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 序章 那曾是我们年少时的梦,而如今,我们终于来到这里…… 冗长的开场白经已持续近五分鐘,起初维持礼貌微笑的听眾渐感不耐烦,脸上笑容逐渐变得僵硬,主礼人故作风趣的言谈也越来越换不到人们掺杂演技的反应。前方身穿酒红色礼服的女性瞄了一眼手腕上镶有鑽石的劳力士,她旁边那位穿紺青色西装的青年解锁手机查看讯息,同行的小男孩则是毫不留情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惹来附近人的几声轻笑。 「哎哟,看来大家都已经等不及了,」被男孩抢走风头的主礼人朝男孩的方向报以一笑,不以为意地轻松打圆场。接着,他动作夸张地摊开手掌,手指并拢,伸长手臂指向教堂入口,以浮夸的语气朗声宣佈:「既然如此,现在有请新娘进场!」 庄严而别具意义的音乐响起,涣散的注意力旋即被牢牢攫住。厚重的正门缓缓打开,在场的人们齐转过身,所有视线无一不锁定在逆光站在门前的人身上。在视线的彼端,她拖着长长的裙尾,一手捧着散发清新花香的花球,另一手挽住伯父手臂,一步一步走出让人看不清那张脸庞的耀眼光芒。 我的视线穿越一个个背向我的宾客,直直凝望那抹令人目眩的身影。 都说穿着婚纱的女人是最美的,曾经的我对这说法不以为然,但此刻看着逐步走近的她,我深觉此话不假。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但今天的她更是美艷动人,美得足以令美神维纳斯自叹不如,动人得连曾经争夺「最美」之名的三位女神都不禁将金苹果拱手相让。贴身剪裁的纯白婚纱把她本就完美的身材衬托得更无可挑剔,性感的设计露出她光滑的肩膀,鱼尾版型的蕾丝裙摆拖在身后,更是突显她高贵的气质。在白色头纱后,那张秀美的脸上画了比平常更明显的精緻妆容,棕色长发以用鑽石点缀的发饰盘在脑后,日光穿过天窗,将垂吊耳环上的宝石照得闪闪发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转眼间,她已走到内殿圣坛前。平日总是面无表情、令人望而生畏的伯父难得眼泛泪光,紧紧拥抱她后不捨地放开手,将挚爱的女儿交给眼前这个将会陪伴她度过馀生的人。 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我心脏噗通噗通的跃动声。身穿高级黑色西装的主礼人将麦克风凑近嘴边,响亮的心跳声让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我还是清楚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愿意。」 心脏依然吵闹,不知为何我却清楚听见了她的答覆。肾上腺素的分泌令我一阵晕眩,我感到脚步轻浮,视线失焦,耳边只剩下刺耳的耳鸣声,然而那三个简单的文字却清晰无比,在我脑海里一再重播。 我深呼吸几次,按捺住心中的躁动,催促尖锐的嗡嗡声散去。等到我终于再次听得见周遭的声音时,仪式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流程。 「我以法律赋予我的权力,」主礼人雀跃地宣读最后的台词,连先前猛打呵欠的小男孩也不禁受现场气氛感染,兴奋地探头探脑。「正式宣佈你们二人成为合法伴侣。现在可以亲吻新娘!」 颤抖的手掀开头纱,她脸上浮现甜美的笑容,明眸里漾着动人的水光。在逾百人的注视下,她慢慢闔上两眼,向前倾身,一如我们过去每次亲吻时那样。 热烈的掌声四起,其中夹杂声声欢呼。鑽戒在无名指上闪烁,明目张胆地宣示她全新的身分。 藏身在眾多宾客之中的我不禁自问,倘若当初的我能对自己、对她、对我们的关係有多一点信心,现在与她携手站在主礼人面前,当着所有亲朋好友面前宣誓相伴终生的人会不会是我? 第一章 外面传来转动门锁的声响,宛如预设的闹鐘,提醒她是日已步入尾声。 岑凯言伸了个懒腰,长时间维持相同姿势的僵硬肩颈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喀喀声,绷紧的肌肉阵阵痠痛。 「嘶……」她瞇眼倒抽口气,适时想起韦嘉恩耳提面命叮嘱自己记得按时做的拉筋动作。 按照记忆中韦嘉恩的示范,她将掌心贴在耳上,往反方向轻轻一压,颈子侧面随即传来强烈的拉扯感。她又倒抽了口气,放轻推压的力度。换边拉伸另一边的肌肉的同时,她伸直双腿往旁边一撑,让旋转椅子转向,视线越过堆叠成小山的书堆,落在悬掛书山上方的时鐘。 岑凯言天性容易焦虑,面对压力时往往会因过分焦虑而影响表现,因此她习惯关掉电脑的时间显示,手机也总是放在离书桌有段距离的书柜层板上,免得自己能够轻易查看时间,使自己工作时不必被时间追着跑。在之前与人合租的地方,室友习惯用手机看时间,所以屋里没有任何能够看时间的工具,岑凯言也因此经常错过用餐时间或打工时间。搬进这里的时候,早对此事有所耳闻的韦嘉恩坚持要岑凯言在书房里放时鐘──客厅里也有掛鐘,但工作时甚至会忘记吃饭、睡觉、上厕所这三大基本生活需要的岑凯言自是不会想到要出去看时间。 把时鐘掛在那边也是韦嘉恩的主意,一方面是尊重岑凯言不希望时鐘放在一瞥眼就能看到的位置的意愿,另一方面是为了令一坐下去就好几个小时维持同一姿势的岑凯言能够多活动身体──哪怕仅是一个简单的转身、仰首动作,也总比长时间维持固定姿势来得好。可惜她的期望近乎彻底落空;埋首工作中的岑凯言依然经常错过与他人约定的时间,而她那肌肉绷紧的肩颈也仍旧持续受罪。到最后,实在拿她没辙的韦嘉恩只得帮岑凯言设好闹鐘,每天定时提醒她吃午饭,偶尔间下来时也会传讯息确保对方有好好吃饭。 不过,饶是像这般每次全情投入在某件事里时便几乎完全注意不到周遭状况的岑凯言,却唯独不曾听漏韦嘉恩回来时的开门声,而这也是她身后的掛鐘唯一能够发挥功用的时候。 时间将近8点,韦嘉恩今天回来的时间比平时稍晚。 岑凯言摘下滤蓝光眼镜,闔上眼,两指按在内眼角的位置,轻轻按摩痠涩的眼睛,同时想起韦嘉恩上週曾经提到公司最近有大企划,说不定要加班。 「言?」外面传来韦嘉恩的轻唤,岑凯言起身应了一声,随手关掉电脑画面上的文书处理软件,将鼠标移到「关机」二字,为这天的工作划下句点。 今日的进度差强人意,离目标还有些距离,不过在韦嘉恩回家前她已经坐在电脑前乾瞪眼好一段时间,就算继续盯着液晶萤幕,大抵也是写不出些什么来。更何况,早在开始与韦嘉恩同居时,她便决定每天只会工作到对方回来的时候──后面的时间是与韦嘉恩共度的宝贵时光。 「你今天又没有出门吧?」打开房门来到客厅,背向她站在开放式厨房里的韦嘉恩头也不回地问。「还好我刚有先去超市一趟。」 「啊……」闻言,岑凯言脚下一顿才上前伸手接过韦嘉恩递过来的盒装鸡蛋,「抱歉,我忘记了。」她把鸡蛋放到冰箱里,为自己的大意向韦嘉恩道歉。 韦嘉恩说起家里的食材快吃完是在两天前,于是她答应隔天会出门为家里补充食材和其他日用品;不过她昨天也一样把这件事情忘记得一乾二净,而昨晚特意贴在电脑萤幕边的便条纸显然起不了作用。 明明早上起来时还记得的。她内疚地撇向将食材一个接一个地从购物袋里拿出来的韦嘉恩。 「没事,我早知道会这样了。」接收到她的视线的韦嘉恩回以微笑,态度不甚在意。「毕竟言你每次工作时就注意不到其他事。」 「抱歉。」她只能再度道歉,声音轻得接近气音。 「不是说了没关係嘛?」韦嘉恩轻笑回道。 岑凯言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知道韦嘉恩是真的不在意。韦嘉恩就是一个这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总是包容着她的粗心大意,即便岑凯言答应她的事情没有做到,她也只会温柔一笑。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为岑凯言开脱。 「好好好,谁不知道你家的嘉恩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友了。哪像我,每次交的都有够爱乱发脾气,我跟你说,上週daisy又拿我忘记把卫生纸筒拿去丢的事情大做文章,我花了足足两天才将她哄好。真怀念大学跟你合租的日子!」 上週,当她向葛子盈说起韦嘉恩又用漂亮的包装合理化她的失误时,葛子盈只是态度嫌弃地叫她别再炫耀。 可她没有在炫耀。至少,那不是她的本意。 对旁人来说,她不过是在无病呻吟。她的烦恼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未免过于奢侈,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个脾气温和、性格温顺,从不会有任何抱怨或不满的人。可是,对岑凯言来说,这样的韦嘉恩让她倍感压力──韦嘉恩越是无条件纵容她,岑凯言便越是对自己至今仍一事无成一事感到自责和愧疚,觉得对总是处处包容自己的恋人有所亏欠。她偶尔会希望韦嘉恩可以为了她忘记做又或是做错的事冲她发火,就算只是几句抱怨,甚或是一个表达不悦的皱眉也好。这种想法或许不过是自我满足,不过,但凡韦嘉恩曾表露出一丝对现状的不满,岑凯言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个利用她善良天性的烂人,至少可以让她的良心好过一点。 但韦嘉恩从没有对她生气过。 这几年来,她们连一次吵架也没有。 即使已为多年好友,葛子盈也始终没法理解理解岑凯言的困扰,但有一点她没说错︰韦嘉恩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友,甚而是太好了,好得让岑凯言自卑。 她这位令人钦羡的好女友不单止性格好,连外型都无可挑剔──这可不是岑凯言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认识韦嘉恩的人都公认的,铁一般的事实。 与韦嘉恩一起出门时,岑凯言总为此所扰。 身高165的韦嘉恩四肢修长,身材苗条,全身上下没半分赘肉,却又不至瘦可见骨。有慢跑及瑜伽习惯的她肌肉均称,身体线条散发出女性魅力,走在路上时,凹凸有致的曲线身材每每引来不少同性艷羡的目光,同时也惹来异性们色迷迷的视线。而即便撇开身材不说,韦嘉恩也依然有着吸引目光的魅力。年近三十的韦嘉恩皮肤依然如十几岁的少女般娇嫩且富有弹性,保养得宜的肌肤白里透红,那张白玉似的鹅蛋脸即使近看仍不见半点瑕疵。 相比之下,身高与韦嘉恩相差不远的岑凯言,在外型方面却是与她有着天壤之别。一日三餐基本都由韦嘉恩打理,岑凯言的饮食尚算营养均衡,平日也甚少吃甜点或零食,然而由于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长期欠缺运动,岑凯言腰间还是有一圈明显的脂肪,小腿也因久坐造成的水肿显得粗大。 就连肤质,岑凯言也远比不上仅比自己小一岁的恋人。天生是油性皮肤,岑凯言从青春期起便一直饱受粉刺和痘痘所困,虽然在韦嘉恩的推荐下买了控油的护肤品,不至于像国中时一样满脸坑坑巴巴的,但每天到了晚上,脸上还是会泛起油光,偶尔睡眠不足或压力大时脸上也会冒出一颗颗痘痘。 不过,幸好岑凯言本就不是十分在意外表的人。在今时今日的社会风气下,女性一旦过了某个年纪,便会忽然觉得以素顏示人需要极大的勇气。岑凯言对此一直不甚理解,毕竟她从小到大,仅有一次化妆的经验,而那次是因为要参加大学毕业典礼,并且在室友们的威逼利诱下才勉强同意的。 「那是因为你的工作几乎都不用见人。」某次她对于葛子盈总是花大钱买一大堆高级化妆品表示不以为然时,葛子盈曾这样回答。「像我们这种要整天往外跑的,行头就是武器!」 其实就算没有工作需要,从少女时代起便有如时尚指标的葛子盈肯定也会不惜工本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过岑凯言识趣地没有戳破这点。 葛子盈的说法也许没错。当天晚上,当岑凯言边夹着外带回家的炒青菜,边望向坐在餐桌对面的女友时,分神暗想︰自己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些来自职场同事及客户们的压力才会觉得化妆只是多此一举,可韦嘉恩不一样。 基于社会礼仪,韦嘉恩上班时习惯化妆,不过也顶多就是画个眼线、涂点口红的程度;这倒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外表充满自信,事实上,韦嘉恩自觉相貌平平,鲜少化妆仅因她对自身容貌不甚在意。衣着打扮简洁的韦嘉恩只有在出席友人婚宴时才会在打扮上多费心思,以示尊重,但就算如此,岑凯言也从不认为这样的她在那些将近半个月的薪水都花在葛子盈口中的「武器」上的同性之中会相形失色。 在岑凯言眼中,韦嘉恩从来就不需要这些。 韦嘉恩的美并非令人讚叹不已的天仙之美,亦非那种你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见她并就此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美貌。那是更为平实的美,却又带点不平凡。 她有一头深棕色长发,儘管定期会上发型屋染发,发质却依然极好,光用护发乳打理已柔顺服贴,简单梳理过后便宛如绸缎般披散在她颈后,早上以电捲棒简单整理后既时尚又显气质。那张鹅蛋形的脸庞五官端正,轮廓分明,眼珠黑溜溜的双眼明亮有神,微微下弯的眼角予人柔和的感觉,位于脸中央的鼻樑既不高挺也不扁塌,薄薄的嘴唇总是勾起如春日艷阳般温暖的弧度,左侧唇边的浅酒窝让她标緻的脸蛋少了一分对称感,却更添几分讨喜。 韦嘉恩就像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广告歌,初听之时不一定会被它吸引,说不定转头就会忘记,但多听过几次后,便会不时浮现在脑里,即使到了后来,电视不再播放那首歌,你也依然久久不能忘记。起初可能只是几个音节或是一段简单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重播,于是你开始在记忆中搜索那些忘记的部分,而越是回想,脑海便越是被它佔据,直至某天猛然惊觉那些遍佈生活中的小事都能触动你想起它,令你忽然生起一个念头,想要把那个广告找出来,只为再听一次那首歌,甚或希望把那首歌放进你的音乐清单里。 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岑凯言大学时代的租屋处,那时岑凯言刚升上大二,而韦嘉恩是才进大学的新生。她们的相遇很普通,很平凡,没有如雷击顶的衝击,也没有令人难以忘怀的深刻经歷,就只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宛如打在车窗上的雨水,滑落过后仅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水痕乾后甚至没人会想起那里曾经有过一点水滴。 时至今日,岑凯言早已想不起那日的韦嘉恩是身穿大学t还是帽t、头发是绑起还是放下、发色是天然的黑发抑或是已经染成棕发。至于韦嘉恩,岑凯言知道她那天或许根本没多注意自己。 在那时的韦嘉恩眼里,岑凯言只是直属学姐的合租人,而对当时的岑凯言来说,韦嘉恩也不过是挚友的直属学妹。 第二章 礼拜四的最后一节课是微积分,分针指向下午5点20分,目测年过50的陈教授也不管台下的学习是否已抄写完毕,准时关掉投影片,提醒学生要在下週上课前准备好课本后,便带着笔电和这门课的指定课本离开教室。 一年一班的教室人声鼎沸,开学不过第二週,班上已哀号遍野,抱怨连连,班上学生在互相交换刚才的微积分笔记的同时,也不忘一併讨论那位外型不俗,态度却让人不敢恭维的老师。 虽然早有耳闻大学的学习模式与国高中时不同,比起国高中时由老师一股脑儿将知识硬塞给学生的填鸭式教育,大学更着重学生的自主性及独立思考能力,但对于首次接触这种全新教学模式的大一新生而言,这样的转变不易适应。有见及此,开学首几週,大多数老师都会适当调整教学步调,让新生们有时间熟习教学模式的转变,惟独是任教微积分的陈教授坚决反对这做法,每年都令入学首年便不幸遇上他的学生苦不堪言。 韦嘉恩是今年的大一新生,主修工管系企管组,在她的几门大一必修科目中,其中之一便是由陈教授任教的微积分。韦嘉恩高中的数学成绩很好,但面对陈教授旋风式的讲解,她也不免感到吃力。 就在她正向邻座同学借看某道她来不及抄完的题解时,被陈教授带上的教室门突然打开,正在讲陈教授坏话的学生吓得马上噤声,连不过是在讨论课堂内容的学生也不禁停下来,一齐望向进来的人。 「嗨,我们是二年一班的学生,也就是可能会成为你们直属学长姐的人。」 带头的是个高?漂亮的女生,她身穿一件白色v领短袖上衣,下身则是一条带流苏的低腰牛仔热裤,脚下踩着一双白色幼跟高跟鞋,在172的身高之上又多增加了5公分。染成接近金发的亮棕色长发烫成蓬松捲发,脸上画了精緻的妆︰幼细的深棕色眉毛、用眼线笔将眼尾画成自信的上扬线条、经睫毛夹打理后向上捲曲的睫毛、成熟的浅杏色眼影搭配铜棕色唇膏。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那女生轻轻一拨那头波浪长发,露出轻佻的笑容。 「同学,你学号几号?」 「我吗?28号!」 韦嘉恩转头望了那个男生一眼,记得他的名字叫许子朗。 「真可惜。」 成为全场焦点的学姐嫣然一笑。 韦嘉恩在入学前便听说过大学会有所谓的「直属」制度,各年级相同学号的学生互为直属,原意是让初来到新环境的新生不至于茫然失措、孤立无援,但韦嘉恩也有听说很多人因为嫌麻烦,并不会主动认领直属学弟妹,又或者虽然认领了直属学弟妹,但只是走走形式,吃过一顿饭后便对直属学弟妹置之不理。 或许不少人认为这样的她过于古板,不过韦嘉恩向来认为凡事必须顾及场合,不论是衣着抑或是行为举止亦然。青春岁月稍纵即逝,韦嘉恩并不觉得有些人想要趁着大学四年多认识不同的人、探索各种可能性的想法有何不妥,但在学校这个探求学问的地方,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这身打扮应该留待课后或假日外出游玩时再拿出来。 望着这位衣着时尚,一看就令人觉得是个每天花不少时间打扮,将大学当成是交际玩乐或结识异性的地方、在学业方面得过且过的玩咖的学姐,韦嘉恩暗自觉得这人大抵也是只会将直属学弟妹当成一同玩乐的对象,或是直接将对方放着不管的人。 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位同样穿着时髦,但打扮没那么张扬的女生,一个衣着朴实、外表敦厚老实的男生,以及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有点轻浮的男生。双眼一一扫视过排成一行的四位二年级生,韦嘉恩不禁好奇自己的直属学长姐会不会是眼前四人里的其中一人。 简短的开场白结束后,带头的学姐拍了一下戴眼镜的男生的背,叫他率先自我介绍。 他说他的名字叫周尚轩。 与一看就善于交际的那位学姐不同,周尚轩个性木訥,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他的自我介绍很短,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也没说,甚至要旁边的人提醒才想起要说自己的学号──他的学号是13号,比姓氏笔划数与他只相差一的韦嘉恩更前面不少。 下一位是在场的另一个学长陈学泰,学号30号,至于那位叫黄日彤的学姐则是18号。在韦嘉恩的同学林衍惠与同学号的直属学姐杨日彤相认后,唯一一位尚未自我介绍的人再次站前。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交错。 下一刻,最后一位来自二年一班的学姐带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笑容,以清晰响亮的声音说:「我是葛子盈,学号是20号。你们班的20号是谁?」 在毫无预警的「相认大会」的扰攘过后,原先还在讨论课堂内容的学生们一下子失了兴致。成功与直属学长姐相认的几位同学忙着与刚认识的二年级生交换联络方式,而直属学长姐没出现的同学们宛如落选的参赛者,陆续散去,至于韦嘉恩则是基于礼貌,应葛子盈的邀约去了大学附近的牛肉麵店。 牛肉麵店位于巷子里,灰底白字的招牌毫不起眼,舖面是没有费心装潢的水泥墙面,地板也是普通单调的磁砖地板,打扮时髦的葛子盈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离晚餐时间尚早,店里很空,两个无事可做的大叔正隔着分隔厨房和店面的透明胶板,粗声粗气地大声聊天。葛子盈带着韦嘉恩走进店,态度熟稔地向倚着柜檯那位老闆模样的大叔打招呼。 「嗨阿妹!今天又来啦?」 「对啊,带学妹来吃饭。」葛子盈偏头对身后的韦嘉恩说︰「这里的麵价钱便宜但量很足,离学校也很近,对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说可是救命索。」 「阿妹你这样不像是在说我们这里的优点只有价钱便宜和量很多吗?」 「老闆你这什么话,东西不好吃我也不会带人来啊。」 没有客人的店里只有打开一台电风扇,葛子盈在柜檯拿了一份点餐纸,在电风扇旁边的位置坐下,然后把点餐纸推到对座的韦嘉恩面前。 「看看要吃什么,想好可以直接跟老闆说,没客人的时候不用浪费点餐纸。」葛子盈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点餐纸上点了点,「能吃辣的话我推荐这个招牌牛肉麵,汤是老闆他们兄弟俩的秘方,在外面吃不到唷。」 「阿妹你今天一样要中碗的?」老闆端来两杯豆浆,「请你们喝的,新顾客优惠!」 「今天要小碗的,另外来一碗贡丸汤,不要香菜。」葛子盈看也不看便直接点餐,接着喝了一口豆浆后说︰「老闆你真偏心,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明明就没有新顾客优惠。」 「我这不是补给你了?」老闆笑笑,转头朝厨房大喊︰「一个小招牌,一个贡丸不要香菜!」 「不好意思,我也要一碗小碗的招牌牛肉麵。」 「再一个小招牌!」 点好单后,老闆收下韦嘉恩看完的点餐纸,放回柜檯上,接着走进厨房,打开一个大锅子的盖,盛了一碗贡丸汤。把汤端上桌后,他回到柜檯,继续跟厨房里的大叔间聊。 「嘉恩你只吃麵就够了?今天学姐我请客,可以尽情点没关係喔。」 葛子盈在调味架拿了装胡椒粉的小瓶子,往贡丸汤里洒了一大把,然后在旁边的餐具箱里拿了两个汤匙,用其中一个汤匙把碗里的胡椒粉搅匀。 「谢谢学姐。不过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先这样就好。」 「那你不够记得再点。」葛子盈舀起一颗又圆又大的贡丸递向韦嘉恩,「我的贡丸分你一颗。丸子是老闆每天自己手打的,你一定要嚐嚐。」 「谢谢学姐。」 韦嘉恩接过汤匙,吹凉后咬了一口贡丸。手打的肉丸嚼劲十足,咬开后里面流出香浓的肉汁,加上胡椒粉提味,令味道昇华至另一个境界。 「这贡丸真好吃。」 「我就说吧?」葛子盈满脸得意,彷彿被称讚的人是她一样。喝一口汤之后,她跟着咬了口贡丸,咀嚼两下,然后口齿不清地说︰「因为上週有点事,所以到今天才有空去找你。嘉恩你的课本应该还没买吧?」 「还没,老师这週才给我们课本清单,我想说週末再去二手书店看看。」 「嘿,那正好!」葛子盈咧嘴一笑,边说边滑开手机。「明天下午不行……后天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一时间跟不上对话的韦嘉恩茫然反问。 「要是你后天没事,我把去年的课本和参考书拿给你吧?嘉恩你是住宿舍还是外面?」 「我住宿舍。」 「那我到时候把书拿过去宿舍给你。」葛子盈在手机行事历加入预定,在虚拟键盘上按了几下后停在输入预定时间的位置。「下午6点可以吗?之后我们可以出去吃个饭。」 「没问题,我那天一整天都没预定。」韦嘉恩跟着拿出手机,确定週末没安排行程后将新预定写进行事历。「但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学姐?学姐方便的话,我可以直接过去学姐那边拿书。」 「那不然你先过来一趟,然后我们一起把书拿去你宿舍放下,之后再出去吃饭?」葛子盈提议。「两个人分着拿也比较不重。」 「好的,这样需要约早一点吗?还是一样约6点就好?」 「我想想……」葛子盈咬着汤匙偏头思索,「一样6点就好,我住得也不远。我们交换个line,晚点我把我家地址传给你,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也先传书单给我看看,这样我可以在你过来之前先把要给你的书拿出来。」 她边说边点开line的行动条码,接着将手机萤幕朝向对座,让对方扫瞄。确定成功加好友后,葛子盈把手机收回包里。像是看准时间,老闆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麵走过来,离开前不忘叮嘱两人别顾着聊天,要趁热吃。 跟坊间一般的牛肉麵不同,这间店的汤头是奶白色的,以牛骨加香料长时间熬煮而成,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韦嘉恩先用汤匙舀一口汤,品嚐葛子盈大力推荐的秘製汤头;汤的味道鲜甜,浓而不腻,加上以天然食材煮成,没有添加味精,喝完也不会让人口乾舌燥。嚐过令人惊喜的汤头后,韦嘉恩掰开免洗筷,夹起冒着热烟的麵条;这里用的是粗度适中的阳春麵,烹煮时间控制得刚好,令白色麵条吸饱汤汁,同时又留有咬劲,而切成厚块的牛肉肉质软嫩,入口即化。 虽然外表看起来是间简陋的老店,但这里的食物价廉物美,製作毫不马虎,质素远超那些装潢得美轮美奐的网红店,加上老闆为人亲切,光顾过后便明白为什么明明看起来更像是会喜欢打卡网红店的葛子盈会带自己来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韦嘉恩默默记下店的位置,将它列进今后的爱店清单里,同时也对这位超乎想像地热心的学姐有了另一番认识。 第三章 「誒,凯言,帮我下楼开个门!」 「叮咚」一声响起,正盘腿坐在地上,从刚才起便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葛子盈从形成矮墙的书堆和杂物之中伸长手臂,在岑凯言小腿上拍打一下,向电脑前的室友喊道。 身体像是被吓到般缩了一下,先前一直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岑凯言猛然回头。半晌以后,愣愣地问︰「什么?」 「我现在出不去啦,帮我下去开门。」葛子盈又重复了一次,大姆指比向大门。 「喔。」岑凯言訥訥地点头。按下快捷键、将文件存档之后,她从书桌前起身。「善悠今天有要来喔?」 汪善悠是葛子盈在去年的迎新活动上认识的同级生,也是葛子盈去年暑假刚确定关係的女友,因为住得不远,假日偶尔会过来找葛子盈一起看串流平台的影集打发时间。不过,每次她要上来之前,葛子盈都会事先告知室友岑凯言。 此时,岑凯言正搜索着不可靠的记忆,思考自己是否又忘记友人日前说过的话。 「没,是我学妹。来拿书。」 岑凯言恍然大悟地点头。接着,瞥了眼葛子盈身边的乱象,眉头轻轻一皱。 「所以才把东西弄得这么乱吗?」 「本来也没多整齐吧?」葛子盈笑了,随手抓起一本岑凯言的笔记本往她丢过去。「好了啦,你快走!这边我晚点会整理!」 岑凯言既没闪也没躲,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笔记本落在脚前。 葛子盈一向喜欢没事就开玩笑地拿东西丢向她,不过每次都会故意丢歪。有一次,她一时没抓好力度,结果误中岑凯言的大腿,儘管岑凯言一直重申完全不痛,葛子盈还是接连说了好几次抱歉,那天回家时带了一个冰淇淋回来赔罪,然后隔天依旧拿起东西随手就丢。 她用脚把本子堆回去葛子盈身旁的杂物堆中,不置可否地耸肩。 葛子盈向来不擅长收纳整理,就连女友汪善悠第一次上来的时候,起初打算给人家留下好印象的她也是整理到一半──将洗衣篮里囤积了一週的脏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里,并把拆箱后的快递纸箱捆成一扎,等到回收日再拿出去丢弃──便直接放弃。就算她答应晚点会整理,大概顶多也就是让东西恢復原状︰把散落满地的书本、纸张、笔记本通通叠高,然后照旧堆放在房间的角落。 不过,在这一方面,岑凯言自己也不遑多让,倒也没资格多抱怨些什么。 换上外出用的拖鞋后,就这样让门开着,岑凯言小步跑下楼梯。 二人合租的房子在三楼,楼下大门外的门铃虽然直接驳到屋里,但不像某些近年兴建的新式高级住宅,楼下的铁门是手动式的,每次有人来访都必须由住客下楼接人。 公寓大楼铁门採取上下开孔的通风设计,步下楼梯时居高临下,透过铁门上方约莫10公分的开口,岑凯言瞥见门外人黑色的瀏海。打开门后,一个揹着米色outdoor后背包、身穿白色长袖大学t、长发绑成俐落的马尾、面容清秀的女生站在岑凯言面前。 日落时分,天色渐暗。楼梯间的灯没亮,站在门外的韦嘉恩看不清来人的脸,仅凭与自己相若的身高认出对方并不是自己在等的人。说了声抱歉后,韦嘉恩往旁边退后一步,打算让大楼里的人出去。 「你是子盈的学妹吗?」 自阴影中传来的嗓音有如刚才路上微凉的秋风,温度稍低,却又不至冰冷刺骨,反倒让人有种感觉正好的舒适。 韦嘉恩点了点头,眼里透出一丝困惑。 「我是子盈的室友。」 岑凯言往前踏了一步,走出昏暗的楼梯间,倚着铁门,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夕阳馀暉之下。 那是张朴素的脸,脸色有些苍白,镜片后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子盈一时间走不开,所以让我来开门。」 「不好意思,麻烦学姐了。」 「不会,」岑凯言淡淡地说。 接着,她再度退回阴暗的梯梯间,手按住门,抬起下巴朝楼梯点了下。 「进来吧,我们住三楼。上楼的时候注意脚下,楼梯的灯刚好坏了,房东说下週才约到人来修。」岑凯言贴心地提醒。 通往一楼的楼梯旁边有一扇气窗,落日的光鑽进窗子,倒不至于看不清脚下,但当来到一楼后,面前的梯级便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韦嘉恩有些害怕,儘管抓住扶手,脚步仍放慢了不少,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的。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也不近,好几次突然停下时,韦嘉恩都感觉到身后人的手臂拦在腰后,耳畔传来一声接近耳语的「小心。」 好不客易爬完三层楼梯后,韦嘉恩在楼梯口停下脚步。 「最里面门开着那间。」跟在她身后上楼的岑凯言指示。这次是清晰可闻的正常音量。「拖鞋可以穿黑色那双。」 韦嘉恩依言解开鞋带、脱掉鞋子,将运动鞋整齐摆在玄关的地毯上。 进门后,岑凯言拉开餐桌前的椅子,让韦嘉恩坐下。 把人找来的葛子盈仍然被困在杂物堆中,也不管狼狈的模样被学妹尽收眼中,笑笑打了声招呼后便继续与一本书压在书堆最底下的厚原文书搏斗。 上层的书摇摇欲坠,看得人胆战心惊。才坐下的韦嘉恩站起了身,张了张口,想主动提出可以帮忙,但还没开口,话便被房子的另一位主人堵住。 「要喝水吗?」不知何时拿着玻璃水瓶走过来的岑凯言问道。语调依然平板冷淡,为人却显然比待人热情的葛子盈细心。「或是你要喝茶或咖啡也可以,不过要先烧水。」 「啊、不用麻烦了。」 「别客气,那边看来还要一点时间。」岑凯言看了看终于成功在没弄倒书堆的情况下将那本原文书抽出来的室友。 「那喝水就好。谢谢学姐。」 岑凯言应了一声,将玻璃水瓶放在餐桌上,接着走过去打开小冰箱上方的壁柜,拿出一个杯子,拿到厕所用水洗过后倒了一杯水递给客气的学妹。韦嘉恩双手接过,轻声道谢。 两人陷入沉默。一时间,岑凯言不知应该担负起合租人的责任,在葛子盈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前先代她陪韦嘉恩聊天,抑或是把人放着就好。 只不过,就算要她陪韦嘉恩聊天,向来不擅长找话题的她也不知道要跟对方聊什么。聊天气吗?未免显得太刻意。聊学校?可是中文系跟工管系的课几乎完全没有交集,就算想作为学姐给她一点学习或课堂上的建议,不同系的岑凯言也没什么能说的。 就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葛子盈终于脱离自筑的牢笼,上前解救陷入同样是自寻烦恼的室友。 「抱歉喔嘉恩,要是早知道会这么花时间,我昨天就先把书拿出来了。」 岑凯言瞅了捧着几本书走近的葛子盈一眼,暗自吁一口气。向韦嘉恩点头致意后,便不发一语地坐回书桌前。 13吋的笔电萤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从韦嘉恩的位置看不清楚,也基于尊重对方的隐私,她匆匆一瞥后便收回视线。放下只喝了一口的水杯,起身上前接过葛子盈手上的书本。 「谢囉。」 葛子盈拿给她的书不多,总共只有六本,不过当中大部分都是又厚又重的原文书,光是捧着书走了短短几步路,韦嘉恩便已觉得双臂有些发痠。 她按着葛子盈的指示把书放到桌上,心里暗想︰幸好当初没有答应让学姐一个人把书拿到宿舍。 那边厢,葛子盈拿来放在门边的折叠椅,接着又走到小冰箱前,拿了一个青蛙图案的杯子才坐到韦嘉恩旁边。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之后拿起最上面两本封面印满数学符号和算式的原文书。 「这两本是微积分的指定课本,这边这本是企管的,另外这本是我学姐推荐的参考书,前半是微积分1、2的内容,后半下学期的微积分3、4也用得上。里面有标记号的听说是白头很喜欢出的题型,不过我去年微积分不是白头教,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白头是你们微积分陈教授的绰号,不过没人敢当着他面这样喊他。」 葛子盈一口气把话说完,期间没有半次停顿。接着,她把介绍过的书放到韦嘉恩面前。 韦嘉恩拿起其中一本,很快地翻了翻──虽然有些内容被画上萤光笔,部分空白位置也写有笔记,并且贴满色彩鲜艳的便籤纸,但书页既没破损也没摺痕,亦不见湿手指留下的印痕,更没有打翻饮料或滴下食物汤汁的污跡──,眼里闪过一抹不确定。 「这些都给我没关係吗?看起来还很新,拿去二手书店应该能卖到不错的价钱吧?」 前天晚上,韦嘉恩回宿舍后把书单发给葛子盈,顺便问了书的价钱,结果得到「都送你就好啦」的回覆,后面还附了一个线条粗糙的卡通青蛙竖起大姆指的贴图。 今天吃早餐时,韦嘉恩在间聊间偶然跟室友们说起这件事,昨天才从直属学长手上买了课本的室友李可琳羡慕地说︰「天啊,你的学姐人也太好了吧!」 在那之后,韦嘉恩趁着出门前的空档,上网查了市面上二手书的价钱。据说一般二手书店会将书定价在新书的五到六折,至于来自学长姐的二手书,则约莫定价在原价的三分之一。 知道这点之后,韦嘉恩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只是保存得好罢了,到你这边都已经是五手了。」葛子盈不以为意地耸肩。「况且,我学姐当初也是用一折的价钱卖我,要是我拿去赚钱不是很对不起她的好意吗?」 「那就谢谢学姐了,还有学姐的学姐。」话说到这份上,韦嘉恩也不好再推辞。于是她点头同意。「不过,至少待会的晚餐让我请客。」 「既然你这样说,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喔?」 葛子盈弯起眼角,露出轻浮的笑。 只不过,比起两天前在教室初见的时候,这一次,韦嘉恩觉得这位学姐的笑容讨喜不少。 之后,葛子盈又向学妹介绍了其馀两本书,连同几本手写的笔记一併交给她。最后,在再一次核对书单,确保学妹已经齐备必修科目的课本之后,葛子盈伸了个懒腰,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鉅任务,大大吐一口气,露出大功告成的表情。 「今天先拿这些好了,下学期的书我之后再找时间拿给你。」 个性随性的葛子盈习惯将用过的东西随手乱放,久而久之,一整个暑假都没拿出来过的课本笔记早就不知被塞到哪里去。加上中文系的岑凯言除课本外还有各种各类的书本,葛子盈又喜爱网购各种有的没的,两人的东西平常都放在一起,一时之间,葛子盈实在没办法从那堆东西之中,将所有学妹可能用得上的书和笔记都找出来。 「不用费心找也没关係,光是这些已经帮很大忙了。」 韦嘉恩拉开背包,将那几本笔记本放进去,又把六本书按厚度分成两叠。 「那就之后再说。我们走吧。」 葛子盈说完便起身,先是走过去抓起床上的手机,接着随手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小斜肩包,又绕到门前,拿了掛鉤上的两把钥匙的其中一把。最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之后,把冰箱顶的钱包也放进包里。 「誒,」确定没有漏掉的东西后,她走到书桌前,拍了一下岑凯言的肩膀。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手指顿住,岑凯言面无表情转头望向旁边的葛子盈。 「我们等等去吃饭,你要一起吗?你今天不用打工吧?」 「是不用。」岑凯言瞥了眼书桌上的座檯月历,回答后便转回去继续盯着电脑萤幕,手指头马上又开始敲打键盘。「不过我想在今天内把这弄好,应该不会出门。」 「那我吃完外带给你,要吃什么你等等再传给我,不然我就随便买了。」 见岑凯言没再回话,葛子盈知道她大抵是已经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便勾起嘴角无奈地摇摇头。 相识多年,她早知道岑凯言是个每次写文章时都会投入得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的怪人。高中时不时会因为岑凯言每次都超过约定时间却还不见人、打电话和传讯息也找不到人,而被她搞得很头痛,但事到如今,葛子盈早已司空见惯,就算跟她说话时她没半点反应,葛子盈也毫不在意。也幸好岑凯言向来不挑吃,不管葛子盈买什么回来,她都会毫无怨言通通吃完,不然葛子盈绝对会先叫她交代好晚餐要吃什么才放她回去继续跟她的笔电谈情说爱。 回到韦嘉恩旁边拿了书,葛子盈打开门,边将双脚套进没解鞋带的奶茶色converse帆布鞋,边朝正替她将折叠椅收好的韦嘉恩喊︰「嘉恩,走囉!那个我回来再收就好!」 韦嘉恩应了一声,在葛子盈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地揹起背包、抱起书,换回原来的鞋子。 步步为营地踩在又黑又暗的楼梯上,听着比自己走前几步的脚步声,韦嘉恩想起十数分鐘前与自己一同走过同一段路的人,心里想着不知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位有点冰冷,又有点温暖的学姐。 第四章 日落西山过后,宿舍房间很快便暗下来。 李可琳晚上跟系上的同学有约,对铺的张炘蕊则是要跟男友约会。三人的宿舍房间,此刻寂静无声,连灯也没有打开。 今天的课只上到3点出头,是整个礼拜里最早下课的一天。 下课回来后,韦嘉恩早早洗了澡,然后坐在书桌前念了两小时的书。后来感觉有点累了,便到床上稍作休息,打算晚点再出门一趟吃晚餐,没想到一不注意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或许是刚睡醒的关係,肚子感觉还不饿,让人一时间搞不清到底睡了多久。韦嘉恩按亮枕边的手机,查看时间。 念书时将手机调到勿扰模式,韦嘉恩这时才注意到满屏的未读讯息。 一年一班的群组总是很热闹,话题围绕着班导、各科的教授、上课内容、学校流传已久的鬼故事、附近的餐厅……自然也少不了以联络班级感情为名的各种活动。 在群里号召的活动并非强制出席,每次参加的人数也不等,其中以可以临时约的饭局最为常见,其次是可以一群人一起玩的ktv。 韦嘉恩点进群组,没有从头看起未读的讯息,而是直接跳到那则@了自己的讯息。 「礼拜五夜唱,要加吗?」 与她的名字一同被标记的还有另外十二人。韦嘉恩滑动后面的讯息︰一人回覆不参加,两人回覆参加。尚未回覆的总共还有十人。 「这次先pass。」 手指流畅地在虚拟键盘上舞动,要按下发送键时却犹豫不决。 韦嘉恩抿了抿嘴,视线从班级群组的讯息输入栏上挪开。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脏污,深深叹了口气。 距离那天到葛子盈家已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月。 一个多月前不太适应的大学生活,如今虽仍说不上驾轻就熟,但也总算是抓到个大概,建立了一套固定的模式。 每天日间骑脚踏车穿过校园到管院一(管理学院一号馆)的教室上课,逄一三五去三站外的速食店值班到十点,其馀日子没约的时候则是回宿舍或到图书馆念书、写功课或上网看文章。这样的日子可说是平淡乏味,也可说是安稳无澜。韦嘉恩对此并没什么不满。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已过近半,原先有些落后的课业进度,多得有了课本前几任主人的备註和标记,以及葛子盈详尽且浅白易懂的笔记,就连在毫不体恤新生的陈教授的微积分课上,韦嘉恩也不再感到吃力。 相比之下,反倒是那些围绕人际关係的课题更让她有种踢到铁板的感觉。 老家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像北部这般热闹繁华的大都市,那是一座仍相对落后的城市,课馀的娱乐生活也不如这里般多姿多彩。韦嘉恩知道有些同学偶尔会去学校附近的租书店打混──那里有漫画出租,也有抓娃娃机和弹珠台,在区内是颇受学生欢迎的娱乐场所──,但她本人并没去过几次,除了因为本身就对这种地方不太感兴趣之外,也因家里给她的零用钱并没有充裕到可以让她经常将钱花在娱乐上;不过这点对于同样为国高中生的同学而言也是一样的,很少跟同学一起出去玩的韦嘉恩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突兀。 来到大学,事情变得不太一样。韦嘉恩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大学生是怎样的,但在这座软红里,「大学生」并不只是一群整天只知道埋首课业的人。他们享受生活,活得自由──毕竟升上大学之后,不少人都终于得以摆脱家人管束,既不会因为晚归甚至彻夜未归而被父母责骂,也不会有人因为你假日没有乖乖坐在家里念书而大发牢骚,就连学校的老师也不会像国高中的老师一样,只因看见你在放学后松开领带、解开衬衫钮扣、将衣摆拉出裤头,游手好间地在街上遛达便叨嘮一番──,加上大一的课业说不上忙碌,在尽量增加打工排班,好趁着时间充裕时多赚点钱之馀,也有不少人选择把握时间,尽情享乐,在四年后踏上名为「成人」的舞台、肩起各种责任之前,好好抓住青春的尾巴。 社团活动、打撞球、打保龄球、去游戏中心、去ktv、揪晚餐、衝夜宵……大学生热衷的活动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不论是同班同学抑或是同宿舍的室友,韦嘉恩身边的每个人都过得十分充实。 个性谦逊,不管对着谁态度都客气有礼的韦嘉恩人缘不错,每次同学或舍友揪活动的时候都会算她一份。不过,只是吃饭倒还好,至于其馀的活动,文静的韦嘉恩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 若是可以,韦嘉恩其实很想把不感兴趣的邀约都通通推掉。然而,人越大,越是觉得拒绝是一门艰深的学问︰拒绝太多次难免会令人觉得不好接近,坦承自己不感兴趣的话或会被视作异己,直说比起出去玩,其实更想静静看书又会显得装模作样。 这种时候,该怎样应对才不会让往后四年的大学生活產生裂痕?这道就连学测全科顶标入学的韦嘉恩都被难住的题目,就算想要向谁请教,她也不知道该问谁才好。 理应成为指路灯的直属学姐显然没有这样的困扰。 就算后来发现自己当初对葛子盈的第一印象不太准确──事实上葛子盈是个上课时会记笔记、连不计分的功课都一份不落地写完的认真学生,去年的考试成绩也很好,并且不时会关心学妹的课业状况,也不介意在假日抽空解答学妹的疑难──,但至少有一点韦嘉恩是对的︰葛子盈确实是个擅长且乐于交际玩乐的人。 明明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也不住宿舍,葛子盈却不知为何认识不少其他学系的学生。近至同学院的资管系和会计系,远至上课地点位于校园另一侧的物理系及社会系,甚至连据说从大一开始便很忙的兽医系,都能找到认识她的人。 而但凡有人邀请她出去玩,只要日程许可,她几乎都来者不拒。 有一次,韦嘉恩和她一起吃饭时不小心听到她讲电话的内容,大致是说她打算连赶两摊。第二摊的开始时间是晚上十点,而葛子盈隔天有早八的课。 掛断电话后的葛子盈望见学妹瞪圆双眼的诧异表情,只是笑笑,耸肩说了句︰「难得兽医系的朋友有时间约我去夜唱,错过了不是很可惜吗?」 很可惜吗? 韦嘉恩没有问「可惜」的是错过来自兽医系朋友的邀约,抑或是错过夜唱。答案是哪边并不重要。 她只需知道,葛子盈并不是那个能够为自己解答那道难题的人。 被间置的萤幕转暗,韦嘉恩将它重新按亮,顺便解除勿扰模式。 部落格app的通知正好跳出。追踪的专栏作者发佈新文章的提示如同曙光,扫走她的阴霾。 姆指上滑,退出line的程式,韦嘉恩转而打开部落格的app,决定之后再来思考回覆的事情。 第五章 工管系礼拜三的课到下午6点20分,正好是课表中最后一个课节结束的时间。 鐘声响起,台上教授以雄厚的声音宣佈下课,宛如敲响战争锣鼓。 馀音还未散尽,好几个学生便已抱着课本衝出教室,跑下楼梯,直奔位于校园正中央的总图书馆。 把东西收好,韦嘉恩走在下楼的人潮中,来到楼下的单车停泊处。为了备考,她请假两週,暂时不用去速食店的打工,于是她解开单车锁,骑上脚踏车,沿着乐树道,然后转进人比平时稀少的舟山路前往图书馆。 离期中考还剩一週。平日只有少数学生涉足的图书馆,忽然成了临时抱佛脚的学生的聚居地。 韦嘉恩停好脚踏车、走进图书馆时,地下一楼的自习室早已被较早下课的别系学生佔领。楼高五层的总图书馆合共有数百个连桌子的座位,不过在这个时间点,连那边都座无虚席。韦嘉恩带着课本一层一层往上走,来到最高的五楼,还是没看见半个空座位。 她洩气地叹息,感到有点气馁。 偏偏今天同样必修心理学的李可琳和张炘蕊约了几位同学在宿舍办读书会,就算现在回宿舍,容易被外界声音干扰的她也根本没办法念书,不然她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候来图书馆跟全校学生抢座位。 韦嘉恩看了眼墙上的掛鐘。6点35分。 现在吃晚餐稍嫌太早,第九、十节课间吃下的麵包也让她还不太饿,不过反正馆里没有位置,先去吃晚餐再回来碰运气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打定主意,韦嘉恩沿着上来时走过的楼梯下楼,沿途顺便在各楼层转一圈,赌赌看会不会刚好碰上有人离开。 五楼、四楼、三楼…… 越是往下走,韦嘉恩的心便越是往下沉。 终于,来到二楼,经过人社图书柜旁的一排座位时,韦嘉恩看见一位男学生推开椅子站起身,揹好后背包,安静地离开。 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错。韦嘉恩有些得意,快步走向空出来的位置。 科技进步,虽然也有些人会用平板记笔记,不过总体来说,目前属意传统模式的学生还是佔大多数──当中也包含经济能力方面的考量。放眼看去,这一带的学生面前都摊开一本或多本书,笔尖磨擦纸张的窸窣声不时传来,混在其中的那台墨黑色华硕笔电就像是绿丛中的红花、市中心的101,分外显眼。 韦嘉恩打开课本,不自觉地多看几眼那突兀的存在。 居然还特别接了静音键盘……韦嘉恩有些傻眼,对笔电的主人也更感好奇。 视线上移,她悄悄窥看坐在斜对面的人。 