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长安》 盈盈长安 第1节 盈盈长安 作者:赵中语 文案: 身为世家嫡女,章盈向来明白婚事不由自己。 当知道要嫁给英国公宋家二郎时,她暗自庆幸,宋二郎她两年前是见过的,儒雅温和,想来是个良人。 大婚当夜,她红盖遮面,忐忑地听到她夫君夜半推开了房门··· 翌日一早,陪嫁丫鬟惊惶地叫醒了她,面如土色道:“夫人,姑爷他···他昨夜醉酒溺死在池中了。” 章盈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肩头上一个清晰的咬痕。她猛然想起,昨晚喷洒在她后颈上的灼热气息,并无半分酒意。 至此,她成了新寡,在宋家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 而那个在大婚当夜欺辱于她的恶徒,如魔魅一般纠缠着她,连除夕夜宴也未能避免。夜黑风高,章盈看不清他的脸,拔下玉簪扎伤他后慌乱逃走。 出了后院,她一头跌进一个宽阔的怀里。 章盈颤巍巍地抬起头,双眸湿润地辨出眼前人,“五···五弟?” 宋长晏揽住她发抖的手,担忧问道:“二嫂,怎么了?” 被五弟悉心送回院后,临睡前,章盈蓦地发现,自己衣袖上不知何时洇了一团猩红的血迹。 1.sc,he,温婉善良x心机腹黑 2.架大空,权谋小白,感情线为主 3.狗血文,所有角色均不完美,男主尤其腹黑心狠,介意慎入 4.男女主在一起时关系已经解除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追爱火葬场 主角:章盈,宋长晏 一句话简介:便由我与嫂嫂长相厮守 立意:真诚待人 第1章 上京城内,鼓乐喧天,十里红妆。 喜轿落地后,章盈忐忑的心绪才跟着平稳了些。轿帘被掀起,随后红盖头下方,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描金边的红袖,这是她的夫君了。 章盈轻轻地将手搭上去,转而被他握住,“当心。” 他出声提醒,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迈出花轿。他嗓音如掌心一般温润,莫名让人觉得安心,章盈几不可闻地低声应了一句,跟从他的步伐跨进了宋府的大门。 宋氏如今正得圣恩,官运亨通,来往皆是显贵。今日宋二郎与同样望门世家的章家嫡女联姻,恰如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城中多少人。 新娘子现身,嘈杂的府院立时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落在这对檀郎谢女身上。 高门之女未出阁时少有在外抛头露面,众人只听闻这位章家姑娘才貌兼全,个个目不别视,盼着能从那盖得严严实实的喜帕中窥得芳容。 章盈虽看不见周遭的情形,但从今早自家的热闹景况看来,宋家宴客只会多不会少。她谨记母亲的教诲,分寸不乱地拜堂行礼。 只是总归头一回,对姑娘家来说又是终身大事,她难免也有出错的地方。好在宋二郎体贴,凡事迁就引导,最后也算圆满礼成。 被陪嫁丫鬟碧桃送回房前,在一阵喧闹中,她听到门口的方向,有人扬声喊道:“五郎回来了!” 其余的言谈离她越来越远,她收拢心神,搀紧了碧桃的手往深广的庭院内走去。 小厮一声叫喊,院里拥堵的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外边。宏伟的朱门下,身形挺拓的男子自外阔步走来。 宋家男儿相貌均不差,这位宋五郎更是如此。挺鼻薄唇,玉质金相,概是这两年在外征战的缘故,清隽俊逸的面容染上些许凌厉之气。他一袭绛紫锦袍,倒显得与这满院喜庆的大红色相得益彰。 宋衡走出大堂,见来人后面露欣喜道:“五弟!”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人跟前,边道:“你怎么赶回来了?” 近年来西戎在边境屡屡挑起事端,两年前宋家两子领军出征,上月才传回我军大获全胜的捷讯。算着回程的日子,他应当是赶不及这场婚宴的。 宋长晏停下脚步,眉宇含笑地对宋衡行了一礼,“二哥大婚之喜,我怎能错过。” “都说行军在外,作风豁达,你怎愈发老派了。”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长高了,也稳重了。” 出门前与他差不多高,如今宋衡要微微踮脚,才能与他平视。 宋长晏不动声色地扫过他惹眼的婚服,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二嫂?” 一旁有人闻言笑道:“五郎,你二嫂早回屋了,你要见只能明早去了!” 宋长晏略为遗憾,“是我来晚了,没沾到喜气。” 他一抬手,身后的随从便捧着匣子上前,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串红宝石项饰。珠翠交错,夺目非常,引起一阵赞叹之音。 “行程匆忙,没来得及备礼。这是攻破敌军营帐时所获,据说曾是西戎王妃之物,便作为贺礼送给二嫂,祝二哥与二嫂白发偕老,恩爱不疑。” 宋衡命人接过,“五弟有心,那我替你嫂嫂收下了。” 寒暄过,他揽着人入座,“来,今日定要好好喝上几杯,看看这两年你酒量可有长进。” 兄弟二人离去,留院里的宾客窃窃私语。 一人满是好奇,“宋五郎得胜归来,军功压身,这英国公世子岂不是非他莫属?” 另一人道:“有军功又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庶出,宋家尚有两个嫡子,世子之位轮不到他。” “可惜了。”原来说话那人叹一口气,“也不知他是否定下婚事,我家小妹与他倒是登对。” “那你可得赶紧打听,如今想与宋家结亲的大有人在,晚了可没了。” ··· 相较于前院的觥筹交错,后宅清净许多。 坐在婚房的拔步床上,章盈总算能歇一口气。碧桃帮她整理衣摆,嘴上嘀咕道:“办完一场婚事可真累人,娘子腿都站酸了吧?” 章盈浅笑道:“左右一辈子不过一回,累也只累这一次。” 碧桃点点头,凑近悄声道:“不过姑爷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再累也值了。” 章盈脸上发烫,轻声嗔怪:“小小年纪怎么就习得油嘴滑舌的,若是被人听去了,背后该说我们没规矩了。” “是,娘子说得有理。”碧桃笑吟吟,话尾一转:“我听人说,英国公世子之位今年就会定下来,按嫡庶尊卑,也该落在姑爷头上,届时娘子就是世子夫人了。” 英国公世子本来已经立下,为长子宋源,可他出征时不幸阵亡,所以世子之位也就悬而未决。 “别瞎说,这里不比章府,说话做事需得谨慎些。”章盈手心发汗,素白的十指缴着前襟,不安地小声问道:“宋二郎,他可还与从前一样?” 世家女儿的婚事多半不由得自己,全凭父母做主。盲婚哑嫁,即便是男方品德有亏,为了家族的名声与前程,她们也多会选择忍耐,磋磨一生。 世间女子无不祈望能嫁得如意郎君,章盈亦不能免俗。 犹记三年前,她随父母离京省亲,途中曾搭救过兄弟二人。临别时,哥哥前来道谢,自称是上京宋家的二郎。青年温润儒雅,极具贵家子弟风度,匆匆一面便给她留下印象。只是不知几年过去,他是否依旧。 碧桃自幼跟着她,对她的心思了然,“娘子放心,我瞧姑爷好着呢。谦逊有礼,品貌端正,是上京最好的男儿。” 回想适才宋二郎的顾恤,一丝期冀涌上章盈心头,或许他真是自己的良人。 “这里也差不多了,你去屋外守着吧。” “是。” *** 隆盛的喜宴结束,宾客散尽后,已过戌时。 碧桃在门口站得双腿发酸,才看到远远走来两个身影。光影暗沉,离近后,她看清两人的衣着相貌,行礼问安:“姑爷。” 宋衡颔首,说话间带有几分酒气,不过言语温煦:“夫人可有进食?” 见他这般关怀夫人,碧桃心底对这位新姑爷不免又生出几分好感,答道:“不曾。” “都过了一日,该饿着了。”宋衡缓声吩咐道:“你既是陪嫁过来,定然是清楚她的口味,随人去后厨拿些点心来吧。” 屋外还有喜娘等人候着,这又是姑爷的寝屋,碧桃虽有些不放心,还是点头应下,跟着小厮去了后厨。 宋衡规整衣冠,正要推门进屋,便见长廊另一头,院里的管事行色匆忙而来。 他停下动作伫立在原地,等人走到身前,拧着眉头问:“怎么了?” 管事吴善瞧了眼周围的人,贴近主子耳畔,掩手小声说了几句。宋衡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瞧不出神情,听罢沉声道:“都这么晚,不见了,有事明日再说。” 吴善垂着头应道:“是,那奴才这就去回话。” 他走出几步,就被宋衡叫住:“罢了,在哪儿?” 吴善答道:“后院湖边的凉亭里。” 宋衡望一眼紧闭的房门,继而压下心中的不快,扭身快步往他所说的地方去。 门口的扰动又静了下来,恢复了最初的安谧。 章盈顶着盖头侧耳倾听了一阵,没再听到任何声响后,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松懈下来。 出嫁前母亲悉心教导过自己,所以今夜会发生什么,她是知晓的。册子上那些不加遮掩的画面浮光掠影般地闪过,她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克制住慌乱的心神。 只是不过一刻的功夫,突兀的开门声戛然而起,如暗夜惊雷,尤为刺耳。 章盈屏住呼吸,听着木门阖上,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对方走走停停,步履顿歇之时,屋内的红烛便会被灭掉一盏。