他轻轻叹息,声音在干涩中透出一抹温柔,将金屋再次放入成朱颤抖不已的手中。
“离开这里吧。这里的冬天太漫长,也太冷了。”
成朱望向他,嘴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离去了,背影像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射向了殿外浓稠的暮色中。
殿内复又回归了死寂。
赵绣静坐于黑暗之中,杳无声息,只有他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还回荡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
这里是燕宫,是昭阳殿。
这里曾经塑造了他,囚禁了他,最终也将吞噬他。
这描金画彩的梁柱,锦绣堆叠的帷幔,到底遮蔽过多少温存的假象?
家国,亲情,爱恋,剥开步步为营的算计之后,才发现所求所念,不过是镜花水月。
一片虚无。
而对于,内心深处的那些人们,是爱是恨,是冤孽是情债,又有什么可分清的呢?
他一日不死,赵绸的王位便不稳。
他一日不死,燕翎也难以泄愤。
赵绣伏倒在桌案上,默默苦笑。
临了临了,一把伶仃枯骨,终究不必再苦苦留恋。
赵绸为王位失信于他,薄情寡恩,自然可负。燕翎阴鸷多疑,又岂能托付真心?
若是不动心,一切便好了。
他环顾着这座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
这里曾是荣宠的巅峰,也是黄金精心打造的牢笼。
赵绣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烛台边,点燃了蜡烛。
光亮便瞬间灌满了整个昭阳殿,到处都亮堂堂的,透出温暖的橘红色。
跳动的火苗映在赵绣空洞的眸子里,却没能映射出任何光彩,他的双眸像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赵绣伸出手,指尖掠过那温暖却无情的火焰。
绸缎遇火即燃,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垂落的帷幔、精美的屏风、案上的书卷……
火舌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表情,苍白如玉雕的脸,有一种诡异而凄艳的美。
浓烟开始弥漫,热浪扭曲了空气。
赵绣却仿佛感觉不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逐渐升腾的火光中,看着那些代表往日的象征,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殿外隐约传来惊呼和纷乱的脚步声,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在噼啪的燃烧声中,赵绣突然想到了昭阳殿外,那株伶仃的桃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春日将近,那棵树很快又会盛开一树的桃花,可这一世,又有谁来为他细数那些落花流水。
如果一切能重来……
旋即火光冲天,吞没了他的身影。
第26章
赵绣穿着那身洁白的狐裘,正伫立湖面冰层之上。
此时正下着大雪,天是白的,雪是白的。赵绣的脸庞一向白皙,今日又穿着一身白,仅剩下一头乌发,转眼也落满了霜雪,像是要彻底隐匿在这纯白的天地之间了。
燕翎心中一紧,慌忙喊道:“赵绣!”
赵绣闻声,淡淡地向他投去一瞥,却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燕翎被那眼神看得发慌,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燕国已经春日,虽然依旧倒寒严重,可是随着温度升高,冰面已经松动,人站在上面,始终有坠落冰窟的风险。
赵绣看着他行走冰面,步履蹒跚的样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尊贵无比,何必冒险,像臣一般,这样如履薄冰呢?”
燕翎咬了咬牙,目光紧紧地锁住他,急切地道:“你先过来。”
赵绣转过头去,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望着自己脚下,低声道:“何必呢,这里就很好。”
“不好!”燕翎几乎低吼一声,又向前几步,却感觉冰面的碎裂声因此更加清晰。“你非要孤眼睁睁看着你……”
那一日,昭阳殿火光冲天。
他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看见赵绣了,午夜梦回,常常梦见赵绣立在烈焰之中,沉默不语,似是要羽化而登仙的样子。
燕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在火海中对视,相顾无言。
赵绣望向他,睫毛轻颤,覆在上面的雪花便簌簌落下。
他似乎是笑了笑,语气幽幽:“陛下是怕臣死了,无法向赵国交代。”
那语气冷淡,像是一根刺,直直地扎在燕翎心里。
“荒唐!”他断然否认。“孤从未这样想过。”
“何况,孤已放出消息,赵国质子,已死在昭阳殿那场大火之中了。”
赵绣的脸已冻得发青,声音却依旧沉静:“那陛下如今,又何苦为一介庶民涉险追来呢?”