佔地超过一百公顷的校总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连就读同一学系不同年级、平日都在同一栋教学楼里上课的葛子盈,只要不是事先约好,又或是对方突然心血来潮,下课后跑到一年一班的教室逮住正要离开的韦嘉恩,拖着她一起去吃午饭或晚餐,韦嘉恩便几乎完全碰不着她。 可偏偏就是在这样一个难以偶遇认识的人的地方,韦嘉恩再一次遇见那个仅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且身影经已渐渐在她记忆里变得模糊的人。 那张脸似乎比韦嘉恩记忆中更苍白,脸上的痘痘也好像比上次见面时多,唯一没变的,是依旧有神的双眸。就像那台混在摊开的书本中的华硕电脑,她那双注视着萤幕的眼眸在云云被复习内容搞得失去神采的眼睛之中,有如黑夜中的繁星般闪闪发亮。 对方显然没注意到她。只见她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地盯着13吋的电脑萤幕,手指断断续续地敲打外接的静音键盘,偶尔会停下动作,弯曲的指节抵住嘴唇作思考状,又幼又淡的双眉时而苦恼地蹙起,时而又豁然开朗地舒展开来。 严格来说并说不上是认识,但毕竟是知道彼此的人,韦嘉恩犹豫着是不是该跟对方打招呼,又怕打断她正在做的事。 最后还是决定作罢。 离开的时候再说吧。她暗忖,甩了甩头,拉回自己的注意力,开始专心备考。 飢饿感中断了韦嘉恩的集中力。 韦嘉恩揉揉乾涩的眼睛,按亮手边的手机。 8点30分。 经过三小时以上,课间时吃下的麵包早已消化完毕,也难怪会觉得饿。 企管的期中考内容只剩一章便复习完,所花时间比原先所想少了几小时。按照目前的进度,礼拜五之前便可以把全学 科的考试范围都复习过一遍,週末正好可以拿来再看一次比较没把握的范畴。韦嘉恩于是闔上课本和笔记本,收拾离开。 儘管离闭馆时间还有一个半鐘头,但过了晚餐时间,图书馆经已变空不少。原本满座的桌椅区,此时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学生,而韦嘉恩这排的六人座中,只剩她和那位仍然在敲打键盘的学姐还未离开。 不知道学姐在这坐了多久。她边将东西收进背包里,边分神望着那人的侧脸,想着对方是不是也差不多到了会感到肚子饿的时间。 起身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敲打键盘的指头顿了下。 想到自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韦嘉恩心里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不自觉地跟着停下动作。正要开口向对方打招呼时,那些纤幼的指头便又开始工作。 一秒、两秒、三秒…… 见对方没有要抬头的跡象,她悄悄松一口气。做了个深呼吸,轻手轻脚地将椅子推回去,之后又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踏出脚步。 要是学姐有注意到我的话,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吧。 韦嘉恩对自己说。 柔软的地毯把原先可能发出的足音通通吸收掉,韦嘉恩无声地走到她面前,又静静从她身旁经过,直至来到人社图书柜的尽头才停步。 离远看过去,萤幕上依然是那天所见的密密麻麻的字,而坐在桌前的,依然是那位头也不回的学姐。 心中似乎有些什么一闪即逝。像是流星的尾巴,短暂得更乎虚幻。韦嘉恩并没打算逮住它。 没再多作停留,便绕过书柜转角,走下楼梯。 来到单车停泊处时,当时的衝动已然退去,脑里只剩下几间晚饭的候选。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向那位说不上认识的学姐提出一起吃饭的唐突邀请,正如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走过那个专注得不可思议的人面前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第六章 考试週过后,一切如常。 面对升上大学后的第一个考试,就连平日上课最不认真的学生也难免感到紧张,生怕考试不及格会影响到后续四年的课业,甚至影响四年后的毕业。 向来轻松融洽的一年一班教室,在考试週期间一度显得有些气氛凝重,课间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复习的内容以及对考题的预测,连班级群组的聊天视窗也被笔记照片洗屏,关于系上的八卦或是下次班级活动的讨论,早就不见踪影。 不过,随着考试结束,班上的气氛这时经已恢復原样,甚至比先前有过之无不及。在经过考试压力的洗礼后,终于得以解放的学生们情绪高涨,儘管考试成绩尚未公佈,但反正已成定局,心情倒是轻松。 加上校庆将至,相关的庆祝活动蔚为热话︰教职员的球赛自是引起了不少讨论──尤其据说年轻时在球场上十分活跃的陈教授每年都会在网球场上大展身手,好事的学生间早就偷偷开起了赌局──;请得国外专家担任讲者的演讲也颇有人气,有些学生甚至已经提前想好要向讲者提问的问题;学生的作品展览各有支持者,校史展览则是一如既往地无人问津。 而在眾多庆祝活动之中,学生们最期待的莫过于两週后的校庆园游会。 对于刚结束期中考的学生而言,这是正好来得合时的节庆活动,让他们可以藉此机会好好放松备考时期紧绷的神经,但对有参加社团的学生来说,则是个不合时宜的活动。毕竟先前每个人都忙着备考,园游会的筹备工作只能暂时搁置,等到考试结束才密锣紧鼓加紧筹备,也意味着不论是计划摆摊、参加游行,抑或是上台表演的社团,通通都只馀下不足两个礼拜的准备时间,当中又以身处食物链最底层的大一学生最为忙碌。 儘管如此,校内气氛依然热络。校园里已经开始掛上宣传校庆活动的布条横幅,学院走廊、餐厅、图书馆等公共区域,甚至连宿舍大楼内都可见由各社团张贴的宣传海报。 园游会的活动内容成了学生们茶馀饭后的话题,喜爱热闹的学生不断旁敲侧击,企图从有份参与准备工作的同学口中打听出当天的活动内容,好决定礼拜六当天到底要参加园游会抑或是另作安排。 在准备人员马不停蹄的筹备工作以及其馀学生抱着看戏心情的讨论声之中,时间匆匆流逝。 转眼便来到举办校庆园游会的日子。 11月17日。週六。 天公作美。儘管近日天色不佳,连日都是灰沉沉的阴天,今日却是难得的大晴天。 早上8点,生理时鐘便让韦嘉恩从睡眠中醒来。 光线从没完全拉上的窗帘缝间透出,洒落在床尾,把韦嘉恩伸出被子外的双脚晒得暖烘烘的。 睁眼后,韦嘉恩凝视着头上的天花板,视线中没有焦点,等待还半陷在睡眠中的意识慢慢转醒。下方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塑胶拖鞋底踩在地板上啪躂啪躂的脚步声,以及两位室友以气音交谈的话声。 真难得。韦嘉恩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 「你们两个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刚起床的声音略带沙哑,韦嘉恩皱了皱眉,爬下梯子,走到桌前拿热水壶倒了杯温水。 週末没课,她的室友们平常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等到习惯早起的她晨跑过后,带着早餐回来,才被食物的香气叫醒。韦嘉恩不禁好奇,今天到底是吹什么风,那两人竟然一同起得比她更早。 「你不知道吗?今天可是园游会喔?」张炘蕊拿着两件衣服轮流比到身上。「誒,你们觉得穿哪件好?」 「黄色那件吧,今天比较热。」韦嘉恩打开手机,看了气象,然后回答。「你们要去园游会吗?」 「你不去吗?」已经先一步换好衣服的李可琳反问。「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听学长说去年也办得很盛大,应该蛮有意思的吧?」 「对啊,反正就在旁边而已,一起去看看嘛。觉得无聊再回来就好。」张炘蕊边脱掉拿来当睡衣的t恤边附和。「琳琳,你那件白色短裤借我穿。」 「不要弄脏喔?」 李可琳打开衣柜,拿出张炘蕊说的白色短裤递给她。 「谢谢──」张炘蕊笑着接过。 换好衣服后,张炘蕊拉开椅子坐到书桌前,拿出镜子和化妆品。「所以嘉恩你有要一起去吗?早餐琳琳请客喔。」 「我没说过要请客吧?」李可琳在她身后反驳。「嘉恩的份倒是可以。毕竟每次都是麻烦嘉恩去帮我们买早餐。」 「誒──我的份呢──?」 「等等回来跟你算钱。」 「琳琳偏心耶。」 「那下週开始换你帮我们买早餐。」 韦嘉恩笑着打断两位室友一来一往的拌嘴︰「我知道了,那就一起去逛逛吧。但请客就不用了,我只是买早餐的时候顺便把你们的也一起买。而且你们平时都有还我钱。」 「你看嘉恩多大方。」 「我也很大方啊。明明是琳琳小气不肯请我吃早餐。」 「所以说下週开始换你帮我们买早餐啊。」 吃过李可琳去捷运站旁边的早餐店买回来的油条、烧饼和豆浆之后,三人便一起出门。 园游会的会场在椰林大道,入口处设置了一座大型的充气拱门,旁边摆放着帆布製的摊位图。拱门后,红白相间的阿里山帐分佔椰林大道两侧,每个帐篷中央都掛有黑底白字的名牌,标示摊位的所属社团。大道尽头是临时搭建的主舞台,头顶架设了白色舞台帐,地板铺上红色地毯,两侧各摆有一组大型音响喇叭,舞台背板写有校名及「八十四週年校庆园游会」的字样。 9点刚过,或许是时间尚早,拱门前只有零星人影。 几名拿着摄影机和相机的青年正站在大道旁,将镜头对准拱门,不知是摄影社的成员、学务处的记录人员,抑或是校外记者。 「好冷清喔。」用手机拍了一张拱门入口的照片后,张炘蕊失望地说。 「开场表演的时候人应该会比较多吧?」 「学长说9点半过后人会越来越多,要早点来才能好好逛摊和佔好位置看表演。」李可琳看了看腕上的手錶。「离表演还有差不多一小时,我们先逛摊吧?」 本届校庆园游会共有90个摊位,除去小部分申请两个摊位的社团,全场有超过70个由不同社团摆设的摊位。 三人商量过后,决定从左边的摊位开始逛。 赛车社、生存游戏社、皮革手作社、咖啡文化研究社、彩妆研究社、布袋戏研习社……看过约四分之一的社团摊位后,场内的人已经比她们来时多了不少。 「差不多该去佔位置了吧?舞台那边的人也开始变多了。」李可琳看了看时间后说。 走到一半,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声︰「嘉恩!」 韦嘉恩停下脚步,一回头便看见葛子盈挥着手跑向她。 「学姐早。」韦嘉恩点头回应,为身旁的两位室友和葛子盈互相介绍。「原来学姐是学生会的吗?」韦嘉恩望着葛子盈身上的订製t恤。 她从来没听葛子盈说起过学生会的事情。不过,这倒说得通为什么葛子盈会认识很多不同学系的学生。 「嗯?哦,这个喔。」葛子盈拉起t恤领口,笑着摆手。「不是啦,我只是代打的,因为有拜託他们帮一点小忙,这是交换条件。不过他们说要穿上t恤别人才会认得出我是学生会的人。」 「原来如此。学生会的摊位有什么活动吗?」 「想知道吗?」葛子盈眼里闪过调皮的神色,「等我一下喔。」韦嘉恩茫然望着她小步跑向掛有学生会名牌的摊位,倾身对在长桌后顾摊的人讲了几句话后,拿着几本书刊跑回来。「这是学生会今年的校庆会刊。」葛子盈交给她们一人一本。「他们的公关是我学姐,所以我拜託她在今年的会刊里增加了一个短篇小说专栏。里面有一篇是我朋友写的,你们有时间就看看吧。」 韦嘉恩接过会刊,翻开到目录那页,找到葛子盈所说的专栏。 专栏底下有十篇文章,每一篇的作者都不同,其中只有三人以本名投稿,其馀七篇的作者都是用笔名。 视线定在最后一个名字上,韦嘉恩不自觉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呼。 「怎么了?」葛子盈疑惑地望向她。 「不,没什么。」 韦嘉恩摇头,闔上会刊,心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 主办单位代表的声音透过舞台两侧的大喇叭传出,提醒开场表演再过十分鐘便会开始。 「你们先去看开场表演吧,之后有时间再聊。」 别过葛子盈后,三人加入主舞台前的人潮,等待吉他社的开场表演。 大会音乐奏响,欢呼四起。五名吉他社的社员登上舞台,将导线插入音箱。音乐静止,站在正中央的社员试弹两下,示意台下观眾安静。接着,他用拨片拨弦,以纯熟的技巧弹奏一小段摇滚乐。 声音在空气中颤动,吉他社的社长──那位弹奏独奏的男生──透过立麦介绍台上的社员,然后以流行乐团的歌曲为第八十四届校庆园游会掀开序幕。 场内气氛热烈,而韦嘉恩的心同样滚烫。 吉他乐音在耳边流淌,身侧的张炘蕊雀跃万分,连性格较沉着的李可琳也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逾百人的观眾之中,唯独她一人的心思乘着小船漂往远处。 那是一艘、名为「纸船」的小船。 第七章 「活着并不是为了迎合他人,你只要做原本的你就好。 做你想做的事,拒绝你不愿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远离你无意前往之处;与愿意接受最真实的你的人作伴,疏远那些执意让你成为他们想要的模样的人。 被指摘不合群也无妨,被当作异已亦无碍。 你只要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不必刻意改变自己以配合谁、讨好谁。 因为,那样的你才是最耀眼的。 因为,那样的你,闪闪发亮,令人移不开目光。」 自从那天心不在焉地看完开场表演和园游会的第一场游行,并中途脱队、独自抱着那本意外得到的学生会会刊回到宿舍后,至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期末考在比期中考时更凝重、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气氛之中结束。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即将迎来终结。 虽然当日说希望她们有空时可以看看她朋友写的作品,可在那次之后,葛子盈便没再提起此事。即便后来又与她传过几次讯息、吃过几次饭,她也没有询问学妹对于她朋友写的故事的感想,甚至不曾确认韦嘉恩有否好好读完那篇文章。 那天,听到葛子盈说特意拜託学姐在校庆会刊里加设短篇小说专栏时,韦嘉恩一心以为她是为了她口中那位朋友才这样做,但现在看来,这说不定只是韦嘉恩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像。 毕竟她就这样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冷漠得让人不禁纳闷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费心推动这个小说专栏的企划。 但反正葛子盈没问,韦嘉恩也就没有多加深究。 就算因为自小喜欢阅读而对葛子盈那位会写小说的朋友有点兴趣,此时的她也着实分不出多馀心思去看那位陌生人写的故事。 倒不如说,除了那篇着名「纸船」的投稿外,她根本没看过会刊里的任何一篇文章。 从第一次打开这本会刊、翻到短篇小说专栏的最后一页的那天算起,韦嘉恩已经数不清自己读过这篇文章几次。 每当稍有间暇时,她总会不自禁翻开书页──后来乾脆将那一页拍成照片,保存在手机相册里,以便随时翻看──,一再细味那些温柔的字句。 「纸船」的文字一如既往,说不上优美,甚至可说是有点生涩,但字里行间总透出一丝温柔,让看的人能够產生共呜,感觉彷彿自己那于埋在心底的苦恼全都被这位陌生人所理解、接纳,如同那个名字一样,承载着迷失的人,让他们在充满懊恼或痛苦的波涛上不至孤身一人。 第一次看见「纸船」的文章是在韦嘉恩国三的时候。那时的她正处于至今为止的人生之中最迷茫的时期,满腹都是不论是对家人抑或是朋友都说不出口的烦恼。 指尖抚过冰冷的书页,韦嘉恩心里升起淡淡的暖意。 「嘉恩你真的很喜欢这篇文章誒。」 突然的搭话让失神地坐在书桌前发呆的韦嘉恩回过神。瞧了从她肩膀探头的张炘蕊一眼,她顺手闔上面前摊开的会刊,转身面向约会回来的室友。 与其说是喜欢这篇文章,不如说她是因为文章的作者是那个人,所以才会一再翻看。 不过,这样说的话大概会勾起张炘蕊的好奇心,于是韦嘉恩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因为感觉蛮有意思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让更多人认识她」的想法──说不定只是受世界对性别的刻板印象所致,但总之韦嘉恩直觉写出这么温柔的文字的「纸船」一定是个温柔细腻的女性──,不过就算已经喜欢「纸船」的作品好几年──不如说正因为已经追踪她的作品超过三年──,韦嘉恩很清楚对方的作品离人们口中的「好作品」有一段距离︰以文学性来说略嫌粗糙,以娱乐性而言则仍有所欠缺。 放在大眾眼光下,绝对是认为她的作品不值一提的人佔大多数。然而就算明知道这人的作品尚有不少不足之处,韦嘉恩也不希望看到有人批评这位她喜欢的作者,因此现在肯定还是不要引起张炘蕊的兴趣比较好。 在张炘蕊再次开口之前,她将话题带离自己身上。 「你不是说今晚要跟男友去山上看夜景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别提了。」注意力一下被勾走,张炘蕊夸张地叹了口气,把小废包随手丢床上。「他打工的地方有人临时请假,老闆说要是他愿意回去替班的话可以每小时多给他50,结果他马上就衝过去了。说是为了他的吉他资金,要我忍耐一下。」 「那就没办法了。」韦嘉恩沉吟半晌,「毕竟他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我记得你说过他想要组乐团?」 「对,而且居然是乡村摇滚乐团。」张炘蕊双手抱胸,蹙起眉头,重重坐到她的椅子上。「这个年代还有人会玩乡村摇滚吗?说来乡村摇滚到底是什么啊?」 「这个嘛……」韦嘉恩露出苦笑,斟酌着措辞,小心避免刺激到明显不悦的室友。「虽然现在喜欢的人的确比较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真要玩乐团的话,还不如去玩更受欢迎的。」 「那样的话就不是他的梦想了吧?」注意到张炘蕊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一语不发,韦嘉恩惴惴不安地问︰「……怎么了?」 「只是觉得,」张炘蕊手托住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本来以为是务实派,没想到意外地是个浪漫派?」 浪漫派? 韦嘉恩愣愣地望着张炘蕊。 「因为啊──」张炘蕊故意拖长语尾,慵懒地交叠双脚,悠悠地说︰「嘉恩你刚才那些话的意思,感觉就是在说比起现实的考量,梦想什么的更重要吧?」 ……是这样吗?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韦嘉恩躺在床上,在两位室友熟睡的呼吸声中定眼凝望在昏暗环境里呈雾灰色的天花板,思索着稍早前与张炘蕊的对话。 对于要选择梦想抑或是向现实低头之类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太多。活到这个年纪,至今她仍未寻觅到能称作梦想之物。她曾经想像过自己的未来︰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不求高薪厚禄,即便从低做起也无妨,然后熬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或许能够晋升到主管职位,领一份不错的薪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是她努力的目标,然而并不是能够称之为梦想那种伟大的东西的事物。那只是她所描绘的人生蓝图,是张炘蕊所说的「现实的考量」。 但假使她怀有梦想,若问她是不是有为了梦想放弃其馀一切的觉悟,那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要追逐梦想,必先有保证生活无虞的馀裕;假如连三餐都不得温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又怎么可能不顾后果地为了不知何时才能看到终点的梦想而努力? 追逐梦想、实现梦想并不容易。 韦嘉恩很羡慕拥有梦想的人,更尊敬有勇气追寻梦想的人。虽然她自己做不到如此洒脱,但假若是为了支持他人的梦想,她或许并不介意比别人多付出一点点。 这么一想,以张炘蕊的话来说,说不定自己确实是个浪漫派? 这样的你,闪闪发亮。 意识朦胧间,韦嘉恩想起这句早已刻在记忆里的文字。 她忽然想到「纸船」。 部落格追踪者人数只得个位数的「纸船」,文章阅览数就算在最高峰也只落在双位数前段的「纸船」。儘管如此仍然坚持不懈,不为他人,只为自己而写作的「纸船」。 写作是她的梦想吗?韦嘉恩无从得知,可她对此深信不疑。否则,那人又是为了什么而一直坚持? 梦想之所以为梦想,是因为它不一定能够实现。但也正因如此,它才会美好得令人难以割捨。正因如此,那些不计其苦都想要抓住它的人,才会如此耀眼,才会令人生起想要一直支持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能走多远的想法。 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能走多远。 那日,当韦嘉恩在校庆会刊上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震惊之馀,心底里忽然冒出了这个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那是头一次,她确切地感觉到「纸船」的存在。 那个理解自己、接纳自己的人就在那里。在同一座城市、同一间学校里。在电脑的另一端、在那些与她擦身而过的学生之中。 比自己大个两三岁,也说不定是同年……这个年纪便找到自己的梦想,并一直为之而努力,要是有机会,真想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意识沉入梦乡之前,韦嘉恩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情。 第八章 现在这样,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离她最近」呢? 意识悠悠转醒。韦嘉恩回忆着刚才做的关于过去的梦,不知怎的忽地感觉有些迷茫。脑袋依然有些混沌;那是没睡饱的感觉,就像是脑里的东西全都被浆糊糊作一团。 天边吐白,晨曦穿透鏤空窗帘,如雾的光晕就似银白薄纱,轻覆在磁砖地板和床头柜上。 韦嘉恩眨了眨眼,伸手拿过床头矮柜上的时鐘。夜光鐘面透着鬼魅的绿色,双眼慢慢聚焦在鐘面上︰指针标示时间刚过早上6点。手在闹鐘背面摸索,她找到那个小小的凸起,轻轻一拨关掉预设的响闹功能,然后将鐘放回柜上。每个动作都很轻、很慢,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吵醒身旁的人。 耳畔的呼吸声依然平稳而规律。韦嘉恩转身面向床的另一边,视线投向那张平静的睡脸,心中一阵平和,连因睡眠不足而累积的疲劳也彷彿减退了些许。 现在起床显然太早,但反正睡不着,韦嘉恩便鑽出被子,起身下床。 梳洗整装过后,来到厨房。距离岑凯言起床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于是她决定先准备好对方今天的午餐。 身为自由工作者,岑凯言其实没有早起的必要。不过就如同晚上的时间,早上韦嘉恩出门前的这短短一小时,对她来说也是半刻都不想错过的宝贵时间。 昨天晚上才补过冰箱的库存,此时有不少食材供她选择。打量着昨天採购回来的食材思考一会后,韦嘉恩拿出萵苣、洋葱、马铃薯和盒装的圣女果,洗净切好,煮熟切块的马铃薯并压成薯泥,然后加入橄欖油和黑胡椒。用午餐盒装好做好的沙拉、冰在冰箱里之后,她把两片吐司放进烤炉,又拿了两颗鸡蛋打在平底锅里,煎熟后放在烤好的吐司上。 「睡不着?」含糊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韦嘉恩顺着声音转身。岑凯言正倚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 大学时期的作息习惯说不上健康﹐晚上总习惯忙完一个段落才熄机上床,没课的早上也经常因而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但这几年来,为了配合韦嘉恩的作息,如今岑凯言的生理时鐘已调整得与韦嘉恩的很接近。平日她醒来的这个时候,韦嘉恩应该才起床不久,或是刚从厕所洗漱出来,又或是正在准备食材,然而今天的韦嘉恩不单己经煮好早餐,甚至连平常放在早饭后的更衣打扮都通通完成。 此时,正在解下围裙的韦嘉恩儼然一副随时可以动身出门上班的模样,这让岑凯言不禁担心她到底有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你几点起来的?」 「我想说今天早点去公司。」韦嘉恩避重就轻地回答。 「哦。」 岑凯言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流理檯面的吐司端到外面。 等到两人都坐到餐桌前后,她问:「那今晚也要加班吗?」 「大概。」韦嘉恩露出有点为难的微笑,「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毕竟这週已经吃过两天外带的菜了。」 「我不是这意思。」岑凯言小声咕噥。「算了。」 「午餐我已经做好了,在冰箱里。你要记得吃。」 「哦。」 岑凯言冷淡地应了声,咬下一口吐司。 酥脆的吐司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上面的煎鸡蛋蛋白外缘焦香;今天的早餐一如既往地完美,而她却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就算说过会尽量早点回家,可一旦手边的工作未完成,再怎么归心似箭,也只得安分地待在公司。 晚上7点半。 距离原定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在「锐锋」的3号会议室里,开发部和销售部的会议仍在持续。 4点半时使人买回来的下午茶已经清空,只剩下一个个塑胶袋和纸盒堆叠在会议室的角落;5点半时叫人煮的咖啡也经已喝完,桌上留下一个个只馀下褐色咖啡跡的空杯子。 「呼──今天就先到这边吧?」 把原子笔夹在指间转了一圈,开发部经理汤显来往后一靠,让身体陷进椅子里,望向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的韦嘉恩,以眼神徵询对方的意见。 这场召集两个部门主要人员的会议已经开了一整个下午。到了这时,每个人脸上都已浮现疲态,就连一向被同事们戏称「钢铁人」的汤显来,也不免感到有点吃不消。 「说的也是。」韦嘉恩扫视会议桌一圈,点头同意。「大家也累了,再这样讨论下去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今天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比起整个下午接二连三被拋出的建议方案,这句话明显获得压倒性的支持。两分鐘后,能够容纳两个部门共十人的会议室便只剩下带头的两位部门经理。 在文件上记下最后几个重点后,韦嘉恩闔上绿色文件夹,关掉笔电并拔除电源,将东西一一收进放在旁边的公事包里。 「julienne。」汤显来喊住正要起身的韦嘉恩,「我送你回去吧?我今天有开车来。」 「不用了。」 韦嘉恩瞥了外面的办公室一眼。 刚才一起开会的同事似乎都已经离开,外面的办公室被阴暗笼罩,只剩下几盏小灯隐隐发亮。 「我搭公车就好。」韦嘉恩边说边拿出手机,打开公车的app查看公车到站时间。 「我送你比较快吧?你应该也希望早点回家休息。」 「真的不用了。」韦嘉恩朝这位鍥而不捨的同事报以礼貌而疏远的笑,「公车再5分鐘就到站,我先走了。」 不等汤显来多讲半句,韦嘉恩便拿起公事包,快步离开会议室。 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地跳。等待的时候,韦嘉恩点开line的app,打算查看整个下午都没时间看的讯息。 在数条亮起未读提示的讯息之中,只有一条格外醒目。 「要走的时候跟我说,我来接你。」 电梯门打开,鞋跟踩在地上鏗鏗作响。 公车站就在对街,在路边等待信号灯转色的时候,远远可见一辆看不清车号的公车正在驶近;距离公车预定进站的时间还有2分鐘。 红色的信号灯变为绿色。 下班的高峰时间已过,但来到路线中段,乘车的人仍然不少。车上没有空座位,于是韦嘉恩走到车厢尾部,握住扶手,重新打开还未回覆的讯息。 「我刚上公车了,你不用特别过来没关係。」 送出的讯息难得马上显示「已读」。韦嘉恩望着讯息视窗等待,过了一会也没收到回覆,便收起手机,视线投向窗外。 身体随着公车的律动轻轻摇晃,熟悉的街景在眼前流过。 从「锐锋」所在的商业大楼搭公车回家只有6个站。 听见广播读出站名,韦嘉恩便按了下车铃。车速减慢,然后停下。车门打开。 在公车站牌旁边,穿着充当居家服的纯黑素t和运动长裤的岑凯言正站在那里,一看到韦嘉恩下车便伸手拿过沉甸甸的公事包。 「为什么过来了?」韦嘉恩笑问。 「也没有为什么。就刚好想出门走走。」 「真难得。」 岑凯言耸肩没有回话。 离开大街后,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这段路路灯不多,未打烊的店舖透出灯光,照亮昏暗的夜路。 在微凉的2月底夜间,吹过的风不冷也不热,气候舒适怡人。 上一次像这样两个人散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天气,那是去年年底的秋夜,两旁的落羽松刚开始转黄变红,但时候太早,大部分都仍泛着健康的绿色。 岑凯言想起当时约好要在树叶落光前再去看一次。只是年后韦嘉恩的工作变忙,后来便没再提起。 不知道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岑凯言瞧向街角的热炒店。 「要吃完晚餐再回去吗?虽然我有先煮饭,但今天没有要吃的话明天再加热也可以。」 「那就回去再吃吧。反正明天是礼拜六,我做点简单的菜,很快可以吃。」 「哦。」 停下的脚步再次迈开。韦嘉恩将手滑进岑凯言手中。岑凯言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回握那隻柔软的手。 第九章 即便考虑到时间不早,晚餐只做了简单的炒青江菜和红烧肉片,当韦嘉恩将煮好的菜端上桌时,掛鐘指针还是已经指向9点。 其实,一般来说是该由几乎都整天在家的岑凯言负责准备晚餐的。然而,撇开她会做的料理就只有最简单的泡麵这点不说,就算她有办法做出一手好菜,只要想到她那一坐到电脑前便像着了魔般的老毛病,韦嘉恩便放不下心让她打理炊事。 开着炉火之后跑去处理别的事情,结果彻底忘记厨房里的事──这种原以为只会发生在电视里或是患有记忆力方面毛病的长者身上的意外,早在岑凯言刚转职为自由工作者,并开始整天留守家里的时候就发生过好几次。 「在换成有自动熄火功能的电磁炉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让凯言进厨房比较好喔。」 起初以为不过是像平常一样的没营养的玩笑话,但当接到葛子盈传来写着「我从凯言那边听说了。就跟你说不要让她进厨房了啊。」的line时,韦嘉恩终于意识到假如一定要让岑凯言帮忙做家事的话,至少绝对不能将需要顾炉子的工作列入考虑范围内。 因此,就算岑凯言像今天这样想要帮忙准备晚餐,她能做的其实也就只有在韦嘉恩回来之前淘米煮饭罢了。 「好了,吃饭吧。」 把脱下的围裙掛回厨房里后,韦嘉恩拿着两碗饭回到餐桌前。 韦嘉恩的食量向来不大,可平日只盛半碗的米饭今天似乎又少盛了一点。就算不是负责盛饭的人,岑凯言也注意到这件事。 「今天开会的时候有吃下午茶,我现在还不太饿。」注意到岑凯言的视线,韦嘉恩弯起嘴角笑笑,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解释,边说又边夹了一把青江菜到岑凯言碗里。「你多吃点,不用在意我。」 岑凯言应了一声,拿起筷子,默默扒了两口白饭,然后将韦嘉恩夹给她的菜放入口中。 在雾黄色的灯泡光线照射下,餐桌上回响着筷子与碗盘碰撞时匡匡噹噹的声响。 在岑凯言吃完之前,声称不太饿的韦嘉恩便已拿着空饭碗起身。 「你吃完了?」岑凯言望了眼桌面。炒菜和肉片都还剩一半。 「嗯,抱歉。今天似乎做太多了。」韦嘉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吃不完的话倒掉也没关係,不用勉强自己吃完。」 骗人。岑凯言抿着嘴唇,皱了皱眉。 从以前开始,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韦嘉恩都总是一副担心她吃不饱的样子,一直在给她夹菜,不过今天尤其如是。整 顿饭下来,虽然夹菜的手没停过﹐但夹起的菜几乎都到岑凯言碗里去,她本人则是只吃了几口。 就算是下午吃太多,这也未免吃太少了。 在那道写满忧虑的视线目送下,韦嘉恩带着碗筷,消失在厨房里。 「也许真的就只是刚好那天吃不下吧?」 在上个月新开张的餐厅里,正在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的葛子盈不以为意地说。 今天是週五,提前见完客的葛子盈趁着离下午的会议还有三小时,特意跑到岑凯言家。事前已经传过讯息,不过那人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在经过一番要是邻居在家的话铁定会惹来对方侧目的扰攘之后,好不容易才终于引起书房里的人的注意,不顾她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半强迫地将整天窝在电脑前的好友拖出家门。 作为对方交情最深的朋友,不怎么喜欢阅读文字的葛子盈唯独不会错过岑凯言写的文章。自高中提议岑凯言开始经营小说专栏部落格起,不论是最初冷清得只有自己一个读者的时候,抑或是她已经收获了近万名粉丝读者的现在,葛子盈始终都在紧紧关注她的部落格。 几乎算得上是全职作家的岑凯言,由于花在写作上的时间很长,更新部落格的频率也较其他需要同时兼顾工作、生活、写作三方面的网络作家高;除了几年前另有全职工作的那段时期之外,儘管从未明确订定更新的日程,却是几乎每週都会发佈新的篇章,甚至连以前临近大学考试时亦是如此。 然而,或许是个性太温柔、感受性太强所致,在那副看似对一切都淡漠以对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多愁善感的感性,而正正是这份感性,使得她很容易受到情感影响,每当陷入迷茫或苦恼的时候便会进入瓶颈期。身为对方的至交好友,葛子盈从以前起就一直在担任那个负责开导对方的角色,甚至到岑凯言与韦嘉恩开始交往,又或是大学毕业、两人不再住在一起之后,她也始终尽责──毕竟韦嘉恩的个性太过顾虑他人,并不适合做那个在容易想太多的岑凯言陷入死胡同时给她当头棒喝的人。 然而,岑凯言并不是会主动找人倾诉的人,更多时候,她都只会独自苦恼。以前合租的时候,因为成天在一起,葛子盈总能马上注意到好友的变化,然后适时插手;而在毕业后,部落格的更新状况便成了葛子盈关注好友的途径。 这次也是如此。距离岑凯言前一次发佈新文章已经过了快一个月,虽然一开始想说先再观察一下,但也已经到了葛子盈觉得自己不得不出手干预的时候,因此今天才会特意跑到对方家里找人。 因为已经拖很久,本来还以为是很棘手的状况,没想到却意外地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出什么大事当然最好,可是让人这么担心,结果却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一想到这里,葛子盈便觉得有点没劲。 「只是那样的话当然最好。」岑凯言沉下脸,语气鬱鬱寡欢。「可是不只那天。后来她也一直吃很少。」 「后来的意思是这一个月来都是这样吗?」 「嗯。」 已经持续这么久的话,倒是有点令人担心。葛子盈咬住叉子沉吟︰「那你有再问她吗?」 「要是问得出来,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烦了。」 岑凯言皱起眉头,拋给好友一个哀怨的眼神。 「经常晚归,而且没食慾,加上要瞒着你──应该是那个吧?外遇。怀孕。」 话音刚落,像针一样的冰冷视线便直直刺向嬉皮笑脸的葛子盈。 「抱歉,开个玩笑。」她敛起笑容,老实道歉。 「玩笑有分能开的跟不能开的。」岑凯言瞪了她一眼,「要开玩笑的话,至少开个让人笑得出来的。」 「你的表情太可怕了。」 「也不想想是谁的错?」 「所以说抱歉嘛。只是想说让气氛轻松一点。」 「一开始要我说有什么烦恼的人是你吧?」岑凯言像发洩般将叉子刺向盘里的牛排,在褐色的肉上戳出一个个洞。「那就帮我想办法。」 「我有在想了。」葛子盈伸手到岑凯言盘里,叉起伴碟的花椰菜。 「你不是不吃花椰菜?」 与随性的个性相反,葛子盈是个十分挑食的人。她讨厌吃蔬菜,其中又对香菜、芹菜、花椰菜等味道较浓的蔬菜最为反感。以前两人合租的时候经常一起吃饭,每当饭菜里有这些她讨厌的蔬菜时,她都会全部夹到岑凯言碗里──用的还是岑凯言的筷子,因为不想让餐具沾到蔬菜的味道。 从国中时代开始便为她接收了数不清的蔬菜,岑凯言作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葛子盈主动吃蔬菜,而且还是她最讨厌的花椰菜。 「嗯?」葛子盈瞧了叉子上的花椰菜一眼,肩膀一耸。「就……最近觉得花椰菜还不错。」 「是daisy喜欢吃吧?」 「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女人?」葛子盈心虚地别开视线,「是我自己忽然想吃。」 「绝对是daisy喜欢吃。」岑凯言勾起嘴角断言。 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总是很迟钝,但面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时,岑凯言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烦耶!」葛子盈用力咬下叉子上的花椰菜,恼羞成怒地瞪了岑凯言一眼。「一开始是在说嘉恩的事吧?」 「你想到办法了?」 「没有。要是连你都问不出来,我就更加不可能从她身上问出答案了。」葛子盈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人有多怕给别人添麻烦。这可是在说那个寧愿在寒风里等你半小时,都不肯打电话给你或我的嘉恩喔?你应该还记得那件事吧?」 当然记得。岑凯言望着笔直指向自己的叉子尖端心想,如浪潮般一涌而上的回忆让她有点恍惚。毕竟那件事正是一切的开端。 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愿麻烦他人,总是将自己的真心藏起来──当初,就是因为注意到她这样的个性,岑凯言才会受到这个几乎毫无交集的学妹的吸引。 第十章 放在萤幕底部的手机响了又掛断。直到铃声第五次响起时,才终于引起了岑凯言的注意。 「喂!岑凯言!你死到哪里去了!」 甫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便传来震耳欲聋的怒斥。岑凯言皱起眉头,忍不住将电话拿远。 「在家啊。」 她困惑地回答,偏头思索自己是不是又忘了跟好友的约定。不过这想法很快便被她否定。 此时正值寒假,加上临近新年,不管愿不愿意,不少人都趁此长假期回家一趟。 身为么女,家里给了葛子盈极大的自由;就算她长年居住在外,平日都没跟家里联络,家人也不会对此多说些什么。不过,既为业内有点人脉的家族,每逢过年都有不少在工作上有来往的人拜访葛家;就算上有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家里并未要求她将来必须帮忙打理家业,这种时候葛子盈也无可避免地需要回家露面。因此早在一週前,她便不情不愿地搭上高铁回到南部的老家。 认识葛子盈多年,儘管没有亲眼目睹过,但毕竟每次年后好友都会连番抱怨,岑凯言对于葛家过年期间的繁忙早有耳闻。这时距离初一只剩一週,正好步入葛家过年前最忙碌的时候,光是过年的准备及随着家人到处拜访的事情便够葛子盈忙了,自是不可能与人在北部、没有回老家的岑凯言有什么外出预定。 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不小,可听见数人聊天的谈话声,远处似乎传来了幼童的喧闹。 岑凯言拿开手机,瞧了眼屏幕左上角的时间。她记得葛子盈曾经提起过近日要去父母的世交家里拜访,不过当时没有留心细听的岑凯言完全想不起来是哪天。 重新将手机摆回耳边,岑凯言问︰「怎么了?」 「居然还问我怎么了……」 她听见电话里的葛子盈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是深吸口气的声音。她知道这代表好友正在抑制发火的衝动,可她实在想不起…… 「啊、」模糊的记忆逐渐在脑内成形,岑凯言让旋转椅子转了四分之一圈,面朝向房子门口。「──书。」 在门前鞋柜旁边,放着一叠贴满彩色便籤纸的书,最上面一本写着「经济学概论」。 葛子盈啟程回家的前一天,学校刚好正式公告下学期的课表。有了第一学期的经验,这次葛子盈趁着寒假的空档,提前把一年级的旧课本从房间的杂物堆中找出来。 不过,原来每週只有三天有排打工的韦嘉恩在寒假期间将打工的日子增加至一週六天,等到了她不用去打工的週末,葛子盈经已搭上往南部的高铁。 第二学期的课要到2月18才开始。就算下学期的老师不再将大一生视作新生,大多会略过最初的蜜月期、从第一节课起便直接授课,韦嘉恩也只需要在2月18前拿到书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根据去年的经验,葛子盈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老家待到最后一刻,而就算这次有办法稍微提前回来,她也怕到时候不好跟韦嘉恩约时间。为免韦嘉恩在上课前拿不到书,葛子盈于是交代整个寒假都不会离开的室友代替自己把旧课本拿给同样没计划回家的学妹。 事前也想过将事情交付给那位一忙起来就会忘记约定的室友到底可不可靠,为此她还特意担起帮两人约时间及在前一天提醒岑凯言的责任,怎料最后还是出了意外。 「总算是想起来了。」 葛子盈又叹了口气。这次似乎比前一次多了几分无奈。 「昨天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吧?叫你早上起来先不要开电脑。」 「……抱歉。」 自知理亏的岑凯言没有辩解,老实道歉。 「算了。总之你快带着书过去对面的全家。楼下太冷了,我刚让嘉恩到那边等你。」 一打开铁门,刺骨寒风便迎面扑来。 岑凯言体质偏热,体温较高,比起寒冷更怕炎热。可就算是向来不太怕冷的她,一感受到外面的冷风也还是打了个冷颤。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天气反覆无常。11月底迎来本年首波大陆冷气团,年底受到寒流吹袭,到一月中天气却忽然回暖。起初以为冬季已经结束,没想到三週过后又再有寒流抵达,令气温急遽下降,就连理应是气温最高的正午时分,天气依然冷得教人直打哆嗦。 岑凯言捧着书走在骑楼底下,来到一台棕黑jetsr前。先是把书放在脚踏板上,接着掀起座垫,拿出两顶放在车厢里的安全帽并掛在龙头上,然后将书放进车厢。 上楼一趟,将身上的风衣换成较保暖的夹棉外套后,她快步穿过马路,绕过街角,来到葛子盈所说的超商。 自动门向两边打开。岑凯言走进超商里,店内响起提示有人进门的电子音。店内顾客不多,只有一对中年男女正在机台前反覆按键,不知在研究些什么。柜檯后工读生模样的青年店员正百无聊赖地滑手机,既没打算上前协助那对中年顾客,听见提示铃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 岑凯言转头望向一旁的休憩区。四桌座位只有一桌有人。她一眼便发现双手圈住纸杯的韦嘉恩。 「抱歉,我没注意手机。」 她急步上前,连招呼也没打,开口便是一句道歉。 来超商的路上,岑凯言点进了亮着未读讯息提示的line,这才意识到距离韦嘉恩送出那条讯息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 就算是在天清气朗、温度怡人的日子,像这般站在街上乾等半小时也非一件轻松的事,更何况今天冬风凛冽,光是在路上走个短短两分鐘,已有好几阵冷颼颼的强风吹来──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冒失而令对方受罪,岑凯言便感到十分愧疚。 「没关係,」韦嘉恩摇头,语气里没半点不悦,反倒是透出一丝歉意。「是在学姐在忙的时候跑来打扰的我不好。」 岑凯言错愕地望着那个带着浅笑的女生。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眸真诚得很,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明明就是忘记约定的自己不好,可这人怎么反而一副错的人是她的样子? 要是被怪罪,她至少能够向对方赔罪──这种事她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做过几次──,可是当对方将责任搅到身上时,她只觉得不知该怎样应对。 沉默一会过后,她手磨蹭着后颈,视线游移,含糊回应:「也不是这样??」 超商里开了恆温空调,坐在店内,穿着外出时的御寒衣物略嫌太热。此时的韦嘉恩只穿了一件驼色立领上衣,脱下的外套放在邻座的空座位上。岑凯言瞥了那件米白色毛呢外套一眼,又看了眼被韦嘉恩包覆在掌心之间的热饮纸杯;杯中的暗褐色液体还剩一半,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咖啡香气。 「你慢慢喝,我先去买点东西。」岑凯言朝货架的方向点了点头。 韦嘉恩頜首同意。于是她便转过身,先是转进第二排货架,然后又拐进第三排,弯下腰的身影消失在货架后。 天气寒冷,就算是在室内,热饮依然冷得很快。手里的咖啡已经不如刚买时那般热烫,即使一口喝完也不会烫嘴。韦嘉恩把纸杯凑到唇边,一口接一口喝下剩馀的咖啡,另一手解锁放在桌上的手机,回覆葛子盈刚传来的讯息,告知对方自己已经顺利与岑凯言会合。 已经找到要买的东西的岑凯言正在柜檯前结帐。 韦嘉恩收起手机,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抽出面纸擦嘴,又拿了另一张面纸擦拭桌面,接着将用过的面纸连同纸杯一起丢进背后的垃圾桶里。 回到桌边的时候,结完帐的岑凯言也正好回来。 黑色夹棉外套的左边口袋微微鼓起,而岑凯言依然两手空空。韦嘉恩没问她买了什么,岑凯言也没说,只是默默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动身。 待韦嘉恩穿回外套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超商。 街上依然很冷,太阳被云层遮蔽,气温似乎比进超商前低了些许。