脚步声到了里间,透过红盖头,章盈只能感觉到微弱的光线。 似乎仅剩两盏龙凤红烛了。 又是一暗,其中一盏熄灭,须臾,那人也走到了她面前。 盈盈长安 第2节 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喜帕遮挡,章盈视线只留下窄窄的一片。模糊中,连入眼的那点衣摆颜色花纹都不得辨别。 他久久不出声,章盈犹豫少时,启唇唤道:“二郎?” 先前她隐约听到碧桃喊过一声“姑爷”,门外有人守着,这个时候,料想除了宋衡外,其余男子也不得进来。 男人站在床前,垂眸细细凝视着她,锋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层厚厚的布料,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应当是满怀欣喜,期许地等人掀开这块红布。 可等的是谁呢?宋衡? 他心中嗤笑一声,喉间若有似无地回应:“嗯。” 短短一字,不辨音色。 得到回复,章盈非但没有心安,反而愈加发慌,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屋里除了他再无旁人,她挺直了脊背,维持着端庄稳重的姿势。 倏地,一只微凉的手探入了喜帕内,径直抚上了她的右颊。 与她的紧张不安相比,他显然更为从容自若。指背一寸寸划过她的眉梢,眼睫,鼻梁,最后停留在唇上。带着薄茧的指腹细细摹绘她的唇线,轻柔地松开她咬住的唇瓣,再拭干上面的湿润,涂抹匀净的口脂就此晕开。 异样的颤栗感随之而起,章盈略微往后一躲,避开他的触碰,“二郎,这不合礼数···” 遵照礼法,他们还应合卺结发,而不是直接到这一步。 话语还未说完,他原本温柔的动作陡然一变,不容违抗地按在她肩头,稍使力往下推。 章盈猝不及防地倒在柔软的被褥上,头上的喜帕因此上移,只堪堪盖住大半张脸,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唇。 饱满的双唇张开一条缝,还未吐出一言半语,就被牢牢封住。 柔软的触感让章盈瞪大了眼,宋二郎他怎会这般孟浪心急? 她慌忙想要推开,可手一伸出去,便被他一把握住,掠夺的唇舌也不复温和。 历来所受的教导以及母亲的嘱咐让她最后选择了顺从,她是他的妻,新婚之夜,理应如此。只是目不能视的感觉实在不好,既然他不介意,章盈空余的那只手缓缓往上撩起了喜帕。 阻隔消失那一霎,那只扣在她肩上的手一用力,将她整个身子翻转。待她视野明朗时,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的鸳鸯被。 动作间,她头上沉重的凤冠随着喜帕落在一旁,满头青丝松散,赤金花簪摇摇欲坠。颈下的盘扣松开两颗,凉气侵入,章盈趴在被上,艰难地开口:“夫君···” 身后的人短暂一滞,而后两指沿着她的领口,缓慢地将刺绣精美的衣襟拉下肩头。 后颈上的气息如烈焰一般撩热,章盈攥紧被面,“我想看一看你。” 话音落下,她肩上猛地一疼,是被咬了一口。虽然力道不算重,但白皙的肌理上还是泛起了一圈牙印。 这不寻常的举措要她心底一惊,极力想要转过身。此时,头上的花簪滑落,挽起的乌丝彻底散开,挡在她眼前。 片刻后,施加在身上的所有力道也骤然撤去。 章盈回首,来不及捕捉半点身影,就听见“砰”的一声,屋门紧闭。 她坐起身,只见昏暗的屋内,一只刻龙红烛孤零零地燃着。 第2章 章盈怔坐在床上,回想适才自己的举止,并未觉得哪一处有所不妥。 可既是如此,宋衡他又怎会直接离去呢? 思及此,她心中微恼,分明是他不顾礼数,连盖头都未掀就莽撞行事,最后却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凝神瞧了一会儿身下的红被,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 婚事劳累的不仅是她,他在前院待客想来也是倦怠至极,有的地方难免就顾虑不周。兴许这会儿也是有何要紧事,才会匆匆出去。 她释然开怀,夫妻之间理应相互体恤,这些小事自然不必计较。 端坐了一整日,章盈浑身僵痛。左右屋里也无旁人,衣衫和头饰也都被他弄乱,她索性平躺在床上,休憩片晌。 甫一躺下,周身的疲倦席卷而来,眼皮也沉得再睁不开。困顿中,她耗尽最后一丝心神想,她与宋衡,会成为一对佳偶么? 这晚,章盈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直到碧桃惊惶的嗓音在帐外响起。 “娘子,快醒醒!” 章盈猛地坐起身,晨光熹微,已是第二日了。她身上厚重的婚服昨夜不知何时褪去,眼下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床上也并无宋衡的身影。 睡前发生的事在脑海中回旋,难不成宋衡出去后没再回来? 她掀开红帐,疑惑地问碧桃:“怎么了?” 碧桃虽不算十分沉稳,可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若无大事,绝不会这般辞色。 “姑、姑爷,”碧桃话音颤抖,怛然失色:“他昨夜···” 章盈察觉出她的惊慌,压下不安温声道:“别急,慢慢说。” 闻言碧桃眼眶开始泛红,哽咽道:“姑爷他昨夜溺死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起雷,青天霹雳,突兀得让章盈不知作何反应。她愣怔地问:“你说什么?” “昨晚姑爷回房时,吩咐奴婢去拿些娘子喜欢的吃食。后厨里那些人手脚慢,奴婢回来后,发现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我以为姑爷与您已经歇下,便不敢打扰,一直守在屋外。谁知一直到今早上,才听到府上的下人说、说姑爷醉酒溺死在后院的湖中了。” 碧桃磕磕绊绊地说完,抬首时发现章盈已经面如白纸,唇上更无半点血色。她担忧地唤道:“娘子?” 章盈只觉浑身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脊背升起,耳目感官都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仿若做梦一般。她掐了掐腿,可痛感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生死之事,她自是经历过的,去岁还有族中年迈的长辈辞世。可那毕竟是寿终正寝,她虽悲痛,却能接受。 但宋衡··· 或许是两人刚成亲,他寻自己开心,才会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 章盈强扯出一个笑,“碧桃,是二郎叫你这么说的,对吧?” 碧桃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娘子···” 章盈眼前宛如弥散着水雾,还是颤着嗓音不死心地问:“可是真的?” 碧桃流泪答道:“是,府上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怎么会呢···” 章盈垂眸喃喃,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没了?她才嫁过来一晚,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难道就此阴阳两隔? 可他又怎会醉酒溺水?昨日这样的大日子,他身边定是少不了随从跟着,即便是醉了也总不至于落水。 她霍地想起了什么,抬起眼,“你说他是醉酒?” 碧桃颔首,“许是待客,昨日姑爷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然有些醉了,只是他为何还会夜半去湖边···” 碧桃还说了些什么章盈已经听不清了,一件与宋衡的死同样叫她震惊的事击溃了她所有的神智。她清楚地记得,昨夜攫夺她的唇舌,喷洒在她后颈上的气息,无半点酒意。 如果不是宋衡,那他又会是谁? 是前来道贺的宾客?又或是宋府中的人? 章盈双眼抑制不住地浮起一层泪,指尖陷入掌心,朦胧中看见前方的烛台上,那只红色龙烛已经燃烬,徒留半截凤烛茕茕孑立。 她心下了然,难怪昨夜那人会熄灭灯盏,他根本就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心疼不已,“娘子,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不如派人捎话回章府?” 章盈摇摇头,她已经嫁到宋家,总不能一味依赖娘家,遇事躲着不见人。她收整思绪,道:“你先替我找件素色的衣衫,我去看看。” “是。” 碧桃转身打开衣柜,面上的第一件便是套水红色的衣裳,原本是今早新妇敬茶时穿的,如今是用不着了。娘子带到宋家的衣裳虽不算明艳,可大都得体雅致,她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最底下寻到一套月白色的交领衫。 简略地梳洗过后,两人出了房门,在方嬷嬷的引路下往国公爷的院里去。 方嬷嬷是宋衡院里的管事嬷嬷,打小看着宋衡长大的,此时一双眼哭肿得有核桃那么大。悲痛至此,她仍不忘看顾章盈,边走边给她细说府中的现状。 “公爷共五子一女,除三爷和五爷,其余都是夫人所出。夫人近年来身体不好,现下恐怕更甚,烦劳二奶奶您待会儿多劝劝她。”