燕翎咬了咬牙,又向前踏了一步,感觉脚下的冰面隐约咔嚓作响。
“因为孤害怕。”他一向冷漠的脸上,此刻竟有些孩子气的惶恐,“孤害怕失去你。”
记忆如那日的烈焰席卷而来。
宫人禀告昭阳殿起火时,燕翎正在批阅奏章,朱笔一顿,落下一滴浓稠的红色。
他起初觉得又是赵绣在使伎俩,被欺骗的愤怒便又涌上心头。
可他还是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踉踉跄跄,帝王的威仪简直失了一半。
昭阳殿的方向已是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失神地拉扯住一个宫人,问她里面的人救出来没有。那宫人却只是惊惶地摇着头。
灼人的热浪中,燕翎似乎看见这样的景象:赵绣一身素衣,在翻腾的火舌中静立,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带着解脱般的微笑。
他被那笑容蛊惑,几乎想冲进火场,却被内侍死死拦住。
如果赵绣当真死在这里,他的怨,他的恨,他那些心事,往后又该和谁相说?
好在,赵绣被救了出来。
脸上落了疤,又吸了太多的浓烟,膝盖也有伤,正是该好生将养的时候。
却又偏跑到这冰天雪地里,这般弱的身子,若真是再落水受了寒,还能好起来吗?
思及此处,燕翎的语气不由又缓和了些,竟有些讨好的意思:“阿绣,回来吧,孤心中放不下你。”
赵绣轻轻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臣以为……陛下恨毒了我。”
燕翎看着他,哑然道:“孤只是怕,孤怕你心中只有赵国,而从未有过燕翎。所以才派成朱去说了那些话。”
“孤以为,你没有地方去,就会留在孤的身边。想不到却伤你至深,是孤之过。”
赵绣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悲切地一笑:“陛下,若臣此番,也是算计呢?”
燕翎瞳孔微缩,脸上落寞,惨淡到:“便算你赢,又如何?”
“你于孤而言,就像在掌心的一捧雪,就算握着冷,握着冻,孤也不愿放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手是有温度的,就算孤不愿意,也会融化。所以……你若要自由,孤也可以放你自由。”
“孤只要你活着。在孤眼前也好,孤看不见的地方也好,孤只要你同孤一般,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快乐地活着。”
赵绣闻言,竟有些茫然,只觉得面上一片冰凉,不知是雪花融化的水痕,还是自己流了泪。
“那日,臣是真的累了。”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觉得如果能那样死去,一了百了,应该也是好的。”
“可是,烈火灼身之际,臣想到了陛下。”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在他的脸上凝成冰痕。
“明明一切东西都在烧,臣却还是觉得冷,不如陛下的怀里那么暖。”
听到这句话,燕翎的心中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又喜又酸,再顾不得许多,几步冲上前,一把将赵绣紧紧拥入怀中。
赵绣被他抱在怀里,苍白的面皮因寒冷透出些薄红,此刻抵在燕翎温热的颈窝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暖气微弱,却奇异地熨帖了燕翎那颗不安的心。
“知道冷,还往这种地方站?”
燕翎将他抱起,一步一步踩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岸边走去。
赵绣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中,仿佛这样才能够不让单薄的身体颤抖。
“陛下,”他闷闷地开口,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哽咽,“那一日火场中,臣想着,若就此死去,便罢了,可若臣活下来了,这辈子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燕翎抱着他,声音郑重:“往事已矣,从今往后,你便只是赵绣,是孤的阿绣。”
赵绣似是低笑一声,喟叹道:“烧了陛下最看重的昭阳殿,还不知要怎么罚臣呢。”
燕翎叹息道:“是啊,该怎么罚你呢。”
赵绣道:“臣如今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想来没什么可赔予陛下的。”
燕翎道:“你既烧了孤的昭阳殿,便得赔孤一座新的宫殿。”
“陛下要臣如何赔?”赵绣声音虚弱,“臣四肢不勤,一砖一瓦地建,不知要多久呢。”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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