韦嘉恩颤抖了一下,连忙拉紧毛呢外套,瑟缩着身子,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 走在前头的岑凯言偏头瞧她一眼,蹙眉没有说话。 来到公寓楼下的铁门前,一路上没说话的岑凯言忽然开口︰「你会怕坐机车吗?」 儘管不明所以,韦嘉恩依然老实回答︰「我没坐过,不过我想应该是不会。」 岑凯言伸手指向骑楼底下的柱子,「那你在这等我一下。」 不等韦嘉恩回应,她便逕自走远。 韦嘉恩站在岑凯言示意的位置,旁边的灰色石柱正好挡住呼啸的风。她拎起几缕脸颊上的发丝勾到耳后,想了想乾脆解开马尾,将在路上被吹乱的发型重新绑好。 在整排骑楼的尽头,岑凯言将一台棕黑色机车推到路上。街角的风很大,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韦嘉恩也能看见黑色瀏海随风飘舞。 摆正车头方向后,岑凯言跨上机车,插入钥匙。车子在无车的马路上慢慢驶前,数秒后便停在一脸茫然的韦嘉恩旁边。 岑凯言拿下掛在龙头左边的铁灰色半罩式安全帽,递向怔怔望着她的学妹,「喏。」 韦嘉恩愕然接过安全帽,脸上带着有话想说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困惑神情。 「怎么了?」岑凯言纳闷地问,下一刻便又逕自得出答案,「啊、是不会戴吗?」 说着,她放下中柱,下车走到韦嘉恩身旁。那双明亮的眼眸直直凝望韦嘉恩。半秒过后,她往前踏了一步。 「辫子可以解开吗?」 指尖轻柔滑过如丝的发尾,一阵电流窜过。 韦嘉恩缓慢地点头,忽然感到有些紧张。 散开的长发如披肩般覆在后颈,岑凯言把两侧发丝勾到耳后,将安全帽戴到她头上。搞不清状况的韦嘉恩就这样站着不动,如木偶般任对方摆佈。 韦嘉恩的头形偏小,s号安全帽戴在她头上略大了些,一戴上去便挡住眼睛上沿;岑凯言帮她调好安全帽的位置,又替她调紧扣环。 「这样应该差不多。会太紧吗?」 「不会……」 空气中飘过淡淡的柠檬香气。韦嘉恩恍神望着面前的发顶,愣愣回答。 确定安全帽不再晃来晃去之后,岑凯言往后退开,淡淡一笑,转身回到车子旁边。 「走吧。」 「请问……我们要去哪?」 「宿舍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书我刚下楼的时候已经先放车厢里了,可以直接过去。」 韦嘉恩眨了眨眼,更感疑惑。她搜索着记忆,试图找出葛子盈曾经提到这位学姐会载她回宿舍的片段线索,不过始终一无所获。 最后,韦嘉恩语带迟疑地推辞︰「那个……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去,不用麻烦学姐没关係。」 「不麻烦。」岑凯言跨上车子,语气平淡地说,「子盈有说这次的书比较重,让你分两次拿,不过这样你要跑两趟更麻烦吧?」 而且也可能再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她歪着头,皱着眉头,伤脑筋似地补上一句。 「但是学姐应该还有事要忙吧?」 「并不是多赶急的事。」岑凯言戴上安全帽,拉高镜片看向韦嘉恩。隔着下巴罩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韦嘉恩还想继续推辞。她张了张口,对上安全帽底下的视线时却说不出话。最后,不得已地点头同意。 那双眼眸变得柔和。韦嘉恩猜想她是在笑。 「先踩脚踏。」 岑凯言指示,抬起下巴朝后座脚踏点了一下。 小小的银色脚踏似乎不太牢靠,韦嘉恩有点不确定地伸出脚,小心翼翼踩上那块银色小金属。 一将体重转移到脚踏上,车身便轻轻摇晃。几乎失去平衡,她发出一声惊呼,手下意识地伸前。 「啊!」 「小心。」岑凯言敏捷地抓住那隻伸向自己的手,轻声提醒,「慢慢来。」 双脚踩地稳住车子的同时,岑凯言手上施力,帮助她顺利上车。 待韦嘉恩坐好后,岑凯言将手伸进鼓起的衣袋里,把刚才在超商买的东西递给身后人。「对了,这个给你。」 韦嘉恩茫然接过。那是一包小白兔暖暖包。 「你穿这样骑车会冷。这是贴式的,可以贴在衣服里。」 细心的举动让韦嘉恩胸口一热,吹过的寒风也似乎变得比较不冷。 轻声道谢后,她打开封袋,拿出一个暖暖包,撕下贴纸并贴到外套内侧,然后把馀下的暖暖包还给岑凯言。 「你留着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岑凯言摇了摇头,没有接过。 「那这个多少钱?我把钱还你。」 「不用了,就当是我让你等那么久的赔礼。」 被她这样一说,韦嘉恩也不好再拒绝。再次道谢之后,她把暖暖包收进衣袋里。 看韦嘉恩把东西收好,岑凯言便拉下安全帽镜片,转头面向前方,提高音量盖过隆隆的引擎声︰「抓好,要开车了。」 后座的韦嘉恩踌躇地伸出手,指尖似乎划过黑色夹棉外套,将要碰到时又迟疑地停住。 隔着形成单面镜的墨色安全帽镜片,岑凯言透过后视镜凝视着身后的人。她想对不知道手该往哪放的学妹说可以抱住她没关係,话到嘴边却没由来地说不出口。 最后,她抓住了尾翼的扶手。 「好了。」 柔和的嗓音从背后传来,不知怎的居然没被引擎声盖过去。岑凯言抿了抿嘴,握住手把的双手不自在地动了动。 「哦。」 催下油门的瞬间,她应了一声,让错过开口时机的话语继续留在心里。 第十一章 沿着罗斯福路,驶过一栋栋的女生宿舍和捷运站,再经过学生活动中心侧,转进基隆路,前行约150公尺后驶入公馆停车场旁边的专用出入口,便来到偌大的露天停车场。 这座停车场佔地面积极大,就算是在平日的繁忙时段也甚少饱和,而适逢寒假,到校的人不多,今天的使用率更是只有约一成。 其实,假如以与文学院的距离作考虑的依据,对于在校内的活动范围主要局限于文学院和图书馆的岑凯言来说,停在新生南路的停车场是比较方便的。不过,每当时间对得上的时候,她都会载着葛子盈一起去学校,加上管院旁边的停车场较大,停车位比较多,不论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停车的位置,久而久之,岑凯言也就习惯将车子停在这边。 今天也是按着平时的习惯,没多加考虑宿舍的位置便直接驶进邻近管院的停车场。把车子停在一个两侧都没停车的停车格内之后,她将引擎熄火,放下中柱,接着摘下安全帽,轻轻拨了几下被压得扁塌的头发。 韦嘉恩下了车,解开扣环,把脱下的安全帽还给岑凯言,「谢谢。」 岑凯言瞧她一眼,没有接过,反而把自己的安全帽也递给韦嘉恩,「帮我拿一下。」 下车之后,岑凯言拉起座垫,双手伸进车厢里﹐然后又忽然停住动作,皱着眉头,转头望向站在旁边的韦嘉恩,「你是住这边的宿舍还是心理系那边的?」 「这边的,」看见她拧着眉一副不安的模样,韦嘉恩觉得有点好笑地勾起嘴角,声音带着笑意,「大一女舍。」 「哦,」岑凯言似懂非懂地訥訥点头,「我没怎么去过那边,不太知道哪栋是哪栋。」把书拿出来后,下巴朝只剩下防水布和雨衣的车厢储物间点了下,「可以帮我把安全帽放进去吗?」 韦嘉恩露出不解的神色,「两顶都放吗?」 「对,放完之后把车厢关起来。」岑凯言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跟你一起过去。」 看出对方又想要推辞,她补上一句︰「都已经到这了,也不差这点路。」 韦嘉恩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至少让我拿一半。」 「那你拿上面四本。」 按岑凯言的指示关好机车车厢后,韦嘉恩依言拿过最上面的四本书。整叠放在一起的时候不易注意到,但一旦将书分成两叠,便可轻易看出下方的书明显比顶部的厚重很多。 岑凯言身材中等,四肢却异常纤细,予人一种一折即断的感觉,加上脸色苍白,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她比举止柔美,却有着结实肌肉的韦嘉恩来得柔弱。 视线来回看了几次两人手上的书,韦嘉恩的表情皱了皱,正要开口,便再次被对方堵住︰「走吧。你来带路。」 明明叫她带路,但岑凯言说完便逕自迈步,别无选择的韦嘉恩只得跟上。 从管院停车场过去文学院会经过邻近女宿的行政大楼,一路上岑凯言一直走在前,沿着每天的路线来到行政大楼后左转,直到看见宿舍大楼才停下来向身后的韦嘉恩询问︰「哪栋?」 「这边。」 韦嘉恩绕过岑凯言身旁,领着她来到一个像中庭的地方。 没来过宿舍附近的岑凯言边走边环顾四周。中庭正中央是一大片草地,此时草地一片凋零,周围的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椏,看起来分外萧条。夏季或会过分炎热,不过若是在春意盎然或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待在中庭的凉亭倒也愜意。 草地外围是让宿生停放脚踏车的地方,红的、蓝的、绿的、银的、黑的……放眼看去尽是密密麻麻的脚踏车。穿过脚踏车阵后,便来到两栋并邻的砖墙建筑前。大楼似乎已有些年纪,原先的粉红色砖墙在经过风吹日晒、雨水洗刷,以及外面大街上往来的车子捲起的尘灰洗礼后染上了一屠灰色,显得有点残旧。 「就是这里了。」韦嘉恩站在宿舍外面的楼梯前说。 右边的大楼外墙贴了个黄色门牌,上面写着「大一女生宿舍a栋」,另一栋大楼的门牌写的则是b栋。 「我住b栋,不过访客要先到a栋的传达室登记。」她顿了一下,「不然也可以学姐你把书给我,我自己上去就好。」 「不过是登记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没有直接驳回她的提议,反对之意倒是明确。于是韦嘉恩不再出声,走在前头领着岑凯言进到右边的a栋大楼。 在传达室填好登记表并领取访客识别证后,岑凯言随着韦嘉恩前往她的宿舍房间。 楼高五层的宿舍大楼没有电梯,缺乏运动的岑凯言爬完四层楼梯后已有些气喘。不知是体能的差异抑或是已经习惯每天爬楼梯,同行的韦嘉恩面不改色地掏出钥匙,打开437号室的门。 「鞋不用脱没关係,我晚点会打扫。」 房间两侧各摆放了两组书桌和上铺单人床,往上铺的梯子面对面摆放,令本就不大的房间更显狭窄;房间最内侧是一扇大窗子,光线穿透薄薄的百褶帘,即便没有开灯,房内也不至过于昏暗。 同寝的两位室友日前已经回老家度过寒假,目前只有韦嘉恩一个人住在这。进门之后,她让岑凯言把书放到右边里面的书桌上。 「不好意思,今天真的麻烦学姐了。」 「不会,」岑凯言淡淡地说,「那我先走了。识别证是到刚刚的地方交还就好吗?」 「我也一起去吧。」 韦嘉恩说完便率先离开房间。 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依然是先前的阿姨。接过识别证的时候,她挑眉看着正在登记表上填写离开时间的岑凯言,似乎好奇她为什么待不到10分鐘便离开。 「我知道回停车场的路,不用送我没关係。」 出了a栋宿舍大楼后,岑凯言对韦嘉恩说。 「那……」韦嘉恩犹豫地看了b栋大楼一眼。 「下次见。」 岑凯言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 韦嘉恩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她忽地想起几个月前在图书馆的那次偶遇。那时候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想要认识、了解、接近这个人的感觉。在她理清自己的感觉以前,身体已先一步行动。 「凯言学姐!」 岑凯言停下脚步,转身以眼神发出询问。韦嘉恩这才想到自己根本没想过喊住她后要说些什么。 两人间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谁也没向谁走近。岑凯言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淡漠的表情让人读不出她的情绪。 今天的岑凯言没戴眼镜,少了镜片的阻隔,她的眼神看起来比前两次见面时更冷漠,但其中似乎又掺杂了隐忍的温柔。韦嘉恩呆愣地望着她,一时间挤不出半点声音。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学姐你应该还没吃饭吧?不介意的话,要一起去吃饭吗?就当是答谢学姐今天的帮忙。」 「谢礼就不用了,」岑凯言摇头拒绝。 虽然在开口前便觉得说不定会被拒绝,可是当听到岑凯言的回答时,韦嘉恩心里还是一阵失落。 「不过,」岑凯言微微一笑,「只是普通地一起吃饭的话我倒是可以奉陪。」 这是同意的意思吗?韦嘉恩感到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有不吃的东西吗?」 「我都可以,吃学姐想吃的就好。」 「真的吗?」岑凯言一脸认真地说︰「有不吃的东西要说,不用顾虑我,我什么都吃的。子盈也常说我就是个食物回收箱,她不吃的我都可以帮她吃。」 看见岑凯言用正经的表情说着那种一听就知道是出自葛子盈口的可笑比喻,韦嘉恩忍俊不禁地问︰「子盈学姐很挑食吗?」 「以一般人的标准来说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很讨厌吃蔬菜。」 韦嘉恩回想过去一个学期跟葛子盈去吃饭的经歷,好像真的没看过葛子盈吃蔬菜。她点了点头,「可是我真的没什么不吃的。真要说的话,我可能不太敢吃鱼生那类要生吃的东西吧,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 岑凯言偏着头想了一会,「那我带你去一间不错吃的锅贴店。不过离这里有点距离,你晚点没事吧?」 「没有,」韦嘉恩摇头,「今天就只有去找学姐和打扫房间的预定而已。」 「那走吧。」 第二次搭乘机车,最初的紧张也放松了一点。别的车在旁呼啸而过时身体依然会绷紧起来,但在岑凯言不徐不疾的车速下,没刚才那么害怕的她总算能分心看看四周。 路上的景色出乎意料地眼熟,正当韦嘉恩想着「该不会……」的时候,机车便停在她很熟悉的店门前。 这也太巧合了吧?韦嘉恩有点错愕地暗忖,眼睛望向正在炉前煎锅贴的老闆娘。 「子盈很喜欢吃这里的锅贴,有时候会叫我骑车来这买宵夜。不过你平常应该不太会跑到这边吃饭?毕竟学校附近就有很多吃的了,也不用特别搭车过来。」 「嗯、对。」韦嘉恩停顿了下才回答,但岑凯言似乎没注意到。 韦嘉恩心虚地瞅了对街的速食店一眼。 其实每週有三天都会来这边,寒假开始后更是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可是一想到岑凯言是特地带自己来,韦嘉恩便不好意思扫兴地说自己早就知道这间店。 幸好这间锅贴店的营业时间很长,下午4点前由老闆娘顾店,在那之后则由老闆坐镇,因此就算韦嘉恩打工前偶尔会来这里吃饭,老闆娘也认不出她。 「嘿!欢迎光临!座位可以随便坐喔!画好点餐纸再出来下单结帐喔!」 老闆娘是个丰满的中年妇人,一看见她们进店便热情地打招呼。岑凯言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位置,背向门口坐下,正好挡住吹进店内的风。韦嘉恩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拿了点餐纸,在玉米猪肉锅贴旁边的方格写上「5」后,岑凯言把点餐纸和铅笔推到韦嘉恩面前。 「他们的锅贴是逐个点的,你看要点几个,或是要点几种不同口味的也可以。」 「学姐喜欢吃玉米吗?」点好餐后,在等老闆娘煎锅贴的时候,韦嘉恩好奇地问。 「也不是特别喜欢,」岑凯言思索一会后回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吃的是玉米猪肉,后来就习惯每次都点这个了。」 「不会想试试吃别的吗?」 「子盈也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岑凯言笑着说,表情比平时柔和得多。不知怎的,韦嘉恩觉得那样的笑容有点扎眼。「但她自己也是每次都点猪肉锅贴。虽然那是因为只有这个是没有蔬菜的。」 「凯言学姐跟子盈学姐关係很好……这样问好像不太对,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我们是国中同学。」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已经有八年了吧。」 「这样啊。」 「很意外吧?」岑凯言手支着下巴,「毕竟我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 韦嘉恩尷尬地笑笑。 「虽然看起来是那副样子,但子盈比我可靠多了。看今天的事就知道。」岑凯言嘴角浮现自嘲的弧度,「我也是多亏子盈才有办法在这里。」 那是什么意思?在她开口前,煎好的锅贴便被送上桌。 「小心烫。」岑凯言将掰开的免洗筷递给韦嘉恩,轻声提醒。 「谢谢。」 韦嘉恩抿了抿嘴,夹起一个锅贴。 虽然在意岑凯言刚才说的话,但她知道,就在老闆娘送来锅贴的当下,那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 第十二章 「誒嘉恩,」考完这学期的最后一门考试后,林衍惠走到正在收拾的韦嘉恩面前,双手撑住她的桌子问︰「礼拜日你是直接从宿舍过去吗?」 林衍惠是韦嘉恩的同班同学,因为直属学姐黄日彤跟葛子盈是朋友,两人曾经在学长姐们的邀请下几组直属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加上正好住在韦嘉恩对面的寝室,平日偶尔会过去向她请教功课,有时候也会去找她一起吃饭,是班上与韦嘉恩关係最好的人。 今年新生宿舍的住宿期限只到6月29号为止,而下个学期的高年级宿舍要到8月底才开放入住,因此大多数新生都会在下个礼拜动身回老家过暑假。适逄期末考结束,学期初一起来到一年一班的教室、以葛子盈为首的四位二年级学生便决定在週日举办本学期的最后一次聚会,趁着大家离开前好好狂欢。 「应该是,」韦嘉恩稍作思考后回答,「我下午会打包行李,大概6点左右出门。」 「那你到时候叫我一下,我们一起过去吧。」 「好,他们两个也要一起吗?」 「梓宪被学泰学长拖去帮忙,所以会跟学长他们一起过去;蔼意我还没问。」 「那你问完再跟我说,我们再跟蔼意约时间。我等等还要打工,先走了。」 「ok,我再传line给你。」 林衍惠咧嘴一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便走开。 星期日,5点50分,韦嘉恩拿好包便出发,走到对面敲了敲438室的门。 「来了!」 吴蔼意在聚会开始前要去打工,会从宿舍出发去聚会地点的就只有她们二人。会合之后,两人下楼出了宿舍,穿过大一女舍和女二舍之间的路,走到邻近的捷运站。 今天的聚会办在ktv,地点是离学校有点远的好乐迪松隆店;同校的人通常都是去比较近的景美店,不过负责订座的葛子盈说松隆店有品项比较多的自助吧,因此提议跑远一点。反正中途不用换乘,隔天又不用上课,大家也就由着她。 从大一女舍对开的公馆站搭乘绿线,经过约30分鐘的车程一路搭到终站松山,从4a出口出去之前走一小段路便可来到位于宗教大楼内的好乐迪。二人到达店前的时候,赵梓宪和二年级的四人也已经在门前等候。男生们两手都提着大大的购物袋。 「喔,来囉。这样就差蔼意。」率先发现他们的黄日彤指了指他们走来的方向,边说边拿出手机,「我问问她到哪。」 「啊、她刚有传讯息给我,」林衍惠像是忽然想起地说,「说是打工那边出了点状况,叫我们先进去。」 「她打工的地方状况也太多了吧?」黄日彤皱了皱眉,「上次我跟她去吃饭的时候她也是说工作出了状况要晚到。」 「我记得她有说过她们那边有个会定期报到的奥客。」 「那种地方的工作赶快辞掉啦。」 「她好像也是打算做到这学期而已。」 进了店,葛子盈到柜檯办好登记手续,服务员便带他们到包厢。 葛子盈今天订的是大包厢,地方宽敞,容纳七人之后空间依然绰绰有馀。包厢的灯光很暗,壁面铺上镜面玻璃,墙上镶嵌着几支透出蓝光的灯管;人造皮沙发呈u形排列,围着中间的几张方形桌,开口位置放了一台掛墙大电视。 服务员向他们讲了自助吧的位置和呼叫服务台的方法后便离开。 「辛苦囉!东西先放中间!」葛子盈拍了拍周尚轩的背,笑着指示男生们。 韦嘉恩纳闷地望着被放到桌上的大包小包,「不是有自助吧吗?」 前臂搭在陈学泰肩上,葛子盈用手做出拿杯子喝东西的动作,「是这个。」 「这些全部都是?」韦嘉恩诧异地瞪圆着眼。 韦嘉恩本身不太喝酒,而虽然平日葛子盈揪团去ktv的时候,其他人偶尔会喝酒,但也顶多就是每人点个一两杯。这还是韦嘉恩头一次见他们准备这么多酒。 「我们人多啊!」陈学泰把塑胶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咧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朝韦嘉恩眨眨眼。「才这么一点,每人喝几杯,一下子就喝完了!我还怕不够呢!」 陈学泰人不坏,但为人有点轻浮──比起葛子盈那种不会因为对象的性别而有所不同的轻佻态度,陈学泰的轻浮明显是针对异性的,面对同性时则是将对方当成好哥们的豪爽态度──,加上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韦嘉恩示好,即便已经认识他将近一年,韦嘉恩还是不太擅长应付他。 韦嘉恩尷尬地笑笑,别开视线。 「阿泰你别在那边对我们嘉恩挤眉弄眼,」不知是否注意到她的不自在,葛子盈上前在他头上巴了一下,接着走过去环住韦嘉恩的肩,开玩笑地说︰「可别想着要哄嘉恩喝酒喔。」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头左右摆了摆,嘴角带笑反驳,「虽然喜欢运动,但我可是绅士,才不会做那种没品的事咧!」 「屁啦!况且喜欢运动跟是不是绅士没关係吧?」 趁着二人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扯谈的空档,韦嘉恩把注意力挪到像展示品般摆放在桌面的酒上;除两打罐装果酒及一打大罐装啤酒之外,桌上还摆了两瓶洋酒──其中一瓶是威士忌,另外那瓶绿色扁平瓶身的则写着她没印象的酒名。 真的没问题吗?韦嘉恩不安地瞧向已经离开她身边、正跟陈学泰勾肩搭背的葛子盈。 结果不出所料。 望着喝得东歪西倒的几人,韦嘉恩啜饮着玻璃杯中的橙汁,暗自叹了口气。 即使对酒的种类不太熟悉,她也依稀记得威士忌的浓度不低,而将不同类型的酒混着喝又更易让人喝醉。先不说平常仅是浅抿几口便满脸通红的周尚轩,饶是平日能够面不改色地乾掉三杯调酒的葛子盈,像这样放肆地喝,也难免不胜酒力。 「真拿他们没办法……」在二年级的四人之中,唯一浅尝輒止的黄日彤重重叹息,「喂,子盈,听得见吗?阿泰,醒醒!」她捏了下葛子盈的脸颊,又用脚踹了陈学泰的小腿两下,最后给了唯一滴酒未沾的韦嘉恩一个无奈的眼神,「不行啦,完全叫不醒。」 前两轮是除了每次都不喝的韦嘉恩之外人手一罐果酒。来到第三轮,表示已经喝够的黄日彤率先将手上的酒换成外面饮料吧的可乐──周尚轩本来也想比照办理,可却被旁边的陈学泰制止──,其他人也同时将果酒换成啤酒。一巡过后,已有点头晕的林衍惠跟着放下酒杯,周尚轩则是喝到一半时经已睡死过去,剩下的啤酒则由其馀的人分掉。 这时还在喝酒的就只馀下自詡酒量不俗的两位二年级和朱蔼意,以及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地喝的赵梓宪。 等到喝完啤酒,两位一年级也宣佈退出。 事情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变了样的。 原先边唱边喝的聚会,在陈学泰跑出去自助吧装了几杯饮料回来之后,演变成由其他人负责唱歌炒气氛,而那两个二年级生在旁边试製网络上流传的自製调酒的局面。两瓶洋酒逐点减少,被拿来调製调酒的玻璃杯一次接一次见底,到二人把买来的酒全部喝完的时候,他们已经睡倒在沙发上。 韦嘉恩望着被留下的烂摊子,沉吟半晌,露出苦恼的神情︰「那该怎么办?」 她按亮手机萤幕。距离包厢的使用时限只剩20分鐘,无论如何都不是足够等他们睡醒的时间。 至少这群人里面没一个是喝醉后会发酒疯的类型。韦嘉恩苦笑着心想。 「这种状况也只能叫小黄了吧,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们留在这。」黄日彤看了眼烂醉的二人,沉下肩膀摇摇头,接着故作兇狠地瞪着在沙发上昏睡的两位友人,「不过钱当然是从这两个净给人添麻烦的傢伙口袋里拿!」 「那我来叫车吧,我有相熟的司机。」刚唱完一首歌的林衍惠说;手上还拿着麦克风,声音透过墙上的扩音器在包厢里回响。「车子叫两台可以吗?」 黄日彤给了她一个困惑的眼神,表情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拿着麦克风说话。「就这样办吧。一台直接回女舍那边,我跟梓宪搭另一台过去男舍,把他们两个放下之后我再骑脚踏车回女舍。誒梓宪,」她喊了声倚着沙发,一副快睡着的模样的学弟,「你有办法把这两个傢伙拖上楼吗?」 被喊的赵梓宪吃力地睁开双眼,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嗯,我……唔……可以……」 「唉,看来是没办法。」她又叹了口气,手指快速在手机触屏上舞动。「我看看能不能叫到我们班上的男生下楼帮忙。誒!你至少帮我把他们两个塞上车再睡喔!」 「哦……嗯……好……」赵梓宪揉揉眼睛赶走睡意,但脸上依然是一副爱睏的样子。 「车子10分鐘后会到。」叫好车的林衍惠回报。 正在收拾酒瓶和罐子的韦嘉恩问︰「学长们都住宿舍吗?」 「嗯阿,」黄日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们两个是室友……对耶,」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猛然抬头,望向韦嘉恩,「子盈不住宿舍耶。」 得到韦嘉恩肯定的答覆后,她露出懊恼的表情︰「真头痛……我只知道她住台电大楼附近,而且也不知道她室友的联络方式。」她偏着头,喃喃自语︰「只是一晚的话,把她偷带回去宿舍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我有去过学姐家,」韦嘉恩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般举起手,语带迟疑地说︰「学姐的室友我也可以试着联络看看,虽然不一定找得到人。」 「真的吗?」黄日彤双眼一亮,「那就交给你了。」 「那我出去打个电话。」 韦嘉恩指了指门口。看黄日彤点头同意后,便拿着手机出了包厢。 自从寒假那次之后便没跟岑凯言联络过,这时岑凯言的聊天视窗已经被其他讯息和群组洗到很下面的地方。韦嘉恩站在包厢门外滑着聊天视窗的列表,身后响着自包厢传出的流行曲前奏。 找到岑凯言的名字之后,她点了进去。视窗里的讯息只有一条。那是她上次传出去却迟迟未得到回覆的、告知对方自己经已到达她们家楼下的讯息。 上次交代她去找岑凯言拿书的时候,葛子盈曾经说过在忙的岑凯言总是注意不到讯息,就算是电话也可能要打个好几次她才会接,但想到要是在对方在忙的时候还特别打电话过去打扰人的话会很失礼,当时她并没有这样做。要是这次是她自己有事要找岑凯言,她肯定也会选择传讯息过去,然后耐心等待不知何时才会等到的回覆,不过现在是特殊情况,为了尽快联络到岑凯言,只好直接打电话过去。 按了通话的话筒图示之后,韦嘉恩把手机拿到耳边。手机传出拨号中的机械响声,她忽然不安起来。 这样打过去会不会太唐突?凯言学姐会不会已经睡了?这时间打过去会吵醒她吗? 思绪千回百转,她几乎就要切断拨号。就在这时,手机里传出小小的「喀嚓」一声,然后便传来那道清冷的嗓音。 「喂?」 至少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韦嘉恩稍稍松一口气。 「学姐你好。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没事。找我有事?」 「是这样的,我们今天跟子盈学姐去唱歌,但她喝太多,所以想问一下假如我们现在送她回家的话,学姐你方便下楼接她吗?」 等了一会也没听见电话另一头的答覆,怕自己的要求令对方不悦,韦嘉恩紧张地说︰「我们会叫车送学姐回去,凯言学姐你只要到时候下楼接子盈学姐就好。」 「我知道了。」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岑凯言才终于开口,声音依然是那副淡漠得像是没有情绪的样子,让人无法听出她是否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烦厌。 韦嘉恩正要说到时候再联络她,她却忽然出声,问︰「你们几个人?」 「一共八个人。不过另外还有两位学长也喝醉了,其他人要送他们回宿舍,所以会由我送学姐回去。」 「你一个人?」 「嗯,是的。」韦嘉恩有点疑惑地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走了吗?」 「还没,」韦嘉恩拿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车子应该还要再5分鐘才会到。」 「你们包厢订到什么时候?」 「11点半。」 「哪里的店?」 「松山附近的好乐迪。」 儘管不清楚岑凯言询问的用意,韦嘉恩还是一个一个回答她的问题。 最后,岑凯言说︰「你问一下店员能不能让你们多待15分鐘,可以就在包厢里等我,不行的话就留在店里。我现在过去。」 韦嘉恩诧异地「咦?」了一声。 「别看子盈很瘦的样子,她其实很重的。」岑凯言说了句不算解释的解释。 这样直白地说她很重,子盈学姐知道后会生气吧?想到那个很在意自己外表的学姐,韦嘉恩哭笑不得地心想。 不过撇开这点不说,就算从包厢到门口的路途不算远,但要她独力把比她高将近10公分,且彻底昏睡过去的葛子盈带到门口搭车也的确是件吃力的事情,要是岑凯言愿意来帮忙的话着实帮了大忙。于是韦嘉恩不再推却,将包厢号告诉岑凯言后便掛断电话,回到包厢里。 第十三章 在暗棕色的木纹门上敲两下后,岑凯言推开了门,步进浮华的包厢。 跟爱好热闹的葛子盈不同,岑凯言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平常也不会跟系上同学组的夜唱团。这么久以来,她就只有在高中时陪葛子盈去过一两次,去年又为了写作的取材去过一次。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记得ktv是个总是很吵杂的地方,包厢里无时无刻都播放着音乐,就连在刚进包厢、谁也还没开始点歌的时候,系统也会自动播放最近的热唱歌。 面前的这间包厢很大,内里的灯光和装潢都一如她记忆中的昏暗而花俏,天花板四角掛有大台的黑色音响喇叭,此时正流出当红乐团的歌声,但播放出来的声音却意外地小声,似乎是包厢里的人刻意将音量调低。 岑凯言扬起眉毛,感到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会来这种地方玩的人,大概都是跟葛子盈一样很爱热闹的人,就算没在唱歌,这时也应该在利用ktv的高级音响播放喜爱的音乐。 不过,想到对方是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韦嘉恩,似乎便又没那么令人意外。 「啊、学姐。你来了。」 韦嘉恩坐在正对门口的左边的沙发上,本来在看电视上的mv,看见她进门便起身上前迎接。 岑凯言朝她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你好。」 今天的韦嘉恩穿着一件普通的驼色t恤,头发跟前两次一样绑成马尾,不过或许是刚才玩得太嗨,也可能只是因为经过了一整天的时间,这时发型已有些乱掉,几缕发丝垂在她两鬓。 岑凯言定眼望着她约莫半秒,眸里掠过一抹光,下一刻便移开视线,环视包厢内部。 从包厢门口的位置看过去,u型排列的沙发正好被挡住一半。岑凯言问了葛子盈的位置,绕过桌子来到中间的沙发前。 她蹲在沙发旁边,摇了摇葛子盈的肩,「喂,子盈,醒醒。回家了。」 叫唤时的语气很温柔,与平日口气冷淡的她判若两人。在旁边听着的韦嘉恩忽地一阵焦躁。 她走上前,对仍在试着叫醒友人的岑凯言说︰「我们刚刚也有试着叫醒学姐,不过她完全没反应。」 「也是,」岑凯言点了点头,表情无奈,眼角却带着笑意。「毕竟子盈一睡下去就很难起来。」 在那双眸里,韦嘉恩看见了上次与岑凯言吃饭的时候,她在说起葛子盈之际所流露出的柔和。 韦嘉恩别开视线,感觉像是窥见了不该看的秘密;但就算避开不看,那堵住胸口的情绪依然未见减退。 不论是上次抑或是这次,每当听见岑凯言表现出一副彷彿对葛子盈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的口吻时,韦嘉恩心中总会泛起淡淡的异样情绪,胸口隐隐刺痛。 是羡慕,甚至是妒忌吗?因为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像这样的朋友。她思索,对于產生这种感情的自己感到有点厌恶。 这时,岑凯言喊了她一声,「钱已经付过了吗?」 韦嘉恩回过神,答道︰「是的,日彤学姐离开前有付过了。我们可以直接离开就好。」 「那我们走吧。车子在外面。」 岑凯言边说边站起身,然后又弯腰下去扶起毫无动静的葛子盈。沉重的身躯使她皱起眉头,表情绷紧,韦嘉恩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谢谢。」手上的重量被分去一半,岑凯言吐出一口气,朝她微微一笑。 那抹浅笑似乎仍带着那些她以为只属于葛子盈的温度,韦嘉恩愣了一下,没由来地有些紧张。她小声应了一声,挪开视线。 扶起葛子盈并拿了她和韦嘉恩的包后,她们便离开了包厢。 6月下旬的天气离最热的日子还有些距离,时近凌晨,晚风徐徐,吹走了白天时的闷热。即便如此,当以近乎拖行的方式带着葛子盈来到停在店门外等候的计程车前时,两人还是已经汗流浹背。 看到她们走近,贴心的计程车司机先一步按下驾驶席旁边的按钮,打开后座车门。 「你先上车。」站在车门旁,岑凯言气喘吁吁地说。 身高172公分的葛子盈重64公斤,比起相同身高的女性的标准体重更轻了一点,可是即使已经由两人来分担重量,这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体能较差的岑凯言而言尤其如是。 韦嘉恩瞧了岑凯言一眼,沿着额角流下的汗水清晰可见。她张了张口,想提出与岑凯言交换,由自己支撑葛子盈的重量,让对方先上车,可是想到上次拿书的事情跟她争了半天还是说不过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慢慢争论谁先上车的时候。于是她点点头,松开环住葛子盈上背的手,弯身鑽进车厢。 葛子盈现在几乎是整个人靠在岑凯言身上。从坐下的位置往外看,视线正好落在那隻紧紧环抱住葛子盈腰肢的手上。 韦嘉恩忽然觉得有些恍惚。顿了半秒之后,她眨眨眼,甩开杂乱的思绪,探出上半身,向车外的人伸出双手,「好了,我来扶住子盈学姐。」 「小心头。」把葛子盈扶上车时,岑凯言轻声提醒,同时小心用掌心护住她的头,免得她撞到车门边框。 安顿好葛子盈,岑凯言替她扣好安全带,接着便关上车门,坐进前座。向司机报上地址之后,车子缓缓开出。 她手托下巴,不发一语地倚着车窗。 在狭窄的车厢里,即便分坐前后座,二人之间仍只隔着伸手可及的距离;然而,透过车内后视镜看见的她,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夜间车流不多,白天需时20多分鐘的路程,此时只花15分鐘便到达目的地。但就算是这样,车子回到公寓门前时,时间还是已经超过12点。 付过车资后,她们下了车,拖着在路上醒来过一次,但转眼又睡过去的葛子盈进入大楼。 如果说先前将葛子盈从ktv包厢带到门口的车子已经很令人吃力的话,要带着她爬上三层楼梯,大概算得上是苦行。 乘车期间被冷气吹乾的汗水,在经过这一趟折腾之后经已再度濡溼她们身上的衣服。终于将醉醺醺的葛子盈丢到床上后,二人都大大吐出一口气。 「你坐一下,我装水给你。」岑凯言指了指韦嘉恩上次来时坐过的餐椅,边走向墙边的小冰箱。 「不用麻烦,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岑凯言听着眉头微微一皱,「现在吗?你要怎样回去?捷运末班车已经没了吧?」 「我可以叫车,」她边回答边拿出手机,「这里回宿舍也不远,车资应该不至于太高。」有了上次的经验,她隐约猜到岑凯言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于是赶在她开口前便先拒绝︰「就不用麻烦学姐你载我了。」为了强调真的不需要对方送她回去,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都已经麻烦她大晚上搭计程车赶到ktv了,要是再要她送自己回宿舍,未免给她添太多麻烦。 「你明天早上有事吗?」没有对韦嘉恩的拒绝作出半点反应,岑凯言踏前一步,伸手轻轻按在她拿在手上的手机上,逕自询问。 爬完楼梯的身体仍带着热度,在指尖与手相触的位置,韦嘉恩可以清晰感觉到岑凯言那略微太高的体温。 「没有。」她顿了一顿,然后摇头,不明白为什么岑凯言每次都毫无预警地拋出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就这样决定吧。」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是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表情豁然开朗。「你今天住下来,明天早上我再送你回去。」 韦嘉恩愕然地眨着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才理解她刚刚说的话。 「等、请等一下!」她错愕地向着已经转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不知道在找什么的岑凯言喊道,声音比她原先预期的还要大。 「虽然里面的没办法借你,不过睡衣应该可以穿我的。我们身形看起来差不多。」岑凯言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说。 「学姐请等等!」韦嘉恩走过去,拉住岑凯言的手,下一刻又像被烫伤般马上松手,小声说了句抱歉。「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去的,再怎么说,住下来也太麻烦学姐了。」 岑凯言拉下嘴角,表情比平时又更冷了些许,「大晚上的,怎样都不能让你一个女生自己搭计程车。」 略略低沉的声线让韦嘉恩一愣。不是动气的语气,却比那更慑人。 之前也有注意到,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又更是明显;岑凯言的双眼深邃,黑鑽似的眼眸像会说话一样,注视人的时候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此刻,她的眼神专注而执着,坚决地表达出不容妥协的态度。 但那不是霸道。虽然只有见过两次面──假如在图书馆那次也算数的话就是三次──,且岑凯言的个性令人难以捉摸,但韦嘉恩直觉觉得她并不是个霸道的人。或者在某些事情上会表现出意外地强势的态度,但在那些短暂的相处中,韦嘉恩感觉她本质上是个细心温柔的人,只是在表达上比较笨拙,偶尔会令人无所适从。 譬喻说现在。 态度或许有些过了头,不过想表达的讯息倒是很明确。 难道说刚才也是……她忽然想到。 担心葛子盈太重,她一个人会没办法把人带上车的话其实可以请店员帮忙,实在不行也可以请其他人先将之前叫的其中一台车让给她并帮忙送葛子盈上车,他们再搭后面叫的那台车回去──虽然说不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会不会有可能岑凯言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才大老远跑到松山接人? 没开窗也没打开电风扇的屋里很闷热,而她的心似乎更为热烫。 或许是将她的沉默当成又一次的拒绝,岑凯言沉下脸说︰「假如你一定要回去的话,那我送你回去。」 韦嘉恩沉思了一会,最后摇摇头。 「捷运站旁边的侧门只开到11点,现在送我回去的话,学姐你应该会停在上次的停车场,然后陪我走回去吧?」 岑凯言耸了耸肩,没有直接回答。「就算是在学校里面,这时间让你一个人走回去也不安全。」 「果然,」她说。 一旦掌握到岑凯言的心思,要推测她的行为其实不难。 韦嘉恩望着她,眼里带着无可奈何,语气还是有点犹豫:「我留下来的话,真的不会太打扰学姐吗?」 「别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今天本来就是子盈给你添麻烦。」岑凯言的语气柔和了些许。 「但……」 「要是子盈还醒着,肯定也会叫你留下来的。」她瞅了眼床上的葛子盈;或许是太热的关係,葛子盈的短身上衣被撩起,隐约可瞄见内衣下沿。岑凯言皱了下眉头,很快便又恢復若无其事的表情,移开了视线。 只不过还是慢了一点;也可能是因为韦嘉恩一直注意着她的眼睛,才会连她最微细的反应都没错过。 「总而言之,你就留下来吧。」她说,「你可以睡我的床。虽然是上铺,可能不太方便。」 「不会,我在宿舍也是睡上铺。」韦嘉恩摇了摇头,语带踌躇地问︰「但这样学姐你睡哪?」 「我跟子盈挤一挤就好。」她不以为意地回答,一副这很平常的态度。「子盈一身酒臭,你跟她一起睡的话大概没办法睡好。」 「我也可以跟学姐你一起睡。」──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韦嘉恩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彼此都是女性,既然她可以跟葛子盈一起睡,那她也可以跟自己一起睡──这样的想法并无不妥,可是韦嘉恩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可以轻率提出的提议。 是因为我们其实没有很熟吗? ……大概是吧。 她作出结论,莫名有些失落。 「但学姐你也一样吧?」最后,她婉转地反问。 「我没关係,」岑凯言勾了勾嘴角,微微一笑,「你是客人,总不能要你跟我挤一张床。而且上铺睡两个人也可能不安全。」 这倒是事实。虽说她们两个都是标准身形,但上铺本来就是设计给一个人睡的,也不知道承重能力怎魔样。假如床在半夜塌掉,就算她们运气好没受伤,下铺的葛子盈也铁定会遭殃。 「你先去洗澡吧,我帮你换一下床单。」她递给韦嘉恩一条新毛巾,又给了她一件有点泛黄的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运动短裤,「这两件你应该合穿。」 「谢谢。」 「浴室在那边,要开热水的话要先打开外面红色灯的开关,热水不要一下子调太多,不然水会很烫。」 讲解完之后,韦嘉恩便转身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进浴室前,她瞄了床的方向一眼。打开了电风扇的岑凯言正在将风扇的方向调到不会正面吹到葛子盈的角度,调好后又上前替她拉好上衣,动作轻柔地帮她盖上被子。 眼睛似乎有些刺痛。韦嘉恩加快脚步踏进浴室,关上了门。 第十四章 离开浴室之后,韦嘉恩在书桌前找到正在敲打键盘的岑凯言。 韦嘉恩手拎着换下来的脏衣服,踌躇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出声叫唤她;她似乎专注得没注意到韦嘉恩已经出来。 这时的岑凯言戴着眼镜──看起来似乎跟第一次见面时戴的是同一副──,那些思考时的小动作就跟上次在图书馆里看见的一模一样︰间中用指节抵住嘴唇沉思,偶尔摇头,然后按下键盘上的倒退键;有时又会像打节拍一样上下摆动食指指尖,敲在键帽上却没按下去。她的双唇有时会无声地唸唸有词,头以很小的幅度从左边扫到右边;韦嘉恩猜想她是在读出画面上的文字。 从侧面看过去没办法看清她的表情,不过上次看到的那副专注神情仍然清晰留在韦嘉恩脑海里。纵然那已经是差不多8个月前的事,那时的记忆却丝毫没有褪色,鲜明得就像最近才发生一样,就连她稍稍蹙眉时眉间的距离,又或是抿住嘴唇,只留下一道粉色细缝的模样,甚至是那双乌黑的眼珠透出的闪烁光芒,她都一一清楚记得。 韦嘉恩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例如她到现在仍能按学号顺序说出小学一年级班上同学的名字,又譬喻她还记得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中那道害她以一分之差失落年级第一名的数学题。但就算如此,那些与岑凯言有关的细节记忆依然深刻得连她自己也震惊不已。 为什么呢?明明仅看过几眼──也可能比「几眼」多一点;儘管想着要专心念书,当时的她或许还是忍不住分心过几次──,也没有什么足以令这几幕深深刻写在记忆里的理由。 韦嘉恩想了好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叮咚」一声的手机提示音中断了她的思绪;几乎是同一时间,原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笔电萤幕的岑凯言伸了个懒腰,揉揉痠痛的眼睛,转头望向走廊。 望见佇在那边的韦嘉恩,她愣了一下,怔怔地说︰「你洗好了喔。」 刚洗完澡的韦嘉恩身上带着水气,湿润的头发泛着光泽,令她看起来楚楚动人。 韦嘉恩不是会刻意打扮的人,朴素的她不会化妆──至少岑凯言没看过她化葛子盈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精緻妆容,而假使她会化那种日系的纯朴淡妆,岑凯言也看不出来──;她的衣着简单,素色大学t、立领上衣、短衫t恤,每一件都是没有特别设计,走在路上也不起眼的衣服,然而不论穿着打扮再怎么普通平凡,她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端庄优雅的感觉;举手投足、言语谈吐,在在透出更胜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岑凯言不会用完美来形容韦嘉恩,这种形容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太过头、太神化、太苛刻;但她身上就是有一种魅力,让人產生她是离平凡中的完美最近的人的错觉。 此刻,微湿的白毛巾随意搭在她肩上,发丝略略凌乱,略大了些的上衣领口有点松垮,使她比平日少了几分端雅,但这种日常感反而模糊了她们间的距离。 距离。 从初次见面时起,韦嘉恩似乎就总是刻意要在她们之间立起一道墙,但偶尔又会表现出想跨越那道墙的态度──譬如说那次忽然邀请她一起吃饭;只是不知怎的当自己答应后,她又恢復到那有点疏离的样子。 岑凯言很少主动去接近人,也很少有人会主动接近她──葛子盈是唯一一个毫不在意地接近连家人都说「很奇怪」的她,并且愿意接纳她的人──,就算有些人当初不知就里地靠近她,可是一旦窥见她那些被说成「奇怪」的部分,便会逐渐远离。 但韦嘉恩不一样。并不是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儘管韦嘉恩已经亲身领教过她那连家人都接受不了的坏习惯,并且在那之后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态度。那单纯是一种感觉──一种韦嘉恩之所以表现疏远,并不是因为觉得岑凯言「很奇怪」,而是出自她自身的原因的感觉。 假如这是韦嘉恩的意愿,她愿意尊重;但如果韦嘉恩释出想要越过她们之间那道墙的想法,她也──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想要靠近这个学妹一些。 例如从认识那副虽不完美,却已经足够好的表象下的她开始;又或是由让她改掉那每次都一语不发,在一边默默等待的习惯开始──虽说关于这一点,自己也有责任。 岑凯言眨眼两下,将那有些令人目眩的身影甩开,然后按亮手机查看时间。