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2号线。
    从这里换乘到外婆家。那天，他们也是在这里分开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也快过去一个月时间了。
    周围和那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大片的明光让这里处处虚浮，分不清黑夜白天。
    广告铺满整面墙，冷光直射，商铺的玻璃反出沉静的光。
    大块白色地砖重复排列，倒影着他。
    那天她也是这样吗？也是在这样不辨辰光的时空里，慌乱又伤心地离开？
    有一股无形的风吹过来。
    林聿没再多想，快步穿过换乘大厅。人群照例拥挤，他侧身穿行其间。
    站上上行电梯，等了两秒，又嫌太慢，叁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他不想等。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愿让她等在原地。
    要坐的3号线还没来，要等五分钟。
    在站台上，这个点人还很多。
    林聿拨通电话，很快就被接起。
    “林棉，你到外婆家了吗？”
    “嗯。”她声音有点闷。
    “我去找你。”他脱口而出，“我接你回家。我想你。一个晚上都不行。我现在就想见到你。”
    话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急。可那种想念是从她走开的那一刻开始往上涌的。他想起离别时，她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这让他难受，从而急切。
    电话那头停顿一秒，她开口语气反而很是平静：“不要。我要睡觉了。”
    他一怔，声音更低些：“那让我见见你，就一眼。”
    那头沉默更久了，异常的静。
    “不要了。”她说，“明天再说吧。”
    林聿闭上眼，握着手机，声音愈来愈低：
    “能不能，别再这样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你想吗？是你想要的吗？棉棉。”
    他没有在逼她，而是在哀求她。
    慌乱间，他撞到一个人。林聿赶紧稳住身形，道歉。
    耳边响起地铁站的广播声，那熟悉的女声提示列车即将进站，清清楚楚。
    他再次愣住。
    同样的广播声音，从手机里也传了出来。是通话那端。
    怎么可能？这不是录音，也不是延迟。那是同一个广播，在同一个时刻，出现在他手机与耳边。
    林聿猛地回头。
    她站在那里。
    林棉离他不远，手边还握着刚放下的手机，眼神安静地望着他，等他发现她。
    人群在她背后流动起来，唯独她没动。
    她换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光打在她肩膀上，影子斜落在地砖上。
    林棉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他们相遇在地铁站台中间车厢的位置，一根带着编号的立柱下。
    广播还在继续，一辆列车即将进站，铁轨深处传来风声与轻微的震动。
    林聿笑了。
    他们站定，对视，没有立刻说话。
    人群聚集到闸门口，逐渐汹涌起来。
    林棉以为他只是要带她回家，于是伸出手去，想牵住他。
    可林聿忽然拉过她，握住的力度带着某种决心。他的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稳稳托住她的后脑，然后果断低头。
    他吻下来时，林棉睁大眼睛。
    列车从隧道深处轰隆隆驶来，轨道的震动像心跳在地下回响。
    风先一步冲出来，裹着金属的呼啸声和高压气流，在站台上炸开。车灯的红光从他们身侧掠过，不容停顿。
    林棉微微踮脚，回吻他。
    人群一波波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又自发地绕开。那些快速移动的身影在视线边缘模糊成一道道虚影，被风撕裂，碎成光影碎片。
    管理员吹起一声哨响，提醒乘客退至安全线内。
    林聿没有松开她，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不叫人群将他们冲散。另一只手仍扣着她的后脑，让吻更深入。
    他的投入让她有些疼痛，但那却是一种被浪潮拍打又拥抱的疼。她变成了一块沙岸，被反复浸没。而她愿意就这样沉下去。
    林棉闭上眼睛。
    在那一瞬间，四周的所有颜色都被风和光斑稀释，只剩下一个澄明的中心。只有他们两人。
    她想起小时候一个春天，爸妈带她去湖边玩，托着她的身体把她举到高高的空中。她将一个漂流瓶丢进湖里，划出一道曲线，砸起涟漪。
    那是林棉第一次感到被完整接住。
    现在也是。
    风刮起在场所有人。四处都是呼吸与脚步、广播与警示，喧嚣如潮。但在她心里，却是出奇的安静，所有世界的声响都为他们让路。