说完,她又道:“二奶奶您更是如此,日子还长,千万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章盈对宋衡的死固然忧伤,但更多的是惋惜,遗憾他在大好的年华就此消逝。她低声道:“多谢嬷嬷。” 出了院门,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到了她们跟前,男子行礼道:“可是二奶奶?” 方嬷嬷道:“是,陈管家有何事?” 陈管家对章盈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想必就是为了宋衡之死了。几人不敢怠慢,加快了步子。 一路上,章盈看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撤下喜庆的红饰,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黑白灯笼绸带。有人留意到她,匆匆瞧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忙手上的活。 他们或许是在好奇这位新入府的少奶奶,又或许是在可怜她。 一刻钟的功夫,他们便进了主院。 前厅里一片肃寂,左右站立着四五人,正上方的太师椅上,一位四旬妇人以帕掩面,不住地抽噎,一名年轻的女子服侍在侧,低声宽慰她。 迈进屋,陌生的视线便都投了过来。 议亲时,章盈是见过国公夫人李氏的,雍容华贵,极具气度,与眼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走上前,斟酌片刻后道:“母亲。” 李氏抬头看了一眼未施粉黛,却难掩其色的新妇,适才止住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衡哥儿若是在,郎才女貌,该是如何一副般配好景! 章盈张了张嘴,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匆忙,有人前来。她侧身站到一旁,让开了李氏的视野。 来人似乎身量颇高,步子也大,三两步便到了屋中央,语气满是惊急:“母亲,二哥他···” 话未说完,就被李氏严声愤然打断:“跪下!” 章盈微低着头,闻言心下一惊。他叫的是二哥,那这人也就是公爷之子,大庭广众之下屈膝下跪,多少有损体面。 只是李氏为何要对他如此疾言厉色呢? 屋里阒然无声,宋长晏稍作迟疑,顺从地撩袍跪下,“是儿子回来迟了,母亲息怒。” “住嘴!谁许你叫我母亲的!”李氏的怒意已是极致,一手将桌上的茶盏拂了下去。 清脆的碎瓷声引发一阵惊呼,章盈闻声望去,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闯入眼帘。不远处的男子一袭墨竹白袍,玉冠束发,身躯直挺地跪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盈盈长安 第3节 他半低着头,额角被碎瓷片划破一道口,渗出些许血迹,衣袖下的手背发红,应当是被茶水烫伤了。这般狼狈,他却神色沉静,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忿。 李氏怒气未平,呼吸急促地指责他:“宋长晏,你在西疆害死源哥儿,一回来衡哥儿又死于非命,你胆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竟还有脸来见我!” 两年前宋家有两子出征,宋大郎宋源作为主将,出征不过一载便传回了战死沙场的噩耗。宋长晏接任其位,屡立奇功,最后领兵凯旋,这叫她如何不怀疑! 艰难地过了一年,她哀恸稍减,可他归府的第一日,二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淹死了,他若逃得了干系,她绝不相信。 宋长晏垂首恭敬回道:“母亲难过,要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戕害手足的事,长晏断没有做过。” “没有做过?”李氏冷笑一声,“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真与你那狐媚的娘一个德行!” 宋长晏平和的脸上这才有了波澜,仅是一瞬,那些异样的情绪便隐灭不见,似是从未出现过。他缓缓抬起头,话音清晰入耳:“儿子的确没做过。” “你!” 李氏气涌如山,眼见就要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去,章盈离她较近,眼急手快地止住,“母亲消消气。” 花瓶不比茶杯,若被伤着,可不单是划破一条口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李氏甩开章盈的手,站起身直视宋长晏,绷紧脸道:“好,你既说你没做过,那我们便去官府查个明白。”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宋长晏的随从谭齐率先跪下替主子辩解:“夫人明鉴,大爷殒阵之事确与五爷无关,数万将士均可为证。至于二爷之死,昨日我与五爷午膳后便去了周将军府上商谈要事,今早才收到消息匆忙回来,昨夜府里发生的事又怎会与他有干系。”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劝阻,总归是一家人,在府里吵闹事小,要真惊动了官府,伤的是宋家的颜面。 李氏的幼子宋允默附和道:“是啊,母亲,五弟从小就和二哥亲近,从前在外时更救过他的性命,又怎会害他呢?” 方嬷嬷也跪下劝:“夫人,报官实在有损国公府的名声,您三思啊,不如细细查问过下人,再做决断。” 偌大的前厅立时乱做一团,唯跪立在地上的人不为所动。 章盈耳中充斥着不同的声音,粗略听完,她也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 地上跪着的,便是宋五郎,论长幼高低,她也该唤他一声五弟。 第3章 “都给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严不可拂:“府中何时轮到你们当家做主了!” 顷刻之间,众人噤声,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长晏身上,不容置喙道:“报官。” 话音落下,一道凛然浑厚的声音自屋外响起:“都在吵些什么!” 语气这般,章盈想,这应当就是她的公爹宋晋远了。 一家之主现身,周遭似乎更静了。待他进屋后,章盈随着众人唤了一声“父亲”。 宋晋远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因丧子饱受打击。他环视一圈,见章盈后,缓和神色应道:“嗯。” 转而瞧见地上跪着的宋长晏,他皱眉沉声道:“这样跪着像什么话,都先出去。” 李氏愤然地撇过头,不再言语。 宋长晏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场闹剧至此告一段落,屋里的人相继离去。 宋晋远摒退下人,沉着脸坐到一旁,“府中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 “添乱?”李文茵猛地扭过头正对他,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担心官府查出什么,坐实了你那宝贝小儿子的罪名?” 宋晋远侃然正色,“你这副样子,可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为轻蔑,“原来公爷还记得我的身份?我还以为当初你和那个贱人生下这个孽种的时候,你就全然忘了我这位原配夫人了呢。” 眼见她说话愈发没有分寸,宋晋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不是与你吵架的。长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军府中,衡儿的死,我会派人查个清楚。只是这事不可惊动官府,否则传出去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顾及宋家的脸面,一忍再忍。宋晋远,我告诉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长晏有半点牵涉其中,我定会要他为我儿陪葬。” 宋晋远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胜回朝,饱得圣誉,外面有多少人眼红这宋府,你把事情闹大,岂不是给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泪,默然不语。她亦是高门大户出身,他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至情至爱,是最由不得人讲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足以捣毁一个母亲所有理智。 宋晋远继而道:“你放心,衡儿死得蹊跷,我会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抚她,别叫她在这儿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后所见的管事吴善失踪,如此种种,只一句意外属实过于牵强。