距韦嘉恩进去洗澡的时间已经过了超过30分鐘。 表情皱了皱,她问︰「你站在那边多久了?」 「也没多久。」韦嘉恩回答;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希望岑凯言因为一直没注意到她站在那边而内疚,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过在这站了几秒,顶多也才半分鐘。 「唔、」岑凯言蹙起眉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她总觉得韦嘉恩口中的「没多久」并不是真的没多久。话虽如此,她也没证据证明韦嘉恩说的不是实话──毕竟有些人洗澡确实会耗上半小时甚至是一小时或更久。最后,她说:「你洗完可以叫我,不用站在那边等我注意到,也不用怕打扰我。」 「好。」韦嘉恩笑着答应,但岑凯言觉得要是有下次的话,这人肯定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静默一会后,韦嘉恩走前几步,拎高手上的脏衣服,问:「不好意思,请问有地方可以让我把衣服掛起来吗?」 「哦,等我一下。」岑凯言起身打开衣柜,拿了两个衣架递给韦嘉恩。「你先掛在那边的椅背,我洗完澡再帮你掛进去浴室。里面有晾衣架。」 韦嘉恩道谢一声,接过衣架。掛好衣服后,岑凯言把吹风机拿给她,「你吹完头发可以先睡。」 说完之后,岑凯言便进了浴室。约莫半分鐘后,浴室里传出水声。韦嘉恩这时才想起岑凯言进去前没告诉她可以用哪里的插座。 她想过等岑凯言洗完出来再问她,可是这样她便要等自己用完才能吹头发──就算岑凯言的是短发,由她先用吹风机的话另一人的等候时间会比较短,但韦嘉恩可以确定那位学姐会坚持排在后面,即使这代表她可能需要等上二十分鐘。 于是她拿着吹风机,来到走廊,敲了敲厕所的门,对着里面的岑凯言问︰「学姐,不好意思,请问插座在哪?」 「你有看到书桌底下的延长线吗?那边应该有两个空的插座。」岑凯言回应,声音穿透潺潺水声,传到外面。 韦嘉恩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 间置好一段时间的笔电已经进入待机模式,站在桌前,漆黑的萤幕映出韦嘉恩的身影。 拉开桌前的椅子后,她弯下身将吹风机的电源线接到插座上,打开插座开关,然后重新站起身;一抬头便见原先黑如镜面的萤幕这时正亮着电子光。一般来说,即便只是意外,韦嘉恩也不愿未经当事人同意便去看可能关乎他人隐私的东西,不过,就在双眼瞄到画面的瞬间,她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要移开视线。 小小的13吋萤幕正显示一个网站,背景是顏色深沉得近乎黑色的深蓝色,页面正中央的部分被一个米白色大方格佔据,方格内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离远瞥见的那个满是文字的页面;页首的横幅位置是一张小河的图片,河道迂回曲折,水流不急,水面却不平稳,而在图片靠近边缘的位置,仔细看可发现一个两端呈尖角,中间部分则是弧形线条的黑影正随着起伏的浪涛浮沉。 那是一艘小船。 同样的页面用色、同样的横幅,因为这些年来已经不知看过几次,她可以更准确地说出,那是一艘纸船。 她望向横幅左侧,还未看见已知会在那里看到什么。在左上角的位置,有几个以波浪形字体写成,并加上黑色粗边的白色字:载沉载浮。 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止,用不了多久洗好澡的岑凯言便会出来。意识到这点,韦嘉恩慌张地转身背向书桌,打开吹风机,假装没看见亮起的笔电萤幕。风声呼呼,温暖的风吹在头皮上,韦嘉恩心不在焉地用手拨头发,脑里想的全是刚才意外看见的萤幕画面。 几乎不为人知的「纸船」,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另一个同样喜欢「纸船」的人吗?这样的巧合,机率是多少? 她心中欣喜,但同时又升起一层阴霾。 「纸船」的作品有别于时下流行的大眾文学,她写的既不是阳光的青春小说,亦非浪漫甜蜜的恋爱故事,更不是满怀梦想的童话故事。虽说不能将自己当成指标,但同样喜欢「纸船」的岑凯言,会否也跟自己一样,是因为有着某些伤痕,因此才会对「纸船」的文章產生共鸣? 一思及此,韦嘉恩便觉有鼓胸口被堵住的不舒畅感,甚至盖过发现另一个支持「纸船」的人的喜悦。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锅贴店里,岑凯言说过的那番话。 如果问学姐的话,是不是就能更了解凯言学姐? 她望着床上的葛子盈思忖,心中某个小小的部分却似乎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 背后传来厕所门打开的声响。她收回视线,朝擦着头发走出来的岑凯言看去。「抱歉,学姐,我马上就好。」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吵,于是她稍微提高音量,对岑凯言说。 岑凯言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眸里一瞬间闪过一抹紧张;韦嘉恩猜想她是注意到亮起的萤幕,却又不懂为什么她的眼神似乎带点慌张。韦嘉恩注意到岑凯言朝她瞧了一眼,像是试图透过这一眼看出她有否注意到身后的秘密。 她若无其事地向岑凯言笑笑。 「哦,你慢慢来没关係。」半晌以后,或许是将她的反应解读成她没察觉到那些她想要隐藏的秘密,岑凯言放松下来,淡然回答,说话的同时伸手到她身后,「不好意思,我拿个手机。」 吹风机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按理来说应当会盖过任何微细的声响,但在这样的吵杂下,韦嘉恩却听见了闔上笔电的声响。那声音彷彿无情的拒绝──就算她先前有过丁点告诉岑凯言自己也喜欢「纸船」的念头,在这剎那也通通摁灭。 拿了手机的岑凯言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韦嘉恩边吹头发边望着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 吹乾头发后,韦嘉恩把吹风机给岑凯言用,自己则到厕所刷牙;岑凯言去洗澡的时候,已经顺便帮她放了一支新的牙刷在洗手台旁边。到她再次离开厕所时,岑凯言已经收好吹风机,正在把方才匆匆闔上的笔电按正确程序关机,并关掉插座的电源。 时间已经将近2点。岑凯言用手机确认时间后问:「要睡了吗?」 「嗯。」韦嘉恩点头。 「那你先上去我再关灯。床尾那边有盏小灯,你有需要也可以打开。」 套房的窗子正对大街,不过深夜时分,外头的灯经已熄灭。关上房子的灯后,屋里漆黑一片,只剩下风扇电源灯的一点红光。 双眼尚未适应黑暗,只能藉着下方的步声及窸窣声,听出岑凯言已经到了床上。上床后坐在床上,望着岑凯言走过去走廊关灯的背影的韦嘉恩也跟着躺了下去。 身体一陷进柔软的床铺,原先不觉的睏倦便席捲而来。韦嘉恩不是会认床的人,可这时却在睏意侵袭下仍睡不着,心里有股不踏实的感觉。她辗转反侧,翻身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 在昏暗的环境用电子產品对眼睛健康不好,平日韦嘉恩除了半夜醒来想看时间之外绝对不会这样做,但她今天就是想看看那个部落格。 只看一眼就好。她对自己说,边按下手机侧边的电源键。 萤幕亮起,几条通知横在锁屏画面上,其中两条是line的通知,剩下一条是部落格app的更新通知。line是来自黄日彤的,第一条是问她是不是已经顺利把葛子盈送回家,另一条则是叫她回到宿舍后报个平安。韦嘉恩回覆了讯息,顺便也给室友们和林衍惠传了一条告知自己今晚会在葛子盈家过夜的讯息。退出程式后,她点进部落格的app。 最新一篇文章发佈于半小时前。往回推算,差不多就是她洗完澡出来,听见手机的通知声的时间。她想起几乎在讯息提示音响起的同一时间从萤幕上移开目光、注意到她的岑凯言。 每次坐在电脑前时都全神贯注、专注得不可思议的岑凯言,当时为什么会忽然转过头?葛子盈说过岑凯言在忙的时候会注意不到周遭,那当她终于分神的时候,是不是就代表她已经忙完手上的事情? 停留在「纸船」的部落格页面的画面、几乎每次见面时都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手指头、校庆的学生会会刊上那篇「纸船」的投稿。韦嘉恩觉得自己似乎逮住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 她几乎忍不住要向下铺的人确认,正要开口,脑里却闪过当岑凯言看见亮起的笔电萤幕时,眼眸里的神情。 不论是什么原因,岑凯言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纸船」的事情。韦嘉恩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想法。 算了。她深吸口气,摁灭手机的光,将未开口的问题吞了下去,抽回企图掀开那块神秘面纱的手。 第十五章 6月29日。週六。迁出宿舍的最后期限。 新生宿舍规定只有大一学生能够入住,就算学校保证只要在大一时有抽中宿位便能入住宿舍直至毕业,但到了大二,所有宿生还是必须搬进新的宿舍。加上学校不允许大一学生暑期住宿,迁出新生宿舍的宿生没法子把个人物品先搬到下学期将住进去的宿舍,于是只能先将所有东西带走,到两个月后入住新宿舍时再带过去;就算有些人会选择提前把东西寄回老家,在搬出宿舍当天,还是有不少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 拖到最后一天才搬走的人数不少,从早上开始,整栋大楼便沸沸扬扬,帮忙搬迁的人员在楼内进进出出,有同校的学长姐、特别跨县来帮忙的家人,也有不少是花钱僱来的搬运工人。 同寝的李可琳因为弟弟前阵子有事北上,而上週刚好处理好事情准备回东部的老家,上週日已经趁着多了这个免费劳工,先一步搬出宿舍。至于张炘蕊则为了与男友多见几面,拖到最后限期的今天才离开。 距离要出发去车站的时间还剩15分鐘,这时韦嘉恩正与张炘蕊做最后的检查。住了近一年的房间充满生活感──韦嘉恩桌上的书本和笔记本、李可琳桌上的笔电、张炘蕊桌上的化妆品和座檯小镜子;放在学期刚开始便退宿的那位原室友桌上,学期初三人分摊费用买的吹风机、小型吸尘器和热水壶;塞满四个衣柜的三人份衣服──,不过如今已经回復到刚搬进来时的模样,空盪盪的房间只剩下放在门边的两个行李箱和张炘蕊桌上的圆筒包诉说着房间的主人还未离开。 「嘉恩,你真的不跟我们车吗?反正阿维跟朋友借了车,先送你回苗栗我们再回彰化也没多远。」 「不用了,我已经买好车票了。」韦嘉恩边揹起背包,边说着已经不知说过几次的答覆。 阿维是张炘蕊的男友,为了让张炘蕊回家路上可以轻松些,特别跟朋友借了车载她回彰化的老家。反正顺路,张炘蕊两天前曾经提议韦嘉恩跟他们的车回苗栗,不过向来习惯提前计划的韦嘉恩早在上週已经订好回家的车票,便拒绝室友的好意。 「买好票又不一定要搭,」张炘蕊噘嘴答道,走上前作势提了下韦嘉恩的行李箱,「呜哇??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去搭车,要是刚好电梯坏了怎么办?」 「乌鸦嘴,」韦嘉恩笑笑斥责,「哪会这么刚好?而且东西也没你说的那么重。」 较重的书本和冬天的厚衣物在期末考结束后已经先寄回老家,行李箱里只放了过去一週的衣服和一些轻便的日用品,比起拖了个大行李箱,又多带两个圆筒包的张炘蕊,只带一个22吋行李箱和一个日常用的后背包的韦嘉恩的行囊算是相当轻便。 张炘蕊吐吐舌头,「意外谁说得准?」 「真这么不巧的话,我也只能认了吧。」韦嘉恩无奈地笑着回应。 「所以才叫你跟我们车啊,还可以让阿维帮忙提东西。」 韦嘉恩听后扬起一抹苦笑,「你这样说我就更不好意思跟了。」 她知道张炘蕊是一番好意,不过先不说自己跟张炘蕊的男友本来就不算认识,就算对方是她自己的伴侣,她也学不来张炘蕊那种毫不在意地使唤男友的做法。 「好啦,不跟你争。」张炘蕊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到了这时,她也知道无论如何都说不动这位总是对身边的人太客气的室友。 她端详韦嘉恩几秒,眨了眨眼,忽然露出每次要提出一些鬼点子时都会出现的闪亮眼神。韦嘉恩警戒地望着她;张炘蕊头脑不差,但不知怎的总是会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点子,并且每次都想把身边人拖下水。 「不然你也交个男友,这样下次就可以让他送你回去了。」 「你是为了这样才交男友的吗?」韦嘉恩扬起眉毛,哭笑不得地反问,「这样阿维也太可怜。」 「当然不是!」张炘蕊反驳,说得斩钉截铁;不过韦嘉恩也不是真的怀疑她当初跟阿维交往的动机,毕竟要不是真的喜欢,也不会嘴上整天在抱怨阿维把时间都花在打工和练团上,却又愿意搭半小时的车去给他送饭。眼珠转了一圈,张炘蕊咧嘴笑说︰「这算是附带的好处吧。所谓不要白不要。」 「干嘛把人说得跟优惠套餐一样。」韦嘉恩噗哧一声,给了张炘蕊一个像是看着小孩的眼神。「再说,也不是说要交男友就能交到的吧?」 「可别以为我不知道喔,」张炘蕊露出一副聊八卦的好事表情,「嘉恩你这么受欢迎,不过是男友,只要你想交,不管一个还是两个都能马上交到吧?例如你们那个在追你的学长。」 「你别听衍惠乱说。」想起那个每次见面时都会向自己示好的学长,韦嘉恩别开视线,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 虽然不像张炘蕊那样凡事都往恋爱的方面想,可是就连她也多少看得出陈学泰那些言行背后的意思。 一讲到恋爱的话题,原先就话很多的张炘蕊更是喋喋不休起来︰「你不考虑看看吗?衍惠有给我看过照片,学长也蛮帅的啊。啊、不过听说他嘴巴有点油,感觉你应该不喜欢这种?」她用指尖抵住下巴,歪头思索,眼里闪烁兴起的光芒,「说起来,都没听你说过喜欢什么类型呢。果然还是看起来很知性的文青吗?嘉恩你那么会念书,感觉就是会被头脑很好的人吸引。」 张炘蕊素来喜欢恋爱的话题,平日总爱分享自己与男友阿维的种种之馀,也不时会探听室友的恋爱生活。韦嘉恩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每次都是在旁边听两位室友聊,偶尔回应一两句,而张炘蕊也乐得把注意力放在经常将直属学长掛在嘴边的李可琳身上,不过这时李可琳不在,她的兴趣也自然落到平时很少谈自己的事的韦嘉恩身上。 韦嘉恩微微蹙眉,面露难色,「就算你问我,我也根本没想过这种事啊。」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随便应付,不过她说的倒是事实。国、高中年代都忙于学业,儘管是正对恋爱感兴趣的年纪,且也确实有些男生曾经表现出对她抱有好感的态度,但韦嘉恩自己却是从来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 「怎么这样,」张炘蕊不掩饰失望地说,下一刻又不死心地追问︰「连稍微感兴趣或是有丁点在意的人都没有吗?」 韦嘉恩先是想到「纸船」──但那比较像是对于偶像的仰慕,又或者是对这个形象朦胧的人產生的好奇心──,然后又想到岑凯言,最后想到那天的怀疑。假如她就是「纸船」的话,自己会对她產生兴趣也就很合理了,而就算她不是,对难以捉摸的她感兴趣,或是对细心的她產生亲近感,这些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份在意,肯定跟炘蕊所说的不一样。 「没有,」半晌以后,她别过脸避开张炘蕊的视线,摇头答道。在张炘蕊继续问下去前,她看了看时间,「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不然要赶不上火车。」 「啊,说的也是。」被提醒的张炘蕊点头,倒也没继续纠缠下去。她伸手抓住韦嘉恩的行李箱的握把,说:「我跟你一起下楼吧。」 「我自己拿就好了。」 「放心,路上有得你拿喔。」不理韦嘉恩的婉拒,张炘蕊拍掉韦嘉恩伸过来的手,打开门便逕自拖着行李箱出去。 「誒!钥匙!」韦嘉恩抓起桌上的门匙,向着已经不见人影的门口喊道︰「你等等要回不来了喔!」 楼梯口的方向传来张炘蕊的回应,「啊!对耶!帮我拿!」话间夹杂着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哎哟!」 「你慢慢来,不要弄伤自己!」 「安啦!你担心你的行李箱就好!」听见那声回答,韦嘉恩嘴角上扬,无奈摇头,锁好门便跟在提着行李箱走得摇摇晃晃的张炘蕊旁边下楼。 第十六章 在宛如迷宫一般的台北车站上了车,搭乘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后,便回到这座出生与成长的城市。距上次来到这个车站已过将近一年,在那之前也以数月一次的频率来过好几次,这时再次回到这里,感觉熟悉,却同时勾起种种回忆,令人逐渐不安起来。 站在车站出口前,带着热气的风拂过脸庞,闷热的空气中混着令人不舒服的湿度;地面上的小水洼说明不久前才刚下过雨,这在这座夏季时常有阵雨的城市里并不罕见。 车站人流一如印象中稀少,就算是週末也只有零星的人走过,与长期人满为患的台北车站截然不同。东站出口前的临停接送区停了几辆机车和汽车,都是来接送亲友的车子;她扫视过或是在车旁拥抱,或是正在路边跟尚未现身的亲友通电话的人们,清楚知道为她而来的车或人皆不在其中。 如同去年的差不多时候,那时她隻身来到这里,踏上离乡的路,今日回到这里,她依然是隻身一人。 这没什么。韦嘉恩对自己说,似是在安抚那颗不安躁动的心,又像是仅在诉说平淡的事实。她拉了拉后背包的肩带,将几缕微微汗湿的发丝勾到耳后,深吸口气,拖着行李箱踏出脚步。 走上画有白线的行人穿越道,穿过马路后沿着为公路往前走一小段,再右转进入中山路,约莫2分鐘后便来到路边的公车站。韦嘉恩的老家离市中心稍远,从苗栗车站出发,约要搭乘公车5分鐘,下车后再走15分鐘方能到达。 与近十年发展得儼如大都会的台北不同,这座城市至今依然维持着乡下地方的模样,在地人出入大多以自行开车或骑车为主,公共交通相对不普及。不过,生于7月的韦嘉恩年满18岁时距北上读大学的日子已经不远,且北部的交通便捷,只要跳上捷运,几乎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以致于她后来一直没想到要考驾照。 这时她望着公车站的时刻表,不禁有些后悔。 往家方向的公车班次疏落,错过一班便要等上一小时。在路边候车,尘土飞扬,空气湿热,就算车站既有遮蔽也有长椅,也很少人会选择在这呆等一小时一班的车。韦嘉恩看了时间,距公车到站还要再45分鐘,于是便进到旁边的麵线 店吃一顿稍晚的午餐。 回到车站之后,等了5分鐘左右车便来了。 午后时分,下雨后的天气依旧炎热,走在被太阳炙烤过的柏油路上燠热难当。来到屋前时,韦嘉恩经已汗流浹背。 这是一栋楼高3层的透天厝,房子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对四人家庭来说略嫌太大。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厕所和杂物房,二楼和三楼各有一间主卧、一间卧室,及一组浴厕;主卧相连阳台,屋前有停车空间之馀,屋后还附有一个小庭院。 这时,家里的两台机车和那台灰色四门房车都停在屋前,显示父母两人都在家中没有外出。韦嘉恩对此并不意外。母亲是典型的家庭主妇,父亲则一週工作五天,小时候,一家人不时会在週末一同外出,有时是到市中心购物及吃饭,有时则是趁着天气好带小孩们到河滨公园。不过,自从比她大四年的哥哥离开老家到新竹去上大学后,除了为家里採购之外,爸妈便很少在週末外出。 韦嘉恩在门前驻足数秒,闭上眼深呼吸几次,然后才从背包的暗格里拿出许久未用的门匙,插进钥匙孔。 厨房里传出水声,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的父亲听见开门声,抬眼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她时,眉毛微微上扬,似乎对于她的出现感到意外。 「今天怎么这么早??哦,我以为是你哥。」穿着围裙的母亲听见开门声便急急忙忙从厨房里走出来,原先掛在脸上的灿烂笑容在看清来人后便转瞬退去,声音也明显少了些许温度。 韦家两老思想传统守旧,连带对待小孩也是重男轻女──小时候,韦嘉恩总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没法像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的哥哥一样得到爸妈的疼爱,因此儘管家里从未向她施压,她依然拼命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跟哥哥一样成为足以令爸妈自豪的小孩;到了年纪稍长,她逐渐明白到即使考得第一名,甚至后来考上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在爸妈眼里,哥哥始终都比她略胜一筹,于是她不再执着于爸妈那些偏袒的爱,她安分守纪、不吵不闹、独立自理,她学会配合周遭的人,也学会隐藏自己,只希望就算得不到他们的关爱,至少也能做到不惹他们烦厌。 她原以为时至现在,自己已经对爸妈那略带疏远的的态度习以为常,可当看见母亲从以为回来的人是哥哥时的欣喜转变为看到她时的冷淡,那颗不够坚强的心似乎仍会因而受伤。 在妈妈直勾勾的注视下,韦嘉恩感觉喉咙一阵乾渴。她吞嚥两次,有些勉强地挤出笑容,「嗨,爸,妈,我回来了。」 「你是今天回来吗?怎么不叫你爸去车站接你?」 母亲的话像是一条无形的线,引领她的思绪回到离家的那天。那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週末﹐然而天气比今天更热。当时父亲同样坐在沙发上读报,看见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时,像是临时兴起,随口问了句要不要载她去车站。 那时自己是怎样回答的? 「搭车也没多远,就不麻烦爸爸了。」那天的声音与此时的重叠,而听到她的答覆的妈妈亦如同当日的爸爸一样,只是淡淡应了声「哦。」。 她没说的是,其实在上週传讯息告知自己将会提前把东西寄回家时,也曾经提及过回家的时间,不过爸妈要不是忘了,就是根本从来没注意到。 她告诉自己不要拿哥哥来比较,可还是不禁想到每次哥哥回家过寒暑假时,爸妈都会开车到车站接他,而在假期即将结束,哥哥起程回新竹时,他们也会亲自送他去车站。 别想了。她制止自己。将那些灰暗的回忆甩到脑后,打起精神向妈妈询问:「哥哥也是今天回来吗?」 大学毕业后,离开新竹的哥哥没有回苗栗的老家,反而跑到台中工作。起初,母亲对此颇有微词,但在哥哥以「在台中工作的发展机会比较多」为由说服后,母亲也就同意。 到台北之后,韦嘉恩很少跟家里联络,虽然知道哥哥固定每个月会回家过一个週末,但对具体时间则毫无所悉。从母亲先前说的话看来,她猜想自己大概意外地与哥哥挑了同一天回家。 「对,正好我今晚打算做你们爱吃的糖醋排骨。」 韦嘉恩顿了一下,下一刻便在脸上堆起笑容,却是回答得言不由衷,「太好了。」 那是哥哥最喜欢的一道菜,韦嘉恩则不太喜欢,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妈妈来说那已经变成兄妹两人最喜欢的菜,而韦嘉恩亦从来没有费心纠正她,只是每次都配合地装出一副自己也喜欢这道菜的样子。 母亲静静望了她一会。韦嘉恩以为她会多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一语不发地转过身。 「对了,你前几天寄回来的东西,你爸已经替你搬上楼了。」进厨房前,母亲像是突然想起来,回头对她说。 「谢谢爸爸。」 韦嘉恩听后便向父亲道谢;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片沉默。母亲已经回到厨房里,父亲仍然在读报;客厅里有报纸翻页的声响,有风扇叶片转动的咻咻声,也有切菜的咚咚声,但韦嘉恩依然觉得周遭安静得令人不知所措。她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那我先回房间整理了。」 说完之后,等了数秒也没得到回应,于是便提起行李箱,爬上楼梯,回到昔日的房间。 韦嘉恩的房间在3楼,上楼时她步步为营,担心行李箱会碰撞到墙壁,也小心避免轮子刮花梯级。 虽说东西不多,但加上箱子本身的重量,还是有近10公斤重。她有些气喘地放下行李箱,在心里默默向帮自己把行李提下楼的张炘蕊道歉。 房间的门是关着的,两个纸箱叠放在门边,不知是连多走几步搬进房里都懒,抑或只是不想未经她同意擅自进去她房间──韦嘉恩自己的话会是后者,至于爸爸的话??她寧愿相信也是后者。 她打开门,按下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灯闪烁了两下才顺利亮起来。 房间还停留在她离开的时间。地板和桌上均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房里有股淡淡的霉味,韦嘉恩皱了皱鼻子,把背包和行李箱留在门外,上前打开窗换气。 「如果你先跟我说回来的日子,我上个礼拜就可以先帮你打扫了。至少可以吸一下地板,抹掉灰尘。」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韦嘉恩被吓到地身子缩了下。「吓到你了?」 「没有,」她摇头,转身望着站在门外的母亲,脸上的笑容礼貌而客套,「没关係,我等等自己打扫就好。」 母亲凝望着她,过了一会,无语耸肩,那副表情彷彿在说「随便你。」。 等到母亲离开之后,韦嘉恩垮下肩膀,颓然坐在床上。时隔一年回到这里,自己不属于此的感觉比昔日更为强烈。 今天是6月29日,宿舍开放入住的日期则是8月26日。 两个月。 明明是自己成长的地方,可是一想到还要在这里待两个月,韦嘉恩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而这还只不过是第一天。 她想起刚才坚持跟她一起走到车站,临别前许诺会去苗栗找她玩的张炘蕊;想起临行前不忘提醒张炘蕊不要趁着宿舍只剩下她们两人就欺负她好说话,又笑着答应会带东部土產回来的李可琳;想起不时会找她一起去吃饭,偶尔会带着宵夜去敲437室的门的林衍惠;想起自初次见面时起就一直很热情,甚至让人有些难以招架,然又不至于招人烦厌的葛子盈;也想起看似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又每次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表现出细心,以自己的方式照顾她的岑凯言。 难以拒绝的来自同学和室友的邀约、偶尔也会感到吃不消的课业、下课后的夜间打工、不擅长应付的学长??大学的生活、独自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生活,固然有令人不适应的地方,儘管如此,此时韦嘉恩依然希望可以尽快回去。 回到那个,比起居住18年的老家,更温暖、更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属于那里的地方。 第十七章 「嗨,我应该再5分鐘就到,你家门前能停车吗?」 韦嘉恩拿着手机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往外探头。这一带都是住宅,儘管大部分房子屋前都有停车空间,偶尔还是会有些快递员或上门维修的工人贪图方便,随意把车停在路边。 週末的临停状况比较严重,不过今天是礼拜一,附近路上没停什么车,只有几台机车停在路口。 「可以。」确认之后,韦嘉恩回答。 「那你在家里等我,我到了再打电话给你。」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完便掛断电话。 韦嘉恩怔怔望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仍觉有些恍神。 葛子盈的那通电话是在两个多星期前打来的,至今想起依然是不真实感居多。时序刚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月份,昼长夜短,到了晚上7时天空仍未被夜幕笼罩。太阳正下山,天空被染成一片混着蓝、紫与橘红的彩布;微风徐徐,却吹不散夏日的炎热。离公车进站的时间还有十馀分鐘,刚结束打工的韦嘉恩坐在车站长椅上候车,旁边放着一大碗肉圆店的老奶奶坚持要她收下的肉羮汤。 虽然以前也多少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次回来,待在家里的不自在感更是与日俱增,让人无所适从。她不想在家里白吃白住,提出可以帮忙做家务却被拒绝,最后只能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这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可对本就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像个外人的韦嘉恩来说,这种生活只让她倍感压力。 这份压力并未随时间消退。于是一週过后,她开始在南苗的一间肉圆老店打工,朝十晚六,一週六天,让自己不必整天留在家里,也使自己能给家里一些间钱。 肉圆店由一对老夫妇打理,夫妇二人年过七十,从好几年前起便开始僱用工读生帮忙顾店。韦嘉恩住在这的时候也有来过几次,想着要打工时记得这里以前有一位工读生员工,便来碰碰运气。 肉圆店一天开店八小时,从早上10点半到晚上6点半,逄週二公休。知道韦嘉恩没有驾照,怕她错过回家的公车,老夫妇平日会提前15分鐘让她离开,不过今天老爷爷身体不舒服,要由老奶奶一个人开店,于是韦嘉恩便自愿留下帮忙关门后的整理。 离开店里时已经快到7点。本来就是自愿留下,韦嘉恩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多收一小时的钱,拗不过她的老奶奶便塞了一碗肉羮汤给她,算是今天的谢礼。 家里习惯7点吃饭,此时爸妈大概正坐在餐桌前,对于她的晚归不以为意;早上到店并发现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在的时候,她就有传过讯息告诉母亲自己今天会晚归,不过讯息显示已读后便一直没收到回覆,也不知母亲是将她那句「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理解为要帮她留饭抑或是晚餐不用准备她的份,但既然前一条讯息没得到回覆,她也不好再传讯息过去。她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只想着假如到家后发现家里没有她的饭,也可以自己随便做些什么当晚餐。 韦嘉恩望了眼放在旁边的肉羮汤,想到即使家里没有给她留饭,今天的晚餐至少也有着落。 公车进站,电话也正好在同一时间响起。韦嘉恩一手提着肉羮汤,一手拿着手机,在行驶中的车子上走向车尾的空座位,显得有些狼狈。 前一次接到葛子盈的联络已经是那次在她们家留宿的隔天,那时岑凯言送她回宿舍的时候葛子盈还在睡,到了中午过后,韦嘉恩才收到对方为前一天给她添麻烦的事情道歉及说之后要请她吃饭的讯息。不过后来韦嘉恩忙着退宿前的整理,后来又回到苗栗,这件事也就没了下文。 待在老家的日子感觉格外漫长,这时接到葛子盈的电话,韦嘉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葛子盈依然是她所知道的那个葛子盈。电话接通后,她先是与近两个月不见的学妹寒暄一番,然后又东拉西扯半天才终于进入正题,问了韦嘉恩回台北的日期。 韦嘉恩还未订回程的车票,不过既然宿舍从26号起开放入住,她打算当天早上便啟程回去。 「那你别订车票,」跟葛子盈讲了她的打算之后,葛子盈这样对她说。「凯言最近正好要下去台中一趟,我看看到时候叫她回来路上顺道过去载你。」 韦嘉恩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来,想了好几遍才理解到葛子盈说的话。 「咦?凯言学姐吗?」 「对,你家在苗栗哪里?我跟她说一声。」 「不用麻烦学姐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安啦,一点也不麻烦,反正她也是顺路。」 「可是??」 「啊,等等,我有另一通电话,先掛了。你等下记得把地址传给我,或是要直接传给凯言跟她约也可以。再聊喔!」 不等她把话说完,像旋风一样的葛子盈交代完自己打电话来的目的便逕自切断通话,留下搞不清状况的学妹在电话另一头茫然地拿着一片死寂的手机。 之前去找岑凯言拿书时是想着只要请她下楼开个门就好,上次因为葛子盈醉例而拜託她接人则是因为当时的状况实在别无他法,但这次要对方为了载自己而特别跑到苗栗来又是另一回事。儘管葛子盈说了岑凯言只是顺路过来,也叫她可以直接联络岑凯言,可韦嘉恩始终对此犹豫不已。 以地理位置来说或许确实是顺路没错,然而就连没有驾照的韦嘉恩也知道,比起直接回台北,车子需要绕道才能先到苗栗接她。就算最终所花的时间相差不远,她也不好意思麻烦岑凯言特别多跑这一趟。 直到那天睡前,她都没有传出那条讯息。 手机沉寂了两天。葛子盈没再打电话过来,也没传line向她确认老家的地址;韦嘉恩本来想着等到葛子盈再提起这件事时就再拒绝一次,现在这样倒让她进退两难,不知该将葛子盈那日说的话当成她忽发奇想的胡诌,抑或是主动传讯过去回绝,又怕假如葛子盈当时只是随口提提──或者她跟岑凯言提了这事后被对方拒绝;虽然她直觉那位学姐不会──,这时自己主动提起这事会让气氛变得尷尬。 不过,也差不多是该订车票的时候。韦嘉恩看了看肉圆店的掛历,想着下班时要联络葛子盈。 结果倒不用她费心思索要怎么开口。 下班的时候,韦嘉恩发现手机收到了一通line的讯息通知。发送人是那位她没想过会联络自己的学姐。 那天,葛子盈打电话给韦嘉恩之后,回到家里便跟正在查资料排行程的岑凯言讲了让她去苗栗载学妹的事情。岑凯言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语气平淡地应了声「好」,然后默默打开青年旅舍的预订网站,将预订日期改迟两週,又打开谷歌地图,搜寻台中到苗栗的路线。 隔天早上,岑凯言摇醒还在睡梦中的葛子盈,问她认不认识有车而且愿意把车子借她用几天的人。 睡眼惺忪的葛子盈一开始没听懂,到岑凯言问第二次才反应过来。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挑眉端详那张无表情的脸。 葛子盈知道岑凯言有汽车的驾照──她说那是为了知道开车的方法,假如日后需要写驾车的情节时就能派上用场;葛子盈早就习惯这人会为了得到可以用到写作里的第一手经验而去体验各种东西,例如她曾经在拿到驾照后不久的寒冬里,半夜独自骑车到山上,只因为那次她忽然想在故事里安排一个在山上看日出的情节,又譬如有次她在颱风天跑到海边,因为想要亲眼看看风雨吹袭下的大海,好让自己能够具体描写暴风雨来袭时的惊涛骇浪,相比之下,多考一张驾照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就她所知,在拿到驾照之后,岑凯言从来没开过车。 她问岑凯言为什么忽然想开车──她记得岑凯言说过不喜欢困在车厢里的侷促感,因此就算骑长途车会累,每次出远门取材时也都以机车作移动工具──,但好友只是耸了耸肩,回了一句相当于没有回答的「没什么」。 想着大抵又是跟写作有关的原因,葛子盈也就没再多问,只是联络了几个朋友,当天晚上便告诉岑凯言已经帮她借到车。那是一辆二手的丰田四门车,车龄十年,但外观保养得宜,乍看之下看不出来是一辆二手车。 岑凯言看了葛子盈传来的照片,加了她那位朋友的line,跟对方约好拿车的时间后,点进那个写有韦嘉恩名字的聊天视窗,在讯息框里输入26号当天预计到达苗栗的时间,又告诉对方自己会开车过去,叫她不用另外把行李寄过去宿舍。无视对方的推辞,岑凯言硬是问了韦嘉恩老家的地址,又跟她交换了电话号码。 然后,在8月26日下午4点鐘,驾着车子的岑凯言准时来到韦嘉恩在苗栗的老家门前。 她没有按门铃,而是按照先前说的,打了电话给韦嘉恩。半分鐘后,浅棕色的大门打开,韦嘉恩捧着箱子出现在门前。岑凯言下车帮她打开后座车门,走过去拿韦嘉恩放在门边的行李箱时,不经意地与坐在客厅的妇人对上视线。 岑凯言朝她微微点头,那双眼睛眼神深沉,望着她时似是在审视她这个人。岑凯言感觉不太舒服地别开视线,拖着韦嘉恩的行李箱走到车子旁。 把东西都放进后座后,两人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岑凯言瞄了副驾驶席一眼,韦嘉恩正望着已经关上的棕色大门,眼里流露着复杂的情绪。 岑凯言多等了数秒,等待着一句连她也知道不会等到的「再见」或「路上小心」,然后才踩下油门,载着韦嘉恩啟程回台北。 第十八章 距家不远的苗栗农工、路旁两座不知用途的石造小拱桥、一年多前迁址至此的县议会大厦……带着旧日记忆的景物在车窗外一一往后流去,车子行经玉清大桥,眺望桥下的后龙溪与溪流两侧的蓊鬱林地,最后驶上了高速公路,将苗栗市彻底拋诸于后。 车子平缓行进,车厢一片寂静。车内广播维持在关闭的状态,坐在方向盘后的岑凯言双眼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安静地开着车;而邻座的韦嘉恩眼睛依然凝望着窗外,无语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不是「有时间记得多回来」,也不是「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甚至不是「有空要打电话回来」,当她带着最后一件行李,向坐在沙发上望着她们将一件件行李搬到车上的母亲道别时,母亲只说了一句「下次回来记得先说」;平淡的语气没半丝不捨,深沉的两眼不带感情,彷彿她回不回来都无所谓──说不定不回来更好。 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假如说先前仅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到这时也总算是彻底认清现实。 现实。 现实是不论她到达怎么样的高度,对父母来说,她始终是可有可无;现实是不论她做了什么,那个家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现实是…… 现实是总有一些状况,是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刺中她的心。 她的心一阵抽痛,思绪飘回决定投考远在台北的大学的那天。那时距离哥哥离家已有一年,而她也在前一次考试之后,意识到原来自己得到第一名的消息,远比不上到新竹上大学的哥哥回来过暑假的消息来得令父母高兴。 韦嘉恩不讨厌哥哥,也很高兴终于能够见到去上大学之后半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哥哥,可与此同时,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徘徊。那是气馁、是失望、是委屈。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哥哥拿着考第一名的成绩单回来时,母亲都会做一桌他最爱吃的菜,而父亲会摸着他的头,自豪地说︰「真不愧是我的乖儿子」;但当她带着考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时,父母只是给了她一个眼神,淡淡说一句︰「哦,不错啊」,彷彿这事根本不值一提。 老师们的讚赏、同学们的追捧,这些带来的满足感,只消父母一个冷漠的反应,便通通消散殆尽。 自己就没办法得到父母的认同吗?当时的韦嘉恩苦恼不已,却无处求援。同学们都正值亟欲摆脱父母的年纪,渴望被父母关注的她简直就像个异类;她也不可能直接对父母说出这个烦恼──因这不是能够对当事人开口的事情,也因她从小到大都没对家人说过自己的烦恼,就连在幼稚园里被一个顽皮的小男生欺负的时候也没说过。她只能独自苦恼,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解决这道或许根本无解的难题;儘管她其实早就隐约察觉到真相。 韦嘉恩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纸船」的。当时她有追踪一个交流网络文章的粉丝专页,那天正好有人在专页里贴了「纸船」的部落格;韦嘉恩后来才发现到那篇贴文底下的留言以负评居多,不过那时她已经受到「纸船」那没多少人理解的魅力的吸引。 那并不是一篇令人愉悦的故事,读到一半的时候韦嘉恩几乎感觉看不下去,但她向来不喜欢中途放弃,就连最烂的电影她都会坚持看完;而这篇故事还不至于差劣到那个程度。 故事大概发生在一个欧洲城市──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故事里从没提及过半个地名──,主人翁是一个出生孤儿院的男孩,他所住的孤儿院并不是电视上所见的那种慈善机构,里面的修女也不是人美心善的天使,相反,院内的修女虽然总在脸上掛着慈爱的笑容,实际上却是将院童视作麻烦,她们称呼院童为「没人要的」,会肆意使唤小孩,甚至会在院童犯了诸如打破碗盘之类的小过失时痛打他们。在修女洗脑式的管理下,包括主角在内的院童们都深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不够乖巧──,当初父母才会拋弃他们,也相信只要自己变得够好,父母就会回来接他们回家,外面的人也不会再用看见过街老鼠的眼神看他们。他们相信爱──父母的爱、修女们的爱,甚至是镇上人们的爱──要靠努力赚来,并为此竭力,希望终有一日自己不再是「没人要的」。 直至一天,孤儿院来了一个新修女,那人跟院里的其他修女都不一样,她穿着同样宛如丧服的修女服,脸上却从没露出过那种虚假的笑容。她的眼里带着怨恨,骨子里的叛逆连那身象徵规矩的修女服都藏不住。她会告诉院童永远不会有人来接他们,会对他们说他们之所以被拋弃,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不被需要。 为什么要对小孩子说这么残忍的话?一天,男孩在另一个小孩被修女的话弄哭后跑去质问修女。 修女直直望进男孩眼里,脸上带着轻蔑。 「因为只有认清现实,你们才能前进,才不会再被那些虚假的美梦矇骗。人们总说只要肯努力就能改变现状,要我说的话,那些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理想,是用来骗你们这些无知的小鬼头的大话。现实是总有一些状况,是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因为你们只是凡人,你们改变不了他人,更改变不了世界,唯一能改变的就只有自己。 所以,逃走吧,不要再想着改变那些你们改变不了的东西,不要再受那些毫无根据的谎言蒙蔽。你们真正该奋力去改变的,是那个总是过分努力地试着去改变那些改变不了的人或事的自己。」 这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无情地将她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摊开在她面前。韦嘉恩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爸妈没有拋弃她,他们依然养育她,供她吃的、住的,但在这层表象之下呢?而她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些坏修女,用谎言堆砌虚假的梦,以虚假的梦伤害那个渴望得到爱的小孩。 这个家并不是自己的归属,真正的爱亦不应该是靠无止境的努力赚来的──这天,她被迫看清这个事实,同时也明白到只要留在这里,就没办法得到自己所渴到得到的爱。 韦嘉恩一再读着修女对迟疑的男孩说的话,凝住呼吸,默默流下了这些年来的第一滴泪。 「逃走并不等于懦弱,也不是逃避。你只是要摆脱过去的枷锁,活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逃走吧。只要你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我便会带你离开这里。我没能力带你到天涯海角,但你也不需要逃到天涯海角,因为只要离开这个囚牢你的地方,终将一日,你定能够找到真正所属的地方。」 不论是故事里的男孩抑或是她,最后都到不了天涯海角。到头来,他们都只是去了另一座城市。 逃离「家」的男孩,在修女的陪伴下在新的地方展开了新生活,找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家」;那,她呢? 韦嘉恩眨去盈在眼眶的泪水,忽然有些迷失。她至今仍不知自己所属的地方到底在哪里,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出现那个愿意带着她展开新生活的修女。 她想到在大学里认识的每个人──连那个她不擅长应付的学长也在她脑海里闪过──,也想到最初间接促使她下定决心离家的「纸船」,最后视线落在坐在驾驶席的人的侧脸上。 引领她朝新生活迈步的「纸船」,特意来到这里接她的岑凯言。就算知道这想法毫无道理,亦无意抹煞这个窝心的提议是由葛子盈提出的事实,可她还是不住想到带她离开的人是岑凯言──那个很可能跟「纸船」是同一人的学姐。 感觉到视线的那人眼角馀光瞄向她,那双始终正面前方的眼睛似乎掠过一剎的柔和,唇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彷彿像那天洞悉她对搭乘机车后座的恐惧那般仅仅一瞥便看穿她此时的不安,又如同那日无声地暗自减慢车速那样,不直接戳破,却以沉默的温柔对她诉说「没关係的」。 韦嘉恩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为了那个说不定只是错觉的眼神,也为了这次的离开。 一年前的她借上大学之名出走,心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游移不定;她想过或者距离会让父母意识到自己终归是爱她的,也怕离开会令他们更确定这个家里不需要她。而这次,她终于彻底地死了心。这不再是一场有归期的出走;这天,她带走了比一般人离家去上大学时所带的还要多的东西,深知下次回来──假如她还会回来──,一切都将会变得不一样。 第十九章 回到大学,岑凯言边将车子驶入校内的停车场,边告诉韦嘉恩,葛子盈已经在西堤订好位,除了想为上次喝醉酒后要麻烦她把人带回去的事情向她赔罪之外,也想顺道为她接风。不好意思让葛子盈破费,韦嘉恩起初想要拒绝,但在岑凯言说了「就算你这次拒绝,子盈之后也会再约」之后,她便只得无奈答应。 合力把韦嘉恩的行李搬进宿舍后,岑凯言联络葛子盈的朋友归还车匙,然后骑上两天前提前停在大学停车场的机车,与韦嘉恩一起前往距学校约5分鐘路程的西堤分店。 晚餐时段,餐厅里坐满了人。岑凯言向上前招呼的服务生表示朋友已经先到便探头往店内看;而听见店员的招呼声的葛子盈同时转头望向餐厅门口,一看见人便笑着向她们招手︰「喔!凯言!嘉恩!这边!」 葛子盈的声音有点太大,在嘈杂的餐厅里不算太显眼,但仍惹来邻桌的人转头看了她一眼。