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节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作者:明月寺前 文案: 【女扮男装世子x男扮女装公主,1v1,he】 一封圣旨,喻青与清嘉公主结为连理。 喻青身份复杂,起初只想和她相敬如宾。 然而公主楚楚可怜:“夫君,我自小在深宫之中,无恩无宠。若是连你也不怜惜我,我还有谁能托付终生呢?” 公主是个大美人,香香的,又很会撒娇。 喻青非常纠结:我也想怜惜,可我也是女的怎么办? 妻子貌美如花,柔情似水,喻青实在不忍辜负。 她像个真正的夫君一样善待公主,对她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喻青出征那天,公主哭成了泪人。 依依惜别后,喻青本打算回来就对她和盘托出,结果还未凯旋,公主在京城香消玉殒。 几年风云变幻,等她再回京,京城多了个风头正盛的亲王。 亲王殿下俊美无俦风度卓绝,只有一点不好……和她的亡妻长得太像。 查到最后,喻青发现两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亡妻不是女人; 第二,亡妻没死。 她万万没想到,看似纯真善良的妻子,竟然欺骗她如此之深。 喻青一度决定和此人一刀两断。 结果亲王殿下委屈得直掉眼泪,喻青又被迷得头晕目眩。 她发现,妻子是不会变成敌人的,妻子就是妻子呀。 ---- 被迫嫁到侯府扮演妻子,谢璟一度耿耿于怀。 刚成亲时,他死也不愿意和男人睡一张床。 成亲半个月,看着清隽温柔、风度翩翩的少将军,谢璟觉得可以忍一忍。 成亲一个月,谢璟开始怀疑自己是断袖,天都塌了。 直到他发现驸马有个天大的秘密。 从此他过上了每天盼着夫君回府的日子。 世子和公主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直到谢璟金蝉脱壳。 再相见时,谢璟以为自己能靠这张脸重新得到喻青的青睐,世子夫人的位置还是他的。 等喻青凌厉的剑气袭来时,他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为了重新嫁入侯门,谢璟决定不要面子了。 注: 1. 女主武力值max前期将军后期权臣,男主走绿茶钓系娇妻风 2. 男主是亡妻!以及男主不矮,前期男扮女装是压缩版,本体很高的。 【小剧场】 谢璟在池边被绊了下,夫君一把揽住他的腰,怕他不慎落水。 不苟言笑的少将军对他关怀备至,谢璟移开视线,自我怀疑:“难不成……我是个断袖?” 半夜惊雷,喻青被侍女叫醒,到了妻子的房中,只见公主泫然欲泣:“我怕得睡不着,夫君可否陪陪我?” 喻青只得搂她安眠,同时暗自思量:“也罢,和女子在一起也不错。”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女扮男装 先婚后爱 主角:喻青 谢璟 一句话简介:貌美如花的亡妻竟然是男人 立意:真爱跨越身份 第1章 天光初亮,露水未晞。 宣北侯府内,世子喻青已经起身来到院中,持剑而舞。 晨曦之中,只见一道靛蓝色的身影,灵动而敏捷,手中的长剑仿佛自有生命,如龙如蛇,剑锋扫过之处,连草叶都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青年的长发只是简单地高束在脑后,随着动作,飞扬的发丝也不住地扫过那清冷的侧脸上,平添了几丝飘逸之感。 练足了半个时辰,喻青方才收剑归鞘,回到房中。 家仆见主人练完了剑,便上前道:“世子,水已放好了。” 喻青点点头,移步到了净室中。 自塞北被皇令召回京城已有月余。 这些天住在侯府,喻青也不曾懈怠,照样每日清晨练功。 宣北侯府乃是武将世家,世代出英烈。 老宣北侯如今年近花甲,年轻时南征北战,落了暗伤,一场大病后再也没法复原,近年来一直在京城歇养。 接替老宣北侯是他唯一的嫡子,喻青。 世子及冠不过两载,却武艺高绝,英气不凡,十六岁便随父出征、镇守边关,立下赫赫战功。 喻青自小随父母在边关长大,没有沾染到分毫京中权贵子弟骄奢的风气。 一般的京内贵胄子孙,人人皆称“公子”、“少爷”等,然而对喻青,却是要敬一声“少将军”。 方才一套剑法练下来,喻青的衣衫稍有汗湿。 世子素来喜洁,虽是武将,但和那些不拘小节、随性恣意的汉子不同,是以练完了剑,家仆会备好水,供世子沐浴更衣。 净室内,喻青平复了一下气息,然后利落地将长发挽起,将沐巾浸入水中,然后解开衣带。 因为是早晨,也没多余的工夫细细沐浴一番,喻青也只是尽快擦洗一遍。 练剑时的这身短打很快被悉数褪去,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如果有人能窥见房中的光景,恐怕要大惊失色了。 “喻少将军”除去衣物后,贴身竟然还束着一层素面布料。 将素布也解开之后,露出来的那一处柔软凸起,那分明是女子才会有的胸部。 喻青伸手拾起水里的沐巾,擦洗刚刚出了汗、略有些黏腻的身体。 水珠从赤裸的皮肤上滑落,常年在衣襟下,没有经过照晒的皮肤十分白皙,经过热水一敷,还透出了几分红润。 她的身体劲瘦却不柔弱,蕴含着柔韧的力度。 只是除却劲装,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女子的身体。 虽然她比等闲的女人修长一些,但流畅圆润的曲线依旧动人。 平日里要么是被布料束着,仔细掩盖,要么是被战甲悉数遮挡……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身。 净室内水雾氤氲,喻青的面容也放松下来,不似往常如冰雪般冷峻,反倒多了些许柔和。 长眉入鬓,明眸皓齿。 没人知道,清隽又英气的喻少将军,其实是这样一位清丽绰约的女子。 喻青没有耽搁,擦洗过后,很快再次用干净的布料围在身上,然后换上了侍从早就放好的衣袍。 迈出净室,来到镜前,将头发披散下来,梳理之后,一丝不苟地绾入发冠。 镜中是个面容白皙,肩背挺直,神色凛然的年轻公子。正是人人称道的喻少将军了。 喻青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时,她的随身侍女绮影过来,问道:“世子,现下要用早膳吗?” 喻青:“嗯。” 不多时,家仆便端来饭食一一布好,喻青没什么食欲,不过也勉强吃了些,在边关待惯了,吃饭也比常人快,匆匆几口用得差不多了,就叫人把碗盘撤掉。 这时,绮影刚刚从净室中收了喻青换下来的衣物去洗净。 她自小跟喻青一块长大,是为数不多知道喻青真实身份的人之一,身上是有功夫的,这些年来一直随侍在喻青左右。 “今日宫中要派礼官过来,等下要去前厅候着。”绮影提醒道。 喻青叹道:“我记得。”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往常整肃静谧的院堂,如今全然不似以往的模样,红绸披挂、灯笼高悬,门口的立柱都新上了红漆。 喻青练剑时天色尚早,现在到了早膳的时候,侯府里的管家带着匠人、仆役也开始忙碌起来了,到处装点检视,在府中各处进进出出。 距离宣北侯世子喻青与今上七公主的婚期,只余十日了。 喻青是由老侯爷夫妇一手带大的,性子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不过绮影也知道她心中怕是没有那么平静。 这一次着实是棘手得很,别说是她,侯府上下都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上个月初,本应镇守北域的喻少将军应召回京,进宫面圣后,当场便领了一封圣旨,皇帝将待字闺中的七公主赐给了喻青。 圣旨一下,公主出阁一事便由中宫皇后一手操持,很快就择定婚期、拟好礼单,昭告京城上下了。 能娶得公主为妻,对外自然都说是天大的喜事,拜谢完皇恩浩荡,欢欢喜喜准备婚事就可以了。 然而,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个中缘由,天家婚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不过都是牵制平衡的手段罢了。 喻家世代武将,手握兵权,自老侯爷掌兵那一代起,皇帝就多有顾忌。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节 只是往前十数年,边关未平,战乱频发,还需要宣北侯来镇着,皇帝没有从中掣肘。 这几年边境安稳些,宣北侯也上了年纪,随着年轻的世子逐渐接任父亲的位置,皇帝也选在这时向宣北侯府插手了。 那日喻青与父亲进京面圣,皇帝体恤了一番老侯爷的病情,又夸赞了一番喻青近几年的功业,随即便道:“有你父子二人,朕心实慰,宣北侯征战多年,如今身体有恙,尚未完全康复,喻小将军又常年奔波劳累,朕实在不知该如何嘉赏你父子。前些日子正巧皇后提醒,想起小将军如今也已及冠两年,尚未娶妻,朕有心为你赐婚,早日成家,也算了了朕一桩心事,你意下如何?” 作为京城佳婿的抢手人选,自十七八岁起,各个世家名门就盯上了喻青,只是最后都被老宣北侯以喻青年级尚小,还无功绩为由,婉拒了回去。 这一次,喻青的父亲本也咬牙想再推拒一二。 但喻青是个懂得形势的,见皇帝的模样,便知道这回他是硬下了心,若再拒绝,只怕要触怒龙颜。 于是喻青二话不说,先父亲一步,同意了皇帝的指婚。 皇帝干脆没有指世家小姐,直接将一位公主赐了过来,也是舍得。 公主是名副其实的皇室血脉,娶了她,侯府势必处处被牵制。 而且喻青身为公主夫婿,新婚过后必不可怠慢公主、留公主独守空房,这样一来,短期内她便无法回归漠北军营,只能暂时留在京中了。 但是这些还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对于喻家来说,成婚一事最大的忧心之处,不在别处,正在喻青自己——“少将军”其实是女儿身。 这么多年瞒下来实属不易,一方面靠喻青自己的谨慎,一方面是喻家上下知情人的周旋。 然而不管从前装得多么天衣无缝,这次是真的遇到难关了。 成婚娶妻,多了一个枕边人,这位枕边人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室公主,容不得半点怠慢。 喻青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凭空变成男子。 可是事到如今,除了硬着头皮娶公主过门,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往后夫妻之间该如何相处?该怎么时刻隐瞒?自从圣旨下来,侯府喻夫人都瘦了一圈,成天为喻青今后的处境揪心。 真要败露了,莫说喻青一个,整个喻府上下,都难逃欺君之罪。 喻青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自己也心神不定。 昨天晚上她还梦见娶回来一个夜叉,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把她推在床上扒她衣服——她醒来时还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昨晚基本没用什么,方才早膳也吃得不多……”绮影道,“前些日子五殿下送来一筒上好的南岳云雾,我去沏一壶,就着茶水吃点牛乳糕,如何?” 牛乳糕是喻青平日喜欢的零嘴,结果吃了两块也吃不下了。 差不多到了时辰,喻青便起身去前厅,迎接宫中遣来的礼官。 礼官今日来府上确认最后的大婚流程,与喻青说明各种礼仪事项,侯爷和侯夫人也都到场了。 公主出阁,要遵守的礼法不在少数,喻青先前也已经学过,都记住了,现在再让礼官叙述一遍,她也听得认真。 待到与礼官交接完,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 和礼官一道过来的,还有一位是由皇后派来的宫人,不仅带了中宫的赏物来,最后还交给了喻青一幅画。 “世子爷,这是皇后娘娘命我为您带来的,”宫人道,“娘娘想着您与清嘉殿下成婚在即,先前只在宫中匆匆见过一次,未免生分,便送了这幅画像交予世子,可以排解思心。” 画像? 她恭敬接下,道:“多谢皇后娘娘的好意,请姑姑替我谢过娘娘。” 最后喻青不忘给礼官和宫人拿了赏银,然后将人好生送出了侯府。 侯夫人看着皇后送来的一应赏赐,吩咐家仆去收入库房,沉吟道:“皇后娘娘对七公主也是好生上心,这些日子派宫人也来过两三次了罢?” 喻青点点头,随即命家仆也将那副画像收下,等下带回自己的怀风阁。 “七公主自小是由皇后教养的,皇后所出太子,如今风头正盛……”侯夫人摇摇头。 如今东宫一脉势头正好,皇后与太子也是受皇帝宠信多年,他们宣北侯府向来不欲掺和这些党争博弈之事,有了这桩婚事在,只怕和东宫扯上了关系。 宣北侯咳了起来。 自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喻衡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在前厅待久了便开始疲怠,陆夫人赶紧递了帕子去,喻青道:“这个时辰父亲也该喝药了,母亲,你们先回去吧。” 喻青随后也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拿着公主的那副画像,只见画轴很是精致,纸张也有一股来自宫廷内阁的名贵香气。 送画的宫人说什么解慰相思之心,只是好听的说辞罢了,她跟七公主这对新人,除了之前在宫中隔帘见过一面便再无交集,哪有相思可言。 不过她也很好奇公主的模样,到底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呢。 她徐徐展开画卷,目光凝聚在画像上。 纸上的是一位柔美端庄的女子。虽然笔锋并不细腻,大约是临时所作的画,但是寥寥数笔,倒也勾勒出了她温婉多情的眉目。 真漂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喻青在心里直夸大美人。不由得反复看了半晌。 先前她在宫里跟七公主也就隔着帘子见过一面,说了两三句话,看不清真容。 喻青有点惭愧,竟然在梦里把她想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么个好姑娘,嫁给谁都好,怎么就落在自己手上了。 听闻这位七公主的生母早年患病,所以她从小由皇后代为照看,清嘉公主如今是二十的年级,这时出阁其实偏晚了些,是由于她体弱多病,前几年一直在宫中养着,才未曾婚配,然后这回便恰好由皇帝指给了喻青。 喻青自己也是女子,对于女子,自然也是常怀怜惜的。 皇上赐婚一事,喻青自己不乐意,清嘉公主未必就乐意了。 官宦世家的女儿,都多得是身不由己,更遑论皇室。 说到底,这位幽居深宫的公主也是无辜之人,不过做了一颗用于制衡博弈的棋子罢了。 而喻青注定做不成一个真正的夫君,恐怕会对她多有辜负…… 她收起了画卷,命人仔细锁好。 毕竟是公主的肖像,除了喻青这个驸马外,容不得外人窥伺。 第2章 皇宫,丹阳殿。 清嘉公主正在自己的妆台前。侍女道:“殿下,奴婢为您把这耳坠换上。” 她说着拿起那对红玉耳坠,小心地穿在公主的耳垂上。 “好了。” 镜中映出了公主昳丽的面容,长眉如黛,目似秋水。 公主着一身典雅华贵的吉服,一头青丝编梳成了精致的发髻,头上戴着灿金的凤冠,耳上一副圆润的红玉珠饰,衬得面目更加白皙。 清嘉扶着侍女,站起身来,周身光华灼灼,几乎是天人之姿。 两人从内室走出来,而皇后派来的司礼姑姑和宫女正在外面。 “不错,不错,这身吉服极为合适。”司礼姑姑见了公主,不住称赞。 公主对司礼姑姑颔首致意。 司礼姑姑的旁边,站着的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名唤兰韵。 她经常奉皇后之命出入丹阳殿,最近也经常来帮衬准备七公主出嫁一事。 兰韵上下打量一番,也满意说道:“这副耳坠与殿下的吉服确实合衬。” 公主垂下眼,对兰韵低柔地说:“请姑姑替清嘉谢过母后,这副耳坠我甚是喜欢,母后费心了。” “殿下喜欢,娘娘便也高兴了,”兰韵随口夸了夸,“殿下姿容过人,仪态端庄,就是这身量高了些,上次的吉服竟不合身,这次试着倒是正好了。” 清嘉公主的身形在女子中属于高挑的,肩也略宽些。 前些日子送来的第一版吉服也不知是缝制错了尺寸还是怎么回事,十分勉强才穿上了身,就算穿上了,看着也有些为难。 不合身的礼服只得退了回去,现在是尚衣局赶制的第二版。 司礼姑姑也附和道:“这次看着妥当了。不过还有一点,公主这妆……似乎素净了些罢?” 公主的随身婢女闻言,立刻行礼道:“今日本想是试吉服与首饰等,梳洗编发也花了些工夫,想着姑姑们在此等候,公主也怕耽搁太久,刚才便没有用太多脂粉,只是描了眉、涂了口脂,让两位姑姑先看看。” 司礼姑姑没有其余的意见:“行,左右妆容饰物都定了,到了成婚当日别出岔子便好。” 清嘉道:“是。” 司礼姑姑又嘱咐了一些事宜,大婚的礼法清嘉都已学过,对答没有错漏,司礼姑姑放下心,便先回去了。 待她走后,兰韵又向清嘉说了几句皇后的吩咐,清嘉吩咐侍女,给了兰韵一些打点,之后侍女又送兰韵出殿去。 等侍女回来时,清嘉正独自站在殿中。 礼服还穿在身上,发饰也未摘下,面容没有半分变化。 然而,站在这里的人,却仿佛不是之前的那个了。 清嘉方才低眉敛目的神色全然不见,周身柔弱温婉的气质一扫而空,眉眼冷得像冰。 “人走了?”清嘉问道。 贴身侍女名叫秋潋,一进来便关上了殿门,回道:“嗯。” 闲杂人等全退下了,“清嘉公主”也就此消失。 谢璟呵出一口气,立即拂袖转身就往内殿走,身上的珠钗宝饰随着动作极其不端庄地叮当作响。 秋潋见状赶紧跟上去,谢璟坐回妆镜前,昳丽无双的脸上露出几分厉色,胸口起伏几次,他的目光移向镜中自己的耳垂处,然后一把将一侧的红玉耳坠扯了下来。 秋潋连忙道:“当心!” 谢璟骂道:“离出宫没几天了,一天不来作威作福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方才的清嘉公主说话是低柔的女声,现在也变了个样。 声音不大,冷冽悦耳,尽管是好听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声线。 一大早起来就被迫折腾来折腾去,一连好几个时辰。 外面两个姑姑催命似的,说什么都得听,要是再拖一会儿,非要把他给气死。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节 手上那只通红的耳坠刺眼得很,谢璟想往地上一把摔了,不过未等秋潋阻拦,他自己也没真动成手,只是顿了顿,把耳坠放了,然后转而拿起了妆盒,往桌上发泄似的砸了一下。 这耳坠是皇后要公主大婚时戴的,万万丢不得、碎不得。 秋潋知道他偶尔被惹急了是有些气性,然而却从未真的放肆过,每每都是自己又咬牙忍了。 就像现在,生气归生气,到底也没生出岔子。 她上前看看谢璟的耳垂,见没有伤到,然后帮他把另一侧的轻轻摘下,两枚耳坠并在一起放入妆盒中。 秋潋叹道:“殿下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如今马上也到头了。” 不怪谢璟心里不痛快,实在是皇后那边太过分。 “清嘉”从小藏拙,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就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病秧子公主。 皇后记着清嘉公主生母容妃的仇,即便容妃早就病得一年出不了几次宫门,她也照样不放过容妃的女儿。 皇后面慈心狠,表面上和善可亲,跟庶公主母慈女孝,实际上这些年没少磋磨清嘉。 不是直接的针对,而是各种旁敲侧击,各种从中作梗,几乎是把清嘉当成个小猫小狗来拿捏,反正清嘉是个呆子,除了脸好看,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被赐婚,也有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皇帝早就对喻家有了控制的心思,与其找世家女,不如正巧用这个没存在感的公主。 对皇后来说,不值钱的养女留在宫里也没什么用,趁着这次机会送出去,用来给她自己的儿子牵个线。 想起皇后那张伪善的脸,和一辈子也没见多少次面的父皇,谢璟心里只想冷笑。 反正从头到尾也没他说话的份,说赐婚就赐婚,让嫁给谁就嫁给谁,清嘉的命运本就在皇后手里。 对于出宫一事,谢璟他们也是有过料想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匆忙。 到了这个时候,皇后那边依旧不肯放过他,除了那个叫兰韵的,还有其余的皇后宫里的奴婢太监,自定亲以来,比先前来得更勤。 每日谢璟不光要心烦自己的事,还得费心思专门应付他们。 制婚服的时候,明明特地量好了尺寸,结果第一套吉服送来,根本穿不上身。 兰韵姑姑去找了尚衣局,说公主“骨架宽大、身量颇高”,要再重改吉服才行。 不知给多少人听了去,幸而谢璟不是真公主,不然光是这一出,就足够让人羞惭不已了。 哪个姑娘愿意这样被人评头论足? 一般的宫人更没胆子这么说公主,也就是皇后那边的人有恃无恐,清嘉又好欺负。 还有上回皇后说,驸马没有见过公主的容貌,要作一幅画像给宣北侯府送去,简直是把他当成了任人赏玩的物件。 他耐着性子,腿都坐麻了,等画师画了足足两个时辰。 画完之后,谢璟看了一看,真是鬼都比那画得强。 跟自己不能说全无关系,只能说判若两人。 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那个形状,鼻子也没那么大,更不是招风耳,而且头发也给他画少了! 那副没眼看的画像最后就那么送去了侯府。 以上种种,谢璟都闭眼忍了,今日却比以前更加窝火。 几日前皇后亲自来过一次丹阳殿,当时谢璟试了大婚时的凤冠与首饰。今日一早兰韵上门,给了谢璟一对红玉耳坠。 兰韵说清嘉公主上回那副耳坠显老气,衬不出气色,所以皇后娘娘命人赶制了这副耳坠,是用金丝镶着上好的血玉,与婚服最搭,要公主务必戴上。 而清嘉原本的那副耳坠,是他生母容妃娘娘给的嫁妆。 皇后连他母亲一丝一毫都容不下,时隔这么多年还阴狠狠地记着,也是难为她了。 眼下谢璟看着这个装红玉坠子的妆盒就嫌恶。 秋潋跟他这么些年,了解他的脾性,就算他有气也从不跟身边亲近的人发,所以也没回避,而是上前轻声顺着哄两句:“殿下先把这些摘了,再将吉服换下吧。今日一大早就忙活,想也是累了,等下先去休息片刻。” 谢璟任秋潋帮他拿下的凤冠,又换掉吉服。 接着,秋潋帮谢璟拆解繁复的发髻,因为编了数缕发丝,松开时难免有细小的弯曲。 秋潋便用篦子沾了水,一点点梳顺,直到一头如墨般的青丝都顺滑地披散下来。 涂了口脂的嘴唇依旧醇红,秋潋随后端水过来,谢璟把脸洗净。 镜中人容貌依旧,除去了多余的妆面矫饰,轮廓没有那么柔和了,但五官没有明显的变化。 谢璟的长相与生母相似,比一般的男子更加秀气白皙,加上不过是及冠的年级,面庞依然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为了伪装,他常年服用一种秘药,来阻滞骨骼和经脉的生长,所以身形略显单薄,皮肤也苍白。但此刻的他眉目间透出一股锋利又坚韧的神色,唯唯诺诺的弱气是一点都没有了。 秋潋道:“晌午也没顾上用膳,殿下先去小憩片刻,我吩咐小厨房做些吃食,晚些时候叫殿下起来再用。” 谢璟淡淡地应了声好,秋潋出去吩咐完毕,很快就回来了。 谢璟现在没有着公主装束,以防还有外面的人到访,得留人在这里照看着,秋潋就候在寝殿内。 他虽然有些疲惫,但是近日来心里百折千回,方才又动了火气,即使闭了眼睛也没法很快入睡。 满脑子都是过几日成婚的事。 纵使早已习惯了公主的身份,成亲以后也只是暂时的屈就而已,但是要给另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做妻子,就算决然不会圆房,谢璟也照样难受,不能深想,一想就恶心。 驸马是刚被皇帝从边关召回来的,还是个武将。 谢璟就跟他见过一次,皇后说驸马入宫觐见,非要他过去,最后隔着帘子互相问了个好,模样也看不见,声也没听清。 据说这喻世子爷在京城里风评好得很,翩翩公子玉树临风,是不少女子的梦中情人。 谢璟却不信这个,外面多得是以讹传讹的事,只要家里有权势,猪头照样被叫成佳公子。 再说就算是真的,对谢璟来说也没什么好的,他又不是真的想嫁个如意郎君。 不管那人是美是丑、是优是劣,他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要是他逼我,撕我衣服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谢璟默默想。 小厨房做好了膳食,将食盒送到了,秋潋本要看看他睡得如何,要是睡熟了,就等会儿再唤他,不想谢璟其实一直醒着,听见声音,不用人叫,自己就坐起了身。他胡乱吃了几口,勉强饱腹。 用过膳后,困意更容易涌上来,谢璟躺回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由于方才的回忆,他在梦里回到了那日被皇后叫去见宣北侯世子的情形。 清嘉公主,也就是他自己,在纱帘的里侧,外面有皇帝,有皇后,有驸马,还有一堆宫人,影影绰绰的,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皇后笑道:“喻少将军美名在外,清嘉那孩子,对你也是仰慕许久了,以后定能成为一对璧人。” 皇帝这才想起清嘉也在,随意唤了一声:“清嘉,这是宣北侯世子。” 那个男人好像是站起了身,在纱帘外遥遥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青睐,臣不胜惶恐。” 谢璟回了一句:“见过世子。” 真实的情景到这里便结束了,后来就没有他再插话的地方,喻世子走后,他就回了自己的寝殿。 然而,在梦里,许是谢璟胡思乱想得太过了,后面的发展出现了偏差。 谢璟梦到那位喻世子莫名其妙地走过来掀开了帘子。 他定睛一看,是个满脸胡髭双目圆瞪的壮汉,一身灰扑扑的武服,黑脸上还有好长一道疤。 见不得脏东西更见不得丑人的谢璟,活生生被吓醒了过来。 顺带着把守着他的秋潋也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没事吧?梦魇了?” 谢璟摆摆手,半天都没缓过劲。 现在开始求神拜佛,许愿驸马在婚礼前暴毙,会有用吗? 第3章 谢璟也就是想想而已,世子现在年轻力强的,哪有一成亲就暴毙的道理。 再不想嫁,也不能不嫁。 他不知道的是,在宣北侯府那边,他未来的“夫君”喻青那里也是一个想法:再不想娶,也不能不娶。 “喻兄,成婚以后,可就有老婆管着了,想去花楼听曲都没机会了。真的不去试试么?” 这是闻家二公子闻朔,跟喻青年级相仿,是喻青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此人惯会凑热闹,这次也上赶着要和喻青一起迎亲。 喻青道:“还去花楼,上次被你爹打的伤好全了么?” 闻朔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的家里就出了这么个轻佻货色,文不成武不就的,是个富贵闲人。去年冬天因为在花楼拿一大笔银子赎了个姑娘,被他爹发现了,打得三天没下床。 其实此人也并非骄奢淫逸之流,只是偏爱吟诗作赋、弹词唱曲,又能说会道,才有了风流浪子的名声。之前赎的人是花楼中一个弹琵琶的娘子,因为会作诗的缘故,让闻朔认识了,那娘子平日不受待见,寒冬腊月的被指派到别人府上弹曲作乐,几次下来手都冻坏了,人也冻病了,闻朔见她可怜,才赎了她出来。 闻朔避开自己的倒霉事不谈,反而揶揄喻青道:“你呀,没有跟姑娘相处的经验,往后会被嫌弃不解风情的。我问你,新婚之夜掀开盖头见到新娘子,你应该说什么?” 这真把喻青给问住了。 “说……我是喻青?” 闻朔笑道:“人家还不知道你是喻青?我告诉你,先别说话,你就看着她,别眨眼,表现出你已经被她惊艳到了,越真越好。把她看得脸红了,你再道歉,夸她和月亮一样漂亮,让人一看就停不下来,然后你再……” 喻青道:“太轻浮了,你闭嘴吧。” 闻朔:“给你传授经验呢!哎,也不知道京城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什么。” 关于桃花旺盛这件事,喻青其实也不大明白。她一年到头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在外面也不大常露脸。结果风头时常压过各路世家公子,该说她伪装太好了么? 她有时打量自己,想不通姑娘们喜欢她什么。如果要她来选,理想的情郎应该是……她发现她想不出来。或者说,她从不往深了想,想了也白想。 她是不会有郎君的。 多年伪装,又在军中,她很少接触女子,所以她不懂得自己,自然也不懂得姑娘们的心。 话本子里骁勇善战、英姿勃发的将军向来是最让人倾慕的,谁心目中还没有个英武不凡的如意夫婿呢? 然而,幻想是一回事,现实多半是另一回事,武将里一大半都是五大三粗、不拘小节之人,姑娘们亲眼一看,又纷纷觉得不太行了。 但是喻青却完全不同。身为武将,却没有半分粗野之气,出身侯府世家,仪态气度都无可挑剔。 最关键的是,喻青模样也清隽白皙,自有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别说是行伍出身的糙汉子,就是跟其他家的公子比,那也是极为清爽俊美的。 长了一张文质彬彬的脸,论武却能镇守一方,在京中又从未招惹风流韵事,为人极其端正,全然符合少女们春闺梦里人的形象,想不喜欢都难。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节 喻少将军一年八九个月在边关,一般都是入冬返京,开春就走。 但凡进出城,都有人夹道抛花抛帕子。 更可怕的是,只有女子也就罢了,前年进京城竟有个男人疯疯癫癫地扑到了马前,让卫军直接制伏当场,还以为是行刺的,把人抓起来一问,却说是太仰慕将军了。 这件事被闻朔笑了好长时间,喻青也很无语,见那人脑子不清不楚的,也没怪罪,在京官那打了几板子就放走了。 如果真的很多女子都喜欢她这类的,那未过门的公主呢? ……无论喜不喜欢,都是麻烦。 两个新人各有各的煎熬,几日一晃就过,转眼就到了吉日。 宣北侯府早已装点一新,华贵喜庆,喻青一早打理完毕,时辰一到就出了府门,带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自长街往皇宫中去。 一路上锣鼓齐鸣,好不热闹,沿途的百姓纷纷来观看,酒楼茶肆上的客人也都不住侧目。 迎亲队伍一路走,一路撒赏钱和喜糖,街上的半大孩子纷纷来捡,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喻青骑在最前方的一匹良骏上,脊背挺直,气质清贵,本就俊俏的面容,被红色的礼服一衬,更是惹眼,端得是一个英姿飒爽的风流人物。 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如今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整条长街去娶亲,娶的还是最金贵的皇室公主,确实得有不少人揪着手帕叹惋。 大喜的日子,喻青却还没有实感。她的手握紧了缰绳,目光遥遥地望向那座威严的宫闱。 宣北侯的迎亲队伍到了宫墙外,宫中清嘉公主也装点完毕,正在殿中拜过父皇与母后,做最后的告别。 皇后慈爱道:“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清嘉出落得如此标致,本宫看了也是欢喜得不得了,都舍不得你出宫去了,要是能一直陪着本宫,该有多好。” 清嘉柔声道:“女儿往后还会常回宫中,陪伴母后。” 皇后含笑:“你这孩子最有孝心,母后知道。如今你也成人出嫁了,不必记挂宫中,与驸马在一起,好生过日子便好了。只要你平安顺遂,我和你父皇也能安心。” 清嘉:“是,清嘉明白。” 此刻的清嘉凤冠霞帔,额上用金粉描了花钿,唇上一点朱红,虽然妆容不算厚重,但也足够光彩照人,昳丽生辉了。 皇帝看着这样的女儿,也破天荒地开口道:“清嘉,过来。” 清嘉上前道:“父皇。” 皇帝对这个女儿平日没有什么关怀,今天毕竟是出阁的日子,也稍微有了点感慨,携住清嘉的手。 清嘉微微抬起头,这张脸肖似生母容妃,让皇帝顿了顿,涌起了一股思绪来。 皇后虽脸上挂笑,眼神却是冷的,很快便打断道:“陛下——” 只是她还没开口说完,清嘉红了眼睛,让皇帝先看见了。 见女儿眼中似盈有波光,皇帝道:“这是怎么了?” 清嘉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用袖袍轻轻拭了下眼角,道:“女儿心中不舍父皇与母后,一时有些伤怀了。” 这下皇帝的心肠也软了半分,拍拍清嘉的手背,道:“你性子素来温和沉静,知书达理,朕一向对你放心。往后不在宫中,若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尽管告诉朕与你母后。” 皇后道:“正是如此,往后你闲暇时便来宫里坐坐,与本宫说说话,无须伤怀。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才好。陛下,时辰快到了,太子在外头等着呢,该送清嘉出去了。” 清嘉应声,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出殿门。 手中的喜扇用来遮挡面容,扇后的面庞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楚楚可怜? 总算是应付完了皇帝皇后,谢璟垂下眼——后面还有个太子。 太子谢廷瑄是皇后所出,在皇子中排行第三。 虽然谢璟是归给皇后养着的,然而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手足情分,一个是嫡出皇子未来储君,一个是毫无存在感的公主,其实连碰面都很少。 谢璟多病,连宫门也不怎么出,即便是宫宴,座位也是在一干皇子公主后方的角落。 而太子当然是离皇帝最近的那个,所以谢廷瑄压根都不记得谢璟的脸。 现在谢璟一身礼服迈出宫门,谢廷瑄见了,还怔了怔。印象里七公主就是个瘦弱的小女孩,病歪歪的,总觉得晦气。 没想到这七妹妹长大长开了,还是个少见的美人。 即便有喜扇遮面,多少也能窥见些许容貌,而且清嘉身形高挑,仪态端庄,站定之后,愈发亭亭玉立。 谢璟道:“皇兄。” 谢廷瑄这才回了神,摆出了兄长的姿态,笑道:“平日和你见得少些,如今一转眼也是要出阁了。驸马对你必定一见倾心,来,皇兄送你出宫门。” 谢璟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太子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第一是在皇上那边留个关怀妹妹的印象,第二是往后要借着清嘉的名号去拉拢宣北侯府。 他轻声道:“多谢皇兄。” 然后在心里默不作声地呸了一口。 谢廷瑄是个什么货色,配不上这两个字。他只有一个皇兄。 太子带着送亲仪仗到了宫门,见喻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在此等候了。 喻青见到太子,规矩地行了礼,太子上前笑道:“喻世子,往后孤的七妹妹便交给你了。” 喻青:“臣不敢薄待公主,请殿下放心。” 随后,清嘉公主的轿辇落地,宫人先扶公主缓缓下来,然后由太子携着公主,来到喻青面前。 喻青对公主道:“殿下。” 清嘉公主一手持扇,看不清面容,喻青此刻不敢贸然打量她的脸,略微放低视线,伸出了手。 其实她很好奇,公主真的有画上那么好看吗? 公主微微颔首,意思就是见过驸马了。然后,太子便把清嘉的手,交到了喻青的手上。 那只手落到掌心上的时候,喻青心想,有点凉。 她稳稳地扶公主去喜轿前,又沉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些。” 公主上了喜轿,喻青也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前面开路,后方起轿,队伍又奏起乐来,这一回还并上了宫里的送亲队伍,后面长长的礼箱一眼望不到头,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再次穿过长街,往侯府走去。 天子嫁女,帝姬出阁,对寻常百姓来说,这是能蹭到福运的喜事。所以街上不只有乐声,还有喧喧嚷嚷的人声。 轿中的谢璟放下扇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热闹的声音。 在宫里如履薄冰、忍辱负重了足足二十年,不曾有过半刻的安生。 为了活命不得不扮成这幅模样,婚事是被安排的,驸马是不认识的,他一个男人现在要去扮做别人的妻子。 明明是天大的屈辱,但是此刻起码他从宫里出来了。总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摆脱这幅画皮,得到自由。 刚才先是帝后,又是太子,又是驸马的,一连作了好几场戏,他并不痛快,可在这一片喧哗中,心中积攒沉郁却突然松快了些许。 他呼出一口气,指尖不自觉地摩挲扇柄上的花纹。 刚才驸马扶他的时候离得足够近,谢璟把他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虽然这喻青也没说几个字,不过听起来倒算是清越。 谢璟当然是不想和喻青有任何必要之外的接触的,把手放过去,也是强忍不适。然而喻青的手好像也没多么宽大粗糙,谢璟的指尖搭在他掌心,那人的手温暖干燥,只是任他搭着,没有反过来握他,皮肤也没接触太多。 谢璟面无表情地想,姑且能忍。 侯府高朋满座,京中权贵人家都收到了请柬,宣北侯府这么多宾客也是十几年来头一回。 不过由于喻青是与皇室结亲,又有东宫太子亲至,席间并不纷乱,反而有几分端肃之感。 吉时一到,礼官领新人上前交拜。 喻青携着清嘉,她发现公主的身量很是高挑,和自己差不多,或者隐隐再高点也说不定,再加上头上有凤冠,就更高了。 她倒不惊讶,生得高的女子又不是没有,她自己就是。 两人对拜礼成,皇太子谢廷瑄作了一番致辞,坐坐便走了,他一走,其余的宾客开始活泛起来,公主先回了喜房,喻青留下来接待众人。 “新郎官来了,快喝一杯!”五皇子谢廷琛笑道。 谢廷琛的外祖乃是一品镇国大将军,外祖过世后长子袭爵,也就是现在的忠武侯,五皇子的生母贺氏正是忠武侯最小的嫡亲妹妹,高居贵妃之位。 贺家、喻家乃世交,年少时,喻青和他跟着同一个师傅学骑射,也算同门。 因为母家的缘故,五皇子尚武不尚文,政事上禀赋平平,但身手过人。他面庞宽阔,五官周正,性格也随和,在将士面前没有架子。众多皇亲国戚中,只有他和喻青关系最近,喻青便敬了他一杯。 “我表妹今日都不肯来,估计是在家哭呢,这些天一直怪我舅舅舅母,年节你在京那时候怎么没替她求旨意,这下求都没用了,哪想到你这么快就成家啊。”谢廷琛道。 忠武侯有个女儿比喻青小五六岁,据说少时就仰慕喻青,贺家也有结亲的意愿,都被喻青这边委婉地挡了回去。 喻青笑了笑:“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贺姑娘国色天香,定能觅得良缘。” 寻常百姓家中有闹洞房的,侯府的婚事当然没人造次。 受过了几圈道贺,喻青都是浅酌即止,宴席到了晚间方散,宾客各自乘车回府,喻青也该回房陪伴公主了。 公主出阁之后有自己的府邸,清嘉公主及笄时也分得一处宅院用作公主府。 那处院子占地不大,已经搁置多年,当时清嘉体弱,一时也不便谈婚论嫁,于是公主府就迟迟没修缮,往后皇后也忘了似的再没提过。 这次订婚太紧,现修公主府也来不及,所以当时商议后,就让清嘉直接住进侯府,总归喻家也不是寒门驸马,有爵位在身,不会辱没公主的身份。 宣北侯府人丁稀薄,侯爷仅有一位正妻,膝下两子一女,一子早逝,女儿也已嫁人,就剩喻青这个世子了。 府中大半都是空置的,喻青将靠后的一片最宽阔、最通透的院落划出来重新整饬,给清嘉公主居住,计划以后再慢慢修些亭台水榭等。 院子没起名,她打算让成婚后由清嘉公主自己来想。 晚间凉风习习,吹得喻青莫名紧张。她问身旁的家仆:“我身上可有酒气?” 家仆嗅嗅鼻子:“不重的,刚从宴席上下来,难免沾染上了。” 喻青想了想,觉得不妥,不能再公主面前失仪。 “我得收拾收拾再去见公主。” 第4章 谢璟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穿着厚重的吉服,一连几个时辰,头痛又腰酸。 偏偏屋里屋外既有礼官又有女使,想松快都不行。 一般人家的新娘子在洞房里没这么多规矩,至少不用一直端坐着。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节 但这宫中礼官是皇后安排的,盯得很紧,要一直等到驸马来了,才能开始主持婚仪。这整晚也不会走,明日一早方才回宫。 他的两名贴身侍女陪嫁出阁,偶尔能递些茶水给他,但是别的也都干不了。 谢璟就这么坐在婚床上干等着,越来越难受,对于驸马的心情已然从一开始的“越晚见越好”转成了“那小子吃席还想吃多久,怎么还不来?” 太过无聊,他在脑中先把皇帝皇后和太子来回骂了两三遍,然后开始骂余下的一堆欺负过他的皇子公主,再接着骂害过他母亲的妃嫔,继而是骂拜高踩低的宫人……几乎没人可骂了,门外通传,驸马来了。 谢璟手持喜扇遮面,看不到驸马,只听见礼官引他上前,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殿下久等了。” 喻青进门时一瞬间想到的是闻朔教她的大婚之夜如何掀开盖头的那番言论,心里甚至还推演了两遍,看到七公主的时候才意识到公主成亲是没用盖头的,而是用喜扇。 提前做的准备作废了,她有点心慌,想着:“应该和掀盖头一样吧,先好好地看她,再夸她漂亮……” 喻青缓缓拨开谢璟手中的纷繁华丽的金扇,露出一张昳丽生辉的美人面。 她是真的看愣了——清嘉公主比那副画里好看太多了。 宫中画师的手艺竟这么拙劣么? 她感觉连公主十分之一的姿容都没画出来。 两个人这一个多月紧赶慢赶地成了亲,还是第一回 见到彼此的脸。 谢璟也看着喻青。喻青的声音文雅清澈,并不难听,真人竟然也完全不像一个武将。 成亲以前他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直眉楞眼的汉子,但此人面容清隽,文质彬彬,在大红喜袍的映衬下更是神采奕奕,还真是一幅翩翩公子的模样。 在被拨开扇子前,谢璟正蹙着眉,本来是尽力掩饰心里的嫌恶的,但是这么一对视,不知不觉眉头就松了下来。 两人各有各的意外,两三息内一时无话,谢璟才开始不自在。 怎么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谢璟咳了一声:“驸马。” 喻青反应很快,意识到自己看入神了,她马上找补道:“……殿下天人之姿,臣从未见过此等美貌,一时失礼,殿下莫怪……” 紧接着她发现公主脸有些红,是害羞了吗? 怪她,怎么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这可是公主啊。 谢璟心想,这是调戏到他头上来了。看着老实,竟然油嘴滑舌。 他在心里骂对方不要脸,可看着喻青的眼睛,又不免意外。 有些男子见了美人,猥琐色心全都写在脸上,但喻青的神色却显得认真诚挚,毫无邪念。 礼官念了一通贺词,两人喝交杯酒。 公主的衣袖拂过时,喻青闻到对方身上的清香。 她不懂香料,心想这定是皇家华贵的熏香。半点不腻人,格外沁人心脾。 女官又拿了金钱彩果等,撒在了婚床之上,这是嫁娶时都有的撒帐礼。 喜果里有的花生、莲子、红枣,即“早生子”的寓意,礼官又说了一番吉祥话,先是感念天子隆恩,再夸两人品貌性情十分般配,最后祝新婚夫妻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别的还好说,听到“早生贵子”这个彩头时,两个新人僵了一下。 新婚夜最大的问题摆上来了——怎么把圆房这一步混过去? 一应礼节结束,礼官侍者从房内退了出去,留下贴身伺候公主的两名婢女。 红罗纱帐,喜烛摇曳……再往后就是新人同寝而眠了。 圆房是自然不可能圆房的。 喻青本来准备好了几个借口,比如说自己不久前被大师算出杀孽太重、命格过硬,容易冲撞了公主;或者是之前在关外负伤还未痊愈;亦或是干脆表示自己有隐疾正在慢慢治…… 总之同房的事得先等等。但面对貌美如花的公主,突然不知如何开口,就算说出个花来,新婚之夜不能同房是事实。 哪有大婚之夜夫婿不愿亲近自己的?惹公主伤心可怎么办。 公主金枝玉叶地娇养在宫里,没受过委屈,才一嫁人,就被冷遇,太过分了。 她得先铺垫铺垫……实在没有面对这样一位娇美羞涩的姑娘的经验,喻青这时后悔没好好跟闻朔取经了,她实在是笨嘴拙舌。 谢璟跟贴身侍女使个眼色,那姑娘上前,行了个礼,道:“驸马爷安好,奴婢名唤秋潋,这是冬漓,我们二人是近身服侍清嘉殿下的。” 喻青点点头:“秋潋,冬漓,我记下了。” 秋潋道:“今日是殿下与驸马大喜的日子,只是事有不巧,公主气血不调,今日不太爽利,恐怕得早些歇息了。” 嗯?喻青下意识看向公主,而清嘉回避视线,同为女子,喻青立刻便懂了,葵水么? 正和她意,喻青松口气,毫不犹豫地应下:“臣明白了。那……臣今夜宿在别处?不打扰殿下就寝。” 秋潋本来还准备再圆几句的,没想到驸马这么好说话。 谢璟感到意外,刚才此人还盯他看个不停心怀不轨,结果怎么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连不情愿都看不出来? 喻青说罢,真的打算行礼告别,谢璟连忙叫了他一声:“……驸马?” 宫中礼官都在院中偏房,喻青一走,新婚夜分房而居,传到皇后耳朵里就麻烦了,谢璟不想节外生枝。 喻青只见公主的眼睛忽闪几下,道:“……今晚是你我新婚之夜,怎么好去别处呢?还是……留下来吧。” 清嘉公主的声音低且柔,小心翼翼的。 喻青完全拒绝不了,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做得不妥当,就算不同床共枕,也不能在洞房花烛夜让新娘独守空房啊。 “那殿下不介意的话,臣就留在此处。殿下放心,臣定不会逾矩的。” 其实谢璟很介意。 但他对喻青露出一个微笑:“……嗯。” 侍女服饰公主更衣梳洗,那身礼服和发髻都非常繁重,拆了好一会儿,喻青乖乖等在屏风后,听着声音叮叮当当的。 她心想今天一整日下来一点都不轻松,赶上葵水得多难受?金冠首饰加在一起,不得好几斤重……公主她一定很累了。 清嘉走出来,已经换掉婚服,穿着绯色的里衣,长发垂至腰际,她重新坐回婚床上。 “驸马劳累一天,应当也累了罢,”她轻声细语地说,“让人服侍你梳洗就寝?” 喻青在府中也用不着下人伺候太多,道:“不必劳烦,我自己来就好。方才来之前其实洁过身……不然酒气太重。” 谢璟一愣,喻青衣冠整齐,只有在烛光下才看得清,对方的鬓间颈侧的发丝有些许湿意。 谢璟素来喜洁,受不了污浊,这么说他也想起方才两人共饮交杯酒时挨着极尽,但他没有察觉对方身上有任何酒臭亦或是汗尘,气息非常清爽。 他心想,倒是挺干净。 听说行伍出身的人,很多都粗糙随便、不拘小节,知道被指给一个武夫后非常排斥。 这喻青……还不太让人生厌。 谢璟勉强关心他一句:“头发还未干透,直接睡下该着凉了,快些摘下发冠,仔细再擦一擦。” 在宫里这么些年,清嘉公主一向都是性情温顺、娴静善良,说些好话对谢璟来说很容易。 而喻青却很少听到这种关心,她自幼习武,十几岁时跟着父亲打仗,这几年又常驻边关。 别说只是发尾湿着睡一觉,就算整个晚上埋伏在冰冷的河水里都能忍得下来,像这样的小事她自己根本也不在意。 喻青还真不大习惯,到了现在,终于产生了一点“今后我有妻子了”的实感。喻青心想,这就是常说的所谓温柔乡? 喜房今夜除了新婚夫妻外不留外人,秋潋和冬漓服侍完了也得按规矩去外面过夜,屋里就剩了谢璟和喻青两个人。 婚房里的床大得出奇,比他在宫里寝殿里的床大两倍,别说是躺两个人,就是四个人都睡得下。 烛光摇曳,帘帐半掩,谢璟不太放心地向外看了一眼,见喻青就在窗边的小榻上和衣坐着,正要吹熄烛火。 “等等。”谢璟说。 喻青抬起头:“嗯?” “……你就这么睡下吗?”谢璟道。 喻青一愣,犹豫了,难道公主还是想让她去床上?虽然两个女人也……没什么问题,可是她向来不习惯和任何人亲近。 对于自己的秘密,喻青十分敏感,不能冒任何被人发现的风险。这么端方的公主,想必是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的,但是她依然不放心…… 公主说:“都没有铺被褥呢。” 哦,还好,不是让她过去睡。喻青说:“这榻上挺软和的,没事。” 公主说:“……这怎么行,这边有多的,你拿去。” 谢璟心想,他才不关心喻青睡得好不好,他主要害怕这人半夜三更嫌硌嫌冷,再过来自己床上或者出门使唤别人送。 公主的声音很低柔,听在耳中,句句关心字字恳切,喻青不好意思让她再坚持,于是还是拿了被子,并且替公主把床边的灯烛熄了。 昏暗中,谢璟看喻青利索地铺好躺下,也窸窸窣窣地躺回床上。 他累得很,浑身都开始泛酸,但想着外面有个人,又迟迟无法安稳入睡。 这一天其实比他想象中要顺利,很多困难都没有发生。 本来以为洞房花烛夜和“夫君”独处会是场劫难般的经历,甚至他和秋潋冬漓提前串好了,如果这位习武的世子要强迫他,他一摔杯子就让她俩进来,不过这样一来大概要被皇后叫去苛责;他还准备了迷药以防万一,可以先把喻青放倒,然后忍受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枕边鼾声如雷……但是喻青很好说话,态度恭敬,性情平和。 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装装样子吧。 谢璟又害怕对方可能在伺机而动,又小心地探出床帐,确认那个身影在榻上没有异状。 而黑暗中喻青突然小声道:“殿下,怎么了?” 谢璟吓了一跳,心想,还真没睡! 喻青耳力过人,她听见床那边有动静,心想公主是有什么吩咐?有哪里不满意?她一个人嫁到这里,没有亲近的人陪着,会孤单害怕吗? 她要翻身下去,只听公主说:“……我、我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榻上是不是太硬了?” 喻青道:“没有。” 公主:“那你怎么还醒着?” 喻青咳了一下:“……今日成亲有些兴奋,殿下见笑了。” 公主:“……” 喻青说:“不用担心我,殿下快歇息吧。” 她心中泛起一阵温软。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节 清嘉贵为公主,没有一点张扬跋扈亦或是骄纵任性,相反,她像一株静美的名花,温柔平和,善解人意。 明明她自己也很累,这一个晚上,却三番两次地惦记着喻青的感受,有些拘谨,但关心都是真的。 可惜……喻青心想,公主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不会知道她的夫君其实是个伪装出来的假相。清嘉是个无辜之人,喻青不禁有些愧疚。 而谢璟正在床帐里,刚才被喻青乍然出声惊出的冷汗还没散。想起喻青说的因为成亲而睡不着,又有些许不自在。 喻青也很倒霉,原本天高皇帝远,镇守一方好好的做将军,被一纸皇命扣在京城,娶了个妻子,但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圆房。 相貌尚可,品行暂且没找出污点,目前可以称得上正人君子。对自己既恭敬也诚恳,态度一丝不苟。 如果没有结为夫妻这一层关系,兴许谢璟不会讨厌他……但谢璟把对宫里那些人的厌恶一并也迁怒到喻青身上了。 他的心境没到那么超脱的地步,即便知道对方无辜,也很难不心怀芥蒂。 谢璟想,如果喻青识相些,不起肮脏的念头,保持这种态度到最后,那他就勉强扮演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他相安无事地共处一段时日。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一年半载不过是零头,反正“清嘉公主”是一定会在某天消失的。 第5章 翌日喻青还是照常醒来,她习武多年耳聪目明,听见床帐里还有绵长的呼吸声,知道清嘉公主还在睡,便也没动。 直到听见外面院里似乎有声音,可能礼官要来,这才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收起来放到床角。 公主睡在最里面,喻青轻声道:“殿下?殿下?” 公主睡得也不沉,醒来看到喻青竟然露出些许惊色,喻青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她吓到了,忙道:“殿下,等下礼官要来了。” 谢璟道:“……嗯。” 昨夜由于公主的缘故没共枕,这对姑娘家来讲很私密,喻青认为最好别让礼官知道。 怕再晚些那批人贸然进来打搅,这才把她叫醒的。 然后喻青出声叫人,外面当值的侯府家仆闻声而入伺候新人起居,还有一位清嘉的侍女也一并进来。 她猜测公主那边可能要收拾收拾,主动去了外间,让公主在里面更衣洗漱。 公主脸色有些苍白,喻青想着,吩咐家仆按她的准备下早膳。 外头天光也亮了,喻青道:“殿下可好了?” 她怕公主还没更衣梳洗完,贸然进去就唐突了,听见里面的侍女应声,才迈进门。 清嘉公主正从屏风后出来,一袭云雁细锦长裙,披着烟罗衫,青丝垂肩,喻青又暗暗赞叹。 时辰到了,礼官也进来,见新人都已起身,堆笑又说了一番套话,恭祝两人琴瑟和鸣等,并送上一份新的封赏,都是按皇帝的旨意准备的。 喻青和公主谢恩,礼官该做的都做完了,便启程回宫。 公主梳妆前,侯府的家仆托着一把同心梳过来。 喻青道:“殿下,民间嫁娶,有成亲第二日夫君为妻子梳发的习俗,以保佑妻子将来福泽绵长。不知可否容臣替您梳发?只消图个吉利便好。” 这些都是喻青在成婚前了解的规矩,虽然都是虚礼,不过自己这个做夫君的,除了这些虚礼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清嘉公主怔了怔,然后点头道:“好。” 公主披散的长发乌黑顺滑,发间依稀也有淡淡的香气。 喻青用梳子从头到尾梳了三下,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永结同心。”然后就把梳子交还给冬漓保存。 喻青抬眼时,恰好看到铜镜里清嘉的模样,她未施粉黛的面庞少了几分昨夜的绰约多姿,气质有些不相同了,不过依然端秀美丽。 两人恰好隔着镜面对视,清嘉很快垂下目光,大概是有些难为情? 喻青一边知趣地退后一边想,姑娘都这么容易害羞吗。 等到清嘉梳妆完毕,喻青便吩咐人布菜,今晨两人要共进早膳。 “不知殿下喜好,吩咐他们多做了些样式,殿下挑合口的便好,”喻青道,“这院里设了小厨房,雇了几名擅做不同菜系的厨子,可能比不上宫里,殿下先用着看看。” 光是早膳就铺满了一桌,随后又有一名侍女端了一个小盅放在谢璟面前,谢璟道:“这是?” 那侍女道:“回殿下的话,这是为您准备的药膳羹。” 谢璟昨夜没有见过这名侍女,见她的穿着和一般的家仆有些差别,气质也从容端正,便了然了,此人的地位估计就和宫里的管事大宫女差不多。 侍女为他揭开盅盖,谢璟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 药膳的香气入鼻,他把其中的药材和食材分辨出了七七八八,都是滋补气血、舒缓经络的,且没有性烈之物,十分温和,分量也正好——适合女子信期服用。 谢璟:“……” 他先喝了两口这药膳,心想昨天说的借口,竟然被人当回事了,估计是喻青说的,这男人似乎很懂的样子? 他又零零碎碎地吃了些,本以为在两人这一顿早膳中,喻青可能会跟他说些什么,毕竟是新婚夫妻。 然而全程喻青也安安静静的,不曾有意挑起话题,这倒让谢璟有些意外。 看来喻青是那种不善言辞,但会默默记在心里的男人么? 但无论昨晚还是今早,喻青该说的话都恰到好处毫无含糊,感觉又很会把持分寸,并非不善言辞啊。 这世子有点奇怪,谢璟想。 说他没心思吧,那目光又总是落到自己身上,昭然若揭; 说他有心思吧,昨晚说起不圆房,他又一口答应不见失落。 用过早膳后两人一起去宣北侯夫妇处敬茶,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必像民间新妇一般侍奉公婆,只是过来打个照面,彼此问候几句。 喻家人丁不旺,用不着认识一大家子人,对谢璟来说很省心。 早听说宣北侯有恙在身,现在看也确实如此,喻衡面容肃然刚毅,寡言少语,但气色不佳。 陆夫人待人颇为和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比起父亲,喻青更像她,两人眉眼有七八分相似。 生子肖母这话不假,谢璟的长相也随母亲。 面对他这个公主,喻家人也是言谈礼貌有余亲近不足,这也正常。 毕竟他又不是喻家自己选的媳妇,而是迫于皇帝旨意才迎他进门的,自己有皇室这层身份,对方想必也多有顾虑。 谢璟全程就陪着陆夫人说说话。一盏茶喝完,谢璟感觉差不多就可以走了,这时陆夫人叫人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幅镯子是家中传下来的,”陆夫人道,“原本在我这,现在青儿成亲了,便交给殿下保管,不是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谢璟点点头,叫秋潋收下镯子,并温声道:“夫人往后唤我清嘉便好。” 待两人告辞,陆夫人望着清嘉的背影,对喻衡道:“……之前担心这七公主性情与青儿合不来,现在看来倒很是和善。但愿以后也别出什么差错吧……” 喻青送公主回住处,在府中沿途走走看看,给她稍微认下路。 “有时尽可吩咐管家,直接找我也可以,我会多安排些人手去殿下那边侍奉的。” 谢璟道:“我喜静,在宫里身边的人也不多,不用这么费心的。” 只有自己的人用着才安心,谢璟不想让外人近身侍奉,但喻青似乎误会了,以为他在客气,道:“不费心,晚些时候让管家带人过去。殿下现在没有自己的府邸,在侯府已经是委屈了。那处院落还算宽敞,往后一应事由,都由您自己安排,秋潋冬漓两位姑娘初来乍到,打点起来难免生疏,殿下先挑几个伶俐的用着也好。” 谢璟本来以为自己过得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现在听起来,似乎没那么糟。 侯府给他一个足够大且独立的院落,让他自己掌管,这比他在宫里的待遇还好些。 “……嗯。” “对了,我之前想着那个院子是给殿下的,就没有贸然起名,殿下可有心仪的名字?之后可以再题个匾额。” 这么贴心,饶是谢璟也没挑出什么错,他只得对喻青笑了一下:“好……只是得让我想一想。” 公主眼角微弯,莞尔一笑,喻青又是险些直了眼睛,她忙道:“嗯嗯,慢慢想,不着急。” 她移开视线,转了个话题,指着不远处道:“那里是怀风阁,便是我起居的地方。” 谢璟若有所思:“……是不是离我那边有点远?” 喻青一顿,公主没说错,这其实是故意的,因为离得太近就不方便了。 她俩没法像平常夫妻一样双宿双飞,喻青需要做个恭敬冷漠的丈夫,除了必要的见面外得少点相处。 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越亲近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这些是她早就想好的策略,但现在公主不过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嘴,她就感到压力了。 是啊,新婚夫妻隔了快大半个府,这叫什么样子。 喻青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平时早晚有练武的习惯,怕打扰殿下,而且以后上朝、处理军务,也是繁忙……” 谢璟觉得这个距离挺好的,很安全,他对喻青的说辞也毫无意见。 喻青说:“……但是我会时常来看你的,离得远也没关系。” 谢璟:“……” 他真的想说“倒也不必”,然而看着喻青那张清隽的脸,分明感受到了某种紧张和示好,让他把话咽下了,说:“好。” 两个人慢慢的走着,距离不远不近,对于新婚的夫妻来讲显得有些冷淡,不过本来就是陌生的人,凑到一起是这样的气氛也理所应当。 喻青在想要不要挑起什么话题,但是她又不像闻朔一样很擅长和姑娘打交道,优雅柔美的七公主和她完全是两类人,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投其所好。 于是就这么一路无言,到了清嘉公主的院落,喻青才同她告别:“殿下这两日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一下……臣晚些再来看您。” 公主点点头。 回怀风阁的路上,喻青默默地想,公主真是一丝骄纵的感觉都没有,不像一个金贵的殿下,就连世家的女儿恐怕都少有这样的性情。 开口时声音总是低柔的,眼睫总是抬起来又温婉地垂下,什么安排都接受,不说一个“不”字。 如果她稍微矜傲些,喻青也许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可她这么和顺宁静,像蝴蝶轻薄的翅翼,喻青怕伤害到她。 现在两人才成亲,生疏些没什么,万一时间长了,自己还是和她不亲近,她会伤心吧? 她又没有过错,她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夫君实际上巴不得离她远远的…… 喻青意识到,自己以后要当的不是夫君,而是负心汉。 像清嘉这样的人,须得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才行。而她自己根本做不成人家正经的夫君, 这该如何是好? 走到自己院子门口了,绮影叫她,她才回过神。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节 “昨夜怎么样?”绮影问。 早上她特地过去新人那瞧了瞧,给公主奉上了早膳,观察下来,认为昨夜应当相安无事。 喻青道:“嗯,正好公主……不太方便,我俩分床睡的,我睡榻上。太软了,都睡不着。” 营帐里的行军床睡惯了,即使是在府里喻青的床也硬得很,公主的软榻本就有层绒垫,又铺上了被褥,感觉脊背都睡软了,今早起来轻飘飘的。 绮影道:“……这样啊,倒是不错,还算运气好。” 喻青心想也是,这几天估计都不用去公主那边睡,她在信期,不会召驸马一同就寝,自己只要请个安,陪她用晚膳,然后就能回来了。 这也就是躲一时而已,以后总得再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6章 晚间喻青去给公主请安并共进晚膳,公主想好了她这座庭院的名字。 “‘雯华’二字,驸马觉得如何呢?”清嘉问。 喻青想了想,道:“……有诗云: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此题甚好。” 谢璟想,此人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武夫。 喻青很知趣,膳后小坐片刻,没让他主动送客,就起身告辞。 待他走后,秋潋关好门,冬漓悄声道:“这世子倒不算难缠。依这样下去,每日早晚见他一次,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秋潋正给谢璟拆发髻梳头发,谢璟微阖双目,道:“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这几日是特殊的“信期”,喻青总要保持点该有的风度,就算心里着急,也不至于急着行夫妻之实。以后谢璟还得找其他的办法。 冬漓道:“要从明天起,给他下药吗?左右他来咱们这用膳,掺到他的饭菜里……” 谢璟:“……倒也不至于,再等等吧。” “反正都准备好了,早下药早省心,”冬漓是个胆大利落的小姑娘,“不然哪天他对殿下不敬呢,早点断了他的念想!” 谢璟心想一个小姑娘怎么丝毫不害臊。 “我看他还算老实,”他说,“好歹我是册封的公主,他不敢轻易冒犯的。” 冬漓眨眨眼睛:“好吧,那我随时备着。” 她所说的药是在宫里就备好带出来的,能让男子雄风萎靡,伤肾伤气,时间长了,就能使人身子亏空,无法人道。 谢璟几经辗转才拿到手,是外面的人按照吩咐寻的方子又制成的药粉,混在饭食中几乎能达到无色无味。 谢璟说:“当心些,别哪天不小心掺进去了。” 毕竟一起吃饭的他也是个男人。 “非必要,还是先别用,现在咱们才初到侯府,这个节点发生意外容易让人起疑心。要下也不能贪多,慢慢地添量,喻青是习武之人,感知会比常人敏锐,”秋潋比较冷静沉稳,“药无味不假,但药性发作得厉害,只怕经脉气理会有变化,容易被他发现。” 谢璟看着桌上的一个古朴的木盒,一副剔透的镯子躺在正中,是白日里从陆夫人那得来的。 说是家传的不名贵,其实这镯子也是难见的冰翡翠料,成色品貌都是上上等。 谢璟在宫里过得不怎么样,份例算少的,一年到头能有零星的御赐之物就不错了,剩下的只有皇后偶尔逗猫逗狗似的赏点。 也就成婚这一次得了不少陪嫁,也比不上当年大公主的一半。这镯子比他一般的首饰都好。 冬漓道:“这镯子还挺好的,殿下要换上吗?” 谢璟道:“收起来吧。” 这是喻家传给媳妇的,没他谢璟什么事。 等自己走了,喻青娶下一个老婆还能再用,自己也不算欠他。 总归是个侯府世子,他家里本来就这么个独苗,还是让他留后吧,别让他真断子绝孙了。 “他要是表现得好,”谢璟哼了一声,“就先不给他用药。” 刚住进来,谢璟比较谨慎,即便是在自己房中,也着衣裙,用女子的声线。 冬漓和秋潋则观察、熟悉着周遭的人事,往后还得花时间经营,才能放松一些。 不仅如此,他们暂时也没有暗线的消息。 从宫中改到侯府,传信的线路变了,经手的人也得换,一时半刻急不了。 西南那边的秘讯绝不能泄露,宁可先不联系,也不能冒风险。那边不知谢璟的安危,想必也会担忧。 但是他应当能想办法回宫见母亲一面,先告诉母亲,再由她去传,就都知道谢璟暂时平安无事了。 谢璟躺在床上思忖着,闭上眼睛。 因为被迫压制了身形,即使不在服药期,他浑身的筋骨常常在夜里钝痛。侯府的床铺得很软,一点都硌不到他,倒让他睡得还算安稳。 成婚第三日,清嘉公主归宁,与驸马一同进宫面见帝后。 “殿下小心些。”喻青抬起手,让清嘉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这几日她与清嘉公主早晚各见一面,循规蹈矩,晨昏定省一般。 喻青到了雯华苑,侍从通传公主,公主点头同意后,她就进去陪公主用膳,用过膳后喻青待一盏茶的时间陪公主说几句话,然后便走。 清嘉公主就像一株恬静的兰花,等待在属于她的一方角落,无声无息。 喻青来时她不见得多么高兴,喻青要走她也不曾挽留,喻青不在,更是完全不知道她这边的任何风波。 还未成亲时,喻青全家都忧心忡忡,却不想喻青这个便宜驸马当得如此轻松。 这种轻松让喻青有时也疑惑,一般人家的夫君和妻子也是这样吗? 她见过花前月下互相依偎的佳偶,见过酒家货铺里一边拌嘴一边笑骂的店家夫妇,也见过农家躬耕织布互相扶持的百姓,也有街头巷尾相偕的白发老人…… 世间的夫妻千千万万,各不相同,她总是稍作打量,就收回目光,因为这是和她无关的事,尽管有时那些场景很引人钦羡。 常言道,至亲至疏夫妻。越是世家贵族,情意往往越淡薄。 她们两人明面上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公主,与布衣之家相差甚多,清嘉性情淡雅,出身高贵,要是让她和夫君蜜里调油,也不合她的品性。 所以,她和清嘉这种相处之道可能是很正常的,对喻青自己来说也很省心。 但是,每当她要从清嘉那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总是很想再问问她,再和她说点话。睡得这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有问出口,心里总有些没来由的空茫。 公主的归宁宴设在中宫,喻青上回来过。 远远看到殿门处一名侍女带着一行人迎接,身边的清嘉对她轻声介绍:“那位是母后宫里的掌事,兰韵姑姑。” 喻青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兰韵姑姑见了清嘉,脸上挂起微笑:“今日殿下归宁,皇后娘娘一早就念叨着了。这几日可还好?” 清嘉道:“劳烦母后挂心了,清嘉一切都好。” 兰韵虽然只是宫女,对清嘉说话时,语气却颇为亲近平常,不大有尊卑之别,甚至连行礼都很简洁。 宫中明明暗暗的关系是说不清的,兰韵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背靠中宫,估计派头比某些不中用的主子还足,这些礼数也没有喻青置喙的份。 兰韵又对喻青笑道:“驸马爷安好,往这边来吧。陛下与娘娘正等着两位呢。” 当年大公主出阁后归宁,不仅有仪仗簇拥,还在宫中大设礼宴,相比之下,清嘉的归宁宴显得很平常,有皇帝亲至已经是不易了。 喻青携清嘉进殿先拜谢了帝后,皇帝今日心情算得上舒畅,且不论之前赐婚的用意,驸马和公主两人年纪相仿、品貌般配,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的。 “今日清嘉和驸马入宫,是难得的好日子,不必拘谨,”皇后笑得和蔼亲切,“听说喻少将军好品酒,恰好蜀地进贡的剑南春新到了宫里,平日也喝不上,今日给驸马呈上来吧。” 喻青闻言,马上向皇后娘娘谢恩。 兰韵端着一盏玉壶,走到她和清嘉近前。 皇后又笑道:“清嘉怎么一直不言语,今日宫中都是一家人,怎的还怕生了?不如你来给驸马斟杯酒吧。” 喻青一愣,还未等她说什么,清嘉已经柔柔说了声“是”。 自古只有驸马尚公主,没有公主服侍臣子的道理,喻青觉得就算是自己侯府世子,在清嘉面前也不可僭越。 此刻公主为自己斟酒,分明是不合规矩的,且不说有损公主威仪,喻青自己也不能安然受用。可是皇后吩咐得轻松,皇上也丝毫没在意。 两人的坐席离得近,喻青看她已经站起来,从兰韵手上接下酒壶,然后转身来到自己面前,给自己面前的酒盏斟满一杯。 喻青道:“……谢公主。” 她看见清嘉低敛着的眉目抬起,与自己对视了一眼,然后只是颔首微微一笑。 皇后感慨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真是一双璧人。一见你们两人,本宫便欢喜。清嘉自幼身子弱,一直给太医看着护着。现今觅得佳婿,本宫瞧清嘉的气色仿佛也好转了些,想来往后便能一直享福了。” 喻青道:“臣惶恐,能得殿下青睐,才是臣的福分。臣敬陛下、娘娘。”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皇后似是十分欣慰,又转而与皇上说起话来。 清嘉斟酒之后便落座了,喻青侧目去看她的神色,和先前一般宁静,连一丝愠气都没有。喻青却平白无故地替她感到憋屈起来。 因为这场潦草的赐婚,喻青也多少能猜到,七公主或许不大受皇帝的宠爱,如果真的是掌上明珠,怎么会连婚期都这么紧赶慢赶,连府邸都不曾修建。 如今看来,作为七公主嫡母的皇后,也没有那么关注女儿。不仅自己的宫人对清嘉态度随意,还让公主屈尊降贵地给人敬酒。 而清嘉就像已经习惯了这些怠慢一样,整场宴席都平静如水。 皇上还有政事处理,宴席结束就要回勤政殿,这时,清嘉却意料之外地发了声。 “父皇、母后,女儿今日还想求个恩典。” 皇后的目光首先投了过来。皇帝问道:“嗯?你且说。” “女儿想去春晖宫一趟,看看容妃娘娘。” 皇帝皱起了眉:“……容妃?” 喻青也很意外,没想到清嘉提起了生母。 容妃娘娘年轻时艳冠六宫,连皇后都比不过她受宠,她一生膝下有一子一女,本该凭子嗣就能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世事无常,她所出的二皇子原本惊才绝艳、深得圣心,却过于贪婪一时走错,不仅她的母家被牵连,二皇子也被贬黜为罪人,流放至西南蛮荒之地,终身不得返京,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 这打击让容妃大病一场,之后就终日神思恍惚,常发癔症。 皇帝和她有情分,见她如此也没忍心再问罪,且把她安置在宫里,让宫人和太医照料着。 这么多年不见好,完全无法再侍奉天子,只能一直幽居在那偏远的宫室中。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节 生母和兄长出事时,清嘉还小,容妃那样已不能再养育孩子,所以她才被皇后收在膝下。 “这……清嘉,怎么突然想去春晖宫了?容妃还是老样子……”皇后问道。 “女儿素日甚少见容妃娘娘,也知道容妃娘娘抱病多年……”清嘉说着看了眼喻青,又道,“如今女儿终身大事已定,往后居于宫外,怕也不再有机会常回宫探望了。成婚当日,容妃娘娘也不曾出殿,今日和驸马一道回宫,就想让她见见驸马,从此也能了却一桩惦念了。” 皇后道:“嗯,你的心意是好的,和驸马成婚了,理应也让容妃妹妹见一见。只是她……唉,毕竟有病症在身,前阵子偶然问过照料她的太医,还说她愈发糊涂,有时都记不得人。你又素来体弱,现在才刚成亲,若是不慎过了病气灾气,岂不冲撞了新婚之喜?” 清嘉低垂眼眸,道:“……母后说得是。” 喻青看出了清嘉的黯然,她自己是十分愿意陪她去的,只是皇后言辞中的态度很明显,她贸然说了怕弄巧成拙,反而不合适。 皇后又道:“往后逢年过节,也有宫宴,到时你与驸马进宫,自然还能见容妃,不差这一时。” 清嘉轻叹一句:“只是……容妃娘娘也许久未曾出席宫宴了。” 皇后本以为清嘉这个软骨头不敢再求,没想到清嘉竟反常地没完没了。 而准备移驾的皇帝大手一挥,道:“罢了,想去便去一趟。朕也许久未见容妃,你也替朕看看,她如今怎么样。” 皇后笑容一僵,清嘉很快答道:“女儿谢过父皇。” 宴席散了,皇上回了勤政殿,清嘉和驸马去了春晖宫。 中宫空了下来,皇后用蔻红的指尖轻敲额角。 “娘娘,喝盏茶消消食。”兰韵姑姑一看,就知道主子心情差得很,陪着骂道:“七公主那小白眼狼,是娘娘养她养到出嫁的,她却还惦记着那妖妃生母。” “出宫了,翅膀硬了点也不奇怪,”皇后抿了口茶水,道:“到底是她生的,母女连心呢。” 兰韵道:“还以为从小跟亲娘不在一处,就沾染不上那些坏水。依奴婢看,有人的下贱是流在血里的,只要是一样的血,就怎么都去不掉。” 皇后道:“罢了,也是本宫没好好管教。” “这回也就是仗着她刚成亲,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不好驳了她。” “她不过是只小兔子,顶多蹬蹬腿,又咬不了人,”皇后道,“她在陛下那能有什么分量?陛下都记不清她的年岁……本宫只怕,陛下方才不是为了她,而是想起了容妃。” 当年扳倒容妃一脉何其不易,纵使二皇子被贬已有十余年,皇后依旧松不下这口气。 “……这么多年了,就算陛下还念着旧情,容妃那疯癫的样子,也面不了圣了,”兰韵安慰道,“她膝下无子,哪里还能妨碍到娘娘和太子殿下?” 皇后一圈圈抚摸着椅侧的如意扶手,沉声道:“但愿吧。” 第7章 容妃所在的春晖宫在僻静处,当时为了让她能够清净地养病,就挪到了那边,宫中的人一般也不走动。 方才在皇后殿中的谈话,喻青也都听到了,同行时谢璟低声解释:“春晖宫的容妃娘娘是我生母,驸马应该有耳闻吧。她的居所比较远,还有一段路呢。” 喻青点点头。 “……我擅自做主要带你去,不会耽误很久的,等见过她,我们就回去。”公主道。 她还有些歉意,喻青立刻道:“没事,臣陪殿下多待一会儿,娘娘见到殿下,一定会欣喜的。” 谢璟笑笑:“她神志不清,也不知是否能认出我。” 喻青心头一紧,公主神色带着怅然,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一时手快,先牵住了公主的手。 两人身量相仿,手也挨得近,谢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差点把喻青甩出去,堪堪忍住。 被温暖干燥的手掌紧贴着,他的鸡皮疙瘩顺着小臂一路往上爬,心想:这男人怎么回事?说着话呢突然上手做什么,揩油? 公主的手还是这样凉,唇紧抿着,像在忍受着苦楚。 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母亲的庇佑,想见一面都要向人求情。 方才在皇后殿中,又受了一通委屈。 七公主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看着她雪白的侧脸,喻青不免心生怜悯。 “刚才在中宫,臣其实就想说,愿意跟殿下一起来探望母亲,只是顾忌着皇后娘娘,一时犹豫了,没有贸然开口,”喻青说,“对不起。” 谢璟一怔,没想到喻青反而跟他道歉,他本来也没指望喻青能站在他这边。 “殿下以后要是还想见她,臣也陪殿下过来,每逢宫宴佳节,去探望一面应该也不难,平时臣也想办法,请一些恩旨。” 她感觉到公主手臂有些僵硬,看对方眼神闪烁,似乎是有些动摇。 喻青心想自己的安慰能让她好受些吧。 她没有放开手,暂且就这么握了一会儿。 当然也没有很用力,公主的手捂不热似的,非常细腻光滑。 其实谢璟并不是感到熨帖,根本是被握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平心而论喻青其实是个干净的男人,不仅是衣冠,整个人的气息也不算让人讨厌。 这几天喻青来自己雯华苑的时候,两人同桌用膳,也不算太影响谢璟的食欲。 喻青虽习武,手掌并不宽大粗糙,反而修长又有些骨感,掌心像是有兵器磨出来的茧。 谢璟完全不想感受得这么细致。 问题是他不想也没办法,手中的触感鲜明得过分。 一想到这是个男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谢璟就受不了,感觉这段路简直漫长得是种煎熬。 谢璟咬着牙关,强忍内心的不适,恨恨地心想不能让喻青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是喻青没有察觉,看着公主瞥了自己一眼,温柔地笑笑:“快到了吧。” “……” 喻青的长相很古怪,明明是个男人,却不知掺和了什么诡异的气质,几乎没有锐利坚硬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显得异常柔和自然。 春晖宫终日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听说是皇帝恩准了清嘉公主携驸马来探望,宫人已经提前来迎接了。 “母妃患病以后,很少见生人,外人也几乎没来过这,宫里只留下了几个老人伺候。等下我先去同她见一面,说说话,你先等一等我,要是她今日心绪平稳,我再让她见你。” 喻青道:“无妨,若是娘娘身有不适,千万莫要勉强。还请殿下帮我转达问候。” 宫门口站着一名宫女,道:“殿下!” 喻青看她快步上前,目光在自己和清嘉交握的手上停驻半刻,然后躬身行礼:“奴婢玉锦,给殿下、驸马请安。” 清嘉很快得扶起玉锦,道:“快起来,驸马,这是母妃身边的玉锦姑姑。” 他心想,总算是把手从喻青那抽出来了。 喻青也对玉锦姑姑颔首示好,然后跟随她一起走进宫门。 “玉锦,娘娘还好吗?” “娘娘现下正好醒着,我带殿下进去。” 玉锦转头对喻青道:“驸马爷,您且现在此稍作歇息,等下看娘娘能不能出来见您。方才听通传您和殿下过来了,奴婢吩咐人现做了这些茶点,您先尝尝罢。” 喻青道:“有劳姑姑了。” 春晖宫内一切素雅,陈设简朴,喻青安心地等在外殿,吃了两块春晖宫的点心,意外发现味道还不错,清甜不腻。 谢璟进入内殿之前,回头看了喻青一眼,见他坐得端正,又收回目光,对玉锦使了个眼色。 玉锦知道这是让她先看紧驸马,别让此人乱动,点点头便回去了。 谢璟独自往里走去。 容妃的寝宫里还有名侍女在,看到谢璟行了个礼便退去一边。 一只略显瘦削的手拨开纱帘,然后露出了容妃的面庞。 容妃年轻时天姿国色,现在尽管芳华已去、身着素衣,依旧难掩曾经的姿容。 她身形清瘦,肤色苍白,确实是有恙在身。然而,那双和谢璟肖似的双眼却无半分迷蒙。 都说容妃当年因为二皇子谢廷昭被废伤心欲绝,一直精神恍惚,甚至还在御前失仪,连亲生女儿都不大认得清,靠着皇帝的一点余情和体恤才活到现在。 但现在她虚弱不假,但气场沉稳,目光定定有神,哪里是终日疯癫无状的模样。 “阿璟,来。”她轻唤道。 谢璟强压着心里反上来的一丝委屈,来到母亲跟前,道:“母亲。” “这几次怎么样?在宫外可还好?”容妃上下打量他,忧色难掩,摸了摸他的鬓发,“侯府里能容得下你吗,那喻家可曾为难你?” 虽然心里明白她的意思,但这话教谢璟一听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他真嫁出去了似的…… 谢璟摇头:“都挺好,没什么事。” 他就不说细节了,毕竟他伪装身份作为女子出嫁怎么说都是难堪,也不想容妃担心他。喻青品行尚可,态度恭敬,没把他怎么样,除了摸他的手之外。 容妃叹了口气,当时要是有办法,定然不会让谢璟一人处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虽然他报喜不报忧,她也知道他不好受。 谢璟道:“皇后的手以后也伸不到我这了。我怕她来春晖宫。” 容妃淡淡道:“不至于,我这都安稳。她自己那边还有的斗,不会在意我的。在喻府一直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能早些让你脱身才最好……喻青不是咱们的人,太危险。” “喻青跟我相安无事,他家里人也不多,比宫里还自在些。” 容妃:“那毒药,给他下了吗?” 谢璟咳嗽了一声,道:“没有。主要一时也找不到机会。” 容妃口中的毒药就是冬漓先前提到的,当时谢璟出宫前特地给他备下。 容妃就知道,虽然谢璟说大不了可以下毒,但他未必真会主动去做,宫中草菅人命无所不为者何其多,谢璟身处局中二十载,也没有长出一颗阴毒狠辣的心。 这不知对他是好还是坏,容妃不想让仇恨影响他一生,可是,又没法给他足够的保护,在这个世上,越心软的人,越容易受到伤害。 “喻家……世代良将,满门忠烈,也罢,若他威胁不到你,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记着无论何时自己的安全最要紧。说起来,宣北侯与咱们还有段过往,你皇兄少年时在猎场被野兽袭击,得喻衡出手相救才无大碍,这么多年还欠他一份恩情。” 谢璟道:“还有这事?” 容妃笑了笑:“那时你还太小。” 谢璟见过老侯爷几次,他身子骨不好,沉默寡言,已经不复先前的骁勇。 容妃听了淡淡道:“物是人非了。” 谢璟不仅想象不到年迈的喻衡曾经是怎么虎口救人的,也想象不出他儿子喻青是怎么征战沙场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节 喻青是个小白脸的样貌,身形不威猛气质不凶恶,若是换上青衫,说是个文弱公子也使得。 “宣北侯以前不是常驻关外吗?” 容妃想了想,道:“在喻青之前,宣北侯府曾经还有个世子。世子在战场受了重伤,回京休养,那一两年的光景里宣北侯也时常回来。不过那孩子没扛住,还是肺腑衰竭而亡了。” 谢璟一怔,这个他倒是不大清楚。怪不得喻府夫妇都有些年纪,唯一的世子却这么年轻,原来他也有个兄长。逝者已逝,通常不会多提,以免徒增感伤。 他暗想真麻烦,喻青父兄功勋累累,为国牺牲良多,他自己也有战功,这怎么好对他下手? 要是真让喻青有个不测,他自己岂不是成了最大的恶人了。 喻青也真是,这么大个人,要家世有家室要容貌有容貌,怎么也不知道早点定亲,不然何至于此。 想到往后数个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地给喻青当妻子,谢璟就心烦得不行。 他运气不好,命中注定有这道坎。 本来他们的布置里是有“公主出阁”这一环的,但凡这场赐婚没这么快,皇后太子没这么心急,他就能成功了。 今年年中,上次春闱钦点的探花郎陆知岸外派三年结束,调任回京。 清嘉将重病一场,钦天监卜测命理后,会点名清嘉与陆知岸八字相合,如果结亲能够消除灾厄。 完婚后谢璟与陆知岸在一处,时机一旦成熟,陆知岸自会协助谢璟金蝉脱壳。 偏偏皇帝不愿喻家在西北独掌大权,西北边境才平稳不久,就急不可耐地要将喻青留在京中。 皇后和太子一脉没有兵权,这两年看着五皇子得母族扶持,屡屡做出功绩,早已眼红,要是能借清嘉的婚事,得到宣北侯府的助力,刚好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就导致,陆知岸人没回来,谢璟先被赐出去了。 计划大乱,事发匆忙,谢璟无可奈何,只能听从皇命。 “南沼刚传讯过来,会加紧动作,早日让你脱身。” 谢璟蹙眉道:“喻府并非水深火热之地,不用为我犯险,告诉皇兄当以大局为重。我现在不好跟咱们的人手接头,喻府里家将多,怕节外生枝。母亲替我回封信,就说我平安无事。” 容妃点点头,让宫女来帮她打理一下发髻衣裙,起身道:“出去见见那个喻少将军吧。” 第8章 喻青正在外殿独自坐着,清嘉进去有一会儿了,也不知她跟她母亲相见怎么样了。 殿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她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块点心。 这时,门后传来走动的声音,接着有侍女扶着一人缓缓走出来,身形高挑的清嘉跟在后面了。原本立于她身侧服侍的玉锦道:“娘娘来了。” 那女人不加粉饰,五官轮廓与清嘉有七八分的相似。喻青见状立刻起身,行礼道:“喻青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怔怔无言,清嘉在一旁解释道:“母妃,这是我的驸马,宣北侯世子喻青。” 女人仿佛这才缓过了神,她打量了一番喻青,喻青莫名紧张,心想这可是公主的亲娘。 她甚至觉得容妃目光有几分精明锐利。 是错觉吧,她都病了好些年了。 容妃道:“好,我认得了……你如今多大年岁?” 喻青道:“臣今年二十又二。” 容妃点点头,被玉锦扶在主位上,又轻声细语地问了些话,看来容妃娘娘今日还算清醒,喻青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 容妃头脑的确有些不清楚,明明看面相还远称不上年老的地步,但问起话来含含糊糊,转头就忘。 喻青便很耐心地、缓声慢语地和她交谈,清嘉时而补充几句。 随后,容妃让玉锦去库房给她取了样东西。 “这是支白玉笛,相传笛声可以引来凤凰,”容妃说,“我这没有别的名贵宝物,就把这个送给你当作见面礼罢。” 玉锦拿着一个长形金丝木盒呈上来,里面放着一支通体莹润的长笛,绝非俗物。 喻青下意识往清嘉那边看了眼,清嘉微微颔首,道:“这是林庭海大师所制,世间独此一支,是绝品。母亲珍藏多年,不舍得随便赠给外人的,今日她愿意赠你,你且收下吧。” 这等名贵之物,喻青拿着手软。容妃的意思是接受了她这个驸马,向她表达好意。 喻青两手空空,也拿不出回礼,只好向容妃承诺:“臣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小坐没多久,容妃按着额角,又险些打翻茶水,玉锦忙道:“平日从来不说这么多话,今日娘娘累了,容易犯头痛。奴婢先伺候娘娘去寝殿吧,小阮子去把汤药端来。” 头痛是容妃发病的征兆,纵使想多留也不行了。 清嘉依依不舍地跟着上去,看着母亲离开,又叮嘱玉锦,让容妃好好用膳,晚上更要注意休息。 转身时,清嘉还用手帕拭了一下眼角。 喻青理解她的难过。 之前宣北侯病重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又无力可施,看清嘉都哭了,忙劝道:“殿下别伤心……咱们下次再来看娘娘。” 她又后悔没有学会甜言蜜语,有人几句俏皮话能把姑娘哄得破涕为笑,她却只会说干巴巴的话。 清嘉看着她,点点头。 公主的眼睛是真的好看极了,又黑又亮,才流了眼泪,也不见血丝。 玉锦姑姑在里面先安顿好了容妃,然后又出来,命人拿了两个食盒,给了喻青和清嘉的随侍带走,说道:“这是方才吩咐他们去做的,殿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口味,娘娘都还记得呢。我看也合驸马的口,这些都给你们带走吧。” 清嘉道:“嗯,多谢姑姑。” 玉锦亲自送两人出了殿。 一行人出宫坐上侯府的马车。 喻青感觉清嘉公主一直闷闷不乐,不知是不是还因为容妃的事情而担心。 她决定陪公主聊聊天,想着多少能转移一下对方的愁绪。 “方才容妃娘娘送臣的玉笛,殿下可喜欢吗?” 清嘉道:“嗯?” “殿下要是喜欢,就给殿下拿去保管吧。” 清嘉意外道:“这是母亲送给你的。” 自古以来没有把别人送的礼物转手赠予第二次的,喻青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想着,毕竟清嘉才是容妃的亲生女儿,容妃久病之人,有些糊涂也正常,方才一时兴起把笛子送给了喻青,清嘉却没有收到什么。 “臣知道这是娘娘的心意。不过臣一介粗鄙之人,只会舞刀弄枪,不太通音律,这么名贵的乐器在我手里也是焚琴煮鹤,白费了大师的心血。不如就给殿下拿去,平时若是思念母亲,也有个寄托。” 喻青自称粗人,可他分明是个翩翩公子,这把笛子其实和他很配。 谢璟淡淡道:“无妨,母亲自己也不会吹奏,她喜欢你才会送给你。世子武艺卓绝,为国征战,谈何粗鄙?这笛子再名贵只是器物,赠给你才是有了价值,就算是把玩也好,总不会白费的。” 承蒙此等夸奖,喻青竟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见公主执意不肯收笛子,她也只好作罢,转而谈起春晖宫的点心。 “这点心是什么做法?特别可口,以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是玉锦姑姑家乡的手艺,我也不知道做法,”清嘉笑笑,“我儿时也很喜欢,玉锦姑姑总是在小厨房给我做,其他宫里都是没有。” 喻青道:“臣以后留意些,京中说不定能找到相似的。或者从玉锦的家乡雇个点心师傅,到咱们府里给殿下做。” 清嘉道:“……一口吃食而已,不用这么麻烦。” 望族中铺张奢靡之人数不胜数,少爷小姐们个个都不省油。 论身份,清嘉其实高出他们所有人,却连找个厨子在她眼里都算麻烦事。 以大公主宁乐公主为例,不仅公主府堂皇壮丽,府兵与俸禄不曾有亏,日常用度更是格外讲究,金银开销如流水。 与之相比,清嘉实在太清简朴素了。 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吧。 她不是皇帝宠爱的女儿,皇后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或许她从未得到其他皇子公主同等的供养,也难怪她的性子这么宁静内敛。 侯府家底颇丰,喻青给不了清嘉别的,决定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满足清嘉。 * 回府后喻青让家仆把帝后的赏赐统统收到雯华苑,连同春晖宫的两大盒点心,她自己除了容妃娘娘的见面礼外,什么都没留。然而清嘉却把一盒点心拿回给喻青。 “这一半别忘了拿走,是玉锦特地带给你的。”公主说。 这点心应该是宫人特地给公主带的才对,她只是沾光,公主喜欢,喻青当然不想跟她抢。 但清嘉说点心分量多,她这边又分不完,放久了也是要坏掉,喻青只好接下了食盒。 “今日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驸马想必也乏了,”清嘉道,“晚上就不必来这边,好好歇息一下吧。” 喻青不累,她想应该是公主累了,不愿被打扰,便道:“嗯,臣知道了。” 谢璟目送喻青的背影远去,然后转身进入了雯华苑。 雯华苑侍奉的人不算多,谢璟直觉宣北侯府和喻青并不会派人监视自己,但也不敢轻信,近身侍奉的还是只有秋潋冬漓二人,其他的都在院里做杂事。 看起来喻青今天并没有对他或者是春晖宫起疑心,一路上还总是多余地安慰他,该说是好心还是天真呢? 玉锦的两个食盒中,他手上的这一个上面有标记。食盒打开后有两层,将上层拿出来,将底层最中间一排的茶糕掰开,每一块中间都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 冬漓用瓷瓶装好封口,这是谢璟接下来几个月的药量。 这药是出自南沼的,方子中的药材在中原罕见,只有那边才能收集到,所制得的量也有限,每次都是隔几个月让人暗中送给谢璟。 谢璟自己手上剩的药不多了,初到侯府,不好直接送到他手上,所以他这次去春晖宫也是为了取药。 怀风阁中,喻青也打开了食盒,拿了几块给绮影尝,并让她留意,京中有没有地方卖类似的糕点,或者有没有会做这种点心的厨子。 “这是从宫里带回来的?”绮影奇道,“看样式,似乎不是出自御厨之手吧。” 绮影伴着喻青这么多年,见识当然不一般,自然认得出御膳应有的规格。 喻青道:“嗯,容妃娘娘宫里自己做的。” 绮影一愣:“容妃……清嘉公主的母妃?她不是幽居深宫吗,怎么你们还去见她了?” 喻青把宫里发生的一切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是清嘉思念生母去求了陛下,陛下才准了两人去春晖宫探病。 公主因为生母的缘故很伤神,晚上都没让自己去请安。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节 “清嘉也怪不容易的,”喻青叹道,“皇后对她也不见得多好。怪不得让她就这么嫁给我了。” “世上的人,哪有容易的,”绮影道,“皇家已经是最尊贵的出身了,就算过得不好,也比平头百姓富足。” “这倒是……” 道理是这样,喻青还是觉得清嘉受了委屈。 绮影道:“这是什么?也是宫里带回来的吗?” 她指着那木盒,喻青道:“哦,这是容妃娘娘送的笛子,很宝贝的。” 绮影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道:“是好笛子,不知道音色如何,你要试试吗?” 喻青道:“我好久没吹过了。” 她顿了顿,还是拿起玉笛,看着那莹白剔透的玉质和清晰的雕饰。 笛子还是她兄长教她吹的,当年远在边关,塞外总是黄沙漫天,风能把她整个刮倒,娘亲不让她乱跑。她还是会偷偷溜上城墙眺望,企图找到远方的营帐,那就是父亲和哥哥练兵的地方。 喻朗回城时,她格外高兴,缠着兄长陪她玩。喻朗就拿出竹笛吹曲子给她听。 北地干旱,竹笛也容易开裂毁损,即使音色有瑕疵,喻青也听不腻。 她抚了抚一尘不染的玉笛,目光中有一丝怀念。那时候哥哥还在,父亲依然顶天立地,她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人事变迁。 兄长肯定也想不到,如今缠人的妹妹上阵杀敌是一把好手,军功赫赫,承袭了世子之位,甚至还娶了位温柔貌美的公主为妻。连他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好运呢。 第9章 晚膳前管家来了一趟怀风阁,跟世子汇报进度:“咱们府上的池子里引好了水、移栽了莲花,锦鲤订了,过几日运来。很快就整个都能修缮好了。” 修缮花园和池景都是喻青的吩咐,喻府宽敞得很,但总共就这几口人,很多地方都没布置。 侯夫人虽然颇有雅趣,但这几年心思都在喻衡的身体上,偶尔得空了才装点装点他们的住所,其余大片地方都是家仆随意打理。 这么大个府邸,想养好的话哪哪都是开销,喻青又不在京,一直也就没有特地修葺。 自打定下要迎娶公主之后,喻青才发觉,别家府邸都是一步一景、样样别致,自家的未免太过质朴。便让管家请一拨匠人来,好好整饬一番。 花园、水榭都重修了,原本荒废的水池也打通引了水。 清嘉住进雯华苑后,总是在里面待着,几乎不大出来走动,或许是因为府里其他地方也都乏善可陈。 喻青想着请公主多去看看,以后可以按照她的喜好来装点。 “也不知合不合她的眼缘。”喻青说。 绮影在一旁听着,等管家走了,对喻青道:“成婚才三日,你对公主这么上心了吗?” 喻青感觉还好,她说:“唔,毕竟我是做夫君的。” 绮影:“之前你还担心,娶了公主之后要不得安宁,都吃不好饭。” 喻青道:“……那不是之前不认识嘛。” 绮影认真道:“世子,最好还是别和公主交往过密。” 赐婚不是天赐良缘,而是强扭的瓜。 两个人并没有感情可言,若是能保持一个浅淡同时又合宜的关系,喻青才会比较轻松。 之前,他们担心公主不好相与,会让喻青很难做,而公主的性情打消了这种顾虑。 现在,绮影意识到,如果喻青做得太多,让公主有了情愫,那也会很棘手,这意味着喻青要面临公主的亲近。 一旦超出界限,对喻青来说就是风险。 喻青何尝不懂她的意思。 “我会注意的,”喻青说,“可是,总也不能太怠慢她吧,人家是公主、是殿下啊。” 绮影无奈,喻青这三天两头的总把公主挂在嘴边,和“怠慢”二字全不搭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真夫妻呢。 “而且她还很可怜,亲人都不在身边,父母也不关心她,我做夫君的,总不能也不管她。” 绮影摇了摇头,说:“你总是这样,看谁都可怜。” 成长环境和身份使然,喻青习惯了庇护一方百姓和手下的兵士。 特别是当老侯爷重病之后,喻青几乎是迅速成长起来,把很多责任扛在肩上。身边的人,都成为了她保护的对象。 这点喻青不能否认。清嘉公主那么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姑娘,谁见了都会心软的。 如果能帮到她,让她能一展笑颜,自己的心里也会舒服。 其实,也不止是单纯的可怜她。 她想起了今日春晖宫里清嘉为她母亲拭去的眼泪,想起新婚夜她探出床帐递来的关心,想起马车上她说“为国征战,谈何粗鄙”,还有她分给自己的那一半喜欢的点心。 公主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喻青和她不是敌对的关系。 她总觉得自己和清嘉是有互通之处的,就算不做夫妻,也可以成为友人吧。 * 归宁宴后几日里,谢璟就一直待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没怎么出门。 一来他懒得动弹,二来他也比较想在侯府里当个可有可无的幽魂。 但可惜的是身为公主,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被无视的。不仅要接受驸马的请安,偶尔还会收到侯爷和侯夫人的慰问。 这天傍晚,喻青也准时来到了雯华苑。 两人至今没有更深的接触,但喻青一直会来这里陪他用晚膳。 这不是简单的多摆一张席位的问题,夫妻日常一同用膳,实则为感情和睦的象征。 豪门大族里情意淡漠如水,夫妻同床异梦大有人在,十天半个月凑不在一处;有时好几房侧室每晚争先恐后去邀老爷来用晚膳,因为用了晚膳一般也就在房中留宿了。 驸马来这里共进晚膳是心意也是敬重,他上门来,谢璟当然不能闭门谢客。 喻青每晚在雯华苑待半个时辰左右,一个大活人总是在眼前,纵使谢璟不想在意,也难免会加深很多印象。 他在深宫里是靠着察言观色的技巧活着的,没有圣眷,就得自己周旋。 无论是主子们还是下人们,一个举动一句话,往往都能透露出明面没有的信息。 这就导致谢璟也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喻青。 他发觉,喻青端的一副世家公子的品貌,很能唬人,但其实又不怎么有京城里皇亲贵胄的作风。不讲繁文缛节,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偶尔不拘小节。 另外,喻青吃饭很快。 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军营打仗时养成的习惯,乍一看是平平静静不声不响的,其实不多时饭就见底了。 这搞得谢璟一度有点烦心,他吃东西方得细嚼慢咽才吃得下,而且还得讲究先后次序,讲究各种菜肴的用量,不然这幅病怏怏的身子还真的会难受。 要是没吃饱,那当然还饿。 他明明没比喻青吃得多,结果却比喻青吃得慢不少,最后剩他一个人吃,这要是放在以前在皇后宫里用膳,都不用隔天,当场就得被嬷嬷指导有失仪态。 虽然现在在侯府明面上没有人敢管教公主,但谢璟还是觉得不妙。 忍了一两顿,本来想不行就让秋潋她们下回用膳提醒一下喻青,然而没想到,喻青好像自己也发现了。后来这人似乎刻意和自己保持了差不多的速度,没有再发生让谢璟尴尬的局面。 这种意料不到的体贴之处让谢璟有点意外。 随着时日渐长,谢璟慢慢开始焦灼。 两人至今没有同房。每次他都在等喻青提及此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亲也成了,数日朝夕相对,彼此也不是毫无交流,按照常理,这做夫君的或多或少也得对妻子有些兴味才是,譬如说话间加上点亲昵的言辞,或是试图有些肌肤上的接触。 但是,喻青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心思。谢璟越等越奇怪。 首先强调,谢璟绝对没有想要让这男人多么喜欢自己,也更不想有更近一步的亲密接触。 这种情况正和他意。可是,理智还是不住地敲打他。 谢璟一向是对自己的长相心里有数的,容妃年轻时可是倾国倾城的美貌,“清嘉公主”自然不遑多让。喻青却好似不为所动一般。 到底是他心思纯正,还是谢璟装扮的这幅女相不够好? 喻青到底怎么想他也不清楚,他只是微妙地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 带着这种怀疑,谢璟和喻青这对新婚夫妻再次相敬如宾地用完了今天的晚膳。 喻青不仅吃得多,好像还不怎么挑食,谢璟完全没看出他的饮食喜好,雯华苑的吃食其实大部分都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喻青好像就是给什么吃什么。 他在考虑要不要问对方一句,最后觉得还是算了。 用膳完毕、喝茶漱口之后,喻青先出了声。 “殿下,臣有一事想说与您听……” 虽然喻青的话只说了一半,但谢璟瞬间明悟,心想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新婚之后一直没有夫妻之实,凡是男人都得着急。喻青果然也不会例外。 谢璟抬眸看着喻青,等待对方开口,心中已经在思量这次推脱的说辞。 但是,喻青提起的完全不是他以为的话题。 “侯府过去数年未曾好好打理,景致不比宫内,之前婚期又太紧,很多地方成婚时还没竣工。最近几日,府中的花池与水榭都修造得差不多了,殿下平日若是闲来无聊,便可出来走动赏玩一番,不然终日在雯华苑这一处,难免沉闷。” 谢璟一愣,道:“府中的花池……” 自打来了侯府,他还真的没太出门走动过,虽然他掌握有侯府的地图,但那只是为备不时之需。 至于沉闷无聊?他在宫里的前半辈子大多数时候也只见得一方四角天地罢了,殿门一关,就剩自己和几个心腹宫人,照样也是这么过来的。 喻青道:“嗯,还没完全整饬好,但之前移入池中的莲花已经绽开了。殿下喜欢莲花吗?” “嗯,”谢璟道,“……出淤泥而不染,乃花中君子。” 喻青问道:“那若殿下有兴致,明日早膳过后,我带殿下去莲池走走,您意下如何?再去花园瞧瞧,让管家栽种您喜欢的花卉。”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谢璟喉咙动了动,最终点点头。 “那臣今日就先告退了,殿下好好休息。”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节 和往常一样,喻青很有分寸地告了辞。 驸马走后,谢璟总感觉哪里不对,不上不下的,又说不明白,跟自己两个侍女面面相对半晌,最后道:“这人还真怪。” 秋潋道:“之前打听到不少喻世子的消息,据说他在京中闺阁小姐间一直颇受欢迎,每次从西北回京都有不少人夹道相迎。这次成亲,京中还有好一阵风波呢。” 谢璟挑剔道:“是么?看他身量也不算高,相貌也就那样。原来宫外都喜欢这种男人?” 第10章 冬漓在一旁笑道:“我倒觉得这世子的模样正正好,清秀些的更耐看,要是太凌厉硬气,反倒叫人害怕呢。现在话本子也时兴反差,长得像白面书生,身上却又精通武艺,想来京中的小姐们也喜欢吧……” 谢璟嘀咕:“什么话本子,我怎么都没看过?” 冬漓比秋潋小两岁,性子更活泼,侯府虽然对他们来说也不安稳,但是终究不比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自打从宫里出来,少了无时无刻的压抑气氛,她的本性也愈发显露出来。 秋潋则心思缜密些,她知道谢璟对于驸马可谓耿耿于怀,在冬漓夸奖的时候不住地使眼色,防止她口无遮拦地引起谢璟不快,但冬漓完全没注意,还提议道:“殿下想看吗?明日我去买些好不好?” 谢璟说:“唔……也行。” 殿下似乎没介意,也不像在生闷气。 秋潋心想,看来他没有那么讨厌喻青世子……起码名字还是能听的。 “清嘉公主”在宫里时一年四季都在养病,一个月大半时间抱恙在身,有时是真病有时是假病,反正都是待在寝殿里哪都不能去。 一般就是写几幅字、画些丹青、抄抄经书、弹首曲子。 都腻歪了,就跟着侍女一起,串串珠络绣绣帕子,养养花草调调熏香……谢璟的刺绣是在行宫里学会的,快过冬了没炭火,身上金银细软也用尽了,只能做些绣活手工变卖换银子。 后来在宫里闲得慌了也绣几下,谢璟看见粗糙的东西心里就难受,刺绣坚决不能针脚不齐彩线勾丝……除了速度慢些,成品基本和绣娘差不多。 除了这些,剩下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看话本了。 一般都是避着皇后那的大宫女偷偷摸摸看,谢璟看得入迷的话连觉也不愿睡,点灯熬油地看完了情节才行。 自打赐婚的消息传来,谢璟全是烦心事,也没个消遣,这两日无所事事,都开始跟秋潋一起分拣香草缝荷包了。 秋潋说:“殿下,要不干脆一起到街上瞧瞧?” 谢璟一顿,道:“不要,我就不出门了。” 虽然现在不比宫里了,但是谢璟并不想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他对“清嘉”这个身份总有抵触。 秋潋是看殿下这几日总郁郁寡欢,有心想让他出去透透气,既然谢璟不愿,她便也没再提。 不过……明日不是还要去赏花么?虽说是跟驸马一起,那也算散心吧。 入夜的雯华苑格外清静,晚膳后,仆役自去洒扫,之后便没有别的差事了。秋潋吩咐过公主喜静,夜间除了贴身的侍女,其他人都不用在屋里伺候,只留守卫和轮流值夜的仆役就行了。 谢璟已经卸去了妆容,也除了发髻,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冬漓娴熟地为他细细理顺。 明日早上喻青过来,到时还得梳头化妆。谢璟在镜前百无聊赖地挑选首饰。 莲花…… 他的思绪飘到很久远的时候,那是唯一和皇兄母后在一起的时光。 当时容妃还住在芙蓉宫,离御花园很近。皇兄下学后会来陪他玩一会儿,领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在御花园里捉蝴蝶,给他指认花花草草是何品种,或者听鸟儿的叫声。 宫门深深,年幼的谢璟尚不觉得那里压抑难捱,有母亲和哥哥在身边就觉得心安。 御花园连着的,就是宫中的菡萏池。 “阿璟,你看。这莲花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谢璟:“什么,莲花妖?” 谢廷昭被逗得大笑。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如今他都快不记得兄长的样貌了。 西南偏远,瘴沼遍地,不知受了多少蹉磨。 谢璟握紧手中的珠钗,掌心留下一道红痕。 * 晚上喻青还去了一趟宣北侯夫妇的住处。成婚以来都是在公主那用膳,她也不能忘了去看看父亲母亲。 “上回大夫说,父亲这病秋冬时重些,天暖时能见好,现在早就开春,不久都立夏了,我看也没太大好转呢。”喻青道。 陆夫人道:“还好,我瞧着好多了。” 喻青问父亲:“药是不是都仔细吃了?没偷工减料吧。” 喻衡无奈道:“不曾,你娘天天按着我,想不喝都难。” 自古名将难见白头,宣北侯纵横沙场大半辈子,她一想父亲当年也是威风凛凛,如今却佝偻了背,偶尔连说话都要喘一喘,心中时常难过。 “这方子用了大半年,药效估计也没那么奏效了,”喻青道,“明日请太医来,再拟个新的。” “这是老毛病啦,不求根治,好生调养就行,”陆夫人道,“青儿你那边如何,公主还安稳吧?” 没有更安稳的了。 清嘉公主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不曾给过她半点压力,像朵静静生长的花儿,雯华苑就是她的花园。 每次请安、用膳,两人都是和和气气的。 清嘉话不多,总是轻声慢语,每句话都教人想仔细听。 喻青的胃口都变好了,并不是雯华苑的膳食多美味,而是因为对面有清嘉。 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在眼前,喻青可算懂了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陆夫人道:“……檀音寺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记着带公主去一趟,别拖太久。” 喻青道:“嗯,我知道。” 喻青离开时,人都走到了半路,在院中听见屋里喻衡又咳嗽起来。 她不放心,折返回去,想看看他的状况。她在门口时,陆夫人正给喻衡顺气。 “不顶用了,”喻衡叹道,“不晓得还能活到几时。” 陆夫人嗔道:“这话别在青儿面前讲。” 喻青脚步一顿,没有进门。 “怎么也得多撑几年,”喻衡道,“我要是走了,这府里就让青儿一个人担着了。” “……青儿三五岁的时候,摔了跤吹了风都哭两嗓子,成天找人撒娇,”陆夫人轻声道,“她刚出生的时候,咱们想着,她一生平平安安的就好。现在……哎,要是朗儿还活着……” 屋里屋外都沉默着。 喻衡道:“青儿天资好,有大气量,能一展宏图是好事。” “好是好,可也辛苦。你瞧她最近清瘦了多少……咱们又能陪她到几时呢,以后侯府这么大,就她一个人,她该怎么过……” 喻青轻手轻脚地走了。 晚上在怀风阁里,她和绮影下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低头一看,绮影又要赢了。 “想什么呢,”绮影说,“这一晚上都在走神。” 喻青心里其实在想偷听到的父母的话,心里有点堵。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担起侯府了,其实至今还在让父母为她忧虑。 喻衡一生固执、要强、像孤狼一样倔强,宁可战死疆场,也不苟延残喘。 现在他病骨支离,每日一碗碗地喝着汤药也没怨言,性情从未有过地平顺,其实都是为了她。 前年喻衡病重的时候,太医都说不好,连陆夫人都接受了。 喻青差一点要继承爵位,在喻衡的床前听完遗言,她看着父亲灰败的脸,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安。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后盾,即将成为唯一的梁柱。 亲人总有一天会离开,那时的她还没做好准备面对。 喻衡的呼吸渐渐微弱,她越来越恐惧,最后没有忍住眼泪。喻衡听见她的声音,艰难地张开眼睛,说不怕,父亲不走。 喻衡奇迹般地挺过了那个晚上,是因为不放心女儿。 如果不是那次,喻青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还不够坚强。她以为自己早就适应这一切,也能够安然地接受自己的余生。 母亲的担心没有错,喻青想。如果侯府真的只剩她一个,往后的几十年,她该怎么度过呢。 但她不好意思对绮影说出自己的心声,于是道:“……我在想清嘉。” “……”绮影说,“想什么呀?” 喻青:“明日约了她赏花啊,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你说,我该跟她聊些什么呢?” 绮影:“我也不知道啊,你不如去问问闻二公子。” 闻朔那家伙的把戏都太轻浮,喻青可不能用在公主身上,可是,她又确实不太懂公主的想法,想投其所好都很难。 隔日喻青一早醒来,练了一套剑,就去雯华苑找公主请安。进门见人,她发觉清嘉公主换了身更加鲜亮的穿着,不知是衣服衬的还是怎么样,清嘉的面色也红润了些,本就美貌,现在更是容光照人。 “怎么一直看着我?”清嘉问。 喻青十分实诚地夸道:“殿下今日气色真好。” 谢璟闻言一梗。 哪有什么气色好。 这不是今天答应他看池塘赏花,为了出门见人,让秋潋多上了点脂粉么。 “走吧。”他叹道。 要不是喻青请他,谢璟窝在小院里十天半个月都行。 但是,人总待在一个地方,难免兴致缺缺。走动一番,见到一些不同平日的光景,确实连带着心情也会开阔。 和喻青一同来到新修的花圃,远远地又望见整片的荷塘,谢璟眼前一亮。 “这花园才刚有雏形,现在还太简陋了。”喻青道。 谢璟摇摇头:“还不错,我瞧着挺好的。” “和宫里景致相比自是差太多了,”喻青道,“听说御花园里满是奇珍异卉,不知道能不能向花房要些他们培育的种子,让殿下在侯府也能看到。”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节 清嘉道:“我倒没什么印象。在宫里,我也很少出寝殿呢。御花园里宫人来来往往,眼多口杂,我都不久待的。” 喻青一愣,道:“这样啊……” 清嘉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那边是莲花吗?” “嗯,殿下随臣过来。” 喻青说着,带公主登上卵石小径。 公主的耳坠映着日光,刚好晃到了一下喻青的眼睛,喻青偏头看去,视线移到了清嘉耳垂上,宝石流光溢彩,也衬着人更加清透出尘。 公主:“驸马……我脸上难道有什么东西么?” 喻青反应过来,自己一不留神又盯得太久了。 “呃,没有东西……殿下今日换了副耳饰吗?和殿下很合衬。” 谢璟一怔,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边。 “比之前的要好看?” 第11章 喻青记得成亲时公主戴的是红珠耳饰,也好看,可似乎没有今日的顺眼。 她点点头,肯定道:“嗯。”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要是公主更喜欢先前的呢?她应该说两个都漂亮,殿下戴着都好看极了才对。 “是吗?”谢璟道,“……我也更喜欢这副,这是母妃送给我的。” 那就好,喻青松了口气。 两人来到池水边,荷叶间隙中,还有鳞光闪动。 谢璟:“还有鱼?” 水中游动的锦鲤,颜色艳丽,非常活泼。 “嗯,鱼儿也是新移进来的。” 喻青让一旁的家丁拿来一盒鱼食,递给清嘉:“殿下想喂吗?” 谢璟垂眸看着喻青的手,忽然有个主意浮上心头。 他点点头,接过盒子,提起衣摆走上石阶。 撒了一小把鱼食下去,好几条鱼儿顷刻就游了过来。谢璟露出笑意,装作十分欢喜的模样,又前倾了一些。 然后,他像是没扶稳般踉跄一下,脚下一滑,径自往水中倒去。 这池景周围是修有护栏的,人在岸上一般不会不慎落水。但这片园子从前都是荒废的,最近才在喻青的授意下开始重改,要挖通两个池子,除淤泥、植莲花、放养鱼儿,成日有人在这忙活。 原本的两根石柱刚好有损毁,就被工匠先拆了,留了个口子,也方便这段时间家丁们从这直接下水去整饬,省时省力。等池子完工后,再把这石栏重新补好。 这缺了一块的护栏实际空隙不大,正常也不会刚好让一个人从这掉落进去。奈何谢璟是有心瞄准了这个方向,自然是拦不住他。 他双眼一闭,已经做好了落水的准备,然而—— “殿下当心!” 谢璟将将坠倒的一瞬,喻青飞身上前。 谢璟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臂被紧紧地握住,然后那人又稳稳地揽过自己,一瞬间甚至感觉自己有片刻的悬空。他瞪大眼睛,面前只见喻青清秀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瞳。 “……” 他一时忘了言辞,又低头看看,喻青的手还抓着自己,明明那手掌看着并不有力,却像铁钳一样箍得他生疼。 喻青刚才是眼看公主失去平衡险些落水,下意识就把清嘉揽过来,习武之人难免手比眼快。 她和怀里的公主面面相觑,对方的纤长的眼睫扇动几次,她才发觉自己一只手正扣着公主不放,另一只手还扶在人家的腰上,立刻松手后撤一步:“……臣失礼了。殿下,您没事吧?” 谢璟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 半晌他才艰难道:“无碍……方才是我不小心。” “是臣疏忽大意,让您受惊了。先离岸远些,来。”喻青忙携着公主往后退了几步,见公主有些惊慌无措,方才半天没回神,一定是心有余悸。她自己也有点后怕,要是真让清嘉掉到水里去了,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公主,万一有个好歹,她可就得背上侍奉公主不力的罪名了。 清嘉太柔弱了,没有重量似的,刚才也不知是怎么就滑倒了,难不成是风将她吹的?以后她一定得更小心谨慎才行。 “这个先给臣拿着,很重。” 喻青接过谢璟手里的鱼食盒,又问他是否有扭伤。 谢璟:“……” 他并不是真的连路都走不稳,鱼食都拿不动。 刚才的一切都是有意为之。哪想到喻青出手比风还迅疾,根本没给自己制造意外的机会。 因为两人一直没同床共枕,谢璟要找个合理的理由来延后,越久越好。 所以,看到池水时,他想着干脆委屈自己一回先落个水,反正很快就能被捞上来,应该死不成。 过后就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需要温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好,争取可以病到脱身的时候,堪称一劳永逸。 要在平时他不好做,得掂量一下,因为身边都是跟着秋潋与冬漓两个,她俩也不大会凫水,而且主子要出了事,两个侍女肯定要被责罚。现在刚好就喻青在场,正是个好时机。 目的没达成,白白浪费了机会,谢璟却也没顾上生气。 因为此刻喻青正一副又关切又惭愧的样子围着他转,他……不知方才是真吓到了还是怎么,他的心跳得很快。 谢璟第一次有了喻青是习武之人的实感,明明此人是个小白脸模样,也不比自己高,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力气这么大,果然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刚才一下就把他接住了……谢璟脑中又浮现出和喻青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他一下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一时间,看过的话本戏文各种桥段纷至沓来。 我难道……是个断袖? 谢璟震惊了,只是稍微想一下,他就感觉天塌地陷。怎么可能,对一个男人,他图什么? 喻青不知道谢璟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看清嘉公主脸色越来越差,真是被吓坏了。 这么娇气的姑娘,喻青哪里敢再接着带人家喂鱼玩水,小声问道:“殿下?殿下?没事吧,臣送您先回去?” 公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没事,只是后怕……要不是你在,恐怕刚才我就凶多吉少了……多谢。” “本来就是臣有过失,竟没察觉那处隐患,我这就让他们赶紧去修。” “是我自己不当心,”清嘉道,“别责怪家仆。” 她是真的心善,还担心家仆们受责罚。 喻青当然也不会怪别人,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当心,本来公主兴致很好的,结果搞砸了。清嘉方才逗着锦鲤,笑意盈盈,那一幕就像画一般。 她把公主送回雯华苑,清嘉那两名贴身的侍女恰好都不在近前,说是一个在小厨房做点心,一个去了坊市上还没回来。 “嗯?”喻青说,“殿下可是缺了什么?” 清嘉道:“没有,是我让冬漓帮我买些书册。” 喻青恍然。 “殿下喜欢看书吗?臣的书房里藏书不少,殿下以后可以随时去,”喻青道,“也是我忘了,都没给殿下布置书房……” 谢璟道:“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是消磨消磨时间。” 喻青道:“殿下若是嫌远,我让人挑几箱,直接送来吧。” 主要是刚才让公主受惊了,她现在只想尽可能地弥补一下。 而谢璟本来就心慌意乱,想静一静,秋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驸马正殷勤地在殿下旁边坐着,而殿下的神色分明是在忍耐。 “我有点乏了,”见秋潋进门,谢璟就开始赶客,“让秋潋陪我小睡一会儿,就不多留驸马了。” 喻青欲言又止,但还是听话地离开。看他走了,谢璟的脸色也没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秋潋小声道:“殿下,这是怎么啦?驸马他惹你生气了?” 还不如惹他生气呢。谢璟想。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整个人依然很凌乱,不晓得自己突然中了什么邪。 一定是我在宫里待太久了,谢璟想,人都不正常了。要么就是喻家风水有问题。 秋潋不明就里,小心地观察一会儿,就看见谢璟撑着额头,时而怔怔出神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高深莫测:“……” 喻世子到底干什么了? 不久后冬漓回来了,带回来一箩筐的话本子,高高兴兴地讲起现在京城风靡的桥段来,谢璟完全没听进去,兴致缺缺。 晚些时候,家仆又来雯华苑,应世子的吩咐抬了两大箱藏书过来,品类应有尽有。 雯华苑书房空置的架子都填满了。谢璟对喻青那些藏书没兴趣,说了不用送,对方还送,真烦,不知道他喜欢看话本吗? 他决定得做点什么来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于是随便翻开新买的话本来,看了几章,里面讲深闺小姐遇到少年将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次见面心如擂鼓,恍如梦中,才惊觉早已情根深种……谢璟愣是看得心神不宁,越看越不对,最后“啪”地合了起来。 “写得什么鬼东西,”他想,“心跳得快,和心动有什么关系,一派胡言。” 冬漓的品味很统一,放眼一看,都是什么宫廷侯爵、才子佳人、芳心暗许、先婚后爱……谢璟无语了。 一本都不喜欢。 他挑挑拣拣,最后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游记。 游记应该没什么吧,都是山山水水,人文地貌的。著书之人文笔不错,写得逸趣横生,谢璟竟然看了进去。他发现书页上偶有小字标注,不多,只在有意思的地方随笔几句,感想竟然和他自己颇有相符之处。那笔迹飘逸有风骨,倒是手好字。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时从喻青书房里拿的,那这笔迹又是谁的? 谢璟:“……” 他面无表情地把这本书也放回了架子上。 喻青人虽不在,但是像鬼魂似的如影随形地跟着谢璟。 直到晚膳时他才终于好了一些,但看到喻青在眼前,还是十二分地别扭。 期间喻青跟他说了什么,他神思飘忽着,下意识地先答应了。然后他才问:“等等,你说去哪?” 喻青说:“京郊,殿下想去吗?”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3节 谢璟道:“……怎么突然想去那边?” “再过半月,圣上恩准臣的休沐便要结束了。往后要上朝,还有新的差事……可能总也不得空。趁着臣还空闲,过几日挑个不错的日子,去京郊踏踏青,再去檀音寺上柱香,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何。 谢璟顿了一下。 如非必要,他不想在人前露面。这副皮囊、这个身份,于他而言都是禁锢,他早就已经深深厌倦。 “清嘉公主”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在那之前,就别让“她”留下更多的形迹了。 见他未回答,喻青又推荐道:“檀音寺倚山傍水,景致好,也清净,京城的夫人小姐们都很喜欢去那祈福,可以辟邪消灾的。” 喻青一直看着他,饱含期待,似乎是生怕他不愿意,非要在他脸上看到同意的表情才罢休。 谢璟偏开脸,避开对他来说十分灼热、而喻青自己毫无所觉的视线,道:“……嗯,那就去吧。” 话才出口他就又后悔了,问:“都有谁去?” 喻青似乎被他给问住了,茫然道:“都有谁?就……你和我啊,再带些随从。殿下还想和谁一起去吗?” 那岂不是又单独和喻青在一起。 算了,本来就是成亲了,想躲也躲不开的。 谢璟:“……好。那别带太多人,轻车简从吧。” 喻青这才笑了,好像还松了口气似的:“太好了,我让管家备好车马。” 第12章 顺利把檀音寺的出游敲定下来,喻青当晚就写了封密笺传去寺里,表示自己和公主两日后就会到访。 她发现公主晚上总是心不在焉的,难道还没从白天的惊吓中缓过来吗? 这不免让她有些忧虑。 公主太娇弱了,不太承受得了意外啊。 檀音寺那边……能行吗?她得叮嘱一下,让对方更委婉、更小心些……反正别害得清嘉担惊受怕。 清嘉公主不喜张扬,喻青也如她所愿没安排多大的排场,就一队车马,几人随侍。 两日后一早,喻青已经准备出发,又有一架马车由远及近停在侯府门前,车上人拨开车帘:“喻兄?正要找你,你这是要去哪?” 来人正是闻朔。 闻二公子是他家独一个的闲人,一日日没什么正事。 喻青这些日子因为大婚的缘故在休沐,每次他找不到旁人,知道喻青闲着,就来找她。 “你怎么又来了?”喻青道,“我正要出府,去京郊。” “京郊?还没到打猎的好时候吧?”闻朔道,“别去了,城南有家珍兽阁今日开张,掌柜的我认识,他那里有趣的东西不少,喻兄跟我去捧个场?” “你自己去,”喻青毫不犹豫地拒了,“我有正事。” “你不是休沐吗?有什么正事?” 喻青:“我……” 这时只听后方家仆传报:“殿下到了。” 两人一同回身,只见一名亭亭玉立、以纱遮面的佳人正由侍女扶着从小轿下来。 闻朔一愣,直直地看过去,喻青用手肘把他支了个趔趄,让这家伙别乱看。 “有些迟了,”清嘉柔声道,“驸马久等。” 喻青立刻撇下闻朔,迎着清嘉来到侯府马车前。 “这位是?” 闻朔已然知晓这女子是谁了,连忙拱手自报家门:“在下闻朔,见过清嘉公主。” “是驸马的友人吗?”清嘉问,“可有要紧事?” 喻青毫不客气:“不要紧,殿下不用管。来,臣扶您上车。” “……”闻朔彬彬有礼地对公主说,“不知喻兄和殿下今日出游,贸然叨扰,殿下见谅。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喻青扶公主先上了车,回身看闻朔正对自己挤眉弄眼,揶揄意味很是明显:搞了半天,你的正事就是这个啊。 “喻兄,想不到你也有娶了老婆忘了弟兄的一天,”闻朔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躲开喻青的又一记肘击,溜上自己的马车,心中犹在感慨。 大婚那天公主离得太远,看不真切。这次亲眼见过了,就算是被面纱遮挡,也知道是个高挑明净的美人。 他这世子兄弟从小就古板,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圣上赐婚说得好听是天降殊荣,说得难听就是盲婚哑嫁,要是公主是个不好相与的主,闻朔还真怕喻青日子不好过。 看来他多余担心这些。喻青分明是已经坠入爱河了啊! 马车上,谢璟若有所思道:“驸马和那位闻公子是故交?” “算是吧,臣在京中旧友不多。少时只随母亲在京中常住过几年,她送我去闻家家塾读书,因着年纪相仿,我才与闻朔结识的,和他家其他人也并不相熟。” 闻家是京中世家大族之一,闻老太爷乃一朝太傅,长子闻旭才过而立,已任户部尚书。 喻青和闻家有往来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和名不经传的二公子走得更近些。 “你小时候,侯爷就带你去关外了么?” “我是在边关出生的,”喻青解释,“那时候我父亲和兄长都驻守在西北,母亲不愿独自留守京中,就自请随军了。” “原来如此……” 谢璟从容妃那听说过,喻青的兄长是英年早逝,就没有多问。 马车宽敞平稳,备了小食和解暑的花茶,这段车程坐着很舒服。 喻青往外看了一眼:“刚出城,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檀音寺了。” “已经出城了么?” 谢璟也将车帘拨开,风拂在他的脸上。 这里不似京中的繁荣,没有紧密的市坊与高大的府邸,道路边三三两两的酒家与驿站,远处小山连绵,满目绿意,连气息都很清新。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京城。” 喻青听见公主像是轻叹一般说道。 窗外的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她凝望远处良久,又问道:“边塞是什么样子的?” “塞外比这还开阔,天地茫茫一片,可以毫无顾忌地跑马。黄昏时整片戈壁都是赤金色,在城楼上能望见远方军营的炊烟。晚上星河璀璨,星宿都能看得很清楚。” 清嘉说:“听起来,比京城好很多。” 喻青听出她话中的落寞,又说道:“其实也没那么好,臣也是自小生活才习惯。边关冬日苦寒,常刮白毛风,牲畜都会冻死。沙尘也大,巡边回来总是灰头土脸的。要是逢上干旱,粮食和水都缺,饥一顿饱一顿的。要是活的舒坦,北蛮又怎么总想南下抢占中原呢。” “要是有得选,我宁可在塞外,也不想在宫里,”清嘉说,“宫里……就像笼子一样。你呢,你本来也是不想回京的吧?” 喻青一怔,如果说不想,那仿佛是对这桩婚事有意见似的。 她措辞道:“京城富庶又安稳,我当然想回来,之前是战事未平,才在塞外吃沙子。现在每天在府中多悠闲自在呢。殿下以前在宫里待久了无聊,那以后臣可以多带殿下出门游玩,殿下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告诉我。” 清嘉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喻青说的话,还是远望着窗外。 喻青也靠近车窗,想另起个话头,这时鼻间嗅到一丝清香,她便道:“好香啊,外面开了什么花吗?” 定睛一看,车外沿涂只有树木野草,是有些野花,但瞧着也不像是有多大香气的品类。 这股香气……好像不是从外头飘来的,而是来自对面公主的方向。 喻青:“……” 谢璟:“……” 喻青连连道:“臣唐突了,臣还以为是……没想到是……” 不对啊,怎么说都不对。越说越显得像个登徒子。凑近了夸人家身上香,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无妨。”谢璟咬牙道。 平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夸身上香,他比喻青还尴尬,尽力压抑住自己狰狞的面目。 喻青只看到公主的耳尖有一点红。 公主又害羞了吗? 但她也不是乱夸的,确实很香、很好闻啊。 那不是华贵或是奢靡的气息,而是淡淡的、沁人心脾的。 像公主本人一样,让人很容易喜欢起来。 “殿下用的是什么香?”喻青好奇道,“臣完全不懂这些,方才让殿下见笑了。” “……我没有熏香。你说的,可能是这个香囊吧,”谢璟道,“是挑了香草和药材配出来的,有安神之效。” “真的?还可以安神?”喻青说,“之前我用过很多安神香,都没什么效果呢。” 打仗那几年,喻青反而睡得很安稳,自从北蛮投降归顺之后,她反而经常难以入眠。 谢璟:“你……晚上睡不好吗?” 喻青点点头:“偶尔吧。” 都说到这份上了,谢璟还能怎么说?他怀疑喻青是故意的。 “那我之后让冬漓配一些给你,你可以试试。” “嗯?好啊。装在香囊里就管用吗?” 谢璟说:“……嗯。” “多谢殿下了。”喻青道。 谢璟心中一哽。可喻青眉目带笑,兀自明朗,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似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4节 他只好捏紧茶杯,喝了口茶。 上山时沿山路略有些颠簸,谢璟感觉略有些头晕,等了半天总算到了山寺。 檀音寺香火旺盛,今日也有不少香客。 喻青着深色锦衣,面若冠玉,气质清冽,谢璟虽只露出双眼和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轮廓,也看得出是位绰约女郎。 两人在一起,十分惹眼,谢璟下意识往喻青身后避了避。 候在寺门的一名僧人见到喻青,便上前道:“两位贵人来了,请随小僧移步,安仁法师已经等候多时。” 谢璟偏头看了眼喻青,喻青小声道:“昨日我提前派人传过话了,他们知道是殿下亲至的。” 喻青是知道他不喜引人注目,所以特地安排了一番么? ……倒是挺尽心的。 安仁法师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和住持同辈,据说是名得道高僧。 两人在他的禅室里喝了茶,听他讲了些经文,然后就去后殿许愿上香,也求了签文,回来也是安仁法师亲自给解。 谢璟原本以为这就是普通的祈福流程罢了,结果安仁法师看着签文,神色一凛。 “这签……” “怎么?”喻青问道。 谢璟也是一怔,他以为这种“贵人”来求签,僧人不过是多说几句好话、答疑解惑而已。难道还真解出什么问题了? 这和尚眉头紧皱,一副欲说又止的样子,他心里更没底。莫非这位高僧……发现了他的异状? “贵人见谅,此事贫僧不知当不当讲……” 谢璟险些要说,那就别讲了! 喻青:“无妨,还请大师说清楚些。” “我知道两位贵人乃是御赐的姻亲,本应缘分天定。但是如今却有一个隐患,若不解决,只怕会招惹灾祸啊……” 法师说着,细细地打量着两人,凝眉深思。谢璟心里发毛,将信将疑。 ……他在宫里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都瞒得住,总不会折在一个和尚手上吧?……难道他真能看出来什么?但就算看出来了,他敢讲吗? 他下意识看了眼喻青,低声问:“是什么隐患?” 第13章 喻青察觉到清嘉的视线,并且感觉到她的紧张。 她朝安仁法师使眼色,让对方注意措辞,别真吓唬公主。 结果安仁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看没看到。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杀伐之气太重,身上业果远远多于旁人。这位娘子虽然是尊贵之躯,命格却弱,经不得冲撞,”安仁道,“以小僧愚见,两位不宜结合在一处,否则必然对娘子有损。” 喻青一时无语,心道,让你帮着扯几句谎,没让你说得这么严重! 身边的清嘉已经愣了:“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命格不合?” 法师道:“也不是不合。只是这施主身负杀孽,命带孤星,除非是刚硬之人,否则亲近了难免会被克伤。” 喻青先一步问道:“大师所言为真?” 她的一只手在身侧一直在做下压的手势。 安仁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明就里:“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喻青:“……” 喻青道:“可有解法?” “不好说。可以一试,看你能否心诚了。” 喻青还未说话,默然许久的清嘉却先一步开口:“多谢大师告知。我固然久病,但有祖宗恩泽庇佑,想来也不至于薄命。如今姻缘既成,不能因为这命格之论而轻易分散的。” 谢璟不知道安仁和喻青的算盘,刚才以为是自己身份要暴露,提心吊胆半晌,现在彻底听明白了,只觉得匪夷所思。 什么杀孽命数的,这大师真是高僧么?他怀疑此人是想要骗香火钱。 就算是真的,喻青克他,那也不能再打道回宫,给他换个驸马吧? 这种话无论真假都不能传出去,免得宫里又起风波。 再说要是换了别人,多半还不如眼前这个呢。 喻青一怔,她却没想到公主会这么坚定地说出这些。 毕竟清嘉是个弱柳扶风的弱女子,连在池塘边被风一吹都要倒,听了杀孽、业障、克命之类的,不应该害怕吗? 清嘉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勇敢……而是她真的是把自己当作相伴一生的夫君看待,才没有一点犹疑。 “娘子误会了,不是要拆解你二人的姻缘,只是这业果确实难消,”安仁解释道,“这位施主需要清心寡欲,方能洗清业障。回去之后抄录经文,每日焚香,逢初一十五,来寺中斋戒诵经。不要杀生,常怀慈悲,只有慢慢积攒福报,才能逐渐清除杀孽。在那之前,两位切记不要过去亲近,这样娘子也不会被克伤。” 嗯?谢璟听完微微蹙眉。 虽然他不太信,但是这法师的言论,似乎……对他很有利啊。 他尚有疑虑,而喻青好像对法师的话深信不疑了。 “……大师所言有理,在下确实杀生无数。多谢大师指点,在下会谨慎照做,绝不伤及娘子。” 谢璟:“……” 没想到这傻子真的信了。 倒也正好,这么一说,起码之后一段时间内,他不用再为同房的事发愁。 不过喻青答应得也太爽快了,都不符合谢璟对于男人的认知。 宫里头皇帝三宫六院,各个皇子妻妾成群,那些男人都是敌不过贪欲的。喻青却毫无怨言。 安仁法师演戏演到尾,给两人一人拿了一串开了光的手串,又取了一枚护身符给清嘉,作挡灾延寿之用。 然后他又细细叮嘱了喻青如何礼佛祈福。然后,就让小和尚去拿素斋,请两人移步膳堂。 等斋饭时,清嘉公主拿着手里的护身符,沉吟片刻,道:“驸马,方才大师说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都是安仁胡说的,喻青心道。 “殿下别担心,臣保证,一定听他的话,诚心念佛,守好分寸。如果殿下害怕,臣也少在您面前走动,直到罪孽消除了。” 谢璟静静道:“我并非此意。命理无常,即便是高僧,也未必能说定。我再怎么也是一国之公主,身蒙福泽,相信不会被随意妨害的。比起我,我反而更在意驸马。” “……我?”喻青道。 “世子是国之将帅,杀敌陷阵、抵御外敌,明明都是功绩。如果不是你,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可是现在却变成业障,而非福报,这不公平。我觉得你不应该赎罪,也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公主句句恳切,喻青一时意外也有、动容也有。 之前她只觉得公主是个柔弱娴静、纯良内敛的姑娘,眼下突然发现,是自己小瞧她了。 正如清嘉所言,一国之公主,就算是久居深宫,那也有公主的气量和透彻。 公主深明大义,反而让她为难。想着自己还在欺骗公主,喻青冒出一丝心虚和愧疚。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侍奉殿下本来就是臣的福分……命理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就谨听大师所言,就当是为您积福了。”喻青谨慎地说。 谢璟此时也在思量,他刚才试探着做了让步,但是喻青不为所动。 似乎不是他的错觉……喻青似乎完全不关心圆房这件事。 他是真的深信命理,还是另有隐情? 谢璟早就觉得奇怪。喻青这样的人,看着就不像礼佛之人,若是世家的夫人小姐就罢了,他一个将军,怎么会说想要来寺庙? 他头脑转得飞快,回忆这过去喻青和自己相处的细节,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难道喻青……其实暗地里有心上人? 或者是因为被迫联姻,恨极了公主? 所以尽管表面上恭敬有加,其实是嫌弃公主,自己也不愿亲近的…… 谢璟顿时觉得整个人不好了。 他绝对没有想要一个男人多么喜欢自己。 他只是担心情况变复杂,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安危。 但是喻青完全没有表露出来这种迹象,是他藏得太深了吗?看着那清隽的面目,谢璟突然觉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心慌。 送素斋的小和尚将一摞食盒端上来,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久等了。” “我来吧,多谢小师父。” 喻青说着,接过食盒,将里头装的餐盘一一摆好,她对清嘉道:“檀音寺的素斋很多香客都喜欢,我便让安仁法师准备了一餐。殿下可以先尝尝,是否能吃得下?” 谢璟扫了一眼,虽然都是素食,但也绝不简陋,执筷尝了一口,道:“嗯,味道很好。” “有些粗淡,只是想让殿下尝个鲜,”喻青道,“不合口的话就少用些,我们回头再吃别的。” 嫁入侯府以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清嘉公主是没有受到过一丝薄待。 其实谢璟在宫里根本不是享福的主子,份例分给他是只少不多,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 最惨淡的时候,端来的是残羹剩饭,送来的是残次物件。连这种素斋都是吃不上的。 “我没有那么金贵,这些菜肴吃着很可口的。”谢璟说。 “嗯,臣再给您布菜。” 斋后,喻青带公主去净手。清嘉突然问道:“你不常回京,怎么对这里很熟悉,又认识这里的法师呢?我看驸马不像笃信佛门之人。” 喻青笑了笑:“我虽然不礼佛,不过每年回京都会来这檀音寺的。” 谢璟奇道:“为何?” 这件事没有瞒着公主的必要,喻青道:“殿下可以随我来。” 谢璟跟着对方穿过禅室,拾级而上,看到高处还有一座殿宇的轮廓。来到近前,谢璟发现此处比下方更肃穆宁静。 “这里供的是哪尊菩萨吗?”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5节 喻青给他指道:“这里是供长明灯的地方,保佑往生的魂魄安息。” 顺着对方指的方向,谢璟看清了殿门缝隙间的点点火光。 喻青这时“啊”了一声,偏过头来:“殿下不害怕吧?” 谢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又不是鬼火,有什么可怕的? 宫里三不五时就死人闹鬼的,连这都怕还活不活了。 虽然,清嘉公主这个身份是伪装的,但是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刻意伪装得如此……柔弱吧?喻青对他的保护未免太过。 他摇了摇头:“不怕。” “我兄长的灯就供在这里。”喻青道。 谢璟一怔。 喻青解释道:“我上面其实还有一位兄长,已经过世十几年了。论起天赋,我应当不如兄长,他使剑使枪都很厉害,小时候,他练剑,我在旁边拿着树枝跟着比划。” 她说着,微笑了一下。 那是她一生中最想念的时光,即便身处塞北偏远的小城,也无忧无虑、轻松快活。 那时候她还不是喻府的小世子,而是喻家最小的女儿。 哥哥单手就能拎起她,带她骑马,背着她去城墙上看落日,给她带集市上各种新奇的小玩意。 她一直仰望着的哥哥,在一场大战中,为了保护妇孺,被北蛮的铁箭射中了胸膛。 喻青至今还记得,被抬进城的喻朗面目灰败,人事不省。 军医都说小将军活不下来了,鲜血不住地从担架下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尽尘土里。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肝胆俱裂。 父母整晚整晚守在哥哥的床前,喻青听见他们长长的叹息。 “我必须要给哥哥报仇,”她想,“我想让爹娘别再伤心。” 喻朗很顽强,真的熬下了最初的大半个月。稍微平稳之后,宣北侯立刻派兵护送陆夫人和受伤的长子回京休养,以及……出生在边关的幼子。 各方名医都被召来给世子医治,但都回天乏术,喻朗肺腑的血脉没法修复,只能尽力吊着命。 从不信命的陆夫人学会了求神拜佛,喻青也跟着母亲奔走,在檀音寺里半懂不懂地听法师讲经,听他们劝慰母亲,就是那时,他们才结识了安仁法师。 喻朗撒手人寰后,宣北侯上书奏明皇帝,立次子喻青为世子。 “兄长受伤离世之后,我们就在这给他供了一盏长明灯。”喻青说。 第14章 谢璟静静听完,道:“原来是这样。” 提到兄长的时候,喻青沉静的神色也显出了难以形容的哀伤,他表现得不明显,但谢璟能察觉到。 谢璟也有手足,所以他理解喻青。 喻青道:“除了兄长之外,还有每年身死沙场的将士们,我也给他们供了灯。所以经常会过来看看,给灯台拂一拂灰尘,上一柱香。” 清嘉道:“那我也想和你一起上一柱香,可以吗?” 喻青一怔。 她和清嘉一起进殿,将香放入供台。 清嘉认真地看着排排灯盏上的字,微光下她的面容像菩萨般悲悯,喻青无声地看着她。 “我也有个兄长,已经很多年不相见了,”谢璟抿唇,沉吟片刻又道,“罢了,不提他了。” 谢廷昭至今还是戴罪之人,多说多错,只会引来外人的忌惮和厌恶。 然而,下一刻喻青却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肩膀,让谢璟一僵。 “我能明白殿下的心意,”喻青低声道,“纵使无法相见,只要在这世间,也一定是相互挂念的。” 不知怎么,肩膀上那只手的触感,没让谢璟觉得难以忍受。 两人从殿里出来,气氛依然略有压抑,喻青提议道:“此地还通往后山,那边景致不错,鲜有人至,殿下想去看看吗?” 后山听着就有点远,说实话谢璟不大想去。 然后他点点头。 没办法,喻青都说了,他就勉强答应吧。 走了几柱香,谢璟都累了,好在通往后山的小径树木茂密,还算阴凉。 就在他感觉没耐心的时候,到了小径尽头,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还有一道清涧,银闪闪的水花伴随着清越的水声。 “殿下,要在这歇歇脚吗?” 谢璟一看,那就是块大青石,再看喻青,此人两手空空,也没个垫子。 “不累,”他不想弄脏衣服,说,“不歇也行。” 喻青其实只是随口问问,她自己是完全不累的。听公主这么说,就带着对方继续往前走了。 “你看,这个山涧里面鱼很多的,”喻青道,“抓上来烤着吃肯定不错。不过每次一想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不能杀生,就没真的吃过。” 谢璟:“……怎么吃,直接烤?” “是啊,直接架在火上,撒些盐巴香料,味道很鲜的,”喻青说,“殿下想吃的话,咱们可以等会儿下山去烤。” 谢璟婉拒道:“我不喜吃鱼。” 喻青说:“哦……好吧,我记住了。” 云层悠悠掠过,午后日头烈,谢璟被晒到了,就往旁边走了几丈远,让树枝遮一下光。 他心想,喻青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既不会撑伞遮阳,也不会给他扇风,他说的什么烤鱼,听起来就不怎么样,再说要抓也不能现在抓,拿着鱼一路回去么?真是的。 他们跟安仁法师谈话时屏退了其他随从们,用膳也没用人伺候。 早知道喻青这样,谢璟就不跟他一起过来了。下次一定得带上他的侍女…… 他正想着再待一盏茶的时间,余光突然瞟到,两尺外的树枝上,有个东西在动。 谢璟偏头看过去,一条翠绿的小蛇和他看了个对眼。 谢璟:“……” 谢璟一动都不敢动,差点吓疯了。 “……喻青,喻青!”他脱口叫人,“你快来……” 他又怕声音太大,惊动了那蛇,那小蛇又一吐信子,谢璟睁大眼睛。 “没事,没事,清嘉别怕。” 喻青听到公主叫她,她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条蛇。 她拔出腰间短剑,抬手掷出。 只听得一声击响,那蛇就已经被钉在树干上,盘踞在剑上摇摆挣扎。谢璟腿都发软了。 “殿下,怎么样,没事的。”喻青连忙把清嘉揽过来。 谢璟呼吸急促,堪称惊魂未定。 他最怕蛇虫这一类东西,这时年幼时留下的阴影。 片刻后仍然心悸不已,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抓着喻青的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一般。 “别怕,我在这,那蛇碰不到您的。”喻青道。她感觉到公主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方才对方叫自己的时候嗓音都变了,一定是吓坏了。 喻青道:“它死了,不动了。” 她抬起手,谢璟道:“别拿过来!” 喻青忙到:“不是不是,我不拿蛇,我拿剑。” 她将钉在树干上的剑抽出,那剑进入得很深,拔出来时“噗嗤”一声,谢璟还听到有什么掉在上的声音,心里阵阵发麻,那应该是蛇的尸体。 “那蛇有毒吗?”清嘉说,“会沾到剑上吗?” 喻青:“不会的,像这种花纹都是没毒的。你看……” 喻青说着还用剑尖拨弄两下,要给他看,谢璟道:“我不看,你别碰它了!” 喻青道:“好好好,咱们去那边,来。” 谢璟缓了片刻才好些,他哀怨地看了眼喻青:“我想回去。” 清嘉公主眼尾带红,好不委屈,喻青惭愧不已:“走,咱们现在就回去……” 半路上,谢璟不惊慌了,取而代之的是尴尬。 刚才实在失态,竟然还抓着喻青不放,丢人丢到家了。 喻青会武,身手敏捷,谢璟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作了救星。 而喻青确实可靠,一抬手就解决了蛇,更显得他自己很狼狈。 喻青也很想扶额叹息,怎么总在公主这里弄巧成拙呢。 上回带她赏荷喂鱼,公主差点落水;这次带她进山看风景,又遇到蛇了。 难道她真的有点克对方?不应该吧。之前钦天监说他们八字很合的。 山路两旁都是树木草叶,来的时候没事,回去的时候谢璟看什么都像蛇,走得很小心,生怕哪里窜出来一条跑到他腿上。 喻青道:“殿下,要不我背您吧?” 谢璟:“……不用。” “那我牵着您走,”喻青哄道,“别担心,不会再有蛇了,有的话,我也马上解决掉,不让它近身。” 意识到自己的担忧被喻青发现了,谢璟很是懊恼。 但是,他也没把手从喻青手里抽出来,喻青的手扶着非常稳,虽不宽厚,但积蓄着力量,传递出一种安心感。 走着走着,清嘉突然顿了一下,喻青道:“嗯?”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6节 “你刚才杀生了。”清嘉小声道。 “……哦,我忘了,”喻青摸了摸鼻子,“应该还好,咱们又没在寺里。” “可是大师不是才说过让你修行积福吗,杀生该不好了。”公主担忧道。 其实喻青完全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不想公主比她还重视,她道:“那我回去多抄两篇经书就好了,没关系。我也不是无故杀生,是它先妨害到殿下的。” 公主道:“……那是我的错了,此事怪我。” 嗯?喻青忙道:“不是啊,怎么会怪你呢?要是为了殿下,再杀多少都无所谓。殿下比其他的都重要。” “……” 谢璟垂下眼睛:“嗯。也别再说杀不杀的,当心口业。以后要注意一点。” 喻青听话地点点头,公主的关心又让她感到暖意。 两个人并肩而行,离得本就近,公主今日穿着素,只带着玉簪和耳坠,不似以前的明艳,但也清丽出尘,她不由得盯着那随着步伐轻轻摇摆的玉珠,直到公主道:“……你又看我做什么?” 喻青收回视线,心想,看你真好看。 回到檀音寺,在禅室休息的侍从们听到两人回来了,纷纷起身来迎。 秋潋一眼就看出谢璟脸色发白,道:“殿下是从哪回来的?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璟摇摇头:“无事。” 他觉得没必要说自己被蛇吓到的事,然而喻青诚实地解释道:“方才我想着带殿下去后山玩一圈,不想碰到一条蛇。” “啊?这山里还有蛇?”秋潋道,“可伤到您了?殿下最怕那些东西。” “……有驸马在,没有伤到我。”谢璟说。 喻青却是一怔,她以为清嘉只是普通地怕,没想到更严重。 上马车后,她小心问道:“殿下很怕蛇吗?以前是被伤过?” “嗯,在小时候,记不清了。”谢璟搪塞。 怪不得清嘉半天才缓过神,一朝被蛇咬,记十年都不为过。 “宫里怎么还有蛇呢,太危险了……”喻青说。 宫里当然不常见,是有人想害他罢了,不过谢璟没说。 他只是对喻青道了个谢:“多谢驸马救了我,不然我就麻烦了。” 做夫君的保护妻子天经地义,怎么还用谢呢,再说了,也是自己有错在先,没有及时注意到清嘉。 喻青颇有些自责,下次一定谨记,不能再让清嘉遭受风险。 虽然在后山出了风波,但基本也是游玩了一日,喻青本来还想回程时要不带公主在城里也逛一逛,她以前不是说在宫里很无趣吗?可是想着公主受惊吓,还是回府比较好,便也在府里用了晚膳。 晚上,雯华苑中,谢璟问道:“香草还有吧?再配一点安神的药材,装个香囊,晚点给驸马送过去。” 冬漓奇道:“送给驸马?为什么呀?” 谢璟面无表情:“别问,送就是了。” 他还记得喻青管他要香囊这事,姑且就送一只过去,当作谢礼算了。 “哦,好吧,”冬漓往外走去,咕哝着,“我看看香囊还有没有了……” 第15章 与此同时,喻青正在怀风阁进行认真地复盘。 “公主手无寸铁,非常柔弱,”她说,“以后再出门,绝对不能离开她左右。” 绮影:“……不就是一条蛇吗?不至于如此吧。” 喻青说:“偏偏她最怕蛇,脸都吓白了。” “她怪罪你了吗?” “那倒没有。” 清嘉哪里会怪罪喻青,反而还怪她自己让喻青杀生呢。 绮影叹道:“世子……不,小姐,您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夫君了吧?” 喻青一顿,绮影叫她小姐,分明是在点醒她。不知不觉的,自己确实对清嘉愈发上心了。 清嘉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和喻青周围的那些弟兄、或者闻朔那样的狐朋狗友都不相同。她温柔又细心,喻青之所以对她好,也是因为她也总是在关心着自己。虽然喻青和她之间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分,但喻青想,总可以尽力营造一个夫君的假象给她,她无辜又单纯,本来就是被卷进这场婚事的。 “……她比我还小一点,我把她当作妹妹看的,”喻青说,“于情于理都应该多照顾她一些,她自己一个人嫁过来……” 绮影:“之前贺家姑娘因为怕虫往你这边躲,你反而让人家撞到柱子上,肿了个包差点破相,后来还特意上门去慰问呢。当时怎么没想着人家也是妹妹?” 喻青半晌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 “她不一样,她从小就习武的,”喻青辩解道,“再说我也没想到她那么胆小,看她往我这边扑还以为怎么了,反应一快就推开了嘛……” 贺家姑娘就是忠武侯家的女儿,五皇子谢廷琛的表妹。说起来成亲那时,谢廷琛还说过,贺姑娘在家很是伤心来着……这姑娘小时候总跟着谢廷琛,和喻青也见过很多次,之前那事她也不是故意的,除了亲近之人,她向来不喜旁人近身。 正说着,外面通报雯华苑派人来了。 两人止住话头,喻青略有意外。 她清清喉咙,把声线又压低了一些:“请。”方才跟绮影说话,都没刻意伪装。 