    站台广播再次响起，提示列车即将关门。列车门边的黄色指示灯开始闪亮。
    这些人并不认识他们，也不关心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一切对人群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为什么要在乎他们会想什么。
    站台重回空旷，那么多人像是瞬间消失的。白色的光重新落回人间，他们的倒影映在闸门玻璃上。
    风还在地铁过道里游荡。
    林棉的额头抵着林聿的，他的眼眶有些泛红，眼底甚至有点湿意。
    他轻轻地笑了，呼吸还未完全平复，语气是温柔又带着一点顽皮的满足。
    “怎么样？”他问她。他做到了，一点都不难。
    林棉点点头，还握着他的手臂，浑身发烫，不想松开。
    即便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能相拥亲吻，在这真实又残酷的世界中。
    “如果被认识的人看到了呢？”林棉小声问。
    “不要去管。既然我已经做了。”
    他不要那种平庸的选择，不想一生都在粉饰或忍耐。
    他已经认同了他们相爱的命运，无论那命运最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为什么要因为这群陌生人阻碍她感受幸福的权利？
    痛苦也许不可避免。但终归，他还是想让她，快乐多一点。
    林棉把脸贴在林聿胸膛那里，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有种轻微晃荡的喜悦。
    她问：“现在要回去了吗？”
    林聿和她确认：“你是要回外婆那里吗？”
    “当然是回家。我就是为了回家才从外婆家溜出来的呀。”林棉觉得他一点都不聪明了。
    “好吧。”他的心情也彻底愉快起来。
    可两个人谁都没动，还是那样抱着，直到站台的人又多了起来。
    正好有一列地铁进站，他们就上去了，根本不知道是要去哪里。两人没有说话，就默契地达成了共识：要延长这份幸福的体验，就不能太快回家。
    因为幸福而激动，又因为激动而有些漫无目的。
    车厢很空，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像雪堆积起来的山洞。他们并排坐在浅粉色的座椅上，光温柔照耀脸旁，腿随着车的晃动而晃动。
    那种感觉，就像重新变回了孩子，在午夜尚未降临之前，在一切尚未恢复原形之前，享受每一秒。
    林棉贴近林聿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林聿听完只是笑笑，和平常一样。
    她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而不满：“我发现，你很少对我说，我爱你。”
    “又来了，是吗？”他无奈地说。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天天说，还不如不说。”
    好吧，这也是他们的不同。不过没关系。在经历了这些天后，林棉明白，即使他们之间有那么多不同，也完全不妨碍他们在一起。
    她爱他，因为他就是这样。他爱她，也同样。
    这就是爱我之所是。
    这条地铁线原来是通往江边的。今天是没机会做轮渡了，但去江边走走，也挺好。
    他们已经很久没来这里，样子大变，到处都变得现代起来。
    林棉有些许的惆怅，时间总是太快。
    他们慢悠悠地走着，有时停下来看看江水，有时买路边的西瓜汁。等回过神来，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
    走过好些个街口，好几十盏红绿灯，天地变化，物换星移。
    “和哥在一起，”林棉对林聿说，“明明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了，但我感觉好快。那一辈子会不会也是这样？一眨眼就过去了。快到我还没来得及跟爸爸妈妈说谢谢。以后也会快到，等最后结束时想，人生怎么这么快？还没有好好地爱过恨过，就结束了。”
    因为她关于时间的想法，也触动出他同样的心情。他比谁都明白这番话。
    林聿握紧她的手，又安慰她：“有人说，去世就和回家一样，会继续和生前的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永永远远都是在一起的。和爸爸妈妈一起。”
    “是吗？那就好。”
    她好像真的松了口气，死后的世界也不再那么遥远和陌生，只要他在，只要爱过，就不会孤单。
    突然，林棉偏过头，问林聿说：“你不觉得我们很般配吗？”
    林聿瞧瞧她的得意之色，等着她说下去。
    “第一，我们都姓林，这不巧了吗？”
    “第二，我们都长得好看。”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轻推他一把。
    “然后，最重要的，我们从生命的最开始就爱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