韦嘉恩看见坐在她旁边的女生皱起眉头,用手肘顶了她一下;葛子盈缩起身子,有点尷尬地朝邻座的人笑笑,再次开口的音量明显比先前小了一点︰「这边!」 二人在葛子盈对面的沙发入座。岑凯言跟葛子盈旁边的女生显然早就认识,她微微扬手说了声「嗨」,对方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又以打量的眼神凝视韦嘉恩数秒。 那女生是个不输葛子盈的美女,但眼神锐利,目光逼人,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下垂,比起葛子盈显然少了几分亲和力,也比没太多表情变化的岑凯言更让人感觉不好接近。 韦嘉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便将目光移向旁边的葛子盈,等着她为她们作介绍,但对方似乎没想到这件事。只见她翻开餐牌,推到刚来的两人面前,「我们已经看好了,你们看看要吃什么我们再点餐。不过我想点一份派对拼盘。」说完又望着韦嘉恩,笑笑补上一句︰「今天我请客,不用替我省钱喔!」 那个女生又用手肘顶了葛子盈的手臂一下。 「什么?」葛子盈吃痛轻呼一声,不解地看着她。 「你不替我们介绍一下?」 「对吼,你不想我都忘了。」葛子盈「啊」了一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善悠,这是我学妹韦嘉恩。嘉恩,这是汪善悠,是我的……」葛子盈微微一顿,给了汪善悠一个询问的眼神。汪善悠板起脸;不论葛子盈以眼神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她显然都不喜欢这个主意。她的拒绝之意十分明确,葛子盈抿住嘴唇,垂下了眼,显得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收抬心情,朝韦嘉恩露出平常的笑容。「善悠也是工管系的,不过她是科管组,是我在工管的迎新活动上认识的朋友。」 「嗨,子盈有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学妹。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见面。」汪善悠弯起嘴角,韦嘉恩却感觉她的笑容里没什么温度,甚至似乎带有一丝隐隐的敌意。 韦嘉恩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下。她想不出刚刚才第一次与汪善悠见面的自己是怎么惹到对方的,但也知道有些时候,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喜恶来得毫无道理;而她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无来由的喜恶。 韦嘉恩紧张地笑笑,平日待人进退得宜的她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话。 总不能回答说葛子盈从来没提起过她。 最后,韦嘉恩只回了一句恰到好处的「很高兴认识你。」 吃饭时的气氛不算热络,就只有葛子盈一个人在那边没停下来过,一时说要把自己点的分一口给另外三人,一时又说要嚐一口她们点的。岑凯言跟平常一样话不多,偶尔会在葛子盈叫到她时应个一两句,其馀时间则大多安静吃饭;韦嘉恩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葛子盈拋出的各种话题,始终被斜对面的人那有点扎人的眼神搞得有种蚂蚁在背上爬过的感觉,每次汪善悠加入话题时都莫名让她有些心神不寧。 吃完饭,待葛子盈结过帐,四人便下了楼。 旁边便是捷运站,来到餐厅楼下,韦嘉恩指了指捷运站的出口,说︰「那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学姐。」 「等一下,」就在韦嘉恩正要踏出脚步时,岑凯言忽然出声。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下巴往捷运站的相反方向点了下。「我送你回去。」 「可是……」 现在不过8点出头,离末班车还有好几个小时,而捷运站旁边的宿舍出入口也还没关门,是一个人回去也完全没问题的时间。 况且,这种时候应该是同路的两个人一起回去才是。韦嘉恩看了眼旁边的葛子盈,显得有些踌躇。 「嗯?」注意到韦嘉恩的目光,知道她是顾虑自己,葛子盈朝她一笑,摆了摆手,口气不以为意:「没关係,这边离家很近,我走回去就好。」 韦嘉恩依然有些犹豫,不过岑凯言没给她太多考虑的时间,说了声「走吧」便逕自转身,走向刚才停车的地方。 韦嘉恩又望了葛子盈一眼,在她出声催促后才急忙跟上已经走远的岑凯言。 这次岑凯言也没开进停车场。车在罗斯福路停下,旁边就是离女舍区最近的出入口。从这边回宿舍比较近,但韦嘉恩也不讨厌跟岑凯言并肩慢慢从停车场走回去宿舍,就算一路无语也无妨。 不过,自从上次岑凯言在白天送她回来之后,韦嘉恩发现只要这边的出入口开着,岑凯言就会直接让她在出入口对开的路边下车。 这时,车子停在捷运出口旁边,二人下了车,面对面站在路旁。 韦嘉恩将安全帽还给岑凯言,「那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学姐。下次……」她顿住。 下次。 脱口而出时感觉理所当然的两个字,说出口后却显得少了几分真实感。 这一瞬间,韦嘉恩忽然意识到两人的关係其实很脆弱。 脆弱得每个道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次分别时都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见面。 想到这里,韦嘉恩感觉声音哽在喉咙,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她的视线落在地上。 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灯之下,影子被柔和黄光拖得长长的,实际的距离被影子模糊,乍看之下,两人的影子几乎像是正贴在一起。 岑凯言以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望着她。 「子盈她……」过了一会,岑凯言踌躇开口,只讲了三个字便又停住。她像是在组织语句,思考的神情维持几秒后才接着说:「我会跟子盈说,下次不要把善悠找来。」 听她突然这么一说,韦嘉恩想起方才汪善悠那似乎带有敌意的眼神。 「善悠学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韦嘉恩犹豫了一会才问,口气带点不明所以。她本来是没打算问的,因为觉得说不定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既然岑凯言先提到,便觉得问问也无碍。 即便是可能不会再见的人,她也不希望无原无故被人讨厌。 「善悠不是讨厌你,」岑凯言顿了一下,「嗯,至少我觉得应该不是。」她抿住嘴唇,食指敲打密码似的在安全帽表面轻点。「她是……该说是感觉到威胁吗?就是类似这样的情绪。」 「威胁?」韦嘉恩听着眉头微微蹙起,面露困惑,不明白什么都没做的自己怎么会让汪善悠感觉到威胁。 「嗯,」岑凯言点头的动作很慢,像是讲每个字前都经过深思熟虑。「善悠不喜欢子盈到处嚷嚷,所以刚才子盈介绍的是时候说善悠是她朋友,不过她们两个其实在交往。」 韦嘉恩愣住半秒才理解到岑凯言说的话。 一切似乎变得合理,同时又好像增加了更多谜题。 「而你……」岑凯言凝视着她,眼眸里的专注使她的心跳瞬间失了速。「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子盈这人本来就没什么边界感,善悠又是佔有欲比较强的性格。虽然我跟子盈完全不是那回事,应该说我完全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吗……总之,即使是我,也曾经被她妒忌过,而看到子盈对你很感兴趣并且对你的事很上心,让她有点……担心子盈对你不止是学姐妹之间的感情。」 韦嘉恩的大脑几乎在岑凯言讲完第一句话时就停止运转,甚至忘记惊讶岑凯言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在同学间的人缘确实不错,但她自觉不过是个平庸的人。她的容貌不俗,但也不是特别出眾;她不像葛子盈那般有着天生的领导者才能,光是站在那里便宛如站在镁光灯之下;她或许也在发光,但那只是凭着不断的努力,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如星光般微弱的光,是父母不屑一顾的黯淡光芒;而岑凯言却说这样的她很有魅力。 有魅力的人该是像葛子盈那样,又或是……像岑凯言那样。 韦嘉恩说不出岑凯言到底是什么地方有魅力。她的脸色近乎病白,脸上长了几颗大大小小的暗疮;她的黑发总是带点凌乱,乾旱的发质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在做保养;她四肢纤细,但小腿有点水肿,腰间有一圈小小的赘肉。她话不多,说话时声音不大,态度总带些冷漠,没有葛子盈的热情与幽默感,也不像葛子盈那样每句话都透出自信;她的个性有些古怪,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温暖,但态度有时候会过于强势而让人措手不及,有时又会忘我地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令人感觉难以靠近。 她不起眼,站在人群中说不定马上就会被人潮所淹没,然而韦嘉恩就是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过去。 她就是这样一个有着难以说明的魅力的人。 就像……就像「纸船」的文章一样。 不够好,却使人为之着迷。 韦嘉恩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她挪开视线,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岑凯言轻点安全帽的指尖上。 「这事……」声音有些乾涩,「就这样告诉我没关係吗?」 「因为你好像很在意善悠对你的态度。」岑凯言轻描淡写地回答︰「而且她是对子盈说不能随便跟人讲她们的事,又不是对我说。」她停顿一下,声音似乎低沉了些许︰「我也没有随便跟人讲。你看子盈的眼光会因为知道这件事而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是句问句,问话的语气却很篤定,彷彿早就知道答案。 韦嘉恩摇头。她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喜欢同性或正在跟同性交往的人──至少就她所知没有──,她也一直觉得这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在这之前从未仔细想过自己对这方面的看法,不过她认识葛子盈,在某些方面很尊敬这位学姐,也珍惜两人的情分,这点并不会因为她喜欢的对象是谁而有所改变。 「这不就行了。」岑凯言的声音听起来多了分温度,「再说,子盈对你好也不是因为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单纯就是鸡婆而已。虽然很不会避嫌,但那个人对善悠可是很认真的。」 平时的她或者会笑问岑凯言怎么说葛子盈鸡婆,但这时她的脑袋只被另一件事佔据。 下一秒,她便脱口而出:「那你呢?」 「……什么意思。」岑凯言稍稍一顿,然后才以谨慎的语气反问。 韦嘉恩被自己不经大脑的问句吓到。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与其退缩,还不如硬着头皮。 她深吸口气,像是豁出去般直视岑凯言双眼:「凯言学姐你又是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岑凯言一语不发地端详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以彷彿要将她看穿的眼神直直望进她眼里。 韦嘉恩感到一阵紧张,心脏紧缩了下。她等待岑凯言回答,又想着自己到底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答覆。 时间似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后,岑凯言耸了耸肩,语气中有着显得过分刻意的疏离︰「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她说,「假如有,大概就是被子盈感染了吧。」 一个什么都没解答到的回覆。或者是真心,也可能是敷衍。韦嘉恩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要说什么。 自己到底期望听见什么?她又一次自问,答案仍旧如坠雾中,遍寻不获。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岑凯言瞥一眼女舍区的出入口,她的眼神依然平静,脸上神情也如常让人看不透。 但韦嘉恩听懂了那是「别再说了。」的意思。 她们的关係很脆弱,脆弱得每次分别时说的再见,说不定都是最后一声再见。 「好。」韦嘉恩藏起心中的波澜,脸上的笑容近乎完美:「那我回去了。学姐晚安。」 第二十章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是你,我回去之后想了又想,不是因为你好看的脸容,也不是因为你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你笑时下弯的眉眼、如春日暖阳的轻柔声线、宛若排练过的优雅动作…… 这一点一滴使你更趋完美,但单凭这一切一切,都不足以构成我为你着迷的理由。」 「誒,你在写爱情小说吗?」 背后的重量逼使岑凯言回神,一从电脑中抽离,便发现室友正从后熊抱住她,整个人掛在她身上。近10公分的身高差让她这个动作看起来分外彆扭。 岑凯言动了下肩膀,蹙眉吐出一声抱怨︰「好重。」 「很过分喔,对正值花龄的少女说这种话。」 「你还算是花龄少女吗?」 「你不知道吗?所谓花龄少女,说的是心态。」 「花龄少女说的是实际年龄。」她别过脸闪躲那隻轻戳她脸颊的手指,也躲开落在她耳边的吐息,淡淡说道︰「而且只吃肉和淀粉的花龄少女会胖得特别快。」 「烦耶,」葛子盈的表情皱了皱。她松开抱住友人的手,修长的指尖改为指向停留在文字编辑软件页面的电脑萤幕︰「所以这是爱情小说吗?」 岑凯言瞅了眼那几行文字,眼神稍暗,肩膀微微一耸,「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葛子盈挑眉望着她,「嗯哼──」眸里泛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嘴角浮起兴味盎然的弧度。「没想到我们的大木头凯言也终于开窍。是谁啊?那个能让『纸船』写爱情小说的人。」 岑凯言从来不是个只写单一类型或题材的小说的写作者,她写过以家庭为主题的故事,写过环绕人际关係问题的故事,也写过关于对未来感到迷失的青少年的故事,但就只有以爱情为主轴的故事是她从未涉足过的。许多年前,葛子盈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从不写爱情故事──想要被更多人看见的话,从这种歷久不衰,不管哪个世代都总有支持者的题材着手,肯定是一条捷径──;她的回答是因为她对爱情一无所知,而且那也不符合她想做的事。 她见证过的爱情不少──葛子盈过去的四段感情,从开始到终结,岑凯言一直都在她身边看着──,但若论及心动、心痛、心碎的感觉,她宛如一张白纸,始终等着有谁来为她填写内容。 而这时,那个她惯用的文字编辑软件页面正在谱写她曾说过一无所知的爱情。 在调侃之下,葛子盈莞尔一笑。 她不认为爱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清楚爱情很多时候会伴随着痛苦──毕竟她自己也是被甩过四次的人──,但她知道,岑凯言值得一个不论高低起跌,无论顺逆,都会陪伴在身旁的人,而假如从未知晓爱情,她不确定岑凯言的人生里还会不会出现另一个像自己一样的人,又或者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岑凯言是否会愿意让那另一个她走进心里。 「就说还不知道。」 「中文系的?」像是没听到岑凯言的话一样,葛子盈死心不息地问︰「我在中文系可是有眼线的喔。」 「有眼线也没用。根本没东西给你打听。」 「所以不是中文系的?你的社交圈子有那么广吗?」 「没事就走开,我在忙。」在葛子盈开口前,她又补上一句︰「我指的是真的有事。八卦不算。」 「我这叫关心。」岑凯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声地表达不满。「好啦,我知道了。我饿了,想吃锅贴。」 岑凯言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花龄少女吃宵夜也会胖。」 「花龄少女也要吃饭。」葛子盈反驳,「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去买?」 岑凯言轻叹口气,确定档案已经存好档后让电脑进入睡眠模式。「要几个?」她问。 「嗯……」葛子盈偏头想了会,「十个会太多吗?」 「会。」 「那就要十个吧。我今天晚餐很早吃。」 岑凯言扬起眉毛,给她一个质疑的眼神。 「就说我晚餐很早吃!我本来是想要十五个的喔!」 拿了钱包、手机和车匙,正关上门时,她忽然停住,一脸认真地对向她投以疑惑目光的葛子盈说︰「花龄少女吃十个锅贴当宵夜绝对会胖。」 今天锅贴店的人比平常多。下单后,老闆说还要再等三张单才到她,岑凯言便回到店外,倚着机车等待。 晚上10时,街上行人说多不多,说少也是不少,无事可干的岑凯言望向对街,观察往来的人。她的视线并没有刻意要落在哪里,她只是随意地望着某处,任凭所见的一切衝击思绪,然后等待某个人或某件事为她带来灵感。 上一次,她在这里看见一对为了谁在约会时付的钱比较多而争执的情侣,于是写了一篇金钱使关係决裂的故事;而这次,一个眼熟的身影闯进她的视野。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差不多四个月,韦嘉恩的头发似乎长了些许。岑凯言犹豫着是否要出声叫她,结果反而是对方先发现她。 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两人的视线交会。 韦嘉恩的表情从吃惊变为踌躇──岑凯言能够理解,毕竟她们上次分别时,气氛似乎有些尷尬──,然后又转变为柔和的笑。 「晚上好,凯言学姐。」 她横过马路,来到岑凯言面前,温润的声线在夜色之下格外动人。 「嗨。」岑凯言应了一声,眉目透出柔光。 「你为什么……啊,是给子盈学姐买宵夜吗?你之前说过子盈学姐很喜欢这里的锅贴。」 「嗯。」岑凯言点头,视线越过韦嘉恩,看向她刚才从里面走出来的速食店。 「我刚打工结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韦嘉恩主动回答那个她并未问出口的问题。 「你在那边打工?」 「嗯,是的。」 「那之前……」岑凯言微微皱起眉头,话到一半便又停住。她摇了摇头,说︰「不,没什么。」 「阿妹!十个猪肉,两个玉米猪肉,好了喔!」锅贴店老闆宏亮的声音划破在二人间流淌的沉默,两人下意识一同转头。「喔?这不是速食店的阿妹吗,」老闆咧嘴一笑,态度熟稔地对韦嘉恩说:「这时间真难得,要吃宵夜吗?」 「啊……不……」韦嘉恩瞄向旁边的岑凯言,望见她先是轻轻一愣,接着眸色一暗。「我只是刚好路过……」 「这样啊,下次再来喔!」说完又转向岑凯言:「来!阿妹你的锅贴!」 道谢并接过锅贴之后,岑凯言拿着塑胶袋回到车旁。 「其实你可以直接说的。」脚步停下时,她说。 「我……」即使岑凯言说得没头没尾,韦嘉恩还是一下便听懂她指的是什么事。因为她也想到同一件事。 岑凯言的声音依然平静得让人听不出她的情绪,而那个背影并无助于韦嘉恩了解她此时在想什么。韦嘉恩跟了上去,有些紧张地解释说:「因为学姐特别带我过来,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这间店的话,怕会让学姐扫兴,所以才……」 「你想太多了,」岑凯言打开车厢,拿出里面的铁灰色安全帽,然后把锅贴放进去。关上车厢后,她转过去,迎上韦嘉恩的目光,语气带着淡淡的无奈:「这点小事,没什么扫兴不扫兴的。」 眸里的光让韦嘉恩有些恍惚。 她踏前一步,把安全帽戴到韦嘉恩头上,动作轻柔得如春风拂过。韦嘉恩分不清心头上的搔痒感是因为那道彷如暖阳的嗓音,或是那不经意滑过颈后肌肤的微冷指尖。 两人静静对视。经过半秒的静默,岑凯言率先别开目光。 「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二十一章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是你,我回去之后想了又想,我无法说出一个理由,只知道只有你会让我產生这样的感情。我无法为这份感情安上一个名字。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连自己的心情与想法都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只有一点,我十分确定,那就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想要给你最好的一切。 因为,你的幸福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指头动作停住,她抿了下嘴唇,习惯性地按下手机侧键,查看时间。 晚上9点45分。 最近,她那平日经常会错过时间的生理时鐘似乎变得异常准确,每天晚上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让她停下来。 移动时脖子关节发出嘎声,她转了两下肩膀,抓起随便丢放桌上的钱包塞进运动棉裤口袋里。起身的动静引起了正百无聊赖地躺坐床上玩手机的葛子盈的注意,她挪动视线,恰巧看到岑凯言在拉上风衣外套拉鍊。 「去买宵夜?」她瞄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后问。 「嗯。」 「你最近是不是太常去买宵夜?会发胖喔。」 虽然每次被她使唤去买宵夜的时候,岑凯言自己也多少会吃一点,但主动提出要去买宵夜倒是最近才开始,而且买的种类几乎都是固定的那几种。 「那你别吃。」被友人调侃的岑凯言冷淡地回应。 「一码归一码,」葛子盈笑笑,「我想吃盐水鸡。」 「这算同一码吧?」岑凯言边回答边拿起手机。50分。她在脑里想了一下去夜市的路线,接着便直接无视好友的要求︰「今天吃锅贴。」 「誒,那个上个礼拜才吃过吧?」听见她的回应的葛子盈反问,然而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拿了安全帽便逕自打开门走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里的葛子盈仍在像撒野的小孩般叫嚷着「盐水鸡!」,而门外的人经已快步走下楼梯。 向老闆点单后,岑凯言倚坐车上,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街的速食店门口。时间已晚,进出速食店的人并不多。每次店门打开时,她的心都会紧缩一下,发现出来的是不认识的人后又平静下来。 简直像跟踪狂一样。她偶尔会这样斥责自己,但下次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第一次是在去年12月底的一个礼拜一。那时距离她前一次来这里买宵夜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一开始只是偶然。葛子盈偶然说想吃锅贴,而来买锅贴的她偶然想起之前在这里遇到打工结束的学妹,在大脑给出指令前,身体便先一步作出动作。 最后一点或许没那么偶然,不过她寧愿将那次的巧遇也想成是毫无人为因素的偶然。 之后是同一週的礼拜五、隔週的礼拜三、再隔週的礼拜一……每一次都只是偶遇,也说不定其中掺杂了比之前多出一点点的刻意。 又或者太多了点。 岑凯言望着好友那条写着「你是爱上了锅贴店的老闆吗!」的讯息,心中暗忖。 她知道这只是吃不到想吃的食物的葛子盈怀着怨念的胡诌,可是…… 岑凯言从来没喜欢过谁,更枉论爱上谁。她身边从未出现过亲近得有可能让她萌生恋心的人;除了葛子盈。 打从还在读小学时开始,她接触文字的时间就比与家人或学校同学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倒也不是性格孤僻──至少她自己觉得应该不是──,需要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普通地做到的,她不会感到与人相处是件不自在的事情,也没有出现俗称社交疲乏或社交倦怠症之类的状况,她就只是……觉得没必要刻意与人建立深厚的感情。 葛子盈形容她是个复杂的人。她温柔而冷漠,体贴而疏离,细心而笨拙;她矛盾且古怪,使人难以触摸,也令人却步;她对人充满兴趣,同时又对人不感兴趣。 她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谁,也没有主动想要了解过谁;当初是葛子盈先向她搭话的,然后又不断介入她的生活,她只是没有拒绝,后来又接受葛子盈的一个个提议︰报考同一间高中、经营部落格小说专栏、一起到台北上大学、试着撰写中长篇小说、在校庆会刊的小说专栏里投稿。 直至现在。 连她自己的直属学弟,岑凯言也是除了每学期一次,要将旧课本卖给对方时会跟他联络之外,便完全没有交集,可反而对葛子盈的学妹,却每次都多做了一些原先没打算做的事情︰例如一次又一次地送她回宿舍,又譬如特别去买了一顶不确定是否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的xs号安全帽。 她会想起她眸里的柔光,会想起她温婉的笑,会想起她礼貌而客套的语调,会想起她总是在顾虑别人的个性;更多时候,她会想起那日在女舍区出入口前,她那口气带着连她本人都没注意到的急切的质问。 她感觉得到韦嘉恩的孤独──葛子盈肯定也是感觉到,因此才会对她投放额外的关心;就像她当年对岑凯言做的一样──,甚至感觉得到那些不自觉的求援;而岑凯言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能为力。 她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当日岑凯言不懂,到今日她依然搞不懂。 但她想要知道。她想要了解她的孤独,也想要驱赶她的孤独;她想要触碰那颗寂寞的心,就像「纸船」想以文字去接触那一个个寂寞的灵魂;只是这次,她不想借「纸船」的手,她想以岑凯言的身分,去帮助那个唯一的人。 她想起初识之时的韦嘉恩︰害怕坐在机车后座却一声不吭、联络她去ktv接葛子盈时战战兢兢的口气、不习惯包厢的嘈杂却没拒绝葛子盈去ktv的邀约、因为不想麻烦自己送她回去之馀还要陪她走回宿舍才勉强同意住下,还有每次自己提出要送她时都会重复上演一次的推辞。 她总是在顾虑别人,顾虑给葛子盈添麻烦,也顾虑给自己添麻烦;她总在以他人为优先,将自己放在次位,甚或更后面的顺位。 这样活着,不累吗? 岑凯言的心揪紧了下。那是一丝连她本人都不甚明瞭的情绪。 她想要看见那副近乎完美的表象下的脆弱,想要看到她多考虑自己一点,少顾虑他人一些,也想要看见她卸下那身随和温顺的盔甲,毫无顾忌地拒绝,发自内心地笑,忠于自己地活着;想要她活得自由,也过得幸福。 一旦认真细想,才发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贪心起来。 「学姐?」 叫唤的声音让她的思绪停住。韦嘉恩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打工,来到她身边,手上拿着帮她从老闆那边接过的锅贴。 她们没有约好,她也不是每次都会在,但也许就像她习惯即便已经买好宵夜,也会在这里待到10点15分才离开,韦嘉恩也习惯每次踏出速食店之后,眼睛都会先朝对街的马路边看去。 然后在看见岑凯言的身影时,主动上前。 岑凯言凝望着那张带点忧心的脸庞,恍神半秒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哦,走吧。」 她没有爱上锅贴店的老闆。可是,说不定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朝那未知的感情挪动了一小步。 两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的自己肯定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多的在意,那么多的主动,那么多的无意识行为,那么多的不知所措。韦嘉恩双手环上她的腰时,岑凯言茫然想着。 这也是由她提出的。自从那天因天气太冷而叫后座的人抱住她后,这个动作便就这样维持下来;韦嘉恩起初有点踌躇,而身为提议者的岑凯言虽然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实际上却紧张不已。当腰上的软肉被碰到的时候,向来对自己的外表不甚在意的她头一次介意起腹部的赘肉。 罗斯福路很长,共一至六段,横越三个区域,但从韦嘉恩打工的地方到大学宿舍的路程却很短,骑车仅消10分鐘即能到达。 10分鐘。600秒。不到4公里的路程。这便是她们仅有的连系。 这便是,她离爱情最近的时候。 第二十二章 「一直在这想东想西也不是办法,虽然嘉恩什么都不会说,但你应该也不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吧?那样的话,就别管那么多,总之先朝你想到的方向着手处理不就好了?」 虽然常常嘴上没句正经,但大多数时候,葛子盈也还是那个可靠且一路关心着她们的挚友。临别时说的这席话,看似是个不负责任、不着边际的建议,但对她们来说,或许正是最合适的解方。 况且,正如葛子盈所说,她确实也并非真的毫无头绪。毕竟自己也是这些年来一直看着韦嘉恩的人。 同是能力优秀且被委以重任,葛子盈是胸怀自信、遇强越强的类型;韦嘉恩则是会自添烦恼,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达不到他人的期望。去年年底晋升经理之后,韦嘉恩被指派负责新產品的开发企划,因为是头一次让销售部参与產品开发,两个部门需要协调的事情不少,工作也因而变得多了起来。像韦嘉恩这样对自己有所要求,又总怕拿不出别人期望的成果的人,伴随而来的压力可想而知。大学时,岑凯言就曾经看过几次她蹙起眉头、按住胃部的模样,只要想到现况,自然也能联想到她或者是因为压力太大、工作太累,而食不下嚥。 只不过,她那总是将事情掖在心里的坏毛病到现在都还没改变,对于让她烦心的事往往绝口不提,岑凯言就算想为她分忧也无从着手。 送葛子盈回公司之后,岑凯言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商业区。 这一带高厦林立,附近都是大公司和外商公司的分公司总部,下午4点,马路上车来车往,路上行人倒不算多。这时离一般公司的下班时间还有一到两个小时,除了像葛子盈这种要出去见客跑业绩的业务员,或是岑凯言这样在家里接案的自由工作者外,会跑到这区来的人大都还在楼里忙碌。 岑凯言平时也很少会来这边。工作上的联络大多以邮件和line来传递,就算偶尔接了要亲身跟客户讨论文案的工作,岑凯言最常合作的公司「远扬」也不在这区,而且负责帮她和「远扬」牵线的葛子盈本来就很少会给她安排需要直接与客户沟通协调的工作;毕竟她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错过与客户约好的时间。 虽然有另外两间偶尔也会合作的公司的办公室开设在这区,但更多时候,岑凯言是因为韦嘉恩才会来到这里。 作为国际知名的创科企业,「锐锋」在国内的总部正正座落于此。 韦嘉恩加入「锐锋」初期,那时岑凯言还在「远扬」工作,两间公司的位置说不上近,以租屋处为起始点的话正好位在相反方向,骑车单程约需时20分鐘,但岑凯言还是会每天先送韦嘉恩去上班,下班时也会过去接她,然后再一同回家。 「远扬」是广告业界的新进,当年成立不过四年,换句话说,正是需要把握每个工作机会、积极扩展业务范围的时候。 任职业务员,且从大四在「远扬」实习时起便极受老闆器重的葛子盈自是不用说,就连担当文案的岑凯言,在过了最初半年的菜鸟时期后也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是要赶出需要交给上司审核的文案,一时又要参加会议,讨论撰写或修改文案的方向。虽然只有极少数的时候需要留下来加班──「远扬」的老闆谢志远是个作风自由的人,虽然对公司接的案子看得很紧,但对于各部门的行政管理则全权交给该部门的负责人,而文案组的文案指导跟他志同道合,对待组员同样採取放任态度,只要能够在死线前交出成果,他便不会理会员工什么时候上下班,假如当天没有会议排程,甚至不进公司也无碍──,但每天下班回家之后,岑凯言早已筋疲力竭,纵使打开文字编辑软件,疲惫的大脑也挤不出半点东西,就连在假日,脑袋也总是因在平日累积的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即便写了点什么,到隔天重看时便会因不满意而将前一天的成果挪到放置弃置品的资料夹里封存起来。 这样的日子反復持续了一年多,而在这段期间,她那自高中起建立的部落格专栏形同虚设。 这些起初都还瞒得住──在开始交往的初期,岑凯言便向韦嘉恩提起过自己在经营部落格专栏且梦想将来能够出版自己的小说的事──,但在韦嘉恩大学毕业、两人开始同居之后,那些「最近在筹备新的长篇小说,所以暂时没时间更新部落格」之类的藉口便再也骗不过每天看着她呆坐电脑前,又或是焦虑地删去已经写好的内容的韦嘉恩。 韦嘉恩或许不懂创作者的心情和苦恼,但她很清楚「写作」对岑凯言而言有着怎么样的意义︰那几乎说得上是构成她的一部分,是笨拙的她体现温柔与感受性的方式。而正因为清楚她有多重视写作这件事,韦嘉恩自然也知道无法写作对岑凯言来说是多么的痛苦。 想要一直支持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一步一步实现梦想的想法,至今依然未变。于是,隔年晋升为组长的韦嘉恩便提议岑凯言辞掉「远扬」的工作,专心写作。 岑凯言起初不肯──无法继续写作固然令她惆悵不已,可她也不愿要韦嘉恩独力养家;这是她们的家,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将来,理应由两人共同承担──,但在韦嘉恩以真诚的口吻对她说了「因为我最喜欢的,就是心无旁騖地写作时的你」之后,原先的决心便出现了裂痕。 岑凯言觉得自己应该算不上是容易动摇的人──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绝对不愿退让的心情──,然而每当被那双温柔纯粹的眼睛注视着,再多的坚持似乎都只是徒然。 更何况,撇开梦想不谈,她也有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写下去的理由。 各方面都算得上中上等级的韦嘉恩绝对配得上比自己更好的对象;不论是那年韦嘉恩对她的告白作出答覆的时候,抑或是已经交往几年的此时,这想法始终在她脑海里縈绕不去。岑凯言一直不懂像韦嘉恩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看得上自己;过去不懂,现在不懂,将来说不定依然无法理解。而这时,这想法就像霉菌一样迅速滋生蔓延。 假如自己不再具有那些她所喜欢的部分,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选择别人? 对于被生活压迫得腾不出时间写作的懊恼,不想让心爱的人失望的心情,在这些面前,韦嘉恩的提议似乎多了几分吸引力。 最后,得知此事的葛子盈提议她转为自由接案,且成功说服谢志远及文案组的指导将部分工作外包给她,让她的收入多少有些保障,于是岑凯言便接受韦嘉恩的提案,离开「远扬」,重新开始以写作为重心的生活。也是从这时开始,为了让不再需要通勤的恋人不用特意多跑一趟,韦嘉恩开始了搭公车上下班的日子。在那之后,岑凯言便很少来这区。 偶尔遇上碰巧需要出门的日子,她也会像今天这样专程过去接韦嘉恩下班,不过上次来这里也已经是两个多月前。 「锐锋」所在的大楼是一座大堂有门卫值班的高级商业大楼,长时间在大楼外面等候说不定会被当成可疑人士,于是岑凯言便找了一间在附近的咖啡厅。 传讯息给韦嘉恩之后,她向店员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在店内的自助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小说打发时间。 收到韦嘉恩说收拾完就能离开的回覆的时候,小说大约还剩下三分之一。故事正到高潮,她倒没有不捨──在读到一半左右的时候,她的心思已经从单纯享受故事,转变为以创作者的角度思考自己会怎样铺排故事的后续发展。 她把续杯的咖啡喝完,将书放回书架上,付过钱便离开店里。 在咖啡厅外面的停车格领回车子之后,她绕了一圈,回到「锐锋」的大楼前。 下班时间已过,这时只有零星的人步出大楼;在那些人中不见韦嘉恩的身影。岑凯言放下中柱下了车,打开车厢拿出防晒裙和安全帽。 大楼底层的外墙是一片片透明玻璃,站在门外能看见电梯大堂的位置。在电梯门第三次打开时,岑凯言远远便看见那抹身影。韦嘉恩显然也发现了她,那张总是带着淡笑的脸上笑容加深,眸里也透出喜悦的光。纵使已经在一起那么久,韦嘉恩面对她时的笑容与眼神、那些处处洩露出爱意的小变化,始终能够撩拨她的心。岑凯言的眼神也不自觉柔和起来。 在韦嘉恩身旁,与她一同搭电梯的还有一个穿卡其色西装搭配白色衬衫及褐色领带的男人。那人理着一头清爽俐落的短发,往上抓的瀏海让他看起来乾净且阳光;他的站姿直挺,走路时昂首阔步,神态自若,眉眼洋溢自信。门打开后,他绅士地用手按住门──往上缩起的衣袖露出腕上的名贵手錶──,让韦嘉恩先出电梯,然后才一手插袋,悠然跟上。 男人对韦嘉恩说了些什么,只见韦嘉恩脸上掛着客套的微笑,摇了摇头,手指向大楼门口的方向,视线再一次与她的交会,眉目带着有别于面对男人时的笑意。男人往岑凯言的方向看了眼,点了点头,神色似乎闪过一剎的挫败。 两人并肩走出大楼。 「那我先走了,礼拜一见。」 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临行前瞥了岑凯言一眼,朝她微微一笑。 空气中漫着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 「下週见。」待男人走远后,韦嘉恩才面向岑凯言,稍稍皱起眉头露出歉疚的表情︰「抱歉,会议一直没办法结束,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找了间咖啡厅坐着看书,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岑凯言收回凝望男人离去的方向的视线,不以为意地回答。自从开始交往之后,岑凯言的话变得比先前多;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还是很安静。她拿过韦嘉恩的公事包掛到机车前置物架的掛鉤上,问︰「工作很棘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关于新產品的构想,我们这边一直没法跟开发部达成共识。」想起工作上的状况,韦嘉恩露出苦笑,罕见地显得愁眉苦脸。「之前都是只参与產品完成后的推广销售企划,只要参考开发部的报告书,制定推广方针就好,没想到不过是让销售部从开发初期开始参与企划,事情竟然会变得这么复杂。虽然desmond已经尽量配合我们,但销售部的人毕竟对开发的过程没什么概念,那些我们想着可以提升新產品在市场上的讨论度的提案,在开发层面上来看大多都是可行性成疑,至于开发部的提案,市场调查的数据又显示吸引力不高,再这样下去,也不知能不能赶上8月的消息发佈会。不过desmond说他们已经着手进行去年初步公佈消息的智能家居系统的最后调整,要是这次的新產品赶不上发佈会,至少也能用正式将这套系统推出市场的消息多争取一点时间。」 韦嘉恩平时很少说起工作上的事情,即使岑凯言问她,她也只会说没什么,又或是分享一些趣事或者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对于工作上的碰壁及烦恼则一字不提。不过,或者是尚未从工作模式切换出来,也说不定是实在太累,让她无暇费神掩盖,这时她罕有地将那些平日不会对岑凯言说出口的烦恼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 岑凯言不知道创科公司的状况与广告公司有多少不同,但她好歹也曾经在企业工作过一段时间,并且到现在都还是经常听葛子盈抱怨工作上的种种,既有人事关係及办公室政治的纷争,也有来自不讲理的客户的压力。她知道韦嘉恩很优秀,然而现实是越是优秀的人,越是容易被迫捲进麻烦里,尤其是像韦嘉恩这样,进公司才一年半便被提拔为组长,之后以两年的时间升上副经理的位置,去年年底更晋升为部门经理,假如说公司里有人因而心生妒忌,甚至传出各种谣言,岑凯言也毫不意外;但是韦嘉恩对于这些全都隻字未提。 到底是真的什么也没有,抑或只是那个总是处处顾虑他人的傻瓜报喜不报忧?岑凯言觉得大抵是后者。 这时,难得见她向自己倾诉工作上的烦心事,纵然在意她一再提到的desmond到底是谁,但这些岑凯言都可以暂时不理。 「不过在最近的会议上,因为销售部和开发部几乎都是一味在否决对方的提案,这两天会议的气氛搞得有点僵,desmond也说……」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工作上的状况,而岑凯言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眉头微微蹙起,以一副忧心的模样望着自己,韦嘉恩话到一半突然停住,像是忽然回过神,朝岑凯言报以一个尷尬的笑容。「抱歉,听我说这些很无聊吧?」 「不会,」岑凯言摇头,眉间的凹陷因韦嘉恩的话而更深。她伸出手,以指腹搓揉抚平韦嘉恩眉间的褶皱。「虽然帮不上忙,但只要你想说,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听你说。」 韦嘉恩轻轻拉开那隻正在搓揉自己眉间的手,顺势握住,脸上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疼。 「谢谢。」她柔声道谢,亲暱地轻捏了下岑凯言的手。「不过难得你来接我,今天还是先别讲这些扫兴的事了。」 岑凯言以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凝视着她,半晌过后才点头同意:「好。」 第二十三章 不够厚实的背,散发出的安心感却无人能比拟,光是轻轻靠着,便能够让所有的劳累与痛苦都烟消云散。 岑凯言骑车速度不快,且骑车习惯良好,即使在赶时间也不会在车子间穿插而过,信号灯即将转色时亦不会强行闯过去。骑车十年以上,她至今都从未出过事故,就连轻微的碰撞都不曾有过,甚至被葛子盈喻为她坐过后座的人里面,骑车最安全、最让人放心的一个;而交游广阔的她自然坐过不少人的机车后座。 除了岑凯言刚拿到驾照的最初一个月和路面湿滑的时候外,葛子盈每次坐她的后座时都直接腾出两手,一副毫不担心会发生意外的模样。韦嘉恩对此早有耳闻,而她对岑凯言的骑车技术及其交通安全意识均无分毫不信任,但她喜欢双手环抱岑凯言的腰的感觉,也喜欢紧贴她的背的安心感,因此撇开安全方面的考量不谈,韦嘉恩还是每次都会紧紧抱住前座的她。 自从离开「远扬」之后,成为自由工作者的岑凯言便很少出门。大学时至少因为要去上课,又或者被室友使唤去买宵夜,到后来又为了接打工结束的女友下班而近乎每天都会出门一趟,但现在的她,除了跟葛子盈有约,或是週末或平日晚上偶尔会陪韦嘉恩出门之外,便几乎不会踏出家门半步。韦嘉恩也曾想过她这样到底是好是坏,自己当初提议她辞去「远扬」的工作又是否正确,但每当看见「纸船」的部落格又发佈了一篇新的文章,下班回家时看到那人的眼里闪烁心满意足的光,便又觉得都是因为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追寻自己的梦想,那个曾经一度变得黯淡的人才会再度闪闪发光。 韦嘉恩不需要她成为台上的明星、黑夜中最耀眼的亮光──假如这是她的愿望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但即便她到最后依然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小网络作家,对韦嘉恩而言,只要她还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只要她不需要因被现实压迫而放弃梦想,这样的她便比谁都更夺目。 上次像这样从后抱住她已经是两个月前。年后工作便忙碌起来,以前两人偶尔会在週末出门来一趟小旅行,不过最近也已经没有。 前座是每天都见到面、每天晚上都会抱着入睡的人,但像这样靠在她背上、透过后视镜窥看那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脸,带来的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让她想起大学的时光。由最初藏在疏远中的亲密,至后来掀开那层原来早就毫无意义的薄纱,那些全都是她最宝贵的回忆。 现在的生活固然美好得像做梦一样──就算工作有时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生活上的琐事亦间中会让人头昏脑胀,但只要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爱的那人、为了二人的将来,所有的劳累便似乎通通算不上什么──,只是她偶尔也会怀念那时候平凡的幸福。 她仍清楚记得大二寒假的那天。那年的冬天印象中比前一年更冷,正值寒流来袭,当天夜间气温不足10度。步出打工的速食店时,户外的寒冷让她打了个冷颤,鑽进衣领的冷风使她想起第一次感觉跟岑凯言亲近了点的那日。也许是潜意识下的指令,也或许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总而言之当时她停住了正在往捷运站走去的脚步,视线移向对街──那个上次偶遇岑凯言的地方。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到看见对方呆住几秒后有点犹豫地朝她扬了下手,韦嘉恩才回过神来,楞楞地挥手回应。下一秒,两人同时失笑。儘管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韦嘉恩仍觉得彷彿能听见她的笑声;虽然她从来没听过岑凯言的笑声,甚至没看过她露出比那抹淡然的笑更多的笑容。 岑凯言招手示意她过去。 来到马路另一边的时候,岑凯言手上经已拿着那顶铁灰色安全帽。