很快一名侍女进来,喻青记得她叫冬漓。冬漓呈上一个小盒,道:“驸马,这是殿下命我送来交给你的。” 喻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香囊,触手柔软,沁润的香气萦绕指尖。 她都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清嘉还记得。 “奴婢告退了。” “等等,冬漓姑娘,”喻青叫住她,笑道,“请姑娘替我谢谢殿下,这香囊我很喜欢。” 喻青很惊喜,直接把方才的话题抛之脑后,冬漓走后她拿起香囊,闭眼又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啊,这是公主给的,据说可以安神。” 绮影嗅了嗅:“是不错,这是宫廷里的吗?” “不是,是自己配的,我觉得比香料好多了,”喻青说,“真的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呢。” 喻青纠结,不知道是挂在床角还是自己的腰间,然后决定可以白天挂身上,晚上放床边,又不冲突。 其实她也是很喜欢一些精细的小玩意的,小时候她有一个盒子,放着她的各种宝贝,有很多是哥哥带给她的西域那边的工艺或饰物,都亮闪闪的。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身上都是盔甲和长剑。 丝丝缕缕的药草清香伴着喻青入梦,醒来时也觉得神清气爽。 天色尚早,她伸了伸腰,然后娴熟地用绢布把自己的身躯包裹住,两圈后再打结固定。坐在镜前,及腰的长发还未束起,镜中面庞黑白分明,乌黑的是鬓边和眉眼,白皙的是光洁的皮肤。 她又端详起那枚香囊,上面的图案也绣得很精细,是兰花。她修长的手掌上有些伤痕和剑茧,怕把刮蹭到丝线,就小心地摸了摸细密的针线纹理,然后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昨日闻朔来找,她没顾上,这日恰好也没别的事,便应约出来和闻朔碰面了。 闻朔嗅了嗅:“嗯?你平时从来不熏香的。” 喻青:“你鼻子还挺灵。” “这是什么香料,挺别致的。” “我也不晓得,”喻青淡淡道,“公主给的。” 闻朔:“哦?我瞧瞧。” 喻青自然地一侧身,避开那只爪子:“别乱碰。” 闻朔不禁抚掌笑道:“行行行,知道你有娘子了,了不起了,行了吧?哎,看你这春风得意的,和公主过得还挺舒坦?” 春风得意?喻青自己没觉得,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角。 闻朔自问自答:“想不舒坦都难,昨日见了公主一面,确实是国色啊。” 喻青皱眉:“殿下不是戴着面纱么?” 闻朔:“就算是隔着面纱也能窥见一二啊,美人是遮不住的。” 喻青有点不高兴了:“殿下也是你能乱窥的?如此失礼,当心治你不敬之罪。” “哎哎哎,怎么就不敬了,我错了,不说了行了吧,”闻朔用扇子挡住自己的嘴,“堂堂将军这么小家子气,喻兄你变了。” 他和喻青从小认识,印象里对方从未近过女色,多漂亮的女人喻青都不为所动,这次是算是真的栽在公主身上了。谁能想到这皇帝乱点的鸳鸯谱,还真成了好事呢。 “我问你,既然殿下送了你东西,你有回送人家没有?” 这个喻青还真没想到,闻言一愣。 闻朔就知道,喻青没经验没手段,现在当然得帮他一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家送了你,你也得回礼,有来有往,才是夫妻相处之道。而且呢,一般的姑娘都喜欢收到礼物的,就算她没给你,你也要时常想着送她些什么。” 喻青若有所思,闻朔讲的在理。虽然此人没成亲,但他讨红颜知己的欢心是很有一套的。于是她决定听劝,今日回府前,也挑一件礼物回送清嘉。闻朔还自告奋勇,说帮着瞧瞧,喻青没让他跟着,这种事当然是亲力亲为的好,再说她不想让闻朔的那些小心思用到公主身上,她才是夫君呢。 站在京城最大最热闹的市坊中,左一个珍宝阁右一间成衣铺,喻青很少来这种地方,看得眼花缭乱。 那些太招摇的铺面她有点走不进,不仅人多,还大都是姑娘家在相看。喻青停顿了片刻,进了一家玉器阁。 “这位公子,想买什么?玉雕?玉盏?”伙计不知喻青身份,但看着面相和气场就知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开始挑贵重的推荐起来。 喻青道:“想买件饰品。” “哦,可以啊,您是要玉冠还是玉佩?公子一表人才,和玉最相配。您这把宝剑稍有些空,是否要配个剑坠?” “不需要,”喻青说,“我……买给娘子。” “哎哟,原来公子已经成亲了,想必与令夫人也是伉俪情深。这边也有玉簪、玉钗,还有翡翠……” 喻青看了看,对这些成品都不大满意,若是玉石,最好还是选料子和图纸,仔细雕就才好。不过,她看看那些玉材的成色,总也觉得不是最适合清嘉的,她想起清嘉有一副蓝玉耳坠,便问了问。 伙计笑道:“不瞒公子,我们家掌柜才得了一块上好的蓝玉髓,那是岁贡的成色,采的同一批料子,大多都送宫里去了,好不容易才得来了一块,一般的人都是不给看的。” 喻青被请入掌柜的珍品堂,看到那块蓝玉髓,确实十分清透,看大小应当够制成发簪。她选了样式,付了订金。出门之后才意识到,这簪子虽好,可今日又雕不成。 ……两手空空的回去,半个月之后再拿到手送给公主,这份回礼岂不太晚了。 罢了,那就再买件别的吧。 闻朔不是说,多送才是好的,更能讨人开心。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7节 她犹豫了下,还是踏入了旁边的首饰阁,想着还是得买个现成的东西。 不过首饰的花样更繁多,如果说玉石她还稍微懂行,对首饰就可谓是全然不知了。 她自己没有女子用的首饰。曾经她在绮影的房中,见过妆奁里各式各样的金玉簪钗,她也想拿起来瞧瞧,可是一碰到,又像触火般收回了手。 ……那些精美的饰品,注定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拿来又能做什么呢。 这商铺中的饰品,比绮影的那些多了百倍,她看得眼晕,更挑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有足够的银子。 “最名贵的,都有什么?” 喻少将军的想法很朴实,名贵的一定很好。 掌柜的闻言,亲自过来带她看。 “我们这有顶顶贵重的,”她道,“不知公子是想送给何人?” 掌柜是个珠圆玉润的女人,言笑晏晏,喻青想说送给妻子,莫名又觉得有点难为情。她想,普通地说家中娘子,又彰显不出公主的尊贵。于是她说:“我要献给一位贵人。” 掌柜转转眼睛:“公子,之前是没有送过首饰吧?” 喻青道:“嗯。烦请帮我挑一挑。” “好嘞。我呀,一定给公子最好的、最贵重的。来看看这个……” 她捧上妆盒,喻青打开一看,险些闪了眼睛。那是一支金灿灿的凤钗,镶嵌着珠光璀璨的宝石。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怎么样,”掌柜的试探,“相的中吗?” “有点晃眼。” 掌柜道:“那是当然了,这可是定好的足金,这宝石个个都是珍品,你看,和此物相比,其他的都黯然失色。” 喻青犹豫了一下,不知清嘉戴上会是什么样子。她突然想起新婚那晚,清嘉凤冠霞帔、明艳生辉,她一见就移不开眼,顿时觉得这凤钗也不错。 公主本来就是天子之女,任何名贵之物,只有配不上公主,没有公主配不上它的。 “给我装起来吧。”喻青拿出银票。 “哎,好,好!”掌柜的喜笑颜开,“公子,下次再来啊!” 第16章 雯华苑。 谢璟瞪着眼睛:“你说你把我的那块帕子,缝成了荷包,送给喻青了?” 冬漓哭兮兮道:“……嗯。” 谢璟:“……你要气死我了。” “可是,我昨天没找到合适的料子,正好瞧着您前几天绣的那个,大小和花样都正好,所以就……” 谢璟:“……” 他扶住额头。 前些天在府里无事可做,所以他随便绣了个花。谁知今天没找到,一问是被冬漓用了,都已经变成香囊了。谢璟倒不在乎那帕子,主要是那是送到喻青手上的啊!这不成了自己绣给喻青的了吗? 冬漓委屈解释:“昨晚我有问过您,您说‘好,知道了’,我才拿去的。” 谢璟想起来冬漓似乎真的问过什么,他当时正走神,想的是……喻青那边的事,所以压根没仔细听。 冬漓试图补救:“我再做个香囊,然后去世子那,跟他说拿错了,跟他换回来吧。” 谢璟:“……行吧。”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来人报世子求见,还没到平时晚膳的时辰,怎么这么早? 谢璟点点头,喻青迈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腰上挂着的那枚香囊。 谢璟艰难开口:“此物……” 喻青见公主看向自己的腰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香囊我十分喜欢,就戴在身上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谢璟:“……” 他转头凉凉地瞥了冬漓一眼,冬漓一缩,头压得更低了些。 喻青道:“然后,殿下送给了我这个,我也想回送殿下一件礼物,还希望您喜欢。” 谢璟一愣。 “……驸马有心了,其实不必如此。” “我专程买来的,殿下看看?” 喻青把一方质感上乘、雕工精细的金丝盒递给他,沉甸甸的,谢璟心想,这下香囊真的拿不回去了。他迟疑着打开……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华丽丽的凤钗、镶满凤尾的珠翠,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是,你,专程送给我的?”谢璟咬着后槽牙问道。 旁边的秋潋顺着敞开的妆盒往里看了一眼,顿时觉得不忍直视,自然听出了谢璟话里话外的咬牙切齿。驸马无知无觉,还点头微笑道:“正是。” 秋潋:“……” 谢璟闭了闭眼,道:“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此物……” 喻青:“……殿下不喜欢么?” 谢璟万万没想到对方怎么能把话说得如此无辜,这金光闪闪的大凤钗,难不成还要他就插在头顶上,招摇过市么? “不是不喜欢,只是毕竟我只是给你一枚香囊,此物却太贵重了。” 原来殿下是觉得不好意思收下吗?喻青心想。 这个金钗虽然华美,但也在民间花高价能买到手,并非无价之宝。在宫廷里,工艺更精良、宝石更剔透的物件想必是数不胜数,原以为清嘉是见惯的,然而她却连这种饰品都觉得贵重。 “价值不要紧,只要您喜欢就好。”喻青说。 谢璟:“……” 等到晚些时候喻青走了,屋外“恭送世子——”的长音一落,谢璟才把那木盒“啪”地一盖,秋潋冬漓纷纷忍不住笑起来。 “世子这眼光真是……高低也是世家出身,怎么这般奇特……” 谢璟让她俩赶紧去把这东西收起来,不打算再看第二次了。 喻青说他在边塞长大,是个俗人,这次谢璟方才信了。 不过,就算什么都不懂,能精准挑中如此出众的一款首饰也不容易。若送礼的不是喻青,谢璟简直会以为对方在拿自己找乐子。从前在宫里,他拿到的赏赐有许多都是别人相不中、跟他也不合适的,不过,不管是那些色泽老气的翡翠,还是金丝流苏、亦或是绣着花团锦簇的锦缎衣料——其实都是比喻青这个好些。 简直不知说他什么好。 想起对方腰间那个晃来晃去的香囊,谢璟更是头疼。 ……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踱步回到里屋,原本他想小憩一会儿的,方才因为喻青过来,觉没睡成,这会儿也不困了。闲来无事,就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捧在手中翻开两页,谢璟又合上了——是之前偶然拿到的游记,有喻青批注的那一本。 谢璟换了本书来看。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又鬼使神差地放回去,皱着眉拿起了先前的那本。 喻青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批注上的只言片语,并不能看透什么。 他气度不凡,武功高强,旁人的赞誉并不虚假。 相处这么久,他一直温和周到,从不埋怨,谢璟都很难挑出什么不是。 明明是世家公子,却笨拙得连礼物都不会送。 看起来对清嘉百般关心,但是在檀音寺里,似乎又并不在意不能与清嘉亲近。 他想得入神,书卷很久才翻动一页,中间秋潋添了几次香,他都没意识到。 * 第二日,雯华苑迎来了一个少见的客人——午膳后陆夫人来了一趟。 谢璟在这院子里住着,除了喻青每日都来以外,他和喻府其他人基本都是互不侵扰。三五日见一面,偶尔托家仆去请个安问个好,就算完了。陆夫人偶尔会送些精致可口的吃食点心过来,不过从来没有直接来住处。 “臣妇见过殿下。”陆夫人欠身。 谢璟忙道:“夫人请坐,夫人唤我清嘉便好。” 陆夫人温和地笑笑。 对于喻青的父母,谢璟观感都不算差,虽然见得不多,但起码表面上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宣北侯累月卧病,平时不走动也不用去问候,各种虚礼都免了,很是省心。而陆夫人也完全不是话本里那些恶毒婆母的脸,相反很是和善睿智。 “殿下这些花开得真好。” 谢璟的起居堂和院中都养着花。谢璟道:“我随意养着的,夫人若喜欢,等下搬几盆过去吧。” 陆夫人笑道:“不是细致的人,养不出这么好的花。花草也都是有灵气的,在殿下这开得最好,在我那就未必了。” “夫人谬赞。” 陆夫人喝了口茶,然后表明来意:“今日过来,是想同殿下商量件事。” 谢璟道:“嗯?夫人请讲。” “再过几日,青儿就该上朝,还不知圣上给他安排什么差事,总归是不如现在清闲。殿下入府以来,青儿总说您喜欢清静,所以一直也没张罗太多,怕扰了殿下。眼下青儿休沐就要结束,又快到这月十五了,我想不如就设一次家宴,一家人聚一聚,赏月品酒,多少热闹一些。殿下觉得如何?” 陆夫人的提议毫无不妥,谢璟自然也同意了。 一次家宴并非多大的事,但陆夫人还特地来问他的意见,可见对清嘉的重视。 谢璟出宫前,早已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平心而论,清嘉并不是娶妻的好人选。首先身份尴尬,没有母族支持,又让喻青被皇室处处掣肘;再者,和世子感情也注定不会好到哪去,举案齐眉是不可能的。 宣北侯一脉在军中颇有盛名,且有实权,是唯一能与忠武侯贺家齐名的,地位要比一个没靠山的公主高。要是他们真的为难谢璟,谢璟也只能加以忍让。 然而,不仅喻青晨昏定省、关怀备至,宣北侯夫妇也对他礼遇有加。 谢璟在宫里向来备受冷遇苛待,如果是风刀霜剑,或许还更加适应。而宣北侯府的善意,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没嫁之前,他没少暗自揣度,现在人家坦坦荡荡,显得谢璟才是小人。 送走陆夫人后,谢璟收起笑容,揉了揉眉心。 殊不知,陆夫人此刻也在思忖。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8节 清嘉入府前,她可是愁得寝不安席,只怕府中难有宁日,青儿举步维艰。 然而,清嘉公主不是兴风作浪的人物,几次照面,看对方的一言一行,都是温婉得体、礼数周全。这些天以来,喻青每每提起这位公主,也多是夸赞和维护。 “可惜了……”陆夫人摇摇头,“都是孽缘啊。” 谢璟又花了两日,将那本带批注的游记看完了。 抬头看天色快到傍晚,他把书放回,问道:“什么时辰了?驸马还没来?” 喻青一向准时,往常现在已经到雯华苑了。 “驸马今日不来了,奴婢去备晚膳吧。”秋潋道。 “不来了?” 秋潋解释道:“方才下人过来传话,驸马想赶在休沐结束之前,把几篇经书抄完送到檀音寺焚烧祈福,前几天耽搁了些,今日还差许多,就先抄经去了。” “是么……不来正好,”谢璟说,“好久没清净地用晚膳了。” 雯华苑往常都是按两位主子的份例备菜,许多荤菜都是给喻青的,今日他不在,秋潋安排的都是谢璟喜欢的菜肴,分量也不多,口味清淡。而谢璟的胃口却并不太好,没吃就饱了三分,撤盘时还剩一半。 “殿下,不合口吗?怎么都没动几口?” “天热吃不下了,”谢璟一摆手,“再说,平时也都是喻青吃得多。” 往常喻青会在雯华苑多留一阵子,虽然他话也不多,但是今日人一不在,那个位置空着,竟然分外明显。 谢璟在屋中踱了几圈,把他养的那些花瞧了一遍,没有找到别的事做。他突然觉得住处有点冷清,距离入夜还有快两个时辰,很长。 喻青在做什么? 这年头浮现的一瞬间,谢璟自己都愣了一下,我想他干吗?喻青爱做什么做什么,和他没关系。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起了疑虑。 上次在佛寺就觉得奇怪了。现在喻青又这么认真地抄起经……连晚膳都不好好用了,至于吗?一个和尚的话,就这么可信? 很多猜测随之涌现,或许静心礼佛只是个托辞,喻青可能在隐瞒着什么,堂堂世子怎么会一直形单影只,难保不会有红颜知己…… 看了太多坊间流传的话本,谢璟的思路已经偏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让侍女给他拿件外衫。 “无聊,去外面走走。” 这对谢璟来说很罕见,冬漓意外道:“好,殿下要去花园吗?可要折几支花?还是去喂鱼?我去拿些鱼食吧。” “不用,”谢璟漫不经心地问道,“喻青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怀风阁是吧?” 冬漓眨眨眼睛:“……啊?” 第17章 这是谢璟第一次主动前往喻青的住所。 不仅他的侍女很意外,怀风阁的家仆也没想到公主突然到访,连忙小跑过来,行礼迎接。 “小的去通传驸马……” “先不必打扰他,”谢璟道,“我方才在赏花,只是顺路来看看,驸马他在做什么呢?” 他伪装的女子声线清清冷冷,自带贵气,家仆的头又恭敬地低下三分,道:“回公主的话,世子爷这会儿似乎是在后院练剑。” “练剑?” 怀风阁内并无铺张奢靡的缀饰,门口只有苍劲有力的匾额。穿过连廊,入目是一片挺拔的修竹,青石铺就的路通往后院入口的拱门,谢璟走进去,才发现内里非常宽阔,树木中间,是一片类似武场的空地,一名侍女正在不远处站着等候。 谢璟认得此人,似乎就是喻青身边那个得力的管事,叫做绮影。 她平时都是在喻青的院子里? 绮影听到脚步,不等家仆唤她,已经先回过头来,一眼看到谢璟,顿时也睁大眼睛。 “……殿下怎么亲临此处?底下人也没通传一声,殿下恕罪。来人,快去沏好茶来,请殿下到屋里坐。” 谢璟露出微笑来,道:“是我没有让人通报,只是过来瞧瞧,不想太麻烦。驸马他……” 绮影与清嘉接触不多,虽然喻青和这位公主成了亲,但两人一直是分开起居,喻青去请安,也不会带上她。在喻青的嘴里,清嘉俨然是柔柔弱弱的小白花,这也好那也好。 此刻真人就在眼前,对方的气质确实是温和沉静的,笑容里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 “驸马正在练剑呢,奴婢去唤他。” 不用绮影解释,谢璟自己也然看到了。 隔着一圈树丛掩映,一个人影就在缝隙中游动。 他不禁往前几步,穿过枝桠,只见那人翩然如惊鸿,轻盈而迅捷,一招一式,流畅自如,他手中的剑就像是有灵的神兵一般,时不时返射出一道尖锐的寒光。 谢璟不懂剑法,也不是习武之人。但就算只是旁观,也能看出此人的剑法的精绝。 明明身披华服时,也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但只有拿出剑来,才能看清真正的风华。 一时间,谢璟甚至没意识到那是喻青。 他看到的是一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剑气如虹的年轻将军。 直到寒芒一闪,剑尖倏地向谢璟刺来,谢璟双瞳微怔,这才回过神。 迎着剑锋往上,是一张清隽白皙的面容,眼尾微微挑起,眉峰入鬓,大抵是因为练得久的,额前的发丝有些乱,唇色与双颊都是润红的。 谢璟被冲击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疯魔了,对着一个男人,竟然看出了面若桃花。 而刚刚完成最后一式的喻青一顿,顺着剑尖指的方向,这才看清那穿着云锦轻衫的人,是清嘉? 她连忙将剑铮的一声收回剑鞘,惊讶道:“……殿下怎么过来了?我在练剑,都没看到您。” 喻青随手披上自己的外袍,到了清嘉身旁,没察觉到清嘉目光的闪烁。 “我晚膳后在府中走动,想着没怎么来过这边,就来看看,”谢璟抿唇道,“还以为你在抄经,原来是在练剑呀。” “哦,”喻青笑了笑,“我抄经困了,想着清醒清醒,平时我晚上有空也会练的。别在这站着了,咱们去里面。” 谢璟迈进书房,发现喻青没有说谎。一叠纸张就在宽大的书桌上摊着,他还真在抄佛经。 喻青将外衣随手挂在一旁,谢璟发现他的腰身很细。 特别是穿着一身束襟短打,更加明显。 他撇开眼,转而去看喻青抄录的那些经文,字迹很熟悉,和他看到的书上批注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抄了这么多吗?晚膳吃过了吧?” 喻青道:“嗯,我先收起来。” 她有些汗颜,其实她抄的并不走心,也就最上面那几页是工整的,但凡往后翻翻,就凌乱了。毕竟只是按照安仁的话,多做些样子罢了。 她快速将纸张收拢放在一旁,可不想让公主发现。 好在清嘉并没有太在意佛经,转而打量了一下周遭,道:“驸马的书房很别致。” 和文人墨客的雅舍不同,挂在墙上的不是书画,而是通体漆黑的几柄刀剑,旁边的小榻铺的也不是软垫,而是虎皮的毯子,置物架上不是平常的文房四宝,而是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虎皮?”清嘉摸了摸。 “嗯,是我亲手猎的。”喻青道。 “真的?” 喻青看着公主那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知怎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她笑道:“十几岁的时候吧,好像是进山巡视,偶然遇到了猛虎,就射了一箭。第一次猎得这样的野兽,就留作纪念了。” 清嘉奇道:“一箭就够了?” “嗯,用的就是这个,”喻青指了指墙上的黑色长弓,“这是我最趁手的一把弓,力道足够大,只要射得准,一箭就够了。” “听说这样的弓,一般人都是拉不开的。”清嘉说。 “这把还好,因为我的力气不算大,”喻青说,“库房里有一把父亲的弓,比这个还好,但我用不惯。” 谢璟道:“你的力气,还不够大?” 他还记得喻青为他杀蛇的时候,抬手掷剑入木极深,御前最好的侍卫都未必做到。 喻青坦然道:“论体质,我自然不如那些强健的武士,所以就得多精进技巧了。小时候父亲带我习武练功,我还总是耍赖,重剑拿着累,要换轻的剑呢。” 清嘉道:“那老侯爷给你换了吗?” “唔……还真换了。”喻青笑笑。 她三五岁的时候,虽然很喜欢学着兄长的样子比划招式,但是完全受不了磨炼,马步最多一炷香,铁剑举不动换木剑,木剑换更细的木剑……宣北侯总是拿她没办法:“这孩子天赋高得很,剑谱过目不忘,就是太能撒娇。” “不爱练就不练吧,”陆夫人总是嗔道,“能强身健体就够了,难不成还让青儿去打仗?” “看来侯爷是慈父了,”清嘉道,“以前在宫中,偶尔看到皇兄皇弟们跟着师傅习武,我都很羡慕。” 别人可以弯弓搭箭、骑马驰骋,他只是待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面对无尽的不安和迷茫。 喻青道:“嗯?殿下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很多女子也习武的,你看……绮影,她自小也在府里长大的,功夫一点都不差。” 谢璟渴望的只是真实和自由,真要让他习武,他肯定一天不到就嫌累,断然婉拒道:“……我体弱,还是算了吧。” “……也是,听侍女说,殿下常生病,”喻青不自觉放柔声音,道,“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以后臣也可以带着您学。” 谢璟不过随口一说,喻青竟是要记住的意思。 他顿了顿,道:“你的经书还差几篇?” 喻青道:“嗯……我瞧瞧。” 谢璟看对方翻着桌上的纸页,说:“此事只图心诚,若是累到反而不好了。” 喻青笑笑:“抄几篇书,能累到哪里去,那些秀才们一天抄到晚都没事。” 但清嘉却捋捋宽大的袍袖,在案边坐下来,吩咐下人:“再取些纸来。” 喻青一怔,不晓得这是何意,随后清嘉执起笔,抬眼对自己道:“左右我今晚也是无事,不如与你分抄一些吧。” 喻青道:“这怎么能劳烦殿下您……” “不劳烦,抄书能累到哪里去?”清嘉用喻青的话反问她,笑了笑,“驸马不会觉得我在这里碍事吧?” 喻青立即道:“那怎么会!”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9节 清嘉道:“嗯。” 清嘉自带一股沉静的气息,暖亮的灯火映着她那如画般的容颜,她蘸了蘸墨,然后就专心垂眸看着纸页。一时,喻青竟觉得没法去打搅她。 喻青同公主对坐着,也拿起了笔,却有些抄不进去那些无聊的经文。 好几次看错了行,又回头去找自己抄写到了哪里,一张纸上写错三两处,不禁有些讪然。 公主慢条斯理地研墨,那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转动着,喻青悄悄看她,心想,红袖添香,莫非就是这样? 清嘉轻声问:“怎么了?” 喻青又看她太久了。她的视线从公主手上挪开到旁边,掩饰道:“没什么……殿下你怎么没有经书?” 她发觉清嘉面前只有她自己正在抄写的纸张,并没有用来对照的经书的原本。 “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常年礼佛,以前生病时,她时常告诉我要诵经祈福才能消厄。所以这些篇目,我早就能默下来了。” 说着,那一页写完最后一字,清嘉将纸放在一旁晾好。 字如其人,公主的字迹也是娟秀极了。 喻青收到君令,从边关赶回京城时,心中苦恼重重;收到赐婚圣旨,面对外人的祝贺,也一度觉得烦闷。她绝没想到,娶到公主之后,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她的怀风阁从来肃静,除了几位最要好的友人,几乎没有其他的来客。驻扎在外时,白天巡逻操练日复一日,傍晚也能围坐营前,一同饮酒吃肉或是切磋武功,还不至于太寂寞。 每每回到京城,她都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离开了边关,她就不知道该作为什么人来生活下去了。 总听一些将士说想要娶妻成家,畅想着以后的温柔乡,喻青从不搭茬。 现在她才突然理解了这种感觉。 烛火摇曳,灯下佳人,就像一个隔着薄纱般朦胧的幻梦。 漫漫长夜,有一个人陪伴着自己,又温柔,又体贴,连气味都是清香的,声音也这样好听……真的很舒服。 一阵柔情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第18章 谢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耐着性子跟喻青一起抄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 可能是看对方倒霉,去了趟佛寺莫名背了不少债。那经文又是为了清嘉公主才抄的。 亦或是对方的剑舞得实在漂亮,他这几篇经书,就算作是打赏了。 头天就寝得晚,谢璟第二日本想多睡会儿,结果宫里来人,觉也没睡成。 皇后娘娘今日在后宫设了场牡丹宴,请几名宫外的王妃和公主一同前去,宫人特地说,娘娘很想念清嘉殿下,望清嘉务必前往。 谢璟带着怨气一通梳妆,匆匆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平淡无奇地赏了半个多时辰的花,喝了点百花茶,宴席很快散了,宫妃贵妇们款款离去,而清嘉被单独叫住,留了一会儿。 “成亲有一阵子了,同世子过得怎么样?” “世子体贴入微,待我很好。” 皇后道:“不错,喻世子年纪虽轻,论才干气度都是世家中的翘楚,你嫁给他,母后放心。” 谢璟点头称是。 “不过,他从前常驻边关,以后想要在京中立住声望,光靠过去的军功是不够的,”皇后吹了吹茶水,“等他休沐结束,回归朝堂,到时想朝中做什么差事,他可有所打算了?” 清嘉睁着无知的眼睛:“这……世子不曾与我提起这些,我不大懂。” “这些事你得自己上心些,驸马的前程就是你的前程,都嫁为人妇了,这些事该明白了,”皇后苦口婆心,“罢了,母后就是知道你没主意,才提点提点你。” “武将不比文臣,京中太平,少有用武之地,所以官居何职很重要。金羽卫副统领一职如今正空悬,喻青若入金羽卫,以他的资质家世,往后大可接任统领。在京城中,没有比金羽卫更好的去处了。” 金羽卫乃皇家亲卫,卫兵要么是百里挑一的军士,要么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哥,在里面有几年资历傍身,就够平步青云。若能做得统领,绝对称得上权势滔天。 “可是,我该怎么……” “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自然会为你安排的,”皇后露出微笑,“此事我同太子也说过,太子愿意推举喻青进金羽卫,但此事毕竟不能强求,喻青自己也得愿意争取才行。你只要说服他,太子自会帮衬。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女儿明白了。”谢璟低头,心下已经了然。 当时把清嘉嫁到侯府,实际上皇后和太子在打宣北侯和喻青的主意。 他知道皇后为什么心急,贺廉将军年初治乱立了大功,五皇子奉命督导的军务改制卓有成效,现在贺家那一脉正是风头十足。 金羽卫两名副统领之一乃是贺家旧部出身,与忠武侯关系密切。 太子绝不想让另一个副统领之位也落到他人手里,但又没有能用的人,放眼望去,唯一能和贺家抗衡的就是喻青了。借着姻亲拉拢宣北侯府,从此让喻青为他们所用。 怎么可能真的好心给喻青帮衬和助力,分明是把他也拉入党争的漩涡。 太子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次不成,难保不会再有其他更阴私的手段。 京城看似平稳,斗争却从来没有停歇。 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实际上还有另一方势力,正在往京城渗透。 谢璟抬头看着皇后的宫门,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 他当然没对喻青吹枕头风,吹也吹不到,他俩又不睡一起。 不过,以喻青对他的态度,要是清嘉真开了口,没准对方还真会考虑一二。 喻青婚期的休沐即将结束,也到了侯夫人办家宴的日子。 谢璟在镜前描眉,娴熟地用铜黛将眉尾细细扫过。 侍女选了两件罩衫,一件是流云青花纹的,纤薄精致,另一件是水红色的蜀锦,十分温婉。 谢璟左右看看,都感觉不太行,说:“湖蓝那件呢?” 冬漓把湖蓝烟罗衫找出来,给谢璟披上,谢璟最后又抹了层口脂,看着镜子,这回算是满意了:“可以了。” 喻青一刻前就来接公主了,等到清嘉姗姗出面,又是被小小惊艳一番,情不自禁地就笑了一下。 “咳……走吧。” 喻青束着冠,面如美玉,穿着一身青蓝色衣衫,两人的穿着竟然略有相似。 谢璟抬眼,正好看到喻青脸上稍纵即逝的笑意,心下一顿,想:……好端端的,笑什么? 他俩到了主厅中,宣北侯与陆夫人已经就座。 “来的迟了,让侯爷、夫人就等。”清嘉柔声道。 陆夫人笑道:“不迟,快坐吧。” 都是自家人,没什么拘束,喻青拿起席上的玉盏,只闻得酒香扑鼻,道:“这是什么酒?” 谢璟道:“应当是宫中御酒,叫做丹桂琥珀,是岁贡中的珍品。” 他不用尝,凭气味就认出来了。 陆夫人道:“正是,年节陛下赏赐的,一直藏在窖中呢。” “原来如此,那我得尝尝了,”喻青斟了一杯,不忘问清嘉,“殿下能饮酒吗?” 清嘉道:“一点点。” 喻青替她也斟了半杯酒。 “清嘉敬侯爷、夫人。”公主端起杯盏,摇摇一祝,然后以袖掩杯口,一饮而尽。 喻青也跟着又喝下一杯,香醇的气息萦绕在唇齿间。 “果然是好酒。”喻青回味道, 她没有太多旁的喜好,对酒倒是有些兴趣。 边关苦寒,冬日戍边大都饮酒御寒,她的酒量也不错。只不过那酒都又烧又烈,没有醇香,所以每次品到佳酿,她都难免贪杯。 陆夫人奇道:“我瞧你们两人今日衣着般配得很,可是约好了?” 喻青下意识地和清嘉对视一眼,对方一袭湖蓝衫裙,淡雅端庄,确实和她自己很相近。她道:“……还真没有,凑巧了。” “那真是心有灵犀呢。”陆夫人笑道。 陆夫人言笑晏晏,有她在,即便人少,席间也不冷清,显得一团和气。 她还安排了乐师伶人,表演并不繁复隆重,而是颇有民间意趣。 琴音婉转,舞阵亦是赏心悦目,不过喻青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清嘉那里。她嘴角的笑意很浅淡,有些看不真切,时不时点头称赞一二。 公主现在是什么心情呢?喻青想。 她总是不言不语,从来都很安静。 喻青多斟了几杯酒,若有所思。 用茶水漱过口后,又陪着陆夫人说了好几圈的话,琴师的乐曲缓缓流淌到末尾,庭外月色如织。 “时辰不早了,”陆夫人道,“青儿,陪殿下回去吧。” 谢璟道:“夫人也早些休息。” 侍女给他披上衣衫,喻青同他并肩而出。 四周很宁静,在青石小路上走着,家仆在前后提着灯照路,很有规矩地给两人留了空间。 不远处就是怀风阁,谢璟原想让喻青不必送了,等下直接回住处就好,但喻青却先开口:“殿下。” “嗯?” “这些天,殿下在这里,过得还算习惯吗?有没有不开心?” 谢璟蹙起眉,迟疑道:“我一切都好,没什么不满意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担心做得不好,怕让你受委屈,”喻青道,“要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一定要告诉我。” 谢璟一时无话,脚下也顿住了。 喻青都往前走了半步,见清嘉突然停在原地,转头问:“殿下,怎么了?” 谢璟抬眼,深深地看着喻青。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0节 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年少有为的侯府世子,他的神色那么诚恳、那么坦然。 他试图找出虚假和隐瞒,都都没有,对方俊秀的面容上不见一丝阴霾。 怕你受委屈……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喻青对他说。 从小到大受了太多委屈,在宫里这些年早就麻木了。至亲分离,即使想庇佑他也做不到,在深宫里孤木难支,再多欺凌苛责,也都是自己忍下。 谢璟的心突然有些酸涩,又不禁感到可笑。 阴差阳错嫁了个丈夫,竟然真把他当成了珍宝。 谢璟回道:“没什么。” 喻青一路把他送到雯华苑,站在门口,道:“……殿下好好休息,臣就不进去了。” 话虽如此,可喻青的视线还是在谢璟身上粘着,脚下也没动,舍不得走似的。 谢璟早就发觉,喻青似乎很中意自己的脸。 这么长时间也没跟妻子亲近过,这男人也是挺不容易,谢璟心想那法师要他禁欲,左右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如就发发慈悲,给喻青点甜头吧。 “回去也无事可做,难得的月圆之夜,我想再外面多待一刻,驸马想再赏月吗?”清嘉说。 对于清嘉的提议,喻青自然是欣然同意。 她陪着公主往庭院中走去。前方亭台正中寂静无人,月色如纱,夜凉如水,树影花影斑斑驳驳,幽香浮动,喻青喝过酒后本觉得身上有股热气,现在被风一吹,也觉得凉爽多了。 她斜倚在栏木边,抬头遥望月亮,道:“其实塞北的月亮更大也更圆,一定要在旷野中去看,不仅月色好,星辰也最璀璨的。京城这边比不上的。” 清嘉:“驸马在那里也常赏月吗?” 那还真没有。 “身边都是武夫,只会舞刀弄枪的,哪有闲情逸致,”喻青随口叹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得有人共赏才不算辜负啊。” 公主眼眸流转,问道:“那军营里,晚上都做什么?” “唔,没什么,看看军报,跟他们一起烤火、吃肉,偶尔设擂台,摔跤或者比武。” “这样啊,那应当没人赢得过你吧。” 喻青笑道:“我是将军,他们可没几人敢和我比,我都不下场的。” 兴许是面对公主,她难免有些飘飘然,道:“不过,真的比试起来,应当也是我赢吧。” 公主闻言淡淡一笑。 “驸马还是喜欢塞北的。”她说。 喻青道:“可能吧……我在塞北毕竟太多年了。” 清嘉抬头看着月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喻青突然意识到,谁都知道自己是因为婚事才被急召回京的,清嘉心思太细腻,她怕清嘉误会。 “只是习惯了而已,我现在觉得京城挺好!”喻青说。 清嘉笑了笑,揶揄道:“真的吗?京城恐怕看不到比武呢。” 她的面容如此美丽、轻柔,喻青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她牵住了似的。 她笑起来,自己也连跟着心里高兴。要是自己哪句话让她伤心了,那一定是自己的不是。 “比武不怎么好看,”喻青说,“殿下想看舞剑吗?” 第19章 清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今日殿下有兴致赏月,本该是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只是臣文采拙劣,怕是没有什么意趣,”喻青说,“不如就借此剑助兴吧。” 她吩咐家仆去拿家中藏酒来,公主顿了顿,说:“我这也有,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名酒。来人,去取。” 府中酒窖离得远,清嘉的雯华苑更近,再者喻青今夜喝了御赐的丹桂琥珀,听说清嘉陪嫁的名酒更是眼前一亮。 她四下环视,道:“去那边吧。” 有石阶,喻青很自然地伸出了手,让公主扶着走上来。 她没察觉到公主是迟疑了一下,才把手放在自己手上的。她只感觉到,掌心微凉的触感。 ……怎么手还这么凉呢。 “殿下冷吗?” 清嘉摇摇头。 侍女把酒呈上来了,斟了一盏留给清嘉,清嘉坐在亭台中,微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因为想舞剑,喻青解开了略有些碍事的外衫,因为公主那凉丝丝的手,她也没多想,直接把衣服披在了公主的身上。 “别受凉了。”她叮嘱道。 谢璟:“……” 喻青的动作行云流水,他都没反应过来。 干吗把衣裳往我身上放……谢璟本应该是要在心里腹诽一下的,可是,衣衫上那残留的余温,让他有些恍惚了。 此时,喻青将琉璃酒壶一并拿着,起身跃至亭前的空地,然后将那精巧的酒壶抛向空中——就在谢璟险些以为壶将坠地而碎时,喻青反手抽剑出鞘,剑尖一挑,琉璃壶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剑尖。 剑有韧性,受力微微下压,角度也正好,是以那脆弱的琉璃壶没有任何损伤。 喻青手腕一抖,看着似乎是很轻很不费力的一下,可那壶又被高高地抛了上去,在空中旋转,喻青手挽剑花,在酒壶没有落下的间隙中,舞了几式,大开大合,极尽潇洒,最后又一步上前,左右不偏不倚地又接住了酒壶,仰起头来,喝了一口那倾倒出来的佳酿。 “真的是好酒呢。” 喻青回头对不远处的公主一笑。 那笑容,竟然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亮闪闪的眸子就那么望着谢璟。 不等他眨眼,喻青已经再次挥出了剑。 那人的身形柔韧而挺拔,衣袖和襟摆随着动作而扬起又落下,剑气凌厉但又不令人感到畏惧,因为是在为清嘉表演,所以和练武时不同。 一壶酒,一柄剑,月下花前。 剑锋横扫,花叶纷飞,那个持剑的人影如同幻觉般不真实。 如果不是有家仆靠近,给他添酒,谢璟都没发觉,自己已经定定地看了许久。 喻青收了最后一式,在她手上的那壶酒也正好喝完了。 刚才她自认为十分满意,其实她很少舞这样的剑,这次发挥甚好,全无纰漏,恰恰又有清嘉在,她心下竟自得起来,拱手道:“臣献丑了。” 清嘉站起来,拍了拍手:“……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剑法,比所有宴席上的舞蹈都好。都看不够呢。” 奇怪,公主只是轻轻柔柔地夸了两句,喻青就感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不禁大声道:“殿下喜欢,以后臣还舞剑给你看。” “你今晚喝了太多酒了,”清嘉笑了笑,“应该有些醉了吧。” 喻青意犹未尽,感觉自己很有精神,要不是太晚了,她还想继续给公主舞剑,好让对方的目光再多落到自己的身上。 望着清嘉,她突然感到心潮涌动。 可能是因为微醺的醉意,可能是因为舞剑后头脑里还有血气,她短暂地卸下了持重的外壳,此刻她有很多话想告诉清嘉。 “殿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喻青鼓起勇气,说,“皇上把你指婚给我,你是怎么想的?” 谢璟:“……嗯?” 喻青:“你本该有一座自己的府邸,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心爱之人……你会怪我吗?” 谢璟蹙眉道:“我没有心爱之人。” 喻青笑了笑:“嗯,可我确实也不是。其实,圣上的赐婚对你来说并不好。” 谢璟确实不喜欢赐婚,但和喻青没关系,他讨厌的是皇后的道貌岸然、皇帝的无情无义。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突然。可是现在,我觉得赐婚是给我的好运,”喻青轻声道,“不然你不会到我身边来的,我会一直孤身一人。这确实是给我的恩赐。对不起……这么说很自私吧?” 谢璟微怔,他说:“你不自私。没有我的话,你也会娶其他人的。” “不是的,你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敢想……我也不会……”喻青想解释,但语无伦次,她只能说,“只有你才行,否则我根本不会成亲。正是因为没法拒绝赐婚,所以才是我唯一的机会……” 谢璟叹了口气,说:“驸马,你真的醉了,等下喝一碗醒酒汤吧。” 喻青心想,她没有醉,她只是无法和盘托出。 如果不是御旨把他们强行绑在一起,喻青永远无法主动去接纳别人,清嘉的到来让她的压抑和孤独得到一个出口。 她真的喜欢漠北吗?不见得。 她只是不知道除了留在那里,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去处。 年少时太早就发过了誓,拿起了剑,兄长的死让她孤往无前,她被驱动着不断疾驰,甚至没有闲暇好好回看自己一眼。 漠北平定,大仇得报,释然之后,无尽的茫然却包围了她。 成为将军,成为世子,然后呢? 以后就承袭爵位,位极人臣……永远地伪装下去,直到结束。 她能够为了父母和侯府做到,自己选的路没有怨言。可还是……很难熬。 父母总有一天会离开,长姐、绮影,也有会有她们各自的去处。 世上没有人再知道真正的她,她也不可能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曾经她也只是个喜欢打扮、喜欢新衣、喜欢玩具的小女孩,看到恩爱的双亲,还幻想长大后要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夫君。 这些孩子气的愿望,早就被悉数埋藏。她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只是日复一日,愈加寂寞。 直到公主突如其来地成为她的妻子。 清嘉很可怜,所以喻青总惦记她,清嘉善解人意,所以喻青可以和她谈心。 喻青虽然在照顾她、关心她,但自己甘之如饴。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1节 因为清嘉的到来她才有事可做,一刻空荡荡的心都变满了。 “清嘉,”喻青说,“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谢璟:“……” 他像是难以忍受般,避开了视线,胸膛鼓动不已。 谢璟恨不得脱口而出告诉他:我不是公主,不是女人,我在骗你,你的妻子只是一个虚影。 可他说不出口。 喻青白皙的面庞此刻因为饮酒有些坨红,眼睛亮而湿润,显得如此真挚。 像他这样的男人捧出此等真心,再心如铁石的女子想必都会被打动,可惜谢璟……不是女子啊。 “夜深了,”谢璟说,“回去吧。” 虽然,这也是他第一次被人视若珍宝。 如果不是喻青就好了,他想。 谢璟取下肩上喻青的外衫,递还给对方,道:“小心吹风着凉。” 喻青碰到清嘉的手,道:“我不冷,但殿下的手还是好凉。” 公主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没事,我让侍女给我取披风了。” 喻青就把自己的外衫重新穿上了,感觉衣衫上也有公主的香气。 时辰确实不早了,公主也该休息了,虽然喻青很想继续舞剑给她看,现在也只能作罢。 “好,那臣回去了,殿下早些安寝。” 喻青要走,跟着他的几名侍人也来向公主行礼告退,谢璟瞧见末尾一个人影,那正是从家宴上就一直跟着喻青的绮影。 谢璟思忖片刻,让侍女去叫住了她。 “绮影姑娘留步,殿下请您来一下。” “嗯?”绮影一愣,她和殿下也没交集,不知对方为何突然唤自己。 方才她一直都关注着喻青,知道这人是喝多高兴了,竟然跑到人家公主面前舞剑,自己又拦不住,正隐隐头痛呢。 公主还在原地看着这边,绮影转身来到她这里。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绮影姑娘,”清嘉道,“不知可否向你问点事情?” 绮影:“绮影必定知无不言。” 清嘉眼眸乌黑,仿佛深潭,明明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声音也柔声细语的,不知为何绮影竟有点不安。 “姑娘应该陪在世子身边多年了,世子说过,你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好像还和他一起去过边关。” 绮影点点头。 她听出了公主话中打探的意味,头脑飞转,登时醒悟。 难道是她和喻青离得太近了,公主看自己碍眼,怀疑自己是世子的通房侍婢什么的? 那误会可太大了。 不等公主继续发问,她先慎重地解释道:“绮影年幼时家人被敌兵所杀,幸得侯爷夫人心善,留在府中教养。奴婢跟在世子身边,只是想替世子尽一份力,也为自己至亲报仇,绝无他想的。” 清嘉听完却笑了笑:“姑娘误会了,我没有疑心别的。我只是……想向你问问世子。” “……我和世子在成婚前互不相识,不知世子他从前可有心悦之人,亦或是红颜知己?”公主缓缓道,“我担心他被婚事所累。” 绮影一时意外,红颜知己?跟喻青当然挨不着边了。 不过公主有担心也情有可原,毕竟在她眼里喻青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殿下不必担忧,”绮影断然道,“世子他……向来不近女色的,奴婢绝非妄言。” 公主蹙眉:“……倾慕的人,也没有吗?” 绮影点头:“世子他前些年一心都在战事上,自然无心情爱,而且也不曾同谁有过纠葛……殿下放心,您是唯一一个。” 公主垂下眼:“好,我知道了。今日的事,还请别告诉世子。” “嗯,奴婢明白。” 绮影心中哭笑不得,又不得不好好稳住清嘉。 清嘉怎么会平白无故问这种事,她能问,说明一定是对喻青动心了! 就说喻青不要太过火。现在怎么办?万一公主对她死心塌地,从还是不从? “世子今天贪杯太多,”临别前,公主又叮嘱道,“回去帮他备碗醒酒汤。” 看来清嘉公主是真的看上喻青了……绮影深感大事不妙。 第20章 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谢璟此刻毫无睡意,裹着被子抱膝坐着,心乱如麻。 喻青今日算是剖析心迹吗?他该怎么办?明日就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吧。 那会不会对他太残忍了? 绮影说了,喻青此前从未沾染风月,一心为国,连心仪之人都没有。现在骤然被赐婚,尽管妻子的身份是烫手山芋,仍然像个宝似的捧着。结果妻子其实是个男人,心意注定落空…… 谢璟简直压力倍增。 要不然,陪他演一演?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跟一个男人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场景,顿时如遭雷击,真心做不到。要是抱在一起,他都怕自己忍不住呕出来。 喻青每次碰他的手或者和他接触,其实他都感觉不太好,身上发麻。他的手对谢璟来说太烫了,他的眼神也太热烈了。 剑光飒沓如流星,持剑人回眸一笑,今夜月下的那副景象突然又浮现在脑海中。 喻青生得确实……也不难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气质清冽。声音也不难听,温润干净。微醺时颊间微红,眉眼含笑,几乎是顾盼神飞。 在水池边他曾一把把谢璟揽住,也曾一剑了结谢璟最怕的蛇,现在想起来谢璟也难免心跳……等等。 想这些做什么? 那个可怕的问题又浮现出来:难道自己真有可能是断袖? 绝无可能! 就算是喻青,那也绝无可能! 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枕头硌、被子硬、烛火晃眼,哪哪都不得劲。床帐里面布料摩挲,翻来覆去。 谢璟真的不想面对喻青,只想躲开。 明天喻青若是接着今晚的举动,继续求爱,想和他更近一步,他该怎么回应? 谢璟纠结疯了。 手指埋进发间,谢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拨开了帘帐。 “秋潋?秋潋?” 在外间都准备入睡的秋潋闻言进来:“殿下,怎么还没休息?” 谢璟:“帮我把药取过来吧。” 秋潋一愣:“……殿下怎么想起这个了,奴婢给您记着呢,现在还没到时间,过几日再服用就行。” “反正也没差几天,”谢璟说,“今晚吃了算了。” 他们口中的药,就是上回从宫妃宫里带回来的南沼秘药。谢璟从十岁起,每隔两三月就用一颗,用以软化筋络、压抑骨骼生长。 此药生效十分痛苦,几乎是把全身经脉骨骼打断一遍。太医也诊断不出结果,只判定是公主旧疾发作。 所以他以往也是每年大病好几次,十天半个月称病不出宫门。 “明日早上去跟喻青说一声,我病了,就不用来请安了。” 谢璟从锦盒中拿起那颗黑漆漆的药丸,蹙眉吞掉,然后恹恹地倒回床上。 深夜,熟悉的疼痛隐约涌了上来。 黑暗中的谢璟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要应付药效,但能短暂地把那些烦心事压下去,倒也还好,希望往后这几天能清静清静。 翌日,怀风阁。 “公主对我有心思?”喻青茫然道,“什么意思?” 绮影无奈道:“你自己就一点都感觉不到?” 喻青正在束发戴冠,打算去雯华苑。自己和公主一直都是相敬如宾,没有变化,充其量就是更加熟悉了一些。 “还好吧……”喻青说,“对了,过几天就得上朝去了,找时间再去趟檀音寺烧个经文,正好问问公主,要不要一起去。” 这时外面通传,说雯华苑来人了。 “世子爷,秋潋姑娘派我来知会您,说殿下今日身体欠佳,请世子不必去请安。” 喻青一怔,道:“欠佳是什么意思?殿下她怎么了?” 这家仆只是个传话的,平时也不近身服侍,自然什么也不清楚。 喻青却不安起来,她道:“不行,我先过去看看。” “哎,世子,发冠还——”绮影道,然而喻青已经披衣出门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到了雯华苑门口。 等了片刻,秋潋才从正厅后现身,喻青忙站起来。 “驸马怎么还是来了?”秋潋迟疑道,“方才应该让人去传话了……” “清嘉是病了?我不放心。” 秋潋叹道:“殿下是旧疾发作,这病从前就有,驸马不必担心,奴婢们会好好照料殿下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2节 “旧疾?什么意思?” 喻青本以为公主是受凉着了风寒等,一听旧疾,顿时感觉没那么简单。她只知道清嘉体弱,还真不清楚有所谓旧疾。 “我能进去瞧瞧吗?” 秋潋顿了顿:“这……殿下未曾梳洗,也不便起身,恐怕不太合适。” 清嘉一向端庄优雅,可能不愿以病容示人。可这些都不重要,喻青只想知道她是什么状态。 喻青道:“秋潋姑娘,你替我通传一次,就说喻青求见,好吗?” 秋潋:“……是。” 喻青在半路上,就已经叫家仆去最好的医馆请名医上门了,也不知多久会到。 会不会是因为昨夜在外面待了半天,喝了凉酒,才受寒诱发了病症? 想到这,喻青几乎是自责起来,早知道就该好好送公主回屋的。 驸马执意要来,秋潋无奈地跟谢璟说清了缘由。 谢璟听说喻青这个麻烦鬼竟还是跑来探病,顿时更难受了。 ……真是个死心眼。 可也是喻青能做出来的事。 丈夫担心生病的妻子也在情理之中,推脱着不见,也是让人生疑。见一面就赶紧把人打发走吧。 “嗯嗯,奴婢知道了。” 秋潋回到前厅,喻青还站在原地,坐也不坐。 方才没仔细抬眼瞧,现在她才发现,平日衣冠整肃的世子似乎真是匆匆赶来,发带都是松散的。 “秋潋,怎么说?”喻青问道。 “殿下醒着,奴婢带您进去看看也可以。只是别太久,昨夜殿下没怎么睡,一会儿服了药,要休息的。” 喻青:“从昨夜就不舒服么?一夜都没睡?” “嗯。” 喻青急道:“那怎么到了今早才告诉我,该早点请人给殿下诊治啊。” 秋潋抿唇道:“不用特地请大夫,我们一直备着药呢,驸马莫急。” 她慢条斯理,喻青心里却七上八下。 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主子生病,侍女都得火急火燎的,怎么这秋潋姑娘这么淡定?反正喻青是安不下心。 “殿下万金之躯,万一有闪失可怎么好……” 两人说着,脚步未停,已经自厅堂后穿出,来到清嘉的寝居。 怕吵到公主,喻青下意识收了声音。 秋潋推开房门,屋内,悠长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已经掩盖了那清浅的香气。 喻青来到公主的床前,纱帐半挽,一看到她,喻青心里就一惊。早知道清嘉不好,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公主面色苍白,一头乌发散开,唇上半分血色都没有。 “……殿下?”喻青轻声唤道。 听到声音,清嘉羽扇般的长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你感觉这么样?” “还好,”清嘉蹙眉道,“病容憔悴,见了生厌,本不想让你过来的。” 公主声音低哑,有气无力,喻青的心像被针刺似的疼。 她怎么可能会厌弃,清嘉病中也是病美人,只会更加惹人心焦。 昨天还在亭下笑意盈盈,今天怎么病得这么重了。 “是我不好,昨夜耽搁太久了,一定是在亭子那边受风了。” 清嘉闻言勉强笑了下:“和那没关系。我这病都许多年了,只是在府中没发作过而已。在宫里早就习惯了,真的没什么。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怎么可能是没什么? “先别说话了,让我看看。”喻青握住了清嘉的手腕。 谢璟:“!” 他下意识要抽回手,可全身的骨头都酸痛得很,自然也没力气。 只见喻青皱着眉,温热触感透过指尖,传递到谢璟的手腕上。 谢璟:“……” 他咬牙想,这一言不合就上手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喻青虽不精通医理,但她习武多年,对人的经脉气血运行还是有感知的。凭着脉搏,也能分得出轻重缓急来。眼下清嘉脉搏凌乱,起伏无力,仿佛血气都滞涩了。 分明是重病之人才有的表现。 “殿下用的是什么药?”她问秋潋。 “太医一直开的方子,冬漓正在煎呢,殿下服过之后会缓解些的。” “这可不行……” 清嘉又闭上眼睛,一旁的秋潋提醒道:“殿下定是乏了,奴婢等下伺候殿下服药歇息,驸马还是先回吧。” 出了雯华苑,喻青直接叫人去取自己的令牌,备马备车,出了侯府直奔宫中方向。 之前还让家仆去外面的医馆请人是不牢靠了,必须得找太医来。 病榻上的清嘉让她心急如焚,恍惚间就到了宫墙外。她给侍卫看腰牌,径自去了太医院。 “哪位太医给七公主瞧过病?殿下昨晚急病,车马备好了,还请大人随我去宣北侯府一趟。” 几名太医捋捋胡子互相望望。 “李太医给七公主请脉多些吧?” “今日老夫当值,不便出宫,孙太医呢?” “正给皇后娘娘拟安神药的方子。赵大人呢?” “晚点要去锦绣宫请脉……” 喻青道:“既然你们都给公主诊治过,不如就一起随我走,马车宽敞,坐得下。” “这……”孙太医道,“世子大人有所不知,七公主这病有些年头,是天生的弱症,只是正常拟方子煎药,去不去都是一样的。这样,老夫让药童按方子先抓些药……” “什么叫也是一样的?”喻青已然没什么耐心了。 这几个太医根本不上心,话里话外,不仅不将清嘉的病情当回事,还在委婉地表示自己小题大做。 “都说了七公主情况不好,你们还不紧不慢,若是有个万一,你们担待得起?”喻青皱起眉,“难道从前就是这么怠慢公主的?” 常年军中行走,喻青即便不凶狠,也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这……不敢怠慢,怎么会怠慢呢……” 几个太医被她这一震慑,方才意识到这小侯爷可不是文人,孙太医开始收拾药箱了。 “不管是新病还是旧病,都仔细给殿下瞧着,”喻青说,“回头我会向宫里说明,劳烦大人这几日就在侯府待命吧。” 第21章 谢璟本以为喻青来过看到了就好了,昏昏沉沉一会儿,又听人说驸马方才跑去宫里,直接把太医带了回来。 都说了不用,这人还弄得兴师动众的…… 喻青带了两个太医,都是老头,动作慢悠悠的,简直要把她急死,殊不知两人已经跟着她一路小跑了。 看他们先后给公主把脉,抚须沉思,又在外头讨论着拟写药方。 她忍不住问:“孙太医,殿下她如何?” “嗯,是和从前一样的症状,”太医道,“气血阻滞、脉象错杂,每每发作都是如此。” “那你写的方子,又是管什么呢?能让殿下她快些好吗?” 太医摇了摇头,喻青的心又沉了半截。 “这病蹊跷古怪,除了殿下,也未有其他的病例。殿下每次发作,骨骼筋络都剧痛难忍,从这点看,就是天生不足之症,是没法诊治的。不过,应当对性命无虞,老夫开这方子,有助于舒缓气血,减少痛楚。” 此等描述,喻青听了都心惊。侍女说清嘉过去一直都有这旧疾,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么多年,该多痛苦? 看太医这束手无策的样子,恐怕所谓不伤及性命,也只是侥幸而已。 反正也治不好,开点方子让她服了药自己挺过去而已。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出意外? 患病的若是哪位受宠的凤子皇孙,恐怕再难也得想办法,再不济也该有太医专门侍奉。这次就推脱磨蹭半天,之前的无数次一定也是这么过来的。都说清嘉是皇后养女,若皇后真的爱护,这么会被人这么轻视。 喻青不由得握紧了手。 “去找最好的药材,若是外面采买不到,就让管家带着我的牌子去太医院求……我再进去看看公主。”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卧房外,侍奉公主的婢女轻声道:“世子,殿下在休息呢。” “嗯……我不吵她,”喻青说,“我实在不放心。” 望着清嘉苍白的容颜,喻青心里十分难受,又没有别的办法。 陆夫人听说公主急病,也是吓了一跳,过来看了看,听喻青讲了情况。 做母亲的人本就易生恻隐,陆夫人听了也满脸担忧:“怎么会有这样的病,从小受了多少罪,可怜孩子……让他们好好照料公主,若有事,再派人告诉我。” 草草用过午膳,食不知味。喻青也没心思去别的地方,就打算守在雯华苑里。 因为时隐时现的痛感,谢璟睡也睡不安稳,醒来秋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摇头,没有胃口。 “药也煎好了正温着,让人端进来吧。” “太医的药么?”谢璟道,“不想吃,放着吧。”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3节 他的这些症状都是人为的,往后也是得服对应的解药。 太医能治才奇怪,开得那些药也不顶什么用,喝了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药汤,最多就是暂时缓解一下,药效过了更头晕。 “毕竟是驸马特地请的太医,”秋潋小声道,“驸马他也还没走呢。” “他在这待着做什么……又不是大夫。” “刚才他听说您这会儿醒了,想再来看看。” 好麻烦。谢璟心想,还有完没完了。 他自己现在这模样恐怕和死人也差不多,正常他绝对不想以这种狼狈不堪的状态示人。 要是能把喻青吓走也就算了,可是这人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 “殿下今日没吃过东西,要不要让人上些清淡的菜肴?”喻青正在门口问侍女。 “不用了,”谢璟勉强出声,“吃不下。” 喻青叹气:“可是等下服药,不吃些东西会伤胃的……” “……” 谢璟现在只想扶额,抬眼一看,才发现喻青今日连冠也没戴,原本就简单束着的头发,可能是由于奔走,这时也有些松散了,还有些歪。 平时都有板有眼,这样子还真难得一见。 “你就是这么去太医院的……?” 清嘉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虚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神采。喻青一愣:“嗯?” 谢璟道:“头发散了,也不知道。” 喻青抬手一摸自己的脑后,也是无奈一笑:“衣冠不整,让殿下见笑了。” 她随手解开发带,捋了捋散开的发丝,然后麻利地重新系上。 不知怎么,当喻青解开头发的一瞬间,谢璟看着对方,莫名感到一丝陌生,竟然有和平时不同的气质。 见公主仍看着自己,喻青道:“怎么了?” 谢璟缓过神:“还有一缕呢。” 喻青鬓边还垂下一点半长的发丝。他下意识想抬手去碰那缕被喻青漏下的头发,抬到一半停下,感觉自己病得糊涂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喻青也没注意,她以为公主只是指给自己提醒一下,摸了摸鬓边,随手将发丝别在耳后。 “等下服了药,看看是否能好些。我看太医那些方子也是治标不治本,都不顶用,”喻青道,“我也结交过一些云游江湖的名士,这几日就飞书,看看能否请到世外的神医。总得想办法把这病治好,京城的太医见识短浅,外头的医者兴许见过此类病症。” 谢璟:“……这就是天生的隐疾,好不了,不用费力做这些。” 喻青轻声道:“别这样想,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 公主还这么年轻,过去一定是积攒了太多的无奈,才会不抱期望。她无论如何也得尽力鼓励她。 “本来想这两天去趟檀音寺,休沐也快结束了……”喻青想了想,决定道,“我等下写个折子递给圣上,再多请几日休沐吧。等你好了,再去上朝。” 谢璟一听就不好,连忙阻止:“那怎么行,你是臣子,别为我耽误正事。” 喻青心道又不用领兵打仗,能有什么正事。 在京中无非就是做个驻军统领,练练兵,巩固些巡防,谁都做得来。这些统统不如公主重要。 谢璟本来就是想借病回避喻青一段时间,冷静冷静想想办法。 万万没想到适得其反,不仅没如愿,看喻青这架势还要一直缠着他。 “真的不用,”谢璟说,“你这样我反而不放心……明日你也去一趟檀音寺吧,替我上柱香,兴许病就好得快些呢。” 喻青皱着眉,无奈应下。 太医的药有镇定安神的效果,公主服用之后浅眠了一会儿。 喻青暂且离开,找秋潋和冬漓详细地问了问公主的病症,她俩伺候公主多年,一定很清楚。 她了解了之后,也好回去修书写明,让友人们帮着在外面求医问药。 目送喻青走后,秋潋也是舒了一口气。 她也没想到,这驸马一听殿下病了,竟然在跟前也忙活了一天。 太医的汤药作用有限,快入夜,谢璟醒了,难受得直哼,感受到侍女偶尔过来给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什么时辰?” “戌时中。” 痛感在夜里总比白天更明显,谢璟估计自己是睡不了了。 小时候也是无数个不眠之夜,那时他还没这么能忍,痛得直流眼泪,蜷在被褥里,想念母亲和兄长。但是谁都不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皇兄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也短暂地拥有过亲人和呵护和陪伴,那些温情就成了他唯一的盼头。 从宫里到了侯府,虽然也没什么变化,但好歹是离希望更近了些。等到一切妥当,皇兄从南沼回来,就能…… 谢璟迷蒙地想着,感觉秋潋出去了片刻,又来到近前,为难地说:“殿下,驸马又过来了。” 谢璟在心里“啧”了一声。本就睡不着,喻青在这更闹心。 “怎么又来了……”他低声抱怨道,“别让他进来了,我难受。” 堂外喻青正等着,秋潋出来,告诉她别进里屋了,她道:“殿下睡了吗?那也好。” 秋潋道:“……没有,殿下醒着。只是夜深了,不好再见人。驸马的心意,我已经转达殿下了。” 喻青道:“她是不是又严重了?我去叫太医来吧。” 秋潋忙拦住喻青再去折腾,道:“别,再找人过来怕是又要打扰殿下了,殿下睡不着,现在只想安静些呢。” 喻青明白了,心想清嘉现在定然十分不舒服。 她以前受了刀剑伤,麻沸药过劲之后,伤口痛起来,也是整晚睡不安稳,必须得转移心思到别处才能好点。 小伤尚且如此,清嘉肯定更严重。她是将军,恢复元气总是更容易些,只要能吃能睡,很快就无碍了。 可清嘉本来就柔弱,整天几乎水米未进,晚上又睡不了,这该怎么好起来? 喻青想了想,让家仆去怀风阁帮她拿一件东西。 “……好像,有声音?” 耳边似有悠悠的乐曲声,像风一样,清远澄澈,让萎靡的谢璟睁开眼睛。 他几乎以为是出现幻觉了。 “……你们能听到吗?”谢璟问。 两个侍女都说能听到,谢璟默默想,那就不是他痛得脑子出问题了。 也不知这是哪来的曲子,冬漓说出门看看。 旋律起起起伏伏,流畅婉转,他的注意短暂地从酸痛的骨骼血脉中偏离出来,跟着节奏吐息,好像稍微好了些,心神也不自觉地放空了。 乐声久久不止,不知过了多久,谢璟都有些昏昏欲睡,他心想就算是饮宴,也太晚了,再说他这院子在侯府深处,素来宁静,外头的声音很少传的这么远。 他喃喃道:“这是什么,笛子吗……” 冬漓早就回来了,听见谢璟问,便小声答道:“殿下,是世子的笛音。” 谢璟阖着的双眼睁开,目光怔怔透过垂落着的纱帐。 第22章 喻青在庭院中,手上拿着莹白的玉笛。 这还是她第一次吹奏这把容妃所赠的笛子,果然如清嘉所言,是珍藏的名品,笛音不带一点瑕疵,恍如凤鸣。 只是她会的曲子不算太多,一曲一曲,熟悉的都快吹完了,剩下的只是靠记忆隐约完成。 笛子还是喻朗教她的,小时候她不甚从演武的石台上摔落,腿摔伤了,手也蹭破一片,晚上连哭带闹,她娘又不会童谣,喻朗特别惯着妹妹,吹笛子哄她睡觉。 后来喻朗给她做了一支紫竹笛,年头一长,都老化干裂了,音不再准。吹奏塞外曲的时候,仿佛融进了漠北的风沙,很是萧瑟。 因为有幼时的记忆,喻青觉得这法子也许会奏效,或许笛声也能替公主缓解片刻,伴随她早些入梦呢。 “世子,世子……” 有人叫她,喻青放下笛子回身,只见是公主的侍女。 “殿下请您过去呢。” 清苦的药香依然弥漫在公主的卧房中,比白天更浓。 喻青发现公主没有躺着,正穿着寝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殿下?” 清嘉说:“刚才是你在吹笛子啊。” 喻青是想哄公主睡觉的,可见对方并未入眠,不禁讪讪道:“是吵到殿下了吗?我本来是想让您好受些……” 其实她特地隔了一段距离,就是为了让声音别太大。 清嘉摇了摇头,脸色在昏黄的灯下明暗不定,她缓缓道:“驸马不是说过,你不会吹笛子吗?” “嗯?” 喻青疑惑了一下,这才想起来。 当时拿到容妃的笛子,她本想将生母的东西留在公主手里,让她自己保管,于是就推辞了一下。 她早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不想公主还记得她这借口,于是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会一点而已,又不算好听。” 公主轻声道:“谁说的?我听着曲曲都好。你怎么吹得这么好听?” 喻青道:“是笛子的音色好。殿下要是喜欢,我继续吹给你听。” 清嘉认出了喻青手上的笛子,默然片刻,抬头对喻青莞尔一笑。 “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不是还想去檀音寺吗?早些休息,累了一天了。下次再吹给我听吧,”公主说,“我好多了,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4节 第二日,喻青带着经文,快马加鞭去了檀音寺,又见了安仁和尚一面。 “上回你说,我命中带煞,会克公主的命数,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事啊?”她怀疑地问。 公主这突如其来的一病,让喻青心里没底,此刻见到安仁,下意识就想起了上回他的断言。 安仁纳闷道:“那不是事先跟你们串通好的吗?” 喻青:“……公主刚病了,我总感觉太巧合。” 安仁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呐。子虚乌有的事,反倒自己吓自己了。” 喻青道:“你替清嘉算算命数,她能长命百岁么?” “老衲不是算命先生,可不会这些。钦天监不是说,你们八字相合,姻缘天定么?想必也不会乱说的,”安仁悠悠道,“别的不知道,但小友看来是动了凡心了。既然如此,何必要瞒着你那位娘子呢?老衲还以为你二人不睦呢。” 跟外人也说不明白。 喻青无奈地想,钦天监要真会算,怎么可能把她和清嘉两个女子算出姻缘来,多半是不可靠了。 她去佛前将抄写的经文焚烧掉,心里默默祈愿。原本假意抄写的经文,现在她却真的希望能够为清嘉消除灾病。 翻着纸张,喻青从中发现了几页不属于自己的娟秀字迹,想起来那一次清嘉偶然过来,帮她抄的。 她一时竟然没舍得烧掉,把那几页收好放进了怀中,默默对菩萨说失敬,这几页她暂时就不供上了,之后再补齐吧。 两日后,喻青休沐结束,成婚以来第一次上朝面圣。 她还没领官职,议事也没她的事,她满心惦记着公主,立在那里左耳进右耳出。散朝之后,不少官员过来想来套套近乎,恭喜一番,结果喻世子就敷衍几句,很快就脚底抹油似的走远了。 “世子,世子!” 喻青已经快到了自家马车处,听到略有熟悉的嗓音,回头一看,发现是太子谢廷瑄。 别人就罢了,太子总不好当没看见,喻青只得拱手道:“殿下。” “世子总算是休沐结束了,本来孤还想着去府中拜访,一直也抽不开空。近来如何?” 喻青道:“多谢殿下关怀,怎敢劳烦殿下来臣府上?若殿下惦念清嘉,改日我携她一同来见殿下。” 谢廷瑄一顿,他可没太在乎清嘉不清嘉的,他主要是为了喻青。 “哈哈,择日不如撞日,孤今日恰好闲暇,想着邀些人一起品茶清谈呢。世子可愿过来?” 喻青毫无兴趣,要是往常,去也就去了,卖太子一个面子,但这两日实在没闲心。 她婉拒道:“今日臣恐怕去不了了,辜负殿下好意。臣得早些回府陪伴公主。” “哦?”谢廷瑄好奇一笑,“这新婚燕尔常听说,却没听过连半日都分不开的,世子与清嘉竟如此和睦?” 喻青摇摇头:“其实是公主刚刚大病一场,还未康复。” 太子意外道:“她病了?怎么回事?可请太医?” 喻青道:“嗯,孙太医这几日都在侯府照料着。不过也没什么好的方子,毕竟是十数年的旧疾。” 谢廷瑄的神情很茫然:“……旧疾?是说……” 喻青看他这样子心下便了然,恐怕太子根本不知道,应该是从未关注过清嘉这个妹妹了。都说清嘉是皇后养女,不曾想太子对她一点手足情分都没有。 “生来的弱症,每次发作都苦不堪言,所以臣不太放心。” “哦,那确实……”太子沉吟片刻,此刻也不好再强行相邀,只得道,“这病是很棘手,孤手上有些珍稀药材,都是温补元气的,便送到侯府去吧。” 喻青道:“多谢殿下,那臣先告辞了。” * 谢廷瑄面色微沉,本来是做足了准备要与喻青一叙,结果喻青却毫无主动的意味。 回到东宫,听人汇报起贺家与五皇子的动向,不免更加烦躁。 下人斟的茶有些烫,谢廷瑄皱眉,直接发落了板子。 太子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因何烦心啊?” 谢廷瑄道:“我看金羽卫是要落在贺家手上了。” 太子妃:“嗯?喻世子不打算跟殿下联手么?母后不都找过七公主了吗?” “谁知道,”谢廷瑄说,“今日喻青说清嘉病了,早早回府,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托辞。” 太子妃也皱了皱眉:“七公主跟咱们本就不是一条心,难为母后养她许多年。她可是容妃的女儿,不说尽力帮殿下,恐怕从中作梗也未可知呢。当初还不如把馨儿指给世子,馨儿伶俐多了……” 太子道:“你懂什么,父皇想召回喻青,当时母后只是乘势而为,除了清嘉,别人也不好提及。清嘉再怎么也是公主,为了给她赐婚让喻青回来名正言顺,用她父皇也放心。要是直接提馨儿的名字,那岂非直接让父皇生疑吗?” “……”太子妃叹道,“可这七公主嫁了又没作用,妾身这不也是想给殿下分忧么……” “罢了,等几日再看看吧。”太子道。 * “驸马来了。” 今日不是上朝去了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谢璟心里正嘀咕,喻青已经推门而入。 谢璟勉强撑起身,抬眼发现来人一袭赤色朝服还未曾换下,前襟上是代表武将的锦绣兽纹,束着黑金腰封,极矜贵、又利落,更显的人面如美玉。 “殿下原来醒着呢,今日好些了吗?”喻青快步走来。 “……” 谢璟一瞬间内心复杂。 ……他病了好几日,过得颠三倒四,形貌根本没空打理。喻青这么光彩照人地往屋子中间一站,他自己岂不是更形容枯槁了? “……还可以,”喻青听到清嘉恹恹地说,“驸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朝廷上没我的事,我就早些回府了,”喻青听她声音,就知道依然没怎么好转,又问道:“可服过药了?还痛吗?今日稍微吃些东西好不好?” 谢璟其实还是难以下咽,稍微吃了两口清淡的粥和菜。 “今日下朝还碰到太子殿下呢,”喻青说,“听说你病了,他挺惦念你,还要送些药材来。” 虽然知道太子不过是客气,但到底是清嘉的亲人,若是连个记挂她的人都没有,那她会失望的。喻青提这一嘴,不过是为了宽慰下清嘉。 谢璟闻言却心下一沉,想起此前皇后的叮嘱,知道太子还是打算拉拢喻青。 “太子兄长他……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臣早早回来,没有谈太多呢。” “嗯。”谢璟半信半疑。 他不放心的不是喻青,而是谢廷瑄。要是真和他搅在一起,对喻青百害而无利。不知道谢廷瑄后续还有没有别的腌臢手段。 强撑起精神和喻青说了一会儿话,等喻青一走,谢璟倒回床塌,揉了揉眉心。 喻青一身清白,前途无量,不能让谢廷瑄染指。但他是个武将,恐怕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谋算,只怕被蒙骗了。以后总得找机会提点他当心太子才行。 第23章 总共过了七日,谢璟的状态才将将恢复。每次用完药都像重塑了一遍筋骨,虽然不再疼痛,但浑身也都不大听使唤,也没力气。 喻青晚上过来的时候,谢璟正倚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 刚成亲那会儿,驸马来请安都是层层通传,先是雯华苑门口的护卫,再到里面的家仆,最后要等贴身的侍女知会公主。 现在在谢璟若有似无的默许下,喻青几乎已经在这边进出自由,也就到内屋时再说一次。 主要是前些天公主病中,喻青一天得来好几遍,每次都一路报信,又麻烦又吵。 现在,听秋潋说喻青来了,谢璟就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殿下在看什么呢?”喻青道,“天光暗了,多加两盏灯,小心伤眼。” 他来了,谢璟就合上了书。 “让人传晚膳吧。”公主说。 昨天,被世子强留在府中的孙太医总算回去了,喻青其实是想让他留在这继续照料的,但谢璟不愿成天多喝好几次汤药,还是把太医先打发回宫了。 最近雯华苑给谢璟准备的饮食都十分清淡,其实喻青没必要跟着一起。 小厨房本来是想给世子做单独的菜肴和公主分开,但喻青都说无妨。 谢璟总觉得喻青还是更喜欢吃荤菜的,这些天也不知能不能填饱肚子,膳后又让人端了几盘点心。 他多少掌握了点喻青的喜好,比如,喻青偏爱甜口的、含牛乳的茶点。而且比起酥脆的,他更喜欢软的。 果然,喻青在点心里,先拿了一小块桂花牛乳糕。 公主这的点心总是香甜可口,也不腻人,喻青吃了好几块,见公主一口没动,往那边推了推。 清嘉摇摇头,说:“晚膳用的多,吃不下了。” “殿下才吃了多少东西,”喻青叹道,“近来清减了许多。要是出门,风该把你吹倒了。” 清嘉笑了笑:“哪里这么夸张,我只是病了几日而已。” “真的。” 公主下巴尖尖的,撑着脸颊的那只手,手背上都隐约透出纤细的筋骨轮廓。 大病初愈,清嘉并未繁饰,青丝只是随意地挽了发髻。 可能是因为清瘦了些的缘故,她面容轮廓似乎没有那么柔和,略略有些棱角,可还是一样漂亮。 “最近朝中怎么样,”清嘉关切道,“忙吗?” 喻青一顿,其实她正犹豫如何同清嘉提起。 “今日朝会后陛下宣召了臣,给臣安排了职务,以后就有差事了。” 清嘉:“是什么?” “金羽卫副使年初因伤离任,位置一直空悬。太子殿下恰好廷上提起,有想举荐臣的意思。” 谢璟一蹙眉:“那你……接了此职?” 公主似乎有些紧张,喻青略有些心虚,但还是如实道:“没有。”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5节 谢璟提到喉咙的心又沉了回去,不禁问道:“怎么说?” 喻青一直没告诉清嘉,其实这段时间,太子谢廷瑄那边一直在时不时地同自己接触。 她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也想到了对方要把她推上金羽卫。 但是,她一直在周旋,不曾给太子任何答复。 金羽卫是什么存在她很清楚,首先她对那权利倾轧之地没有念头,再而她不愿参与党争。 侯府的地位于她而言已经足够,眼下尚且因为兵权遭到忌惮,不敢想象再往上会是滔天权势还是滔天罪行。 双亲年迈,公主多病,许多将士也依仗着她,登高必跌重,喻青不能冒风险。 所以,今日皇帝问她的意愿,喻青也推拒了金羽卫这一职。她表示自己更擅长训练精骑、巩固防务,比起京城内的卫队,更愿意去往骁骑营。 她也明白皇帝其实也在试探,如果贸然接受太子的举荐,必然会引来帝王猜忌。 果然,见她自愿退一步,皇帝也心安了,直接应允了她的请求。 这个结果正合她意,但面对清嘉的询问,她有些迟疑。 不管怎么说,清嘉是皇后的养女,和太子是兄妹。成婚的时候,还是太子送亲的,清嘉只能是跟皇后太子站在一边。 自己作为清嘉的夫婿,却没有向太子投诚,还拒绝了太子的好意。清嘉可能会难做,亦或者对自己有不满…… “我从前是领兵打仗的,金羽卫虽好,但未必适合我。相比而言,还不如去驻军营做统领。”喻青小心地解释。 “这样啊,”清嘉说,“……那很好啊。” 喻青一怔:“殿下觉得好?” 她观察了一下,确认清嘉面色如常,不像有意见。 谢璟道:“嗯。” 他方才只怕喻青走上岔路,现在发现,喻青比他想得更谨慎清醒。 他当即心也宽了,还好对方没让他操太多心。 “可是……” “怎么?” “骁骑营不比金羽卫,驻守在城外,除了日常操练,也有巡防,”喻青说,“以后接手军务,在府里时间就短了,不能时时陪伴您。” 谢璟眨眨眼,微笑道:“没关系,世子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顾及这些。” 这哪里不好,这可太好了,谢璟宁愿喻青少在自己眼前晃,毕竟喻青的心意对他来说是个负担。 公主这么温柔的笑容让喻青一时恍惚。 本来她是略有忐忑的,但清嘉毫无怨言,反而让她有些愧疚。 “对了……”清嘉说,“方才你说太子让你去金羽卫,我还有点担心。虽然太子是我的兄长,但我从前在宫里也和他碰不上面的,反而有些惧怕他。朝廷里的事我并不太懂,只是觉得位高则危,事极则反,你说呢?所以他的举荐未必是好事。” 点到即止,也不知道喻青能不能懂。 谢璟尽量把自己和太子那边撇清关系,他先前只怕喻青因为自己的缘故接近太子党。 公主的坦然让喻青一时语塞。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清嘉的种种疑心,都是误解,甚至是一种冒犯。 清嘉根本没像她想的那样,因为太子的缘故指摘她什么,反而是将心比心,不仅理解她,还如此恳切地叮嘱她。 而自己……一直隐瞒着她最重要的东西。 “殿下,”喻青低声道,她覆上清嘉的手,说,“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许诺,但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的。” 谢璟:“……” 他这一颗心跌宕起伏的,才平稳,就又提起来了。 不是好好的说着正事呢吗? 喻青怎么又伸手了?突然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他艰难地想,就算是喻青也不行,他真的不是断袖。 当晚,谢璟又是久久未能成眠。 他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喻青死心。 也不知道他最近佛经抄的怎么样了,下次万一那和尚说他罪孽已清,那自己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喻青跑来找他同房可怎么办。 他是假借葵水,还是假借生病?全都不是长久之计。要是给他下药,谢璟也下不去手。 谢璟在一片愁云惨雾里闭上眼睛,被叫醒的时候几乎头疼欲裂。 “这才什么时辰,”他哼道,“晚点,别吵……” 秋潋轻声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谢璟睁开眼睛。 他和秋潋对视一眼,然后坐直身子。秋潋稍微给他整饬了仪容,同时他令家仆进雯华苑见自己。 谢璟认出了为首的宫人,正是在中宫侍奉皇后的。 懂了,因为喻青没接太子的举荐,今天皇后知道了,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平日在侯府他偏随性些,面对宫人,谢璟驾轻就熟地拿出了更为柔弱且毫无威胁的姿态。 “姑姑怎么来了?”他睁大眼睛问道。 “听说殿下前些日子抱恙在身,如今殿下可大好了?” 谢璟用手帕捂着口,轻咳两声,说:“嗯,好了。” “皇后娘娘听闻,很是担心,夜不成寐,特召殿下入宫一趟。既然殿下已经痊愈,那便随奴婢进宫见娘娘吧。” 谢璟咬了咬牙,道:“好。那姑姑先等一等,容我先梳洗。” 他回到里间,冷冷地扫了眼屏风外那几个人影。 不多时,他梳妆完毕,换了身宫装,一应簪钗也都齐齐整整,跟着宫人走上马车。 压抑和烦躁油然而生。 未出宫时,他曾想自己到了侯府,寄人篱下,又要应付夫君,必定是难忍的折磨。现在他才恍然发现,侯府的日子可远比宫里轻松自在。 中宫。 皇后正坐在殿首正中的金丝凤鸾宫椅上,她已至中年,体态稍有丰腴,恰好让面貌不显老气,反而更加雍容、端庄。 她眉目和善,甚至有种菩萨般的慈悲。 谢璟却深知她的佛面蛇心。 “清嘉来了啊,”皇后说,“兰韵,赐座。” “谢母后。” 皇后打量着自己的养女,她和从前差不多,衣着装束都作人妇打扮,但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她从来看不上容妃这女儿,特别是见她这副怯生生、软绵绵的样子,便更没耐心。 “这段时间,也不说探望探望母后,可叫我好想。”皇后笑道。 “是女儿疏忽了……” “听说你前阵子病了?怎么样,我现在瞧着你倒还好吧。” 谢璟道:“嗯,只是旧疾发作,不碍事的。母后怎会知晓?” 皇后笑吟吟道:“此前听皇太子说的。他呢,则是从你驸马,喻世子那知道的。喻青确实是个体贴人啊。” 第24章 谢璟没答话。 皇后笑意更甚:“提到他, 母后想起来,上回嘱咐过你几句话,你还记得吗?” 清嘉似乎有些不敢抬眼:“……我记得。” “那你可跟驸马说了?” “我没说, ”清嘉面有难色, “我一直等不到跟他提的机会。” 皇后笑容淡了淡,清嘉有些惶恐。 “机会是争取到的, 不是等到的, ”皇后缓缓道, “当初母后将他指作你的驸马,因为他素有美名, 你太子兄长也赏识他, 一定是个如意郎君。给你铺了这么多路, 你也不能总等着别人把机会递给你,总得学会自己争取了吧。” 清嘉诺诺道:“……嗯。女儿受教了。” “看来上次给你讲的太少了, 你还太天真, 不知道心急,”皇后说, “这夫妻之间, 也需尽心维系,方能长久。你别以为自己贵为公主,就能无忧无虑,驸马世家名门出身,你们不是寻常夫妻。若想他一直看重你, 仅凭恩爱是不够的。” 她继续循循善诱, 给清嘉灌输道:“世子是武将,当年在西北领兵数十万,现在回京, 总得找个和身份匹配的差事才行。你皇兄有惜才之心,可惜驸马却没领会,最后落到骁骑营去了。你上回没同他说清楚,让他错过了提携。喻青年纪太轻,很多事没人提点,也是想不通的。你明白吧?” 皇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清嘉是劝也好,是哄也罢,反正是喻青枕边人,不论用什么办法,也得给喻青拉过来。 清嘉踌躇半晌,却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眼眶一红。 “母后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确实没办法。” 皇后轻笑起来。 “傻孩子。你是驸马最亲近的人,怎么会没有办法?只要你多劝劝驸马,让他顾念你皇兄的好意便好了。驸马很疼惜你的。” 清嘉道:“母后您有所不知,驸马和女儿并不亲近……这么多天,还没有同床共枕过。” 皇后愣了:“什么?” 清嘉用手帕拭泪。 “成婚时,女儿身子不适,没能同房。驸马本就是被赐婚的,和女儿很生分,后来也不曾来过我这。前些日子,女儿又大病一场,休养很久,驸马嫌我病气太重,觉得不详,于是更对我不管不问了。” 皇后眉心越发拧紧:“但是,驸马不是还很关心你么?” 清嘉哭道:“那是在外人面前。所以女儿才这么难受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6节 世间夫妻同床异梦何其多,皇后心知若是喻青真如此也不算奇怪。 令她匪夷所思的是,清嘉竟然窝囊至此,好歹也是容妃的女儿。 成亲这么久,连夫妻之实都没有。她确实是个药罐子,皇后也知道她不顶用,但没想到她这么废物。 现在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皇后简直眼烦。 “……罢了。”皇后道。 清嘉哀愁地叹气。 皇后本想教她几手计策,或者干脆给她迷药熏香,凭清嘉这容貌,想博得夫君喜欢岂不很容易? 但转念一想,清嘉头脑不机灵,性情也无趣,就怕教了也费力不讨好。她又不一定真的帮上什么。 还不如……换个人选,找个更稳妥、更放心、更聪明的。 “你且回去好好想想法子吧,”皇后说,“也别哭了,兴许哪天驸马就回心转意了。” 谢璟应声告退,踏出宫门时,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这么多年装傻充愣还算有点用,皇后真信了清嘉公主的窘境。 看来谢廷瑄登上东宫后,缺了心头大患,皇后心宽体胖,不复当年缜密多疑了。 早朝散后,太子来中宫请安,皇后跟他说了清嘉那边的状况。 “……这清嘉在驸马那竟连句话都说不上?”谢廷瑄诧异道,然后“啧”了一声,“那喻青自视甚高,着人几次示好都没用,本以为清嘉多少是个助力。孤本不像同喻青太僵持,看来实在不行,也只能——” “莫心急,”皇后道,“喻青年少成名,心气高,硬来也只是让他抵触。清嘉不得他喜欢,那正好,这样也妨碍不了咱们再安排别人。当初赐婚清嘉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只要喻青留在京城,想做什么还不容易?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总归是有法子的。” 谢廷瑄明白了,眼睛一转,笑道:“也是,孤瞧清嘉也是不牢靠,给喻青送个更称心的,没准还是投其所好。” * 下朝后,喻青跟闻尚书同路走了一段。 闻尚书就是闻朔的长兄闻旭,一表人才,能力卓绝,入了官场后一直如鱼得水,在户部任职,比他那弟弟可靠不知多少。 因为和闻朔交好,两家走动得多,她和闻旭自然也相熟了,尽管见面不多,也保持着君子之交的关系。 她回京不久,朝中许多新人也对不上名号,这些事问闻旭就是问对人了。 “方才那名段将军,是去年的武举状元,他家世清白,颇得圣心,据说治下也有些手腕……” “原来如此……”喻青认真听着介绍,频频点头。 “嗯?世子也往这边走?”闻旭道。 再往下和宣北侯府是相反的方向,闻家的马车就停靠在此,而喻青似乎也跟了过来。 “我先不回府,”喻青说,“之前订制了一枚簪子,今日正好去街上取一下。” 想起喻青才成亲不久,闻旭反应过来:“这样啊。” “这次见世子,总觉得和之前回京相比,气场有所不同了,”他笑道,“兴许是成婚的缘故。” 喻青有点纳闷,主要是她和清嘉又不是真的成亲,却连闻旭都这么说。难道真的有变化么…… 她取回玉簪,回府去找清嘉,却见清嘉今日衣着较平时华贵庄重些,发髻也很正式。 “早晨我去了宫中一趟,”清嘉解释道,“母后听说我病了,我就去见见她,免得她担心。” 她大概也是才回府不久,还没来得及更衣,很快到内室换了身衣裙,然后在屏风后的妆奁旁卸去繁饰,拆开发髻。随着珠钗一一取下,长发也柔顺地滑落,散在清嘉的肩头。 喻青竟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站在那做什么?”清嘉问。 喻青说:“……殿下,这个给你。” 谢璟转过身,看到喻青又变出了一个首饰盒,一时间如临大敌,上回对方那个闪瞎眼的凤钗他收下后就再没打开过。 谢璟:“你又买了新的首饰吗?” 喻青说:“也不是,早就买了,但是这是定做的,要花时间,今日才取到手。” 谢璟内心复杂,喻青递过来了,他也不得不接,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先做好了控制表情的准备。 “其实,我都不缺,下次不用再花心思买这些……”他一边委婉地劝喻青,一边打开盒子,然后话音一顿。 里面是一枚蓝玉雕制的玉簪,光泽莹润,玲珑剔透,是兰花的样式。 他顿感意外,才几日光景,喻青的眼光已经突飞猛进了? 喻青见公主不说话,道:“殿下?” 谢璟回神,把簪子拿出来,道:“……还挺好看的。是你选的吗?” 喻青道:“嗯,我想这个颜色应当很衬殿下。您要戴上试试吗?” 清嘉刚把其他零碎饰物卸去,现在长发半挽着,面前就是妆镜。不妨就试一下吧? 喻青想着,从清嘉手里接过簪子,道:“臣帮您。” 谢璟还没反应过来,喻青已经倾身,太近了,他一时喉咙滞涩,也没说出拒绝,随后,他又感到喻青的手摸上了自己脑后的头发,顿时又是一阵难以言喻地头皮发麻。 很快,喻青就把发簪插在公主发间,左右端详看看,果然很符合清嘉的气质,光顾着看簪子,她也没注意到清嘉的面容正一片空白。 “很漂亮呢,”喻青欣然道,“您看。” 谢璟压根没顾上看镜子,胡乱应了句:“嗯。” 喻青放下手。 她发现清嘉的头发真的又顺又滑,触感仿佛锦缎,摸了两下,竟然有点意犹未尽。 “上次的金钗好像一直没见您戴过,”喻青说,“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喻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留心公主的喜好,问得十分诚恳。 谢璟硬是扯了个谎:“没有不喜欢。只是那个太贵重了,等以后找时机再拿出来戴,平时就好好放着吧……” “没关系,又不会坏,”喻青,“就算损坏了,臣再买给你就是了。” 喻青午后还要去趟骁骑营,只是回府稍待一会儿。 驸马在这,谢璟浑身不自在,等那人走了,他方才静下心,瞥了眼镜子,又哭笑不得。 喻青还说好看呢,好看什么啊?簪子都给他插歪了! 看在对方也没经验的份上,谢璟就不计较了。 他把簪子拔出来,捏在手里,望着这东西,心中纠结。 再不干预,真的要出事,和刚成亲那时相比,喻青明显……越来越没边界,之前进门都要先行礼,现在都敢直接上手摸他头发。 谢璟十分懊悔,主要是先前和喻青一直和平共处,他也不曾强硬地拒绝过什么,导致想抵抗都为时已晚。 怎么才能让喻青对“清嘉公主”丧失兴趣呢? 世家看重血脉传承,喻家这几代子嗣单薄,喻青是个独苗。 此人非常守礼法,估计也会看重这些的。谢璟估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兴许管用。 至于簪子……确实是不错。 他把自己那副蓝玉耳坠取了出来,比对起来很相似,这个颜色向来是他最中意的。 * 喻青刚接管骁骑营,需要花些工夫上手军务,同几名副将多谈了一会儿,回府时已经比平时用膳的时辰晚了些。 而清嘉也没让人先传膳,而是一直等着她。 喻青跟她道歉时,公主只是摇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今日有事忙,猜到会晚些的。” 清嘉不仅戴着喻青新送的簪子,还佩戴着她那副耳坠。两相辉映,衬着人也如玉般清透。 她突然还想多买些,这样的美貌,就应该成天换着换样打扮。 晚上,喻青沐浴完毕,披衣独坐在寝居里,一边晾干头发,一边翻阅着本枪谱。 她的手无意识地绕着半干的发尾,枪谱摆在面前,却没太细看。 绮影端了盘葡萄走进来:“在发呆?想什么呢?” 见她头发还有湿气,绮影无奈道:“头发没擦干,窗也开着,当心受凉。” 喻青体热,现在即将入夏,这样吹吹风还觉得清凉些。 她拿着绮影递来的巾帕,有一搭没一搭地擦。 自己的头发又密又直,她发现就算是半干不干,也是偏硬的。公主的头发就不一样,完全是绕指柔的感觉…… “你知道吗,公主的头发摸起来特别舒服。”喻青说。 绮影:“……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喻青:“挺神奇的,我从来没摸过那样的头发。” 绮影哭笑不得。 “你若想要,好好养护也能有。下次我用侧柏叶和花瓣浸水给你洗,再配上花露油和香膏……” 喻青一听就麻烦:“还是算了。” 她向来随意惯了,关外多尘灰扬沙,喻青就用寻常的皂角乱七八糟地抹一遍,再用粗布随意拭干,也亏得是她的头发生来就浓密,要换个人早就掉了不知多少。 喻青心想她自己不需要有,以后摸公主的就可以了。 第25章 自从领了新职, 喻青不仅要上朝,还要经常往返骁骑营,一旦事一多, 可用的时间就捉襟见肘, 整天都没法在府里待多久。 能陪清嘉的时辰,仔细算来, 也就晚膳那会儿比较稳定, 偶尔她回来得晚, 更是连那一时片刻都缩减了。 喻青只想头两三个月尽快把各项军务推进下去,只要有了基础, 往后就不必操太多心, 到时候就能清闲些。 这天喻青亲自去了趟巡防, 本来很顺利,她只是观察下地形路线, 看看是否需调整。 结果在回营途中, 一名狼狈不堪的小厮连滚带爬地从官道旁不知哪里冲了出来,向官兵求助, 称出游遇上山匪, 府中的车队被劫了,他趁乱跑了,主子和其余人还都不知生死呢。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7节 喻青在外面也剿过匪,在她看来山匪不稀奇,稀奇的是出现在天子脚下。 京城近郊防卫向来妥当, 这一带又有驻军, 很少有作乱,不知多放肆的匪徒,胆敢拦路劫持大户人家的车马。 她带着一队人马就近进山, 搜了不到一个时辰,端了个不算大的匪窝,当场死了几个,剩余的连通匪首在内的十数人悉数被生擒。 还好那车队一行人的性命都保住了。喻青过去看了一眼,见那中间还有个年轻姑娘,多半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应当被吓得不轻。 “没事吧?车马还能走么?”喻青问道。 听到左右纷纷叫她将军,那小姐抬起头,一张小鹿般清秀的脸梨花带雨,道:“……将军?” 见那姑娘坐着不动,也不知是不是腿伤了还是怎的,可以叫军医来过来。 喻青跃下马,来到小姐面前,问道:“姑娘可受伤了?” 那小姐哭道:“多谢将军相救,若不是将军,小女子一定已经死于非命了。” 喻青心道未必,因为她方才查看了一番,这伙匪徒看着也不像常驻山中为祸一方的规模,让人去山脚百姓处打听,也没说附近有山匪。 按她看来,兴许是买凶杀人,这伙人是受了指使的。 小姐作势要站起来,脚下不稳,喻青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 她本想问这姑娘一句,知不知道自家是否有仇家,但那小姐直接扑了过来。 喻青:“?!” “将军的恩情,小女一定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喻青从来不喜旁人近身,一时身上都绷紧了,想着此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才堪堪忍住,不然一定被她一把推掀开来了。 “姑娘言重了,你先站稳些。” 她小心地把这姑娘扒拉下去,姑娘还在小声抽泣,用含泪的双眼仰头看她。 看她这样子,就是个无知少女,问也问不出什么。回头让官府自行审问立案去吧。 喻青带人回城,命人直接押送匪徒到刑部受审,又派了几名卫兵去护送这车队回到自己的府邸。 其实进了城就安全了,但那小姐心有余悸,一直说害怕,想让兵士同行护送,为了快点结束,喻青也就让人跟着去了一趟。 她有点心急,耽搁太长时间,天都要黑了。 这样下去,该赶不上去雯华苑和清嘉一起用晚膳了。 * 谢璟已经想好了说辞,打算就在今天晚膳之后,向喻青开口。 他也考虑了喻青的种种反应,并且准备了相应的应对方法。总之任何后果,都无所谓、能接受,要是能成,他就能松一口气了。 体弱多病,气血亏空,太医早就说了终身无法有子嗣,之前一直隐瞒,都是自己的错…… 喻青可能会伤心、失落,谢璟就安慰几句,喻青要是生气,那谢璟可以卖惨装可怜,再怎么样,应当也不会动手。 就算喻青尚有些余情,等他热情过了,慢慢冷落自己就行了。 他这么个持重的人,向来也不会闹到御前去说什么,谢璟就正常在侯府当个摆设。 想纳妾也行,找个称心如意的,谢璟可以主动帮他跟皇帝皇后说情,驸马爱纳几个纳几个。 只要他找的人省心点,别来找谢璟的麻烦、跟他玩宅斗就好。 等以后清嘉死了,喻青就能和人双宿双飞。 结果快到晚上,谢璟却莫名不安起来,在脑中各种推演,回神时发现都过了时辰。 又等了半天,不见喻青的影子,以前喻青就算走不开,也会提前派个人回府传话的,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出去看看。”谢璟蹙眉道。 到了院门处,听到外面有声音,远远看到那人影,谢璟松了口气。 “殿下!” 喻青一路赶回府,在雯华苑门口见到了清嘉。 “你一直没回来,”清嘉道,“正想问问外面的家仆呢。” 喻青道:“因事耽搁久了,抽不开身,也没来得及派人回来,是我不好。” 谢璟道:“没事。” 天色已暗,方才没看清,和喻青往里走,家仆提着灯照来,他才发现喻青还穿着劲装软甲、腰带长剑。 “你这是从哪回来的?”谢璟问。 “本来是普通巡防,结果碰上一伙山匪——” “山匪?”清嘉道。 “不多,总共也才二三十个,劫了个车队而已。”喻青说着,跟清嘉走进屋子,正要解开软甲,清嘉突然顿住。 “这……怎么有血?”清嘉道,“你受伤了吗?” “嗯?”喻青道,“没有啊。” 顺着清嘉的目光,喻青低头一看,自己身侧有片干涸的深色血迹,顿时“啊”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谢璟见他如此反应,骤然心中一怵,这人怎么连自己受伤都不晓得?现在才反应过来! “你——” 然而,喻青小心地揭开了那片衣料,露出了腰间系着的一枚香囊。 谢璟一怔。 喻青拿起香囊小心地检查一番,确认没染上脏污,方才放下心来。 她对公主解释道:“这不是我的血,应当是不小心溅上了,我都没注意。” 谢璟:“……嗯。” “刚才吓了我一跳,”喻青笑道,“还以为把这个弄脏了呢,幸好没有。” 看着对方,谢璟目光闪动,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才坐下来。 “……一个香囊而已,”他说,“脏了也不打紧。” 喻青道:“这是您给我的那个,可不能弄脏。” 她解开软甲、卸了剑,听外面家仆问公主驸马是否传膳,当即一愣:“殿下一直也没用膳吗?” 谢璟道:“嗯,我不饿。” “也太久了,”喻青道,“以后殿下不必等我了。” 她还吩咐侍从,再有下回,就按时辰给殿下布膳。 “好了,”清嘉打断她,柔声道,“快吃吧。” 这出意外一打岔,谢璟也没顾上自己本来想说的话题,这会儿平静下来,喉咙动了动,到底也是把话都压了回去。 喻青方才持着香囊、分外珍惜的神色,只感觉心口发堵。 算了,他今日也累了,谢璟心想,明天再说吧。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菜肴,突然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味,犹疑着抬眼看喻青。 “……这是什么味道?” 喻青不明就里:“嗯?” 谢璟又嗅了一下,确认了喻青身上有一丝特殊的香味,和自己身上、雯华苑里的都不一样,他不会搞错,这绝对是女子惯用的香料。 “……” 他双目微睁,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看喻青,满腹思绪瞬间乱了。 喻青真是去剿匪的?在那之前他干什么了?这味道是什么意思? 他在外面有人? 清嘉怔怔看着自己,喻青也很奇怪,不由得伸出手来自己看看,实在没发现身上还有何处异常。 谢璟盯着喻青看了看,伸出手,指尖捏起喻青衣襟处露出的一角布料,拽出来一看,是块香气扑鼻、绣着彩蝶的丝帕。 谢璟:“……” 谢璟如遭雷击,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 喻青也傻眼了:“……这是什么?” 谢璟感觉自己呼吸都在颤抖,结果喻青看起来比他还茫然。 喻青和清嘉大眼瞪小眼,艰难地回忆始末,终于有了头绪。 她把剿匪的经过告诉给清嘉,说救下的人里有位年轻姑娘,那姑娘站不稳,喻青就扶了她一把。 “估计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落在我身上的?奇怪……”喻青从清嘉手上拿起帕子,随手递给后面的家仆,道,“丢了吧,这么大的味道。” 谢璟:“……” 他扶额良久,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什么不小心落下的,他猜都能猜到,肯定是人家趁他不注意,故意塞在他怀里的。 这一个晚上真是被喻青吓了一跳又一跳。 他差点以为喻青出去找相好、逛花楼去了。 ……不对啊,谢璟想,他要是真有相好的女子,那不是好事吗。 自己急什么? 要是喻青真的有其他心爱之人,那谢璟反而不必时时发愁了。 思及此处,谢璟幽幽问了一句:“她好看吗?是哪家的小姐?” 喻青一时没想起来,她回答道:“相貌我忘了,名姓我也没问,是让底下人送回府的。” “……”谢璟,“你救了人,怎么都不多问几句。” 喻青眨眨眼睛,说:“我赶着回府啊。”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8节 谢璟在心下叹了口气。他认定,凭借喻青自己,想找个相好还是有点艰难的。 第26章 第二日, 一封帖子送到了宣北侯世子手中。 “崔御史?”喻青意外,她和那位崔大人从无交集。 打开帖子扫了一遍,喻青皱了皱眉。 原来她昨天救下的竟然是崔府车马, 里头的姑娘正是崔御史爱女。 明日休沐, 崔大人特地在府中设宴酬谢喻青,请世子务必赏光。 喻青心想, 清嘉说的有道理, 还是得多问一嘴的。 崔氏名门望族, 崔大人官居要职,谁都得给几分薄面, 而且……他还是当朝太子谢廷瑄的岳丈。 跟太子有关的, 喻青直觉有点麻烦。 一天下来, 她时不时想起这事,总感觉有些怪。 晚膳后, 打算跟清嘉提起, 又犹豫了一下。 因为那伙山匪凭空出现,昨日她还一度猜测是仇家买凶杀人或是劫持要挟, 现在看来, 有可能另有隐情。 喻青不傻,之前只是没往深处想,现在也品出来了,昨天自己怀里的手帕是怎么回事,怪不得昨天清嘉脸色都变了……实在是有些尴尬。 谢璟发现喻青心不在焉的。 经过了充分的酝酿, 他本来打算找时机对喻青开口, 但看那人神色少见地有些严肃,不知在想什么,桌上爱吃的点心也没有拿。 他暗想, 难道是兵营里有什么烦心事?还是朝廷里有谁为难他了? 谢璟决定先观察一下,目光又瞥到喻青腰间的香囊上。 这枚香囊喻青日日不离身,起初,谢璟每次看到都非常别扭,渐渐地才适应下来。 毕竟那是出自他手的东西。 现在喻青正坐着,香囊恰好搭在手边的位置。 沉思中,她下意识地覆上那枚香囊,那丝线的纹理和柔软的触感早已熟悉了,不自觉地拿在手里抚摸着。 谢璟眼睁睁地看着喻青把玩起那个香囊来。 喻青的手和脸一样白净,指尖圆润,手指修长,线条明晰。 那只手在图案上打着圈,时不时地揉捏几下,然后又缓缓地磨蹭…… 看着看着,心口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丝丝涟漪荡漾开来,谢璟呼吸一滞。 “殿下?”喻青突然开口了。 谢璟一个激灵:“……啊?” “明日晚上有同僚邀我小聚,我就不回来用膳了。” “哦,好,”谢璟说,“我知道了。” 喻青考虑一下,决定还是先不跟清嘉说得太细,毕竟她都是猜测,再者也怕清嘉多想,明日赴宴她自己谨慎些就好。 她发现清嘉白皙的脸颊有一点红,问道:“殿下热吗?” 清嘉飞快道:“没有,不热。” “哦……最近暑气上来了。府里有冰窖,殿下需要的话,吩咐家仆每日送来就可以。”喻青认真道。 喻青这才松开了手中的香囊,去拿起一块糕点。 谢璟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还是……坐立不安。 “我有点困了,”谢璟说,“……驸马先坐,我去里屋。” 他把喻青撇在外面。回到自己的寝居的床上,一把将帷帐拉下,好挡住“清嘉公主”一点也不沉静、不端庄的面容。 谢璟双手覆在自己脸颊上,失魂落魄似的坐了半晌。 “我难道……真是个断袖?”他惊恐地想,“这不对吧。” * 隔日,喻青来到崔府,被家仆毕恭毕敬地请入宴厅。 “怎的如此隆重?”喻青道,“崔大人客气了。” 崔御史早就携夫人女眷等在此处,笑道:“若非您出手救了小女,只怕小女已经落入贼寇之手。这一方小宴不过是聊表谢意,还望世子别嫌弃。” “馨儿是我的心头肉,若她有三长两短,妾身也活不下去了。”崔夫人也连连道。 一边寒暄客套,一边落了座,那日哭哭啼啼的姑娘就坐在喻青对面,听崔夫人介绍,喻青才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崔妙馨,正是崔家四小姐。 “馨儿,救命恩人在眼前,怎么都忘了礼数了?”崔大人道,“还不快给世子爷斟酒。” 崔四小姐“哎”了一声,提起酒盏,喻青道:“不必麻烦小姐,在下自己来就好……” “让她来吧,这是馨儿的心愿呢,”崔夫人笑道,“自从被救了,这两日成天提起世子,就想着当面谢过您呢。” 崔四小姐倒完了酒,含羞带怯:“那日惊慌失措,没有好好向世子言谢。馨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唯有琴技尚可,愿为世子奏一曲。” 她款款行礼,侍女抱琴过来,让四小姐在庭中弹奏。 好听是挺好听的,就是有点长,一曲结束,喻青稍微夸了两句,小姐脸就红了。 喻青:“……” 崔夫人又笑道:“馨儿弹得不如平时好,中间调都错了半拍。她从小就说,将来觅得意中人,一定要是个英姿飒爽、武功盖世的英雄,现在人在眼前,大概是紧张了吧。” 四小姐嗔道:“母亲。” “……”喻青只好道,“在下还真未听出差错。” 这氛围让她很头大,崔大人崔夫人含含糊糊意有所指,崔小姐时常投来目光,但是又没人真的说破,是以喻青也无法拒绝。 总算宴席结束,崔大人又邀她在府中赏一赏景,崔府内有一处曲水回廊,修缮得颇为复杂,走着走着,其他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面,身边就剩了个崔小姐。 “……少将军,”崔小姐说,“馨儿在闺中便听过将军美名,从前只知道您战功赫赫,却没想到您如此俊美儒雅……” 喻青道:“在下一介武夫而已,小姐谬赞。” “那天回来,我好像有个手帕找不到了,”崔小姐眨眨眼睛,“将军见过吗?” 喻青:“……不曾见过。小姐再找找呢?” 崔妙馨有点失望。 两人一时无话,喻青只想赶紧从这迷宫似的走廊里出去,然后感谢款待告辞回府。 崔妙馨却轻声道:“我一直很仰慕世子这样的人物,那天您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将军,不知您可愿听听我的心意?这两日,我一直牵挂您牵挂得紧。” 喻青错开身,和她隔出一步距离。 眼下没有旁人,喻青便直言道,“承蒙错爱,在下已有家室,我与今上七公主是御赐的姻缘。四小姐才貌兼备,他日定当觅得佳偶。” 崔妙馨道:“御赐的是姻缘,可将军救我于危难之中,不也是难得的缘分吗?” 喻青无奈地站住。 “我自然知道,您是七公主的驸马,可馨儿只想以身相许,不为别的。听说您和公主成婚以来,过得也并不快活。您是鼎鼎大名的武侯,尚公主是无奈之举。世子何苦为难自己,让我为您解解闷也好……” 喻青一愣,什么叫为难,什么叫不快活?听说又是听谁说的? 崔妙馨见喻青迟疑,便凑了过来:“将军——” “喻青愿意侍奉公主,没有怨言,四小姐还是收回心意吧,”喻青道,“今日宴饮,在下不胜酒力,得早些回府了。” 崔妙馨不过十几岁,是个懵懂少女,这些事究竟是她的本意,还是她家中强加给她的意图,恐怕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喻青没必要为难她。 毕竟她还未婚配,顾念她的声誉和自尊,喻青不想把结果弄得太难看,便也没说旁的,径自向崔大人告辞,想必崔家也能感知到她拒绝的态度了。 回去的路上,比起崔家,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崔妙馨那一句关于清嘉的话。 清嘉喜静,成婚之后似乎和外人都没往来,怎么会有人觉得她们不睦呢?道听途说还是以谣传谣,谁在说清嘉的闲话? 还是说是她在外表现得不够好,让人误以为薄待公主? 说起来,两人确实不太一起在外露面。 旁的夫妇时不时共赴宴会、携手出游,她们都没有过。 上回去檀音寺时,记得清嘉说在宫里烦闷无趣,喻青还想着以后带她多到外面游玩一番。 后来她病了,喻青又开始忙碌,是以一直没成行。 最近问问清嘉,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下次休沐陪她一起吧。喻青想。 * 崔府。 崔夫人责怪道:“那喻世子向来不好接近,好不容易给你凑的局,怎么都没说上几句话呢。” 崔妙馨委屈道:“他走得太快,我都追不上……不过,听我提起他和清嘉公主的事时,世子他明显犹豫了,他还说,自己是驸马,所以不能娶我。他是不是顾虑娶了公主再纳妾不合适啊?” 崔夫人想了想:“这倒有可能。如此说来也好办,让你长姐和太子同他说清楚就是了。皇后娘娘跟咱们也是一边的,有她在,清嘉公主一定也没意见。” 崔妙馨点点头。 * 崔家那边没了下文,喻青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这天下朝,太子召她议事,晚些时候喻青便去了东宫。 皇帝年事已高,虽然仍在亲政,但一些政务也会交给皇子们操持,其中东宫太子自然是权力最大的。 喻青接任骁骑营也有数日,也该述职一番。 “看来世子在骁骑营做得不错,”太子道,“只是操劳了些。以你的军功品阶,去那处实在是屈就。” 喻青道:“从前一直领兵征战,臣在军营待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本来也是更擅长带骑兵。之前殿下有意举荐臣,臣十分感激,只是臣资历尚浅,仗着祖宗的荫蔽有些功绩,怕自己不能胜任,才辜负了殿下的好意。” 谢廷瑄笑道:“世子自谦了,若你资历还浅,恐怕这朝中资历深的就只有宣北侯和忠武侯两位侯爷了。不过,世子确实还年轻,在骁骑营中历练着,往后有的是大展鸿图的时候。” 喻青心下一沉,看来太子还是不肯放弃。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29节 “好了,其实今日孤找你过来,不是为了谈这些,”谢廷瑄道,“主要是为了家事。” 第27章 家事? 喻青有个驸马的名分, 若谈家事,是和清嘉有关? 正欲发问,幕帘后一名美妇走了出来:“这位就是喻世子, 果然气度不凡、仪表堂堂呢, 不愧是玉面将军。” 喻青一怔,太子笑道:“太子妃是特地来谢世子的。” 喻青立刻起身行礼:“太子妃娘娘。” “世子别多礼, 都是一家人, ”太子妃笑吟吟道, “前几日回了娘家一趟,听母亲说小妹踏青被山匪所劫, 幸得世子相救才无碍, 这恩情妾身都不知如何答谢才好。” 还没完? 喻青谨慎道:“您言重了, 举手之劳。” “我那妹妹心气高,自小就有主意, 这两年母亲给相看了些夫家, 她都不喜欢,谁也拿她没办法。结果见了世子, 平生第一次动心了, 殿下您说巧也不巧?”太子妃道,“我看,要是能亲上加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喻青道:“娘娘说笑了,四小姐尚未出阁, 以此事为戏言不妥。” 太子妃一顿, 复又笑道:“怎么是戏言呢?难道说,世子瞧不上我那妹妹,不愿同她议亲?” 喻青道:“四小姐天生丽质, 自当有良人相配。臣和清嘉已经成婚,怎能与四小姐再议亲呢?” “这有何不可,馨儿自然不会越过了清嘉去,她只做世子的妾室。” 喻青只觉得荒唐。 “臣娶清嘉不过数日,无心纳妾。四小姐高门贵女,亦不可低就。” 谢廷瑄开口了,道:“放心。你若是顾虑驸马的身份,孤会替你向父皇母后说明,也不会让清嘉追究的。” 听到这句话,喻青终于忍受不了了。 让清嘉不追究?这是在逼迫清嘉吗?亏他还是清嘉的嫡兄。不帮衬妹妹,竟然还上赶着给妹夫牵线搭桥,是何居心? 无论是清嘉还是崔四小姐,都是活生生的人,说娶谁就娶谁,开什么玩笑。三言两句就把一个姑娘的命运决定了。 她不禁想,难道清嘉当初也是这么被赐婚的,没人考虑她的意见,只是把她往外推……清嘉又是什么心情? “臣没有顾虑,臣只属意清嘉一人,愿意终身侍奉公主。” “当初是父皇赐的婚,世子也不必隐瞒,孤知道你也不情愿,”太子道,“清嘉都跟母后说了,你与她不甚亲近,情分淡薄。清嘉自小孤僻,又总在病中,一直也没议婚,母后体恤她,一听钦天监说你们命数相合,就向父皇求了恩典,本意也是让清嘉有个依靠,往后能康健些。现在想来,也是有些草率,难为你了,母后那边也是想尽可能补偿你。” 喻青一愣:“这……” 太子妃也道:“世子是国之栋梁,若是身边连个可心人都没有,母后与殿下也过意不去,这才说,不如把馨儿许配给世子。至于清嘉那边,世子好生待她即可。”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喻青缓缓道,“臣和清嘉公主在一起,没有丝毫不满。对四小姐也绝无非分之想。” 本以为说到这种地步,喻青该领情了,没想到还是不松口。 谢廷瑄笑容淡了,道:“孤不曾把世子当外人,真心替你着想,世子究竟因何不肯信任孤?” 喻青道:“臣自然信赖殿下。” “……你再好好斟酌吧,”谢廷瑄冷声道,“世子在边关待久了,很多事恐怕不了解。这京城不是军营,不是靠胜仗、靠军功就能步步高升的。你年轻有为,孤只想帮你一把,不得不劝诫你一二。” 喻青道:“殿下说的是,臣受教了。” 气氛冷凝,太子眯起眼睛,道:“行了,你下去吧。” 喻青走后,太子妃看着太子发沉的面色,埋怨道:“这喻青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自诩清高,居功自傲,”太子冷冷道,“若非有些本事,孤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 “殿下,妾身倒有个想法,”太子妃悄声道,“给喻青个教训,也能拿住他的把柄,到时候就算他不愿意,也得按咱们的意思娶了馨儿。过几日就是万寿节宫宴……” * 喻青整天心神不宁,晚上在回府的路上,一直在想太子说的话。 清嘉跟皇后说了什么?说她和驸马感情不睦,怀疑驸马有他心吗?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清嘉心思细腻,难道说通过平时的相处,发现了喻青态度中的抗拒吗? 可是她只是没法跟清嘉亲近,并不想对她冷淡啊。 喻青有心找清嘉问个清楚,真的到了她面前,又不知如何开口,纠结了半晌,再晚些都要耽误公主休息了,她呼出一口气:“……” 没等她说出“清嘉”二字,公主先开口了:“驸马。” 喻青下意识道:“哎。” 清嘉轻声道:“我有事想跟你说。” 她对下人吩咐:“你们先下去。” 她很少屏退旁人,虽然还不知她要说什么,但一定很重要。 喻青定定心神,先认真地听。 清嘉垂下眼,神色似有些为难,她道:“我……” 她顿了下,又吸了口气。喻青道:“殿下别急,慢慢说,我听着。” “……” 谢璟道:“我从幼时身体不好,患有怪病,驸马是知道的。” 喻青不禁担心道:“怎么了,最近是感觉不舒服吗?” 迎着对方关切的目光,谢璟又感觉如芒在背,他道:“没有,不是这个。” 谢璟心一横,继续道:“我因病,气血一直亏空,伤了根本,就算太医们一直为我诊治,对此也束手无策,其实早就断言过,说我终身不能……生育。” 喻青一愣。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世子,一直隐瞒至今,是我不好,”清嘉低声道,“我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再耽误驸马了。” 看着低落的清嘉,喻青蹙起眉。 谢璟道:“今日就是想让你了解此事,和我在一起,注定不会有子嗣的。所以,驸马往后若有心仪的女子,尽可求娶,我不会阻拦的。” 喻青神色几变,一时看不出阴晴,良久沉声道:“原来……” 谢璟屏住呼吸。 “原来殿下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担心……” 谢璟:“……嗯?” 事情全然明朗了,清嘉的心迹喻青也都懂了。 这对女子来说是件大事,难怪清嘉惴惴不安,喻青不敢想象她到底因为在过去受了多少苦。 她鼓起勇气告诉自己之前,一定是反复思量、饱经困扰的。 所以她才会同皇后讲起她的担忧,觉得自己会因为她的不足无法接纳她,往后情分日益淡薄…… 喻青竟然都没发觉过她的惶恐,清嘉就是这样,把心事默默藏着,独自忍耐。 “殿下,还记得前些天臣救过一个姑娘吗?” 谢璟道:“记得。” 他顿觉意外,想起喻青那天怀里的手帕,难道说他已经…… “臣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崔元盛大人的女儿,之前崔大人为此设宴酬谢,还想把崔姑娘嫁给我。” 谢璟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不能娶她,别人可以,这个不行。” 崔元盛不就是太子的丈人吗,崔家和太子关系紧密,喻青可能是被做局了! 喻青道:“臣当然不会娶她。除了崔大人,太子殿下今日还以此相问,臣都拒绝了。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们似乎认为臣同您之间有罅隙,还是从皇后娘娘那知道的……” 谢璟神色一凛,上回为了敷衍皇后,他确实说过自己和驸马不睦,没想到转头就被她和太子背刺了。 也是,皇后才不顾清嘉的死活,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臣原本还很奇怪,想着问问殿下是这么回事,”喻青道,“现在臣也都明白了。关于殿下方才说的……” 喻青抬起了手,谢璟眼瞳睁大,心想应当不至于出手伤人吧? 随即他发现,喻青的眼神竟然……像是怜惜。 喻青用手拨开了他耳边的发丝,摸了摸他的侧脸。 谢璟呆住了。 “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怎么一直忍在心里呢,”喻青道,“殿下一定为此烦心许久了,很不好受吧。” 谢璟觉得难以置信。 灯下喻青的面庞分外柔和。谢璟假想中的厌恶或恼怒都不见分毫,对方甚至连口吻都那么轻柔。 喻青从他宽大的袖口里找出了他的指尖,说:“臣不在乎这个,殿下无需介怀。”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你不怪我吗?”谢璟道,“我可是骗了你。” 喻青道:“这怎么能是骗,殿下不都告诉我了吗。” 谢璟:“可是,你们侯府总不能后继无人……” “子嗣也没有那么重要,”喻青道,“没有就没有,殿下身体更重要。至于侯府,以后过继个旁家的孩子,或者干脆让长姐的孩子来继承,总会有办法的。” 她本来也没指望过子嗣,也希望清嘉不要为此纠结……就算想有也没有的。 谢璟久久无言。 “臣跟您保证,只有您一个妻子,绝不会再娶别人,您可以放心。” 谢璟心中一阵滞涩,喃喃道:“喻青,你真是……” 傻。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0节 到底让他拿喻青怎么办才好。 要是喻青娶的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一定会一生美满、羡煞旁人的。 可他什么都给不了。 “驸马,”谢璟疲惫道,“我出身天家,你不知情的何止这一件。许多的秘密,我都没法告诉你。你不会懂的……没有必要白白耗费在我身上。” 第28章 公主的话像一根刺, 喻青被扎了一下。 她怎么会不理解呢? 公主在深宫中长大何其不易,皇室秘辛、权力倾轧,她不能敞开心扉情有可原。 只有清嘉才会为此歉疚, 因为她善良。 相比之下, 自己身上掩盖的,才是更大、更可怕的秘密。 公主至少比她勇敢, 能够承认自己保留了某些经历, 而自己甚至要一直隐瞒下去。 “我懂的, 殿下,这世间谁人没有秘密?你有, 我自然也有。如果是你不想说的东西, 那就留在心里, 我不会过问。你一定有你的难处。” 不知该怎么安慰脆弱的清嘉,她叹了口气, 道:“你不要有负担, 我并没有耗费在你身上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也并不多。” “……” 谢璟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爬出来的, 他早就明白, 真心是最不可奢望的东西。 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在被迫嫁与的所谓夫君这里,得到了理解和忠诚。 恍惚间,他心里甚至涌起一种冲动,竟然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如实相告,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在他还没昏头到那种地步。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喻青准备离开。 谢璟也跟着站起来,方才一直久坐,心情又七上八下的, 起身太快,竟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一下。 喻青见清嘉没站稳,连忙扶了她一下,公主的丝绸外衫很滑,喻青不甚把她外衫带下来几寸,如今天热了,里面穿的也不多,这便露出了半边的锁骨和一点肩膀,白得人眼晕,喻青赶紧收回手。 “这个、呃、殿下没事吧。” 要在最开始,谢璟可能会在心里骂句登徒子,但是现在他对喻青已经没什么底线了。 “没事,”谢璟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衣服,叹道,“我送你出去。” 喻青人是走了,但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谢璟的脑海里。 谢璟真的很想知道喻青都喜欢自己什么,对一个才嫁进来没几天的公主,至于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吗? 扪心自问,自己也没给喻青带来什么益处。他看看镜子,心想,难道是这幅皮囊? 毁容管用吗? 他拿起金簪,往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没舍得。这张脸说实话怪好看的,谢璟一向喜欢完美的东西,连绣花都得把线头藏得干干净净,别提是自己的脸了。 近来他刚跟外头的人牵上线。 刚到侯府的时候,没摸清底细,他没敢贸然和那边的人联系,怕有风险,几个暗卫和探子都在侯府附近的街头巷尾装作寻常百姓、贩夫走卒。 现在两个月过去,他判断侯府基本是安全的,这才让秋潋和冬漓她们开始行动。 前几日,秋潋聘了一名厨子,说是会做公主爱吃的点心,此人其貌不扬,平时就在小厨房里上工,偶尔出门采买食材。于是,谢璟收到了南沼的传信,对方十分担心他的安危,会尽最大努力提前让他脱困。他则在回信中表示不用牵挂,徐徐图之,自己一切安定。 现在他后悔了。 应该在信里写,快点救他走,这个侯府真是待不下去了。 喻青太可怕了,谢璟接受不了。 他绝对不是断袖。可是,喻青他……可是……他竟然…… 谢璟不想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竟然对这个男人,对这位少将军,产生了近乎依恋的感觉。 他本来是做好了被喻青诘问和冷待的准备,但是今晚,巨石高高抛起轻轻落下,反倒令人觉得没有实感。 喻青包容了一切。 他一边左右为难,一边有有一种难以自持的庆幸。 为什么? 谢璟黯然踱了几圈,回到了床边,有气无力地倒下去,用锦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 喻青抽空时找闻朔问了些京中的好去处,她还没忘记要带公主出门玩玩。 不知是不是错觉,最近总觉得公主有些无精打采,可能也是一直待在府里的缘故。 “听说南湖那边很不错,画舫游船,火树银花,歌舞至夜方休,夹岸俱可赏玩游乐,殿下想去吗?” “……”清嘉摇摇头,“天气热了,不想出门太远,等夏日过去了再说吧。” 那还有好几个月呢。 喻青觉得可以给公主备上冰,或者傍晚去游玩。 但公主说,快到万寿节了,外面一定热闹人多,她不太习惯。 公主确实不喜喧闹。 喻青想,到时候她提前包一艘船,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了。现在订也订不到太近的,还是等节后比较好。 万寿节一共休朝七日,满载贡品的车马自地方运往京城,络绎不绝。百官朝贺,民间也有各种各样的庆典。 往年万寿节,喻青都不在京城,很少赶上。 今年她还多了个驸马的身份,除了要参加朝臣一同朝拜祝寿的大典,还要参加宫宴。 申时入宫,午时才过,喻青收拾齐整,提前去雯华苑接公主。 清嘉平时喜欢素净淡雅的色调,而这次由于是万寿节的缘故,穿着华美的宫装,金缕彩裙,极为夺目。 她还未梳妆完毕,正在妆镜前双目半阖,任侍女簪戴首饰。 喻青就在一旁看着,珠钗、步摇、鎏金蝴蝶簪……最后,又将一条红珊瑚项链佩戴在清嘉的修长的颈间。 这时清嘉睁开眼,正好隔着镜子和喻青对视上了。 清嘉顿了一下,道:“什么时辰了?” 不等侍女先回答,喻青抢先道:“不急,才过午时。” 清嘉道:“嗯,马上就好,我快一点。” 其实喻青并不嫌久,反而还想更早些来,想把公主如何梳妆的过程从头看个遍,太赏心悦目了。 公主直接从侍女手中拿了口脂,搽在唇上,而后,又用妆笔蘸了金粉,在额上几笔遍描出了一个精致的花纹。 “走吧。”清嘉说。 她站起身,鬓边的步摇下的珠串颤动了几下。 往外走时,喻青总是忍不住侧目而视。 半路上,那视线一直时不时地扫过来,谢璟终于无奈道:“你又在看什么?” “殿下的花钿,光一照,就一闪一闪的。”喻青道。 谢璟:“……” 他道:“驸马若这么喜欢,下次叫秋潋给你也画一朵。” 喻青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罕见地开玩笑,也不禁一笑:“我自己脸画了又看不到,我喜欢看殿下的。” 喻青只是随口一说,谢璟心下却鬼使神差地凭空浮现出这人眉间画着红色或者金色花纹的样子,对方模样俊秀,似乎也不会太奇怪。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肖想什么,心下又是一阵方寸大乱。 进了宫门,由内侍引入宫殿,各路皇亲国戚都在场,人一多,喻青都认不过来,有几名王爷平时还能在朝中见到,其他的女眷或是年轻的皇子公主,她就面生了。 好在清嘉认得,喻青乖乖跟着她一起寒暄问安。 “康王妃好。” 康王在上辈皇子中排第十一,是个闲散王爷,王妃也很随和。 “七公主?真是叫人不敢认了,”康王妃笑道,“方才看着你呀,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 她发觉自己失言,及时打住,改口道:“你成亲也有段时日了,现在怎么样?现在身子可比从前好些?” 谢璟知道她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自己的长相随母亲,康王妃和容妃过去曾是旧友。 “嗯,多谢王妃挂念,好多了。” 过去他在宫宴上经常因病缺席,要么也是坐在最边缘,不大引人注目,许多人都对清嘉公主印象模糊。 很多人大概都和康王妃一样,看到谢璟时,有些讶异。 道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投来,也不知是惊于陌生的七公主的容貌,还是想到了当年常伴君侧的容妃。 今年,谢璟的座席稍微往前排了排,和驸马并排坐在略靠前的位置。 他心想,这还是沾了喻青这宣北侯世子的光呢。 载歌载舞,丝竹声声。 以太子为首,众人开始依次给皇帝祝寿并送寿礼,谢璟、喻青是跟其他几对公主驸马一道敬酒的,谢璟有意往后站了站。 皇帝已经年近六旬,两鬓有了苍色,他远远地看着两道出挑的人影并肩而立,若有所思,觉得陌生又熟悉。 皇后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在一旁道:“陛下,您瞧,三公主送的这白玉寿桃,多么别致啊。” 这一打岔,皇帝也转而去看贺礼了,也忘了再唤那站在最后的女儿上前来。 众人依着尊卑顺序献了寿礼,又由太子牵头齐齐下拜,再祝皇帝万寿无疆、圣体康泰,皇帝自是龙颜大悦。 几名年轻的宫妃开始进献歌舞,精心设计,美轮美奂。 底下的人也纷纷祝酒,宫女太监穿梭在席间,不住呈递珍馐佳肴与琼浆玉液。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1节 到了此等年纪,皇帝也喜欢这欢庆热闹的气氛。太子提议,以“福”“寿”二字做飞花令,击鼓传花,停在谁处,就说一句诗,再赐酒一杯。 皇帝正在兴头上,就应允了,太子命令一名侍卫击鼓。 不知怎的,玩了数局,鼓声总停在喻青附近,好几次都落在她的手中。 她也不是没有转手的余地,只是离她最近的是清嘉,总不好让清嘉喝酒,所以都是绕过公主,往侧后传。 每当花停下,宦官都新斟一盏酒奉上来,据说是皇家珍藏的御酒,入口时,的确与席间的酒滋味不同,带着某种浓郁的口感。 “陛下,臣妾想求个恩典。您看,难得今日皇儿们齐聚,臣妾也许久没好好看过这些孩子了。可否让他们留宿宫中?陪臣妾和后妃们多说说话。”皇后道。 第29章 皇帝膝下不少皇子公主均已成年, 出宫后各立府邸,平日进宫请安都是按时辰。 一些母妃数日才见子女一面,确实寂寞。皇帝略一思索, 觉得皇后所言有理, 便恩准了。 宫宴结束,皇帝先行起驾回寝宫, 其余人恭送。 喻青小声问清嘉:“今夜留宿, 是宿在哪一宫?” 谢璟道:“自有礼官安排。” 喻青:“哦, 那你我是住在一处吗?” 谢璟:“……” 好问题,他也一时语塞了。 两人是夫妻, 一般都是安排在同一寝宫。 上次和喻青睡在一起, 还是新婚之夜, 那次也没有同床共枕。 喻青也有点心虚,之前没想到留宿的。 也不知道寝宫里有没有能让她凑合的小榻, 要是真和公主一起……她穿里衣也怕露馅, 和衣而卧?多加几层? 两人可谓各怀心事,往殿外走时, 一名负责撤宴洒扫的小太监被台阶绊了一下, 手中的水桶一倾,正冲两人这边。 喻青敏锐地反手拉住公主,带着她撤了半步,避开了大部分,清嘉没事, 但她自己的一片衣角还是被淋湿了。 谢璟皱了皱眉。 小太监“啊呀”一声:“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这动静引得旁人也看过来,太子自后方走来:“这是怎么了?” 喻青低头看了眼,衣衫有片脏污。 一名首领太监过来, 斥道:“怎么干活的?罚你扫十日长街!驸马爷,您恕罪。哎呀,您这衣服……” 喻青无心责怪下人,只是在宫中,衣衫不洁有违礼数。若和其他皇室同行,也是失敬。 “奴才带您去更衣吧。”首领太监点头哈腰,忙请喻青跟他过去。 谢璟本想跟上,但太子妃唤道:“七妹妹。” 他道:“皇嫂。” 崔氏盈盈笑道:“母后方才唤咱们去她宫里说话呢。” 谢璟回头看,只见太监提着灯,带领喻青走远,他顿了顿,想说晚些过去,但太子妃道:“别让让母后久等了,驸马应当也耽误不了太久。” 皇后的宫殿和喻青去的是两个方向,谢璟虽然略有些不放心,但想来喻青也不是那几个三四岁的小皇孙,不至于在宫里迷路。 太子同自己在一处,想来也不好再去找喻青的麻烦,便跟着其余皇子公主一起移步中宫。 喻青跟着首领太监走了约莫一柱香,不知来到哪一片宫墙外,似乎越往前就越幽静了。 她从刚才起,就觉得莫名有些眼皮发沉,可能是多喝了几盏酒,微醺的缘故。 “这是何处?” 太监道:“驸马,这边是专门安置外客的宫室,您今夜就宿在这边。” 喻青道:“那七公主呢?” “七殿下先前的居所还闲置着,可以宿在原处,只是那地方和后宫娘娘挨得近,您就不便一起了。”太监道。 喻青道:“这样啊。” 她这个身份是外男,留宿宫中,肯定不好跟后妃住得太近。这倒也还好,不用担心和清嘉一起为难了。 太监道:“这些宫里都是留了人时时洒扫的,晚上也都有人伺候。您先小歇片刻,奴才去内务府取身干净的新礼袍给您送过来。” “好。” 宫苑内有两三名宫人待命,喻青走进宫室,室内没有旁人,灯光不甚明朗,还有熏香的气味。 香有些浓,熏得喻青头晕,吩咐道:“来人,把门窗先打开,透透气。” 外头一个宫女细声细气地说:“在,世子。”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在哪听过? 喻青皱起眉,心下突然闪过疑虑。 不对劲。 她的酒量她自己知道,在塞北烈酒都是一喝半坛,就算是几种品类的御酒掺着喝,也不至于才几杯酒头昏脑胀的。 睡意也来得不正常。 眼皮更重,喻青立刻起身。 不知这该死的香究竟是什么,她往门外大步走去,和一名正要进门的宫女撞在一处。 “世、世子要去哪?” 借着灯光,喻青看清了她的脸。 “怎么是你?” * 谢璟只觉得这次待在皇后宫里的时间格外漫长。 皇后一派慈母的作风,嘘寒问暖,关切备至,要把所有人都问一遍似的,别人都没走,谢璟自然也走不成,耐着性子陪坐。 喻青迟迟没来,他不免也有些不安。 小半个时辰过去,皇后才说时辰不早,让众人再去见见自己母妃。 谢璟本是打算离开后去寻喻青,却被皇后叫住。 “清嘉啊,你离宫之后丹阳殿一直空着,冷清得本宫都不习惯呢,这次终于回来了,能住一晚,”皇后道,“让兰韵跟你去收拾收拾吧。” 兰韵道:“是。” 谢璟只得先随兰韵回到丹阳殿,一切陈设皆如往昔。 他问起喻青,兰韵却道:“此处紧邻后宫,按规矩外男是不能靠近的。皇后娘娘思念殿下,才让您宿在这里,离娘娘近些。驸马么,已经着人安置在其他宫殿歇息了。” “原来如此,”谢璟道,“多谢母后厚爱,我明早再去给母后请安。那我就先歇下了,辛苦姑姑。” 兰韵走到殿门回望,不多时,只见室内灯暗下去,便回了中宫复命。 幽暗的寝宫里,谢璟正在床沿,哪有半分睡意。 “去找人问问。” 离宫宴散去都过了这么久,喻青早该结束了。 按他的性子,就算是歇在了别处,也得派个太监宫女跟自己说一声,现在却不知他在何处。 他有些大意了。不该让喻青独自去别处,难道真有猫腻? 陪他入宫的也是秋潋和冬漓,她俩回了宫好比回了自家,熟门熟路。半炷香后,秋潋领进来一名小太监。 “殿下!” 这是当年服侍过谢璟的小魏子,同样是心腹之一。 清嘉出嫁,只带了宫女,宦官不能去侯府侍奉,所以依然在宫中当差。他人很机灵,过去是通风报信的一把好手。 “你可知道宣北侯世子去了何处?” 小魏子知道谢璟宫宴会出席,所以换了班,今夜也在那边当值。 他道:“奴才知道他是驸马,特地留神了,好似是被吴总管带去桐露台那边。” “桐露台?”谢璟皱了皱眉。 正常喻青该和其他皇子、王爷一样,留宿都是被安排在在皇子苑附近。 就算不在那,也该是那些御前侍卫、伴读等居住的北苑,偶尔臣子就在那边留宿。 桐露台偏僻,他自己都没怎么去过,怎么会把喻青带到那边? 小魏子道:“要不奴才现在去寻驸马?找到他人了,立刻回来见您。” 谢璟站起身来:“兰韵走了吧,我自己去一趟。” 在宫里,悄无声息地扼杀一个小人物很容易。喻青有身份,不属于这种范畴,但若真有阴谋诡计,他恐怕也躲不开。 小魏子闻言也有些意外,跟在后面跟冬漓对了对眼色,冬漓小声道:“殿下对那位世子是挺看重呢。” 好在寝宫外并没太多侍卫在岗,出入自由。 大概皇后也不觉得清嘉会引起多少风波,所以没对她严防死守。 然而,去桐露台的半路上,谢璟被侍卫拦下。 “夜深,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我来找喻青世子,不知道他在哪。”谢璟道。 “这边久无人居,世子不曾过来,”侍卫道,“殿下去别处吧。” 谢璟面色一沉,“清嘉”的身份终究是有些低微,镇不住这些受了指使的侍卫或者宦官。 他心念一转,便往皇子苑的方向走去。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2节 “五皇兄!” 谢廷琛从贵妃那回来,之间自己住处外,有几团宫灯光晕,中间站着一名女子。他诧异道:“你……” “皇兄,我是清嘉。” 谢廷琛认出这个妹妹,见她面色略带急切,道:“你怎么在这边?” “我是来找驸马的,皇兄见过他么?” “……喻青?”谢廷琛道,“怎么,他没跟你在一起?” 谢璟道:“之前他不慎脏了衣衫,本来是去更衣,而后就一直不见人影。我怕他饮酒误事,犯了宫规就不好了。” 五皇子没太当回事:“喻青啊,他向来稳妥,应该不会闯祸,放心吧。估计正在这边哪个宫里歇着呢,我让下人给你问问去。” 旁边一个太监闻声道:“两位殿下,奴才是今夜在这当值的小魏子,方才似乎见过驸马爷,他被太子殿下安排到别处去了,应该是跟着吴总管走的。” 听到太子二字,五皇子一顿,眼珠转了转。 谢廷琛是贵妃所出,虽然政事上资质平平,但凭借母家的势力,也让太子很忌惮,两人私下里也是暗暗较劲的。而且他和喻青关系近些。 果然,这似是而非的一说,五皇子也决定插一手了,吩咐侍卫:“把那姓吴的找来。”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太监吴总管就连跑带颠的过来了。 结果五皇子问他驸马喻青身在何处,抬头一看七公主就在后方站着,吴公公心下一惊。 “这……” 吴总管从皇后宫里收了好处,负责把驸马引到桐露台,然后再按照吩咐,晚上带人去桐露台巡夜,后续把情况报告给太子那边。 虽没经手具体细节,想也知道是上不了台面的事。 “不是你安排的吗?支支吾吾的干什么,”谢廷琛斥道,“没瞧见公主正急着找呢?” 五皇子是个不好糊弄的,吴总管没法子,只能说了:“在桐露台那边。” “桐露台?”五皇子还想了一下是哪里,“怎么到那去了?” 吴主管:“这个,当时恰好去那边更衣,驸马醉了酒,奴才就想,就近让他先歇下……” 第30章 “本王过去瞧瞧。”谢廷琛道。 这时, 后方清嘉过来,柔柔开口:“皇兄,既然已经知道去处, 清嘉自己去寻就行了。耽误你好半天, 不好再给你添麻烦,一来一回路也不近, 皇兄也得早些休息呢。让您的侍卫陪我一起去吧, 有事我让他回来禀告给你就好。” 谢廷琛其实是打算自己走一趟, 但清嘉说得客气又温柔,他跟这妹妹没怎么打过交道, 对方是好意, 他也不好说什么。 左右一想, 派他亲卫同行也是一样,便点点头, 叫两人跟清嘉一起走。 吴总管硬着头皮带路, 心下却焦头烂额,谁知道现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到了桐露台附近, 周遭没什么人, 两三个宫人守在大门外,见到清嘉这一行人,面有惶恐,过来下跪问好。 事到如今,谢璟已经断定有异。 “喻世子, 可在里面么?” 宫人中为首的太监心里发毛, 本就心虚,这七公主说话又莫名有股子阴森意味。 他看吴总管装哑巴,旁边两名侍卫形容严肃, 咽了下口水:“回公主,在里面呢。只是,这,驸马他这会儿应当睡下了,奴才替您进去叫一叫他……” 谢璟道:“不必,我直接叫他吧。” “哎,殿下有所不知,”太监道,“这,驸马之前醉得厉害呢,得让人服侍才安顿下来,怕冲撞了您……” “他是我夫君,”清嘉道,“我有什么见不得的。” 公主目光冷冷一扫,太监跪得更低,此刻也不敢再拦,知道是彻底不好了。 谢璟想了想,回身朝两名侍卫道:“我先进去看看驸马,劳烦两位先等在此处吧,驸马醉了,怕他在人前闹笑话。” 这两人纯粹是从五皇子那借来撑腰的,但是他同样也没那么信任五皇子。 要是真有事,还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影响越小越好,以免超出控制。 室内很暗,灯火昏黄,没进门,他就嗅到一阵味道。 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只知道绝不是好东西。 谢璟愈发急切,喻青在哪? 他往里走了数步,听到小声的啜泣,他兀的停住:“谁在那?” 屏风后一声惊呼,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探出身:“……奴婢,奴婢是正在值夜的宫女……” 那宫女抬眼,冷不防对上一张过分昳丽的脸,一片昏暗中,也能看到对方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她腿一软,跪坐下来。 “宫中值夜,一晚几个轮次,每人几个时辰?” 宫女答不上来。 “擅入宫门者死罪,晚点跟金羽卫走吧,”女子冷冷道,然后往后绕去,“驸马呢?” 宫女好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慌张道:“我、我不是擅入,是参加宫宴的……” 谢璟焦躁更甚,无心顾她,快步来到屏风后,只见床帐中倒着一个人。 “喻青?喻青!” 喻青没应声,谢璟发现他衣衫尚且齐整,但脸颊泛红,人事不省。 香气缭绕不散,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目眩。 这味道……他瞬间反应过来。 这是两种特制的迷情禁药,一种口服,一种熏香,都是出自宫外方士之手。 单独一件作用不明显,教人难以察觉,一旦掺杂在一起烈性会十倍增长。 若是男子,会气血上头,被欲望所控;而女子会迷失神智、失去知觉。 当年,皇后曾经用这种药,陷害了宫妃,带人捉奸时,两名侍卫正如虎如狼,而宫妃瘫倒着任由动作。 此等秽乱宫闱之事闻所未闻,皇帝大怒,将三人杖毙。 那宫妃死前哭着伸冤,声称自己只是沉沉入睡,不知发生了何事。 “药是你下的?”谢璟回身怒视,“你对驸马做了什么?” 崔妙馨叫苦不迭。 她什么都没做成。 嫡姐告诉她,这次宫宴的机会,只要抓住了,就能嫁入侯府。 她虽然忐忑,但长姐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顺其自然而已,她要做的很简单。 之后,长姐和太子自会帮她铺路。 于是,今夜她在宫宴散后,就换上了宫女的打扮,有人带着她,帮她潜入了桐露台。 不多时,俊美的世子果然来了。 她早知道,世子的酒里被下了药,在这里被迷香一激,绝对是抵抗不住的。她只需要靠近……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世子的表现,和长姐说的根本不一样。 诘问之后,并没有将她如何,反而是将自己甩开,跌跌撞撞地走去床边倒下。 她等了好久,世子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的。 她心里奇怪,大着胆子过去,结果才碰到对方衣领,就被一掌拍开,她整个人几乎是被掌风掀了过去,重重跌倒在地。 手往后撑了一下,一声裂响后撕心裂肺地疼,小臂的形状都不对劲了。 崔妙馨哪受过这种伤,当时就瘫软了,不敢叫出声,在地上缓了半天,想站起来,腿一动也疼……她又惊又怕,不知所措。 长姐和太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她已经哭了好一阵。 折腾了半个时辰,有人进来了,不是救星,而是清嘉公主。 长姐说清嘉懦弱无能,以后在侯府里也是她做主。 但是这公主比她想的厉害些,崔妙馨一阵心慌,又决定先咬牙不认:“我没做什么,我在宫里迷了路,不小心来到这,世子喝了酒,要轻薄我,我被他伤了……” 知道这小丫头满口胡言,谢璟冷笑:“你打扮成这样,分明是掩人耳目,方才还自称宫女;驸马若强迫你,外面就是宫人,为何不叫喊?做自荐枕席的勾当,当别人都看不出来?你姓崔,是不是?” 崔妙馨没想到公主直接道出自己身份,当即脸白了。 谢璟就知道,这人是崔太子妃那个妹妹,往喻青怀里塞手帕的那个。 先前他们就给喻青做过局了,这次竟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 宴会上好几次击鼓传花传到喻青手里,那赏给他的酒想必就掺了药。 然后再安排他和崔妙馨共处一室。等太子妃深夜“找不到妹妹”,寻到这里,就能撞破一场奸情。 这样的丑事,被太子太子妃抓住了把柄,喻青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为了压下来不闹大,就得到崔家提亲…… “擅用禁药,秽乱宫闱,”谢璟道,“现下是万寿节,治你大不敬之罪都是轻的。” 崔妙馨不禁吓:“我……我不知道,药不是我用的……我也同世子没什么,他把我打回来了……” 谢璟:“……” 他对眼泪涟涟的小姑娘道:“趁着无人知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此事真被宣扬出去,你的清白和脸面都保不住。” 崔妙馨愣了愣,听懂了,站起来往门口方向一看,又望而却步,转头慌道:“可外头好像有人。” “……”谢璟也是被蠢得没脾气了,指道,“去偏室,那连着耳房,再从后门出去。一路上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崔妙馨依他所言,一瘸一拐地跑了。 打发走了崔妙馨,谢璟转而看向床上。 那种虎狼之药……接下来该拿喻青怎么办? 谢璟道:“喻青?喻青?” 喻青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她,可她意识朦胧,才清醒一点,就要再度被拽回混沌。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3节 她知道自己今夜被设计了,以为自己不甚被下了迷药,有人要栽赃陷害。 尽管她没抵抗住药性昏倒过去,但有人靠近时,多年的直觉让她在那时出手提防——这几乎是刻在了骨血里的习惯,即使是最疲惫、最虚弱的时候,她都能够保持着防备。 因为她有需要守住的秘密。 谢璟也不知道喻青怎么了,他只听说这禁药会让男子□□焚身,可是喻青的表现完全不是此类。 他不由得猜测是那些人下药没轻没重,量太大了,该不会把喻青弄出问题了吧? 他想去拍拍喻青的脸,结果本来无知无觉的人,反手一把扭上他的手腕,他几乎听见骨骼响动了一声,顿吸一口凉气,顺着力道往前倾。 刚才崔家女说没能近喻青的身,还真不假,他手都要断了。 “喻青,”他道,“你醒醒,是我。喻青!你快松开,我手疼。” 他清晰地意识到论起力气自己和喻青可谓云泥之别,也不知道喻青吃什么长大的,他先前还说自己力气小,分明胡说八道。 谢璟挣扎不开,他那点手劲宛如蚍蜉撼树,只得又凑近,在喻青耳边焦急地又叫了几声他的名字。 喻青好像闻到了一层清香。 这和她那枚宝贝的兰花香囊是同样的香气,香囊她平日里时时不离身,晚上也挂在床帐一角,带给她一种熟悉的、安全的感觉,仿佛逼散了那熏人的味道,令她放松了些许。 “嗯……” 谢璟听到喻青好像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 此刻也没顾上留在他手腕上的一圈红印,他又低头看看喻青,那人依旧无知无觉,鬓发乱了,湿润的气息打在自己的脸上。 “……” 这迷香真的太浓了,他在这待久了,都感觉隐隐不适,方才是眩晕,这会儿竟然有一丝燥热。 本来是想先留在这看住喻青,看来这地方留不得,得快点将喻青也一起带走。 第31章 谢璟先出去, 让五皇子的侍卫回去复命,告诉他驸马确实在里头,已经睡下, 自己晚上也陪在这。 又遣走了吴总管和那几名碍事的宫人, 那几人本就心虚害怕,溜得很快。 然后, 他叫小魏子跟进来架喻青走, 冬漓听说世子昏睡不醒, 也是想帮忙搭把手,刚进门就她捏住了鼻子:“这是什么味!” 想起喻青中的是那种药物, 而冬漓又是个姑娘, 怕再有什么不妥, 谢璟终究没让冬漓去碰。 他自己亲手去扶了喻青起来——而且确实得他才管用,别人喻青都不认。 连小魏子都差点也被伤到, 只有谢璟靠近了, 喻青才让人摆弄。 秋潋机灵,方才没干等在外面, 而是跑去找了另一个自己人, 是个值守侍卫。 这批人明面上都不起眼,暗处互相联系,在宫里一直帮衬着他和容妃。 这侍卫了解巡夜路线,跟小魏子一起扶着喻青,几人借着夜色, 抄宫中小路, 回到了丹阳殿。 好在桐露台的方向和谢璟这边都冷清,没有撞上其他人。 “殿下,把他放在……” 小魏子本想问谢璟是否把驸马带到偏殿, 谢璟却道:“把他放床上,你们退下吧。” “哦、哦……” 小太监不免又诧异了,这可是殿下自己的卧房! 出了门,冬漓过来跟他一阵蛐蛐:“你都不知道,这驸马颇有些手段,把殿下哄得时常昏头……” * 其他人走了,寝居就两个人,谢璟又去看看喻青。 他不安分地动了动,好像有醒转过来的意思,但皱着眉,好像是不舒服,隐约轻哼了几声。 可能是这会儿药效返上来了? 禁药猛烈,若不发散,就能让人发狂。 谢璟原地转了几圈。 连夜去请个太医过来?劳师动众的不妥,又未必能治。 要不找个女子……当然更不可能了,且不说宫里没人,就算有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两人凑一起。 现在就只有自己在场,谢璟脸色几变。 总不能他亲手去帮吧? 那他还不如在墙上一头撞死。 左思右想,习武之人有内力傍身,喻青武力高强那内息肯定也雄厚,说不定会比常人要耐力高些。 若放着他不管,应该……也不会死人吧? 他决定先观望着,若喻青还好,就让他自己挺过去。 要是等会儿他状态不对,那谢璟再想办法。 喻青脸红得还是很厉害,脖颈上、额角上有层薄汗。 他一向守礼,夏日里衣物也穿得较严实,想来是闷热难受。 谢璟纠结了半天,决定还是帮他将衣服先解开,也许好受点,又让人端了水和布巾,可以散热。 喻青又不让碰,谢璟只得道:“是我,你别乱动。” 喻青依稀听到有人柔声低语,在耳中朦朦胧胧,携带着信赖的气息。 见他平静了,谢璟深吸口气。 伺候一个男人宽衣对谢璟也是头一次,他蹙着眉头,松开了对方的腰带。 腰还真窄。 喻青穿得挺多,怪不得热得都是汗水,解开外袍,谢璟见里衣的衣领也有些微湿,贴在身上必定不适。 他只好再把他的衣领散开一些,想用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一下。 然后他发现奇怪的东西。 喻青的里衣里面好像还有一层。 纯白的布料缠了几圈,这是什么? 像是绷带? 谢璟的第一反应他身上有伤。 上回他剿匪回来,说是没伤到,难道是在骗他?还是最近在军营里新添的? 谢璟眼瞳震动,喻青怎么瞒得这么好。 同时他也意识到,若真有伤在身,今夜又是饮酒,又是中药的,捂了这么久,绝对更严重。 不行,得看一下。 怕碰伤对方,他小心地解开喻青缠在躯干上的那层白布,一层,两层……剩下的布料松松垮垮,透出了肌肤的颜色。 谢璟怔住了。 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东西,他霍然站起身,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是……这……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或者发了癔症。 定了定神,他又再次凑上前去,那半遮半掩的最后的布料下面,那轮廓是那么优美柔软。 喻青呼吸悠长,胸口起起伏伏。 谢璟大惊失色。 他呆呆地倒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宫殿的柱子,顺着缓缓坐在地上。 喻青他竟然……不,她竟然…… 极度震惊下,谢璟脑海一片喧嚣,连耳膜都震颤着。 他想起喻青说过的话。 “这世间谁人没有秘密?你有,我自然也有……你一定有你的难处。” 很多事情都穿针引线般地连在一起,谢璟脑中逐渐澄明。 为什么喻青一直也不在乎圆房,为什么如此听信那檀音寺和尚的话,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目光向来只有珍视却没有欲望,为什么全然不在乎子嗣。 为什么她的眉眼那么清秀。 为什么她的手指那么白皙。 为什么她散下头发的一瞬间能让人晃神。 为什么她含笑微醺时面如桃花。 一切都有了解释。 谢璟不知回味了多久,才缓缓站起来,走进了喻青,他盯着他……她的脸看,心如擂鼓,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他无意间撞破了喻青的最大的秘密。 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谢璟的指尖太轻柔,喻青含混道:“痒。” 谢璟收回了手,轻声道:“喻青?” “……” “喻青?”谢璟学着陆夫人的称呼,“青儿?” 喻青道:“……嗯?” 迷蒙间,她的嗓音也不想往日压得很低沉。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4节 此刻宫内极静,谢璟听清了她的声音。 