可逝者已矣,宋章两家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这桩亲事交好,断不可因此生出隔阂。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经将素白的丧服备好。灵堂置办完善,章盈作为遗孀,自然要换上的。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红白之间,不过一夜。 沐浴时,碧桃一如往常地为她宽衣,褪到里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么,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爷外,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碧桃摇摇头,“我从膳房回来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到旁人。府里规矩严,到处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门外,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那其余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见着什么人了?我待会儿下去帮你打听打听。” 章盈沉默少时,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你打听的时候谨慎些,别让旁人察觉。” 碧桃应下,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想到她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开口道:“娘子,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你吃些再去吧。” 章盈轻轻点头,“你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碧桃出去后,她抬手解开衣带,迟疑片时,拉下了衣襟。 白皙的肩头上,那个残留的牙印,赫然在目。 本来也不算用力,过了一夜,更是无半分痛感,可章盈却觉得那些痕迹似是烙上去一般,连带着那块肌肤,烧灼发疼。 她匆促地脱下剩余的衣衫,迈进浴桶,整个身躯浸入水中。 杂乱的思绪如热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有宋衡迎她下轿时的轻喃,有拜堂时周围宾客的语笑喧哗,有李氏当着众人愤恨的指责,还有那声低沉的“嗯”··· 她将脸埋入水中,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余待嫁时,父亲对她所说的一番话:“盈儿,即便是嫁人了,你身后仍站着章家。荣辱与共,你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到章家每一个人。” 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殆尽,她抬起头,屈腿抱膝。 昨夜那人绝非善类,若不是她警惕几分,还不知后果会是如何。只是如今宋府忙做一团,这事又极容易损毁清白,忖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想办法与母亲见一面,再做打算。 *** 繁忙的白日过去,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文茵哭得险些晕厥,众人连忙将她送回了主院。 章盈心事重重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抬头,才发现灵堂里只剩她一个人。万赖俱寂,空敞的屋里回荡着雨声,周遭顿时有些冷凄。 虽然自幼被教导着不可失仪,可她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大事,眼下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安。 她环顾四周,轻唤了一声:“碧桃?” 屋门大敞着,夜雨潇潇,无人回应。 她撑起跪得发僵的腿,缓步向外走去。临近门口,一阵风忽地刮过,满堂亮烛尽数熄灭。仅凭着外面廊下挂着的灯笼,原本还算明亮的室内立时若明若暗。 章盈心里发怵,脚下步伐加快。当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她分明听到了身后有异响。旋即,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揽了起来往里面走。 巨大的恐慌随即笼罩而下,章盈惊呼出声:“啊!” “你是谁?”她扑腾着离地的双脚,不管不顾地拍打腰间的手,纵声呼喊:“放开我!来人!碧桃!” 钳住她的人了无惧意,慌乱中,她仿佛还隐约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似是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章盈蓦地想到了昨夜潜入婚房那人,那个恶徒,与身后的人定然是同一人。 只是她的呼救没得到任何回应,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求助无望,章盈只得强作镇定地对身后人道:“你、你究竟是谁?你知道我的身份,若今日冒犯了我,我爹娘定不会放过你!” 她软绵绵的威吓毫无震慑力,他又笑了一声,不停歇地走到香案前,一挥手拂落了上面放置的东西。 噼里啪啦一通响后,章盈被掼在台面上,脊背抵着坚硬的桌案。她抬眸望去,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大概的轮廓。 “来人!救命!”她带着哭腔大叫,泪水沿着眼角滑入鬓发。 高大的身躯由上而下凝视了她半晌,继而缓缓压下,直至鼻尖相触。 “你想要谁来救你?”他开了口,靠近她耳边道:“这里除了你我,可就只剩躺着的宋衡了。” 他话音空灵不实,明明已经字字入耳,但章盈却又仿若听不清他的音色。只有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既凉如蛇信,又滚烫如热火。 章盈被他说的话骇得毛骨悚然,一手攥紧衣襟,闭眼竭力推开他,“不要!” 这句话喊出后,她猛地睁开了眼,所见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灵堂里仍旧通明光亮,屋外的雨也早已停息,香案上的东西更是整整齐齐摆放着。 方才那不过都是一场梦。 涣散的视线凝聚,汇集到一处。 章盈揪住领口喘着气,水润的双眸呆呆看着跪在对面的人。冷峻如松,清润似玉,以平静柔和的目光回望她。 她肩上一动,是碧桃正在为她披衣。 碧桃低声道:“适才娘子靠在案边睡着了,夜里凉,我就去取了件衣裳来。” 听完她的话,章盈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褪下披衫,“不必了。” 有外人在,她怎好守着灵都这般娇气。 胸腔内的心犹在急剧跳动,梦境中的一切尚令她心有余悸。她跪直身子,掩下醒时的窘态,略有些不自在道:“五弟。” 与她相对而跪的人,是宋衡的五弟宋长晏。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铜盆,里面燃着纸钱。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章盈得以看清他的正脸。 他模样神态与晨时在主院那一瞥别无二致,连衣裳都未换过,额角的伤似乎没多做处理,小小一道口突兀扎眼。 约莫是在高门长大,又出门历练过的,他身上带有一股说不清的绝俗气度。 她曾听父亲说过,出战过的将军都会有一股肃穆的煞气,那是经历多了生死所浸染上的。但宋长晏身上却并未表露,反而,他更像一位典则俊雅的文臣。 盈盈长安 第4节 她不合时宜地想,宋衡与他是否会有几分相似呢? 迎着她的眼神,宋长晏开口问道:“可是我惊扰了二嫂?” 章盈愣了愣,摇头道不是。 宋长晏继续烧纸的动作,解释道:“原不应该这时候来的,只是白日里母亲在,我又想送一送二哥,二嫂勿怪。” 回想起那剑拔弩张的一幕,章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抿唇道:“母亲忧伤过度,所说的话五弟你别放在心上。” “我自然体谅,二哥之死,也希望二嫂节哀。”宋长晏未表露出对李氏的不满,顿了顿,继续道:“今日多谢二嫂出手相劝。” “五弟言重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垂下眼看着铜盆,修长的手指将一片片薄纸扔入盆中。火焰摇曳,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须臾,他放下手中的纸钱,“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他站起身离开,银白的身影不久便融于夜色中。 