这时她已经不会拒绝岑凯言的好意;毕竟她每次都拗不过对方。 这次岑凯言没有准备暖暖包,附近也没有超商可以买,手边能够起到保暖作用的就只有她身上的羽绒外套、机车手套,以及刚煎好的锅贴。 双手在骑车时被冻僵的话可能会引起意外,韦嘉恩又坚持不肯穿她的羽绒外套,正为此发愁的岑凯言将锅贴提起到眼睛水平的高度看了看,纠结的表情带着一点点呆笨。韦嘉恩头一次发现,这个平日表情淡漠的学姐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 锅贴终是被放进车厢里,手套和外套依然好好地穿在岑凯言手上身上。上车后,岑凯言叫后座的人将手插进她羽绒外套的口袋里。韦嘉恩有些犹豫;衣袋在岑凯言腰间的位置,把手插进去意味着自己的双手要环在她腰上──儘管知道对方并没想那么多,这样的举动依然亲密得令她踌躇不已。 风在呼啸。透过后视镜,她与前座的人对上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似是看见一抹看不透的情绪在那双眼眸里流淌。下一刻,岑凯言将眼睛别开,并拉下安全帽镜片。手腕被抓住,然后便感觉到双手被温暖包覆,掌心下的触感有点柔软。墨色镜片让韦嘉恩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抱紧,要开车了。」感觉到她想抽回手的岑凯言说,那道声音似乎比平常冷了些许,也可能是因为韦嘉恩自己的体温升高了几度;而声音里的绷紧则是由于寒冷的天气──韦嘉恩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感到紧张的人并不只自己。 几天后再次见到岑凯言时,比起意外,更多的是连她本人都没察觉到的喜悦。 之后是隔週、隔週的隔週??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期待岑凯言的出现,每次走出速食店时,视线都会第一时间投向对街。她们从未约定过,不过她知道每週总有一次──有时候是两次──,那台棕黑机车会停在对街,车身在路灯与自锅贴店流洩而出的光线下闪烁;那人会倚在车上,以深沉的眼神望向她的方向,似是偶然,又像是刻意。 她没问岑凯言为什么总是出现在那里,岑凯言也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那顶尺寸正好的白色安全帽,她们也都隻字未提。 见面时流过内心的暖流、见不到面时悵然若失的空虚、环上她的腰时微微颤抖的指尖、靠在她背上时渐趋平和的心情、分别时的不捨、平日里的思念……事后回想,一切其实早在那时已经有跡可寻;只是当时的她没想到那么多,满脑子只想着原来自己从小所渴望的,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被谁放在心上,又将谁放进心里的感觉,同时也担心这样的幸福会转眼就从自己手上流走。 环在腰间的手轻轻收紧,趁着在红灯前停车等候的时间,岑凯言脱下手套摸了摸那人的手,转过头去问︰「会冷吗?」 「不会,」韦嘉恩摇头,又往前座的人靠近了些许。「只是想抱抱你。」 「哦。」不知该怎么反应的岑凯言木訥地应了一声。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太会回应韦嘉恩那些正面表达爱意的话语或表现。 明明自己常常无意识地说一些令人心动的甜言蜜语。韦嘉恩轻轻一笑,慢慢闭上了眼,让思绪放空,只全心全意感受前座人的温暖。 晚餐是家附近的热炒店。 韦嘉恩本来说要回去再煮饭,然而在看见她眼里那藏也藏不住的疲倦之后,岑凯言便直接熄火,将后座人拖下车并带进店里。 今天的韦嘉恩依然吃得不多,吃饭途中,有好几次看见她手摸着胃,微微皱眉。可是就算问她是不是胃不舒服,她也仅是带笑摇头,柔柔说句「没什么大不了。」 回到家后,岑凯言让韦嘉恩先进去洗澡,自己则是帮她将脱下来的套装外套掛好,晾在小阳台外透气。 之后便无事可做。 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一方,可是不只平日处处受她照顾,甚至到了想帮忙减轻她的负担时,才发现原来自己能为她做的就只有像掛衣服这样的小事。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坐在沙发上,岑凯言颓然垂首,洩气地心想。 儘管葛子盈让她先从想到的方向着手处理,但假如她想的没错,韦嘉恩真的是因为压力与疲劳才导致身体上的状况,那么归根究底,问题的癥结其实正出在她自己身上。毕竟韦嘉恩之所以那么努力地工作,除了个性使然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要连同她的份,肩起这个家的责任。 虽然多亏挚友和前僱主的关照,离开「远扬」后也不至于全无收入,但单凭偶尔接案的微薄薪水,要不是有韦嘉恩在,她连这间公寓的租金都付不出来。 在打理日常生活及家务琐事方面更是如此。被拜託去採购会忘记,想要帮忙煮饭却让锅子因为锅里的水烧光而底部一片焦黑,连洗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因为一整天都没想起要将洗衣机里的湿衣服拿出来,结果害衣服发臭,必须重洗。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 别说减轻她的负担了,自己顶多就只能做到避免增加她的负担。一想到这,岑凯言比先前更感洩气。 回想同居初期,当时情况并没有这么恶劣。 她并不是毫无自理能力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大学时搬离家中,毕业后又独自在外面住了一年。吸地板、洗衣服、收拾整理,这些基本的家务事她以前也有在做,甚至到了二人同居初期,也一直在帮忙处理。只是后来,韦嘉恩为了让她可以专心写作而提议她辞去工作,从那时起,她便只剩下一个目标︰既然韦嘉恩这么努力地支持自己的梦想,说什么也一定要拿出成果。 韦嘉恩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之所以这么努力打拚,全都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那条不知是否能够看见终点的路上前行──这些她都了然于心;而自己能够回报她的方式,就只有达成梦想。 她们的梦想。 于是她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投入到写作里,只希望能早日以成果去报答恋人这些年来的付出;然而却始终不得要领。投寄的稿件通通石沉大海,就连三个月前寄出去的那篇在部落格上大获好评的自信作,今天早上也只收到「经审阅后,您的作品憾未留用」的回覆。 每一次收到投稿落选的消息,失望之馀,心情都会越发焦躁。 岑凯言的社交圈子不大,但同年龄层的人每个都称得上事业有成︰刚当上部门经理的韦嘉恩、任职副经理,大概即将会升上经理一职的葛子盈,甚至连葛子盈的女友daisy──那个同样搞创作,并且因为太有个性而被葛子盈指称比好友更不适合职场生活的女人──也是因为在摄影界闯出一番名堂才被谢志远招揽过去「远扬」当首席摄影师。 反观自己。自由业与无业只差一线,就算自称是作家,事实却不过是个在网络上为一小撮人所知的网络作者而已;儘管从国中时起就梦想出版自己的作品,但至今仍毫无进展,屡败屡试,屡试屡败,只因有那个最爱的人无悔的支持与付出才能够像这般磕磕碰碰地尝试下去。 只是,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又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并不是想与身边的人作比较,或是介意别人会怎样看待一事无成的自己之类的肤浅理由;假如她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经放弃这个多年来都不见曙光的梦想。之所以会考虑这些,都是因为打从她们开始交往的那时起,这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自己也已经不是能够肆无忌惮地追梦的年纪。 自己当初可不是为了让她独力承担一切才跟她在一起的。 两人的生活、两人的将来,理应由两人共同承担。 在韦嘉恩从浴室出来前,她的思绪始终在这件事上徘徊打转。 第二十四章 洗完澡出来,听见餐厅传来谈话声,于是岑凯言便走了过去。 坐在桌前的韦嘉恩正在讲电话,她眉头深锁状甚苦恼,眸里透出疲惫,手托额头,一副感到很头疼的模样;面前是打开的笔电,黑色耳机线横过胸前,接到笔电的耳机孔上;她有时会「嗯、嗯」地点头附和,有时又会轻轻摇头,低声说着「这样应该不行」的否定。 耳里塞着耳机加上视线定在小小的13吋萤幕上,韦嘉恩似乎没注意到她已经洗完澡出来。岑凯言没再走近,只是站在走廊前,安静地望着她。 平时总提醒她洗头后要好好把头发吹乾,不能放着头发自然风乾,但这时韦嘉恩擦头发用的白色毛巾正搭在肩上,头发虽然已经没在滴水,但明显还是湿的。岑凯言抿着嘴唇,皱了下眉头。 几秒之后,眼角馀光终于发现了她。视线对上,黯淡沮丧的眼睛旋即恢復了淡淡的光采。 她看见韦嘉恩抬头望向她,以唇语无声地对她说︰「等我一下。」,末了还浅浅地笑了下。 岑凯言点了下头,擦着头发坐到沙发上。 客厅与餐厅的距离不远,即使没有刻意去听,坐在沙发上的岑凯言偶尔还是能听到韦嘉恩讲电话的内容。 「我礼拜一早上再跟他们开会说明,看能不能赶在下週内开始市场调查。」 「嗯、嗯,不会。要是这次能顺利就好了。」 「嗯好,那后续的事情就等拿到市场调查的数据后再讨论。」 「对了,刚才在公司忘记说,下週我打算跟candy那边开一个会讨论关于推出智能家居系统的事情。candy说这次市场部计划以洩露风声的方式引起事前回响,所以想找销售部和开发部讨论要洩露哪些消息。」 「好,那今天就先到这边吧,我跟candy约好时间再跟你说。不打扰,也多亏你想到这样的构思,事情才终于有了进展。好,你也好好休息,晚安。」 过了约莫10分鐘之后,终于听见告一段落的信号。岑凯言站起来走过去的同时,韦嘉恩也正好摘下耳机。 「抱歉,因为desmond刚传讯息过来,说是回家路上刚好想到一个说不定可行的点子,所以想跟我讨论一下。」一见她走近,韦嘉恩便闔上笔电,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礼拜一再说不行吗?」岑凯言没有要责怪韦嘉恩的意思──她只是心疼才刚加班回来便马上又要投入到工作里的恋人──,话一出口却因为心情焦躁而变成了带着几分责备意味的口气。 有点衝的口气使韦嘉恩楞了一下,下一刻眸里便满是歉意。她垂下了眼,说︰「因为想说不会花太久……我下次会注意的。」 「……抱歉。我不是这意思。」意识到自己失言,岑凯言别开视线,轻声道歉。 韦嘉恩摇了摇头,露出苦笑︰「我才该道歉。明明说好下班回家之后不工作的。」 这是前几年岑凯言重新开始写小说时,两人定下的约定。 大学时既要上课,又要打工,加上韦嘉恩不希望岑凯言为了陪她而减少写作的时间,因此她们平日很少出去约会;除了偶尔一起吃饭之外,二人的见面机会,几乎就只有韦嘉恩打工结束后,岑凯言去速食店载她回宿舍的短短10分鐘。考虑到出社会之后,每週上班五天,而週末彼此可能有其他安排,说不定会比之前更难对上见面的时间,因此岑凯言才会在毕业的同时,向韦嘉恩提出希望对方毕业后可以跟她一起住。 也多亏当时做了这样的决定,两人不需要刻意调整各自的行程仍能每天见面;可以一起吃饭,也能抱着入睡,假日双方都没有预定的时候也可以一起出门又或是在家里悠间度过。 话虽如此,偶尔,顾着写稿的岑凯言也会冷落了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韦嘉恩;儘管早在知道二人要一起住之后,葛子盈便提醒过她好几次,然而这样的情况依然时有发生。虽然韦嘉恩从来没有就此有过半句怨言,甚至当岑凯言为冷落了她的事情道歉时,她也只是表现出谅解的态度。不过,岑凯言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这次用不着葛子盈提醒──︰假如自己全职写作的话,类似的情况非但不会改善,甚至肯定只会发生得更为频繁。 于是,她向韦嘉恩承诺每天只会写到对方下班回来为止,假日也只会写到6点前,在那之后的时间则会拿来陪伴对方。虽然韦嘉恩一再强调并不介意她因为写稿而没时间陪自己,不过在岑凯言的坚持下,也只好勉强同意下来。 岑凯言最初只打算将这当成对自己的规范,然而对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将之视为适用于双方的规定。 岑凯言其实并不介意对方在家处理工作──毕竟她跟自己不一样,纵使是在忙,她也不会忽略自己──,不过她可不希望韦嘉恩习惯将工作带回来家里做,让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进一步减少。因此对于韦嘉恩提到的约定,她只是以沉默作为回应。 其实只要坦率地说自己希望她回家后可以好好休息就好,可是她却只是一如既往,没再多作解释,结果似乎一瞬间让气氛变得有些尷尬。 连口角也算不上,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要和解也没办法;但继续道歉的话,最终也只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你来我往。 岑凯言暗暗叹了口气,眼里有复杂的情绪在流淌。 顿了一下之后,她伸出手,动作温柔地轻轻捞起一小撮韦嘉恩的头发,然后又让仍带着湿气的发丝慢慢从手中滑落。 到了掌心里什么也不剩,她轻聱说︰「进房吧。我帮你吹头发。」 韦嘉恩默默回望着她。过了一会,慢慢点头,让自己的手滑进那隻仍悬在半空的掌心里。 「好。」她说。声音很轻很轻,彷彿耳语。 风声呼呼,柔和的暖风自上而下吹在头皮上,站在她背后的岑凯言正以以按摩般的温柔手法,轻轻搓揉她的头皮。 平时很少让岑凯言照顾自己的韦嘉恩,唯独当岑凯言提出要帮她吹头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拒绝。 她很喜欢岑凯言的手。 以外观来说,岑凯言的手不算好看,她的手筋凸起,手指略粗,指关节明显,指尖呈方正状,比起一般女性纤细修长的手,看起来更像男性的手;然而与外观相反,她的手温暖且柔软,如同她那颗藏在淡漠外表之下的心一样。 即使刚才两人发生了一点小矛盾,这时也依然能够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就是这份温柔,才让人只想全心全意地爱她。感受着身后人轻柔的触碰,韦嘉恩想着这样的事,逸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只要能够像这般被她的温柔包围,便觉得其馀的一切通通都能暂时搁置不理。 她缓缓闭上了眼,僵硬的肩膀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在如摇篮曲的风声中,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过了一会,仔细吹乾每一吋头皮后,岑凯言便关掉吹风机。 风声停止,房间里只剩下韦嘉恩轻轻的呼吸声。岑凯言轻轻唤了她一声月,不过没得到回应。坐在梳妆台前的韦嘉恩依然闔着眼,胸口正平缓地起伏。 居然坐着也能睡着…… 其实是想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让她可以好好地睡的,然而先不论运动不足的自己没什么肌肉,光是两人仅一公分的身高差,也让这件事很难达成。 想着刚睡着便被叫醒的话会比完全没睡更累,而9分鐘以上的睡眠能够减少疲劳,岑凯言于是决定先让她多睡一会再叫醒她。 轻手轻脚将吹风机收好之后,她搬来外面的圆椅凳,坐在旁边静静望着韦嘉恩的睡脸。 茫然间,忽然有种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她的感觉。 年近三十的韦嘉恩依然有着少女般的清秀容貌,岁月未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跡,然而生活却正逐渐无情地留下足印。岑凯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像在触碰易碎品般轻抚那微微凹陷的脸颊,又以指腹滑过眼底下的阴影。 假如自己能够为她分担…… 满腔情绪堵在胸口,无从宣洩。是心疼,是不甘,是无力,是气愤。 自己怎么能看着她这样下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 最后,在叫醒睡着的人前,在她额上留下轻轻的亲吻。 第二十五章 「再忙也要吃饭呀。」 因为葛子盈的这条讯息,最近都只在公司里边工作边吃三明治一类的轻食的韦嘉恩,这天终于难得在午休外出。 ……谁叫她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拒绝这位学姐。 在从办公室下楼,到离开大楼,前往跟葛子盈约好碰面的餐厅的路上,回应好几位同事不约而同的「咦?juilenne,你今天出去吃吗?」类似这般像看见什么异象一样的询问之后,韦嘉恩边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拼,边走向一看见自己,原先托着头滑手机的无聊表情瞬间全消,换上了大大的笑脸的葛子盈。 她其实也不是愿意才接下这么多工作。不过,大企业的内部竞争事实上远比外界以为的来得多,受公司名气吸引而来的外部菁英、公司内部的人才,稍不留神,很容易便会被淘汰、被取代;为了确保在公司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只能不断做出能够被认可的成续。 就个性而言,温柔和善的韦嘉恩其实并不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只是安分地待在底层倒还好,但假如要往上爬,便无可避免地会被捲入一些人事斗争。 初出社会的韦嘉恩对于大企业内部的风气一无所知──假如知道的话,她当初说不定就会去规模小一点的公司──,到后来注意到的时候,因为想让岑凯言可以安心辞掉工作,专心写作,她只能够继续待在这个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职场。 要说大企业与其他企业相比起来的好处,便是待遇较好,且也较有保障。比起可能因为经营不善或市场经济状况而需要缩减人手,甚至倒闭的小公司,像「锐锋」这样的大企业,由于业务涵盖范围广,且又是国际企业,即使不幸遇上国内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只要公司在其他地方的营运状况不至太差,公司便能够撑得下去,而她也就不太需要担心丢饭碗的问题。 不过,仅是安分守己并不足够。虽说大企业的薪酬待遇一般会比小企业好,但作为底层员工,即便日后加上年资,薪水再怎么涨也不过四万出头;一个人生活的话可说是绰绰有馀,但若要负担两人份的开销,则是远远不够。 最少也要当上主管职才行──虽然当初是这样想的,但果然,主管职并没想像中那么好当…… 「好久不见囉!上次见面是过年的时候吧?」把点餐纸拿出去交给店员后,在自助水吧拿了两杯茶回来的葛子盈对她说。「跟凯言倒是上个礼拜才见过面。」 「我有听她提起过。说是那天你刚好在附近见客,所以顺便找她吃饭。」 其实见客的地方距离她们家并不近,那天也是因为离会议还有好些时间,才特别搭了20分鐘的车过去找人。不过,总不能直接对当事人说是因为自己看岑凯言又陷入瓶颈,从而知道她又在苦恼些什么事,而导致她那么苦恼的原因正是出在韦嘉恩身上;因此葛子盈并未更正这个岑凯言乱编的说法。也幸好韦嘉恩对于岑凯言说的话几乎都照单全收,才会没想到她们家附近都是住宅和一些小店,以「远扬」的客户群体来说,葛子盈根本不可能会到那边见客。 「对呀,因为想说好像已经很久没跟你们联络。」葛子盈点头称是,「其实本来是想约你们一起吃晚饭的,不过凯言说你最近都要加班,可能不太好约。」她顺口地说着刚才顺势想到的话,将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带。 毕竟也不好将「因为你最近好像胃口不太好,而且经常要加班,所以凯言很担心你,担心得都要写不出东西了」这种铁定会让韦嘉恩自我责怪的实话说出口。 「最近工作很忙吗?虽然觉得你应该不至于不好好吃饭,但你是不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点?今天约你的时候一开始也说中午也要工作。」说着便测量般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腕:「好像真的瘦了。」 「只是这阵子刚好在忙新企划的事情,所以稍微有点忙不过来。」韦嘉恩笑笑抽回手,「不过我早上有先买三明治中午吃,不用担心。」 「整天都只吃三明治可不好喔。」 「嗯,我知道。」韦嘉恩回答,又给了葛子盈一个「不用担心」的浅笑,「只有最近这样而已。而且新企划那边也差不多上轨道,之后就会比较轻松了。」 「那就好。」葛子盈喝了口茶,「那等你比较不忙之后,我们再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吧。」 「不是四个人?」韦嘉恩笑了下,「你跟daisy姐最近怎样?」 「就老样子,没什么好说的。」 「还是经常吵架吗?」 「是那女人三天两头就要找事情唸我。像是遥控器用完没放回去电视柜里呀,坐完的椅子没推回去呀,之类的。『每次都要过去电视柜那边拿遥控器的话,我到底为什么要用遥控器?还不如直接去按电视机上的按钮!』我这样跟她说之后,隔天她就买了个小竹篮放在茶几上,说是用来放遥控器的。真是的,这样也可以的话,一开始就这样不就好了吗!」 见葛子盈皱起眉头,像打开了开关一样不住抱怨,韦嘉恩噗哧一笑:「不过,子盈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毕业之后,葛子盈抱怨被叫「学姐」让她听起来很老,还搬出「如果你要继续叫我学姐的话,那也要叫凯言学姐才公平」的歪理,硬要韦嘉恩直接叫她的名字。 「这个嘛……」葛子盈耸了耸肩,「虽然那女人很囉嗦,每次都会拿一样的事情唸我,但反过来想,会直接对我说出她的不满,也就代表她相信我能够接受她这些情绪;而愿意为了彼此生活习惯上的不同,一直重提相同的事情,然后在一次次的衝突中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平衡点,这难道不也是她是认真想跟我一起生活的证明吗?」她顿了一下,眼里已经不见先前抱怨对方时的不快情绪。「而且她也不是只会唸我。跟她说了烦恼的话她会跟我一起想办法,向她抱怨工作上遇到的不合理的事情后她会比我更生气,这种被谁重视的感觉……还不赖。」 「总觉得子盈你有点变了。」 「变美了吗?」她眨了眨眼,拨了下那头亮棕色的波浪长发。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美呀。」韦嘉恩顺着她的玩笑笑着附和。 「被你这样说还真让人开心呢。」 没句正经这点倒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韦嘉恩露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笑容,摇了摇头,「不过我说的是更里面一点的东西。该说是个性吗?还是说是心态?以前跟善悠学姐交往时的你,根本不会跟她吵架吧?」 「那不一样呀。」说起汪善悠,葛子盈脸上浮现有点怀念的神情,「也不是说是善悠不好,毕竟当时的我也没想着要向她问清楚,不过就结果而论,那时候善悠每次不高兴或生气,我其实都不了解原因,只是一味想着要顺着她、要哄好她,而我也不会将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告诉她,到最后,根本什么都没解决。但晞……daisy那女人的个性很倔,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就不会善罢干休,所以我也不得不认真面对她。」 韦嘉恩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说,直到她说完,才以慨叹与感触参半的语气说:「……你交到个很好的女友呢。」 「你也有呀。」葛子盈笑着回答,「凯言的脑袋有时候很奇怪,又不太会说话,在很多方面也很不可靠,但只要你肯对她说,她一定也会认真面对你。」 毕竟她最大的长处就是认真啊。葛子盈说完这句话之后,店员便送来她们点的食物,像是已经完结,又似是还有很多未说完的部分的话题,也暂且告一段落。 就是因为知道她连自己的烦恼都会像对待她自己的事情一样认真看待,所以才更不能告诉她呀……毕竟……可不能要她分心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在吃完饭回公司的路上,韦嘉恩一直想着这件事。 第二十六章 梦想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东西,甚至有人尽其一生去追梦,最终却依然不得志。假如一时不如意就放弃的话,梦想就终究只是一场梦。 这种话说来容易,但如果一味追求虚无縹緲的梦,连到了该放弃的时候都还假装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就不过是藉着动听的诡辩,自私地伤害那些支持你的人。 「凯言?」从摄影棚回座位时正好看见自己也蛮熟悉的身影,daisy于是出声喊她。 以一句「你先去整理刚才拍的照片,我之后再找你。」打发走旁边的同事后,便走向偶然遇见的熟人。 daisy是三年前才加入「远扬」的,那时候岑凯言已经离职,二人在工作上从未合作过,不过因葛子盈的缘故私下见过几次面,对彼此也有一定程度的熟悉。 「嗨。」岑凯言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daisy转头往业务部的区域看了看,见葛子盈的座位上没人,于是说︰「葛子盈好像出去了,今天可能不会回来。」 「没关係,我不是来找她。」 daisy挑起眉毛,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 偶尔会接「远扬」外包出去的案件的岑凯言有时候会上来公司谈工作,而她接的案件几乎都是经身为aam的葛子盈安排,主要负责与她接洽的人也是葛子盈,因此刚才看到她出现在公司的时候,daisy很自然就认为她是来找葛子盈的。 daisy望了眼她刚才走过来的方向,想到走廊尽头是老闆的办公室,便问︰「你来找kenny?」 「嗯。稍微有点事想跟他谈。不过已经谈完了。」岑凯言轻描淡写地回答。 「哦。」回答的方式显然透出无意多谈的暗示,daisy也就识趣地没再多问对方跟谢志远谈了什么,仅是点了点头。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她提议︰「反正时间差不多,要一起吃饭吗?」 「好。」 daisy带她去的是距离「远扬」两个街口的早午餐店。岑凯言点了一份煎柠檬奶油鮭鱼,daisy点的则是凯萨沙拉。 「你的口味跟葛子盈真像。」店员离开后,daisy勾了勾嘴角,说:「她每次来,点的不是鮭鱼就是牛排。」 岑凯言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对吃的没什么要求,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习惯子盈买什么回来我就吃什么。」 「那女人买的话,确实都会按自己的喜好买呢。」daisy笑着同意。 明明如果想用食物来追求对方的话,按理来说应该要买对方喜欢的食物才是,可是以前葛子盈每次去摄影棚探班的时候,带的几乎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有一次,甚至还买来daisy不吃的蚵仔煎。 「不过也多亏有她一直帮我买饭回来,不然我大概都会在家里随便找些现成的东西吃,又或者是直接忘记吃饭。」 「说的也是。」daisy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以前也会这样,后来有次得了胃炎,那女人突然就跑来我家,还发了很大的火,说什么『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是不是都不要命!』。后来才知道她会那么生气是因为你高中曾经因胃炎进过医院。」 「……总觉得有点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daisy笑了笑,「也是因为这样,才难得看到那个轻浮的女人这么认真地生气。」她顿了一下,唇边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謔:「况且我当时马上就跟她吵了起来,也算是打平吧。」 被daisy的话逗笑,岑凯言也跟着轻轻一笑。 对话暂且打住。过了一会,店员便送上餐点,于是两人安静地各自吃饭。 等到吃完,店员收走盘子并送上餐后饮料之后,岑凯言才再次开口:「你真的很厉害。」 「什么?」daisy有些愕然地反问,然后想到刚才的话题,又问:「跟葛子盈吵架吗?」她扬起嘴角,接着说:「那女人平时掩饰得很好,但真的生起气来,也是很囉嗦很烦人的。不过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daisy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可这时,儘管没有当年的汪善悠那么强烈的敌意,岑凯言作听出她语气里似乎多添了一点点的妒忌。 不单只汪善悠,回想起来,葛子盈过去的每一任女友,似乎都怀疑过两人之间有点什么。 明明就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岑凯言皱了皱眉,表情认真地说︰「我跟子盈之间没什么。」 daisy楞了一下,先是轻笑,然后又变成大笑。「抱歉,我的口气可能不太好。我知道的,你们只是认识很久而已。」见岑凯言似乎还是一脸不信,daisy向她保证︰「放心吧,我承认我以前的确是有怀疑过,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知道你跟嘉恩在交往之后还有这种怀疑的话,对嘉恩未免太失礼。」 对方都已经这样说了,再加以否认反而会显得有点欲盖弥彰之味,于是岑凯言点了点头,回到原来的话题︰「我的意思是作为摄影师,你真的很厉害。我听子盈说,你高中时为了拍参加比赛的作品,曾经一个人在山上露营好几天。而且还刚好是在寒流来袭的时候。」 「只是年轻时一头热的执着罢了。」daisy轻笑一声,「听葛子盈说,你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呀。」 「至少你最后得奖了。而我……」岑凯言垂下眼,表情暗了几分:「如你所见。」 「我觉得……视乎你怎样看待这件事吧。」 「……什么意思?」 她沉默思索了一会才悠悠开口:「这样说好了,参加摄影比赛的成本其实很低,至少远低于文字投稿。以现时的技术来说,最快的快门速度是1/8000秒,也就是说,最短只需要花1/8000秒就能够生成一张可以拿去参赛的照片。当然,只要是认真参加比赛的人,没几个是会什么都不想,随便按一下快门便拿成品去参赛,不过大致来说,参加摄影比赛的成本就是这么低。行外人可能不知道,但假如只是要参赛,而不追求比赛的规模的话,杂志社举办的、摄影器材公司举办的、县市举办的、社区举办的,甚至是一些企业自行举办的……诸如此类的比赛要多少有多少,加上摄影是不分国际的,跟只局限于华文圈里的小说投稿不同,只要有这个意愿,就算想要每週参赛也不成问题。虽然不能说多参加几次比赛就总有一次能得奖,但有试就有机会,参加的比赛数量越多,得奖的机率也会越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说到一个段落的daisy停顿一下,喝了口红茶润喉后才接着说:「你刚刚说我作为摄影师很厉害,但其实我只是运气好罢了。因为运气好,在年轻时凭着一时的热情参加的比赛里得了奖,于是自以为有才能,对自己充满信心,后来才会有动力坚持下去。反过来说,假如我那时候一直没得奖,到热情退去之后,我一定会放弃摄影吧,顶多也就是当成偶尔玩玩的兴趣。」她迎上岑凯言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所以要说厉害的话,我觉得到现在都还在坚持的你才是真正的厉害。」 与daisy分别后,岑凯言来到上次等韦嘉恩下班时去过的咖啡厅。 午饭时段刚过,店内仍有不少客人。店员领着她到进门后的第一张桌子入座。 她到自助书架拿了跟上次同样的书,回到座位上,把书翻到上次中断的位置,盯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daisy刚才说的话言犹在耳。她知道daisy没有恶意,说的那些话也只是想对她的坚持和努力表示认可,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对方说的话却是讽刺不已。 毕竟她在不到两个小时前,才刚向前僱主谢志远提出想回「远扬」工作的请求。 在这个时候放弃成为小说家的梦想,对于过去九年间一直支持自己的韦嘉恩来说,到底是温柔抑或是残忍?类似这样的问题,她当然也有想过。不过,每次她闔上眼,眼前便会浮现那天所见的韦嘉恩憔悴的面容,而每当想起她憔悴的面容,岑凯言便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韦嘉恩不仅独力肩起两人份的经济负担,连生活上的大小事务也一件不落地妥善打理。回想最初,自己明明是因为希望看起来很寂寞的她能够得到幸福,才会一步一步去接近她,最终意外导致二人成为现在这样的关係。但到头来,别说让她幸福了,不如说简直只是自己一味单方面在接受她的好,而自己能够给她的,除了实际上一文不值的爱情之外,根本什么也没有。 曾经说过不懂爱情的她,纵使已经跟韦嘉恩在一起多年,仍不敢说自己已经了解到爱情的全貌,不过她认为自己至少也知道,爱情应当是对等的关係,而不是只有一方无止尽地付出,另一方则只是不断在接受。 爱是在一起的理由,然而绝不是束缚的理由。如果两人没办法成为对等的关係,假如自己只能依附着她,成为她的负担,这样自己又怎么能抬头挺胸地站在她身旁?假若自己既无法为她分担责任,亦无法为她分忧,甚至连一个简单的聆听者的角色都做不到,假使她连在自己面前,都必须处处顾虑自己,将那些苦恼与难受都通通掖起来独自面对,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对她说爱,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她的爱? 所以……只能放弃了呀。 就算有再多的不捨、再多的不甘、再多的不愿,就算明知她知道后肯定会反对,甚至可能因此而对自己感到失望,也只能放弃了呀。 因为,比起这一切一切,韦嘉恩能够过得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因为,只要最爱的她能够好好的,不论是什么,自己都可以放弃不要。 第二十七章 关于回去「远扬」这件事,最难的其实在于该怎么开口。 在韦嘉恩正因工作上的事情分身不暇的这时,岑凯言实在是不愿再拿别的事情烦她,话虽如此,这也不是能够一直拖着不说的事情。毕竟已经跟谢志远谈过,也因为自己说了希望可以尽快开始工作,因此下週开始便会重新作为「远扬」的正式员工回去工作,到时候就算再怎么不想说,也势必要让韦嘉恩知道这件事情。 只是……果然还是很难…… 时间在她反覆思索该如何向韦嘉恩说明自己的决定期间仍然一秒不差地流逝。到店员神色为难地上前提醒她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响的时候,她才回神意识到咖啡厅里的顾客已经换过一轮甚至好几轮,而外头的天色早从万里无云的天蓝色变更为靛青色。不好意思地向店员及被打扰到的其馀几桌客人低声致歉后,岑凯言连忙接起电话。 「言?我下班了喔,你在哪?」电话里传来韦嘉恩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一直联络不上她,语气听起来带着几分担忧。 「抱歉,我在附近的咖啡厅。现在马上过来。」 进店时点的咖啡一口也没喝过,到这时早已放凉。一口气把变得难喝的暗褐色液体灌进肚子里后,付过钱便匆匆离开。 两分鐘后,岑凯言骑着机车来到那栋玻璃外墙的大楼前。站在路边的,除了韦嘉恩之外,还有上週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跟韦嘉恩一同下楼的男人。今天他依然穿着卡其色西装,不过外套的剪裁跟上次那套不太一样,整排钮扣全部打开,显得休间又不失专业;里面的衬衫换成顏色很淡的浅蓝色,领带也换了一条深蓝色条纹花纹的。 「既然你朋友来了,那我先走了。」见岑凯言在两人面前下了车并摘下安全帽,汤显来对旁边的韦嘉恩说。 「不好意思,麻烦你陪我等。」 「不会,这时间附近人流不多,也不好让你一个人在街上等。」他望向岑凯言,后者也回望着他。两人的视线交会半秒,汤显来率先移开视线。视线挪回韦嘉恩身上,他清爽地笑着,扬了一下手,「明天见。」 讲完之后便转身离开。 大楼前只剩下她们二人。岑凯言对上韦嘉恩那双仍有些不安的眼眸,心中一阵愧疚。自从两人开始交往以来,替韦嘉恩设了专用铃声的她一次都不曾漏接对方的电话,也难怪韦嘉恩会这么担心。 明明才想着要减轻她的负担,结果反而又要她为自己忧心。 瞥了眼楼内保全人员岗位的位置,见柜檯上放着「巡逻中」的牌子,而柜檯后没半个人影,于是便上前伸手将韦嘉恩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勾到耳后,然后把掌心贴上她的脸颊:「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电话一直没接,我以为……」她摇了摇头,小声嘟囔:「没事就好。」闔上眼蹭了蹭那隻有着炙热温度的手,松口气似地轻吁一口气,才再度睁眼,语带疑惑地问:「你在咖啡厅写稿吗?」 「不是,」虽然进入状况之后就不会受周遭环境影响,但要是环境太吵杂,她从一开始便会没法专心,故此儘管有时会为了转换心情而到图书馆写稿,但类似在咖啡飘香的咖啡店里写稿这种在作品中很常见的事情,则是与她彻底无缘。这事韦嘉恩也知道,因此被对方这样问的时候,她并没有随口应是蒙混过去。「只是刚好在想些事情,所以没注意手机。」不过,因为还没准备好要对韦嘉恩说自己决定放弃成为小说家并打算回去「远扬」上班的事情,她只是像这般含糊回答。 韦嘉恩的表情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但最后只点了点头。 「在意的话,明明说出来就好」跟「还好她不会追问下去」这两个对立的想法在岑凯言脑里拉扯。 一辆汽车在旁驶过。岑凯言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考虑到要是两人的关係在公司里传开的话说不定会对韦嘉恩带来影响──儘管大眾对同性恋的接受度比以前高,社会上对这曾被视为异端的群体的态度也相较从前友善,可仍有部分人对她们抱有敌意──,人在外面时,岑凯言总是避免做出太亲暱的举动,以前每天接送韦嘉恩上下班的时候,也是叫她以「住在附近的大学学姐顺道载自己」的说法打发在路上看见她们,并会向她打听八卦的同事。 她望向车子驶远的方向,抿了下唇,说:「回家吧。」 「所以你就这样,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没跟她说?」 「因为只要一想到她一直都比我更希望看到我的小说能够顺利出版,就觉得……说不出口。」面对葛子盈气势汹汹的质问,岑凯言皱着眉头,无力地回答。 虽然葛子盈一副对方已经拖延了好一段时间的口吻,但其实今天不过是岑凯言去找谢志远谈回去「远扬」工作的事情的隔天。 今天一早,昨天下午一直在外面见客的葛子盈,一回到公司便从谢志远那里听说岑凯言下週起会回「远扬」工作的事情。一开始还在开玩笑地责怪葛子盈怎么不早点通知他,好让他可以提前准备好合约的谢志远,在看到平日总是笑咪咪的葛子盈脸色越来越难看之后,便识趣地噤口不语。一小时后,葛子盈坐在岑凯言家的客厅里,质问那个事前对自己隻字未提的好友。 本来就没打算隐瞒葛子盈──就算想瞒也瞒不了──,岑凯言在对方问了之后便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岑凯言放弃已经坚持十多年的梦想的决定固然令同样一直支持着她,甚至比韦嘉恩更早开始支持她的葛子盈难以接受,不过对于对方不希望让韦嘉恩那么辛苦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对方居然还未告诉韦嘉恩这件事。 「既然怕她失望的话,一开始不这样做不就好了?」葛子盈一脸不悦地说。 「我刚才不就解释过了?」岑凯言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昨天不是才跟她吃过饭吗?看到她那副样子,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葛子盈反驳,「但嘉恩这些年来是抱着怎么样的想法去努力工作,你不也是很清楚的吗?这个时候才说要放弃,那么她一直以来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就是不希望她继续这种得不到回报的付出,所以才决定放弃。」 「你上次投的比赛不是已经过初选了吗?虽然最终没得奖,但也是比之前踏前了一步,凭什么认定嘉恩的付出以后也得不到回报?」 「还只是初选而已,而且后来我去投了几间出版社,也一样全部落选。假设真的终有一天运气好能够出版好了,但到底还要多久?到时候嘉恩的身体还撑得下去吗?」 望着难得越说越激动的岑凯言,原先有点动了气的葛子盈反而冷静下来。她重重叹了口气,说:「要继续坚持还是要放弃,我作为朋友没资格左右你的决定,顶多就只能提出我自己的想法而己。但这件事,你不觉得应该跟嘉恩商量过再做决定吗?」 「……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好好的。」 「就算自觉是为了对方好才做的事,也必须要考虑对方的心情和想法。不这样做的话,就只是自以为是罢了。你是将她视作今后也要一起走下去的人吧?既然如此,你的愿望和她的愿望,假如实在没办法同时实现,至少也要找出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平衡点。不然这样下去,这终究会变成你们之间的心结。」 「子盈你……」岑凯言以有点陌生的表情望着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大话了?」 「你很烦耶!」葛子盈气呼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都太让人操心!再说,我也是经歷过很多事情的喔!」 岑凯言轻笑了几声,然后又安静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以夹杂了不安的声音,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如果我不再是那个她说过最喜欢的,总是心无旁騖地写小说的我,她还会喜欢我吗?」 「你自己去问她呀。」葛子盈也轻声回答,「『不论你变成怎样,我都会一直喜欢你』,这种话其实是很不现实的。虽然不是说我怀疑嘉恩对你的感情,但这种事,也只有当事人能给你答案了。」 「总而言之,回远扬的事情我会跟kenny说先暂缓一下。到底要怎么做,就等到你跟嘉恩谈完之后再说吧。」打起精神,这样说完之后,葛子盈说了句「我还有工作,走囉!」便离开了岑凯言的家。 第二十八章 虽说早晚都要开口,但可以的话,果然还是想要再拖一下…… 夜间时分,离葛子盈像风一样出现,又风一般离去,已经过了大半天。岑凯言站在流理檯旁边,不时搭手一下,但更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儘管对方能早点下班回家休息比什么都好,不过偏偏挑中今天,这就让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了。她的思绪千回百转,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晚餐是韦嘉恩做的香菇炒鸡腿肉和虱目鱼汤。 比起最近做的菜,这两道都算是前置作业比较费时的菜──香菇要先泡软,鸡腿肉要先汆烫,虱目鱼也要做去腥处理──,不过,难得准时下班,韦嘉恩倒不介意多费一些工夫,做些最近较少做的菜式。 「怎样?味道够吗?」鸡腿肉炒成金黄色时,汤看起来也煮得差不多。调到小火后,她用汤勺舀了少许汤到小碗里,递给旁边的岑凯言嚐味道。 「嗯。」岑凯言点了下头,朝仍冒着热烟的碗吹了几口气,才将没那么烫嘴的汤递到韦嘉恩唇边,让她也嚐嚐味道。鱼汤味道鲜甜,韦嘉恩满意地点头。 熄火,舀汤,盛饭。韦嘉恩负责拿汤,岑凯言负责端饭;韦嘉恩回厨房把香菇炒鸡腿肉也端出去,而岑凯言跟着过去,打开橱柜拿筷子和汤匙。每个动作都像是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一样──事实上说不定也确是如此──,不需言语,单靠默契便一一分工完成。 香菇软脆,土鸡肉有嚼劲,鱼汤汤头清甜,鱼肉鲜嫰。对吃的东西不怎么讲究的岑凯言很少会对食物作出「好吃」或「不好吃」的评价,不过韦嘉恩做的饭菜,今天也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 吃完饭,时间也才8点刚过。岑凯言让韦嘉恩先去洗去身上的油烟,自己则将碗盘带到厨房里清洗。水声潺潺,房子另一头传来浴室门关上的声响。岑凯言心不在焉地用菜瓜布刷洗餐具,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如果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会不会连这些已经成为日常的日子也一併失去? 眼下的时光越是平淡,她的想法便越是消极。 韦嘉恩洗好澡后便轮到岑凯言。墙上掛鐘的时针指向「9」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换上了睡衣。 「要看电影吗?」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于是韦嘉恩拿出了大学时用的旧笔电;现在已经被她们当成专门拿来看电影用的笔电。 「改天吧,」岑凯言摇了摇头,拿过韦嘉恩摆在腿上的笔电,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今天想和你说说话。」 「好。」韦嘉恩点头,在床上缩起双脚,让岑凯言可以从她这侧爬上床。 韦嘉恩靠着她,岑凯言略高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肩和手臂传了过来。她闔上眼,脑袋轻轻抵住岑凯言的,「你说,我在听。」 将近4月,晚上天气仍有些微凉意。岑凯言拉高棉被,盖住自己和韦嘉恩,手伸到被窝里,握住了她的手。