谢璟足足站了许久,灯花一声爆响。 他方回过神。 看着衣衫不整的喻青,他旋即意识到,这件事绝不能透露分毫。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要多么小心翼翼、严防死守,才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不仅是秘密,还是尊严。 不能让喻青被别人人发现……也不能让喻青知道自己发现了。 谢璟用颤抖的手给喻青缠牢了白布,拢好了里衣,把外衣也重新系好。 摆弄的时候,喻青小声哼道:“别动我,困了……” 怪不得这种药用在喻青身上是这个反应,因为她根本不是男人。 折腾了半宿,谢璟还带着妆饰,没叫人进来伺候,他自己洗净脸,拆掉发髻。 珠钗尽褪,现在的谢璟也是本来的面目,他复又来到喻青床前,对着熟睡的人,又不由得后怕。 太多纷乱的心绪无法言明,最终化成了一句叹息。 “如果发现的不是我,你可怎么办……” 喻青的血还是热的,她翻了个身喃喃道:“好热。” 谢璟:“……” 可不能让喻青把衣服脱了。 他找了个宫扇,堂堂清嘉公主愣是给驸马扇了半个时辰的风。喻青终于睡熟,可是他依然睡意全无。 * 天亮了。 昨夜事情没成,崔四小姐半夜带着伤哭着找到长姐那,说公主突然来了,自己就跑了,被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一通。 谁也不知道清嘉竟然出来搅和,几人只好先派人去桐露台将那熏香气味掩盖,见喻青没有踪迹,想来也是被清嘉带走了。 第二日皇后的大宫女就来丹阳殿问罪——然而扑了个空。 七公主和驸马已经不见人影。 据说昨夜驸马醉酒,又吹风受凉,今天竟有风寒之症。 怕病扫了万寿节的喜气,公主清早就连忙找御前的管事公公代为通传,向皇帝请辞,出宫回了宣北侯府。 * 微微摇动的车厢里,喻青惴惴不安地又问了一遍:“殿下,臣昨夜真的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一觉醒来,定睛一看,公主正在镜前梳妆。 喻青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竟然宿在公主的宫里。 她的记忆就留存在看到崔四小姐的一刻,后来发生的记不清了。现在还有点头昏脑胀的。 公主说,昨夜迟迟不见喻青,不放心就过来寻自己,撞上了一个可疑的小宫女,发现室内好像有迷香,连忙把她带走了。 “确实,我应该是中了迷药……” 喻青告诉公主,那宫女其实是崔四小姐扮的,这中间多半是太子那的手笔。 两人合计一下,均觉得此事不好声张,本就不光彩,一时也无法指认谁,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再从长计议。 毕竟在宫里没法跟太子和皇后相抗,晚些不清楚是否又有什么后手。 她很害怕自己暴露了什么,但起身时发现自己衣衫齐整,看着没人动过。 公主说她睡得沉,好不容易才让太监和侍卫把她带走,自己宫里又没有男子衣物,就暂且让她和衣睡了一夜。 听起来什么都没发生,喻青才松了口气。 但是公主脸色看着有些疲惫,她不禁又发问一遍。 公主一直闭目养神,闻言抬眼,道:“你没做什么。” 喻青小心地说:“可是,可是殿下好像没睡好……” 清嘉沉默了片刻,复而柔声道:“嗯,昨夜我想来就后怕,万一晚去了可怎么办。幸亏来得及时,不然要出乱子了。” 的确,昨夜他们先给她下了药,又跟崔四姑娘共处一室,只要被人发现,喻青百口莫辩,说自己昏睡,谁又会信。在宫中□□贵女被抖出去,宣北侯府颜面都丢尽了,皇帝也定要治罪。 这个丑事足够成为太子手中的把柄,时时都能拿捏喻青,喻青不娶崔四小姐都平息不了。 好在关键时刻清嘉可靠,竟然把她捞了出来。 “这次我大意了,以后一定十二万分小心,”喻青覆上清嘉手背,“不会让殿下再为我担心。” 清嘉却翻转了手腕,回握住了她的手。 喻青一顿,平时清嘉很少这样回应自己。 微风时而把车帘拂起,外头的日光照在了清嘉秀丽的眉目间,她低声道:“嗯。” 车马到了侯府,两人先后下去,喻青低头看着掌心,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 第32章 回到房中, 谢璟径自靠在软榻上。 昨夜一宿没睡,喻青都看出他脸色不好,侍女自然也不太放心。 冬漓把谢璟换下的衣衫送去浣洗, 回来见他一手撑着额头, 不知是在出神还是累了。 正想劝他先去休息一会儿,走到近前却听见一声轻笑, 只见谢璟正微微颤抖着。 “……殿下?”冬漓试探唤道。 谢璟放下手对她摆了摆, 然后又将脸埋在掌心。 在那片刻缝隙中冬漓看清了, 发现他竟然真在笑,并且极为开怀的样子, 冬漓在他身边好多年, 几乎没见过谢璟此等神色, 当即慌了。 “您没事吧?”她惊疑不定地问。 昨夜过得太乱了,直到现在, 谢璟才有了实感, 意识到一切不是梦,从未有过的心潮激荡、欣喜若狂。 自顾自地笑了好半天, 才笑够了。 他对冬漓摇摇头, 含笑擦去眼角的泪水。 “冬漓啊,”他悠悠道,“我真是嫁对人了。” 世间因缘际会,多么神奇。 过去二十年上天从未怜悯他,现在却也赐予了他一生一次的好运。 冬漓惊恐万状。 她完全感知不到谢璟无边的喜悦, 她只觉得殿下要疯。 “殿下呀, ”她悲伤道,“奴婢两个其实早就想劝您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狠,断袖就断袖吧, 喜欢男人的有的是!殿下得想开点,大不了就先跟世子好好过日子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为了这个成日发愁,出了问题如何是好,呜呜呜……” 谢璟:“……” “你说得有道理,”谢璟道,“以后我再也不愁了。” * 昨夜绮影没有跟去宫宴,晚间听宫里的人来报,说世子与公主留宿宫中,不回来了。 本以为起码要等晌午后才返程,清晨才过就见喻青踏入院中,有些意外。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在宫里用午膳?” “别提了,头晕得很,”喻青捏捏眉心,“昨天被算计了,差点要娶第二个媳妇,这都什么事?” 绮影吃了一惊。 刚在公主面前还算自若,现在喻青回想起昨夜,只觉得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对方却步步紧逼。 太子把她当什么了? 她难得叛逆地想:但凡有第二个能成事的皇子,她说什么也得帮一把。 可惜想来想去,皇帝这些儿子说实话都一般,太子都是矬子里拔大个。 作为皇后嫡子,他储君的位子目前还动摇不了,可这等小人,往后坐上了龙椅又能有什么出息? 为了暂避锋芒,万寿节后她又告了几天假,尽可能装病装得像一些。 不想,还没等她重新上朝,就出了件大事。 皇帝在勤政殿阅到一方密折,龙颜大怒,派人抄了秦初秦侍郎的府。 秦侍郎曾在地方湖州任职,前年水患,他治灾立了大功,太子奉命赈灾巡察时,上书赞其功绩。 去年秦初被调回京中,作为朝中新秀声名鹊起,是接任工部尚书的人选之一。 结果,现在地方州官上奏,声称耗费财力人力修筑的堤坝一年间频频受损,查看过后发现工程偷工减料,若不尽快加固隐患无穷。 更附有数人以血画押的呈状,言明秦初贪污赈金近五成,还曾隐瞒瘟疫,数个村落染病而死之人总计多达千数。 不仅秦初落狱,先后举荐他的也都悉数被问责,太子也难辞其咎,皇上直接发了火。 太子向皇帝求情,称当时南方水患严重,他在湖州视察过后,便匆匆去了更为严重的受灾地,以至于判断不清,被人蒙蔽。 皇帝命太子自去反省,派了钦差和工部几名官员前往湖州,太子失了心腹,还引火烧身,想必在东宫急得团团转,一时是顾不上喻青这边了。 朝堂上乱了好几日,对喻青全无影响,她置身事外,还比较闲适,该上朝上朝,该去兵营去兵营,暂时不必担心太子再次发难。 而最近这段时间,清嘉也有些许变化。 可能是因为上次两人长谈过,清嘉的心结被解开,不像之前默默为子嗣焦虑,少了负担,心情自然也转变了。 从前她总是内敛、恬淡的,两人相处时,她一向沉静。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5节 现在,她似乎变得明媚了一些,看到喻青时,未语先带三分笑。 喻青回府时,她偶尔还会在府门口相迎,晚上,她让喻青多留一会儿,陪她下棋或是在府中闲逛。 不知是不是错觉,清嘉温柔如水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莫名的灼热。 有时候措不及防迎上她的目光,喻青竟会有些许的不自然。 比如,晚膳时,她一抬眼,发现对面的清嘉也不急着动筷,一手托腮,就这么瞧着自己。 喻青愣了一下:“殿下,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啊。”清嘉柔声道。 “那殿下怎么看我?” “怎么,还不许我看你呀?”清嘉莞尔一笑,“以前你不也总是看我吗,我都没说你什么呢。” 喻青:“……” 她摸了摸鼻子,这点她还真无法否认。 可是这又不是一回事,清嘉那么漂亮,多看看也是应该的。 最近她似乎每天都在换不同的衣服,数日不重样,简直是对眼睛的洗涤。 从军营里一堆人高马大的壮汉里回来,看着貌美如花的妻子,喻青心灵都变得澄净了。 清嘉又问道:“驸马,你瞧我今日有何不同?” 喻青乖乖答道:“殿下换了衣服,还有发簪。” 清嘉道:“我是说脸上。” 脸上? 喻青仔细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从优美的眼睛,再到挺翘的鼻尖,然后到清晰的下颌,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同:“……” 清嘉笑道:“我换了新的口脂。” 喻青:“……原来如此。” 清嘉说:“以前的颜色好,还是现在的颜色好?” 喻青诚实道:“都好,臣……分辨不出来。” 清嘉又轻笑一声,等到用过膳,她带着喻青来到她的妆台前,拿出了几盒口脂,说:“以前是这种,现在是这种,你看,不一样的。” 公主还搽了一点在手背上,差异在白皙的肌肤上确实明显了些。 但是,喻青实在给不出哪个更好看,这在嘴唇上,不都差不多了吗? 清嘉笑道:“罢了。” 喻青虽然不懂口脂,但是她懂投其所好,既然公主喜欢,她隔天下朝后,绕路去胭脂铺子里买了一大堆,晚上回来悉数带给公主了。 零零碎碎的妆盒摆了有半桌子,公主哑然失笑。 她挑挑拣拣一会儿,时不时抬头看看喻青,然后用指尖在其中一盒上蘸取一点,对喻青道:“你坐过来些。” 喻青不明就里,依言照做。 “再近点,来。” 公主前倾着,靠近了她,两人鼻尖相距不过数寸。 然后清嘉抬起手,朝自己的嘴唇探来。 喻青下意识往后躲去:“殿下这是做什么。” “别动啊。”清嘉嗔道,另一手又轻轻托上喻青的侧脸。 她袖口的暗香扑鼻而来,喻青怔怔地看着清嘉,对方垂着视线,睫毛细密,喻青呼吸一顿,竟也忘了推拒。 就这么一个晃神,公主的指尖就覆了上来,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抹开口脂。 喻青反应过来公主做了什么,顿时有些尴尬:“殿下怎么给我涂这个,多奇怪啊。” 她一向作男子打扮,更没有用过脂粉,不敢想象是什么诡异的模样。 清嘉道:“不奇怪,你看。” 她拿起一旁的圆镜,给喻青照着。 看清了镜中的自己,喻青一愣。唇色不是想象中的绯色或嫣红,在脸上丝毫不显突兀,原来是一层略浅淡的杏色口脂,有点润,瞧着很匀净。 清嘉笑道:“这个是最适合你的了,给你拿着吧。” 她把那盒口脂的盖子扣好,放在喻青手心。 喻青:“……我又不用涂口脂,这都是女子用的。” 清嘉道:“谁说不能用了,再说也不是为了好看。你在外面风吹日晒的,想起来就涂一点,不然嘴唇容易干裂的。” 回到怀风阁后,喻青还有些恍惚,又试探着照照镜子,看来看去,好像是多少有了点不同,又说不清是哪里……清嘉挑得确实很好,她真厉害。 她从袖中摸出那盒口脂,打开了,上面隐约留着公主指尖的纹理。 想起对方的手按上嘴唇的触感,喻青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方才的氛围,怎么想,都有点…… 不太清白。 若即若离、似有还无,欲言又止。 清嘉笑意盈盈的面容又在脑海浮现,她的眼瞳中有种勾魂摄魄般的神采。 之前似乎从未察觉,她们之间竟然到了这种情况吗? 自从清嘉给了她安神的药包,她睡得一直都比较平稳,这个晚上却罕见地失眠了。 有一次绮影对她说,要当心,清嘉公主对她是有心意的。 当时她没当回事,这次终于感知到了危机。 一开始她的构想是和公主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就好,可自从和清嘉相识以来,两人性情相投、相处融洽,不知不觉间,就如此亲昵了。 可到底,两人都是女子……这样下去,能行吗? 清嘉像一潭脉脉流动的水,无声地浸润着一切,喻青又做不到疏远她。 但是,清嘉终究和自己不一样,她是个正常的姑娘,有朝一日若她想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喻青怎么办? 同吃同睡、举案齐眉、恩爱缠绵?喻青根本给不了她。 永远都没法得到的东西,连念想也是一种残忍,她对此深有所感。 如果可以选,她好想和清嘉再近些,可是,她也不想让清嘉承受伤害。 长痛?短痛? 喻青一向果决,现在也开始焦虑了,她有些低落地翻了个身。 想起清嘉近在咫尺的脸,即便过了两个时辰,喻青还是没忘掉那一刻的柔情。 她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呼吸一顿。 这……不对吧? 由于一直掩饰身份,喻青自觉不会有爱侣,因此从前几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还是默认自己比较中意男人的。 难道……女子也可以……? 不,应该是错觉吧。 一定是两人近来太过亲密的缘故。 第33章 清嘉不过是拿给她一盒口脂, 喻青辗转反侧半宿,翌日一早上朝都迷迷瞪瞪的。 她的思绪在肃穆的金殿中飘来飘去,时而想象:清嘉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浇花还是看书? ……她又想起清嘉了。 下朝之后, 还有些闲暇, 她在思考是回府,还是直接去军营。 马车外路过卖龙井茶酥的点心铺, 她想起清嘉不久前偶然提起过很喜欢, 犹疑片刻, 还是买了新出炉的两盒茶点回了侯府。 起居堂中,清嘉既没有在侍弄花草, 也没有在看书写字, 她靠在榻边, 手里拿着女红物件,竟然是在刺绣。 听到声音, 她抬起头, 讶然笑道:“嗯?怎么回来了?” 喻青道:“今日下朝早,晚点再去军营也行……殿下在绣什么?” 以前没见过清嘉做过, 巾帕上的图案只有个雏形。 清嘉道:“你的荷包戴着这么久, 都旧了,味道也该淡了。我给你做一个新的。” 喻青一怔,道:“这……我重新装点香草就行了,不劳烦您。” 清嘉一笑:“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上次我绣的这个,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吗。” 她爱不释手的香囊, 图案精致漂亮,喻青原本只以为是现成的绣缎或者侍女的手艺,没想到竟是公主殿下亲自给她绣的。 公主时而说几句话, 时而把视线转到手里,仔细地绣上几针。 神色既认真、又温婉,似乎又有些愉快。 喻青艰难地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想:……这样下去,真的不太行了。 那天之后,她开始慢慢地减少在公主这里待着的时辰。 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又有些愧疚。 一开始她也很不习惯。 前阵子几乎整个晚上都在清嘉那,连绮影都幽怨地说,喻青只知道回怀风阁睡个觉。 现在,她总是推说明日上朝,得早些回去。 坐在书房里,她无聊地翻几下剑谱,连点心都不想吃。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6节 口味都被公主的小厨房养刁了,总觉得自己院子里厨娘做得一般。 同时,她也有意在军营多待待,就算没有军务,也巡视巡视这个,检查检查那个,给自己找点乱七八糟的事干。 说来也怪,这么些年都是在军营里待着的,最近却经常腻味——面对一个个五大三粗、声如洪钟的男人,不免想念又香又美的公主。 怪不得温柔乡会消磨志气呢。 连她一个女人都不能免俗。 清嘉听说她近来繁忙,几次关切地问她累不累,别太操劳。 她要离开时,清嘉会送她到外面,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分明像挽留。 某天清嘉问道:“再过两日,你应该休沐了吧?” 喻青:“嗯。” “真好,你总算能歇一歇,”清嘉道,“对了,我记得你上次说,有个南湖还是什么地方的,很不错。我们这次要不要去看看?” 喻青:“……那日同僚正好有个宴席,我答应去赴宴了。要不等下次吧。” 她似乎是第一次拒绝公主,清嘉明显愣了一下,道:“宴席要花那么久吗?我们可以晚上去啊。” 喻青道:“我还想起来,最近忙,好久也没抄佛经了,等下月初一还得送去檀音寺呢。” 清嘉沉默片刻,随后道:“好。” 她唤了声侍女,侍女拿了一个食盒,公主柔声道:“这是让小厨房给你做的点心,你最近都不常在这,拿回去吃吧。” 喻青几乎是逃出了雯华苑,心想,该拿清嘉怎么办? 她这么好,这么温柔,就算自己没做什么,只是消极地回避,都压力倍增。 休沐那日,她从外面回来,晚上就在书房三心二意地抄经,手边是从清嘉那拿的牛乳酥,混着果仁,满口香甜。 书没抄几行,点心吃了半盘子。 外面传来声音,喻青耳尖,听到“殿下”二字,顿时一愣,看到清嘉缓步走进书房。 “殿下怎么来了?” 清嘉道:“来看看你。” 她在不远处坐下,喻青如坐针毡。 清嘉突然叹了口气,她唤道:“冬漓进来。” 冬漓应声进门,递给清嘉什么东西,行了个礼,又退出去掩上门。 清嘉道:“这个给你。” 只见公主放在桌上的是一沓纸张,喻青愣住,竟然是细密工整的经书。 “不是说还差很多吗,我这两天就抄了一些,拿去烧掉好了,”清嘉轻声道,“本来你就很辛苦了,多休息吧。” 喻青道:“怎么能让殿下替我做这些?这……臣……” 清嘉道:“都一样的,心诚则灵,我也希望佛祖能多庇佑你。” 喻青心中登时酸涩一片,几乎不敢细看清嘉的字迹。 “我……”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清嘉道:“我这几天总是做噩梦,醒来就心慌。” 喻青忙安慰道:“没事,梦都是反的!” 清嘉并未答话,喻青抬眼一看,瞳孔骤缩,只见暖光映着公主半侧面容,一颗泪珠闪烁着从她眼角蜿蜒而下。 公主道:“不是反的,是真的。” 喻青也不知道一个人流起眼泪竟然能揪心至此,道:“别哭,您别哭啊……是什么梦?” “我梦到你厌弃我了,不愿意见到我了。刚成亲的时候,你每日都来好几次,现在连多说两句话都难。是我哪里不好吗?” 喻青哑口无言。 “驸马,我自小在深宫之中,无恩无宠,”清嘉楚楚可怜,“若是连你也不怜惜我,我还有谁能托付终生呢?” 喻青怎么不怜惜,她可太想怜惜了! 可她是女子,这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我没有。”喻青苍白无力地否认,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想先给清嘉擦擦眼泪。 清嘉这么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出这段时间的异状? 喻青十分懊恼。而且什么抄经的说辞确实太假了,拿着借口糊弄清嘉这么久,也太过分了。 这完全就是有心的冷落。 “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厌弃你呢?”喻青再三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军务忙,过段时间就好了,殿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虽然公主没流多少眼泪,但喻青的心还是被她给哭软了。 清嘉说:“哦,那你往后还会来陪我吗?” 喻青说:“……会,我有空一定多去陪您。” 这个回答还是有些敷衍,清嘉依旧委屈。喻青真是手足无措。 清嘉说:“时辰不早,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您。”喻青道。 送走清嘉,喻青失魂落魄,苦恼地伏案叹气。 接下来,她丝毫不敢怠慢清嘉,乖乖地去陪她。 清嘉其实没有再提上次的事,也不曾要求喻青多留,还时常劝她早些休息。 喻青还是心里隐隐发慌。 清嘉新绣好的香囊,也配在腰上了,这下她一共有两个,另一个还是挂在床边,也不用成天再解来解去的。 一看到香囊,她就想到公主,一想到公主,她就犯愁。 入夏以来京城常有雨水,半夜雷声隆隆作响,雨打窗楹。 喻青隐隐约约被吵醒了,还没等继续睡熟,听到外面有人传,是雯华苑的人请驸马过去。 “公主?公主那边有事?” 喻青一听,跳下床,三两下穿好外衣系上腰带,斗笠也没来得及披,替她打着伞的家仆都跟不上她的脚步。 雨夜凉气重,她怕清嘉犯上次那种旧疾。 清嘉公主的侍女道:“殿下在里面,想见驸马……” 踏入房门时又是一道惊雷乍响,喻青隐约听见内里有声惊呼,走进房门,径自来到床边:“殿下,是我,我过来了。” “喻青?” 侍女悄然退去。 床边的灯只亮了两盏,有些昏暗。 透过挽起半边的纱帐,只见公主拥被而坐,青丝散乱,脸色惶然。 “雷声太大了,我害怕,”清嘉道,“心悸得厉害,睡不着。” 喻青握住她的手,依然是冰凉的。 公主身上每一寸都写着脆弱,喻青安慰道:“清嘉别怕,我在这呢。”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母后那边的宫人不管我,像这样的晚上,我都整夜难眠。” 实在是太可怜了。 坐在床边,她想搂一搂清嘉,只是她的臂膀也实在算不上宽阔,不能把清嘉全部搂在怀抱里。 喻青轻拍着清嘉的肩头,清嘉的身体才慢慢放松。 然后清嘉突然回身抱住了她,方才喻青只是虚虚地搂着她的肩,现在骤然被扑了满怀,立刻浑身僵硬。 但公主身上还是熟悉的清香,她迟疑着一抬手,掌下都是公主脑后披散的如瀑长发。 “再陪我一会儿吧,”公主低声道,“今晚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喻青脱口而出:“好。” 谢璟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心想:她的心可太软了。 他不免又有些担心,如果不是自己被赐婚给她,喻青娶了其他的人,是不是也要这样对待对方呢? 一想起这个可能,他就忍不住地发酸。 还好,现在喻青是在自己的怀里,对方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未来……终有一别。 谢璟几乎不想离开了,此生头一次留恋清嘉公主的身份,这可是喻青的妻子啊。 在他还继续占据这个位置的时候,每一天都要珍惜。 第34章 喻青刚说完就后悔了, 她总是一见清嘉就昏头。 白纸如她此刻也感知到了暧昧的情愫。虽然她并不排斥清嘉的亲近,可致命问题依然存在:她不是男的! 一边抱着清嘉,一边在脑中思索, 公主说今晚陪着就是单纯的陪着对吧? 一会儿应该不会有宽衣解带的环节吧…… 好在清嘉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她就只是静静地抱着喻青,两个人身上的温度逐渐渗透在一起, 喻青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雷声又响起来了, 雨声哗哗。 清嘉的手臂紧了一下, 喻青道:“没事的,你别怕, 我在这呢。”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7节 大约又过了一刻, 公主终于从原来那惊慌哀婉的状态恢复了平静。 喻青觉得她应该缓过来了, 便轻声道:“你继续睡,我拿条毯子, 去那边的榻上……” 清嘉抓住她的袖口, 说:“别走。” 喻青:“……” 清嘉软绵绵地说:“还在打雷呢,你得在我身边我才睡得着。往里一点, 你进来躺着吧。” 她纠结了片刻, 把外袍脱了,里面的衣服倒也没有什么异状。 她把灯又吹灭一半,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般地进入床帏,陪公主一起睡觉。 她有点僵硬, 好在公主的床很宽敞, 两人也不是没有罅隙地贴在一起。 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公主小声跟她说话。 “对不起,今夜突然把你叫来, 害得你睡不好……” 喻青道:“我本来也醒着呢,这雷确实太吵了。” “明天在我这用过早膳,再去上朝吧。” “嗯……” “那晚上你还会过来吗?” “……来。” “我让他们给你做你爱吃的点心,好不好?” “好……” 两人一言一语地说着话,清嘉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靠了过来,喻青一瞬间下意识全身绷紧。 清嘉的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搭在了喻青的腰上。喻青艰难道:“公、公主殿下……” “嗯?我压到你了吗?” 清嘉的胳膊根本没什么重量,但这个亲密的程度已经是喻青能接受的边缘,连内息都凌乱起来,不敢想象再近一步该怎么办。 到了今夜这个份上,想着近期以来的种种,喻青心一横,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要不干脆今天就先说个明白? 这几天她日思夜想,实在是找不到太妥当的解法。 目前只有一个简单粗暴的说辞,不清楚清嘉能否接受……主要是在这么下去真的太煎熬了! “没有压到……您现在要睡了吗?” 清嘉说:“还不是特别困。” 雨声不断,喻青道:“那,臣跟您坦白一件事,好吗?你要做好准备……” 清嘉沉默片刻,然后轻声问:“什么事?你如果不想,那可以不说的。” “不是的,我还是有必要告诉您,不然我于心难安,其实……”喻青毅然决然。 清嘉却道:“不,你不用说。” 喻青道:“我得说,我不能再骗您了,其实我——” 这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原本靠在她肩膀的清嘉正抬头,惊讶地看着自己。 “其实我早些年在战场上受过那个、那个旧伤,”喻青卡了下壳,“军医一般手段都很粗糙,也没好好治。就留下了那个、一点隐疾。死倒是死不了,就是不能那个,行夫妻之事……” 清嘉:“……” 喻青:“……” 她既不想让清嘉失落,又没法跟她圆房,同时又想要和她保持这种亲近的关系,实在是平衡不了,于是决定放弃身为男子的尊严——反正她也不是男人,无所谓。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脸皮,越说越窘迫,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清嘉果然愣了,喻青耳根发热,一时感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敢想对方此刻的心情,十分忐忑地等她的反应,良久,却听清嘉“扑哧”笑了。 喻青:“?” 把公主气笑了? 清嘉柔声道:“这样啊,我还当是什么呢。” 喻青:“你当是什么?” 清嘉:“唔,我还以为你想说你过去有心上人。或者你在塞外有家室呢。” 喻青:“……这个是绝对没有的。” “那就好,别的我都不在乎。我觉得你这样子……挺好的。”清嘉道。 喻青:“啊?” “我胆子很小的,本来也不太想做那种事,除了你,别的男人我都怕,”清嘉柔声道,“再说,我先前说我没有子嗣,驸马也没有怪我不是吗?” 她的回答完全在喻青的意料之外,公主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那之前自己寝食难安是为了什么? 清嘉道:“只要你心里有我,对我来说就够了。” 她重新靠了过来,手也又搭上了喻青的腰。喻青简直怀疑自己是做梦。 心中的巨石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 清嘉简直是她的宝贝。柔情似水,不计前嫌。 要是没有她,喻青再过十年二十年都是孤家寡人,而现在她和公主在依偎在一起低声细语,软玉温香,实在是太舒服了。 雨声渐停,喻青搂着清嘉安眠。 阖眼前她暗自思量:也罢,和女子这样安宁相伴感觉也不错。 * 绮影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喻青全无踪影,一问才知道,世子半夜跑到公主那去,彻夜未归,可把她给吓坏了,心惊胆战地去送了朝服,到了雯华苑一瞧,喻青毫发无损,正凑在清嘉公主旁边,高高兴兴地看她梳妆。 绮影:“……” 两个人挨在一起吃了早膳,喻青上朝之前,连发冠都是清嘉公主给戴上的。 这样子若换作是男人,完全就是一副沉浸在温柔乡里找不着北的状态。 喻青一整天都心情大好。 事后想来,她贸然跟清嘉坦白还是太草率了,平时她一定三思而后行,可人总是容易在夜晚一时冲动。 但没想到,竟然如此轻巧地解决了困扰,教她简直后悔,怎么没早些跟清嘉只说,绕了那么多的弯。 反正她也不需要男人的面子,而且公主又不会笑话她。 临近傍晚,她自骁骑营回程,想到清嘉,还是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 亲卫突然道:“将军,您看,那个好像是您家府上的马车啊?” 喻青抬眼一看,城门口停着架眼熟的马车,车身车盖的纹饰的确是宣北侯府的。再仔细看看,前方的车夫正是侯府家丁。 “吁!”她勒马停住。 还没问是怎么回事,车帘被一只手掀起,一名女子探身出来,喻青惊道:“殿下?” 她连忙跃下马,到了车前,清嘉笑道:“今日想早些见你,就来这边等了。” 公主目若秋水,喻青险些直接挽着她上马车……然后才想起来自己那边还落下了一队人。 喻青牵马回去,只见一众卫兵都兴致勃勃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喻青:“……” 上司的家务事谁不好奇?清嘉公主平时深居简出,就算是亲卫都没见过她。只知道自己家的将军娶了个公主,也不知她是丑是美,脾性如何。 “将军,那人就是你家殿下吗?” “这是公主吗?这不是仙女儿吗?” “将军好福气啊……” 清嘉离得远,方才也不过只浅浅露了个面,喻青估计他们有一半人都没看清她的样子,纯粹是起哄而已。 “够了!”喻青轻斥一声,然后将马递给其中一人,“咳,马你先替我牵回去。” “是,遵命,”那亲卫笑道,“看来将军和公主和好如初了啊!” 喻青诧异道:“什么?” “哎,兄弟们都看出来了。前些日子您每天都来得早走得晚,回府磨磨蹭蹭的,懂得都懂,我和家里娘子吵架也这样,不敢回去啊……看来公主是原谅您了?” 喻青:“……” “我和公主之间何时有过罅隙,”喻青嘴硬道,“休要胡说。” 在一群心领神会的目光中,喻青折返,上了马车。 “他们是你的卫兵吗?”清嘉道,“你们在说什么,好热闹。” 喻青摸摸鼻尖:“没有,他们人来疯而已。” 清嘉但笑不语。 喻青看她半晌,道:“咦,殿下换了新的口脂了吗?” 清嘉闻言眼前一亮:“这你都能看出来了。” 喻青道:“有点不一样。” 清嘉道:“嗯,用的就是你给我新买的。” 进了城门,喻青突然想起什么:“殿下之前说想去南湖的,是吗?” 上回她没有答应清嘉的邀约,一直很懊恼。清嘉难得有兴致,却没能成行。 清嘉道:“嗯,等你下次休沐吧。” 喻青道:“那还得等好几日呢,今日没什么事,这离南湖也不远,要不过去走一走?” 清嘉沉吟片刻:“可你忙了一天,会不会累?” 跟公主一起游玩,喻青当然不会累,精力还异常充沛。 “忙里偷闲啊,”喻青欣然道,“这时候去正好,听说晚上才好看,车水马龙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8节 清嘉道:“那好。” “啊,”喻青突然想起,“不太行,那边的大船都得提前订,临时去应该订不到了。” 她知道清嘉不喜人多,是想包艘大船去游湖的,她悻悻道:“要不还是等我预定好了,咱们再去吧。” 清嘉笑道:“要那么大的船做什么,走吧,随便逛逛也没关系啊。” 第35章 南湖是一片宽阔的水域, 尽头延伸归入运河。 现在是水路繁盛的时节,南北船只往来,各路商贩和货物都聚集在此处, 夹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还有香楼宝阁、游船画舫, 歌舞至夜方休。 喻青卸了官服,换了马车上备着的常服, 公主则戴上了面纱。 行至中途, 就隐隐听见鼓乐声, 下车一看,果然是花天锦地的气象。 喻青上次来这附近是五六年前, 那时连运河都还没修成, 后来一直在关外, 也没太关注过。 清嘉靠得近了些:“人好多。” 喻青便走在清嘉的外侧,多少替她阻隔一下旁人。 她自己也甚少亲至这种繁盛的场合, 一时眼花缭乱, 感叹道:“西北那边,铁鳞关附近集市最多, 之前战时商路断了, 休战之后好了不少,我年前去过一次,还觉得新鲜,和这里相比都称得上寒碜呢。” 以前听喻青讲起在西北的事,谢璟尚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不免暗想, 喻青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西北风沙那么大, 塞外那么苍凉。 喻青不仅是生活在那,她还带兵、打仗、守关……却从来不曾提及任何苦处。 她那时也才十多岁而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路,是无奈, 还是自愿呢? 他不由得侧目,喻青总是气度从容、云淡风轻的。通过表象,任何疑问都无从窥破。 两人都没带什么随从,车夫看着马车,一名家仆跟在几步远的后面,负责等会儿递银钱和拿东西。 起初两人还隔着些许距离,游人见多,喻青往清嘉的方向并了小半步,随后,胳膊上传来触感,清嘉挽上了她的手臂:“我们别走散了。” “……” 喻青下意识脚下一停,清嘉道:“嗯?” 寻常眷侣依偎在一起并不奇怪,但对喻青来讲,还是第一次这样亲昵。 “没什么……走吧。” 虽然清嘉几乎只是松松地搭着她的小臂,几乎没重量,但是存在感却很强烈。 走马观花的,什么都没进脑子。 一滴微凉的水珠滴在了皮肤上,不是错觉,似乎下雨了。 湖边的风格外湿润,方才就有点闷,黄昏一凉下来,就飘起雨丝。 公主也似有所感伸出了另一只手,用掌心感受了一下雨水的存在。 喻青道:“咱们避一避?” 这点细雨,她不在乎,但不能让公主淋到。 喻青心想: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才和清嘉一起出来玩,天公却不作美。 不远处有个宝月阁,她瞧着还可以,包个临台的雅间,还能望到湖面。 公主却道:“雨又不大,可能一会儿就停了吧。我们继续逛逛好不好?” 喻青半边身子都习惯了公主若有似乎的温度,哪里说得出“不”字。 跟在后面的家仆去买了两把油伞,喻青没让家仆跟上来,只接过了其中一把,撑开了,伞面宽大,足够遮住两人。 路边不少支着篷的食肆或小摊,一名小摊贩眼见这对衣着贵气的年轻夫妻,看着像谁家的少爷少夫人携手出游,便麻利地推荐起了自家的桂花酒酿圆子,舀了两小碗,道:“公子尝尝,不好吃不要钱的!” 喻青单手接过,第一碗给了清嘉。 酒酿熬得浓稠,糯米团莹润饱满,上面浮着金色的花碎。 谢璟没尝过这种街边小吃,解开一侧的面纱,尝了一小勺,酒气不重,十分鲜甜可口。 喻青问道:“如何?” 谢璟道:“还不错。” 喻青一手撑着伞,不太好拿自己的那小碗,索性先不尝了,打算让后面的家仆过来直接买两坛就是了。 这时清嘉把自己的那碗放了下去,拿起台上的另一份,用小木勺喂到了她的嘴边。 喻青:“……” 她一愣,然后就着公主的手也吃了一口,第一反应是:“唔,甜的。” 公主的眼睛弯了一下,道:“当然是甜的。” 但喻青觉得格外甜,只一口,舌尖好像一直有余味。 清嘉道:“别往我这偏,你肩上都淋湿了。” 她扶了扶伞柄,让一直倾斜的伞往喻青那边转正。 这小雨喻青不以为然,衣裳都淋不透,顶多有些水痕。清嘉道:“那我们再近些。” 原本她是虚挽着喻青擎伞的胳膊,这回又靠过来,两人身量相仿,以致于从肩膀到上臂都贴在一起。 好近啊,喻青想。 在最热闹的主路上走过了大半,买了些零碎的吃食玩物,公主又看中一些珠络绳结,她说:“你的剑上空荡荡的,配一个剑穗好看。” 喻青的剑不是那些公子们的花剑,配在腰间只为了好看,她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向来没有繁饰。 但公主一提,她连连点头:“嗯嗯,好。” 一艘巨大的画舫就泊在岸边,依稀只见船上花灯彩绸,好不亮丽。 喻青想着可以登船一游,结果发现两侧站着一水儿的漂亮姑娘,言笑晏晏地哄宾客上船游乐,仔细一听,传来的曲调也尽是靡靡之音——喻青轻咳一声,带清嘉转了个方向。 下次还是得提前包一艘船才行,不能带公主乱走。 沿着河岸,渐渐地过了最繁盛的一带,周遭逐渐安静,有小些的游船、货船沿着运河河道缓行。 喻青眼前一亮,心道这样的小船也不错。 没有闲杂人等,就她们两个。 她问清嘉,清嘉点点头,于是家仆去寻了个空的游船。 其实也全然不小,里面容纳十数人都不成问题,有艄公,琴伎,还有伺候茶水的小厮,喻青没留那么多,剩下的都让他们上岸了。 她轻盈一跃,稳稳地站在船中。 谢璟跟在喻青后面,低头一看,船和岸之间虽搭了宽木,但不是固定的,木板一侧还陷入了岸边湿润的泥土。 他考虑了一下踩在哪比较稳当且干净。 然后喻青倾身过来,搂住了他的腰,都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离开了地面,竟然直接被抱着放在船上。 谢璟:“……” 谢璟:“……” 喻青体贴地对公主道:“小心,别把裙摆弄湿了。” 全然没感受到公主那复杂难辨有如实质的目光。 艄公摇起桨,琴女奏了首婉转柔和的乐曲。船只缓缓往湖心而去。 就两个人,清嘉便把面纱揭了下来。 傍晚时云也不密,现在被风拂开,不久雨就停了。喻青往船篷外探了探,确认没有雨丝,她把清嘉也唤了出来。 日头已经落下,天边现出月影和点点星子。 清嘉道:“我记得你从前说,塞外星星很亮。” 喻青道:“对,有时晚上睡不着,就到营帐外去,可以看很久。” 清嘉:“怎么睡不着呢,有心事吗?” 这把喻青问住了,她总是自觉心态良好,并未觉得承受不了,但有时的确难以入眠。 “只是偶尔……我也不清楚,”喻青道,“但我现在好了,每天倒头就睡的。” 公主笑了笑,她问:“在西北这么多年,还是很辛苦吧。” 刚上战场的一两年有点困难,喻青不仅要适应军营,还要想方设法得隐瞒身份,平时还好,最怕受外伤,没法让普通的军医来看,所幸绮影当时也跟去了塞外。 后来战事吃紧,也顾不上别的,一心打仗,渐渐地游刃有余了。等父亲伤病退居京城,她独挑大梁,更是没有退缩的余地。 她没说辛苦,只是回忆着过去,跟公主讲起了边塞的事。 小时候跟陆夫人随军的那几年,邻居都是军户的孩子,打闹起来非常凶狠。 后来喻朗重伤,喻青跟着母亲兄长回京,不知道京城里的孩子都很娇贵,在闻家的学塾里跟谁家少爷起了点争执,喻青一掀对方的胳膊,竟把人家拽脱臼了。 后来陆夫人拉着她登门赔礼,时隔多年,那少爷也入朝为官了,每次喻青瞧见他,都想起儿时他号啕大哭的模样。 公主被逗得笑了笑,喻青便继续讲,最冷的一年泼水成冰,半夜正睡着觉,雪把营帐压塌了半边;北蛮的男人普遍又高又壮,身上还有味,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喻青非常嫌弃;不过再往西的几个小国里,男女都生得十分好看,肤白碧眼,头发带卷…… “那战场呢?”谢璟问。 喻青方才特地避开了,她觉得一些残忍的话题不好对清嘉说,怕把她吓得做噩梦了,公主可是连打雷都被吓得直哭的人。 交战时胳膊大腿满地乱飞,血水横流,怎么描述都很吓人。 谢璟:“老侯爷的伤是年轻时落下,你呢?你也受过不少伤吧。” “这个……我应当比我爹强一些,伤过,都不算重。”喻青轻描淡写地说。 谢璟追问道:“不算重是多重?”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39节 “就是普通的刀伤、箭伤之类的,”喻青说,“受伤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事后才开始疼,有一次我还在拿着枪呢,感觉手抬不起来,低头才看见有个箭尖从甲缝中穿出来了…….” 公主的脸色变了变,喻青道:“皮肉伤而已!也没伤到别的,皮肉伤不算伤。” 一柄箭从后肩胛刺穿到前面,谢璟一想就心惊肉跳的。 喻青笑道:“不说这些了。你尝过西域的葡萄酒吗?我记得之前给宫里进贡过……” 船中的琴女听不清两人的絮语,只看到一对身影并肩靠得很近,弹了段情谣。 喻青听了一会儿,回身给她些赏银,道:“这是什么曲子,挺好听的。” 琴女笑道:“回公子,此曲名唤南歌子,是讲两情缱绻的。” 琴女是跟船主人从南方来,话音和琴音都带着水乡的风情。 谢璟撇了一眼,问喻青道:“你喜欢听琴吗?” 他对琴女道:“能否借琴一用?” 第36章 琴女自然答应, 将琴抱来,谢璟思索片刻,将袖口挽起些许, 手指搭上琴, 旋即琴音泠泠,如流水倾泻而出。 喻青头一次知道公主会弹琴, 见她眉眼低垂, 信手抚弦, 看得眼睛都不会转了。 曲美人美,湖心夜风荡漾, 有如梦境。 等清嘉弹奏完, 喻青不禁抚掌赞叹:“这是我此生听到最好的曲子了。” 清嘉抬头望着她, 反问道:“你知道我听过的最好的曲子是什么吗?” 喻青摇摇头。 清嘉莞尔一笑:“是你从前给我吹的笛子。” 喻青一愣,反应过来, 一时竟然窘迫起来。 “那算什么,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曲子而已,”她道, “殿……您别取笑了。” 清嘉柔声道:“我是真心的。” 望着清嘉, 喻青心口发烫。 一个念头措不及防地在脑海中翻动了一下: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对清嘉宣之于口。 清嘉是天下最良善也最温柔的人,如果终有人要知道这秘密,那只能是她。 游船已经悠悠晃过一个大圈,回到了开始的岸边。 登岸时谢璟谨慎道:“你不——” 你不用抱我, 我自己能走。 结果话没说完, 喻青直接顺手把他抱下了船,轻轻松松的。 谢璟:“……” 他真是不明白了,喻青为什么说自己力气不大? 随手把一个大活人抱来抱去的, 跟提只兔子差不多,他真的很难接受。 两人回府时已经入夜,谢璟被喻青送到住处,侍女们一直等着他,道:“殿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唔……去别的地方玩了一圈。” 冬漓小声对秋潋道:“看,我就说一定是跟世子出去约会了。” 谢璟:“……我没聋,听得见。” 秋潋咳嗽一声,正色道:“今天又接到一封密信,殿下要看吗?” 谢璟定定神:“拿来吧。” 他拆开信,看完全篇,然后将信用烛火烧掉。 一切进展顺利,如果是两三个月前收到这些消息,谢璟可能会心情震荡、迫不及待,但现在他看着那些灰烬,心里更多的却是失落。 太快了。 在侯府能再待多久?一年?几个月? 明年这个时候,还能见到喻青吗? * 喻青没想到,和清嘉一时兴起去了一次南湖,竟掀起了一点小波澜。 她没意识到自己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喻少将军,尽管低调得很,她这张脸还是有不少人认得出来。 有人说瞧见喻世子一名女子携手在湖岸漫步,两人言笑晏晏,十分恩爱。 传来传去,最后大家都认定喻少将军和七公主是对神仙眷侣。喻青很纳闷,连普通的出游,都成了八卦,看来京城人确实安逸,吃饱了饭没事做。 “听说将军您头些天去南湖了?” “那地方应该挺好吧!” “好的可不只是地方。那些话怎么说来着?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哎呀什么时候陛下能给我也赐个婚……” 喻青哼道:“想得美,时辰到了,巡营去!” 喻青大多数时候不喜被人议论或者说闲话,但要是别人说她和公主和睦美满,这话还真不难听,甚至还油然而生一股得意来。 休沐时见了闻朔一面,他也打趣了半天。 喻青挤兑道:“你腿不瘸了是吧?” 闻朔立刻一阵扭曲,前两天惹了他爹生气,被太傅拿拐杖从府里打到府外,连滚带爬地在台阶上扭伤了腿,人送外号滚石公子。 “别提了,我爹想让我去国子学念书,哪是那块料啊!”闻朔道,“要不让我去你家躲一阵子吧。你家门楣大,我爹他总不至于闯侯府。” 喻青:“你也收收心吧,这么大个人了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你哥像你这么大时都中状元了。” 闻朔酸道:“好嘛,连你也开始说风凉话。业也立了,家也成了,了不起了……” 喻青:“嗯哼。” 闻朔:“……你变了!” 他嘀嘀咕咕抱怨半晌,最近在家里被关得严严实实,难得出来透气,还打算晚点攒个局喝酒。 喻青道:“我就不去了,过会儿我就回府了。” “那么早回府,怎么,公主不让啊?”闻朔道。 喻青:“平时都没空陪她,她一个人无聊。” 她最近基本一回府都是去清嘉那,可又要上朝又要处理军务,算下来一天顶多也就能在一起两三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公主都独自在小院里,她跟喻青说寂寞得很。 闻朔眼睛转转:“哎,我倒有个办法。” * “近年来京中贵妇养宠盛行,连宫里妃子都养呢。有个活物在身边比花花草草强。” 两人身处坊间一座珍宠阁中,兽宠有许多,品相各异的猫儿、犬只,还有兔、狐、貂、鸟等,后院有鹿、鹤之类更稀罕的。 喻青犹豫了一下,觉得太大的禽兽不好饲养,鹦鹉八哥又叽叽喳喳的,公主喜静,也不大合适。 还是通人性、温顺乖巧的更好些。 还没等她细细挑选,一只小白团子扒着护栏,哼唧了两声,喻青一看,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拂菻犬,她伸手过去,那小狗凑上来舔舔她的指尖,尾巴摇来摇去。 喻青顿时心化了。 “这只两个月大,又活泼又亲人,还聪明,”掌柜的推荐道,“公子瞧着还合眼缘吗?” 喻青逗了逗它,道:“那就这只吧。” 带着幼犬,两人往马车方向走,喻青道:“我应该提前跟殿下说一声吧?” 闻朔道:“说了就没惊喜了!” 喻青道:“可是万一公主她害怕狗呢?” 闻朔看看喻青手里那两只手就能捧起来的小毛团,百思不得其解,这东西能吓到谁啊? 这时,前方人群散开,远远只见大道正中一架马车的车顶,分外奢贵豪华,还有带刀侍卫拥护着。 喻青也往后避了避:“东宫。” “那位才解了禁足没多久啊,排场还是这么大,看来是自罚三杯就完了。”闻朔道。 喻青道:“毕竟是皇太子。” 闻朔:“对了,前两天听我哥说,朝中有位段将军跟太子走得近,太子要提携他,你知道不?” 闻旭那边的小道消息多半是真的,喻青奇道:“你哥还跟你说这些?” 闻旭悻悻道:“那天我爹打我,我去我哥书房里躲躲,这不就听见了吗。” “……”喻青,“嗯,让太子提携去吧,不是坏事。” 之前就听说这位段将军有些能耐,若他能吸引太子的关注,喻青不介意推他一把,要是他真拿到金羽卫副统领一职,喻青就能松口气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只怕太子还不死心想招揽自己。 * 喻青选中的这只小狗果真挺乖,喻青告诉它见公主不要出声乱叫,它就听懂了似的乖乖任喻青抱着。 “殿下?” 谢璟起身,来到门前,只见喻青负手而立,站在门槛外。 他看出喻青背后似是藏着什么东西,下意识低头往对方身后看,被喻青挡住了。 “是什么?”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0节 一上来就被公主发现了,果然还是太明显了点。喻青道:“……殿下不妨猜猜看?” 清嘉长眉一蹙,问道:“……猜不到。是花吗?还是首饰?” 谢璟见喻青摇头,却不肯直说是什么,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卖起了关子。 喻青道:“殿下先闭上眼。然后,把手伸出来。” 谢璟带着怀疑闭眼。 片刻后,手掌上传来的柔软温热的触感……还会动。 “嗯?” 他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喻青手里捧着一只半大的小狗。 通体雪白,眼睛黑溜溜的,它伸着脑袋,兴奋地朝他叫了一声。 谢璟就没怎么跟这种活物打过交道,手停在半空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是说了不要乱吵嘛,”喻青对它轻叱道,然后对清嘉道,“它挺乖的,跟我待了两个时辰了,不怕生,也不伤人。您摸摸它呢?” 谢璟小心地摸了两下,这小狗是个名贵品相,毛长却柔顺不乱,瞧着也干净。 “这么小,是从哪来的?” 喻青见清嘉不排斥也不害怕,便放心了,道:“据说京城养宠的很多,我就买了它回来。殿下不是说在府中无聊吗?有它陪着您,多少能有点乐趣。” 谢璟说寂寞主要是想腻在喻青身边,结果喻青找来条小狗陪他,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这狗确实不丑,雯华苑这么多下人在,也不用谢璟亲自照料它,应该也挺省心。谢璟道:“好。” 喻青能感觉这小东西在往对面使劲,要不是被自己的手箍住,可能就去蹭到人家的怀里了。 她笑笑:“它明显更喜欢殿下呢,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这样,拂菻犬在雯华苑中安了家。秋潋和冬漓特别喜欢,不时摸摸逗逗,取了几个名字,什么吉祥如意招财进宝的,谢璟都觉得难听,最后决定它的大名叫雪团,平时大家都直接唤作小团子。 起初谢璟比较冷淡,不想自己身边出现狗在外面滚的灰或者是身上掉的毛,每次都让人给它爪子擦干净了,才允许进屋。 但这狗非常会撒娇,在谢璟脚边转圈,蹭来蹭去,还小声叫唤,谢璟只好摸它两下,然后它就翻肚皮。 从进门都得经过几道工序,后来被谢璟抱在膝上都不用擦爪子,团子只用了两三天。 谢璟最后的坚持就是把它放在身上时要垫层软垫,以防衣裳脏了。 发觉主人惯着它之后,它胆子就大了。 偌大一个院子不够它玩的,天天往外跑,谢璟只能被迫带着侍女在府中遛狗,转好大一圈,顺便再喂喂水池里的锦鲤。 午睡才醒,家仆又颤颤巍巍地抱着狗来请罪:“殿下,团子把您养的花给吃了。” 谢璟:“……” 他往外一看,门口那一排花都成了狗啃的,七零八落。 低头再一看,那小狗趴在他鞋上不吱声。 谢璟咬牙心想,还真是一点都不寂寞了呢。 第37章 拂菻犬被清嘉养的不错, 非常活泼,毛发也愈发油光水滑。 喻青也挺喜欢这小团子,偶尔早晨醒得早, 就去雯华苑遛一圈狗, 回来的时候,清嘉也睡眼朦胧地起身了。 她跟清嘉说不用起这么早, 多睡一会儿, 但清嘉执意送她上朝。 “我给你束冠吧, ”清嘉柔声细语道,“给你梳得好看一点, 好不好?” 于是喻青乖乖地坐下来, 清嘉在身后, 给她解开发带。 公主梳得很仔细,比喻青平时自己束发要用心多了, 她的指尖轻轻拢着发丝, 时不时地从发间穿插,酥酥痒痒的。 怎么还没梳完……喻青心想。 “你看。” 清嘉引她来到镜前, 原来她给喻青两侧各编了一股发, 从鬓边绕到发冠。 喻青左右瞧瞧,公主亲自出手,自然是无可挑剔,不过她几乎没有这么精细地束发过,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多俊俏呢, ”清嘉笑道, “去上朝吧。” * 五皇子谢廷琛此前奉命去查湖州贪墨一案,又检视了几处水坝,昨日才归京。 自宫宴后已经过了月余, 今日早朝喻青还是头一次和他碰面,散朝之后谢廷琛唤住她,同她一起走了一段。 “这个月可把我累死了,忙里忙外的,”谢廷琛叹道,“哎,谁想我人还没回来,谢——太子他都解了禁足了。” 喻青知道他与太子向来不睦,闻言只是拍拍他,并未多嘴附和。 谢廷琛只觉得喻青模样变了不少,从前这宣北侯世子仪容冷峻齐整,现在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喻青腰间挂着香囊,剑上配着珠络穗,腕上系着金丝绳,就连头发都编出了花样。 本来喻青就是一众武将里最俊俏的,现在俨然已经是风流倜傥、貌比潘安的美男子了。 不过谢廷琛肚子里没墨水,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良久道:“你怎么看着花枝招展了许多?” “……?”喻青一时无语,“你想好了,再重说一遍。” 谢廷琛大笑。 “过几日打算去游猎,活泛活泛筋骨,你来不来?” 习武的世家子弟们会结伴去京郊跑马游猎,谢廷琛和贺家那几名儿郎经常攒局,喻青偶尔会跟他们一起,这次她婉拒了。 “这时节太热,你们去吧,”喻青道,“我在府中躲躲凉。” 其实她主要是想跟清嘉待在一起。大好的休沐,怎么能荒废掉。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一边是跟一群男人上蹿下跳地喊打喊杀,一边是跟温柔美貌的清嘉下棋品茶逗小狗,喻青坚定不移地选后者。 “那好吧,”谢廷琛也没坚持,“我们要是打到猎物,给你府上送过去。” 喻青随口答应了,本以为只是客气客气,结果休沐那日申时末,听人来报,说五皇子殿下来了府上,正在前厅等候。 “嗯?”清嘉道,“五皇兄吗?” 喻青也意外道:“他们今日似乎去山里打猎来着,我过去看看吧。” 毕竟是个皇子,得好好待客,清嘉道:“嗯,你先去,我换身衣裳。” 喻青到了前厅,发现客人还不止谢廷琛一个。 一个身着束袖裙装的少女也在,见了她就跳起来:“喻青哥哥!” 喻青脚步一顿,迟疑了一瞬间,道:“哦,贺瑛姑娘?好久不见。” 贺瑛便是忠武侯家的小姐,谢廷琛的表妹。 “我将猎物送到舅舅那,阿瑛听说我要来侯府,就跟过来了,”谢廷琛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喻青一看,是只半□□鹿。 “最好的留给你了,”谢廷琛道,“怎么样?得留我吃一顿吧,我可饿了一下午了。” 喻青笑了笑:“是给我留的,还是殿下自己嘴馋?来人,把这个先收拾了吧。” 五皇子特地过来,不招待也不合情理,喻青便将二人先带到自己的院中。 家仆支上了烤架,将猎物一半烤着吃,另一半让厨房去处理,做成菜肴。 她特地站得离客人远些,和家仆一起翻动炙肉。 谢廷琛在这其实无所谓,让她比较不自在的其实是贺瑛。 这小姑娘心思不坏,只是有点骄纵黏人,喻青不大擅长跟她相处。 前几年有次贺瑛一时不甚跌到她身上,她一时应激把人推开,结果害得对方脑门肿了半个月,至今见喻青还尴尬中带着惭愧,毕竟差点将她弄破相。 谢廷琛说自己成亲那时,贺瑛在府里哭,喻青对此存疑,认为是他信口胡诌的,忠武侯府大小姐最多是发通脾气。 在她看来,贺瑛也不是真喜欢自己,只是对英雄存在幻想。加上她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就喻青不大惯着她,她反倒觉得特别。 等过几年自己就想开了。 然而有心避嫌,贺瑛过了一会儿还是自己凑过来:“喻青哥哥,你这几个月都没来过我家。” 喻青心想本来也就一年最多去两三次,还都是赶上逢年过节她在京,会给各种故交送些薄礼,去忠武侯府偶然碰到的。 “表兄说你现在是骑军统领呢,一定很威风。” 谢廷琛插话道:“不如从前了,他以前手下二十万大军,现在就一个营。” 贺瑛回头瞪了表兄一眼。又对喻青道:“军务一定很忙吧?” “军务还好,挺轻松,以前手上二十万大军,现在就一个骁骑营。”喻青正色道。 贺瑛:“……” 喻青道:“但平时忙,成亲之后得顾家了。” 贺瑛:“……” 谢廷琛摇摇头,抹了一把脸。 贺瑛抿嘴站了半晌,又道:“公主她事很多?” 喻青:“不多,主要是我想陪她,不然她在府里无聊。” 贺瑛小声道:“……都是人,自己找点事做不就好了,总缠着你算什么。” 喻青道:“话不能这么说,夫妻之间本该如此,你长大就懂了。” 喻青继续专心致志地烤起肉来。 贺瑛从前一心把喻青当作理想夫婿,连家里父母都说想给她定亲,结果喻青被七公主横空夺走,得知圣旨赐婚不可收回,贺瑛在家里气得嘴角长泡。 尽管她从来没见过七公主,但不妨碍她认定七公主是个坏女人。 “我已经长大了,我都懂!”贺瑛道,“公主她懂你喜欢什么吗?她能陪你练剑吗,能陪你打猎骑马吗?喻青哥哥,你跟她在一起不会开心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1节 喻青这下可不能再装听不清了,她沉下一口气,还没反驳,门口家仆来报:“清嘉殿下到。” 刚说完人家坏话,转头正主就到场,大小姐也顿了一下,但很快便调整好表情,故作不屑地抬头一瞧。 一名亭亭玉立清丽脱俗的女郎款款走来。 贺瑛当即心里一跳。 她只听说七公主是病秧子,又不受宠,想象中对方是个其貌不扬的黄花菜似的姑娘。 现在她立刻开始暗悔:早知道应该再精心打扮一下! “五皇兄别来无恙。”清嘉寒暄道。 谢廷琛道:“贸然过来,打扰你们了吧?清嘉,你好像比上次见更漂亮了。” 贺瑛抓了抓袖口,心想自己表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她皱着眉头盯着清嘉,盯了半晌,依然没找出什么瑕疵来。 清嘉笑了一下:“不打扰。这位是——” “这是本王的表妹贺瑛,”谢廷琛道,“今日去京郊打猎收获颇丰,就给你们府上送一些,阿瑛就跟着一起来了,从前我们一起游玩也总带着她的。” “这样啊……”清嘉转过来,道,“贺姑娘好。” 贺瑛原本不想同情敌打招呼,可清嘉神色自若,声音低柔,让人瞬间连恼火都发不出来,她张了张嘴,道:“……公主好。” “你们在做什么呢?”公主好奇道。 见她往这边来,贺瑛下意识地往前一步,道:“我和喻青哥哥在烤肉呢,有我们几个就够了,公主还是去等着吧,这站不下这么多人。” 清嘉公主一顿,还没说话,喻青也道:“殿下别过来。” “烟熏火燎的,别呛到您了,天又这么热,”喻青说着,从贺瑛背后绕过来,径自牵起清嘉公主,带她到一旁的竹椅上坐下,“还得过一会儿才能熟呢,殿下先等着,我让他们去拿些冰块和点心。” 贺瑛:“……” 喻青回来了,忍不住也对贺瑛道:“你要不也先过去等?你这翻面翻得不太匀,还是让家仆来吧。” 贺瑛脸上又青又红,喻青催促道:“快去吧。” 大小姐不情不愿地回去了,她不想跟清嘉挨着,还特地跟她隔了段距离,一边用余光瞥着公主,一边心想好看是好看,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从他进门开始,贺瑛的目光就犹如实质,谢璟不禁觉得好笑。 对他来说,料理这点小小的风波太简单了。 和从前在宫中相比,这种半大小姑娘的敌意简直都显得清新脱俗。 “哎,小妹妹,”谢璟说,“你要吃点心吗?” 贺瑛一愣,干巴巴道:“不用了,我不饿。” “哦。”谢璟打量了她一下。 贺瑛一直提防着公主呢,感觉清嘉似乎在看自己,便把身子往旁边侧侧,挡住视线。 “你……过来一下。”清嘉小声道。 贺瑛皱着眉,疑心顿生,抬眼看看公主:“怎么?” “你脸上好像有点脱妆了……”清嘉用气音好心提醒道。 第38章 “……” 贺瑛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清嘉又关切道:“这边的粉都有点花了, 不要紧吗?” “我……”贺瑛呆了,不由自主也放低了声音,“明显吗?” 清嘉点点头。 这怎么办?贺瑛现在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 手边没镜子, 这里又这么多人,岂不是要闹笑话了? “是不是方才在烤架那边熏到火的缘故?”清嘉道。 贺瑛十分尴尬, 此刻又没法补粉, 清嘉公主还一直在问, 她难道是故意的? 对,她就是想拆台! 她柳眉一竖, 对上清嘉无辜的目光, 想发作又发作不起来, 狠狠瞪了她一眼。 清嘉似乎没发觉,她柔声道:“别着急, 你跟我来吧。” 嗯? 贺瑛有点搞不懂了, 半信半疑地起身,清嘉对不远处的五皇子道:“我同表妹去花园里走走。” 五皇子闻言十分意外, 看看后面的贺瑛, 贺瑛低头不语,主要是怕自己脸上被人看到。 谢廷琛不晓得表妹怎么突然转性了,一阵摸不着头脑:“哦,那你们去吧……” 贺瑛跟着清嘉,没有在花园停留, 而是继续行至一处雅致院落, 进入内室后,清嘉带她来到妆镜前,道:“这层的都可以用。” 贺瑛小声道:“这些是你的?” “嗯。” 贺瑛看看镜子, 发现额头和鼻侧确实有斑驳的痕迹,用着人家的脂粉,悻悻然也说不出什么话,坐在妆台前略带僵硬地补起粉来。 清嘉突然叫住了:“哎,这样不太好。” 贺瑛道:“什么?” “这么做是遮不住的,到了外面显得更奇怪,”清嘉道,“我教你。” 清嘉用沾湿的丝巾在她脸上抹了抹,然后拿起粉盒,贺瑛十分不自在,但还是任对方动作了,心里想,着盒粉里该不会有毒吧? 不一会儿,清嘉说:“好了。” 贺瑛看着镜子,顿时一惊,方才斑驳脱粉的地方,现在竟然光洁如新,一点都看不出痕迹了。 “你是怎么弄的?”贺瑛道,“这好像比我刚上妆时还好啊!” 清嘉道:“你平时怎么上妆的?” 贺瑛:“就是这样,往脸上扑匀……” 清嘉摇头,耐心指点道:“你要先润湿,或者提前搽一点乳膏,然后像这样……如果要遮盖凹陷或者暗色,就用软笔这么画……” 公主又端详了一下她的脸,道:“不然现在给你试一试?” 贺瑛:“好啊!” 她任公主在脸上描描画画片刻,公主还让她闭上眼睛,她感受到手法的不同,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画?我一直都是转圈扫开。” “那样会显得眼睛肿,不适合你呢。” 再次睁眼,贺瑛仿佛打开了绝世珍宝,明明五官没有变化,但面容整体变了不止一点,又精致又和谐,她不由得愣愣地看清嘉。 “殿下,你太厉害了。” 清嘉道:“不难,和画画差不多,往后你也可以这样上妆。” “可你是怎么学会的呢?” 清嘉温和一笑:“本来就貌若无盐,又总是病容憔悴,不得不多上点心。不像姑娘天生丽质,就算不上妆也好看。” 贺瑛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她说:“不是的,殿下你特别漂亮。” 清嘉道:“是吗?” “真的!”贺瑛点头,“我一见到你就看出来了,你比别的公主都漂亮多了!” “谢谢表妹,”清嘉道,“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一路过来有些口渴,贺瑛又要了盏茶水喝。 “这是什么茶呀?”她品了品,“味道好浓郁。” 清嘉疑惑道:“是吗,似乎是普通的绿茶吧。” * 怀风阁。 “你不该把贺姑娘一起带来的。”喻青道。 “哎,我也没办法,我表妹的脾气你知道嘛!”谢廷琛道,“你不理她就行,要不然她也是惦记。” 喻青叹道:“我真不知道惦记我什么,我可是有妇之夫。再说清嘉也会多想的。” 谢廷琛道:“我看方才她俩相处得不错啊。” 喻青想起贺瑛是有点三脚猫功夫在身上的,她该不会欺负清嘉吧? 这么一想就有点不放心,打算出去看看,然后就听到两人的脚步,松了口气。 贺瑛满心欢喜地来到喻青和表兄那边,这会儿半扇肋骨和腿肉都烤制得差不多了,厨子那边现做的菜肴也由家仆摆了上来,满院肉香弥漫。 “还在想派人去叫你们,”谢廷琛道,“来得正好。” 贺瑛道:“表哥,喻青哥哥,你们看我有什么变化?” 谢廷琛看了半晌:“啊?没变呐。” 喻青犹豫了一下:“……你换了口脂?” 谢璟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感情她就只会这一个教过她的答案! 贺瑛:“……” 大小姐不明白这两个人眉毛下边是什么东西,摆设吗? 清嘉公主把她拉到一旁。 “男人都这样,”清嘉悠悠叹道,“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贺瑛深以为然。她问:“喻青哥哥私下也如此?” “嗯,都习惯了,反正我也换不了呀,”清嘉惋惜道,“表妹,你以后一定找个知情识趣的郎君,记住了吗?”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2节 贺瑛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道:“记住了。” 喻青看见清嘉和贺瑛凑在一起,时不时往自己这看一眼,竖起耳朵,可也只是隐约听到只言片语。 她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清嘉笑道:“私房话,你不要偷听哦。” 喻青:“……好吧。” 她原本还担心清嘉跟贺瑛处不来,想着等客人走了,她好好跟清嘉解释一番,贺瑛是谢廷琛擅自带来的,自己并不知情。 结果这才半个时辰,她们两人都说起悄悄话了。 果然,喻青想,没人会不喜欢清嘉,连小狗都喜欢她呢。 她实在很好奇,心里痒痒的,想参与进她们的话题中,可又没办法,只好跟谢廷琛无聊地喝酒。 不过她还是有点在意,要知道,自己和清嘉刚成亲时一直冷冷淡淡的,都没什么话聊。 现在和贺瑛刚认识就很热络,果然还是姑娘之间更容易亲昵起来吗? “殿下,”喻青唤道,“你想尝尝这个烤肉吗,味道很好的。” 清嘉道:“好啊。” 喻青切了一块肉,送到清嘉的盘中,清嘉咬了一口,说:“唔,有点硬。” 喻青道:“那我给你挑嫩些的!” 她片了几层最嫩的腿肉,递给公主,公主微笑道:“辛苦驸马。” 贺瑛方才听公主所言,深觉喻青哥哥也并非十全十美,这会儿旁观着,突然又搞不明白了:这好像也挺体贴的呀,再知情识趣的要怎么找呢? 他们一共就四个人,这么多东西吃不完,给老侯爷侯夫人送去一些让他们尝尝鲜,剩下的大半则分给了家将家仆们。 天色已晚,谢廷琛带着贺瑛告辞了,送二人出府时,半路上瞧见雯华苑的下人在园中遛团子,贺瑛又多玩了一会儿小狗。 “下次我还能过来看它吗?”贺瑛依依不舍。 清嘉道:“可以。” 贺瑛喜笑颜开地上了马车,回忠武侯府了。 客人走了,喻青道:“贺姑娘性子急,年纪小,殿下和她竟也聊得来。” 清嘉道:“一个小姑娘而已,还好。” 喻青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为何不让我听?” 清嘉道:“说你。” “我?”喻青茫然道。 “她说和你青梅竹马,从小就爱跟你在一块,还和你一起骑马、学剑……” 喻青矢口否认:“没有,她比我小好几岁呢,我去忠武侯府或者见五殿下时才偶尔碰到她。” 清嘉面带笑意:“是吗?可她还告诉我,说你有一次把她推倒了,害她撞得头晕眼花。” 喻青大窘:“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清嘉:“我还听说,从前你回京时,满路红袖、掷果盈车,也是真的吗?” 喻青道:“没有这么夸张,这是以谣传谣。” “驸马紧张什么,你这么好,喜欢你也是人之常情啊,”清嘉莞尔道,“不过你从前向我许诺过,此生只有我一个妻子,不会移情。所以我不担心。” 喻青点头:“没错,臣对殿下绝无虚言。” 清嘉柔声道:“那我也向你保证,心中只有你一人,生死不离。” 三两句话,就让喻青的心情变得飘飘然了,她一手挽着清嘉,一手牵着团子,把公主和她的小狗都好生送回雯华苑,转身时不免欢欣雀跃,心想不管怎么样,公主和她还是最要好的。 * 夜里,谢璟闭目许久,睡意却缥缈不定。 不就是料理了一个毫无威胁的情敌,至于很兴奋么……他心想。 翻来覆去一会儿,又觉得闷热,他掀开被子,叫人又拿了些冰块放在他的寝室,折腾到二更天,方才入眠。 仿佛误入幻梦,朦胧间,熟悉的面容一时远在天边,一时近在咫尺,谢璟惊醒过来,鬓发微湿,心口鼓动不已,周身燥热难言。 “……” 他惊疑不定,脑海中隐隐闪过梦中的景象。 “殿下不是睡不着吗?”那人低声道,“那臣陪您一起好不好?” 面庞清秀、明眸皓齿,她的乌发披散着,唇上泛着柔润的色泽,光芒如同轻纱一般蒙在她的身上,情意在两人之间脉脉流淌。 谢璟缓缓捂住了脸,掌下发烫。 ……晚上的鹿肉……实在是……太新鲜了。 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第39章 再也睡不着了。 喻青的脸庞, 喻青的声音,占据了他整个心神。寂静无声的夜晚,只有他的血在沸腾。 胸口像燃起了火, 好烧灼。 谢璟双颊浮起不自然的潮红, 他挣扎了片刻,最终咬牙闭眼, 用薄被拢住自己, 一只手解开了寝衣的腰带。 “……” 眉峰痛苦难耐地蹙起, 气息越来越急促。 另一只手渐渐抓紧了锦缎,松开, 又抓紧, 又松开。 良久谢璟才仿佛溺水许久露出水面, 仰起头大口呼吸。 多年伪装,他一向轻欲, 很少有心思, 做这些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第一次发现竟然这么折磨。 公主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谢璟头脑发昏, 意识渐渐涣散。 * 好像有光透进床帐, 谢璟艰难地眨眨眼。 喻青的面容与他相距不过一尺。 “……!” 才肖想过的人,赫然出现在眼前,谢璟的心脏都吓得不会跳了。 喻青道:“啊,你醒啦?” 清嘉仿佛还没从睡梦中回神,怔怔地看着她。 “我没想吵醒你的, ”喻青小声说“方才见殿下睡得正香, 就没叫你用早膳。我现在要去上朝了,来瞧你一眼。” 公主的皮肤白里透红,喻青不由得抬头摸了摸她的侧脸, 说:“继续睡吧,我走了。” 对方的手在脸上爱惜地抚过,然后起身离开。 谢璟:“……” 被他手摸过的地方,几乎比昨晚还烫,谢璟长叹一声,缩回了被中。 一连几日,喻青靠近,他都有些应激,总感觉口干舌燥。 喻青晚上同公主下着棋,凝思片刻落子,然后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咂舌道:“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苦?” 公主道:“……清热去火的,现在暑气重。喝不惯让他们给你沏些别的。” 谢璟喝了好几天的苦茶,感觉自己终于恢复正常了。 然而京城又接二连三地下起雨,晚上惊雷阵阵,喻青敲响了妻子的房门。 “殿下?”喻青说,“我来陪您,还好吗?怕不怕?” 谢璟:“……” 他默默把喻青放了进来,心想,算了,今晚是睡不安稳了。 喻青察觉清嘉的目光似有幽怨,觉得是自己来得迟了,柔声哄道:“没事的,有我在,您好好睡吧。” 殊不知就是因为她在,谢璟才睡不着一点。 他听着枕侧之人的呼吸渐渐悠长,望着她无知无觉的侧脸,心潮时起时落,最终又归于一片酸涩的柔情。 往后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呢? * 暑气渐消,蝉声稀落。莲池中的荷花已过了最盛的时候,锦鲤依旧欢快地游动。 清嘉公主往年从来没参加过秋猎,这次跟着驸马一起去了猎场。 但凡是武将都不想错过这一年一度万众瞩目的时机,人人都想那个好名次,赢得圣上的青睐。 喻小侯爷的骑射功夫出神入化,自然也得参与比试的。 只不过,作为“女眷”,谢璟大多时候都是跟其他宫妃夫人等人待在营帐附近。只在一开始的时候,远远观望着那敏捷的人影纵马驰入山丛,其他的就旁观不了了。 谢璟等在营帐中,本以为场外正是你争我夺的时候,却听外头传报,喻青拨开营帐走了进来。 谢璟:“嗯?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喻青笑道:“你看我抓到什么了?” 她提起另一只手,那是两只活蹦乱跳的野兔。 “兔子?” 喻青捧到公主面前:“活的呢,专门带回来的。” 为了两只兔子跑回来一趟?谢璟不明就里。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3节 喻青按住了野兔不让它们乱踢,谢璟上手小心地摸了两下,发现兔毛比想象中硬些。 “我们要带回家养着么”这句话还未问出口,就听喻青欣然道:“这么肥的兔子,肯定很好吃,晚上我给你烤了。” 谢璟:“…………” 他默默收起了手。 喻青身着骑装,利落潇洒,她把背上的带子一挑,将卸下来的弓箭并野兔一起交由卫兵拿着,然后坐下来拿起晾好的茶水。 大约是渴了,一盏不够又倒了一盏,谢璟看着她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水,亮晶晶的。 现在远还没到傍晚收营的时候,但喻青不打算再去寻猎了。 清嘉道:“看来猎到的不少?” 喻青道:“嗯,我估计前三名是没问题吧。” 清嘉笑笑:“那怎么就不去了,还当你认定了能赢得头筹呢。” “头筹以前也赢过,这次就让他们去抢吧,”喻青道,“殿下想出去透透风吗?我在林子里找到个好地方,咱们去呗?” 这是公主第一回 来猎场,喻青想带清嘉出去转转。 要是她认真起来,再拿次头名也无不可,但这次战况很是激烈,不少人卯足了劲,特别是近来据说搭上了太子的段知睿段将军。 上午喻青和他在同一片区域里,那人次次都抢先逐猎,及其活跃。 段知睿瞄准了金羽卫空缺的那个位置,这次围猎若是出彩,便是他擢升的依仗。 若不是他上赶着投奔太子,太子可能还不肯放过喻青,现在有了个替代的人选,喻青也不用再谨慎周旋了。 所以喻青也不打算和他抢名次,甚至还好心地把猎物往他那边驱逐,巴不得他得偿所愿。 争得水深火热,不如和清嘉多待几个时辰。 清嘉问道:“离得远吗?” 喻青:“还好,在林间,我们可以骑马过去。” 清嘉道:“可我不会骑马呢。” “没关系,”喻青道,“我带着你呀。” 清嘉道:“好。” 见清嘉有兴趣,喻青也高兴,她又提议道:“要不把兔子带着,咱们一人一个,可以直接烤了。” 谢璟:“……” 他咳了一声:“我不饿,这也不好带,还是算了吧。” 喻青一想也是,剥皮串肉支烤架,都挺麻烦的,留到晚上庆功宴一起烤也不吃,现在加餐,晚上就吃不下了。 别的马喻青并不放心,她把自己的马儿让给了清嘉,自己暂且牵着马,走在前面。 马在主人的手下极为温顺,步伐不慢不快,非常平稳。 两人出了营帐,往林间的方向而行。 “这个马鞍硬不硬?”喻青时不时回身抬头去看马上的清嘉。 在猎场,宫妃女眷们打扮得不似平时那般华丽,珠翠满头,普遍都穿着轻捷的衣装。 公主身着束袖窄裙,长发一半盘在脑后,另一半则半披着,两侧的碎发也各编成几绺,平时的柔婉气质转换为了英气,自下而上,刚好能见到公主那雪白清晰的下颌轮廓。 清嘉生得足够漂亮,不同的打扮,就有不同的风姿,喻青忍不住频频回望。 “你当心!”公主出声提醒道。 喻青在侧前方牵马,本就没走在小路正中。 两侧有灌木和树丛,前方正好有树枝支棱出来,她也没注意到,一转身只听“刺啦”一声,衣袖被刮了一道口子。 “衣裳破了?”清嘉道,“你看着路,别总看我。” 喻青不以为然,反而转头一笑示意没关系。 明媚的阳光有一刻洒落在下方人仰起的脸上,谢璟的心漏跳了半拍。喻青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多么灿烂,应道:“嗯嗯,我看着路呢。” 谢璟让她去骑后面随侍的马,自己已经熟悉了,不用一直替他牵马,但喻青说不累,刚好算是遛马散步。 行至中途林间传来响动,一人骑马追逐猎物而至,只听一阵密集蹄声由远而近,喻青停住脚步站定,手抚上剑柄,以防惊兽冲撞公主。 不过,已经有一箭破风袭来,那只野狐尖鸣一声,中箭倒地。 “……喻世子?” 追赶过来的武将一袭玄色武袍,面容英俊,正是风头正盛的武状元段知睿。 喻青:“段将军好箭术。” “世子过奖,”段知睿见喻青未负弓箭,又没有骑马,奇道,“您这是……” “猎得差不多了,”喻青笑了笑,“这次应当比不过段将军,趁着还有些闲暇,不妨放松一下。” 段知睿道:“……承蒙世子相让。” 喻青对他观感还可以,虽然他投了太子,但追求名利也并非过错,他能力很强,为人也不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好深交,闻言便笑了笑。 段知睿:“这位是……” 喻青道:“这是清嘉殿下。” 段知睿俯身拱手:“臣段知睿见过殿下。” 谢璟:“将军无需多礼。” 段知睿:“……” 段知睿知道谢璟,但从未见过真人,听见公主的声音,心里连连感慨,忍不住又抬头看看,只见马上女子面容秀丽,风采绝伦,登时又是一阵恍惚。 真的假的?完全看不出来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殿下…… 喻青刚才还在心中对段知睿加以肯定,结果就见此人直直地看着清嘉愣神。 她不禁眉头一皱:“?” 盯着别人家娘子看,几个意思? 她打断道:“段将军?” “啊,”段知睿道,“呃,二位继续,在下继续去狩猎了。” 他收了猎物,乘马与喻青这一行人错行而过。 喻青不大放心地回头又看了一眼,见段知睿走远,心下略有些奇怪,但也未做太多表示。 清嘉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喻青很快将注意转回到公主身上。 与此同时,段知睿也悄悄往后瞟了一眼,骑在马上的清嘉公主微微前倾着,而走在侧方的喻青仰着头,两人有说有笑,俨然是对恩爱夫妻。 “怪不得那边想快点把七殿下救出来,”他暗想,“成日同进同出、举案齐眉,得是多大的牺牲。不过话说回来,这实在太真了,喻青对清嘉公主一往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第40章 一人一骑悠闲地穿过林间, 到达一片宽阔的绿地,谢璟隐隐有某种预感,提前声明:“我自己可以下马的。” 但是没有用。 喻青怕他踩不稳, 还是半扶半抱着把他从马背上放下来的。 谢璟:“……” 他只是身体不太好、力气不太大而已, 真不是没手没脚。 喻青每次心不跳气不喘地说抱就抱,公主殿下真的十分不适应。 谢璟不仅没来过这片皇家猎场, 其实几乎就没有涉足过野外。 要不是跟着喻青, 他八成是不愿意来凑秋猎的热闹的。 “这边会不会有野兽?”他问。 “不多的, 这边平时都有猎场守卫看管,伤人的猛兽都会提前驱逐, ”喻青道, “就算有, 当成猎物,射杀就行了。” 喻青将马拴在不远处的树旁, 发现树荫下有一片紫菀花, 淡紫色的花瓣和小巧的花蕊,看着尤为清丽。 她心念一动, 摘下一朵来, 回到公主的身边,道:“……清嘉。” “嗯?” 清嘉看到她手中的东西,眼睫扇动一下,似是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 喻青伸出手,清嘉目若秋水般抬眼看着喻青, 然后拢了拢鬓边发丝, 略微低下头来。 于是,喻青把这朵紫色的小花簪在了她的鬓角。 “怎么样?”清嘉问。 本就是绝色,点缀上这株小花, 怎是动人二字能形容的。 “殿下,”喻青说,“您真好看。” 清嘉笑了笑,说:“嗯,你喜欢就好。” 喻青被公主的笑迷得晕头转向。 随侍过来,在草地上为公主铺上干净的软垫,喻青也跟着盘腿坐下来,此处远离喧嚣,鸟鸣伴随着风拂草木的沙沙声响,令人不自觉地心神放松。 她很喜欢这山林间独有的气息,惬意地想要往后躺倒。 “哎,地上都是土。” 谢璟看不过眼,衣裳蹭上灰拍两下换一身还说得过去,头发怎么能直接沾地呢? “到我这边来。” 喻青犹豫道:“我可以吗?”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4节 清嘉道:“有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喻青枕在了清嘉的腿上。 这个位置真的舒服极了,在府里时团子也很喜欢趴在清嘉的膝头,不免让她有点羡慕。公主身上香香的,她的手轻轻地理着喻青的头发,从额角,到鬓边,再到耳后,有点痒,又让人慵懒地昏昏欲睡。 “你别睡着了,”公主提醒道,“万一有野兽过来怎么办?” 有我在,还能让野兽吃了你吗……喻青不由得失笑。 公主嗔道:“你笑我胆小吗?” 喻青道:“没有。” 她心想,笑你可爱。 在这片树荫下乘了会儿凉,喻青又问清嘉想不想试试骑快马,等下找一片更空旷的山野,会很畅快。 但清嘉似乎在纠结,喻青一再强调:“我带着你,我会一直抱着你的,保证很安稳。” 谢璟脸色更复杂了。默默想,算了,抱就抱吧。 来的时候喻青只是牵着马溜达着走,是以他没觉得有什么,这次喻青握着缰绳,一起步他就感觉不对,彻底跑起来之后,疾风扑面,平日最多就在花园里遛狗的谢璟哪能习惯这种速度,忍不住道:“……你慢点!” 喻青笑道:“这不快!” 谢璟心口砰砰直跳,再也不能相信喻青了。 她说力气不大就是非常大,她说不快就是非常快。 喻青的手臂搂着他的腰,的确如她所言一直抱着,谢璟愈发紧绷。 风声在耳边呼啸,都有点听不清声音,喻青大声道:“没事的,殿下你睁开眼睛看前面!” 谢璟抬起头,只见身前天高云淡,草浪翻涌如海,远处层林尽染。 “……” 景象撞入眼帘,天地壮阔,谢璟平复着呼吸,确实感到了喻青所说的心胸畅快,诸多烦扰都被抛却,如同乘风而行。 喻青带着清嘉策马跑了一圈,又回到她们来时的地方,公主的鬓发有些凌乱,脸色稍有些红,不过耳边的那朵紫菀还没有掉下来。 她先下马,正打算把清嘉抱下来,清嘉道:“我自己可以,你不要动。” 喻青道:“太高了,很危险的。” “我要试一下。”清嘉正色道。 好吧……喻青在旁边护着她,公主有些生疏地下马,虽然有些缓慢,但确实安稳地站在地上了。 “你看,我已经学会了。”公主宣布。 喻青不禁笑起来,觉得清嘉实在惹人喜欢。同时又觉得,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她让随侍取水囊来,那人看着她,抿着嘴眼神有些奇怪,喻青不明就里:“怎么?” 侍卫连连摇头:“没有,将军,给您水。” 喻青接了水囊,狐疑地转身,一手摸摸自己的鬓边——然后摘下了一朵淡粉色的不知名小花。 喻青:“……” 怪不得那侍卫一副想要又不敢笑的样子,看着这朵花,她也一时恼笑参半。 “这花是哪来的?” 清嘉无辜道:“我不知道呀。” 喻青已经想通了,之前她躺在清嘉膝上,清嘉在摸自己的头发,一定就是那时候悄悄别进去的。 喻青道:“殿下捉弄我。” 清嘉并未否认,反而莞尔一笑:“驸马生我的气了吗?” 喻青:“……” 她当然不生气,就是脸上有点热。 清嘉接过喻青手中的小花,又把她自己鬓边的紫菀取下,从袖中拿出一块绢帕,将两枚花朵放进其中包好。 “我要收起来,”清嘉柔声道,“这是你送我的花。” * 她俩在外面厮混了将近两个时辰,傍晚方才回营。 喻青虽然偷懒许久,但之前的猎物足够多,竟还真的位列三甲,得了皇帝一份赏赐。 庆功宴上炙肉飘香,美酒盈樽,喻青与清嘉同席而坐,清嘉就没怎么动筷,说这些兽肉腥膻,吃不惯。 喻青道:“我都差点忘了,让他们把兔子送过来。那个味道好些。” 谢璟:“……” 毕竟是喻青亲手给烤的,谢璟尝了一口,意料之外地柔嫩多汁、外焦里嫩。 本来想起那两只兔子还有点于心不忍,这会儿谢璟姑且就在心里念了句佛经,然后又吃了块腿肉。 “是挺好的,”谢璟说,“你也多吃点。” 除了宴饮,还有列阵表演与歌舞,要持续到很晚。清嘉先行回去,而喻青得了名次,时不时有人敬酒,也不好太早离席,于是多留了小半个时辰。 喻世子和七公主自然同住一个营帐,喻青以为清嘉休息了,没让侍卫出声通报,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帐中。 定睛一看,才发现公主并没有睡,她正在灯烛旁,手中拿着的,竟然是喻青下午被树枝划破的外衫,是庆功宴前,她才换下来不久的。 喻青一怔:“这是……做什么?” 清嘉正在打最后的一个结,随即慢条斯理地将针线收好。 她拿起来检查一番,道:“不是刮破了吗?给你缝好了。” 喻青道:“这怎么能是您来做——” 公主长眉一蹙:“怎么,嫌我的手法不够好?” 喻青完全抵抗不了这种似怨似嗔的神色,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个拿给别人缝就好了!” “你还想拿给谁缝,”公主道,“我不是你的妻子么?给你拿着。” 喻青哑然,摸摸那修复如初的衣袖,一时间柔情寸生。 这是公主给她缝的衣服呢,她心想。 “清嘉……”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嗯?” 面对她的眼睛,喻青才发觉自己不知该说什么,一些细密的感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她喉咙动了动,道:“明年……明年咱们还一起来这围猎吧。” 清嘉怔了怔,然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等到那时候再说吧,”她低声道,“不早了,明日还要回程,该歇息了。” 和公主同床共枕属于一回生二回熟,喻青之前就在雯华苑陪过她几次,现在躺在她的身边,已经不觉得拘谨了。 吹熄了灯,营帐外还有火把,并不是全然的黑暗。 借着光晕,喻青能看清清嘉的睡颜,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会被对方的面容打动。 相由心生,不外如是。 人美,心更美。从西北首召回京的那天,喻青万万想不到,数个月后的自己,会全然接纳“妻子”的存在。 清嘉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姑娘,她深信不疑。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像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抚了抚那优美的侧脸,不想,清嘉却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清嘉低声问。 喻青一愣,以为是自己把公主弄醒了,一阵懊恼,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忙收手,而清嘉却把手覆在喻青的手背上,没有让她撤开,喻青的掌心下依然是她光洁的脸颊。 “我也没睡着呢。”清嘉道。 她顿了一下:“今日太开心,感觉之前在宫里二十年都是白活了。” 清嘉从前过得太苦,喻青的心被她说得又酸涩又绵软。 其实她自己也一样觉得很愉悦,都不舍得让这一天这么快结束。 围猎她早就见惯不惯,骑马也习以为常,宴饮都千篇一律,单单是因为清嘉在,所有都变得不一样。 还有很多事,她也想和清嘉一起做。 喻青在睡梦中,仿佛与公主携手走过了四季,春夏秋冬,总有一个娴静美好的身影在自己的身侧。 第41章 喻青和清嘉离府几日, 没有带上拂菻犬,回府这天,还没进雯华苑的门, 那只长毛小狗就夺门而出, 一路横冲直撞地狂奔。 后面的家仆连跑带颠也没追上,要不是喻青拦了一下, 清嘉没准会被团子给撞倒。 喻青:“这是怎么了?” 团子绕着两人来回转圈, 尾巴摇出残影, 呜呜叫着往清嘉的身上扒。 “世子,你们走的这几天, 这小狗都没精神, 连食都吃得比平日少呢。” 虽然它身上的灰还没擦, 但的确有点可怜,谢璟只好先把它抱起来。 喻青也逗了逗公主怀中的小狗, 道:“还真黏人。” 拂菻犬颇有灵性, 虽然平日里明明是家仆、侍女们照料它最多,但还是分得清谁是主人, 第一缠着清嘉, 第二缠着喻青,两个主人都不在,把它难受坏了。 喻青就跟清嘉在院里陪团子玩了半天抛球。 “看来以后咱们出远门,也得把它带上了。”喻青笑道。 清嘉:“远门?你想去哪?”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5节 “不知道,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 ”喻青道, “要是明年能得空,咱们开春的时候可以沿水路去趟江南,江南繁华, 我都三五年没去过了。你觉得呢?” 清嘉道:“……嗯,也好。 * 半个月后,身世清白的武状元段知睿被提拔为金羽卫副统领,太子一时又趾高气扬起来。 如今皇上已非盛年,皇子中成气候的,都是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年纪。 前朝曾两度废立储君,当朝太子也并非不可动摇,谁都觉得自己还有一争之力。 世家们明争暗斗、有来有回,朝中一度暗潮汹涌。 前几年西征,让喻青得以抽离朝局,现在则切身体会到了何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身居高位,完全不涉足纷争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谨慎周旋,维持平衡,避免被并拢到任何一方去,她难免觉得烦心。 好在侯府中依旧宁静平稳,只要回到家,总觉得宽慰许多。 宣北侯世子虽然年轻,但和往上几辈一样,都是傲骨铮铮,轻易不被权色迷惑。等外人们多碰过几轮软硬钉子,慢慢就该知道这是块难咬的骨头,不再多费力气了。 这期间,清嘉又犯了一次旧疾。 时隔几个月,公主的病和上次一样来势汹汹,喻青直接告假了五日,住进了雯华苑。 陪着她时,喻青时常想,为什么要让清嘉承受如此折磨人的病痛。在她难受的时候,喻青就在她床边轻声细语地陪她说说话。 明明她那么柔弱娇气,真在病得厉害时,反而没哭过,还会宽慰喻青几句,叫她不要担心。 “今年不知道长姐会不会回来,要是姐夫回京述职,那她们一家都能来侯府过年,家里会热闹点,”喻青说,“上元节的灯花你看过吗?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明年春天院子里的杏花桃花都开了,我们可以酿酒喝。” 她把未来的畅想统统说给清嘉听,清嘉笑笑,轻声道:“你想得太久了。” 喻青道:“很久吗?可现在时日都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你看,你跟我成亲,一转眼也有小半年……” 清嘉叹道:“嗯,也是,很快啊……” 她闭了闭眼,喻青以为她能睡着,可清嘉又突然道:“如果……我死了……” 没等她说完,喻青就否认道:“不,殿下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陪着您,别说这种话。” 清嘉沉默片刻,喻青执起她的手,说:“只是病而已,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不会让你有事。” 清嘉道:“嗯。” 公主在小半个时辰后疲惫地沉沉睡去,喻青给她擦了擦额头,只觉得心痛不已。 深夜里她隐约听到清嘉的呢喃,忙凑近了她。 “我在呢。”喻青道。 清嘉道:“喻青,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喻青道:“嗯,我答应,我都答应。是什么事?” 清嘉道:“以后……你不要忘了我。” 病中之人心思重,而且清嘉从前孤苦伶仃的,难免缺少安全感。 喻青搂着清嘉,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不知清嘉是半梦半醒还是梦魇,可能并没有听到喻青的话,她重复道:“不许忘了我。” 喻青道:“我不忘。” “你保证……” “我保证,我不忘。”喻青哄道。 听到了承诺,公主才重新平静下来。 对她的爱怜,几乎在喻青心中满溢出来。怎么这么可怜呢……她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个神医,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将来一定得给清嘉把病治好,以后都要让清嘉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意外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没有等到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自北蛮被降服以来,按例要朝贡。冬月底,北蛮部族今年的岁贡押入京城。 这次的使臣乃北蛮一名身份贵重的王族,态度及其诚恳,想要面圣叩拜天颜。 皇宫设宴招待来使。然而宴会中途,北蛮族人图穷匕见,竟敢当庭行刺! 押运贡品的人,都是死士伪装,金羽卫措手不及,险些护驾失利,皇帝被毒箭险险擦过,骇然失色,险些晕厥过去。还好五皇子谢廷琛会武,反应快又离得近,及时护下了皇帝。 而同样在场的太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殿内大乱刀光血影,他被绊倒在地,摔到了腿,当时就动不了了,后来是被抬回宫中安置的。 喻青本不在宴席上,那天正和清嘉谈起,说长姐喻微一家年前应当能到京城。 清嘉还问她,长姐凶不凶。喻青哑然失笑。 听到宫里传讯,这才变了脸色匆匆进宫。 行刺失败的死士或自尽或被俘,那批贡品中只有两成是货真价实的贡物,剩下的都是滥竽充数。 当晚还没等拷问出结果,一封百里加急的战报也被斥候拼死疾驰送到了京城——就在岁贡抵达京城的前一天,北蛮突袭了关口,守关驻兵没有防备,抵挡不及,节节败退,短短三日已经失了两座城池。 朝野上下剧震,看着一封封迟来的军情和战报,喻青神色愈发凝重。 “北蛮战败归降,但族众天性善战嗜血,总有人不安分。前段时间他们部族内乱,旧王身死,新登基的王子是当年的主战派。这两年他们连元气都还没恢复……竟然如此铤而走险。” “那,依将军之见……” 在朝的武将中,对于西北战况,没有人比喻青更熟悉,于是纷纷侧目而视。 北蛮集结了主战派的势力,抓住仅此一次的机会,趁着守军不备,全力反扑,势头猛烈。 喻青走后,替她坐镇西北的是贺轩,此人出身忠武侯一脉,能力尚可,单是驻守坐镇是没问题的,但他并不擅长应对骤然暴起的敌军。若不增援,还会再次失城,一旦退守到赤沙关,再想夺回失地就难了。 “北蛮国力有限,只要压制住起初的攻势,往后必然难以为继,当务之急是稳住前线,”她出列上前,朗声道,“臣愿赴西北平乱。” 皇帝才经历了被刺的阴云,九五至尊已经明显有了老态,双目浑浊难辨。 除了喻青,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看着台下年轻英气的将军,不禁暗生悔意:当初把宣北侯世子急召回来,是否真的太心急了? “传朕旨意,喻青,加封神策将军……率兵往西北抗敌。” 领过旨,喻青去牢里见了一面那名为首的北蛮贵族。 那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见到喻青,还能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喻将军,我记得你……”这名蛮人贵族道,“你很勇猛,但你最大的错就是傲慢。你以为胜过了一次就高枕无忧……我族的勇士,很快就能攻破赤沙关……” 喻青用北蛮语淡淡回道:“有一次就有无数次,我两日后就启程,只是你没命看到本将军凯旋了。” 喻青长相清秀,体格在蛮族人眼中也显娇小,刚披挂上阵时,没人把她当回事,还轻率嘲笑,后来这张脸就成了很多人的心中噩梦。 她吩咐兵卫:“继续审,他们抗打,用烈刑也能撑几天。能问多少情报是多少。” 蛮人目眦欲裂,犹自谩骂不止。 对于他的态度,喻青有一丝疑心,看起来北蛮士气很旺。 仅靠新王的号召,就让他们产生了这种能胜的错觉吗?那新王她有点印象,似乎也没什么一呼百应的英雄气概。 她定定神,从暗无天日的天牢走出,又马不停蹄地去勤政殿共议战事,当日草草睡在宫里。 第二日她才回府,跟父亲喻衡促膝长谈将近一个时辰,父亲的经验在她之上,总是能给她一些启发。 怀风阁中,绮影正在收拾行装。 天子遇刺,北蛮犯关,短短两日已经传遍,不用喻青说,绮影已早早开始准备。 喻青想了想,道:“绮影,不用收拾你的行囊,替我准备妥当就好。” 绮影一愣:“为何?” 她跟着侯府家将一起习武,功夫远胜普通兵士,足够自保,从前行军途中常照应在喻青左右。 喻青劝道:“这些年你跟着我随军出征,东奔西走,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这次就留在京中吧。” “你我之间,何以谈这种话?”绮影道,“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我情愿跟你一起走。” 见绮影依然不肯答应,喻青只好道:“这次战事不会持续太久的,很快就能见分晓,最多也就几个月而已。我赢下来,就尽快回京,这段时间你帮我在家中照顾父亲母亲,还有公主,别人我都不放心。” 宣北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寒冬天更是频频病痛缠身,说句中肯的,喻青指不定何时就要承爵。 陆夫人年纪高,清嘉也是弱女子。京城下半年局势乱,风起云涌,动辄有变故,这么一想,确实也得多留些得力的人。 话虽如此,但侯府上下这么多家兵家将,伺候几个主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者喻青在外征战,只要皇帝没中邪,也不会对宣北侯府怎么样。 说到底,喻青还是在为她着想,不想让她跟着吃苦。 绮影垂下眼来,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为喻青装点。 喻青则径自来到书房。 眼下事态紧急,盘点兵力、攻防策略、粮草军备等等,都要考量。 桌上还有最新的战报与审问蛮人的数篇供词。喻青翻看、推测、思虑策略,添了两次灯油,已然忘却了时辰。 “吱呀”一声门响,喻青以为是绮影过来,没有抬眼。 来人到了她身后,给她披上了一层毯子。 喻青这才意识到,绮影走路是无声无息的。来人脚步虽轻,但终归没有轻功。 回身一看,站在身后的人是清嘉。 第42章 “……殿下?” 现在已经入冬, 清嘉穿着厚斗篷,俨然是刚从雯华苑一路过来。 她轻声道:“你这书房本就冷阔,怎么既不添炭火, 也不加衣裳。” 这两天诸事繁忙, 喻青竟然连跟清嘉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是这才想起来, 自己还没告诉清嘉, 很快便要启程。 望着公主, 喻青一时喉中滞涩,实在难以开口。 不过, 看她的神情, 喻青也明白, 清嘉一定知悉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6节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吗?”喻青握住她的手, 公主的手比她凉许多。 “我听说你就要离京了。”清嘉道, “事态急切,怕打扰你, 本不想来的。但是……这会儿还是不放心。” 她没有哭, 可喻青分明听出她的脆弱和不舍。 “这次要抢时机,必须得尽快驰援,没法在京中过年了……”喻青叹道,“我保证不会太久的,争取速战速决, 快得话开春就能回来, 殿下信我。” 清嘉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在沉默中。 书房冷清,炭火也烧不旺, 喻青道:“你去我房中暖和一会儿,这都快一更天了。晚上就在我这将就一晚吧,等下让人伺候你就寝。回雯华苑太远,走来走去的,该染风寒了。” 清嘉摇了摇头,说:“我就待在这,我想多看看你。” 喻青一笑,又抱了抱清嘉,安抚道:“又不差这一时,往后还是天天见呢。” “怎么不差?”清嘉说,“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 “我什么事都不会有,”喻青道,“北蛮而已,都是手下败将。” “……那你也要时时记得我。” 她的口吻有些低哑,听起来有带着莫名的执着。 喻青道:“我答应你,只要有工夫,我就给你写信。” 然而离别在即,什么甜言蜜语都不能真正抵消这份忧愁,清嘉漆黑的眼瞳中,依然有散不开的雾气。 她问道:“你的宝剑呢?” 喻青当即拿出自己的佩剑,只见公主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璎珞玉符,她道:“把这个换上当剑穗吧,保你平安无虞。” “哎,别绑在剑上啊。”喻青道。 公主蹙了蹙眉。 喻青的剑上已经有公主之前系的珠络剑穗了,原来的她舍不得丢,新的这个更是宝贝。 “护身符当然要贴身带着了,”喻青道,“挂在剑上,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公主终于有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 喻青又温声哄了几句,才让她先回去休息了,而后自己则又回到案前。 大约是夜深的缘故,这会儿她时常走神,看着摇曳的烛火,心中也有一些纷杂的思绪。 * 离京那日,京城下了场薄雪,雪花落在铠甲、辔头上,都化成点点透白的印记。 清嘉执意乘马车跟着出了府,送喻青到城门,到底是哭了快一路,怎么哄都不管用了。 喻青心疼坏了,外头寒风大,沾湿的皮肤一遇风,之后免不了红肿刺痛,公主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再冻坏了可怎么办? “您就别出来了……” 公主不肯,喻青给她紧了紧披风,牵着她下车。 时辰快到了,却也舍不得松开手。 而清嘉却先抽出了手,她凝望着喻青的眼睛,喻青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感。 下一刻公主轻柔地捧起她的脸颊。 喻青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甚至屏住了呼吸,分不清自己是惶恐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保重。”公主说。 然后她在喻青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雪落无声。无限的遐思,无限的离愁,都融化在这一吻中。 公主转身离去,喻青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对方一怔,喻青拥住她的肩膀,心口滚烫。 她也吻上了公主光洁的额头,比公主停留得更久。 “保重。”喻青说。 喻青领着第一批精锐骑兵离京,风声猎猎,很久没骑这么快的马了。 回望城楼,一眼还是看到了那道亭亭的身影,风正卷起她浅色的斗篷。 她想告诉清嘉,天寒地冻,早点回去,可距离太远,传递不到了。 频频回望着,直到城墙模糊,融入远方的平面。 “等到再回来的时候,要做好准备,”喻青想,“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 从前出征,她大都没有杂念,今日却觉得北上的路好曲折。 想到家,就心生留恋。走到半路,何止是切肤之痛,简直是柔肠寸断。 闲了大半年,把人都变得软弱了么……她暗想。 * 先锋军不曾拖延一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边塞,和驻军汇合,后续的大军也接二连三地进入西北。 留镇西北的贺将军和喻青从前的几名副将这几日连吃败仗,一直拼力抵御,得知援兵到了,简直激动万分。 有喻青在,就像有了枚定海神针,她命人将帅旗悉数换上,将士纷纷重振了精神。 离京途中,喻青一度怅然若失,但真正站在阵前,她又把自己武装成了那个无坚不摧、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萧瑟的城池、朴素的营帐、生冷的铁刃……一切都和安逸闲适的侯府相距甚远,可她还是适应得很快,比自己想得都快。 重新执起长枪,熟悉的手感让她也不禁恍惚,仿佛京中的温柔乡,才是镜花水月的一个梦。 喻青默默想,也许这真是自己的宿命。 她已经习惯了戎马倥偬,这一生,不知如何去享受常人的喜乐。 十几年前她就有这样的觉悟了,但想起扑在自己怀中流泪的那个姑娘,心中又时常觉得遗憾。 北蛮的进攻节奏很紧,对方也知道初期才是最佳的时机,若不乘势尽快攻城略地,等到陷入僵持就要被翻盘。 因此在起初的半个月攻防尤为艰难,紧要关头,负责镇守后方的贺轩还负伤了,喻青还得分心安排,一时捉襟见肘。 直到北蛮三次攻而未破,被守军反逼得退守十里,方才暂时松一口气。 那夜喻青先写了军报发往京城上奏皇帝,又按当初承诺给清嘉的话,写了一封家书。 家书比军报写得还认真,一笔一画。 “清嘉吾妻:见字如晤。 至西北后战事日夜无休,今日方定……” 战事一刻都未休止,直到今天局势才平定一些。这段时间每天夙兴夜寐,实在没法给你写信,希望你不要介怀。 京城近来又下雪了吗?每到年关都是最冷的时候,你要记得添衣。 不知道这封信寄回家是什么时候,是不是能赶在除夕之前。 今年没法在家中守岁,若是年前能赢场胜仗,也算能过个好年…… 你给我的平安符,我好好地放在身上,触到它就会想起你来。希望你平安顺遂,不要再有病痛之苦。明年府里花开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喻青以前给父母写信,都是简短利落的,这次写了好几页纸。 交给亲卫时,那亲卫摸着都有点意外——这次将军的信函好厚实啊。 也许清嘉的平安符真有加持之力,亦或是喻青抄的一大摞经书起了作用。年前,回击北蛮的第一战以大捷告终。 收复了一座沦陷的城池,幸存百姓和将士们一起度过了除夕。 年后,朝廷的一批辎重送达关外,附带的还有家信。 信使才到大营,就被数人团团围住。 “家信呢?” “我先挑挑,这里面估计有我的!”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声,众人纷纷站定。喻青自后走过来,训了一句:“乱哄哄的,都急什么。” 将军发话,这些人讪讪地低头。 不料下一步喻青先伸出了手:“有没有宣北侯府的,先给我拿来。” “……” 看喻将军不动声色地拿了信,余下几名兵将对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 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氛围也轻松许多,不似先前凝重。 “将军,果然成家了就不一样了哈!” 一名跟着喻青从京城过来的副官插话道:“你们在西北怕是都不知道呢,咱们将军和公主可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京城都传开了!” “当初将军回京城之前还不太乐意呢。” “公主好看吗?” “那当然了,天仙似的。” 喻青眉眼一横,道:“不许无礼。” 她将这些人都打发干净,然后拿出信,小心地拆开了。 一看字迹,娟秀精致,果然是清嘉的。她把信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才收好。 再往前陷落的关塞,北蛮人盘踞在此已有时日,且地势难攻,赶上两天大雪,连粮草都送得艰难,喻青想一鼓作气攻过去,但重重阻塞之下,到底又拉锯了数日。 要么在战马战车上,要么在沙盘边,身心俱不得闲,也就睡前抽空能写几句家信。 等到战线推至最初被攻破的关口时,已经过了月余。 到这还不算完,北蛮行刺君主掳掠百姓,乃不可饶恕之罪,点到为止就休战是不可能的,铁骑若不踏破王城,下次他们还有胆子谋反。 边关仍然萧瑟凛冽,远在千里外的京城,算起日子大约已经快入春了。 “等到花开的时候就回来”,这句承诺的兑现有点风险。 喻青提前写了信,给公主承认错误,然而迟迟没有回音。 她发现,上一次收到清嘉的信,都是将近一个月之前了,加上中间赶路的时间,公主真正写信就要更早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7节 也不知是她没写,还是路上耽搁了,默默地盼了几天,好不容易收到家信,打开一看,是绮影写的问候,语句寥寥,没太提及清嘉。 喻青想,难道因为自己食言,清嘉和自己置气了吗?看来她得再诚恳一点。 她又写了三页纸,发出去后也没有再收到清嘉的一句话。 这时候,前锋军已经打入了北蛮的一座重镇。 敌方内部也一片混乱,归降派和主战派矛盾愈加严重,新王压制不住贵族,军队供给也逐渐弥补不上缺口。 喻青抓着机会痛快地打了几场仗,重兵压至王城,蛮族新王终于投了降书,并许诺以长子为质。 接下来就是清算、割让、收缴,谈判还没完,新王就被赶下了王座。 这场战事,大体与喻青预料的一致,只是过程坎坷、漫长了一些。 她没有因为胜利而激动,想着,这次就不驻守了,等一结束,她就回京,要是春天没过去,还来得及跟清嘉一起酿酒。 但是,她所有的期盼,在几天后收到家信的那一刻,都沦为了灰烬。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封信里内容如此残忍。 甚至她以为那可能是公主久违的信件,迫不及待地拆开,但上面只有绮影的字迹。 喻青第一次体会到,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却不认得是种什么感觉。 ……寅月末,皇七女清嘉公主,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安葬于皇陵。 纸张颤抖着,她怔怔地反复读信,手中长剑坠落在地,铮然一响。 第43章 寅月末, 京城。 今年是冷冬,上元节过后,依然天寒地冻。 一众太医两日前就被急召到宣北侯府, 眼下在公主的卧房外团团转, 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对侯爷侯夫人请罪:“殿下她……怕是……” 清嘉公主气息奄奄,面色惨白, 秋潋冬漓在床前声泪俱下。 她艰难地对喻夫人和绮影说了遗嘱, 就闭上眼睛, 断了气息。 * 谢璟吃的是假死药,没想到药效那么真, 全身都不听使唤, 喘不上气睁不开眼, 一度怀疑自己恐怕真的要死。 也不知失去意识了多久,再醒来, 是有人带着数名暗卫潜入皇陵, 撬开棺木,把他捞出来, 往他口中塞解药。 谢璟本来就虚弱, 差点被噎死,这群暗卫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人,只能有气无力地哼唧一声。 公主下葬之前,有专人为其整理仪容,皇室中人就算死了也要彰显尊贵。 谢璟的寿衣是一身繁复礼裙, 嘴上涂了丹脂, 头上满是珠钗,段知睿想抱他,不知从何下手, 结巴道:“公、公主殿下,失礼了……” 谢璟:“……” 谢璟用原声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段知睿:“……” 谢璟用袖子一拭唇角,然后将头上首饰干脆地拔下,尽数丢进棺椁,毫无留恋。 棺盖合上,那些华美的饰品再不见天日,替代清嘉公主葬身于此。 “走吧。”谢璟低声道。 几日水米未进,谢璟根本没任何力气,段知睿他们将他背到马车上,又给他喂了点水和吃的。 一路上颠颠簸簸昏了又醒,迷迷蒙蒙地被人抬到柔软的床塌上,由医者悉心照料两三天,谢璟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挣扎着撑起身,一度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侍人们也不认识,低头一看,身上的寿衣倒是被换掉了。 “殿下,殿下醒了?” “这是哪……”谢璟嗓子也是沙哑的。 “这是京郊的一处据点,是安全的。” 这侍者对他解释的同时,另一个侍者跑出房去,隐约叫着什么“主人”、“醒了”之类的。 谢璟一片混沌的头脑中,这才听到清脆的一响,真正搞清了状况。 “过去几日了?”他哑声道,“皇兄他……” “主人就在外面,刚才已经去叫了。”侍者忙道。 这时门被打开,明亮的光照进幽暗的内室,谢璟眼瞳一缩。尽管眼睛被晃得生疼,他还是望着那背光的身影。 等他走到眼前,谢璟几乎不敢认了。 谢廷昭道:“醒来了?” “你……” 谢廷昭:“怎么,认不出了?” 多年来,两人只有纸笔往来,彼此之间都看不到真正的模样。 谢璟一时失语,心神激荡,怔怔地看着谢廷昭,面前的男人和记忆深处温和的兄长渐渐重叠。 “皇兄……”他说,“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许多,怎么……老成这样了……?” 谢廷昭:“……” 谢廷昭失笑扶额:“阿璟啊,你可真会说话。下次别说了。” 亲弟弟这棒槌似的一句,一时间兄弟重逢的伤感氛围都差点没有了。 主要是谢璟眼睛看不太清,脑子也凌乱,一看谢廷昭的白发就脱口而出。 其实谢廷昭不过三十多岁,这些年由于耗费心血才两鬓灰白,但面容还是正常的,除了有挥之不去的沧桑和阴郁,外貌仍旧是壮年男子。 他看到谢璟的时候也是一样动容,只不过那时候谢璟还人事不省,几天过去,心绪都平复了。 知道谢璟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但是看他陷在床褥里,雌雄莫辨孱弱苍白,仿佛昏迷中还在忍受痛苦,谢廷昭也是很不忍心。 谢璟本来应该是健健康康、无忧无虑的孩子。 良久谢璟才回过味来,抱着他哥大哭大笑一场,多少年没外露过情绪,悲喜就像开闸的水收也收不住,哭得比这惨的只有上次送喻青出京的那次。 本来人就半死不活的,吓得仆从们连拉带劝,生怕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小殿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再昏过去。 谢廷昭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打碎了牙和血吞,哭哭啼啼的那成什么了? 但是在谢璟面前他是半句严苛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想这优柔的弟弟从小是当姑娘养的,哭就哭吧。 谢璟折腾了半晌,才冷静下来。 “我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你,皇兄,”他说,“现在不是你能在京城露面的时候。来一趟太冒险了。” “南沼那边我已肃清,留了人扮作我的模样,不会有人发现,”谢廷昭道,“若不亲眼见你平安无事,我不放心。若你有闪失,更没法跟母亲交代。” 提起母亲,谢璟不由得心底一沉。 他金蝉脱壳,姑且远离了樊笼,容妃还在深不见底的幽宫中。 “不会太久的,”谢廷昭低声道,“太子,皇后,陈氏……当年害了我们的,我要他们悉数奉还。” 谢廷昭眉眼间的狠厉稍纵即逝,没有逃过谢璟的眼睛。 他对人的容色十分敏感,一时有隐隐的忧心。 但谢廷昭很快转换了口吻,道:“你且好好休息,三日后启程送你南下。这几日给你查了脉象和经络,用药时日太长,不能再拖了。” 谢璟是用药强行压制身体的,损伤很大,现在需要尽快解了药性,好生温养。 等到他彻底恢复,后面的路,也就铺好了。 “……嗯。”谢璟应道。 他情绪起落,又加上心事重重,就算疲惫,也不太容易安枕。 除了久违的皇兄,他记挂的,还有远在天涯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谢璟没法再写信给她了。 从此之后,世上不再有清嘉公主。 二十年来的一切都埋葬在了坟墓中,连同那场阴差阳错的姻缘。 * 房外,仆从们正在装点物品,谢廷昭见其中摆着一个纹饰典雅的方盒,看着样式不大常见,。 “这是何物?” “主人,这是从小殿下墓中拿出来的陪葬。” 谢廷昭:“……?” 暗卫解释道:“这是小殿下生前……呃,假死前就准备好的,之前特地嘱咐过,下葬时要放在棺木里,等带他出来的时候一定也得把这盒子一并拿上。” 谢廷昭闻言顿感好奇,不知谢璟有什么宝贝,打开看了一眼。 ……这都是什么? 跟个百宝盒似的,装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绸布包着的圆润清透的镯子,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凤钗,一枚蓝玉雕刻的玉簪,一根……带着一个圈的金丝长绳,一团白色毛球,一本游记,两盒胭脂,还有……几封信。 他看了一眼信函,意识到……这是宣北侯世子的家书? 谢廷昭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太简单。 * 三日后,谢璟乘上了南下的马车。 他有心留在谢廷昭身边,但现在没有可用的身份,碍于身体又无力自保,只怕到了危急关头,不仅帮不上忙,还得让人分心来看顾自己,于是还是按照计划去江南隐匿了。 临别前,谢璟掀起车帘,欲言又止。 谢廷昭:“怎么?”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8节 “我……想问皇兄一件事,”谢璟犹疑道,“北蛮这次突袭,来得正是时候……你……” 谢廷昭当即明白了谢璟的意思。 “不是我做的,”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我也想知道,若真有幕后推手,会是谁呢?……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坐不住了。” 听他这么说,谢璟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北蛮事发之后,谢璟就有某种预感,送走喻青之后,他很快收到了暗线的消息,告诉他准备脱身。 本来他以为起码要等年后再过几个月,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这场战乱一出,喻青离京,时局动荡,多方自顾不暇,皇帝太子均受到波及,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清嘉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去。同样的,谢廷昭的布局也能趁乱再暗中加快推进。 谢璟知悉的内情中,也不曾有过北蛮相关的事,他思来想去,总有不安。 纠结许久,还是向谢廷昭问出口了。 “我的手暂时还没伸到那么远,再者,也不至于拿万千人命当筹码,”谢廷昭道,“别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谢璟叹道,“我怕皇兄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谢廷昭一怔,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 “我知道。”谢廷昭道。 谢璟放心了,跟皇兄正式道别,旋即放下车帘。 不想才走出几步,谢廷昭又追上来,把车帘掀开了。 “我也有件事问你。”谢廷昭似有犹豫。 谢璟:“?” 谢廷昭咳了一声:“那天我看随从收拾行李,有个盒子,说是你的。” “……”谢璟道,“嗯,是我的。” 谢廷昭:“……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看着挺奇怪的。” 谢璟欲盖弥彰:“……是吗?还好吧。” 谢廷昭眯起眼睛:“比如……” 谢璟幽幽地抬起眼睛看他。 谢廷昭:“……比如,那根绳子,你带它干什么?” 谢璟道:“哦,那个啊,是我牵狗用的绳子。我在侯府养了条狗,挺听话的。狗带不走,就把绳子带上了。” 谢廷昭:“……” 还记得谢璟小时候就经常把喜欢的七零八碎的小玩意珍藏起来,长大了怎么还是像个五岁小姑娘。 不过这些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里面怎么会有喻青的信?再进一步想,其他的东西又是出自何处呢? 谢璟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皇兄保重啊。” 谢廷昭默默地看暗卫护送马车走远,又想到之前听说的什么公主和驸马琴瑟和鸣之类的情报传言,心里咯噔一下。 马车上,谢璟打开盒子,视线徘徊来去,用手轻轻地摸着他为数不多的藏品。 下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可惜,那时就没法再牵她的手了。 第44章 “吁——” 骏马扬起前蹄, 停在印着暗金色“宣北侯府”的匾额之下,喻青翻身下马。 府中管家携着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世子!” “世子回来了!” 隆冬时节,人人开口说话都要吐出白气来, 喻青抬眼一看, 只见身披大氅的陆夫人也在,她唤了声“母亲”, 又道:“这么冷, 你们都出来干什么?进去说话。” 老侯爷虽然不能见风, 但也一直在前厅。 坐到了温暖的厅堂里,绮影也备好了热茶, 喻青身上的寒意很快消融了。 “可算回来了, 每日我都掐指算日子呢。幸好这次还能赶上年关……”陆夫人叹道。 她的目光就没从喻青身上下来过, 轻声道:“青儿瘦了些。” 喻青笑了一下:“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穿着这么厚的衣裳呢。” 冬衣都是夹棉的, 光看身形是不会“衣带渐宽”的, 但陆夫人瞧得出来,喻青的脸颊几乎没有圆润的弧度了, 下巴尖得让她很心疼。 “饿了吧?再等一会儿, 给你安排了接风宴。” 一共也没几个人,却让侯府的厨子做了足足二十道菜,一道尝一口就快饱了。 这边爹娘一个劲让她多吃点,管家在旁边布菜手不停,喻亲不免扶额:“饱了饱了, 这是干嘛呀?哎……” · 喻青这一走确实太久了。 距离当初奔赴边关平北蛮之乱, 已经过了将近两年。 日复一日地在边关镇守,喻青几乎感知不到岁月是如何匆匆飞驰,回首时才惊觉流光无情。 当年北蛮王格依罗刚从内乱中继位, 野心勃勃,好胜弑杀,一心想带领部族一雪前耻,主战派全被他激发出来,不惜代价地攻破了大齐边境。 这其实是一招错棋,尽管初期来势汹汹,但休战才没几年,靠格依罗的自负和热血是补不上空缺的国力的,喻青花了不到四个月乘胜追击,一口气打到王城,族人怨声四起,贵族叛变,仗没打完,又起内乱,最终王位也换了人坐。 北蛮举国归顺,献出部落至宝若干,并无数银财牲畜,将近一半版图直接划分给大齐。 喻青打完仗,是想快点回京城的。 然而,清嘉公主骤然离世,喻青从“驸马”变成了“鳏夫”,不再归心似箭,甚至对回京多有抵触。 不能想,一想到回京,回到侯府,她就无法忍受。 在西北自欺欺人地多留了两个月,朝野又发生了巨大的震荡。 和京城的风云变幻相比,“大将军在外拥兵自重”这种事已经不算什么大风险了。 皇帝也没像从前那样急匆匆地召她回去。有事的时候顾不上你,没事的时候又猜忌这猜忌那,喻青并不意外。 她就给朝廷递了封折子,不久皇帝就下令,喻青平乱有功,升骁骑大将军,并安排她继续驻守西北。 就这样,喻青留了下来,负责新边境的军防,同时协助官府重建城务,安置百姓。 去年将近年尾时,边境有几个小国起了动乱,马贼沙匪频出,流民逃窜,还有狼群为祸,实在算不上安稳。 有前车之鉴,喻青作为主将就没有回京,朝廷还给了她不少抚慰俸禄。 今年一整年,朝中还是纷纷扰扰。 每次京中有了什么新的变故,消息传到她这,都得延迟好几日。 西北固然寒凉凄苦,但能远离京城那血海涛天,也是好事。 今年入冬后,喻青也是有点想家,加上父亲宣北侯身子差,她每每想来总担心,于是便奏请回京述职了。 · 一家人久违重聚,虽然不至于相拥而泣,也是絮絮地谈了许久。 喻青一路风尘仆仆的,陪父母待了一个多时辰,也该回去休整休整,换身衣裳。 一别两年,绮影也是常常挂念着,这次她也没在喻青旁边帮衬,总是怕喻青有什么意外。 好在她现在平安无事地回京了,怀风阁中,绮影和过去一样娴熟地给她解外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眼眶也有些红。 喻青笑笑,和绮影拥抱了一下。 说实话,没有绮影在,一个人确实偶尔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但是,她总不能一直让绮影照顾自己,绮影和她不一样,本来就没必要陪在她一个假世子旁边。就算她现在不愿离开侯府,有朝一日也许她会想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两人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无论何时情分总是不会变的。 “对了,明日我要见瑞王,”喻青道,“你可见过他么?” 谈到正事,绮影也定定心神,道:“见过。有几次宴席我陪侯爷夫人出席,打过照面。他还来府上拜访过两次。我看此人城府极深,行事作风,也是远超当年的太子。” 喻青并不意外,若有所思道:“嗯,毕竟是这么多年卧薪尝胆过来的。” 如今已经没有太子了。 三皇子谢廷瑄,去年十月被废,连同家眷被囚禁在京中一处弃巷中。 而十数年前被流放南沼之地的二皇子,则重返京城,封号“瑞”,成了京城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此间种种波澜起伏,喻青都是在信件中得知大概的始末,没有亲历,尚且觉得惊心动魄。 朝野换了一番天地,两年前她好不容易记下名对上号的同僚们,现在又得重新记了。 一开始,皇帝只是斥问金羽卫护驾不利,让北蛮当庭对天子出手,然而一经追查,发现原来太子在暗中收拢金羽卫,还在御前留暗桩,这无疑触及了皇帝的底线。 紧接着,一连串的事件接连曝出,拔出萝卜带出泥,太子结党营私、野心昭昭,近年许多风波都有他的手笔。 顺着种种行迹证据,甚至翻出了十多年前二皇子的旧案。 皇帝尽管疑心重,但到了晚年,对太子还是多有信任的,骤然得知这许多真相,又怒又叹,俨然也受到了打击。 若是身处壮年,被亲生儿子背叛,皇帝盛怒之下无非是连贬带杀。 现在却心肠还是软了,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还因为感伤而生了场大病,龙体一直欠安。 二皇子沉冤昭雪,脱离了罪籍,重回京城。才而立之年,鬓发竟然灰白,可见是受尽了风霜。 为了安抚他,皇帝赐其封号为瑞,加封亲王。 心病多年难愈的容妃娘娘,也因为亲生儿子振作起来,日益好转,渐渐地恢复了神智。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49节 曾经皇帝对她们母子宠爱有加,皇帝这许多年来留下她也是因为念着情分,两人互诉衷肠、解开心结,皇帝对她更是有怜有愧,是以她重新成了皇帝的心头好。 瑞王参政后,接二连三地办妥了不少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一直到今年秋末,皇帝受寒,竟然患了中风之症。 性命无虞,但一连两个月不良于言行,此后代为掌政的,就成了瑞王。 因此,喻青这次述职的对象,也是瑞王。 她心知肚明,以上种种经过,外人能知晓的,恐怕都是冰山一角而已。背后的谋算一定更加凌乱、更加曲折。 正想向绮影多问些关于瑞王的情报,这时,喻青却听见两声清脆的犬吠。 一只穿着棉边小马褂的东西哒哒跑来,后面的仆从都没跟上。 它通体雪白,眼睛黑亮,喻青一怔,道:“是雪团么?” 绮影道:“嗯,公主……走后,我就先把它养在这里了。” 这只闯出来的拂菻犬让喻青换了心绪,一时间废太子、二皇子都被她悉数抛开。 望着这只小白犬,喻青沉默了片刻,仿佛内心深处的一块地方,缓缓地迸出了细密的裂纹。 良久,她说:“我出去走走。” · 清嘉公主的故居雯华苑,已经两年无人到访。 虽有家仆打扫,但终究是没有主人的院落,缺了人气滋养,就成了荒废的宅院。再怎么勤加拂拭,也有挥之不去的凉薄和衰落。 门前那排曾经修剪得别致的盆栽,有的已成节节枯枝,有的只余下一个花盆。 推开门的一刹那,喻青有瞬间的恍惚,感觉两年的光阴不复存在了,仿佛昨日她才刚刚欢欣地来到此地,而门里有个沉静的人在等待她。 她们在院子里散步,在亭前舞剑品酒,在房中下棋写字…… 现在她两手空空,再也没有人来牵她的手。 陈设一切如常,却这样空荡荡。恬淡的香气早已散尽。 清嘉离世的时候喻青并不在场,就算知道她走了,喻青也觉得没有实感。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辞世呢。也许是误会,亦或是幻想,有一天她们还能相见。 喻青的心底总有这种念头。 眼下环视四周,她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就是不在了。 来到妆奁前,还记得以前清嘉就在这里梳妆,长长的、如墨的乌发披散着,镜中的面容那么美丽,恍若桃花,叫喻青怎么都看不够。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前年冬日格外漫长,上元节之后一场寒风袭卷京城,诱出了清嘉的旧疾。 那次发作得比先前都厉害,太医来了也无济于事,短短两三日,清嘉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大齐和北蛮战事正烈,为了不让主将分心,皇帝下令暂不发丧,公主丧仪一切从简。 其实绮影本可以用信鹰传讯,但她也没有主动告知喻青,喻青还巴望着公主的回信,直到最后,才知道真相。 后来绮影在书信中解释了缘由,因为清嘉在弥留之际对绮影说了遗愿,希望帮她瞒着驸马,不要让自己的死影响到战场上的驸马。 明明是个柔弱的姑娘,到了最后还在为人着想。喻青知道陈疾发作是有多痛苦,可临终前连个陪伴她的亲人都没有。 说来也怪,喻青刚离京那会儿总能梦见她,自从得知她的死讯后,反而她很少再入梦。 喻青曾经猜测,是不是九泉之下的清嘉,得知了自己欺瞒她的一切,觉得真心被辜负,所以记恨自己呢? 不然为什么魂魄没有来到过自己身边? 她这小半生,自认无愧于天地家国,无愧于列祖列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清嘉了。 她没有给清嘉应有的情爱、呵护、无微不至的关怀,结为连理的数月中,不过才为她做过寥寥几件事而已。实在是太少了,想补偿也无能为力。 喻青摩挲着案台上雕刻的牡丹花纹,妆匣中,还遗留着形形色色的胭脂、黛笔、朱砂金粉等,还有一些珠宝首饰。 清嘉最喜欢的那些不在,应该被收去作了陪葬。 她叹了口气,支着额角,又定定地出神。 “世子、世子?” 一名家仆小心地推门进来,道:“我来添些炭火……您怎的连灯都没点?我给您点上,这黑得很呢。” 喻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一个人坐在这里待了许久,久到日头西沉,窗外天光早已暗淡。 “不必,”喻青说,“我这就走了。” 第45章 观澜殿。 “臣喻青, 拜见瑞王殿下。” 瑞王谢廷昭代为掌政期间,通常在观澜殿会见臣子。喻青回京翌日,便被请至殿中议事。 “快请起, ”瑞王道, “赐座。” 瑞王声音温和,喻青谢了恩, 抬头看清他本人时不免意外。 其人面容俊美深邃, 但是两鬓却有遮不住的灰色。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 却生出这许多华发。大约是多年颠沛流离导致的。 对方的气质有些深沉,但总体上是风度翩翩、高贵儒雅的, 起码第一眼望过去, 没有给人明显的反感。 废太子谢廷瑄是流于表面的倨傲, 这位瑞王面上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她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比面对太子还要小心谨慎。 “你的奏折本王已经阅过, 述职很详尽,没有太多额外要过问的了, ”瑞王笑道, “今日召你,主要是想见见守住我大齐北疆的能臣。果然是青年才俊、龙章凤采啊。” “殿下谬赞。” 瑞王道:“莫要自谦。怎么称呼你为好?你更喜欢‘世子’还是‘少将军’呢?” 喻青一愣,瑞王比她想的还平易近人些,她道:“都可以,殿下不妨直呼喻青之名。” 瑞王笑道:“你十几岁就随父征战, 人人赞你一声‘少将军’, 这美名我素有听闻。不过我觉得,如今称‘少将军’不合适了,得叫‘大将军’才好。大将军一路回京车马劳顿, 辛苦了吧?” 喻青跟着笑了笑。 她向来不大在意恭维之语,那些夸的天花乱坠的,她听了嫌难受。 但瑞王的赞赏起码分寸得当,不至于接不上茬。 “行伍之人,都习惯了,多谢殿下挂念。” “今年北蛮那边可还太平么?” 北蛮是没有造反的底气了,王子都在京中为质,一时掀不起浪花。 但再往北的几个小国彼此摩擦不断,偶有争端,马贼等也屡见不鲜,边境一带总归是没有中原安稳的。 “嗯,这些倒还可控,只要北蛮安定了,其他的都好办,”瑞王道,“前朝时北关常有通商往来,这几十年百姓饱受战乱,商路也荒废了。本王想着,若是可行,咱们可以新辟商路。” 这一点竟和喻青的想法不谋而合了。现在一片苦寒的边境,百年前也曾繁荣昌盛过,这两年渐渐地有些集市,但远不及当初记载的盛景。 “现在还不太成熟,但可以慢慢推进,从长计议。先由近及远,派使臣前往各国,拟定文书协议,再拨军士沿途驻守,抵抗匪祸、动乱……” 两人围绕此事开始谈论,除了商路,还有西北的局势、百姓的景况,以及给边关守军的封犒赏、给死伤者的抚恤等。 氛围远比喻青料想的平常和轻松,谈的都是正事,没太多弯弯绕绕。 瑞王也是频频点头,转眼已经过了小半时辰。 喻青发现,同瑞王说话,远比从前跟别的皇子顺畅,此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室子孙,对很多事颇有见地,又能切中要害,即便有疑问,一经解释也很快能想通。 是个有真材实料的王爷。 难怪短短时日,就在朝中立下了根基。 瑞王喝了口茶,笑道:“只顾说话,茶都凉了。” 说者或许无心,但门口的宦官听了立刻谢罪,忙倒了热茶递上来。 瑞王抿了一口,道:“新进贡的茶叶还不错。去内廷司再取一份,给世子走时带上吧。” 等那内侍包茶叶的工夫,喻青考虑片刻,还是妥帖地奉承了瑞王几句,无非是夸对方心系百姓,体恤将士。 毕竟瑞王大权在握、如日中天,表面的恭敬不能缺。 瑞王听了,淡淡一笑,道:“本王在京城时日不过一载有余,很多事情纵使想做,也有心无力。要多靠世子这样的忠臣良将帮衬呢。” 喻青听出他言外之意,但只是不动声色地一颔首。 瑞王又朗声道:“好了,政务也说了不少,就到这吧。将军这些年功绩卓绝,回了京城,应该好好给你接风洗尘的。只是自父皇患疾以来,宫中一切行简,也不好再举办宫宴了。若不嫌弃,过几日本王在府上设宴,款待世子。” 退出观澜殿,喻青心念流转。 瑞王的示好不算意外。不过,她一想到又要对付这些拉拢,就不免头痛。 当年回京的时候,就没少跟废太子和各方世家打交道。 她只想安安生生地在侯府过太平日子,不想给人费心劳力地卖命。 她不在乎许诺给她的什么泼天富贵、无上权势,她不想要,也不缺,可惜总没人信。 身居高位,想要独善其身并不容易。 其实如果瑞王当真是贤良之人,喻青接受招揽也无可厚非。 但是,她对瑞王心存忌惮。 两年前,战时,喻青在北蛮重要的战俘口中拷问到了一些信息。 她本来就奇怪,为何北蛮那般冒进出兵,新王固然鲁莽冲动,但也不至于引得那么支持。原来,主战派之所以敢进攻,是因为背后另有助益。 大齐有人在同他们暗中接触,不仅透露了情报,还许诺会给予协助。 相关证词,喻青全部保留在自己手上,那几名战俘都被灭了口,没有对外再泄露分毫。 因为时局动荡,她自认不好把控,只怕会引火烧身,没有充分的准备,她不会贸然行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0节 喻青并不是毫无根据地采猜忌瑞王。 毕竟置身局外,她了解的内情有限,根本不知道当年那些混乱究竟多少与他有关,亦或是另有幕后黑手。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最先怀疑的,自然是从中获利最多的人。 从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重新回到龙子之尊位,他有充分的动机促成这一切。 不论他背负什么血海深仇,百姓与士兵的命也是命。若他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喻青宁愿对其敬而远之。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在殿中,尽管瑞王态度端正从容,她却总觉得对方的注视有些奇怪。 是打量也好,是盘算也罢,总之像是在探寻着什么似的。 喻青不禁皱了皱眉。这瑞王真实不好捉摸。 尽管心有芥蒂,但面对他本人时,喻青又没有太多恶感。 原因无他,谢廷昭的眉眼,和清嘉有几分相似。 毕竟两人是亲兄妹,都继承了容妃的好相貌,所以当她见到瑞王时,一度又想起来那薄命佳人。 瑞王回京时,清嘉已经去世数月,多少年没见过,恐怕他早不记得这个妹妹了吧。 当他问喻青,更喜欢“世子”还是“将军”时,喻青有片刻迟疑。 因为,上一次在宫里,更多人叫她的还是“驸马”。 “驸马……” 清嘉模糊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喻青的胸前,至今还有她给的那枚玉刻平安符,贴身戴了两年,早已习惯了。 她隔着衣服,轻轻摸了一下那小而坚硬的质地,然后沿着白玉阶稳步而下。 · 殿内,谢廷昭望着喻青拾级而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年轻人斯文俊秀、气度从容,有大将之风。 不过二十几岁,竟有如斯功绩与胆识,绝非等闲。 按照常理,谢廷昭会很欣赏对方的。 但是,他对喻青观感真的有些复杂。 都两年了,谢璟好像还对他念念不忘,做哥哥的不能不操心。 据说谢璟被迫住在侯府的那段时间,和喻青相处得还不错,侍女和暗卫都表示没受什么委屈,驸马对他关怀有加。 谢璟经历特殊,优柔多情些也正常,别人对他好,他心怀感激也说得过去。 加上相识久了,就算是木头也有感情,所以,谢廷昭一开始觉得,谢璟只是一时没转过弯。 以后慢慢就好了。 结果,不久前,谢璟还传讯过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得知喻青要回京的消息的,特地告诉自己若喻青回朝,一定多加关照,不要为难他。 谢廷昭读完信,感觉自己又长了两根白头发。 · 瑞王府。 整座府邸都是新修缮的,门面崭新、堂皇富丽。 暖阁之中弥漫着华贵的香气,锦屏纱幕无一不精致,侍女鱼贯而入,布菜斟酒。 瑞王这场“接风宴”办得十分风光,山珍海味琼浆玉露一应俱全,席上歌舞也相当精彩。 除了喻青外,还有数名同僚在场,有几个和喻青一样是年前回京述职的文臣武将,其余的估计都是京中与瑞王走得近的臣子。 互相寒暄客套,把盏言欢,此类官场做派喻青并不陌生。 有人过来敬酒,她就微笑举杯,一整晚笑得脸僵。 一组彩衣舞女跳完了舞,翩翩下场,而后乐声一凛,鼓点换了,一名身穿红衣的女郎走上前,手中提的却是一把剑。 她眉目如画,剑如长虹,随着乐声起落回旋,身形流畅轻盈,红裙与袖边翻动之间,雪亮的剑锋随之变幻,叫人目不暇接。 “好!” 有武将在场,能看得出这女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虽然以表演为主,但开合间的力度和气势都不是寻常练舞能练得出的。 那女郎一笑,合着鼓点在庭中游弋,来到喻青近前时,莫名和喻青对视了一刻,结果剑尖一偏,往后的几个节拍却是有些凌乱错漏了,喻青不明就里,不过她很快就修正了动作。 乐声结束,女子也定在了正中的位置,众人纷纷鼓掌喝彩,瑞王却悠悠开口:“这剑舞得不如平时,怎么错了许多?” 女郎娉娉袅袅俯身道:“殿下恕罪,是妾一时疏忽了。” 这无伤大雅的失误,不注意看也是看不出来。 瑞王却又笑道:“平时不疏忽,怎的在宴席上反而疏忽?” 女郎不语,反而侧目看了一眼喻青。 喻青正在吃一块羊排:“?” 只听那女子柔声开口:“喻将军在场,妾只怕自己这雕虫小技是班门弄斧了,所以格外紧张。” 喻青咽下嘴里的东西,清清喉咙,道:“无妨,姑娘剑舞实属一绝,瑕不掩瑜。” 女郎道:“谢世子夸赞,妾为世子敬酒。” 第46章 喻青一顿, 察觉不妥。 而女郎已经端起杯盏款步走来,一边道谢一边斟酒,笑意盈盈。 两年前在宫里喝酒中了迷药, 喻青可没忘, 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碰,也只是浅酌一口, 其实是含在口中, 片刻后再不动声色地吐了。 可那女子似乎不打算远离, 就这样顺势留在她身侧侍奉,一会儿斟酒一会儿夹菜的, 喻青道:“姑娘不必, 我自己来就可以。” 女郎闻言, 无辜道:“是妾布的菜不合您口味吗……” 喻青无法,这种场合, 主人家让莺莺燕燕陪客人尽兴, 原也不稀奇,从前她就耐着性子忍一忍, 总不好跳出来扫兴, 反正她也不会做别的逾矩之事。 但那女郎蹙眉的模样,和她柔婉的语气,不知怎么戳中了她的恶处,竟让她觉得分外不适。 · 及至宴席后半,数人玩起了投壶、猜枚等, 趁其他人兴起, 她以更衣醒酒为由,出来透了口气。 暖阁外,清寒的风吹散了背后的乐音, 她才稍微松快一点。 走了一小圈,回来发现那女郎也在暖阁外不远处等着。 刚才投壶每次她一赢,女郎都在旁边轻笑叫好,给足了喻青面子,那香粉的味道不住的往喻青身上飘,说实话有些呛。 “妾担心将军找不到路,出来看看。” “多谢,”喻青露出一个拒人千里的微笑,“不过,除非这府中有玄门八卦阵,不然我轻易不会迷路的,姑娘多虑了。” 女郎眸光一闪,刚要开口,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是披着大氅的瑞王。 “我说怎么半晌不见人影,”瑞王揶揄道,“原来你们二人在一处呢。” 不等喻青解释,瑞王又别有意味地笑了下,道:“云彤是我府上最好的舞姬,向来不伺候外客的,除非是真正钦佩之人。世子与她若聊得来,不妨让她去贵府小住些时日,世子意下如何?” 彤云道:“愿侍奉将军左右。” 喻青无福消受此等好意,她道:“臣府上不缺人侍奉,哪里能让殿下割爱。” 瑞王道:“之前我去拜会过侯爷与夫人,倒觉得宣北侯府有些冷清。彤云技艺高超,给你调教一批琴师舞娘也是可以的。权当是给你们解解闷。” “臣平素喜静,又不通音律,彤云姑娘如此才情,还是得留在赏识的人身边,若是在臣这里,岂非空耗年华?”喻青摇摇头。 喻青眉目清正,态度坦然,看样子也并非表面客气,是真对美人没有心思。 瑞王见状也没有再劝,让彤云先回去,而后对喻青道:“本王只是随口一言,既然世子没瞧上她,那就作罢。不知你相中什么样的?尽可告诉本王。走,咱们回席上再饮一杯。” 喻青的笑容淡了淡。 之前还觉得瑞王颇有可取之处,如今看来那正人君子的做派不过是表象,私下里也是这种轻浮油腻之人。 在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眼中,总把女子当作物件,高兴了就叫来,谁喜欢就赠送,喻青着实反感。 而且……瑞王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自己是清嘉的驸马。就算公主去世了,她也还是公主的夫婿。 清嘉在世时,废太子给她强塞妾室;清嘉尸骨未寒,亲哥哥给妹夫介绍美姬。 谁曾有一刻想过清嘉? 瑞王手段了得,翻云覆雨,怕是根本不记得自己早逝的妹妹了。 容妃娘娘神智恢复,跟皇上重修旧好,对儿子满怀期盼,还记得她那可怜的女儿吗? 回到暖阁中,满座笑语依旧,热酒入肠,喻青却愈想愈心寒。 倘若清嘉在天有灵,她是不是会伤心呢? · 几日后,喻青去了趟檀音寺。 她骑马独行,到了山门,天才蒙蒙亮,深冬的石阶上凝着一层寒霜。 “阿弥陀佛,一别两年,世子可好?” 安仁法师一直没变样,那圆润的光头,看起来十分面善敦厚。上次与他来往,还是跟他联起手来骗清嘉,想起往事,喻青眼眸闪了闪。 “安仁法师好。” “你面相中有郁结之色,怎么?” 喻青摇了摇头。两人在禅室静坐,喻青翻看着桌上的经文,不知不觉入神良久,突然又道:“法师,我问你一个问题。” 法师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1节 喻青:“世上真有鬼神么?一个逝去的人,还会在世间停留吗?” 法师端详着她的神色,摇头叹道:“小友,你并非想知道答案,只是心有执念,不能割舍而已。” “……” 喻青沉默半晌,道:“公主……早逝,我时常后悔。她生性柔弱,命比旁人薄。我身上杀伐气重,也许真是我害了她罢。” “所谓命格相克,在老衲看来实属无稽之谈啊,”安仁道,“当初那番说辞,不过是掩人耳目,世子怎么又当真了?斯人已逝,且看开些。” 喻青也懂这些道理,但当局者迷,一想到有丝毫的可能,心中还是泛起苦闷。 她请法师再为她多添一盏长明灯,希望公主能够忘记这一生的磨难,早登极乐。 · 回来之后,喻青在京城待得很腻味。 没正事做,也没心思玩。 皇帝病体未愈,朝会也简化至五日一次,她暂时没有别的职务,也不用上朝,只是偶尔被瑞王召见议事,此外都是空闲的。 年前她和闻朔出来喝了一场酒。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闻朔这小子现在安生了不少。 原来因为旧太子一案,闻家也受到牵连,闻府老爷子辞官前,乃太子太傅,他座下的门生,不少都在朝为官,总有那么两三个是拥趸太子的。 世家之间姻亲关系复杂,被清算的几个世家,或多或少也跟闻家有点沾亲带故。 所以,闻家差点也被打上了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罪名。连长子闻旭都被停职,由御史台押走审问了。 后来是瑞王出面,闻家才勉强被保下来,虽然族中有几个被撤职贬官的,好歹没有经历抄家问斩,经历一番波折,闻旭才官复原职,做回尚书郎。 这场惊变让闻朔这个富贵公子尝到了胆寒的滋味,不太敢到处寻欢作乐、吊儿郎当了,老老实实地去国子学捡起圣贤书读了一年,现在正在集贤院做编修。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闻旭叹道。 他这资质光耀门楣是指望不上的,光是不给家里叔辈和兄长拖后腿,就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本来是个风流的小白脸,现在都那么点沧桑之感了。 闻朔倒了好些苦水,本想也问问喻青的境遇,话到嘴边又想起,当年喻青离京不久,公主就病逝了。 好不容易娶到媳妇,又成了光棍一条,也是可怜,不用问就知道也很惨淡。 “来,干一杯,”闻朔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啊?” 喻青淡淡道:“没想好,等年后开春我看看,要不要递折子回西北。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 闻朔张了张嘴,想劝他何苦去边关受罪,可看着喻青面无表情地饮了杯酒,又觉得不好开口。 和喻青相识多载,虽然交情不错,但闻朔总觉得从来没真正地了解他。喻青性子是偏冷淡的,与人相处边界分明,很少袒露心中所想。 闻朔没少拉着他一起游玩,喻青就算跟来,也未见得多么愉快。 他和享乐惯了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同,像他的长剑,就算暂时收于鞘中,内里依然是冷硬、锋利的。 两年前,喻青新婚燕尔时,身上平添了许多鲜活气。 现在都已经看不见了,可能是刚从西北边境回来,那种淡漠又凌厉的气质愈发明显,整个人如同裹着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京城水太乱,走了也好,”闻朔顺着他的话来,“再隔两三年回来,没准下次你就是在紫微殿见瑞王了……” 喻青无奈道:“慎言!胡说什么呢。” 闻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反正我看瑞王爷有点那个意思,怎么说来着?非池中物。” 喻青不禁哂笑道:“你个小小编修,还看人家王爷‘非池中物’?快得了吧,老老实实喝酒,别口无遮拦的。” 连闻旭都看出来的事,其他人当然也不会不清楚。 不过,朝局风云变幻,今天东风压西风,明日西风压东风,谁都预测不了。 现在瑞王代政,万人之上,可是世家氏族也不是软柿子,现在避其锋芒,往后谁能翻盘也未可知。 ·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帝后临朝,百官觐见。 谢廷瑄被废之后,皇后也被禁足了许久,皇帝远不如从前宠信她了。不过,谢廷瑄的罪名没有悉数牵连到她身上,皇后尽力把自己摘得干净,只是过于溺爱,教养不善,又事事以儿子为先,才会纵容谢廷瑄犯下大错。 皇后父亲是前朝丞相,背后的陈家是一路辅佐皇帝坐上龙椅的,皇帝最终也宽恕了她的过失。 尽管没有彻底跌落谷底,皇后依然消瘦了不少,不似原先那样福相深厚。 皇帝的风邪之症也没彻底痊愈,口齿略有缓慢不清,礼部也是再三推敲化简朝会的流程,好让皇帝别受太多累。 上元节,喻青去宫里参加了一场宫宴,食不知味,宫宴散后,到京城长街上走了走。 今日百姓纷纷乘兴出游,热闹非凡,喻青随着人群缓行,道路两旁悬着数不尽的花灯,她时而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看灯谜,有的猜不出什么头绪,偶尔有想到谜底的,却也懒得要彩头。 前方一对年轻的夫妻挽着手,在灯市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连猜了数个灯谜,错了大半,最终只得了一串糖葫芦,那女子嗔怒地拍拍夫君的肩膀,最终也把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对方去尝,两人继续相携走远。 喻青形单影只的,总觉得自己不大合群,随便逛逛,就回侯府了。 上元节的灯市,原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以前还以为多少会有些乐趣,想着带清嘉来看一看呢。 第47章 隔日, 她清早起来练剑,冬日昼短夜长,收剑的时候天还没亮。 绮影也才刚起身, 不禁问道:“你也起得太早了, 天还冷的,怎么不多睡些时辰?” 喻青道:“醒了就睡不着, 还不如活泛活泛筋骨呢。” 在军营里还好, 自打回了京城, 她隐约又开始失眠,入夜不容易安枕, 有时早醒, 想回笼补觉又补不成, 到了午后又迷糊犯困,练了剑气血运转起来, 好歹能多提些精神。 绮影有些担忧。 早膳过后, 她试探着问喻青:“从前你不是喜欢用安神的药草熏香吗?我给你配一些,还放在你床边, 怎么样?” 喻青一愣, 随即道:“……不用了。” 绮影说道:“试试呢,配方是我从前找秋潋姑娘要来的。” “……” 喻青沉默着,还是摇摇头。 太熟悉的味道,也许不能带来慰藉,反而会徒增心绪。 绮影坐下来, 叹了口气, 从怀中取出几面丝绸绣帕,喻青看着上面的图案,察觉了什么, 眼瞳一凝。 “这是清嘉殿下留下的,你出征之后,她闲暇时就多绣了几张,想做荷包给你。我就替你保存着了。” 喻青几乎不忍细看那几方丝帕。 “这都是公主的心意,若她还在,肯定也要担心你的,”绮影轻声劝道,“我知道你肯定为她伤心,但你要想开,公主在世间活着受了许多病痛之苦,现在她是享福去了,来世一定比今生更顺遂。” 碍于身份的缘故,能让她放下防备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贵。 公主短暂地来了一遭,却给喻青带来很大影响,绮影深知喻青很重情谊,可惜究竟没能留住公主。 “但愿吧……”喻青道,“但愿她下一生平安长大,不要投身天家了。” 清嘉给她的两枚香囊,过了这么久,内容物早就枯朽,只能扔掉,再也没有沁润的香气了。 不论她如何细心保护,缎面也变得陈旧,没有曾经的鲜亮。 虽然她拿到了公主的遗物,可她最终也没舍得做香囊,打算把这些都好好保存下来。 · 年关后还有一场喜事,西北守将何凛成亲了。他这些年挣了不少军功。现在被擢升一级,皇帝又给他赐了门婚事。 得了朱笔亲批的恩典,何凛自然是兴高采烈,大宴宾客。 喻青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也在婚礼上露了面。当日,瑞王也亲自来了趟何府,送了些御赐之物。 跟相熟的将士喝了一圈酒,喻青没参与后来闹洞房讨彩头的环节,告辞走了。 出了府,正好撞上瑞王的车架。 “今日风大,世子骑马容易受凉,”瑞王风度款款地邀请道,“咱们顺路,世子不妨跟本王上车,本王捎你一程。” 瑞王的侍卫闻言,立刻来替她牵马。顶头上司的好意,喻青安能不接?只得上了马车。 “近来喜事真不少,”瑞王道,“钦天监算的年初好几个黄道吉日,我记着再过不久国公府的嫡孙也成亲了,世子也受到请柬了吧?” 喻青道:“臣备了贺礼送到国公府上,不过臣当日不便去祝贺了” 瑞王奇道:“哦?世子可有要事?” 现在喻青也没什么职务,瑞王是知道的,心想难道这世子打算请辞回边关了? 喻青道:“也不算要事,去见内子。” 瑞王一愣,他道:“怎么说?本王记得世子的妻位空悬呐。这次从西北带回了心爱的姑娘么?” “臣的妻位没有空悬,两年前臣已经成婚了,”喻青看着瑞王,平静道,“月末是她的忌日,臣想斋戒几日,去祭拜她。” 谢廷昭:“……” 马车陷入静谧,喻青道:“当时殿下还不在京中,可能不知道吧。” 瑞王道:“本王……自是知道的。清嘉她去得早,只是没想到世子还记着她。” 喻青道:“殿下说笑了,这如何能忘?按理说,臣得给她守孝三月,当时战事紧,后来我也一直没回京城,现在权当是弥补吧。” 谢廷昭心想,坏了,这世子难道还真是个情种? 他也是纳闷,谢璟跟这喻青在一起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也不知他俩究竟……何等投缘,怎么能搞成这个样子。 一个念念不忘就算了,另一个也仿佛生死不渝一般。 不久就到了宣北侯府,喻青谢过瑞王,便要下车回去,却又被瑞王开口叫住。 “哎,世子,”瑞王顿了顿,“清嘉离世,本王自然也是痛心。可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珍重自身。该放下就得放下,你说是也不是?” 喻青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她心想,瑞王知道什么。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痛心又能痛心到哪去呢? 只有不了解清嘉的人,才能如此风轻云淡吧。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2节 · 喻青斋戒了五日,焚香沐浴,在七公主忌日当天来到皇陵。 清嘉走得突然,又逢国乱,一应礼仪从简,下葬得匆匆忙忙。 她在灵前拜了拜,看着那冰冷石碑上的封号,想到她的清嘉就埋葬在这一方静默的陵墓中,还是心痛难掩。 太年轻了,太可惜了,连碑文都这样短,寥寥数语,就记录了她的一生。 她为清嘉扫墓,拂去台上的灰尘,将带来的贡品和祭文一一奉上。 沉默地跪坐了一会儿,她开始低声跟清嘉说话,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她听。 太空荡冷清了,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良久,她摸了摸石碑:“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 绮影上次说,秋潋和冬漓在公主死后都去守陵了,喻青记得这两个姑娘,是清嘉最亲近的人,她想着这次不如把她俩接回侯府。 