第4章 未几,主院便派了人来,请章盈回屋歇息。 郑嬷嬷早在清安院口挑灯守着,看到两人归来,忙上前帮着收了伞,“娘子可算回来了,外边儿这样冷,当心凉着了。” 郑嬷嬷原是章盈母亲程氏身边得力的人,程氏挂心女儿嫁人后受委屈,便将她差给了章盈,随着一起到了宋家。 章盈笑道:“嬷嬷多忧了,我哪有这么娇弱。” 郑嬷嬷顺手搀着她往屋里走,“还说不弱,娘子你脸都冻白了,赶紧喝碗姜汤压压寒气。” 因那场噩梦,章盈出了一身冷汗,湿粘的里衣贴在身上,极不舒适。一碗热姜汤下肚,整个人才暖和起来。 郑嬷嬷躬下身替她揉腿,低声开口道:“娘子要打听的事,老奴探了个大概。” 章盈神色动了动,放下碗对碧桃使了个眼色。碧桃心领神会,出去屋门口候着,谨防隔墙有耳。 “嬷嬷坐下说吧。” 郑嬷嬷依言坐在她对面,温声问道:“娘子可是昨夜见到了什么人?” 听着她关怀的话语,章盈犹觉是母亲出现在眼前,心安定了不少。她抿着唇,艰难地道:“是,昨晚曾有人来过婚房。” 她这副神情,可想来的定然不是良善之人。 联想到昨夜宋衡的死,郑嬷嬷大骇,倏地站起身,伸出手仔细在她身上摸索,担忧不已问道:“娘子可有哪受伤?” 章盈抬脸望着她,眼角泛光,微微摇头,“我没受伤,他在房中停留不久便走了。起先我以为是宋二郎,可今早问过碧桃后,才知不是他。嬷嬷,我就想问问,昨晚可有人见到那是谁?” 她往前十余载太过顺遂,鲜少遇到这般困况,接踵而来的变故和广硕复杂的宋宅,像一只锯齿獠牙的猛兽,快要将她吞噬。她所有的修养,正在一点点被消耗殆尽。 郑嬷嬷抚着她的背,掌下的身躯单薄,算下年岁,她也不过才堪堪过了十七。 “我今日在院里的婆子那旁敲侧击了一番,她们说昨夜除却中途有一刻去拿坏了的喜秤,其余时候都在门口。”郑嬷嬷猜测道:“莫不是姑爷他回来过,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听了她的话,章盈明白,无论那人是故意支开了下人,还是钻了空子,都没有留下线索。她颓然道:“不会,碧桃说他喝了很多酒,来的那人身上没有酒味。” 这样难堪的事,章盈没有细说,郑嬷嬷也就没多问。幸而那人未曾在房中久留,想来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在后宅几十年,经历过太多,觉得此事多为不怀好意的小厮趁机之行。 娘子初嫁至此,贸然告诉国公爷绝不是上策,稍有不慎便会留人话柄,有损娘子的名声。 郑嬷嬷凝神思索一阵,道:“这事娘子不若明日见了夫人再做决策。” 章盈眸色一动,“母亲她要来?” 国公爷接连丧子,便吩咐过宋衡的丧事一切从简,仅让宋氏族人前来吊唁。章盈的父亲虽也来过,但当着一众宋府的人,也只是稍稍和她说了几句场面话,若是再想见他们,应当是要等自己回门那一日的。 “夫人得知姑爷的死讯,差人递来了口信,说是想进府与娘子见一面。”郑嬷嬷话尾一转,“只是下午时,这府里便开始戒备,各个门都有人把守,轻易进出不得。要见,恐怕得娘子出府。” 章盈讶异,即便是办丧事,也不至此。严防死守,更像是监视府中的人。她不由得想到了婆母李氏今日的歇斯底里,她不相信宋衡是意外身亡,甚至还要交由官府处置。 “嬷嬷,你对府中的人可了解?婆母似乎对宋五郎颇有怨言。” “早上的事,我也听下人们说过一嘴。”郑嬷嬷颔首,将事情的因果缓缓道来:“宋夫人原是士族大家出身,虽然后来没落,但这样的门第,最看重的便是规矩礼法。传言李氏之女择婿有一条便是不可纳妾。” 听到这,章盈大致分晓,“所以因为五郎是妾室所生,才引得婆母不满。” 郑嬷嬷道:“若是寻常人家女子便罢了,听说那女子来历不甚光彩,家世又极为不堪,落到宋夫人眼里,可不就在驳她的面?后来李夫人一怒之下,便将自己的一个婢女也指给了公爷做妾,也就是四郎的生母。” 章盈默然,她家中也有两房姨娘,但远没有宋家复杂。她有些不解,为何明明是男子三心二意种下的因,最后却都是女子饱受苦果,连带着她们的孩子也要遭人轻视。她继而问:“那宋五郎在府中处境岂非艰难?” 如此,由怨生恨,李氏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郑嬷嬷道:“这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府里的下人都说,五郎性子谦和,待人温厚,极受人待见。他与二郎也的确是连枝同气,不像是会做那作孽之事的。” 说了那么些话,夜已经深了,她看着章盈憔悴的面容,问:“那娘子明日可要去见夫人?” 章盈从思绪中抽出神,“要如何出去?” “后门值守之人是我的同乡,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可以让他通融一下,明早趁着人少出去半个时辰。” 章盈眉梢染上喜色,“嬷嬷,我去!” 郑嬷嬷神态随之舒缓,“那娘子早些歇下,我去打点。” 她叮嘱过便出门,唤了碧桃进屋服侍。 沐浴过后,章盈走出屏风,见碧桃在妆奁中不停翻找。她上前问道:“碧桃,你在找什么?” 碧桃皱着眉回道:“娘子你昨日戴的那支赤金花簪,那可是夫人特地从她的陪嫁中选出给你的,不知哪儿去了。” 章盈忆起昨夜,垂眸开口道:“床上可有找过?兴许落在上边了。” 碧桃:“今早收拾床铺的时候没看到啊。” 章盈适才积存的喜悦一扫而尽,沉默半晌后道:“别找了,就当丢了。” “哦。”碧桃不解其意,还是乖乖答应。或许是姑爷之死打击太大,娘子这一整日都十分低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从一旁取出一个匣子,“娘子,这是方嬷嬷送来的,说是五爷的贺礼,我看着好看得紧,您不如戴着试试看?” 章盈抬眸看去,匣子中是一串精致夺目的项饰,即使她也从未在京城中见过这样珍贵好看的。 她脑海中浮现灵堂里那位清俊有礼的小叔,他这番心意,或许与二郎确是兄弟情深。 第5章 寅时末,天还未亮。 经过一夜值守,门口的侍卫已是疲惫不堪。陈二打了个哈欠,掏出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冲对面的另男子扬了扬下巴,“来一口?” 男子左右看了一眼,犹豫道:“这不大合适吧?” 陈二又喝了一口,“少喝点儿,权当解寒,再过半个多时辰就换值了,你还怕误了公事不成。” 他说完将酒囊一抛,男子稳稳接住,“也是,有陈哥在,我还怕什么。” 两人闲谈几句,陈二眼尾瞥过一个拎着灯笼走来的身影,他横过刀拦住去路,“站住,是哪个院的,这时候出去?” 府里操办丧事,偶有下人出门采买送讯实属常事,但都得详问过才放行。 身段纤柔的小丫鬟低头,答道:“奴婢是主院的,夫人身子好些了,派我去李府报个平安,以免李老太爷忧虑。” 她说完握着牌子递给陈二查看。 陈二翻来覆去细看几遍,又多盘问了几句,才松手放人。他正言厉色道:“快去快回,不可在外滞留。” “是。”丫鬟诺诺应道,接过牌子出了府。 “陈哥,你这也太谨慎了些,主院的人可开罪不起。” “嘁,若她拿的不是主院的牌子,我还不放出去呢。” ··· 随着两人的对话离自己愈来愈远,章盈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踏着夜色快步往郑嬷嬷告诉自己的地方去。 一辆马车远远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一喜,小跑着过去。 前头赶车的仆从看清来人样貌,急忙下车放置垫脚,边低声对车里人道:“夫人,娘子来了。” 车帘自内被撩开,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典雅婉约,眉眼与章盈有五分相似,“盈儿。” 章盈搁下手里的灯笼,进入车厢后便一头扑进程氏的怀里,鼻头泛酸地唤了一声:“阿娘。” 程氏心疼地擦干她额角上的细汗,“娘在这儿。” 不过分别一日有余,她却觉得似是过了许久,怀里的女儿也像是瘦了一圈。她有些自责道:“都怪娘,没有给你寻到一门好亲事。” 章盈摇摇头,“这怎会怪您,谁又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程氏叹一口气,她本就不愿把女儿许给宋家的。 两家不咸不淡处了这么些年,宋家突然来求亲,显然是有求好之意。别的倒无妨,只是国公夫人李氏太过强势,虽近年有所缓和,可盈儿性子随了自己,遇上她恐怕讨不了半分好。 她不想答应,却拗不过夫君。 眼下出了这事,程氏越发悔恨,“我会劝劝你父亲,让他和宋家商量,看往后能不能将你接回来。你还年轻,总不至于就这么守一辈子。” 章盈抬起身子,明净清澈的双眸看着母亲,“阿娘,既然已经嫁了,我留在宋家也无妨的。” 议亲时父亲母亲就曾起过小小龃龉,她不想母亲为难自咎。况且她身为章家的女儿风光出嫁,如今夫家遇事,她便立即想着抽身,于情于理都不合宜。 程氏默然少顷,才问:“在宋家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章盈眸色瞬时黯淡,素白的脸如叶上凝集的秋霜。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阿娘,我有些怕···” 天畔抹上一层淡青,街边零星亮起几片窗扉,隐约还能听到勤苦早起的商贩开铺子的声音。 临近传来的“吱呀”一响,才惊醒了深陷惊愕之中的程氏。 若不是仆从提醒那句“夫人,天快亮了,娘子该走了”,她险些就要开口让女儿随她回去。 “还有,婆母认定宋二郎的死与宋五郎有关,还说当初在外征战的宋大郎之死也与他有关。” 章盈思忖片刻,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她莫名有种直觉,若宋衡真是遭人残害,那凶手与进婚房那人脱不了干系。 宋五郎?程氏心中一动,“可是最近得胜归来那位?” “是他。” 盈盈长安 第5节 程氏道:“盈儿,你还记得从前来我们府上书塾求学的贺家三郎?” 章盈回想道:“知意哥哥?” “嗯。”程氏点头,“他后来在军中谋了个差事,两年前也一同去出征西戎。宋家的事,或许他也清楚些,不若问问他。如果宋家子弟当真有那等恶行,我断不会答应你继续留在那儿。” 车外又催促了一声,章盈应下母亲的话,便起身准备离开。 程氏忍住快掉下的泪,不住叮嘱:“晚上让碧桃或是嬷嬷守在房里,别一个人睡。” 章盈对她笑了笑,“知道了,阿娘。” 回去时已不用灯笼照路,她沿原路匆匆折返,离后门几丈远时,猝尔停下了脚步。 门口值守的已换了一批人,那位陈大哥不见踪影。 她算了下时辰,还未到换值的时候,他们怎么提前了? 章盈攥紧了那块伪作的牌子,手心发汗。她一身下人装扮,没了熟人相助,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混进府。 四周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天再亮些,恐怕她不在院中的事就会被人发现了。 她低头盯着熄灭的灯笼,深思苦索应对的法子,连渐近的车轮声都未曾察觉。 不如就这么摆明身份进去? 章盈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身后俄然响起一道低沉却又温和的嗓音:“二嫂?” 她手里的灯笼一抖,回首看去,黛帘马车停驻在近处。 青年一手揽起窗帘,神情疑惑地与她隔街相望。 当场暴露,章盈心虚不已,说话少有地磕绊起来:“五、五弟。” 可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光线朦胧,离这么近,他若是不开口,她都不一定能辨别出他是谁。 宋长晏视线往下,大抵看清了她的装扮,又转眼望了望后门,出声询问:“二嫂是要回府?” 不待章盈回答,他又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二嫂不如上车与我一起进去?” 章盈略微诧异,他这是要替自己解围。 眼下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多谢五弟。”她点头应允,拎着灯笼走过去。 宋长晏含笑放下帘子,朝车前吩咐一声:“谭齐。” 谭齐意会,下去伺候着章盈上车。为避免被人瞧见,人上来后他就合上了车帘。 车厢不大,没有掌灯,厚实的车帘盖上后昏暗一片。 章盈空余的手掌抚着车壁,因担心触碰到小叔,躬身小心摸索着挪动往前。 忽而她手中的灯笼杆一动,宋长晏握住了木杆的另一头,引着她坐下,“二嫂,这里。” 狭小的车厢中,章盈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与常在父亲兄长身上闻到的不同,似乎更为清雅些。她从未与外男共乘过马车,现下不免紧促,紧靠着木凳的另一头又道了一声谢。 而小叔也回了一声不必。 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错,不说话时尤为凸显,加剧了章盈心中的窘迫。 短短一夜,小叔就已经两次见到她的丑态了。 既然已被发现,她索性问了出口:“五弟,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宋长晏答道:“昨晚连夜去了躺军营,方才回府路上见到了章夫人的马车。” 言至于此,也不用他详说,章盈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这番不得体的行径,却听他继续道:“二哥突遭横祸,原该请章大人章夫人来府上与二嫂相见的,兴许是太忙,礼数不周,我在这替父亲母亲给二嫂赔个不是。” 章盈闻言愣住,他一席话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自己的窘境。她难免生出不少好感,“五弟言重了。是我有急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与母亲见上一面。” 宋长晏轻答一声,便让谭齐开走。 车身一动,章盈右腿跟着晃了一下,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了身旁人。她悄然并拢腿,抓紧稳住身形。 黑暗隐去一切,包括她的跼促,以及宋长晏的从容。 马车很快便到了后门,正如昨夜郑嬷嬷所言,府中的下人对宋长晏极为恭敬,搜查的语气十分和缓。 “谭哥,车里的可是五爷?” 章盈发慌,担心侍卫要掀帘搜查。 宋长晏捻起一角,“是我,昨夜公务繁忙,现在才回来。” 侍卫赔笑道:“既是五爷,便不用查了,您赶紧回去歇着。” 宋长晏笑了笑,“你们也辛苦了,下值后去吃顿好的。” 他这厢话落,前头的谭齐随即丢了一袋银子出去,“五爷赏的,可别说出去。” 侍卫一手接过,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五爷!” 如此,马车便顺利进去,无人知晓里面还藏有一人。 进了后院,宋长晏微低下头,小声道:“我的马车不便去二哥的院子,不如二嫂就在这下?”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耳边,章盈偏过头,“好。” 她匆忙中不忘道一声谢,手忙脚乱地下车回了清安院。 院门口,郑嬷嬷正焦急等待着,看见她的身影,如释重负地上前接迎,“娘子可算回来了,陈二刚才来院里说,换值的人提前来了,还没有等到你,担心出事。” 进了屋,章盈总算松懈下来,苦着一张脸道:“嬷嬷,被人发现了。” *** 女子轻盈的身姿转过院角,无意拂动边上的海棠,树梢悠荡,半晌后才徐徐停息。 谭齐立在马车旁低声道:“主子,听说公爷昨日便派人去周将军府打听过,现在府中这般警备,恐怕他也怀疑二爷的死和你有关。” 宋长晏收回视线,神情冷了下来,淡然道:“怀疑又如何,难不成他们真能查到我身上。” “属下是担心夫人忧伤过度,做出对您不利的事。” “有什么好忧伤的。”他漫不经意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谭齐噤声,又听他继续问道:“宋衡院里那个管事如今在哪儿?” “城门口有人搜查,他现躲到了勾栏中,我们已经派人盯紧了,随时可以拿下。” “先按兵不动,别让他落到旁人手里。” 谭齐应了一声是,又问:“宋衡之死,恐怕也会损害宋章两家的联姻,我们可要从中推波助澜?” 宋长晏微微摇首,不以为然道:“你太小看章泉那只老狐狸了,与前程相比,一个女儿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 “那不如···” 谭齐话语点到即止,意思却再明显不过。章盈作为章家的嫡女,如果在宋府出了什么差错,或伤或死,章泉总不会无动于衷。 宋长晏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位二嫂的模样,温眸善颜,纯良宽和,比他曾在猎场中猎捕的小鹿还要无辜无害。 可惜了,他的二哥没那个福气。 “不急。”他缓缓开口,语气笃定:“她不会在宋家待很久。” 谭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主子说过的话向来都有把握,他毫不存疑。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陈二可要处理掉?他似乎是章家的人。” 若不是他们暗中示意提前换岗,章盈没准早已进府了。 “不必了。”宋长晏对其余人兴味索然,退回车中闭目倚在车壁上,脸上显露出几分倦色,意味不明道:“二嫂在这孑然无依,总要给她留个帮手。” 第6章 换下那身下人衣裳后,才卯时出头。 郑嬷嬷处理掉衣物和假牌子,郑重其事地问章盈:“娘子适才说被发现了,是被谁发现的?” 章盈这才想起下车时太过慌忙,忘记恳请五弟替她保密了。不过她乔装出府被识破,哪里还有脸面说这样的话,再者他在车上那一番言辞,应当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她将母亲所交代的和路上遇到宋长晏的事大致讲了一通,“···宋五郎他倒是极为有礼,我想他不会告诉旁人的。” “娘子就是太心善,哪个恶人会将坏心眼挂到脸上。”郑嬷嬷叹气,“不过我听说贺家郎在征战时是副将的身份,两年相处,总该对他有所了解,往后找机会向他打听打听。” 章盈听着她的口气,笑道:“这不是还有嬷嬷么,我心软,还倚赖您多教教我。” 郑嬷嬷也忍不住笑了,满口宠溺打趣她:“娘子随了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心狠不起来。” 温良赤诚本是再好不过的品德,只是在这大宅之中,却也最无用。 章盈道:“那便不狠心了,像我阿娘一样,不好么?” “在家里自然好,可到了这儿,还不知会吃多少亏,一家主母哪是那么容易当的。” “婆母尚年轻,况且上头不是还有一位大嫂么,执掌中馈的事也轮不到我。” 郑嬷嬷叹息,只道:“世事难预料。” 罢了,只要有她在一日,她便会悉心护着,慢慢引导。 