享受了片刻的寧静,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才开口:「最近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子盈昨天也问过我,」韦嘉恩从她身上离开,用没被握住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显不安又半开玩笑地问:「我看起来很糟吗?」 岑凯言把她另一隻手也握住,轻轻拉下,望进她眼里的眼神柔和而认真,「不会,很好看。」 「唔……」韦嘉恩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红了。不是没被人说过好看,但自不会奉承,也不会故意说甜言蜜语的岑凯言口中听到这种话,每次都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就像比起说爱──虽然她们之间也很少说这些话──,这点小事反而更让她心动。 明明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跟刚在一起那时似的?她伤脑筋似地对岑凯言笑了笑,「谢谢,但这种话就不用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我是认真的。」岑凯言语气篤定地强调:「就是消瘦了点,看起来有点累,但还是很好看。」 「你这人真是……」该说是太老实吗?韦嘉恩望着她,欲言又止,表情略带无奈。她又靠回去岑凯言身上,垂落的发丝顺着摇头的动作拂过岑凯言肩窝,似有若无地挠过她心头。「只是刚好这阵子比较忙而已,等到新企划的方向定下来后就会比较轻松了。」 脖子有点痒,岑凯言缩了下,松开握住韦嘉恩的手,轻轻按住肩窝处的脑袋,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你不需要把自己逼那么紧。」 「不用担心,我没关係的。这点辛苦算不上什么。」 所以果然还是会辛苦啊。岑凯言皱起眉头,抚摸的动作也停住。 「言?」韦嘉恩疑惑地抬头,见她一脸凝重,便朝她勾起嘴角,像要安抚她般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我真的没关係的,不用担心,好吗?」 「怎么可能没关係?」总是没什么高低起伏的声音,这时听起来像是正在压抑情绪。「如果早知道会让你这么辛苦这么累,我一开始就不会辞职。」 「这样你就没办法写小说了。」韦嘉恩继续安抚似地轻声对她说:「你不是想出书吗?而且虽然表面上每天都要加班,但实际上没看起来那么累喔。」 「我可是每天都看着你的。」实际上有多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岑凯言的眼睛像是正这么说。然后,毫无预警地,「我不写了。」她这样说。 「你在说什么呀?」韦嘉恩笑了一声,就像听见任性的小孩在说气话,然而眼里却有着动摇。 「我是认真的。」岑凯言又说了一遍几分鐘前才说过的话,不过这次无论是情况还是气氛都与前一次完全不同。 韦嘉恩的笑容慢慢退去。 岑凯言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说任性话,不会说气话,甚至连玩笑话都不太会说。这些韦嘉恩都知道。她都知道。 可是,怎么会呢? 部落格的读者人数只得个位数时仍然坚持下来,遇上长达一年的瓶颈期也撑过去了,现在却忽然说不写? 「我不写了,也会回去『远扬』工作。钱的事情也好,家事也好,我全部都会跟你一起分担。」这不是商量。岑凯言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定,彷彿这事已成定局,任谁再怎么说都没有转圜的馀地。 「你不用这样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儘管如此,韦嘉恩还是试着说服她,「只要再过一阵子,到新企划的事情定下来后就……」 「然后呢?」每次都会安静地等她说完才接话的岑凯言头一次打断了她。韦嘉恩怔怔地望着她。「下一个企划,再下一个企划……组长、副经理、经理……这几年,你爬得太快了。你本来不是这么急功近利的人,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一直勉强自己,才会一直逼自己要继续往上爬。我一直都在等你开口,等你说一句你累了,说一句工作上的抱怨。但你半句都没说过。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但在你心里,我真的就这么不可靠吗?」 「你怎么会不可靠呢?我只是觉得这点小事不说也没关係,希望你可以不用为多馀的事情操心而已。」韦嘉恩双手包覆住她的手,用很轻很慢的语气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最喜欢的,就是心无旁騖地写作时的你。」 最后一句话重重击在岑凯言心上,使得一直隐藏的情绪一下子迸发开来。 她摒住呼吸,紧咬嘴唇,吞了几次口水才从乾渴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如果……」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完,「如果我不写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喜欢我了?」然后,把心一横似的,以几近逼迫的语气问:「你喜欢的,到底是『纸船』还是我?」 韦嘉恩瞪大眼睛。 「你在……」 「……你没有回答呢。」岑凯言勾了勾嘴角,再次打断她。 「不是的!我只是……!」 「嘘……」岑凯言把食指抵在韦嘉恩唇上,摇了摇头,制止焦急地想要解释的她。「我知道的。」岑凯言轻柔地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在我们认识之前,你已经一直喜欢『纸船』。」平缓的语气就跟一直以来一样,彷彿方才的激动不曾存在过,「可是,到我们开始交往为止,你都不知道我就是『纸船』。要说你是因为我是『纸船』才跟我交往,对你未免太不公平了。」 真相是在更早以前,韦嘉恩已经知道──至少是怀疑──岑凯言跟「纸船」是同一人,但既然一开始在岑凯言说出写作的事情时,韦嘉恩没有对她坦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自然也不会傻得将真相说出口。 假如可以让她不再误会自己是因为这样才跟她在一起的话,那就让她继续把这当成真相吧。 可是,为什么嘴上说着理解的她,表情却一脸落寞? 「对不起,说了些像是在质疑你的话。我本来没打算讲这种话的。」 没打算说,不代表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有这样想过,才会一时衝口而出。 韦嘉恩不否认那时候是因为猜测岑凯言是「纸船」,所以才会对这个本来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学姐生起无法言喻的亲近感,也不否认回归到最初的最初,自己就是受到她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的模样吸引,才会產生想要接近她的心情,可是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喜欢她,也不是因此才跟她交往,更不是因为她是「纸船」,才会这么努力地支持她的梦想。 这份心意,到底要怎样才能传达给她? 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岑凯言说:「我不是因为怀疑你的感情才说不写,也知道你只是希望我可以达成梦想,但对我来说,你比梦想更加重要。」食指离开了她的唇,而姆指指腹仔细地描绘她眼底下那圈阴影的形状。「假如我的梦想,是必须要你满心顾虑着我才能达成的东西,那么我寧愿它永远都没法达成。」岑凯言说得很轻很轻,柔情似水的眼神让韦嘉恩想起岑凯言第一次对她说喜欢的那天。「就算我这样说,你依然希望我坚持下去吗?」 「我……」 对于岑凯言的这个问题,韦嘉恩没办法回答。 假若她是基于自身的意志,因为她自己不想再坚持下去才决定要放弃,这样韦嘉恩无论如何都不会反对她的决定。 但是,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放弃多年来一直坚持的梦想? 怎么能……让自己成为她的障碍? 每一次自己说自己的心愿是看到她达成梦想的时候,她都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听自己说那些话的? 原来……原来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支持,一直都在伤害她。 「……果然没这么简单呢。」岑凯言叹了口气,脸上的浅笑既是无奈,也是哀伤。「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够并存的东西。」 韦嘉恩以为对于喜欢写作、梦想出版自己的小说的岑凯言来说,只要能够继续写下去,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但说不定,她们之间的误会,一直远比她所以为的多。 她们的愿望,是那样的相似,相似得没办法同时实现。 两个人的生活,只靠一个人或者能够维持,然而两人份的幸福,单凭单方面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奉献,最终就只会导致双方都遍体鳞伤。 韦嘉恩眨了眨视线有些模糊的眼,可是眼前那张岑凯言的脸依然越来越不清晰。 「不要哭。」 曾经那么希望了解的人。 「我爱你。」 唯独这时,韦嘉恩希望自己没那么了解她。 「所以,对不起。」 要是没那么了解她,就不会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她打算说什么。 「现在的我,不管怎样做都会让你难受的。」 也不会,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会给予怎么样的答覆。 「为了我而勉强自己的你,因为我的选择而自责的你,不论是哪个,我都不想看到。」 初见那天,在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楼梯里,那隻拦在自己腰后的手。 「对不起,可是……」 这时轻轻将自己拉进怀里抱住的那隻手。 「在我们想出一个彼此都能够接受的方法之前……」 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温柔。 「……我们暂时分开吧。」 直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嗯。」 第二十九章 即便心情晦暗,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一夜无眠。但直到闹鐘如常响起前,韦嘉恩都不敢睁开双眼。 毕竟同样整夜未睡的岑凯言一直凝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脸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似的,哪怕韦嘉恩只是想偷偷看她一眼,肯定也会马上被发现到,然后便会被那人一面以温柔得令人几乎落泪的语调说着「你明天还要上班,快睡吧。」,一面用温暖的拥抱包围着她,像哄不肯睡觉的小孩般哄她入睡。 可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在说了那种话之后,根本不可能睡得着啊…… 「早……」 闹鐘响了。第一束晨曦透过窗帘缝隙流泻进屋里后,又过了彷彿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闹鐘终于响了。韦嘉恩倏地睁眼,便对上那双眼神专注的深邃眼眸。 一股想哭的心情涌上心头。韦嘉恩眨眼几次,又用手揉去盈眶的泪水,以略微沙哑的嗓音回应那声温柔如昔,甚至比一直以来都更轻更柔和的早晨招呼。 外头天气好得甚是讽刺。明明刚踏入多雨的4月,晴朗的蓝空却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浅浅的蓝色似无边际,彷似在提醒天空那么广、世界那么大,而人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只可惜,在那些可能性之中,目前并不包括让她们不用分开,而又双方都不会难过的方法。 4月1日。 如果一切都只是愚人节的玩笑就好了。韦嘉恩心想。虽然她们从不过愚人节,个性认真得甚至有些过于死板的岑凯言也不爱开玩笑。 「该起床了。」岑凯言柔声提醒。 那隻她最喜欢的手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前发,每一下划过额头的羽毛般的轻触,都像是直接落在她心里。韦嘉恩有些动容地握住那隻手,拉到唇边,低下头,在第三节无名指上印下浅浅的吻。 上方传来倒抽气的声音,被握住的手颤抖了下。 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呢?韦嘉恩不敢抬头,怕一看到岑凯言这时的表情,便会忍不住眼泪。 她将脸埋在岑凯言胸前,鼻腔里是柔软精和着岑凯言的气味。 不想上班。想就这样待在她怀里,忘记梦想,忘记现实,忘记所有的所有。 不过今天有跟市场部的会议,下午也要去一趟南港,巡视明天开始的展览会的准备进度。临时休假的话,这些本应由自己处理的工作都会落到其他人头上。 韦嘉恩头一次对于岑凯言总说自己太顾虑其他人、太少考虑自己这件事深有所感;但这次不只是顾虑他人与否的问题,还有责任之类的事情需要考虑。 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韦嘉恩深深叹息,最后又多感受几秒岑凯言的体温后才不捨地离开她的怀抱。 之后……说不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像这样被她抱住了。 早餐是韦嘉恩做的里肌蛋吐司。岑凯言另外给自己煮了一杯双倍浓缩咖啡。 「我想送你去公司。」她说。 连交通也像是故意要与她们作对似的。平日早上繁忙时段要花上10分鐘的路程,今天只消7分鐘便走完。车子停在大楼前的时候,韦嘉恩的手仍然紧紧环住前座的岑凯言。 岑凯言摘下手套和安全帽,贴上腰间的手,轻轻松开。手上感觉到些微的抵抗,她转过头去,帮韦嘉恩解开安全帽的扣环、除下安全帽,用手当成梳子,一下一下仔细梳理略略被安全帽和路上的风吹乱的头发。 「可以不加班的时候,就早点回家,到家之后不要工作,要好好休息。没食慾也要好好吃饭,你现在太瘦了,这样不健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用勉强自己搅下所有工作,待不下去的时候,离开也可以,就算想放个长假也没关係。有事可以找子盈,不要怕麻烦到她,实在不想麻烦她的话,找我也可以,我会马上过来的。」岑凯言一字一句地提醒,明明平时生活上处处受对方照顾,这时却表现得像较年长的一方;虽然她年纪本来就比韦嘉恩大。 她拉住韦嘉恩的手,扶她下车。经过大楼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但岑凯言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话说得很慢,宛如起誓,又宛若许愿:「我会努力成为可以让我们一起得到幸福的人,会成为有能力爱你,也值得你的爱的人,但是……假如遇到比我更好、能够让你幸福的人,假如遇到想在一起的人,不要顾虑我。」 「我……」韦嘉恩有些哽咽。 岑凯言摇头制止,不让她说出拒绝。 「你值得幸福。你应该得到幸福。所以……不要再一次因为我而放弃幸福。答应我,好吗?」 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放弃过幸福﹐因为你就是我的幸福。这句话,韦嘉恩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口。 第三十章 岑凯言走了。 日子……再难过也是要过。 生活似乎没什么转变。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梳洗后到厨房准备早餐,吃饱后回到卧室换上套装和画上简单的淡妆;7点半出门,搭上40分到站的公车,50分进到公司,到茶水间泡一杯热茶后,9点正准时开始工作。日子规律得很,甚至有些无趣。 汤显来提出的新企划方案进行得很顺利。为期一个月的市场调查结束,得到的数据结果是潜在客户的意向普遍正面,与开发部讨论后,终于正式确立了新產品的发展方向,在这之后,直至开发部完成试作品为止,新產品开发企划那边算是暂时没有销售部的事。虽然还有现有產品的销售管理需要处理,但如同先前对葛子盈和岑凯言所说的一样,工作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 很偶尔还是需要加班,但大多数时候,韦嘉恩都能够准时下班。 5点半离开公司,6点鐘回到家里,7点到7点半左右吃完饭,8点便已换好睡衣上床。这样的生活与过年前、升职前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做的菜分量少了,房子似乎也变宽广了。 回家后没有温柔的笑容上前迎接、做饭时旁边没人帮忙嚐味道、吃饭前没有帮忙端菜摆位的人、睡觉时没有温暖的怀抱。 晚上的时间似乎变得漫长。纵使重新开始之前因工作太忙而暂时搁置下来的运动习惯,在晚餐前的排程里多排了一个小时的慢跑,又在每个排程之间多塞了不止一点点的想着岑凯言的时间,睡前的空档依然长得让人无所适从。 乍看没多少转变的生活,实际上都变得不一样了。 当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原来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适应。 她们的分开是双方商量后同意的结果;假如那算是商量的话。不是因为不爱而分开,分开时的场面也没搞得很难看,即使再见面也不会多尷尬,而且岑凯言也说过有事可以找她──韦嘉恩知道就算没事,只要自己说一句想见面,那人也一定不会拒绝──,儘管如此,韦嘉恩还是一次都没有联络过岑凯言。 并非不思念,正是因为太想念她,才更不能联络她。如果听到那道轻柔的声音、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从小到大都不曾说过半句任性话的自己,这次肯定会忍不住叫她回来。 可是,这样一定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起初岑凯言提出要分开的时候,韦嘉恩其实什么都不明白。既然是要找出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法,为什么非要分开不可呢?难道不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去思考、一起去寻找吗?之所以没尝试作抵抗便同意,不过是因为不希望让岑凯言为难──既然她认为这是正确的决定、对两人来说是必须的决定,那么不论其他人再怎么说,就算对方是自己,她也会坚决去做。 平时看起来对很多事都无所谓,甚至有些随声附和的岑凯言,唯独在面对自己认定正确的事情上,会毫不动摇,坚定不移。 但是,经过了几个月后,如今韦嘉恩终于稍微能够理解岑凯言当时的决定。 她一直以为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交往之后,两人对彼此都已经很了解,所以才有办法培养那么多生活上的小默契,也因此总能在对方状况不佳时马上便注意到;直至那天,她才忽然明瞭,她们或许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在漫漫人生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或者只佔了人生的一小部分,然而,对于在遇上对方之前都不曾有过其他伴侣的她们来说,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终归是太长了。而有些事情,在一起太久,便看不到;有些改变,离得太近,便没法发生。 最近岑凯言又开始写作了。不是投稿用的长篇故事,而是一个个独立的短篇,彷彿拋弃了过去几年的一切,重新回归到原点。那些不单是故事,更是情感的抒发,是情绪的吶喊,是寂寞的宣洩。韦嘉恩在她的故事里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曾经遗失的「纸船」。 韦嘉恩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她只知道岑凯言之前写的作品虽然故事较以前完满,剧情也更吸引人,但那股触动人心的衝击却也没从前那么强烈──,现在她写的故事,比起「说故事」,不如说是心情的告白,对普罗大眾来说,这样的小说欠缺趣味性,不过,这份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的感动,才是最原本的「纸船」。 为什么之前写不出来呢?假如要拋弃过去,才能寻回初心,那么或许……或许自己终究是成了她的障碍。 一开始暂时借住葛子盈家的岑凯言,听说已经找到房子搬了出去,被间置一段时间的部落格也是在她搬出去后不久重新开始更新的。韦嘉恩不时会跟葛子盈见面,并从对方口中打听岑凯言的近况;想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也想知道她工作的情况。只是,她从来没问岑凯言现在住在哪里,也没问她是一个人住还是跟别人一起住。 假如她正在跟一个能够让她回归本我的人住在一起的话,甚至让她做到同时兼顾工作和写作这件当年跟自己在一起时所做不到的事,或者这才是最好的结果。读着「纸船」的新作品时,韦嘉恩偶尔会这样想。 她一刻都没有忘记岑凯言说过会为了让两人可以重新在一起而努力的承诺,但如果她能够遇上比自己更适合支持她、陪在她身边的人,或者……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三十一章 一个人的生活,到底该怎么过?岑凯言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任何参考点。 仔细一想,在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三十年人生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大学四年跟葛子盈一起住,毕业的一年后便开始了与韦嘉恩同居的生活,一个人住的时间,就只有毕业后的第一年;那时韦嘉恩还住在大学宿舍里,每逢週末和连假都会到她家里过夜﹐平日晚上也会打电话──偶尔在电话里可以听到她室友那些让常被葛子盈说表情不够的岑凯言有些脸红,有点开心,却又略微不懂的调侃;其实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被说了二人很恩爱罢了。 平日只有在韦嘉恩打工结束时能够见个10分鐘,顶多也就是陪她散步回宿舍时多见5分鐘,或者偶尔在回宿舍前,到旁边的锅贴店吃宵夜;假日时下午一起出去到处走走,晚上一起过夜,隔天有课的话就送她回宿舍;每天午休传一些关于彼此午餐吃了什么、早上的工作或课堂怎么样的讯息,晚上到家洗澡后打一通5到10分鐘的电话,睡前再传一条道晚安的讯息──这样算是很恩爱吗?在韦嘉恩之前没跟任何人交往过,事前也没想像过自己与人交往,甚至连恋爱题材的电影或小说都没看过几部,对于交往中的情侣都怎么相处的,岑凯言可谓一张白纸。不过,假如以葛子盈与汪善悠,又或是以前的每一位女友的相处作比较,岑凯言觉得自己与韦嘉恩并没有到「很恩爱」的程度。 可是,能够被这样认为,感觉还不坏。 纵然不在彼此身边,生活里依然处处有着对方的影子,这样的时光,让有一年时间一个人住的岑凯言,实际上没半点一个人生活的感觉。 插进钥匙,往逆时鐘方向拧动却发现转不动。岑凯言楞了一下,摇摇头,改以顺时针方向旋转一圈半。门锁应声打开。打开门后的空间一片昏暗,藉着从窗口透入室内不多的路灯光线,屋里物件轮廓仅依稀可见。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老旧灯泡闪烁两下才顺利亮起,亮度稍嫌不够的暖黄光线流泻而下,岑凯言这才想到今天又忘了买灯泡回来换。 懒得再出门一趟,她轻叹一声,进屋后便关上了门。 鞋子脱在玄关,晚餐的麵线和手机放到餐桌书桌两用的米白色桌子上,背包则摆到墙边的地板上。拿着杯子到洗手台,旋开水龙头稍作冲洗,关上水后到旁边拿起水壶,才想起昨天晚上忘记煮水,今天早上时间又不够,这时壶里已经空空如也。她洩气地放下水杯,打开壶盖,加水后接上快煮壶的电源,按下开关煮水。 开始一个人生活后,岑凯言深刻体认到以前韦嘉恩真的把家里顾得很好。买灯泡、换灯泡、煮水这点小事,要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大学跟葛子盈一起住时也确实有在做,然而到了跟韦嘉恩一起住的时候,因为对方说了都交给她就好,自己也就随她去,即便后来觉得她负担太重,说着想要替她分担,但最终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只因对方说了一句「没关係」就当真、说了一句「你只要专心写作就好」便坦然接受。 虽然早有所觉,但不只钱的事情,在生活上,自己其实也是过分依赖她。每一件都只是些琐碎小事,但饶是再小的事,堆积起来也会变成负担。假如自己早点注意到,假若当时态度强硬一些,而不是顺从地接受她的体贴,说不定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至少……不至于觉得自己只是她的负累。 到了再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可以重新在一起,到时候就跟她说家务要一人做一半吧。快煮壶传出水沸腾的咕嚕声,拔掉电源的同时,岑凯言暗自许下诺言。 要与对方约定的事很多。开支要摊分、家务要分工、每週要分享一件工作上的抱怨,就算是再小的事情也没关係──时隔多年重返职场,岑凯言才终于切身体会到即便是再与世无争的人,也总有好事之徒会将矛头指向你;而假如连自己这般不起眼的人也可能成为某人的攻击对象,天知道乍看职途顺遂的韦嘉恩瞒着自己背地里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岑凯言一个个记在心里,等待着那天来临的时候,可向韦嘉恩诉说自己为了这段关係考虑过的种种。 这次……一定不会像那些被拜託去买的食材或沐浴乳或洗衣精那样转头便忘。 洗澡后,岑凯言坐到桌前,打开了电脑。 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而每当韦嘉恩在身边的时候,岑凯言总觉时间过得太快,以致于她几乎忘了假如以一般工时来算,每天下班马上回家的话,到睡前为止其实有将近六个小时的空馀时间,而假日扣除八小时的睡眠,则有十六个小时。 六小时。十六小时。一週就是六十二小时。这段时间──大学时甚至比这更多──,认识韦嘉恩前的自己都是怎样度过的? 写作。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作。 当年因工作太累而写不出来的经歷仍让她心有馀悸,而且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投稿,她也想不出继续写下去的理由。 无事可做,一静下来,岑凯言总会想起韦嘉恩。想她最近胃口有没有变好一点、想她晚上有没有睡好、想她会不会还是天未亮便醒来、想她前一天不知又加班到几点、想她一个人走在夜归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想她的笑靨、想她的温柔、想她的体贴、想她笨得总是只想着他人,忘记考虑自己;想她靠在身上时的体温、想她柔软的手心、想她和着洗发乳香气和薄荷味的吻、想她流露爱意的眼神、想她做的饭菜、想她那些提醒自己记得吃饭记得起身伸展的讯息和电话。 一开始是在意,在一起之后是习惯,而分开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她的爱,与原先所以为的并不一样。 不是需要她,也不是不能没有她,而是有她在身边会更好,但没有的话……她还是会一直住在自己心里。 想对她说的话很多,无法传达的话更多。好的、坏的;思念、寂寞。无处可倾诉的想法和心情,几经兜转,还是回归到原点。 回想最初,第一次开始写课业以外的文章,就是因为寂寞的心情无处投放。个性安静,又总是面无表情的她,从小就被视为奇怪的小孩,对着迷的事情会深深着迷,对不感兴趣的事情则一脸冷淡。 起初主动搭话的同班同学,每次都是不到几天便会落下她,因为觉得跟他们一起玩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连带让他们的心情也受到影响;老师会说她不合群,父母也总说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当然也会感到寂寞,可是年幼又笨拙的她并不知道该怎去表达自己的心情。 自己的心情不好理解也不好表达,但换成是别人的心情,让自己变成旁观者,一切就忽然变得好懂多了。 共情、感性,这些词语当时的她一个也没听说过,只知道只要将自己的事当成别人的故事,把自己想的事情透过别人的口说出来,那些本来不知该怎样用言语去表达的东西,便会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其实不是文字也没关係。只是因为这是最容易入门的媒介,而她刚好也蛮喜欢看书。至于成为小说家、出版小说这件事……说来其实是因为葛子盈才想到的。 国中时期的她没考虑太多,只想着要将更多心情化为文字,希望这些文字能够成为自己的心灵寄託,或者……也成为那些同样寂寞的人的寄託。然而,后者该怎样去达成呢?因为看见她在写作的葛子盈问了「你想成为小说家吗?」这样的问题,所以她才想到这样或许也不坏,继而将之视作梦想;而后来这也的确变成了她自己想要达成的梦想。 不过,所谓梦想,本来就不是轻易能够达成的东西,也没有非达成不可的理由。放弃虽然有些令人惋惜,有机会的话也依然会想要达成,不过就算只是像最初那样随意写写,即便只能接触到很有限的人,其实也不坏。 就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与没法让韦嘉恩幸福的遗憾相比,这样的遗憾倒不算什么。 明明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放弃,但到头来,因为无处宣洩的遗憾太多,回过神来,手已经在键盘上敲打。 其实……说不定也没什么好怕的,也并非必须要找出一个理由。 非要说的话,就只是因为有太多话想说而已。 好的、坏的;思念、寂寞。 原来,只要不执着于「要写出一个好故事」这件事情,单纯随心而发,将心底的心情一一化为文字,就像最初那时候所做的一样,就不存在「写不出来」的问题。 第三十二章 秋去冬来,韶光荏苒。转眼间,连年份也变更了;而气温依然维持在二十六、七度,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彿一切都还停留在夏天将至的那时。 在全球暖化的影响下,近年时有出现异常的天气状况,例如5月初已受颱风吹袭,又譬如过年时天气仍热得满街都是穿短袖短裤的人们。 去年的冬天气候偏暖,除1月下旬有一波寒流来袭外,其馀日子简直和暖得跟秋天似的,儘管太阳下山后稍有凉意,日间却是光穿一件长袖连帽衫走在街上便会渗出些微薄汗的气温。 年份更迭当天,日间气温最高三十度,中午走在路上,岑凯言心想今年的冬天大抵也是与去年相差无几。不过,三週过后,寒流突至,临近新年,气温骤降,相较于毫无冬意的过往几年,今年的天气总算是增添了些许过年的气氛。 自从高三毕业那年随葛子盈一起搬来台北后,岑凯言就不曾回过老家,即便不少人认为这是个重要节日,但新年于她而言其实意义不大,顶多就是韦嘉恩能够放假、两人可以去一趟小旅行的日子。然而,这个唯一的意义今年也已经没有了。勉强要说的话,就只是变成了她自己能够放假的日子;也正好够时间让平日要上班,没办法跑太远的她可以久违地出远门取材。 一下楼,一阵冷风便鑽进领口。天空是雾灰色的,太阳隐藏在云层底下,使天气更是寒冷。岑凯言将夹克的拉鍊拉到最上面,思绪一瞬间回到大二那年的冬天。 指尖下柔顺的发丝、短暂相握的手、踌躇的眼神…… 她闔上眼,轻轻甩头,将那些回忆连同伴随而来的情绪一併赶出脑海。做了个深呼吸之后,腋下夹着安全帽,快步走向停车的地方。 或许是离前一次的寒冬太远,连机车也有些不适应。试了三次,引擎才终于发出隆隆低鸣。岑凯言掏出手机,用略微僵硬的手指发了一条讯息,然后收起中柱,驱车上路。 20分鐘后,岑凯言来到一座新式公寓前。 正想打电话给对方,便见裹在羽绒外套里的女人拿着行李袋,走出那座与自己住的地方格调不知差了几个等级的大楼。 「呼──今天好冷喔!」一见到岑凯言,那人便以这句话代替打招呼。 岑凯言向她点了下头,然后主动伸手拿过对方的行李袋,放到脚踏板上,「等等骑车会更冷,没关係吗?」 「既然说过会跟你一起去,我才不会被寒冷打倒呢!」 「话是这么说,」岑凯言边说边掀开座垫,「但其实也没有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吧?」 「哼哼,我可是你的责编喔。」那人接过递过来的安全帽,「啊,谢谢。」 「责编应该不是都会跟着去取材的吧?」岑凯言反问,然后不忘更正对方:「而且严格说起来,现在还不是。」 跟她认识是在三个月前。一开始在部落格的私信箱看到她的讯息时,岑凯言以为是恶作剧;之前投稿那么多次都得不到想要的回覆,怎么可能为了宣洩而随手写写的东西,反而吸引到出版社的人的注意? 于是她没理会那条留下了联络方法的讯息。到了几天后,发佈新文章的隔天,私讯箱又再收到一条讯息,内容与前一次的差不多,都是一个自称出版社编辑的人,说读过她最近几个月发佈的文章后想跟她见面谈一下。只是这次,对方在文末提到如果这次依然没接到她的联络,往后便不会再打扰。 并不是真的相信这种天降下来的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之前也确实经已放弃投稿出版的梦想,不过只是见个面也无妨。抱着这样的想法,岑凯言查到出版社的电邮──对方在私讯里有留下一个像是私人信箱的电邮地址,也有留电话号码和line的帐号,不过近年诈骗猖獗,保险起见,岑凯言还是直接联络出版社;虽说她也没多少钱能给人骗──,寄了一封信过去。 两个礼拜后才收到回覆;当时岑凯言已经认定之前收到的私信只是诈骗或恶作剧一类的东西。寄来回覆的是之前在私讯里看过的信箱,对方又留了一次电话,叫岑凯言时间方便的时候联络她。 接电话的是一道成熟友善的女性嗓音,而与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身高约矮她半个头,谈吐大方而不失风趣,散发出让人感觉放松的氛围的女人。 递来的名牌上写着对方在第一条私信里已经提过的名字,职衔是总编辑。 自我介绍后,那人拿出平板,操作几下然后摆到岑凯言面前。画面左边是她最后一次投稿的作品,而右边是两天前才发佈的新文章。 与前面像棉花似的温和语调相反,谈到文章时,那人的语气肯定,一针见血,甚至有些不留情面。她说岑凯言之前写的小说过分着重于商业性的价值,感觉得出来有刻意在模仿时下流行的作品,然而却模仿得不上不下;这种程度的作品,虽然以网络小说而言有足够的魅力吸引读者,但假如要商业化,则欠缺个人特色,自然也就没有出版社愿意花钱出版。 这样的话,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见面?纵然说着对这次会面没抱多大期望,在内心某处,岑凯言其实依然希望这会成为通向梦想的路。 「因为你改变了啊。」那人这样说,脸上又恢復先前和善的笑容。「虽然故事整体来说比之前粗劣技巧也还有点生疏,但能感觉到故事里有比较深刻的感情,就像是在对某个人说话似的。比起为了吸引读者而故意营造出人意表、高潮迭起的剧情,看得出来你比较擅长这种写法,而这种不常见的作品类型,比一般的大眾向作品更有出版价值。」 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罢了。她最后又笑笑这样补充。 「我以为出版社比较倾向出版大眾向的书?」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毕竟我们也是生意人啊。」那人点头认同,然后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是有些时候,假如有一些任性的编辑愿意掛保证,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之前可是投稿过很多次,最后全数落选喔?你要给这样的人掛保证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因为你之前写的都不是自己擅长的范畴。」她语气篤定地说,「强迫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写都不会好看,真正优秀的作品,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由心而发。」 面前人的提议很吸引,不过一想到韦嘉恩,便让岑凯言有些裹足不前。当初就是因为想要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能够给她幸福的人,才会选择离开她,假如这时又拋下一切去追逐仅冒出一丝曙光的梦,到头来又失败的话,不就什么也没有改变吗? 比起实现梦想,现在应该有更该做的事才是。 这么想着,她垂下眼,说︰「抱歉,但我还要上班,没办法同时兼顾写小说的事情。现在只是当成空馀时的兴趣罢了。」 「要是没半点想让作品出版的意思,你今天也不会来跟我见面。」像看穿她真实的想法,那人语气肯定地说。她望着在听见她的话后撇开视线的岑凯言,露出沉思的表情,「我也知道要将写作当成事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既然你刚说之前一直有在投稿,那么看来不只是因为这样呢。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喔。」 就当是朋友之间的间聊。她补充般说。 分明是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人,可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上散发着令人放松的氛围,让岑凯言自然而然地开口:「我以前……为了实现梦想,一直委屈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 「你觉得想实现梦想是一件自私的事吗?」 「假如只一味追在梦想后面,忽略了其他的东西,甚至将属于自己的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这就是自私。」 「没错。」她点头认同,「可是,谁也没说要实现梦想就必须要看不见别的东西吧?」她停顿一下才接着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像你在『选择』那篇里面说的那样,必须放弃a才能得到b,又或者要得到a就必须放弃b。很多时候,强迫人做出选择的,就只是人本身。」 「如果抱着这种半调子的心态……」 「真的是这样吗?」那人打断她,挑眉反问,「把自己迫到没有退路,想着必须要成功才行,即使写出来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也没关係。之所以一直落选,难道不正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写的吗?」 「因为都已经要她牺牲那么多了,假如没办法成功,那她的牺牲……」 「所以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以某人的牺牲为前提?」岑凯言露出被问倒的错愕表情。「不是你牺牲梦想,就是她牺牲自己来让你可以达成梦想。为什么要将这当成一道二择一的选择题?能够成为全职作家的人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一开始都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投稿而已。不然你以为编辑为什么会这么忙?」 她顿了一下,「你也好,那个人也好,我不知道你们是哪来的误解,不过你们都错了。作家其实是一种很可悲的生物,如果只想着要放弃一切,全心全意地写,这样根本活不下去。真正的作家可是过得很累的。必须要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有些人甚至有各种各样生活上的事情要顾。可是,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人会觉得必须得成功才可以。」 那张脸上,露出了柔和的浅笑:「如果你还是没办法改变这种心态的话,不然这样好了,不要把我当成编辑,也不要将作品当成要拿去投稿出版的作品,不要去考虑什么商业价值、什么读者会喜欢怎样的作品之类的没趣的事情。你只要像平时一样,继续写你自己想写的东西,然后把我想成是……对了,就想成是正好在当编辑的朋友怎么样?你只是把平常就在写的小说拿给正好在当编辑的朋友看,又刚好这个朋友会给你一些技巧方面的意见,最终也可能会帮你把小说出版。这样对你应该没什么坏处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她问。 韦嘉恩也是,这个人也是,为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明明自己就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只知道做梦的小小的网络作家而已。 「因为听到我说愿意掛保证帮你出版的时候,你的眼神亮了起来;而当拒绝我、说到只是把写作当成间馀兴趣时,你的表情显得很失落。」那人笑着回答,温柔的语气使眼前的身影一瞬间与韦嘉恩的重叠起来。 一直以来,嘉恩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去支持自己的?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写作时的自己吗? 还是说,她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因捨弃梦想而变得消沉,因此才会一直支持自己? 「再说,你不知道吗?所谓编辑,就是看到有潜力的作者,就会想要紧紧把握住的人喔。」 「……你真的认为我做得到吗?」 「作为编辑,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的。」那人勾起嘴角,眨了眨眼。「再说,假如那个人真的如你所说,一直在支持你实现梦想的话,比起在部落格里对她说那些话,你不觉得透过这种方式来传达给她会更好吗?」 岑凯言望着那隻朝自己伸出的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是不是就能够重新成为那个韦嘉恩说过最喜欢的自己,然后抬头挺胸地回到她身边?假如自己有办法同时兼顾工作和梦想,是不是就能向她证明不需一直顾虑自己,能让她放心让自己为她分担生活上的种种? 最后,岑凯言握住了那隻手。 「很好,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囉!凯言!」那人露出大大的笑容,回握的力度十分坚定。 那个人说,她叫蒋文。 第三十三章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虽然偶尔会半开玩笑地以责编自居,但那些一般编辑会做的催稿一类的事,蒋文从来都没有做过,假如遇上岑凯言工作比较忙的时候,甚至还会把她赶去休息,阻止她写稿。她不会跟岑凯言提出版社的考量,也不会跟她说读者更喜欢怎么样的情节,然后要求她按读者喜好或市场需求修改剧情;除非岑凯言主动找她讨论,否则她从来不会对故事的内容提出任何意见。 她就只是……如同那时所说,只是一个刚好在当编辑的朋友,会以编辑的专业角度,就写作技巧方面对她的文章提出一些建议。 「当然不会。编辑可是很忙的,哪有那个时间每次都跟着去取材。」听见岑凯言的问题,蒋文笑着耸肩,手将滑下来的安全帽往上推了推,边调整扣环边说:「那你就把我当成蹭车坐的朋友吧!只是因为回老家的时候刚好顺路,才说跟你一起去喔。」说完又将不知不觉间滑了下来的安全帽往上推,蹙起眉毛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扰,「这顶好像有点太大,另一顶是不是比较小?」 岑凯言微微一怔,跨上车的动作顿了下。 注意到她的反应,蒋文会意地问:「那是『她』的?」 「……嗯。」岑凯言犹豫了一阵子才以很小的幅度点头。 「嗯哼,这样啊。」她伸了个懒腰,撇开视线,笑笑说:「没办法呢,那我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抱歉。」 「为什么道歉?」蒋文觉得有点好笑地反问。 岑凯言摇头,「只是觉得……好像该跟你道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喔。」蒋文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毕竟是『她』嘛。」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那个曾经令岑凯言不惜放弃梦想的人;那个已经分开半年,却还是住在岑凯言心里,佔据着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的人。 岑凯言从来没有说过,但蒋文知道,那天她之所以答应再试一次,让自己帮她出版小说,除了是因为自己向她开出了很好的条件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假如说一开始还能假装没注意到这件事情,在收到岑凯言发来的小说的前几章后,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这是对方想着那个人写出来的故事;而蒋文从来就不是个迟钝的人。 毕竟,这可是「纸船」写的第一篇爱情小说。 