正往外走,一片清寂中出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喻青站定,十分意外,来人竟然是瑞王谢廷昭。 “殿下怎么在这里?” 瑞王挥退随侍,负手来到近前。道:“上次听你说起清嘉,我今日得空,便也过来看看。” 他给妹妹的灵位上了柱香,看着灵台上的一干祭品,道:“……这些是你准备的?” 喻青道:“嗯,都是她生前喜欢的。” 经她观察下来,虽然清嘉平日没有公主的架子,但她的口味还是有点挑剔的。 菜肴、点心、酒酿,都是合口的才会多用,要是不喜欢,她也不怎么说,就是默默地不动筷。所以不能马虎。 谢廷昭自己都不知道谢璟的喜好,看着琳琅满目的一台子东西,内心复杂。 “你和清嘉是父皇赐的婚,本以为在一起的时日不长,没想到你还真是用情至深。” 喻青道:“清嘉殿下品性高洁,蕙质兰心,能与她相伴是臣的幸事。” 谢廷昭叹道:“清嘉生来带弱症,小时候太医断言她活不满十岁,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本王平时不在你面前提她,其实也是不想让世子伤怀,清嘉是本王的亲妹妹,你是她的驸马,在本王眼里,其实也把世子当作亲人来看待的。” 搬清嘉出来套近乎么……喻青心想。 “所以,本王也很关心世子,”谢廷昭道,“你乃国之栋梁,战功赫赫,往后也要承袭爵位,总不能一直没家室。这两年,你可有续娶的打算?若觅得良人,大可不必忌讳,本王和母妃都能理解你的。” 喻青失望尤甚。 她对瑞王直言道:“臣无心续娶,这不是为了礼法。臣对清嘉许诺过,此生只此一人,不会辜负她。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公主之外,臣对其他人都没有心思了。” 瑞王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清嘉曾经也跟我说起过殿下呢。”喻青道。 谢廷昭一怔:“他说什么?” “她说和兄长虽远隔千里,经年不见,但依旧是血浓于水的手足。她也常去看望容妃娘娘,那时候娘娘心疾未愈,她一直很担心。如今殿下归来,娘娘也大好了,若是她知道,不知该有多开心,平生她最惦念的就是你们。” 瑞王道:“……确实,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也是本王的遗憾。” 喻青缓缓道:“她虽是千金之躯,却福薄命薄,在宫里无依无靠的,总在受苦。晚上一个人都睡不着觉,一定要人陪才行。病逝之前,一个至亲都不在场,不知该多孤独。除了殿下与娘娘,和她最亲近的就是臣了,臣怎能弃她而去呢?” 言尽于此,喻青颔首,一振衣袖,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谢廷昭看看石碑上“清嘉”的墓志,十分无可奈何。 他算是听出来了,喻青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不满——清嘉把你当亲人,你却全然不念着妹妹,我和你可不一样。 瑞王殿下非常冤。 三番两次接触下来,连试探带引诱,喻青的表现远超预期。 此人行事利落、镇定从容,又很有君子风范,对亡妻更是深情款款,专一不二。 如果这亡妻不是自己亲弟弟的话,那的确称得上可歌可泣。 他思量了一番喻青说的话,突然想起对方不经意透露出的一点——谢璟说他睡不着,让喻青陪他睡觉? 瑞王又是眼前一黑,他觉得,等过些天谢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同他聊聊。 以宣北侯世子的家世品貌,若谢璟真是个小公主,那按照喻青的标准来挑驸马,谢廷昭也没有异议。 问题是,根本不是公主啊。 瑞王揉了揉眉心。 之前想派心腹段知睿去一趟江南接谢璟,但最近身边不太平,作为金羽卫副统领,段知睿一时还真不好抽身。其他人选各有优劣,他都不算全然放心。所以,最终他把目光放在喻青身上,想着他行事稳妥,能力强,身份也足够显赫。 但是他俩真凑到一处,这孽缘……岂不又续上了? 换个角度想,有和“清嘉”的情分在,喻青应当会比旁人更尽心的吧?毕竟是张相似的脸。 谢廷昭踱来踱去,目光又落到台上,除了祭品,中间还摆放着祭文手稿。 上面是喻青的字迹,楷书端正工整,字字恳切。 他翻看了一遍,竟不知何以评价:“……” 最终谢廷昭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天下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儿,属实不多了。 他也离开了灵台,而祭文依旧安静地摆在那。 末尾写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第48章 喻青向瑞王告辞后, 出去又问了秋潋和冬漓的下落。 这两人听说世子找来,很是意外,对喻青恭恭敬敬地行礼。 故人相见, 喻青此刻也是怅然若失, 想起过去她们总在公主左右,雯华苑中岁月静好, 如今都物是人非了。 “这两年辛苦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对公主忠心耿耿, 但总不能一直在这守着,”她道, “若是你们愿意, 可以随我回侯府去。” 公主死后, 侍女们也没有别的去处,自请前往皇陵。都是宫里出身的苦命姑娘, 喻青有心收留。 “这……” 谢璟在江南的容身之地, 不适合侍女跟着服侍。 秋潋两人明面上在守陵,其实是在安稳踏实、没有危险的地方等待谢璟回来而已, 一切都安顿得很好, 也没吃什么苦头。 没想到喻青世子还记得她们,还诚恳地为她们考虑,不免让人动容。 冬漓拿不准主意,悄悄看秋潋,秋潋也是心下纠结。 见二人似有犹疑, 喻青又耐心劝道:“在侯府衣食无忧, 想住尽可一辈子住着,若是想嫁人,侯府也给你们出嫁妆。你们还是大好的年纪, 莫空耗在此,跟我走吧。” · 带回了两个姑娘,喻青还安排她们在雯华苑中居住。 想起瑞王问她是否续娶,喻青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谢廷昭,这段时间也有别家来探口风,喻将军升职立功,老婆没了,若能趁虚而入,拿下世子这正妻之位岂不大赚? 有的甚至还辗转求到陆夫人那去,喻青不想他们打扰家人。 也未必所有人都是趋炎附势,但即便是好的,她也没法想对待公主一样,再去打开心扉了,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 很快,京城散布起了关于喻青的流言。 说这喻世子虽然身世显赫,骁勇过人,但生来命格带煞,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在战场上固能以一当百,但对身边人却是极大的威胁。 他那妻子成亲半年多就香消玉殒,一桩佳话成了悲剧,就是这个原因。 这传言有鼻子有眼,前后还经过钦天监官员、佛寺大法师佐证过,一时间不少人都被说服了。 虽然是个高枝,但也得有命攀,喻青的亡妻乃堂堂一国公主,连她都压不过这命数,世家贵女们又如何幸免?大部分都偃旗息鼓了。 就算是心怀鬼胎的,这么一来,也不好硬着头皮去议亲,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也作罢。 绮影一度觉得这言论太凶残,想让喻青多少留些退路,喻青却不以为然。 她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会再有妻子了。 · 二月初,喻青有些纠结是奏请回西北,还是多在京中留一阵,这当口却被瑞王单独召了过去,说是有件差事。 到了观澜殿一听,竟然是护送京官南下巡查,喻青大为奇怪——监察御史等人每年都去地方巡视,派护卫随行很常见,但也用不上她这骁骑将军去护送吧? 近来也没听说江南有流民暴动或是驻军造反的大事发生。 瑞王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清退左右,缓缓道:“此行去往姑苏,巡视只是其一,要托付给世子的,另有他事。” 他从锦盒中拿出一卷东西,之间那绸缎边缘有明黄色的纹路,喻青一凛,这分明是道皇家密旨。 这必然只能出自皇帝之手。 密旨简短,寥寥数行,大意是命她携人前往江华行宫,接一人回到京城,结尾是皇帝私印。 “这是父皇的安排,本王负责找一名合适的人选,”瑞王道,“思来想去,觉得世子最为妥当,父皇也同意了。此旨务必小心保管,且万万不可轻泄。” 虽然密旨没有言明,但喻青心中也立刻浮现出猜测。什么人能让皇帝下密旨去寻?此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随行名单有这些,有劳世子了,”瑞王道,“如果有变,请以那人安危为重。” “……臣明白,必不负圣上所托。” 当今乃多情之人,膝下子嗣繁多。 壮年时圣驾出巡,就曾与民间女子有露水情缘,那女子孕有一子,还被迎回宫中封为宫嫔,所出也立为皇子。 因有这样的先例,又见名单上还有一名内侍,喻青的猜测基本就落实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3节 不知是这次是哪位沧海遗珠。 涉及皇家秘辛,皇家血脉不容玷污,因此接人时不能大张旗鼓,身份也得好好核实,才能作数。这种事自然要保密,否则天家颜面该沦为谈资了。 同时,若真是凤子皇孙,也不能薄待,因此要派遣身份品阶足够的人,拿出应有的重视。 两日后的清晨,一队车马自京城而出,沿官道南下。 看似排场低调,实际上那轻装骑马的人均是由金羽卫和将军亲兵组成,马车中则是两名朝廷官员,以及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他们要做的,便是去寻找遗落的皇家血脉。 · 姑苏。 江华行宫雅致宁静,依山傍水,最适合修养身心。 春寒料峭,玉兰含苞待放,远处钟声悠悠。 久无人居的行宫,现在正住着一名贵客,外界对此一概不知。 但是,行宫中的仆从们机灵,私下里已经打探清了这名年轻公子的来头,对他极为尊敬,关切备至,唯恐伺候不周。 “公子丹青妙手,实乃佳作!”侍从殷勤道,“可要为您装裱起来?” 纸上玉兰形神皆备,着色浓淡相宜。 男子蹙眉不语,放下画笔,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够满意。 “收起来罢,”他说,“有劳。” 他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踏出亭子,沿着小径往庭院深处而行,身后仆从亦步亦趋地跟上。 · 来到江南已有两年。 最初,谢璟是寄身于一处清幽古寺中,独有一方禅室,寺中有专人照料,还有医者并一干暗卫。 常年累月服用秘药,不是那么容易复原的,这种药出自南沼,本身也带着阴毒,因此他一直比旁人体寒虚弱。 停用先前的药,换服相反的解药,被压抑多年的骨骼,都一分一寸地生长,即便是尽量从缓,也还是太快,身体承担了相当大的压力。 那段时间,谢璟几乎没法自由走动,得靠人扶着,简直比原来还弱不禁风。 半夜抽筋惊醒是常事,平日也动不动就筋骨酸痛,针灸敷药最多也就能减弱几分,最难熬的时候需要喝点麻沸散。 幸好有前十多年忍痛的经验,换个人来恐怕是撑不下来。 他本来就没多少分量,骨骼快速抽条,血肉供不上,饱经折磨之后还更瘦了,整个人几乎是皮包骨头。 当时谢廷昭正好得空几日,还想来江南探望他,谢璟坚决不让。 就算是天仙,变成一副干柴架子也不会漂亮到哪去。 谢璟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自己,他的房中统统不许放镜子。就连做噩梦,都是自己长不回去了,要拖着此等皮囊活一辈子,堪称悲痛欲绝。 不仅是面相的问题,若肌理跟骨骼迟迟磨合不上,往后行动都要受阻,容易变成一个离不开人的半残。 要真这样,那谢璟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爆发了惊人的意志,尽力适应这幅身躯,艰难地开始活动、锻炼,就算毫无胃口也逼着自己吃饭。 先是按医者的计划复健,然后开始跟着暗卫练剑。 寻常人家的公子,从小就跟师父学武艺剑术,这都不算难事。 但谢璟没有半点底子,要知道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每天做的最耗费体力的事就是亲自遛狗,现在余下的一点力气,别说铁剑,举木剑都勉强。 刚上手的时候,一通剑式练完,脸色苍白,回去又吐的死去活来。 就算后来慢慢能挥动铁剑了,谢璟也是隔三差五就想死。 想他从前还一度羡慕那些从小习武习骑射的皇子,如今他已然醒悟:不能美化自己没做过的事,挥汗如雨还不如在屋子绣花弹琴呢。 从纤细羸弱的身形,长成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骨肉匀停、长身玉立的模样,就花费了快一年。 虽然剑法稀松平常,距离能和人对阵的水平尚有很大的空间,但谢璟又不指望跟人打架,他的要求是好看就行了。 在暗卫的指点下,身段练得很不错,肩宽腰窄腿长,身上覆盖着一层肌理。 虽然和强健的男子比还是单薄一些,但谢璟已经很满意了——太壮了也难看,就这样才养眼。 现在,除了一点遗留的毛病,时不时地犯一下,其他的都和常人无异。 这种经历和话本传说中的“重塑肉身”也差不多了,谢璟都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还好他身边还有从侯府带出来的“陪葬”。 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多少能有一点念想。 皇帝中风后不久,谢璟开始联系朝廷,三个月前太守接到密谕,将他接出古寺,好生安置在江华行宫中。 一切顺利。 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到京城,几乎是归心似箭。 · 喻青带着文臣内侍,脚程不快,等到进了江南地带,又赶上两日阴雨,等见到太守孟文函,已经是过了十日多。 孟太守年前就接过密令,对此事也是知情的,当晚设宴招待京官,表示:“在下已经派人知会行宫中人,诸位大人明日即可前去。” 翌日早,一行人到达江华宫,喻青亮出令牌,守卫放行,侍者引路。 行宫宫苑雅致清丽,曲径回廊,一步一景,虽然绿意还未全然渲染开来,但春色已然复苏了。喻青瞥了一眼那院前的玉兰。 其中一名礼官低声道:“那位客人知道我等今日拜访吧?” 侍者点头道:“是的,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便已来到一处轩敞明净、飞阁流丹的院堂,进门时侍者就快步去里面通传,及至堂前,里面的人也正从堂内款款现身。 是名白衣公子,身子修长,步履从容,腰间佩环发出清响。 单看这气度与仪态,遍寻京城名门世家,都找不出几个能媲美的。 甫一见他,纵然还未看清全貌,有几人心里便下意识地想:应当不是冒牌货。 随着他由远及近,整个人便从屋内的阴影中,转而展现在明朗的天光下。 他一袭云锦衣衫,衣领袖口叠以紫色,并印有鎏金纹饰。身姿如芝兰玉树,面若桃花,眼尾一扫,骄矜之意陡然而生。 喻青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身处何方。 那张清艳的面容,熟悉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是谁? 第49章 “……辛苦诸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方礼貌开口。 然而每句话都如风过耳, 喻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脑中一片纷乱,满心满眼都只有这张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暗淡, 以至于所有的理智都停滞了。 直到副手偏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她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拍,轻咳一声, 走上前去。 “客气了, 我等奉命护送公子回京, 乃职责所在,”喻青道, “……敢问公子名姓?” 那公子顿了顿, 道:“我姓谢。” 本就是心照不宣, 此言一出,众人已是了然。 几人进入堂中落座, 喻青脚下轻飘飘的, 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去看这位谢公子,想把他的眉眼、脸颊、唇齿, 一寸寸看个究竟。 直到内侍上前, 从怀中取出一明黄丝绸,正是皇家诏书。 他细声细气道:“公子,二十二年前您入寺时,身上携带的物件,还请交与咱家辨别一二。” 谢公子令人呈上一托盘, 东西由一层锦缎包裹, 内侍小心地拆开,里面的金锁、玉牌、绣有明暗纹路的丝帕,都被他一一看过, 又轻轻放回。 “还有这个。”谢公子道。 他将左手的袍袖往上掀了几分,腕骨下方的皮肤上有一小块暗红的弯月形红痕。 “没错,正是此处的一枚胎记……”内侍道,随即俯身深深一礼,“咱家给贵人请安了,奉命行事,还请见谅。” 谢公子颔首一笑。 目前按流程确认无误,接下来就是将人带到御前再做安排,等回了京城,自然也要再细细查问一番。 这么大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家是认还是不认,是封王还是立府,都由皇帝说了算,他们只要把人安生带回去就可以了。 喻青的卫兵接管了行宫的侍卫,负责看护这名公子的安危。 文臣宦官也悉数告退,暂时在行宫的屋室停歇。 只有喻青还留在原地,迟疑着没有离开。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她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重重惊疑。 谢公子,和……她,若忽略身体单看容貌,是超过九成的相似。 “这位大人,从方才起,您就总是瞧着我,可是在下衣冠不整?”谢公子冷不防地出声道。 他的嗓音清越,尾音扬起,仿佛还夹带着一点江南一带吴侬软语的腔调,像是漾开的春水。 喻青目光又扫向他的喉咙、肩膀,确认是个男人。 对方身姿修长,喻青得微微仰头,方能与他对视。 “没有……”喻青缓缓道,“在下只是,看公子有些面熟。” “是吗?”谢公子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见大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也是觉得十分面善,看来您我是有缘人呢。” 喻青:“……”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4节 对方是以为她是在套近乎么。 谢公子欲走,喻青心念一动,下意识又叫住了他:“等等!” 那人转过头,他眼尾的弧度和疑惑的神色,让喻青又怔住了。 “你……”喻青道,“你从前可否去过京城?” 谢公子道:“在下自幼长在江南,记事以来从未离开此地。大人为何这样问?” 喻青想要去辨别他的神色真伪,可是思绪很乱,一时又理不清楚。 良久,她直言道:“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谢公子道:“哦?原来如此。是您的旧友么?” 喻青没有说是自己的亡妻。她摇了摇头,道:“已经许久不见了。” “聚散无常、动如参商,不能强求,今日虽然各奔东西,他年安知不会再相见?”谢公子诚恳宽慰,“大人也莫要挂怀。” 一生一死,如何相见,除非…… 喻青抿起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在下正要去茶室,”谢公子道,“大人若无事,不妨也来小坐片刻?” 喻青对外性情偏冷,不大主动与人打交道,一般都是别人上赶着找她,而她不一定都赏脸。但是,对方的邀请,喻青却二话不说地应下。 清嘉过去很少抛头露面,早年在宫里也闭门不出,细想下来,见过她真容的外人几乎没有。因此在场的一干人中,除了自己,没人意识到谢公子长得有多么像七公主。 只有她一个人心潮翻涌。面对这张脸,她无法不慎重。 “好啊。”谢公子欣然道。 喻青观察着对方的姿态、骨骼,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背影隐隐看着宽肩窄腰,十分挺拔,同样没有任何瑕疵。 · □□院的茶室很幽静,侍卫们在不远处值守,仆役端茶水上来,淡淡的茶香弥漫。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用早春的露水煎的。”谢公子说。 喻青对茶没有兴趣,什么雪水露水泉水,都差不多。 她问道:“公子的姓氏在下知晓,只是不知公子贵名?” “我还没有取过大名,从小也没有长辈在身边,”谢公子说,“只有小字,唤做‘璟’。” “璟?哪一个字?”喻青道。 谢璟道:“璟,瑾瑜之意。” 喻青道:“好名字。公子是如何流落此地的呢?” 谢璟笑笑:“您盘问这些,是怕我假冒身份,让您不好交差吗?” 喻青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找到心虚或者隐瞒的痕迹,可他目光昭昭,不躲不闪,这对眼睛实在看不得太久,她轻咳一声,垂眸避过。 “我说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反正以后也是要昭告世人的,”谢璟叹道,“其实我也到了十余岁时才知晓这些……” 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名女子是宫中乐师,偶然被天子召幸,此后被封为宫姬。 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容颜姣好,性情温柔,一时竟也蒙受圣宠。不久后就怀有身孕,产下一名小皇子,这孩子自然就是谢璟了。 但是,谢璟出生前,国师就曾向皇帝进言,天兆不详,今年恐怕难有皇子降生,如果有,那也一定有劫难应在其身。 谢璟早产出生,果然十分虚弱,御医也救不活。皇帝去清国师,经过一番推算,果然说小皇子是不留于人世的命格,除非修道修佛远离尘世,才有一线生机。 皇帝一听,又同皇后一商量,就把这孩子先送到了国寺。 国寺有高僧法师坐镇,与皇室亦有千丝百缕的联系,自然能对小皇子尽心呵护、照料有加。 皇后慈心,还经常派宫人去探望。 结果,小皇子才好转不久,就一天不如一天。 国师表示,国寺还是离宫城太近,小皇子在这不算远离尘世,必须得真正出世修行,不为骨肉亲人所累,方才可行。 既然与这孩子注定没父子缘分,皇帝只得让金羽卫将着皇子送得远远的,活着总比死了强。 江南的莲台寺乃山间古刹,隔绝尘嚣,住持又是国寺高僧的师弟,才两个月大的谢璟就到了这里。 即便如此,小皇子还是死了,讣告传回京城,没多久,生母也郁郁而终。 皇室没有派人再取尸骨,就用衣冠代替他葬于皇陵,跟其他夭折的孩子一起立了个碑。 本来一切到此就该结束。 但谢璟说,当年他师父才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没安葬,棺中竟有哭声,打开一看,小皇子起死回生了。 师父很快想通了原因:小皇子活着,宫中始终有人记挂,只要都以为他死了,才是真正断绝了亲缘。 出家人慈悲,为了让孩子活下来,也没有把这事透露出去,皇室自然也不知道谢璟还活着。 直到住持圆寂前,把谢璟叫去,将信物悉数交还他,谢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说我劫数已经随着修行消散,活过二十年后,命数就会更改,最终还是要回归尘缘的。” 因此,成年后的谢璟按师父留下的方式联系了国寺,瑞王得知消息后,又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起初也非常惊讶,死了二十年的孩子竟还活着,只是他正困于中风之疾,一时也顾不上,暂且让人把谢璟接到行宫去。 谢璟在行宫里住了两个月,过了年,皇帝才又想起他来。 因为宫中祭祀时,钦天监正使告诉他,南方有一颗隐星即将归于正位。 此子多年修行,福泽深厚,能够逢凶化吉,消灾避祸,兴许能够给皇帝带来转机。 皇子这才决定把这子嗣迎回宫中,但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因此传了密旨,让瑞王着手安排,将人护送回京城。 这故事来龙去脉倒是足够清晰,对于其中真假各有几何,喻青暂且保留意见。 她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但她不在乎别的隐情,只想知道一切是否与清嘉有关。 算下来,谢璟的生辰,比清嘉才大了三个月多。这和同时出生也差不了太多,完全是有弄虚作假的空间的。 喻青不禁开始思考起皇室秘辛来。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也不至于如此相似,谢璟和清嘉,甚至比谢廷昭和清嘉都像。 主要是她知晓皇帝尊容,虽然人是老了,也能看出他年轻时断然不是颜若好女、如琢如磨的美男子,单靠他的血脉,很难让清嘉和谢璟都长成这个模样。 所以,一定还有母亲的原因。 她几乎想要开口再问,又堪堪忍住,谢璟所言十分详细,再刨根问底显得奇怪。而且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他几乎也没见过生母,多半也不知其中隐情。 谢璟话音一转,道:“我知道的,悉数都告诉大人了,不知可否也问您一个问题?” 喻青:“什么?” “大人虽然年轻,但其他人都以您为首,我猜大人必居高位,”谢璟笑笑,“还不知大人尊名贵姓,可否让我结识一二?” 喻青干脆利落:“喻青。” 谢璟挑眉惊讶道:“……竟然是您!原来您就是宣北侯,在下失敬。” “是世子。”喻青纠正道。 谢璟眨眨眼睛:“哦。” 听他误称自己为“宣北侯”,仿佛真的只是听说过而不甚了解,但喻青又问了一句:“你避世修行,还知道我么?” “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谢璟笑道,“您英勇无双,战无不胜,天下谁人不知。” 对于这种吹捧,喻青听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她只是颔首喝了口茶,感觉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起身告辞。 · 谢璟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茶室外的玉兰花影中。 从容不迫的笑意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是僵硬的。 就算是早有准备,当他看见喻青的时候,还是难以平息心头的鼓噪。 两年了。 第50章 上一次, 还是在城墙上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那落雪的盔甲,那枪上的红缨, 都刻在了记忆深处。 谢璟不止一次地想, 茫茫塞外,无数风霜, 她过得怎么样呢? 喻青的面容似乎没有变化, 依旧清隽英气, 明眸皓齿,和梦中别无二致。 但气质变得太多了, 令他有些陌生。 或许这才是喻青平时的样子, 只是曾经的他没有感受过。 真实的她原来是凛然的、冷淡的, 对坐这么久,甚至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 几人在行宫中暂住一晚, 隔日带上谢璟一起返回姑苏城, 拜别太守,然后启程北上。 喻青骑着马, 心不在焉。 昨日她胡思乱想了半宿, 满脑子都是各种宫闱秘史,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通。 比如,其实那个乐姬生下的是对龙凤胎,但是容妃为了争宠或者怎么样,把女儿换到了自己的名下。 根本不是亲生女儿, 所以清嘉死了, 容妃和瑞王才无动于衷。 但这有个疑点,就是清嘉和容妃其实很像。 亦或者,容妃生下的是龙凤胎, 因为害怕钦天监的谗言,说当年出生的皇子命格不对,所以抛弃了男孩,这孩子又被乐姬认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5节 同样也有问题,因为乐姬的孩子出生在前,容妃也没法提前把孩子送走。 可能隐情更加曲折复杂,两个孩子,两个母妃,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要么就是容妃和那乐姬是失散的亲生姐妹,长着同一张脸…… 她真的说服不了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如果不找到真相,她可能会永远纠结下去,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固执。 她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不然拿什么去解释,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除非…… 喻青甚至要有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了。她意识到要是不搞清楚,自己可能会疯魔。 比如她一直在暗中观察谢璟,确认了很多次,他的确是个男人。 凭借她女扮男装多年的经验,女人绝不会伪装得这么真。 而且清嘉她很了解,喻青抱过她,和她同床共枕过,还亲过她。且不说身高、体型,但是论清嘉的性情、气质,想装成男人也太难了。 可是一旦谢璟不在视线中,她又忍不住地怀疑,两张脸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合。 · 同路的一名姓李的官员是个很会溜须拍马的话痨,来的路上,他没少跟喻青套近乎,喻青对他爱答不理。 现在,他献殷勤的对象换了人,一个劲儿地对谢璟嘘寒问暖,半天下来,喻青都隐隐约约听到了好几次,感觉谢璟还真是挺有耐心。 “将军,将军?” 喻青控制马匹慢走几步,跟后方车窗平行,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现在外面也不暖和,反正都是同样的快慢,”谢璟道,“要不来马车中坐一坐?” 喻青道:“不必。” 她又策马回到了前方,谢璟缓缓放下车帘。 “别介意,喻小侯爷一直都这样,家世好,官位高,自然就傲气,”李侍郎道,“皇子来了都得给他几分薄面,等闲人都是说不上话的。” 谢璟早就被这人烦得不行,对方那两撇不对称的小胡子实在让人心塞。 这会儿听见他背后说喻青的坏话,脸色也冷了些,道:“我倒觉得世子这性情很好呢。” “……哦、哦,是好,当然很好,”李侍郎一看不对立马转换口风道,“直率坦荡,世间这样的真君子不多啊……” 谢璟:“……” 怪不得能当上官,真是会见风使舵。 他无心应和,恹恹地支着额头垂下眼睛,摆出闭目养神的模样,李侍郎这才安静许多。 谢璟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理智上他非常清楚,按现在的状况,喻青没有理由对他和颜悦色的。 他不再是小庭院中等待夫君的公主,喻青也不再是体贴入微的夫君,清嘉死去的时候,脆弱的红线就已经断开。 往事翻篇了。 他得到了坦坦荡荡的、能够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的身份,就要用曾经的温情作为代价。 不过……他和从前相比并没变丑,这张脸在她那里一定是有些用处的吧?相似的事物,不很容易教人移情吗? 面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 喻青一颗心里想的都是早点回到京城去,向皇帝和瑞王交完差,然后再好好搞清楚皇子公主身世的秘密。 马车走不快,不得不放慢脚程。 和谢璟同路的时间越长,她就越隐隐感到焦躁。 其实一来一回,马车速度都是差不多,并不是谢璟的缘故。只是谢璟的存在感太强烈,让她不由自主地归咎在他头上了。 傍晚,几人在城中客栈落脚,提前包了两层的客房,等安排妥当,喻青点了些饭菜,让店家往各个上房送过去,余下的侍卫们则换着班在楼下吃饭。 谢璟的房门口一直有卫兵守着,等伙计过来撤餐盘时,喻青路过,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看着都动过,且口味明显与清嘉不同。 房中的谢璟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她,主动打了个招呼:“将军好,可是有事找我?” 喻青摇摇头,随即又问道:“方才没注意,饭菜里有荤腥。公子曾是清修之人,没有顾忌么?” 谢璟道:“哦,不碍事。” 他补充道:“以前在寺中多年,吃得太寒酸寡淡,现在什么都觉得很可口。” 喻青:“……” 她又想到个问题:“不过,您既然一直居于寺中,怎么蓄发如此长呢?” 谢璟解释:“师父告诉我身世之后,我便开始蓄发了。他说左右我还要回归尘世,早些拥有三千烦恼丝也好。” 他态度温和诚恳,有问必答,挑不出错。 喻青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便淡淡应了声好,转身离开。 晚些时候,她去喂了喂自己的马,她这马儿是常在山野平原上驰骋的千里神骏,一连几日跟着马车晃晃悠悠的,有点不开心。 吃了半筐清甜的小萝卜,它才舒坦了。 喻青回到客栈,发现谢璟正和几名卫兵坐在堂前,蹙了蹙眉。 “公子怎么下来了?” 只见桌上有两个小瓶,散发着醪糟香气。 谢璟道:“这是在隔壁铺子里买的酒酿,很甜的,大人要尝尝吗?给您一碗。” 见他作势要亲手盛给自己,喻青长眉一凛,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其他人顿时沉静下来。 谢璟的手顿住。 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喻青,带着利落的、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姿态,举手投足都带着某种威严。 要知道,从前喻青都是柔声低语,只要是他的请求,就没有她不同意的。 “您身份贵重,最好别随意外食,以后要经过查验。”喻青平静地说。 几句话貌似很客气,声音也不高,可莫名让别人大气都不敢出。 后面一个侍卫立刻上前认错:“属下知错,方才疏忽了,没有意识到,往后一定谨记。” 喻青道:“嗯。” 谢璟不免怔了怔,他道:“……是我一时兴起,才让人替我买来,不怪他们。” 喻青只是扫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谢璟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你没关系,用不着掺合。 谢璟:“……” 直到她稳步上楼,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下面众人才从一片静默中恢复过来。 谢璟只得对方才那侍卫道:“抱歉。” 众人对谢璟是何等身份都心知肚明,这侍卫也没想到这位贵人竟然还跟自己道歉,忙道:“您言重了,不碍事,本来就是在下办事不力。” 谢璟道:“……可你们将军生气了,该怎么办?” 几人互相看看,又解释道:“没有的,将军只是正常指示,对事不对人,平时也如此。” 谢璟:“……好。” 他心想,如果这都不算生气,那她真发起火来,得多可怕? 过去喻青给他的脸色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有种错觉,以为就算不是妻子,想办法再接近她也不会太难。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是太飘飘然。 带着酒酿回到房中,谢璟一个人黯然地尝了一口,根本不甜。 · 而房中的喻青此刻也在暗自思量。 方才她自觉不过是公事公办,对自己手下的亲卫,自然是用不着特地客气,平时在军中,也都是令行禁止,听从吩咐的。 但是,那一刻谢璟稍稍怔愣的神色,竟然让她有些犹疑。 小心翼翼地瞟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被吓住了似的。 她也没有很凶吧? 再说了,又不是冲他去的,他怕什么? 她不免觉得这娇贵的皇子有点不好伺候,可是不知为何,又一直没忘掉谢璟那时的模样。 喻青叫人送水过来,洗了把脸,冷静一下,解衣打算休息。 但是,今夜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她躺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睡意。 就算是她,也有些不耐烦,最终是起身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然后无声地推门而出。 · 隐约听见外头梆子敲了两下,二更天了。 谢璟根本没睡,满脑子都是喻青,虽然一开始确实吃惊,但是翻来覆去地回味几次,又感觉冷峻的喻青也很有魅力,那眉眼间的凌厉气势,既能把人压倒,同时又令人心颤。 肖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竟然把自己想得脸颊发烫。 然后,他又开始不安,觉得按喻青的态度,光靠一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和一幅好皮相,兴许根本没法打动她。 如果她以后根本不会认自己呢?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谢璟就觉得如坠冰窟。 就这样,他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一个人就能演完一场戏。 要是此生真的跟她分道扬镳,谢璟到死也不甘心。 他把脸埋进掌心,深吸一口气,突然又燃起了莫名的斗志。 从前喻青是很喜欢他的,喻青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公主的旧情吧?她说过永远都不会忘的。他总归是比旁人有机会,以前能做到的事,以后未必做不到,反正,不能坐以待毙。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6节 这两年隐居江南,为了尽快好转,谢璟一直都在好生休养,平日起居饮食都很规律。 自从他提前几日接到信鸽,知道来江南的是谁之后,才开始夜不成寐。 这大半天先下山再赶路,马车颠簸久了,又接连心神起伏,原本有段时间没犯过的旧毛病似乎被诱发出了一点,感觉骨缝中隐隐做痛。 客栈的上房也不算宽敞,屋里有些闷,他索性披衣而起,打算去廊中透透气。 在一片宁静中谢璟迈出房门,走了几步,便站定了。 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一扇窗正开着。一个人斜倚在窗前,一条腿支着,手边有一个小酒壶。 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她没有束发,青丝披散着,背后的月光给她的轮廓勾勒上一层柔润的银边。 第51章 “……” 看到来人, 喻青也愣了一下。 谢璟就站在几步外,迎着窗,月光一刹那将他的面容照得明朗。 那么清晰, 那么美好, 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喻青有片刻失神,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很快想到自己只是喝了两口酒而已, 根本不会醉。 意识到这人是谁, 喻青才蹙了蹙眉,她轻盈地跃下窗台站定, 道:“夜深露重, 公子怎么出来了?” 谢璟:“我……” 他顿了顿, 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反问道:“大人又为何在此?” 喻青不好答话, 总不能说自己在缅怀和你很像的亡妻。 按照她一贯的作风, 此刻应全当无事发生,再要求此人好生回房待着, 不要出门乱转。 但是, 还没等她开口,谢璟又往前走了几步。 “实不相瞒,在下自小生活在山寺中,无所依凭,一想到要去往京城, 就不知如何自处, 是以寅夜不眠,”谢璟道,“大人呢, 大人可也有心事吗?” 他的声音低柔,直直地看过来。 简直不像人,像传说中披着画皮蛊惑人心的妖邪,或者是幻化成对方心中所念之人的精怪。 喻青喉咙有些紧,她清清嗓子,沉声道:“赏月而已。” 谢璟道:“……这样啊。” 他也来到了窗边,抬头向外看,叹道:“确实,今夜是月圆呢。” 太近了,喻青脊背有些僵硬。 面对穷凶极恶的敌兵她向来都只会拔剑向前,眼下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她竟然下意识退了半步。 她灵敏地嗅到谢璟身上有一层淡淡的檀香,像是久居古寺所沾染的。 这让她骤然想起檀音寺的那处点着长明灯的殿堂,那里也是檀香弥漫,清嘉的灯就燃在那里。 受不了,她没法再跟谢璟待下去。 对方身上的任何一点,就算是毫无联系的事物,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若无要紧事,公子还是尽快休息吧,”喻青冷冷道,“明日还要赶路。” 她侧身抬手让路,俨然是要将谢璟即刻请回房中。 面对一个武人,谢璟自然也抗拒不能,乖乖顺着她手的方向走,遗憾地叹道:“本以为深夜缘聚,恰逢良夜,能与大人谈心一番……好吧。” 喻青觉得他说话实在怪里怪气,两个“男人”偶然撞见罢了,什么良夜缘聚,又不是幽会。 她盯着谢璟回房,正欲离去,谢璟却又开了门,道:“将军?” 喻青挑眉,谢璟给他递了一样东西,喻青接过一愣——竟然是一小瓶酒酿。 “夜饮凉酒伤身,不妨试试这个,”谢璟道,“祝将军好梦。” · 喻青回到自己房间,将酒酿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瓶一模一样的。 其实今日她去喂马时路过隔壁小铺,见老板娘正在打酒酿,自己也买了一点。 以前在京城南湖和清嘉一起尝过桂花酒酿,后来再也没有尝过那么清甜的了,想着江南酿造的或许更加正宗味美些。 “……” 她吹熄烛火,静静地回到床边。 · 众人南下时都是沿着官道,正常也该原路返回,但如今正是化冻时节,及至半路才得知河流凌汛,沿岸受灾,最近的官道也被淹没,已经拥塞了几日,官府正加急抢修,但恐怕十天半个月之内路也未必能通,便只得先往东绕行。 由于改路,这天到了傍晚前赶不到下一处城镇,就在驿站歇息下来。 驿站一般都不大,有个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已经不容易,条件自然和城中客栈没法比。 几间住人的屋子,收拾出来给谢璟、喻青和那几个京官宦官,其他侍卫将就着睡通铺,晚上轮守值夜。 也不知谢璟从行宫带了多少身行头,喻青这几天每次见他,都发现和上一回不一样。一直赶着路,他还有闲心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仿佛不是南北跋涉,而是贵公子出门郊游。 落脚之后,他在屋中待了一会儿,出来时竟然又换了身干净柔软的外衫,摘了发冠,换了发带,平白又添了许多温文尔雅的书生气。 驿站有储粮,侍卫简单弄了些米粥小菜,众人都是在中间一起吃,不远处生了丛火可以取暖。 匆匆行路,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潦草,侍卫们的衣衫都是不甚起眼的暗色,显得谢璟格格不入,喻青想看不见他都难。 喻青吃了碗粥,就起身回房。 嘴里没什么滋味,她把剩下的小半瓶酒酿喝了,洗漱过后,就和衣而卧。 她意识朦胧间,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背对她,绸缎般的长发垂在腰间,喻青痴痴地摸着那头发,替她挽起来,又把蓝玉簪子插进发间。 低下头去,前方的妆镜中,映出了那人含笑的容颜,喻青下意识唤道:“殿下……” “殿下!” 一股寒风突然吹来,喻青一个激灵瞬间醒转,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梦到了清嘉。 心口如擂鼓,许久才慢慢平复,她抬起眼,原来是驿站的窗棂年久失修,合不拢,夜风一吹就开了,夜凉风急,自然把她给吹醒了。 要不然,她本来可以继续陷入美梦的。 喻青这次将窗子抵住,突然想到,兴许其他的屋中,窗子也透风呢? 她踱了几步,心中犹豫,最终没能抵得过冲动,鬼使神差地走出来,站在斜对面谢璟的门前。 她……只是担心这金贵的皇子染了风寒,过去瞧一瞧。 · 喻青隐匿气息的功夫很到家,连木门都开得很稳,除了一丝轻微的响动,连丝毫声音都没有。 谢璟就无知无觉地睡着,姿势很平整,面容宁静。 他醒着的时候,喻青没法盯着人家瞧,现在她可以尽情多看一会儿了。 要是……真是清嘉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喻青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个采花大盗一般溜进别人的房间,这做派实在太下流。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替代。 她曾经找出过成亲前,宫里送来的那副清嘉的画像。当初她一见就惊艳,后来再看,发觉根本比不上真人风采之万一。 昏暗之中,谢璟的五官轮廓也有些模糊,恰到好处地多了些柔和,足以以假乱真。 望着他,仿佛补上了方才梦中没能看清公主的遗憾。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退出去,谢璟就睁开了眼睛。 喻青:“……” 她第一反应是抬手把谢璟给敲晕过去。 谢璟道:“……将军?” 喻青僵硬地说:“嗯。” 谢璟道:“您怎么在我房中?” 短暂的尴尬过后喻青很快缓过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堂堂宣北侯世子还不至于自乱阵脚,她冷静道:“这个时辰我正值夜,似乎听见有响动,就进来看看您的安危。” 谢璟道:“哦……我说呢,吓了我一跳。不过我一直醒着,似乎没有发觉有声音……” “可能是哪里漏出来的风声罢,”喻青道,又觉出不对,“为何醒着?难不成还在忧心回京的事?” 这几日谢璟偶尔过来找她谈话,直言京城乃龙潭虎穴,而他自己见识短浅,生怕无法适应,而喻青出身世家,入朝已久,希望多少能给他讲些局势与事宜。 喻青并未轻信,心中早已认定谢璟绝不是不谙世事的小白花。 若真一心修行,那必然和山寺里的苦和尚差不多,哪里会有这贵公子的做派?且他面对大小官员无半分拘谨,对仆从侍卫的礼节更是坦然受之。 他联系朝廷说明自己的身世之前,必定早就做足了准备。 谢璟道:“……确实也是有一点……” 喻青直言道:“您身份不同寻常,不用妄自菲薄,纵使到了京城,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能越过您去。” 谢璟叹道:“话虽如此,可投生天家,大都身不由己,谁知道有没有别的难处呢。” 这点喻青倒不能否认,没人比她更清楚。 不过,她是没有耐心再多安慰谢璟的,只道:“未来之事,再担忧也无意义,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璟还是犹豫着要开口,喻青:“怎么,还有事?” 谢璟道:“其实……睡不着主要是因为这个床太硌了。” 喻青:“……?” 谢璟床上分明厚厚一层,这还不够?喻青道:“床褥柜中还有,再铺一层不就行了?” 谢璟道:“可那些都还是潮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7节 喻青:“让他们再给你烤一下。” 谢璟:“还是不用了,大晚上的,不好劳师动众……” 喻青无可奈何地看他,心道那究竟想怎么样? 果然皇子都不大省心,一个个都不好伺候。 谢璟小声道:“没事的,我忍一晚吧。” 他的床上本来就垫了两层,且晚饭前侍卫都拿去在火边烘过的,上面额外铺着从马车上带下来的缎子,喻青实在不知道这到底硌在什么地方。 她让谢璟让开,掀开被褥,发现一条木板受潮涨开,的确是翘出来了一些。 喻青一阵无语,用手一按,咔嚓一声,强力之下木板又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缝隙。 “好了,”喻青吩咐道,“睡。” 谢璟:“……” 第52章 喻青隔天醒来, 深觉后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跑到了谢璟那去。 想起昨晚之事不免扶额,启程前一直在故作忙碌地看地图, 但还是挡不住谢璟主动找来。 “昨晚多谢将军, ”谢璟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喻青放下地图, 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您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同乘马车啊?” 喻青道:“为何?” 谢璟叹道:“那位李大人话太多。您若是在, 就能让他去别处了。” 李大人启程第一日腆着脸来问谢璟可否共乘, 从那以后就赖在了谢璟的车中,感情谢璟也嫌他烦, 那还和和气气地听他献殷勤。 喻青道:“那你直接让他离开。” 谢璟诚恳道:“……他也是好心, 而且还是命官, 不好开口。” 喻青无可奈何,一个芝麻官而已, 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径自去找那姓李的侍郎, 吩咐他去后面的车里,面对冷峻的世子, 李大人哪敢有意见, 二话不说就走了。 事情解决了,她当然也是照常骑马,谢璟这下独享车厢,大概能满足了。 ……她当然看不见谢璟车帘后幽怨的一瞥。 · 今日前半程路经过小山丘,路面有些颠簸, 喻青等人骑马无所谓, 但坐马车的人一个个身娇肉贵,须得放慢速度,这就耽搁了些时辰。 早春时节, 日头落得早,及至下午喻青看看时辰,觉得赶在下处城门落锁前未必能到,不加快些,又得在驿站将就。 “这有几条小径能穿过山林,”一名金羽卫过来问,“看地图比绕行近许多,将军意下如何?” 喻青应声看了一眼,见那近路也并非隐蔽小径,马车容得下,看着是方圆百姓商贾常用的路线,便点点头。 及至林深处,天色渐暗,又有枝丛掩映,她策马来到队伍前方,让侍卫点上火把照明引路。 顺着几簇火光,喻青往前瞥去,突然发现不远处两树中间,似有一条直长的阴影。 她谨慎地一抬手:“停。” 骑马的众人听令,即刻勒住缰绳。 一名卫兵上前确认,回身道:“绊马索!” 喻青面色一沉,远处林间,一排飞鸟被惊起,掠过树梢。 正中间的马车帘被掀开,谢璟道:“怎么了?” 喻青的佩剑已半出鞘,她对谢璟抬抬下巴,扬声道:“坐好!” 她开口自带镇定的气场,除了亲兵,金羽卫也下意识听从她的号令,其中一人道:“可是山匪?” 有绊马索,那敌人一般就埋伏在不远处。可这一带向来安逸富足,从未听过匪徒为祸。 众侍卫也是屏息凝神,直到树丛后传出不甚明显的声响,喻青手下两名训练有素的亲兵骤然搭弓,两箭并发,齐齐射向那位置。 然而破风声后传来的不是箭穿入肉的闷声,而是铁器相击的铮鸣。 ——被人用刀剑利落地截断了! 喻青当即下了判断:“不是真山匪,小心!” 同时她心头也浮起疑虑。 虽说是要保护谢璟的安危,但她一直觉得遇到刺杀的可能不大,并非谢璟的命不值钱,毕竟他只是个还未公布于世、又没有家族势力的皇子,就算京中有人的手脚伸得足够长,那也犯不上这就大动干戈斩草除根吧? 也不知谁如此沉不下心,竟连他进京城都不愿看到。 埋伏的人知道暴露,一声哨响后,悉数跳出,个个蒙面黑衣,看着像山贼,但身形与招式俨然不是野路子能训练出来的。 马车中宦官文臣均受惊,但他们都是次要的,喻青直接守住了谢璟这架马车,就近的杀手十几名,大半都是直冲这边而来,喻青手起剑落先斩杀两人,回身一看不禁皱眉。 那几名金羽卫正与敌人缠斗,有些艰难,明显不大能拖住。 固然其中有不少是少爷兵,但这功夫实在不到家。 还未等解决眼前的纠缠,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枚箭矢“嗖”地射来,喻青挥剑挡下。 听着来数不少,有马有弓,这拨人应当是埋伏在几条路中守株待兔,若听到哪边有动静,其余的人也会尽快赶来。 他们人数不占优势,更别提还有耽误事的马车,喻青道:“先分开,你们赶车去那边。” 分散后能灵活些,金羽卫依照她的指示,赶着另两架马车先行转路,她领着自己的手下和谢璟走上另一方向。 没跑多久她就意识到,自己这边追兵明显要多,果然目标明确。 前方野路狭窄坎坷多碎石,马车不好走了,而且这车驾就是个靶子,喻青纵马与车头齐平,自斜前方用剑挑起车前帘,道:“谢璟,带好信物。” 谢璟探出身来,面色不大好,许是颠簸和惊吓的缘故。 “我们……啊!” 正巧车轮被石头拌得一震,他险些没扶稳,往前倾倒,下意识地伸手要靠护栏维持平衡,而喻青直接倾身抓住他那只胳膊,用力一提,将他直接从马车拽了出来。 谢璟:“……” 他连惊呼都没呼出来,惊险地被人凌空甩到马背上,感觉都要被喻青给扯脱臼了。 “弃车了,”喻青道,她把谢璟携带的那个包裹系在鞍前,然后一夹马腹,骏马骤然提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辛苦公子暂且跟我一同骑马吧。” “等下……” 谢璟很狼狈,首先是一时还适应不了骑行,其次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紧挨着,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尽管喻青的马能跑,可前路并非一马平川,总有障碍,后方追兵更了解地形,驳杂的马蹄声不仅追得快,而且还隐隐有要从左右包抄夹击的架势。 喻青道:“你会武吧?能挡箭吗?” 谢璟:“不会。” “?”喻青下意识往后看了眼,差点撞上谢璟的下颌。 一般人家的少爷公子们或多或少都懂点武艺,喻青都默认了谢璟也会,毕竟此人哪哪都不像普通的清修人士,她觉得谢璟一定有些深藏不露的手段,总之绝非等闲。 虽然他平时举手投足都看不出太多功底,但喻青以为那是他追求仪态翩翩,为了保持美观而矫正过,才看不出习武者的习惯。没想到他还真是个花瓶? 喻青奇道:“可你不是还有佩剑吗?” 谢璟的佩剑偶尔会携在腰间,喻青看他那剑鞘一尘不染,想必是每次用过都勤加拂拭,还以为是柄宝剑。 疾风扑面而来,谢璟绝望道:“摆设而已!” 喻青:“……” 难怪这么干净。 她也有些风中凌乱了,只得道:“那你抓紧我,别被甩下去了!” 喻青自己单枪匹马杀尽杀出几个来回不成问题,可带着一个人就不同了,保护总是要比伤害更难,免不了处处掣肘。 本来她是想自己能挡住大部分的攻击,指点谢璟自己护着她够不到的死角就行,听他这么一说,那她心下也没底了,估计谢璟也不会配合,决定还是别让他自行发挥,不然敌军没追来,他们两人先互相伤了。 如果是个孩子或是小姑娘,喻青可以把人抱在自己的怀中。可谢璟在她身后,现下不好交换位置,就算换了,他又是个高挑的男人,喻青被他挡着,怎么看路?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就杀出血路突破重围吧。 喻青的亲卫都是身经百战,论武艺不会输,只是人数少,在后面总有拦不下的,逼近的杀手被喻青悉数解决,她人在马上毫不手软,剑刃翻飞,血溅三尺,谢璟心脏狂跳,喻青感觉到了,她道:“坚持下。” 眼下敌人都已解决了一半,确实已经杀出了路来,喻青便要冲出去,但杀手自然不想让他们脱逃,后面的人眼看追不上,开始狂放弩箭,凌厉的破风声依次传来,都被喻青精准地截断。 可离得近的敌人也还在纠缠,喻青鞭长莫及,刚将一人斩翻坠马,同时就听到了后方接连弦响,方位恰好很寸,估计有点悬。 电光火石之间,喻青就一拧身,想和谢璟错换上身的前后位置。 能断掉一侧大部分的箭矢,拦不住的就替他先挡一下。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意外的是,一直安分当挂件的谢璟,似乎瞬间察觉她的意图,使了个跟她对抗的力。 喻青竟没错开身,她一怔,没来得及做别的,反应迅速地执剑挥扫。 她覆盖了大半的范围,但终究有支箭没拦住,锐器穿入血肉之躯发出嗤的一响,谢璟也重重的往前扑在她背上。 她意识到是射中谢璟了。 喻青顿时一急,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要是刚才交换过来,谢璟准没事。 现在他这个受保护的对象伤了,让她有种被砸了招牌的感觉。 “你乱动什么呀?”喻青不禁呵斥道。 谢璟不语,呼吸急促。 喻青道:“……谢璟?你怎么样?还能说话么?” 她也有些担心,怕谢璟被伤了心肺。终于谢璟颤抖的声音响起来,道:“能……” “你放稳气息,”喻青嘱咐,“别再乱动!”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8节 谢璟受伤的一瞬间头脑空白,其实只感到后肩一凉,几息之后钻心的痛才涌上来,然后眼前就开始发黑了。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口气喘上来,虚弱道:“我没乱动,总不能……让你给我挡箭……” 喻青:“……” 她感到谢璟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状态,却转不过身,便沉下心先载着谢璟驰入前方。 喻青并非舍己为人,只是职责所在。 方才是她权衡下的最好选择,自己身上有软甲,就算换了,她也未必会受伤;就算真受伤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伤到要害。 同样的流矢朝她放来没什么大事,朝谢璟去就不同了。 他一个脆皮白净的文弱公子,若是死了残了,那什么都完了。 身为武将过去她保护过无数人,谢璟不是唯一一个,很多人贪生怕死,哆嗦着往后躲,巴不得将他人推出去挡刀挡枪,没想到谢璟看似优柔,竟然还有些仁义之气,她不免刮目相看。 谢璟之前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姿势,但现在左肩胛剧痛,整条手臂都软了,只能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 几名亲兵终于结束鏖战追上来,解决了那些放箭的,喻青也下手愈加狠厉,终于最后一人也坠地不起。 谢璟免不了受到些牵扯,感到自己身后伤口一片温热黏腻,手从喻青的腰间垂落。 喻青扣住了他的手腕,谢璟短暂地清醒一瞬。 “我抓着你呢,”喻青偏头道,“省些力气吧。” 谢璟一直提着的气终于松懈下来,软绵绵地贴在了喻青背后。 第53章 “……啊!” 有人拔出箭尖, 谢璟活活痛醒,他睁开眼,自己伏在一片草堆上, 身侧火光闪烁。 对方没有立刻敷药包扎, 反而还用指尖撑开了伤口,谢璟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道:“别碰……” 喻青“啧”了一声, 另一只手用了些劲, 谢璟的挣扎立刻被死死压下去了。她继续仔细地看看创面,半晌才松口气, 道:“还好, 不是毒箭, 不然还得用刀再多刮几层。” 谢璟打了个冷颤:“……” 喻青松开他,去取了水和伤药, 又回来了。 谢璟不仅是脸生的白净, 身上也细皮嫩肉的,完全是养尊处优才会有的皮囊。 不过, 脱下衣衫才能看出来, 他也不是完全的文弱,肌理流畅恰到好处,还有对轮廓清晰的蝴蝶骨。 总之那原本是个毫无瑕疵的脊背,现在一寸多长血淋淋的缺口暴露在那,就显得尤为瘆人。 喻青尽管不是大夫, 但对付这皮肉伤还是很娴熟的, 就是下手略重,和军医一样走简单粗暴的风格。 她先是用煮沸又晾过的水清洗伤处,冲掉脏污, 血水混合而下,谢璟痛不欲生,喃喃道:“我要死了吗。” 喻青哭笑不得:“死不了,没事的。” 谢璟早年病痛不断,可到底没怎么受过外伤,血腥的味道让他十分不安,俨然需要一些温和的安慰。 然而喻青不觉得对一个大男人还需要多温柔,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麻利地洗净擦干、撒了药粉,按住止血,再用绷带缠紧。 一整个流程没走完,谢璟都快昏过去第二次了。 他想大声叫都没力气,只能有气无力地呻吟:“轻点,太疼了……喻青……” 谢璟声音低哑,特别可怜。喻青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顿,低头去看,见谢璟偏着头,眉头紧锁,露出的半边侧脸泪痕潸然。 喻青一怔。 谢璟流眼泪的样子,不知击中了何处,她的心跳竟然不明所以地快了些许。 “别哭了,殿下,再哭眼睛都要坏了……” 离京那天分别在即,清嘉在马车上无声无息地掉眼泪,喻青捧着她湿润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 两人的面孔再度重叠,喻青心神一震。 等缓过神来,她心想,一个男人受点伤就这样,也太娇气了。 可手中还是放轻了动作。 终于结束了上刑,谢璟鬓边都被冷汗浸湿了,神志不清不楚的,道:“我真的要死了。” “……”喻青,“死不了,我说了死不了。” 谢璟:“可是一直疼。整个左边都疼。” 喻青道:“正常。” 谢璟:“以后这只手还能用吗?” 喻青无奈道:“你伤在肩胛,连骨头都没穿透。就算穿透了也无碍,刑部大牢里重犯打穿肩胛骨一年半载,还能活蹦乱跳呢。” 谢璟依旧戚戚然。 “我已派人传讯,最近的驻兵营只有一日多的脚程,快马加鞭,明天就来支援了。”喻青道。 他们如今在一处荒芜的破庙中,余下的卫兵都守在不远处。 喻青估计那些金羽卫和他们护送的几人大抵不会有事,明日尝试传讯联系,看看怎么汇合。 一名亲兵手中托着一包东西,递给喻青,喻青道:“起来吃点东西。” 谢璟闻到一股肉味:“这是什么?” 喻青道:“兔肉。” 夜凉如水,破庙透风,要待一晚上总得填填肚子,但谢璟没胃口,道:“不用了。” 喻青不客气地把他扶起来,说:“快点,不然没体力。” 谢璟接过来,扒拉两下,就是熟了又被简单切开的肉块,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勉强吃了一口,肉柴还有土腥气,他不禁怀疑道:“这……是兔肉吗?怎么如此难吃?” 以前在猎场跟喻青一起吃过,印象里还算得上美味。 殊不知那是喻青挑的难得肥硕的猎物,经御厨处理得细致仔细,喻青烤制时讲究着火候,又佐以齐全的调料,这才汁水充盈满口鲜香。 这次就是亲卫随便抓的、草草烤的,那当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兔肉都这样。”喻青敷衍道。 谢璟下不了口,蹙着眉,偏头又把肉递回去,委屈道:“我不想吃。有粥吗?” 这荒郊野外的,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这又不是酒楼还能点菜。主要是这破庙不像驿站有米粮炉灶,上哪熬粥去? 喻青心里想的是不吃就饿着算了,然而见谢璟那恹恹的模样,还是叫人过来,取了剩的一些干粮,又用钵烧了些热水,把干粮泡在里面煮软烂了,拿来给谢璟。 一碗奇怪的半糊状物,口感也怪,但谢璟也知道这已经是唯一能下咽的东西,慢吞吞地吃了。 喻青铺开草堆,又拿了庙里的铺盖草席,谢璟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对方的肩上有一块深色痕迹。 谢璟一怔,道:“你受伤了?” 是谢璟中箭之后,喻青带人突围时被伤到的,其实是她当时略心急,只想尽快结束缠斗,才不慎被刃擦了一下,血渗出在衣服上些许,现在都干涸了。 喻青方才也随便上了些伤药,都没怎么包扎,一道不深的口子而已,几天自己都长好了。 她不以为然,道:“小伤。” 这块血迹在谢璟眼中异常刺目,他喉咙动了动。 因为箭伤,他整个人都不大舒坦,哪哪都难受。 可所有的小性子,这会儿瞬间就偃旗息鼓了,顿时也不在乎痛不痛了,只是心口一阵沉闷。 喻青的伤可能比自己还重的,她疼不疼,怎么说都不说一声? “……是我连累你了。”谢璟低声道。 他满腹懊恼,这时候后悔没好好习武也晚了。 喻青诧异回头看他一眼,只见谢璟神情黯然,不似作伪。 她思量片刻,礼貌回道:“和公子没关系,您别怪罪我们护卫不利就好。” 谢璟道:“我不会的。” 喻青道:“我本以为应当不会有谁针对你,看来是大意了……你在江南时,可曾将自己的身份泄漏出去?或是接触到什么可疑之人么?” 谢璟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此事我绝对没有轻泄,从头到尾只有联络朝廷的一条链路,知情者只有命官和行宫中人。” 喻青沉吟道:“我想源头应当也不在你,再者若那些人有问题,你都没机会出江南。不知是谁后来又知晓了你的存在,对你下此杀手。等回京禀告了圣上和瑞王殿下,再细细查证吧。” 谢璟合上眼睛,此刻心里想的不是什么刺客或者疼痛,全都是喻青肩上的血迹。 那是为他受的伤。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宁可自己多挨一刀,也不想让喻青流一滴血。 喻青原本还觉得,谢璟这娇贵的公子,本来就多事,受伤了估计更麻烦。 然而,谢璟之后就一直安静温顺,无声无息的,弄得她反倒担心上了,不禁多看了他几次。 庙门有侍卫守着,喻青就在谢璟不远处的草堆上休息。 · 谢璟睡不安稳,时隐时现的痛让他在半夜迷迷糊糊地醒转,感觉伤口周围烧灼着疼,连带着整片后背都麻木,皱眉忍了一会儿。 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件多披上来的衣服,抬眼只见喻青就在一旁,似是睡着了。 呼吸平稳,只是面容不太平和,有些紧绷的严肃。 是阴冷吗?还是伤口痛? 他突然想到,一行人中也没个像样的大夫,自己的伤是喻青仔细处理的,喻青的伤呢? 她毕竟……不太一样,不能让亲卫代劳,也不知有没有敷好药。 外伤要是没处置好,容易红肿化脓的,人也会发起烧,那时就该严重了。 这么一想,他不免有些急切,生怕喻青有个三长两短。 他小声地用气音叫声“将军”,太轻了,喻青没反应。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59节 他也放弃了大声唤她,若本来没事,被他吵醒反而不好。而且容易把侍卫也叫来,可不能让他们在场,喻青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 谢璟犹疑片刻,实在放不下心,忍着周身的酸痛撑起身,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看喻青的体温,还有她伤口的情况。 伤在肩上,他小心翼翼,怕不慎弄痛对方,只是先轻轻地、缓缓的揭开她领口,还没能掀起,喻青骤然睁开双眼。 谢璟一惊,来不及解释,下一刻喻青动如疾风,抬手直抵他的咽喉。 “!” 谢璟被重重扣倒在地,觉得自己要被活活掐死了,伤口正撞在坚硬的地上,但他甚至都顾不上这剧痛。 他反握着喻青的手,怎么也扒不开那看似纤细却如鹰爪般有力的指节,谢璟渐渐窒息,无声地用口型叫她的名字。 喻青终于回过神,放开了他,空气涌入肺中,谢璟痛苦地伏在地上咳嗽。 外头卫兵听到声音探身来看,喻青一挥手示意无事,居高临下看着谢璟:“你在做什么?” 她不论何时总保持着可怕的警醒,一旦有人胆敢接近她、触碰她,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会反扑击杀。 这是她的底线,除了信任熟悉的至亲,其他人皆不容侵犯。 没想到谢璟竟然趁她不觉,暗中下手,她对谢璟的不信任达到顶点,目光如刀。 谢璟许久才能直起身,面色苍白,眼睫颤抖。他哑声道:“我……方才见你有点不对劲,所以……想看看你的伤……” 喻青冷冷道:“不劳费心,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谢璟道:“……我绝无恶意。” “末将一介武夫,枕戈待旦惯了,向来警惕,”喻青警告道,“还请公子不要贸然靠近,不然梦中杀人也未可知。” “……”谢璟轻声道,“好。” 他没料到喻青反应如此激烈,有心再解释,可无论如何也不清白。他敢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上一次喻青昏迷不醒,就是自己全程照看着她,守了她半宿,喻青对他没有防备,他也由此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此刻他才意识到,以前只是他侥幸,借着虚假的身份才得到喻青的接纳,如今的他已经没有特权了。 不是亲密无间的妻子,只是一个居心叵测、动机不良的可疑男人而已。 第54章 第二日未到晌午, 一小队驻军就赶到几人落脚的山庙。 他们虽不知谢璟是何人,但之前拿到了喻青亲卫的令牌,知道求援的是来自京中有重要公务的大人, 遭受伏击, 兹事体大,不敢有丝毫怠慢。 其他人还好, 只是谢璟脸色太差, 叫人担心他随时要眩晕, 一出林地,就赶紧给他换了架马车。 “要不先找个郎中, 给这位公子看看伤势?”卫兵首领道, “他这脖颈上似乎……” “没事, ”谢璟低声打断,疲倦地摇摇头, “别耽搁时辰了, 早些走吧。” 谢璟皮肤白皙,脖颈上一圈青紫淤痕, 十分醒目, 喻青自然也看得分明。 此刻她也很不自在,心知昨晚自己一时反应过度,谁让谢璟平白无故碰她衣襟?要换成别人,恐怕都一命呜呼了。 也是流年不利。 今年第一件差事就这么坎坷。不仅让龙子受伤,还差点把对方掐断气。要真把谢璟得罪了, 说不定回了京城就得告她的状。 都怪他顶着这么一张脸, 成天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害得她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状态都混乱了。 “请郎中花不了什么时间, ”她开口道,“找人瞧瞧吧。” 谢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避开,半是谨慎半是不安,仿佛狩猎时受惊的小兽。 估计昨天被她吓坏了。 “真的不用。”谢璟说。 既然如此,喻青也没再坚持,即刻上路。 她和昨夜失散的金羽卫通过信鸽联络上了,得知那边的两位大人和宦官公公都全须全尾,两方约定在前路汇合。 由于横生变故,这次不能不紧不慢地走了,得尽快赶回皇城,以免再有事端。赶路比之前要快上许多,几乎没有停歇。 虽然谢璟一直没什么动静,但喻青还是顾及他几分,在中途让众人多停歇了几刻,饮马休整。 谢璟从车上下来透透气,喻青离他不远,视线相交两厢无言,最终她先走了过去,谢璟有些紧张。 “昨晚我唐突了,因为连累将军受伤,过意不去,才关心则乱,不是有意的。还请将军莫要怪罪。”谢璟道。 由于之前的马车弃了,他没法像先前似的变着花样换装,就只随身带了最重要的包裹,当时喻青和谢璟骑马时,她把那包裹系在前方,依稀记得有些分量,形状像个盒子,应当都是信物之类的。 入城时侍卫虽给他采买了衣物,但当然不如他自己的那么精良。 眼下他穿着深青色的一身衣袍,头发也是普通地束着,原本是个精致贵气恍若谪仙的翩翩公子,这下成了家道中落流落异乡的遭难公子,配上他那张脸更是明珠蒙尘,看着叫人怪不是滋味的。 气色也不大好,活像朵蔫了的小白莲,喻青想怪罪也怪罪不了,而且本身也不至于和他计较。 “岂敢,”喻青道,“在下也不是有意伤你,也请您大人大量,别追究我的过错。” 话说开了,喻青也舒坦了些。 · 之后路途一番平顺,那支突如其来的杀手行刺不成,折损惨重,估计幕后之人短时间内也组织不了第二次。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京城,喻青领着谢璟进宫,向瑞王复命。 喻青此前就传了信,瑞王知道他们路上遇刺一事,听说喻青到了,立刻着人通传。 她将始末同瑞王细细道来,瑞王面沉如水:“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深查。” “臣等奉密旨行事,不曾对外轻言。先不论消息如何走漏,单说截杀一事,就不易实现,因为返程时我们临时换过路线,对方恐怕是掌握了我们的行程,才能精准地埋伏。” 言下之意,是她觉得队伍中有问题,有人和外面保持联系,将行踪悉数流露。仔细想来他们人员不少,各方都有,中间搀和了谁的眼线也是有可能的。 “本王知晓,世子且先回吧,此事之后本王再召你谈,”瑞王道,“我先带……他去见父皇。” 喻青应下,至此她的任务就结束了。 接下来,谢璟大约就要被瑞王带去面圣,之后如何验明正身认祖归宗,或者再向皇上禀告险情,就不得而知了。 离宫前,喻青回身看了一眼,竟然有一点不放心。 谢璟被留在宫里了,他毕竟从未踏入过宫门,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应当没事吧? 喻青乘车架回侯府,先沐浴一番,肩上那道伤口都已经结痂了,没有任何炎症红肿。 她的自愈力远高于常人,多年来身上其实也有大大小小的伤,但愈合之后都不大明显,大部分只是留了个稍浅的白印,重的几处才会留疤,不仔细看,也不大好分辨,只能看到一副流畅柔韧且蕴含力量的身躯。 只是这次的痂还没掉落,她披衣坐在榻边,绮影用棉巾为她擦湿发,一眼就看到了新伤。 “这怎么还受伤了?”绮影道,“这到底办的是什么差事?” 喻青正在走神,完全没听清,只是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绮影,你说,世间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就算是亲生的兄妹,那也——” 绮影:“什么?” 喻青顿了顿,道:“罢了,是我胡思乱想。” · 皇宫。 谢廷昭前几日收到信鸽,惊急交加,喻青走了,他挥退众人,也没急着去见老不死的皇帝,先是把谢璟上上下下看了一番。 谢璟和两年前相比高了不少,身形也变了,出落得高挑俊美,就是没精打采、怏怏不乐的。谢廷昭不禁皱眉问道:“哪受伤了?” 谢璟指指左肩。 谢廷昭想看一眼,手一抬起来谢璟就躲开了,道:“别,缺了块肉还没长好,一碰就疼,天天渗血。” “怎么弄的?”谢廷昭道。 谢璟:“箭伤,不小心被射中了。” 谢廷昭面色凝重:“先叫太医过来瞧瞧,别留下病根了。” “嗯,”谢璟叹道,“主要先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留疤吧。” 谢廷昭:“……” 瑞王殿下心想估计是没什么大事了,但见他如此,还是有点心疼,随口埋怨一句:“本以为喻青稳妥些,才叫他去接你,早知道就换段知睿了。” 谢璟立刻反对:“你不了解情况,她没错,她最稳妥了。” 瑞王奇道:“怎么,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句护卫不利都说不得?” “可又不是她让我受的啊,而且主要是我的问题,”谢璟跟皇兄讲道理,“再说伤又没多重。” “……”瑞王眯起眼睛,用谢璟的话反问道,“是么,留疤对你不算重?” 谢璟:“……” 谢璟正色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也就是喻青在我才能活着回来,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没命了。” 到了这个时候,还处处维护喻青,胳膊肘往外都拐到天上去了。 他原本是想跟谢璟好好谈一谈,告诫他往事如风不可沉溺,况且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皇兄除外),不要抱有幻想。 但是谢璟负伤,看着也疲惫,到底还是忍住了长篇大论。 “以后再说吧,”谢廷昭暗想对策,“回头得让母妃多相看几个名门闺秀,给喻青介绍几个……喻青那边真是不好说,都怕他克妻。那就给阿璟也介绍几个……他们俩估计也没发生过什么,互生情愫只是错觉,两个都是光棍一条,等到真尝过情爱的滋味就该明白过来了……” 瑞王突然又发现了谢璟身上的不对劲,道:“你这脖子上呢?是什么?” 谢璟的衣领很高,但还是没法完全遮住未消的淤痕,他说:“我不小心碰伤的。” 瑞王哪里能信,谁碰伤能碰到这里?说自己找了根绳子上吊都比这可信。 但谢璟死活不说,瑞王拿他也没办法。 谢廷昭依旧越想越奇怪,究竟怎么才能在颈间留下瘀伤?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瑞王如遭雷击。 难道……他们是……货真价实的……? 在路上就已经……再续前缘了?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0节 几日后,谢璟的消息在京中传开了。 皇帝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说这名皇子与佛门有缘,年幼时被高僧收为弟子,为了给皇家积累福泽,多年清修,抛却了荣华富贵之身。 如今成年及冠,缘法大成,便由天子近臣和礼部官员庄重迎回,身份确认无误,上玉牒、入宗室,恢复原本的排位,在诸皇子中行九。 自从谢璟回京后,皇帝的风邪之症,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连太医都震惊于圣上恢复的进展。 之前皇帝口齿尚且不清,半侧腿脚行动不便,最近的一次大朝会,却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据说也能在宫中稳步行走了。 皇帝受困于病体良久,一朝痊愈近半,对钦天监的话深信不疑,真的将一切归在了九皇子身上,认为是他修行带来的善果。 这横空出世的九皇子,还没在人前现过几次身,就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殊宠。据几名见过他的臣子说,此人风采卓绝,有仙人之姿,的确非同寻常。 究竟是真的,还是顺着皇帝的心意讨圣上欢心,亦或是向这名皇子示好,那就有待商榷了。 一月后,皇帝为九皇子补了场加冠礼,为他取了皇子的大名,唤做谢廷晔。 晔者,光明灿烂,繁盛华美。 同时又拟圣旨,封谢廷晔为景王,设立府邸,景王府就在皇宫最近的玄武街上。 · 谢璟得势的速度之快,完全也超出了喻青的意料,不知他是真有神佛庇佑还是怎样,堪称平步青云。 由于他尚未参政,喻青也没在朝堂里跟他碰过面,很难想象那个……相貌特别的年轻公子,转眼就成了风头无两的亲王。 看来他还是手段了得,自己的担心全无用武之地了。 偶尔记起自己还掐过他的脖子,喻青也不免有点心虚,最好他别秋后算帐。 景王立府开宴时,她收到了请柬,却未曾出席。因为三月份时,宣北侯突然咳血晕厥,眼看人要不好,太医、郎中流水般地请入侯府,喻青提心吊胆了好久,喻衡才将将恢复。 她暂时不打算离家了,一是因为舍不得父母,二是因为……谢璟。 暮春河水均已解冻,河运恢复,南湖边上又热闹起来,画舫游船也纷纷重现。 康王爷好赏玩游乐,南湖才一开张,就包了艘画舫,请诸多宾客游湖饮宴。 这位王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身宽体胖,领着闲职,在朝中人缘不错。喻青同他曾在一次万寿节宫宴上结识,记得当初康王妃也对清嘉很和善。 清嘉逝世时,她还来祭拜过,这两年探望过几次陆夫人和宣北侯。因此,收到康王的请柬,喻青便也赴宴了。 画舫上丝竹盈耳,彩绸翻飞。喻青恰好与另一位小侯爷碰上,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寒暄几句便一起登入楼上筵席。 “听说今日还有个贵客呢,”那小侯爷道,“那位新殿下也来了。” 喻青一怔,目光穿过重重宾客,一眼看到了主座近前的谢璟。 第55章 现在应该敬称一句景王殿下了。 上次送他进宫, 他一身素衣,负着伤,进了宫门不知该往哪走, 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如今他锦衣华服, 衣冠楚楚,周身风采比初见时更盛, 年轻俊美华贵万分, 所有人和他相比都逊色。 果然, 还是这样更适合他,喻青突然如是想。 “世子到了, 快请上座!” 喻青被请入客席, 左右纷纷向她示意问好, 侍者也端来琉璃盏为她斟满。 一片喧嚣间,正与人相谈甚欢的谢璟, 不知怎么远远听到了她这边的声音, 他的视线投过来,看到她时粲然一笑, 举起金樽遥遥祝酒。 “……” 因为他这一动作, 引得不少人也跟着看过来。 “世子您与景王殿下相识么?”身旁一人道。 喻青道:“算认识吧。” “哦,对了,当时是您去迎他回京的,”那人想起来了,“还得是您深受圣上倚重……” 画舫缓缓驶入湖心, 灯盏通明觥筹交错, 舞姬的裙裾如莲花般旋转散开,细碎的银饰叮当作响,丝弦鼓乐更是不曾停歇一刻, 香粉扑鼻酒气四溢,喻青坐了小半个时辰,起初见表演精彩也会跟着抚掌叫声好,越往后就越觉得眼晕,她的余光又开始不自觉地瞥向谢璟的方向。 他的身侧就没安生过,数不清多少人去给他敬过酒,他都一一笑纳。偶尔他也支着下颌,饶有趣味地看席上歌舞,十分闲适自在。 根本没人能想到他不久前还只是无名无份地暂居江华行宫里,他融入得太自然,好似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在京城最华贵最繁盛的地方被滋养着长大。 喻青都有一种自己根本没认识过他的错觉。 这么快就如鱼得水,的确厉害。 酒过三巡,康王来了兴头,又张罗众人玩起了投壶、猜枚等,可以随意跟注,彩头不限。 谢璟看着太过游刃有余,给喻青一种他很会玩的错觉,实际上旁观一会儿,此人投壶的准头实在一般,完全就是瞎碰运气,不过倒是很能输得起,笑意盈盈地撒一把金豆子出去,倒是博得满堂喝彩。 平时这种宴席,喻青都不会留这么久,她毕竟生性喜静,在这种场合下就算什么也不做,都感觉耗费心神。 她趁着间隙离开最上层,走下楼梯。 整座船上到处都可玩乐,侍者穿梭其中,宾客会下来走动,顶上的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传来。 她避开人群,最终寻到了一处最清净的底层船尾,留在这里凭栏吹风。 不远处还有一名琴女在此,见贵客到此,小心地起身致礼,喻青让她不必拘束,照常弹奏即可。 琴音泠泠,喻青望着湖面和夹岸的灯火,心上涌起一丝怀念。 · 曲子换了几首,有脚步声靠近了这处偏僻的船尾。 喻青察觉到,回过头,自转角处现身的,竟是谢璟。 “嗯?”谢璟看到她,欣然道,“世子原来在这,我说怎么一直不见你人在何处。” 喻青道:“殿下好。” 谢璟笑了笑:“许久不见,世子近来可好?” “喻某一切如常,劳烦挂念。”喻青道。 “令尊如何?可康健些了?” 先前她因为喻衡急病,未去景王府赴宴,只是备了好礼,后来景王府也差人给宣北侯送了不少名贵药材。 “家父好转不少,托殿下的福,”喻青道,“一别数日,殿下已是青云直上了,还未向您道贺。” 谢璟微微摇头。 “哎,只是看着光鲜而已,”他叹道,“我这小门小户出身,在京城安身,真是哪哪都不习惯呢。总是有人拜访,每日都得笑脸相迎,累的很。” 喻青可一点没看出来。 “方才在席间,我看殿下与不少人都谈笑风生呢。” 谢璟道:“其实我都不认识,应付得好辛苦。幸好世子在,还能同你叙叙旧。” 两人说话间,一名在层间巡视的侍者发现了有客在此,便以托盘盛了酒盏上前,喻青随手拿了一杯,谢璟却没碰,道:“茶水。” 侍者应声去取,喻青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怎么,殿下可是不胜酒力了?” 谢璟道:“我一直都喝的是茶。” 喻青:“……为何?” 谢璟幽幽道:“因为伤还没痊愈。” 喻青:“……” 她一时无语,谢璟那伤她知道,就是箭尖戳进去,留了个洞而已。 不在要害,也没伤到筋骨,按喻青的经验,有一个月也该长好了,谢璟还真是不禁折腾。 毕竟是她不慎让他受伤的,只得问了句:“怎么这么慢,可是恶化过?” “还好,其实已经不痛了,只剩一点点没愈合,”谢璟道,“但还是得仔细些,太医告诉我不要饮酒,不然容易留疤。” 喻青:“……那殿下就注意换药,静心休养吧。” 谢璟又是黯然道:“不瞒世子,我实在静不下心。当初还未回京就有人杀我,京城这龙争虎斗之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多少人还想要我性命?今日和世子在此闲谈,兴许明日就是乱葬岗中无名尸体……想来只有世子救我,除了你,恐怕没人在意我的生死了。看见世子,我才能安心一些。” 不得不说,他这番言辞一出口,倒是又有了先前那种娇贵又矫情的作风,喻青竟觉得同他没那么生疏了。 她心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的死活……只是你长了这张脸。 “殿下多虑了,”喻青缓缓道,“您不会成为乱葬岗中无名尸体的……” 谢璟一瞬间心下有些许欣慰,还以为这是喻青少见的安抚。 不料喻青道:“您现在有名有姓,万金之躯,真出事也是要留在皇陵的。” 谢璟:“……” 谢璟道:“没想到世子也会开玩笑啊。” 喻青喝了口酒,又问道:“先前殿下遇刺一事,可有进展了?” 瑞王后来找她细问过情况,应当也开始着手查证那批随行人手,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二皇兄正在父皇授意下追查,”谢璟道,“现在有了点眉目,应当是队伍中有眼线吧。具体的也还没消息。” 喻青不禁皱眉,心道谢璟也太心宽,瑞王查证那是瑞王的差事而已,他不见得对谢璟多上心,说不定正看这个多出来的弟弟不顺眼呢。 若是她,必定要自己想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何以高枕无忧? 但转念一想,确实谢璟在朝中京中都没有根基,刚刚立足而已,又哪里有这么大的手段。 连投壶都还没太学会,就别苛求他什么了。 · 船尾的琴女一直在认真弹奏,方才已经换了数首,现在停下闲谈静心听曲,也是婉转悠扬别有韵味,喻青便过去给她放下一枚银锭,琴女娉娉袅袅起身谢过,俯首又随着琴声轻轻吟唱起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1节 不信妾肠断, 归来看取明镜前。”* 柔肠千回百转,喻青听在耳中似有所感,不禁抚掌称赞。 琴女的眼波不住地在喻青身上流转,含羞带怯。 谢璟看得真真切切。 琴女隐约察觉一股寒气,张望一下,什么也没发觉,依稀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谢璟。 她心下犯怵,不明就里,然后就见谢璟突然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踱步过来。 “这首名曲《长相思》,姑娘弹得甚好,”他说道,“不过似乎有几段有点问题。” 原本琴女见他容貌衣着太过夺目,有些不敢直视,但听他开口,声音低柔语气轻缓,琴女霎时又不觉得胆怯了,柔声道:“那……还请大人指教一二。” 她让了让位置,谢璟来到她身侧。 琴女这日没有被排班到宴席上,本来还有些失落,不想邂逅了两名年轻俊秀的贵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一时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她小心地打量着谢璟,而谢璟只是垂目抚上琴弦。 同样的琴同样的谱,换人弹奏效果竟大不相同。 就算喻青对琴并不精通,都能听出谢璟的技法非同凡响,如丝如缕恍如天籁。 这么好的琴声,她印象里也只听过一次而已,不免也有些感慨。 然而抬眼一看,谢璟和那琴女离得很近,琴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而谢璟似乎很受用,唇角微弯,十分风流倜傥。 喻青:“……” 难怪他要去亲自表演一首,感情是为了享受人家姑娘的钦慕。 喻青顿时没什么兴致了,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主要是看着谢璟顶着那张脸和别人那么亲近,莫名觉得不大舒服,有些刺目。 谢璟略弹了几段,琴女也是脸颊绯红,满怀憧憬:“大人高才,小女子自愧不如。” 他微笑一下,颇有些骄傲地去看喻青,结果发现喻青正心不在焉地看湖,似乎根本没在听。 谢璟:“……” 他抿起嘴唇,顿觉意兴阑珊。 喻青本来是想,若谢璟和琴女开始花前月下眉来眼去,那自己就换个别的地方。然而她一走,谢璟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喻青问道:“殿下怎么不继续弹琴了?” “嗯,”谢璟道,“不弹了,又没有多少人听,没意思。” 他这口气听着有点怪怪的,喻青以为他是嫌人少无聊,便道:“楼上热闹,您不如回去继续玩投壶?” 谢璟幽怨道:“投壶也不玩了,我已经把荷包输光了。” 喻青:“……” 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道:“您投壶的方法根本不对,手腕都不用力,根本掷不准的。” 谢璟道:“哦?” 喻青一般不下场,主要是跟一群王公贵族玩,显得自己在欺负人。她是掷飞刀、掷暗器练出来的手法,只要记住了壶的方位,闭着眼睛都能接连贯耳。 为了给谢璟演示一下,她难得凑热闹去玩了几轮,赢了一堆零零碎碎的赌注,里面的金豆子估计都是谢璟之前输出去的。 赢太多了也尴尬,喻青差不多就收手了,一转身,见谢璟看着自己,目光还有几分殷切似的。 “?” 喻青疑惑了一下,随即恍然,把钱袋直接抛给谢璟:“都拿去吧,还给你了。” 第56章 喻青给他赢回来的装着金豆子的钱袋, 被谢璟一并放在了那个从不让外人碰的盒子里。 她知道自己有多迷人吗? 怎么能那么轻巧,那么随意,竹矢在指尖转了几个圈, 不用站定就抬手一掷, 每次都不偏不倚正中壶颈那小巧的耳孔。不论喝彩声如何此起彼伏,她最多也只是淡然地一笑。 击中的何止是壶, 分明连心都被一起贯穿了。 “阿璟。” “……” “……阿璟!” 谢廷昭处理政事耽搁了一会儿, 让谢璟来了先在府中等他, 然而进门一看,谢璟支着额头, 目光闪烁, 叫了两声都没应, 最后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啊?皇兄回来了。” 谢廷昭皱眉道:“你方才在想什么呢?” 谢璟道:“哦,在想陈家。” 谢廷昭将信将疑。 “昨日他们本家的人已经找上我了, ”谢璟道, “果然心急。” “意料之中,”瑞王道, “你同他们相处谨慎些。段知睿挑了批称心的人手, 你一并带回王府,如今你风头正盛,千万不可轻忽,平日行走多留些人在身边。” 谢璟:“嗯。” 谢廷昭不经意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谢璟:“什么?” 谢廷昭:“母亲担心你每日孤零零的在府里, 也没个人陪, 总归是不好。她近来听说几位姑娘,都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家世我看也都清正。等皇后这边事了, 就安排你们见见面,若有喜欢的——” 谢璟越听越不对,道:“母亲怎么会管这些?皇兄,你能不能别再胡思乱想了!你跟她说什么了?” 他就说谢廷昭特地找他一趟,怎么会就为了嘱咐几句,果然还有别的意图。 “我没说什么,”瑞王面不改色道,“母亲关心你也是情理之中。你也不小了,该成家就成家……” 谢璟道:“我成家了啊。” “……你那才不叫成家。”谢廷昭道。 谢璟心道我可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侯府的,喻家祖传的玉镯子都在手上,怎么不叫成家了? 瑞王苦口婆心道:“当局者迷,你现在一时糊涂,皇兄不怪你。但该放下就得放下,总不能一直跟某些人厮混在一起……” 谢璟闻言立即委屈道:“哪有一直厮混,这么久了,就昨日见了一次面呢。” 瑞王:“……” 谢璟:“而且也没有厮混,清白得很。” 瑞王:“……” 谢璟:“……总之皇兄你就省省心吧,白头发又多了。你说有没有办法能染一下?” 瑞王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还有,你这里熏的是什么香,”谢璟道,“我在这待了一会儿,眼睛都沉。” “安神散,”瑞王没好气地说,“被你气的睡不着。” 以前离得远时,谢璟是挺想念谢廷昭的,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皇兄也有点烦。 谢璟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决定不跟他掰扯了。毕竟皇兄年纪大了,就让着他点。 谢廷昭十余年来多思多虑,如今也是夙兴夜寐,又有偏头痛的毛病,以致于要用大量的熏香和安神药来助眠。 谢璟皱着眉打开香炉,又盖上:“这是放了多少?也太重了,这么下去会伤身。我这有个用香草和药材配的方子,也能清心安神,你可以先试试有没有用。” · 宣北侯府。 “哎呦,小祖宗,快停下!” 喻青正欲出门,走到院子里听见家仆大呼小叫,放眼一瞧,只见养在院中的拂菻犬叼着一大团东西,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后面的人跟在狗后面追。 喻青:“这是怎么了?” 拂菻犬跑到她脚边,汪汪叫了两声。 “世子,方才小的正要将这些衣物送去浣洗,不知怎的,这雪团就过来撞翻了衣篓,”家仆欲哭无泪,“叼着您这件锦袍怎么也不放,这……都给咬坏了。” 喻青定睛一看,依稀想起这正好是前两日她换下来的外衫,被小狗一路拖着蹭着,已经惨不忍睹。 雪云平时挺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兴许是她最近没顾上它,总把它交给侍女们带,闻到她的衣衫才闹起人来。 “没事,坏就坏了,不用管。”喻青道。 她俯下身来摸了摸它,拂菻犬还是叫唤,一会儿叼着那团衣服,一会儿来扒喻青的腿,喻青只得哄道:“今日有事,晚上回来再陪你玩,好不好?” 团子睁着水润润的眼睛,喻青最终还是多耽搁了一炷香,给它捋顺了毛又拍拍脑袋,这才离开。 今日她约了闻朔见面。 地点是闻朔选的,说是好久没放松过,去醉仙楼尝点好的。 醉仙楼的菜肴乃京城一绝,寻常的席位都要提前一两个月订,雅间和宴厅更是权贵们的聚集地。 然而到了楼下,掌柜的却为难起来:“闻二公子,上面的两层,都占满了,您看这……” “满了?”闻朔瞪着眼睛,“以前不是有个专门给我留的雅间么?掌柜的你可不地道哇。” 从前闻朔是此处常客,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成日呼朋引伴、游街赏玩,以为掌柜的见他这两个月花的银子少,就不卖他面子了。 掌柜道:“今日实在特殊,贵客提前包场了,所以也是没办法。您下次再来,雅间一准给您留着!真是对不住……” 喻青本来也不讲究在哪吃,她正抱臂站在后面,道:“行了,那就换个地方。” · 楼上临轩雅阁中,谢璟无意间往外撇了一眼。 “那是……” “哦?那位是……宣北侯府的小侯爷?”对面的人依言也望过去。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2节 · 闻朔心有戚戚,这时一名侍者匆匆下楼来找掌柜的耳语,掌柜闻言又话音一转:“哎哟,二公子,上头的客人说了,他们人少,过会儿就走了,雅阁空着,给您用也无妨。来来来,快请进。” 闻朔同喻青对视一眼,两人上楼落座,闻朔奇道:“也不知是谁家的人,还挺好说话。” “等会儿兴许就见上了。”喻青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开始点菜。 以她的经验,哪有人会白白示好,最后都得过来再卖个面子,好让人记住是谁的人情。 果然,等侍者开始往他们雅阁中走菜时,外面走廊里隐约有人声和脚步,听着还不少。正如喻青所说,对方下楼前路过他们门口时站定了,趁着侍者开门送膳,便露了个面。 “世子爷,闻小公子,这次可巧碰见二位了。” 来人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面相有点富态,但眼里又不乏精明相。 喻青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主要是回京之后上朝少,加上朝中人事比两年前变化太多,导致她又开始对不上人头。顿了一下才道:“好巧,是陈大人啊。” 浅浅寒暄几句,差不多了,喻青便道:“多谢陈大人让了这雅阁,添麻烦了。” “哎,世子言重了,”陈文华笑道,“让给您不妨事的,原本也无人,只是今日宴请的客人身份贵重,在下这才包了这两层,主要是怕打扰了客人。本就是在下做东,世子这间不妨也一并记在我这吧。” 此人口舌伶俐,表面说得是无需客气,其实又分明强调了自己有要事在身,这次帮忙也是冒着怠慢贵客的风险,最后又把喻青也抬到和贵客类似的地位上,于是一件小事就变成了有点分量的人情。 喻青并不在意,这种强贴上来的人情不还也无所谓。 这时,几人拥护着一名年轻公子从最里面走出来,陈文华便转身,殷切地抬手为那人引路。 喻青依稀看到那位“贵客”的身影轮廓,心下就觉出几分熟悉。 直至那人来到近前,才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还真是谢璟。 “景王殿下。” 谢璟看到雅间中的喻青,也微笑道:“又见面了。世子在此会友吗?” 闻朔自然知道京城出了个九殿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他坐的方位看不见谢璟,甫一听到活的王爷就站在门口,便也恭恭敬敬地走上前问个好。 “在下闻朔,见过……殿、殿下。”闻朔的舌头突然打了个结。 谢璟一顿,这个男人他认识。 对方是喻青的一名友人,偶尔来宣北侯府找喻青。方才他在楼上只看到喻青的身影,闻朔靠前本就被遮挡,他也没注意究竟是何许人也。 想来二人不过两三面之缘,闻朔应该不会记得他吧。 · 景王殿下离开后,闻朔关上雅阁的门。 “……青啊,我没走眼吧?”闻朔转身一脸讶异,“那位景王……怎么瞧着,这么像一个人呢?” 喻青一怔:“你说谁?” 闻朔小声道:“就是……你家……殿下呀。” 喻青呼出一口气,缓缓道:“真的很像,是吧。连你都这么觉得。” 清嘉公主生前同喻青如胶似漆,夫妻二人常在一处,是以他来侯府找喻青时,有两三次恰好见过她。 虽然都是远远打个照面而已,但毕竟是好友爱妻,他难免会留有几分印象。 病逝后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但一见景王谢廷晔,闻朔当即想起了那副绝世姿容。 “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喻青索性说开,“我正在查证景王与清嘉的身世,现在进入瓶颈,迟迟没有进展,想托你兄长帮我看看。” 最近一个月,她沿着容妃母家和谢璟生母的籍贯往前逐一推进,目前仍未出现任何关联。又想办法寻找当年在宫中服侍过的几名宫人,细细盘问,亦没有找到两位皇子公主出生时存在的疑点。 十几年前由于瑞王受贬,容妃母家也已衰落,而谢璟生母出身卑微,记载寥寥,喻青尽力追溯,能搜集到的证据还是有限。闻旭乃户部尚书,他的职位与人脉,无疑是喻青最好的求助对象。 闻朔道:“你怀疑他和清嘉殿下……?” “我也说不清,兴许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亦或是容妃和景王的母亲有什么关联……”喻青道,“总之,世上不会有人毫无缘由地拥有如此相似的面容。” 听他一说,闻朔脑中也闪过各种各样的宫廷秘闻,懂得了喻青的念头。 不过…… 清嘉已然芳魂归天,再多的隐情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查个底朝天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容妃瑞王一脉如今锋芒大胜,无人敢缨其气焰,景王也是青云直上,真搅和进这些恩怨中,就怕喻青不慎沾染一身腥。 “我并不关心别的,我只是想了解真相,仅此而已。”喻青道。 她的语气很坚定。 望着好友平静如水的面容,闻朔也在心下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即便人已离去,还牵挂着和她有关的一切。 刨根问底,就为了知晓她的身世,给不在人世的她一个交代。 “好吧,”闻朔道,“等我回家告诉我大哥,要有消息,一定告诉你。” 第57章 和闻朔道明意图后, 回想方才一幕,喻青心底却浮起一层疑虑。 陈文华的贵客是谢璟? 仔细一想,前不久在南湖画舫宴会上, 就有几人频频同谢璟搭话, 似乎也是陈家子弟。 三十年多前,喻青还未出生时, 陈家位列京城世家之首, 家主官拜丞相, 今上能够登基,离不开陈家的扶持, 皇后就是陈相的女儿。 陈相逝去后, 陈家的鼎盛就到了头, 一代不如一代,找不到能再独挑大梁的人。不过, 毕竟祖荫深厚, 势力盘根错节,又是皇后母族, 有太子傍身, 即便没落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自打三皇子被废,皇后失势,即便皇上没有抄家或株连,但陈家也沉寂了许久。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家如今也在挣扎, 想方设法地破局。 陈文华正是皇后的侄儿,在同辈中算个主事人。他勾搭谢璟,想也知道目的不纯。 谢璟独身入皇家, 没有家族依仗,又颇得恩宠,如同怀璧之人,必将引来觊觎和嫉恨。 他现在鲜花着锦,一时风光,未必能看透那些追捧的人中各怀鬼胎几何,终究是个不曾涉足纷争的年轻人,被权势迷了眼,很容易一步走错,被人利用,最终深陷漩涡不得脱出。 到底是她带回来的人,是否要提醒几句? 喻青略一考量,还是作罢了。 两人非亲非故,她没立场提点对方,谢璟亦然没理由听自己的言论。 若他心有沟壑、洞若观火,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能规避风波;若他自己堪不破,被人以利相诱,那旁人再劝也是无用。 · 几日后的大朝会,谢璟正式入朝。虽然尚未领职,但他身着绛紫蟒袍,腰佩金玉带,光彩照人地站在殿前,还真有几分天家重臣的气势。 她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想他是否会借此机会先声夺人,崭露头角。不过,这场朝会最终还是和以往一般平平淡淡,景王既没有珠玑妙语,也没有独到政见,的的确确就是普通地参加朝会,走个流程。 她在期待什么呢?散朝时喻青也不免摇头一哂。 现在她算是发现了,谢璟此人的厉害就在于不论输不输人,一定不会输阵,不论里子怎么样,面子上绝对不落下风,导致她都有点被唬住了——仔细一想谢璟连京城的路都没认全,哪里就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了,这人前几日连投壶都输光了腰包呢。 “世子。” 后方有人轻声一唤,喻青回头,发现正是闻旭。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喻青心下了然,道:“闻大人可是回府?今日我恰好去趟市坊间。” 闻旭颔首道:“那是同路了,我捎世子一程。” 两人并肩而行穿出长街,及至无人处,一起上了闻旭道:“世子所托之事,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喻青顿了下,旋即道:“无事,劳烦闻兄费心。” 闻旭轻声道:“此事涉及容妃娘娘、瑞王殿下,非同小可,并非在下不愿相助,而是真的不好去查。” 闻旭点到即止,喻青也明白了。 之前东宫倒台,朝野惊变,闻家也是经历了几次惊险动荡,最后是瑞王出面保了闻旭一次。 所以,他现在投靠瑞王,也在情理之中。他既然给瑞王做事,那自然没法帮着喻青一起查他的主子,就算真有什么,也得对喻青保持缄默。 “我知道了,”喻青道,“闻兄不必为难。” 本来也只是试一试,闻旭帮不上忙也没关系。 “世子,”闻旭叹道,“如今的局势你也知道,不论你有何打算,最好还是别同二殿下相抗……” 喻青无奈抿唇,叹道:“我没这意图,都是为了私事而已。” 就算真查出什么宫廷秘闻,她也不想揭露谁。 谁的身份有假,谁在混淆视听,谁在欺上瞒下用皇家血脉做文章,这都和她没关系。 她只想找到真相,让自己安心去相信,两个人如此相像是有可能的、有根据的,机缘巧合也好人为构造也罢,总之一切都有成因。 不然,她真的没法停止胡思乱想,没法停止日复一日的怀疑。 有时候,想起谢璟,她真的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会是……? 闻旭看着喻青紧蹙的眉,神色犹疑,最终道:“世子,其实我觉得,您再沿这条路查得再深,也未必能有结果。不如转换一个思路。” 喻青愣了一下,没太明白闻旭的意思。 “……多谢。” 喻青临走前,闻旭想了想,还是委婉地开口道:“世子,你家满门清贵,不曾趋炎附势,我也知道。不过,瑞王殿下他……也多次向我问起过你,对你十分看好,是有爱才惜才之心的。” 喻青闻言一笑:“闻兄也当起说客了?” 闻旭无奈道:“随口一说,世子当没听见也无妨。” “嗯,闻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喻青道,“我会仔细想想的。” 其实喻青亦在观望。 不可否认,接触下来,瑞王确实比之前那些皇子好得多,单是能力和眼界,就足够当得起领袖。 虽然他私德也未见得多好,轻视亲妹,又试图拿美人来拉拢臣子,但起码比当初前任太子在宫宴给她下药强吧? 皇帝年事已高,现在虽然风邪好了,也依旧没有恢复原本的朝会,很多事情依然交由皇子们和一些重臣处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3节 这种局势下,谁都得思量思量,喻青也不除外。如果非要在皇室中选择一位,那瑞王一定是首选。 不过,她也没有忘记当年北蛮之乱中的疑云。 通敌的人,到底是不是瑞王? “其实,瑞王他近来有个想法,”闻旭见喻青并非全然抵触,便又透露道,“他想要在金羽卫之外,另设一个机构,削弱金羽卫的权力,现在正在考虑统领一职的人选……世子,真的可以稍微考虑一下。” · 有了闻旭那番言辞,几日后接到观澜殿的传召时,喻青就毫无意外了。 “近来繁忙,一直想召世子,总抽不开身,”瑞王笑道,“今日可算预留了充足的时辰。老侯爷的病怎么样了?” 喻青颔首道:“气候回暖,家父近日养护得不错。” “本王少年时在猎场,曾遇到猛兽突袭,当年是老侯爷在兽口救下本王,这份恩情本王一直记得,”瑞王道,“之前上巳节,母妃也为老侯爷祈愿康健,但愿往后令尊能够福寿绵长。” 喻青道:“臣替家父多谢殿下、娘娘。” 瑞王道:“年前你述职时说,往后愿驻守边塞,本王知道世子的高义。你也在外征战了许多载,总把你往外遣,实在是薄待了你。如今边关还算安稳,世子这样的能臣,不妨在京中留一留,你双亲年事高,如此又能多照料他们,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你意下如何?”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拒绝都难以找到理由,况且正如瑞王所言,喻青本来也舍不下父母。 喻青道:“殿下所言甚是,那么臣便留在京中罢。” 瑞王端详着喻青平静的眼神和从容不迫的神色,这个年轻的世子不仅骁勇善战,心思也沉稳通透,他是真的很缺这样一位良将……但是一想到他和谢璟不清不楚,导致瑞王每次见喻青都心情复杂。 他轻轻喉咙,抛开私情谈正事:“金羽卫存在已有数十年,乃皇城中最精良的禁军。但这些年,风波确不少,护驾不利、巡防不严之事屡有发生,本王有心整饬,但内里多方牵连复杂,弊病根深蒂固。因此,本王在考虑于京中增设一支卫军,已同父皇讨论过雏形,打算下次大朝会上请奏此事……” 喻青沉吟片刻,没有立即给瑞王结果,只说容自己再考虑一二。 一旦这样说,其实最终□□成都会同意。是以瑞王也欣然应下,喻青离殿,他还起身,亲自往外送了几步。 喻青突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暗香。 瑞王离得近了,便更加明显。 这味道她太熟悉,当即一怔,下意识地把目光投过去,只见瑞王腰间……正挂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香囊。 瑞王发现喻青不言不语,眼神却突然直勾勾的,很奇怪。 “怎么?” 喻青回过神,先是道了句“臣唐突”,而后道:“敢问殿下,此物是从何而来?” 瑞王低头一看,瞳孔一缩,自己腰间有佩有环,但他立刻意识到,喻青问的是这香囊。 他心中一时讶异,心想这是谢璟给的配方不假,但里面主要是香草药料混合,味道不大,且不像熏香那么明显且好分辨。 喻青光是闻着,就能辨认出这是谢璟的?似乎有点夸张了吧。 他心念流转,掩饰道:“哦,这是从母妃宫里带出来,里面装了些香料和护身符。此物有问题?” “……没有问题,”喻青道,“只是想起,从前内子也曾送给臣这样的香囊。” 瑞王:“……” “原来如此,”瑞王微笑道,“母妃的侍女们经常绣这些样式,很寻常的。” 若是源自容妃宫里,那么清嘉和瑞王都知道这种香料也不奇怪…… 不过,她的并不是侍女绣的,而是公主亲手绣的。喻青心想。 这香囊,连同这股幽香,让她有几分怅惘,亦有几分微妙的不快。 从前都只她一个人有,她的也是清嘉给的。 现在被瑞王也戴在身上,看在眼中便有些反感。他怎么能和清嘉佩戴一样的物件?性情不淡雅,品行不高洁,更非冰肌玉骨、蕙质兰心。她一点都不喜欢旁人玷污这缕属于公主的、恬淡柔和的香气。 “殿下不必相送了。”喻青说着,恭谨地颔首退出大殿,转身时神色一片漠然。 第58章 瑞王奏请增设禁卫, 在朝中引起一时轰动,支持反对者均如云集,争辩不止, 胶着数日后, 皇帝金口玉言,终于拍板同意。 自此设立京城北宸司, 新组建一支区别于金羽卫的禁军, 掌管京城巡防, 镇守四方城门,名唤玄麟卫。 对于何人来执掌这一支卫军, 朝臣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瑞王直接举荐宣北侯世子任统领后, 异议渐渐平息休止。 毕竟论功勋,论出身, 都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即便还有哪方试图相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人的分量够不够比肩。 那次议事后, 喻青虽然答应了瑞王, 但她以为在皇帝那未必会那么顺利。 毕竟几年前太子也曾举荐她去金羽卫担任要职,当时她还惹得皇帝试探猜忌。 这一次皇帝却没说什么,让喻青都有些意外。 据说他如今流连后宫,又常向法师方士等人追问长生之道,偶尔叫九殿下入宫讲讲经文佛法, 俨然是当上了甩手掌柜。 兴许这几个月以来大病一场, 看开了,便也宽心转性了罢。 . 不久后圣旨下来,喻青就成为了玄麟卫统领, 侯府一时门庭若市,卫军还没组建好,府中库房已经被贺礼填满了。 “这可是一下子分走了金羽卫的一半职责,估计你有得忙了,想必也有不少人看你不顺眼,要给你使绊子呢,”五皇子谢廷琛来作客时说道,“若是缺人手,尽管跟本王说。以你我的关系不必客气。” 谢廷琛这两年也有了不少长进,听说有几件政事办得还不错。 他瞧着比以前沉稳老成些,眉心多了条纹路。 喻青道:“我这儿暂时还可以,应付得来。” 谢廷琛顿了顿:“……嗯,那就好。” 喻青话音一转:“不过,殿下若有能用之人,给我一个名单也好,回头我挑挑。现在不少职务确实也空悬着,一时没有人选。” 谢廷琛笑道:“当然可以。” 喻青也淡淡一笑,闲聊一会儿,送他出府。 对于现在的局势,她早就有所预料。玄麟卫横空出世,各方势力必然都蠢蠢欲动,想来分一杯羹。 金羽卫中就是权力交错,里头起码三成少爷兵,都是世家子弟,官职越高,越是出身显赫。 现在金羽卫被削弱了,当然就得把目光转投到她这里。 她也没神通广大到能推拒所有人的地步,这个位置和之前不相同,有时候不得不顺水推舟。孤木难支,适当睁只眼闭只眼,才不会树敌太多。 因此,她没回绝谢廷琛,和他一样心思的人还有许多,她都酌情放进来了。 起码明面上都过得去,日后再如何调整安排,就都是她的事,旁人管不着了。 · 这些天耐着性子和各方周旋,喻青也有些倦怠,在怀风阁里玩了一会儿雪团,方才感觉心情好些。 “真想把它带去北宸司。”她道。 绮影不禁笑了笑,又道:“军务就有这么棘手啊?” “不棘手,就是心累。”喻青抱怨。 北宸司初设,要管的事太多,她足有小半月早出晚归顾不上家。 期间瑞王还找她一次,她还以为是商讨什么要事,熟料他说有位思阳郡主对她十分爱慕,其母长公主不介意她曾娶过妻,来打听打听喻青的意思——搞得她很是头疼,同时亦是纳闷,瑞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一边日理万机,一边还有闲心做红娘,真是技多不压身。 统领禁卫和从前在兵营不甚相同,总是大半时间都在案前,到手的事又更加复杂繁琐。 要是有个漂漂亮亮的小东西在一旁,看着多少也能舒心一点,还能逗着玩玩——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哪有将军去衙司随身带着自家小狗的。 之前她在骁骑营时,经常往返朝廷、京郊和侯府,有时一天在路上就折腾将近一个时辰,却不觉得疲惫。 每日归家时,欢欣雀跃,马儿一路小跑,连蹄声都轻盈。 如今从北宸司回来,没有多轻松,只是觉得乏味,有兴致就练练剑、逛逛花园,没兴致就在屋中闲坐。 “难道我也不年轻了吗?”她默默心想,“精力不如从前了。” 一旦忙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 刚返京时,院中都是光秃秃的枝桠,后来慢慢长出嫩芽,如今推窗去看,已经枝繁叶茂。 她突然发觉,再过不久,就是和清嘉的婚期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她跨过九重宫阙,把她的清嘉接到了身边。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清嘉的喜服那么华美,头上凤冠那么璀璨,拨开羽扇,就露出了昳丽生辉的容颜。 喝合卺酒时,公主的衣袖都带着清香。 深夜她像小鹿一样从床帐里探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喻青是否能睡好。 如果……能回到那天就好了。 她一定会紧紧抱住清嘉,捧起她的脸,就像最后一次相见时那样,再吻一次她的额头。 喻青叹了口气。绮影道:“还在为朝中的事犯愁?”喻青摇了摇头。 “我有点想公主了,”喻青说,“下次休沐,去皇陵再看看她吧。” · 皇城玄武大街紧邻皇宫,非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不可居住于此,这一带的防务尤其重要。 一日傍晚,喻青亲自带人去巡视,敲定这一带卫兵的编队、驻点和路线,准备离开时,无意中察觉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不走正路,在转弯处一闪而过,喻青眯起眼睛,纵马上前跟了一段距离,见那车最终停靠在了景王府侧门。 有人从马车上鬼鬼祟祟地下来,被王府下人领了进去。 “……” 她认出那人就是不久前见过的陈文华,于是心下了然,收回视线。 陈家真是盯上这个年轻的亲王了。 也不知许给了谢璟什么好处,看样子谢璟已经和他们往来不少……喻青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心道谢璟确实是天真了些,不明白京城的水深。 · 景王府内。 “殿下,这对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陈文华道。 谢璟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4节 “不一定吧,”谢璟悠悠道,“无论有没有你家的协助,本王都能谋到不错的职务。不清楚你们究竟能帮到本王什么。” 陈文华谦恭地笑笑。 “殿下,您如今自然是金尊玉贵,可是没有母族傍身,往后难免吃亏,”他解释道,“您看五殿下,就是靠着贵妃和忠武侯府才有如今的地位;再看六皇子,若没有舅父帮衬,怎么会把吏部的事办得那么利落?依在下看,他们都逊色于您,现在却都排在您的前面,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自认摸清楚了谢璟的脾性,这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没太深城府的年轻人。现在荣宠一时,有些轻狂,亦有些野心。 “母族么……”谢璟道,“可是,听闻皇后娘娘不得圣心,许久都没出过中宫一步了。看起来也不比其他娘娘们好呢。” “圣上龙体欠安,娘娘只是在为陛下祈福,何来不得圣心一说?”陈文华道,“娘娘乃一国之母,其他妃嫔再盛宠,也越不过中宫啊。” “现在后宫不是容妃娘娘在协理么,”谢璟道,“上回本王进宫见父皇,容妃娘娘还召本王去她宫里,说我们颇为有缘。现在本王也是拿不准主意啊。” 容妃未必真有收景王为义子的念头,对方这么说,估计是在试探他们的诚意。 陈文华正色道:“殿下,容妃娘娘膝下有二皇子,拉拢您不过是为了让二殿下多个助力,怎么会真心待您?且她娘家十多年前就抄了家问了罪,全族零落,又能给您多少助益呢?皇后娘娘能给的,必然比旁人多,殿下还请仔细考虑啊。” 景王的眼尾略微上挑,似乎是在审视着他。 明明对方没什么压迫感,他还是有点脊背发凉,不晓得怎么会觉出一丝危险。 “……行吧,”良久,谢璟慢条斯理道,“本王确实还没拜见过皇后娘娘呢,下次进宫,就去中宫给娘娘请个安吧。你费心了。” 陈文华笑道:“不费心、不费心。多谢殿下愿意听臣一言。” 侍从送走了陈家人,谢璟翻了个白眼。 “我要沐浴,”他说,“身上都沾上晦气了。” . 景王府的人大半都是谢廷昭送来的,用着放心,不过他同样也一直在想着秋潋和冬漓。 他假死之后,她们也假借守陵的名义出了侯府,一直在安全的地方。本来想着等他回来,就把两人都接来,后来才晓得,喻青年初特地去寻了她们,两人怕露出端倪,结果就只好跟着喻青走了。 在侯府中也不便通信,不久前传过话,告诉他不用担心,她俩一切都好。 谢璟对于宣北侯府是比较放心的,她俩暂时待着,总归也没有大碍。 “……先留在侯府吧,别节外生枝了,”谢璟暗想,“唔,说不定还能让她们帮着打探一下……” 除了朝会,他和喻青基本见不到面。 就算是同在殿里,两人也相距颇远,他实在是很抓心挠肝。 景王心神一转,决定还是得去求求皇兄。 ·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就不够你挑的?”瑞王道,“重新选!” 谢璟在皇帝的授意下开始参政,谢廷昭本来打算给他多铺铺路,谁知道他非要去北宸司。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堂堂六部竟好似一无是处一般,谢廷昭抬手叫停:“停,你想去北宸司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都不想说你。” “……” 谢璟哑口无言,幽幽地看着谢廷昭,心道既然知道,怎么还不让我去? 谢廷昭狠心道:“你再怎么看我都没用。” “……嗯。”谢璟蹙眉道。 谢廷昭批了几本折子,谢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不远处。许久后他没忍住抬头去看,见谢璟垂眸不语。又看了篇文书,谢璟还是一动不动。 “……” 瑞王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就定户部吧,我让闻旭带着你,他才识过人,心思缜密,你跟着他做事不会有错。你看怎么样?” 谢璟恹恹道:“都听皇兄的。” 谢廷昭心想,这个弟弟真是惯坏了。 “你先去,要是不满意,再给你换,”谢廷昭道,“别愁眉苦脸的。” “我没有不满意,”谢璟黯然道,“我只是不太开心。以前我在宫里,无依无靠,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没有一刻不是如履薄冰。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竟然也不能称心如意。皇兄,你说我不可怜吗?” 谢廷昭:“……” 谢璟抬头,一双眼睛湿润润的。 谢廷昭兵败如山倒:“行行行,让你去,行了吧!我回头找喻青说,你过几日去北宸司报道。” 谢璟展颜一笑。 “那皇兄不要反悔哦。”景王殿下强调道。 谢廷昭咬牙道:“本王说话算话。” 谢璟欣然道:“好。” 他立刻就灿烂了,施施然飘向殿外。 “谢璟!”谢廷昭突然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谢璟回头,不知道瑞王还有什么指示。 谢廷昭深呼吸,终于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我问你,”瑞王缓缓道,“要是有天皇兄和喻青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谢璟:“……?” 谢廷昭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他。 谢璟:“……” “谁也不救,”谢璟诚恳地端水,“要真掉进河里,你们还是想办法赶紧先救我吧,不然我会死得很快。” 第59章 “您说九殿下?”喻青跟瑞王又确认了一遍。 “嗯, ”瑞王语气平淡,“问了父皇,他差不多也该参政了, 劳烦世子多关照他。” 谢璟……来玄麟卫? 喻青有点困惑。 他是能巡逻, 还是能打架? 他现在能记清京城的地图吗? 她还以为自己身边最多就是安插一些世家子弟,没想到还得应付皇子。六部那么多事, 还不够他们折腾的? · 景王来北宸司的日子, 挑得不大好。 这天虽然不休沐, 但恰好是她成亲的日子,本来想告假去皇陵, 就这样没能成行。 现在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 她原想带几丛应季的花儿到灵前。 所以, 她早上来到府司时,是有点不情不愿的。 当卫兵将景王迎来时, 看到他的一刻, 喻青的心思才莫名转换了些。 谢璟没穿彰显尊贵的绛紫朝服,而是一身白色锦袍。本来人就白净, 这一进门, 好似会发光一般,把整片地方都照得亮堂起来了。 “辛苦了,”他对卫兵礼貌道,然后又对喻青道,“统领大人, 这是我的位置吗?” 此处是北宸司正堂, 原本只有喻青一个人,昨日才新给谢璟布置了案台。 喻青心想,失策了, 应该安排他去别的厅室,要不就把他的案与椅放得远一点。 可惜现在晚了,人都进来了,不好再挪了。 现在这个距离和方位,喻青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就算不去看,他也在她的余光中。 实在晃眼。 京中纨绔子弟不知凡几,喜欢捯饬自己的很多,一个个人模狗样衣冠楚楚的,有些过了劲,就显得油头粉面、花里胡哨。 但是谢璟不一样,浑身上下一点都不凌乱,却又处处透着精致。 青丝半束在剔透的玉冠中,余下垂落在腰间的长发,看似随意实则丝丝分明,没有一点儿毛躁;袍袖宽大,腰封利落,衣领袖口细看都是绣金莲花纹;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香气,不知是不是宫中特有熏香,就算很淡,也是十足十的雍容名贵。 打扮自己也是需要天赋的。 喻青得承认,这基本上是她见过的最会打扮的男人了。 这导致她内心也有点复杂——这么大个花瓶,她真想敬而远之,实在不知该怎么轻拿轻放。 “唔,”喻青道,“殿下就坐那吧。” 谢璟笑道:“好啊。” · 每日到了这里,喻青一般先听直属的手下和亲卫汇报些要事,都是公务,也没避着谢璟,谢璟似乎也在认真听,一直往她这边看。 等其他人都走了,喻青喝了口茶水,还是问谢璟道:“有不懂的吗?” 谢璟道:“还好。多听听就懂了。” 喻青奇道:“殿下如何会来这北宸司?” “哦,是二皇兄安排的,说是玄麟卫初建成,未来必定能有大气候,我觉得没错,”谢璟一脸清澈,“而且正好世子跟我很熟悉呢。所以我就来了。” “……” 喻青心想真是天真单纯,她这现在百事待兴,交接金羽卫的那堆摊子也是又多又乱,就算有好处也没那么快来。 且气候再大,本质上也就是支禁军,接触不到其余的政事流程,对谢璟助益有限。 瑞王心机深得很,谢璟想必是被他糊弄了。 还以为瑞王给他安排了什么好差事,也不想想,他拿瑞王当二皇兄,人家把他当弟弟吗?他现在如此得圣心,说不定瑞王早就将他视为眼中钉了。 “嗯,”喻青到底也没点破,“殿下觉得……不错就行。” 她本以为谢璟在这,多少会有点妨碍她,其实谢璟比她想得乖。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5节 虽然鱼跃龙门成了亲王,在外面也是风头十足,人人对他恭敬有加,但他脾气没有太大变化。 她跟各路皇亲国戚都打过不少交道,相比而言谢璟实在很随和。 起码在这北宸司,既不指手画脚,也不颐指气使,大部分时间都挺安静,导致喻青也不好挑剔他什么——其实最大的麻烦在于他本身。 她向来能静得下心,不论是习武还是理事,在专心致志的时候,基本都能做到视旁人如无物,不大会被影响。 他的存在,却几乎有一种侵占性,让喻青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玄麟卫正如其名,卫兵们都身着玄色衣衫或玄色轻甲,整齐肃穆,府司中心一带的氛围更是庄重威严。 喻青在正经场合下,基本都是不苟言笑,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着上司,各个面色冷凝。 只有谢璟,兀自散发着柔和的气场,姿态闲适地倚在案前,一举一动都跟别人不一样。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而且让她不太自在,喻青一度觉得谢璟有点降低她的成效。 偶尔她还感觉谢璟在注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亦或是对她这边有什么好奇,他那一会儿飘来一会儿飘走的目光,像个时不时就冒出来撩拨她一下的爪子,简直让她忍耐不了。 “殿下,”喻青道,“给你点事做吧。” 谢璟道:“哦,好啊。” 喻青来到他案边,简单指点他几句,期间无意间瞥到谢璟之前在纸上写的字——字还挺好看,颇有秀骨。 现在他终于能安分下来了,喻青也尽量目不斜视。 这片和谐维持了大约两三刻钟,谢璟道:“统领大人,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喻青的笔不慎在纸上留下一块墨点。 “……”喻青,“说什么?” 谢璟道:“一直在忙,太单调了。您不觉得无聊吗?” 喻青道:“这是禁军府司,不是殿下自己家里。殿下回了府可以尽情聊。” “……好吧。”谢璟小声道。 他又低头看案上公文,垂下了眼。 喻青想了想,又道:“还有,殿下不要叫我统领大人。按以前的就行,或者叫我名字。” 谢璟眨眨眼:“为什么?” 喻青蹙眉道:“这么叫我不习惯,太夸张了。” “我知道了。我以前从来没参政过,第一次不太懂,”谢璟诚恳道,“我以为在这里大家都叫职务。” 喻青:“……” 喻青:“别人叫就叫了,殿下您还是算了吧。” 谢璟点头道:“嗯,只有我特殊,对吧。我记住了。” 喻青:“……”总感觉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谢璟道:“其实我在府里也没人能聊天,很寂寞呢。” 喻青心道,你堂堂一个王爷,想找人哪里找不到? “都是被派到我这的,我也不认识,更不知道他们先前都在哪里侍奉,”谢璟道,“万一有谁想谋害我,可怎么办?” 方才谢璟来时,他随身带着的王府侍卫们还要一并进入屋中,谢璟吩咐让他们自去外头待着,跟世子在一起十分安全,不必时时守着。 当时喻青就想,要真是谁包藏祸心,谢璟心大地跟人独处,被抹了脖子都来不及呼救。 他在府里反而还谨慎上了。 喻青:“没有千日防贼的,殿下宽心点。” 谢璟道:“唉……话说世子,你还没来过我府上吧。以后得空来做客怎么样?” 喻青不是很想让出自己休沐的时间,但总不好当面驳了王爷的面子,敷衍道:“嗯,等有空的。” “上次你教我的投壶,我没有学会,”谢璟道,“正好再指教我一下,好不好?” 喻青申明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她想起来了,休沐不能去谢璟那,她还要去皇陵给清嘉送花。 文书半天没有翻页,笔尖又落下了一个墨点。 她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跟谢璟聊了半天。怎么回事?竟然走神得这样厉害。她抿抿嘴,不再言语了。 · 谢璟自述府上的人信不过,实际上喻青看他王府的人对他挺上心。 将近中午,还特地送了新鲜出炉的几盒茶点过来,怕王爷在这吃得不合口。 在府司中当值的玄麟卫纪律严明,没有谁还让家里送饭的。但这毕竟是王爷,喻青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欲管他。 但是谢璟全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还给她拿了一盒牛乳糕。 喻青:“……” 整座北宸司占地辽阔,布局齐整,武场足能容纳数千禁军,并有数间堂室楼座。 下午有规定的操练,一般午膳后,喻青会休息半个时辰,到外面走走,等晚些时候,再去看卫兵练武。 她迈出门,才绕过回廊,就见谢璟也在不远处。 这边的厅室可用于待客,布置比正堂雅致些,没有那些威赫的匾额和漆门,并且连通到后方的庭园,路两侧摆了些花。 “哎,你做什么?”谢璟道。 一旁的卫兵闻言收起水壶,直眉愣眼地给他行了个礼,然后回答:“回殿下,浇水。” 谢璟道:“可我看里面不还是湿的吗?” 卫兵不明就里:“那是昨日浇过的。” 谢璟蹙眉摇头。 “不可以,”谢璟道,“这种花若浇得太勤,没几日就败落了。” 卫兵愣了愣。府司中又不似宅邸中有那么多仆从侍者,值勤的卫兵不过是随手照料一下,哪里懂得花的习性。 “……是,殿下。” 谢璟道:“这水是什么水?” 卫兵:“……清水,直接装进壶中的。” 谢璟道:“以后用罐子存些雨水,用来浇吧。” 喻青无意间听到他和卫兵的谈话,心想,他还懂养花呢。 说起来,她完全伺候不了花花草草,怀风阁的盆景都是绮影在养护着。这一点她跟陆夫人如出一辙,记得先前清嘉给陆夫人住处送过几盆花,她母亲养了几日掉了一堆花苞,最后听说还是被管家救回来的。 在侯府,雯华苑里的花开得最好。 清嘉亡故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去校场,谢璟又不会武,她便也没叫他跟来。日常操练让底下的郎将、校尉们组织即可,她大致看看情况,也不用一直盯着。 晚些时候便回到她的理事堂,即将进门时脚步一顿。 谢璟的案前摆着一盆茂密的花,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 他正在修剪花枝,拿着一把银剪,看着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她在门外。他的手轻轻拨弄着花叶,动作仔细,神色竟然出奇地沉静、温柔。 好像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春风,拂过她的心头。 喻青怔住了。 第60章 他修好了枝杈, 左右看看,颇为满意,又流露出一丝愉悦来。 全都被喻青看在眼中。 谢璟正打算叫人把这花盆搬到一旁去, 抬头一看, 这才发现喻青就在门口。 午后这里没有旁人,他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后听见校场方向有隐隐的呼声, 知道估计是禁军操练, 他也没打算去凑热闹,就在这自得其乐地摆弄起花来。 他愣了一下, 都不知道喻青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不妨碍他看清之后, 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微笑:“世子忙完了?” 谢璟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那簇初绽的、被修得漂亮精巧的花儿就在他的身前, 人面花容交相辉映, 喻青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此情此景,她一定见过。 久远的记忆松动起来, 一时间她忘了言语, 仿佛回到了侯府深处那宁静的院落中。 “……” 谢璟道:“嗯?世子?” 喻青道:“……我忙完了。” 她回到自己的主位上,却有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后来才强行按下杂念,一句句地默读文书上的字, 终于才回到了正事上。 下午的时辰也悄然流逝, 晚些时候金羽卫一名副使过来同她议事,结束后她继续处理要务,谢璟道:“世子, 你平时什么时辰回府?” 喻青道:“没有时辰,忙完就走了。” “那这也太辛苦了,”谢璟道,“瑞王怎么安排了这么多任务给你?做不完就算了吧,事情哪里有忙完的时候,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这倒不是瑞王要求了什么,只是喻青自己不喜拖沓,今日想做的,不愿留到第二天,能尽快解决的,就不想拖着放着,不然还得积在心里,时时想着。 这习惯基本也在军中养成的,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干脆利落,毕竟军情不等人,赶早不赶晚。 不能像朝中似的,一件事好几名侍郎讨论个三五日,磨磨蹭蹭才有点进度,喻青可受不了,在殿上每次听那些文臣哼唧,都觉得头昏脑胀。 她管的地方基本都是她说了算,能直接拍板下结论,不必等旁人答复。节奏之快,足以能甩开某些府衙官署几条街。 仔细一想,确实是桩桩件件停不下来,之前去观澜殿汇报进度,连瑞王都很惊讶。 ……本来就是半推半就地应了瑞王的举荐,给他做事已经很不错了,确实没必要宵衣旰食啊。 尽管喻青这么想着,但还是没放下卷轴,想着先把今日最后这件了结了再说。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6节 “晚些吧。”喻青道。 “……” 谢璟欲言又止,喻青抬头看他,又瞧见外面稍暗的天色,一时领悟了他的意思。 虽然她是无所谓多留一会儿,但人家皇子殿下毕竟没受过劳累,跟着在这待了一整天,想早点歇息了。 喻青道:“殿下可以先回走,不用等我。” 谢璟道:“……这多不好,统领还留着,哪有我先走的道理。” 喻青无奈道:“您真的可以回府。” 谢璟坚持道:“不。” 他虽然不走,但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忙,就在那眼巴巴地望着喻青。 喻青在心里“啧”了一声,实属无可奈何,最终把手里东西一放,道:“行了,走吧。” 两个人不在同一方向,谢璟在侍卫和玄麟卫的护送下回了玄武大街,她也乘上了侯府的马车。 这一日似乎比往常过得顺遂些,喻青也没什么心烦或倦怠,到了家中,出来迎接她的是雪团,她还没进院子,小狗先从怀风阁里跑出来了。 也不知又在撒什么娇,一定得让她抱着,在她怀里蹭来蹭去,用湿润的鼻尖嗅着她的衣襟。 用过了晚膳,喻青逗了一会儿小狗解闷,又带着它在侯府遛了一整圈。 这段时日闲暇少,喻世子很少亲自陪它玩,它可能是尝到了甜头,第二日喻青将要出发,拂菻犬自己叼着它的小狗绳,把末端往喻青手里送,似乎是还想跟她一块出去,让喻青牵着它。 喻青一阵心软,被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可爱到,不禁也笑了笑,不过世子依然很严格,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它嘴边:“听话点,晚上再带你遛弯。” · 几日过去,她终于渐渐习惯了案边有个谢璟。 与其说是对他视若无睹,不如说是凭借她过人的魄力和心智,适应了这种强大的存在感,尽量做到心无旁骛。 谢璟挺聪明,交给他差事办得也算有模有样,喻青不用多费口舌,要点交代一遍他就能明白,而且比她想得更细心。 只是他一直不紧不慢的,兴许是天性如此,总之半点都不急,连落笔的声音都比她轻缓。 时不时还喝两口茶,吃块点心,出门透风,以上种种举动喻青没什么意见。但有点麻烦的是,他总同喻青说话,自己放松还不够,非拉着她一起,喻青时应时不应的,谢璟也不在意,基本每隔半个多时辰就要开口聊几句。 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毫无停顿,谢璟一来,她都不自觉得被拖得慢了下来。 ……倒也没有很坏。 下午操练结束,卫兵换班巡城,喻青打算跟着出去一趟,问谢璟要不要跟来。 “好啊,”谢璟问道,“我们坐一辆车吗?” “……”喻青道,“我们巡视一般都是骑马的,据我所知没有坐马车的先例。” 谢璟:“……哦。” 但是喻青一瞧他这周身上下的贵公子做派,衣袍翩翩不染纤尘,就算骑着马也跟卫队格格不入,心想还是罢了,这幅行头巡什么街? 她道:“殿下还是乘车吧,跟着去玄武街的卫队就行了。” 所谓让他跟着巡守,其实就是顺路直接送王爷回府。 · 下次述职时,瑞王跟她问起谢璟的情况。 “景王殿下上手很快,”喻青思虑片刻后答道,“行事也妥当。” “是么?”瑞王道,“世子不必遮掩,要是他做得不好,就让他别去北宸司了。尽管来跟本王说,给他调换新的去处。” 喻青:“……?” 谢璟学得不错,怎么感觉瑞王还有点失望呢? 难不成瑞王现在又后悔把他送来北宸司了,觉得权力太大,打算把谢璟安排去一个更无关紧要的地方当摆设? 喻青道:“没有,九殿下勤勉尽职,臣没有不满意的。” 瑞王道:“……好吧。” 喻青觉得,谢璟真的得小心瑞王了。 翌日傍晚,她想起来这事,尚在思考如何跟谢璟开口才能比较委婉地提醒他,然而谢璟先道:“明日我不来了。” 喻青一怔:“怎么?” 谢璟道:“进宫一趟,去见父皇。” 喻青道:“……嗯,我知道了。” 她一时还以为瑞王真的把谢璟给调走了。 算下来谢璟已经在这待了数日,也没怎么告过假。 皇帝一直把他当个福泽深厚的佛子,爱听他讲经,之前就经常召他入宫陪伴左右。 喻青奇道:“陛下如今真的研究起经书佛法了?” 谢璟道:“也没有,他纯粹是迷信,以为这能治病。他耳背也听不清什么东西,我把他念困了就能走了。” 喻青:“……” 她一时哑然。 谢璟道:“其实我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每次见他,都是绞尽脑汁应付,很累的。” 喻青闻言不免一哂:“宠臣不好当啊,殿下。” 谢璟用手腕支着下颌,没有答话,反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喻青:“?” “世子在府司总是很严肃,”谢璟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喻青顿了一下,心想谢璟未免太有闲心,还管人家笑与不笑? 谢璟第二日没有来,他那块地方空荡荡的,笔墨纸砚都留着。 听他昨天所言,喻青不免想到皇宫里此人可能像模像样地对着满脸皱纹的老皇帝诵经,也不知是被戳中了哪里,竟然又有点忍俊不禁。 她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回到案前。 · 中宫。 “娘娘,九皇子刚从陛下那出来,马上就该到了。”侍女道。 皇后漠然地点点头,毫无喜色。 一朝巨变,昔日雍容的皇后娘娘苍老了许多,福相褪去,鼻翼两侧的纹路愈发深,显得有些尖刻。 “谢廷晔……”皇后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但愿他是个能扶得起来的。” 她的儿子,曾经显赫的东宫太子,如今沦为阶下囚。皇帝不闻不问,陈家景况也是每日俱下。 没想到容妃那女人甘愿装疯卖傻,骗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就应该赶尽杀绝。 当务之急是给她、给家族,重新找到一个支点,才能再次进入这场争斗。 幸好有个突如其来的九皇子撞了上来,这孩子当年在宫外,竟然没被折磨致死,也是福大命大。现在刚好做她的棋子。 既然容妃和瑞王能东山再起,她也能。 但是,皇后又等了许久,也没听有人通传,她疑惑地抬起眼睛,心腹会意打发宫人去问,良久进门跪地道:“娘娘……景王他好像……先去容妃那请安了!” “什么?”侍女兰韵一怔,“他莫不是在戏耍我们!” 皇后抬头,面上一层阴郁,冷笑道:“是故意的。看来这孩子……不太听话啊。等吧,他会来的。” 一直都是陈家的人在帮着牵线搭桥,皇后没见过谢廷晔,只知道他年轻自负。 今日她本想先敲打敲打,没想到对方竟反过来先来了个下马威——无疑是在告诉她:我有不止一个出路,你最好上心些。 就算看透了他的小聪明,皇后也只能忍耐。 一个侥幸存活的野种都敢作威作福了。没关系,她也不在乎一时的痛快。等到翻了盘,再让他给瑄儿腾位置。 又等了几刻,内侍终于来报,景王殿下到。 皇后好整以暇,只见一名高挑的年轻人款步踏入宫殿,只是他竟然带了枚镂花的面具,下方还有一层纱质面料,几乎看不到脸。 “景王这是……” “参见皇后娘娘,”景王道,“儿臣自幼不能沾染粉尘,否则面上会有红疹。方才来这中宫,感觉尘灰太重,因此就遮上了。娘娘不介意吧?” 皇后眯起眼睛,而兰韵姑姑已经开口道:“听说殿下方才去了趟雍宁宫,那的花粉也重得很。殿下既然有此疾,就得当心别沾染了。” 那对面具之后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中宫的侍女真懂规矩啊,”景王悠悠道,“好生威风。” 兰韵面色一僵,皇后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兰韵咬牙跪地道:“奴婢失言,这就去领罚。” 皇后道:“你们也都退下吧,本宫跟九殿下单独叙一叙。” 宫人颔首鱼贯而出,不多时外面还响起了兰韵被掌嘴的声音。皇后道:“这样的规矩,你可满意了?” 景王笑道:“娘娘自行安排便好,儿臣没什么不满意的。” 皇后也笑了笑,缓声道:“坐吧。你刚离宫时,本宫一直惦念着你,当初只以为你不在世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好孩子,只可惜你生母去得太早,看不到你如今这长大成人的模样。” 景王没有接茬。 “按理说儿臣也该先陪娘娘聊几句,”他说,“但是今日来得晚了。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吧,节省时辰。” 第61章 皇后收起了笑容。 谢璟道:“陈大人与我说过, 娘娘希望将我收于膝下,往后就是中宫所出了。只是方才我去过雍宁宫,觉得那里比中宫气派不少。” 皇后淡淡道:“容妃虽好, 但她自己也没有族人帮衬。陈家在世家中却仍有深厚根基。”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7节 谢璟道:“若论家世, 贵妃娘娘忠武侯府的门第更高些罢。” 皇后:“贵妃虽有家世,却无恩宠, 位高权重, 不过是让陛下徒增忌惮而已。” 谢璟道:“可论恩宠, 论家世,娘娘都争不上头名, 反倒能给我最多的帮衬么?” “本宫知道你想要什么, 既然决定将你收于膝下, 自然会全力帮你,”皇后道, “本宫在这位置上三十余载, 一时沉浮说明不了什么。你在宫外许久,怕是也不知道如今的容妃, 几年前还只是个关在宫墙里的疯女人。待来日你扶摇直上, 便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了。” 景王面具下那雪白的颌角绷紧了些,皇后以为他被说动了。 她继续道:“而且,对你而言,她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不足,就是有亲子傍身。你再孝顺, 再出色, 终究越不过她们的亲生孩子。难道她们能全心全意帮你么?” 景王道:“在理,可是娘娘膝下不也有亲子吗?又如何保证更看重我呢?” 皇后一怔:“本宫没有皇子了。” 那矜贵神秘的年轻人闻言轻笑一声,道:“此言差矣, 三皇兄不是仍健在吗?” 图穷匕见,皇后听懂之后,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三皇子……廷瑄酿成大错,早已无法扶持了!” 景王直视着她,朗声道:“二皇兄被贬为庶人十多年,如今依旧万人之上。既有前例,儿臣自然不能大意。只怕辛辛苦苦替娘娘扫清了阻碍,日后三皇兄回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这正中皇后下怀。她没想到这九皇子竟如此直白,如此堂皇地说破了她的念头,一时失神。 “你多虑了,三皇子现在被囚禁,他没有这么大的胆气,”皇后最终吐出一口气,“本宫和陈家会给你承诺的。” “承诺最不牢靠,”景王笑道,“实不相瞒,只要三皇兄活着,我就不能放心。” 他竟然……想要廷瑄的命?她怎么可能答应! “你只是个没有靠山的皇子,若没有本宫,其他人更不可能帮你。本宫中宫之位,没了你,一样还是国母!你……” 谢璟抬手打断了她,道:“娘娘别着急,您且好好考虑考虑罢。我回头跟陈家也会这么说的,到时你们可以一起给我一个结论。告辞。” 皇后睁大眼睛,张了张嘴,而景王已经扬长而去。 谢璟出了殿门,几排宫人正齐齐候在外面,见了他立即俯首。 而兰韵正在宫苑角落跪着,脸颊上还带着红痕。 ……小时候,跪在那的人是他。 皇后搓磨他并不用亲自动手,什么时候看他不顺眼,一个眼神过去,以兰韵为首的宫人们就过来刁难他了。 清嘉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宫门一关,连侍女都能随便拿捏他。 礼仪学不好,要罚,请安声太小,要罚,字写得凌乱,要罚,理由太多根本就记不清了,反正一犯错就在角落里默默跪好,连晚膳都吃不上。 后来年纪大了些,开始服药,时常来场大病,身体愈发变差,中宫的人才稍微收敛了些,怕一时过火真把公主的小命搭进去。 但同样也有很多别的法子能消遣他,比如在病中被迫按皇后的要求抄经祈福,祛除病气,睁着通红模糊的眼睛,后面是监督的兰韵,眼泪不敢掉在纸上,倘若字迹糊了,那就要重写一页。 连哭笑都不能由己。 所以他看谁都面目可憎,皇后佛面蛇心最是该死,兰韵等人也不能放过,他时常想等以后熬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些人关起来日日折磨,才能偿还他的委屈。 可现在,看着受罚的兰韵,他呼出了一口郁结的气,却也没变得多么得意。 他发现兰韵也不过就是个狐假虎威的奴婢,困住他的牢笼不过就是三尺红墙。 回望中宫,谢璟突然觉得也没必要跟这些人较劲,谁害人谁就偿命,有仇报仇就够了。 成天想着这些丑陋嘴脸,那完全是惩罚自己。外面自有天地,他也有心爱的人,何必多费时间、空耗精力? 他毕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公主了。 拦住他的门槛,现在轻轻一迈就越过。 “现在这个时辰,”他想,“喻青应该还在北宸司吧?还来得及过去。” · 谢璟一共就告了半日假,之后还是照常来北宸司,定时定点。 从来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着差事还挺上心。皇子都是有特权的,职务想做就做,不想做那也没人押着。很多皇亲国戚入朝就是挂个虚职,成日游山玩水花天酒地俸禄也一笔不缺。 虽然他还是个花瓶的样子,但没有真的做摆设,起码喻青越发觉得他很称心了,平时谢璟在身边待得最久,连亲卫都比不过他。 有时候喻青提起什么事,他当即就能接上,想取什么公函,谢璟很快就能拿来,就连与人议事时的事宜,问他他也记得不少。 而他也不争权夺势,毫不觊觎喻青手里的权柄,什么事都由她做主,他就乖乖做她的副手。 喻青有时也略有迟疑,毕竟一般来说都是臣子辅佐皇子的,事情帮着做,功劳让出去,她和谢璟这状态则是反过来的。 但转念一想,反正本来她就是统领,谢璟自己都没有意见,瑞王肯定也不会管,那她担心什么,好用就继续用吧。 谢璟时常从府里带些物件,他那处案台已经换了一个更大、更宽阔的,上面有他白玉镇纸、紫檀笔架、雕花香炉、几尊精致花瓶和花束、数个摆件、还有面镜子——偶尔他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抽屉里应该还有他的梳子、发带、玉冠之类的。 相比之下,喻青的案台可太简洁了。 唯一显眼的花瓶,还是谢璟摆上来的。 喻青看着璟王那案台,只觉得风格实在和她这庄严的北宸司格格不入,但谢璟第一次带来时,喻青想他就放一个也没什么,结果后来眼看他越放越多,想制止也晚了。 这天谢璟进门,两名王府的侍卫跟着他进来,送上了一幅卷轴。 “这是何物?”喻青蹙了蹙眉。 谢璟道:“咱们北宸司太质朴了,这是前朝大家的真迹,世子看挂在墙上如何?” 喻青心想这是禁军府,要什么意趣?但是谢璟把画铺开,喻青本欲出口的拒绝却被堵住了。 确实是名家之作,画卷上乃是江南盛景,构图绝妙、巧夺天工。 提在右侧的,则是一阙词,《望海潮》*。 “听说我自幼居住江南,所以有人送了我这幅画……”谢璟道。 喻青又看看那词句,最终点头道:“行,挂上吧。” 不过,别的地方都空着,就挂一幅画,更显得奇怪,后来谢璟就开始着手布置这正堂,一发不可收拾,喻青每日进门都能看见点新东西。 喻青内心复杂,由他去了,心想以后他走了,得让他把这些都收拾干净。 几日后,整座厅堂和原先两模两样,但最终成品风格大气舒展又不失风雅,其实喻青亦从府上库房带了些名贵兵器,当作展列。 “嗯,这回看着比金羽卫那边要好多了。”谢璟满意道。 喻青一时啼笑皆非,道:“跟金羽卫比什么?” 谢璟道:“气势不能输,我们要比他们排场大。” 喻青道:“他们一向是中看不中用,用不着比这些。” 谢璟道:“也是。听说他们统领当年是靠着忠武侯才上位的,想来本事未必多好。” 喻青想了想:“他原本是个高手,就是这么多年酒池肉林,给消磨了……现在在京中勉强能排到前十几?” 谢璟正色道:“那确实一般。” 喻青失笑:“好大的口气,殿下是能排第几啊?” 论文韬武略,景王殿下可能都沾不上边。但若是将京中男子按容貌来排,那谢璟倒是能榜上有名——或许还能摘得魁首。 谢璟道:“反正他肯定比世子差远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统领,殿下,金羽卫副使段将军到了。” 喻青:“……” 谢璟:“……” 两人一齐转身,见段知睿就在不远处,他轻咳一声,道:“……那个,我就是来送个公函,顺便商议下往后御前仪仗的章程,哈哈。” 喻青面无表情:“嗯,坐吧。” 段知睿诚恳地夸奖:“您别说,这里瞧着是比初建成时气派多了,比金羽卫那边好。” 喻青:“……” 她扶额道:“多谢。” 段知睿坐不住似的,一边讨论仪仗队事宜,一边悄然打量她和谢璟,若有所思。也不知他是否会误解,以为他们两人常以背地里说金羽卫的坏话为乐。 喻青想辩解也开不了口了,送走了段知睿,她才舒了一口气,瞥了谢璟一眼,谢璟也幽幽地看过来。 “哪知道他会突然来,”谢璟道,“……应该不用管他吧?” 段知睿确实算是个熟人,喻青认识他也有两三年,他人还不错,如今也在金羽卫风生水起。现在同金羽卫的交接事宜和两方职责边界划分,基本都是他在负责。 正因如此,才尤为尴尬。喻青自己亦有失误,跟谢璟一聊起来,竟然连外面脚步临近都没听到。 她无奈道:“他还是要管的,下次慎言。” 第62章 随着权力稳步移交玄麟卫, 现在金羽卫的规模也已开始削减,现在他们主要负责宫廷内苑、礼宴祭祀等,最后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卫兵要重编。 而玄麟卫这边, 喻青提拔了一干得力的旧部, 加上各大世家送进来的子弟,也算人才济济声势浩大, 眼看是锐不可当了。 喻青在外界已然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 各方示好奉承纷至沓来, 侯府每日都收到一箩筐的拜帖或请柬,排都排不开。 之前她散布出去的“宣北侯世子命格克妻”的谣言, 现在都被人忘了个干净, 但她态度坚定性情孤高, 世子不同意,旁人是万万不敢强求的。 可是能与宣北侯府搭上关系的机会实在是太诱人, 侯府嫡支找不到, 那就去找旁支,这个月里族中小辈谈婚论嫁的有一大堆, 想也知道有多少人是来攀亲戚的。 连远在蜀中的姐姐、姐夫, 都莫名收到了好多慰问,还写了家信寄到京城。 喻青对宗族没什么感情,侯府的功勋每一代都是自己挣的,根本没有家族扶持,相反还是带着他们鸡犬升天。 当年她长兄出事, 不少族人都打上了侯府的主意, 幸好最后还有她能做世子,不然侯府这偌大家业流落到他们手里,不出三代就该败光了。 喻青已经吩咐下去, 就算是有喻家人上门,若是意图不对,该送客也送客,管家自己安排,别让他们来烦父母。 若是谁胆敢借着宣北侯府的名头在外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汇报给她,她立刻与之割席,绝不提供荫蔽。 一来二去的,世子不近人情的说法越来越巩固,旁家人也渐渐消停了。 宣北侯府内部一切如常。 这天晚上她从书房回到怀风阁,只见绮影正在四下察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8节 “怎么了?”喻青问道。 “我有丝帕找不道了,”绮影无奈道,“不知是不是丢在这里。” 喻青不得闲,绮影也找不到她一起手谈或比剑,这些天无聊时就织织绣绣的,已经给雪团缝了小马甲,还给喻青缝了荷包。 有人找她时,手上的活计被顺手放在一旁,过后就容易忘。 “我想想啊,”喻青道,“好像见过你的绣篮来着……” “绣篮找得到,”绮影道,“就是那几张帕子没了,真奇怪。我还没绣完呢。” 喻青道:“难道是掉在哪让家仆去洗了?也有可能是让雪团叼走了。它最近一点儿都不听话。” 绮影:“嗯,哪天自己就冒出来了。” 两人都没再纠结此等小事,作为侯府的女管事,绮影也比较忙碌。 老侯爷的药材一向都用最好的,绮影每隔段时间就带人去药材铺,挑些新得的珍稀药材采买回府中备着。 这日出门上街,只听前方一阵喧嚣,听说是有人突发心悸,晕厥了,仆从正在呼救。