用过早膳,章盈便带着碧桃赶去主院。 时辰尚早,府里廖无几人。途径后院,迎面而来的人令她诧然。 宋长晏停在她身前几步远,垂眸拱手问候:“二嫂。” 他身上带有淡淡的香烛味,前来的方向又是主院,想来是一回府就去了灵堂。与之相较,她这位妻子反倒没有那么费心。 她低头委身回道:“五弟。” 马车内看不清对方,她尚觉羞愧,眼下照面相对,这点惭怍便有些藏不住了,悄然染红了耳垂。好在他没有多言,直身错开她继续走。 章盈暗自松了一口气,眼尾却瞥见他又停了下来。 宋长晏立在她肩侧几寸的距离,用仅容他们听见的话音道:“二嫂放心,先前那事,我不会对旁人提及的。” 他这句话入耳,章盈安心不少,然而也愈发自惭了。若遇到的是寻常方正重礼之人,兴许会对她的行径颇为不齿,绝不会像小叔这样帮她。 她轻声道:“多谢。” 盈盈长安 第6节 今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道过多少次谢了。 “不必。”宋长晏也依旧这样答,继而又道:“值守的人我都相熟,二嫂下次若还想出去,可以直接来找我。” 章盈略为惊讶地扭过头,恰巧对上他诚挚的目光。 宋长晏不再多停留,大步离去。 章盈继续往前,心底的困惑逐渐加深。 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他们不过才见过几次,难道仅是因为叔嫂这层关系么? *** 丧事即便再从简,也少不了折腾几日,结束后,章盈也消瘦了不少。 当日傍晚时分,主院便来人递了消息,说让她去主院用膳。 身为儿媳,她自是不敢怠慢,早早便起身前往。到了主院正厅,府里的长辈都已坐好了。 国公爷和夫人端坐上方,大嫂庞氏则站在一旁,看样子是在特意等她。 章盈心下一动,面色不改地行礼问安:“父亲,母亲,大嫂。” 李氏颔首,淡淡道:“嗯。” 她憔悴得厉害,端庄的仪态半分盖不住愁容,但眼神恢复了不少以往的威严。她抬起眼皮往旁一睇,下人便利落地端着东西上前。 一人将柔软的蒲团置于章盈身前,另一人则托着两杯茶盏。 章盈这下明了,是要她敬茶。 李氏开口:“这杯茶原本早就该喝了,只是···”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算是把礼数周全吧。” 章盈不禁想到了母亲说要接她回去的话,遂又当即抛舍。都已到了这一步,尘埃落定,也不差这杯茶了。 她依言跪下敬茶,一人圆了这道礼。 李氏命人扶她起来,勉强露出一个笑,“这几日你劳累了。” 章盈道:“儿媳应该的,远不及父亲母亲劳累。” 李氏又使了个眼色,这次呈上的,却都是些贵重之物。 李氏道:“我身子毛病多,常有不适,府中后宅之事需得交由你了。” 看着托盘中的对牌、钥匙和账簿,章盈惊愕,稳定心神道:“多谢母亲厚意,只是儿媳尚且年轻,经验浅薄,恐难当大任。” 她分明听嬷嬷说过,李氏身子不好后,后宅之事便是大嫂庞氏在打理,怎会突然交给她? 李氏看一眼身旁的大儿媳,道:“并非全部都要你管。东院仍由你大嫂掌管,你掌事西院。是辛苦了些,凡有不懂的,你多向大嫂请教便是。” 她语气不容商量,话已至此,章盈不得不应下,让碧桃收好东西。 要紧的事交待完,国公爷和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落座用膳了。 饭菜清淡,章盈亦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 回了清安院,碧桃随即去小厨房端了一盘枣泥酥,“娘子在主院就吃这么点儿,再填填肚子吧,否则入睡后该饿了。” 章盈瞧着以往喜欢的点心,没了食欲,“嬷嬷说得真对,世事难预料。” 碧桃也是不解,“为何夫人会让您来掌管中馈?是嫌大奶奶做得不好?” 庞氏贤惠,名声在上京极好。章盈想了一路,才隐约摸清了个中缘由。 大嫂的娘家两月前因牵涉贪污案降职,被调离了上京。嬷嬷说过婆母重规矩礼法,这样的丑事定连累了大嫂,而章家在朝中如日中天,她这番安排也不无道理了。 碧桃听后脱口道:“那大奶奶会不会记恨我们?” 章盈蹙眉,“这几日我和大嫂接触过几次,她为人和善,想来不会。往后我与她多走动,亲近亲近就是了。” 况且,这些事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碧桃点头,“也是,再说娘子能掌管后宅是件好事,扎稳了根,咱们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章盈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想得长远。” 心事倾吐后,她来了胃口,连吃了好几块糕。甜糯融于齿间,扫去不少积郁。 许是甜的吃多了,睡至半夜,章盈便渴醒了,迷迷糊糊地问碧桃要水喝。 新婚夜后,晚上都由郑嬷嬷或是碧桃陪夜,屋里彻夜点着盏小灯,她床幔也只放下一层薄纱,以便随时都能看到她们。 今晚是碧桃守夜。 床外很快有了动静,杯盏磕碰到红木桌面的轻响。 凉风习习,透过薄纱吹入床榻。她紧了紧被子,半睡半醒道:“碧桃,起风了,窗子关上吧。” 脚步声行至窗前,抬手合窗,挡住了唯一投进来的光线。 那杯清水被稳稳地握在手里,拨开床幔,送了进去。 冰凉的杯面碰到面颊,章盈伸出手接过饮下,指尖触及的手背亦是微凉。 她将杯子还回去,翻了个身嘟囔道:“碧桃,你怎么又将灯熄了。你手好凉,记得加床毯子。” “唔,我方才又做噩梦了,你在这儿多陪陪我吧···” 她语调黏糊不清,话尾几字低缓地几不可闻。 床边的人依允地坐到床畔,耐心听了她一阵无意识的呢喃,直至她呼吸平稳,才抬手为她拉高了锦被。 指背挨到她的肩,停顿了片刻,掖紧被角起身离去。 外间,碧桃沉沉睡在榻上。 第7章 翌日,章盈早早醒了过来,瞧了一眼天色,掀开被子下床。 平日这个时辰,碧桃一早就来叫她起床梳洗了,今天怎么没动静。 她走出里间,才看到她正在榻上睡得熟,身上什么也没盖,也不知道冷。 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章盈心底升起一股暖意。无论自己身处何境,这个小丫头总是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还有郑嬷嬷,那么多人护着她,在这宋府中,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样睡容易着凉,章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碧桃,醒醒。” 碧桃皱了皱鼻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涣散的瞳仁立时紧缩,“娘子,什么时辰了?” 她猛坐起,懊恼道:“我怎么会睡在这。” 今日是娘子回门的日子,她怎就睡过了头。 章盈浅笑道:“你回房睡吧,我让郑嬷嬷和青荷陪我回去。” 随她嫁到宋府的丫鬟不少,只是旁人都没碧桃贴心。 “不用,我睡够了,可以陪娘子回去。”碧桃揉着后颈起身,那处酸痛不已,像是被人打过一样,兴许是落枕了。 “嗯。”章盈点头应允,提醒她:“夜里愈发冷了,往后记得加床毯子,昨夜手那么凉。” 碧桃疑惑:“娘子怎么知晓的?” 章盈笑道:“你帮我倒水时碰到的。” “倒水?”碧桃思索着下榻,低声咕哝:“昨晚关好窗后我就在外面守着,还想着半夜续灯,后面不知怎就睡着了,原来还起来给娘子倒过水么···” 章盈蓦地变了脸色,警觉地疾步到妆奁前,对着铜镜拉开衣襟细看。 细皮白肉皎无瑕疵,没有多余的痕迹。 碧桃这时来到她身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问道:“娘子,怎么了?” 章盈合拢衣裳,“没事,收拾收拾出门吧。” 宋府森严的值守已经撤去,不知是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还是对宋衡的死已有了决断。 李氏送来让她带回章府的礼品已经规整地装好,章盈上了马车,心绪复杂。既为能回娘家欣喜,又因昨夜发生的事不安。车轮滚动,她撇开这些杂念,期许着见到家人时的情形。 马车行出不过丈远,便停滞不动,前头驾车的车夫恭敬唤了一声:“五爷。” 章盈神色一怔,是宋长晏。 上回院里那次过后,他们便没再相见过,他那句出府可以找他的话,她也没放在心上。 零星的马蹄声靠近,车窗外传来他清润的嗓音:“二嫂。” 章盈挡开帘子,透澈明亮的双眸探出去,“五弟,你是去上值么?” 想来也是在门口恰巧遇到,停下来问候一声。 她满头青丝挽在脑后,因夫君新丧,简单地梳了个发髻,头饰也只是浅素的白玉,与那张婉丽的脸相衬。 宋长晏紧着缰绳跨坐在马上,垂眸注视着她,开口道:“父亲让我送二嫂一趟。” 回门原本是新婚妻子在丈夫陪同下回娘家,她的夫君不在,便由小叔护送,以免孤零零地招人闲话。 但她总觉有些不自在,犹豫着问他:“不会耽搁五弟的公事么?” 听下人们说,他回京后便极为忙碌,时常清晨才归府。 宋长晏道:“今日休沐,不碍事。” 章盈不做推辞,道:“劳烦五弟了。” “应当的。” 他说完直起身,双腿夹着马腹往前面去命人启程,没一会儿,马车也跟着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两家隔着半座城,好一阵的功夫才抵达章府正门。 门口早有人候着,章盈下了车,对着熟悉的人物展颜一笑。她见宋长晏长身立在一旁,回头对他道:“五弟也进去坐坐吧。” 宋长晏眉眼和煦,“我也正想拜访一下世伯、伯母。” 