初次见面时的平淡、平凡相处间偶尔的心动、感情萌芽时的迷茫、似有若无的曖昧、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后的踌躇、感情当中的不自信、希望对方得到幸福的强烈心情、提出分手时的心痛……岑凯言对于每一种感情的描写,都真切得彷似亲身经歷过──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蒋文问她这是不是她和那个人的故事时,她说,这不是她们的故事,但这是她在很多年前,在发现自己变得有点在意那个人的时候,为了整理那些不明不白的心情而开始写的故事;虽然交往初期还有断断续续在写,但后来就搁置了,直到现在才把它翻出来,重新润饰,想把它完成──如果要她写一部从心而发的长篇小说的话,她觉得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作品。 说什么有点在意,又说什么不明不白,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喜欢她喜欢得不行吗?蒋文读着岑凯言发过来的原稿,越是往下读,心情越发浮躁。 主角二人从相识,到相知,然后相爱;由磨擦,至误会,于是分手;各自思念,最后重逢。到了这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岑凯言说她还未决定好故事的结局──她心目中有两个结局,一是完满的大团圆结局,另一个是遗憾收场的结局,而两个结局都需要用到同一个场景,为此她才要趁着新年连假出门取材,顺便转换心情,看能不能趁这机会决定好故事的方向──,但蒋文觉得,如果这是岑凯言和那个人的故事的话,那么她肯定早就决定好要採用哪个结局。 目的地是台中的一间大学。准确来说,是那间大学的教堂。 老家就在台中,大学毕业前一直住在这里,蒋文自然知道这间教堂,不如说,当被问到知不知道哪里有特色教堂的时候,向岑凯言介绍这间教堂的人就是她。 建于1962年的路思义教堂是本地最着名的现代建筑之一,说到浪漫或许不及北部的淡水礼拜堂或者南部被浅水环绕的水晶教堂,不过这里是蒋文曾经与大学时的伴侣来过的地方,对她有着别样意义。说她有私心也无妨,但假若岑凯言打算以某间教堂作为她的故事最后的场景,不论她最后决定採用的是哪个结局,蒋文都希望那个结局是发生在这里。 到了台中,蒋文先指示岑凯言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来到晚上下榻的地方。 岑凯言本来打算一个人到饭店住,不过蒋文说家里有空房间,半强迫地把她带回家里。虽然想着不好在新年期间到别人家里打扰,但适逢今年的除夕落在礼拜二,连假从週六起便开始,两人也是在同一天出发,于是岑凯言便同意在蒋文家借住到礼拜一再回台北的家。 蒋文的父母很好客,得知蒋文带着客人回来,早早就做好一桌的菜,两人本来只打算放下行李便出门,但最后还是拖到吃完稍晚的午餐才出发。 教堂离蒋文老家不远,骑车过去只消10分鐘,岑凯言把车停到停车场时,时间刚过下午2点。下车后,蒋文便带着岑凯言往教堂走去。 印象中每次来时都多少有些游客的教堂今天难得没人,蒋文正感奇怪,便见教堂大门关上。上前察看后,才发现原来教堂今天并不开放。 「抱歉,让你白跑一趟。要是有先查开放时间就好了。」蒋文有些愧疚地对岑凯言说。 已经好几年没来,她事前根本没想起礼拜六是教堂的休息日。 「没关係,明天再来就好。」岑凯言摇摇头,态度不甚在意。看了看时间,她问:「现在怎样?要回去吗?还是你有什么地方想去?」 蒋文手双手环胸,歪歪头,在记忆里检索附近的景点。 歌剧院?那也太奇怪。博物馆?感觉就不是岑凯言会感兴趣的地方。夜景公园?时间太早了。 在脑内几经否决,最后,她提议:「去看落羽松怎么样?」 说是附近,但其实也没有多近,从教堂过去,骑车也要花上近20分鐘。 之所以想到要去看落羽松,是因为她想起岑凯言的小说里,有一段主角二人曖昧期间在一片金黄的落羽松步道间散步的情节,但读到那边的时候总觉得那部分的描写略欠具体,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很久没看过落羽松;去年本打算去看,不过那时候太早去,树叶还没开始变色,后来就一直没去成。 跟那个人没去成的地方,与自己一起去没关係吗?蒋文没有不解风情到问这种问题。况且,她知道对岑凯言来说,这只是取材的一环,没什么特殊意义。 带岑凯言去的是几乎只有当地人会去的地方,比起这座城市另外几处有名的落羽松热点,这座位于乡间小路的树林明显没什么人气,也正好可以不受打扰,安静赏林;蒋文记得以前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景况。 倒也不是此处景緻较为逊色,不过既非收费景点,业者自然也无意推广,据说当初之所以为人所知,也仅因某个无意间发现这片树林的人传出去。 在路边停好车,两人下了车,蒋文带着人走进记忆中的那片树林。 时值1月底,正是观赏落羽松的季节,放眼看去,红黄交错,抬头可在枝叶间望见雾灰色的天空,与上次来时所见的蓝天相比,此时的景观更显萧瑟。 地上落叶很厚,走过时,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软软的触感彷如地毯。蒋文忽然心血来潮,停下脚步,弯身将落叶掬在手里,仰头往上一拋。 叶片随风飘零,彷似方从树上凋落。 她想叫岑凯言看,往前望去,张口声音却发不出来。在飘落的枯叶间,岑凯言站在几步之遥处,背景是密密麻麻的落羽松。天上没有太阳,儘管树叶疏落,树下依然暗了几分,佇在树下的岑凯言,那包覆在黑色夹克下的身影显得分外寂寞,令人有些目眩。 这时的她在想什么呢?蒋文不需问也早知答案。 林道不是一条大直路,旁边有一堵矮土墙,栽种在上面的树木形成高低起伏的层次。混杂在风声中,土墙上的某处传来人声,蒋文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了一辆银灰色汽车。 大概是约会中的情侣吧。蒋文边这么想,边走向停在前方的岑凯言,刚到她身旁便看见两个人影从土墙上的林间走出来。 看似在发楞的岑凯言似乎也注意到靠近中的人声。蒋文听见旁边传来转头的动静,然后是倒抽气的声音。她略感困惑地转过头去,便见平日总是面无表情的岑凯言瞪大眼睛,一副说不出话的模样。 而在土墙上的人,正以略略颤抖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第三十四章 悠间度过长达九天的连假后,在最后一天,蒋文搭上北上的火车,收拾心情,重回忙碌的社畜生活。 从台中搭回台北约要两小时,用来补眠正好合适,不过前几天的休假经已让她充饱了电,即便是通常让人昏昏欲睡的饭后时间,这时也毫无睡意。 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越过靠窗的乘客看窗外风景多少有些令人尷尬,反正无事可做,蒋文便拿出平板,点进工作用的邮箱。 入行前不知道,到后来被分派到的工作多了,蒋文才发现编辑其实是个很奇怪的职业;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很看运气的职业。初入行时,蒋文当的是杂志编辑,当时因为杂志有固定的出版日程,工时总是十分稳定:每逄送印日前两天,加班几乎已是常态。到后来,转到书本的出版社,工作模式整个变得不一样。出版社出版的书主要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签约作家的作品,另一种则是没签约作家的投稿,前者因为早与作者谈好交稿时间,儘管无可避免会遇上一些无法如期交稿,因而要编辑屡次催稿的作者,但大多数时候,工作的日程都相对稳定;至于后者,由于无法预视何时会收到投稿,自然也就没办法知道工作什么时候会进来。 出版社的投稿邮箱是由总编辑集中管理的,每每收到投稿,总编辑都会按投稿类型分派给底下的编辑,而分配到工作的编辑,须在限期内完成稿件的审查;堪用的要向总编辑匯报并负责联络作者洽谈后续事宜,不合适的就寄送退稿的回覆。 蒋文看书的速度算快,大约只需两小时便能读完一部十万字的小说,不过编辑的工作并不只是看完就好,与作者沟通讨论、三番四次的修改校对,还有定稿以后的排版、设计、打样等等,要处理的事情多不胜数,且大部分都是需要与其他人合作、配合他人日程的工作,久而久之,蒋文也就习惯在工馀时间读稿,以至于平常总是处在睡眠不足的状态。 不过,难得遇上漫长连假,即便是被戏称工作狂的蒋文,偶尔也想休息一下。为了让自己能够好好放松,她过去几天都没打开过邮箱,可没有打开不代表没有新邮件进来,出版社休假也不等于作者们放假;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连假期间,平日忙于正职工作的人们才终于腾得出时间写作,也因如此,每次连假过后,出版社收到的投稿数量总是比平常多。 既为总编辑,除了以个人名义开的工作用邮箱外,蒋文也要检查出版社的投稿用邮箱。这时,她按着平时的习惯,率先检查邮件量较少的个人邮箱。 一般来说,公司并不接受非寄送到投稿邮箱内的投稿,不过正如当日在岑凯言面前对自己的评价,蒋文自问是个任性的人,而假如让任性的人得到权力,即使职权稍微被滥用,也只能说是无可厚非。 这个个人邮箱算是蒋文的个人兴趣,从以前起就喜爱阅读网络小说,每每遇到一些质素不错的作品,她便会为其无法出版成书这件事感到不平。以前的她没法做些什么,但到了成了总编辑的此时,既然有权力决定一部作品能否出版,蒋文自然也想要实现一些自己的私心,亦因此她创了这个邮箱,每当遇到觉得不错的作品时,她都会主动联络对方,询问对方是否有出版意愿,然后再指示对方循一般管道投稿,并安排自己亲自担任责编。 当初之所以接触岑凯言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不同的是,这次她看上的并不是一部已有雏形,甚至经已大致完成的作品;更不同的是,这次她甚至愿意做白工。 任性的人也是利己主义的人。至少蒋文是这么认为的。不论再怎么喜欢一部作品,假如对方无意与出版社签约,本就忙得每天只能睡上四个小时的蒋文也不会间得多费时间去帮对方审稿校稿;但只有这次是例外的。岑凯言从来没答应过最终是否会与出版社签约出版,甚至不曾保证作品能够顺利完成,但蒋文始终不厌其烦地替她看稿。 她觉得自己既是一个小小的读者,同时也是成就这部作品的人。 自负吗?也许吧。不过,再怎么自负,她也知道故事的结局由不得自己决定,甚至连稍微左右都不可能。 这部作品之于岑凯言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故事,而那个她犹豫了好一阵子的故事结尾,也不只是小说的结局。 那天离开落羽松林后,岑凯言显得比平时更安静,主动开口的就只有在将车停在蒋文老家门前时,说了一句打算隔天去完教堂取材便提前回去;当晚在餐桌上,面对热情好客的蒋家两老,也只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貌应答。蒋文没有问她关于那天在落羽松林里的事;就算不问,她也看得出那天遇到的女人便是岑凯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至于旁边的男人……纵使那人当时只介绍对方是她的同事,但蒋文知道在岑凯言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而那个答案……坦白说,蒋文也觉得事实说不定正是如此。儘管站在朋友的立场,她其实希望一切都只是岑凯言的误会。 分开半年后与新对象在一起,这样的时间到底算是长还是短呢?这道问题或许没有正确的答案,但蒋文确信,即便嘴上没说,脸上也没表现出来,但对于曾经为故事构想过一个美满结局的岑凯言来说,这一定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只是,不希望归不希望,人生终究不是小说,很多事情往往由不得人决定。打从一开始,蒋文就答应过除非是岑凯言主动要求,否则绝对不会干涉故事情节,因此就算她最后选择的是一个让人悵然若失的结局,只要她依然如此希望,蒋文也一定会按约定帮她完成出版。 就算……这时出版与否,对她来说或许已经不再具有意义。 第三十五章 「我拒绝。」 午休时间,在「远扬」附近的早午餐店里,葛子盈像个孩子一样将手收在背后,甚至还连带椅子往后退了两步,然而脸上的神情却认真得没半点开玩笑的样子,形成一幅让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画面。 「别闹了。」旁边,daisy把她和椅子一起推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才转头望向对座的人,「不过我同意葛子盈拒绝你。」 早些时候吃完的餐点这时已被收走,宽敞的四人卡座桌子上只摆着三杯店员刚送上来的饮料,以及一个鼓起的牛皮公文封。 「只要把这个交给她就好了。」 「要去你就自己去!」葛子盈一副气急败坏的口气,边说边将公文封往对面推,「明明一开始只说是暂时分开,因为想说这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我才一直忍住什么都不说,还跟个间谋似的替你们打听对方的近况。见鬼的暂时!不单一分开就是一年,结果连这么重要的事,都要由我来转达!」葛子盈说得横眉竖目,说到最后手掌激动地拍在桌上,惹来周遭人的注视,桌面的震动也使得她那杯冰红茶洒了一点出来。 「小心点。」岑凯言动作很快地抓起桌上的公文封,仔细检查,眉心浮现浅浅的皱褶,声音难得有着些微慍怒。确认公文封没被溅到后,眉间才稍微恢復平顺,「这是样书,蒋文说只有两本,出版社要留一本。」要是把这本弄脏了,我可变不出第二本──岑凯言话里似乎带着这样的指摘。 见饮料溅出来时分明也很紧张,可一见岑凯言面露不悦,反而以轻率的态度说:「对嘛,我可是很粗心的喔。书到我手上,转头就不知会变成怎么样了。」 岑凯言轻叹口气,「激将法对我可没用喔?」 「也只对你有用了吧。」旁边的daisy点头赞同。 「喂!你这女人到底站哪边!」 「不是这个问题。」daisy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这话由你这女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没说服力。」 「要吵架吗?」 「两位。」岑凯言打断看似快要吵起来的二人。 为什么这两个人反而可以到现在都还在一起?岑凯言心想。倒也不是希望二人分手;即使自己没办法跟喜欢的人走到最后,至少也希望这个经歷过多次感情挫败的挚友最终能够找到一个今后都愿意陪在她身边的人;她就只是……有点羡慕而己。 「我懂你的意思,」她对葛子盈说,「不过由我去找她,实在不太合适。」 「这是你的书,你们的梦想喔?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去告诉她这个消息?」 「假如由我亲手交给她,」她停下来,斟酌一段时间后才接着说:「会显得像是我要跟她復合。」 「那很好啊!」葛子盈那双晶莹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那你就去跟她復合呀!也该是时候了!」 「好了,葛子盈你先安静点。」daisy说,在葛子盈反驳前又以严厉的眼神制止她。 即便平时经常为各种小事跟daisy拌嘴,但每当daisy认真起来的时候,葛子盈那在女友面前会变得听话的个性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凯言,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嘉恩重新在一起吗?」见葛子盈儘管不情愿仍肯安分地噤声,daisy把视线转回去,开口的语气有着面对其他人时少有的耐性。工作时性格急躁,面对葛子盈时针锋相对,岑凯言借住她们家时则是稍稍疏远客套的语气,唯独两次跟岑凯言进行这种跟工作无关的严肃对话时,充满耐性的成熟态度会让人觉得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一瞬间,岑凯言分神想着有点失礼的感想。 「一个人生活了整整以上,还能边上班边写完一部小说并顺利出版,你之前担心的那些,到现在应该都已经不成问题了吧?」岑凯言向葛子盈解释两人决定分开的理由时,同住的daisy就在旁边,因此对于岑凯言当时的顾虑也十分清楚。「还是说,」她指了指被岑凯言小心抱在手里的公文封,「即使有了这个,你也依然觉得自己只是她的负累?」 岑凯言抿住嘴唇,撇开视线,「这些都不重要了。」然后自言自语般小声地说:「现在跟她提这种话,也只会让她困扰。」 「什么意思?」daisy以询问的眼神望了葛子盈一眼,不过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岑凯言犹豫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之前……我碰巧遇到她跟别人在约会。」稍稍停顿后,又以苦涩的语气说:「是她公司的同事,我之前也见过几次,感觉跟她一样是个个性温柔的人,他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 「等等,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我为什么不知道?」在旁边听着的葛子盈忍不住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这次daisy没阻止她。 「新年的时候。在台中。」 那时,为了不让其他人有多馀的期望,就连葛子盈,岑凯言也没跟她提起过自己正在写新作的事情。也是直到刚才岑凯言把公文封拿出来并说这是她的小说的样书时,葛子盈才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你跑到台中去竟然没跟我说?」 daisy用手肘顶了她一下,重新掌回谈话的主导权,「你确定他们是在约会吗?」给了身旁的人一个寻求同意的眼神,daisy说:「就我所知,嘉恩应该仍是喜欢着你吧?至少还很在意你。」 「毕竟都特别到台中看落羽松了,」岑凯言勾起嘴角,「我们是因为去台中取材才顺道过去,但她……」 「『我们』?」捕捉到不该出现的人称,葛子盈反问:「谁是『我们』?」 「蒋文也和我一起去。因为她老家在台中。」 「所以,」葛子盈剎那间沉下脸,「你看见嘉恩在跟人『约会』的时候,」说到约会二字,葛子盈勾了勾两手的食指和中指,比了个空气引号的手势,「嘉恩也看到你们?」 「我们没在约会。」岑凯言皱眉。 「那你又知道嘉恩他们是在约会了?你有看到他们牵手吗?还是看到他们接吻?都没有的话,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是在约会?你这个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每次都自己一个劲地想东想西,明明只要说清楚问清楚就好,为什么要擅自下结论?」daisy在桌下拉了下越说越激动的葛子盈的手。葛子盈轻轻回握,两肩洩气地垂下,「……你们两个真的笨得不行。那个傻女孩,大概也以为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所以最近不论是跟我见面问你近况的事情,还是换了工作的事情,甚至是之前恍神撞到头被送进医院的事,都通通叫我不要告诉你,说是怕令你困扰。」说来差不多就是从新年后开始吧。葛子盈轻声说。 「……你说什么?」毕业后在韦嘉恩的照料下恢復健康血色的脸庞,这时染上与大学时期近似的苍白。「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告诉我?」她的声音隐隐透出颤抖。 「你觉得呢?」葛子盈的笑显得少了些温度,「如果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马上去看她,但一知道前女友出事就马上赶过去,不知道你现在的女友会怎么想──那个傻女孩的想法不外乎这些。」 「那你……!」 「别把责任甩给我!」葛子盈大声反驳,即使被周遭的人看着也毫不在意。「关心嘉恩的人可不只有你!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要叫你帮我把书拿给她,又为什么要你去苗栗接她!我只是不忍心看她总是一副很寂寞的样子,才希望她身边可以多一个能够让她依赖依靠的人罢了!」 「葛子盈。够了。」daisy握住她的手,语调很平静。 「我只是……希望总是很寂寞的你们,身边不只有我……」 认识葛子盈的时候是国一。12岁……至今为止,逾半的人生都与葛子盈一起度过,岑凯言印象中的她是个乍看之下个性轻浮爱玩,对很多事都爱理不理,说话没句正经,但事实上心思细腻,一直默默在关注身边人的人;她总是面带自信又随性的笑容,然而真正的她个性易怒,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正如葛子盈很了解自己,岑凯言自问也很了解对方,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葛子盈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 因为表面上看不出来,岑凯言忘了这人虽然看起来大咧咧,但面对他人之事时,总是比对待自己的事更上心,也因此,当得知自己相当重视,且有意无意间撮合的二人决定分开时,她的心情肯定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受打击。 最爱的人,最重要的挚友,因为自己的软弱和不自信,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到底伤害了多少人? 韦嘉恩为什么喜欢自己、为什么愿意为自己付出那么多、为什么说什么都不希望自己放弃梦想、假如自己让她失望她还会不会一样爱着自己……明明只要鼓起勇气去说清楚去问清楚就好,就算得到的是会令自己失望难受的答案,即使得不到想要的结局,但至少把话说开之后,彼此都不会再擅自揣测对方的想法,也不会造成误会。搞清楚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跟对方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怎样做、该怎样做,一切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说清楚。 「凯言,」daisy轻声喊她,「你知道吗?即使是有了新对象,过去的感情也不会突然消失不见。有些事,如果不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说清楚,过了多年之后,它依然会以遗憾的形式停留在心底某处。为了嘉恩,也为了你自己,就当是为这一切画上句号也好,再去见她一次,好好把话说清楚,然后亲手把这个曾经是你们的梦想的成果交给她吧。」 第三十六章 那时的钥匙仍与现在住的地方的钥匙一起掛在钥匙圈上,虽然多出三把会让整串钥匙重了许多,不过拿掉那几把钥匙的念头,岑凯言半刻都没有过,就连那天在落羽松林里看见韦嘉恩身边已经有别人在之后也没有。 意识到这点是在午休结束,与葛子盈和daisy一起回到公司之后,脑里想着晚上要去找韦嘉恩的时候。那时葛子盈带着化妆包去了厕所,回来时脸上的妆容一如既往地完美,眼线改画成比平常更显自信的样式,唯独稍微泛红的眼睛是再高级的化妆品也掩盖不了的。 从厕所回到业务部的路要先经过创意部,路过时葛子盈远远望见岑凯言盯着刚才自己死不肯收下的公文封,面无表情的脸不知在想什么。犹豫一会,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只是绕到创意部的另一边,跟拿着相机正准备起身去摄影棚的daisy抱怨「我之后要买一副彩片隐形眼镜。」,结果被回了一句「彩片可遮不住眼白。」 桌上的手机发出短促的震动,萤幕亮起,上面显示的是葛子盈的名字。岑凯言有些疑惑地拿起手机,视线望向业务部,但葛子盈只是眼睛盯着萤幕,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岑凯言点开讯息。葛子盈传来的是一个地址,地点距离「远扬」不远。岑凯言把地址贴到搜寻引擎,查到的是一间电子公司。她想起葛子盈先前说韦嘉恩换了工作,想必这就是她现在上班的地方。 这间电子公司岑凯言也知道,虽说同是大公司,但规模不及已踏足国际的「锐锋」,產品的类型也大同小异,每次推出的新產品顶多就是加减一两个功能、标榜较省电重量较轻之类的,想像起来,產品的销售压力应该不至于像在「锐锋」那时一样重。 这样想或许有点自以为是,但这一年间,当自己正为可以再次跟她在一起而努力改变时,她是不是也一个人考虑过很多呢? 岑凯言先回传一句「抱歉」,接着又传了句「谢谢」,再望过去时,见低下头滑手机的人嘴角上扬。有些话必须好好讲清楚说明白,不论对象是已然在一起多年的伴侣,抑或是自认比谁都了解的挚友。 心思细腻的优点只适用于对人的场合,然而一来到对事的时候,葛子盈依然是初识时那个偶尔显得粗心鲁莽的女生。岑凯言有时候实在很怀疑,像她这样个性随便又不拘小节的人,怎么有办法把交到她手上的工作都通通妥善处理好;偏偏这人的工作能力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强。 虽然在知道韦嘉恩换工作之后有稍微问过新公司的事情,因此能利用公司名查到办公室地址,但下班时间这种内部资讯,即便翻遍公司官网也找不到。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直接问当事人,只要假装晚上要约她,这点小资讯不到1分鐘便能到手;反正葛子盈不时会临时起意约她,就算现在离下班时间只剩不到两小时,也不至于令韦嘉恩觉得奇怪。 话虽如此,岑凯言最终还是拒绝了好友的好意。 「也不是头一次在不知道最后等不等得到的情况下等她了。」见对方一副担心自己会打退堂鼓的神情,岑凯言淡淡地说。葛子盈在话里听见一丝怀念。 这种想要回归最初的心情,葛子盈倒能理解。 岑凯言讨厌被时间追着跑,她不会戴手錶、不会在桌上放时鐘,也习惯关掉电脑的时间显示。一起住之后才知道的这些奇怪习惯,到了这时也早已习以为常,也因如此,见那个讨厌看时间的人三不五时按一下手机的侧键确认时间,让葛子盈觉得分外新奇。 很笨拙,但或者也正好证明她有多喜欢那个人。 时间终于来到5点半。 5分鐘前已经收拾好的岑凯言,一见萤幕上的数字跳到「30」,便马上抓起背包,打卡下班。 韦嘉恩工作的地方,实际走过之后,才发现离「远扬」近得令人不禁疑惑怎么可能居然从来没在附近偶遇过。 时值7月,天气炎热,骑车时因为路上有风所以还好,但停车之后,光是在路边站上一会,身上的t恤已经被濡湿。 岑凯言用手背擦去流到眼里的汗水,又眨了眨被汗弄得视线模糊的眼睛,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大楼出入口上移开。 人断断续续地从楼里出来。每次那两扇自动门向两边敞开,岑凯言都会打起精神,心里一阵紧张,抱住安全帽的双手无意识地将扣环解开又扣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大楼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7月的日照时间长,到了6点,天色仍很亮。大楼从5分鐘前便不见有人出来,岑凯言有些消沉,想起一开始遇上韦嘉恩没排班的日子时也是类似的心情;不过此刻的失落感说不定更大。 人声响起,在几个一起穿过玻璃门的身影中,岑凯言一眼便看见那人。 上週刚过30岁生日的韦嘉恩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年轻漂亮,脸色看起来尚算健康,让原先担心她身体状况的岑凯言稍稍放心了些。 她往前踏了一步,正要开口,那双眼睛便转向了她。 惊讶、错愕、思念、难过……韦嘉恩眼里涌出种种情绪,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本来在跟她说话的同事回过头,疑惑地喊了她一声。 岑凯言又往前踏了一步,唇边浮现浅浅的弧度,轻声说:「嗨。」 两人无声对望,而旁边的同事依然满脸困惑地望着她们。 「你之后有事吗?」最后,岑凯言先开口,往韦嘉恩身旁的人看了一眼,「今天不行的话,我可以明天再来。」 「啊、」韦嘉恩难得显得有些愴惶,转头对那位同事说:「抱歉,你先走吧,明天见。」 对方表情依然带着疑惑,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句「掰掰」后便转身离开。 「你为什么……」韦嘉恩转回去望着岑凯言,话到一半便停住。她摇摇头,勾起嘴角,露出岑凯言很熟悉的柔和笑容,「好久不见了。」 「嗯,」岑凯言点头,将抱在怀里的安全帽递向她,「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三十七章 感觉到车子后座的重量,透过后视镜望着后座的人,岑凯言一瞬间想起第一次载韦嘉恩的情景;她猜想或者是因为对方现在跟那时一样紧张。 不同的是,那时候错过开口时机的话语,这次总算能够好好地说出口。 「抱住我就好。」她拉起韦嘉恩踌躇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掌心在对方手背上多停留了几秒才抽回手。 后座的韦嘉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腰间的力度加重了些。 车子穿梭在繁忙的台北马路上,本就不算近的路程,最后花上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到达目的地时,天边已染上一片橘红。 「到了。」她熄掉引擎,摘下安全帽,转头对后座的人说。 「这里是……」跟着摘下安全帽的韦嘉恩神情困惑,朝两边转头,打量四周熟悉的景物。 岑凯言勾了勾嘴角,「很久没回来了。可以陪我走走吗?」 时隔八年重返校园,让人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世界变迁得很快,越是发展蓬勃的地方越是如是。假如搬离一个地区,八年后才重返,很高机率会有种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的感觉;事实上,来这里的路上,看着周遭多出了一些不认识的店铺,又少了一些以前每天都看得见的商店,韦嘉恩心里也有这种感觉。不过,儼如一个小社区的大学校园,唯独这点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对有近百年歷史的大学而言,八年光阴不过匆匆一剎,儘管百年间校舍多少有过改建扩建,但在韦嘉恩看来,至少过去八年,一切依旧如昔:两座管院大楼依然屹立在原来的位置,旁边的停车场一如既往停满密密麻麻的脚踏车,不知有几十年树龄的大树仍在路边守望校园里的师生。 黄昏向来不是人流最少的时段,然而或许是因为暑假已经开始,偌大的校园显得空荡荡的。 迎面照来的夕阳略为刺眼。岑凯言改用右边肩膀揹着后背包,肩带不时滑落,但走在韦嘉恩前一步的位置,大面积的背包正好替比她高一公分的人挡住些许阳光。 令人怀念的温柔使韦嘉恩一阵鼻酸。 她眨去眼眶的泪水,静静望着岑凯言的侧脸。 过去一年,少了自己在身边的岑凯言似乎没太大改变,头发长了些,皮肤晒黑了一点,但脸色依旧健康;看来纵使没有自己提醒,她仍记得好好按时吃饭。 毕竟有别的人提醒她。 想到这里,韦嘉恩又感到眼睛有些刺痛。 「那个……」岑凯言的声音使她回过神。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宿舍前那片草地。「我有带防蚊喷雾,」韦嘉恩不明所以地望着边说边拉开背包的岑凯言,然后看着她拿出一支还未开封的防蚊喷雾。「所以……坐一下应该没关係吧?」 稍显窘迫表情令人想起多年前的那天。韦嘉恩看了眼她指向的方向,不小心笑出了声。 那次是风衣,这次是防蚊喷雾吗?韦嘉恩脸上浮现怀念的神色。 「好。」 夏天的黄昏蚊子很多,即便喷了防蚊喷雾,不太会被叮,但在附近飞来飞去的蚊子依然很是烦人。 是不是换个地方比较好?岑凯言边用手赶走在耳畔发出扰人的嗡嗡声的蚊子,边懊恼地心想。 可是,十年前的自己选择了这个地方,所以假如这番谈话不是在这里发生,总让人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于天边,天空呈现深紫色,中庭附近的光源只有周边几座女舍透出的灯光。没了日照的热度,气温稍稍下降,但依然热得不适合在户外久留。额角渗出汗珠,岑凯言瞄了旁边的人一眼,见对方瀏海同样被汗水濡湿,儘管如此,却还是没有催促她开口;只不过也同样没与她对上视线。 花了整个下午整理言辞,此时脑海却一片空白;她想起那年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说着要改变,但结果还是毫无长进。 这么一想之后,心情反倒是平静了一点。只有一点点,但总比没有好。 「最近好吗?」最后,她选了一句最普通、最无害的开场白。这次倒是跟十年前不一样;不过那时隔天就会见面,也根本不可能问这种像是没话找话的问题。 「新工作还不错,」没有对尬聊似的问候作出任何评论──说到底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个性──,韦嘉恩思考一会后回答,「新同事人也不错,感觉蛮处得来的。」 「那就好。」岑凯言点点头。 「你看来也过得不错呢,」韦嘉恩说,「部落格……我看见一直都有在更新。太好了。」 「嗯,」岑凯言很轻地应了一声,「毕竟你说过不希望我放弃。」 韦嘉恩的表情楞了下,眸里闪过一丝动摇。岑凯言望着那露出破绽的柔和笑容,伸手拿过放在旁边的背包。 「其实……」她拉开拉鍊,拿出那个牛皮公文封,「我有东西想给你。」 「可以打开吗?」 「嗯。」 韦嘉恩小心撕开封口的纸胶带,伸手探进公文封里。摸到公文封内的东西时,她的动作凝住,瞪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她吞下口水,抬眼望向岑凯言,后者轻点下头,唇边带着鼓励的浅笑。 无人的中庭很安静,这时只听得见公文封发出的窸窣声。岑凯言感觉自己汗流浹背,不知是因为天气太热抑或是紧张;这时忽然有点庆幸自己向来被说没什么表情。 书的重量拿在手里感觉很实在,韦嘉恩注视着书封上的作者名字,视线有些模糊。「太好了……」 望着她珍而重之地以指尖抚过以书写体写成的「纸船」二字,原先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 能够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也算是值得了。 「嘉恩。」深吸口气后,岑凯言轻声喊她。 韦嘉恩抬头,对上那双无比专注的眼眸。天气很热,旁边蚊子很多,眼前人的脸容多添了几分成熟,多留心一点的话说不定还能指出更多不一样的地方,但韦嘉恩仍感觉彷似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你还记得那天从苗栗回来之后,你问过我的问题吗?」 凯言学姐你又是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呢,」掌心贴上被汗水弄得有些黏腻的脸颊,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彷彿在诉说秘密,「不管是那时,还是十年前在这里对你说可能喜欢你的时候,或者跟你说毕业后一起住的时候,又或是那天向你提出暂时分开的时候,甚至到了现在,始终都只希望你能够幸福。」 她们之间很少说喜欢,更少说爱,然而比起这些,有些话更是从来没说过。 「可是……」看见韦嘉恩的脸庞因表示转折的连接词而浮现不安的神色,岑凯言安抚般以指腹轻抚 她的脸颊,「我发现自己现在可能变得贪心了点。」温柔的注视让人移不开目光,韦嘉恩感觉到胸腔里的跃动几乎能够媲美十年前的那夜。「虽然说了『你跟别人在一起也没关係』这种大话,可是果然……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让你得到幸福的人是我。」 韦嘉恩张开嘴,几番犹豫后还是开了口:「但你跟蒋文……」 岑凯言先是楞住,然后轻叹口气,接着便松开手。 离去的温度让人不捨,韦嘉恩垂下了眼。 来不及阻止,手上的书便被抽走。韦嘉恩猛地抬头,面前的岑凯言脸上带着苦笑,直接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把页面转向韦嘉恩,「还真被子盈说中了。」她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既然还记得她的名字,那你看看这里。」 视线落在指尖,但环境太过昏暗,韦嘉恩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那里的字。 在「主编」二字旁边,清楚地印有蒋文的名字。 见韦嘉恩的表情仍有些茫然,岑凯言解释说:「就像我那天说的,蒋文是我朋友,但她同时也是我的责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那天我们只是一起去取材。」因为她老家在台中。像是怕韦嘉恩不信,岑凯言又多补充一句。顿了一下之后,她撇开视线,小声地说:「倒是你跟那个desmond……」 「我们只是到高雄出差!」听见她的话,韦嘉恩紧张解释,「candy……就是市场部的经理,那天她也有一起去,不过她老家在高雄,所以结束后就直接回去了。我跟desmond本来是要直接回台北的,但他的车开到台中的时候突然拋锚,那时临近新年,很多店家都已经放假,好不容易才叫到拖吊车,但对方说要先去拖吊别的车,最快也要一小时才能到,因为desmond说反正也是等,不如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能逛,然后就……」 「嘘……」岑凯言轻轻捂住她的嘴,止住如潮水般倾泻而出的话语。「我信你。」她用哄小孩似的轻柔语调说,见韦嘉恩的表情放松了些才松开手,「而且那时候是我先说就算你要跟别人在一起也没关係,就算你真的……」 这次换韦嘉恩捂住她的嘴,太用力让她感觉有些痛。 「我只要你。」第一次听见她用带着些许怒气的语气说话,岑凯言瞪大眼睛,怔怔望着她。「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一直都很贪心的。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幸福,也想看见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更希望自己由始至终都是那个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见证这一切的人。」 诧异转为笑意,岑凯言拉下那隻挡在自己嘴前的手,像那个早晨的韦嘉恩那样,在第三节无名指上留下浅浅的吻。 韦嘉恩眼里的光轻轻晃动。 「抱歉……」她靠向前,额头轻轻抵住韦嘉恩的;黏腻感让人略感不适,不过这些现在都不太重要。「我那时候……应该好好听你说的。」 「你没错。」韦嘉恩轻声反驳,「到你走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之前可能真的太累了。」 「对了,子盈说你之前进了医院。」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岑凯言一下子退开,手在她的脸和额头上到处摸,「是累倒了吗?身体现在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那次只是刚巧有点睡不好,恍神一下便撞到头。医生检查过后说没大碍。」韦嘉恩拉住她的手,然后轻轻握住,手指与她的交缠。「我说的是后来工作没那么忙之后,我重新开始慢跑,结果发现自己的精神和体力都差了很多,而且皮肤好似也比以前差。」虽然也说不定只是因为老了。韦嘉恩开玩笑地说。 「就算老了,你还是一样好看。」岑凯言说得一脸认真。 「所以说你这人真的是……」 这种时候,一般不是该说「你一点也不老」吗?韦嘉恩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可是,就连这种笨拙得不行的地方也很喜欢。 「所以才换工作吗?」没注意到韦嘉恩的心情,岑凯言接着问。 「嗯?」韦嘉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嗯,这边的薪水稍微比之前低一些,但工作轻松一点,公司的气氛也比之前的好。」 「果然你在之前的公司里过得不开心啊。」岑凯言沉下脸,「为什么不跟我说?」 「不要一脸不开心的。」韦嘉恩笑笑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因为你太温柔了。要是告诉你,你肯定会更加苦恼的。而且其实也没有很糟,只是偶尔有些人的态度会比较有攻击性。」 「太温柔的人是你。」岑凯言摇头,心疼地伸手摸摸她的头,「以后有事要跟我说。如果连替你分忧都做不到,还要你顾虑我,那我这个女友也当得太失败了。」她把先前从韦嘉恩那里拿过来的书重新塞到她手里,「我都能够一边工作一边完成这个了,所以你也不用再顾虑我。之后就换我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样的话,」韦嘉恩松开与她交缠的手,改为握上她的手腕,「我现在就有一件想做的事。」 「什么?」 问句的尾音被落在唇上的吻吞没。 瞪大的眼睛慢慢闔上,头上的手移到她脑后,岑凯言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 有些话,必须好好讲清楚说明白。 但这次,就算不用开口,她们都已经清楚知道对方此刻最想要的是什么。 尾声 「我果然还是不懂。」 一按下接听键,扩音器便传出这句话,让接电话的人不禁茫然。 「……什么?」岑凯言顿了一下,问:「daisy吗?」 「虽然那女人确实也让人搞不懂,」她一说完,岑凯言便听见电话里有点距离的地方传来一句「谁会跟你一样没深度,让人一看就懂。」,接着则是葛子盈大声说「你说谁没深度!我可是充满神秘感的女人喔!」的反驳。 岑凯言忍住问对方「你哪里充满神秘感?」的衝动,「所以你不懂什么东西?而且为什么要特别打电话来跟我说。」 「说的就是你啦!」葛子盈回答,「一开始因为以为嘉恩已经跟别人在一起,所以写了一个错过一生最爱的结局,这我能懂,但既然你们已经解开误会,难道不是应该改一个开心一点的结局吗?」 「哦……你说那个喔……」岑凯言恍然大悟地点头,接着把手机拿开,看了眼上面显示的时间,「你已经看完了?不是才下班没多久吗?」 「这可是最好的朋友的第一本小说耶,」葛子盈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悦,「今天一早我就去等书店开门了。」 「溜出去的。而且都是用上班时间来看。」旁边传来daisy的声音。 「你很烦耶邵卓晞!」 「没你烦。」 「……如果你们要吵,我可以先掛电话吗?」 见在等的人走出大楼,岑凯言不顾好友话才说到一半,便直接掛断电话。 「在讲电话吗?」韦嘉恩接过岑凯言递过来的安全帽,边戴上边问。 「嗯,子盈打来的。」 「工作上的事?」 「不是,」她摇头,把韦嘉恩的公事包掛到掛鉤上。「她问我为什么不改结局。」 「她已经看完了?不是今天才出的吗?」 果然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啊。岑凯言跨上机车时心想。 「daisy说她溜出去买回来,再用上班时间偷看的。」 「……该说真不愧是子盈吗?」韦嘉恩露出无奈的笑容,「所以你怎说?」 岑凯言耸耸肩没有回答,「对了,回家前我想去一趟书店。」 「你也要买吗?」韦嘉恩笑问。 「毕竟之前的是样书。就算实际上跟正式印的没分别,但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蒋文没有再给你一本吗?」 「要送你的话,我觉得还是自己买比较好。」 「这样啊。」手环上岑凯言的腰,轻轻靠到她背上。「不过我倒是比较喜欢样书呢。外面买的可没有亲手写的后记。」 「那个啊……」岑凯言难得露出有点尷尬的表情,「虽然我觉得因为误会而写了那些话很丢脸,不过你真的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在新买的上面再写一次。」 「不是这个问题啦……」再写就不一样了啊。韦嘉恩叹了口气,最后无奈地说:「算了,那就先去书店吧。」 这些年来,我想了很多,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又想你会不会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毕竟想来想去,我都想不出一个让你喜欢我,喜欢真正的、原本的我的原因。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或者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依然清楚记得,那天在超商里看见你双手捧着热饮杯取暖的模样,也记得你一脸愧疚地向我道歉,说是你不该在我忙的时候跑来打扰。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傻,你只是……一直以来都活得太小心翼翼了。于是我想让你活得更自由一点,想让你知道你也值得得到幸福,让你不要总是顾虑他人。这份心情是喜欢吗?可能吧。可是我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无法为你分担,甚至只会徒添你的负担。 这些想法让我失去了留在你身边的自信,我害怕会失去你,所以更觉得当时必须离开你。很矛盾吗?或者吧。可是当时我真的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继续像那样留在你身边,我只会成为你的束缚,我没法给你我唯一能给的幸福,也阻碍了你去寻找别的幸福。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但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到后来我才想到,或者……或者你一直以来所支持的人从来就不是「纸船」,因为我早就在那些误解中把它搞丢了。如果是从以前开始就喜欢「纸船」的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吧?可是你依然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支持我。从那时起,我就应该知道,你为我付出的一切,跟我是不是「纸船」根本无关。 后来我找回了「纸船」,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们的缘份从「纸船」开始,或者这次它也能让我们重新开始。直至那天,在落羽松林里,看见你身边站着别人,我忽然明白到,原来我不只搞丢了「纸船」,也搞丢了你。太迟了吗?太迟了呢。因为当初的不自信,因为对你的爱不够信任,才让我彻底失去了你。假如当初能够对你、对我自己、对我们的感情有多一点信心,这时站在你身边的人,会不会仍然是我呢? 你是我最大的遗憾,也是会永远留在我心底里的人,是我每次想起,都会想到「假如当时……」的人。可惜世上没有假如,过去没法重来,我也不希望破坏你现在拥有的幸福。我只是希望在这部为了向你传达所有从一开始便想传达给你的话的作品里,留下最后一句心声。 嘉恩,你要幸福。不论最后陪在你身边的是谁,你都要幸福。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