绮影便过去瞧了一眼,见那是名年轻男子,还有脉搏,问题应当不太大,让人先平放到一旁,用针扎了几个穴位,那人就悠悠醒转,家仆在旁边叩谢她的恩德。 “不知姑娘芳名贵姓,改日一定上门拜见……”那公子道。 “酬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绮影道,“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再去医馆瞧瞧。” 见人救下来,围观的百姓也散了,绮影也没耽搁,径自去了药材铺。 她想起,正巧给喻青缝了个荷包,最近青儿忙碌极了,晚上也不知是否安枕。她索性也抓了几味药草,心想先按方子配出来,回头给青儿,她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不戴。 · 绮影的心意,喻青当然不会拒绝。 之前她就把方子给过喻青,当时喻青没用,一是不想徒增伤感,二是没舍得用公主留下的绣缎。近来她的状态其实还不错,无需用香料助眠。 不过她想起瑞王的那个香囊,还是隐隐地不舒服,心想,他都戴了呢。 于是,她也把绮影送的佩在了腰间。 香囊荷包这类物件本是十分常见,但是在北宸司时,谢璟一眼瞧见,却惊讶道:“嗯,这是什么?” 喻青不解,当然是香囊啊,看不出来么? 谢璟俨然十分好奇,还走了过来,笑道:“此物看着很精致呢,是哪里……来的……?” 尾音转了个弯。 喻青莫名其妙:“你若想要,让人给你缝制一个。” 谢璟看看香囊又看看她,眉头一蹙,道:“……哦。”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似有幽怨一闪而过,喻青也没看清,坐回她自己的位置上,心有犹疑。 她下意识又侧目看看谢璟,见他神情依然有些……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就是感觉很微妙。想要忽略,胸口却仿佛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着。 方才那一瞬,活脱脱就像…… “怎么,嫌我的手法不够好?”清嘉柔声嗔道,“你还想拿给谁缝,我不是你的妻子么?” 那是在猎场,喻青的衣衫被树枝勾破,公主亲手给她缝。 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一幕来。 清嘉细腻、内敛,就算有不满,也不会直说,就那么安静又楚楚可怜地忍着。正因如此,喻青最看不得她蹙眉,生怕哪里有怠慢,每次都连忙哄着。 结果谢璟这般,竟然也牵连着她心里难受起来了,好似不去问问就安不下心似的。 “……” 喻青握笔的手紧了紧。 以前还好,现在谢璟跟他同处一室,朝夕相对,关系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近,她就日益感到难耐。 仿佛被一株有毒的藤蔓绕住了手臂,越来越紧,挣脱不开。 谢璟没什么不好的,但他跟她的亡妻,实在长得太像。 喻青也想尽量以平常心来看待他,可是,又时常被那熟悉的面容所困扰。 静时像她,笑时像她,连蹙眉都像她。 所以每次又会勾得她胡思乱想,剪不断理还乱,着实无奈。清嘉的身世之谜至今也没解开,她总是从深宫秘事,想到洞房花烛,从柔情似水,又想到玉殒香消。 最后耽误了半天工夫。 看着谢璟的脸,喻青心中浮现两个字:祸水。 · 谢璟并不知道喻青给他扣了个什么帽子,也坐在那满腹疑惑。 刚才看到那香囊,他还以为是自己绣的,还挺开心呢。 定睛一看,他哪里绣过这种花样? 喻青不是最喜欢自己的香囊吗?他临走之前,还绣了好几幅,专门让绮影给他收好,绮影挺靠谱的,难不成被她给忘了? ……忘就忘了,谢璟也怪不了人家。可他主要介意的是,新的是谁给她绣的? 前阵子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煞有其事,都说宣北侯世子现在手握北宸司,深受器重,来日一手遮天都不稀奇。所以世家名门都抢着往侯府塞人,美人如流水般凭世子挑选…… 谢璟本不担心,毕竟他知道喻青的身份。 但现在他开始不安了。 喻青是女子,不会沉迷美色是真的,可宣北侯世子现在正值大好的年纪,侯府一直没有女主人怎么说得过去,一直不解决,总会有人不死心。 喻青是个不喜欢麻烦的性子,为了一劳永逸,也许真的续娶谁进门呢? 当初他嫁到侯府的时候,喻青不也没什么抵触吗。 反正都是女子,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最多是谨慎一点,却能省去很多麻烦。 到时候找个温柔貌美的姑娘,喻青心软,爱花惜花,处着处着就跟那人也琴瑟和鸣了。喻青这么好,谁能无动于衷? 喻青也会给她舞剑吗?也会听她弹琴吗?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她相拥入眠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世子夫人谁都能做。喜欢她的人,本来就很多。崔家那个丫头、贺家那个丫头、东边的郡主西边的贵女,数都数不完。 到时候,和世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就换人了。 那他呢?那可怜的清嘉公主呢? 谁还记得坟头草都好几尺长的原配发妻啊。 谢璟仿佛已经想到了日后的局面,沉浸在他一个人编写的桥段里,自顾自地担惊受怕起来,感觉心都凉了半截。 “给秋潋她们传话问问,”他暗想,“要是……真有什么苗头,那该怎么办呢?” 整个上午,两个人几乎没怎么交谈。 喻青看了好几次时辰,心想,谢璟今日怎么安静得过分。没有他偶尔搭几句话,竟然还不适应了。 他这是忙什么呢? 似乎也没给他布置太多事项吧。再说他不是一直都闲散得很吗,向来都不着急的。 用过了午膳,喻青回来瞥了一眼谢璟桌上的纸张,看上面内容也不多,不过……谢璟的字略显凌乱,笔迹看着有点走形,和之前工整写就的不大一样了。 “……” 喻青微微皱眉。 她拿起纸来,细细地看了看,压下疑惑。 晌午过后,景王府的人来了趟北宸司,有话带给景王殿下,谢璟回来便说自己另有要事,今日要先走一步了。 喻青应下,倒也没多问。 这天谢璟便没有回来,第二日是大朝会,谢璟身着朝服如常现身,散朝后,喻青正欲问他,是否一路回北宸司,却见谢璟跟两名陈家人走到了一起。 等到他们交谈完了,喻青在自后面跟上前去。 “殿下?” 谢璟立刻转过身来:“正要找世子呢。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喻青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方才那两位,若我没记错,似乎是陈家的?” 谢璟惊讶地抬起眼来:“嗯。” 喻青道:“殿下和陈家交情不错?” 谢璟道:“……一般吧,怎么?” “陈家原来是封侯拜相的门第,”喻青道,“现在今非昔比了。前两年殿下没回京城时,陈家因为三皇子的事受了不少牵连。你当心点。” 第63章 她这基本就是明示了, 也不知谢璟听进去了没有。 景王殿下今日穿得是正经的朝服,金冠上镶嵌着宝珠,腰挂玉带钩, 显得整个人气势都强了不少。 以致于他像往常一样给喻青整理文书、拿新拟的草令给她过目时, 喻青总是频频侧目——用一个金枝玉叶的王爷做副手,确实足够奢侈, 一般还真享受不到。 然而, 午后出巡回来, 却发现谢璟将朝服换作了常服,喻青问他怎么换了身行头, 谢璟道:“太重了, 穿着好累。” 喻青感慨, 此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娇贵。 她同时也奇道:“那你这身又是从哪来的?” 谢璟道:“哦,我之前从王府带了七八套洗净的, 就放在隔壁。” 喻青:“……” 不仅是衣服, 他兴许连金冠也嫌沉,将发冠拆下, 然后换了另外的, 对着镜子娴熟地将头发重新束好。一片头发从他肩头滑落下去,喻青一瞬间想的竟然是: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手感。 她喉咙动了动,然后移开了视线。 · 自谢璟和皇后会面之后,陈家人又找了他几次,谢璟都没松口。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69节 这几日, 陈家昔年的一件旧帐恰好又在朝中被翻了出来, 族中朝臣开始四处奔走求人,没有下文,最终坐不住了, 派人来到景王府,告知九殿下,陈家和皇后愿意结盟。 谢廷瑄一个再也不能夺权的废子,陈家就狠狠心抛弃了。至于皇后是自愿还是被迫就不得而知,总归她没顶住家族的压力。 再过数日,就逢废太子谢廷瑄的生辰。陈家像景王承诺,会在那日动手,毒杀谢廷瑄。 “甚好,”谢璟道,“等三皇兄生辰一过,我就携礼入宫拜见皇后娘娘,请她收我为养子。” 计划非常顺利,只是他发现,喻青似乎很在意他和陈家的往来。 谢璟没意识到那是喻青隐晦的提醒和关心,反而心下疑虑:难道喻家和陈家也有仇怨?罢了,替她一起出气好了。 · 六月中旬,京城永平巷。 昏暗简陋的堂屋内,谢廷瑄形容萎靡,靠在椅上。面色时而阴狠时而凄惶,最后又呆呆地看向房梁。 刚被废时,他抱有一丝幻想,现在沦为阶下囚数月,他的心气已经消磨殆尽。 门外传来响动,他缓缓转头,听见似乎有人穿过了院外侍卫的封锁,来到了他的门前,嗓音尖细:“殿下。” 谢廷瑄听出是宦官,先愣住,然后跌跌撞撞打开门:“宫里来人了?接我出去了?” 但只有一个人,他认出这是母后宫里的太监,对方拿着食盒。 “今日是您的生辰,娘娘特地求了恩典,让奴才来给您送些趁口的饭食。” “生辰……?呵,我都忘了,”谢廷瑄卸下了力气,冷笑道,“一口吃的,又有什么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这也是娘娘的一片心啊,”宦官哀戚道,“娘娘告诉您,好自珍重,以待来日,往后总会有转机。” 永平巷口,陈文华往院门内张望一眼,心道应当不会出意外。 这是,外面传来了车辙声,停在巷口。陈文华眼皮一跳。 随后,一名披着斗篷的人在侍卫的拥护下走过来。 “哦,陈大人也在。” 陈文华闻声惊道:“……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看不见斗篷下景王的脸色,然而对方的声音很温和:“听说今日皇兄就走了,本王于情于理都得来送送。” 他走进院内,门口当值的守卫目不斜视地放行。 · 屋内谢廷瑄听着宦官劝言,心头亦是百转千回,最终打开了食盒,里面的确都是他喜欢的菜色,是母后布置的没错。 这时,门口又有脚步,不禁是谢廷瑄,那宦官亦是一愣。 两名侍卫推开门,迎着一名身形高挑、不见真容的男人。 “你是谁?”谢廷瑄道。 “我叫做谢廷晔。”对方声音陌生而低柔。 “谢……廷晔?” 这分明是皇子的名号,谢廷瑄却从未听过。 “我是今年才回京的,你不认得我也正常。皇后娘娘正要收我为义子呢,”谢廷晔道,“其实我应当叫你一声继兄。” 谢廷瑄去看宦官,宦官面白不语,他顿时明白了。 ……母后要收养一个新皇子。 他心想这兴许是母后和陈家的周转之法,于是忍耐下对方的挑衅,咬牙道:“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代我照看母后了。” 谢廷晔道:“我会的。毕竟你以后也见不到她了。” “……什么?” 对方悠悠道:“母后答应了我,收养我之前,会先除掉你。” “怎么可能?”谢廷瑄双目圆睁,“你在胡说什么!” 见他扑上来,谢璟后退半步,两侧侍卫把废太子按倒在地。谢廷瑄粗喘挣扎未果,许久后回神,抬头看着一口未动的食盒和抖如筛糠的宦官。 谢璟道:“公公,你来说,这里面有什么?” 宦官跪倒,颤抖道:“皇后娘娘命人在里面放了……药……” 谢廷瑄不敢置信。 自己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母后竟然……如此狠心? 他双目赤红,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望向谢璟,哑声道:“我……不会妨碍你,不会动你的位置!求你……放我一马,我可以为你做事……” 谢璟疑惑道:“你在求我吗?” 想活的心战胜了尊严,谢廷瑄跪在地上,直接磕了几个响头,哀声道:“求您,放我一命。” 谢璟笑了笑,居高临下看着谢廷瑄,摘下斗篷。 光线暗淡,谢廷瑄看着这年轻的男子,一阵恍惚,竟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这张俊俏精致的脸。 “认不出我?”谢璟问。 汗水从谢廷瑄额头上滑落,他真的不知道。 “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太子的?”谢璟道,“你舅舅栽赃嫁祸,你上书构陷我外祖。我母亲被幽禁,哥哥在天牢待了三个月。” 谢廷瑄艰难地回想往事,复又仰头看着谢璟的脸,瞠目结舌。 “你是……容妃的孩子?怪不得,你长得像她……可是,不对,容妃她什么时候……” “其实我们认识很多年了,”谢璟平静地说,“我刚到中宫不久,你带表弟进宫,他趁四下无人抱着我不放,我就投了池塘,是你替他遮掩过去的。永康公主觉得我不配做你们母后的孩子,用药引蛇到我的寝宫,毒死了一个侍女,是你让人去收的尸。你大婚那年,觉得我生病会妨碍你们的喜气,就把我迁到行宫过了一个冬天……” 谢廷瑄愣了,终于想到这双幽深的眼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个母后宫里总是安静柔顺低眉敛目的小姑娘。 “……清嘉?”谢廷瑄道,“这不可能。清嘉不是死了吗?不,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是什么妖孽?你是来报复我们的……?” 对方口中他的表弟,去年获罪流放客死异乡,而胞妹永康公主自从东宫倒台后便终日郁郁,后来染上失心疯,每天被绑在床上被人喂水喂饭。 “你对我做了这么多事,却认不出我的脸。幸好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然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回来,”谢璟道,“当然,你在我眼里也早就是死人了。” 死去的七公主是怎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严丝合缝地骗过了所有人?谢廷瑄永远也想不通了,侍卫已经饭盒摆在了他的面前,往下压他的脊背。 谢璟俯身,微笑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感谢你。你给我找了个不错的归宿啊。” · 屋内最终归于平静,良久景王从里面款款现身,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文华一眼,然后回到了马车上。 陈文华透过缝隙,看到里面横陈的尸体,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这景王比想象中更狠些,单是逼别人做还不够,非要亲眼过来确认才行。 先前那个宦官也小心翼翼地出来了。 “大人,”宦官道,“奴才回宫去,给皇后娘娘复命。” · 废太子在生辰当夜自尽,不知他是从哪偷藏了毒药,等到送饭的人第二天发现他时,他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收到消息时,喻青颇为意外。 “谢廷瑄死了?” 她总觉得废太子那种色厉内荏的草包,多半是没有自尽的骨气的。 另一旁谢璟好奇道:“谢廷瑄是谁?” 喻青:“……” 她道,“先前是东宫太子,你回京前被废了。” 谢璟:“哦哦,这样啊,我想起来了。我说这么耳熟……” 喻青无奈道:“你多少也上心些。” 谢璟道:“皇子太多了,哪记得过来。再说我也没见过他……” 就算被废,那也是皇帝皇后的亲子,死讯传到皇宫,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皇后在中宫当即哭昏过去,对着来看她的皇帝,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瑄儿是有错,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傻……”皇后道,“他毕竟是陛下和臣妾亲生骨肉啊!” 皇帝许久未进中宫,两人虽有隔阂,但到底多年携手,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也不免动容。当初只是将谢廷瑄禁足于皇城,其实也是他不忍心。现在人都死了,自然想起都是他的好,难再追究他的过错。 “朕本来已对他网开一面,”皇帝道,“不想他却如此执着。” 皇后道:“陛下,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其实他本性不坏,当年种种,也是臣妾溺爱,教子无方。这一年多下来他必然受尽了苦楚,才会一时想不开……” 皇帝也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痛心。” “以前臣妾就算见不到他,也有个念想,”皇后痴痴地说,“现在,瑄儿走了,永康也病着,臣妾往后了无生趣了……” “罢了,”皇帝道,“就将他依礼下葬吧。” 皇帝最终松口,给了谢廷瑄一份哀荣,还是按照皇室身份安葬,停灵三日,移去皇陵。 中宫上下皆着缟素,皇后坐在椅上,面色阴沉。 “九殿下说最近他在北宸司很忙,”侍女低声道,“一时抽不开身过来,再等等。” “他急匆匆地要瑄儿的命,现在却又如此拖沓,”皇后道,“……傲慢无礼至此,总有天会付出代价的。” 夜晚,皇后在寝宫中心神不宁,终于有人奔入殿门,扑通跪下。 “成了?应当把人带出来了吧?”皇后急切道。 “娘娘,带是……带出来了,”宫人艰难道,“我们按照计划将三殿下带出棺椁,转移出皇陵……可是……” “……可是三殿下的尸身,已经……腐坏了!就算喂了解药,也没有苏醒啊。” 皇后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坠地,摔得粉碎。 · 谢璟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 “假死谁想不到,”他说,“都是玩剩下的了……这茶还挺香。”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0节 谢廷昭道:“等会儿让人给你带两包装走。” 谢璟道:“好啊,正好北宸司缺点好茶叶。” 第64章 “这是今年上贡的绝品, ”谢璟说,“全京城也只有三份。世子尝尝看?” 喻青品了一口馥郁的绿茶,道:“是好。” 比起茶, 她更爱品酒。但以前清嘉喜欢喝绿茶, 她在雯华苑尝多了,慢慢也能分出茶的高下。 景王手上的好东西不少。他为了布置北宸司拿来的字画中, 也有好几幅都是传世之作。 也不知是国库中的赏赐, 还是别人给他的礼物, 不保存在自己府中,就这么阔绰地留在了这里。喻青都疑心是他不识货。 今日, 他罕见地带了把剑过来。 问他为何携剑, 答曰, 早上出府时觉得今日的衣着适合佩剑。 她真是数不清被他无语了几次。 谢璟这外衫袖口略收,和平时的飘逸的确不同, 腰封也硬挺, 宽肩窄腰身姿如松,乍一看也像那么回事。 不过喻青早就知道他的底细了, 果然他那剑只配了一两个时辰, 过了晌午就解了下来,喻青心想怕不是因为他嫌坠得慌。 她随手拿起谢璟那柄剑,道:“这是你新的摆设?” 上一个摆设,在被刺杀的时候,已经让谢璟丢在马车里了。 谢璟道:“……是啊。” 喻青奇道:“你真的一点剑法都不会?总学过些招式吧。” 谢璟哼唧了一声。 在喻青的追问下, 他才勉强道:“会一点点, 不多。” 喻青道:“你可以舞几式让我看看。” 谢璟断然拒绝:“不要。” 顶尖高手的指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一般人能得宣北侯世子几句提点感激涕零都不为过,喻青道:“行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谢璟蹙眉,有点委屈:“可我不想班门弄斧,这不是惹人笑话吗。我肯定舞得没有你好看。” “我笑你做什么,”喻青道,“再说你也没见过我舞剑吧。” 谢璟不吱声,犹豫片刻,道:“好吧,那我会挽剑花。” 喻青:“……” 要不是刚答应谢璟不会取笑他,她差点就笑了,心想谢璟真好玩。搞了半天学剑也只是为了美观。 她抬抬下巴,让他试试。 谢璟拔剑出鞘,认认真真地挽了几个剑花,行云流水,娴熟优雅,收剑时则反手背在身后,的确是下功夫练过的。 然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喻青,那眼神让喻青觉得自己若说一句“不好”,都容易把他给伤害到,有点像趴在她膝头求她抱起来的雪团。 “……挺好的,”喻青评价道,然后想了想,“若想更好看的话,你可以这样——” 她抽出佩剑,剑身雪亮,一步不差地复刻了一遍方才谢璟的动作,每个剑花都如出一辙,也没加任何多余的招式,但分明更加灵动舒展、剑如龙蛇,最后她也和谢璟一样收锋至背后。 “你能看出哪里不同吗?”她问。 谢璟一眨不眨,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喻青又舞了一遍,耐心地给他说明,“肩要记得一直压住,不然偶尔会抬起来;转身时要多用腰;眼睛别总盯着剑看;手腕再松一些……” 演示完了,谢璟的表情还是跟梦游似的,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闪烁。 喻青:“?” 谢璟道:“……我没学会。可不可以再教我一遍呀?” 喻青无奈,心想他还真是没什么武学天赋。 “你把剑拿着,”她道,“跟上我……” 外头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 “统领,殿下,宫里来人通传,”卫兵道,“圣上急召景王殿下入宫,车马已经停在府司门口了!” 喻青一顿,回身看谢璟,谢璟也有些茫然。 “知道缘由吗?”喻青问卫兵。 卫兵道:“不知,只说要景王即刻觐见。” 谢璟收剑入鞘,道:“好,那我去一趟。” · 以喻青的经验,皇帝急匆匆叫人过去,多半没好事。她眼看着谢璟跟随内侍上车,不由得皱了皱眉。 谢璟拨开车帘,道:“世子回去等吧,不用跟着。” 马车消失在路途尽头,喻青思索片刻,还是觉得略有不安,于是对手下道:“宫里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玄麟卫的巡防路线遍布京城,有风吹草动也能很快感知到,问下去之后,不久就有卫兵回来给了答复:“方才还有马车去了陈家,同样请了人入宫。在宫门口听到内侍说了一嘴,陛下正等在中宫。” 中宫……陈家…… 陈家一直对谢璟别有用心,喻青都看在眼里。这架势,难道是出了什么风波,把谢璟卷进去了? 喻青道:“取我令牌来,备车。” · 谢璟进了宫门一刻未停,快步走在长街上,对身边来接引的宫人低声问道:“什么事?” “昨日夜里皇后娘娘昏厥过去传了御医,本以为是三皇子忧思过度导致的,”宫人道,“但她一个时辰前醒来就疯疯癫癫大吵大闹起来,惊动了圣上。她口中提及您与三皇子的死有关……” 谢璟了然。 “真是的。”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皇后还要扑腾扑腾,可没想到她这么不禁打击,竟然直接垮了。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现在疯,打搅他学剑。 · 喻青本来拿不准,这时候入宫觐见,皇帝那边是否能应允。让守卫去通传时,恰好碰上了同样着急入宫的瑞王,瑞王看到她有些意外,道:“世子……罢了,既然来了,也跟本王过来吧。” 她搭着瑞王这辆车,顺利地到了中宫,尚在殿外,就已经听到里面的喧嚷,依稀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嗓音。 内侍通报瑞王和世子到了,皇帝正满脸躁气,也没顾上多说什么,直接挥手都放了进来。 喻青进去一瞧,人还真不少,乱成一锅粥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差别。 陈家人、太医、中宫的侍女太监们跪了一地。皇帝面前最近的,则是谢璟。 “……那日是入宫了,但是父皇唤我来的,”他声音不大,十分无辜,“后来在御花园,恰好碰上容妃娘娘,去她宫里坐了坐,然后就出宫了……” “你说谎!”皇后大叫道,“此子满口胡言,断不可留,陛下!您明鉴啊!” 谢璟被她吼得一顿,似被吓了一跳。 皇帝也怒道:“你们把她先按住,别叫唤了,朕头痛得很!” 另一旁侍女砰砰磕头:“陛下,娘娘所言非虚。那日所有中宫宫人都能作证,景王殿下戴着面具,自正殿而入,以言语相威胁……” “面具?”谢璟茫然道,“……那,怎么认定是我呢?” 侍女:“……” 另一名容妃那派来作证的侍女道:“陛下,那日景王殿下在雍宁宫离开后,是奴婢将王爷送到宫门处的。” 金羽卫亦有证言,当日巡宫的乃是副使段知睿大人,直言不曾有什么蒙面男子靠近中宫,否则侍卫必会上前质询。 中宫宫人见状纷纷叩首宣称确有其事,可那日皇后为了掩人耳目,特地调开了些守卫,留下的都是近身侍奉的。因此就算说法一致,也毫无说服力,兴许是在自己宫里串通的口径。 皇帝又问谢璟道:“那三皇子之事,你又如何说?你当日可去了永平巷?” “陛下,那日傍晚,宫人去永平巷送去吃食时,九殿下的确在场……”陈文华忙道。 谢璟:“儿臣……” “陛下,”喻青开口道,“请听臣一言。” 皇帝转过头来:“说。” 喻青道:“三皇子逝世那日,景王殿下和臣同在北宸司。戌时玄麟卫换值,景王殿下也跟着出巡,最后卫队便直接将景王殿下送回王府了。” 谢璟一怔,目光中有一丝讶异,喻青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几十年来皇后从未如此失态,就算她的指控听着都像疯言疯语,皇帝还是将人都传来对峙。现在听了一圈各方证词,实在觉得荒唐至极。光天化日戴着面具入中宫?傍晚去永平巷毒杀皇兄? 他让人先把皇后拉回寝宫去,其余宫人则听从发落。 谢璟低声道:“父皇……” 皇帝道:“行了,你也受惊了,先起来罢。” 这时,喻青身侧的瑞王又上前一步,道:“父皇。” “方才这些固然匪夷所思,但皇后娘娘字字句句指控廷晔却是真的。为何单独抓他不放?究其根本,还是和廷晔有关。” 喻青当即眼神一凛,冷冷地看了眼瑞王。 好端端的,他这横插出来,不让谢璟走,是什么意思? 听他这话,难道也是想往谢璟身上泼脏水么? 瑞王道:“父皇可还记得,他回京路上曾遇刺杀?此事儿臣追查已久,一直没有禀告父皇,就是因为……牵连到皇后娘娘。儿臣唯恐中间有误,才不敢妄下定论,其实证据已经搜集到了。” 皇帝变了脸色,在场众人亦是噤声。 喻青则默默收回了如刀的视线。 “你……说仔细些!”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1节 这半日的波澜起伏实在让皇帝有些吃不消,他捂了捂额角,瑞王道:“父皇累了,快扶一下。父皇,您先消消气,儿臣与您一一说明。” · 皇后暗杀皇子这等天家丑闻,一般的臣子听不得,理应回避。 但喻青恰好是谢璟遇刺的人证,于是她也被留下,来确认瑞王所言的真伪。 当时一行人返程时临时换了路线,瑞王怀疑队伍中就有人在暗中传递消息,不然刺客无法准确地截杀谢璟,因此,他先从名单上的人查起,果然存在异状。 同行的那名李侍郎,一直要与谢璟同乘,态度古怪,经证实此人曾是陈家客卿,与陈正华关系甚密,离京前返京后,都曾出入过陈府,且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银款。后来瑞王命人暗中搜了李侍郎的书房,发现了他和陈家通信的证据,其中涉及九皇子。 还有那随行宦官,曾经在中宫侍奉过,会训鸟,在宫外的宅子养有信鸽、信鹰,用以传讯。 这两人收到密旨后,即对皇后、陈家泄露了谢璟的消息,一路上始终接应着指示,对杀手通风报信,给出行踪。 “追杀不成,耿耿于怀,后来又有了新的谋算,”瑞王道,“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们一直没放弃纠缠廷晔。” 谢璟委屈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瑞王对皇帝道:“这便要审一审,才能有结论了。” 皇帝下令搜查陈家,又将陈氏一干人等和皇后的心腹宫人们押下候审,卫兵雷厉风行,书信口供,很快一一呈递上来。 在陈家拿到了陈文华和皇后通信的证据,密谋先利用景王,再扶持罪人谢廷瑄。 宫人屈打成招,透露出陈年真相,原来当初本就是皇后嫉妒宫妃,不能容忍庶子出世,于是买通钦天监,将九皇子送入国寺,命人暗中残害,不想他有神佛庇佑,得以生还。 陈家人则哭诉喊冤,直言虽知景王回宫一事,但并未参与行刺,那都是皇后下令做的,他们半点不知情。 至于三皇子出事也是皇后的手笔,她本想让其假死,胁迫谢璟,结果不慎失误真的害死了儿子,现在才会失神疯魔…… 事情已成定局,皇后在位数十载造孽无数,自从废太子失势后性情愈发偏激阴狠,不择手段,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临近晚上,皇帝一侧手臂突然不听使唤,兴许是急火攻心血脉凝滞,中风症状复发了。 当下又是好一阵凌乱,一群太医被急召到御前,煎药的煎药针灸的针灸,也没法再跟皇帝汇报了。 其余没审出来的,就先连夜审着,容后再议。 喻青纵然见多识广,二十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旁观此等大戏,一群人嗷嗷哭叫互相攀咬,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宣北侯世子一般不凑热闹,这次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没提前告退。 她心中又想,宫里这吃人的地方,清嘉是这么活下来的?皇后这样阴毒,曾经如何欺侮过她?想到此处,又不免一阵窝心。 直到皇帝犯病被扶回寝宫休息,她才同其余人一起离开。 · 谢璟和瑞王等人在皇帝那多留了一会儿,等他能抽身时,天色已暗,沿着宫墙一路无声行至侧门,抬眼却一怔。 本应该在小半个时辰前就先行离宫的喻青,竟然还没走。 她正抱臂斜倚在宫门边,门外的灯火将她的身影映得很长,延伸到谢璟的身前。 见到谢璟,她挑了挑眉。 “结束了?”喻青轻描淡写地问道。 谢璟:“……嗯。” “走吧,”喻青道,“天黑了,送殿下回府。” 她的面容依然冷峻,口吻却是温和的。谢璟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的脚步。 第65章 喻青道:“我同殿下说过要当心陈家的, 只是你没明白。” 谢璟连连点头,道:“嗯,我记住了。以后谁来找我, 我都不搭理。我就跟着世子。” 喻青:“……” “也不至于, ”喻青道,“只是遇事多留心, 别轻信旁人。” 昨日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 谢璟想必也是头一次遭遇到这种无妄之灾, 喻青就把他好生送回了他的王府。 回顾始末,喻青后来也稍稍思索了一下, 心知事情一定比明面上还要复杂。 比如, 皇后固然作恶多端, 但这么多年她一直藏得很深,还是有些手段的。这次却重重跌入深渊, 先是亲子身亡, 又是举家倾覆,昨日罪状接二连三被翻出来, 堪称酣畅淋漓, 可也未免太多太巧,若说没有人推波助澜,喻青是不信的。 瑞王当时进宫,一定也是闻风而动、有备而来,提前就安排妥当了人证物证、说辞若干, 就是为了把皇后的罪狠狠钉死。 这两方之间的陈年旧怨, 喻青是知道的。谢廷瑄上位时,谢廷昭被害流放,忍辱负重多年, 要向他们母子报仇再合理不过。 皇后那边则是暗地筹谋,积蓄力量东山再起,想把权势一并夺回。 谢璟在这群人中简直就是个完美的棋子,身份贵重、惹人注目,前二十年远离凡俗不谙世事,对京城的波诡云谲根本没感知。 皇后和陈家想操纵他,纠缠他,好把他拖下水,而瑞王亦是乐意把谢璟推出去当靶子,最后再利用他揭发皇后。 最后是瑞王把皇后扳倒了,那自然就以他的说法为准。但是,皇后的那些指控、瑞王的那些证据,说实话都未必是全貌,外人根本窥见不了其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谋算。 不管怎么说,谢璟这株误闯天家的小白花,卷入了这场虎狼纷争,最后还全须全尾地幸存下来,也是个奇迹。 可能他的确气运比常人好些? “世子,”谢璟犹豫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喻青道:“嗯?” 谢璟道:“昨日在宫里,你为何替我说话呢?” 喻青抬眼,谢璟睁着一双单纯的眼睛,似乎真的很疑惑。 “……”喻青道,“难道我帮着皇后么?” 陈文华敢说谢璟当晚去过永平巷,那八成也不是空口白牙,想必是提前就给谢璟下过圈套。 谢璟可能真被他们引到附近去过,亦或者当时身处何方不便明说,陈家早有准备,才会发难。 废太子生辰当日,谢璟确实早一个时辰就离开了,喻青知道。 当晚他既不在北宸司,也没有随着卫队巡视最后回到玄武街。 但喻青毫无犹豫地作了伪证。 世子面不改色,言语坚定,谁都看不出在说谎。 谢璟道:“可世子这是为了我欺君吧。” 喻青淡淡道:“欺君的人多了。” 谢璟:“……也是。” “陛下应当也不会再追究真伪,”喻青道,“除非你出卖我。” 谢璟一愣,道:“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的。” “嗯,所以就没事,”喻青道,“不用怕。” 虽然表面上安慰着谢璟,但坦白讲,喻青心下也是有些复杂,一度疑惑自己怎么会骤然脱口而出那些袒护。 她在殿中听了太多吵吵嚷嚷,心生烦躁。 而谢璟跪在地上,神色迷茫,别人指控他,他又说不清楚,在那软软绵绵地自我辩驳,实在是柔弱可欺。喻青不免为他着急。 喻青一向护下。虽然是王爷,但现在他在自己手下做事,勉强也算她的人吧? 而且,可能是因为当初是她去江南接谢璟,成为了谢璟在京城中认识的第一个人,而且她又救过他一次,因此谢璟对她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似乎完全没把喻青当外人,什么都喜欢听她的,同时也总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这让喻青觉得,多少得对他负点责任,不能袖手旁观。 至于欺君罔上,喻青可不在乎,只要皇帝不知道,那就是没做过。 反正她欺君也欺了这么多年了,相比之下,谢璟这才多大点事? 谢璟道:“可世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帮我了,真的没关系吗?” 喻青蹙了蹙眉,不晓得他到底还想强调什么,道:“怎么,难道你那天真在永平巷杀了谢廷瑄不成?” 谢璟小声道:“……那倒没有。” 喻青道:“这不就好了。” “我只是想好好感谢世子,”谢璟道,“你对我太好了,什么时候来我府上做客吧?上次就有说过的,你都没再提。” 喻青道:“以后再说吧。” 谢璟道:“好吧……”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还想好好感谢一番,喻青心想他还真是没什么心机,很容易相信别人,这点并不好。 喻青想了想,道:“你没觉得有一点也很奇怪吗?” 谢璟:“什么呀?” 喻青:“你想,皇后没有别的皇子,恰好你出现了,于是他们想借你的势。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在一开始置你于死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固然可以解释是此一时彼一时,她起初冲动了,后来才发现你的价值。可我觉得,她并非鲁莽之人,一开始就应该对你有意图,不会轻易杀你的。” 谢璟顿了顿。 喻青道:“所以,虽然瑞王说追杀你的人是她,在陛下那也定下来了,但可能根本不是这样。” 谢璟一时无言,他没想到喻青的心思转得这么快,她的敏锐出人意料,竟然完全切中了要点。 其实,他们确实只有皇后和那几名随行者通信的证据,能证明的就是皇后提前打探到了谢璟的存在,但是,始终不曾发现她和杀手有过直接的联络。 至于昨日种种,都是在乘势直接往她头上砸,为了多定罪让她和陈家再也无法翻身,能用的都用上,再捏造些伪证,真假参半地混在一起,皇帝也查不明白。 瑞王也不敢肯定,谢璟遇刺就是皇后的手笔。 同行其他人都查了一遍,他后来也将视线转移到了金羽卫中,但金羽卫势力驳杂,是个望不见底的大泥潭,实在是不好追溯。 段知睿在里面两年多,收拢了一波人,终究也没能彻底夺权上位。 真相还没着落,不知道是谁对谢璟下手,瑞王便更加觉得金羽卫是个祸患,不能多留了。 既然从内部破不了局,那就从外压制,因此他才雷厉风行地推动金羽卫整编,并重组新的禁军卫队交给喻青统领。 他也一直在给谢璟身边加送人手,能松口同意谢璟来北宸司,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谢璟求他,其实是考虑到这里更加安全。 这些内幕,谢璟眼下自然没法对喻青明说。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2节 现在被喻青发现疑点,他也有些心虚,生怕哪里露馅,被她发现。 而在喻青眼中,听完自己一席话,谢璟良久不语,神色微凝,认为他是听进去了、察觉到问题了。 于是她继续道:“……所以,殿下也要小心瑞王殿下。” 谢璟:“……啊?” 他以为喻青只想说追杀一事另有隐情,却没想到,喻青的落点竟然是这个? 喻青看谢璟又一脸茫然,不禁又是扶额。 谢璟怎么变得时精时傻的,平时做事不都一点就透么? “他表面对你尚可,其实未必同你手足情深,”喻青道,“当初刺杀,兴许就是他监守自盗呢?若能解决你,他少了个对手;若你侥幸活着,后面他就利用你。” 谢璟道:“……这,我倒觉得未必……” “对,未必是真的。但殿下不能不考虑这些。”喻青道。 谢璟道:“嗯,我懂了。” 喻青见终于教会了他,多少有点欣慰。 然而谢璟片刻后,又开口小声问道:“世子,你是不太喜欢二皇兄吗?” 喻青:“?” 谢璟:“主要是他其实也不像坏人……” 喻青:“……” “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告诉你有这种可能,”喻青无奈道,“别纠结瑞王殿下了。你爱信他就信他吧。” 谢璟道:“……我只是好奇……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喻青对瑞王纵然有意见也不能对谢璟袒露,毕竟是她上司。 不谈公事,单讲私事,瑞王对清嘉不敬重,自作主张给她推荐姑娘作续弦,这点就让人不好接受。 “过节算不上,”喻青想了想,“就是二殿下……有点爱管闲事。” 谢璟:“……” 竟然无法反驳。 “确实是,”谢璟肃然道,“他这习惯不好。” 想起他哥跑到母妃那去说他的闲话,不晓得把他描述成了什么痴心错付、执迷不悟的样子。搞得母妃上次一直跟他讲,她年轻时就是被皇帝蒙蔽,后来发现男人都是背信弃义的货色,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重蹈覆辙。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更要小心。 谢璟拉着母亲的手无语凝噎,差点就要对天发誓自己不是断袖了。 但想想喻青这身份的隐秘,到底是咬牙扛了下来。到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头疼。 · 两日后众多事毕,皇帝下旨封禁中宫,基本等同废后,同时也抄了陈家,百年名门至此终结。 陛下的中风之症需要再好好养段时间,他又开始召谢璟入宫,指望着佛经能让他像上次那样快些痊愈。因为谢璟受了委屈,皇帝也给了他许多封赏,谢璟转头就将一座白玉珊瑚挪到了北宸司。 表面上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皇家的那些明争暗斗,喻青也不再置评。 本来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事,她只对谢璟说过那一次,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他多上心,以后别再被人加害。 她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谢璟为什么对瑞王印象这么好?真没道理。 谢璟要是进宫,偌大的北宸司就有点冷清了,眼里总有个空荡荡的位置。 毕竟是身边少了个人,喻青处理公务时,偶尔也会想起谢璟。 没有他隔三差五地跟喻青闲聊,她也感知不到时辰,一下午批阅的事项排了一大叠,倦了就揉揉眉心,放空一会儿,然后再继续。 临近傍晚,喻青托着腮支在案边,门口的亲卫问道:“统领,要为您添灯吗?” 喻青这才回神,道:“不用,我自己来。” 亲卫应声,回到门外站好。 喻青自己点了两盏灯,将案台照亮些许,她低头看时,突然凝滞住了。 某页草案的边缘,竟然有一个字。 璟。 是她自己的笔迹。 不知方才神游到了何方,她竟然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字。 喻青看看自己手中的笔,又看看那白纸黑字,一时懵了。 怎么会不由自主地写下他的名字呢? 她盯着字看了半晌,思绪翻飞,自己都理不清。 谢璟。 谢璟。 谢廷晔。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雯华…… 她的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侯府那方永远宁静温馨的院落。 目光又缓缓聚焦在墙上谢璟最开始挂上的那副画卷。江南美景浓墨重彩,她看的却是旁边提着的那阙《望海潮》,其中一句何其熟悉。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清嘉…… 清嘉。 第66章 喻青意识朦胧, 不知身处何方,就像陷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里。 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脸,像是衣袖, 或是丝帕, 有点痒,在那上面她突然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嗯?你醒啦?” 有人轻声细语地问道。 喻青才发现, 自己正躺在她的膝上, 她的怀中。 “……清嘉?” 清嘉温柔地应:“哎。” 她低头注视着自己,喻青也凝望着那美丽依旧的面庞, 怔怔无言。 一瞬间她几乎忘了清嘉已经去世, 就这样沉浸在这片温情之中。良久她才执起清嘉的手, 对方的手还是微凉的,无限的思念和感伤顷刻涌上心头, 喻青道:“殿下, 我好——” “嘘,”清嘉的手指竖在她的唇边, 道, “我都知道。别说了,再睡一会儿吧……” 可我真的好想你。 喻青在心中喃喃道。 好像又要回到一片黑沉中,她不愿离开公主的怀抱,固执地不肯合眼。 然后,她倏地发现, 不对。 公主的轮廓要更加柔和一点;公主的肩没有这么宽;公主没有戴她最喜欢的耳坠和簪花;公主没有描眉和涂口脂。 这不是她! 喻青一惊, 当即就要起身,却被那人拉住。 “怎么了?”他疑惑地说,“为什么突然要走?” 明明喻青觉得自己可以轻松挣开他, 可此刻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突然变得力克千钧。她脊背一阵阵发麻,想要摆脱他,但是又像陷入沼泽中无法自拔。 谢璟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覆上他的脸颊,纤长的睫毛扇动几下。 “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他低声说。 喻青哑口无言,她想走,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手从那张俊秀夺目的脸上抽离。她觉得自己被剧毒的蛛丝缠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和他相触的所有地方,都在发热。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驸马?”他嗔道,“你一定是把我忘了……” 谢璟俯身下来,吻在她的眉心上。 “——!” 喻青惊起,冷汗涔涔。她看着床帐外仍一片漆黑,现在正是午夜。 良久,她才缓缓地倒了回去,想起方才的梦,就一阵阵心悸。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还是梦到谢璟了。 她平复着凌乱的心跳和呼吸,理顺自己的神智。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其实……自从看到谢璟的第一眼,这个念头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般。不管她如何压抑、如何忽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长得这么像,真的可能吗? 也许就是同一个人呢…… 她执着地去查证两人的身世,不为了别的,就是想给自己一个打消疑虑的证据,告诉自己一切都事出有因,好放下那不着边际的幻想。 不然就永远结束不了了。 她曾在驿站里深夜去看他的脸,因为他一颦一笑而怔愣,甚至连他不在时都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白天的那番经历,让她又感觉理智的屏障摇摇欲坠,在梦里甚至把两人混为一谈。 “找时间去清嘉的灵前请罪吧,”喻青默默地想,满心惭愧,“我对不起她。”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3节 怎么能把别人安在她的身上呢? 就算是相同的脸,那也不能和公主相提并论。 而且这种猜测何尝不是对清嘉的不敬,公主都去世了,却蒙受了一场冤屈,疑心她的还是喻青本人。要是公主的在天之灵发现了喻青的心事,那喻青真是无颜面对她。 她要好好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归根结底还是太想念公主了。 明日休沐,不用见到谢璟,多少能让她松口气。 但是,想到这事终究是没完,又十分苦恼,恨不得一时冲动把谢璟提过来,直接好好检查盘问一番—— 谢璟和清嘉从未同时出现过。 谢璟又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女人。 谢璟和清嘉都姓谢。 所以他说不定是自己的亡妻? 喻青默默捂住了脸,心想这样她就不仅得罪清嘉,恐怕连谢璟都要以为她头脑有问题了。 · 她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拂晓才重新睡去,直到有人家仆在门外叫她。 “世子?世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卧房只有绮影能进,不过休沐时就算睡过头,绮影一般也不打扰她。现在不是绮影,而是旁人,喻青问了句:“怎么?” “世子,您去趟前厅看看吧,”家仆道,“鲁国公府带了许多箱厚礼登门,说是来提亲的。” 喻青一愣:“什么东西?提亲?” 她立即收拾一番,穿着齐整之后,来到前厅。 怪不得绮影不在,她已经到这里了,正皱着眉望着这一行人,见到喻青,投来一个为难的目光。 “姑娘,这只是第一批礼金,先送来给您过目一番,往后还有别的聘礼……” 绮影道:“我不答应不是因为礼金。我同令公子从未有过瓜葛……” “绮影姑娘,你分明认得我啊!” 喻青打断道:“你们是来向绮影提亲的?” 她对绮影挥挥手,绮影站到了她的身侧。 对面站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也算贵气,向喻青自报家门,原来对方是国公府的四少爷叶承源,自称不久前和绮影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于是登门求娶。 喻青看了眼绮影,绮影道:“我只是无意中救过他一次罢了。” 对面少爷道:“姑娘,可你我还单独见过面的……” 喻青一看他这满脸轻浮样,皱起眉来,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纠缠绮影? 她耐下心好声好气地道:“见面不算什么。绮影既然对你无心,还请公子将礼金带回吧。管家送客。” 就算真有心求娶,那也要提前知会,没见过像这样一言不发就带着许多人招摇过市,死活要提亲的。 “绮影姑娘,上次你并不是这么说的呀,”叶少爷道,“难道与我的定情信物,你也不认了吗?” 绮影一愣,道:“什么信物?” “你曾将贴身手帕赠与我,要我对你许诺。如今我亲自上门,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叶承源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绮影睁大双眼,这的确是她绣的,上面还有一个“绮”字。 “这是……” 众目睽睽之下,绮影这一顿,显然是承认了。 对面国公府的则道:“姑娘是羞涩也好,是对礼数不满也罢,都可以细细道来,另行商议,没必要这样直接推拒,辜负少爷一片深情啊。” 绮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语塞,喻青已经忍无可忍,上前道:“贵府上下都听不懂人话么?这门亲事我们不答应。” “这手帕分明……” 喻青道:“此物来路不正,焉知不是你们偷来的?” “我们少爷至于去偷侍女的物件?”对方道,“世子莫要开玩笑。” “绮影也不至于把东西送给你家少爷。”喻青道。 “这如何做得了假?本就是绮影姑娘留情在先……姑娘怎能抵赖呢。事关女子名节……” “此物从何而来,你家少爷应当心知肚明吧?”喻青冷冷看了那叶承源一眼,对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她继续道,“和名节又有什么关系,贵府休要胡搅蛮缠了。就算成亲生子,也能和离;订婚了亦能退婚;没听说过拿了别人一张手帕就必须怎么样。请回吧。” 鲁国公府的眼看同喻青叫不了板,只得收拾东西,怎么抬进来的,再怎么抬出去。 等乱七八糟的人走了,绮影道:“我……” “不急,”喻青道,“咱们回去说。” 到了怀风阁,绮影一脸晦气,将自己和那位叶公子相识的始末一并道出。 事情很简单,那公子有次在外头犯了心口痛的病,绮影路过,好心给他扎了几针。后来那人非要拜谢她,绮影只得又出面一次,根本没收他的礼。最后一次是绮影上街,有个铺子刚好是他家的,那公子在里面认出绮影,请她进去喝口茶。 “根本不知道他是国公府的,”绮影皱眉道,“不然我半句话都不跟他多讲。” 起初喻青也以为那叶承源就是个觊觎绮影的蠢货,但他把那手帕一拿出来,她们两个都意识到不对了。 “手帕就是我先前丢的,”绮影道,“但我肯定,不会丢在外面,只能是侯府里。” 喻青道:“嗯。” 这人想娶绮影,目的必不单纯。 前段时间喻青就任玄麟卫统领,侯府就乱过一阵。现在喻青怀疑,那些人从本家到旁支攀关系攀了个遍,一无所获,兜兜转转最后又找回了侯府中。 绮影为人低调,但有心之人肯定能打听到她。从前她曾跟着喻青随军当军医,后来在侯府中打点上下,根本不是表面上的管家或者侍女那么简单。前两年喻青不在,绮影在府中待客,或是陪同侯爷夫人出门,许多人也跟她打过照面。 于是就把算盘打在她身上了。 他们兴许以为,堂堂公府庶少爷愿意求娶一名身份低微的女子为妻室,这女子会感激涕零,惊喜交加,喻府看他们诚意不错、礼金丰厚,也就同意了,以后能成为一桩美谈。 结果绮影根本不为所动,世子也不肯放人。 就算用手帕向胁,企图让绮影就范,也还是不能如愿。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侯府。 这些账,可以容后再算。眼下最重要的是,绮影的手帕怎么被偷走的?对方似乎也对她的行迹有所了解,才借机巧遇。 “咱们府里混进不干净的人了,”喻青蹙眉道,“绮影,这几天严查一下。侯府也好久没清理过门户了吧?” · 鲁国公府少爷携聘礼向宣北侯府一位姑娘求亲,求娶不成被人悉数退回,这件事很快成了谈资。 郎有情妾无意,只是最普通的说法。 有人说那女郎本是主动攀附,欲擒故纵,实际是想让四少爷更加倾心;有人说那姑娘是红颜祸水,只喜欢撩拨却不愿负责,大庭广众之下被拿出贴身之物都咬死不认;亦或是绮影不愿答应他,是因为另择了高枝。 甚至还有传言绮影和宣北侯世子两小无猜,碍于尊卑有别才没有暴露于人前,绮影早就是喻青的房中之人,这才看不上那庶子;还有说绮影和叶四少爷的确有情,但喻青从中作梗…… 一时流言四起,完全就是有人在故意搅浑水,以为喻青为了侯府的名声,能让绮影出嫁。 喻青自己无所谓,但是牵连到绮影,她就火大,绮影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谁爱说就说去,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以后清清静静的正好,免得再被人打扰。” 她表面上被绮影哄好了,其实背地里一点都没消气,心想必须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那几日,她去北宸司时,也经常面沉如水。其实她并不会迁怒,奈何气势太足,下属们行事都谨慎了些,生怕犯错火上浇油。 而谢璟很会察言观色,留在喻青跟前,看她心情好时,就凑过来说几句;看她要忙公务,就安静给她梳理归类。 一来二去的,她也平心静气了许多。 这天清早她来到北宸司,才坐定不久,有亲卫匆匆来到正堂。 “将军,”亲卫道,“方才鲁国公府传来消息,说四少爷叶承源昨夜身亡。” 喻青一顿。 一旁的谢璟略显诧异地看过来,虽然没问,但喻青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什么呢,不是我干的,”喻青清了清喉咙,“我还没来得及动手。” 亲卫的下一句却让喻青站起了身:“……四少爷生母指认宣北侯府的绮影姑娘是杀人凶手,还想让官差去侯府拿人呢!” 第67章 鲁国公是太后的侄子, 皇帝的表亲,虽无实权,但贵为皇亲国戚, 家中死了少爷自然是大事。 喻青到场时, 叶承源的尸首铺着白布,旁边哭泣的估计据说是他母亲, 国公的宠妾。 “承源一向与人为善, 这些时日只同一人有过恩怨。公爷, 这定是宣北侯府那名妖女所为,快将她扣下审问罢!” “夫人丧子, 在下深感惋惜, 望您节哀, ”喻青道,“但是无凭无据, 还请不要妄言。” 那夫人闻言抬起头, 起初不认识喻青是谁,听人提醒才知这就是宣北侯世子, 登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上次提亲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两府间关系自然是僵了。 公府出了命案,第一时间应该由禁卫封锁查办,但玄麟卫统领正是喻青,是以国公府的人执意不肯让卫兵查验尸身、搜集证据,直言定会徇私枉法, 同时也已经派人上奏皇帝了。 “我和公爷本来想着, 能和侯府结个善缘也是好事,就由他去了,”夫人道, “你们羞辱他还不算,竟然还要了他的性命……真是无法无天了!” 喻青知道这时候跟她讲不通,径自绕开她,先问清了情况。 今日清晨侍者到四少爷房中唤他去学堂,发现他已了无气息,心口一片血迹。 早听说绮影在侯府自小习武身手不凡,加上传闻中她断然拒绝求亲性情傲慢,不仅是这夫人怀疑绮影,不少人都觉得这事同宣北侯府逃不开干系。 少爷身边的随从们,有几个是当初来提亲的,一直对着鲁国公煽风点火,说绮影蛇蝎心肠,先是戏耍他们无辜的少爷作乐,后来因名声被毁怀恨在心。昨晚趁机来找少爷,少爷心软对她没有防备,然后被一击毙命。 “事已至此,直接把那绮影交给刑部扣下拷问,就有结论了。” 喻青冷笑道:“拷问?国公真会说笑。” 论明面上的品级,公府比侯府高一筹,而且喻青还未袭爵,只是世子。 但是,她毕竟手握实权,如今掌管上万禁卫,鲁国公对上她也有些忌惮。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4节 “怎么,世子不肯交人?”他夫人先叫道,“你还想袒护她么?” “毫无证据就将人送去候审,这是不可能的,”喻青平静道,“京城也不是国公府一家说了算。” 平时鲁国公能仗势欺人,现在却也没法硬来,只是梗着脖子说,要等圣上的论断。 僵持不下,喻青便也不和他们耗着,到外面让亲卫先回府里带个话。 “你说什么了?”谢璟走来问道,“不让人动绮影姑娘么?” 方才谢璟是同她一起过来的,只是景王殿下没去里面那乱哄哄的地方,姑且先在外面等着。 “不是,让他们晚些时候准备送绮影过来,”喻青淡淡道,“该作证就作证,该对峙就对峙,既然没做就没什么好回避的,不出面才是落人口实。” 见她非常冷静,谢璟自觉担心多余了。 · 国公府也在京畿繁华地带,听闻有命案,惊动了不少人。 晌午时分五皇子也过来转了转,安抚了鲁国公几句,出门时则私下对喻青道:“本王同鲁国公沾亲带故的,不好出面帮你。不过,好歹我在刑部说得上话,你放心,回头我跟他们说,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审理了,不会妄动绮影姑娘的。” 喻青觉得他这做法实属多余,婉拒了好意,道:“殿下不用费心了,绮影本来也是清白的,谁审都一样。我不会让她进刑部的。” 五皇子谢廷琛哽了一下,无奈道:“……好吧。” 一个时辰以后,宫里终于传了令。 皇帝病没好全,根本没精力管这桩事,鲁国公的请奏最后是呈到了瑞王那,瑞王可不会给他撑腰,回复毫无偏私。 国公府指控绮影,并无实证,不可收押。但考虑绮影出身宣北侯府,喻青身为玄麟卫统领,理应避嫌。 于是要求玄麟卫暂不介入,将案件移交刑部,择一名要员全权主理,按章程办事。 等刑部官员到了,国公府的人才不情愿地让出了位置,让对方开始查案,刑部同时也派人去侯府请绮影姑娘前来问话。 见喻青没有要走的意思,鲁国公道:“王爷有令,世子不可以插手,为何还在我公府停留?” 喻青奇怪地说:“在下不插手,只是旁观罢了。瑞王殿下应该没有要求在下必须离开吧?” 不多时绮影姑娘下了车,目不斜视地穿过半个内宅进入案发现场,落落大方地向刑部主理官自报姓名,有问必答,言辞坦荡。 国公府的人听着心急,怕她花言巧语洗清了嫌疑。 可是喻青就在一旁盯着,别说是扣押绮影、严刑逼供了,就连审问都是好声好气的。 鲁国公才想跳脚,又有人踏进院中。 “……景王殿下?” 眼见来了个更尊贵的,鲁国公只得先偃旗息鼓。 而谢璟也没去他让出来的主座上,而是径自来到喻青身边坐下,温和道:“国公不必多礼,本王只是旁观罢了。” 鲁国公:“……” 绮影从未见过景王,倒是知道此人眼下在跟喻青做事,见到谢璟时,她眼神一瞬间凝住,又很快移开视线。 · 这院子里才死了个猪头,仵作在那验尸,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喻青偏头瞧谢璟,感觉他这一尘不染的衣襟都要沾上晦气了,道:“殿下可以回北宸司,不用一起留下。” 谢璟道:“无聊,我想来凑热闹。” 果然不出片刻,谢璟似乎就嗅到了气味,嫌弃地将折扇展开遮在面前,喻青见状无奈道:“不然就去外面等吧。” 谢璟恹恹道:“无妨,可以忍。” 喻青:“……” 自己上赶着受罪,别人也管不了。 仵作很快来报,说叶公子乃是被利器穿胸而死,没有挣扎痕迹,伤口形状像是发簪等物,他衣领上沾了女子用的脂粉,而怀里还有一张绮影的手帕。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辩驳?”夫人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刑部主理道:“国公大人,夫人,凭此物还不足以定论……” “一定是她昨夜来找承源,趁他不备,将他杀害。承源洁身自好,从不在外面寻花问柳,有机会靠近他的只有这毒妇!” 谢璟问道:“什么脂粉?给本王看看。” 仵作便尽量刮下一些,小银匙边缘只有些细细的粉末,将其呈给谢璟。 这是尸体上的东西,眼看谢璟接过来,喻青不禁皱眉,但他低头闻了一下,很快又还了回去。 “这香粉和绮影姑娘用的也不是同一种吧,”谢璟道,“气味倒和公府侍女们身上的一样。” 喻青心下一动,也不知他所言为真还是在信口胡说。 王爷发话,一时无人敢质疑,立刻先去细细研究香粉了。 鲁国公一看,喻青本人是没插手,可这景王貌似是和他一伙的,在这搅局可怎么好? 他赶紧出声道:“除了物证,还有人证呢,让院中的下人过来问话。” 平时服侍四少爷最多的两个丫鬟被带了进来,跪在中间。 据两人回答,昨日少爷发话,晚上绮影姑娘传信要单独见面,是为了化解矛盾而来,于是少爷屏退了别人,给绮影姑娘留了门,不想一早起来人就没了。 “若是单独见面,何苦把地点选在国公府?”绮影道,“此处巡防严密,人多口杂,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 “你有武功在身上,趁夜潜入内宅,想必也不是难事啊!” “负责巡防的正是玄麟卫,因你是宣北侯府的人,才放过了你。换做别人,自然难以避开卫兵!” 喻青冷眼看着国公府的人开始强词夺理,这边谢璟的折扇却缓缓停下来,他盯着那作证的丫鬟,低声道:“……这两人好像不大对劲。” 喻青疑惑道:“你又看出来了,真的假的?” 谢璟道:“真的。他这丫鬟……不是女人吧?” 喻青一怔:“什么意思?” 谢璟抬手唤来官差,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那刑部官员亦是神色犹疑,回去告诉主事人。 很快四少爷院中的人都被官差聚集起来进屋盘查,鲁国公夫人急道:“这是什么意思?放着凶手不抓,反倒查起我们的人了?” “只是确认一件事,”主事道,“很快就好。” 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查明了。 四少爷院里那几名丫鬟,竟然都是乔装打扮,雌雄莫辨的娈童。 继续审问才知,叶承源表面上不近女色,实际是癖好不同常人,怕流露出去有辱门楣,才让人精心掩饰。 他虽然在外面没有红颜知己,自己院子里却养了不少人,关上门来谁都不知道。 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倾慕人家姑娘,自然不可信。 事情败露,那些娈童也都慌了,不等上刑就招认,称少爷近日在外面受气,在院里就愈发乖张,昨夜找了他们其中一人侍奉,那人似乎被惹急了,将少爷刺死,早晨已经逃出府去不见人影。 夫人叫他们先瞒住,要嫁祸给宣北侯府,其实绮影姑娘要来完全是凭空捏造,至于手帕也是后来他们放进少爷怀里的…… 鲁国公傻眼了,而那位妾室夫人脸色发白,道:“老爷,妾身其实也是听……” 她没有说下去,最终艰难地顿住了。 搞了半天,叶承源的死就是咎由自取,凶手是他内宅中人。 刑部命人去通缉那名脱逃的娈童,又把国公府数名家仆连同夫人一起带下去轮番质询,喻青听了一耳朵,听管事的说,四少爷文不成武不就,读了这么多年书都没个响声,前阵子不知从哪听到的主意,说是宣北侯有名义女尚未婚配,若是能娶过来,那估计就能在玄麟卫谋个好官职。 反正他对女子没兴趣,娶谁都一样,有好处何乐而不为?没想到一下子玩脱了,人没娶到还结了仇,最后把命都丢了。 绮影从头到尾都是被牵扯进来的受害者,有了结论,也就不必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喻青跟主理人说,以后若要绮影出面作证,再来侯府请人即可,随即就送绮影回了府。 · 坐在马车中,喻青一直若有所思。 谢璟轻声道:“怎么,还在想他家的事?” “嗯……”喻青皱眉道,“把男子假扮成少女养在深宅,想来真是令人作呕。” 她指的是叶四少爷,幸好绮影没真的跟他有什么,不然喻青非得扒了他的皮。 方才看那几名娈童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的样子,想想也是可怜,不知那杀他的少年能逃到哪去。 谢璟:“……嗯,确实。” 他换了个话题,道:“但你听见那夫人说的话没有?似乎她们母子也是被别人指使的。最近世子可是和哪家结了怨么?” 喻青没告诉他自己府上可能有眼线的事,这些她自己处理就够了。 然后,她的疑问转到了谢璟身上。 尽管她知道刑部查到最后,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但以鲁国公府那胡搅蛮缠的架势,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进度,她都做好了被拖个两三天的准备,最快也得等到晚上。 结果这前后才一个时辰,事就了结了,她不免对谢璟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还有办案的天赋。 “殿下能闻出那香粉的不同?”喻青说。 “哦,我随口说的,”谢璟道,“种类那么多,本来就很难恰好一样。” 喻青又奇道:“那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小丫鬟不对劲的?” 第68章 谢璟沉默了一下。 喻青看得真切, 那几个娈童,身材纤细,眉眼清秀, 也没有喉结和须发, 在府里养了许久,扮作丫鬟完全是以假乱真的地步。不仅是她, 别人也看不出端倪。 谢璟又从何而知, 他还会神机妙算不成? “……看骨骼, ”谢璟道,“就算是未长成人的少年, 身形细节也和少女有所出入, 换做经验丰富的医者想必也能辨认出来。我只是感觉不对, 不太肯定。” 喻青道:“殿下还通医理?竟然知道这些。” 谢璟道:“唔,以前在寺里, 跟师父学过。”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5节 喻青道:“原来如此。” 她没有多问, 可心中仍然留存着淡淡的疑惑,总觉得有什么线索悄然而逝, 自己没有抓住。 · 这天一早就陷入风波, 余下的时辰也做不了什么事了,喻青索性早早回了侯府。 怀风阁中,绮影正坐立不安,见到她回来,立刻站起身。 喻青本以为她是想说命案相关的内容, 绮影却把她拉进门, 道:“今日站在你身边的那位,就是九殿下?” 喻青:“……” 喻青道:“正是。”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果不其然绮影下一刻就道:“……他的模样, 和清嘉殿下如此相像……” 喻青道:“我也知道,一直也没搞清楚他和清嘉的血脉关系。” 绮影又问道:“所以,就是他现在每日都和你同在北宸司么?” 不知怎的喻青竟有点难为情,她欲盖弥彰道:“嗯,瑞王指派他来的。” 绮影眉头紧锁,喻青发觉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这几日我令府中家将处处留心,严阵以待,真找到了几个不对劲的,”绮影缓缓道,“其中有一人,今日才被抓了正着,已经关起来了。然后我就被刑部叫去,还没审问他。” 喻青心下一沉,道:“还真有家贼。竟敢把眼线埋到我这里了。” 绮影道:“正好你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此人……是在雯华苑附近,被抓住的。” 喻青一愣。 · 她跟着绮影,来到侯府幽深的地牢中,这里有好几个密室,最里面那间关着的,就是绮影所说之人。 他负了伤,昏迷不醒,面容衣着都很朴素。 “功夫挺不错,被几个人一起按住的,想咬舌自尽,没成功。”绮影道。 喻青道:“此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平时在哪伺候的?” 绮影唤家将去抬盆凉水,又拿了一纸契约递给喻青。 “三年前,此人被清嘉公主的侍女雇进侯府,专门在公主的小厨房里替她做点心,后来雯华苑不住人了,夫人想着这些人谋生不易,也未遣散,都留在府中做事。” 听到此人和公主有关,喻青当即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契约。 “在公主身边?”她道,“莫非他想暗害清嘉?” 绮影:“……” 她还没来及说什么,喻青已经走上前,不等家将用水将他泼醒,就一鞭子抽了下去,皮开肉绽一条伤口,那人立刻醒了,挣扎起来。 “谁派你来的?”她厉声道。 这个人在公主的厨房里,能对公主的饮食做手脚。难道公主暴病而死,是人为的? 想到这,喻青简直是惊怒交加。 此人并不言语,喻青一字一顿:“是你们,毒害了公主?” 男人:“……” 此人很忠心抗打,见几鞭下去没有招认的意思。他虽然紧咬牙关,但提及公主,还是流露出了可疑的神色,喻青没有错过这一幕。 她胸口起伏几下,从腰间抽出了短剑来。 绮影发现,她眉目间竟然现出了罕见的偏执,忙道:“等等,世子,你先冷静一点……” 喻青先掷出剑,直接钉穿男人的肩膀,冷冷地看他血水冷汗混着流了满地,这才同绮影暂且离开暗室。 喻青抱臂不语,绮影看她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不禁暗自摇头。 她先牵起喻青的手来,道:“我倒觉得,他可能不是想加害公主。” 喻青皱眉道:“可是,你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了吗?他分明知道公主的。” 绮影抿唇,轻声道:“是啊。” 清嘉的死,一直是喻青心头之恨。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感情,浆糊一样。看着绮影静默的面容,才艰难地拾起一点理智。 清嘉对别人又没什么威胁,何必大费周章潜伏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公主身边? 而且,要真是为了清嘉而来,公主死了,早就该走了,又怎会留在这里等人抓获?此人的目标还是侯府才对。 “……你说,他是在雯华苑附近被发现的?” “是的,而且前脚刚跟秋潋姑娘碰过面,”绮影道,“之前也是秋潋姑娘把他领进来的。” 秋潋和冬漓是清嘉的贴身侍女,情分大概同她和绮影差不多。喻青把她们从皇陵接回来之后,就还让她们住在雯华苑里。 喻青轻轻按了按额角,凝眉不语。 绮影又给她一张染血的、模糊的字条,当时那男人含在口中要吞掉,被家将给截获下来,字迹不清楚了,但喻青还是辨认出几个字。 “绮影……绣……订亲……” 绮影轻声道:“要不要叫秋潋姑娘问话?” 换做其他人,喻青一定将人拿下了。可眼下她却下意识道:“先别动她们。” 那是公主的人,喻青要替公主照拂她们,她实在难以相信那两个相熟的姑娘居心叵测。 亦或者,她不只是怕冤枉,而是……不太想直面她们的答案。 绮影看她表情为难,心里也很不好受,轻轻拍她的肩膀,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没往这边想的,主要是今天,恰好看到那位殿下,就……” “先别说了,”喻青低声道,“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几乎是个不眠之夜。 很多猜测油然而生,明线暗线丝丝缕缕交织,仿佛勾勒出了一件轻薄的面纱。 而面纱后面,那张面容依然看不真切。 瑞王和容妃蛰伏多年,瑞王一回京,容妃也很快执掌内宫,两个人之间没有联系是不可能的。而且,瑞王应当早就在京城安插了许多人手,才能够顺利地、飞快地坐稳朝堂。 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妹妹不闻不问吗?能联络母亲,难道不会联络妹妹?有没有可能,他也在关注着清嘉呢? 也许有人潜藏在侯府中,不是为了残害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清嘉呢?她对此知情吗? 每次想到清嘉,喻青发散的思绪就戛然而止,她一点都不想继续怀疑清嘉,逼迫自己深思都成了一种痛苦。 清嘉至纯至善,永远温柔,永远无瑕,就像窗外皎洁的月光。 喻青从来没想过她会欺瞒自己。 她失去清嘉的时光,已经比拥有她的时光长了很多,可还是没有一刻能够忘怀。清嘉甚至获得了她一生中从未给出过的信任。 当年清嘉在城楼上吻她的额头时,喻青一瞬间是想过,等到回来,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给她的。 但是……那些困扰她已久的疑惑,一旦换个思路,就都变得很清晰。 为什么两个人可以那般相像? 清嘉的院子里摆着一排排名贵的花卉。 谢璟在案前耐心地修剪着花枝。 清嘉在小船上弹着天籁般的曲子。 谢璟在画舫上同琴女言笑晏晏。 清嘉在妆奁前挑选着自己看不出颜色异同的口脂。 谢璟对着银匙里的香粉露出一丝了然。 …… 两个人的面容就这样交替在脑海中闪过。 良久,她才终于有了一个自我宽慰,亦或是自欺欺人的念头,让她觉得这一切都还是妄想——如果清嘉真的没死,那为什么不来告诉自己? 哪怕只有一封信,一句话。是清嘉的话,总会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她们之间的情谊总不至于浅薄若此,清嘉怎么忍心让喻青一直被蒙在鼓里。 整整两年了。 · 喻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北宸司的,早上起来穿上官服,她就又成了镇定自若的世子,没人能看出她度过了怎样的一夜。 景王殿下比她先到,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喻青不动声色地颔首,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她发觉谢璟的笑容变了味道,分明是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怎么会误以为他单纯无辜呢? 一开始就觉得他深藏不露。这段时间谢璟一直在消除她的警惕心,她竟然着相了。 喻青平静地翻起了公文,谢璟突然道:“世子,您昨夜没休息好吗?” 喻青道:“没有啊。” 她心思流转,最后抬头,对谢璟笑了一下,谢璟睁大眼睛。 “说起来,多亏殿下,绮影才能这么快洗脱罪名,”喻青道,“绮影她是侯府的管事,其实也算作我父母的义女,昨日也没好好谢过殿下。” 谢璟可能从来没见过喻青如此和颜悦色,一时都觉得陌生起来,他小心道:“世子同我之间不必客气。” “应该的,”喻青不经意地说,“下次休沐我欲在府中设宴答谢殿下,正好侯爷和夫人也想见一见您呢。来吗?” 谢璟:“……” 谢璟笑容有点僵:“这么兴师动众,教我如何过意得去。还是别打搅侯爷夫人的清静了。” 喻青皱了皱眉:“怎么,殿下不愿赏光?” “……怎么会,主要是一直都是世子帮我更多,理应我来款待世子。之前邀您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谢璟道,“不如还是您来王府吧?”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6节 喻青扫了他一眼,最终道:“嗯,到时再说吧。” 谢璟这一天下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感觉喻青的态度很奇怪。 他转念又觉得自己很惨淡,喻青不过是对他多笑了几次,就搞得他坐立不安的。平时总看世子那张清冷的脸,都险些不适应她眉眼弯弯的样子了。 难道是因为昨日表现得不错,喻青看他顺眼了许多? 傍晚,喻青问了一句是否要去出巡,谢璟欣然答应。 他默认了自己就是乘马车,然后让玄麟卫送他回到景王府。不过,今日喻青却道:“殿下不如和我们一起骑马?” 谢璟已经学会骑马了,不像做公主时上马还得连扶带抱的。恰好今日他也没穿飘飘欲仙的外衫,骑马也适合,于是就跟着卫队一并骑行而去。 喻青同他并辔而行,到了景王府门前。 谢璟将要下马时,她抬手弹出一枚铜钱打在马身上,马一抬前蹄,谢璟一惊,失了平衡,险些摔倒。 有人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地搂住。 “殿下小心些。”喻青道。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谢璟一时心如擂鼓:“……嗯。” 目送谢璟的背影在侍卫的拥护下消失在府门内,喻青缓缓呼出一口气。 刚才……她摸到了谢璟的背后的头发。 比最名贵的丝绸还要顺滑,触手生凉。 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只有贴近了,才能发现。 谢璟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巧的、隐秘的孔痕。 喻青握紧了手,心中翻起一片惊涛骇浪。 第69章 凝望着宣北侯府的漆金匾额, 谢璟有些踟蹰地下了马车。 他当年离开得很草率,给他准备的假死药为了逼真,药效十分猛烈, 他整个人昏死过去没有意识了, 应当是被装在棺材里一路吹唢呐撒纸钱给抬出来的,十分不堪回首。 没有好好道别, 现在又来到这门前, 想到从前种种, 难免近乡情怯。 · 景王殿下最后没能拒绝世子的邀约,休沐当日来到侯府登门拜访。 喻青告诉他, 绮影会在府里准备简单的宴席聊表谢意, 不会大操大办。而侯夫人带着侯爷去京郊庄子上的药泉疗养几日, 眼下并不在侯府。 于是谢璟犹豫半晌,还是应下。 一直是他频频向喻青示好, 这次人家世子主动请他做客, 还问了两次,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 宣北侯府一向是清贵的做派, 不像旁的世家望族, 动不动就宾客盈门、饮宴作乐。 能被喻世子奉为贵客的可不多,就连瑞王,恐怕都没收到过喻青的邀请。 获得这种殊荣,谢璟应当颇为自得才对。 但他毕竟在侯府待过大半年,就算不怎么跟雯华苑外的人丁接触, 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万一有谁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刻呢? 就算没人会把景王殿下和清嘉公主相提并论,可他依旧心虚。 之前不肯来侯府,主要也是担心见到喻青的父母……真要是同侯爷侯夫人、绮影和喻青一同用宴, 那不成了从前的家宴么?谢璟再淡定,也怕自己会露馅。 “景王殿下,快请进。” 喻府的管家过来寒暄,下人训练有素地迎客,礼数周到。 而喻青也在堂前,随和地说:“殿下怎么还备了这些?” 谢璟来喻府自然不空手,备了礼盒若干,都让王府侍卫一并抬来了。 见了喻青,他立刻从容一笑,道:“薄礼而已,世子不嫌弃就好。” 谢璟本以为接下来管家会领自己去待客的前厅,然而喻青在前面一转身,竟然往更深处走去。 这不就是……怀风阁的方向吗? 谢璟心下暗忖,喻青都直接请他去住处附近了?这说明两个人已经很要好了么? 虽有些意外,但他想起喻青也曾在这边招待过五皇子和他表妹,谢璟便也放心了。 · 阔别已久,宣北侯府没什么变化。府中来往的下人也不多,谢璟便稍微自在了些。 他想起刚成亲时,喻青还专门给他修葺了花园和莲池,不知那里是否也都如旧。 过不了多久莲花就该开了,里面的锦鲤还是一样鲜丽吗?他从前还经常去那喂鱼,也常牵着拂菻犬沿着小径去往花园散心。 那条小狗现在怎么样了,谢璟府里还有当初给它订做的绳子呢。 秋潋和冬漓传信说还住在雯华苑中,她们俩应当会照料院子里的花树…… 一连串的往事如珠如玉,谢璟思绪翻飞,有些感概。 很快到了庭院前,喻青站定。 谢璟明知故问道:“怀风阁?好名字。这书法也很漂亮,是世子写的么?” 喻青笑了笑:“少年时的字了。” 她转身对谢璟的随侍道:“此处是我的住所,平日不便太多人进来,几位……” 侍卫们在外,向来不离谢璟一步。 别的地方谢璟是很小心,但在喻府,就如同回自己家一样,有喻青在也不会出意外,知道她不喜外人,谢璟也顺势道:“那你们等在外面吧,本王同世子在一起,不必时时跟着。” 喻青心想,还真是胆子大。就这么随意地被人引入内院,还不带侍卫。 到底是没有警惕心还是胸有成竹,难道他不会武功也是假的?他身上的秘密毕竟太多了。 谢璟手中持着一柄折扇,现在天还不算太热,主要瞧着更加风雅翩然。喻青看着扇柄上他修长的手指,着实看不出有什么惊人的潜力暗藏其中。 进入怀风阁,谢璟张望了一下,略有疑惑,道:“怎么不见那位绮影姑娘?” 不是说绮影会设宴吗?怀风阁中的雅堂还是空的。 “时辰还早,没备完膳呢,”喻青道,“久等也无趣,殿下同我四处看看吧。” 谢璟不疑有他,自己的确来得早些。 喻青介绍道:“这是书房。” “很宽敞呢,藏书一定不少吧,”谢璟毫不吝惜地夸道,“世子不仅武学精湛,想来也是博览群书。” 喻青道:“藏书倒还好,里面主要是兵器和其他藏品。殿下想看?” 谢璟饶有兴趣地随她进入书房。 内里陈设还是大气质朴,墙上的长弓漆黑,金铜铸就的兽首光泽漂亮。 谢璟环视到中途,瞥到正前方书桌背后的一副画,当即愣住。 那幅画并不大。但是和其他摆设格格不入,位置正对门口,异常醒目。 上面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他如遭雷击,定在当场。 喻青却神色自若,似乎没发现谢璟的迟疑,反问道:“怎么不跟上?” 谢璟看着她幽深的眼瞳,心脏都停了一拍。 说是毛骨悚然都不为过。 一股凉意漫上谢璟的脊背,他都忘了有这张画了。 喻青把这挂在书房,几个意思?难道……她已经…… 他僵硬地跟喻青走上前,清嘉公主端秀的面容栩栩如生,隔着纸面望着谢璟。 谢璟:“……” “怎么了,殿下?”喻青道。 谢璟没法装作看不见,只能艰难道:“这画像…… ” “哦,这个啊,”喻青介绍道,“画中之人,是我的亡妻。” 谢璟:“哦……” 喻青来到画前,神情似有怀念。 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画纸上自己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夹杂着惊恐油然而生。 “臣曾经与清嘉公主结为连理,婚后琴瑟和鸣,只是公主她红颜薄命,与我成婚不满一年就撒手人寰。我就把她的这幅画像挂在的书房,聊表思念。” 谢璟干巴巴地说道:“……那还真是遗憾。” “是啊。可惜殿下和她没有见过面,她若看到殿下,想必会很惊异呢,”喻青笑了笑,“毕竟您和她长得这么像,不是吗?看到您就和照镜子一样。” 谢璟心想,完了。 他被喻青的好意冲昏了头脑,直到现在才发觉这是鸿门宴。 谢璟硬着头皮,对喻青诚恳道:“很像吗?还好吧。其实还有很多差别的。比如,我的眼睛和这个形状不一样,鼻子比这小一些,头发也更多……” 喻青听着他的鬼话,一时荒唐到反而想笑了,她平心静气地看看画像,又看看谢璟,发现他说得还真没错。 谢璟看着喻青冰冷的目光,喉咙一哽,也不敢往下说了,就讨好地笑了一下。 “是啊,宫里的画师技艺确实不大好,没画出她的花容月貌啊。”喻青道。 谢璟冷汗涔涔,正要开口,喻青突然朗声道:“把院门关上。” 外面家仆收到指令,立刻把怀风阁的门关好,然后一个小东西被放了出来。 那只长毛短腿的小白狗早就等不及了,刚才一直被家仆抱在怀里捏着嘴,现在一着地,立刻飞也似的狂奔而来,残影一样就到了书房外,兴奋地叫了几声。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7节 谢璟呆住了。 雪团十分高兴,横冲直撞的,谢璟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到了他脚边,小爪子在他浅色的靴面上留了个好几个灰印。 谢璟道:“这狗,还挺亲人的。” 雪团根本听不懂人在说什么,摇着尾巴转来转去,想让谢璟抱抱它,谢璟拼尽全力忍住了。 喻青面无表情:“不抱它一下吗?” 雪团开始顺着他的腿往上蹿了,谢璟闭了闭眼,头疼欲裂,低声对狗道:“你先别闹。” 喻青径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这一人一狗久违重逢的一幕。 “它平时不这样的。这狗一直很聪明通人性,知道亲疏有别,不管多少人喂过它陪过它,它都不认主的,”喻青道,“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只有爹娘。” 谢璟:“……” 喻青道:“家妻亡故时,它非常伤心,当时我恰好也不在京城。听侍女说有好几个日夜不吃不喝,要人强行喂,好长一段时间活泼不起来,每日睡在雯华苑的软榻上不肯走。” 谢璟鼻子一酸,低头去看,雪团睁着黑亮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许久不见,谢璟却对它这样冷淡。 虽然“娘亲”变高了,肩也宽阔了,可它认得他的气味,还是最喜欢他了。 喻青叹道:“多可怜啊。它娘亲现在也不肯认它么?” “……” 谢璟缓缓俯身,把小狗抱在怀中,雪团呜呜地叫,和从前一样在他的衣襟前蹭着,用脑袋撞他的掌心。 喻青看着和他依旧亲昵的小狗,心想,狗和人还真不一样。 它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欺瞒。 即使是被人抛下,也不会记恨,等到再相会的时候,还能兴高采烈地扑上去表示欢喜。喻青也不免替它心酸。 谢璟轻柔地摸着小狗的毛,沉默不语,此刻无声就是承认了一切。 喻青好几个月以来的纠结、苦恼、困惑,终于有了答案,她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岔路,没想到真相就是她的直觉。 从来没有人把她骗得这么彻底。她理应气愤、理应厌恶、理应上前诘问。 可看着谢璟惨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她竟然不知该问什么,只是感到一丝疲惫,连怒火都没有心力去支撑了。 谢璟也以为喻青会生气的。 ——毕竟,被她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差点窒息而死,这件事他还没忘。 喻青这时站起了身,抬起手,谢璟心头一紧,但喻青只是把背后那副画像摘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卷成画轴。 “这画平时不挂在这,”喻青淡淡道,“临时拿出来用一下而已。” 谢璟:“……嗯。” 她看着谢璟紧绷的下颌,说道:“殿下放心,臣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谢璟看着她平静如水的脸,突然觉得一阵空茫无措,这样还不如厉声质问他呢。 喻青道:“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璟哑口无言,任何花言巧语,都没有办法再为自己辩驳,他最后只得低声道:“……没有。” 他真的非常难受。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不顾颜面地扑到她的怀里,告诉她自己真的非常想念她,每日见不到她就望眼欲穿,像从前一样装乖讨巧,用眼泪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悯。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公主了,怎么能管用呢? 他十分心酸,如果是一个死缠不放又满口谎言的男人,喻青才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害怕别的,只怕被她讨厌。 第70章 喻青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谢璟的态度是无话可说, 让她觉得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了,想来答案也不会让她多好受。 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法好好面对谢璟, 谢璟在这继续站下去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紧紧地绷住脸, 道:“今天殿下大概也没心情饮宴了, 其实本来也没准备。送客吧。” 谢璟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先勉强把手里的小狗放下来,但雪团死活不让他松手。 喻青道:“狗本来就是你养的, 直接带走吧。看它怪想你的。” 谢璟的心一凉, 他想, 连狗都不要了,这不就是想跟他一刀两断吗。 其实喻青全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他, 但是谢璟感觉自己仿佛受尽了折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怀风阁的,沉默地跟着侍者往外走而已, 其实已经失魂落魄了。 在庭院外, 一抬头看到了绮影。 绮影看着谢璟,表情和心情都十分复杂,最终也就是行了个礼,道:“殿下好。” “哦,绮影姑娘, ”谢璟道, “好久不见啊。” 谢璟只是下意识地保持了礼节,笑都没笑出来。 绮影:“……” 她眼看着谢璟神色空白地飘走了,又有点摸不清头脑——前两天不刚在国公府打过照面么。 · 小狗被谢璟带着, 发现他越走越远,竟然快出府了,终于察觉到不对,试探性地呜呜了几声——怎么来这里了,我们不是回小院吗? 此刻的谢璟连人话都未必能听清楚,遑论是狗语。 到了门口,他发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几个人——凑成一团的秋潋和冬漓,还有个满身纱布的男人。 谢璟:“……” 冬漓看到他,哭丧着脸:“殿下。” 她们两个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现跟她们通信的暗卫一直没再露面才开始惴惴不安,直到今日喻青让她们好好收拾东西,准备晚点离府,才知道暴露了。 谢璟道:“……去车上再说。” 好在景王府的马车宽敞,多塞几个人绰绰有余,谢璟听她们说了始末,方才知道原因——难怪喻青突然发现不对,原来是抓到了这条引子。 他顿时很后悔,怎么如此大意轻率,大概是下意识以为侯府很安全,从前传讯很多次都没出过问题——因为以前喻青是不会怀疑或者约束公主的。 现在好了,他在喻青那多了一条罪过,窥伺侯府动向。 他其实只是想打探打探喻青的近况而已,并没想监视其他的东西,觉得自己很冤枉,仔细想想又不冤枉,确实是他做的。 秋潋和冬漓毫发无损,但另一个暗卫就惨淡多了,浑身是伤,没缠绷带的地方依稀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谢璟都不忍心看。 “属下办事不力,给殿下添麻烦了……”暗卫道。 谢璟叹道:“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你了。” 暗卫自然连连否认,直言这都是皮肉伤没碰到骨头。不过谢璟从前也受过一次箭伤,伤口养了好久才长好,还是非常过意不去。 他黯然道:“喻青把你打成这样,还是因为我吧。” 暗卫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是啊,世子以为他潜伏在府里是为了毒害殿下,然后一时动怒亲自下手,怎么不是为了殿下呢。 虽然第二天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还找了大夫上药包扎,但还是痛得他呲牙咧嘴的。 作为一个实诚人,暗卫心里有些忧虑,驸马如此凶狠,殿下以后还是别跟他牵扯在一起了,哪天挨打可怎么办?他们受过严格训练可以忍伤,要换成殿下那没几下就人就断气了。 谢璟懂得喻青的意思了。 喻青何至于跟一个暗卫置气,暗卫不过是听主人的指使。 这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或者威慑,碍于身份她没法对自己做什么,但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彰显她的态度。这个暗卫其实是代他受过。 两个侍女眼看他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裹在一团愁绪中,彼此忧心忡忡对视了一眼。 秋潋对谢璟小声道:“据我所知,其实世子还是很在乎殿下的。当时他特地把我们从皇陵接过来,也是为了殿下。” “我知道,但她在乎的是公主,不是我,”谢璟低声道,“我又不算什么。” 回到景王府,谢璟命人带暗卫下去好生养伤,赏了一沓银票。 暗卫有个不情之请:“以后属下还能在王府做点心吗?” 谢璟:“……” 暗卫刚潜伏去喻府的时候临时学了门手艺,这两三年以来在侯府也没什么正事,在厨艺上深耕不辍,点心做得炉火纯青,现在已经找到新的人生道路了。 谢璟扶额道:“你做吧,小厨房就交给你了。” 两个侍女从今天的跌宕起伏中缓过神来,这会儿面对谢璟,终于有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惊异。 谢璟如今的模样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仔细瞧,似乎也还是熟悉的殿下。 秋潋道:“殿下竟然这么高呀。” 谢璟:“比皇兄还差一点。” 秋潋道:“殿下年轻,兴许还能长呢。” 冬漓知道谢璟爱听什么,插话道:“但是论容貌还和从前一样!殿下还是整个京城最好看的。国色天香!” 谢璟:“……这叫玉树临风。” 聊了一会儿,等他们都走了,谢璟又落寞起来,怀里的小狗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有几分拘谨,也没闹腾。 “不是我想带你回来,是你和我都被扫地出门了,知道吗?”谢璟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 喻青晚上没用膳,面对谢璟的时候很难受,等他离开之后更难受。 她是拆穿了谢璟,但没有丝毫得偿所愿或者如释重负的胜利感,心口的那块巨石并没落地,依旧堵得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屏退了下人,连绮影过来,都让她先回去了。 在寝居里,她心乱如麻地坐在床边,把胸口的玉坠解下来,拿在手里定定出神,一瞬间竟然满心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因为她从来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别人,即使是绮影,或者双亲,她也觉得难为情。 所有的锋芒,在独处的时候都收敛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条受伤的孤狼,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8节 她把和谢璟的那几个人全都送了出府,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把他留下的一切都丢弃或者毁掉,比如他的画像,他的白玉笛,他留下的那些首饰妆盒……实在是太多了。 最终也没能忍心。 清嘉留下的绣帕精致到她都舍不得用来做香囊,一直仔细地保存着,如果撕毁了,她觉得自己不见得多畅快,可能还会惋惜,所以到头来还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这两天她终于想通了很多事情,很奇怪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傻。 明明那些征兆和线索那么明显,她却始终围着真相绕弯。 她还一直对瑞王和容妃颇有微词,甚至憎恶他们飞黄腾达之后对死去的女儿不闻不问,到头来其实她才是局外人。 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只有她一个人会定期去清嘉的灵前,给她带她生前喜爱的物件,她怕清嘉一个人太寂寞,没人能陪伴她,她自己同样也很寂寞,每次对着冰冷的墓碑,她会幻想其实清嘉的魂魄就在碑石的后面,只不过她看不到、听不到而已。 为什么瑞王和容妃没有为清嘉的死而伤怀? 并不是他们不在乎清嘉,而是因为他们一早就知道,清嘉没死。 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青云直上,皇陵那处小小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不需要祭奠了。 回顾瑞王种种可疑的举动,她也彻底明白了他的动机。 想给自己介绍姑娘,问自己什么时候再娶妻,要她往前看——应当是因为自己和谢璟曾经结缘,怕这场孽缘妨碍了谢璟吧。 他和谢璟是亲生兄弟,哪里会对谢璟不利呢,分明是百般帮衬都来不及。 谢璟在京城顺风顺水,和瑞王也逃不开关系。 她还以为谢璟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白花,还想着平时能多看顾着他,他一个人从江南到京城,也没什么亲人。纯属多余。 喻青多少也能猜到当初谢璟嫁到侯府的始末。 他从小伪装成公主,应当是为了避免宫中的纷争,本来兴许能一直等到瑞王回来,结果阴差阳错被皇帝许配了过来。 喻青当初接到皇帝的召令不得不回京,知道被赐婚时也是苦恼了好一阵,谢璟又是怀着什么心情来到自己府上的?想来不会比她好到哪去罢。 但他太懂得操纵人心,喻青已经领教到他的可怕了。 像毒蛇,像蛛丝,像鬼魅,亦真亦假,让人落入他编织的陷阱。 她没发现任何问题,“清嘉”是个完美无瑕的伴侣,喻青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都愿意把心捧给她。 现在真的不敢想,当她满心欢喜时,自己怀抱中的公主,想的又是什么呢? 她许多年来头一次觉得不寒而栗。当她对公主承诺的时候,当她安慰公主的时候,当她对公主诉说衷肠的时候,公主温和的笑容上方,也许是冰冷的眼睛。 自己毕竟是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原本毫无关联,无奈被绑在同一根绳上的丈夫,谢璟为了自保,为了摆脱皇后的控制,于是只能用权宜之计,他做得非常好。 哪一个更坏? 一个人好端端的,突然离世,两处茫茫皆不见? 还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喻青又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这么快就拆穿谢璟的。可她天性如此,没法拖着等着,只想问个究竟。 如果她没做,那就还有一层纸糊的假象。 清嘉和她还是相知相伴的,虽然想到她的死,依然痛苦万分,可她的美好和她的情谊却不会褪色。如同凝固的琥珀,没有生机了,但还栩栩如生。 她这一生中重要的人本来就屈指可数。 母亲,父亲,姐姐,绮影……哥哥和公主都已经去世了。每个人对她来说都很珍贵,谁都放不下。其中,公主是唯一一个在后来被她加进来的。 · 失去她的时候,喻青万念俱灰。两年前的事,同样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对着冷冰冰的家信她手足无措,甚至怀疑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可能她真的命中带煞? 仗打完了,她宁愿守着西北荒凉的边塞,也不想回京。因为一旦回京她就要面对许多人的关怀,慰问,反复地告诉她公主已经死了,她要节哀顺变,她根本回应不了。 就连知晓消息的将士们、亲卫们偶尔投来关切的目光,她都觉得如芒在背。 就算是逼着自己处理军务,凡事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回到营帐中还是想起公主来,什么都没办法再填满她的心。 上天为什么把公主带走了?她做错了什么?同样也没有任何答复。 她经历的所有的折磨,原来都是虚无缥缈。 她以为自己和公主是心意相通的,做好了陪伴她、保护她一生的准备,其实这么想的只有她一个人。 谢璟不需要陪伴也不需要保护,他摇身一变就是风头无双的亲王,甚至还招摇地来到自己身边,他大概根本不清楚他的面容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公主送给她的平安符,还握在她的手里,现在被一颗水珠打湿了。就和很久之前,她收到死讯的那个晚上一样。 第71章 喻青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为情所困, 缓得久了一些。 第二日穿衣束冠完毕,没出门就踟蹰不前起来,想到要去北辰司就烦心。 和情绪斗争了片刻, 她还是乘车出府了, 心想何至于软弱至此。不就是有一个谢璟么?既然看清了,也没什么好纠结了, 再空耗心力也没必要。 再说, 理亏词穷的人不是她, 就算面对面,那也是谢璟唯恐避之不及才对。 人在晚上, 最容易多愁善感, 到了白天, 日光一照,许多苦楚就会变得平淡下来。喻青是这样想的, 但是到了堂前, 看到谢璟,沉闷感就又充斥了她的心口。 · 不晓得景王殿下是什么时辰到的。 喻青案台上的公文、草案, 都被分门别类地放好, 或者整理成册;今日要处理的事项,则按轻重缓急排好了顺序。 桌上还有温着的茶水,香炉也点上了,散发着悠远安然的气息。 谢璟见她到了,立刻让到一旁, 小心翼翼道:“方才兵部来人, 问统领何时有空商讨,我让他们尚书辰时过来,你应当有空的。” 喻青瞥了他一眼, 淡淡道:“殿下以后不需要亲自做这些小事了,交接给亲卫们吧。” 谢璟道:“……我愿意做的。” 喻青绕开他,坐在主位上,道:“殿下这段时日学得都不错,再做我的副手就屈才了。今日分一些事给你,若需要,那再给你几个好用的人,殿下自行安排罢。” 谢璟无所适从地站了片刻,知道喻青这是跟他划分界限。 他想求求情,可看她冰封似的面容,还是心有戚戚,最后只得先回到自己那边。 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谢璟如坐针毡,几次三番想开口,但怕打搅她。 而喻青现在确实有些焦躁。 谢璟的存在感一直很惊人,之前她是勉强习惯了,现在她已经完全忍受不了。一排排的字迹根本不过脑子,喻青暗恨自己心志不坚。 谢璟从小在宫里惯会看人脸色,对人的情绪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喻青不声不响的,但他分明感知到她的气场不对,知道她不仅没消气,恐怕还对自己更有意见了。 “世子,”谢璟道,“有件事我想讲一下……” 喻青道:“说。” “在你府上留的暗卫,其实是无意的,平时并没有监视你或者旁人,”谢璟轻声解释,“只是帮我跟秋潋她们传个信而已。” 他今晨怎么想怎么不安,还是又把他那几个人叫来问了问,得知喻青应当是计划肃清侯府,不巧暗卫自己撞上了靶子,要是被喻青误会是他设计了绮影,那他真是有口说不清。 喻青道:“说完了?” 谢璟:“嗯。” 喻青:“好,我知道了。” 她看到暗卫那纸条时,确实怀疑过谢璟,不过谢璟既然这么说,她姑且就信了。 她发现,其实谢璟并不是没有心,虽然一句话都没给自己留,但还记得给秋潋和冬漓传信呢。 “夫君”在他眼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谢璟见她态度漠不关心,不免心急起来。昨晚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不知如何修复和喻青的关系,实在太难了。 喻青对他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温柔体贴,百般照顾。喻青厌恶他的时候,又是真的拒人千里,叫他无能为力。 以前他仗着她有善心、品行好,耍些小伎俩小心机,让她来可怜可怜这个无依无靠的公主。现在喻青不会再可怜他了。 说到底他也没什么用,讨不得她的欢心和谅解。前二十年在宫里只是伏低做小、忍气吞声而已,所以他也只会那些手段。眼泪也好哭诉也罢,只有对着关心他的人才奏效。 · 谢璟忍着满腹辛酸,硬撑到了晌午,然而午膳后,他回来发现,喻青正命人将自己的东西移到别处,当时又一愣:“这是做什么?” “殿下尊贵之躯,平日一直给我挤在这也不方便,”喻青道,“旁边那间以后单独给殿下用吧。” 北宸司的正堂宽敞得很,十个谢璟都放得下。 谢璟低声道:“……要是占的地方太大,那我可以搬到边上去。” 喻青觉得很费解。 明明过分的人是他,而且自己的态度已经算不错了,为何他倒像受了欺负似的? 也不知是谢璟故意的,还是她的错觉,他这副神态、这种语气、这若有似无的委屈,她真是……看不惯,仿佛被一根尖刺扎了一下。 喻青心想,这必定是谢璟惯用的一套了。 就像当初陈家和皇后那起风波一样,谢璟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他一开始就是猎手才对。 亏她还好几次提醒他,怕他被人利用,她完全被假象迷惑了。 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喻青大概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一点庇护的心,就算不及公主,也比一般人多出许多来。 短短几个月谢璟从一无所有的白身,到如今炙手可热的亲王,深受皇帝的宠信、旁人的敬重,又如鱼得水地混迹于世家贵胄之间,这样的人这么可能简单?背后的手腕不知有多厉害! 因有前车之鉴,喻青可不能再轻视谢璟了。凡事都先用最差的构想去揣测,不然一不留神又会上当。 以防错怪,喻青想想,还是确认了一下。 “谢廷瑄的事,其实和你有关吧。” 谢璟:“……” 喻青道:“我应该是问过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去永平巷杀了他,你否认了。其实就是你做的,对吗?” 谢璟哑口无言。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79节 “……是我。” 喻青道:“嗯。我猜也是,果真如此。” 谢璟脸上又没了血色,想不到又是一个回旋镖,他怎么总在做错事?又被喻青发现在说谎。 他真的不想让自己阴暗狠毒的一面被喻青看见。因为他一直知道,喻青心思澄澈,她喜欢的也是纯净无暇、善良温柔的人。 可是……他做是做了,不过是报仇而已,并没主动害人啊。 从前他被欺侮到何等地步,至亲又被逼迫到何等绝地,他做也是理所应当啊。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喻青便也知悉了。 还记得当初他在宫里,那么无辜那么诚恳,好一朵绝世小白莲,连皇帝都没怀疑他,过后还给他百千赏赐。 而皇后必定也是早就被他迷惑,反而中了圈套,断送在当初被她忽视、受她控制的孤女手里。 谢璟是“清嘉”的时候,从不抛头露面,在宫里也是低眉敛目。所以很多人对她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更方便他降低别人的警惕。 他真的太擅长伪装,让人对他心软。 ……从前对她哭的时候,也是逢场作戏么? 他的眼泪像刀子一样,足够拿来当武器。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连她一个女人都无从招架。 如果是真的夫君,面对这样的公主,一定也会对“她”千般呵护、万般爱戴,谁能无动于衷? 无论嫁给谁,谢璟都会过得不错,这是他的本事。 她还记得成亲那晚公主说什么葵水,还有后来说自己不能生育,也不大想圆房,想来还真是欲盖弥彰。谢璟当然不想跟男人有什么瓜葛了,兴许还在忍受着喻青的靠近呢。 对了,还有他那种病,每隔两三个月就发作一次,太医也束手无策说不清缘由。 现在他回京都几个月了,一直好好的,从没听说景王犯过什么旧疾一连几日卧病在床。 想来也是假的了,从前是为了避开皇后的控制?后来是为了躲避亲热的借口?最后是为了假死的铺垫? 同样还有他的身形,其实喻青就是因为他和清嘉截然不同,才不敢认定他们是同一人。 清嘉的身量和她自己相似,虽然高挑,但是的确是类似姑娘的形态,弱柳扶风身姿纤瘦。 那时谢璟已经成年了,怎么做到的?两年后又是怎么变成这样长身玉立的? 想起谢璟在国公府那次说的,男女间骨骼不同。 听说江湖上有种缩骨功,能够变换骨骼和身段,谢璟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那还真是身怀绝技。 他不会武功也是假的?乍一看是手无缚鸡之力,谁知道是真是假,喻青这次也不凭借经验妄下定论了。 瑞王是深不见底的一个人,谢璟和他是亲兄弟,两人一定有共通之处。 喻青沉默片刻,最终对谢璟道:“殿下比臣想象中厉害得多,我看往后也不必在北宸司屈就了,来日我禀告二殿下,让他为您另择他处吧。” 谢璟闻言,一颗心彻底坠到谷底,他下意识地急道:“不行,我不想走。” 喻青是真心觉得他在这无所事事很浪费,有这些精力,应该去朝堂上跟瑞王一起搅弄风云。 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神色,谢璟无可奈何。 “我知道世子因为当年的事对我……不满,可是我真的有苦处,”他惶然辩白,“在宫里那么多年我也是身不由己。如果能选的话,我也不想欺瞒你那么多,嫁到你那是皇帝赐婚,我拒绝不了。一开始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实情,后来当然也开不了口,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很厌恶曾经的自己,弱小无力,为了活下去只能隐忍在那副病怏怏又扭曲的躯壳里。喻青自然是胜过他百倍的,她坚毅勇敢,无所畏惧,她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他只是深宫中自怨自艾的公主。 他也想要堂堂正正地来到喻青的面前,可是没得选。如果不是凭借着虚假的身份,都没机会和喻青结缘。 听到这些的时候喻青终于变了脸色。 她觉得自己足够心平气和了,昨晚把自己的情绪都理清了,但谢璟的话在她心上还是烧起一团火。 被逼无奈,并不光彩,这就是谢璟的念头。 一边小心伪装身份,一边又得对赐婚的丈夫曲意逢迎,她承认确实很辛苦。 那她呢?她的一颗心又算什么? 所有的美好和温情,都是一厢情愿。 “身不由己?”喻青打断了他。 谢璟住了口。 “是啊,真是为难殿下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喻青冷笑道,“不过大半夜一边哭一边叫我去陪你,这也是身不由己?” 如果不情愿,那就不要装得这么过分。她甚至疑心,这是谢璟无聊,于是玩弄人心来取乐。 谢璟再次无言以对。 “……对,那是我故意的,”谢璟连声音都有点发抖了,“但我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 说不出口。 只是从来没有人对他那么好过,他贪得无厌,想让喻青对自己再好一点。 喻青的脸色更难看。 谢璟已经心灰意冷了。他知道自己怎么做都挽回不了了,自己的做派确实很虚伪、很恶心,喻青毕竟是个坦荡的人。 其实他知道她的秘密……也一直瞒着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处心积虑地靠近她,他根本不敢让她知道。 这件事对喻青相当重要,他只担心一不小心就要触了她的逆鳞。 到底怎么做才能谅解我?就算不是你心爱的公主,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 “从前的事,都是我的过错……”谢璟道,“世子若想拿我解气,我也没有怨言。” 谢璟很会服软,也很会安抚人心。 喻青尽量保持冷静,紧咬牙关道:“不必,臣没有什么气可以解。殿下让人收拾收拾物件,我尽早找瑞王说明。” 谢璟见她完全没动摇,真是绝望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谢璟道,“我和你,这段时间不是也很融洽么?北宸司现在事情又很多,我会好好帮你做的。我们可不可以先把以前的事放一放?我是真心想和世子在一起的。” 喻青深呼吸几次,到底没有把持住,质问道:“放一放?你告诉我怎么放?让我忘了以前的你吗?我做不到!” 谢璟道:“……对不起。” 喻青厉声道:“你不用再道歉了!” 谢璟态度这么软,让她越觉得有气无力,就像打在了棉花上。谢璟根本不懂,他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情。 眼下谢璟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喻青终于闭了闭眼,她对谢璟道:“殿下,你知道吗?当初你死了,我真希望你能活着;现在你活着,我倒希望你真的死了。” 谢璟没有说话,良久没有反应。 喻青抬头看他,瞳孔一缩,谢璟怔怔地看着她,满脸凄惶,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在这时,一颗泪珠从那优美的眼角中顺着侧脸滑落下来。 泪水坠向地面,啪嗒一声响。 谢璟这才仿佛惊觉了什么,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哭了。他狼狈地拭去泪痕,只怕越流越多,最终只能匆忙对喻青道:“不用世子去同皇兄讲,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身出了北宸司正堂。 第72章 喻青没想到谢璟会这样。 扪心自问, 她也没凶神恶煞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眼泪汪汪,喻青一瞬间头脑也是空白的。 在他夺门而出时,没来得及叫住他, 但下意识地往前跟了半步, 然后放下手来握紧了拳。 谢璟为什么会哭?莫非自己说话声音太高了?不至于吧。 对他连怒斥都算不上,已经极力控制了态度, 最多就是放了句狠话而已。喻青又不可能真的动他, 让他去死。 如果其他人这样欺骗她, 捉弄她,喻青绝不会这么客气。 景王殿下方才离开, 也惊动了门外的卫兵们, 几人不明就里, 便进来小心地问统领,是否有什么指示?喻青摆了摆手, 道:“没事, 出去吧。” 谢璟的案台还没搬完,不过人都走了, 喻青也没叫人继续。 一两刻后, 她冷静下来。 其实不该对谢璟发脾气,搞得这么难看,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是气不过,在她看来称得上刻骨铭心的过往,谢璟怎么能说得那么轻松, 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想让人遗忘。 他说的话, 喻青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谢璟又不是真的女人,面对陌生的夫君难道能生发出什么爱意吗?认认真真扮一个妻子,对他来说也郁闷。 而且, 这段时日,两人同在北宸司当值并无矛盾,每日朝夕相对渐渐熟稔。当初都是阴差阳错,说破了就罢了,往后还能和和气气地共事,自然再好不过。 所以他一定很茫然,为什么喻青这么斤斤计较,都道歉了,还连个友人都不愿同他做罢。 喻青恨谢璟这种无辜的残忍。 要她怎么说呢?告诉他,其实这些年来我真的特别想你,自从你死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在你看来是场历时短短数月的闹剧,于我而言却是真心。所以没有办法忍受你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眼前。 除非你能把我的公主还给我。 不然只要你靠近,我就感到软弱。 那么谢璟听完必定会大惊失色,跑得会更快,就算不跑,他也做不到罢。 毕竟喻青是权臣,是王侯,是个无可质疑的“男人”。注定和谢璟没什么关系,谢璟一个王爷,难不成还能跟她搅合在一起,继续回到侯府给她做妻子么?喻青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份开玩笑,她不会告诉谢璟关于自己的真相的。 ……所以这就是无解的局面,她也无能为力。 · 谢璟在的时候,喻青没有心思处理公务,他现在走了,喻青依然神思恍惚,她总是想起谢璟那滴落进尘土的眼泪,可悲地发现,事到如今,还是对他有余情。 文书不想看,奏折不想写,喻青最后把笔一撂,又感到疲倦。 其实一开始接受瑞王的招揽原因很简单。 之前在边关军营,每日还能巡关练兵,忙忙碌碌的到了晚上,起码能正常休息。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0节 回京之后,皇帝五日才一次朝会,她又没领别的职务,那种空茫的感觉就又包裹住她,失眠也愈发严重了。 泛舟游湖、赏月观花、踏青出游……想来想去,也都没什么意趣。所以瑞王闻旭他们找来,她就想着,忙点也好。 她又不是非要权倾朝野,也没有耐心应付腥风血雨的斗争。 她是个正常人,除非疯了,才愿意成天面对一堆事项,脚不沾地地忙,更不用说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谁享受这些谁是有病。 如果可以,她难道不想每天轻松惬意,平和宁静的?可想做到又谈何容易,兴许就是天生的命格如此,心气和精力都比旁人高,无从排解。 在无数人眼中,喻青如今声名赫赫,手握重权,好不快活,其实她最渴望的并不是现在的日子。 ……还记得那时,她骑马回城,公主乘车在城门口接她,然后她们去南湖边上,在细腻的雨丝中携手漫步,在摇摇漾漾的小船里听公主弹琴,月上中天才意犹未尽地回府。 都是大梦一场,不会再有了。 · 谢璟说到做到,没麻烦喻青去找瑞王费口舌。 次日她到府司时,谢璟的位置就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派人来收走的,那一大堆零碎的物件都一干二净,香炉没人再点,镜子没人再照,连那几盆花都挪到了原位。 廊下的一排花里,喻青能精准地认出从前摆在谢璟桌上的是哪些,形状修剪得格外漂亮,花叶不见任何干瘪、卷边,比御花园里最名贵的品种都照料得好。 不过,他之前布置在正堂里的字画、藏品姑且都留下了。 很快,下一次朝会上,景王就被调任到户部。 果然不出所料,瑞王给他的安排不会差。户部尚书闻旭就是瑞王的亲信,必定对他尽心尽力的,来日做成几件事,论功绩一定比在北宸司要好。 谢璟走之后,她也有一段适应期,亲卫忠诚是忠诚,但到底是没他那么细心机灵懂眼色。 她想看什么,抬起手来,没人递给她,还得她自己开口说;忘了议事的时辰,去问亲卫,亲卫还得低头确认;这些人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她忙碌时跟她闲聊,她有时一不留神就静坐了一个多时辰,眼睛涩了才发觉。 罢了,总会习惯的。 · 谢璟在北宸司待不下去了,最后只能先乖乖听瑞王的安排去了户部。 尚书闻旭乃闻老太傅长子,名冠京城的状元郎,才高八斗博闻强识,日常除了领着谢璟做事,还不忘连带着抓抓他的才学。 谢璟自打跟着他以来,一天到晚脑子都是满的,可谓累得想死,毕竟他从前不是跟皇子们一起念书,更没怎么理过政,再聪明也不能一日千里。 相比之下,他还是想去北宸司端茶倒水。 瑞王天生就是理政的料,自己年少时学得轻松,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能耐,对于谢璟的头疼表示疑惑:“有很难吗?” 谢璟:“……” 他又没学过!让瑞王绣花,瑞王肯定也不会啊。 一来二去的,他也算进步神速,跟瑞王汇报的时候,问他朝政,勉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谢廷昭连连点头。 “对了,”瑞王状似不经意道,“你和喻青到底怎么回事?” “……”谢璟幽幽道,“皇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谢璟一开始主动说要调离,瑞王是很欣慰的。后来才发现谢璟也不是想通了,而是跟宣北侯世子闹掰了。 瑞王对此倒是挺满意,特别是自从他俩劳燕分飞之后,两个人一个在北辰司一个在户部,都比原先要出色。 喻青那边,一件兵部十天半个月才有头绪的事,三五天就被他办得妥妥当当;而谢璟这刚跟闻旭一起提了封奏折,在大朝会上获得不少附议,很快就能继续推进。 可见之前成天凑在一起,都是忙着卿卿我我呢。现在这样也不错。 但是,谢璟连日以来都状态不大对,有时候闷闷不乐,有时候定定出神,光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就有种忧郁的氛围。 这么可怜兮兮的,瑞王到底也不能当没看见,还是凑过来问问。 “听说上回你从喻青那回来,在府里哭了整整一宿,真的么?” 谢璟睁圆眼睛:“什么?你听谁说的?” 谢廷昭:“这不重要。” 谢璟道:“你让暗卫监听我?在我那放眼线?” 谢廷昭:“……你府上的人都是我送过去的,还用得着特地派暗卫?” 谢璟道:“反正,你爱管闲事这个习惯,真的一点都不好。连喻青都说过。” 谢廷昭:“……” 瑞王心想岂有此理,他都没说喻青拐走了谢璟,这人竟然还跟谢璟说自己的坏话? “我没主动问,”瑞王道,“段知睿跟我说的。” 谢璟不可置信:“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也是听下属亲卫说的,亲卫是去你府上换班时听同僚说的,同僚好像是听你厨房里一个厨子说的……” 谢璟两眼一黑:“……” 瑞王继续道:“……厨子是听你侍女说的。” 谢璟毛了,怒道:“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你们也太过分了!不要再传了。” 瑞王的眼神移向别处:“昨日进宫见母妃,我顺口给她说了。可能她也得跟宫女商量商量吧。” 谢璟:“……” 谢璟气得头晕眼花,澄清道:“都是以谣传谣。根本没有一宿,最多只有半宿!” 他说完又是一阵委屈,不提还好,提了之后又开始发愁。 被心爱的人厌恶了,谁能不伤心。 喻青说的那句“你活着,我希望你真的死了”,听在耳中振聋发聩,一直在他脑中回响着。一句话就像利刃,先是插进心里,然后又翻搅。 他从喻青那出来,坐在马车里也不住地擦眼泪,那一路上都是他心的碎片,从北宸司一直铺到了王府。 那个晚上谢璟一直在想从前,喻青曾经对他多么温柔,多么关切,她望着自己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现在这落差实在太大,从云端到泥土,谢璟就这么重重的跌落下去了。 他固然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那么讨喻青喜欢,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夫妻了。但他总抱着幻想,毕竟他还是长着这样的脸,从前的公主其实也是他,喻青还能对他有好感。 只要他尽力变得耀眼,喻青总会高看他一眼吧?假以时日,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回到她身边。他毕竟很擅长隐忍和等待。 谢璟不告诉喻青真相,也是因为心有侥幸,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让他偶尔还能骗骗自己,其实喻青不是不爱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她罢了。 现在幻想破灭,真相血淋淋的,喻青就算知道他是公主,根本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对待他,只会厌恶他的欺骗和丑恶。 他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恨不得他去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够从容不迫地再次站到她面前。此刻也不明白到底又什么意义,在江南恢复身体的一年多,多少次都是咬牙硬撑,偶尔想起她来才能有所期盼。 从前喻青对他承诺过,此生只有他一个人,不会移情,还说过愿意保护他、陪伴他的。 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了,因为他不再是公主了吗?可是他做不回公主了。 谢璟当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其实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就是悲从中来,默默流眼泪,理论上不会惊动任何人。 结果第二日醒来眼睛肿到根本见不了人,秋潋和冬漓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给他又是拿冰块又是拿蛋清,敷了两个时辰才消肿。 现在好了,全都知道了。谢璟简直是悲愤交加。 瑞王还在那絮絮叨叨说风凉话:“从前跟你说你不听,现在明白了吧。男人都喜新厌旧。好的时候对你不错,时间长了就不闻不问……” 谢璟痛苦道:“皇兄,你就别添乱了,让我省省心吧。” 瑞王毕竟就这一个弟弟,看他这样,想想也是不忍心,心想癖好不同就不同吧,天天唉声叹气的也不是办法。 “喻青这样的男人,太凌厉,你把控不住的,”瑞王道,“实在不行,送些俊俏的后生到你府上,你随便挑些顺眼的养着,都对你千依百顺。” 谢璟:“……” 他想到那一幕,堪称五雷轰顶,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谢璟道,“说了多少次,不是你想的那样!” 瑞王道:“喻青不是男人?” 谢璟:“……” 谢璟扶额,感觉自己此生都将蒙受这不白之冤,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本来就心事重重,瑞王这乱七八糟的一搅合,谢璟更是凌乱,根本也无心去看闻旭给的什么策论什么章程。 近日以来他总是隐隐觉得心口泛痛,身上偶尔也不太自在,特别是几处骨缝中有些酸胀。太医是没看出什么。 本来还想用几副药压一压,后来他发现,每次一想到喻青,心痛就格外明显,于是了悟了——主要还是情伤造成的。 失去交集之后,三五日也见不到她一次。有时候看到王府附近的玄麟卫,都想去问问他们统领的近况。 见她,看她声色俱厉,会觉得难过。不见她,只能朝思暮想,更加折磨。 谢璟重重叹了一口气。 · 谢璟的事,喻青也没透露给任何人,大概只有绮影知道些内情,不过她也避讳这个话题,不会跟喻青主动提。 往后也不必去什么皇陵了。 月初五皇子聚了几人,结伴去游猎。 喻青常待在北宸司,想着正好活泛一下筋骨,她的马一直是家仆们在遛,也很久没宽阔地带跑过。于是她就应邀了。 休沐那日,众人带着侍从马匹,自城门集结,一同去京郊微云山。和五皇子相熟的,大部分是武将世家的公子哥,也有在朝中任职的,多少也能跟喻青聊上几句。正寒暄,一人姗姗来迟,喻青回身一看,顿住了。 谢璟? 第73章 谢璟对谢廷琛先打了个招呼:“五皇兄好。” 喻青不知谢璟怎么会跟来, 没听说他和五皇子走得多近,而且游猎这种事,也不像他会参与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1节 就算出游, 按谢璟一贯的做派, 应该是宝马雕车,坐在里面吃着茶点摇着折扇, 去个秀丽清静的地方踏青乘凉。 其他人跟谢璟也不熟识, 多少也有意外, 见了他就客客气气地拱手请安,尊一句景王殿下。 喻青没有上前, 谢璟看过来时, 她就浅浅一颔首, 姑且算是问过好了。 人到齐了出城上路,喻青这才发现, 景王虽然骑在马上, 其实还是备了车的,就在队伍末尾远远跟着, 估计什么时候等他累了还能回去坐一坐。 喻青心想, 这才对劲。 · 微云山是他们常去狩猎的地方,是片不高的山丘,有林有水,草木葱郁,猎物比皇家猎场还丰富些, 距京城有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起初喻青跟五皇子离得近, 便问了句:“景王殿下怎么来了?之前殿下没提过他。” 谢廷琛道:“上次散朝时我邀旁人,被他恰好听见,我就随口问了句, 也没想到他真会来。” 喻青不禁用偏头用余光瞥瞥谢璟。 他这一身织金箭袖袍,衣摆翩飞,也算潇洒。但若说他能挽弓搭箭,喻青是想象不到那种景象的。 其他人三三两两地并辔而行,互相聊聊天,而谢璟和这些武将此前没太多交集,别人也难以上赶着来找他这个陌生的王爷,所以就他没有伴。 到底是谢廷琛邀他来的,兄弟间不好显得过于生疏,五皇子便过去跟他同路走了一段,有来有往、兄友弟恭地说了会儿话。 从前谢廷琛其实和清嘉打过交道,但他一贯粗枝大叶,可能早就印象淡了,看样子是认不出谢璟的样貌,一直没觉得有异常,省了麻烦。 两人似是聊得差不多,止住话头,谢璟突然遥遥地望来这边,喻青立即回正视线,同时扬鞭提速,将他甩下了一段距离。 不多时,谢廷琛也回到前列,来到喻青身侧。 “哎,跟他真是没什么话可说,”五皇子抱怨道,“本王不擅长跟这种人打交道,嫌累。” 喻青道:“怎讲?” 谢璟为人处事如何,她还是了解的,温和从容没架子,最多就是矫情事多了点,理应跟谁都处得来,在北宸司时,那些下属卫兵也没觉得他一个王爷在这有什么不妥,不知谢廷琛是有什么意见。 “这还用说,看样子就心思不简单。那小子有点邪性,才来京城没多久,左右逢源,又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让父皇对他深信不疑,你说说,念经焚香,能把病治好么?” 喻青笑意淡去,谢璟如何她暂且不予评价,但谢廷琛这话可谓十分偏颇,一听就是有成见。 “殿下慎言,”她委婉道,“臣不便听这些是非。” “又没外人,本王就抱怨两句,再说你也知道的,”谢廷琛道,“前阵子他不还被父皇硬塞到你那去了?恐怕没少插手吧,你要留心点他。现在他又不知用什么手段,跑到户部那去了,不知道是巴结了瑞王,还是又迷惑了父皇。” 喻青蹙了蹙眉,脸色也冷了。 首先,谢璟不是主动去皇宫的,之前总是皇帝派人来召他;而且,谢璟在北宸司的时候,根本也没添什么乱,一件功劳都没抢;现在他去户部,喻青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此人聪明心细,没准能做出点名堂;至于巴结瑞王就更无中生有了,人家是亲兄弟。 只是其中内情都不好对外人说,她没法一一驳斥,只能道:“未必是您料想的那般。” 她觉得五皇子纯属妒忌,凡事也不多想想自己的原因。他的母家妻家,在皇子中都是顶好的,当年都没能争过废太子。 也就习武治军有些天分,别的都一般,之前他在刑部兵部又不是没待过,出了岔子都靠贵妃娘娘和忠武侯给他兜底。 而且他也没眼力,没发觉喻青的不耐烦,犹自嘀咕:“总之就是看他不惯,他那派头就夸张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江南那边都流行这个风气,打扮得如同衣冠禽兽。怎么不敷粉簪花呢……” 喻青忍无可忍,道:“殿下,臣不敢苟同,还是别谈这个了。” 她口气生硬了些,这回谢廷琛终于听懂了。 他想到喻青少年时刚领兵,也因着眉清目秀面容俊俏引人轻视,后来有了功绩才没人再胡说。便以为自己这是不慎触了喻青的霉头,只得道:“嗯,也是,大好时光,不提他了。走,咱们快点骑!” 喻青没跟上他,反而是慢慢又到了中后列。 谢璟诚然每日都光鲜亮丽,却没有一点庸俗和过火,上上下下都顺眼。 这世上的许多男人,不求有他一成的能耐,但凡多少修修边幅,恐怕都能焕然一新。 再说了,他这样貌,敷粉簪花只会更漂亮,从前公主晨起梳妆她就很爱看。 喻青不由得又暗想,要是像谢廷琛这样小心眼的人再多些,那谢璟岂不是无妄之灾?一想到有人这样背后说他,或是因这些给他下绊子,竟隐隐有点烦躁。 她下意识地朝谢璟看了一眼。 ……他和旁人还真是一点都不同。 这一行人全都家世不凡,没有相貌不周正的,单拎出来也能称一句英俊。 但是,一旦将目光放在谢璟身上,就明显赏心悦目了不知几何。 他和旁人,都不像是一个品种。有他在中央,视野中其他那些男人愈发显得虎背熊腰、方头大耳,都有点破坏景致了。 喻青不免看了好几次,心神突然一凝,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来。 ……都这个地步了,她竟然还会迷失在这张脸上,不免有些无奈。 看到了,就恋恋不舍;但注视得久了,想到那些纷乱往事,又会密密麻麻地泛起许多惆怅。 她定了定神,没有再看谢璟。 · 到了微云山一带,众人都穿好护甲、负好弓箭,准备开始逐猎。 谢璟没做任何准备,谢廷琛奇道:“九弟,怎么不让你的侍卫取弓箭给你?” 谢璟微笑道:“我就不参与了,今日只是跟着皇兄一起出来游玩,没想狩猎。” “这又不冲突,”谢廷琛道,“难不成你就两手空空地看着?” 谢璟道:“我毕竟曾是修行之人,实在不好杀生,皇兄别见怪。” “……”谢廷琛不满道,“来都来了……” 喻青在一旁听见,道:“殿下。” 谢璟和谢廷琛一同回头,喻青没有直视谢璟,而是对谢廷琛道:“景王殿下无心游猎,便由他去罢。我们先走,再晚些,这一带的猎物就要被他们先下手了。” 谢廷琛道:“也罢,那晚些时候你再来同我们汇合啊。” 谢璟看着两人策马远去,默默垂下眼睛。 他哪里对什么游猎有兴致,连弓都没摸过。这次前来纯粹是为了喻青。 前几日散朝,听得五皇子跟人谈起去微云山,提及的几人中有宣北侯世子,他一时心动,就插嘴问了一句,然后厚着脸皮跟上来。 他自然是跟谁都不认识,这一路上又骑马颠簸,没到地方就已经累了。 就算知道自己多余,谢璟还是忍不住凑过来,想多看她几眼。 她骑马时就很英姿飒爽,他一直看着她脑后飞扬的发丝。 听说她骑射也十分厉害,他都没有见过。很久以前倒是去过皇家猎场,但和他在一起时喻青也没有忙着打猎,一直在陪他四下乱逛。 这次喻青总跟五皇子一起交谈,两人之间看着有说有笑的,也不知在聊什么。全程目不斜视,连看都不看他。 就连方才,也是直接带着五皇子走了,完全没搭理他。 五皇子也没多好啊,谢璟心道。 · 谢廷琛非要强劝谢璟,喻青看不过,就把五皇子给带走了。 “这不是道貌岸然么,还什么佛门修行的,”谢廷琛道,“估计是弓都拉不开,怕惹人笑话吧。我看他不像会武的样子。” 喻青心想会拉弓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不跟谢璟比养花呢? 她淡淡道:“我先去那边看看。” 然后她跟谢廷琛岔开了方向,觉得没法再勉强自己跟他待在一块了。 众人在这片林地里四散着,并没有规划路线,追着追着,偶尔也会碰到一处。 喻青今日没有手软,短短一会儿,跟着她的侍从已经拖了两只走兽。这时她又看到有只野狐,追将上去,突然发现不远处丛林中还有别的人马。 看衣衫颜色,是谢璟。应当是他和他的侍卫们。 喻青骤然被干扰了注意力,视线偏转了,手上正值一箭射出,竟然擦着那野狐的尾巴射中地面。 喻青:“……” 她立刻飞速补了一箭,这次才将那猎物射中。 世子百发百中,多少年不见得失手一次,偏偏就这次脱靶,正好被谢璟撞见。 而且他似乎还正朝她这望过来,喻青当下一阵懊恼,也没停留,让随从去拾猎物,很快走了。 谢璟在旁边定定看着。 ……只看到了喻青那凌厉的目光和利落的姿势,目眩神迷,根本没发现她一共发了两箭。 发觉她很快走了,心有戚戚,这次都不眼热五皇子了,开始眼热起那只狐狸来。心想能被喻青紧追不舍,死在她箭下不都是一种幸运么? · 两个多时辰后,众人带着猎物在河边汇合,放在一起清点,顺便饮马。 喻青轻盈地跃下马,牵着它到河岸边,看它喝足了水,又让侍卫给它喂了点喜欢的萝卜。 “……晚上不如去趟南湖吧,”五皇子正在不远处提议,“派人先回去包艘船,让他们把这些好好烹烤,再多叫上些人……” 众人纷纷附和。 喻青问了句:“景王呢?他还没回来?” 侍卫道:“嗯?景王殿下早就到了。” 喻青一愣,沿着侍卫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上游的高岸上,有个人影。 谢璟正孤零零地站在那。 他又没有参与狩猎,在林中逛够了,便早早回来等着了。 周围这一群人,都是五皇子和忠武侯府的拥趸,只顾围着谢廷琛,竟然连个去唤他的人都没有。 “……” 有丝复杂的心绪一闪而过,喻青将手中马绳交给侍卫,然后径自走过去。 “哎?”谢廷琛道,“喻青,你去哪?” 喻青道:“叫一下景王。”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2节 谢璟听到脚步,回头发现来人是喻青,怔了一下。 喻青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自觉地过来了,方才在下面看着谢璟的身影,觉得心里有些沉。为了防止尴尬,她故意走出了声音。 他转身的一瞬间,河畔清风拂起他的发丝,喻青和他四目相对,竟然又有些恍惚。 “……”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谢璟道:“……世子?” 喻青道:“下面人说晚上回程要去南湖,你来么?” 谢璟下意识点点头。 “我看世子猎了不少东西呢,那只狐狸不错。”他说。 喻青:“……” 她想起自己不慎失手的一箭,怀疑谢璟是故意的。 谢璟垂下目光,扫到喻青腰间的佩剑,突然一顿,道:“世子的剑穗不见了?” 喻青的剑上本来就是不带配饰的,之前的是公主给她编的璎珞玉坠,她才一直戴着。前阵子就把它取下来了。 “嗯,”她淡淡道,“用旧了。” “……是很久了。”谢璟声音低低的,听着有些落寞,喻青感觉那股不可名状的心绪又涌起来了。 谢璟又道:“有件事想跟世子商量一下。” 喻青:“什么?” “上次我把雪团带回了王府,这些天它时常不大开心,可能是想你了,”谢璟抿唇道,“它毕竟是无辜的。世子要不要……来我府上看看它?” 喻青顿了顿。说起这事她也很后悔,当初主要是急着让谢璟离开,就说让他把小狗一起带上。后来她想,当初说是送给公主的,实际上算是两个人一起养的。谢璟走了之后,雪团可一直都是在她府里,相当于她养得时辰比谢璟多,直接让他领走了很不公平。 那只小狗不在,喻青也少了许多乐趣,她道:“我下次派人去接它吧。” “……”谢璟失望道,“好吧。那——” 谢璟只说了一个字,突然一声嘶鸣响起,同时不远处他的侍卫大叫:“当心!” 一匹马这边直冲过来,不知是发狂了还是怎样,侍卫未截住,那马闪电般就到了近前,竟是直接朝两人方向来的。 喻青瞳孔一缩,谢璟反应不及,要是被撞上,他一定没有命在。喻青不假思索一掌将他推开,同时自己也飞身后撤。 惊马瞬间从两人间蹿过去,发出长嘶,直直冲入下方河流。 而喻青的掌风太强,谢璟措手不及,被推出一丈多远,根本没站稳。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喻青一看不好,连忙伸手——没来得及拽住他。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谢璟从高岸边缘坠了下去。 第74章 喻青脱口而出:“谢璟!” 她本欲跟着跳下去, 身子探出一半蓦地停住——不行,要是她自己就算了,可眼下周围人太多。如今天气渐热, 穿得也轻薄些, 万一落水恐怕……而且衣物也不好更换。 犹疑这一瞬间,旁边“扑通”一声, 谢璟的侍卫先跳下去了。 这处河岸也不算很高, 下方水流虽然深湍, 但好歹落下去不会死人。 只要没溺水沉底,顺着飘到下游就平缓了, 那边人多, 肯定能把他救上来。 但坏就坏在, 那匹惊马也在河中扑腾,眼看离谢璟很近, 喻青只怕他被伤及。那侍卫水性也不见得很好, 艰难地拉着谢璟往旁边躲,沉沉浮浮的也抓不稳他, 喻青见状道:“会水的, 再下去两个!” 好在侍从们人多,又有两人接连下去,总算是在急流中稍稍稳住了,避开马顺河而下。 远处低岸旁的那拨人,方才也都被上游的动静吓了一跳, 涉水去把几人拉上了岸。 喻青匆匆过去, 穿过乱七八糟的人,见谢璟在那湿淋淋地咳嗽,总算放下了心。 “人没事就好!”谢廷琛道,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这是连人带马一起掉下去了?也不看着些!” 一旁有个负责看马的小厮忙道:“王爷,方才那匹马,也不知踩中了钉还是刺,突然就脱缰了,扯都扯不住啊!” 此刻问责也没什么用,喻青皱眉,让侍卫脱下外衫,先给谢璟披了件衣裳。 幸好他没受外伤,也没溺水,不然就出大事了。 经过这么一遭,暂且也不提什么南湖什么烤肉的,得先把景王安置好。 谢璟备的车就在半山腰停靠,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先把他好生送回府里。 谢廷琛把看马的仆从怒斥一番,似乎还发落了他,然后又派人先去宫里传个信,王爷突逢意外总得知会一声。 “还去南湖吗?”有人弱弱发问。 四下无言半晌,最后这群饭桶又纷纷说:“去吧去吧,船都订了。好不容易打了这么多东西,总得吃啊!剩下的事明日再说吧!” 喻青一阵无语,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 · 一行人带着猎物往山下走,喻青心下流转,又转头对自己的侍从道:“回头看看,能不能把那匹马捞起来。” 她心下不大安稳,总觉得太过巧合,那马像是奔着谢璟去的。 也不知是她多想,还是的确有鬼,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 回程路上,喻青骑马心不在焉。 总是想起谢璟拢着外衫,脸色煞白的一幕。 山间本来就凉些,落水吹风,回程乘马车也得一个时辰起步,不知回去又折腾到几时。 回城后,喻青打发几名玄麟卫去问问,说是方才景王的车架已经到王府了,后来太医也赶过去瞧了,应当无大碍。 当日晚上,在微云山落下的侍卫回来复命,说那匹溺亡的马,被他们捞起来检查了一番,蹄子确实有尖刺,缰绳看着也是从薄弱处断裂开的,和当时的小厮说法一致。 这没能打消喻青的疑心。 惊马确实难以驾驭,但那么多方向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朝着谢璟?难不成因为他衣着鲜亮,连马都喜欢么?不可能的。 仔细想来谢璟这一整天下来多半也不曾同其他人接触过,除了一直跟随他的侍卫,只有谢廷琛跟他同行了片刻。 而谢廷琛对他半点都不友善。 谢廷琛做的?还是混迹在他队伍里的其他人? 宣北侯、忠武侯都是武将名门,几代的世交。虽然喻青对五皇子观感一般,但自小相识也有不少年,尽管她数年不在京中,也觉得他一直没变样,或者说,从来也没太大的长进。 因此想起谢廷琛,总觉得他那直眉愣眼的,没有背后谋算旁人的缜密心思。 但喻青转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看清? 她连枕边人都看不透,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曾经她对清嘉公主深信不疑,现在想起清嘉就觉得费解又可怕。清嘉从未存在过。一个幻影,一个假面,却能如此真实。 她想到这突然愣了一下,她竟然为了谢璟,怀疑起别人?他不才是秘密最深,心思最重的么? 仔细一想,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来游猎?还是主动跟着谢廷琛来的。他要是不来,谁能害他? 谢廷琛没什么心眼,背后却站着一群世家,瑞王想必一直不好公然动他。谢璟装无辜是信手拈来,焉知不是他在嫁祸?谢廷瑄的尸骨还未寒呢。 她发现一旦她看到谢璟,就会情不自禁地偏袒他、维护他,几乎原谅了一切,想到全是他的好。 只有在远离他的时候,孤身一人方能清醒,想起他的欺骗、背叛,和自己的漫长的沉痛。 人总不能重复上当。 但是谢璟那明显惊慌的面容,还有那一瞬间想抓他却没抓住的惊心动魄,做戏要做那么真?就不怕一不小心出个好歹吗? 可是他最终确实也安然无恙,如果她不在场,可能就是他的侍卫代替她的位置……总之不会真的让他死于马蹄下的。 · 喻青脑子里在打架,睡着的时候,感觉神志还是一团乱麻,到最后浮现出来的,是浑身湿透、没有血色的谢璟。 她做了个梦。 人在梦里经常分不清过去和将来的,她一开始没有发觉对方出现有什么不对,甚至还痴痴地来到那人的面前,然后发现那张脸上满是泪痕。 “怎么哭了?”喻青忙道。 清嘉说:“你不怜惜我。” 喻青受到这样的指控,相当无措:“我怜惜呀……” 清嘉道:“你都把我推进河里去了,也没来救我。” 喻青:“……” 她哑口无言,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我……” 然后她猛然惊觉,这到底是清嘉,还是谢璟?她又陷入了相同的梦魇么? 再抬头默默流泪的清嘉果然不见了,是湿淋淋的,满脸委屈的谢璟。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而且也不会疑心我,”谢璟轻声道,“你一定都不记得了……” 她醒来时晨光熹微,把脸埋进掌心,平复着呼吸,隐约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如果是清嘉,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飞身去保护她,亦或是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中,让她安然无恙;退一步,她起码也会更快更敏捷,抓住她不会让她坠落;最坏的可能,清嘉落水,她一定不会瞻前顾后,不论如何先去救她。 事后不论谁有嫌疑,她一定追究到底,加倍奉还。 但对谢璟,她没做到,但她又没袖手旁观,只是有所保留而已。本质上还是救了他,这算第二次了,仁至义尽。 为什么她要愧疚? 喻青一直告诫自己,别把他和公主混为一谈了。 但……他不就是公主吗? 喻青觉得自己快分裂了,强行压下百般纠结。说白了那些皇子之间一向斗得厉害,成王败寇多得是,何苦为这费神?若换成什么六皇子八皇子的,她根本不会多管闲事。 谢璟也是一样的,他和她又没别的关系。 今日宫里果然也召了人去询问景王落水一事,在场人证众多,谢廷琛和那帮公子哥说法相同,都是惊马冲撞,景王恰好离岸近,躲避时失足坠河,很快就被侍卫救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3节 单独面见瑞王时,喻青如实相告:“……昨日臣与景王并未全程在一处。只记得除了侍卫外,他只同五殿下接触过。那匹惊马的确蹄下有伤,但当时直朝着景王而来,有些可疑。” 瑞王皱起眉来,就当喻青以为他要追问细节时,只听他道:“……为何你跟他没有全程在一处?” 喻青:“……?” 瑞王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罢了,本王知晓,你且去吧。” 估计他开始酝酿着找五皇子那边清算了,也不知往后一段又有多少风浪。 · 这两日喻青就正常去北宸司上值,傍晚回府后,听人报有客上门。她去前厅,发现是谢璟的侍女冬漓。 “世子大人,”冬漓小声道,“这是雪团。” 原来她是把狗送回来的。上次谢璟说起后,喻青也没去他府里取,就让侍女送了一趟。 喻青让人先把狗抱走。 都是熟人,喻青一直对她们不错,知道她们一直帮谢璟瞒着真相后,便直接把她们送回去了,后来也一直没见过面。 冬漓自知理亏,怯生生的,喻青不至于跟她过不去,问了句:“姑娘在王府还好?” 冬漓点头道:“嗯,我和秋潋还在殿下身边。其实一直想感谢世子,没机会说……” “不必客气了,”喻青淡淡道,然后不经意地道,“你家王爷现在如何了?” 冬漓仿佛就在等这句话,忙道:“上回在微云山着凉受了风寒,发了两三日的烧呢。今日才好转些,但也出不了门,这才让奴婢先将雪团送来。” 喻青:“……” 她心想落个水而已,还以为喝点热汤好好睡一夜就无恙了,怎么还能金贵成这样?喻青顿了顿:“那……” 冬漓小心翼翼地抬眼,喻青道:“那让管家去装些补药,给你带走吧。” “……”冬漓道,“好的,多谢世子了。” · 谢璟养了几日的病,也没想到自己如此倒霉,其实风寒不算什么,本不至于连床都起不来,但浸了冷水,吹了山风,把遗留的旧毛病诱发了,按理说他早就该恢复,之前都是偶尔隐隐作痛,这次竟然格外厉害,可能是体内的余毒发散了出来。 瑞王来看望他几次,之前昏昏沉沉的也没说上几句话,今日才算有些精神。 “往后就让段知睿跟着你,”瑞王道,“你这边还是不太平。” 谢璟恹恹道:“嗯。” 瑞王问了他当日是否察觉到什么疑点,谢璟叹道:“没注意别人太多,容我想想罢……” 瑞王不用猜都知道他注意的是谁。谢璟留在京城里,有金羽卫玄麟卫照看着,总不至于有大祸,谁知他跑去京郊,一个没看住就成了这样,看他病没好全,也不忍数落他,最后就撂下一句:“现在知道落水的时候先救谁了吧?救皇兄!人家喻青根本不管你。” 谢璟:“……” 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瑞王还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他道:“喻青管了,她没出手的话,我现在就凉透了。再说她也想救我,我听见她喊我名字呢……” 瑞王堪称恨铁不成钢:“谢璟啊谢璟,咱们家怎么出了你这情种!” 谢璟姑且把这句话当成了褒奖。 晚些冬漓回来,谢璟立刻问:“怎么说?” 冬漓道:“世子把雪团收下了。” 谢璟:“……还有呢?” “……世子还很关心殿下的病情,”冬漓道,“听说您卧病不起,很是担忧,本想来探视的,但是他说那边事项忙,恐怕抽不开身,让奴婢给您带个话,让你多加休息早日痊愈……” 谢璟幽幽道:“假的吧?” 冬漓顿时垂头丧气:“好吧他确实没说过,是我编的。” 谢璟哀道:“还真是假的啊!” 冬漓:“……” 她说:“不过世子送了药材呢,好多盒,你看看吗?” 谢璟叹道:“放着吧。” 于是暂留王府的太医就收到了一干药材,暂且分门别类装入库房,打开一盒就被晃了眼睛——这么大的人参连皇宫里都罕见,几百年才能长成啊? · 所有人都走了,谢璟在房中独坐,凝望着摇曳的灯火,双眼干涩。 连日的打击和苦闷之下,他真的已经身心俱疲。连眼泪都流尽了,此刻都没有力气伤心。 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也都没有用。 示弱讨好流眼泪,他已经没有资格。就算坠下崖岸,病容憔悴,也得不到施舍。 ……到此为止吧。 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谢璟满心的死灰就又燃了起来,他抓紧了手下的锦缎。 就算被讨厌,被憎恶,他也不想放手。如果以后和她形同陌路,那他死都不瞑目。反正都到了现在的地步,不会更坏了,他也不害怕更多的痛苦了。 谢璟毕竟不是真的白活了二十多年。 在宫门口从白天跪到晚上,在暗无天日的佛堂被人苛责,在被蛇咬死的尸首前哭得撕心裂肺,在药效发作的晚上生不如死,在滴水成冰的行宫里跟侍女一起做针绣换碳火……全都被他撑下来了,没有什么苦他吃不下。 除了隐忍和等待,他也最擅长承受伤害。 所以,如果能换取他想要的瑰宝,他无所谓心头再插一把剑。 第75章 及至下一次朝会, 景王仍告病缺席。 不知道小小风寒为何拖了五六日没有好,下朝时谢廷琛道:“他莫不是在碰瓷?回头父皇又责怪我!” 在皇帝那,景王落水虽然是场意外, 但成因还是五皇子组的局。 这人再过几年也而立了, 收不住心,最近给他的差事办得不利落, 休沐还有心情结伴出游, 最后没管好马差点把皇弟给伤了, 便数落了他几句。 谢廷琛忿忿不平,喻青未置可否。 她也稍有些怀疑, 不知道谢璟那边是怎么回事。 晚些时候, 段知睿来了趟北宸司, 喻青同他谈了会儿公务,及至中途, 他问了句时辰, 道:“不早了,我得先走一步, 等下要去景王府换值。” 喻青一怔, 道:“我记得段将军不是一直在皇宫么?” 虽说金羽卫负责守卫皇室,皇子自然也算其列,但段知睿是副使,他亲自轮值都是驻守皇宫的。 段知睿道:“唔,最近调了一下班。” 喻青停顿片刻, 现在她早猜出段知睿是瑞王的人了, 心照不宣而已。想来三年前段知睿攀着废太子进金羽卫时,就已经在暗中为瑞王做事,前人倒台之后, 他的根系还算稳固。 现在调到景王府,应当是瑞王的安排。段知睿有些本事,有他在,起码能保证谢璟的安全。 喻青问了句:“哦,那将军可还习惯新差事?” “还行。到哪不是当差,挣点俸禄也不容易……”段知睿叹道,“不过这几日还挺清闲,景王病了嘛,也出不了门,我也待在王府就行了。” 喻青道:“他还没好?” 段知睿唏嘘道:“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些天了。太医现在还没走呢。” “……”喻青总觉得今日段知睿格外嘴碎,道,“兴许天生体质不好罢。” 段知睿轻轻喉咙,站起身,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喻青点点头,但段知睿一时没动地方,反而是看着她,喻青:“?” 段知睿:“……统领,回见。” 喻青见他转身出门,突然道:“等等。” 段知睿回头。 “这会儿玄麟卫换岗,我也巡视一下,”喻青拿起剑来,缓缓道,“正好一起出门罢。” 段知睿欣然道:“好啊,不然统领就跟我一道去玄武街上?” 喻青:“……” 她其实尚在犹疑,但段知睿这么说,她就顺水推舟,淡定地点了点头。 · 两人骑马往玄武街走,喻青心思也不在路上,这时隐约听得几条街外有些喧嚷,抬头一看神色一凛,只见那边竟冒出了黑烟。 这是繁盛地带,走水恐有伤亡,喻青带人就直接过去查看了,着火的是个挺亮丽的楼阁,在最顶的三层烧起来的,下方人都已纷纷撤离,她才要问情况,这时几个人匆匆忙忙跑来,背后还跟着一小队玄麟卫。 “哎呀,坏了,公主还在里面!”其中一人焦急大叫。 喻青一愣:“什么公主?” “殿下!殿下小心!” 喻青抬头,见冒着浓烟的围栏边出现一名少女,逃过来却不知所措,眼看周围的火要燎到她了,喻青高声道:“姑娘,跳下来!” 少女犹豫,毕竟这也有两三丈高,喻青策马而去,同时伸出手:“没事的,我接着。” 那姑娘心一横,径自跃下,她也不算重,喻青自然稳稳将她接住,身下还有马能承担一些坠力,她没觉得太勉强。 旁边那几个人过来七嘴八舌地叫殿下,喻青不由得纳闷,京中几时有这样的公主? 这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模样秀丽,身上沾了灰尘,及至这时才觉后怕,当即大哭失声。 喻青不擅长应对这场面,手臂顿时僵硬了。 · 黄昏,景王府。 “其实差点就要把他领过来了,”段知睿道,“真的,世子他答应得好好的,说要来玄武大街……” 谢璟幽幽道:“算了,下回还是我自己想办法罢。”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4节 段知睿也不见得很靠谱。 他其实差不多快好利索了,除了稍微咳嗽、有点虚弱外没大事。 今日朝会告假,主要的原因是户部的奏折还没写完。总想着喻青的事,也没心情写,而且这东西又不容草率了事,提笔滞涩得很,半个时辰才写了几句,谢璟不想为难自己了。 上次提过一封奏折反响不错,这次朝会难免被人提及,若问他后来的进度,到时候在满朝文武面前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一想就头痛,干脆继续称病,把事情拖到下一次。 段知睿解释道:“的确是意外。没想到出来个公主,把世子拐走了。” 谢璟愣了,蹙眉道:“公主?哪个公主?” 段知睿将始末同他讲了一遍。 喻青救下的少女来自澜洲,澜洲位于东南海岛,是本朝的附属。她出身澜洲王室,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竟然带着数名侍从和文书直接离家出走,漂洋过海地到了对岸,不久前刚从沿海一带来到京城。 但她随行之人不多,不慎露财太过被贼人盯上,后来中了套,公主被扣押下来,一开始说付够了赔偿就放人,后来又反悔让她下属继续去筹银子,调开了下属,就欲轻薄公主,而公主年纪轻轻却很有胆量,直接点燃了一坛酒,引得四面八方来人,最后两个贼人被烧得半死,公主被救下,没有其他伤亡。 “毕竟身份贵重,得仔细些,”段知睿道,“统领就先把那一拨人带到北宸司去了……” 他说完一看,谢璟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 段知睿正要问,谢璟喃喃道:“……公主么?” “是啊,”段知睿道,“挺巧的。话说回来,当初殿下你也是公主呢!” 谢璟抬眼,眼神幽暗,道:“是啊。” 段知睿早就认识谢璟,只是不熟。 最近来他府中当差,发现这九殿下是有点多愁善感,经常一个人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想了一会儿就会整个人陷入一种十分奇怪的氛围中,瞧着让人怪不是滋味的。 他心道想必谢璟还是为了喻青,先前他就听说了,当初他为喻统领哭了一宿,十分痴情。 回头他就告诉了瑞王殿下,主要是觉得谢璟也不容易,希望瑞王别再棒打鸳鸯了,可惜瑞王依然古板守旧,提起谢璟和喻青就抚膺长叹。 毕竟瑞王年过三十,年纪大些,和他们这些年轻人之间有沟壑了,怪不好劝的。 “殿下也别着急,下次还有机会,”段知睿道,“其实两年以前臣看您和喻统领就是天造地设,现在也差不多啊。虽然瑞王殿下不大看好,但臣说实话还是挺感动的,兜兜转转不容易。臣年少时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这世间还是真情最重要,断袖磨镜都大有人在呢……” 他说到最后,谢璟脸色反而更白了。 “我头疼,”谢璟扶额道,“段将军,你还是先闭嘴一会儿吧。” · 都不用等多久,到了第二日,京城里就传起了喻青英雄救美的轶事。 事发在大街上,围观者众多,玄麟卫统领喻大人骑着骏马飒沓而来,临危不惧气质凛冽,将那落难女子不偏不倚地接入怀中,而姑娘则直接依偎他梨花带雨…… 京城百姓人多且闲适,特别爱听街头巷尾的流言,若是有名的俊俏公子美貌佳人,那就更是津津乐道了。 喻青本来就颇受瞩目,二十几岁平步青云,还生得一副清隽白皙的好姿容,自从领了玄麟卫统领一职后,偶尔随卫兵出巡,没少招人驻足观看。 统领丧妻之后,一直没续弦,也不知谁能做得世子夫人。这事一出,立刻成了美谈,说兴许这就是天降的缘分。 美谈传到景王府里,谢璟一剪子下去,差点把花枝剪掉一半。 京城里的人怎么如此听风就是雨? 不过是路过救了一下而已。三年前喻少将军还和清嘉公主携手出游呢,这么快就忘了? 可怜的清嘉公主都去世了,也不尊重她一下。 谢璟将银剪放下,支起额角。 他好不容易收拾了心情,从之前的愁云惨淡中好转一些,转眼又有了新的忧惧。 先前也有阵流言,他就不放心,还专门问了下冬漓。那次可谓弄巧成拙,虽然香囊是谁绣的解决了,可是暗卫被抓住,直接把他也给拽下了马。 但当初他和喻青还是朝夕相对,人就在眼前,总归不会太焦灼的。 现在……喻青跟他决裂了,他什么也插手不了。 而且,听说那还是个……公主? 落难的公主,无家可归,被人欺负,没有依靠,何其相似。 喻青对清嘉公主的爱戴、呵护,没有人比谢璟更清楚了。 喻青一直很受姑娘们的喜欢,他也知道。她对女子也都很良善,无论是公主、世家小姐还是侍女们。 谢璟从前只是怕别人代替他独一无二的位置,现在他终于往深了想想,惊觉自己竟然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 同样的面貌和秉性,喻青对清嘉那么喜欢,他却无法获得偏心。除了她厌恶阴私欺骗之外,也许有另外的原因呢? 难道她……只会对女子有兴趣? 谢璟顿时坐立不安了,若真如此,他可就不是困难重重,而是走投无路了。 由于喻青曾经主动说过不想跟清嘉圆房,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格外旖旎之举,所以谢璟也没发觉过不对。 现在他开始不住地回忆自己和喻青的过往,想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否有端倪。 喻青抱过他,亲过他,喜欢握他的手,特别喜欢看他……这算吗? 他把自己想得脸红心跳一会儿,艰难地分析,又觉得就算亲密,也很清白,不像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他也……不确定啊。他又没有其他经验,最多就是看话本看得多些。 谢璟不敢细想,怕自己大病初愈,接受不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给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哪个公主,也许喻青还是对她一样好,谁做妻子,喻青都会善待她的。他就是走运,恰好撞了上去,全靠假身份和一纸婚约才和她做了夫妻,没了之后就一无所有了。 她的剑其实不是为了他舞的,月下花前,看谁都美丽,喻青可以爱慕任何人。 现在那个来路不明的公主,就在喻青的北宸司,那里原本有他的位置。 幻觉中,谢璟好像已经看到喻青亲昵地拉起她的手,柔声细语地关照她,抱起她,甚至还亲吻她的额头。那些全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感觉呼吸困难,胸口酸胀得厉害,惶惶然站起身,心想:绝对不行。 谢璟挑了衣衫,梳好鬓发,好几日没有好好打点过自己,这会儿对镜而视,发觉病容还未消。脸色差得很,嘴唇无血色。 他失落起来,这怎么去见喻青啊?要不去找些脂粉,遮一遮? ……算了。他现在恐怕没耐心描画。 谢璟带着侍卫门匆匆出府,凭着一时冲动就到了北宸司门口,望着朱红漆门和两侧威严的卫兵,稍微定定神。上次从这出来时太惨烈,他都不用再来,一想到这条路就又心碎了。 “景王殿下!” 众人见他纷纷行礼,卫兵道:“殿下亲至,所为何事?” 之前在北宸司待了许久,卫兵们对他还不算太见外。旁人不知他离开的原因,都以为是普通调任而已。 谢璟微笑:“之前我在府司中还留有一些字画,今日得空,想来取走。” 第76章 卫兵将谢璟迎到熟悉的正厅。 谢璟发现, 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她,但现在说害怕也晚了,他沉下一口气, 步入门中——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人。 谢璟一怔,回头问道:“……统领人呢?” 守卫道:“统领?统领方才去了后苑。” 谢璟脚步顿住, 有些犹疑, 这个时辰喻青通常都在处理公事。 “殿下?”卫兵道, “您要取走的是哪些?属下们帮您去拿。” “不急,”谢璟拂袖转身道, “本王先去同你们统领问个好。” · 北宸司的后苑没有前一带那样威严肃穆, 与禁军操练的校场也隔了一段距离, 内有几座亭台屋室、假山池塘,是整座府司中为数不多的清闲去处, 谢璟从前也会来这边走动。 半路上, 他隐约听到乐声,越往里, 声音就越真切, 似乎是笙曲。 绕过假山,就看到那处临水的亭子,里面有两个人影。 其中一名陌生的少女在吹笙,而喻青背对着他们,姿态闲适, 一手支着腮, 似乎正在细细聆听。 谢璟缓缓道:“……是她么?” 卫兵没听懂景王这没头没尾的话,见谢璟注视着那位姑娘,便解释道:“那是澜洲的南月公主, 她是暂居于北辰司的。” 他要上去通传,谢璟抬起手,阻止了他,轻声道:“别打搅了,听她吹完罢。” 乐曲悠悠扬扬,婉转动听,谢璟只觉得漫长极了,他默默地注视着喻青一动不动的背影。 终于等到那公主停住,放下笙来,对喻青笑道:“听起来怎么样?母亲从前说,这首曲子我吹得最好了。” 喻青清冽的声音响起,道:“不错。我也从未听过这样好的笙。” 谢璟愣了,那一瞬间几乎想冲上前去,让她重新听一遍、重新说一遍。 这明明没有他弹的曲子好,她怎么就听不出呢? 她以前还夸过,说他的琴是她此生听到最好的曲子,谢璟这两三年还会抽空练琴,就为了更精进些,以防被别人给超过了。 这话她究竟和多少人说过? 也许好不好听根本不重要。喻青喜欢的话,什么都是天籁。 仿佛被人迎面泼了冰水,谢璟急切的心情复又黯然了。 · 喻青有点犯困。 昨日当街得知这偷跑出来的公主,她也是吓了一跳,只得先将人带去北辰司安置,然后又递了封急奏给皇上,说明缘由。 南月火海逃生,受了莫大惊吓,手上还被灼伤。进了府司,才止住哭泣,就见周遭全是面庞严肃人高马大的卫兵,她人生地不熟的,顿时惊慌了。 喻青便先让人去整理了一处偏院和几间房,让她和她那一群苦着脸的随从暂且歇下,然后多陪了她半个时辰。 让大夫给她包扎了伤口,又送了饭菜,南月吃饱了终于平静下来,絮絮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喻青听了,也觉得这姑娘挺可怜。她是澜洲王的女儿,自从母亲病故,就没人宠爱她了,王上续娶的王后对她很敷衍,前些天要把她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贵族,南月可不想一辈子断送在那,于是带着几个忠心的仆从,偷了文书整理行囊,连夜出逃。 从澜洲一路风尘仆仆地到了中原,发现外面的世界也不甚美好,不过为了自由,都不算什么。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5节 不想到了京城,竟然遇到歹人,差点伤了性命,小公主才终于害怕了。 喻青安慰了她一会儿,心想天下王室怎么都一个样?托生在里面的姑娘看似风光,其实个中辛酸苦辣不必旁人少。 同时又觉得这公主也很有气魄,虽然哭了挺久,但当时放火烧人时可一点没手软。 兴许是还有阴影,晚上喻青要走的时候,南月小声说怕还有贼人,她都不敢睡了。 于是喻青叫她放心,说此处均由禁卫军把守,谁擅闯谁掉脑袋,极为安全。 今晨听宫里的消息,说之后会派人知会澜洲王室。 喻青心想若她回去,不还是受欺负?不如在中原安家算了。 但这一来一去最快也得月余,也不知他们后续是否要派人来接,一时也没着落。 除此之外,皇帝没管别的,也没提让这公主安置到哪。 南月一直住在北宸司也不大方便,三五日还好,久了总不合适,这毕竟是禁卫府,喻青打算差人给她找个宅院。 午后她听下属们汇报了近日诸多事项,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感觉头脑有些僵。 出门透气看到南月,说北辰司太大,哪哪都威严,她都不敢乱逛,喻青想了想,就带她去后苑。 这里景致不错,公主心情愉悦了些,就提议给喻青吹首曲子听。 因为喻青救了她的缘故,她对喻青有着天然的信任和好感。喻青其实有些不自在,就像从前总跟着她的忠武侯府贺大小姐似的,太冷漠也不好,太亲切也不好,总觉得尴尬。 她勉强听了一会儿,曲声悠悠,日光暖融,她又刚忙了很久,倚着凭栏放空着听,竟然听得想打呵欠。 喻青一手支着头,略有昏沉,并未察觉别的。 南月问她时模样很期待,她总不好说自己不太懂笙,就夸了一句,南月立刻笑容灿烂,然后她目光突然定在后方:“咦?” 喻青回头,当即愣了下。 假山前的那片花丛前,谢璟就站在那,融在清丽的花影中,恍如幻境。 他不是还在王府养病么? ……确实是他,京城里没有第二人是这种形貌。 喻青都怀疑自己已经睡着了,在做梦,谢璟怎么突然来了? 旁边卫兵报道:“统领,景王殿下来找您,方才属下不好打扰。” 她抬眼和谢璟遥遥对视,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 但他周身就是萦绕着一种浅淡的氛围,她也说不好,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作,她竟然感到了一丝……哀怨? 喻青心下犹疑,不影响口中平静发问:“殿下可是有事?” 谢璟走上前来。 “今日来取之前遗留的物件,”谢璟道,“过来跟统领打声招呼。” 喻青的第一反应是,他真的病过一场。 虽然依旧衣冠楚楚,龙章凤姿,但不能完全掩盖病容。 他的下巴好像又变尖了点,唇色很淡,似乎连衣带都宽了几分。从前清嘉也这样,每次在病中,都有这种苍白的憔悴。 虽然谢璟并不明显,但她还是看得出来。因为这张脸她太熟悉,足以发现这些细小的变化。 一次落水,怎么成了这般? “……方才来时还在想,哪里来的这么好的曲子,”谢璟道,“原来是这位姑娘啊。” 喻青道:“这是南月,是澜洲公主。” 南月下意识看喻青:“这……” 喻青道:“你称景王殿下便好。” 南月乖巧道:“多谢景王殿下。” 看着她们,谢璟竟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他声音有些滞涩,对南月勉强笑了一下:“嗯,那公主就请继续吧,本王不打扰了。” 等他走了,南月才从见到生人的拘谨中回过味来,眼神发亮道:“刚才那是皇子吗?天呐,可比我那些兄弟好看多啦。你们中原这里的王爷都长得这般俊俏么?” 听别人夸谢璟,喻青觉得有点怪。 “……也不是,”她顿了顿,“别人和他都不同。” “他多大年纪啊,”南月道,“皇子都要成亲很早吧,他娶妻了吗?” 喻青一愣,她知道清嘉的生辰在四月,和自己成亲前正好过了二十,后来也没机会给她庆生过,其实也不知那是不是谢璟真的生辰。 “二十三了吧,”喻青道,“没娶妻呢。” “哦……”南月转念一问,笑道,“那统领哥哥,你成家了吗?” 喻青:“……” 喻青淡淡道:“成过,但我妻子已经病逝了。” 南月一怔,然后道:“你别难过。” “我母亲也是病逝的,我很伤心,”南月安慰道,“不过,虽然她人不在我身边,但她一定心里永远想着我。你妻子也一样。” 喻青看着这天真的少女,突然心头一热,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难受。 她叹道:“不一样的。” 耽误了一会儿时辰,她也没再听南月吹笙,回到正堂,发现谢璟只取走了一幅画——题着《望海潮》的那一幅。 拿走什么不好,竟恰好把她最喜欢的拿走了。不过,本来也是他的。 · 南月歇息了两三天,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京城这么大,来都来了,自然还要出去转转。 喻青不放心她和她那几个侍从,加派了几名卫兵跟着她。 傍晚她即将回侯府时,发觉公主还没回来,不知是在哪玩得正开心,喻青问了句,说她去了灯笼坊。 喻青刚好顺路,便去瞧一眼,想着最好别再那边逗留太晚——那片坊市虽然热闹,但有不少晚上开张的生意。倒不怕危险,只是多少有碍观瞻。 到了附近,喻青在一间名曰“听雨阁”的茶楼下看到两名卫兵,走过去一问,公主就在上面的雅阁中。 此处不仅有弹词唱曲的,还有说书的,喻青上楼来到雅阁外,略听了一耳朵,现在讲的是近日风靡京城的新话本,痴男怨女新欢旧爱,似乎正在跌宕起伏处。 南月就在雅阁内对着门口的座位上,听得津津有味。 喻青正欲叫她,旁边只听一人道:“这几年话本感觉没有先前好了。” 喻青脚步一顿。 南月道:“真的吗?” “都是大差不差的桥段,”那人笑道,“都不推陈出新。” 南月道:“那应当是你之前都看过了,我一次听,很新奇呢!” “也是……”那人道,“你喜欢的话,回头给你推荐几本好看的。” 南月欣然道:“好啊!” 这时说书人说完这一回,告一段落,南月抬头,瞥见门外有个熟悉的人影,当即道:“咦,是统领!” 喻青走近,同时也看清了那个侧方位置上,方才同南月言笑晏晏的人——谢璟。 谢璟看到她,手中折扇兀地停住,眼睛也微微睁大,原本温和的笑容收回了些许。 喻青也不知道,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现在怎么会悠哉悠哉地一起听书。 谢璟不是才病愈么,好似连户部都没怎么去,眼下却在这里撞见他。 喻青在这方面到底有些迟钝,不如平时那般机敏。 两三息后,她才想到什么。 南月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前几日谢璟来北辰司一趟,恰好见到她,还夸了她的笙动听。 记得那时,谢璟的眼神就一直在南月身上。 现在,两人也相谈甚欢,脾性相投。 “没想到景王殿下也在此处。”喻青道。 “哦,今日恰好碰到公主,便请她喝盏茶。”谢璟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南月问道。 喻青道:“嗯,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 南月乖乖道:“好,正好话本也听完了,那咱们走吧。” 她回头礼貌地跟谢璟告了别,喻青领着她转身下楼。 谢璟的笑容有些僵,压下满腹心虚。 他这几日真是茶饭不思,做梦都是喻青跟人拜堂成亲,盖头揭开,新娘却是旁人。他反复纠结许久,真的不能坐视不理,可他又管不了喻青,最后只能釜底抽薪——不管怎么样,先把南月跟她强行分开。 纵然知道这样很不择手段,谢璟还是做了。 喻青挺喜欢她的,谢璟想,等她知道了,或许又要对我生气。 说他自私也好阴险也罢,他都认了。面对喻青时,却还是不大敢抬眼看她。 他今日到宫里去安置好了一切,下午便让段知睿去打听南月的动向,然后赶来巧遇。 景王殿下不仅人好看,性情也温文尔雅没什么攻击性,南月年轻单纯,很快就放下了戒心,一聊起来快把自己的家底都漏完了。 谢璟起初还在暗自庆幸,后来听她讲她母亲过世,在王宫里如何跟人斗智斗勇,后来如何又一个人离开王室,最后竟然又是动容又是心凉。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喻青喜欢太正常了。 他临轩向下望去,喻青和那公主正并肩往北宸司的方向走——喻青的确是特地来接她的,还要亲自送她回去。 谢璟心里登时又是好一阵酸涩。暂时分开,能管用吗?喻青是个坚定的人,要是真的喜欢,谁能拦得住? 到底怎么把她的心抢回来? · 楼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6节 喻青本来是要回府的,却不自觉地跟着南月一起折返。她轻声问道:“今天景王同你说什么了?” 南月道:“我们聊了挺久呢,有好多,不记得了,他人挺好呀!请我吃了点心。” 喻青沉默片刻。 “对了,他还告诉我,”南月说,“我的身份很尊贵,总在你这里也不合规矩。所以他已经帮我在皇宫里安排了一间宫殿,专门给我们住。还会给我分些侍女、金羽卫,以后出来玩也可以跟着我……统领哥哥,这几日真是麻烦你了!” 喻青道:“……这样啊。” 第77章 “宫殿已经收拾好了, 人也备齐了,明日就让那姑娘住进来罢。” 谢璟点点头。 容妃协理六宫,当晚就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谢璟先前来找她, 让她帮忙在宫里安置个姑娘, 容妃一瞬间还纳闷,以为谢璟终于转性了。 后来稍一打听, 就知道姑娘原来就是被喻青救下的那位澜洲公主。 搞了半天, 还是因为喻青, 这两人真是纠缠不清了。 作为过来人,且在后宫多年, 容妃哪能不知道他的算盘。 谢璟前几日落水病了一场, 看着还有些蔫, 容妃无奈把他领到面前,道:“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能把人家隔走一时, 难道还能隔走一世么?” 谢璟心想, 怎么连母亲都来扎他的心。 容妃悠悠道:“听你皇兄说,自从你从喻青那出来, 天天晚上哭……” 谢璟:“……” 谢璟道:“他胡说八道, 根本没有天天晚上!” “那孩子我见过几面,看着面冷,却像个重情义的,为人也好。从前他对你不错,前两年你不在, 逢年过节, 他还记着让府里人往我这送礼呢,”容妃忍不住劝解道,“我看你不妨好好同他把话讲清楚, 重归于好也未可知呢。” 一开始她也难以接受谢璟和喻青的事。但谢璟看着实在是拽不回来,她这小儿子一辈子多灾多难的,又哪舍得管教,也只能先由他去。现在人家同他生分了,容妃没办法,还得帮他调和调和。 “我讲了,也求了呀,不管用的,”谢璟委屈道,“自从她知道以后,就再也不跟我好了。再过不久都该另娶新欢了。” 容妃总觉得喻青不会不念旧情,也不至于故意责怪他,让谢璟伤心至此。 谢璟从小当女儿养的,养成个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性情,遇事总往坏处想。 人家未必对他多坏,他自己不满意,就自顾自先委屈上了。 至于娶妻这种大事,又不是儿戏,哪会说娶就娶? 容妃心想,正好过几日有百花宴,到时候同宣北侯夫人聊一聊,不也就打听到了么? · 喻青带南月回了北宸司,回府就比平日晚了些时辰。 雪团扑在她的怀里,又开始嗅,现在喻青已经了解了,其实是它能认出谢璟的气味来。今日明明她同谢璟都没接触,它竟然也能辨认得出,必然是对谢璟十分依恋的。 以前谢璟确实对它也好,当时喻青在骁骑营任职,不在家时就是公主陪它玩。喻青晚上回来得早,就和公主一起遛狗,携手绕着荷花池漫步,顺便喂鱼。 有时候两个人在雯华苑下棋,雪团总趴在公主的腿上,公主就动也不动地让它睡,下完棋,和喻青一起小心地把它抱起来,放回窝里。 ——谢璟大部分时候其实也不坏。 喻青不知道他是清嘉时,就在不自觉地照拂他。 就算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能这么讨人喜欢,也不太容易吧。 所以,南月动心也是正常的。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怎么不是一段佳话呢? 喻青有种属于自己的宝物被夺走的感觉。虽然这宝物本不属于自己,别人也没有夺,可她确实失去了。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发泄这种不甘。 她在后院练了一会儿剑,剑气纵横交错,却总是有滞涩,她慢慢地停下来,许久以来第一次有想把剑丢出去的冲动,今晚手感太差了。 以前她还眼巴巴地去给公主舞剑,就为了哄她开心。只要公主莞尔一笑,她就觉得心满意足,只要她喜欢,那喻青可以一直为她舞,可是公主真的喜欢吗? 谢璟不习武,想必对剑也不感兴趣。 那他喜欢什么? 喻青思考片刻,觉得有一点一定很明确,他喜欢漂亮的东西。 不论是谢璟,还是清嘉,都对仪容十分上心。谢璟偏好浅色,整个人都显得透亮、精致。 喻青平时固然整洁干净,但未见得多留意自己的衣着,为了沉稳威严些,总是习惯于深色,这色调看着确实容易乏味……比如玄麟卫的卫兵就都一团乌黑的,只有谢璟宛如会发光一般。 · 翌日,景王殿下是亲自来北宸司接南月的。 他乘着一架豪华宽敞的金丝木马车,风度翩翩地走下来。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一侧的耳垂上,竟然戴了枚极小的钉饰,是枚蓝色宝石。 男子戴这些并不常见,可谢璟同样也搭得不突兀,一身湖蓝清雅矜贵,那枚耳饰恰到好处。 喻青没忍住看了好几眼。 宝石经光一照,亮晶晶的,晃得人眼晕。 南月领着侍从们出来,她才堪堪回神,不知怎的喉咙中有些干涩。 谢璟来接南月,目的很简单。 他不来接,喻青一定亲自送。他觉得最后一程也别让两人独处了,毅然决然地过来使绊子,顺便还能看一眼喻青。 也不管能不能比得过南月,反正他是好好打扮了一番。 但他看到喻青时,却一愣神,发现她罕见地穿了件月白云锻的锦袍。面庞如同冷玉般无暇清透,整个人风采翩然,犹如月华。 她平时都不这样啊。 他猛然发觉,南月穿的也是浅色的衣裙。难不成……这是特地为了和她般配些?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不定,越看越觉得不清白。 ……这可怎么办?谢璟心想。 他轻轻喉咙,对南月道:“走吧。” · 从北宸司到皇宫也不远,一时半刻的工夫,喻青本来想送她过去就行了,谢璟却还来了一趟。 他的态度不可谓不真诚,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堪称无微不至,喻青早就领教过了。清嘉就是,柔情似水,温和熨帖。 南月回头,毕竟这几日她跟喻青最熟悉,现在离开很不舍,喻青看着她,顺势道:“我送送你吧。” 谢璟道:“……有我就好,世子还忙,就不劳烦您了吧?” 喻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谢璟:“……” 他哪敢同喻青作对,艰难改口道:“……好吧,那世子也跟来吧。” 南月个子小,上马车有些费劲。 谢璟突然又想到,喻青这人可谓能动手就不动口,一言不合就把人抱来抱去,他连忙伸手过去,先扶了南月一把,客客气气地道:“小心些。” 喻青冷眼旁观,心中有一次不易察觉的躁动。 从前,对清嘉公主,自己都是小心地扶着,抱着,现在看着谢璟如此对他人,实在是很不对劲。有种自己的娇妻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丈夫的割裂感。 对待喜欢的姑娘,的确要关怀备至。 从前喻青是,那谢璟自然也是。 · 三个人莫名其妙地就一起坐进车中,幸好很宽敞,绰绰有余。 喻青和谢璟一人一边,沉默无言,南月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莫名觉得有些冷,便挑起话题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呀?” 谢璟微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很气派的,金碧辉煌。” 喻青却道:“你先住着,要是不习惯,就随时说。皇宫里规矩多人也多,平时要小心些。” 谢璟心想,果然,她不想让南月进宫。 “放心吧,”谢璟温和道,“可以找宫里的容妃娘娘,她会多加看护你的。” 喻青心想,连容妃都惊动了,他和南月才认识几日? 南月又道:“那能看到皇上吗?” “看他做什么,他是个老头子,”谢璟道,“身上也不太好闻。要是听见‘皇上驾到’,就快点躲开,小心冲撞你了。” 南月一愣,然后被逗得大笑起来。 笑够了,她就说:“我也不想见我父王,他很烦,还要把我嫁给讨厌鬼。那人比我大,脾气又很坏,搞不好还打人。嫁给他的话一辈子都完了。我看赐婚的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喻青:“……” 她沉默了一下。 也不是她牵强附会……主要是想起自己确实,对谢璟动过一次手,当时因为他乱碰自己的衣服,她把谢璟掐得脖颈上一圈手印,几天没消下去。 这也不能全怪她吧。 话说回来,当时她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谢璟在一旁道:“也不都是。赐婚也有可能是良缘呢。” 看来以后还要求皇帝指婚?喻青顿感讽刺。 她对南月道:“赐婚确实不大好。我当初也是圣上赐婚的。” 南月一愣,道:“是统领哥哥的亡妻吗?” 谢璟:“……” 喻青道:“嗯。盲婚哑嫁的,过了许久才知道不合适。” 南月有些迟疑,她记得上次喻青提起逝去的妻子,神情分明有怀念和惋惜。这次怎么说起她的不好来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7节 谢璟脸色变了,他有些难以控制地握住了手,指节发白。 “可我听说不是这样啊,”他道,“统领和您的妻子,不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么?” 喻青连这些都否认了。他到底算什么?她怎么能乱说? 喻青凝眸看他,道:“殿下应当心知肚明吧。” 谢璟喉咙哽住。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眼眶可能已经红了,但是当着人家公主的面,他不想丢人现眼,咬紧牙关把眼泪忍回去。 南月小声道:“殿下,你认识他的妻子吗?” 喻青道:“认识,我妻子是公主,从前也在宫里。” “这样啊……” “……不说这些是非了,人都不在了,”谢璟勉强转回话题,对南月道,“你在宫里好好的,有事可以找我。” 喻青道:“找我也可以,我在宫外给你置办间宅院,比宫里自由些。” 谢璟道:“宫里也没这么不好,锦衣玉食,不会亏待你的。” 喻青道:“宫里人心叵测,欺上媚下者数不胜数。” 谢璟有点着急了,他心想喻青这是什么意思,打定主意不放南月走了吗?眼看就到地方了! “世子这话有些偏颇,宫里怎样,我还不知道吗?不会让她受欺负的。”谢璟道。 喻青道:“这些也是从前我妻子告诉我的。” 谢璟道:“她说的也不都是实话啊,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 喻青眯起眼睛看他,冷笑了一声。 谢璟:“……” 南月在对面瑟瑟发抖,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一言不合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峙起来,都插不进去话了。 “等等,你们……不要为了我吵啦!”南月道,“我在哪都行,我在宫里住腻了,就出宫,在外面住腻了,就进宫,你们看行吗?” 南月可怜兮兮地问。 喻青:“……” 谢璟:“……” 喻青一时想扶额,她也不知怎么了,心中凭空一股火气,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人家谢璟和南月自己的事……她没什么好评价的。她又能管什么呢? 喻青轻声道:“嗯,你自己决定就好。” 谢璟脸色煞白,也不说话。气氛又诡异地沉静下来,南月道:“对了,我这还有点心,是我无聊自己做的。你们吃吗?” 她拿出一包酥饼样式的茶点,一人分了一块,内馅里放了花瓣,有股清香,喻青道:“味道很好。” 其实她也没品出苦甜来,人家好端端的点心,竟然味同嚼蜡。 第78章 马车终于到了宫门外。 一时所有人都好似松了口气。 几名宫女和侍卫早已等候在此迎接南月, 段知睿亦在前列,由金羽卫副使送南月去往宫殿安置、再带领她在四周转一圈熟悉路线,那宫里的明眼人便都该知晓南月的地位, 不敢怠慢她了。 南月带着仆从们, 不忘回头对喻青和谢璟摆了摆手,然后就跟着金羽卫一起进了宫门。 待她一走, 余下两人对视一眼。马车上各有各的失言, 现在自然有些尴尬。 “世子, ”谢璟低声道,“我安排公主进宫, 也是好心想照拂她。你是很不满意么?” 喻青说不上来。 她偶尔会不太清醒。就算知道谢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可还是意识不到, 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妻子。 他身量修长,从前喻青可以很自然地挽住他, 现在她要稍稍仰头, 才能和他对视。 以前她能拢在怀中的肩,现在也已变得平整宽阔。 他是个金枝玉叶、俊美无双的皇子, 万千宠爱于一身, 早就不是那个处处需要她、依赖她的公主了。 清嘉会楚楚可怜地哭诉,在宫中如何无恩无宠,没有人能够托付终身,其实只是为了教人放下戒心而已。 谢璟自己都说了,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 也是, 再不济也是个公主, 身边有自己的人手,比如他的那些侍女,还有暗卫, 都十分忠心。帝后纵然轻视他,但他也不用吃什么苦头,反而还轻松方便了不少,先小心翼翼地躲过别人的关注,到了年纪就出嫁,然后金蝉脱壳以皇子身份回到京城,这不是都挺顺利的? 现在他有母亲,有兄长,有的是人在乎他,哪里还需要多余的什么人来怜惜和关照呢? 喻青的余光扫过自己一片浅白的衣襟,今早她鬼使神差地命人去挑了一套,也不知为了什么。 对着镜子看看,觉得倒还不错。 但是,对于谢璟这样擅长装点的人来说,想来还是朴素平常了些。 “好心吗?”她平静地说,“我看殿下您的心思不止这么简单。” 这直白且无情的拆穿让谢璟一哽。 南月在时她不想让南月为难,等南月一走对他就不客气了。 他同样也理亏词穷,因为确实没安好心。 他避开了喻青的视线,道:“总之,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不会让她在宫里出什么岔子的。” 喻青心道,此人真是大言不惭,出去玩一趟,落水受惊病了好几日,现在还夸下海口,照顾别人去了。 谢璟道:“你……还坐我的马车回去吗?送你回北宸司?” 两个人独处,对喻青来说还是尽量避免,怕又有失态。她道:“不用了。” 皇宫外围有禁卫驻守,她让人去牵一匹马给她就行了。 “好吧。”谢璟叹道。 他不情愿地转身,上马车,慢吞吞的。 喻青抿起唇来,随便摸了块碎银,从指尖弹了出去,正击中他的膝弯处。 谢璟只觉得关节突然锐痛,腿一软差点跪在车架上,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毛病,喻青则伸手扶了一下他。 一触即分,但谢璟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喻青好整以暇,意有所指道:“殿下,你自己都还走不稳,我看,还是别急着去扶别人了。” 原来还在记挂这事。他不过是扶了一下南月,没有让她来,她就看不惯了。 谢璟心头一阵冰冷,不由得想起谢廷昭的告诫,伤感地发现也没说错,无论女人男人,都是喜新厌旧。 他的目光垂落下来,忍不住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南月在一起。” 喻青一时竟然没懂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和南月怎么了? 景王的马车走出了几丈远,她才恍然大悟。 自己在他眼中是个男人,他怕不是以为自己在跟他抢人,把喻青看作情敌了。 原来如此,喻青一时啼笑皆非,又感到有些无力。 果然谢璟完全不懂。她哪里是为了南月啊。 · 谢璟回了王府,尽管计划成功了,却也不见喜悦。 他知道喻青很不满,话里话外的,好几次都在针对他。 他承认南月不仅年轻美好,又很纯良勇敢,比病秧子清嘉公主好了不止一点。 记得从前喻青经常笑意盈盈,现在她看起来总是很严肃。其实她真和南月在一起,也会开心吧?他妨碍人家终成眷属,是很过分,他并不是看不得喻青好,也不怪南月,但他真的不甘心。 为什么喻青都不给机会呢? 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给她缝过衣服,绣过荷包,在北宸司给她端茶倒水也很娴熟。从前喻青明明也没有嫌弃什么,现在连清嘉这个妻子都不认可了。 喻青今日夸过南月做的点心。 ……这个他确实不会,不如人家心灵手巧。 晚膳之后,当年的暗卫,现在的主厨,正在王府豪华的厨房里惬意地整理食材。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爷。 “牛乳糕,流心酪,还有酒酿团子,”谢璟道,“会做吗?” 主厨不明就里,点点头。 “好,”谢璟宣布,“以后你来教我。” 主厨:“……啊?” · 下次朝会前,谢璟终于写完了户部的折子,上一封是闻旭带着他写的,这次也没给纲领,闻旭看过之后又让他改了两次,前一天晚上还在点灯熬油,总算呈递了上去。 皇帝听了奏,顿觉身心舒畅,一时高兴,还留他散朝之后过去再议一番。同皇帝待了小半个时辰,他想着再去容妃那瞧瞧。 段知睿没有其他事项时,就负责护卫他,这次上朝入宫也是跟着一起,谢璟去见母亲,段知睿在外面等候。 谢璟出来后没见人,想着南月也离得不远,不妨去问问她近来如何。然而走到近处,却发现……段知睿正和南月在她宫门口说话。 谢璟一蹙眉,若有所思。 回程路上,谢璟看着马车里心不在焉的段知睿,道:“你也喜欢她?” 段知睿:“什么?” 他顿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当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殿殿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谢璟无语:“写在你脸上。”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8节 段知睿:“……” 他自认没有很明显,奈何谢璟很擅长观色辨意,根本瞒不住,一张俊脸立刻涨得通红。 “我我我只是倾慕……就上次送她入宫跟她一起逛了个御花园,帮她捉了只蝴蝶……没做别的!” ……难怪上回他和喻青各自回去之后,段知睿在宫里耽搁了许久,傍晚方归。 谢璟打量一下段知睿,这小段将军也算颇有姿色,拿下武状元时不及弱冠,入朝后又在金羽卫节节晋升,除了有点爱说闲话、爱看热闹,也是人中龙凤了。常年御前行走,在金羽卫里足以充当门面。 他突然发现……段知睿也能拿得出手。 “人家那样的姑娘,喜欢她的不只你一个,”谢璟有点酸,另一个是喻青,“你磨磨蹭蹭的,错失先机就等着哭吧。” “我知道啊,”段知睿为难道,“其实上次我置办了礼物,就是,这次没好意思送……” 谢璟:“我看看。” 段知睿从怀里摸出一个华丽的盒子,谢璟看着就觉得不妙,打开一看,赫然是个雕凤凰的大金镯子。 谢璟眼前一黑:“……” “幸好你没送,”谢璟不禁叹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什么眼光啊?” 段知睿:“我听说姑娘喜欢金子的很多,这是挑得最有分量的一个……” 谢璟想起从前喻青送他的那凤簪,收下了就没戴过一次,此刻真是哭笑不得。 “……”谢璟说,“算了,你跟我来。” 谢璟带着段知睿到了京中最大的珠翠坊,径自找了掌柜,细细描述了一件攒丝璎珞蝴蝶项链的形制,加了银子让他们尽快制成。 段知睿听不懂一点,看了工匠画的草图瞠目结舌,完全想不到这等精巧的物件。 “她之前跟我说过,有件特别喜欢的项链,从澜洲出来时赶上风浪大,不慎断了,船一摇晃就掉进海里,再也没捞起来,”谢璟道,“你拿到之后,找机会先送这个。” 段知睿连连点头。 “至于你那个镯子,不如直接融了送她金元宝,”谢璟冷静道,“回头她还能买点自己喜欢的。” 段知睿:“……好。” 他心想景王殿下听起来很有一手,怎么情路如此坎坷呢? 后来小段将军如何处置礼物暂且不提,但珠翠坊的大掌柜是皇商出身,在京中颇有些人脉,又很懂商机。 景王殿下回京也有半年,渐渐参政入朝,又常出席世家宴会,不少人都认得出他。 而且这景王是名极为风雅、极为讲究的美男子,平素衣着别出心裁不随流俗,许多公子哥瞧见也想模仿一番,虽然有时不得要领,不仅没讨到姑娘青睐,还平添得许多嫌弃,但依旧是隔三差五就惹出一阵新潮。 于是掌柜很快打出旗号,说景王殿下十分相中自家物件的品质,花了百两银子定制了饰品,殿下亲选童叟无欺,请诸多贵客光临店中挑选定制,满三件则价去一成,到月底为止。 喻青平时完全不关心这些。 既不知道什么京城潮流,也不知道市坊动向,不过,她友人中有个很懂的闻二公子,且那掌柜同闻朔交情还不错。 “……这几日赚翻了,银子堆成山了!”闻朔道,“还打算在京南那片加开分店,这一遭直接把铺面钱赚到手了。” 喻青没有跟着感叹这行当的暴利,许久只是道:“原来景王如此受欢迎啊。” 闻朔感觉喻青这语气听着竟有些酸似的,难得一见,从前他可完全不理这些,现在棋逢对手,感到危机了? 他忙道:“放心吧,你的地位也很稳固的,姑娘们不会忘了你的!下次你也去买,回头让他分利给你。” 喻青:“……” 她扶额道:“你退下吧。” 第79章 隔了几日, 南月出宫玩,特地来侯府拜访,见了喻青一面。 当时喻青不太放心她去宫里, 现在她主要是知会一声, 说自己一切都好,吃得香住得惯, 出宫也有银子花。 喻青一眼就看到她颈上崭新的项链。 依稀听她说起过, 出海时风浪大得很, 把她的项链都卷进去了。 “这是有人送你的吗?”喻青问道。 南月一愣,顿时不好意思得移开视线:“是, 是呀……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来之前, 南月没想到京城里俊俏男人这么多, 短短一时身边就围了三个,真是眼花缭乱。 那天送她进宫, 听喻青和景王的言语, 她突然惊恐地发觉,这两人似乎对自己有点意思? 这可把她纠结住了。 两人都是好人, 但……不合适呀。 禁卫大统领喻青自然是极好的, 家世显赫身手不凡,可是前头有个亡妻。 虽然他对亡妻的说法前后不一,但南月直觉两人情分不浅。活人哪能跟死人比呀? 景王呢?论容貌,确实在她见过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娘亲说过,男人长得太好看, 可能是花心大萝卜。是以她不能冒险。 可是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拒绝, 十分为难,跟着金羽卫一起熟悉宫中布局时,她就随口念叨了几句。 结果, 那名姓段的副使,听她说起景王和统领在车中争执,十分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不自觉地聊了起来,在御花园中走了好多圈,段知睿还给她讲了些京中其他的八卦,都是他从前当值时了解到的,比景王推荐的话本还有意思。 ……然后她就发现,这人还挺风趣幽默。 南月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个名,但喻青已经了然了。 她道:“项链确实很漂亮。” · 南月走之后,天色已暗,她回到怀风阁,觉得心里很堵,早有预料的事,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落寞什么。 于是她时隔多日,又来到了无人居住的雯华苑,秋潋她们走后,这又空置下来了。 新婚之时,这里张灯结彩,一片明亮。那时的她带着惴惴的心去见公主,一定没想到今后会有怎样的纠葛。 其实她也经常给清嘉送这送那,不知道什么样的礼物能让公主开心,反正多送总是没错。 她觉得公主喜欢打扮,于是送脂粉,送首饰,送锦缎,其实她自己也不太了解,公主说不定也没那么喜欢,虽然她表现得很愉悦。 谢璟送了南月很漂亮的项链。 她如何对谢璟,谢璟也如何对别人,对心仪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自己送的许多首饰中,还有一件很衬公主的蓝玉簪子,公主常戴。后来,喻青怎么都找不见了,一并消失的也有很多东西。 家仆说都是由侍女收敛起来,最后一同葬入了皇陵。她的那些心意,和清嘉公主的身份一样,再也不见天日了。 梳妆台的铜镜有些灰尘,斑驳了些,倒映出的她自己的面容,有些不清晰,甚至有一点陌生。 她还束着冠,镜中人是宣北侯世子。 小时候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如今的面目。 做出选择的时候,她还很小,没有意识到未来的诸多桎梏,就已经走上了不可回头的路。 其实她也不后悔,因为她已经为自己赢到了太多,但同样,有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就像她无法用本真的面目行走在世间,也无法体会寻常人的红尘牵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恐怕都没有跟她一路的。 没有也不是活不下去,反正也不损失其他的东西,只需要忍受孤独。 她也早就知道,谢璟是不会留下来的。他第一次离开时,就足够干脆利落了。 就算是女人又如何,反正她又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轻言相告,更不会抛却手里来之不易的地位权炳。 其实本来也不关谢璟的事,毕竟喻青又没有让他选过,她只是主动放弃了他。 下定决心很简单,割舍还是很难。她得到过很多东西,想要就能拿得住,只有这一件无能为力。 为什么看到谢璟跟琴女在一起,看到谢璟和南月在一起,她都觉得很刺眼呢? 其实她并不仇视哪位姑娘,也不记恨他本人,她只是在诘问,为什么他身边的不是自己? 她对清嘉、对谢璟,其实是有独占欲的。 公主在时,她就希望公主能全心全意地对自己,那双眼睛望着自己时,里面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她多么享受那些瞬间,所以她总盯着公主的眼睛看。 她不想公主和别人比和她亲密,她想要拥有公主,想要独一无二的依赖和信任。 尽管这个念头有些自私,但她也想过,幸好公主无人宠爱,才会让她占尽全部。 现在她已经无法再对别人敞开心扉了。比起再吃一次苦,她宁可寂寞下去。 所以,没人能替代清嘉了。 就像南月也是公主,很美好又很可怜,喻青对她心生恻隐,愿意帮她。可是,面对她时,永远不会像面对自己的公主一样,心中泛起那么多柔情。 喻青这个晚上久违地在雯华苑入睡,宽阔的床上空空荡荡的。 她又陷入了梦乡。 如果能在梦中和清嘉经常相会,兴许也能获得一些慰藉。 无论现实如何,虚幻中还是夫妻。 可世间没有控梦之法,她也不是常常能梦到清嘉。而且,清嘉经常一不留神就变成了谢璟,叫她惊心动魄,都没法好好沉浸其中了。 她心想,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清嘉安静地看着她,公主优美的眸子依然像会说话,千言万语,寂静无声。 喻青道:“清嘉,你要走了吗?” 清嘉只是眨眨眼。 喻青缓缓道:“那我可以再亲你一下吗?” 此生她就吻过清嘉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 当她拥住公主,想要吻上她光洁的额头,却发现公主又变高了,她竟然没够到,面前是谢璟的唇。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89节 喻青:“……” 她失望地松开了谢璟,心想,他到底怎么就长了这么高呢?先前那样,不也挺好的? 突然,谢璟动了,他竟然反过来拥住了喻青,喻青睁大眼睛……她醒了。 · 喻青后来也没再关注宫里的事。 时至今日,自己差不多可以看开了。 但是,她母亲作为诰命夫人,刚去宫里参加了一次百花宴,回来有些忧心忡忡。 “宫里的容妃娘娘突然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什么呢,”陆语芙道,“结果说着说着,竟然问起你的亲事来。” 喻青一皱眉头。 “说清嘉故去之后,你再也没娶妻,不知道有没有续弦的打算。听她话里的意思,莫不是想要帮你张罗张罗?要是再让圣上赐个婚,那就更麻烦了。我就先稳住她,告诉她其实你也在慢慢相看,不用人家来操心,现在也有些眉目,不过得从长计议,急不得。往后她估计就忘了,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拖吧。” 喻青道:“嗯,也好。” 她后来想了想,总觉得容妃凭空来问很奇怪,难道说还担心自己这边对谢璟有什么影响?怕自己这前世的夫君迟迟稳定不下来,回头找谢璟的麻烦? · 第二日,北宸司迎来了贵客——景王殿下。 听说他又要过来取东西,喻青就放他进来了。心想这次一并取走,往后就别来了。 谢璟进门,只见他那两个侍卫还随手带了些什么,然后谢璟选了一件书画,一个摆件。 喻青道:“殿下不然多拿点?” 谢璟道:“带的人不够,先取这些吧,剩下的之后再说。” 喻青道:“你让人多搬几轮,不也行么?或者让人帮你搬。” 眼见喻青这是要派人过来,谢璟无法,便让人把携带的几个箱盒先呈递上来,再让他们拿了东西去装马车,等下再折返回这里。 其他人走了,喻青看着桌上的物件,道:“这都是何物?” 谢璟道:“带了些东西给统领,我想着之前的可能用完了。” 有几锭珍品玄霜墨、几盒金莲印泥,还有茶叶。 看着不多,其实都是贡品级别,有价无市。 之前谢璟也拿过这些来北宸司,现在确实都消耗了。 “……还有这个。” 最后的盒中竟还摆了些雪白整齐、裹着粉绒的点心。 喻青对笔墨纸砚没那么大讲究,之前不过是他拿来了,就顺便一起用着。茶叶和点心之类的,也是谢璟自己准备的,偶尔给她分些,她就吃着。 现在他久不在北宸司,她自然早就没有吃零嘴的习惯了。 谢璟见喻青没有要动的意思,道:“这是牛乳糕。” “……嗯,我认识。”喻青道。 “味道很好的,很新鲜。” 喻青道:“但我不饿。” 谢璟张了张嘴,道:“好吧。” “其实殿下没必要这么客气,”喻青道,“来一趟还带这许多东西过来。我也不见得能用上。” 谢璟道:“……就当作是谢礼吧。上次世子在微云山救我一命,我还没感谢你呢。” 都过去了这么久,这时候有什么好谢的?喻青想了想,道:“其实真正救你的是你的侍卫们。你可以好好赏赐他们。” 谢璟无言半晌,胸口起伏几次,突然道:“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想来找你。” 喻青皱了皱眉,道:“找我有什么事?” “宣北侯夫人说,你往后有结亲的打算,还说你有心上人,”谢璟道,“是真的吗?” 喻青:“……” 谢璟和容妃真是亲生的母子,昨天她娘刚跟容妃说完,转头谢璟就知道了。但他打听这些是做什么? 喻青道:“真的又怎样?” 谢璟道:“可我没听说你和谁走得近,想来想去,就只有南月了。但南月现在,倾心的是旁人,应当不是世子。” 喻青万万没想到,自己都几日没见人家了,谢璟还在这疑心自己呢。 “我的事,和殿下没有关系,”喻青平静地说,“殿下不用——” 她还没说完后半句,谢璟低声道:“没有关系?世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之间起码也做过夫妻的,难道连一点恩情都不剩了吗?” 这件事,谢璟之前也没堂而皇之地在喻青面前提起过,喻青脸色变了。 本来可以勉强忍耐的情绪,突然膨胀起来,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没能彻底走出来。 “你要是还顾念着往日恩情,”喻青道,“就不要在我面前提南月了!” 她真的受不了。心上人另有所爱,谁能做到谈笑自若? “……你就这么喜欢公主?”谢璟不可置信道,“就这么想再做一次驸马?” 第80章 谢璟的声音不高, 尾音还在微微颤抖。 但是他的质询,在喻青的耳中引起了剧烈的鼓噪,她就像被彻底击中了心口。 “对, ”喻青道, “我就是喜欢公主,我就是想做驸马。” 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的心就狂跳起来, 一瞬间竟然觉得很爽快,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心声她已经压抑了太久。既然谢璟已经察觉了, 问出来了,那她就向他承认。谢璟也许会讶异, 会惊惧, 唯恐避之不及, 但她无所谓了。 就算公主死了,她也想念着公主;甚至公主消亡了, 她还在想念公主。清嘉的温柔乡, 其实是一片幽深的泥沼。 喻青复又抬眼,只见谢璟脸色极差, 双眼泛红, 但是没有眼泪。 喻青心想,面对一个男人的告白,得知对方一直对他伪装的扮相觊觎已久、念念不忘,确实是个不小的震撼。 谢璟好一阵头晕目眩。 “……那清嘉公主呢?”他缓缓道,“你已经不关心清嘉公主了吗?” 天知道这些天他煎熬成什么样了, 刚得知南月和段知睿有些眉目, 还没等松口气,转头母亲就委婉又不忍地告诉他,听说世子确实有想成亲的念头。大起大落的, 他好似被魇住了,整夜心绪纷乱,今日跑来眼巴巴地想让喻青死心,但她竟然这么固执。 眼看着心上人把曾经给自己的热情,转交到旁人身上,真是心如刀割。 喻青愣了一下:“清嘉公主?” 他的反应和他的话,都让她十分不解。 “……你以为是哪个公主?”喻青茫然道,“你莫非没听懂我说的话?” 谢璟看起来就像一樽布满裂纹、一触即碎的花瓶。他怔怔地看着喻青,道:“……我好像真的听不懂了。” “除了清嘉,还有哪个公主啊?不关心她,我还能关心谁啊?”喻青反问,“……我娶过第二个公主?做过第二个公主的驸马吗?” 谢璟睁大眼睛,半晌艰难道:“我确认一下。你说的公主,是清嘉,不是南月,对吗?” 喻青:“……” 她现在真的很想抓住谢璟多晃几下,听听他那漂亮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水。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分清她说的是谁。 “什么南月!”她哭笑不得,“你听好了,我对南月一点心思都没有。不会跟你抢南月的,你放心罢!以前和以后,我跟她都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谢璟又傻眼了:“……跟我抢,什么意思?我跟南月也没关系啊?” 喻青蹙眉道:“你自从见了她就在献殷勤,还把她接到皇宫里照料着,不是还送她项链了吗?” “……项链是让段知睿送的,我只是帮他个忙,”谢璟呆住了,“我让她进宫是因为不想让你跟她天天在一起!我以为你喜欢她,想娶的人也是她!” 喻青又是一阵懵,她说:“我几时同她天天在一起了,一共也没认识多久,都没有你接触她的时日多……你到底怎么会这样想,我难道看见一个公主就想娶?” 谢璟道:“……我也没接触过几次啊,每一次,你应当都在场。” 这时候,门外王府的侍卫回来了。 “殿下?属下……” 喻青和谢璟同时出声:“别进来!” 侍卫:“……” 他连忙放下悬在空中即将推门的手,退了几步,而后去不远处站岗的亲卫那里惊疑地问了一句:“统领和王爷……在里面做什么呢?” “不知道,”亲卫诚恳地说,“咱也不敢听,听了怕被封口。” · 经人一打岔,两人方才缓缓回神,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好半天,各有各的茫然、各有各的急切,听到对方那炸裂的误会,更是天旋地转。 喻青坐下来,感觉太阳穴生疼,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 谢璟也在那僵立了半天,神色凌乱无序,变换了好几次,最终落回到无辜又满怀委屈的表情。 “可是……你不是说,清嘉公主不好吗?” “……”喻青叹道,“你不要说梦话,好不好?我从来没说过她一句不是。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从前我是怎么对她……对你的,捧在手里都怕摔了。谢璟,你多少也长点心,好说也在一起那么久,这些都看不出来?” “我……”谢璟简直有口难辩,道,“你上次说,盲婚哑嫁,根本不合适。上上次你把我赶走时,也说过……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些话都是在他脑中回想了无数遍的,说完又是鼻中一酸。 喻青自己都忘了原话了。没想到谢璟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活像专门拿了个册子记仇似的。 她顿了一下,望着谢璟,目光中既有遗憾,又有无奈。 “……嗯,我话重了,不好意思。不过,这些主要指的是你,并非清嘉,”喻青缓缓道,“毕竟,你也不是清嘉公主啊。你是景王殿下。所以我说不合适,也没有错吧。” 谢璟愣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0节 他的情绪,已经混乱到了一个层次,一开始焦虑悲切,后来听说喻青喜欢的还是清嘉,又感到如释重负,疑在梦中,到了现在,又十分酸涩难言。 他脑中的弦一瞬间崩断了。 “合适的,”谢璟前倾过去,扶在喻青的案台上,道,“我可以是公主啊。你想看公主吗?” 只要喻青喜欢的是清嘉公主,那好办。 他怎么不是公主呢?他本来就是公主。 喻青喜欢什么样的,他就做到什么样,只要是他就可以! 喜欢女人喜欢公主……都没关系。 喻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谢璟是什么意思,理解了之后,她被惊到了。 “……”喻青怔怔道,“你说什么呢?别开玩笑。” 谢璟又逼近了些,明明他的面容仍是惶惶然,可他目光灼灼,里面竟然焕发了惊人的神采,亮得可怕。从那眼睛里,喻青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我没有开玩笑,”谢璟认真地说,“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让你看到的。” 喻青也站起来了,她感觉谢璟有点疯,她自己也不是十分冷静,隐隐地觉得走向开始不对。 “你先等等,你别冲动。”她想推开谢璟,先让他站开一些,但谢璟反过来又握住了她的手,喻青下意识抽开。 这连推带拉的,桌上那盘点心不知被谁刮蹭到,直接倾翻了,点心滚落一桌,有的还掉到了地上。 谢璟低下头看着四散的点心,脸色又白了些,但此刻也顾不上心疼。 “我现在很清醒,”谢璟轻声道,“你听我说,我真的可以把公主给你,只要你愿意来看。今天晚上你到我的王府,好不好?公主会在里面等你的。” 喻青一时心口狂跳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谢璟离去,张了张嘴,也没叫出来他的名字。 她突然发现,对方脑后的那枚发簪,十分眼熟。之前面对他时他比较高,以致于她也没看清全貌,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 门外的亲卫终于小心地上前,顺着大开的门,发现喻青桌前那一片狼籍,犹豫道:“统、统领,属下们为您收拾一下?” 喻青道:“不用了,先把门关上吧。” 喻青坐回去,双手撑住了头,心中还是惊涛骇浪。 谢璟是什么意思,让她去王府,然后扮成公主给她看吗?可是……这是在做什么?这太荒唐了。她理解不了他的意图。 公主就在里面等你…… 想到他的话,她却又头疼欲裂起来。 她的理智被谢璟搅得分毫不剩,现在都还回不了笼,案台上乱七八糟的,只见侧倒着的盘中,还留着最后一块干净的点心。 “……” 喻青恍惚地拿起来,吃了一口,还挺香甜。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艰难地冷静心绪。 整个晌午连着下午,她脑子里全是谢璟,全是清嘉。谢璟轻飘飘的几句话,足以叫人浮想联翩,喻青根本控制不了,都快想魔怔了。 他怎么把公主给她看? 难不成,是换上裙装,理云鬓、扫蛾眉、一件一件地簪戴好珠钗步摇……像从前在雯华苑那样等着她吗? 理智上,她觉得这有些悚然。可是,一想到那种情景,有某些冲动呼之欲出,甚至让她口干舌燥起来。她毕竟太想清嘉了,自她死后,做梦都是再见她一面。 下属来同她汇报,喻青听完一段,左耳进右耳出,下属看她没反应,不知统领是否有意见,迟疑着是否要继续下去。 “……你先回吧,晚点再来,”喻青道,“不,还是明日再来吧。今日……我有些忙不过来。” 她这天早早地回了府,到了院中,也颇有些魂不守舍,连绮影叫她用晚膳、雪团过来围着她的脚转,她都半天才有反应。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谢璟很荒唐。 同时,她也终于意识到了,他好像……对自己,也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他不喜欢南月,他是为了找自己。难道他假扮到最后,也有点入戏了吗? 让她判断,就是两个人互不相干才最好。而且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她实在想不到谢璟一个王爷,日后同自己纠缠得不清不楚,会出怎样的乱子。 谢璟是一时兴起?想要找些不同寻常的意趣吗? 她又想,谢璟可能目的还是不单纯,鬼知道他想做什么,可能是得知了自己的念头,然后反过来利用她? 她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受到引诱了。 时辰越来越晚,天色越来越暗,入夜后,整座侯府也沉寂下来。 喻青虽然在自己的床上,可她连衣服都没有换,甚至连佩剑都没有摘。就这么沉默地躺着,完全不可能入睡。 ……算了,她想,不该去。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清嘉泫然欲泣的脸,耳边好像又有她轻柔的呼唤。 如果有谁能让她再见公主,那只有谢璟能做到了,他确实……可以。 谢璟说了,公主就在王府等着她。 ·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响了两下。 喻青睁开眼睛,握紧了手,然后骤然起身,推门而出。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了寂静的侯府,如同鬼影一般迅疾地穿梭在街巷间。 玄武大街上禁军们正在值夜,谁也不知道统领就在他们的身边悄然而过,轻捷地越过重重阻隔,跃上王府的高墙。 喻青从来没有来过王府,突然想到,这么大,自己哪里知道谢璟正在何处呢?这么晚了,门也都落了锁,下人们都歇息入睡了……公主还在等吗? 她视线凝住,突然发现一片幽暗中,只有后方的一处院落,还亮着灯光。 喻青径自去往那院落的方向。 到了近前,她才发现,明亮的灯笼都在院子里外,而屋内却是一片漆黑。她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沉下心来,推开了虚掩的门。 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但是喻青的脚步一顿,她嗅到了熟悉的幽香。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凭着直觉,往里走去,眼睛还没有适应,依旧什么都没看到。但是……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然后,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有人点上了床头的灯盏,然后将灯罩重新摆好。 只有那一处光源。暖光的映照下,现出了公主优美的面容。 “……” 喻青睁大了眼睛,此刻心神激荡,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走过去的。 “……你来得也太晚了,”公主低柔地叹道,神色哀婉,“我一个人等了你好久。从天刚黑,一直等到现在。” “我……”喻青想说话,却又哽住。她明明知道这人是谁,却不想破坏这幕虚妄。 “一更时,我叫下人们先去歇息了;二更时,灯也灭了;刚才,我想你应当不会来了,准备去把妆洗净。但是我又觉得,还是等到天亮吧。” 第81章 谢璟说到做到, 真的把公主带给了她。 周遭的暗淡,刚好可以掩饰住身形的差异。 公主坐在床沿,裙摆委地, 裙面上的精绣花纹被灯映出了流光。丹唇润泽, 长眉入鬓,额上还有金色的花钿。 这张面容完全没有任何瑕疵, 还是那样明丽生辉, 本来就是一模一样。 无论是画中、梦中、还是想象中的清嘉, 都无法和真正的人相媲美。喻青这才发觉,原来梦中的景象都很模糊, 还原不了公主的风采。 “……我不好, ”喻青滞涩地说, “我……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公主柔声道, “如果是你的话, 等多久都可以。不过,以后不要让我这样难受, 好不好?” 喻青觉得心都被揪起来了, 一时无措,竟然真的感到了愧疚。 公主道:“离我再近一点吧。” 喻青又靠近了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细密的丝网缠住,无法自拔。 她想起谢廷琛的话,觉得谢璟确实很邪性, 如妖魅如艳鬼, 看他一眼都要被蛊惑了神智。 她用尽毕生的心力,艰难地将目光从谢璟的脸上扯下来,仿佛这样才能稍稍喘上一口气。 但她很快又僵住了。 公主坐着, 她站着,公主轻轻地环抱住她的腰,依偎在她的怀中。他手臂的触感太过明显,额头也抵在喻青的身上。 喻青无处安放的手有些颤抖,最后只能轻轻搭在公主的脑后,掌心下还是如缎般的柔滑青丝,还有那冰凉的簪钗。 她哑声道:“殿下……” 公主说:“嗯。” 喻青太痛苦了,知道他是谁,可是完全抵抗不了。 “……你先松开我。别这样。” 公主顿了一下,仰起脸来,两侧的耳坠轻轻晃动。 “怎么了?”他问,“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是太好了。 好到让喻青觉得危险,再继续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的喉咙动了动,说:“……能先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吗?” 公主愣了,她柔美的神色逐渐变化,最后又凝成了不解和复杂的面目。 “为什么,”谢璟说,“你不喜欢吗?” 当他恢复嗓音的一瞬间,喻青却又觉得呼吸一窒,直白地感知到,面前的公主首先是个男人。 喻青道:“殿下这般,究竟是何意?” 谢璟蹙了蹙眉,道:“你不是说想要做驸马吗?我也想做你的公主。”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1节 谢璟有些失落。方才喻青一直痴痴地看着他,可是现在,却恢复了往日冷峻而清明的眼神。他的心起起落落太多次,又隐隐作痛。 喻青看着似嗔似怨的公主,实在是难以招架。 但眼下情况是一点都不正常。一个穿着女装的假公主,和她……这个鬼迷心窍的假夫君,在王府阴暗的寝室里上演浓情蜜意的桥段,太诡异了。 “我的意思是……很怀念过去的那些时光,”喻青道,“但不是想让殿下这样做……” “是吗?但你方才心跳得好快。”谢璟道。他是在喻青怀中听到的。 喻青咬紧牙关,先避开他直白的目光。 “怎么不看我?”谢璟不依不饶道,“世子,我怎样做才能让你满意呢?……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很想让你开心。” 喻青先前觉得,面对男子的倾慕,谢璟会被吓到。 现在谢璟向自己表诉心意,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可怕的冲击。她回应不了也无可回应,现在有一种骑虎难下、进退维艰的感觉。 曾经面对清嘉的时候,纵然也是柔情似水,可是,远远不像现在这样晦暗难言。 她感觉身体中有某种沉寂已久的悸动复苏了,有生一来第一次涌入血液,把炽热传递到四肢百骸。 她很害怕自己会被这陌生的东西掌控住,拼命地修复理智。 “殿下,您清醒一些,”喻青道,“今日是臣逾越了,本不该来……殿下往后别再这样了,这并非儿戏。” 谢璟已经被这若即若离的态度逼疯了。 “我是认真的!”谢璟道,“我们本来不就是夫妻吗?我们可以继续做的呀。” 喻青还记得谢璟眼中自己是个男人,再让他纠缠下去,对她来说真的成死结了。 谢璟这幅模样,这般性情,仔细一想……喜欢男人也说得过去? 她后退两步,道:“你我两名男子,怎能以夫妻而论……臣倾慕公主不假,但对殿下没有非分之想,此前也不知道殿下有断袖之癖……无福消受殿下的情谊。” 她说完便觉得不能留了,转身想逃离着暗香浮动的寝室,而谢璟站起身来,再次拉住了她。 “我不是断袖的,”谢璟急道,“我对男人绝无半分兴趣。别人不清楚,世子你总该……总该明白的。我一直都……爱慕世子。” “那你怎么不是——”喻青突然愣了。 她一刹那领悟到了什么,而后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谢璟。 谢璟只是害怕再被误解,才这样急于澄清,眼看喻青要走,他哪能坐视不理? 但话一出口,顿觉自己是情急了,便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喻青看懂了。 她的胸口起伏几次,谢璟轻声道:“我一直,没有同你讲过……” 唯一的灯在他背后。 他没有发觉,阴影中,喻青的手正按上腰间的剑柄。 谢璟话说一半,突然发现喻青的目光十分可怕。他见过的,上次紧盯猎物一箭毙命时,就是这种眼神。 他立刻脊背发凉。 下一瞬,喻青抬手,剑刃扫出一道雪亮的光,直抵谢璟的喉咙。 “!” 谢璟眼瞳骤缩,被惊得一晃身,怔怔地看着喻青和面前的剑。 “你是怎么知道的?”喻青问道。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秘密会暴露于人前,方才还沸腾的血液瞬间就凝结成了冰。 这是她最大的逆鳞,最不可触碰的禁忌,她不允许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和安危被任何人撼动,不论是谁。谁侵犯了秘密,谁就侵犯了她的底线。 之前的恼火都是小打小闹了。现在她是带着杀意的。 谢璟感受到了,他颤抖道:“你……你想杀我?” 喻青厉声道:“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剑往前送了一分,谢璟颈间一凉,旋即是刺痛,已经被留下了一道血痕。 谢璟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惊变,在凛冽的气势中不自觉地眼眶发热。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不小心才知道的。那一次,你是在宫里,被人用药所害昏沉不醒,我想照顾你,所以就……看到了你的衣裳里面……” 喻青脸色雪白,道:“够了。” 谢璟抿紧嘴唇,一声不敢再出。 喻青看着谢璟,难以置信。方才的所有旖旎,此刻都消散殆尽。 原来谢璟知道了,而且还是那么早的时候。他一直隐瞒着,一直在戏耍她?亦或者把这个当作把柄? 她怎么能这样疏忽,竟然把自己的弱点送到别人手里?此刻她已经不敢想象谢璟到底是什么意图了。 剑尖有些许偏移,谢璟颈侧的伤口更长,血也染上了刃边。 喻青真的想杀他。谢璟闭了闭眼,哀恸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女子,所以要……” 喻青道:“住口。你无耻!” 原来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谢璟想。可是他……当时的确并非有意。而且事后也没有再碰过她身体任何一次。他只是默默地守在心里而已。 已经知道的事情,又怎能补救呢? “……我是无耻,”谢璟绝望道,泪光把视线遮得一片模糊,“对不起,我确实早就知道了,一直处心积虑接近你。”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你母妃?你皇兄?” 谢璟道:“我谁都没告诉。” 再往前,剑就真的要扎进喉管了,见他咬死不认,喻青再一次扼住了他的脖颈。 “别以为是皇子我就不敢动你,”喻青冷冷道,“不管你透露给谁,我会一个一个清理掉。如果你要威胁我,也是痴心妄想。” 她突然感到手背一片温热,谢璟的眼泪如珠滚落,他表情痛苦,在他盈满水光的眼睛中,喻青又看到了自己陌生而严厉的面容。 她好似被泪水烫到了,惊怒也被冲刷掉了许多。 喻青松开手,指尖还沾了些血痕。她也有些迟疑,这无疑是谢璟的血。 谢璟的血?她的剑上、手上,竟然会沾上谢璟的血?公主的血? 她有一阵晕眩,缓缓地收敛了情绪,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控了。因为从来没有人得知过,她就像刺猬一样绽开了尖刺,想要保护自己。 谢璟现在还是清嘉的装扮,满眼都是委屈和难过。 “我真的谁也没告诉,我母亲和皇兄完全不知情,他们只知道我心悦于你,”谢璟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断袖,我从来都没解释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乱说。我知道有多重要,因为我以前和你一样,我都清楚!” 他上前一步,喻青惊疑未定,下意识地又用剑抵了上去。 谢璟只觉得无从辩解,无从诉说,恨不能把心剖出来。 如果喻青真想动手,那就能轻而易举地取走自己的性命。 到了这个地步,反正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那他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我也从没想过威胁你……算了,你杀了我吧。” 他带着必死的决心倾身而去,喻青一惊,连忙撤剑,怕谢璟撞上。 然后,她整个人被谢璟拥住。 谢璟低头吻上了喻青的唇。 ……还以为她的唇也是冷的,竟然很温热和柔软。 他忘了刚才的许多酸楚,只觉得如在云端,片刻后才想,没觉得痛,剑呢? 喻青浑身僵硬,竟然没能推开谢璟。 她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谢璟炽热的气息,而是他细微的颤抖。 他的脆弱,他的惶恐,都很清晰,一瞬间让她无法再伤害。 他就像一层柔软的绵密的丝绒,把她的锋芒全都包裹住了,挣不开斩不断。她只能一动不动,任凭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 第82章 喻青此生第一次和人如此亲密。 和她有肢体接触的人都不多, 遑论是抱作一团、气息交融。 谢璟的吻其实也没有深入,但仅仅是触碰着紧贴着,感受就如此强烈、深刻。 她身上凡是和谢璟接触的地方, 都不太对劲, 皮肤下的血肉又烧灼了起来。 同时她也在极力克制——谢璟整个人都有一种诱人的味道。并不是那层草木药材的清香,而是一种十分复杂、奇特的东西。 引得人想要沉浸其中, 想要得到更多。 谢璟想这么做很久很久了, 此前也没料到自己竟大胆至此, 敢强吻世子,勇气在世间称得上万里挑一。 他空寂许久的心终于充盈起来, 情伤也好、病痛也好、剑伤也好, 仅为了这一刻的欢愉, 做什么都值得。 他松开了喻青,缓缓分开, 然后垂下眼来看着她。 两人的呼吸心跳都还很急促。 喻青觉得自己脸上也在隐隐发烫, 此刻满心复杂,不知如何面对谢璟。 但谢璟脸上泪痕潸然, 长长的眼睫还是湿润的。 方才那种固执且不顾一切的炽热褪去后, 他又变得怯生生的,喻青心想刚才连剑都撞的是谁? “信我一次吧,求求你了,”谢璟小声道,“我不会再骗你。” 他小心地握住喻青那只正执剑的手, 覆在她手背上的还是曾经熟悉的微凉触感。 然后, 他拉起喻青的手,把已经垂落的剑又重新举起来,再轻轻地把自己的侧脸搭在剑上, 让剑刃再次贴上自己的颈侧。 谢璟道:“你还想杀了我吗?要是你还想的话……” 他眼中又聚起了水汽。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2节 看他这架势,俨然一不小心就要再哭一场。喻青哪里能杀得了,眼下连狠话都不敢再说了。 堂堂禁卫统领,手一时发软,要不是被谢璟带着,她根本举不起来剑。 谢璟站起来比她高出不少,明显不能再同公主混为一谈,可那张脸依然是属于妻子的脸,看着他离剑这么近,喻青都有点害怕了。 “……我不动你,”喻青哑声道,“你先……你先擦擦眼泪。” 谢璟的表情一瞬间明亮了。 他没有松开,反而又把她给搂住,还抵在她的肩上,低声道:“你真好。” 喻青真的要受不了了。谢璟怎么……怎么这样? 她本来是该提防谢璟、怀疑谢璟的,毕竟他向来不诚实,谎话都数不过来,身份又非同小可。可他又怎么能这样可怜、这样婉转? 谢璟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不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喜欢。 喻青一直很疑惑,一个人怎么能长出这样一张脸来,是男是女都漂亮。性格又这么……惹人怜爱,又会撒娇又会示好。笑起来好看,哭起来好像更好看,简直就叫人肝肠寸断。 她早就发现谢璟不一般了。只要他在场,她的视线就不自觉地偏过去,甚至连说话都会无意识地听,所以从前谢璟在北宸司时,她做事比现在慢了好几分。 这种吸引力太可怕,别人也会这样,还是就她自己?喻青不知道。 “……你先让开,我收剑。” 谢璟在这挡着她的手,她都没法归剑入鞘。等她将剑收好,谢璟还是一眨不眨,好像期待着她的答案。 “……”喻青叹道,“我喜欢。但是——” “但是”才一出口,谢璟的脸色就从喜悦飞速变成了失落,喻青一阵无奈。 “但是你先让我冷静一下,”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她也不知如何回答。 她喜欢的是清嘉公主,公主其实就是谢璟。 但她所习惯的是生活在自家宅院中那个柔弱、沉静的清嘉,面对她喻青什么都不用顾忌。可谢璟毕竟是个王爷,万一他兄长以后真的继承大统,那他必定更加显赫。 两人这样的身份,如何相处?如何维系?哪里还能像曾经一样误打误撞结为连理?她给不了谢璟什么承诺的。 喻青需要好好权衡轻重,但谢璟在这,她总觉得心绪更乱。 而且,她也很难接受自己女子身份被发现的事,现在看起来平静,其实她还在默默消化。 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外,其他人一概不知,她从来也没有展现过作为女子的形貌。让自己最本真、最诚实的样子被另外的人看到,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起码现在做不到。 “……谢璟,”喻青缓缓道,“我是没办法像你一样恢复原身的。注定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陪在你的身边。你首先要知道这个事实。我们不可能重新成为夫妻的。” 谢璟道:“我知道。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你什么都不用做的!我不会妨碍你的。” 喻青顿了一下。 谢璟听到她开口说一句喜欢,心就已经化成了水,觉得这就是美梦成真。 自从和喻青决裂之后,他好像就没真正地开怀过,总是在伤心,总是很难受。 现在他感觉自己终于抓到了生机,只要能得到她的心,他什么都无所谓。 喻青不需要有任何改变。只要是喻青喜欢的,谢璟可以为她做到。 “……要是你觉得会有影响,那我们就私下里在一起,不让任何人看到,表面上我们可以毫无关系,”谢璟道,“对于你的身份,我也绝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我可以发誓!” 谢璟举起了手:“如果我对外说了,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喻青一怔。 其实她无心迫使谢璟做什么事,但谢璟这么热切、坚决,让她连拒绝都有些犹豫。 谢璟想了想,觉得这个誓言太轻。毕竟一模一样的说法都不知被多少人说过了,而撕毁誓言的不知凡几,都不算数了。 他于是重新发了个狠毒的:“如果违背誓言,我宁愿毁容。” 喻青:“……” 这还真是一个极致的誓言。 别说是谢璟了,她自己都觉得不至于。 “……不要乱说,”喻青冷静道,“这种话别拿来发誓。” 谢璟:“……” 喻青觉得就算谢璟背叛自己,这张脸也得留着,不然岂不对她是双重损失? 谢璟乖乖道:“那我再换一个。如果违背,就让我被蛇咬,身上爬满虫子。” 他自己说完,被自己瘆得寒毛直竖,简直不敢细想。 喻青:“……” 她叹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相信了。” “我也知道你喜欢公主,”谢璟道,“我可以就用公主的样子来见你呀。我也喜欢公主和驸马,我觉得很好。” 喻青沉默了,感觉谢璟又有点疯,他的意思难道是就像今日一般? “……这样吧,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我还做你的妻子,我们就在这里做夫妻。你觉得怎么样?” 喻青:“……” 她刚想说荒唐,可是略一思索,又觉得……挺吸引人的,话没出口,心开始乱跳起来。 谢璟的提议有点可怕。这地方就像一个秘密的存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他们两个,然后他们就像从前那样,继续在一起如胶似漆,做一对恩爱眷侣吗? 这能长久吗? 喻青的理智和冲动又打起了架。 每天有个公主在等自己,谁能拒绝?想起今日公主的柔声细语,还有……那个吻,感觉就有点气血翻涌。 “……答应我吧,”见喻青犹豫,谢璟继续道,“你想见我的话,随时都来,提前告诉我,我就准备好。你多来看看我,可以吗?我们在外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在这里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他柔声道:“驸马。你说呢?” 他变换了一下声线,喻青一瞬间浑身发麻。 谢璟轻轻柔柔地搂住了喻青,然后蹭着她的肩,她的脸。 “答应我吧,”他唤道,“夫君。” 喻青:“……” “你不怜惜我了吗?”公主说,“我每天都想你想得好辛苦,你就心疼我一下吧。” 喻青喘不过气了,她说:“……好。” 谢璟笑了。 “其实去侯府也行,我也好想我的院子呢,”公主道,“可是你府上家兵家将好多,我又没法溜进去找你,被人抓起来就不好了……” 喻青艰难地想,这到底是干什么呢,偷情么…… 她真是被撩拨得心旌摇曳。谢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苍天派来考验她的妖精吗? “那……就在王府吧。”喻青说。 谢璟捧起她的脸,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咱们说好了哦。” 喻青一阵恍惚。 这妻子真是……太黏人了。 谢璟说:“现在好晚了,我去收拾一下。” 他来到一旁的桌前,拆卸发髻和饰品,喻青看着他取下那对晃动的耳坠,便想起他耳垂上小小的孔痕,一时又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她想亲手去摘一下耳坠。 谢璟洗净了脸,虽然没有妆饰,但也毫不陌生、违和,看起来依旧没太大区别,他吹熄了镜前的灯,又回到床边。 “你要在我这留下来吗?”他轻声细语地问,“回你府上,还有好远呢。来回折腾,多累啊。” 就在这时,床前的灯忽地暗了。已经燃了好久,终于自行熄灭。 喻青:“……” 她在一片黑暗中竟然有点心慌,一时想立刻起身离开,然而谢璟又小声道:“你在这里睡,我去别的地方。” 喻青心想,罢了。 她道:“你过来吧。大晚上别乱走了。” 王府的床自然也宽敞得很,她感到谢璟就在旁边,不过两人几乎挨不到。喻青松了口气,但是又隐隐有些空落。 喻青闭了闭眼,却没有睡意,满心都是今晚发生的一切,还有身边的人。 谢璟突然道:“不对,明日……今日有朝会。” 喻青:“……” 谢璟:“……” 两个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根本没人想到朝会这件事。眼见都四更天了,没过多久天就亮了。 喻青心想自己看来还得回侯府,这没有朝服。但谢璟听起来更加不安:“不行,今天万一问户部的事呢?我没有进度,怎么办?” 喻青:“……” 自从去了户部,谢璟就不能像从前一样在朝会上也当花瓶了,折子也得写,问的话也要对答如流,然而他这两天为了喻青茶饭不思的,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事没做。 喻青心想这主要还是上朝上得少,习惯了就不用准备了,慢慢地会发现也有不少人上朝就跟梦游似的,充个数而已。再说现在皇帝五天听一次,没准上次听了下次就忘了。 她想安慰一下,但谢璟很快道:“别去了,咱们都告假吧。我不想那么早起……” 喻青:“……行吧。” 景王殿下出去,跟院外值夜的侍卫说了一声,一会儿去宫里替他告假,顺便替宣北侯世子也告假,并表示天亮了也不要来叫他。 然后他又回来,终于平稳地又躺下了。 喻青一时啼笑皆非,这么一打岔,好像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她这一整天下来,魂不守舍,晚上又熬了快一夜,最后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沉浸能让她安神的香料中。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3节 第83章 一个多时辰后, 皇宫。 百官已经列队站齐,等待圣驾。 瑞王身着朝服,自偏殿进入大殿, 正欲行至首位, 抬头一瞥,发现谢璟不在——平时他往那一站, 鹤立鸡群, 一眼就能看见了。 “景王人呢?”他首先向身侧的御前太监问了句。 “景王殿下今日身体抱恙, 告假了。” 谢璟的身子好像总好不利索似的,自从上次旧状发作, 谢廷昭也担心, 留了太医在王府照看。现在也不知他又有哪不舒服, 心想得了空去王府问问。 结果往远处一望,另一侧列队上首处亦有个明晃晃的空位。 谢廷昭隐隐感觉不妙。 他缓缓转头, 旁边太监察言观色, 不等他问,便道:“大统领今日也告假了。” 瑞王:“……” 他咬了咬牙。很难相信这是巧合。 两人不是断绝关系了吗?这转眼就又勾搭上了? 据说喻青有意同他划清界限, 且终于想开了不再排斥续弦。这喻青的心志也不坚定啊! 从朝会上下来, 他去细细盘问一番,从宫人那得知,确认今早是景王府的人过来一趟,一起给两人告假的。 瑞王听了,深沉地端起茶盏, 喝了一口。 旁边的太监忙道:“哎呦殿下, 这茶还没来得及给您倒上呐。” 瑞王:“……” · 由于昼夜颠倒的缘故,喻青也睡不了太久,约莫两个时辰多就转醒了, 隐约感到天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在熟悉的房间。 她猛地坐起身,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昨夜种种。 她竟然跟谢璟同床共枕? 虽然之前也陪伴公主就寝过,但那不一样。她想不到,自己怎么就到一个王爷的府上,跟他在他的寝居睡了一夜,还能睡着。 谢璟说不定是给她下蛊了。她都不知道昨晚是怎么答应的。 她方才的动作有些大,旁边的人动了动,把头埋得低了一点,喻青看着他披散的长发,心情相当怪异。 昨夜两人也没换寝衣,匆忙歇息,她穿的还是正常的衣装,和衣而卧。 而谢璟,身上还是昨晚公主的衣裙,露出来的那只手,袖口上还有镂花的纹饰。 她醒来时,发觉身边有个活物,都惊了一下。结果谢璟好似完全不设防一般,依旧在安睡。 喻青若有异心,无声无息地就可以对他动手。 难道认定了自己不会害他吗? 谢璟眼睛动了动,蹙起眉来,方才应当没睡实,现在还是醒了。 喻青立刻避开视线。 谢璟抬起头,看到她,道:“什么时辰了?” 喻青道:“我也不知,刚醒。” 日光从窗外透进来,屋内宽敞明亮,和昨晚的晦暗、隐秘截然不同。 这种毫无遮掩的感觉,反而让喻青觉得不太自在,她道:“我先回府了。” 谢璟其实没有睡够,也没有和喻青待够,他撑起身来,道:“这么早吗,你要用早膳吗?” 喻青心想,现在都日上三竿了。 她也不准备用早膳,除了谢璟之外谁也不想见——夜闯景王府,第二天从王爷的卧房里出来,实在是很不光彩。 谢璟眨眨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喻青的意思。 晚上是晚上,平日是平日,天黑了关起门来可以是公主和驸马,但是白天她和谢璟还是没什么关系。 他稍微有一点小失落,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现在这样,也是他千方百计争取到的,已经十分满足了。 喻青原本可能是喜欢女人的,现在都愿意接受他,说明他在喻青心里还是有地位的。 这么一想,他就看开了,觉得只要时日长了,感情深了,有朝一日兴许就能得到名分了呢? “那好吧……我送你。”谢璟道。 喻青道:“你还是接着睡吧。” 主要是谢璟现在还穿着不大寻常的衣服,哪能光天化日地出门。 她瞥到谢璟颈侧的那道伤口,现在已经结痂,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明显。 喻青多嘴问了一句:“你的伤,还疼吗?” 谢璟闻言,连连点头。 喻青:“……” 最多也就是擦破了皮,正常人不应该说早就好了、不痛了么? 但是谢璟说痛,喻青只得道:“回头找个大夫,给你上些药……别沾水,该留疤了。” 谢璟道:“嗯,我这有太医呢。” 喻青突然想起,段知睿提过,谢璟风寒之后,太医一直常驻景王府。 她道:“前段时日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似乎拖了很久,有两次朝会都没去。” 谢璟一怔,心想喻青还记得他哪次朝会不在。 当时喻青也没有探过病,也没有传过话,冬漓和段知睿先后去问,都没成功把宣北侯世子打动,他还挺难过的。 后来又听说喻青跟新公主在北宸司,更是心急火燎。 其实喻青不仅跟公主没关系,而且还有在关心他。 就算是随口一提,那他的心情也顿时舒畅了。 “哦,没什么事,”谢璟道,“上次其实也是折子没写完。” 喻青:“……” 她也不知如何评价。说他不上心,他还非得把折子写得精彩绝伦,事情理得井井有条;说他上心,他要是没办好,干脆连去都不去了。 知道他没什么事就行。上次在北宸司那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也是很逼真了。 不过,落个水而已,想严重都难,兴许真是碰瓷谢廷琛吧。 她亦隐约察觉到了瑞王的动向。 当初谢廷琛往她这里推荐的几个人,就是出身于拥护他的世家,他们近来都不大安稳,恐怕是家族中有些风声。瑞王大概已经开始下手了。 世家根深蒂固,彼此攀附,想一口气治理并不容易,还要提防这些人结盟反扑。 党争之事,喻青心知也不好向谢璟多问,便没再提。 她起身,临走时却有些纠结——像昨夜那样翻墙出去,总觉得太偷偷摸摸,真成偷情了。而且这青天白日的,也不似晚上那样掩人耳目。 她回头问了问谢璟:“……你们王府有没有人少的门?” 谢璟本想说从哪走都行,都是自己人,但转念一想,对喻青来说,确实不够安心,于是他道:“让段知睿带你走吧,可以从偏门出去。” “……”喻青,“算了。你告诉我路线就行。” 段知睿和她也算同僚,她的脸面并没有厚到这个地步。 她出门前,谢璟坐在床上,突然问了一句,小声道:“你今晚还会来吗?” 喻青心想这还能天天来?多少让她也睡个好觉吧。 她道:“不来了。” 谢璟的眼睛垂了下来,又道:“那你……下次过来,要告诉我啊。” 喻青道:“……嗯。” 谢璟心想,下次他要抓住晚上的机会,好好发挥一下,还是那时候说话管用,一求喻青就会听。 喻青刚离开,他就已经想她了。 喻青在时,他就欣喜,喻青不在,他就寂寞。他希望喻青永远都这样心软,愿意为了他留下来。 · 昨夜谢璟没有在院中留人,眼下也是空荡的,喻青出了院落,还没抄小径离去,迎面就撞上了段知睿。 喻青:“……” 段知睿初见她,大惊失色,随即意识到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个恍然的笑容,还抬手对她打了个招呼:“世子,您来了。” 喻青:“……段将军好。” 她也不知道段知睿为何笑容如此灿烂,自顾自地一阵心虚,一刻不停地出了王府,几乎施展出了幻影般的轻功。 回到自己家,喻青一口气还没彻底舒出来,推门一看,绮影在她的屋里,幽幽地抬起了头。 喻青:“……” 她意识到,自己昨晚确实没带脑子。被谢璟迷得七荤八素,这就是对她的惩罚。 下次她绝对当晚就走,不能留到白天。 ……她怎么好像已经默认有下次了? “……清早看你没动静,怕你误了朝,就进来叫一叫,谁知你人也不在,朝服也没穿走,”绮影道,“我记得你昨晚早早就睡了呀。” 喻青尴尬地摸摸鼻子,她说:“昨夜我临时有点事。” 绮影道:“你在哪睡的?” 喻青偏移了视线,顾左右而言他,道:“朝会我已经告过假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4节 绮影叹道:“是啊。我担心被圣上怪罪,特地让家仆赶在朝会前去说一声,结果人家宫人回我,先前已有人替世子请过了。” 喻青扶额。 她一步错步步错。不仅被谢璟留下来,还听他的一起缺席,怎么否认都是欲盖弥彰。 绮影低声道:“你……是不是跟那位殿下在一起呢?” 她先前从没跟喻青谈过谢璟的事,知道喻青心里不好受,一直回避着。 但是,一旦涉及到和九殿下相关的事,喻青的表现就很明显。 昨晚她一直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绮影就隐隐觉出了不对。但她万万没想到,一早过来喻青人影都不见了! 当初还记得公主半夜来叫人,喻青当晚就陪人家睡在了雯华苑,第二天也是把她吓了一跳。 还真是……如出一辙。 喻青败下阵来,道:“先别说了……都是意外。” 她自己说完都觉得脸红——意思是她意外地从家里出去,一不小心就到了景王府,阴差阳错地进了人家的闺房……卧房,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过了一夜? “唉,”绮影叹道,“罢了,下次至少跟我说一声。” 她心想也不怪喻青。 怪那景王手段太多,青儿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不过她相信喻青心里有数的。 这么多年喻青没有别人,自从“公主”走后,难见笑颜。只要喻青开心些,陪他玩玩也未尝不可。不过,那到底不是一般人,往后还须提醒喻青多加小心。 喻青从未体会到这种类似被捉奸见双的羞愧,差点就想说,没有下次了。 然而等绮影走了,她也没能开口,昨晚她……确实答应了谢璟。 没办法,他穿着公主的衣服,化着公主的妆容,还戴了耳坠,还哭了。 喻青一想到昨晚那般情形再现,就觉得胆战心惊,心惊完了,又是心痒。 想起他颈侧的伤疤,想起他婉转的低语,想起他今天早上沉静的睡相。 其实喻青不见到他的话,倒是能够堪堪保持清醒。但是在他那幽暗的房中,灯火摇曳,她就像被控制了心神一般。 现在想来,也觉得很不安。 甚至,他还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而喻青没有进一步拷问他什么。她心里没底,也没告诉绮影这件事。 谢璟真的不曾向别人说过?瑞王和容妃一度对自己过分关注,很奇怪。今天还有段知睿的微笑,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 喻青神色阴晴不定,最终把脸埋在掌心,皱眉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相信他了吗? 脑海中谢璟含笑的目光,变得幽深而不可捉摸。那是一株带毒的花,越艳丽就越致命。 第84章 当日晚些时候, 段知睿去了趟观澜殿,面见瑞王。 瑞王欲言又止,段知睿心领神会, 道:“和好了, 和好了。今日臣亲眼瞧见世子从房间里出来的,错不了。” “……”瑞王怒道, “没问你这个!” 段知睿摸了摸头。 瑞王额角青筋直跳, 摆摆手, 问起最近暗卫眼线收集到的世家动向。等段知睿汇报完,即将告退, 瑞王又把他叫住了。 “今日, 你是什么时辰看到喻青出来的?”瑞王冷静道。 段知睿犹豫一下, 心道,真说了您又不乐意。 但瑞王眯着眼睛看他, 段知睿只好如实相告:“这个, 也快晌午了吧……” 谢廷昭脸色一青。 这到底是厮混了多久? · 户部院署。 闻旭道:“殿下?” 谢璟看着文书,没有反应。 闻旭又叫了一遍, 谢璟惊觉, 抬头朝尚书大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闻旭硬是被他闪了一下。 “上回说的草案,可写完了?” 谢璟微笑道:“还没有。等写完就拿给大人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这王爷在户部就没怎么笑过。 平时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看公文写策论时都是愁眉不展,偶尔闲暇也仿佛在伤春悲秋。今日整个人的面貌竟然焕然一新, 直叫人啧啧称奇。 闻旭心想, 难道是终于打通了关窍,开始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写起折子下笔如有神了? 过会儿谢璟起身离开,他过去瞟了一眼, 一时无言。 景王的纸面上还是空空如也。 但是旁边的草纸上好几首小诗,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云云。看笔迹,写得时候心情还十分愉悦。 “……” 闻尚书心道,还真是年轻啊。 · 谢璟昨晚和喻青共度一夜,简直是一扫往日阴霾,就像久旱逢甘霖,蔫了许久的花又水灵灵地绽开起来。 虽然有半宿都是他独守空房,后来还被剑划了一道口子,今日喻青也早早走了。但这都不重要。反正喻青心里有他。 下次还可以吻她吗?他心想。 喻青说过今晚不会来,谢璟既已知道了,当日也没有很焦灼。 他从第二日开始等喻青的消息,然而直到晚上,也没有收到只言片语。第三日,亦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谢璟着急了,心想喻青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来找他? · 喻青足有两三日都在自我反思。 白日她觉得,还是同谢璟斩断关系为妙。想起谢璟手里握着她的死穴,又深觉忌惮。 结果每每到了睡前,她就开始……想念公主了。 王府里会有个人等她,只要她想去,就可以去,只要她想见,就可以见,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诱惑。 像一个无底洞一样,那么幽深,但一旦知道里面满是珍宝,就算冒险也想去一探究竟。 很隐秘,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别人知道。她可以做他的驸马……他还说过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任何事……都有什么事? 脑子里满是谢璟的花言巧语,喻青心想,镇定一点。 事实是,镇定不了一点。 她没有再同谢璟碰过面,但是在北宸司当值时,思绪又常常飘到王府。 有一日晚上,她跟着换班的禁卫,来到玄武大街,看着那座华丽的府邸,又有一种想要进去的冲动。 谢璟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上,对她来说分明是种折磨。 不开口就见不了面,想见面就要主动开口。 她要怎么提呢?派人去一趟王府,跟他传个话?还是当面去找他,说想见公主? 无论怎样,都显得她……很主动。而且,如果真的说了,谢璟就一定能为她准备吗?如果他因事回绝,那岂不更难为情? 喻青觉得,约定一个口令或者暗语会好些。 不对,其实就不该随意碰面,应当固定下来,如朝会一般几日一见,那不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么? 喻青在谢璟那,莫名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动也动不得他,还总被他牵着走,想必谢璟也发现了。 就算喻青睡在他枕侧,他都毫不担心。 喻青觉得自己越按捺不住,越会助长谢璟的气焰,于是她就强忍了几日。 忍来忍去又觉得,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从前她对谢璟都很随性的,现在怎么反而怕了他了?直接去找他,告诉他晚上好好等着,不行么? 正思索着,外面人报:“景王殿下来了。” 喻青手下笔尖一顿,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只见谢璟走了进来。 谢璟以前在北宸司留了那么多字画器具,还真是大有用处,每次过来,只带走一件,几个月都未必能搬空。 上次喻青想着让他一次全带走,干净利索,现在却也不欲催他了。 谢璟随便指了件器具,让侍卫去拿,却一直朝喻青的方向瞥。 他那侍卫麻利地搬上东西,一刻不多留,转身便走,顺便还把门给关上了。 喻青:“……”真是训练有素。 谢璟立刻过来,喻青轻咳一声,道:“殿下还有事?” 谢璟道:“嗯……我带了点心给你。” 喻青道:“放那吧。” “上次你都没有尝到,”谢璟道,“这次的也不错,你多少尝尝吧。” 其实喻青吃了一块,不过她没有否认,就是淡淡地点头:“行。” 谢璟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还是站在对面,直直地盯着她。 喻青受不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差一点就要开口了,然而谢璟却先小声道:“为什么你一直都没来找我?” 喻青松了一口气。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5节 她道:“这几日事多。” 谢璟道:“那,统领何时有空呢?” 喻青道:“……明日吧。” 谢璟想了想,又商量道:“可是若明日晚上你来,隔天就又赶上朝会了,多不方便。要不……今晚如何?” 喻青佯装思索,道:“也可。” 谢璟笑意盈盈:“好。” 喻青被他笑得有点耳根发热,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别人若听见大概很迷惑……谁能想到一个统领和一个王爷,讨论的事宜其实是幽会呢? · 她比上回到王府早了许多,也更加轻车熟路。 站在门口,她自认为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因为这几天没少想谢璟那晚的模样,所以应当已经习惯了,起码基本的定力是有的,不至于和上次一样见了他就丢了魂似的。 但她一开门见到谢璟,发现自己错了。 谢璟怎么可能连续两次都做相似的打扮,他必然是换着花样来的。 上一次明艳动人,这次他就穿着恬淡的衣装,长发挽着,斜插着玉簪,清丽婉约,整个人犹如一朵出水的小白莲。 喻青:“……”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公主近在咫尺了。 公主柔情似水地对她笑了笑,道:“你想我吗?” 喻青道:“想。” 她说完后,觉得后悔,又被谢璟给拿捏住了。 其次,如果说“不想”的话,公主会不会含嗔带怨地看着她呢?那样也……挺好的。 公主道:“我也想驸马。” 容貌明明没变化,谢璟偏偏能做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和气质。 他这次其实也没有太多妆饰,单看脸,和平时很相似,喻青看着他,一会儿觉得是谢璟,一会儿又觉得是温温柔柔的清嘉,完全混淆了边界。 从前在侯府里,清嘉日常也常做类似的打扮,喻青不知有多怀念。 “今夜你来得比上次早,”公主道,“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呢。你想听琴吗?我弹给你听吧。” 公主这次还准备了琴。喻青当然也拒绝不了。 谢璟弹琴十分拿手,应当从小由宫廷乐师教习的,和名家相比都不落下风。只消轻轻拨动几下弦,便能听出绝非俗流。 琴音悦耳,面容静美,喻青不仅听得如痴如醉,也看得如痴如醉。 她想,这样好的技法,在这昏暗的屋中弹奏未免太可惜,就算他在金銮殿上弹都不过分。转念又觉得,这是独属于自己的,不想分享给任何人。 到了尾声,公主却不看琴了,反而抬起头来,看着她。 直到这首曲子谈完,公主幽幽道:“驸马,你有在听么?” 喻青怔了怔,道:“在听啊。” “是吗?”公主道,“可你好像一直在看我,你听得一定不认真。” 喻青哑口无言。她确实没有全神贯注地听曲就是了。 “我弹得如何?”公主又问道。 喻青道:“无人能及。” 她以为这么说,公主会笑,然而公主却不大满意,道:“可是,上次我还听你夸别人呢。你说,从未听过那么好的曲子。” 喻青茫然,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想这是他在随性发挥么? 公主提醒道:“南月。” “……”喻青心道,人家吹的不是笙吗?跟他这也不是一件东西啊,这怎么能怪她说错话? “反正你是我的驸马,”公主道,“你不要去夸别的公主,我会伤心的。你答应我。” 这就和清嘉不一样了,清嘉以前根本没有这么无理取闹。 喻青只得道:“……好,我不夸别人了。” 公主轻轻地笑了,招了招手,喻青走过去,公主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我在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真的信了?”公主柔声道,“我知道你最喜欢我了,你以前说过,你此生只有我一个妻子,绝无他心,我都记得。” 喻青:“……” 她的心跳又快了许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最终只能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从自己的侧脸上放下来。 公主又轻轻地勾了一下她的腰带,喻青呼吸一滞,然而公主去拿的却是她腰间的香囊。 “你怎么不戴我给你的?” 喻青没有说出实情,公主的遗物太宝贵,自己并不舍得佩戴。她道:“以前的旧了。” 公主:“好吧,那我送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每当他这么问,喻青的答案除了好,就没别的。 他真的变出了一枚小香囊,把原本的解了下来,然后认认真真地给喻青系上了新的。 喻青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手,和低垂的眼睫,此刻突然感到一阵罪恶。 ……确实不一样了。 从前她对公主,是欣赏,是爱护,满心坦荡,所有的心声都不惧让对方听到。 但现在,面对谢璟,同样是这么一张脸,却有幽微的心绪慢慢攀升。 她刚才其实一直在盯着他的嘴唇看,自己都没意识到看了那么久,她脑海里都是上次那个亲吻,她想要再尝一次令人沉醉的味道。 她对谢璟是存在欲望的。喻青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 谢璟上次说什么了?说,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是真的么…… 谢璟系好了香囊,抬眼时也不由得一愣,喉咙动了动。 喻青正直直地看着他,从前喻青固然也总是看着他,他习惯并且享受那时时围绕在身边的目光,但原本那目光都是清澈的、明亮的,现在竟然……有些幽深。 谢璟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下一刻喻青伸手抚上他的脸。 然后,摸上了他的耳垂。 谢璟脑子里轰隆一声,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全是喻青指尖的触感。 “殿下今天没有带耳饰么?”喻青道。 谢璟道:“……没有。在桌下的盒子里……” 幸好现在不做公主了,首饰没有之前那么多。不然喻青还真不好挑,从前公主那些东西她就总看得眼花缭乱。 她找了一对耳坠,回来时,谢璟要接过来,喻青没有给。 “我帮殿下戴吧,”她说,“殿下又看不到。” 谢璟:“……” 喻青从前也没有给旁人戴过的经验,所以她格外小心,怕这尖锐的东西不小心刺到他,她也看不太清他耳上的孔痕,可能是灯光不够明朗,或者是她有些目眩。总之她花了许久,才缓缓地穿了进去。 本就是敏感的地方,又被人细细揉捏半晌,谢璟甚至有些发抖,不仅面色凝固,连呼吸都急促可闻。 喻青转而去摸他另一侧的耳垂时,谢璟忍不住,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等等,”谢璟的声音也变了,然后他艰难地说,“……不,你快一点。” 好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这种神色让喻青的喉咙一阵干涩,好像也烧起了火。 来都来了,她心想。 来之前纠结了那么久,走一趟的路程也不近,总不能白费。在这里被他勾得神魂颠倒好几次,上次还让绮影知道了,反正她也没什么颜面可言了。 干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她一只手扳过谢璟的脸,然后直接吻了上去,那枚未来得及戴上的小小耳坠,也掉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她一直想吻的是清嘉的额头,现在,吻的却也不是那里。 色授魂与,心猿意马。这种滋味她尝到了。 心跳杂乱,分不清谁是谁的。 再好的酒都没有这样沁人心脾,喻青此刻几乎有了醉意。 她搭在谢璟肩上的手越来越紧,谢璟感觉到痛,发不出声音,这次的吻是深入的,于是也只能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腕。 第85章 等到分开, 两个人都脸色潮红。 喻青定了定神,还没说什么,谢璟已经双手掩面, 剧烈地喘息起来。 谢璟艰难道:“……你也, 太……”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都快被喻青的直接给折磨疯了, 所以都忘了喘气, 到最后眼前直发黑。 “你也太用力了。”最后他说。 喻青:“……” 一瞬间她心想, 还真是够娇气的。 “殿下不是说,臣对你做什么都行吗?”喻青轻声道。 谢璟好不容易平缓过来的气息又乱了, 他闭了闭眼, 攀住喻青的手臂, 又吻了过来。 喻青搂着他,又渐渐地抚上他的后脑, 去摸他那柔顺的发丝, 然后把他往自己这边压。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说得不错。 上一次是浅触即止的吻, 这一次就吻得这么深这么久, 到了下一次会发生什么呢?喻青也不知道。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6节 她总是在伪装,在压抑,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和谢璟相拥的时候,仿佛短暂地抛却了重重枷锁,得到了片刻的自由。 从前喻青也会向往寻常夫妻那种相知相伴的温情, 不过她并不理解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现在她理解了,如果都面对的是这种动人心扉的诱惑,那确实会为情而疯魔。 她自己之前还是太傲慢了些, 非要自己体验过,才能够懂得。 一次不够,想要更多次;一刻太短暂,想要永无尽头。 不过,夜晚毕竟总要过去,天很快就会亮。 正因如此,见面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急切、紧迫,不想浪费这可贵的机会。 谢璟这个提议还真是不一般,他懂得如何利用人心的贪婪,让人欲罢不能。 喻青加入了这场戏局,不知道怎么收场,不知道何时结束,这种悬而未决、超出控制的事情一向是她排斥的,但是她又无法摆脱。 每次会面都惊心动魄,那么幽深那么美好。 但是当她离开景王府,又觉得一切是场无痕的梦。 心中满溢的情绪,流失得那么快,想填都填不满。之前越是厚重,现在就越是亏空。 比起满足、喜悦,她感到更多的反而是怅然若失。 其实……她真正想要的,和谢璟还是不太相同。 一时的刺激,一时的享乐,固然也精彩。 她不能否认,自己的确很贪恋他的面容、声音、气息,和他相触时的感受令人陶醉。 可是,这些还是太浅薄了。如果可以,她想要交换。 谢璟可以不用每次都施展出那些婉转迷人的手段,甚至也不必刻意去装点。她一直以来说的想见公主,本意并不是想要这些温存和缠绵。 她最大的期盼,其实是和公主静静地坐在一处,喻青能够牵着他的手。然后她想向公主倾诉,自己许多年来的矛盾和孤单,还有失去公主之后有多么心酸和痛苦。她想告诉公主自己的秘密,还有从小到大的许多经历。 清嘉死后,她总在后悔没能早些说出口。 公主温柔,包容,善解人意,无论是什么话,都会认真聆听,从前喻青的许多顾虑,到了公主那里都会被轻盈地消解。公主可以理解她,或许还会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喻青一直想要的,不过这样的一个心安的瞬间。 除此之外,她也很想问公主,无踪无迹的两年你究竟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为什么没有尽快回来,让我知道?还有,你到底如何看待我,直到今日,还会把我当作唯一的依靠吗? 这些都太沉重了。 喻青没有办法把心全部拿出来的,谢璟接不住的话,一掉在地上就碎了。 或许,也可以不讲那么深。 就像从前一样,一起在傍晚的园中漫步,聊一聊今日都发生了什么,是否有开心的事。然后看看接下来是继续赏月,还是回到房中看书下棋,公主会让人备好点心。 谢璟也许会觉得很无趣吧。要是真同他说下次想这样做,他想必会很迷惑……虽然,这些都是她的梦想。 · 喻统领和景王殿下这次总算没耽误朝会,补上了上回的两个空位。 谢廷昭这些时日在同世家拉锯,如今皇帝已不是最大的威胁,朝中的异己才是迟迟没有收敛的风险。原本是徐徐图之,自从谢璟出事之后,他察觉到了端倪,同时皇帝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不容多等,他便也开始加快步伐。 谢璟现在的身份是移花接木过来的,尽管有心人能有所察觉,瑞王和景王实为盟友,但明面上到底不是真的兄弟。 现在局势尚不安定,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两人不好交往甚密,大多是提前传信私下碰面,要么就是借着公事等传召。 近来繁忙,虽然谢廷昭有心,但是一直没来得及单独去找谢璟。 以致于这次上朝看到他,瑞王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了。 前段时日,谢璟可谓是阴雨连绵,不光是他看着不对,就连母亲都没少操心。 结果今日一见,谢璟整个人容光焕发的,未语也有三分笑,怎么瞧都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这也有点太明显了。 他免不了想起那日段知睿说的,喻世子在他那里过夜,第二次晌午才走…… 谢廷昭难以想象。 就有这么……管用?整个人都滋润了?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说实话他一直很难接受谢璟的私事。怎么也拦不住,怎么劝也不听,瑞王也不知为此生了多少白发。 主要是,喻青那也不是一般的男人,十几岁时威名就能从京城一路传到边关去,和他相比谢璟就是只任人拿捏的小绵羊……瑞王一想就觉得头晕耳鸣。 现在做什么都晚了,瑞王的心态很悲观,认为谢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扳不回来了。 散朝之后,他正想留谢璟一下,结果才耽误了片刻,转眼就看谢璟朝着喻青而去。 瑞王:“……” 他咬牙切齿道:“叫景王来一趟观澜殿。” · 谢璟上朝时尽量克制、目不斜视,不能表现得太过分。 但是,喻青穿朝服时,真的分外惹眼、分外利落,他忍不住,还是跟到了她那里。 喻青也感知到了身后的脚步和视线。 “……统领?”谢璟道。 喻青顿了一下,冷静地回头。 “你等下要去何处?” 喻青道:“北宸司。” “咱们刚好顺路呢,”谢璟微笑道,“不然本王送统领一程吧。” 喻青心想,户部和北宸司隔了好几条街,顺的是什么路? “不必,”喻青道,“臣有马车。” 谢璟见她不答应,虽没继续坚持,可视线还一直黏着她。喻青心想,不是说了平时就保持原本的距离,不要过分亲近么?这眉来眼去的,让人想无视都难。 附近有不少同僚,喻青不想离他太近。 虽然从前景王初入朝时,是在跟她共事,是以两人关系近些、能聊几句,也属正常。 不过,喻青自己还是有些心虚,只怕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来。 谢璟站在她面前,嘴唇一张一合的,没亲过还好,现在看见他喻青就免不了多想。 “好吧,”谢璟道,“那……下次休沐时统领可有空?来本王府上做客吧。王府新得了些好茶。” 喻青:“……” 她低声道:“大庭广众,不要谈这些。” 谢璟委屈小声道:“我也没有很……” “景王殿下!”身后内侍叫道。 两人齐齐站定,谢璟转身,那内侍叫他去观澜殿,说今日户部的折子,瑞王要同他商议一二。 谢璟只好先跟着内侍往回走,颇为依依不舍地看了喻青一眼。 喻青抿了抿唇,道:“……臣下次休沐有空。” 谢璟闻言,眼睛又是一亮。 直到喻青到了马车上,还在想,怎么能笑得那般好看? · 谢璟又成功地邀请了一次,到了皇兄那,差点都没压下来嘴角。 谢廷昭心绪复杂,感觉谢璟十分不值钱。 “……你的事我是不管了,”瑞王隐晦道,“但你们多少也节制点。不要搞到第二天连朝都上不了。” 谢璟:“……” 谢璟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呛得咳嗽半天。 被看作断袖,他认了,为了喻青没什么的。 但是瑞王怎么每次都能自顾自地想一大堆有的没的?全是无中生有。他本人的进展还不如他皇兄脑子里想得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璟道。 他目光一凛:“你不会又去母妃面前造谣了?” 瑞王心想,这怎么能是造谣,难不成你跟喻青共处一室日上三竿才起,头天晚上就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一起聊诗词歌赋么? 他丢给谢璟一个盒子,道:“母亲给你的。” 谢璟道:“这是何物?” 谢廷昭道:“拿回去自己看。” 他都不好意思说。 谢璟出宫坐在马车上,打开那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个彩釉瓷瓶,乍一看像是宫廷中专制的物件,还有股香气,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打开一看,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差点把那东西摔碎。 ……到底怎么才能让那两人明白,自己真的用不上这种东西? 他打算直接扔掉,临到头来,又犹豫了一下。 他想起喻青幽深的目光,还有她按着自己的力道,往自己耳上穿入的耳坠。 一时间又有几本乱七八糟的话本情节涌入脑海,谢璟面色几变,神思一震,心想……应该用不上吧?之前确实也没有仔细考虑过。不过他跟喻青说过,做什么都可以。 他托腮沉思,到了户部还有点眼神飘忽。想来想去,觉得……罢了。只要能嫁入侯府,这些不重要。 当晚,段知睿来向他告假,明日换了旁人轮值。 看他的样子,谢璟就能猜出来所为何事,道:“和人家约好了?” 段知睿:“……” 他发现景王殿下真是挺玄的,连自己要和南月一起去郊游都知道。 谢璟答应了,看着段知睿出门,有点眼热。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7节 这才多久,都开始相约出游了。 他都没怎么和喻青约会过,三年前也就寥寥几次,能记好久。 喻青只在王府过了两次夜,他就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了,只觉得孤枕难眠。 他能千方百计地把她留下来,就应该很知足,总比被撇开要强。只要她愿意来见他,他就很开心了。 但是人总是贪得无厌的。 他真的也得到过更多。 上次他本打算借机求喻青多来王府,但亲了好多次,晕晕乎乎的,最后也没想起来,白白错过了。 他心想,如果求她跟自己出门呢?她会同意吗?总在那间屋子里,昏昏暗暗的,都看不太清她的脸。可他也不敢把灯都点亮,他现在又不是真正的清嘉,勉勉强强才没有破绽。 他还想和喻青一起去南湖,去山寺,去猎场。想让她多陪自己,想收到她的礼物。那些时候他虽然也珍惜了,但是已经太短、太遥远了。再怎么如珠似宝,都也暗淡了。 喻青可能也没有彻底原谅他,如果有一天她对公主的脸也没有兴趣了,那怎么办呢?谢璟现在也想不到,还能指望什么。想倾尽一切奉送给她,都只怕她会厌倦。 谢璟幽幽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院子,进门时突然一蹙眉,手压在了自己的心口。 ……突然心悸得厉害,有点痛。 他稍微缓了一下,略有迟疑。距离他上次风寒已经过了许久,而且这段时间他的心情应当比从前好些,怎么还会这样,没完了吗? 第86章 休沐是在三日后。 喻青上次和谢璟已经……到了一个很亲近的地步了。亲近到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下一次, 她就有点动摇。 她发现,提前太久决定下来哪天碰面也不好。 因为从知道的那天起,就会开始等待。等得越长, 想得越多, 就越难受。 这天晚上,她在父母的院中用晚膳。 她没有仔细听家人的谈话, 稍微走神了, 直到陆语芙叫她, 她才抬头。 “嗯?” 只见其他人都在看自己,喻青茫然地放下筷子, 道:“……我在想朝中的事, 没听清。怎么了?” 陆语芙道:“说你长姐呢, 他们一家要回京住一段时日。” 喻青一愣,惊讶道:“是么?什么时候来?” 陆夫人也是才收到喻微的家信。 喻微的夫君沈湛如今在外任职, 不久前他家中宗族长辈过世, 一家人按制北上奔丧,原也没准备留太久, 但丧事忙完, 夫妻两人一合计,既然回了趟北方,那不如也来京中探望一番,平素离得远,长途跋涉很不容易。 于是沈湛向朝中递了折子, 又传信回去, 将地方事务安置妥当,得了恩准休沐后,便动身来了京城。 喻青已经有几年没见过长姐一家, 听了自然很惊喜。 沈湛平日不得闲,他们膝下孩子也小,近年都是聚少离多,之前是逢年关才回来,喻青本以为今年要等年底,没想到这回能见上。 “何日到京城?”喻青道,“我去接他们。” 陆夫人道:“写信的时候都启程了,还挺快。应当是两日后能到京城吧。” 喻青顿了一下,那是她要见谢璟的那天。 “……挺好的,”喻青道,“正好我休沐,有空。” 几人又聊了几句,陆语芙道:“你近来瞧着有些神思倦怠,怎么,平日忙得厉害?” 连喻衡也转向喻青,老侯爷久病成医,如今也多少懂些养生之道,道:“你这脸色不大好,像是寝眠不足。” 绮影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喻青:“……” 她有点尴尬,应付了几句:“我会注意的。” 其实倒也没有别的烦心事。影响她安枕的主要是谢璟。 绮影也不是时时在喻青屋里,更不知她晚上哪天偷偷溜出侯府,离开之后凑过来问了句:“……你去景王那,还挺勤的?” 喻青:“……不勤的。” 绮影挑了挑眉,含蓄地表示了不相信。喻青有点冤枉。 不过,因为喻微的缘故,她和谢璟需要改约了。 · 隔日她便来了一趟景王府。 玄麟卫对勋贵云集的玄武街一带格外重视,平日盯得严,从下属那里,喻青基本能掌握谢璟出门和回府的规律,除非他是避人私下出行,只要正常出府,都能被卫兵看到。 他去户部的话,一般都是这个时辰回来。 喻青等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一架气派的马车行至。 谢璟顺着车窗往外撇了一眼,愣了一下。 其实他平时路过此处,都会习惯性地往玄麟卫那边看,之前他在北宸司时,傍晚回府,喻青偶尔跟着轮值的玄麟卫一起过来,如同在专程送他一般。 不过,后来喻青就再也没来过,他也没想着真的有她,今日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当即命人停车,而喻青也纵马过来。 谢璟道:“统领大人怎么在此?” 喻青道:“今日随卫兵出巡,正巧遇到殿下。” 谢璟本来还想着去找喻青一趟,现在她来了,自是欣然不已。他微笑道:“统领辛苦了,可要来我府中小坐片刻?” 喻青颔首。 这是喻青第一次在太阳落山前来到景王府,之前都是夜色正浓。 王府外围煊赫华丽,其实都是皇帝最初赐下时装点的门面,进了门就能发觉,里面也并非一派的奢靡,其实很雅致,小径两侧都是花花草草,像是谢璟喜欢的格调。 她也稍微观察了一下,见四下的守卫分布合理,可见平日防务也算周到。 喻青同他一起来到茶室,待闲杂人等退下,两人对坐,同时张口,然后又双双停住。 喻青道:“你先?” 谢璟道:“你先。” 喻青便道:“休沐那日我临时有事,不便过来了。” 谢璟一怔。 他后来思来想去许久,决定还是鼓起勇气试试,喻青不答应那再说,不问的话永远没机会。 之前喻青曾经还想订船游湖,后来一直没能成行。如果船上只有他们两人,其实也算是避开旁人的吧?和在王府也差不多。 所以,他本来想问,喻青愿不愿意去南湖的。没想到,喻青直接把这件事推了,他不禁有些失落。 “……嗯,好吧。” 喻青道:“殿下方才想说什么?” 谢璟道:“……我没有想说的了。” 喻青一怔,心道莫非谢璟也是有其他事由,想要改约他日?那还真是凑巧。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太介意了。 “嗯,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谢璟道,“……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喻青抿了抿唇。 她心想,休沐那日不便,那直接往后延一天不就成了?但离得太近,显得她好像很迫切,一心在想跟谢璟见面似的。于是她道:“……等我看看何日有空吧。” 谢璟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没让她走。喻青顿了一下。 “其实我方才想问的是,”谢璟犹豫了一下,“你觉得南湖怎么样?总在房间里,有点沉闷,不太新鲜。现在水边很凉爽,晚上过去正好。你……想去那边吗?” 喻青抬起眼睛。 谢璟道:“我可以准备一艘船,只有我们在,也不会有旁人知晓的。” 他见喻青不语,有些没底,道:“方才你说改约,我都答应了。” 言下之意,想让喻青也答应他一次。 喻青道:“可以。” 她和谢璟还是恩爱眷侣时去过一次。公主去世后,触景生情,她也没怎么再去过,那边有热闹一般也不会去凑,唯一就是那回亲王设宴,那次谢璟也在,投壶输了一袋子的钱。 谢璟道:“那什么时候呢?要是休沐你有事,往后推一日可以吗?” 他实在是不想多等了,问得很小心,生怕喻青拒绝。 喻青点点头。 谢璟万万没想到这么顺利,堪称惊喜。 他打算再乘胜追击,这次也多留喻青一会儿,吩咐人去再送些茶点来。但喻青道:“不必了,晚上我还要回府用膳。” “点心而已,”谢璟道,“配这茶刚好。” 王府的小厨房很利落,点心师傅很快就端着盘子上来了。喻青见他有些眼熟,而那人看到喻青,同样手一抖,差点没稳住托盘。 喻青:“你……” “见、见过世子。” 喻青还没说什么,他慌慌张张地撤了。 喻青:“……” 她面色复杂,问谢璟道:“此人似乎是先前在侯府当差的那个,是吧?” 谢璟略有尴尬,这毕竟是被喻青当作奸细捉住的。 喻青道:“怎么,他不做暗卫了?” 她心想难道是把他打出问题还是怎样,应当也不至于吧,胳膊腿都还全着,手筋脚筋也没断,难道不能习武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8节 谢璟道:“哦,他自愿改行的,他觉得做暗卫不如做点心好。” 喻青:“……” “原来如此,”喻青道,“之前的点心也是他做的?” 谢璟送的那些,她尝过味道确实不错,挺合她的口味,和之前在雯华苑常吃到的有点像。 谢璟闻言一喜,然后就看喻青又尝了一块新的点心,评价道:“这次比前两次的好。” 谢璟:“……” 谢璟道:“哦。都是他做的。你喜欢的话,让他多做些给你带上。” · 喻青当晚就寝前,又想起谢璟的话。 她有些朦胧地想,南湖吗?她隐约想到从前和清嘉一起去的情景。 如果白日去接长姐,晚上去南湖,其实也不冲突的。她应该早点让谢璟先开口的。或者就算当日不行,为何要晚一天,提前不也能错开么?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睡去了。 · 休沐当日,喻青早早带人来到城外。 远方驶来一架马车,周围侍从十分整齐规矩,她似有所觉,果然,那车帘掀起来,里面的人瞧见了她,冲她遥遥招手。 喻青也立刻迎上去。 一名衣着鲜亮的美妇人探出了身,正是喻微。 “你怎么来了?”她喜道,“我说看着马车眼熟,花纹像咱们家的。你还特地来一趟?我们又不是不认路。” 喻青道:“我今日休沐。” 喻微笑道:“你过来我们这里坐吧。” 她拉着喻青上车,伸手摸了一下喻青的脸,道:“好久没见,我们青儿又俊俏了。” 喻青:“……” 她不太好意思,把长姐的手拿下去,喻微还是笑盈盈的。 喻微的马车也很宽敞,里面姐夫朝喻青温和地问了声好,他怀里抱着小女儿,不方便起身。旁边还有个六七岁大、玉雪可爱的小姑娘,道:“小舅舅!” 喻微和沈湛夫妻恩爱,其实成婚都有十多年,在外面天高皇帝远,比京中波诡云谲舒坦许多,两人看着都不显年纪。沈湛曾经高中探花,有才有貌,如今也是一方要员,政绩也不错,过几年该调任回来了。 喻青上次见这小孩时,小姑娘还不大,至于那个更小的,自出生起就没见过。 她看着外甥女,自然喜欢得不得了,身上也没带太多礼物,打算回头准备准备。 “喻锦没来么?” 喻微道:“前些日子季学士退仕回乡,把他送过去了,课业重得很,没带他来。他这年纪,到哪都是招人嫌,找个严师好好管教一下。” 喻锦是她膝下长子,自出生时家里便商量过,往后喻青没有子嗣,让那孩子回来做世子也可行。 喻青笑了笑:“以后你们回京,应当还能把几个孩子送到闻家的私学去。太傅管得更严。” “闻老太傅还硬朗着?”喻微道,“过几日我去瞧瞧他,不晓得他还认不认识我。” 喻青心想,应该不会忘。 喻微小时候在闻家家塾经常惹事生非,连她都知道,以前她在闻家念书时,人家夫子想起喻府大小姐还有阴影。 她和喻微聊起来,连话都不自觉得变多了,沈湛偶尔搭一两句话。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到了家中。 当晚众人在侯府一起用膳,难得聚这么全。喻青给了小孩一人一把金豆子,又叫人去置办好些玩具来。 膳后,众人在亭中闲谈,两个小孩兀自玩得开心。 两年多以前,他们也返京了,只是年关在即,北蛮生变,喻青匆匆出征,没有在家中过上年。 当下边境动荡,朝中不稳,四处也要筹粮、征兵备战,年节才过,沈湛就得赶紧回去,处理地方事宜,也没在侯府待多久。 喻微自然想家人想得紧,现在坐在喻青旁边,没事就来摸一下喻青,喻青想躲开,喻微就道:“让姐姐多看看嘛,都这么久了。” 这时候,喻微的大女儿喻瑶道:“团子还在吗?” 这女孩倒是记得两年前侯府里有只小狗,喻青便让人把雪团抱了过来,喻瑶一见便开心得很。小孩子下手没轻重,喻青提醒道:“不要摸嘴,也不要拽尾巴,搂的时候轻些。” 瑶儿道:“我知道。舅母说过的。” 喻青怔了。 她反应了一下舅母是谁,脑海中浮现起谢璟的脸,险些没忍住笑。 她没意识到,其他人这时也都停顿了片刻,各自小心地打量着她。 沈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说话了。喻微也道:“瑶儿,你去那边跟妹妹玩。” 然后大家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谈天。 喻微跟陆夫人时有书信往来,之前知道喻青被赐婚,也是有些担心,问过几次,得知喻青和那公主甚为融洽。 后来听说公主薨逝,十分意外,听说喻青不太接受,都不让人擅动原本公主住过的院子,回京后还经常去祭奠,所以有心避开这些伤心事,还叮嘱了一下孩子们别多问。 当年喻微几人回府时,也去拜见了一下那位殿下,总共也就一面之缘,毕竟是隆冬天气,公主体弱,平时几乎不出来走动。 她本没想多打扰,只是女儿看到公主房中的小狗就走不动路,想去摸摸,公主允许了。 喻微见公主也不是难相处的人,就任女儿过去多留了一会儿。没想到这小姑娘对公主印象还算深刻。 她斜睨着喻青,然后就见喻青起身,来到两个小孩旁边,俯下身,问道:“瑶儿,你记得舅母么?” 瑶儿有些犹豫,不知如何作答,最终诚实道:“嗯。她是公主。” 喻青道:“这你也知道啊。” 瑶儿道:“是个漂亮的姐姐。她还送了我一盒珍珠。” 喻青道:“那可不能叫姐姐。” 瑶儿道:“嗯?为什么?” “……”喻青正色道,“因为差辈了。你要叫舅母。” 瑶儿道:“噢,也对呀。” 喻青一时并没有觉得伤感,毕竟公主本人还活着,心境和从前不相同了。 小孩子童言无忌,她甚至还忍俊不禁,心想,可别让她看见谢璟,万一她也记得谢璟的脸,脱口而出叫了声舅母,那场面她都不敢想象。 喻青神色很轻松,不像刻意回避的样子,喻微同母亲对视一眼,而陆夫人也有些意外。喻青和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喻微看着喻青,若有所思。目光移到她腰间那个小巧的荷包上。 第87章 喻青同家人度过了一个安宁的晚上, 久违地闲适愉快。 其实她有些待不够,只是宣北侯该休息了,他那身体熬不了多久, 而喻微的孩子们也昏昏欲睡。 于是陆夫人和侯爷相携回房, 沈湛和喻微一人抱着一个小孩,柔声哄着也回了住处。 望着双双对对的背影, 喻青觉出一丝沉闷, 怀风阁里就只有她自己。 · 翌日醒来, 她想起晚上……将要赴约,竟然罕见地犹豫起来。 平时她的锦袍也不尽相同, 但样式似乎都差不多, 瞧着差别不大。喻青命人又多送来几身, 又觉得晚上天暗,其实也看不出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人声:“喻青?” 喻青一愣, 是喻微。 喻微未出阁时, 住得便离她近,喻青也没什么要防备的, 就开门让喻微进来了。 她这时已经束好冠, 只是未穿外袍,喻微道:“你要走啦?” 喻青道:“嗯,今日上值。” 喻微扫了一眼那几件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眼前一亮,挑出其中一件浅色缎面的, 道:“穿这件, 这衬你。” 喻青乖乖接过来,道:“……好。” 她披上衣、束好玉带,又佩上剑, 好个清隽矜贵的翩翩公子,喻微端详片刻,笑道:“好看,怪不得招人喜欢。你可不知道,我和你姐夫在那边,还有人特地找来,打听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她当上统领之后,确实有一阵风波,喻青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说什么呢,不打扰,”喻微道,“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姐姐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喻青一怔,眼前立刻浮现了清嘉……谢璟的脸。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漂亮,体贴,楚楚可怜,有点娇气,喜欢养花养狗……然后她谨慎地开口:“我也不知道。” 喻微道:“唔……” 喻青略有心虚。 有个大了许多、经验丰富、知根知底的姐姐也不一定都是好事。喻青总觉得自己在喻微面前藏不住事。 喻微又道:“今日你何时下值?随我去逛逛京中的新铺面吧。我挑些时兴料子,也给你订几身衣裳。” 正常情况下,喻青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但是今日真的不行。 喻青道:“……今晚我回来得晚些,可能赶不上了。要不,咱们明日去?” 喻微:“这么忙呀?太累了也不好。那你总要回来用晚膳吧。” 喻青:“……” 喻青道:“平时还好,就今日事多些。” 主要是她真的不打算回府用晚膳了,只好回避,在喻微追问之前,先匆匆离开了。 · 一日光阴转瞬即逝。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99节 北宸司的将领们陆陆续续下值,喻青并没有动身,比平时多留了半个时辰。 日薄西山,天色渐暗,喻青乘着马车来到南湖边上。 如今临近夏末,暑气已经消减,水边的风清凉。但是喻青还是觉得有些潮热似的。 有人专门在等她的车,两名侍卫过来行礼,道:“大人,还请移步。” 几人绕过了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那片地带,来到一处略显安静的岸边,那里停着一艘几层高的画舫。 喻青没想到有这么大,略感意外。 第一层也留了些侍者,纱幔后影影绰绰,还有丝竹之声,不过,没有人在上方停留。喻青登上楼梯,越来越清幽,待她来到最高处,已经不见其余人了。 她顺着明亮的灯火,缓缓来到开阔的平台上,一个人正背对着她,静静地伫立在栏边。 谢璟若有所感,他转过身来。 喻青停住了。 谢璟没有作公主的装扮,虽然周身依然熠熠生辉,但很难将他错认为女子。身姿如芝兰玉树,而眉眼依然如画,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谢璟的心跳也空了一拍。 喻青今日的穿着也不似平日那般威仪尽显,其实单看脸,本来就是雌雄莫辨的清丽,平时神色冷峻惯了,就掩盖了原本的风姿。现在她站在灯下,面庞柔和了几分,绯红的光辉映在她脸上,也是面如桃花。 喻青来到谢璟的身前,谢璟有些紧张。 “今日过来一趟,有不少人,所以,不便提前打理……”他解释道,“不过,我也备了衣装,等下可以去换上。” 那还很麻烦。喻青心绪有些复杂,最后她道:“也不用了……就这样吧。” 画舫缓缓行至湖心,楼下传来清扬的乐声,天上明月高悬,水中涟漪荡漾。 这么好的景致,喻青却有一丝不自在。 从前相会,谢璟扮成清嘉时,他们之间就有种微妙的平衡,面对妻子她并不会很紧绷。但现在,那种平衡岌岌可危,她清晰地意识到谢璟是一个男人,而同样地,谢璟也知道她的身份。 这种情形对她来说充满未知。 谢璟道:“我还带了酒来,你想尝尝吗?” 他备的酒俱是御制的佳酿,喻青对酒还算有兴趣,当他斟满酒盏递给她时,就接下了,尝了一口润润喉。 在馥郁的酒香中,喻青突然一顿。 自从曾经在宫宴上不甚被人投药,她在外都十分谨慎,私下应邀宴饮时,都是仔细确认一下。方才她竟忘了。 当初……就是那次,被谢璟发现的。喻青有些警惕,心想这里面是否会放了什么东西? 她面色沉静,抬眼对谢璟招了招手。 谢璟就凑近了些。 喻青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直接吻上了谢璟。谢璟一时没想到喻青会这般,顿时僵住了,明明是口感柔和的美酒,此刻却觉得满口热辣烧灼。 他的气息和心跳全都凌乱起来,喻青放开他,看着他有些怔愣的神色和泛红的脸,心想,酒应该没事。 谢璟还是有些高,喻青不习惯总仰视着他,而且这样伸手揽着他也不大舒服。 于是,她往后一撑,就轻盈地跃上了凭栏,也并不在意下方就是湖水,这样坐着,她还比谢璟高出一些来,谢璟仰着脸看他,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彻得异常清晰。 喻青看得真切。 ……在成为她心爱的公主之前,谢璟首先是个男人。 她在面对清嘉时,尽管痴迷,却罕有情欲。每当她发觉公主变换成谢璟时,她的心火烧得更烈,可是,裂痕也更加明显。他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妻子了,她放不下戒心。 这种矛盾太强烈,所以她默许了谢璟总是用公主的装扮来靠近她,她不想在沉醉柔情的时候,同时还要担心被他背叛。 现在也是,既渴求,又排斥,都不知该如何拥吻他。 与此同时微风拂过,吹起谢璟的发丝,喻青想起他发梢那柔软的触感,就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不能彻底地拥有他,也太痛苦了。 喻青闭上眼睛,沉下一口气来,然后单手取下了自己的发冠,放到一旁的桌上,发带也飘飘荡荡地垂落。她的长发一时在风中散开,因为总是束着,还带着些许蜷曲。 一刹那谢璟也恍惚了,屏住了呼吸,喻青的脸,喻青的呼吸,喻青的头发,占据了全部的心神。 她的背后就是月亮,人比明月还要亮。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气息又交织在一起,唇齿相依。 喻青一开始捧着谢璟的脸,后来又缓缓摸到他的耳畔、颈侧,指尖触到了一道很细的痕,喻青发觉那是上次留下的伤。 分开之后,她不由得垂下眼看了看,那道伤口其实早已痊愈,现在只有一点微红。换做一般人就看不出来了,但在这白璧无瑕的身上,还是会显现。 她有点心疼那道疤,但又觉得,谢璟身上很适合留下印记。她稍微往下一点,这一次低头吻上了谢璟的颈侧,或者说是咬住了。 谢璟几乎颤栗起来,呼吸也在发抖,眉尖紧蹙,等到喻青终于松开,他也难耐地去寻喻青的颈侧,但是他的动作非常轻,那种舔吻的方式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又亲昵又柔软,喻青反而很受不了这种痒,她道:“你就不能重一些?” 谢璟听话地咬了她一小口。 喻青一瞬间脊背都僵了,她下意识想抬手去推,但是谢璟的手竟然先覆了上来,把她的手按在了船栏上。那种羽毛似的力道喻青明明可以随便掀开,但现在却动弹不了。 想要就这么紧贴着。 很多东西已经变味了,喻青一时目眩神迷,她对谢璟的渴望已经到了自控不了的程度。 “喻青。”谢璟轻声唤道。 “……” 谢璟几乎没有直接叫过她的名字,甚至连做公主时也没叫过。他的嗓音让喻青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哪里都很好,哪里都动人,却又很危险。有一张绝佳的皮相,有旁人望尘莫及的手段,身份尊贵,心思缜密,并不在她掌控的范围内。 她消解不了这种不安。 但是她实在很想得到他,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躯体,都已经沉寂了太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炽热。 喻青被撕扯着,几乎陷入了困境。这时候谢璟又前倾了些,对喻青来说有点危险,她微微后仰,有些悬空感,但谢璟直接搂住了她的腰。 和之前公主那种轻柔、温顺的方式不一样,是有力度的。 喻青终于忍不住喘息起来,谢璟仰着脸,又来啄吻她的面颊、嘴唇,她紧皱眉头,一阵失神,然后她猛然发觉,两人已经完全紧贴在一起了,她甚至无意识地任由谢璟到了这么近的位置,她双膝间是谢璟的腰身。 这一瞬间她感到了惶恐。她对身体一向非常小心、谨慎,从来也没有人能够触碰,她竟然允许谢璟这样?她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把自己送到别人手上? 比起谢璟本人,她甚至更接受不了自己丧失理智。 喻青咬紧牙关,艰难地把谢璟往外推。 谢璟一感受到她的抵触,就不动了,只是用那双优美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茫然,像是困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可怜。 喻青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说:“……你离我远一些。” 谢璟怔了一下,他不明白了,眼睛又有些酸涩。 刚才他真的几乎以为喻青已经接受他了,此刻异常难受,就像又被推下了高崖一样。 他并不会违背喻青的意愿,可是他也情难自抑。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触不可及,他怎么能够心甘情愿。 谢璟脑海中的弦又断了一次。 他心想,无所谓了。 “……如果你不想这样的话,那你来……” 他前倾过去,贴在喻青的耳边,低语呢喃几句,温柔的气音涌入耳中,喻青一时睁大眼睛。 然后谢璟退开,定定地看着喻青,继续道:“……也可以。” 喻青脑中一片空白,又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谢璟的眼神竟然十分纯粹,和他方才说的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谢璟执起喻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喻青终于领悟了,眼前站着的,就是世上最可怕的男人,没人能从他的掌控下全身而退。 他竟然敢说…… 她想要抽出手,甚至想从船上逃走了。再这样下去真的克制不了了。她好像一直在被谢璟操纵。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她举步维艰。 谢璟又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我可以哭给你看,”谢璟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喜欢?” 喻青:“……” 喻青抓紧了谢璟的衣襟,从来没直面过这种冲击,简直要丢盔弃甲。 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谢璟流泪的、动人心魄的面容,而是他眼中不顾一切、势在必得的光芒。 第88章 喻青进退两难, 不知该抓得更紧些,还是尽快松开。 直到怔愣过后,她清楚地感知到了掌心下谢璟的心跳, 太近了, 皮肉和骨骼不知为何显得很薄,好像这颗心就被她捧在手上一样。 她终于要把手撤回去, 可谢璟还是按着她不放。 他的衣襟, 原本是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现在被抓出了褶皱, 也有一些松垮,衣领偏了, 还露出了一小截锁骨。 喻青滞涩道:“……我没有那种癖好。” 谢璟道:“是吗?可我说完, 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喻青艰难地撇开头, 把几乎是钉在谢璟领口上的目光扯下来。 “我没有,”喻青道, “你松开我。” 谢璟道:“你直接掀开我就可以, 我又按不住你的。” 喻青:“……” 谢璟见喻青没动,又低声问道:“你真的不想试试吗?你应该也没做过。也许试过之后, 你就喜欢上了。我保证会让你开心。” 喻青口干舌燥, 这东西怎么试?谢璟要怎么让她开心? 谢璟又要凑上来,连身上那种清香都变得具有侵略性,喻青寒毛直竖,忍不住道:“……谢璟!” 情急之下,她的嗓音也不像往日那样低沉, 高了很多, 更加清亮。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0节 喻青几乎没叫过他的名字,遑论是以这种声音,谢璟仿佛一下子被叫醒了。 他看着喻青紧绷的面色、紧锁的眉心, 终于缓缓放下了手。 谢璟的手离开的一瞬间,喻青却觉得手背一空。 只见他犹豫着、出神地看着自己,露出一种要碎不碎的眼神,整个人站在那,失落感也洋溢了出来。 喻青看不下去了,而且,谢璟那略显凌乱的衣襟、发梢,似乎还在……引诱着她。 她深深呼吸几口气,从船栏上跃下。 原本这里是恬静、凉爽的台边,此刻却满是涌动的热潮,喻青需要尽快冷静一下。 如果谢璟再执意挽留,她可能真的会被他给拉到船舱里。 喻青径自去往来时的阶梯,谢璟道:“等等。” 她气息一停,最后缓缓回头。 方才两人缠吻的时候,动作毫无章法,喻青原本放在栏边的发冠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了,都没人发现,滚出去好远。 谢璟走过去,拾了起来,然后从袖口中拿出一方手帕,把发冠细细擦拭干净,然后递还给喻青。 他分明没有说话,但那仔细的动作和修长的指尖,依然像是某种圈套,喻青尽量不碰他的手,拿走了发冠,顺利地下了一层,这才稍微平复下来。 船从湖心慢慢往岸边驶去,直到靠岸,喻青的血气才从脸上下去,不再滚烫得厉害了,她才匆匆继续下楼,目不斜视地登上了岸。 · 谢璟独自站在画舫上,迟迟没有动身。 明明吻是那么炽热,喻青还是要把他推开。 他也花了许久,才让纷乱的心曲得以平息,意识到自己不顾一切的纠缠,反而把喻青逼走了。 对于自己的长相、身体,他想喻青应该是喜欢的,毕竟前两次,她的态度明显……很主动。 他就觉得自己那样做也许会管用,甚至都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求喻青,可是喻青依然没有被打动,谢璟意识到,这些对她的吸引可能也有限。 可是,除了躯壳之外,他似乎也没有别的能让喻青青睐的了。喻青本来就是因为他像清嘉才愿意来见他的。 他想到喻青那急匆匆的背影,就既懊恼、又灰心。 谢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急切,其实他真的不想索取喻青什么。他只怕又引来喻青的反感。 他只是太想亲近喻青,甚至无论哪种方式都能接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下心,才能证明自己在喻青心里占据了一片足够的位置。 前几日起,他就一直有隐隐的不安,说不清原因,可能是某种直觉引起的恐慌,让他想要尽可能地把喻青抓紧,想要得到她的垂怜,可是他太心急、太失控了。 被她触碰过的心口,现在还有闷痛。 但愿下次她不要离我更远才好,谢璟心想。 · 喻青到府中已经很晚了,好在怀风阁也没太多人在,世子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她整个人还恍惚着,一路上,谢璟的那些低语,还在脑中反复回响,一刻都没听过。她去沐浴更衣,没喊家仆烧热水,最后回到自己房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谢璟实在是太……荒唐了。 连带着她也一直在浮想联翩。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妄想那么多东西。 谢璟这算威逼还是利诱?不管怎样都太大胆了,就算是今晚想要同自己做什么,那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吧。他到底是说说而已,只是哄她放下防备,还是真情实感呢? 喻青也辨认不出来。 睁眼闭眼,都是谢璟那张风华绝代的脸。面对这么一个人,能舍开真的需要万里挑一的定力。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动摇得多厉害。 就像现在,她竟然没有为自己的弥足深陷感到后怕,依然只顾着回味船上的谢璟。 当时她太震惊了,也没有仔细想过,现在才飘飘忽忽的,开始考虑谢璟所说的内容,好像停不下来了。 喻青把被子猛地盖在脸上,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这些幻想。 从入睡,想到梦中,又到梦醒。 她就没做过这般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的梦,都怪谢璟。 喻青也分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谢璟又做了什么,只记得跟他紧紧地搂着,肌肤相贴。 谢璟乌发如墨,皮肤又白得晃眼,完全是她喜欢的模样,耳上还有不断摇晃的耳坠,脖颈上也有泛红的印记,轻喘声全都在她耳边环绕。 ……到最后他也哭了。眼尾泛红,楚楚可怜。 看来谢璟没说错,自己确实爱看。 她醒来的时候,一个人扶额良久,洗脸都多洗了一遍。 整日也都一直在胡思乱想,看个呈报文书都看不进去,谢璟真是太妨碍她了。她到底怎么才能不想他? 昨日她没有陪喻微,今日特地早些下值去接上了对方,带着长姐一起去了京中的市坊,沿着长街逛了许久。 本来是她陪喻微,喻微总是反过来想着她,看见不错的料子、衣饰,就唤她过去比对一番,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跟着姐姐走,偶尔递个银票,再把东西交给后面的家仆。 谢璟那么会打扮,他平时怎么挑的衣裳,景王殿下每日早上也都在镜前比来比去一番么……还有点好玩。 不对,怎么又是他? 喻青走神时,喻微正在考虑某种新的衣领样式,伸手给喻青调整了一下,喻青也没什么反应,喻微的手却突然一顿。 只见喻青衣领下的颈侧,有枚小红痕。 喻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喻微缓缓收回手,眯着眼睛打量喻青,喻青不明就里,只看着姐姐眼里闪着略带诡异的光,不由得一凛。 “怎么了?” “没事……”喻微道。 她心想,青儿绝对有问题。之前是猜测,现在是笃定。 要知道,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新的。 之前,喻青对清嘉不再回避;昨日,她支支吾吾的,晚上也没回来用膳,整晚不见人影;加上今天这块痕迹和依稀有些困倦的脸色,喻微都能想到昨晚她做了什么。 喻微眨眨眼睛,竟然有点难得的欣慰。 “差不多了,”她柔声道,“咱们回府吧。” · 回府之后,喻微没有去归好那些新买的物件,而是跟着喻青来到怀风阁的屋中。 “青儿,姐姐问你一件事,你告诉姐姐好不好?”喻微道。 喻青道:“嗯,什么事?” 喻微道:“你在外面养人了?” 喻青:“?” 她当即失色:“啊?” 喻微道:“嗯,看来的确是有。” 喻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喻微笑眯眯的,喻青感觉脊背一凉,万万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日,就被喻微发现了。 喻微:“昨夜你去哪了?” 喻青道:“我在北宸司。上面给了件要紧的事。” 喻微又指了指那香囊,道:“这个是哪里来的?” 喻青:“……我一直都有的。” “不对,”喻微道,“你从前才不挂这些东西。” 喻青道:“以前公主给我的,我就佩上了。” 喻微心道,这都搬出公主啦?看来喻青的确很心虚了。 “这个是公主给的吗?”喻微道,“可看着很新呢,不像用久的。” 喻青没说谎,这是谢璟前阵子亲手给她绑在腰带上的,真是公主给的。 “……我保护得比较好,”喻青解释道,“也不是时时戴。” 喻微知道,真要是逼问她,喻青一个字也不多说,不过她也有办法。 她将门一关,不让家仆来打扰,然后握起喻青的手,哀求道:“你就告诉姐姐吧,你看姐姐都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了。” 喻微又用衣袖拭泪:“哎,一年到头在家里也待不了几日,这次你不告诉我,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 喻青:“……” 喻微发现她态度的松动,于是乘胜追击。 “姐姐也不多问,”喻微道,“主要是好奇,那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因为喻青从来也没表现出来过,喻微都拿不准。 喻青很纠结。 “……他比较特殊,”喻青思索片刻,“不能一概而论。” 喻微:“……” 连男女都不想告诉?到底是何方神圣? 喻青看出了喻微的犹疑,确实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最后道:“……不能把他当人看。” 喻微:“?” 她感觉自己也是跟喻青年纪差太多,年轻人的思路她有些跟不上了。 “不是人,”她疑惑道,“难道是天仙么?” 喻青心想,做女人的时候是天仙,做男人的时候是妖精。 “总之,我没有养,”喻青略有尴尬地总结,“而且也没做过别的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1节 她面上不显,耳根却有一点红,全被喻微看在眼里。 喻微道:“肯定做过,你脸上写了。” 喻青:“……” 她一时汗颜,不知如何解释,真的什么也没做,最多亲了几下……很多下。她脑子里突然又冒出昨晚梦中的谢璟,更心虚。 第89章 最终, 喻青一脑门官司地把喻微给推出了房。 反正喻微也知道了,也有数了,临走时还在笑:“好, 不多问了, 你看你急的……” 喻青被她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本来不提这事还好,长姐来搅了半天乱, 她又开始不住地回想。 到头来就是一念之差。喻微也没说错, 差点就发生了。 夜景宜人, 波光荡漾,昨夜的南湖其实很好。 然而几乎也没怎么游湖, 跟谢璟拉扯许久, 最终也是潦草收场……她坐在栏上摘下发冠的那个瞬间, 明明也是下定了决心的,可是到最后依然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也不知道谢璟什么时候再来找她……谢璟会介意么? 毕竟也是准备了一整座画舫, 布置得齐全, 最后他那样子,完全称不上尽兴。 喻青想了半天, 发觉自己竟然还在担心谢璟的感受。 一个人知道自己这么多秘密, 自己被他欺瞒得那么辛苦,喻青不仅容得下他,还任由自己同他纠缠不休,都不知对方真心几何。 谢璟说是爱慕她,又不知能持续多久, 可能只是被三年前的婚约给影响了, 或者是对她表面男人实为女子的身份格外有兴趣。如今他和喻青一样正在兴头上,兴许不会妨害到她,那以后呢? 如果喻青理智些, 日思夜想的一定是如何封他的口,而不是怎么和他再进一步。 喻青一个人又陷入了矛盾,在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她心想,下次还是先让谢璟老老实实地做公主吧。那样起码对自己来讲好受一些。 然而,接下来数日,谢璟并没有任何消息。 原本他是说让喻青主动去找他,不过近来几次,其实都是谢璟邀着她去,她答应而已。 她也考虑了一下是否要专程去趟景王府,但还是担心太刻意,加上近来在替瑞王收集世家情报,有几日晚上还真有事要忙,又不好透露,天黑出府被长姐发现几次,喻微以为她是去外面……找人,隔日总是揶揄着看她,喻青很头痛。 她心想很快就是下一次朝会,他们能碰上面,到时就直接跟谢璟说吧。 · 那晚过后,谢璟发了一两日的愁,想尽快找喻青,又担心惹她厌烦,怕自己再控制不好,想了不少下次讨好她的办法,还考虑了要做什么样的打扮,才能尽量挽回局面。 他心绪不宁,用膳没什么胃口,身上仿佛也没什么力气,夜晚莫名其妙地醒几次,似乎是哪里经络抽痛,不只一处,很快就停了,有点疼但也不太厉害,不知是真的痛还是他的错觉。 想起上回的一阵心悸,谢璟有些疑虑,以防万一,去找了留在王府的太医瞧了瞧。 太医也没诊出他哪里有明显的异常。景王殿下相较于正常人是稍有些体弱,不过都在能调养的范围内。至于旁的症状,太医捋胡子想了想,道:“……殿下思虑过重、淤气郁结,这些亦是成因。您平素宜多展颜,放宽心。” 这种话,谢璟从前在宫里就听了无数次了,感觉太医都是一个水平。 他从小就这样,遇事爱多想,还总想得坏,这估计是改不了了。 谢璟不免困惑,莫非一切成因都是因为喻青没答应他?也不至于吧。 他勉强用了几日药膳,似乎稍微好转了点。 这天要早起去上朝,头天晚上他在户部多留了一个多时辰处理事务,回来得晚些,总共就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大安稳,醒来时迷迷瞪瞪的。 他穿好朝服,束发戴冠,将身上收拾得齐齐整整,正欲开口叫人,喉咙一痒,突然咳嗽起来。 谢璟看了眼手帕,愣住了。 回望镜中,唇角还有一丝红痕。 谢璟有点发懵,心中动荡不已,门外侍卫叫了他一次:“王爷,您可好了?该走了。” 见谢璟不语,等在外室的侍女秋潋方才隐约听见他的咳声,也轻声问道:“殿下?有事吗?” 谢璟道:“……马上。” 他把嘴角擦拭干净,漱了漱口,将手帕匆匆销毁,然后出门跟着侍卫进宫上朝。 全程如坐针毡。在他的认知里,之前再难受,也没怎么吐过血。若是到了咳出血来的地步,这人可能都快到头了。 ……我怎么了?谢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在江南留了将近两年,基本已经好利索了,最后的大半年和常人无异,只是偶有不适,当时只觉得是遗留的药性,慢慢会变好。 谁想到如今还加重了? 自从上次落水大病一场,之后就一直不太舒坦,那次也是浑身都痛得厉害。 思来想去,他有个猜测,之前那药兴许伤得太深,余毒清除不了,也没法根治了,毕竟足足用了数年。 寻常的汤药尚且各有弊处,这种直接作用在骨骼筋络上灵丹妙药,恐怕不会太简单吧? 功效确实很好,能把骨骼定在一个没有成型的状态,可是每一次都过分痛苦,就连后来恢复时也很漫长,最初一两个月他简直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不过那些大多是体表的症状,现在想来,也许还是伤到了肺腑呢? 这种可能把谢璟吓得不轻。 虽然现在他尚且活蹦乱跳,并不像将死之人,可还是忘不了那口血。 上朝的时候,也几次沉思、出神,好在今日也没有人特地问他朝务,不然他十有八九是答不上来。 · 另一侧,喻青不动声色地几次向谢璟投去目光,谢璟若有所思,很认真的模样,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关注。 现在开口的是一名礼官,正在汇报今年秋猎的一应事宜,和从前相比大差不差,喻青听了一耳朵,着实不明白谢璟在沉思什么。 她觉得朝会格外漫长,一连几人都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又没做什么实事。这些人若是她的手下,她一定忍不了。 终于结束了,皇帝起驾,众人退朝,喻青正想在半路找谢璟,但见他没有随众人一起动身,而是转去了宫中的方向。 · 谢璟起初下意识地要跟着谢廷昭走,然而谢廷昭前后跟着几名心腹大臣,低声交谈着,径自往观澜殿的方向而去。 他犹豫了一下。 近些天瑞王忙得不可开交,同世家正胶着,整个人看着阴沉了不少,身上一股浓郁的熏香味道,便知他近来应是夜不成寐。 谢璟最终没去打搅他,转向了后宫,递了牌子,去见容妃。 宫女给他端茶递点心,谢璟也没动,正思索自己该如何开口。 容妃上回听瑞王说起,谢璟自从跟喻青和好如初后,整个人的气色都好转了,如今瞧着他的脸色,确实比先前在病中强些。 她心想,罢了,孩子开心些比什么都好,随他去吧。 “上次叫你兄长带给你的东西怎么样?”容妃温和地主动开口问,“那是秘制的方子,用得好再来宫里拿。” 谢璟:“……” 容妃这么多年是大风大浪过来的,后宫里的东西早就见惯不惯了,全然不觉得有什么。 他尴尬道:“……其实我还没怎么用。” 容妃劝道:“还是要用的,别以为年轻就不当回事。” 谢璟:“……行。” 原本愁云惨淡的心绪,都被这个话题给搅散了。 谢璟脸色一阵变幻莫测,最后吃了些点心冷静一下,欲言又止,最终问了出来:“母亲,我还想问一件事。” 容妃:“嗯?” “从前我吃过很多年的药,是从哪里得来的?”谢璟道,“你知道底方吗?” 那并不是寻常煎制的汤药,他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药材,每次都是将制好的药丸辗转送到他这里,倒是很方便传递和服用。 容妃一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璟道:“……就是好奇。” “这个还真不确定,当年也是你皇兄在南沼那边得的,”容妃沉吟片刻,“那地方的医术,和中原不同,用得药方兴许也不互通,无从得知了。” 谢璟凝眸不语,容妃敏锐道:“……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阿璟?” 兄长和母亲总不会刻意害他,谢璟想,要是这两人对他有有坏心,那他早就不用活了。 也许他们两个也不清楚究竟是何物,现在他亦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贸然说出来,除了惹得别人一起烦心,也没什么用。 ……如果真是有问题,恐怕也少不了惊慌、愧疚。 谢璟搪塞了几句,没有多说,心事重重地出了宫,在宫门外的长街上,竟看到一架似曾相识的马车,而喻青负手站在阴影下。 他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世子……”他道,“你在等我么?” 喻青点了点头。 其实她起初以为谢璟应当会很快出来,然而谢璟耽搁了许久,她猜测兴许他同瑞王有些事项要谈,万一一两个时辰结束不了,那她总不能一直等着。 但是,有几次将将要离去,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心想不差这一时了。 “你怎么没叫我一声,”谢璟低声道,“我在宫里转了一圈,要是知道你在,我就早些出来了。” 喻青道:“没事,我只是顺便。” 她说完,不禁有些暗恼,哪有人的顺便是等了小半个时辰呢?面对谢璟,真是连遮掩都做不好。 谢璟今日头脑不大清醒,也没听出什么异样,还以为喻青真的是在殿中议事,或是跟禁卫一同在附近办差。 他心下纠结,想开口问喻青,可是他尚且不知上回喻青是否还有芥蒂,自己这几日又不大对劲,一时不知该如何相邀。 喻青道:“殿下今晚有空么?” 她见谢璟迟迟不语,索性心一沉,直说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2节 加上她早就发现,若是定的日子太远,那之前就总要想东想西,太煎熬,干脆择日不如撞日。 谢璟有些意外,喻青竟然主动说起,要是换了前几日,他大概已经飘飘然了。就算是当下,他也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尽量轻松地笑了一下:“好,我有空。” 喻青道:“嗯,那我就先走了。” 她已经误了许久的时辰,回去还有不少事,便转身上了马车,突然想起什么,她又对谢璟道:“……今晚在你府上,就还是同以前一样吧。别像上次那般。” 谢璟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嗯。” 他目送着喻青的车离去,垂下眼来,喻青果然还是不接受他的。他随后也跟着侍卫一起去了户部。 整整一日,谢璟都在胡思乱想。 究竟为什么还会发作,又不是真的旧疾,药效到底会持续多久?是需要诱因,还是控制不住地愈演愈烈?万一以后越来越频繁,他怎么办,有的治吗? 还有那口血……他如果活不长了呢?那药到底会不会影响寿命? 从前为了活下去,也考虑不了这么多,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了恐慌。在自己心里,他都已经换着花样地死了好几遍了。 到了晚上回府时,也是脑子一团乱,心里堵得难受,晚膳也没用,一个人在房中独坐,回过神来,发现天色都暗了,喻青兴许不久后就要来。 喻青特地说过,他还是需要扮成公主,她想见的只是公主。 他匆匆准备起来,挑了几身衣服,怎么瞧都有些纠结,打理头发时,也觉得不够精细。 谢璟最后都有些烦躁了,心想再怎么都是东施效颦,怎么办呢? 灯再暗一些?还是多上些妆饰?他今天的面色有些暗淡,换个亮些的口脂会好吗? 谢璟在桌前停留良久,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轻响,他恍然惊觉,匆匆吹熄了那几盏灯。 喻青来得比之前要早些。 她推门而入,谢璟微笑道:“驸马。”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有些哑,蹙了蹙眉,稍微轻了下喉咙。 喻青走了过来,她应道:“嗯。” “好久没见你了,”公主道,“你想我吗?” 今日的公主和之前依旧是不同的,典雅端秀,喻青依旧看得入神,到了他面前,好似又有千言万语无法明说,她最终只是执起对方的手,道:“……是很想你。” 第90章 听到喻青这一句回答, 一整日的焦虑和恐惧似乎都消退了些。 谢璟复又问道:“有多想?” 喻青停顿了一下,她突然发现,其实这些时日里, 她脑海中总是谢璟的模样, 想念清嘉反而变少了。 喻青道:“……每日都想。” 谢璟心想,公主真是有用。 只有这个时候, 他才能大胆地索求她的偏爱。 每每在这幽深的房中, 喻青才会像从前那样。近在咫尺, 就静静地看着自己,有求必应, 有问必答, 每一句都很坚定。 谢璟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喻青没有推开他,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很快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这种令人心安的感觉让谢璟心中一酸。 毕竟很少能体会到这种温柔, 现在的喻青就像真正的爱人一样。 从前在侯府,他无伤无碍, 喻青都处处小心;有时只是略一皱眉, 喻青就会嘘寒问暖;若是病了,或者流泪,喻青比他更急切;在他难受的时候,喻青总是陪着他,安慰他, 连上朝都推掉, 让她走她也不走。 可能是因为今日真的思虑过多,力不从心,谢璟不如平日那般游刃有余, 他一边对喻青温言软语,一边又忍不住乱想。 如果他的病真的日益严重,怎么治呢?还是用那些同样不明来处的解药吗? 他一想就已经开始痛苦了,之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整个人瘦得像具骨架,都没人样了。虽然那时候是因为他的骨骼身躯快速生长导致的,现在多半不会那样严重,可阴影犹在,根本忘不了。 他都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喻青怎么还会愿意见他?就算喻青愿意,谢璟也不可能见她,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喻青眼里不是最好的样子。 那如果要再修养个一年半载的,喻青还会记得他吗?会不会彻底把他给抛开了? 或者最坏的结果,他根本是无药可救,早早死了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寒意就漫上了他的心口。他还以为来日方长,总是抱着许多期待,如果他的所有遐想,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那他这一生也太多遗憾了。 谢璟几乎沉浸在了忧愁里,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谢璟?” 他一怔,偏头去看,喻青正直直地盯着他。 他立刻小声问:“……怎么了?” 喻青道:“我想问你,今年的秋猎,你还同我一起去吗?” 谢璟道:“好啊,我当然去了。” 喻青道:“方才叫了你两遍殿下,你都没有应。” 她想起今日朝会上谈起的秋猎,不知不觉又到了这个时节。上一次她和公主在猎场那几日过得很自在,便也提起这个话题。 但是她的公主似乎在走神。 今日刚见谢璟时,她没有觉出什么异状,起初也是陷进了温柔乡。 然而,渐渐地,她发觉了不同,公主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迟缓,原本还在笑语盈盈,后来竟然连她说话都要慢上几分才应,现在直接不作声了。 往常,谢璟从来不会这样,总是一开始就轻柔地缠上来,一直到最后,全程让她如在梦境。 这一共才几次?他莫非已经厌倦了么? 还是上次在船上的那晚,他还是心怀芥蒂,没有耐心再玩这些花样了? 喻青紧抿嘴角,面容有些僵硬。 谢璟也慌了,他意识到自己魂不守舍的,竟然把喻青给忽略了。方才下意识地谈了许多,现在都不知自己是否无意间说错了什么。 “今日我……有些忙碌,方才一不小心想起了别的事,”谢璟解释道,“我不会了。” 他小心地去拉喻青的手,唤道:“驸马……” 喻青垂下眼来,看着谢璟的手。她依然觉得今日的气氛滞涩、古怪。 她恍然惊觉,其实之前她所沉迷的一切,都是谢璟精心编织的幻境,一旦他收手,那一切就会摇摇欲坠。 说到底,只有他才是不可或缺的公主,如果他不配合的话,喻青没有办法凭空捏造出一个完美的假象,即使对着完全相同的脸。 她以为面对公主会轻松、愉快些,然而主导的人还是谢璟,她控制不了什么,不得不依凭对方。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让她很烦闷。 今天谢璟在宫里逗留了许久,大概的确和瑞王那边有些事项,喻青知道,因为她近来也很忙。 对她来说会面是安慰,可能对谢璟来说,虚度几个时辰又徒劳无功,大概会感到倦怠。 既然如此,也不必委屈自己来跟她见面,这般一心二用,不也很难受吗?若有要紧事,更改个日子就好,上次她也同谢璟改过的。 喻青道:“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今日不方便,我就不过来了。” 虽然公主一直依偎着她,但是她总是感到一种苦恼,不知为何,看着谢璟就觉得如鲠在喉。 明明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如果谢璟不情愿的话,那她也没什么意趣可言。 谢璟忙道:“我没有不方便,我愿意让你来,我想见你。只是我一时疏忽了……” 他敏锐地感到了喻青的意图,只想尽力挽回,但他还没想出法子,喻青就轻声道:“今日我还是不打扰殿下了,先回去吧。” 谢璟一顿,手足无措,十分恨自己为什么又在喻青面前失态。他不能让喻青走,如果她离开了,这一整个长夜他该怎么度过? 随着喻青站起身,谢璟身边一空,他慌忙地抓住喻青,道:“……你先别走,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只是……我……” 我只是连着好些天都不大舒服,今天早上咳了口血,所以特别害怕,也没有人能来帮我。 他眼眶一阵发热,险险才忍住,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并不知道原因,也可能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而且这些和喻青又没有关系,喻青好不容易来他这,不能高高兴兴的,还要被迫听他胡言乱语吗? 喻青转身道:“没关系,你也不必道歉的。” 谢璟眼睁睁地看着她即将离去,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连日的忧虑也都无所遁形。 他现在太乱了,就算把她强留下来,可能也没办法继续。可是他真的很需要喻青,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在他身边也好。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下意识地还是追了上去,道:“驸马!” 本来是想用细柔些的嗓音,但还是干涩得厉害。他急切的想握喻青的手腕,想要拥住她,想告诉她只要留下,那他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喻青身上一僵,她现在有些受不了谢璟这种触碰和纠缠,她一时想到那个意乱情迷的晚上,谢璟整个人覆了上来,她就动弹不得了,她下意识地甩开谢璟的手,谢璟脸色一白。 “已经这么晚了,”他说,“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再陪我一次吧,没有你我睡不着。” 曾经公主就是这样把她留在雯华苑的,泫然欲泣,喻青总是拒绝不了,谢璟的把戏对她百试百灵的。 她堪堪让自己停止动摇,艰难道:“下一次吧。” “我……” 谢璟突然又是胸口一闷,像今晨一样想要咳嗽,立刻紧紧抿住了嘴唇,生怕再咳出什么东西。他恍惚地抬起头,喻青已经推门而去。 脉脉的柔情全部消散殆尽,四下一片死寂。 谢璟在原地站了半晌,一阵眩晕,最后缓缓坐到桌前。 如果对喻青说自己活不了太久了,她会可怜可怜他吗? 或者,如果他真的死了,喻青会为他难过吗? 谢璟伤心地想,可能都不会。他现在都一无所有了,其实本来也没有得到过,总是在自欺欺人。 他毕竟是一个容易多虑的人,说不出的心思,在自己心里总会酝酿得更加严酷。 其实他在朝务上也没有明面上那么手到擒来、胸有成竹,每次一想去上朝都发愁,想跟上其他参政多年的皇子也没那么容易,背后总要花额外的时间去准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又惊又险,身边侍卫太医不离身,时时防备着遭人暗算;现在身体又出问题了,担惊受怕,不知何时才能安下心来。 喻青也总是若即若离,他总觉得她随时就会抽身而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如果他没有那么快就离开,现在还留在侯府,会好些吗? 虽然……他可能也没办法隐瞒一世,只能维持着谎言和假象,但是起码还能多得到些她的关照和守护,不会比现在更辛苦吧? 谢璟也没有指望喻青会怜悯他,要是往常,伤心一两天之后,就再打起精神好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3节 但眼下毕竟很特殊,一整天都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觉得这道坎几乎过不去,愈发委屈辛酸。好不容易盼来了喻青,结果她还提前走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谢璟把头上的钗饰胡乱地扯下来,桌上零零碎碎,镜中人鬓发凌乱。 重重压力之下,谢璟深吸几口气,还是用手捂住了脸。 · 喻青离开时五味陈杂,其实也没想怪谢璟什么,只是实在也没办法将就,她感知到谢璟的为难,觉得自己留下来也很尴尬。 今晚的那间屋子让她很难受,她以为自己可能是有些郁闷,或者窝火,回家后要平复下心境。 但是,走出一半,在夜色浓郁的街巷间,她只觉得压抑感不降反升,最后她几乎忍受不了了,停下来回望,那座府邸足够华美,即便离得远,也能依稀看见轮廓。 她凝视着那片屋脊,又想起今晚的公主,和他周身若有似无的、让人没法忽视的异常氛围……就像是忧愁。 她有些不确定了,百般回想,还是定不下神。 她和公主做夫妻时,因为公主沉静内敛,有时担心对方哪里不适应、不开心,也不对自己说,每当隐隐有所察觉,都会多问几句。 因为总惦念着,久而久之,感知愈发敏锐,似乎也形成了某种直觉。 谢璟眼中的那种急切,和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真的有些奇怪。 她的脚步似乎冻住了,想走却迈不开。 如果回家,可能也无法安眠了,肯定又会不由自主地反复纠结。 现在回去,见了谢璟又说什么呢?去而复返,岂不更加窘迫了?谢璟或许都已经入睡了。 喻青犹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心想反正景王府她也来去自如了,看一眼就走。 她又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院外,发现谢璟也没有唤人伺候,这里还是很静默。 她轻轻推开门,乍看屋内依然昏暗,她心道,莫非他已经歇下了? 但喻青很快发现,桌前有个人影,只有那边的烛火亮堂些。 谢璟听到了一点声响,抬起头来。 喻青一时头脑空白,只看见他双眼通红,泪痕未消。 谢璟也愣了,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默默地伤神了好一会儿,原也不想哭,只怕明日眼睛又肿得厉害,回头又要把这事从王府传到后宫里,弄得天下皆知。 方才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然而,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竟然真的出现在了门边。 而喻青并未回话,几息过后,她只是怔怔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璟勉强拼凑起来的那点坚强突然就碎开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只能抬起手。 喻青什么也没顾上,见他这样,情不自禁地飞身而去,先把他搂在了怀中。 第91章 为什么一个人的神色, 可以这般哀戚、这般脆弱? 她也不知道谢璟是怎么了,此刻只有满心的惊疑,只觉得需要快些到他身边来。 谢璟也搂紧了她, 她感到对方微微的颤抖、低低的呼吸, 几乎被他带得也一片酸涩。 这毕竟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如果这个人难过, 她也感同身受。 喻青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手抚上谢璟的肩, 对方的头发披散着,难得有些乱, 她下意识地捋着他的头发, 也在轻轻地拂过他的脊背。 谢璟情绪激动, 缓了良久,每次想开口, 都眼泪汪汪, 最后终于委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谢璟稍稍让开一些,狼狈地用衣袖擦了擦脸, 轻轻吸了口气。 喻青张了张嘴, 其实想开口叫他轻一些,这个擦法,回头脸上该痛了。 她道:“你过来。” 她拉起谢璟的手腕,谢璟乖乖地跟她走,两人坐在床边, 喻青道:“你的手帕呢?” 谢璟递给了她。 谢璟这个习惯从来都没变, 身上永远有干净的帕子。她用这方柔软的锦缎给谢璟拭去眼角未干的水,心想,睫毛真长。 “你哭什么?”喻青道, “遇到什么麻烦了?” 她出口后,觉得声音太冷硬了些。从前她对清嘉都是十分的和缓,可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过话,都有些不习惯了。 “……我就是……”谢璟顿了一下,垂下眼睛,道,“不太高兴。” 喻青:“……” 她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废话,要是高兴,还会哭吗? 谢璟本来也不想在喻青面前这样,确实没想到她会回来,现在也很难为情。 仔细想来,他的那些事,似乎不算很严重,唯一比较可怕的就是他的病,但究竟是轻是重他也说不清。 本来他能挺住的,可今天喻青一走了之,他就不行了。总不能说是喻青惹的吧? 喻青见不得谢璟蹙眉,道:“罢了,不便告诉我也没关系。你去跟你皇兄讲,让他给你想办法。如果有我能帮你解决的,你就来找我。” 她稍作分析,觉得谢璟好歹是个亲王,总不至于在谁那受了委屈。 他之前对上朝就有些紧张,难道是交给他的事务太多太重?今日他在皇宫里耽搁许久,兴许是跟瑞王有什么要务在讨论,不便对外说。难道有什么险要的斗争?遇到难关了? 也不知道瑞王是怎么看护他的,喻青心想,对亲弟弟都不上心。 ……就算知道谢廷昭对清嘉的态度是有原因的,喻青在心里埋怨他似乎也成了习惯了,成见一时还真不好改。 谢璟道:“嗯。” 他定定地看着喻青,又觉得心中一软。喻青见他表情不对,又立刻道:“好了,别哭了。” 谢璟解释道:“我也不想的……” 他又软绵绵地抱住喻青,喻青有些僵硬,但还是任由他抱着。 她好像也终于能喘出一口气来,整个晚上,她都觉得沉闷不已,好像把公主哄好了,才能舒坦一点。 谢璟道:“你今晚还要走吗?” 折腾这么久,又到了三更半夜,喻青心想,这还怎么走?她道:“……我在这歇下吧。” 躺下来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总是想去看看谢璟。黑暗之中,谢璟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讨厌?” 喻青心想,谢璟一定不知道讨厌二字怎么写。 她无奈道:“不觉得。你睡吧。” 谢璟小心地移了过来,然后又把额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说:“你真好。” 其实喻青一直也没变化。 最初,他刚刚到侯府的时候,对喻青而言清嘉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公主,但喻青也会耐心照顾。 现在,她还愿意回来陪伴自己,其实她一直都很心软。 每当他碰了壁,偶尔也会心想为什么喻青这样冷酷,其实喻青根本就没有过错。是他贪图的太多,一直不甘心,喻青分明已经足够好了。 只有他最明白她有多善良,他是受到了最多照拂的人。 喻青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安稳。 谢璟感受着她的气息,好像从未有过的满足,无论是倦怠还是忐忑,都渐渐地被消融了,为了这一刻,之前的所有痛苦都无足轻重,喻青的存在就是这样重要。 他终于沉沉地睡去。 · 而喻青听着他悠长的呼吸,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她发现,自己真的已经离不开谢璟了。 纵然有许多不可言说的贪欲,可是当她真的看到谢璟流泪,心里就只有难受。 她对谢璟的感情,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此刻不是意乱情迷之下的混沌,是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境。 世界上不会有人代替谢璟了,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说,就能把她的心攥住。 喻青的心中,充斥着谢璟,自己,侯府,帝王,朝堂,形形色色纷乱如麻。 · 翌日她少见地主动告了假,从王府出来,也没去禁卫府,回到家中补了一觉,醒来之后,先想起的竟然还是谢璟,也不知今日他好些了没有。 即使谢璟未必那么忧愁,在她心里还是重若千钧。 其实她不知谢璟的眼泪是因为什么,有可能谢璟是故意的呢?他上次还这么引诱过她。 可她很快又想,他哪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还知道她走了又能回来。 她甚至开始自顾自地为他说话了。 喻青来到自己的院中,想提一提精神,便执起了剑,但是练到最后,就像是发泄一般,直到被剑气扫过的树叶花草都飘了满地,才收住了手。 她定了定神,将要离开,发觉喻微竟然在不远处。 喻青一愣:“长姐?” 喻微道:“我路过你这里,听见有动静,过来看看。你今天没去上值吗?” 喻青道:“……嗯。” 其实喻微早上就来过一趟,发觉喻青不在,绮影虽然不说她的去向,但喻微心知肚明,喻青八成又去跟人私会了。 不过,她没想到喻青这会儿在府里,神色又看着不痛快,喻微走过去,撇了眼那满地狼藉,笑道:“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喻青垂下眼睛,道:“没有。” 作为一个过来人,喻微怎么会看不出端倪,带着喻青到屋里,软磨硬泡了一会儿,想撬开喻青的嘴:“……到底是吵架了,还是怎么样,莫非是做得不尽兴?” 喻青:“……” 她扶额道:“……真的没做什么。我和他就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又不是……和常人一样。” 喻微一愣,没想到喻青会这样说,顿时也明白了,绊住喻青的困难是什么。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4节 她秀眉一凛,道:“我明白,我给你想想办法。你那个天仙是男是女?” 喻青道:“……男的。” 喻微道:“唔,你看重他什么?” 寻常姑娘们互相谈论这些实属正常,但喻青并没有经验,现在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说性情如何,气质如何,都有些张不开口,最后她道:“脸。” 喻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她心想喻青果然是讲实用的,不错,不标致的男人要来何用,这一点她们姐妹的观点很一致。 喻青尴尬道:“也不止是脸。也有别的。” “都好办,”喻微道,“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不过就是个男人嘛。” 喻青一怔,心道,他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你呢,就跟他直说,愿不愿意来咱们侯府,来了就别在外面乱跑,往后吃住有人伺候,像娘娘一样养着。他要是不答应,把他绑来也成。咱家家大业大,总不会亏待了他,只要他愿意跟着你,每天哄你开心,锦衣玉食少不了他的。” 喻青:“……” 喻青艰难道:“……不大行吧?” 喻微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要是他不听话,想跑,就关到地牢里去,铁链子拴上,鞭子抽几下,时间长了就乖了,对男人就该这么治。凡事先想自己开心,不用管那么多。既然这个男人的脸蛋你喜欢,那就留下来。” 喻青看着自己面容温婉的姐姐,都有点汗流浃背了。 “哎呀,他未必不愿意的,当年我相中你姐夫,也是想若他不答应就硬来,但是他还挺高兴呢,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岔子,你的眼光不会差,”喻微道,“再说你从前连公主都相过,只要不是凤子皇孙,到了咱们家都是高攀。咱们家是什么地位,能来是福气。只要安分守己,少不了他的好处。” 喻青:“……” 可惜,真的是凤子皇孙。喻青心想,如果告诉喻微,她多半就不会这么轻松了。换了谁,都会让自己和谢璟尽快了断吧。 但她仍被长姐一番话震得不轻,晚膳时去父母那,看见沈湛正忙活着哄小女儿吃饭,她不禁想起什么铁链什么鞭子的,心下有些复杂,缓缓道:“……姐夫,跟着我姐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沈湛:“?” 他不明就里,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喻微,妻子笑眯眯的,他也情不自禁地笑笑。 “也还好吧,”沈湛微笑道,“没觉得辛苦呀。” · 如果谢璟是个寻常的男人,喻青或许真的会听长姐的建议。把谢璟养在侯府,就在她身边,每天朝夕相对,和以前一般,想想就很心动。 只是,那些法子对谢璟不管用。 作为一个王爷,寻常的锦衣玉食是没法打动他的,宣北侯府对他来说亦没有太多可取之处,谢璟本来就离开过一次了。 那如果用其他的来满足他呢?喻青可以给他更好的。 如果喻青对他说,愿意无条件地帮持他,愿意成为他的一柄利剑,愿意用自己的权利、人脉为他扫清障碍,以此来换取谢璟永不背叛,谢璟会答应吗? 喻青也不知道。 睡前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徘徊许久,都快成为一种冲动。想对谢璟说,只要她拥有的,都可以为他所用。 ……这种冲动没能持续到第二天。 她的梦乡中一片灰暗,困在没有出口的暗巷里,兜兜转转许久,才终于寻到一丝光亮。她看到谢璟站在哪,她原本是满心的期待,旋即身上传来剧痛,她低下头,谢璟在她身上插了一剑。 她一瞬间醒来了,冷汗涔涔,窗外闷雷炸响,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屋子。 梦里的急躁,梦外的困苦,交织在一起,如同细密的网。 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这一生永远是理智在前,感受在后,她没办法把一柄能伤害自己的剑,递交到他人的手上。不论谢璟是否会这样做,她都会为此担忧。 所以她总是想,自己和谢璟是没法永远纠缠的,最好的结果,还是了断,或许她最大的让步,就是允许谢璟这样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还照常活着。 现在她知道,不可能了。 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都要迷失自己了。她对谢璟的占有欲,只会越来越深。但是爱和信任,毕竟是两回事。 还有什么办法呢? 让她可以好好的、全心全意地拥有他?同时,也保证谢璟永远不要伤害她?不会让她担惊受怕? 夜雨不止,初秋时节,雨水的凉气侵袭了窗棂。 喻青的眼神缓缓凝固下来,她真的已经受够了这些折磨。 雷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脑海中的某一根弦也应声而裂。 第92章 有喻青陪过一晚后, 谢璟整个人都平和了。 这比任何神药都有用,他甚至难得乐观地想,也许自己没有大碍, 之前只是劳累过度, 有点淤血而已。 更让他意外的是,才隔一日, 喻青又登门拜访,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找她呢。 她大概是刚刚下值, 一袭玄衣,气质冷冽, 分外惹眼。但是谢璟看到她, 又觉得心里很软。 “殿下近来哪日有空?”喻青道, “……总是在你府上,是有些沉闷了。你想换个地方么?” 谢璟道:“好啊, 你想去哪里呢?” 喻青道:“上次是你来安排的, 这次换我吧。” 谢璟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喻青竟然带他出去。自从上回在南湖不欢而散, 他都没敢再提。 “最近我长姐回来了, 上一次没跟你见面,就是为了接她,”喻青道,“所以你来侯府不大方便。不过,我在京中还另有宅院, 最近让人收拾了一下, 是仿照从前雯华苑的样式装点的。如何?” 他忙不迭地点点头。 他又道:“原来是你长姐啊,我记得她。还有一个叫瑶儿的小姑娘,是吗?” 喻青一顿, 心想谢璟也还记得这些。 “……还有,”谢璟道,“上次把雪团送过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它呀?” 喻青道:“嗯,可以。” 她看着谢璟毫无阴霾的笑容,又叮嘱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地方,你少带些侍卫。有我在,你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谢璟欲言又止,喻青挑了挑眉,以为他要拒绝。 但谢璟问道:“那……我要穿成什么样子?” 他对喻青有着盲目的信任,听从她的指示自然没有意见。没有人比喻青更安全了。 只是,不在王府,到了外面,他总不好再装成清嘉。他只想给喻青看,绝对不给别人看。但是这些也要问喻青的意思。 喻青道:“你也不用特地准备了,就正常过来吧。” 谢璟欣然道:“好。” 他心想,其实带上衣服,到了那里再换也可以。毕竟喻青看见公主,态度总是相当温柔。 · 和喻青会面的晚上,他就带了两名随侍,趁着暗淡的天色溜出王府。 他没让自己的人跟着进来,把他们留在外院,自己则穿过游廊,往里走,远远望见一片院墙,垂花门边,有人向他招了招手。 是喻青。 谢璟走近了她,喻青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还对他笑了笑。 “殿下,你来了。” 这一笑让谢璟目眩神迷,跟着她走进院落,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 等到站定了,即将进入屋子,他才发觉,这里面的陈设其实和雯华苑并不一样。而且,他之前以为喻青会把雪团一起带来,现在也没见到那只小狗。 谢璟有些犹豫,略微疑惑地看了眼喻青,还没问,喻青就明白了似的,她平静地说:“没有把狗带来,它太粘人。怕它一见你就又叫又疯,不好管。” 谢璟:“哦……” 喻青道:“没关系,以后你会也会经常看到的。” 谢璟点点头。 喻青走近了一步,稍稍仰起了头,那一瞬间,谢璟以为喻青是想吻他,呼吸下意识一停。 但是喻青说的是:“殿下,可能有点痛。” 话音未落她已经抬手,谢璟一怔,不等反应过来,后颈就是一下钝痛,然后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 谢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脑还是不大清醒,手刀劈过的地方尚且隐隐作痛。 他完全没有昏迷时的记忆,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要撑起身,一抬手,却见双手手腕上都绑着绳索,另一端连在墙上。 谢璟懵了一下。 “你醒了?” 黑暗中,有人低声道。 谢璟自然能听出这是谁的声音,怔怔地看着喻青从阴影里走出来,然后她坐下,轻轻的抚上了谢璟的脸。 “本来是想给你用药的,但是怕你睡得太久,”喻青道,“但是你还是昏了一个多时辰,我还以为手太重了。” 谢璟整个人还是恍惚的,喻青的眼瞳特别深,一眼不见底,他脊背有些发凉,但是,喻青摸着他脸的动作,却很轻。 “……这是哪里?”他问。 喻青回答道:“这是侯府的地牢。委屈你先在这里待几日吧。” 谢璟:“……?” 他张了张嘴,但喻青把指尖竖在他的嘴唇边沿,谢璟又抿住了。 “我也不想这样的。”喻青轻声道。 要怪就怪你自己,让人割舍不掉吧。 喻青其实根本没有去打理外面那个哄骗谢璟过来的宅院,外宅也都不放心,要做就做得稳妥些,所以从一开始,她给谢璟布置的就是侯府的地牢。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5节 想来想去,就这个地方最安全。 这里和之前关押普通人的地方也区别开来,更加隐秘且不为人所知,只有自己人和心腹才知晓入口。不论怎么叫喊,外面都听不见分毫。 她让人给谢璟准备了柔软的床塌、锦被,还有地毯。只是这里还是阴寒些,又不见天光,不能长时间待在里面,她想着,等到风波一过,再把谢璟挪到雯华苑去。 被关在这里,凭谢璟自己,绝对是无法逃出去的,外面的门也不止一层,其实不用绳子也可以。 不过,以后在雯华苑里,还是要把他给看管好,为了让他适应一下,喻青也暂且把他的手脚都拴上了。 喻青心想,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谢璟也醒了,反正也没办法回头了。 她也可以随心所欲了。 从今往后,景王就不存在,只有谢璟。完全属于她、依附她的谢璟,现在她可以不再担心自己被他反咬一口,谢璟终于成为了她的盘中餐。 她已经等待了太久。 喻青扳过谢璟的下巴,吻了上去,又品尝到了这种魂牵梦萦的味道。 谢璟整个人原本还有些呆滞,一时也没能理解自己的处境,但喻青吻他,他当然也不会挣扎,只是觉得对方的侵袭太猛烈,有些喘不上气。 结果亲着亲着,还是被带着沉浸进去了,忘了自己还被牢牢绑着,只顾着享受起来。 不过,喻青的气息太长,到最后他有点撑不住,被喻青放开之后,他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感觉嘴角一片湿润,眼前直冒金星。 他惊疑未定,但喻青的脸色似乎更沉了。 看着她的表情,谢璟的喉咙动了动,没觉得害怕,反而心跳得更快了。 喻青又捧起这张她心仪的脸,感觉熟悉的热潮又泛了起来,只在面对谢璟时才有这种感觉。 想让他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他是笑也好,是哭也好,都让她先看到。只要她足够心狠,就不用再顾虑重重,其实她只要牢牢地控制起来就好。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按一贯的杀伐果决,早就该想到的。怎么就一直止步不前,畏手畏脚呢? 她起了念头之后,很快就制定了计划,就连实施也相当顺利。 随随便便就把谢璟骗了出来,谢璟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方的那两个侍卫,被她的人直接用药迷倒,现在也正关着。之后灌些失魂汤,留一阵子再想办法送出京城。 对应的几具尸首,也都准备好了。 到时候放一把火,将马车和尸首一起烧了,干净利落。然后,随便嫁祸给哪个皇子身上。反正玄麟卫都听她的,想怎么做伪证都可以。 这京城里盯着谢璟的想必有很多,她也大可以多牵连几个进来,一时半会儿都排查不清,也不会有人直接怀疑到她的头上。 就连瑞王也对她颇为信任,现在交给她的不少事,都是暗中谋划不可对外言说的。到时候,兴许也会靠她去查证,而想不到是她害了谢璟。 没有人知道她的动机,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不是因为阴谋、憎恶、嫉妒,而是因为爱欲。 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怕,拥有超乎一切的力量。 “我会好好对你的,就像以前一样,”喻青道,“只要你听话……” 她抓起谢璟的衣领,唇齿又触上了他的脖颈,被咬在咽喉上的时候,谢璟抖了一下,连喘都喘不出来了。 他发现喻青有时候也是真的很凶,比如,对他的脖颈,好像好几次都被她掐过,或者咬过。 他应该感到恐惧了,不过一想到这个人是喻青,就变得满心茫然……以及,身上也有股奇异的冲动。 谢璟难耐得想躲,但是被喻青抓紧了,喻青的力气毕竟不是他能拒绝的,只能被迫承受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喻青看着他蹙着的眉,莫名又升起了罪恶感,就像看不下去了似的,她垂下眼睛。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犹豫了。 对他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做到底吧。 喻青放任自己的理智被烧成灰烬,好像被一股力道推动着向前,只有对谢璟再狠一点,才能好受些。 她索性就跨坐在了谢璟的身上。 “……” 肢体也纠缠着,喻青富有力度的腿就在谢璟腰身的两侧,他被禁锢得动弹不得,感觉自己都快疯了,满脸潮红。 因为一切太快太急,迄今为止,他也没搞清楚事情的原因,就被喻青弄得神魂颠倒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搂住喻青的腰来借力,但是喻青也没让他动,反而把他的手扣下来。谢璟失去平衡,又往后倒去,陷入了柔软的床塌上。 然后,喻青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 谢璟浑身发紧,看着喻青紧绷的脸,有些绝望地想,太突然了,也没带母妃的那个东西…… 他很有自知之明,就没想过反抗。但是确实有点惶恐。 因为喻青今天太奇怪了。虽然她的面色和说的话都很冷静,动作也凌厉,可是,谢璟似乎感知到了某种焦躁和不安,甚至是混乱,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喻青,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 下一刻,喻青的手顿了一下,也拉开了自己的腰带,露出了雪白的内襟。 谢璟睁大了眼睛。 喻青的心口也砰砰直跳,她还是……不习惯袒露出自己的身体,谢璟这样看着她,对她来说太艰难。 “……你闭上眼睛。” 喻青去捂住谢璟的眼睛,但是,掌心下谢璟的眼睫颤动不停,痒得她难受。她余下一只手也不好动作。 于是她干脆也用那条腰带,蒙住了谢璟的眼睛。 她的动作很急、很快,不由分说地把谢璟的眼睛遮住之后,就又想去扯开谢璟的衣襟。 谢璟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喻青一顿,她看了看自己的袖口,那里箍着精良的护腕,刚才她没注意,护腕边沿勾住了谢璟的一小缕头发,现在,已经被她扯断了。 她怔了怔,指尖拈起这缕发丝,触感如此柔软。 她低头看着谢璟,从方才开始,她就刻意没再看谢璟的脸了,现在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心想。 她还是想把谢璟奉为公主,像精心养护一朵花一样也养护着他,把最好的东西都奉送到他的面前。 但这里是阴暗的牢狱,面前是狼狈的谢璟,还有她手上断掉的长发。 好像一切都背道而驰了。喻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他有血肉至亲,有尊贵的身份,华丽的府邸,在朝堂上也有一争之力。如果剥夺了一切,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明明她是期盼谢璟能够开心的。曾经他还是清嘉的时候,喻青总觉得他孤苦无依,明明这么好的人,却得不到别人的看重。想起清嘉连一座公主府都没得到,就总是心有忿忿。 现在她要亲手毁掉他吗? 被蒙着眼睛的谢璟不知道喻青为什么突然停了,良久不动,不由得有些紧张。 “喻青……?”他试着叫了一声。 谢璟的声音很轻缓,喻青似乎又清醒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把谢璟脸上的带子解开,他的眼睛又重新露出来,她发现,谢璟的眼神还是很无辜,很温和。 实际上,谢璟全程都没有抵抗过她。 如果有的话,她也许会更舒坦一些,但谢璟都没有,像公主一样又温顺,又缄默。 没有生气,没有厌恶,没有咒骂,没有挣扎。 她发现,谢璟好像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的面目,一次都没有。所以她都想象不到。 喻青深深呼吸了几下,对谢璟道:“你害怕吗?” 谢璟摇了摇头。 总之,喻青是不会伤害他的。他只是不知道喻青是怎么了,现在手足无措。 喻青的脸色很白,方才强撑的沉静已经褪去了。 偏执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从谢璟的身上退开,然后低下头,一一解开谢璟手上的绳索。 “……这是我的错,”喻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出去之后,怎样问责我都没关系,别牵扯到其他人吧。” 她一阵眩晕,面对谢璟的时候,她总是变得不像她了。 她闭了闭眼,同样也不知为什么要放谢璟走。明明她都规划好了一切,今夜过去,就能够得偿所愿,可现在,还是放手了。 谢璟看着喻青的面色几经变化,自己的脸色也变了,他分明感觉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焦躁,忧虑,甚至是痛苦。 这些如此清晰,他不由得拉住喻青的手腕,道:“我不会问责的,你没做什么呀。你……你在想什么?” “我想把你永远囚禁在我这里,绑在我身边,”喻青道,“我不想让你做景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太痛苦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不这样做的话,我就没办法解脱。” 谢璟:“痛苦……?为什么会痛苦?” 喻青轻声道:“殿下,你是不会懂的。” 她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诉说过痛苦,这一刻竟然感到十分心酸。 谢璟都慌神了。 反正他先听懂了,喻青想做什么,现在也不管别的,只想把绳子重新绑回自己的手上,不过他毕竟不是很娴熟,便把绳子往喻青的手里塞,他道:“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你绑吧,我不会走的。我留在这里,行吗?” 喻青道:“你别再这样了,我真的……” 控制不了。 谢璟放下了手,无计可施,怔怔地看着喻青。 “和我在一起,你会这么难受吗?”他问。 喻青点了点头。 “可是……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谢璟说,“我只想让你开心。” 第93章 为情所困的痛苦, 谢璟已经感受太多遍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6节 很多次心碎、失望、寂寞、叹息,白天怏怏不乐,晚上辗转反侧。 这些不是喻青强加给她的, 但是确实是因为喻青而来的, 源于他的求之不得。 他有些茫然,难道自己在无形之中, 也给喻青带来了痛苦吗? 他一直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喻青的要求。她想见公主, 就给她见公主, 她想回到过去,那他也重现过去。总之, 喻青喜欢的他就做, 喻青不喜欢的他就不做。 此刻看到喻青的难过, 他觉得比自己亲身经历还要深刻。 “是我做错了吗?”谢璟喃喃道。 喻青也愣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璟。 其实也不是谢璟的错。 “殿下从前是清嘉公主的时候, 我是真心对待你的, ”喻青缓缓道,“我真的把你当作妻子。” 谢璟道:“我知道的。我也想尽量把妻子还给你……这样不好吗?” “可是殿下终究不是公主, 每次只有短暂的相会, 对我来说就是饮鸩止渴,”喻青道,“所以我忍受不了。” 谢璟确实也没办法时时都用清嘉的面目伴随在喻青的身边。他艰难道:“那平时呢?平时的我,没办法让你满意吗?” 喻青道:“你没有错,但你是王爷, 是皇子, 我和你原本就是两路人。你是谢璟,并不是清嘉……我总不能一直欺骗自己。” 那他该怎么做呢? 谢璟一直以为,清嘉的身份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依仗, 难道,这原本是一个死结? 喻青太善良,也太专情了,她放不下清嘉。所以她只能勉强自己,跟他相处,可是这到头来又货不对版,这让她很难受吗? 其实每一次他自顾自地想靠近她,喻青都很为难吗? 谢璟有点想哭了。 “是我不好,”谢璟说,“是我总是死缠烂打,追着你不放,没有考虑你的想法。我不会为难你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就……那我就……” 谢璟都说不下去了。 那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多么艰难啊。 喻青不在身边,他会痛苦。喻青和他在一起,喻青会痛苦。如果必定要选一个,那他宁愿是自己承受。 他也记得,从前喻青好几次说过,不想和他来往,两人一刀两断,桥归桥路归路。 是他没有听她的话,一直不肯罢休,才会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谢璟一直觉得此生没有喻青的话,到死都遗憾。 但在这一刻他似乎领悟到了,如果真正爱一个人,自己的感受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对方能称心如意,万事顺遂,那么他可以放手。 ……也许我活不了几年就郁郁而终了吧,谢璟心想。那也没关系。 谢璟的表情又是十分的哀凉,喻青蹙起眉,觉得他有些误会。 “我没有不喜欢,”喻青叹道,“我只是……见到你的话很折磨,没有你在就更折磨。好像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长久以来她都在承受着重负。爱一个人,成为了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不过她并不怨恨谢璟。 当年的始末,她知晓后,也觉得对谢璟来说,一切都是正常的,合理的。他总不能一辈子装成她的妻子吧?他能回归原本的身份,这不是也很好吗? 不把身世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就像她不相信谢璟一样,谢璟凭什么相信一个赐婚的夫君不会泄露他的秘密呢? 很多事本来就是无解的。 她有时也觉得太不公平。世上的眷侣千千万万,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和深爱的人在一起呢? 她也找不到任何能替代谢璟的人。他在眼前的时候,一切总是黯然失色了。 她垂下眼睛,而谢璟起身,他反过来捧起喻青的脸。 “你不要哭。”谢璟说。 喻青愣了,其实她自己的眼睛还是干的,反而是谢璟,他正在流泪。 为什么呢?他像在替她哭一样。 “到底是什么在折磨你呢?” 喻青喉咙滞涩,她也不知如何当面说出对别人的揣测,但是谢璟的面容如此诚恳和柔和,让她想起清嘉了。 “你很可怕,殿下,”喻青道,“你知道我的秘密,不论你做什么事,我都没办法动你。如果你背叛我,我就完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有一个弱点。” 如果换一个人看穿了她的身份,喻青也不会这样进退两难,她还有很多方式可以保全自己的。 但是谢璟不一样。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喻青也没办法对他刺出一剑。 谢璟怔怔道:“……你觉得我可怕,觉得我会害你?” 喻青望着他,无声地抿着嘴唇。 他想了想,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你就对外说,景王过去不男不女,是个笑话;还有九皇子的身份是伪造的,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寺庙里长大的,那个孩子二十多年前就真的死了,现在的九皇子只是个骗子。你把真相昭告天下,让我成为皇家最大的丑闻。” 当谢璟说到“是个笑话”的时候,喻青的脸色就变了,说到最后,她更是难以想象。 她道:“我怎么会做这些?” 谢璟道:“你都可以做的。你可以要挟我,要是我不听你的安排,你就把清嘉的画像送给皇上、送给皇子们。如果我敢对你做什么,你就立刻让我也声名狼藉,让皇帝先来砍我的头。我一定比你死得更早。” 喻青睁大了眼睛,她道:“……不可能的。” 谢璟道:“这些你从来没有想过,是吗?” 喻青真的从来没想过。她连谢璟断了一缕头发,都觉得心疼,怎么可能会害他? 谢璟轻声道:“我和你一样,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喻青愣了。 谢璟不说的话,她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也掌握着谢璟的弱点。她已经自顾自地为他保密了。 就连血肉至亲,她都没有道出一个字来。唯一知道的绮影,她也再三说过千万不可泄密。 “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因为我确实……骗过你,对不起,”谢璟道,“可是,我不想你这么担心。要是你想把我关在这里,那我就可以留下,真的。这个地方很好,够我住了。” 喻青的心神一片动荡,谢璟拿着绳子,站立不语,似乎只等她一个回答。 “不……你走吧。我……让人送你回府。”她说道。 · 现在早就是月上中天了。 她给谢璟和那两个昏迷的侍卫安排了一架马车,同时也告诉自己的人,所有布置都中止。 其实她的头脑还是有些混沌、纷乱,她闭了闭眼,整理了一下心情。 “今日是我让殿下受惊了……”她道,“请您忘了今晚这些荒谬至极的事吧。” 谢璟揭开了车帘,道:“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的,你本来也什么都没做。你放心,好不好?” “……” 谢璟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又黯然道:“我总是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对你才是好的。你有什么想法,下次也可以对我说吗?我经常猜错。” 喻青望着远去的车盖,还是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发现,自己对谢璟的预测,从来都不准。 比如,今天她把谢璟绑来,关进地牢里,都做好了他会抵触、谩骂的准备,但是谢璟都没有。 今晚,谢璟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决定把谢璟放走,其实也是被他打动后的一时冲动,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万一被瑞王他们知道,结果也不堪设想。 但是她现在好像真的不担心了,是因为谢璟临走时的承诺吗? 谢璟会是为了从地牢里逃出去,所以才说了这么多漂亮话,让自己放下戒备吗?也不是吧。 她本来就解开绳子,要放他走了,没必要多费这些口舌的。 · 喻青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深更半夜,没有惊扰其他人,结果养在院中的小狗自己醒了,跑了过来,在她怀里小声哼着。她知道,准是又闻出谢璟的味道了。 连小狗都这么喜欢他,这只小家伙向来最通灵性了,有时候喻青被它闹得烦了,佯装皱眉,它就会消停下来。但是它对谢璟总是肆无忌惮的,顺着景王殿下的腿就敢往上爬。 喻青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心乱如麻。 刚才在地牢里,她跟谢璟纠缠了一会儿,身上潮热,现在冷下来了,还是不大舒服。 她又来到净室,没有让人烧水,用冰凉的水沐浴,过了一会儿,她又发起呆来,泡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打了个寒颤,才起身。 最后她沉默着倒在了床上。 这一天真的令人疲惫。 早上开始安排人手,筹备计划,确认一切进展顺利;晚上,等到了景王,把他劈晕,带回了自己家的地牢里,其他的人负责销毁行迹;想对谢璟霸王硬上弓,然而什么也没做成,稀里糊涂地把他给放走了;然后让自己的心腹立刻收手,再好生把谢璟送回去。 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是在折腾谁。 但是,现在她没有觉得心力交瘁,也没有急着为之后被追责、被问罪做准备。 结局轻飘飘的,反而让她不适应。 好像曾经也发生过,在她面对公主的时候,有那么几次心怀忐忑、忧心忡忡,然而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到了公主那里,总是很快地被三两句话、一个笑容消解了。 她总觉得谢璟看不清、捉摸不透。那层不详的、象征阴霾的面纱好像正被缓缓揭开,他的脸清晰无比地停留在喻青的脑海里。 喻青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梦很奇怪。 谢璟是个佩剑只当摆设的人,只有剑花挽得不错。 为什么会幻想他凭空刺自己一剑呢? 而且,自己倒是真实地把他给伤过,那道伤痕上次看还有些泛红,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而且谢璟总是很疏忽大意,让他来侯府,或者去王府见他,他身边都不留人。今天也是,让他去哪,他就去哪,侍卫都不带齐全。 要是真的被人给关起来,一辈子都逃不脱,那怎么办?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7节 为什么谢璟就没怀疑过她呢? 算起来,自己也有很多次对谢璟不敬了,对他没什么客气可言,说动手就动手,谢璟就不害怕吗? 记得以前在宣北侯府的时候,谢璟总是面带微笑。后来的这段时间,她却时常看到谢璟的眼泪,以前并没有这么多的。 那天谢璟想要留她,她把谢璟抛在了王府,直到后来她回去,才发现谢璟不知道哭了多久。如果她没回去呢?会有人知道吗?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有多少个那样的晚上? 如果她的所有疑心,都是妄想,那真实的谢璟,是不是太可怜,太无辜了? 喻青怔怔地想着,几乎不敢细想,也喘不过气来。 第94章 喻青醒来的时候, 头痛得厉害。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些烫,她终于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好些时日睡眠不足, 凭精力吊着, 平时照常上值,夜间还偶尔带人潜伏出去替瑞王办差, 没少昼夜颠倒。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空隙, 也不曾休息, 心神全耗在谢璟那,被搅得没有一刻安宁。 昨晚从地牢出来, 又洗了凉水澡, 过了一晚上, 头发都没干透。 这接二连三的,就算神仙来了都经不起。 然后她发现, 癸水也来了。 喻青:“……” 她的体质和常人有些差异, 兼加常年习武,一般一年也只有几次而已, 每次她能够提前感知到, 而且基本对她没有影响。但这回她也完全没意识,偏偏就赶上了,整个人从身到心,混乱成了一锅浆糊。 · 喻青发了两三日的低烧,总是犯困, 感觉身上也不大有力气。 其实也没有大问题, 自己就能好,除了脸上烧得有些嫣红,看起来也并不憔悴。 但她不想走动, 见外人也烦,只想静静待几天,于是告了假。 听说世子病了,侯府上上下下都震惊了。 喻青多少年没有病过,上一次是何时,谁都记不清了。 全家人轮番过来看她,老侯爷都来了怀风阁几次,他自己尚且病歪歪的,有时候喻青觉得她爹坐在那比自己咳得还厉害,哭笑不得地让他先回去。 喻青觉得自己都不必喝药,但绮影给她煎了,苦得很,她也只能乖乖喝完。 瑞王听说了,派人来侯府慰问,送了厚礼。大概是觉得前阵子她确实办了太多事,过意不去,还特地又多允了几日假。 闲暇的时候,喻青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 她梳理着这半年多,自己同谢璟的往来,很多次撑着额头,定定出神。 囚禁未遂、放走谢璟之后,他确实没有报复,一切风平浪静的。 长姐一家也该离京了,休沐的最后一日,喻青送他们到了城门外。 喻微同她依依惜别,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考虑她先前说的办法,以后有问题,可以给她传信。 喻青:“……嗯。” 喻青的行动比喻微想得快多了,只是最后一败涂地,也不好意思告诉对方。 · 她没有空闲太久,紧接着就是秋猎了,禁军要随圣驾去往猎场,一应仪仗礼节十分繁琐,玄麟卫、金羽卫各有值守,不容有失,都是庄严以待。 启程当日,天子自宫阙而出,宗室子弟、王公贵族相随在后,卫队拥护着圣驾,浩浩荡荡地离京前往猎场。 喻青看着绵长的车马队列,不知道景王殿下身处何方。 直到了安营扎寨时,她才看到了谢璟,两人的营帐都在同一片,离得不远。 ……其实她这段时间里有想去见谢璟的,然而,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连把人敲晕绑走都做得出来,现在却连面对面说句话都有忐忑。 越到近处,越是情怯思深。 不过,一时两人也无暇碰面。谢璟并不会狩猎,还是搬来一套不杀生是为了祈福的说辞,皇帝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十分信服,也不知谢璟那句话又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听说皇上把谢璟留在了跟前,晚上还要一同用膳。 喻青便去带了人巡营,到了傍晚,她同卫队分开,回到自己营帐处时,远远地看到了谢璟。 即便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也知道那是谁。 她竟有些紧张,甚至想要绕开,或者装作没有发觉,可是,手中并不听使唤,控制着战马径自往那个方向而去。 谢璟也看到她了,他停下脚步,其余的侍卫也跟着他伫立不前。 营帐聚集处人多眼杂,其实也没法说什么。 喻青下了马,道:“……殿下好。” 谢璟也礼貌道:“统领好。” 两人对视的时候,喻青下意识地稍微错开了视线,但是,她分明感到谢璟的目光依然在自己的脸上。 “……我听说,统领前些时日抱恙,”谢璟轻声道,“现在都好了吗?” 喻青其实并没有对外称病,只是告假,仅仅同瑞王说了原因,谢璟大约是从他那打听来的。 “……没什么事,”喻青道,“劳烦殿下挂念。” 谢璟道:“等下统领要去哪里?” 喻青道:“回帐中。” 谢璟欲言又止,大概想问什么,眼中透露着关切,但最后就说:“好,统领近日护驾辛苦,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开始围猎了。” 其实喻青早就不在乎什么狩猎,什么名次了,她差点想说,其实也不用太早歇息的。 她在帐中用过晚膳,熄了灯,毫无困意。上一次,她和谢璟还是共睡一间营帐的。 白天,她带他出去游玩,跑马,晚上回来,看着他的睡颜入梦。 很久没见到谢璟了。今天匆匆一面,都没怎么看清楚他。 其实她应该好好跟他说几句话的,是她太犹豫不决了。 喻青想着,明日谢璟不去狩猎,留在营帐附近的话,她是不是也能中途回来,过去找他? 皇帝年事已高,这次不会亲狩,喻青只希望他老实地去跟爱妃们厮混,不要再把谢璟叫走了。 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声响,还有卫队脚步经过,便出来看了一眼。 谢璟正在营帐外,身边围着几个人,正在同他说话。 喻青停顿了片刻,还是走过去问道:“怎么?” 除了她之外,四周其余的营帐内也有人闻声而出,或是派人探问,这会儿众人大约都未入睡,谢璟也没料到会惊扰这么多人,有些犹疑。 “……就是,”谢璟道,“我帐中的气味有些怪,不大好闻。就想找人问问。” 喻青:“……” 她一时哑口无言,心想这个怎么替他解决呢? 与此同时,两名卫兵也从他帐中出来,回禀道:“殿下,并未发现异样。此处乃是猎场,平日兽类聚集,这营帐下便是土壤,有些气味大约也是正常的……” 谢璟:“……” 他一时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一来好像显得他十分挑剔任性似的,对卫兵道:“唔,好,本王知道了。” 喻青道:“不然给殿下换一间营帐?” 谢璟道:“……不必麻烦了,应当都差不多。” 喻青:“那多点些熏香如何?” 谢璟道:“……嗯,我试试。” 喻青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时又想到,点熏香未必能压住,到时候两相混合,更加怪异怎么办?她回头去看,见谢璟已经回了帐中。 她心想,也不知道谢璟能不能睡好。 上次她是为了公主精心准备了一番的,现在她人又不在谢璟身边,不能亲力亲为。 这片猎场确实不怎么样,要什么没什么,营帐里再怎么布置也简陋得很,比他王府里的寝居差了太多,野外又多见蚊虫鼠蚁,也不知他那边的人仔不仔细,有没有给他驱散干净……喻青总担心他要吃苦。 · 谢璟将就着躺了下来,还是很不舒坦。 床榻硬,枕衾有些粗糙,外面隐隐有些虫鸣,帐中又有股怪味。 之前也来过秋猎,怎么没觉得如此不好呢? 好像是因为有喻青在,他都没怎么顾及这些。 他睡不安稳,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猎场本来也不如府邸宁静,起初他没睁眼,也没多管,听着听着突然觉出不对。 这不是隔着营帐传来的,而是……就离他不远。 谢璟皱着眉,撑起身来,往榻下扫了一眼,没点灯也看不大清。 外头有风拂过,卫兵巡逻的火光顺着营帐缝隙漏进来了些许,一刹那照亮了那片地面。 原本平整的地毯上,有几处隆起。还有……长条型的、弯曲的黑影,正在往外爬。 谢璟浑身发毛,头脑空白,僵在当场。 “来人……” 他的第一声都没有喊出去。 这一幕唤醒了很久远的记忆,宫人的尸体,滑腻的触感,还有哭声……他整个人被阴影笼罩住,一阵耳鸣眼花。 他尽力提高声音:“来人!” 话音未落心口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下一句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8节 · 喻青隐约听见一声呼喊,其实离得这么远,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但她直觉不好,立刻起身出了营帐。 卫兵举着火把匆匆过去,聚集在不远处的营帐外。 她意识到了那是谁的住所,当即一惊,疾掠而至,只听里面在唤“景王殿下”,还有人说“蛇”。 喻青从旁边一人手中抢了支火把,踏入帐中,立刻见到了地上蜿蜒的痕迹和蛇影,瞳孔骤缩,先赶到的卫兵也是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对付,匆匆拔剑欲刺,没有切中要害,反而逼得那数条蛇疯爬起来。 她道:“剧毒,当心!” 喻青提剑斩了几条,余下的几人定下神后也逐一将其打杀,有蛇垂死时还亮着毒牙、喷出毒液来,性烈得很,只要是沾上恐怕都要不好。 “……殿下?殿下?”有人唤道。 她抬头去看谢璟,只见谢璟正靠在一名侍从的身上,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瑞王也闻声赶至,衣冠都不大齐整,看见这帐中景象和蛇尸,也是变了神色,先走到谢璟身边,将他从侍卫手中扶了过来。 谢璟面色如纸,呼吸急促,瑞王低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能起来吗?” 见谢璟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还是说不出话,瑞王眉心紧锁,道:“是这里吗?痛?” 谢璟点头。 喻青心中亦是一紧,想去看看谢璟的情况,但有瑞王在场,她再凑上去显得奇怪。瑞王轻轻地抚了抚谢璟的背给他顺气,然后又探查了他的脉搏、心跳,沉声道:“……不行,太快了。” 她便没有忍住,还是走上前去,俯下身来,握住了谢璟的手腕。 首先是被冰了一下,然后感受到谢璟的脉搏确实反常得吓人,可见惊悸得多么厉害。 瑞王同她对视了一眼,也并未对她的突兀的举动多做表示,先吩咐道:“速传随行太医,把九殿下先安置到我帐中。” 这地方有毒蛇潜入,现在又一片散乱,谢璟在瑞王那里会更安全。 她眼看着侍卫们把谢璟接过去,下意识也跟了半步,定定地望着,想提醒这两人小心些、慢一点,只觉得他们粗手粗脚,怕谢璟被他们抱着难受。 瑞王也拂袖离去,走前叮嘱她几句,就算他不说,喻青也知晓要做什么,她命人将这营帐牢牢看住,不容进出,又让卫兵去安抚附近受了惊扰的贵胄们。 侍卫掀开厚毯,下方地面明显松软些,依稀有孔洞,喻青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很浅淡,如果再经过土壤和地毯的阻隔,几乎就感受不到了。她猜想这估计是用来驱蛇的。提前将蛇准备好,再用药物将其从地下逼出来。让人再掘得深些,竟然又翻出了两条活蛇。 想到这些东西就离谢璟那么近,她就握紧了手。 ……晚上,谢璟可能发现了异状。 但是他并不熟悉野外。所以,听别人说这里有兽类残留的味道、草木泥土的味道,还以为是正常的。 当时她明明也在,怎么随随便便就走了,没有留下来多看一眼呢? 喻青后悔极了。 安置好了这些,证物也搜集完了,她来到了瑞王的营帐附近,里面还亮着灯。 站了一会儿,终于见有侍从出来,喻青拦了一下,问道:“景王殿下如何了?” 那人被黑暗中静立的统领大人吓了一跳,道:“好转多了。方才太医拿了护心脉的药,也施了针,现在应当无大碍了。” 喻青紧绷的弦松了些许,心悸有轻有重,万一出事,有可能救不过来的。 谢璟虽然年轻,可刚才那一幕实在太惊险,她一想到那惨白的脸、冰凉的手就害怕。 虽然听人说了,但她没看到谢璟,还是放不下心。 她又缓缓走近几步,目光望着营帐的缝隙,这时,瑞王迈了出来,他的脸色阴沉,似是到外面来透口气,看到喻青在外面,怔了一下,目光略有复杂。 喻青张了张嘴,瑞王便道:“还行,睡了。有太医守着,你也不用太担心。余下的事待明晨再说吧。” 她还没问呢,瑞王怎么知道她的来意了? 喻青只好道:“好,臣告退了。” 瑞王在那,她也没法一步三回头地去看。回到自己的住处,脱掉外衫,她里衣领口还有湿意——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第95章 这一晚格外漫长, 似乎怎么也等不到拂晓。 皇帝一觉醒来,得知了景王深夜逢蛇的消息,但是在这节骨眼上, 一应秋猎祭祀的礼仪还要照常推进, 今日还有开猎的仪式,不可能因为这耽搁大事, 故而先只让瑞王去留心。 自从犯了中风头疾之后皇帝的脾性变了许多, 留恋后宫、迷信鬼神, 政事过问得越来越少,越发优柔昏聩。 不知听身边哪个内侍说, 景王这时遇险兴许是个不吉的征兆, 皇帝思忖过后竟觉得有些道理, 又召了瑞王去,商量是否要尽快将谢璟送回京中安歇, 全然忘了昨日自己还因为谢璟龙颜大悦, 把他当吉祥物看待。 瑞王本也没指望皇帝能做什么,但是寡情至此, 还是有些恼火。 他耐着性子哄皇帝安心, 谈了一番国祚运势之说,又说景王兴许是在挡灾消厄,这样一来今年秋狝必将顺遂。 皇帝信了,便也不再提这事,瑞王从皇帝处出来, 在半路瞧见了喻青。 平时喻统领就不苟言笑, 现在那张隽秀面容看着阴沉沉的。 “……”瑞王叹道,“你也跟本王来罢。” · 喻青随瑞王进入营帐,皇帝之外, 就数他这里最为宽敞华丽,内里其实也隔了几间独立的小室。 两人在外间坐下,而喻青下意识地往里看了看。 “还在昏睡,有人伺候着。昨晚歇了没多久,到了四更天又发起高热,迟迟不降,说了半天的胡话,太医忙活到天亮才好些了。” 喻青一蹙眉,道:“他说了什么?” 瑞王的表情闪过一丝矛盾,随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瞎叫人,一会儿叫母亲,一会儿叫皇兄,一会儿叫你的……别的本王也听不清。” 其实谢廷昭只是有些不爽。 真相是谢璟唤喻青的次数比唤他多了不少。 算上世子之类的称呼,那就更多了。 他不想承认,也没跟喻青说实话,假装自己还排在喻青的前面。 喻青方才一瞬间其实是有些担心谢璟会不慎泄密的,不过看瑞王对自己态度没什么变化,觉得可能不大。 但是瑞王的回答让她一时怔愣。 没想到自己在谢璟那,都能和这两人相提并论了。而且,瑞王似乎还并不意外。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为何会高热,太医有说法吗?臣以为心悸之症缓过来就无大碍了。” “兴许……”瑞王顿了一下,又摆摆手,道,“罢了,等他醒来再问问他吧。太医说是惊厥引起的。” 喻青却不大信服,觉得太医很不负责:“惊厥高热一般都是小儿才有,殿下如今已经成人了,怎么还会如此虚弱?别是有什么问题。” 瑞王道:“本来底子就不好,前些年消耗了元气,总归是比旁人差一些……另外他小时候被蛇惊过一次,爬进了他寝宫里,把他身边的宫人毒死了。这次必然吓得不轻,五志过极,皆可化火。” 这简短的一番话,喻青却觉得理解有些困难。她滞涩道:“我并不知晓这些。” 瑞王道:“蛇么?本王从前亦不知。上回是审问皇后宫人时,那些人一口气把过去十几年做的恶都招供出来了,这才知晓,很多东西他也没有同我和母亲讲过。” 喻青心潮翻涌。 她记得自己带谢璟去檀音寺那次,他被一条无毒的小蛇吓到了。回来的时候一路都很紧张。 原来他真的很害怕。 公主的真相大白之后,尽管很多往事细节都历历在目,但是喻青并不会再去深思。 毕竟谢璟很狡猾,又极擅长伪装,现在他扮起公主都像模像样,从前只会更加真实、手到擒来。她还以为那些大多是他为了让别人卸下防备的手段而已。 她垂下眼睛,扶住了额角,低声道:“……昨夜……殿下察觉不对劲了,但臣没有进他的营帐查看……确实是疏忽大意,是臣的错。” 喻青平日礼仪周全作风清正,但在朝局上一向是强势的,利落干脆,不会相让,本身做事也难有失误,自然从不告罪。 瑞王第一次听他如此自述,顿了一下,也道:“有心加害,防不胜防。” 他心下也很疑惑,喻青这回怎么如此正人君子了,有营帐都不进。按他的构想,两个人背地里肯定会卿卿我我。这段时间他也没太顾得上谢璟,难道这两人又有了新的矛盾? 看喻青十分自责的样子,瑞王也不追问了。 他道:“本王也未料到有人这么早就出手,太心急了些。倒要看看他们是有什么底气,敢在此时来挑衅,那本王就奉陪到底。” 喻青想了想,道:“按之前拿到的情报,那些世族有尚在观望的,即便有心,这么短的时间也来不及筹备太多。但凡谨慎些就不会在此时动作,这不是打草惊蛇么?这猎场禁卫重重,出事了更会严加防守,想谋反除非现在能调兵。” 瑞王眯起眼睛,思索道:“是如此。像是有谁沉不住气,一时冲动……从阿璟回京以来,就有人针对他……不,在他回来之前就不对了。他们对他的仇恨来得奇怪。甚至不知从何而起,他也并非惹是生非之人……” 喻青沉默片刻,瑞王以为他有什么见解,却听他道:“……殿下平日里,都叫他阿璟么?” 瑞王:“……” 他心想,罢了,两个情种。 喻青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可是,她现在这一颗心确实全都是谢璟。 瑞王道:“璟是他小字,你不知?” 喻青道:“臣知道。” 她一直都记着,这还是重逢时谢璟对她讲的。尽管封王之后有了新名,但喻青在心里也习惯了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外人大概都不了解,就会显得特殊些。现在听瑞王这么叫,她心中还有种不可名状的怪异。 瑞王多嘴问了句:“那你不叫这个,叫他什么?” 喻青:“……” 她望着瑞王探究的目光,脑中卡了壳,一时失言说了真话:“叫……公主。” 瑞王:“……?” 他有点搞不懂年轻人的趣味了,一时无语。但是仔细一想,又道:“行吧,是挺像公主的。” 两人一番简短交谈并未持续太久,快到了秋狝仪式的时辰,瑞王今年主持典仪,喻青也要去护卫圣驾。 她在皇帝近处,目光由近及远,扫视过那整齐肃穆的人群,心想,害了谢璟的就在里面。 上次谢璟在她眼前落水,她还曾疑心他栽赃嫁祸,现在,她已经分不出心去质疑什么了。她一想到谢璟的脸,就心口发闷,甚至站在台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敌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觉得谁都有责任,她自己也有。 她经历过很多凶险万分的场合,但过后感受都会淡去,只有这一次,越想越后怕,害怕得近乎失措。 如果谢璟没有那么敏感、细心,会怎么样呢?如果他晚上糊里糊涂地歇息了,会发生什么?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09节 半夜里毒蛇爬到他的身上,他还在安睡。 那么,今天一早醒来,大家走进他的营帐,只会有一具尸首。 昨夜只是幻想着那一幕,她就不住发抖。如果了无生机的、冰冷僵硬的谢璟出现在眼前,一定是她终生难忘的噩梦。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去了。 仅是得知他的死讯,她已经如斯悲恸。如果亲眼看着,她当场发疯都说不定。谢璟活着的时候她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如果又失去他一次,她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最多只想过自己和谢璟各行其道,两不打扰,但从没想过谢璟会死。 这才是真正的夜不成眠、五内俱焚,整个晚上,巨大的恐惧扼得她无法喘息。她才发觉,自己先前的那些顾虑、那些担忧并不算什么,她还尚有余心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胆寒心惊。 比起谢璟伤害她,她更害怕谢璟会死。谢璟未必会背叛她,而且就算他做了什么,喻青也还有转圜之地的。可是,谢璟是真的险些死了。 如果他死了,她这一生都没有快乐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从那之后她再去了解谢璟的一切,发现很多东西不是她所料想的那样,该怎么办? · 喻青没有去参加秋猎。 她禀了皇帝,昨夜营帐处已经有了意外,余下的几日,要安排卫兵加强巡视和防护,以防再有不测。职务如此,皇帝自然没什么意见。 秋猎开始后半个时辰,喻青交代好了下属们,然后又回到了营地。 她不知瑞王的亲卫们是否能放行,没想到,营帐的守卫们见了她,也并未阻拦。 她心想,是谢璟或者瑞王提前吩咐过什么吗?是什么时候?自己尚对谢璟百般防范,对方身边的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她的安全,就像已经全然接纳了她。 “景王殿下呢?”她轻声问。 侍从把她带到最里面,屏风后,谢璟闭着眼躺在床榻上。 喻青一时间既想贴近了仔细看看,又觉得多看一眼都不忍心。 一个人怎么能脆弱成这样?她心想,谢璟最好哪也别去,什么也别做,每天就在府里被人锦衣玉食,像呵护名花一样精心照料着才行。 过了一会儿,侍人端着药过来,喻青低声道:“这是给殿下的?” 侍人点了点头,道:“太医煎的,到了喝药的时辰了,殿下还没有完全退热……” 她觉得谢璟既然睡着,就不想打搅他,可是药总不能不用。她上前摸了摸谢璟的额头,确实是有些偏热,和平时并不相同。 因为身处猎场,众人都不会额外带侍女前来,除了皇帝身边随行的宫妃贵女们身边有贴身侍奉的人,其他人帐中留的都是随侍。 如果是秋潋她们,兴许还能贴心些。可这瑞王身边的侍人,她也不大相熟,总觉得下手没个轻重,看他扶起谢璟,就直皱眉,最后忍不住道:“……不然让我来吧。” 谢璟可能不是睡着,而是昏着,被扶起来,也没睁眼,唇色和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喻青小心地喂了他几口药,发现他很省心,可能是混沌中也有些感知,知道是在服药没有排斥。 太乖了,喻青又觉得有点难受。 最后她放下碗,平稳地把谢璟放回去,看着他的脸,犹豫了片刻,最后又对侍人道:“请问……能否让我同殿下单独待一会儿?” 这侍者乃瑞王近身之人,聪敏机灵,知道不少内幕。他见喻青有意,便点点头,道:“那小的去外头候着,统领大人有事尽可吩咐。” 旁人一走,这便只有她们两个了。 喻青冷静的面容终于松动下来,她怔怔地看着谢璟,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满脸都是关切。 谢璟突然小声地咳嗽了几下,然后眼睫动了动。 他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自己在瑞王帐中,见眼前有个影子,便哑声道:“……皇兄?” 喻青道:“你皇兄不在,是我。” 谢璟道:“……喻青?” 他这才睁大了眼睛,盯着喻青看,眼珠都不转一下,喻青也不晓得他能不能看清,道:“嗯。” 谢璟喃喃道:“我在做梦。” 他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喻青都不知说什么好,无奈得有点想笑,她道:“你醒着呢,不是梦。你认不出我了吗?” 她摸了摸谢璟的脸,感觉他现在很不清醒,也没什么神志可言,想了想,又问道:“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呢?” 谢璟摇了摇头。 喻青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就听谢璟小声道:“哪都不舒服。” 喻青扶住了额头,低叹道:“你都快娇气死了,公主殿下。” 第96章 话是如此, 但喻青的语气里全然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怜惜。 谢璟喃喃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喻青最听不得这种话,皱眉道:“别乱说, 一时生病而已, 很快就无恙了。” 大概是因为太难受了,他才会这样低落, 她又是好一阵心疼。 谢璟又低声道:“我不一样的, 不会好得那么快, 我知道。” 喻青问道:“怎么呢?” 她想到上一次谢璟落水,便在景王府里休养了好一阵子, 再见他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只是, 后来谢璟并未多提,自己倒是问过, 但被他简单揭过去了。 她不禁心想:难道当时他也和这次一样? 她并不知道内情, 因为她都没去探过病。 此刻喻青不禁懊悔,其实她明明也有心去看的, 可一直犹豫不前。有太多她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 就像这些天她一直没去找谢璟,其实去见他一次又能怎么样呢?谢璟从来也没有给过她难堪啊。 偏偏在谢璟这里,她缺少勇往直前的心气,因为总觉得结局一定不是自己的期望,所以有太多次逃避。 非要到了关头才惊觉, 世事瞬息万变, 容不下太久的等待。如果谢璟真有三长两短,做什么都晚了。 谢璟面容苍白脆弱,和清嘉生病时分明一样, 看一眼都叫人心碎。 她总以为先前都是做戏更多,心中虽然也有忿忿,可到头来总不会太在意,人好好的,总比生病强吧?现在她又不确定了,如果那也是真的痛苦,她宁愿是在演戏骗她。 谢璟如在梦中,半阖着眼,浑浑噩噩的,指尖碰到了喻青的衣襟,感受到了些许真实的触感,一时有些疑惑,睁眼又仔细看看,只觉得喻青现在温柔得如同幻觉,连语气都轻得听不清,他挣扎了一下,道:“……我要起来。” 喻青把他按下去,道:“做什么?躺着都这样,起来了岂不更难受?” 谢璟委屈道:“我想让你抱我一会儿。” 喻青一时无言,只好哄他:“抱着你就更热了,你还发烧呢。” 她心想要不让人端些水来给他敷一敷额头,兴许能好些,但谢璟被她拒绝,伤心极了:“在梦里你都不搭理我……” 喻青:“……” 她无从抵抗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只得把他扶起来,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谢璟靠在自己的怀里,连抱着他都不敢太用力。 她抚摸着谢璟的头发,静静地陪着他,不久后她感觉谢璟的身体有些紧绷,眉尖也蹙着,仿佛在忍受某种疼痛,她连忙问道:“怎么了?还是心口痛?” “……不是,”停顿片刻,谢璟又低声道,“我应该好转不了了。越来越严重了。” 喻青不是大夫,不懂病症,而谢璟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一时也有点心慌。谢璟感受到她的动作,道:“不要走。” 喻青道:“我去叫太医来看看,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璟恹恹道:“太医没有用,太医也治不好的,得吃药……而且我还会变丑。怎么办……” 喻青心想,果然是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她摸了摸谢璟的脉搏,感觉还算平稳,姑且也先不找人了,而谢璟还是蹙着眉。 “你不丑,全天下都没有比你再好看的,”她想了想,柔声道,“这么漂亮的脸是不会变丑的。” 这些话终于有作用了,谢璟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是道:“不是的,你都没见过……” 喻青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就算是病着,也是病美人。她只好又夸了几句谢璟的美貌,反正就捡他爱听的说,总算是让他安心了些。 谢璟又道:“我想……” 喻青俯首,道:“什么?” 谢璟:“我想听你吹笛子。” 喻青:“……” 她无奈道:“这是猎场,吹不了,我也没有带笛子来。” 谢璟眼眶又有点湿润,喻青真是怕了他,连忙道:“下次再带笛子,我多抱你一会儿,行不行?” “那好吧。” 喻青摸了摸他的眉眼,叹息道:“你不要总是哭,你怎么成天这样呢……” 谢璟低声道:“可我就是每一日都不开心。” 一个风风光光的王爷,吃穿用度都是最顶尖的,前前后后一大帮人伺候,再惨能惨到哪里去?可喻青听他这么说,心里就一梗,也觉得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殿下?”喻青道。 谢璟道:“和你见面太少了。” 喻青沉默了,也分不出谢璟这是在胡乱撒娇还是说真的。 良久,她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见我,为什么迟迟不和我相认呢?你早些告诉我的话,不早就能见面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诘问,但现在愤懑也早就淡去了,她也不再执着答案。话音轻飘飘的,不知谢璟是否能听清。 过了许久她以为谢璟不会回答,但是谢璟睁开眼,纠结道:“我不敢。我也没办法去见你。” 喻青一怔,道:“有何不敢?就算你无暇动身,给我传个信,我知道了,也会来找你的。” 谢璟:“谁会接受妻子好端端的变成男人,你肯定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了。而且你也不想跟男人纠缠不清……我告诉了你,你要是不理我,还讨厌我,那还不如不说。起码不会影响从前的事。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喻青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不就是公主吗?” 她感觉又被绕入公主怪圈里了,她心想,谢璟和公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怎么不是公主呢? 谢璟也不听她的,还在那梦游般呓语:“我又没什么好的,什么也不会,和别人不一样……谁会喜欢?你知道我是男人之后也不愿意来见我。你之前都是心仪女子的。” 她哭笑不得,道:“什么心仪女子,在你之前,我分明谁都没心仪过。而且,你怎么不好了,我很喜欢啊……” 谢璟道:“嗯。你喜欢我的脸。” 喻青:“……”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0节 喻青急道:“别的我也喜欢。再说你会的东西也很多,你又会弹琴下棋,又会缝衣绣花……” 谢璟这番胡话让她十分费解,脑子都烧起来了。 一片酸涩茫然间,她忽然懂了谢璟的心声——其实谢璟也很惶恐吗? 她好像能够理解了。这些说出口会引得别人迷惑的心绪,其实也都曾在心中千回百转地酝酿过,是真实的。 她也一度因为恐惧而畏手畏脚,担心谢璟的未知,所以不同他来往。她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困境,明明想抓紧,但只能放开手。如果谢璟也是这样的煎熬,那她就原谅他了,本来也没怪他。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心潮起伏。仿佛心河的堤坝裂开了一道缝隙,所有的情绪都奔涌而出。 她最后只是心想,或许还是自己从前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没能让谢璟安心。 · 喻青陪了谢璟半个多时辰,终究不好一直待在这,晚些时候还有事。她摸着谢璟的额头,温热又褪了些——看来太医的药还是有些用的。 她轻手轻脚地把谢璟放回床榻上,又凝望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傍晚时分,今日的围猎结束,众人带着猎物归营,收获颇丰。 照例每晚都有宴席,美酒炙肉香飘十里,下方击鼓作乐,武士们排了剑阵。皇帝不时抚掌称赞,氛围大好,席间众人亦互相敬酒。 “我见你今日都没去猎场。”五皇子道。 喻青道:“嗯。臣要负责防护,就不参与围猎了。” “这些交给下属不就行了,你一个统领,也不必事事亲为啊,”五皇子添了酒,向喻青举杯,“是不是被昨夜的事波及的?听说他被蛇咬了,是真的?” 景王的位置是空的。 他的缺席众人也都察觉了,昨晚附近营帐也有不少人听到风声,虽不知具体细节,但遇蛇一事总是知晓的。谢璟昨晚后再也未露面,外人不知他状况如何。 喻青看了五皇子一眼,也举杯同他撞了一下,道:“我也不清楚。” 她瞧见有侍从到瑞王身边低语几句,不多时瑞王便起身向皇帝告退离席。后来皇帝也乏了,先行回去歇息,喻青便也寻机离场,没有回自己的住处,绕了一圈,又来到瑞王的营帐前。 她暂且等在外间。 瑞王的侍从为她端来茶水,道:“统领大人,晚膳时九殿下已醒了,现在精神尚佳,殿下正同他说话呢,您且稍等一下。” “……”喻青试探道,“那,我能过去等吗?” 侍从想了想,道:“殿下也没说过您不能来。” 喻青:“……” 瑞王的侍从都还挺好说话,当然,这些多半也是主子们默许的。 她走向里间,脚步极轻,气息也收敛了。尽管无人阻拦,但贸然过来也是有些犹豫。 屏风后有人低声交谈,先是瑞王,然后是谢璟。他的声音没有早些时候那么哑了。 谢璟道:“……不是经常,偶尔而已。” 瑞王道:“嗯,除了这些,还有别的症状么?” 谢璟沉默片刻,弱弱道:“还吐过几次血……两三次吧。” 喻青一怔,而里面瑞王也惊了:“什么时候?两次还是三次?” 谢璟道:“上月二十是第一次,后来一直都没有,所以我以为没事了。但是秋猎前一阵,咳了两次,不过是在同一天,就算一次吧。我后来让太医开了药方。” 瑞王道:“你怎么没早点跟我说?” 谢璟道:“……你又不是太医,告诉你做什么。而且你总是跟母亲乱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 瑞王道:“你明白?你才不明白呢!” 谢璟恹恹道:“……反正我已经看开了。要是好病,太医自然治得了;要是治不了,那谁都没办法。都是命。” 瑞王还没反驳,喻青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她道:“殿下,喻青求见。” 里面的两位殿下停止了交谈,喻青上前一步,屏风上出现她的影子。 瑞王道:“……你进来罢。” 喻青走进去,屋内弥散着药香。只见谢璟靠在床前,身上还盖着毯子,怔怔地看着她。 瑞王:“……” 他就眼看着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对视着,直到谢璟投来一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瑞王满心烦闷地起身,道:“本王出去透气,你们说。” 喻青走到谢璟的床边,道:“上月二十,不就是我去找你的那日么?” 第97章 喻青的直白让谢璟一怔。 他也没料到, 喻青连这个细节都记得,他小声道:“嗯。不过也没什么,后来就好了。” 根本就没好, 喻青心想, 不然怎么这次还会惊悸? 眼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谢璟的表现那么奇怪, 两人相处时, 频频走神, 而且她总觉得对方周身很压抑,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前几日, 也正是她告病闭门不出的时候, 两人没碰过面, 喻青对谢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谢璟一直在默默承受这些? 谢璟见她沉默不语,神色依然严肃, 也是有点忐忑。他轻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来找过我?” 喻青点点头。 面对一个神智不清的谢璟, 她倒是足够坦诚。结果现在谢璟醒了,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毕竟跟他独处时, 又抱又哄, 温言软语的,世子有点难为情。 这一天一夜,谢璟大半时间都是昏迷不醒,依稀记得喻青来过,不过有些细节他不是很清楚——不知道是自己幻想中的添油加醋还是真的发生了。 他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抱我了呀?” 喻青:“……” 她道:“嗯。” 谢璟鼻尖一酸, 一时间身上也没那么痛了, 心口也没那么堵了,方才在他哥面前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消沉,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定还有得治。 他眼巴巴地望着喻青, 道:“那你怎么现在站得这么远啊?” 喻青沉默片刻,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过去,谢璟就搂住了她的腰,又靠在她的怀里,简直就像个受伤的小狐狸精,喻青无奈地想,也太粘人了。 她缓缓道:“吐血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表情冷,声音也没波澜,其实是在强绷着脸,也不想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刚才听到谢璟的那些话,任谁听了不是心惊肉跳? 谢璟道:“我觉得还行。你别担心。” 喻青顿了顿,她分明知道谢璟自己也很害怕。不然那天晚上在王府,他为什么满脸泪痕?还有今日那些喃喃低语,一想到就揪心不已。 她道:“你抬头。” 谢璟仰起脸,不明就里,然后喻青低下来,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你也不要害怕,”喻青道,“一定会有办法。” · 瑞王还等在外面,喻青也不便耽搁太久。起身经过屏风后,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方才在谢璟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担忧,怕加重他的不安,其实她也没底。 出来之后她跟瑞王商谈片刻,说完了正事,她便道:“九殿下……” “这两日他养好些,本王就先行派人送他回京,”瑞王沉声道,“对于病因本王有些猜测,兴许是旧日的遗症。回去让本王这里的名医好好再替他看看,只要没耽误太久,应当不会有事。” 喻青追问道:“遗症?” 瑞王默然片刻,终究摇头:“你不必知晓。” 喻青蹙了蹙眉。 瑞王平日直接坦荡,有事说事,不让人猜。现在却玩起谜语了,偏偏事关谢璟,她莫名有些不安。 不过她也赞同返京,猎场缺医少药,在这里拖延着总归不好。 次日,金羽卫副统领亲自率队护送谢璟回京。 秋猎余下的时日,喻青把控着禁卫,瑞王也稳住了局面,暂时没有把谢璟的事掀到明面上,不过四下依然暗流涌动。 庆典完成之后,启程还朝。 喻青到家不久,在母亲那听管家说忠武侯夫人过几日设宴,邀相交的贵妇们前去品茶,她想了想,道:“先称病推了吧,这段时日需谨慎些。” 陆语芙一怔,道:“好。” 喻青又道:“若是他家来人拜访,不好闭门不见,但是身边一定留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都该明白了,陆语芙忍不住道:“青儿,你在外面也当心些。” 京城里接下来要乱一阵,喻青早有预料,倒是没什么可忧虑的,瑞王这边都已经准备多时了。她唯一比较担心的是,谢璟前几日回京,现在还不知他休养得如何。 绮影来禀告道:“世子,前几日你不在,信鹰带回了信笺,我替你收下了。” 喻青有些意外,近来她也没有修书与人联络,莫非是长姐?还是边关哪位将领?她发现这信卷还颇有些厚实,展开看了几行,便愣住了。 三年前她刚得知公主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无论是宫中太医还是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她曾发信多方托请,想着中原浩大,兴许能寻访到良医。 只不过这病症棘手,音书又迟缓,许多医者也不知晓如何下方,偶有推荐名医的,联络上了,也是得动身来京城给公主亲自相看才能知晓病情。结果,才几个月,清嘉就病逝了,自然也无从医治,她也没有再相约。 而现在,她收到了一封迟来的回信。 传信的这名友人其实是江湖义士,数年前西北战局僵持时去支援过,刚领兵不久的喻青便和他结识了,后来他也没有步入朝堂,继续云游各方。 此人对京城里的事知之甚少,虽然同喻青有往来,但对王侯将相都无甚兴趣,从不打听,压根不知道清嘉公主早就入土为安了。 近来他访至南沼一带,对见闻颇感新奇,突然想起喻青曾经替妻子问药的事,思忖比对着,觉得有些头绪,便给喻青发了封信。 据说之前公主所生的怪病是周身性的,每隔一段时间便发作一次,中原的大夫看不出异样,而他恰好接触到了类似的症状,是南沼的巫蛊之术。 那边的巫医自有一套和中原人全然不同的体系,巫毒蛊术亦有各种功效,譬如情蛊、迷魂蛊、子母蛊等等。有些可以医人,譬如断了经脉或者脏器受损,可以用蛊虫修复;自然也有阴险至极的蛊,若是入体,发作起来便教人剧痛难忍、七窍流血,最后饱受折磨而死。 中了毒蛊的常有病症,譬如疼痛、发热、心智受损……若是当寻常疾病医治,是断然不会起效的,很多中原的医者也并不了解这些巫毒术理。 话本中宫廷里都是斗争不断你死我活,既然喻青的妻子是出身皇室,那人便猜测兴许是有仇人给公主下了蛊虫也说不定,或许可以请巫医来为她看看。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1节 喻青越往下读,神色越凝重。 从前她倒是听说过一些蛊虫的传言,只当作志异故事,毕竟从未亲眼目睹过。没想到,世上真有蛊虫这种东西? 仔细想想……还真的有可能。 南沼也是瑞王的流放之地。她想起瑞王的隐瞒,疑窦丛生。 她又看了一遍,愈发觉得十分相似。 谢璟确实比旁人体弱些,手总是有些凉。心悸、吐血,可能是心脉受损,而发热,也像是蛊毒侵袭的征兆…… 还有之前太医全都束手无策的旧病。 如果就像信中所言,周身剧痛、气血逆行…… 喻青攥着纸的手都有些发白。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猜测是否真实,但是,已经感到心慌意乱了。 绮影过来给喻青送了些茶点,发现她又在怔怔地出神,这幅模样,自从清嘉……景王回来之后,就总是出现。 “世子?……青儿?” 喻青回神,站起身来,道:“……我先出门一趟。” “……”绮影心想,果然如此。 以前都还是天黑再走,现在晚膳都不用了。 然而,世子迈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犹豫地开口:“绮影……那个,你往后帮我……在父亲母亲他们面前,稍微透露一下。我怕他们一直不知情,以后把他们吓到了。” 绮影睁大眼睛。 她道:“等等,你要跟他们说公主的事了吗?” 喻青叹道:“先不谈公主,这个说来话长,太复杂了,容易误会。先多少让他们知道有这个人吧。” 从前喻青一直嘴硬,绮影旁敲侧击,她始终不承认自己和景王有过多牵扯,也不愿向家里人透露。 绮影幽幽道:“哎,我想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总是丢了魂似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喻青哑口无言,有些讪讪。 其实她也没有想得太长远。只是突然觉得,还是同父母说一声比较好。毕竟除了谢璟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她向来不是很擅长敞开心扉,想说“可我真的太喜欢他、离不开他,没有办法”,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就道:“……他也挺可怜的,所以……” 绮影叹道:“你知道吗?上次长姐跟我说过,对男人,再喜欢都还有得救;如果一旦觉得他可怜,就没救了。” 喻青:“……” 她辩解道:“不是我觉得,是他真的很可怜啊。” 绮影用一种“没救了”的眼神看着她离开。 · 喻青这一路上也在反复想着谢璟可能经历过的病痛,愈发动摇。 从他回来之后,也没怎么关心过这些。她心想,是不是对他太差了? 也不知他这几日好转了多少,替他诊治的医者够不够可靠。她之后想想办法,看能否请到南沼最好的巫师来一趟,兴许真是蛊毒呢?替他看看总没坏处的。 然而,她还未登门,已经发现景王府的守卫尤其森严,比平时多了一重。 见到她,那门口的侍卫道:“大人,王爷近日不见客,还请回去吧。” 喻青道:“你去通传一声,喻青来见。” 侍卫想说什么,但还是转身进门,不多时,便回来了,道:“王爷不见,大人请回吧。” 喻青蹙起了眉,她道:“连我也不见?” 侍卫点点头。 喻青从未在谢璟这吃过闭门羹,每次她来,他都是笑意盈盈的。 若是数日前的景况,喻青闻言便转身走了,不会多留,多半还要在心里怀疑一番。 现在她已经不会对谢璟妄加揣测了。 她心念一动,心想,难道他现在病得更厉害了? 喻青佯作离开,不多时等到暮色四合,她便绕开卫兵,和从前那样飞身上了院墙。正欲去往谢璟的住所,然而她刚跃上中途的一座屋顶,却有人蹿上来拦住了她——轻功很好,显然也是个高手。 喻青一看,意外道:“段将军?” 段知睿无奈道:“世子,末将奉命看护九殿下,眼下特殊时期,实在不能放行。您请回吧。” 喻青蹙眉道:“我不过是想见殿下一面,守卫太多不想擅闯,才出此下策。将军且行个方便,我断然不会对殿下不利的。” 她不欲耽搁,移身便走,但段知睿还是也跟着后撤几步。 他眼看喻青的手放在剑鞘上,求道:“世子啊,末将当差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要是被您打成重伤,讨不到抚恤金还要挨骂,您行行好吧。” 喻青:“……” 她胸口起伏几次,段知睿又恳切地说:“末将知道您的来意,殿下没什么事,您放心吧。” 如果她要硬闯,段知睿肯定也不是对手。 她看着段知睿,目光锐利,道:“二殿下的意思?” 第98章 段知睿不语, 喻青心知不对劲。 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如今不宜冲动行事,她总不能在谢璟这里大动干戈, 平添许多是非。 喻青道:“罢了, 明日我亲自去问。” 段知睿目送那轻敏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尽头,这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心想:九殿下平时和此人在一起, 真的不害怕么? · 现在夜已深了, 去找瑞王不是时候,虽然她也等不及, 想要去他府上提着领子问个清楚。 喻青暂且压下这股焦躁。 这些时日里瑞王并不大避讳她, 很多筹谋她都知情, 他亦时常召她和其他几名重臣长谈,俨然算是心腹了。 ——那现在是在搞什么名堂? 别的喻青或许不会管, 唯独和谢璟相关的, 她没法忽略。 若非对瑞王还存有几分信任,又念及他是谢璟的亲兄长, 喻青几乎要怀疑到他头上。就算是有什么计划, 也不至于对她遮遮掩掩。难道是谢璟真有什么不测? 前几日谢璟回京时,喻青也想亲自护送,但圣驾尚在猎场,瑞王担心别人镇不住,最终让段知睿替了她。 从那之后, 她就没见过谢璟了。心中越想越不安宁。 · 然而次日一早尚未动身, 一桩大事便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昨夜,御史台的孙大人在家中遇刺身亡。 在其书房暗格中,搜出了一份尚未写完的弹劾奏疏, 罗列了十余条罪状,条条直指瑞王谢廷昭。 命案本该由巡防卫队先行勘查,此次刑部却来得极快,仿佛人一死就赶着收尸一般,匆匆验明正身、搜查证物。 死者家眷泣诉,称孙大人近日忧心忡忡,甚至嘱咐他们收拾行囊投奔亲友,不料还未成行,大人就已惨遭毒手。 官员横死,必要上奏天子。刑部将未写完的罪状一并呈递御前。皇帝尚未理清头绪,不知是该惊还是该怒,几个世家大族已群情激愤。 此案疑点重重,并没有直接问罪瑞王,但他毕竟受了牵连。 瑞王为避嫌暂请停职,将手头政务分交他人,并向皇帝请命回王府自省。 · 风波初起局势紧张,京城一时风声鹤唳。 瑞王的罪责里,喻青也占了一条。说瑞王组建玄麟卫祸心昭昭,喻青为虎作伥,同他结党,多次以权谋私,亦替瑞王做了不少黑心事。 事态进展得迅急,又有太多眼睛盯着,喻青只得先放下别的,抓紧时间按原本的布局去推进。 前段时间瑞王明里暗里让那些世家吃了不少苦头,对方日益消耗,早已按捺不住了。猎场那件事,又是一个引子,瑞王看似安分,背后应是早就拿到把柄,细想令人心惊。 所以,明知时机未至、准备仓促,还是抢先出手,利用先机扩大影响,不仅针对瑞王,对他身边的人也是泼尽脏水,能掣肘一个是一个。 喻青这边尚能应对,而闻旭那边的声浪更猛烈,瑞王之后,下一个被群起攻之的就是他。 作为户部尚书,唯利是图,收取贿赂无数,还借着家族的势力笼络臣子,买卖官职。 甚至还有到衙门击鼓鸣冤滚钉板的,指控闻旭搜刮百姓钱财,中饱私囊,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行迹卑劣。 ——闻氏百年名门祖荫浓厚,产业多得数不过来,也不知道图那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什么。 不过,上一次闻家被查处,闻旭被提走候审,就是因为瑞王得以无碍。现在这桩事被重新提起,大肆渲染,咬定了闻旭和瑞王早有勾结。 整个闻家都被拖下了水,两日后,闻旭留下了绝笔信,将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服毒自尽。 · 喻青接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质询,临近入夜才回到侯府,然后去自家地牢里看了一眼。 打开里间暗室,灯火通明,坐着的赫然是不久前畏罪自尽的闻尚书。 “闻兄,今日可好些了?” 闻旭:“好多了,多谢世子。” 自尽是不可能的,闻旭是遭人投毒,所谓绝笔信自然也是伪造,他只是用上了准备好的假死药将计就计。 喻青一直留心着他那边的动向,收到密讯就将他暗中救下,一个“死人”在外面太不安全,也不能被人见到真容,喻青干脆把他安置到自己家的地牢里了。 这地方隐秘,侯府里也是亲信才知晓,闻旭在这可谓稳妥极了。 只不过那药的猛烈有些超出预估,闻旭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服了药之后,闻旭迟迟没醒,把他唤醒了,人也是气息奄奄、浑身无力,喻青险些以为要真出事,派人好好看护了两日,他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辛苦闻兄了,”喻青道,“若是还有不适,让绮影给你调几幅药来。”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2节 “不辛苦,”闻旭笑道,“此处甚好,劳烦世子布置这些,没想到贵府牢房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屋里宽敞干净,应有尽有,除了不见天日、有些憋闷外,并无其他不妥之处。 喻青顿了一下,道:“嗯,你待得惯就好。” ……其实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为了闻旭准备的。 当初关押谢璟时就备好了,只是没派上用场,现在正好迁了过来。 其实谢璟的那间牢房比这更宽敞、陈设更精细,连床褥都是绸缎面蚕丝里,跟宫里娘娘相比也不遑多让。 直接把闻旭带到那去更省事,但是喻青有些奇怪的执拗,觉得那地方应该是谢璟独有的,不愿别人住进去,所以只是把一些用的上的物件拿给闻旭了。 · 闻家一倒,瑞王失去了文官中最大的一方助力,而喻青这边也是诸事缠身、无暇他顾。 这一出趁其不备、一鼓作气的攻势,竟然成效卓著。一时间,原本还暗中支持的家族,也乘势纷纷冒头了,主力自然更不会放过这机会,尽力押上更多筹码,只图直接将瑞王钉死,翻不了身。 眼看势头一片大好,到了最高点,却停滞住了。 本以为毫无还手之力的瑞王,突然开始了反制,从前那些软弱无力的辩驳通通作废,忽然多了一大堆确凿的证据,不论如何施压,都再难进一步。 喻青虽然深陷风波,但是玄麟卫运转丝毫未受影响,依然把控着全城。就连本应树倒猢狲散的闻家,也隐隐地凝聚了起来。 一时间双方陷入胶着,拖延越久,越觉心焦,本来几乎以为胜券在握,还没得意几日,就急转直下,任谁都坐不住。 这日喻青从北宸司下值,回到侯府,接到一封密讯:“今夜欲商密事,万望来赴。” · 深夜,喻青应约来到五皇子府。 事到如今她已不觉意外,只是心下稍有复杂。 谢廷琛见了她,如释重负,满面恳切,直接将她邀入王府内室。 “如今我身份敏感,本不该贸然与殿下相见,以免牵连您,”喻青礼貌道,“只是殿下甚少发来急讯,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谢廷琛道:“眼下本王也找不到旁人可商量,思来想去唯有你有力协助了。你可知,现在已经到了何等危急的地步?” 喻青:“怎讲?” 谢廷琛沉声道:“——瑞王谢廷昭,意欲逼宫谋反。” 喻青面色一变,谢廷琛急道:“我舅父已经探知了消息,尚且不敢外传,只怕打草惊蛇反逼他提前动手。现在宫廷怕是都在他掌控之下,父皇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喻青蹙眉道:“可瑞王他尚在府中,名为自省实为禁足,如何会有这么大的异动?” “他迟早都要被放出来,”谢廷琛道,“铁证如山,他都能千方百计翻盘,谁料他手腕如此之多。他早已暗中连结京城内外兵力,甚至金羽卫副使段知睿都为他所用,公然抗命,现在正率部盘踞于皇宫之内。” 喻青心下一动——段知睿在皇宫里? 段知睿不是专门负责保护谢璟的么,现在把他调走,那谢璟谁来管? 谢廷琛见她沉吟不语,还以为说动了她,道:“我这里有些能动用的兵马,但是对方深浅还不可知,最怕他们挟了父皇,到时候就算搬救兵也来不及。京城里,只有你麾下禁军最为强劲。为今之计,就是下令全城戒严,镇住异心,然后命禁军驻守皇宫外围,一旦生变,立刻入宫护驾。” 喻青缓缓道:“兹事体大,不便轻举妄动,瑞王是何做法尚不明朗。如今未有陛下旨意,怎能擅自调兵?到头来只怕反被设计了。” 五皇子:“这两年父皇病体孱弱,有心无力,瑞王他们母子及其党羽借机蒙蔽圣听,后宫几成容妃一言堂!终日花言巧语蛊惑父皇,父皇现在恐怕还不知危难将近。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就算父皇真的怪罪,本王也一并扛了这责任。” 喻青神色犹疑,谢廷琛又道:“且看,这些便是从瑞王那里拦截下的传讯。” 她拿到手中翻看几页,目光逐渐凝重,五皇子道:“你行事素来磊落,本王本就觉得这次是无妄之灾。过去我本有意扶持你,但瑞王抢先组建玄麟卫,确实是意料之外。现在你看似平步青云,实际每一步都极险,如今无端生出这许多风波,连你们侯府都受了牵连了!现在务必识清此人面目!” 喻青道:“……容我想想,最晚三日内给殿下答复罢。” 对于喻青的回答五皇子并不意外。 他又抛出了杀手锏。 “……喻青,”五皇子叹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多以前,年关在即,北蛮的那场暴乱?” “当初你不在京城,恐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北蛮生变,朝野动荡,东宫被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然后瑞王便回到了京城,区区几个月就在京城立足,分明是早有准备。后来押送北蛮质子的正是我舅父的旧部,从那质子口中,得知北蛮新王起兵是受人挑拨……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喻青和父亲都是数年镇守边关,对北境相当重视,果然听罢后,喻青就定定地看他:“确有其事?” “千真万确,你可自行去北蛮质子处询问。” 喻青道:“好,多谢殿下相告。” “……你宣北侯府世代忠良,如今被他连累得声名狼藉,可知本王多替你不值,你我毕竟是世交的情谊。现在这个关头,真的容不得拖延,你且细想清楚罢……若不尽快行事,还不知瑞王又要掀起什么风波,想你父亲母亲,年事已高,真有什么闪失,也……” 听他提及父母,喻青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时门外传来匆匆脚步,一名副将进来禀告:“殿下,罪人已经擒获了,正往王府押送过来。” “好。将他先带到我这里,其他人直接押入牢中。” 喻青问道:“这是……?” “闻旭负罪身死,那些罪业当然不止只同他有关,”谢廷琛冷冷道,“替人顶锅罢了!今日刑部已经查出结果,谢廷晔也逃不了干系,许多事闻旭便是受了他的指使,自他进户部后风波不断。本王这便将其缉拿归案。” 喻青一怔。 “……殿下与他同为皇子,”喻青道,“可有刑部公文?可有陛下旨意?” “本王既负责查办,自可先行审问。如今父皇被小人蒙蔽,罪人又骄横不肯伏法,不见棺材不落泪,”五皇子道,“本王先拿下这乱臣贼子,等到审完,再带上朝堂禀明父皇。” 喻青攥紧了手。 “……他在外终究也是祸端,若不擒他,他必会和二皇子一党勾结,到时候更难控制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纷沓脚步声,谢廷琛喝道:“带上来!” 几名亲卫押着一人步入堂前。 喻青跟着谢廷琛一并站起了身。 那人身形高挑却略显清瘦,一袭锦衣已染污渍,浑身狼狈。他被强按着跪倒在地,随后抬起头,面容俊秀,漠然看向谢廷琛。 谢廷琛冷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他肩上。那人跪立不稳,侧摔在地。 ……喻青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形。 但从对方进门的第一刻,她就已认出—— 并不是谢璟。 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外貌伪造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一个人的神韵是很难模仿的。 喻青太了解谢璟了。 谢璟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氤氤氲氲,时浅时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非要形容,就像一盏散发着香气的春茶。 靠近了就很舒服,看见了就想深深地凝望,再冷硬的心肠都会变得柔软。 原来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脸,她也不会弄错。 其实早在江南谢璟重逢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出他来了,本不需要任何佐证的,只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第99章 谢廷琛冷冷道:“现在没有人给你撑腰了罢。” 他又抬脚踩上假谢璟的肩胛, 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即便知道这是用来迷惑视线的,真身或许是暗卫或死士,喻青心中仍翻涌起一阵不适。 ……两人明明几乎没有交集, 何至于此? 看五皇子仍不解气, 喻青道:“……殿下。” 谢廷琛闻言回头,并没有对上喻青上一刻那如看死人的目光。 “人既然已经捉到了, 便交给下面的人先审吧, ”喻青道, “臣在这里待不了太久,不妨先谈你我之间的正事。” 谢廷琛面上闪过一丝欣喜, 他道:“也好。” 几名卫兵上前, 将地上的五花大绑的九皇子带了下去, 那人毫无反抗之力。 谢廷琛深感满意。 让喻青看到这一幕亦是一种示威。九皇子他都可以拿下,其他那些不成气候的, 自然也敌不过他的权势。 喻青也不是蠢人, 连哄带劝的费了这么多口舌,现在总该知道如何站队了吧? 他带着隐隐的期盼看向喻青, 而喻青的面容上终于也显出了一种决断的气魄。 “明日我会去北蛮质子处, ”喻青道,“我想亲耳听一听,究竟是谁害了边关无数士卒与百姓……” 谢廷琛并不意外。 按喻青的性子确实也会这么做,他当然也做好了准备。不过,对方既然这么说, 基本就是已经信了他, 答应了他。 “好。” 喻青道:“殿下等我明日的传讯吧。” 他言辞素来简练,但听在耳中只觉得十分坚定有力。谢廷琛目送喻青离去,宽厚方正的脸上, 出现了割裂的哂笑。 · 瑞王府。 夜深,谢廷昭尚未安寝,听到窗外传来轻叩,他还以为是哪个暗卫来报备通传,却听得一声清冽的嗓音:“殿下。” “……” 谢廷昭放下手中信函,内心复杂,最终还是道:“……进来。” 喻青到底是闯了一次瑞王府,里面诸多侍从、暗卫,虽然没有阻拦,但见她来也是如临大敌,她推门进入瑞王的房间,外面有人不放心想要跟上,谢廷昭吩咐道:“你们等在外头吧。” “现在你来还有些冒险,王府外头还有奉命看管本王的诸多守卫呢,”瑞王道,“可有要事?” 喻青道:“今夜谢廷琛派人抄了景王府,强安了罪名,直接把九殿下带走了。” 瑞王未料到喻青如此开门见山,顿了一下,最终道:“……他无事,你暂且不必管。” 喻青道:“臣知道。当时臣就在谢廷琛府上,已经看出来了。不然臣也不会这样不紧不慢地来找您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3节 “……”瑞王心想,现在哪里是不紧不慢,都直接冲到本王的房里了。 他缓缓道:“谢廷琛果然是找上了你?” “今夜是第一次,我只想探探他的动向,”喻青淡淡道,“他现在再找些依仗,我看他很快就要动手了……估计是事态失控,等不了了,想赶在您脱身之前成事。” “他们赶不上的,”瑞王颔首道,“明日本王便能出来,你便暂且盯紧他罢。” 喻青蹙眉道:“但我不是为了他来的。” “殿下,九殿下现在究竟在何处?此前我只猜他是病情有些棘手,有些隐情您不欲让我知悉。可现在连他的下落都不清楚,实在是……安不下心来。” 瑞王默然片刻,道:“本王也并未想瞒你太久。只是你终究……不大稳妥。多了你知道,就多了一重风险。” 喻青本就是强压着心急,听出瑞王的言下之意,甚至都有些许愠怒。 什么意思?难道她还会对谢璟不利么?这岂非怀疑错了人? 她本来就是耐着性子忍了许久,现在早就没心情拖延了。 瑞王看出她的眼神中的波澜,摇了摇头。 “用人不疑,若只有本王一个,自然是愿意信你的,”瑞王道,“但是既然多了廷晔,本王便得多加小心。” 喻青心想,正是因为有谢璟,自己才是十足十的安全;要是没有谢璟,她何必如此忠诚? 瑞王怕不是彻底搞反了。 “……你和谢廷琛毕竟私交甚笃,一直有联系,现在他也确实主动拉拢你了。就算你并非故意透露,兴许有个疏忽大意被他猜了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喻青道:“事关九殿下,臣一向慎之又慎,殿下多虑了!” 其实自从微云山的那次游猎之后,她就对五皇子心有戒备,几乎再也没有私下往来。就算当时还不知道别的,她也知晓了他对谢璟心有怨怼,自然不会谈及任何同谢璟相关的事。 瑞王道:“毕竟前几次,你也未能有所作为。” 喻青一怔:“……” 谢璟落水那次,她没看护好,事后虽然有疑心,可未能深究……那时候她和谢璟之间隔阂太深,她还觉得谢璟兴许是有什么图谋,结果就这样放过了一回。 在猎场时,谢璟那明明有了异状,她也没及时察觉。 但这都是有原因的,她怎么可能真的袒护谢廷琛而忽视谢璟?都不用瑞王说,她自己亦是心有懊悔! 她眉头紧锁,最终叹了口气,也是自觉无可辩驳,她确实有疏忽。 瑞王看着对方表情变化,不由得也有些无奈。 他又道:“其实你也没有错处,本王不是为难你。但本王不能拿廷晔冒险。你若是看重他,应当理解本王的心情。” 将心比心,喻青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瑞王见他沉默,当他接受了,便道:“你只需要知道他在一个比你我都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了。” 但喻青并没有罢休,闻言深吸一口气。 “……我懂殿下,我也同您一样,不想拿他冒险。但是现在,我根本无法确认他是否真如殿下所言般安全!即便是您的安排,也不都是万无一失的。您怎能保证呢?” “……” 瑞王依稀记得,当年谢璟尚未回京时,他对喻青试探过几次,那时候对方也是,没有顺水推舟给他面子,还因为“清嘉公主”的缘故呛了自己几回。 时至今日喻青还是如此,仍旧为了谢璟寸步不让。 “……已经发生的事,臣已经无法改变了,”喻青道,“所以现在才更多加小心。臣对殿下的情谊绝无半分虚假。” 瑞王闭了闭眼,终究又开口道:“本王确实也不敢说万无一失。所以没有让他回京城。此番若是顺利,便立刻接他回来;若是事态真有不测,自会发出讯息,让人立刻护他远走高飞,不让他落入敌手……世子你也多虑了。即便本王沦为败寇,也会让他周全。” 喻青想了想,道:“臣知道殿下的苦心。可是臣生平所历险境无数,殿下在朝局中虽然不乏争斗,但论真正见血一定不如臣多。” 瑞王抬起眼。 “……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全无疏漏的计策,”喻青道,“任何事都不可能全部准备妥当,总有不测风云……因此我不会依赖已知的安排,真到了那一刻,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当下的力量。所以在我看来,惟有知晓他身在何方,能够随时看顾到他,才是真正的安全。这一点臣可以保证。” 瑞王一时讶异。 喻青这番话斩钉截铁,但他确实有底气这么说。他的能力罕有人及,瑞王也找不到比他更强劲的人了。他周身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 其实他也有些动摇了,诚然,谁也预料不到一切。 到了这个份上,堪称推心置腹,瑞王长叹道:“……北行宫。” 喻青蹙眉道:“……北方?殿下说的是长宁行宫?” “……长宁行宫年年都有人去避暑,那地方太显眼,谁都知道,北行宫在另一处,”瑞王道,“早年修筑得不好,冬凉夏暖,已经荒废了数年,在长宁行宫以西数里。行宫宽敞些,留得下人手,也能让他先好好养病。” “当时从猎场回来途中,便直接把他安置在那,留了一批暗卫,段知睿再直接带剩下的人回京,留在王府一段时日,也是掩人耳目之用。从北行宫往西便可经山林离去,方便逃离,就算有其他危机,也能尽快前去照应……你可满意了?” ……喻青思索片刻,一时也挑不出错。 瑞王在猎场事端之后想到的计划,确实还称得上稳妥,连退路也有。 “多谢殿下相告,”喻青道,“殿下既然信臣,臣也竭尽所能助您成事。” 瑞王一直觉得谢璟有点不值钱,胳膊肘往外拐,天天想着外头的男人。 现在他发现,他这弟弟某种意义上其实相当值钱。 · 喻青离开瑞王府,心里依然稍有沉闷。 她发现,先前自己觉得瑞王对谢璟护持不力,就会心生不满;现在发现瑞王对他手足情谊如此深,却也不大舒服…… 她还是想让公主最倚重的人是她,不想被瑞王比下去。 翌日,为了取信于谢廷琛,她也依言去了趟北蛮质子的关押之地。对方和谢廷琛的口径,自然是一致的。 她便命人给五皇子传话,再约他今晚共议,还没接到答复,先接到亲卫的急报:“统领,方才五殿下调了一批人,往玄武大街的方向去了!” 喻青一怔,昨夜尚且风平浪静,难道谢廷琛突然发现了什么?有内奸? “来势汹汹,巡防卫队不敢妄动,”亲卫道,“要拦吗?” 喻青道:“我亲自去一趟。” 她即刻匆匆赶去,到了玄武街,将五皇子及其数名家将拦在中途。谢廷琛听到喻青的马蹄声,阴沉着脸回头望来。 “殿下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臣得了消息便过来了。”喻青道。 谢廷琛道:“……昨日那人,是个冒牌货。本王一时不慎,竟疏漏了!谢廷晔狡兔三窟,必定还藏在某处。” 喻青蹙眉道:“怎会?昨日那人,我瞧着分明是景王。” “……你不了解他,”谢廷琛道,“昨晚本王亦没有觉察,今日去牢里招呼了他几下,总觉得不对劲,他与平日有些出入……令人用热水泼面,果然撕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拷问也没有结果!” 提起这事谢廷琛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就说那景王似乎没有平日令人讨厌了。虽然也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但分明少了那种让他看不惯的、一劲一劲的感觉……结果还真是被他糊弄了! “……” 喻青满心复杂。 谢廷琛大部分时候都是个糊涂蛋,偏偏这个时候机灵。 凭借着恨意,竟也能认出谢璟的真假。 若是对别的也有对付谢璟同样的用心,恐怕也不至于年仅而立还做不成事,现在连逼宫都逼不明白。 “……原来如此,”喻青道,“但殿下切勿冲动行事,这是玄武大街,青天白日,周遭俱是王侯府邸,玄麟卫亦有值守,如何强闯王府?” 谢廷琛皱眉盯住喻青。 喻青道:“昨夜您手中还有刑部的罪状,现在旁人又不知真相,风声正紧,莫要授人以柄。” 谢廷琛眯起眼。他其实已近乎肆无忌惮——距离那个位置不过几步之遥,就在这几日功夫,届时谁还敢动他?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又停在外围。喻青与谢廷琛转头望去,只见车厢华贵大气,帘幔掀起,露出谢廷琛舅父、当今忠武侯的脸。 “糊涂!”忠武侯沉声道,“还不快将人撤了!” 忠武侯当年蒙获圣恩,府邸也坐落在附近,听了属下报备便动身前来。 他的目光扫过喻青,面色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喻青拱手道:“贺伯父。” 谢廷琛道:“舅舅……” 他在忠武侯面前强横不起来,忠武侯又对喻青道:“劳烦世子。” 喻青会意,没让其他人近前,都守在外围。 忠武侯将谢廷琛唤到近前,道:“你已因他误了事,当时便没拦住你,如今还要纠缠不休?气量怎么就不能放大些!” 谢廷琛辩驳道:“舅舅有所不知,谢廷晔极其狡诈,现在就是把本王耍了!若放他在外,还不知有什么变数,焉知不是去何处搬救兵了?” “他能有什么气候!一介皇子而已。就算搬来了人,岂能顷刻便至?根本妨碍不了你……” 谢廷琛道:“他假借病名返京已久,现在无影无踪,再晚些就真的抓不到人了。” 忠武侯气道:“就非急在这一日?过了这当口,想怎么派人去捉拿都使得。你可知方才宫里传了消息,陛下有谕传二皇子,他已经要解禁了!你先回王府,我晚些去一趟。” 谢廷琛一怔,终究是悻悻回身,神情十分焦躁。 忠武侯也匆匆离去。 喻青略听了一耳朵,心里多少有了数,又迎上谢廷琛。 “……早些时候派人给殿下传了口信,殿下想必是还没收到,”喻青道,“今日臣已经见过质子了。” 谢廷琛心情憋闷,缓缓摇头:“舅舅说瑞王已经要出来了……他还真是快得很。” 喻青面色凝重,道:“若真如殿下昨日所言,那现在便容不得马虎了。臣能为殿下做什么?晚些待臣下值,也去一趟您府上罢。” “……好。”谢廷琛道。 他还是不大甘心地看着景王府,喻青道:“他既然已经遁逃,一时半刻也拿不住人的,殿下,正事要紧。” “……不,本王还有办法,”谢廷琛喃喃道,“等本王回去,将金羽卫里的‘种子’叫过来……” 喻青面不改色,心下却骤然一惊。 金羽卫多年积累根系复杂,谢廷琛和忠武侯在里面有人手很正常,自从废太子倒了,余下的脉系也被几家瓜分。 但是段知睿是金羽卫副使,手下理应都是可信之人才对,难道会有漏网之鱼? 她对亲卫道:“……你且去趟瑞王府,避开人。”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4节 · 申时三刻,在王府自省数日的瑞王得了传召进宫面圣,车架在距离宫禁不远处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喻青自隐秘处现身,直接进了他的车厢。 “……听他的意思,应当是在金羽卫里有些见不得人的门路,”喻青道,“之前护送九殿下返京的人手有多少,都可靠吗?” 瑞王神色也凝重,道:“基本都是段知睿常带的人马,但……” 段知睿的手里有一批亲卫,都是忠心耿耿的嫡系部下。 不过自猎场返京时,也怕半路上又有旁的变故,毕竟谢璟从前就被追杀过一次。 所以,确实又加带了些外围卫兵,可那些也是经过了挑选的。 多数人也并不知晓路过北行宫时将谢璟放下了,负责假扮谢璟的暗卫直接替换了谢璟的身份……可是若是知道路线,也很危险,这件事不能心存侥幸的。 “金羽卫统领早年受忠武侯提拔,他们的势力必定极深。我听他提到‘种子’,那其实是豢养死士或者奸细的一种法子,提前下毒,若不定期服用解药便会发作……”喻青道,“百密一疏,兴许其中真有被他们胁迫之人。” 不说瑞王,她也没想到谢廷琛如此执拗。 他资质平平,真正要忌惮的是那些世家。他们煞费苦心扶持谢廷琛,兴许就是指望这么个皇子登基之后,便方便他们欺上瞒下,势力能够大肆发展。 没想到谢廷琛无论在哪边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人都忙活着谋权篡位,就他还在如同疯狗一般撕咬人。 按照常理,送一个假谢璟过去,他也该消停了。谁知道竟然真有变数。 瑞王道:“等下本王进宫,让……” “别再调段将军来回奔波了,”喻青道,“让他接着镇守宫苑吧,本来就是他最了解皇宫大内。” 瑞王其实本来拿不准是要发信出去让人先带谢璟避险,还是把人紧急寻回来。但有喻青昨晚的那番话,加上现在却是有了意外,他的思路也受了影响,觉得……确实是把人放在眼前更好些。 “谁去我都不放心,”喻青顿了一下,无奈喃喃道,“……男人还真是都不大可靠。” 瑞王:“……” 他哑口无言,这话分明是在点自己。 ……这句话似乎很久以前他还对谢璟说过。 现在他十分理亏,只觉得脸有点疼。毕竟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跟喻青保证,把谢璟安置得很安全,今日转眼就出了问题。 当时他避着喻青,就是担心喻青和谢廷琛的关系。结果到头来弄巧成拙。 “……我今晚去一趟,带了人便折返,”喻青道,“只是忠武侯那边说不准何时动手,今日听了殿下进宫就坐不住了。若我当真未归,我手下几名副手也足够支撑局面,殿下可以调配。” 喻青临走前,回身对瑞王道:“不论如何,先预祝陛下万事顺意。” 瑞王闻言一震,良久无话。 他发现,喻青看上去十分冷静稳妥,其实还真有点疯劲在身上。除了他,怕是还没人敢如此笃定。 · 傍晚时分,喻青来到五皇子府。 听说谢廷琛正在后堂,她跟着仆从步入府中深处庭院,恰看到谢廷琛正在门口,放飞了一只信鹰。 她抬头,见那鹰展翅飞向北方。 “……你来了?”谢廷琛道,“正好,我舅父不久前刚走。” 他见喻青的目光正循着鹰,便道:“……金羽卫里人多,方才还真审出了消息,听说当时他从猎场回来时,中途绕了点路,在北行宫歇了歇脚。本王命人先去搜查一下。” 喻青道:“搜查?殿下打算派什么人去?” 谢廷琛:“舅父在京郊几处庄子上都养着些人马,北边的虽然不算多,搜一个行宫大抵也够用。若他不在,也只能认了。” 喻青心下有些紧,稍加思忖,道:“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 “怎讲?”谢廷琛道。 “今日听殿下说起,臣便有些奇怪,他平白无故留在京郊作甚?”喻青淡淡道,“殿下之前说瑞王虎视眈眈,在京城内外都集结了人,兴许他就是在外面待令,意图里应外合,手上或许有些兵力呢。” 谢廷琛一怔,他似乎还真从来没往这边想过。 喻青道:“再者他为人狡猾,就算没什么威胁,也怕被他脱逃了去。只派那些人手未必够。不如臣替殿下去一趟吧。” 谢廷琛:“你?” “臣也不曾为殿下立过寸功,既然他对殿下很重要,臣便替殿下办成。” 谢廷琛眯起了眼。 其实不久前,忠武侯便提醒过他,喻青就算投了他这里,也要多加防备。 宣北侯那一脉从来都不好拿捏,多年前他和喻衡共事,从来也没成功拉拢过,就算两家交好,喻衡也不曾涉足这些纷争。 忠武侯总是反复告诫他,不要轻信,只要保证喻青不出手妨碍他们就可以了。毕竟他手上的禁卫确实很难对付。只要没有他,其他的都算不了大威胁。 若真是起兵进宫,不要将喻青带在身边。 他和他们不是真正的一条心,若真被他发现他们的图谋,只怕要生变。 舅父百般强调,他也是犹疑着,只是不知如何才好稳住喻青,现在喻青似乎给了他一个不错的选择。 喻青亲自去,谢廷晔一定插翅难逃。 同时,也能暂时调开他,不必时时想着这个变数。 舅父更狠心些,还想叫人去宣北侯府……先拿出喻青的软肋,也不怕事后喻青再与他为敌。只是喻青人在京城,根本下不了手,要是他不在……似乎舅父那边也能成了。 “……也好,”谢廷琛道,“你手上可有趁手之人?可用本王再加派些给你?” 喻青道:“不必,我带一批亲兵即可。” 谢廷琛想了想,道:“……贺奎是你手上的人,也带上他罢。” 贺奎出身忠武侯府,是谢廷琛的表弟。先前正是被他推荐来了北宸司,在玄麟卫中领了个职务。 喻青道:“好。” 谢廷琛又试探道:“……但你若离京,玄麟卫群龙无首,本王只怕……” 喻青抬眼:“臣现在也要去北宸司点人,殿下随臣来一趟罢。” · 谢廷琛带着数名亲卫,乘车随着喻青共赴北宸司。 她将谢廷琛带到正堂,在自己的案首下取出一方锦盒,递给谢廷琛。 “这是?” “此乃玄麟卫的虎符,”喻青平静道,“见它如见我,我若不在,持此符者便可号令卫兵。此物便暂交给殿下保管罢。” 谢廷琛一时意外,随即难掩心中狂喜。 他抚盒笑道:“好!喻青,有你在,本王可是十二万分的安心了!这么多年,本王没有错看你啊。” 喻青永远都这么干脆果决,不会拖泥带水。有他在,仿佛什么都不足为患了。 他也打开锦盒看了一眼,这物件是他亲眼看着喻青从紧要之处拿出,想必不会作伪。 里面用锦缎包裹一物,竟也不像寻常的铜制虎符,而是一块十分别致的白玉符,颇有些精美。 “有意思,”谢廷琛道,“玄麟卫的兵符,却是白玉做的。” 喻青也微笑了一下。 她告别五皇子,便率部下策马出城。 那名为协助、实则监视的贺家人,此前几乎也没有直接同喻青汇报过。现在紧紧跟在喻青最近的位置,难掩兴奋。 “殿下的人马想必也快抵达行宫了,”贺奎凑近些,“再加上统领您亲自去……” 喻青偏头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贺奎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低下头,一柄长剑穿胸而过,鲜血涌出,他后仰摔落在地。 喻青一振剑刃上的血,剑身又雪亮如初。 余下的所有卫兵都目不斜视,跟着她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第100章 北行宫。 行宫依山, 位置略偏僻些,平时没有什么人气,格外幽静。 数年前三皇子谢廷瑄大婚, 那时谢璟还是养在皇后膝下的清嘉公主, 一场病拖拉了许久都没好全。 本也不重,只是时常咳嗽, 但被皇后那的嬷嬷们添油加醋地一提, 谢廷瑄怕清嘉留在那妨碍了喜气, 于是就把他连带着身边几个宫人挪到了北行宫。 谢璟在这住过几个月,还算熟悉。 在他过来之前, 王府里的亲信们和照料他的医者也都暗中被送来了。除此之外, 都是皇兄和段知睿拨过来的暗卫与死士, 其实也有不少人手。 这名医者,从前在江南时也见过, 给他端来的药, 喝着总有股怪味,而且过后总是晕乎乎的, 好似特别催眠。 “大夫, 这药对吗?”谢璟疑惑道,“有没有不小心把蒙汗药放进去了?” 医者捋须摇头。 “……元气不足,病中精力比旁人少些,药效上来容易入睡是正常的,”医者道, “这也正是温养之道, 殿下本就需多加休息,不然总耗费心神。” 这确实,谢璟能睡着还好, 每次醒着的时候,都经常焦虑。 他这里还算安稳,但京城里局势想必已经很动荡。知道回京后一定不太平,瑞王才没让他留在京城王府,一旦乱起来,只怕受了波及,病没好利索又经不起折腾。于是便让他来到北行宫,好生静养。 只是在这,眼前没有亲人,这个当口,来回传信也有风险,谢璟一个人,实在是很不踏实,总在想万一事败该怎么办。 暗卫首领说,他们一直在盯着京城的讯号,一旦有变故,立刻带他沿着山林撤走,南下躲避,叫他不要担心。 暗卫根本不会安慰人,谢璟听完,更悲观了。 万一哥哥没了,母妃多半也是保不住,喻青或许能好些,可她也在风口浪尖……他一个人跑了有什么意思?要是真出事,他也不想活了。 只有秋潋和冬漓比较懂他,能劝几句,说是二殿下诸事早就准备妥当,怎么可能会生变?而且世子的厉害殿下您是知道的,其他的臣子和将军也都不容小觑,整个玄麟卫加上小半个金羽卫都在手里,想输都难。 这样谢璟心情稍微就能好点。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5节 暗卫每日都轮流在外查看,也关注着京城那边的动静。 今日他总有些心神不宁,午后服了药,医者在他身边,他昏沉着睡了过去,最后被人唤醒,睁眼一看,天色竟都黑了,屋子里却有不少人,他心里一乱,直觉不妙。 果然暗卫道:“殿下,方才山脚下见到火光,有人马正往山上来。” 谢璟道:“……哪边的人?” “没有收到讯息,恐怕来者不善。”暗卫道。 这地方不能待了,谢璟面色不好,心慌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敌人都找上来了,却没京城其他人的消息,难道已经……? “可能是殿下的行踪泄露了,看着那些也不似正统兵马,像是私兵死士一类,”暗卫道,“属下先去探探,剩余人等准备马匹行囊,若有不测,立刻送您走。” · 信鹰飞行迅疾,自皇子府到北郊的庄子,不过几刻。 养在这里的私兵是忠武侯的手下练出来的,行事利索,为首的原本是军中一名参将,犯了军法被逐出军营,后来就投奔了忠武侯。就算对眼下五殿下的指示有些纳闷,但也立刻往北行宫赶去。 行宫修筑的地方也不是深山老林,山头不高,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照路上山,到了行宫外围,最前方探路的几人被飞来的箭矢拦住,定睛一看,正是严阵以待的暗卫。 “还真藏在这里!”首领道,“……动手!” · 喻青行至半路,亲卫就沿途发现了凌乱的马蹄印,看着人数还不少,都是不久前新留的。 她稳住谢廷琛,从北宸司带人出城,一刻也没耽搁,不想还是略晚一步。对方动作太快,暗桩毕竟本来就在京郊,离北行宫近。 将近山脚,只见一片幽暗的山林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蜿蜒成线,一路直到山腰行宫处。 喻青蹙了蹙眉,策马又快了些,跟前方的敌军几乎就是前后脚,身后亲卫突然道:“起火了。” 她抬头遥望,见不远处有明亮火光窜起,月色拂照的林间,已经冒出了股股浓烟。 · 私兵本不如暗卫身经百战,但胜在人多,无所顾忌,眼看一时攻不进去,当即放火烧行宫。 本就草木茂盛,里外屋室多有木制,火上添油一点就着,接着风势越烧越旺,不多时就黑烟四起了。 焦糊味灌进屋里,起初只是一点,后面越来越浓,前院已经热浪扑面。 暗卫护着谢璟已经到了后墙,对方要把他们逼出去,各个出口必定会留人。暗卫道:“殿下,属下们带您杀出围障,您务必小心,留在正中。” 人杂马乱,谢璟回头看着一直跟着他的几名侍从还有医者,心念流转,最终叹了口气。 “你们别跟我走,”他蹙眉道,“在这再躲一会儿,等我离开,你们找机会溜走下山,留些暗卫和你们一起。” 秋潋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都是冲我来的,”谢璟道,“只要我不在,他们也顾不上你们。” 冬漓急道:“不行,殿下,要死一起死!” “……”谢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道,“还没到死的时候!你们死不了,听我的。跟着我走只怕看护不了你们。” 侍女不干,危机时刻都是属下出去掩护主人,没见过主子先走引开敌兵,然后属下自己逃命去的。 “我也死不了,他们抓我也是想要活的……”谢璟想了想,又低声道,“要是真有万一,那你们回去之后,把我箱子里喻青的东西还给她吧,有个镯子是她家祖传的。” 侍从眼泪涟涟,谢璟竟然没哭。 现在他脑子其实也是乱糟糟的,这些天总是昏沉,除了躺着就是坐着,突然来这么一出,紧赶慢赶的,只觉得气力实在有点跟不上,不仅胸口难受,还有点眩晕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呛的。 对于能不能活,他也没底,其实对方未必会留活口,留不住的话死了也行。毕竟之前就被人追杀过一次,谢璟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 但这次喻青并不在。 所以他没什么信心。 暗卫带着他从后门突围而出,果然有不少人守着,暗卫砍倒几个,护住他,然而这动静也是吸引了附近其余的敌手,一边喊着“景王在那”一边又围过来。 他身前的暗卫道:“不好,那好像又来了一队人……还不少。” 谢璟又是被颠簸又是被烟呛,连咳了好几下,有点喘不上气,听人一说,回头往下一看,果然黑暗中还有一长串的火光进山,速度极快,似乎要和这些敌兵汇成一路。 他心一沉,没想到还有第二批追兵,真要赶尽杀绝? 要是这样,暗卫恐怕也顶不住了,今晚可能跑不掉了。 混乱之间全是兵戈相击,相当刺耳,伴随着血腥气弥漫开来,又开始有弓弦响动,箭矢嗖嗖横飞,正有一箭射中了马匹,马儿当即高抬前蹄嘶鸣仰倒,带着他的暗卫当即护着他滚落在地,一时间便有追兵杀至身前,而其余暗卫连忙飞身来阻挡。 不远处火光越聚越多,谢璟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突然心一横,竟然也没直接往暗卫身后躲。 长剑出鞘一声铮鸣。 连谢璟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狠劲,一直以来都当装饰的剑,竟然还有见血的一天。 当时去猎场,他不会弓箭,总也要带个佩剑做做样子。来行宫的时候,剑自然也在身上。 喻青总是会把剑放在随手就能触到的地方,睡觉的时候,也都在床头或枕边,这是她的习惯。他这几日总安不下心,所以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剑放在身旁,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点保护。 方才匆忙间,他也顺手提上了剑。 电光火石间,他那一剑竟出奇地又稳又狠,如有神助,直接扎进了对方的胸膛。 “……” 常言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谢璟这只兔子第一次咬人就把人咬死了。 穿透心脏,真的会血溅三尺,血气扑面,谢璟的手有些颤抖,他抽出剑,剑身进出血肉之躯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那叛军也表情愕然,没想到看似文弱的景王竟然还能动手,下一刻颓然倒地,咽气了。 谢璟之前在江南时,为了复原肌体,跟着暗卫学过剑,几套剑法全是稀松平常,也就是图个飘逸好看。暗卫也教过一些实用的招式,谢璟从未跟人对阵过,情急之下原来还真能使出来。 别说敌人,连自家暗卫和景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暗卫回过神,连忙便去带着谢璟上另一匹马,私兵也扑了上来,伸手来抓他,谢璟咬牙躲闪,同时又在间隙里送出一剑,虽没刺中要害,但多少也是留了伤。 谢璟胸膛剧烈起伏,眼前有些发黑。 远处不断传来惨叫和肢体坠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谢璟回头一望,只感觉火光闪烁连成一片,都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似的。 “……算了,”谢璟叹道,“不要管我了,你们也都逃命去罢。” 暗卫怔道:“殿下您……” 眼下,谢璟也没什么好怕了的,只觉得现在已不可能全身而退,还是别让暗卫都折在这。 大不了就跟他们走,要杀要剐,都随便。 兴许他幸运些还真不会死,对方还能留他一命。 那会不会拿他当诱饵或者俘虏威胁皇兄他们?谢璟绝望地想到这个可能,决定若真到那时候,就一头撞死在刀上。 他没上马,暗卫的动作也慢了片刻,正好又一名追兵提刀过来,谢璟下意识举剑去挡,但是力气实在比不上人家真正的武士,冲击之下剑差点脱手,整条胳膊连着肩都麻木了。 数名暗卫也都飞扑过来,急道:“殿下!” 谢璟撑到现在一口气也快散了,已经好几次超常发挥,现在基本上没了体力,连起身都难,眼看刀兵将近,索性闭眼。 锐器入肉的声音响起。 但是自己身上不痛。 两息之后谢璟抬眼,发现那人已经被后面一个暗卫抄下了刀,但是……同时还有一箭穿颈而过。 暗卫也都有些意外,抬眼望旁边看。 接着身边又有两人接连倒地,前方有人马从一片混乱中杀出来,为首的那人手中还擎着弓,箭矢朝着谢璟的方向,背后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视线,谢璟怔住了。 分明是他魂牵梦萦的面容,隽秀冷冽,如冰如玉。 那人放箭,箭矢在谢璟旁边擦过,正中他斜后方的一名敌兵。 “……殿下!” 谢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满地的血泊里,他只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看她就这么扬鞭纵马奔向自己,英姿飒爽锋芒凛冽,好像一切都停止了,也忘了呼吸。 · 喻青飞身下马,赶紧来到谢璟近前。 方才远看着谢璟差点落入敌手,她整颗心都要停了,现在心绪也是激动不已。现在看他委身在一片狼籍中,四下都是尸体血水,几乎也是说不出来。 她瞳孔都有些颤抖,俯身捧起谢璟的脸,见他脸上有一道血印,她当即喉咙一滞,轻轻地用指尖抚过去,发现血迹下皮肤光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谢璟的伤,只是溅上去的血。 她又飞快地扫视谢璟全身,看他虽然身上不少烟尘和血污,但的确是全须全尾,几乎跳出胸口的心才稍微落下了一些。 还没缓出这口气,谢璟踉跄着站起来,神色似喜似悲,直接扑进了她怀里。 他浑身都在发抖,冰凉的脸就埋在她颈侧,声音哽咽:“……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及至这时,所有的恐惧、委屈、激动才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强撑的镇定全崩裂了,他抱着喻青就像抱着唯一的依靠,呼吸又急又乱,眼泪簌簌落下。 喻青的颈间又感到了热烫,烫得她也满心酸软,她抚摸着谢璟的后脑和脊背,连忙道:“我来晚了。不哭,没事的。不用怕。” 谢璟恍惚明白,之前的厮杀和喊叫声,原来是喻青在了结敌人。 他还以为已至绝境,其实有人给他劈开了一条生路。 喻青总是会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就像来拯救他的神明一样。只要有她在,所有的恐惧和迷茫都会消散。 喻青稍微让开了些,先给谢璟擦擦眼泪,这烟熏火燎刀山火海的,谢璟何曾受过这种苦,看着这一副凄楚可怜的样子,心都碎了。 “有没有哪疼?受伤了吗?”喻青道。 谢璟摇头。 其实浑身都不好,烟呛得喉咙痛,手臂脱力,现在都还发颤,一阵阵的血腥气也让他头疼。 “这烟太大了,”喻青道,“我们先走吧。” 谢璟点头。 喻青转过头,自己的一圈手下早就解决了所剩不多的敌人,现在正装作若无其事地四下乱看,假装不知道统领和景王殿下一直抱在一起。 喻青:“……” 旁边的暗卫们也是十分激动,谢璟的侍从们也都被唤了过来,侍女提裙跑在前面,大哭道:“世子,呜呜呜,您来了,呜呜呜……” 喻青:“……”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6节 她哄不过来这么多人,一个公主都还没哄完呢。喻青叹道:“好了,先别哭,下山回京吧。” 卫兵和暗卫们分了分马匹,又各自带上侍从。 喻青对谢璟道:“还能骑马吗?” 谢璟道:“嗯。” 谢璟以为喻青是要给自己一匹单独的马,但是喻青先上了马,然后俯下身,直接又把他给抱了上去。 谢璟:“……?” 他靠在她的背上,还有点懵。 喻青却有些难受,她喃喃道:“你比我上次抱你要轻呢。” 第101章 谢璟疑惑道:“……上一次?” 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喻青似乎好久没抱过他了。 “……”喻青有点尴尬,她道,“就是……把你带到侯府的那次。” “哦。”谢璟恍然。 迄今为止他也没觉得喻青把他关进侯府牢房有什么问题, 一直以来只是有些惋惜。 他又靠在喻青的肩上, 安静地吸取着对方身上温暖踏实的气息。方才行宫中生死一线,现在还满心恍惚, 心有余悸。 他道:“京中现在如何了?你怎么会亲身过来?” “谢廷琛打探到你在北行宫, 直接派了批私兵, 我跟瑞王殿下说了一声,今晚先来救你, ”喻青细细地回答着, “他那边应当也无需担心, 万事俱备。不过我们要趁早回去,现在宫里大概正乱着。” 谢璟沉默片刻, 想说, 其实不用喻青特地奔波一趟,派些手下来也一样, 她可以留在京城的。 可是, 他又真的很需要她,私心还是盼着她和自己在一起。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给你添了麻烦。” 喻青一怔,道:“不要这样想。” 她回身去看谢璟, 谢璟眉眼间还有些黯然, 她心里细细密密的难受,心想一直以来对他真是不怎么样。 以前“清嘉”刚到府里,喻青做什么事, 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怕麻烦她,时间长了似乎才好些。兜兜转转至今,谢璟也并不知道他对自己多么重要。她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的,唯一的公主,只有亲自照看才安心。 “殿下,夫妻之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喻青道。 谢璟:“……” 他又是如梦似幻,喻青不仅来救了他,又这么耐心地温言细语,还说什么夫妻的…… 上次他在猎场被蛇吓得半死,喻青来营帐里找他,他有点印象,可也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更往前,就是在侯府,喻青从牢房里把他放走了,那时候尚且对他很不信任呢。 他有点犹疑,心想莫非自己刚才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这一切都是死后的一场美梦? 喻青又轻声问道:“我今日穿了肩甲,会硌到你吗?” “……有一点,”谢璟小声道,“但是不要紧。我想要抱着你。” 他还是跟喻青紧挨着,眼眶很热,又很想流眼泪了。 喻青也握住了自己腰间谢璟的手,她发现对方的手臂还有点抖,道:“怎么了?殿下,你害怕吗?” 谢璟道:“没事的,兴许用力过度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可怕的事,略有些语无伦次:“刚才他们放火。然后我们逃出来……那时候人多……我、我杀人了。” 喻青一顿,偏头看他:“真的?” 谢璟道:“真的。” 月色下他的面容真是又狼狈又脆弱,可怜极了,喻青的眼神一时也有点发直,喃喃道:“……那殿下很勇敢了。” 谢璟欲哭无泪:“可我是第一次杀人。” 喻青一时复杂,不知如何安慰,光是这一趟,她手下死的人就数不过来。想跟谢璟说以后多来几次兴许就好点了,又感觉不大合适。 她忽然想到:“你之前不是说,谢廷瑄是你杀的吗?” “那不一样,”谢璟道,“我就是带人过去,别人给他喂毒我看着……” 喻青心头又一软,搞了半天谢璟承认自己杀了三皇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太温柔了。 谢璟又绝望道:“然后我做了好几日噩梦,谢廷瑄要来找我报仇。” 喻青:“……” 她心想,公主是有点胆小。一时又有股无名火:谢廷瑄咎由自取,死了都不安分,真不是东西。 “咱们以后去皇陵把他灵位砸了,”喻青冷冷道,“让他长个记性,不敢再来纠缠你了。” “……”谢璟被震住了,良久弱弱道,“……倒也不用。” 喻青暗叹一口气,有点担忧,那这次要是又有人在梦里欺负谢璟,她该怎么护呢?提前让安仁法师做个法超度一下?不知道奏不奏效。她道:“这几日我都陪着你吧,好不好?这样做噩梦也没事。” 谢璟三番两次地涉险,总是在她眼皮底下,现在对他的保护欲完全到达了顶峰。 不论是人是鬼,都别想动他。 谢璟不敢置信:“……真的吗?” 喻青道:“嗯。” 谢璟怔怔的,现在就已经不忧虑了。总是飘飘荡荡的一颗心,好像从来都没这么安定过。 只有在她身边我才活得下去,他心想,喻青千万不要抛弃我。 · 京城内,宣北侯府。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几声通报后,已歇下的侯爷和侯夫人都被惊动,来到前院,门口方向一片灯火通明,外头依稀有数层重叠的人影,而为首的那名锦衣青年气度从容,正是忠武侯世子贺祁。 陆语芙蹙眉道:“世侄?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贺祁拱手道:“伯父伯母,近来京城动荡不安,小侄特来接您二位到我这边暂避。” 陆语芙笑笑:“多谢世侄好意,不过我侯府的防卫也算妥当,不必劳烦。” “喻青世子今夜奉命外出,不在京中,”贺祁语气强硬了些,“正因如此,才放心不下两位,家父便派我来一趟。” 听到喻青的名字,陆语芙眼底微动:“是么?青儿何时回来?” “……恐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贺祁意有所指道,“伯父伯母还是尽快动身吧。” 然而陆语芙面色转冷,没有要动的意思。贺祁眯起眼睛。 “再晚些若真出了事,只怕世子回来见到也要伤心的。” 一直保持沉默、安坐椅中的宣北侯忽然叹道:“世侄,你与朗儿年纪相仿,儿时总在一起玩耍,本侯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贺祁:“正是因此,晚辈如今也想恭恭敬敬请二老离开。请吧!” 话音一落外面兵士涌入门口,火把映天,寂静的侯府从未如此热闹过,贺祁在最前方,眼前突然闪过什么东西,咽喉剧痛。 他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喷涌出来,甚至呛入了口鼻。 贺祁不可置信,踉跄几步,喻衡放下手,指间还有几枚轻薄的飞刀。 “拿我威胁孩子?本侯只是老了、病了,这几年舍不得先走,想多陪陪妻儿,”喻衡平淡道,“但不是死了。这么多年,世侄好像忘了本侯的脾气。” 贺祁跪倒在地浑身抽搐,手下的部将也全呆住了。他们只以为侯府至多抵抗,万万没想到,对方直接对贺祁下了死手! “……你疯了,”贺祁口中涌出鲜血,喃喃道,“我可是忠武侯世子,我爹不会……放过你……” “乱臣贼子,”喻衡哼道,“你爹来了也难逃一死。” 部下大叫起来,冲上前去,慌忙把他抬起,剩下的还欲往前包围喻衡和陆语芙,而侯府数名家将已从两侧尽出,刀兵弓弩齐全。这些家将大半都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退了行伍之后留在侯府做事,浑然不惧眼前这场面。 贺祁那些人手其实有点战力,但是少主眼看不行,阵脚大乱,死伤一片仓皇逃出侯府,带着濒死的贺祁急回忠武侯府。 中途,贺祁就断气了。 侯府里也没有主心骨——侯爷和五皇子,已经进了皇宫。 · 皇宫。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风声肃杀,外头密密麻麻的兵士如同鬼影。 龙椅上皇帝颤声道:“你……你这逆子……” 御座之前,段知睿率着精兵在前护驾,人人面色冷峻,刀剑都已出鞘。 大殿下方,五皇子身披铠甲提剑立于最前,忠武侯压阵在后,数名武将也带着士卒候在外围。 皇帝中风之后言语迟缓,自方才他们冲破皇宫后,惊怒交加,更显吃力:“……逆子……你、你竟敢行谋反之事……你眼、眼里还有没有……” 段知睿有些头痛,恨不得替他赶紧把话说完。 谢廷琛先扬声打断道:“父皇,儿臣并非谋反,真正的祸首在您后方!儿臣是来给您除忧的。” 瑞王自后缓缓走近,道:“父皇。” 皇帝痛心道:“今日听廷昭说起,朕还不愿信。你自幼心性朴实纯良,怎会如此……大逆不道!” 谢廷琛冷笑道:“朴实纯良?除了这些,父皇可还有别的?这么多年,您可不曾有一刻偏心过我,现在还护着这逆贼!” 他一挥手,身后卫兵霎时排开阵型,段知睿也当即带人上前,剑锋直对前方。 “刀剑无眼,父皇,儿臣不想误伤了您!”谢廷琛道,“如今近半金羽卫在此,还有数百武士同玄麟卫精锐卫队在宫外听令,谢廷昭,你还不伏法!” 忠武侯喝道:“动手!” 双方乍看强弱悬殊,段知睿这些人就算能挡一时,也不足为惧,皇帝的龙椅近在咫尺。然而异变突现,大殿两侧一批玄甲肃穆的卫兵又纷纷涌出,谢廷琛一愣,这装束是玄麟卫?何时进宫的?这不是喻青留给他的人手。 “父皇先行退避,”谢廷昭道,“儿臣提前调了几队玄麟卫来护驾。” 御前侍卫和内侍急忙搀着皇帝要走,谢廷琛从怀中取出玉符:“玄麟卫听令,将反贼谢廷昭一党尽数拿下!” 玄麟卫几名卫兵长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高声道:“护驾!”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7节 谢廷琛一怔,将玉符举起亮出,道:“这是你们统领亲授的虎符,还不听令?” 玄麟卫:“?” 瑞王:“……” 他看着那块白玉,只觉得十分眼熟,似乎是之前哪地献来的贡品,之前他让谢璟去国库里随便挑点,有相中的就拿走…… 玄麟卫卫兵长道:“我等奉统领之命,守护陛下。” 谢廷琛愕然,忠武侯已经面色大变,道:“速战速决!不要留手!” 叛军纷纷搭弓,箭矢射出,被卫兵用盾或刀剑阻挡。皇帝本在搀扶下踉跄起身欲退,万万没想到一支不知哪里的流箭破空而至,身边的卫兵竟然谁都没挡住,箭没入了皇帝胸口。 “陛下——” 谢廷昭也道:“父皇!” 连忠武侯都怔住了,他们本来还想尽力留着皇帝亲口传诏。现在他也十分果断,心知没有回旋余地,无所谓正统不正统,就算皇帝死了,只要他们能赢,就有帝位! 忠武侯命人发出信号,亮光直入天空,在宫外备用的伏兵看到便会悉数涌入宫墙。 就在此时,殿外喧声大作。兵戈相击之声和嘶吼不绝于耳,夹带着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忠武侯道:“……喻青?” 谢廷琛也愣了,回头去看,一批披坚执锐的卫队已经自殿外扫荡而来,现在又上阶进入大殿。 前后围攻局势逆转,外头的伏兵也未能出现。谢廷琛奋力砍杀不敌,最终被按倒在地。 面容冷峻,身着软甲的玄衣青年道:“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谢廷琛道:“喻青……你背叛我?” 喻青:“……” 她瞥了谢廷琛一眼,径自来到殿前,谢廷琛抬眼,赫然又发现喻青身后的人是景王! 那小白脸亦步亦趋地跟着喻青,也瞥了他一眼,蹙了蹙眉,往旁边还绕开了点。 “……”谢廷琛怒道,“你这贱人……” 谢璟无缘无故被骂了一句,有点惊讶,露出了无辜不解的神色。谢廷琛最烦他这种矫情的样子,登时更气愤了,然后喻青就回身给了他一掌,后面的卫兵又重重把他压在地上。 同样被按住的忠武侯则道:“喻青!你父母此刻还都在我忠武侯府,但凡我回不去,他们也死无葬身之地!” 喻青挑眉:“……”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方才臣接到急报,忠武侯世子贺祁私调兵力,图谋不轨,已经被家父诛杀。事急从权,望陛下谅解。” 忠武侯睁大眼睛。 · 皇帝根本顾不上什么护驾什么诛杀世子的,现在正嗬嗬喘气,被人放平。 那箭自肋骨穿入,但并未击中心脏,看起来倒是死不了,只是很痛苦。 谢廷昭道:“父皇,您定神静气,暂不可拔箭,太医即刻便到!” 皇帝直面死亡的恐惧,颤巍巍地抬手,谢廷昭握住了他。 “逆贼都已被拿下了,父皇。”谢廷昭道。 后殿又有脚步传来,还有侍女惊呼:“娘娘!娘娘慢些!” 方才听闻宫变,所有宫妃都在后宫瑟瑟发抖,这会儿容妃却先赶到,听说皇帝受伤,当即顾不得别的,哭道:“陛下……” 看着她,皇帝心里涌起一阵温软,没有人阻挡容妃,容妃来到御前,颤声道:“陛下,您怎么受了这样的伤!” 皇帝转而搭住容妃的手,对瑞王道:“今日谋反者,共有几何……?” “以五皇子和忠武侯为首,附逆者共有七家,还有金羽卫正使和数名武官……” 皇帝浑浊的眼扫过殿下那一片影影绰绰,咳出了一口血,闭目道:“此等贼子,尽斩不赦!” 谢廷昭道:“玄麟卫现在已经去宫外一一擒拿了。” 内侍礼官皆已赶到,禁军拥护在御前,谢廷昭道:“儿臣也传了朝中重臣,让他们速来宫外候旨。” 皇帝哑声道:“好。传朕旨意:皇二子谢廷昭忠孝天成,护驾有功,性资英睿……着立为储君……” 礼官伏地恭录,诏书即成,皇帝接下御印,亲手按在了明皇绢帛之上。 “若朕有不测,昭儿,且好好看照你母妃,朕对你们亏欠良多……” 容妃哭道:“陛下定会无恙,此刻何必说这些,您快省省力气罢!您痛不痛?快让臣妾看看您的伤……” 这一箭没有刺中要害,这么久还能言语,其实也不算危急。眼下,皇帝深深被容妃打动,生死关头,她哭得如此真切。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而她有着当年的风华,眼角纵然也多了些许痕迹,但也都是韵味…… 然后皇帝一怔,张口却无声—— 容妃的手正握在他胸前箭柄上,往里缓缓推进,甚至还在……旋拧搅动。 剧痛之下,鲜血汩汩涌出。 “老不死的狗东西。”容妃表情温柔,用气音说。 皇帝目瞪欲裂。 容妃又惊道:“啊,怎突然这么多血,陛下!陛下!您醒醒!” 在她身后谢廷昭漠然注视着,面色沉静,只有声音有些急切:“太医怎么耽误这么久?父皇要撑不住了,快把父皇带到后殿安置。” · 皇帝一字难出,被内侍手忙脚乱抬着,一路淌血,放到后殿榻上,奄奄一息。 其他人也跟着一并守在殿内,不过几柱香的时间,内侍跪地恸哭:“皇上……驾崩了!” 皇帝死不瞑目。 死讯往外层层通传,用不了多久,丧钟就会响彻京华。 谢廷昭淡淡道:“太医到哪了?不必来了,让他们回去歇息。” “不……”角落里谢璟出声道,“还是快请过来吧。” 刚才喻青在外面盯着人押送逆臣,晚了一些才过来后殿,进门刚到谢璟身边,皇帝就咽气了,大家也只好意思意思跪地假哭起来,喻青也没来得及看谢璟。 这时她回过身,方才发觉谢璟脸色白得厉害,摇摇欲坠。 她惊道:“殿下?” 谢璟从行宫出来就不大对,一路骑马奔波,越到京城越难受,好几次想咳都忍住了。以为下了马到宫里会好些,然而似乎浑身气血都在翻涌。皇帝一死,嘴里就涌上了血腥气。 “我……”谢璟喃喃道,“不太舒服。” 他低头吐出了一大口血,喻青瞳孔骤缩,谢廷昭和容妃也都怔住了,急忙过来。 谢璟软软地倒了下去,喻青连忙接住他。 她看着地上,谢璟吐出的好像不止是血,还有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内脏? 受了重伤之人,脏腑破碎,就会咳出内脏的碎片。这种场面,喻青在战场上看过很多次。药石无医,不多时就会死去了。 喻青脑中一嗡鸣,竟然有些眩晕,她搂着谢璟,看着他嘴角还是血流不止,双目紧闭。 “……殿下?阿璟?”喻青道。 谢廷昭:“速传太医,来人,把景王带到……” 不用等别人来,喻青已经抱起了他,匆匆往寝宫而去。 第102章 喻青如同梦游一般, 跟随宫人的指引,将谢璟送到了宫殿内的床榻上。 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稍稍回神时, 谢璟就躺在眼前, 而她的手还在隐约发抖。 方才的一幕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也一片茫然,不清楚在自己到达行宫之前, 谢璟有没有被伤到, 先伸手在他身上轻轻摸索, 也没发现明显的痕迹。 喻青拭去谢璟唇边的血迹,然后就握着他的手腕、覆着他的胸口。 心太乱了, 根本摸不出脉象不脉象的, 只要脉搏没停就好。 谢璟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依稀记着自己吐了一大口鲜血淋漓的东西,自己也吓得不轻。 他喃喃道:“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喻青道:“不会的。” 话一出口, 喉咙就有点哽咽, 再说不下去。喻青抵着他的额头,感受他的呼吸拂过自己脸颊, 这样才有一点点安心。 要是谢璟真的……怎么办呢? 都没有跟他好好相守过。那么多日日夜夜, 竟然都白白辜负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在和谢璟重逢的时候,就应该认出他来,好好问他:“殿下,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殿下,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谢璟隐约感知到了这种悲伤, 心想,要是真死了,还是不要让她看到吧。 于是他小声道:“你还是走吧, 不必一直在我这里。” 喻青心想,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谢璟疲倦地闭上眼睛,没了声响,刚才说那几句话时简直就像回光返照似的,喻青的手还是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感受着心跳,生怕等不到下一次。 · 皇帝受伤时太医始终没影,这次来得相当快,今日上值的提着药箱步履匆忙鱼贯而入,院首在最前面:“大人,您……” 喻青跟他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得把谢璟的手让出去。 但是她同样也没离开,依然留在榻边。 院首诊脉皱眉凝思不语,转而与其他太医低语商量起来,下一个也过来搭上谢璟的手腕,神色也是略有讶异,喻青心乱如麻。 谢廷昭方才匆忙安置好了殿内之事,也赶了过来。 他一到场,门里门外的宫人、太医登时全都要跪拜,谢廷昭拂袖道:“免礼。景王如何?”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8节 内室里,只见谢璟昏迷不醒,守在他床前的喻青面容也是紧绷着。 “……”院首小心翼翼道,“殿下的心脉似乎还稳健了些,不似先前时常断续无力……” 喻青抬起眼来。 “本王已经派人去请乌滕了,”谢廷昭道,“就是跟着他的那个医者。” 皇帝刚死,登基大典未举行,谢廷昭依旧以皇子自称。 喻青记得,不久前一行人进城后,她带着谢璟先进宫,而手下们将景王的那些侍从一并送到了王府安置,其中就包括一个大夫。景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便能到。 谢廷昭道:“方才本王去看过,他吐出来的……似乎是虫尸。兴许没有大碍。” 喻青一怔:“虫尸?” 谢廷昭方才也吓了一跳,立刻把太医都召了过来,现在发觉似乎太医也没什么用场,于是便让他们先去偏殿研究方子。 太医们莫名其妙地赶过来,又莫名其妙地退出去,最后内室里没留外人,谢廷昭叹道:“他体内种过蛊虫。” 喻青道:“……果然是蛊。” 谢廷昭意外道:“你知道?” “不久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听说他这症状有些类似,我已经发信让人去南方寻巫师来京城了,”喻青道,“……殿下早就知道了?” 谢廷昭道:“当年是本王想办法给他种下的。” 喻青蹙起眉来。 “此物在南疆盛行,本王也是在南沼才见识到,”谢廷昭道,“每个部族里,有不同的祭祀风俗,其中有一个,每代会选取少年少女作神使,其中少年不可以有男子的体征,否则视为不洁,无法侍奉神明。所以会用一种蛊虫抑制身体的生长,令其雌雄莫辨,纤细柔弱——给他用的,就是这一种。” 喻青顿时明白了。 但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低头又看看谢璟苍白的脸。 谢廷昭平静道:“……那时候他过了十岁,要长个头了。本王请了蛊师、巫医,仔细培育,尽量祛除毒性,但终究有些影响无法消除。” “这种蛊附着在周身的骨骼和经脉上,隔两三个月,就要用药抑制其活性,否则不加控制便会蚕食身体。每次服药蛊虫受遏,难免躁动反噬,随后才逐渐沉寂,每当这时就会大病一场。” 喻青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不敢想那是什么滋味。 早该想到,谢璟从前能伪装成女子,怎么会那么简单。 ……谢璟当然不会什么缩骨的功法,世间也没有灵丹妙药。让人半点都看不出来,必定要付出很多代价。 从前公主称病不出,原来也都不是假的。她的公主就是在忍受这些伤害。 想到那些时候病榻上的清嘉她就一阵心酸,并且也难以接受,不由得低声道:“蛊毒终究是阴损之物,一连用了这么多年?若出了差错,谁能救他?这害处必不会小,他现在也一直比常人虚弱……” 谢廷昭口口声声说不想谢璟涉险,可是已经让他承担这样大的风险了! 根本不知会有多大的损伤。甚至,会影响寿数呢? 谢廷昭久久无言,也低头看着谢璟。 “是这样……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他缓缓道,“我并不是好兄长。” “……所以这些年日夜都想着尽早回来。能早一时,就让他少受一时的苦。” 喻青本来还有很多诘问,看着谢廷昭鬓边的灰白,到底也沉默了。 若真有办法,谁愿意用这样的手段? 谢廷昭获罪时也只是个年轻儿郎,十余年后已然面目全非。看相貌明明正值而立盛年,如今一头青丝已经褪了颜色。 就算人人都不容易,可是她还是觉得谢璟太无辜,太可怜了。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经历这些? 巫医乌滕总算赶到了皇宫。 他并不像寻常医师一般望闻问切,拿着几个瓶瓶罐罐靠近谢璟,观察摆弄,又在他的手上取血,往瓷瓶里滴。 喻青看着直蹙眉,想叫他轻一点,又不好打搅人家。巫医带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喻青也不得不给他让些地方,暂且和谢廷昭一起在一旁的椅上等待。 见谢廷昭也未打算走,她又问:“以前种了多少蛊虫?方才他吐的虫尸,若不是这次意外,会一直在身上留着?” 谢廷昭道:“之前应当已经除去过,不知为何还会遗留……本王也不知道,上次听他说时常心悸咳血,太医又诊不出来,就考虑是否是这个原因。” 喻青心道,怪不得当时不肯告诉自己,看来是心虚。 虽然她没说话,但指控的眼神有如实质,谢廷昭咳了一声。 “……起初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波折,”他又勉力解释道,“一开始就是想暂时当女孩养几年。” 二十多年前,皇后和前任钦天监国师勾结,假借天象之说,宣称当年出声的皇子命格特殊,身负灾厄。 在谢璟出生以前,另一名宫妃所生的孩子——也就是现在谢璟顶替的“九皇子”,襁褓之中就被皇帝下令,送到了国寺。 皇帝对命数的说法深信不疑,认定这孩子留在宫里,会招来祸患,寄养在佛寺才能修来福报。 那孩子在寺中饱受摧折,奄奄一息,皇帝又听皇后的,把他送往江南深山,果然才到江南不久,就夭折了。他母亲也郁郁自尽而亡。 那时候容妃身怀六甲,正值家族动荡,谢廷昭年纪尚轻,也屡屡遭遇险象。一想到即将出生的幼子,容妃就满心忧惧,于是母子商量好,若生下的是皇子,一定要隐瞒下来,绝不能让人将他送出宫外去。 他们提前让乳母带着自家的女婴住进宫中,孩子出生后,一看是皇子,就立刻将他藏入暗格,用女婴顶替,这才瞒天过海。 谢璟刚出生,就被独自留在了暗格里,甚至都没怎么哭,过了快两个时辰,才被抱出来。 起初的几个月里,其实也都是让乳母的孩子当作公主,而小谢璟都是当作乳母的孩子,尽量低调隐瞒着,无人知晓。怕露出马脚,容妃也很难去照看他。 从小就缺少了亲人的怀抱和陪伴,这些东西似乎再也没能弥补过来。 谢璟天性就比别人优柔、敏感。 后来就算换了回来,才几个月的谢璟就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早慧,很少哭闹,怯生生的,仿佛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情绪,照料他的宫人都特别省心。容妃每每抱着这个漂亮的“小公主”,总是叹息。 等他四五岁时,其实谢廷昭就想到借那早夭“九皇子”的身世偷梁换柱,一边让“公主”夭折,一边让“九皇子”死而复生。然而几经周折,终究耽搁了,谢璟太小,也怕他瞒不住秘密。 结果才过了几年,谢廷昭获罪,容妃母家满门被抄,想再换,也是不可能了。 谢廷昭是罪人,被流放到南沼已没了半条命,后来做了几年苦役,又被暗杀,能活全靠命硬。最初根本无暇顾及京城。 容妃那时候也是真的几近疯癫,在宫里每日痛哭,夜不成寐,几次自尽未果。 皇帝发话,她这样子没法养育公主,谢璟只能任皇后带走了。 “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未来得及换,不然更难自处。做公主都饱受欺侮,若是皇子,恐怕是活不到如今。” 喻青尽量平静地听下去,好几次都得深吸气才能保持神色, 知道谢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才将将好受了片刻,现在又堪称心如刀绞,难过得久久无言。 巫医终于忙活完了,过来汇报。 “这次应当没有遗留的蛊虫了,”乌滕道,“血中还有一点异样,但比之前淡了许多,只是一点余毒,过几日再查看,想必就尽数褪了。” 谢廷昭又蹙眉问道:“……之前在江南留了那么久,只说已经安然无恙,为何如今还有?” 乌滕道:“这个……确实是判断错了。” 谢廷昭冷冷地看他,乌滕叫苦不迭,开始解释。 “……杀蛊之物药性极烈,殿下那时候身体太弱,不敢用太多的剂量,只能慢慢拔除,”乌滕无奈道,“后来不慎让殿下看见了镜子,每日寻死觅活……也不吃饭……最后拖了两三个月才停了药。可能是太久了,少量蛊虫潜入心脉肺腑之间沉眠,就没能除尽。” “后来那一年多里一直也没再发作过,就忽略了。这段时间兴许是受了些刺激,心绪起伏大些,把那些蛊唤醒了。前几日我在给殿下用药,本来也快逼出来,今日恰有不测……这就……” 三言两语的,又让喻青了解了一件事。 谢璟消失的时候根本不是在别处逍遥,两年里有一年多都在养病。 巫医告退,那边太医又过来查看一番,确认谢璟没什么大碍,往后用些温补的方子就可以。现在他看着也是安睡着,并不是昏迷,大约再过些时辰就能醒转。 喻青想了想,跟谢廷昭求了个恩典,让她今夜留在宫里。 她现在一步都不想离开。 谢璟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要有人陪在他身边。 谢廷昭未来几日堆满了事,今夜皇帝死了也是忙活了大半宿,现在安心了些,也准备先走。临近门口沉吟片刻,又折返回来,叮嘱道:“……蛊虫一事,别再他面前提。” 喻青:“……怎么,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吗?” 谢廷昭:“他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药物而已。” 喻青一时无言。 谢璟被人下了十年的蛊,自己都还不知情。真不知道谢廷昭是怎么想的。 谢廷昭正色道:“什么蛇什么虫子的,他都害怕。要真是知道身上有蛊虫,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自己能把自己吓死,每天都得想着。其实他那两个侍女也知道,大家都一起瞒着。巫医给他除蛊的时候都是下药让他先睡,从来没让他自己看见过。好不容易到了现在,你也莫要说漏了。” 喻青:“……” 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得不说,谢廷昭的做法还真有点道理。 公主已经可怜成这样了,不要再经受惊吓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嗯?” 喻青:“……” 谢廷昭:“……” 谢璟隐隐约约听见两人低语,下意识问:“……蛊,什么蛊?” 两人同时大惊失色,几步到了床边,谢璟将醒未醒,睁眼看两人全都围在很近的地方,吓了一跳。 喻青道:“还难受吗?怎么醒了?” 谢廷昭:“再睡会儿。” 谢璟说:“我想喝水。” 谢廷昭连忙亲自去取水过来,都没让内侍来倒,喻青把他小心地扶起来些,给他喂了两口,然后提心吊胆地盯着他。 谢璟缓了缓,忽然又问:“……我好像听你们说,蛊虫?那是什么?” 喻青赶紧把他放下,按在床上,这下她和谢廷昭都是手忙脚乱,又是给他盖被子又是给他解头发,连声劝道:“没什么,听错了。” “快睡吧。” “你太累了。” “刚才应当是做噩梦。” 谢璟迷迷糊糊不明就里,在安抚下恍惚闭眼,但心里还是很疑惑,下意识琢磨着那几个模糊的字眼……用刚醒转的脑子拼凑出了一点东西来。 两人看他似乎是睡着了,一口气还没松下来,谢璟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19节 “……蛊虫?”他颤抖道,“我身上有蛊虫?刚才吐的是蛊虫?” 喻青心想,糟了。 谢璟仓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色,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下一刻,他崩溃了。 第103章 谢璟悲恸欲绝, 眼泪涟涟。 不久前太医走了一半,又在偏殿留了一半。 现在偏殿里的那群太医正胆战心惊地候在殿外面,担心九殿下背过气一时晕死过去, 随时准备着过来施针急救。 “……真的已经没有了, 所有的蛊都清干净了!”巫医怕谢璟不信,当即排出好些个瓶罐自证, “我特地把蛊王全都带上了, 靠近您身上, 都没有反应,您看看……” 说着, 他揭开盖子往谢璟眼前递。 谢璟浑身发毛痛苦不已, 连连摆手:“拿走拿走!” 喻青忙道:“快拿走, 你别过来了!” 巫医只好眼巴巴地退下。 谢璟实在是接受不了。 这一天实在经历了太多波折,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残。 险些落入敌手, 然后死里逃生, 又因为太剧烈的活动刺激了脏腑,又吐血又吐……虫的, 现在身上还疼着, 又骤然得知十年来的真相。 虽然还没亲眼见过,但虫豸这类东西一旦沾到身上,他都觉得恶心。 想到自己身体里曾有很多,每次病痛发作或许都是蛊虫在蠕动,顿时觉得现在浑身也都是虫在爬, 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全都抽出来洗干净再放进去。 “殿下。”喻青唤道。 她犹豫片刻, 发现这次确实太难哄了,姑且先给他擦擦眼泪。 谢璟悲从中来,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她。 喻青抬起眼无声地看着谢廷昭, 眼神中只流露出一句话:看你干的好事。 谢廷昭:“……” 谢璟哽咽:“实在是太过分了。” 即将登基的新皇现在哑口无言,开始无用地试图划分责任:“……当年负责找蛊虫确实是本王,但说要瞒着你的其实是母妃,你旁边的姑姑和侍女都是意见统一的……” 谢璟道:“不要提那两个字!” 喻青替他把耳朵捂上,无奈道:“殿下,您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谢廷昭:“……” 谢廷昭终究心虚气短,默默退出去了。 · 对谢璟来说,现在知道了自己不会死,可这结果却比死了还难受。 整个人瘫坐在床上,凄凄惨惨的,仿佛被折磨过似的。 喻青担心他又要哭,谢璟却失魂落魄地说:“我不能再哭了。明天眼睛又肿了。” 喻青又是心疼,又有点好笑。 谢璟又道:“皇兄怎么能这样。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是他的问题,”喻青附和道,“男人都太不可靠了。” 还跟她说要保密,结果直接让谢璟听个正着,就不能拉她到屏风后面说?真是非常不谨慎。 不得不说,谢廷昭的预判很准确。看谢璟这样,喻青的意见也是让他一辈子蒙在鼓里比较好。 好不容易瞒了十年,现在功亏一篑,惹得谢璟这样伤心。 公主是个漂亮、金贵的花瓶,就连心肠,都是琉璃做的。 所以,要用绒布细细地包裹着,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照看着,才不会让他碎掉。 喻青对他的怜爱已经到达了无法形容的境地,忍不住又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动荡了整夜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了。 窗纸透着静谧的月色,一切悄然无声,床头的灯烛跃动着,光晕暖黄。外面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世界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璟崩溃了大半个时辰,也算是冷静下来了。 伤心劲过了,他开始心有戚戚。他在她面前,为什么总是搞得这么狼狈呢? 被叛军追杀,满身血污,一路惊惶不定,哭了半天;在宫里又吐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又被虫吓得魂飞魄散。 明明一直想给她最好的一面,到头来,所有的不堪都被她看在眼里了。 已经很久没有用“公主”的形象和喻青相见,现在的他,和端庄秀美的公主真是相去甚远。并不惹人喜爱,可能还很招人厌烦。 想到这里,他又一阵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怎么了?”喻青轻声问。 她一直搂着谢璟,都没有松手,敏锐地感觉到他好像有话想说,谢璟欲言又止,他的神色中又带着让她无可奈何的低落。 她心里不由得一紧,也不知道谢璟还在为什么而烦恼。 “……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吧,”谢璟难过地说,“我身上有虫子,可能会沾到你身上。” 喻青道:“已经没有了,巫医都说了。” 谢璟说:“可他的水平不怎么样。” “别怕,就算真有也没关系,”喻青道,“我们可以再让他清一次。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想太多殿下又要做噩梦了。” 她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就捧起了谢璟的脸。 谢璟呼吸一滞。 喻青低头,轻轻吻住了他。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却极尽温柔。谢璟有些怔愣。 一直以来只有面对“公主”的时候,喻青才会表现出迷恋,而面对他,眼神中总像有一层隔阂。谢璟总觉得,自己很难打动她,即使是用尽浑身解数,喻青都没有重新喜欢自己。 可是,现在喻青的目光清透得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眼睛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那么纯粹。 真的很奇怪。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他却有些心慌——太美好了,反而让人胆怯,担心它并不真实。 谢璟想问,为什么突然亲我,为什么这么看我?话到嘴边,他说的是:“你今晚会走吗?” 喻青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从前他们也有很多次亲吻,从谢璟第一次吻她开始,喻青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后来基本都是在两人幽会时发生的,时而缠绵,时而热烈。那时喻青就发觉自己对谢璟有着很深的欲望,想要跟他更近。 但此时吻毕,虽然也是心猿意马,但是没有了之前的急切和焦躁,燃烧的火焰不再把她灼伤,只是觉得很温暖,因为没有求之不得的痛苦了。他在自己眼前、在自己怀里,能与他静静对望,就十分满足。 跌跌撞撞地追逐了很久,终于到达了这个让她平静的温柔乡。 喻青心想,再也不会离开谢璟了。 · 折腾了都快一晚上,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静静睡去。 近来两三年喻青时常睡得不安稳,多思多梦,这一夜明明是在毫不熟悉的宫室里,却罕见地睡得很甜。 才两三个时辰,但醒来也丝毫没有倦怠,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谢璟的脸,她也没有离开,就在床头支着下颌,静静欣赏。 到底是怎么长的呢?好看成这样。 门外有宫人的脚步声,似乎正在门口徘徊,喻青以为是来送膳的,想让人放下即可,结果来人见听里面有动静,便轻声叩门通报,说是容妃娘娘来了。 喻青:“……” 她匆匆整饬了下仪容,换了身宫人送来的锦袍,然后出去见客。 她和容妃没怎么打过交道,只见过几面,想到她是谢璟的母亲,还多少有点不自在,道:“见过娘娘,让您久等了。” 容妃微笑道:“方才听宫人说你们还未起身,我便没让他们去叫,左右也无事,在这里等一等。” 原来她早就到了。现在早已日上三竿,喻青稍微有点尴尬,解释道:“……昨日歇下是有些晚。” 之前她和谢廷昭谈过几次,谢廷昭早就知情了,只是她还不太了解容妃的态度,不免有些忐忑,自己一个外臣和谢璟在寝宫里待了一夜……想来的确是不大对劲。 “廷昭告诉我了,说他最后闹腾到了寅时呢,哎,”容妃叹道,“还是被他知道了。” 喻青心里有些意见,想着,瑞王怎么能这么说,谢璟哪里闹腾了,谢璟只是太伤心了,也并不吵啊。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当时我也想过来一趟,想想便罢了,有你陪着他应当能放心。” 喻青:“……” 容妃也对谢璟和自己的异常关系毫不见怪。 她还相当平易近人,只以“我”自称,毫无架子。 喻青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应当是她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秘密被谢璟掌握的那晚,她质问谢璟时,谢璟说过,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家人虽然知道他的心思,但都以为他是个断袖。 当时很混乱,喻青也没有太关注这一点,只有自己被人揭穿的恼怒和惊魂未定,现在想来,谢璟……多半是很早就说起过她了。 大概是看出喻青有些紧绷,容妃柔声道:“从前我和你见面时,就觉得你这孩子很面善。刚知道你和阿璟……也担心过,后来又觉得,也是一段缘分。” “我这一生,几十年光阴错付,有太多遗憾,想重新来过也是不可能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容妃目光微微恍惚,复又轻声道,“如今只希望孩子们都能惜取眼前,不要错过了真心。” 容妃的面貌毕竟和谢璟有些神似,温柔平和,喻青一时也有些动容。 接着她又话音一转:“主要是阿璟这孩子实在也不好伺候,脾性和旁人不一样。跟旁的姑娘凑在一起,人家也未必受得了他。必须得有个让他能依靠得住的才行,幸好有世子不嫌弃他,不然他能找谁托付终生呢?” 这话似曾相识,当年公主在她面前梨花带雨,说着:“若是连你也不怜惜我,我还有谁能托付终生呢……” 喻青正色道:“殿下什么都好,臣永远不会嫌弃他的。” 就算是谢璟的亲娘,她也不太认可对方说谢璟的坏处。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0节 喻青十分坚定,容妃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盈盈道:“……上次你们不是还吵了挺久的架么?廷昭说,他自从不去北宸司之后,在府里连哭了好几宿呢……” 喻青:“……” 她一阵错愕,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容妃突然想道,“对了,上次那些东西,你们用得怎么样?阿璟似乎不好意思管我要。回头我再送你们些罢。” 容妃走了,喻青留在原地,还有些怔愣。 · 她回到寝殿里,进门发现,谢璟已经醒来了。 虽然起身了,但他就恹恹地靠在床前,有些没精打采,头发也没有束。 喻青问道:“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璟一怔,抬起头来,眼神一亮。 “……没有,”他讪讪道,“我就是……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了。” 喻青离开之后不久他就从梦中惊醒,枕边空空荡荡的,不免又陷入了愁云惨雾。 喻青:“……” 她怎么可能会出宫呢?就刚才出去那一会儿,她都忍不住想快点回来看谢璟。 谢璟身上发生了太多险情,她都有些应激了。导致一旦离开他,浑身上下的弦就绷得要断,总疑心一旦不在她的视线里,谢璟就有不测,仿佛全世界都在趁她不注意要去伤害他似的。 “我不会的,”喻青叹道,“方才你母亲过来了,我才会出去见她的。” 谢璟意外道:“母亲?” 喻青坐在他的身边,道:“她告诉我一件事,说殿下有一次,在王府里一连哭了好几夜,是真的吗?” 谢璟:“……” 万万没想到,这个谣言传来传去,最后竟然传到了喻青的耳朵里。 他真的颜面扫地了。 “我没有!”谢璟澄清道,“只有一夜,不是,只有半夜而已……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 喻青望着他,心想,半个晚上也很长了。 容妃提起之后,她想起了那时她和谢璟的争执,其实她一直都没忘,因为她也记得,谢璟哭了。 仿佛就是从那时候起,谢璟的眼泪越来越多,如果积聚起来,可能已经形成了一汪小湖泊。 “是因为我对你说了重话吗?”喻青低声道,“我好像说‘若是你活着,我希望你真是死了’……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还记得吗?” 谢璟愣了。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殿下把它忘了吧,那都是气话,”喻青轻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根本不是真心的……如果,我早知道你能活着,我会去谢天谢地,谢玉帝谢佛祖,感谢他们垂怜,没有把你夺走。” 她怎么可能想谢璟死呢? 她最心爱的公主,最难舍的瑰宝。她多么喜欢他的笑容,多么思念他的气息,多么留恋他的柔情。 还能与他相见,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曾是求都求不来的美梦。 比起她在皇陵里心如死灰,真的好了千百万倍。 她薄命的公主还活着。 她可怜的公主有了倚仗。 她孤独的公主有人疼、有人爱,有母亲和哥哥陪伴。 没有死在孤寂雪夜,而是拥有了更光明的人生。没人能比她更由衷喜悦。 只要他还在这世间,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又有什么要紧?就算真的欺骗她,背弃她,甚至也可以接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才是永恒的绝望。 她的本心就是这么简单,所以,当初本不该急着去质询什么。得知是他回来,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抱着他大哭一场,说:“太好了,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只是,对谢璟的防备,冲散了本来该有的喜悦,最后竟然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来。 喻青垂下眼来:“其实我最开始只是介意,为什么你走了之后,别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你没有告诉我,所以我始终觉得你并不爱我。但我真的……非常想你,自从你离开我,连一刻的快乐都没有了,想起你就会难过。” 第104章 这样抛开心防、坦诚相待, 从来都不是喻青擅长的事。 但是,现在没有为难,只觉得如释重负。 早就想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这其实是她的心愿。太多的话, 太多的事,都希望他能够明白。 而谢璟眼瞳震颤不已, 道:“真的吗?……我不知道……我还以为……” 他的神色将哭未哭, 喻青只是想说些心里话, 并不想把他惹哭,道:“没什么, 你别激动啊。” “……其实我也特别想你, ”谢璟艰难道, “做梦都想早点见到你。但是我怕你不会重新喜欢我。” 谢璟并不愿意回想在江南的两年,江南是风土养人的好地方, 可他的日子实在很糟糕。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 独处时,更加容易陷入悲伤, 每次下起绵绵的细雨, 他都有寻找喻青的冲动。可是,他不太敢面对未知的答案,只好一味怀念过去。 如果告诉喻青,千里之外一个病怏怏的、形容枯槁的男人,其实是你从前的妻子, 她会怎么想呢?而且, 他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难堪的样子。 就算到了后来,他也总觉得自己没太多可取之处,喻青未必看得上他什么。 只是不曾料想, 喻青一直都在惦念着他,而且竟有这么深刻。 “没有重新,始终都很喜欢你,”喻青叹道,“我难道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人吗?你怎么总把我想成这样。” 谢璟道:“你不是。可是,我们在一处,只有半年光景,那么短……” 喻青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自己说过的,公主。你也没有忘啊。” 谢璟哽咽道:“我错了……要是我早知道,那我就给你写信了。不,你走之前我就全都告诉你。” 喻青想了想,又低声道:“其实别的都不重要,我不怪你。只是听巫医说你在江南过得不好,你要是给我写信的话,我就能去陪着你了。” 清嘉公主离世之前的过往,是一场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梦。固然有隐瞒,但是并不妨碍早已相爱。 谢璟没有如实相告,她也没有坦言自己的真相。这些东西本来就很复杂,不能轻易说破。 不过,两个人这样的处境,最能够彼此理解,再也没有和他们这般相似的人了。 她可以不介意隐瞒,但她释怀不了的是,谢璟独自一人承受了很多痛苦,她都没有了解过。 谢璟几次深吸气,最终还是流泪了。 “我一直都盼着和你见面,你来接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的,但是我想我只是陌生人,你根本不会看上我。” 喻青小声道:“在江华行宫,我看你看得眼睛都不眨,我可从来没那么看过别人。” 谢璟委屈道:“因为你喜欢的是公主。” “我已经搞清楚了,”喻青道,“你就是公主。以前我没想通。”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谁,因为清嘉很美好她才会倾心。她总觉得谢璟幽深难测,能够造就那么逼真的假象,其实那些光辉本就是伪装不出来的东西,全部都是真的。 谢璟哭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爱我呢。” 谢璟神色哀戚,喻青的心绪本来就是跟着他转,现在他的情绪太有感染力,她也被带动得一阵酸楚,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了。 过去的那段时日多么纠结、落寞、不安、痛苦……这颗心都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面对谢璟是,明明那么渴望,喉咙却总是发苦发涩。 “……我总是跟你置气,因为我总是很难受,都快疯了。” 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疑心你根本没那么在乎我。” 谢璟道:“不是的。没有你的话,我就不活了!” 喻青道:“那你还说让我放下以前的事。你还说以前嫁给我是被逼无奈。你还让我不要相信公主的一面之词。” 谢璟根本想不起来这些了,道:“我没有啊……我分明一直在求你。你总是赶我走。” 喻青道:“你只跟我在晚上见面,感觉就是玩玩而已。” 谢璟大哭:“你就只有对公主才和颜悦色的,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觉得你讨厌我。” 喻青道:“讨厌你,怎么会亲你那么多次?” 谢璟道:“……你总是拒绝我……从来都不过来找我……我以为你……” 越说越多,诸多委屈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旧账全翻出来了。若非如此,大概都想不到这些事全被对方记在心里。 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谈,到了最后语无伦次泪流不止。喻青好几次想冷静,但有谢璟在,根本冷静不了……他实在太能哭了。最后几乎就是跟他抱头痛哭起来。 喻青有些茫然,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这么多眼泪,也不曾宣泄过这么多情绪。但是在谢璟面前,好像也都没有顾忌了。 沉重的负担随着泪水消弭一空,在爱人的面前是可以诉说哀伤的。从前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以后就有了。 本来就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如水的妻子,一直以来,想要的就是他的关切和安慰,没有什么事还要再忍耐。 谢璟一直以为深受折磨的只有自己,现在宁愿只有自己。他抽泣半晌,又紧紧地搂住喻青,小声说道:“……你不要哭,我永远都是你的。” “就算哪一天讨厌我、抛弃我了,我也会一直喜欢你的。”谢璟道。 喻青道:“根本不会有那一天。” 谢璟抱着她的力度对她来说并不重,反而还让她觉得很心软。她又去给谢璟擦了擦眼睛。 以前,清嘉仿佛一朵名贵美丽的花,让她想要细心呵护。后来求之不得,谢璟就幻化成了摄人心魄的妖精、鬼魅。到了现在,他又变成了一只可怜可爱的小鹿,让她想要好好爱抚、亲近。 明明是她心爱的,想要珍重对待的人,竟然把他越推越远。 竟然舍得对他那样狠心,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抱着他,耐心地问问他。 其实公主从前就是内敛的、柔弱的、小心翼翼的,很多事不愿说出口,都是放在心里。喻青明明很清楚,却没有想起来,让他默默背了许多误会。 那么多的哀怨,到头来,最怨的是对方不够爱自己。 又恨自己做了太多的傻事,明明没有一点想要伤害对方,竟然平白无故地添了这么多情伤,堪称两败俱伤。 现在,最大的误解已经不存在了。既然知道那颗心属于自己,是非对错,就全都无关紧要……爱人之间本来就不计较那些。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1节 两个人在内室里都缓了很久,各自平复下来,这时连晌午都过了。 主子们连早膳都没用,现在寝殿里也一直没人出来,宫人只得谨慎地轻轻叩门,问是否要传膳。 用过午膳不久,太医送来了谢璟的汤药,谢璟其实已经比昨日好太多了,压在心脉附近的蛊虫一除,也没有了先前的闷痛或心悸。 但是他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接了汤药,就一口一口乖乖喝完,喻青问他味道,他道:“挺甜的。” 喻青:“……” 她觉得谢璟还是出去透透气比较好,昨晚加上今日这半天,哭得想必头晕脑胀了。但是谢璟不大放心,他说:“我眼睛是不是肿了?” 喻青打量了他一下,道:“有一点。” 谢璟不大想见人,主要是现在在皇宫,若被人瞧见,直接传到他母妃耳朵里了。喻青道:“这个时节,御花园的花还开着吧?” 谢璟纠结片刻,想跟她去御花园约会的心情战胜了顾虑。 如今是初秋,花园里不如盛夏繁茂,却也开满了应季的、精心培育的鲜花,香气浮动。 谢璟轻轻地勾住了喻青的手。 喻青一怔,她是觉得,在宫里人多眼杂的,两个人是否有些明目张胆了?谢璟仿佛知道她的意思,小声道:“宫里现在都归我母妃管了。” 喻青一想也是,再过几日,谢璟他哥就要当皇帝了,他娘则是太后,整座宫廷都是自己人,还需要避讳谁的耳目呢? 于是……她的指尖微动,也没撤开,也勾住了他的手,任他牵着。 其实驸马和清嘉公主在侯府挽手散步何止一次,但是现在却莫名悸动。好像也顾不上什么花了,满心只有谢璟的手的触感。 喻青起初还偶尔用余光扫视四周的小径,想着可能有宫人出现。 然而,先帝昨夜刚死,现在整座皇宫从上到下都忙着准备先帝的丧仪和新帝登基,偌大御花园还真的空寂无人——到最后反而生出一丝意兴阑珊。 她心想,都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公主呢。 喻青偏头,看着谢璟被风拂起的些许发丝,有点心痒,然后忽然驻足道:“这个能摘么?” 她看着那玉栏围住的一丛兰草,俯身采了朵最娇小的兰花,道:“你低头。” 她把花簪在谢璟鬓边,发觉他耳边也有点红,心想,人比花娇。 出了御花园,谢璟把花取下来,然后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叠进去。 喻青:“嗯?” 谢璟道:“我要收起来,和以前的放在一起。” 喻青有些疑惑,道:“以前的是什么意思?” “……”谢璟幽幽道,“你都忘了。” 喻青抵抗不了这种似嗔似怨的眼神,小声道:“……到底是什么?” 谢璟道:“以后给你看。” 第105章 皇宫各方殿宇都挂着白绫, 宫人皆是行色匆匆,上下一片肃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个沿着朱墙漫步。 昨天喻青是将谢璟随便带到了就近的一处宫殿, 其实谢璟从前在宫里有自己的住处。 他幼时寄居在皇后宫中, 年纪稍长就迁去了丹阳殿,离宫后, 出了两个最亲的侍女做了陪嫁, 其他的宫人也都在附近当差, 这个地方到底熟悉些,谢璟打算今晚就挪到这里。 丹阳殿离中宫不远, 自从皇后落罪, 中宫也一直空置, 现在改朝换代,宫人正在里面洒扫。 喻青路过, 瞧了一眼, 道:“当初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你的。” 赐婚之后,她被皇后叫到宫里, 两人隔帘见过一次。 谢璟道:“那次什么都没看见。” 喻青道:“嗯, 也不知道皇后怎么想的,来都来了,也不让人掀个帘子。不然肯定一眼就相中你了,你这么漂亮。” 谢璟:“……” 他心想喻青怎么这么会说话了,从前好像也没这么嘴甜啊。 喻青:“不过后来她送来了一幅画。” 谢璟道:“那幅画画得一点都不好。” “是, ”喻青笑道, “你眼睛不长那个形状,鼻子画丑了,头发也画少了……那也比旁人赏心悦目百倍。” 成婚前她只害怕娶个骄纵任性的公主回来, 闹得家宅不宁,似乎自打看见那画像之后,担忧就少了一些。 ……她好像确实有点好美色。 谢璟想了想,还是踏进这方宫苑内,对喻青道:“你看那儿。” “怎么?”喻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墙一角,空荡荡的。 “那以前就是我常待的地方,”谢璟委屈道,“皇后对我不满,嬷嬷就让我跪在那,不给吃饭。” 喻青:“……” 谢璟又道:“后面还有个小佛堂,里面可黑了,什么都看不清,蒲团也硬的很。我总被罚在里面抄经……佛经就是这么背会的。” “谁都能欺负我,”谢璟道,“你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 喻青也心想,怎么没早点认识谢璟,把他带出宫呢? 什么皇后太子的,都是罪有应得,死得那样轻松,真是便宜他们了! 谢璟从出生起就命途多舛,说是金枝玉叶,分明是个小可怜鬼。若换她来,必定将那些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竟然让谢璟受了二十年的苦,人这一生才几个二十年? 这么一想实在心有忿忿,谢璟道:“……不过他们也做了件好事,还是别去皇陵砸牌子了吧……” · 傍晚回到丹阳殿,晚膳过后,侍从上了茶水点心。喻青吃了两块,宫中御厨的手法自然是好的,可是她总觉得谢璟小厨房里的点心最合口。 这里曾经是公主的寝宫,不太大,但布置得清雅婉约。眼看天色逐渐暗淡,宫人开始添灯,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躁动,心想:又到晚上了。 现在尘埃落定,她可以离宫回府的,但是谢璟在这,她不想走。 晚些时候她去沐浴,回来发现殿中静悄悄的,只有谢璟了。 谢璟抬头看她,目光有些飘忽,道:“我把人都撤出去了,毕竟你在这……” 喻青沐浴时自然也都屏退了宫人,虽然换了衣物,但从上到下也是齐齐整整,瞧不出什么。她也用熏炉烘过了头发,现在简单束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其实她从方才起就有些紧绷,倒不是担心宫里人多眼杂。 现在四下无人,寝宫里只有她和谢璟了。香炉中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两人对视间,灯花一声轻响,喻青的心也错乱了一下。 谢璟也才沐浴过,青丝披散,还带着水汽。 喻青道:“头发还没干透呢。” 她挑起谢璟的一缕发丝,发梢尚有些潮湿,那种微凉的、柔软的触感缠绕在指尖,有种难以言喻的心动。 谢璟也早就发现了,喻青向来很喜欢她的头发。 她垂眸不语,就捏着那缕头发轻轻抚弄,谢璟就感觉气息开始不稳。 喻青低声道:“宫里都没人了……是吧?” 在这方暖融静谧的天地里,暗潮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 喻青移不开眼,眼神从他精致的眉眼徘徊到鼻尖,又移到唇珠、喉咙、雪白的衣领,然后又缓缓移回了原处,从始至终,谢璟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面庞不再冷冽了,眼角眉梢都散发着迷人的意韵。 喻青放开他的头发,然后低头吻上去,谢璟的双手立刻也抱住了她。 不过喻青只是浅尝辄止,就分开了,谢璟还有些不适应,略带茫然,心想,怎么就一下?还以为要好久呢。 “……殿下,”喻青叹息道,“你好香啊。” 其实她只是想缓一下,谢璟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清浅好闻的香气,不同于宫里萦绕的熏香,好似完全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简直让人想扑上去。 喻青觉得谢璟又变成了精怪,没有施展妖法,依然把她的心窍给迷住了。 她问:“殿下,你现在还难受吗?” 谢璟脸颊也在烧,他喃喃道:“……好像有一点……我也分不清……” 身上到处发烫,还一阵一阵地心悸。不过,这个似乎和之前发烧惊悸不太像…… 喻青也不晓得他有没有事,但是又完全不想停下,道:“应当没事罢?……我就只是多亲一会儿……” 她又问下去,呼吸交错,一开始尚且控制得住,后来越来越急切,偶尔放开换一口气,然后又黏在一起,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几乎没消失过。 喻青还在不断地抚摸他的侧脸,还有耳垂,他意乱情迷地回应着。 谢璟的气息不如她,每次都是尽力呼吸,奈何喻青总是吻得太快,最后他在间隙里都开始急喘了,哑声道:“你慢点……” 喻青这才停了片刻,她偏头看着外面,殿内还是一片亮堂。 她起身,将远处的灯一一熄了。霎时暗了一半,唯有床前留着几盏灯火,朦胧幽微,如坠梦境。 方才和他相触的地方都是一片温烫,好似连这短暂的分离都让人难耐,喻青很快又回到他的身边。 谢璟在床边脸红心跳,几乎坐不住。 “……真的只是亲几下吗?”他小声问。 喻青胸口起伏几次,欺身上前,谢璟也没躲,两个人一并扑倒在床上。 陷在柔软的寝褥里,身躯也完全并在一起,细密的亲吻不断,喻青开始在谢璟的身上咬噬,谢璟不住地抽气,喻青又扯开了他的衣领。 谢璟真的……很白,肤色和牛乳一般,手感也很好得过分。 就像一块香甜的牛乳糕,喻青怎么也放不开他,只亲几下,看来是不够了。 她有点心虚,也不多,喃喃道:“那就再抱一会儿。” 谢璟道:“要不要把床帐也先放下?” 喻青撑起身,一抬手,纱幔顷刻垂落,帐内又昏暗了,她的呼吸也发紧,感觉之前百般压抑的冲动全都反噬上来,只想和谢璟再近一些。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2节 方才她沐浴过后,其实也取了宫里的白绸缠好身上,现在觉得束缚得很难受。 此时她的手往自己的身后勾开了绸布,里衣之下,那层布料松垮下来。 谢璟怔了怔,看着她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什么,喉咙上下动了动,道:“你……我……” 喻青再次搂住他,谢璟难耐地呼吸,胸膛震颤,除却最里层的束缚之后,喻青身上就是一层里衣和一层薄衫,谢璟本来也是,但是早已被她弄得衣衫不整,一团凌乱。现在紧贴在一起,透过几层衣物,很多触感都变得分明起来。 谢璟:“……” 他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手都开始发抖了。 喻青说的抱一会儿,也完全不是等闲的抱,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她的发带也不知何时脱落了,两个人鬓发凌乱、脸颊潮红,都有些汗涔涔的。 谢璟小声道:“世子,现在是宫里呢。” 喻青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虽然已经肖想很久了,但确实没有想到会在宫里,确实不大合适,晚上或者明天让宫人来收拾,也是很尴尬……现在还是国丧…… 可她真是欲罢不能。 谢璟的眼神闪烁着,她犹豫道:“……那就也不做什么,只是摸几下。” 她心想,自己都开始说胡话了。这怎么可能呢。听起来完全就是在哄骗人家。 谢璟的衣带眼下不知所踪,可能早就被她给扯掉了。她顺着那若有似无的缝隙往里看,心想,这不是天经地义么?成亲都三年多了! 她又亲了几口谢璟,同他耳鬓厮磨着,谢璟艰难地想,喻青肯定在骗人。 其实……他现在也忍不住,但主要是……他又没有把东西准备好。 谢璟本来也没这么担心,但喻青今晚有点可怕,亲得他喘不过气,现在还一直压着他不放……万一真是想要……那这干柴烈火的……总觉得不大可控。 只是这点担忧很快就被激烈的吻冲散了。 谢璟突然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拉开喻青的手,完全拉不开。 他哽了一下,蹙起眉,浑身紧绷,整个人都被喻青给控制住了,他差点要惊叫出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喻青也完全没经验,只是现在亲密无间,很难察觉不到谢璟的变化,就凭着直觉摸索过去,自己也一阵面红耳赤。 她看着谢璟,感觉他的神色都变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手,不确定地问道:“……不舒服吗?” “……我难受死了,”谢璟声音颤抖,“你快再碰一下我。” 喻青:“……” 喻青脑子里的弦立刻崩断,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拉开了谢璟的衣襟,谢璟咬着牙,手最终也抚上了喻青的腰,从她里衣的下摆往上,被他触及脊背的时候,喻青也开始喘,又咬上了谢璟的脖颈。 谢璟真的要不行了,欲哭无泪:“我没有带母妃给的那个。” 喻青道:“什么……” 谢璟也解释不出来。 喻青脑子晕乎乎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茫然道:“你母妃给的?对了,今天你母妃还说要给我送些东西,说以前给过你,我后来忘了问……” 谢璟:“就是……” 他的脸已经红透了,不得已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喻青听罢,当即又是一阵恍惚,和第一次听谢璟说起时一样震惊。有点口干舌燥,又有点心情复杂。 “……你真的很喜欢那种?我不太了解,”她为难地说,“既然没有带来,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你就不能……” 她也附在谢璟的耳边小声说着,然后道:“……这样不行吗?” 谢璟:“……” 他怔怔地看着喻青,然后脑子里的弦也崩断了。 第106章 一阵阵的眩晕袭来, 喻青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起初只是些微的不适应,但她很快便彻底迷醉在谢璟周身散发的那种香气里。 谢璟的发丝垂落下来,扫过她的面颊, 带来一阵细密的痒意。 “……” 两人的胸口几乎紧贴在一起, 每一寸肌肤都像在灼烧。 难耐的喻青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谢璟稍微撑起身来,失败了, 他气息不稳, 低喃道:“你轻一点, 你抓得我太紧了,我都动不了……” 喻青:“……” 两个人肢体相缠、湿汗淋漓, 她并未察觉自己一直紧扣着谢璟, 反倒觉得对方才是如藤蔓般将她越缠越紧, 让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她只好稍稍松开一些。 谢璟这才得以动作。下一刻,喻青就不由自主地叹出了声音。 没有和平时一般刻意压低, 就是罕见的、属于女子的轻柔的音色。 谢璟感觉自己要疯了。他仿佛全凭本能地拥住她, 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喻青一阵阵失神,眼前光影明灭聚散, 最终眼底深处只剩下谢璟美好的面容, 满腔爱意全都倾泻而出。 在这之前,她真的难以想象,原来这件事有这么快活。 腰身、双腿也在轻微颤抖,偶尔她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锦被,留下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床边的纱幔也在轻盈地摇曳、荡漾。 这幅从未在他人面前袒露过的身体, 现在几乎是没有保留地呈现出来, 却也没有预想中的艰难,只觉得对方的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无边的舒适。 ……实在是渴求了太久,现在只有满足, 没有任何顾忌了。 谢璟的眉间稍微拧紧,纤长的眼睫也在轻颤,喻青抚触着他的脊背和肩颈,仍然十分贪恋那些别人都无法享受的香气,又忍不住开始咬上他的肌肤。 谢璟也低低地呻吟起来,好像受不了了一样,有些急切地动作几下,喻青顿时也偏头松口,喘息不止。 两人皆是满面潮红,呼吸错杂,声音高高低低,身躯起起落落。 情到深处也毫无方寸,又凌乱地亲吻在一起。 喻青简直爱死他了,魂魄都想和他融为一体,她低低地叹道:“殿下……公主……阿璟……” 她起码叫了好几次谢璟的小字,谢璟呼吸颤抖,也俯身下来在她耳边小声唤道:“青儿。” 喻青仰起了头,任由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把两人一起淹没。 过了好久,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渐渐褪去。 她偏过头,谢璟也还搭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发丝全都纠缠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谢璟也还尚未完全平复,犹在喘息,漂亮的脸上全是春色,喻青看他,他却不自在地别开了一点,艰难道:“你不要这么看我……” 喻青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现在有多动人。他多看一眼心都在狂跳。 喻青便垂眸,不再跟他对视,然而谢璟裸露出来的肌理也是流畅又好看,方才应当也抚上去过,触感依稀也非常好,说肤如凝脂也不为过。 世上这么能有这样的人?连一点瑕疵都没有,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从身到心都是她最完美的爱人。 她忍不住又伸手在他身上流连,谢璟想要躲,他越躲喻青越心痒,最后搭在谢璟的肩上略一使力,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了。 谢璟眼瞳瞬间也睁大了,屏住呼吸,喻青常年习武,身体也凝练柔韧,看在眼中几乎是一种冲击。 本来就没平息多久,现在又如烈火烹油,谢璟的反应非常迅速。 谢璟:“……” 喻青不由得笑了一下,脸上其实也还有红晕,然后她按着谢璟,沉下了腰。 “……!” 谢璟实在是抵抗不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也挣扎不开,被喻青有力的腿箍着身体。他最后只能又捂住自己的嘴,眼眶也发红了,喻青把他的手扯下来,俯身喃喃道:“……你叫吧,好听。” …… 喻青醒来时,感觉真是很久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这一次看天色也是日上三竿,隔着纱帐透进来的光芒很柔和,谢璟同她交颈而卧。 喻青心想如果每日醒来都能看到这么一张脸,真是无边的快乐。 大概从二十岁之后,她就很少有这么安逸的睡梦,有时也说不清,心里究竟装了什么事,但总有抛不开的烦恼。 现在难得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原来真正的温柔乡就是这样。 昨夜宫人都被挥退了,这么晚了都没人出去露面,多少不太体面。喻青穿戴整齐后,出门透了透气,找了宫人去传膳。 谁知片刻后,先过来的不是早膳,而是谢廷昭。 喻青:“……” 谢廷昭昨日整天连轴转,没有空来看谢璟,心中还惦念着他的病情。 听宫人说九殿下换到了丹阳殿去住,便顺路过来一趟,他见到喻青,却没见谢璟,道:“阿璟呢?他不在?” 喻青道:“……他在里面,寝宫里。” 谢廷昭以为谢璟还在卧床休养,便道:“本王去瞧瞧他,他还没好转么?” 喻青连忙拦下他。 “他没有大碍了,”喻青道,“现在他主要是……还未起。不然殿下晚些再来?” 谢廷昭:“……” 喻青诚恳道:“这样吧,等他醒了,臣告诉他去找您。” 谢廷昭的神情十分复杂,脸上一霎时五光十色,喻青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你们……”谢廷昭最终憋出一句,“他不是才大病初愈么?你们好歹少折腾点。”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3节 喻青:“……” 她眼神飘忽,送走了瑞王,心里也在思忖谢璟的身体。不过按她的感觉,昨晚谢璟……应当还挺好的,似乎也经得起折腾。 · 喻青回到殿中,发现谢璟又醒了。 他靠在床边,正楚楚可怜地拥被而坐,道:“一睁眼,你就没有人影了。” “我才出门几柱香的工夫,”喻青道,“怎么每次都挑我不在的时候醒?” 其实这不是凑巧。 如果她在身边,可能再过半个时辰,谢璟还在安睡。但她一离开,谢璟缺了那带着安全感的温度,自然就醒转了。 屋内床边没收拾,有些凌乱,谢璟乌发披散,衣衫单薄,白皙的领口边沿和上方隐约可见斑斑点点,嘴唇也是红润的。 喻青心想,幸好刚才没让谢廷昭进来,他的模样实在见不得人。 “没有你这样的,你要陪着我……”谢璟幽怨道。 喻青道:“好,公主殿下,下次一定陪你。你饿吗?” 谢璟点头。 “我让人送早膳了,等下就到,”喻青道,“另外,你皇兄来了一趟,挺担心你的伤势,你之后过去见见他罢。” 昨晚耗费了体力,谢璟现在只想窝在宫里,他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她顿了一下,神色微妙:“……还是早点吧,要不他不放心。方才他那样子,像是以为我把你吃了。” 谢璟小声嘟囔道:“可我就是被你吃了啊。” 喻青:“……” 她耳根有点红,道:“没有。” 谢璟小声道:“你昨晚在我身上都不下来……” 喻青伸手捂住他的嘴,道:“光天化日不要说这些。” 而谢璟已经顺着她的胳膊,柔柔地缠了上来。两人不相触还好,一旦相触,身上就泛起一阵酥麻。大概有过肌肤之亲之后,就会自发涌起这种别样的感受。 喻青也没把持住,被他拉过去,又和他亲了几口。 “……今晚我们要不回王府吧,”喻青低声道,“在宫里,一会儿是你娘,一会儿是你哥的,实在不太方便。你说呢?” 明明是明媒正娶,在宫里却好像在偷人。 谢璟懂得了她的言下之意,和喻青对视一眼,看她目光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心头也有小鹿似的乱撞。 “……好。”谢璟道。 · 谢璟出宫之前,飘飘然地去跟皇兄见了一面。 谢廷昭看到他,再度被震惊了一下。 ……两日前,谢璟还哭得半死不活。 以至于他认定蛊虫这件事没那么快过去,谢璟起码会怏怏不乐一个月。 然而他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谢璟身上的忧郁、柔弱的病气消散如烟,整个人焕发着奇特的光彩,灿烂得像一朵花。 “我没什么事了,”谢璟眼神飘忽,“我就先回王府了,喻青今晚也不住在宫里了,跟你说一声。” 谢廷昭:“……” 这种欲盖弥彰的眼神,今日已经是第二次看到。 谢廷昭扶额摆手:“赶紧走,不要在我面前晃了!” 喻青跟谢璟一同往宫门方向走,满宫白绫招摇,在他们眼里和红绸没有区别。 她和谢璟越走越近,起初就是并肩,然后衣袖相叠,到最后手又勾搭在一起,谢璟的指尖滑进了她的指缝间,轻轻扣住。 就这么简单的相触都让人开始浮想联翩,喻青深吸一口气。 什么礼仪法度都无所谓了,她心想,现在她就是不碰到谢璟就不舒服。 如今的形式,阖宫上下、满朝文武也没人敢说谢璟和她的闲话…… 结果宫墙转角,一名少女现身了。 “咦,统领哥哥?是你啊!咦?景王殿下,你也在……” 喻青:“……” 她和谢璟赶紧松开手。 世子略有尴尬地想,好吧,在皇宫里确实还是不能太明目张胆。 南月在宫里住得很滋润,前几日被容妃和段知睿好生安置着,虽没有目睹宫变,但听闻的种种也足够让她惊心。 乍见故人,南月本是兴高采烈,想要说道一番的。然而一个晃神,她发觉自己方才无意间瞥到了不得了的一幕,肚子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干巴巴地寒暄几句之后,恍惚离去。 南月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不对,似乎和一件大秘密擦肩而过,抓心挠肝起来。 段知睿晚些时候轮值回来,南月紧张地看着她的八卦搭子。 “哥哥,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打探打探喻统领和景王殿下?”南月悄声道,“今天我看见他俩在皇宫里,好像在牵手。” 段知睿:“……啊,哈哈。这个啊……这个真是不大好打探……” · 喻青公然随着景王殿下回了王府,登堂入室,直接到了景王的住处。 在人前,她姑且还算镇定,乍看冷冷淡淡地抿着嘴角……其实刚才在马车里,她和谢璟亲了有半程路,现在嘴唇有点红。 “啊,”谢璟突然道,“我把昨天的花忘了。” 昨日谢璟沐浴前,把那方包着花的手帕暂时安放在了桌边。 但一夜缠绵无人顾及,临走时他去见谢廷昭,后来也没想起来回头去取。 他有些奇怪,记得自己放在显眼处,理应看到就能拿上才对。 而喻青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 谢璟一怔。 “今早我瞧见,就先替你收起来了。”喻青解释道。 随后她又好奇问道:“你说的‘以前的那些’,到底是什么?” 第107章 谢璟把她领到房内, 略有犹豫,还是取出了一方雕琢精巧的木盒。 这大小和分量,喻青颇觉熟悉, 似是谢璟在江南时就带在身上的, 她以为这里面装的是皇家信物。 谢璟道:“这是陪葬。” 喻青:“?” “当时从侯府带出来,”谢璟道, “放在我棺材里的。” 谢璟早就决定, 几十年后等他有了真的棺材, 也要放在里面。 喻青看他打开盒子,顿时一怔, 里面有好多物件。 全都很眼熟。 有她落款的家书, 有檀音寺成对的佛珠, 有那支玲珑剔透的簪子…… 她登时明白了,不仅动容, 看了半晌, 还有点眼热。 她没想到其中还有那支金光闪闪的凤钗,把它拿起来, 不免笑道:“殿下从来都没戴过, 我都疑心你把它忘在哪里了。” “……”谢璟道,“我倒是想戴,你这个哪能戴得出门……” 喻青把凤钗在谢璟鬓边比了比,似乎确实不大合衬。 当时毕竟她和谢璟还有些生疏。现在看他看得多了,经过充分的熏陶, 眼光已经远高于从前的水准。 她悻悻道:“这个好像是五百两银子来着。” 谢璟:“……” 他以前当公主的时候, 一年的份例才几十两,还会惨遭克扣。这支不忍直视的凤钗比他的一大堆首饰加一起都贵。 谢璟一时语塞,搞了半天, 喻青比段知睿还冤大头,段知睿以前买的那个镯子好歹比这重几倍呢。 喻青偏头看着谢璟,又笑了下,道:“买它的时候,我想起大婚的时候你戴过这种,就觉得还挺不错的。” 谢璟心里一动,心想……好吧,这么说的话,留着也不错。 喻青又看着谢璟取出一本书,将书页翻开,里面有两枚保存仔细的干花书签,遗失的回忆顿时涌现。 “我想起来了,”喻青忙道,“这是在猎场的时候……” 她一时又想哭又想笑,没想到谢璟连这些都珍藏着。 喻青翻了几下,发现这本书里的字迹竟然还是属于自己的,连她都不记得了。 真的是公主啊,她心想。 公主的心思永远都是很细腻、很可爱的。 她从前究竟为何会觉得谢璟危险、阴暗、居心叵测呢? 这么久以来,谢璟连丝毫丑恶都不曾表露出来,甚至连气愤、凌厉都没有。 对他疾声厉色也好、拔剑相对也罢,谢璟从来都没反击过、没记恨过。在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喻青一味地疑心他,顾虑重重,但是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坚硬,很少具体去考虑得罪一个亲王会惹来多少棘手的后果。 她恍然惊觉,也许她的心里,本来就隐约有一种直觉,谢璟并不会真正伤害到她。否则她不会那样毫无顾忌,也不会放任自己到那种地步。 只是她一直很迟钝,没有感知到那已经是一种信任。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4节 喻青的心思流转着,又是百感交集。 从前实在是走了太多的弯路。 她定了定神,把视线又转回到盒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是个长长的金丝绳,看着蛮结实,一头还是个绳圈。她疑惑道:“这又是何物?” 谢璟抬起眼,震惊地看着她。 喻青不明所以:“……” 谢璟:“你真的不知道?” 喻青绞尽脑汁,实在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谢璟以前编的绳结、珠珞也不是这样的,再说这东西当做饰品也很简陋。 她比划了一下绳圈的尺寸,对谢璟来说也是有些小,似乎没法圈在他的脖子上…… 谢璟道:“这是雪团的绳子,以前你还牵过呢。” 喻青:“……” 谢璟目光深幽,活像指责:好歹也是做爹娘的,连自己孩子的东西都不认得。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璟连狗绳都带上了。旁边还有几团雪白细软的毛团,自然也不必多说。 谢璟又道:“自从把它送回去之后,你都没有让我再看过它。你好狠的心。” 喻青只好道:“明日就把它抱过来。” 看完了盒子里的东西,谢璟又一一收起放好。 不多时,侍女们得知王爷回来,过来请安。 这几日谢璟的随侍们也都记挂着,见他安然无恙,都很开心,而秋潋和冬漓发现喻青也在,顿时更欣喜了。 “世子,”冬漓趁机过来,小心试探道,“上次我们都仰仗您搭救,今日我们在王府准备一场宴席,您赏光留下来用晚膳,如何?” 喻青:“可以。” 其实没有宴席她也会留下来的。 冬漓眨眨眼,发觉世子大人的心情不错,态度也不冷淡,决定一鼓作气,想办法帮谢璟留一留。 “您这几日想必也辛苦了,到时候时辰晚了,您来回走也是劳累,”冬漓道,“不然,今天您也在王府留宿吧?” 喻青:“也行。” 冬漓万万没想到这么顺利,唯恐喻青反悔,忙道:“那我们立刻让人给您收拾住处……” “这就不用了,”喻青道,“……其实我和你们王爷在一处就好。” 冬漓一怔,吸了一口气。然后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她感动地说,几乎是泫然欲泣了,“世子,你往后也常来啊!我们王爷的房间永远给您留着……” 喻青:“……” 王府的宴席乃是暗卫大厨亲自上手,做了数道珍馐美味,全然不亚于皇宫御厨,这段时间他的技艺显然又精进了许多。 宴后喻青跟着谢璟回院子,而一干侍从们没有跟,但全都眼巴巴的望着,神色相当欣慰。 王爷似乎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了,不会动不动就变成苦瓜了。 · 王府是谢璟的地界,确实比宫里自在。 唯有一点,谢璟那些侍从的表情都奇奇怪怪的,喻青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个怎样的形象。 她或许应该适当和谢璟保持点距离。 但现实是,她一刻也没离开谢璟,和他同进同出,动不动就又靠在一起。 ……昨晚毕竟尝到了非同寻常的甜头。 一旦发生了一次,就控制不住地盼望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谢璟正在喝药,是按宫里太医方子煎的,功效以温养为主。虽然蛊虫已经没了,但总归怕他心脉还有什么暗伤。 喻青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也吞咽了一下,有点想咬。 “今日心口还有什么感觉吗?” 她好像总是在馋他,有点心虚,觉得自己起码得关心下谢璟的身体。 “时快时慢,不太舒服,”谢璟抬起眼,眼尾的弧度上挑着,“特别是你离得近的时候,现在就有点痛呢……” 喻青:“……” 谢璟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药也好苦。怎么办呀?” 喻青的小臂顿时绷紧了些,谢璟过来搂她,又软声道:“你要帮帮我。亲我就能好。” 妻子娇娇的,又很缠人。 世子完全抵抗不了,再说她本来也胡思乱想半天了。 昨晚之后,她和谢璟仿佛怎么也亲不够、怎么也抱不够似的。 她总想去贴近谢璟,他那肌肤和头发的触感真是令她爱不释手。 谢璟抚上她的腰,喻青被他摸得小腹都发紧。下意识地想拉开他的手,但又被撩拨得欲罢不能。 这间卧房一度是两人幽会的位置,很熟悉,所以动作也更大胆、放肆。 吻了没几下,就要受不了了,干柴烈火,烧得她直迷糊,带着谢璟跌跌撞撞地仰倒在床上。 相拥时紧密无间,两具身体仿佛天生就契合,连一点罅隙都没有。谢璟在她的颈边舔吻,痒得厉害,她闭着眼睛去扯谢璟的衣带。 谢璟的气味又萦绕过来,他身上也还有痕迹,喻青不禁又想起了那些迷醉的时刻。 昨晚其实他们也才第一次共度良宵,起初尚且有点青涩。 但到了今晚,果实就几乎熟透了,汁水充盈。 经过了整天的酝酿,一开始就是佳境。 过了半柱香,喻青的头脑就慢慢变得空白,完全沉浸在了浓郁的香气中,不禁叹息。 “你先不要出声……”谢璟轻嗔道。 喻青顿了一下: “……明明是你的声音更大些。” 谢璟的声音乱七八糟的,还总是发出一些悦耳至极的动静。 又甜又腻,她听得都融化了。 “……不是,”谢璟脸颊泛红,气音扑在她的耳畔,“你听……” 喻青一阵失神,怔了半晌,才发觉他说的是什么。 “……” 她整张脸发烫,艰难地心想,谢璟果然不是人,真的是妖精。 今夜京城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到了夜半还未止。 王府内花草繁茂,都被淋湿了。雨丝打在花瓣、叶片上发出轻响,细细密密时断时续。 即便在屋里也能听得很清晰。 喻青跟美貌勾人的小妖精再次鬼混至三更。 中途短暂地停顿过几次,主要是给眼泪汪汪的妖精抹抹眼睛。 她也一度担心太晚睡会不会对他不太好,太医还叫他多修养呢,然而一连两日都如此过火。 但是他一开始泫然欲泣,喻青就理智全无,更是放不开他。 一闭眼一睁眼,天就亮了。 这次喻青没有独自起身,同谢璟一起赖在床帐里,将近晌午才用膳。 她本来想着,今日也该回侯府一趟了,她也说要把雪团给谢璟抱过来呢。但她现在还是迈不出门,视线里没有谢璟就难受。 如胶似漆,不外如是。 ……要不还是再留几日?喻青心想。 她总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但是仔细想想,最近也没什么非要她做的。 五皇子忠武侯都已经下狱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世家也正在抄,玄麟卫也有副手们在管,新皇的护卫则是段知睿那边负责…… 登基大典是哪日来着? 在那之前,回去准备准备大概就行了。 然而,未至傍晚,焦灼的亲卫终于找到了王府门前。 “……在下找统领有要事……”亲卫道,“是这样的,闻家的大公子一直生死不明……” 眼看尘埃落定,新皇即将登基,闻家的顶梁柱还迟迟不见人。 等了两三日,闻家终于等不住了,托人奏问瑞王,然而瑞王当时在禁足,知道是将计就计,把人救出来了,却也没细问究竟在哪。听说这人现在还没回家,赶紧下令去找。 喻青:“……” 她扶额对谢璟道:“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谢璟不情不愿道:“……好吧。” 喻青:“闻旭还在地牢里躲着。” 谢璟愣了一下,随即蹙了蹙眉:“侯府的地牢吗?你让他住进去了呀?” “……不是你的那间,”喻青解释,“你的还给你留着呢。” 她匆匆回到侯府,打开牢门一看,里面是望眼欲穿、胡子拉碴的闻旭。 知道他在这的也就寥寥几人,只听喻青的吩咐。这几日正常给闻旭送饭送水,但没有喻青的指令,是绝对不会放人的。 “……我可算见到你了,”闻旭叹道,“我问你的守卫,守卫说先帝已经驾崩了。我又问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守卫说没有收到消息。我还以为,瑞王殿下其实早就看我不顺眼,忌惮我很久了,这次趁机除掉我……” “不好意思,”喻青咳嗽一声,道,“这几日有要事,一时将闻兄给忘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5节 闻旭道:“外头一定乱得很罢?世子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我想也是,不要紧的。” 世子只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活了二十五年,才发现自己貌似是个色中饿鬼,现在满心复杂。 ……跟谢璟纠缠了两三日,头脑不清醒得很,仿佛她也被下了蛊,什么正事都没想起来。美色误人不假。 喻青叹道:“其实……罢了,其实都怪景王殿下。” 第108章 喻青派人好生把闻旭送了回去。 临走前, 她不免也想起了最隐蔽也布置得最仔细的那间牢房。 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其实随时可以把人安置进去,像绳子、链子也都齐全着。 上次谢璟在里面, 手脚都被缚住, 人还没有醒来,无知无觉地倒在软榻上…… 想到这一幕, 血气顿时就翻涌上来了。 ……没有成功, 确实是太遗憾了。 才离开谢璟半个时辰, 她无奈发觉自己又开始想入非非。 喻青勉强定了定神,离开牢房, 先回到怀风阁换了身衣服。 “世子, ”绮影叹道, “您还知道回来呢。” 正常喻青已经能够抵抗这类埋怨了,反正绮影早就知道。但是这次和先前不一样, 她确实是板上钉钉地和谢璟厮混去了。 喻青比以往都心虚, 道:“……唔,宫里有事。” 绮影道:“你脸红什么?” 喻青:“……” 喻青道:“屋子里有点热……我去看看父亲母亲。” 她转身便走, 绮影拉着她的衣袖, 把她拽住了。 “你等等,”绮影无奈道,“衣领还没遮好……都露出来了。” 她给喻青整整衣领,遮住了颈侧一小块红痕,然后隐晦地看了喻青一眼。 喻青:“……” 她到了父母处, 耳畔的红色才终于褪去。 陆夫人见她来, 道:“呀,你可回来了。宫里的事都忙完了?” 喻青住在皇宫那晚,让人给家里捎了个口信, 此刻冷静道:“嗯。” 走进屋里,大夫刚给宣北侯针灸完毕,才拆了针。喻青一怔:“这是怎么了?” 陆夫人埋怨道:“你爹自己得意忘形了。那天晚上贺祁到府上来,扔个飞刀就算了,最后他非要拉弓射支箭,结果当晚肩膀就疼上了。” 喻衡咳嗽一声,道:“只是一下而已。我看那人要跑,旁人发箭慢……” “再慢能慢多少?”喻青哭笑不得,也道,“下次您可小心点,别再乱动手了。多重的弓啊?怎么他们也都不拦着?你是从他们那抢过来的罢?” 老侯爷好几年调息修养,根本也没机会碰刀兵,总算有了机会,手痒得很。现在面对妻子女儿也是哑口无言,保证不会再乱来了。 喻青跟父母用晚膳时,有几次犹豫。 我现在有一个心仪的人,以后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他……她默默打着腹稿。 虽然他们应该早就认识谢璟了。 最后她想,还是先不直说了,多铺垫铺垫,免得之后父母太惊讶,他们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主要是她也感觉尚未完全准备好,不大好启齿。 然而,就在她要走时,侯爷和夫人对视一眼,陆夫人试探开口道:“对了,青儿啊……前几日绮影说起来,你先前出门挺勤的,可能是见什么人去了……” 喻青上次让绮影帮她在父母那先说道几句,绮影照做了。侯爷和夫人自打听说,就坐不住了,只是喻青一直没回家,也没法问。现在可谓是满腹的好奇混杂着期盼。 喻青没想到绮影说得这么快且直接,一时无言。 看着她的表情,陆语芙立刻知道,这事做不了假了。 “真的呀?”她当即浮起笑容来,“那人……是男是女呀?多大年纪了?” 喻青这些年来总是孤零零的,跟谁都不亲切。父母也知道,按她这情况,想找个知心人是很难的,不论有没有,都不横加插手。 几年前无奈之下让七公主嫁进了府,起初还觉得棘手,然而喻青明显活泛了很多,总是跟清嘉待在一处,就算她没说,他们也知道喻青是开心的,有时候夫妻一起商量几句,也觉得若能长久下去是件好事。 但谁也没想到公主如此短命,她离世以后,喻青一直罕有笑容,后来掌管禁卫,更是时常劳心伤神。陆夫人不禁常常挂心,但又不便多问,怕触了伤心事。 现在似乎有了新的苗头,陆夫人自然心中宽慰了些。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久,虽然遗憾,但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喻青从小固执,她能堪破放下已是不容易了。 其实她也不清楚喻青的心思,就想着不管女儿喜欢什么,都随她开心最好。 “……”喻青则心想,怎么先问的都是男女?她的喜好竟然真的这么令人迷惑吗…… 迎着父母探究的目光,她也有一点羞怯,硬着头皮道:“是男人,年纪其实略小些……” “挺好,挺好,”陆语芙笑道,“我还以为是女子呢,就像公主那般。” 喻青顿了半晌,目光又游移起来。 “他和公主其实挺像的,”她道,“以后你们能见到他,他长得也和公主一样漂亮……不过他家世颇为复杂,不大一般。” 她并没同父母直说全貌,主要是公主这层身份,的确对谢璟来说也是秘密,她得先去问问谢璟。而且,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她也怕父母误会谢璟了。 侯爷和夫人并没有太介意,纷纷表示这些全由喻青自己做主就行了。 “哎呀,没关系的,你也不要想太多,”陆语芙坦然道,“咱们家的权势还是够用的,往后要真有什么矛盾,大不了就把他绑……请到咱们府上,把他留下也不难。” 喻青:“……” 她搞明白喻微的想法都是从哪学来的了。 虽然父母看来都接受,但要真是得知是个王爷,定然也要多想。总之她得准备准备,多替谢璟解释一番。 不过…… 如果知道清嘉还活着,想来父母和她一样,首先也是为他开心吧。 · 喻青这晚待在在自己的房中,熄了灯,竟然觉得孤枕难眠。 一个人,枕席冷冰冰的,半分暖意都没有。 前两夜相同的时辰,她都还没睡,现在也不大睡得着。想起之前她在做什么,此刻便又一阵脑热。 她把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尽力挥散,然而很快又凝结起来,谢璟的面容在心头不断浮现。 食髓知味,难舍难分,新婚燕尔想必都是如此。 谢璟的气息、谢璟的声音、谢璟的修长的手指,谢璟白皙的肤色,谢璟披散在枕上的发丝……全都让她好想念。 更不用说和他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胸口紧贴时,分不清是谁的呼吸、谁的心跳,好似一想,身上就泛起麻痒来。 她真是……再也没法回到没有谢璟的时候了。 才分开几个时辰而已,往后可怎么办呢? 隔日早上朦朦胧胧醒转,没看到谢璟的脸,顿时也觉得四下萧索。 她带上雪团一起去王府,雪团在马车里很兴奋,路过街市间,听到声音或是嗅出了什么食物香气,就扒着车窗叫唤。 “别闹,”喻青把它抱回来放在膝头,道,“等会儿能见到你娘呢。” 也不知雪团听懂没有,但是它似乎认得一些路,临近王府的时候,竟真的欢腾起来,等到马车停下,它几乎要冲出去,显然是记得这座大门。 而谢璟也已经等在前院了,喻青一放下狗,它就迫不及待地向谢璟奔去。 只不过它在谢璟那边哼唧了半晌,又回头来看着喻青。 小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日总是只能跟着一个主人,之前被谢璟带走之后,就看不到喻青了,后来回到了喻青这里,又见不到谢璟了。 现在它犹豫着,正是担心喻青要走,作为一只小狗,它实在承担了很多悲伤。 但是喻青走过来摸摸它,然后便跟着谢璟一起往里走。 雪团欢欣不已,一路围着他们脚下转圈,绕来绕去,叫个不停。 最后到了谢璟的院内,它被人抱去擦净了爪子,然后就放进房中,成功地趴在了谢璟的腿上,简直幸福得没边了。 谢璟垂眸给它顺毛,小声道:“我昨晚想你想得睡不着。” 让他俩分开这么久是有点残忍。喻青道:“它也一直很想你。” 谢璟:“……” 谢璟抬起头:“我是在跟你说呢。” 喻青:“……” 谢璟蹙起眉来,要知道他昨夜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喻青,连着几日白天晚上都在一处,如同泡在蜜糖中,骤然分开一夜,整个人都不快活了。 结果对方完全不解风情。 就不想我吗?他心想着,哀怨地看着她。 “……其实我也想你想得睡不着,”喻青只好小声承认道,“那以后多陪你睡吧。” · 两日后,新帝登基,百官朝贺。 钟鼓齐鸣、礼官高唱。谢廷昭一步步踏上丹陛,转身回望,将景象尽收眼底,然后高坐于大殿正中御座之上。 为这一刻,已经蹉跎了无数光阴。面上静若深潭,心中五味陈杂。 然而,繁复的礼项结束,他的目光扫过近处首排中的两人时,嘴角有一丝抽动。 谢璟也就罢了。 为什么短短几日过去,连喻青都……变了不少? 从前他不一直总是清冷孤高、不苟言笑的么?怎么现在看着……也有种莫名其妙的神采?整个人的气质也仿佛焕然一新了,平添许多温朗。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6节 这几日他都告了休沐。想也知道没少跟谢璟待在一处…… 谢廷昭真是一点都不愿考虑他俩的私事了。但是到头来还是忍不住担心,决定回头让太医给谢璟送点补药。 · 大典结束后的晚上,喻青去了趟天牢。 内里层层守卫,关押的都是重犯,寂静阴湿。她亮出自己的令牌,跟随守兵来到最里层的牢门前。 牢房里,谢廷琛抬起头,看清来人,目光凝滞。 “你竟还来见我。”他道。 喻青抱臂道:“我如何不能来?” 谢廷琛直起身,铁链叮当作响,如今他已全无皇子的英姿,只是个潦倒的、面容粗犷的男人。 “成王败寇,本王不后悔,三十年来唯有这一遭的快活……”谢廷琛紧盯着她,道,“只是本王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背叛我。你我相识足有二十几年了,喻青。” 喻青纠正道:“我六七岁之前都在边关,根本没见过你,哪里来的二十年?” 谢廷琛:“……” 他咬紧牙关,最后笑道:“好!本王真是看错了人!” 喻青道:“这话应当我来说罢?” “你扪心自问,本王待你如何?”谢廷琛道,“这些年来时刻顾念着你,帮衬着你,有什么好事,第一个想推你上去,把你当作至交好友。你呢?你对本王,分明是丝毫的情义都没有!我且问你,本王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分量?” 喻青蹙起眉,一阵肉麻,心想谢廷琛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说实话,”她直白道,“从小我就觉得你笨得很,跟你实在也没多少情义。” 谢廷琛一哽。 身为皇子,他身边缭绕的人何其多。而喻青,一直是特殊的那一个。 喻青从不会热情地拥簇他,反而是他总是上赶着去讨好对方。 ……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绪,喻青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不仅是他一个,太多人都把眼神放在喻青身上。而喻青对外人都是不冷不热,唯有对他十分熟稔,他也因为这些时常沾沾自喜。 现在他亦神色复杂,看着喻青俊秀的面容,心绪起伏。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本王竟然还……”谢廷琛喃喃道。 最终他没说下去,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 “这是你的虎符,还给你罢!”谢廷琛道,“我还当真以为,你把它给我,是信任我的……” 喻青没接,心想蠢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禁卫只听统领的号令,从来都没有虎符这东西,又不是外面的驻军,”喻青平静地跟他解释,然后又道,“这其实是景王殿下的物件,现在给你拿过也是脏了,回头我再赔给他一个。” 第109章 谢廷琛不可置信地看那锦盒。 他把那个小白脸的东西放在怀里带了这么多天? 他愠怒道:“你……你们一起耍我!连你也向着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本王哪点不如他!” 喻青:“……” 她险些被此人的大言不惭气笑了:“你好歹也瞧瞧自己的尊容。”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九殿下年轻美貌蕙质兰心, 你哪点能同他比, 连他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谢廷琛:“……” 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喻青一番话让他感觉被雷劈了。 “……一个巧言令色的野种, ”他道, “自从他回来, 抢了多少好事,多少风光!他那些伎俩, 本王半点都瞧不起!若让那贱人跟我当面比试, 看他有无招架之力……” 喻青再也受不了了, 抬手就抽了过去。 “把嘴放干净点,”她道, “我不想动手的。” 谢璟又乖又嘴甜, 多么讨人喜欢,无论是皇帝还是谁, 偏爱他都是应该的, 不然难道要偏爱这蠢货?谢廷琛还瞧不起上了? 谢廷琛瞪圆了眼睛,挣扎起身,额角爆出了青筋,恨恨道:“你懂本王有多不甘心?早知道他一直兴风作浪,当初就不该大意, 应该早早诛杀他。父皇被他迷惑了, 连你也被他下蛊了不成!本王看着他的模样就难受!你难道听不出,他连讲话都——” 话没说完,他被迎面击倒,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额角流血,一时都懵了。 “你——” 喻青打断他,问道:“你还记得清嘉公主么?” 谢廷琛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清嘉来。 喻青的妻子,他自然知晓,早前也同那妹妹说过几句话。依稀记得那是个温婉的美人,而更细致的样貌却是模糊的一团,早记不清了。 “记得,”谢廷琛咽了口血沫,“她是病死的,可惜了……” “不。你应当从未正眼瞧过她,也没把她当做亲人看待过,不然早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对景王殿下这么亲近了,”喻青低声道,“我也很后悔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把你揪出来,任你胡作非为这么久。” 谢廷琛云里雾里,脑中一片茫然。 “你若是把害人的心思放在正事上,兴许还能有点出息。你这出身,若是有能耐,早就是太子了。你母亲贵为贵妃,这几年不问外事,虔心礼佛,就是早看出你烂泥扶不上墙,只是你舅父一家贪欲作祟,非要把你扶起来,她拦不住而已。你当那些世家真心拥簇你?无非是看你蠢,若你上位,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挡在你前面的分明不是景王,你却只同他作对,以为他没有家世傍身、没有臣子拥护,就该让你拿捏、居于你之下么?你才是欺软怕硬、妒忌成性的小人。你怎么从来不敢直接去跟当今圣上去斗?因为知道自己比不上?” 谢廷琛胸膛剧烈起伏。 “我和不喜欢九殿下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到此为止吧,”喻青淡淡道,“今日我也不是来看望你的,主要是来跟你算账的。” “你和你舅父手上有丹书铁券,但那只能免一次的死罪。你们的另一项死罪,我马上就上奏陛下。” “……什么?” 喻青道:“北蛮叛乱时我已拿到了情报,压在手上没说而已。这几个月在边关和京城都查得差不多,能定罪了。” 两年多以前,她出征前就有所怀疑,后来从战俘口中得到供词,便一直深藏在心。 远在边关,不便轻举妄动。能叛国通敌、并令北蛮信服之人,绝非寻常之辈。若不能一次将其彻底拿下,兴许就是打草惊蛇,一切化为徒劳。 京城里的局势也并不明朗,任何一方她都不是全然相信,便只能暂时等待。 她也一度怀疑过谢廷昭,返京后经过一段时日的接触和推敲,再加上反复的查证,确认他在西北那边没有什么布置,才算逐渐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现在都已经水落石出了。 忠武侯早有不臣之心,只是几年前三皇子和皇后势大,地位稳固,不好抗衡。后来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企图借北蛮之事掀起动荡。 那时的西北的守将就是贺氏族人,起初前线屡遭败绩,其实一切早有端倪。 只是她起初并未先怀疑忠武侯一党——对方曾经也是浴血奋战的将领,族中不少子弟,也都曾镇守疆土,就连五皇子自己都立过军功。 将心比心,她便以为对方多少也会和自己家中一样,虽然忠武侯这些年在京中争权夺势,但在家国大事上,立场终究还是分明的。 然而人心易变,往日的荣光什么都证明不了,如今只觉得讽刺。 不过忠武侯当年苦心掀起的乱局、焦灼等待的时机,完全没发挥出预想中的作用。 喻青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丝毫没让战事拖延,动荡了几个月,便归于平息。他们欲借北蛮刺客加害皇帝,对太子一党发难,然而效果也不尽如人意。更出乎意料的是, 远在南疆的谢廷昭竟然赶在那个当口有了动作,一番经营到头来,自己没捞得好处,反倒是给二皇子铺平了路,让他乘着风直入京城。 谢廷昭封王之后地位节节攀升,忠武侯只得隐忍下来,去年先帝中风大权旁落,他们便又开始图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年初听得风声,又有一位皇子即将回宫,他们唯恐 局势再变、祸患重演,便立刻派了批死士前往江南将其截杀,当时护送队伍中两名金羽卫就是眼线。 得知一切后,喻青心下也不由得慨叹。 其实五皇子少年时,憨厚耿直,没有太多心眼,痴迷习武骑射,总是同她交换剑谱。 喻青的友人并不多,纵然现在同他恩断义绝,想起过去,也是有些惋惜的。 “喻青,”五皇子颤抖道,“你非要……” 这时候牢房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喻青心下一动,转身去看,通道转角的火把下,果然映出了谢璟的脸。 “不是说只讲几句话,怎么这么久呀?”谢璟蹙眉道,“这里的味道好大。” 五皇子哑了声。 喻青道:“本来就是污秽的地方,你跟进来做什么,小心熏到你了。” 她撇下谢廷琛走出来,谢璟在牢前低头打量一下,和谢廷琛对视。 “呀,皇兄,几日不见,你怎么成这样了?”谢璟关切道,“这是流血了吗?怎么弄的?” 谢廷琛:“……” 喻青道:“自己撞的,你离他远点。” “好吧,”谢璟满脸怜悯,又轻声细语地说,“他真惨,我看着他也是不忍心。咱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心里难受。” 喻青忍俊不禁,道:“嗯。” 谢璟顺势挽住了喻青的手,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对震惊的谢廷琛莞尔一笑。 然后用口型无声道:“多谢。” 谢廷琛几近晕厥,想要叫喊,但牢门已经关上,两人背影消失,再没有人听了。 · 出来之后,谢璟问道:“他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喻青道:“反正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病得不轻。你也不用理。” 谢璟叹道:“从前我在宫宴里还总是主动给他敬酒呢,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喻青顿时觉得刚才打轻了,那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想着他也活不了几日,便也不补了。 其实她也很纳闷,谢廷琛在皇室里斗争多年,贪图权势到最后面目全非,她尚且能理解,帝位之争向来如此。 但她着实理解不了对方讨厌谢璟这一点,若是连谢璟都看不惯,他能看得惯谁?天上的神仙么? 喻青判断道:“想必他早就疯了。” ·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7节 五皇子、忠武侯一党谋逆叛国,罪无可恕,择日处死。 贺氏乃世家大族,牵连甚广,族中众多女眷、幼子也实属无辜,不少男丁也有军功在身,最终新皇开恩,免了株连,按人头一一查处,若真清白,便也不会下狱或充入奴籍,往后以白丁之身生活。京中未出现血流成河的惨状。 喻青前前后后,一共告了十余天的假,才继续上值。 要紧事都结束了,加上积累了这半年,玄麟卫中的体系已经建立起来,该提拔的,差不多都到了合适的位置,所有的规矩纪律皆已落成,往后管辖便会逐渐轻松,不再像初期那样忙碌。 只是这些天大多时间都和谢璟在一处,真是连骨头都酥了,骤然回去上值,简直是了无生趣,看着一批积压的、等待她来决断的要务,头疼得很,没几个时辰就想回府了。 新皇登基后,朝会改为三日一次,还算适中。只是对谢璟来说有点艰难。 论公务数量,户部一直名列前茅,总是得往上递折子。而且他手上的事还不能只私下汇报,经常要拿出来在大朝会上探讨探讨。 谢璟在府里不情不愿地写奏章,半晌才写两三行,写不出来还要颓废一会儿。 喻青看着他不免好笑:“反正都是给你皇兄看的,何必字字珠玑,总不会有人挑你的毛病。” 谢璟哀叹:“我也不想,但是我就是读着不舒服。” 他这人有点容不得瑕疵,平时对自己的脸和衣着是如此,做事自然也是这个脾性,没法潦草罢休。 更不必说户部众多官员,全都是走科举考上来的才子,他的文章若写得乱七八糟,总担心惹人笑话。 ……从前公主绣花的时候,也是绣得不快。哪里不满意就拆拆改改,不过成品总是精致极了。 喻青想到此处,又觉得谢璟可爱。 看他现在伏案思索,神色认真,眉间微蹙,时而落笔,她便托着腮在一旁看,也不嫌无趣,似乎能一直看下去。 良久谢璟抬头,小声道:“你不要总看我,你这样我都写不下去了。” 喻青心想,明媒正娶的多看看这么了?不仅想看,她还很想亲,都忍了半天了。 谢璟道:“我想跟皇兄说,以后不去户部了。” 喻青道:“怎么?” “事太多了,闻旭总是催我做这做那,动不动还考我,户部上下全是人精,我在那儿累得很。奏折也得自己写,我不想去上朝了……”谢璟委屈道。 这大好的职务,旁人求都求不来,谢璟反倒没什么野心。 他尚且年轻,脑子也好用,让他现在踏实做事,亲力亲为,分明是有意培养他,这比挂个虚职,或者让一大堆幕僚替他打理要好多了。谢廷昭说不定有心让他日后参与理政。 道理喻青都懂,有心劝他两句,但看谢璟这样,她又心想:确实,让他懂那么多事做什么?每天清闲自在锦衣玉食,养养花养养狗,不也挺好的?公主就是用来惯着的…… 谢璟又道:“我想回北宸司。” 喻青沉默了一下,迎着谢璟期待的目光,她天人交战片刻,最终还是婉拒道:“你还是别来了,好好在户部吧。你哥刚登基,你多少帮帮他。” 谢璟当即心碎:“为什么?” 他做得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喻青端茶倒水、收拾公文、安排行程。 喻青道:“你要是在那儿,我每日就连一件事都干不成了,到了北宸司就是先亲你。过不了几个月,统领就该换人做了。” 她没有夸张,真觉得是这样。 过去还是公主与驸马的时候,他们属于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现在已经知晓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滋味了。 只消看着他,就已经满心欢喜,想跟他说话,想要和他触碰,心里总是有股热切的憧憬。 也不知要到何时,这种激情方能止息。 喻青估计起码得十几二十年……亦或许永远都消解不了。 她又开始用目光描摹他的脸,他的脖颈,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璟欲迎还拒:“你要做什么呀?我折子还没写好。” 喻青指派道:“明日叫闻旭给你写……” 谢璟的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两人又关了大半个屋子的灯,黏黏糊糊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勉强云收雨歇。 谢璟现在没什么哀愁气了,唯独只有在床榻间会有点楚楚可怜,情到深处总是掉几颗眼泪。喻青见了,就全然难以自持,心软得一塌糊涂。 到现在谢璟的眼尾还有点红,喻青道:“怎么又哭……” 她捧起谢璟的脸轻轻亲了几下。 谢璟道:“太开心了。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好害怕……” 他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小声道:“我好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要是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会死。” “不会,”喻青摸着他的头发,“我答应你,永远都喜欢你,不离开你,” 谢璟问:“那如果我不好看了呢?” 喻青笑了笑,又哄道:“不可能的,世上你最好看。” 谢璟想了想,又道:“可是总有……” 喻青接道:“老了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璟总有一箩筐的小心事,喻青已经习惯了,现在应对自如,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果然,谢璟好起来了,安静地抱着她良久,又犹豫道:“我是不是有点烦人?” “没有,”喻青道,“我就喜欢你这样。” 从前她就享受公主的依靠,到现在也是如此。 她过剩的保护欲和责任心,从前一度无处安放,有了谢璟才不会落空,他可以袒露不安和脆弱,她愿意在他身上耗费精力,这完全不是负担。 对她来说,若真是个强势又独立的人,无需她费心照料、呵护备至,她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就希望对方能一直这样惹人怜爱、多撒撒娇,永远仰仗她、需要她,离开她就活不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满足。 第110章 身为世子, 总不好十天半月不着家,在王府小住个两三日,就得回自家府上。 但习惯了有谢璟在, 喻青独自睡在怀风阁里时, 实在寂寞。 她心想,早晚也得把谢璟接到侯府来, 这样无论在哪边, 就都有人陪了。到时候就两个地方轮换着住…… 近来在她的吩咐下, 管家一直带着家仆们修整点缀雯华苑。她去瞧过一次,都已经妥当。 原想再多种些花, 只是眼下入秋, 并非移栽的好时节, 便暂且作罢。 “今年中秋,你要去宫里么?”喻青道, “今年应当不办宫宴吧?” 先帝离世不满百日, 诸事从简,宫里也不举办宴饮。 谢璟想了想:“没有宫宴, 我想早些时候去看看母亲, 不在宫里过夜了。” 喻青道:“那你从宫里出来……要不要来一趟侯府?” 谢璟闻言一怔,喻青接着说:“之前我同父亲母亲提起过你,他们总想见你一面,你看,要不然就这次……” 谢璟已经有点紧张了。 “……主要是你总在王府也不是办法, ”喻青道, “我在家里都看不到你。” 谢璟道:“他们知道我是谁吗?” 喻青道:“还不知道呢,没同他们细说。等你准备好了,我再告诉他们。” 喻青相当妥帖, 但是谢璟还是犹疑不定,良久才艰难地决断道:“好。” “你在侯府住了好几个月呢,我爹我娘,你都认得,还一起守岁过,”喻青失笑,“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谢璟道:“但是我当时把他们一起骗了。” 他一直都不大敢面对喻府里的人,毕竟“公主”是当着他们的面死的,现在又回来了,怎么想都不大好接受,而他现在的身份也很不寻常。 喻青道:“我们也一起骗你,都扯平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璟还是心有惴惴——总担心侯爷和侯夫人把他看成居心叵测、骗走了喻青的负心汉。 这世间公婆与媳妇处得不好,一定都是丈夫的责任。反正喻青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这段时日她天天往外跑,也不瞒着家里了,喻衡和陆语芙天天都在思忖,啧啧称奇、望眼欲穿,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人。据绮影说,喻青的魂都让他给勾走了。 喻青跟谢璟商量好后,当晚终于来到父母面前,道:“中秋那日,我们府上办个家宴吧。我带一个人回来……” 陆夫人双眼放出光来。 喻青:“……” “你们要不先冷静一下……?”她建议道,“我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讲。” 本来她觉得还好,但看母亲这架势,她真有点怕把谢璟给吓到。 “什么?” “其实清嘉公主没有死,她还活着。” 父母双双愣住,对视一眼。 “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告诉你们。现在他就在京城,只不过现在他同以往不大一样,你们之前没见到过他……” 陆夫人云里雾里,满心复杂。 清嘉是她眼看着咽气的,可怜得很,合棺时陆语芙一直叹息不已。 她心想,喻青是太思念公主,都生出幻觉了?还是外头有谁冒充公主,把她给骗了? 喻青看着她脸色变化,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哭笑不得,直白道:“其实清嘉他是个男子,当年无奈之下,才嫁到咱们家。” 她抬手比了比:“他本人其实有这么高。” 陆夫人犹豫抬手,摸了摸喻青的额头,不烫。 她心想:高兴早了。女儿不是终于放下了往事,而是至今也没接受事实,现在有些癔症。 喻青:“……” “我是认真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无奈拿下了母亲的手,道,“其实他就是现在的景王殿下。你们见到他,就全都知道了。不过你们不要太惊讶,也别问太多,不然他会多想……他胆子可小了。”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8节 . 中秋前夕,胆子很小的景王殿下没睡好,翌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跟皇帝一起陪太后用了膳。 宋思棠——曾经的容妃,如今的太后,得知谢璟晚上要去侯府,也跟着操心起来。 “国库里都新进了什么东西来着?把名册拿来给哀家看,”太后吩咐了宫人,转而又对谢璟道,“多备些礼,你一起带过去。” 谢璟:“我眼下是不是有点乌青?” 太后端详片刻,在儿子白皙透亮的脸蛋上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她也担心自己上了年纪,眼睛花了,提议道:“不然叫人给你扑一扑粉呢……” 谢廷昭:“……” “看着好得很,用不着。”新皇扶额道。 临近傍晚,皇帝亲自从太后宫里送景王出去,轿辇后面一排宫人捧着从国库里挑来的给景王的赏赐。 “你紧张作甚,宣北侯他们夫妇从前待你不是还不错?”谢廷昭道,“总不会给你脸色瞧。” 谢璟道:“那可不一定,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谢廷昭皱起眉来:“怎么?你堂堂一个亲王,还不够看?” “亲王又怎么了,侯府只有一个独苗,”谢璟幽幽道,“我又没法给他家传宗接代。” 谢廷昭:“……” 他大概是习惯了,都差点忘了这件事惊世骇俗的本质。眼下无法反驳……谢璟要长相有长相,要性情有性情……但确实…… “我也很不容易的,”谢璟道,“皇兄,你说他们要是嫌弃我该怎么办呢?” 要在几个月前谢廷昭一定巴不得喻府嫌弃他,早早了却这孽缘。然而,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谢璟扳不正的事实,别人又都不如喻青,加上谢璟这一叹气,他的思路也不由得被带跑偏了。 新皇脑海间闪过一幅幅画面:侯爷侯夫人大惊失色,棒打鸳鸯,侯夫人以死相逼,喻青无奈,又不能违抗父母之命,最后妻妾成群、子女绕膝,而谢璟孤苦伶仃,又成了一株迎风破碎的小白花。 这可万万不行,谢廷昭心想,得多给侯府点好处……给什么呢?侯府似乎不缺什么了……那就…… 他也开始担忧起今晚来。甚至还打算备皇家的车架送谢璟去侯府,再多带些侍从,加上那一大堆珍宝赏赐,也算给他撑撑腰。 但这计划没有实施,因为一到宫门口,谢璟就远远地看见了喻府的马车——然后他就抛下了皇兄,跟着特地来接他的喻青走了。 · 这一路上,喻青都在打量谢璟。 他今日穿着相当讲究,一身矜贵风雅的云纹锦袍,绣纹上光泽流转,腰间环佩整齐,还系着精巧的散发着淡香的小荷包。 只不过,越临近侯府,他就越紧张,等车马停在侯府门口,她都要听见谢璟的心跳声了。 “……”喻青不免笑了笑,伸出手来,“下来吧,殿下,没事的。” 谢璟牵着她的手,被喻青领进了门,他还以为侯爷和夫人都在里面宴席上,还有些缓冲的余地,不料才迈进府门,前厅的人就闻讯而至——全都在近处等着呢。 ……这可怎么办?谢璟顿时有点慌。 “父亲,母亲,”喻青介绍道,“这是景王殿下。” 谢璟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露出一个看似礼貌从容实则胆战心惊的微笑。 侯爷和夫人望过来,顿了片刻,先要见礼,谢璟赶紧扶住了。 “不必多礼,在下……谢廷晔,”谢璟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侯爷,夫人,别来无恙。” 陆夫人怔怔看他半晌,谢璟呼吸都屏住了。 “……这孩子,”陆语芙惊讶道,“真的长到这么高了呀?” 谢璟:“……?” 方才谢璟进门,陆夫人远远的只能瞧见一个长身玉立、仪态端方的年轻人,等到凑近了一看到面容,顿时就如喻青所说的,什么疑惑都打消了。 “……还真是没变样,”陆语芙又笑道,“和从前一般的俊俏。” 谢璟被迎到席间落座,还有些恍惚,一切太顺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派上用场。 陆夫人和从前一样笑盈盈的,老侯爷虽话不多,态度也十分温和。 预想中的尴尬局面没有发生,对方看着也不像对他心怀芥蒂。 陆夫人现在只是感慨万千。 听喻青说起前因后果,她也觉得一切阴错阳差,叫人不敢置信。误打误撞,因缘际会,竟然真的结成了善果。 她突然想到一桩往事。 “侯爷,你还记得吗?”陆夫人笑道,“当年咱们刚回京城不久,赶上秋猎,陛下还是二皇子呢……” 十余年前,谢廷昭尚且是个少年郎,在猎场被野兽袭击,险些丧命虎口,是喻衡将他救下。 谢璟依稀记得听母亲说过这桩事,但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长姐待字闺中,先帝就想赐婚,作为嘉赏。” 喻青也是头一次听说,仔细一想并不意外——她发现皇家的人特别喜欢给人乱点鸳鸯谱,动不动就赐婚。 “但是微儿她……另有心仪之人,就没能定下来。”陆夫人咳了一声。 真相是,少年时期的谢廷昭惊才绝艳、盛名远播,所以自视甚高,傲气得很。 喻微没有看上他,评价“虽然相貌不错,但一看就是个事多的人精”,要是跟着他,想必一辈子不安稳,于是没答应。后来才榜下捉婿,相中了沈湛。 当时喻朗身故不久,喻衡又救了皇子,皇帝总觉得还是要多抚恤一二,见大的没赐成,就此罢休又显得没什么诚意,于是便想到了两个小的。 侯府有个幼子,而容妃膝下刚好也有个公主,相差两岁,年纪正合适,若定个娃娃亲也未尝不可。 当然,这个提议遭到了两方的婉拒。喻青的真实身份是个女孩,当然不可能跟公主定亲了,喻衡立刻回禀了皇帝。而宫里的容妃也不答应,只说公主还太小,得往后再做打算。 “早知如此,”陆语芙笑道,“那时候就该把婚约定下来呢。” · 侯府家宴和三年前一样,人不多,但氛围很亲和。宴席散后,喻青领着谢璟沿着曾经的小径往雯华苑走,月明风清,树影斑斓。 “没有那么可怕,是吧?”喻青道。 谢璟点头,然后拉住她的手。 喻青心下一动,想起席间母亲的话,不由得心驰神往。 “当时他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就把婚约推了呢?”喻青道,“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谢璟道,“你七岁,我五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喻青笑了笑,她心想,若真是在那时看见谢璟,她大概也会喜欢。据娘亲说,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在边关,玩具都要哥哥和父亲从外面给她带好看的。 清浅的月色下,身边人面若美玉,宛然如昨。无论何时只要看到他,总是有说不尽的柔情。 喻青突然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冷吗?” 谢璟一怔,当即道:“不冷。” “那我们还去后院的亭子里赏月吧?”喻青有点不好意思,感觉有点太纯情了,不过还是挺想回味一下三年前的光景,“让他们去端些好酒过来,我还可以给你舞剑,你喜欢吗?” 谢璟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看着喻青澄澈的眼睛,心想,有点太喜欢了。 他们在亭子里等家仆热酒,谢璟打量着喻青的剑,突然发现了什么:“……你换剑了吗?” 喻青意外道:“这几日刚换的,你还能看出来?” 她的剑很多,有长剑有短剑,偶尔也会带轻便灵活的软剑。而经常佩戴的一柄,剑鞘纯黑,剑身由寒铁铸成,明亮如镜,锋芒凛冽,是世间不多得的宝剑。 而她现在手上的这一把,其实完全是一起锻造淬炼的,相同的材质,铸剑师一共成了两柄,剑鞘剑身都一模一样,仅有铭文不同。 旧剑上使用的痕迹多些,新的则没有,没想到这点差别,谢璟都能发现。 谢璟问:“原来的怎么了?坏掉了吗?” “没有,我把它就挂在书房里了,那把剑……”她顿了一下,如实说道,“当时不小心弄伤过你,我不想用了,那把剑不好。” 谢璟:“……” 喻青说着,抬手摸了摸他颈侧,其实那道剑痕早就光洁如初。但是她后来好几次都想起谢璟满脸泪痕往剑刃上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谢璟心头一片酸软,心想喻青未免有点不讲理,不怪他,转而去怪剑了。 “没关系,你接着用嘛,”他说,“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喻青道,“反正我看到那把剑就不自在,现在拿在手里也使不好,干脆换了。反正还有新的呢。” 谢璟又想哭又想笑,心想,再也没有比喻青更爱他的人了。 · 他们回到雯华苑屋里时已经晚了。 谢璟说想做个剑穗,于是在那编了一会儿珠络,喻青也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半晌。然后他们又把棋盘拿出来,安静地下了几盘棋。 灯花迎着静谧的屋室,依稀还有浅淡的香气,什么都没变,好似失落的光阴全部都重现了。 爱是一件很玄妙的事。在谢璟的身边,有时灼灼似火烧,有时又这样静水流深,她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某个瞬间她也恍然懂得了之前谢璟曾说的害怕——美好到极致就像一场幻觉,真的不愿让它流逝。 · 景王殿下在侯府留宿的时日,连玄麟卫里喻青的副官们都觉得统领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反正就想裹挟着春风似的。 喻青重拾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每天回去都有佳人在等,连上值都不怎么烦心了。有事就来,无事就早点走,偶尔空闲了去户部那一带转转…… 这晚同僚家中有喜事,喻青应邀去宴上坐坐,传话回府,说不用等她,她晚些回来。 她也没留得太晚,只是进了雯华苑之后,四处安静无人,仆从似乎都歇下了,里面的灯光看着也昏暗些,这个时辰,谢璟正常应当还没睡才对。 她正有些疑惑,小心地推门,走进屋子。 然后一只手拨开了内室前的珠帘,发出了几声清脆响动—— 喻青:“……!” 谢璟从帘帐后面现身了,喻青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就直了,怔怔不知所言,被他勾着手腕,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他柔声道,“我可都等你好久了……驸马。”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29节 第111章 谢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打扮过了。 面对公主, 喻青从来都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虽然她对男人有兴趣不假。但是这实在是太好看了…… 今晚的公主又清丽又柔美,两侧的宝珠耳坠轻轻晃动,发髻上也编入了珠链, 她完全看不懂那是怎样的手法, 只看到珠圆玉润的纯白色缠在那青丝之间,再往下则是修长的颈项, 覆着轻纱的衣裙…… 喻青跟着他走, 竟然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内室里悬挂着层层纱幔, 她拨开时,感觉那柔滑轻薄的滑过她的掌心。 “殿下……”喻青艰难地唤道。 谢璟回身道:“你看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喻青道:“可我已经给府里传话了……” “传话了, 就能晚回来了吗?”公主道, “今日晚半个时辰,明日晚一个时辰, 再过几日就彻夜不归了。” 喻青:“……” 喻青心想这公主也太娇蛮了, 但是谁让他好看呢? 只是她还没有开始哄,对方就倾身过来, 在她身上嗅了嗅, 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和耳侧,喻青一时间全身都僵住了。 谢璟嗔道:“驸马的身上还有酒气呢。” 喻青道:“刚从宴席上回来,是小酌了几杯……” 谢璟道:“是不是跟谁出去花天酒地了?” 他虽然在诘问,但实际上正搂着喻青,还在摩挲她的手腕, 喻青被他身上的幽香迷得头昏眼花, 道:“不是的。”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亲他,但他竟然挡了下来,用手抵着她的下巴, 又询问道:“外面是不是有不少美人?” 看着公主挑起的眼尾,喻青道:“有是有……” 公主一蹙眉。 喻青恳切道:“但是都没有殿下好看,臣一想到殿下就抓紧回来了。” 公主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伪,喻青担心这还不够,怕公主还是不让亲,立刻又补充道:“我今后一定早些回府,殿下原谅我吧。” 谢璟笑了笑,反而低头先主动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口。 “驸马怎么又当真了,我哪会怪你呀?”他又轻声细语地说道,“今日上值,一定很辛苦,是不是?晚上又得去外面,现在肯定累了……驸马,我来替你更衣吧。” 喻青这一颗心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来回荡漾,也不知怎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妆台上,而公主已经抽走了她的腰带。 喻青:“……” 谢璟凑上来,两人亲了半晌,喻青感觉他越来越近,逐渐紧贴,她的腿就蹭着他的腰……她心想这不太妙。 其实在雯华苑里这几日,喻青反而没有在王府那么热切,虽然也同他亲近,但是没有很放肆。 毕竟从前“清嘉”在这里时,两人的一切都很纯真,喻青向来没什么非分之想,后来她还会在这里怀念公主——这导致,如果在这里做得太过分,她就感觉有点惭愧,印象里公主毕竟是冰清玉洁的。 但她现在又根本逃脱不开。 因为这幅装扮,谢璟的面貌自然多了些婉约气,对着这样的他,喻青实在难以下手,莫名有点罪恶感。 就在她进退维谷时,先把手覆上来的,是公主。 喻青当即头皮发麻,但是谢璟的另一只手又按上了她的膝盖。 喻青:“……” 她的呼吸开始乱了,她艰难道:“殿下你……” “嘘,”公主又过来,道,“我可以好好服侍夫君的。” 这有点让人胆战心惊了。喻青甚至浮起一丝慌乱,眼看着对方又俯低了些,她立刻阻止道:“你先起来。”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转着可怕的光,对方只是抿唇笑了笑,然后过来在她的耳边耳语…… 每次都是这样,他说完之后,喻青都感觉自己听不懂人话了。 一片混乱怔愣之后,她睁大了眼睛。 她一瞬间几乎有魂魄出窍的感觉,完全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她想要把谢璟给推开,可是,他的发饰那么精巧别致,她的手根本不知道往哪放,怕碰乱了他的头发,简直是束手无策。 最后她只能撑着身后的桌面,但是,双手一直在发抖,好几次险些倒下去。 …… 喻青几乎是对着妻子求饶了,此生第一次这样狼狈,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了些什么,失神许久后,只见谢璟又倾身过来,吻了几下她泛着薄汗的颈侧,两个人又紧拥在一起。 “……” 公主的耳坠就在她眼前不断地晃。 看起来,依然是貌美如花柔情似水的妻子。但是某些地方并非如此。 于身于心都是冲击,喻青攀着他,感觉已经要疯了,谢璟还总是在她耳边唤“驸马”。 然后她又绝望地发现,奇怪是一回事,奇妙是另一回事。此刻真的……非常兴奋。 …… 世子第二天睁开眼时,先扶额冷静了半晌。 一转头,看到枕边人的脸,她又不太冷静了。 昨晚最后仓促地沐浴睡下,谢璟的耳坠都忘了摘掉。 她想要起来,谢璟感觉到了她的动作,迷蒙间轻柔地搂住了她:“……什么时辰?” 喻青道:“不知道。” “我好困,”谢璟小声道,“再陪我一会儿……” 昨晚一共也没睡几个时辰,其实喻青也没大睡够。软玉温香在怀,她索性放弃了挣扎,又回到了锦被里。 结果一闭眼,还是昨晚的公主。半梦半醒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才总算磨磨蹭蹭地起身。 她穿好衣裳之后,对谢璟道:“谢璟,你不是人。” 谢璟茫然:“……啊?” 喻青:“你这狐狸精。” 谢璟小声道:“……哦。” 其实想起昨晚,他也有点难为情。 现在他就乖巧而楚楚可怜地望着喻青,说道:“好吧,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都听夫君的。” 喻青:“……” 她现在一听什么“驸马”、“夫君”,就满脸发烫,实在招架不住。 谢璟这时又过来抱她的腰——昨晚可能真是太过了,喻青还没有彻底缓过来,就连被他碰到,都难以自抑地颤栗了一下。 她赶紧把他推开些,道:“……你先别碰我。” 谢璟道:“你真的这么喜欢呀,夫君?” “……”喻青道,“也不许这么叫了。” 谢璟道:“好的,夫君。” 喻青:“……” 她真是败给他了。 好在近来闲适,没有太多要务,统领也不必按时按点地打卯,就算晚去也不打紧。 只是这天她一直到晌午还恍惚……有个爱撒娇的妻子真的太消磨人的意志。 晚些时候,宫里传令召她觐见,喻青不知有何吩咐,自去面圣。 她在皇宫没留多久,告退时,心下却有些复杂。 回府后她问谢璟:“最近你同陛下说了什么吗?” 谢璟道:“没有啊。” 喻青道:“今日陛下召我,要论功行赏。” 中秋节后,谢廷昭便在思忖要给喻青什么好处。能登上这位置,喻青确实是板上钉钉的有功之臣……而且手上还有谢璟,无论如何不能亏待。 但喻家本就是显赫的侯门世族,父亲有爵位,母亲有诰命,喻青位及人臣,已经手握重权,不论是赏钱还是赏官,都无可再加……所以他索性没赐别的,给了喻青一道郑重直接的赏赐。 谢璟奇道:“这不是应该的?让他赏嘛。” 他确实跟谢廷昭旁敲侧击过,当时看他皇兄应当是考虑进去了,不过他那只是提醒而已,一切本来就是喻青该有的。 而喻青沉吟片刻,抬头对谢璟道:“……你从未对他提过我的事,是吧?其实,如果……” 谢璟一怔,竟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些。 谢璟道:“还是别同他讲吧。” 喻青道:“嗯?” 其实她尚且没有任何透露的打算,不过时突然起意,问了一句。不过她本以为,谢璟或许还是想同他家人说的……无关其他事,毕竟是至亲之人,一直隐瞒也不容易。 她并非多信任皇帝和太后,只是信任谢璟,才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是皇帝了,和以前不一样,”谢璟低声道,“做皇帝做久了,人是会变的。现在他是我皇兄,以后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再过十年二十年的事,谁知道呢?从前先帝年轻时对我母亲和皇兄也是很好的。” 喻青十分意外,没想到谢璟会这样说,毕竟他和皇兄的感情向来不错。看着他神色中的一点失落,便意识到这种念头他大概已经思虑过不止一次。 她想了想,明白过来。 其实谢璟不是怀疑,也不是心有不满,其实他是很害怕会失去信赖的亲人。 他一直心思很重,又很悲观,总有很多担忧和不安。要是不问,兴许他就一直默默地想着。也许是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独自承受了太多。 喻青心里又是一阵发软,又觉得谢璟可怜,只想好好安慰他。同时又有点无奈,往后真的得多留意他,不然总有一筐的心事。 她道:“其实陛下给我的,是一枚丹书铁券。”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30节 这下谢璟意外了。忠武侯的乱子才刚结束,本以为往后再不会轻易赐予出去,没想到谢廷昭真如此大方。 喻青道:“所以你皇兄还可以,你不用这么担心。” 谢璟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也要仔细想清楚,我害怕……” 不用他说,喻青自己也明白。 “其实我也没想好,”喻青道,“只是……说不定有朝一日,这件赏赐能有用呢?” 这世间有太多无可避免的矛盾和危险,她心知肚明。 只不过,拥有谢璟之后,她一直固守的心防稍微敞开了些,渐渐觉得,很多事也未必同料想的一样坏。从前她总是很紧绷,常常觉得很累,而现在,开始能够接受命运的未知。 特别是免死金牌拿在手上,似乎选择的余地也更大了。 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没人会知道。也许某一刻,她会有不同的抉择,但那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在那之前,不必为以后顾虑太多,顺其自然吧。 第112章 再休沐时, 正值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喻青和谢璟一同去往檀音寺。 几个月前她来过一趟,虽然没有许过特定的愿望,但这段时日, 所有的困惑都已经理清, 所有的变故也都化险为夷,她觉得还是再拜一拜为好, 心诚则灵, 但愿往后也能诸事遂意。 顺便再为家里人多求几枚平安符。 这次来之前, 她没知会安仁和尚,法师正巧今日开坛讲经, 一时半刻回不来, 两人也没在意, 自有其他弟子们恭敬引路。 烧香祈愿一番,拿了开光的玉符, 又解了签文。这次没有喻青和安仁里应外合, 签文就是正常地解,总之都是大好的意头, 小和尚对着两名贵人舌灿莲花。 “这位师傅, 可否再看看姻缘?”谢璟问。 和尚有求必应,拿着签文思索一番,道:“先看您的,您……” 谢璟微笑:“不,我们合一起看。” 小和尚看看他又看看喻青, 一时怔愣:“啊?” 他尝试揣测施主们的意图, 纠结片刻,硬着头皮道:“这个,看来是极好的, 缘分既定,天作之合,能够长长久久……” 世子不笑时稍微有点冷酷,这小和尚也怕自己弄错,忐忑地打量她的表情,而喻青面不改色淡然道:“嗯,钦天监也这么说的,看来是真的了。” 谢璟很满意,当即又给了笔香火钱。 寺中红叶漫染,景色宜人,两人随意逛了逛,之后去单独的斋堂用了素斋。 左右无事,又在禅室里静心抄了几篇经文,但是等抄完,喻青就舍不得把谢璟写的进献给佛祖了。 佛祖每天能收到那么多,不缺这一点,想来不会怪罪她。 “之前你抄的那些,”她说道,“也都收在我的书房里呢。” 按照习惯,她最后都会去那处供奉长明灯的大殿。正在半路上,安仁终于讲经完毕,听徒弟说喻青世子前来,特地来寻。 喻青他自然相熟,只是见世子身侧又多了名友人,安仁合十行礼,礼罢抬头,看着谢璟的脸,却有些奇异。 总觉得在哪见过这双眼睛,可是他却没见过这个男人。 “贫僧瞧这位施主好生面善,”安仁疑惑道,“贵府中可有姊妹来上过香?” 喻青:“……” 她悻悻想,这和尚记性倒是很好。 她道:“这是景王殿下。” 安仁一怔,万万没想到喻青带了个皇亲国戚,当即又问了一遍好,诚恳道:“贵客来此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喻青道:“不用多礼,他跟我一起的。” 安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去,发觉喻青和这位景王殿下似乎甚为亲近。 “对了,”喻青道,“正好有件事,先前我在这里给亡妻点了盏长明灯,这次就连灵位一起,都撤去吧。” 谢璟闻言,侧目看她。 喻青觉得,既然人还活着,那自然是不必再供了,再点灯只怕不大吉利,该撤就撤。 喻府每年的香火钱相当可观,除了亡故的亲人,喻青还给战死的将士们供了不少灯,安仁第一次听说要撤灯的,不由得道:“这是为何?” “哦。因为三年丧期也快过了,”喻青的语气平静轻松,“最近我有了新欢,打算续弦呢。” 安仁:“……” 谢璟轻轻地戳了一下喻青的身侧。 喻青又道:“我的续弦性子善妒,不如先前的那么纯良,所以亡妻的牌位就不便留了。” 安仁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喻青自己也有点想笑,她道:“顺便再给景王殿下点些祈福灯……长寿的,平安的,祛病的……还有智慧的。” 她心想谢璟每次写折子都很痛苦,也不知道智慧灯能不能让他下笔如有神一些。 安仁走之后,喻青对谢璟道:“我发现,好人似乎都记得你,安仁就见过你一面,都记得呢。” 毕竟清嘉那么好,只要认识“她”,一定会有印象的,除非本身就对公主态度轻慢。 谢璟道:“嗯,皇家人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喻青心想也不知他们怎么长的眼睛,退一万步说,公主这么好看一张脸,再目中无人,也记得住吧?谢璟从前在宫里过得真是苦日子……世子想着想着,又可怜上了。 公主的灯没有了,只有兄长的一盏,喻青静立片刻,心里千头万绪,最想告诉他的,其实是自己已如愿以偿,现在过得称心如意。 虽然没有办法分享,但她想,如果他在天有灵,想必都会看得见,也会一起庇佑谢璟的。 · 寺中其他地方香客不少,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也不大自在,喻青又领着谢璟去了后山。 谢璟一路都很警惕,喻青不免好笑,道:“这里没有那么多蛇的,我先前都没遇到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让你碰上了。” 谢璟道:“你千万不能离我太远。” 喻青牵起他,保证道:“一步都不离开。” 林地中清净无人,溪水涓涓,很是凉爽。谢璟这次带了随侍,方才一直跟在后面,等到了空地上,就过来铺上了用以歇息的软垫,又送来了水和从府里带过来的食盒。 ……有个贴心的妻子确实不错,喻青心想。 她打开食盒,只见其中一层还正是她喜欢的牛乳糕,拈起一块尝尝,细腻可口,她品出了不一般,疑惑道:“这点心,怎么像是你府上的手艺?” 谢璟道:“嗯,王府里的厨子做的。” 喻青更奇怪了,她道:“你有把他带来侯府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谢璟幽幽道:“昨晚我让人叫他过来,他现做的。” 喻青没有印象,不知真假。因为昨晚两人罕见地没有同寝,谢璟在雯华苑,她回了怀风阁——主要是今日清晨要出京,得早点歇息怕起不来,再者既然是拜访佛门清净地,前一晚最好还是别胡闹了,多少虔诚些。 但是她总是觉得不大对,继续吃着点心,突然灵光一现,问道:“……这真是点心师傅做的?” 谢璟也不吱声,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喻青怎么还会不懂,愣了片刻,不可置信,道:“真的?” 谢璟其实还不大想承认。 喻青相当惊喜,急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呀!” 谢璟道:“做得又不如别人做得好。” 喻青断然道:“不,这绝对是世上最好的。” 谢璟小声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喻青当即觉得冤枉:“怎么可能?我何时说了?” 她随即又顿悟,谢璟一定不是第一次做,以前就有过,只是她不知道! 她尝过好几次王府的点心,只记得味道都很好,却也完全分不出来,有多少是出自他之手。 喻青真不知道他为何要瞒着,哭笑不得地晃了两下他的手臂,道:“到底哪几次是你做的?” 要早知道有这事,她肯定会细细品尝,一口不剩的。 这可是她的公主亲手做的点心呢。 又漂亮又温柔,既善解人意又心灵手巧……世上究竟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也没有几次,”谢璟蹙眉道,“……第一次你没有吃到,是在北宸司里。” 喻青一怔,回想起来好似确有其事。 他是送过一次点心,结果两人在北宸司拉扯起来,不小心就打翻了。 那岂不是把他的心意全浪费了么?这也太可惜了。她一阵恍惚,又觉得懊恼非常。 也不知道他花了多久,一想到他好不容易做了那么精巧的点心,到头来统统被清扫掉,当成了污物,真是心都滴血。 谢璟道:“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多少。” 喻青眼看他现在说起来还委屈着呢,心想才不是没关系,估计没少哭。 “其实我吃到了,”喻青道,“好像当时……恰好有一块没有落出去。不过就只有一块。” 这次谢璟意外了,他眨眨眼睛,神情一亮。 “我还以为,”他道,“你那时候根本不会碰我给的东西呢。你可凶了。” 喻青道:“我没有,才不是,你往后不要随便以为。” 就算在那时,要是谢璟告诉她那是他做的,喻青大概也会……表面上不为所动,然后等到人不在,就开始尝。 谢璟柔柔地搂上了她的腰,他现在又开心了。 喻青想了想,道:“以后的牛乳糕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旁人都不能给。” 谢璟道:“好吧……连我自己都不能吃吗?” 喻青:“……” 喻青道:“那倒也可以。” 亡妻回归的方式不太对 第131节 谢璟笑了。 实在太甜了,喻青心想,怎么好像比点心还甜? “……我小时候想吃点心,母亲不大会做,哥哥经常都去城外的集市买回来带给我。”喻青道。 那时父兄都在战场上,陆夫人随军生下了她,一家人和其他军户一般住在边陲城池中,就算是将军家,也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喻青没有丝毫不满,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她至今也不愿细想喻朗重伤后的那些时日,一直都是她的噩梦。 兄长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当年那个小姑娘竟然勇敢至此,有毅力做出这样的抉择。后来每当她软弱的时候,也会想想曾经的自己。 十几岁时是她最艰难的时刻,一边要飞速成长,开始独当一面,一边又要不断地割舍自我,不得不放弃很多事。第一次上阵杀敌刀刃见血,回来也是彻夜难眠。 她也有过怨念——为什么天意如此不公,让哥哥走了?又偏偏一切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意外没有发生,会有多好? 但到最后,她又都稳住了心境。大概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有着比旁人高出一筹的心气,并不想承认自己做不到。在战场上的畅快多少能帮助她,西北平定时,她也迎来过旁人根本无法料想的满足。 然而,等到一切重归平静,她又开始茫然。 好像总是和旁人隔着距离,也不知自己还能再去追逐什么,功名利禄酒色财气,都不过尔尔。 一想到往后的几十年都如此,就觉得一切了无生趣。 等父母有一天离开,她就成了最孤独的人,那种未来实在太沉重了,连她也会不寒而栗。 喻青只是简单了讲了讲自己的旧事,其实现在都过去了,完全没有痛苦,时至今日,都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谢璟很安静,喻青抬头一看,又失笑道:“你……你的手帕呢?” 谢璟听得伤心欲绝,默默流泪。又心酸又心疼。 “我也没说什么吧……”喻青小声道。 她也一阵心软。 谢璟属于她,懂得她,如果没有他在,她此生或许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谢璟的话,一定可以感同身受,他和她看似不同,其实是何等相似。 她一直在等待并渴望着他的出现,从前只觉得他一生都未必会现身,没想到竟然真的来到她的面前。命运其实很眷顾她。 “在你来之前,我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喻青道,“现在不一样了,幸好有你在。” 谢璟道:“不是的。” “……其实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他说,“我只是最后的一个。” 谢璟从前一直觉得,要是喻青不喜欢自己,那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打动她,所以格外愁苦。毕竟她已经很完美,有家人,有地位,有美名,有权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喻青怔怔望着她,心念流转。 ……似乎的确如此。 固然有很多艰辛,但是得到的东西,也远非旁人能及。 因为从来都不缺,所以才会觉得没那么要紧。如果让她放弃,想来也是不会答应的。 要是她没有成为世子,兴许她的困境会更多——不能报仇雪恨,没法保护身边的人,没办法施展自己的手腕,或许还要委曲求全……那肯定更加痛苦,她根本没法接受。 而她唯一的缺口,也被严丝合缝地弥补了。从前始终耿耿于怀,如今已是完美无瑕。 刚才她在佛寺中祈愿的时候,除了让至亲至爱平安康健之外,就想不到其他的了……原来,这一生已经别无所求。 这么一想,喻青忽然也释然了,回望从前,许多遗憾悉数飘散如烟。 因为这一刻是如此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