章盈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往前院正厅去。进了屋,半人高的一个小姑娘便扑到了怀里。 “姐姐!” 章盈笑着摸摸她的头,“阿瑾,想没想姐姐?” 盈盈长安 第7节 章瑾抱得更紧,“我想!” 小叔还在身后,章盈哄她:“乖,姐姐给你带了好玩儿的,你随嬷嬷去看看。” 章瑾仍抱着不撒手,直至浑厚的一声“瑾儿”响起,她迅即地松手站直,仰起头求章盈:“姐姐待会儿一定来陪我玩儿。” 果然还得是父亲才治得住她,章盈点点头,小丫头便被嬷嬷带了下去。 “父亲,母亲。”章盈对父母行了一礼,侧了侧身道:“这是五郎。” “嗯。”章泉凛冽的目光打量宋长晏一眼,语气赞许:“当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宋长晏笑着答道:“世伯谬赞。” 几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程氏起身,寻了个由头带着章盈出去,“差点儿忘了,今日还有位客来,我去瞧瞧,免得下人怠慢了。” 母女二人朝边上的厢房去。 途中程氏问女儿:“宋五郎怎会送你回来?” 章盈将她与宋长晏的往来说了一遭,程氏道:“如此,他倒也不像是个作恶的人,还是先去问问贺三郎的看法。” 几年未见,一照面,章盈还是认出了这位当初来家里求学的哥哥。行军数载,他高了不少,人也健壮了些。 她礼唤了一声:“贺将军。” 贺知意愣了愣,周正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章娘子。” 事过境迁,两人不复少年时,称呼自然也变了。 程氏请他入座,温声道:“想来贺将军也知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正是有事相求。” 贺知意忙道:“夫人言重,您还是像从前那样唤我三郎便是。从前在贵府多有打搅,夫人有话直说,我定当竭力。” “说起来也是别人的家事,不应当多打听。只是为人父母,最忧心儿女。”程氏惭愧一笑,继而直说出了口:“你对宋家五郎可了解?” 贺知意:“宋将军?” 程氏颔首,“如今盈儿孤身在宋府,实属不易,对宋府多知悉几分是件好事。” “夫人所言极是。”贺知意恍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与宋将军一同作战两年,他品行端正,宽厚待人,夫人可信得过。” 章盈与母亲面面相觑,踟躇少时开口问他:“贺将军,我曾听下人谣传,说宋家大郎在外战死,似乎与他有关?” “简直是道听途说。”贺知意愤然,随即又觉得自己口气太过,缓了脸色解释道:“出征前一年我军节节败退,有一次我和几位副将跟随宋源将军遭敌军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是宋将军领着几百士兵冒死救了我们。” “若说是他害死宋源将军,那他当初又何苦相救?” 战场凶险难料,生死皆在一线间,若非必要,谁会拼死搭救。 他紧抿唇,坦言:“其实宋源将军是遭西戎刺客暗杀而死,死时不算光彩,宋将军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才命人说是战死。我所言句句属实,夫人娘子若是不信,归来的将士都可作证。” 朝夕相处的两年,他对宋将军由衷敬佩,此时听人白口污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章盈听完他的话,脑中涌现出宋长晏的脸。 她觉得嬷嬷看错自己了,她一点也不善良心软,他真心相助,自己却凭一面之词疑心他,实在算不得心善! 她歉意道:“是我失礼了,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就当真。” 闻言,贺知意慌神道:“不,不,我不是怪罪娘子的意思,我说的是那些背后妄议的小人。娘子放心,宋将军是个好人。” 章盈应和地笑笑,“多谢贺将军相告。” 程氏出言说了几句谢贺知意的话,留他一同用午膳。 饭前,几人在院中闲聊。 宋长晏见到贺知意微微诧异,含笑道:“我竟不知贺副将与二嫂相识。” 贺知意挠了挠头,“幼时曾和章娘子一同求学,谁知我天资愚钝,还是投身做了武将,辜负先生一番教诲。” 宋长晏道:“哪里,求学只为修身明理,贺副将已然是学有所成。” *** 章盈并未久留,午膳过后便打算离去。 临别前,程氏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眼眶不由得红了。 今日母亲没提接她回来的话,反倒是父亲私下里嘱告她应孝敬公婆,贤良淑惠。章盈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担心母亲自疚,笑着对她道:“母亲别担心,如今我在宋府也开始掌家了,不会再受委屈的,嬷嬷还夸我有一家主母的派头了。” 程氏只道:“我的盈儿长大了。” 章盈忍不住轻轻抱了抱她,小声道:“阿娘,我会想你的。” 马车在外候着,她抹了抹眼角,低头迈着步子走过去。 在她上车前,宋长晏叫住了她:“二嫂。” 章盈望向他,四目相对时,才惊觉自己眼睫上好似还挂着泪。她连忙看向别处,咬唇稳着语调道:“五弟有何事?” 宋长晏语气如常,犹如没有留意到她的窘态,“回府后我有话想对二嫂说,不知二嫂是否得空?” 章盈思及贺知意的话,点头道:“好。” 说完他没了动静,听声响是已经翻身上了马。 章盈回身正要上马车,忽然发现车架上搭了一方锦帕,上面还留有淡淡的沉香味。 第8章 回到清安院,那张帕子还被章盈紧攥在手中,被宽大的衣袖盖住,隐隐只露出一个角。 四周没有外人,碧桃才按捺不住道:“娘子,这位五爷未免对你好得过头了。” 是太过热忱了。 章盈回过神,抬手时发现折得整齐的帕子已经褶皱,上面像是绣了一朵花。许是用了很久,布料从成色上来看有些旧了,淡蓝色被洗得发白。 她展开看了看,论样式,这似乎是姑娘家用的。 大邺朝向来有女子赠送男子香囊手帕等定情的习俗,这莫不是哪家的姑娘赠与他的?可既是定情信物,他又怎会随便借给自己拭泪? 碧桃“呀”的一声,“这不是姑娘家的帕子么?瞧着料子是上京最好的绸缎庄出来的,和娘子这身用的就是同一种。” 章盈低头觑了一眼身上的蜀锦,原来还是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么。 她重新折好,左右今日还要见他,到时候还给他便是。 正说着话,院外窸窸窣窣传来了动静,宋长晏令下人抬着章府的回礼进来。东西齐整地放置在院里,堆叠了半人高。 抬完后,人便都出去了。 宋长晏走到廊前檐下,停在章盈对面道:“二嫂可要去清点一下,以免漏掉了什么。” 章盈站在一级石阶上,还是矮了他不少。她偏过头对碧桃道:“碧桃,去吧。” 她知道,他想说的话是要单独对自己说。 院里没有旁人,章盈将锦帕递到他身前,“没用过,还是干净的。” 宋长晏接过,他手掌宽大,帕子在他手上顿时显得小了许多。他拇指摩挲着缎面,片刻后收进怀里贴身放着。 章盈见状愈加笃定,那张帕子对他定然极为重要。 虽是一家人,但毕竟是叔嫂,总要避嫌,不能逗留太久。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五弟有何事?” 宋长晏脸带笑意,不答反道:“我想二嫂有话想要问我。” 章盈微愣,就听他继续道:“贺副将虽说与我相熟,但很多事总归不清楚,二嫂不妨直接问我。” “他···”怎么告诉五弟了? 章盈讶异地睁大眼,说出一个字,其余的话堵在嗓子眼儿。暗地里打听私事本就是她不占理,也怪不得贺三郎会说出去。 “二嫂误会了。”宋长晏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并非贺副将告知我,不过是我猜测。” 章盈双颊羞得发红,她又错想了贺三郎。她低下头,“是我的不是。” 宋长晏由上而下,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挺秀的鼻尖,“二嫂不必自责,你才嫁过来,眼见母亲如此对我,有几分担心再合理不过。” 若不是那个侵扰她的恶徒,章盈想她也不会如此多疑,可这件事,她又怎么敢同别人提及呢? 她只觉得小叔善解人意,对他的戒备更是少了,迟疑一瞬问道:“我确有一事想问问五弟。” “二嫂请讲。” 章盈抬起脸,朱唇轻启,问出了压在心底的困惑:“为何五弟对我这样好?” 他双眸好似澄澈的清潭,幽深不见底,忽地落入了一片坠叶,荡起层层涟漪。 宋长晏眼中笑意浮开,“我自小与二哥亲近,他不在了,我自然想替他好好照顾二嫂。” 章盈略为失望,显然对这个理由并未全信。 “还有···”宋长晏尽览她的神情,又道:“二嫂于我有恩,我自是想要报答一二。” 有恩?章盈怔怔地望着他,茫然不解。 宋长晏道:“三年前,我和二哥去颍川,路遇盗匪。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我身负重伤,最后多亏二嫂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 听他三言两语说完,章盈脑中拼凑出那段模糊的往事。她记得当时宋衡倒无大碍,另外那人则浑身是伤,脸上覆满了血,靠着一根木棍艰难行路,最后倒地时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于心不忍,情急下便用手帕给他包扎。 所以那人就是他? 章盈豁然明了,“原来与二郎一起的是你。” 宋长晏敛眸,“二哥比我出色,二嫂只记得他不足为怪。” 章盈下意识地分辩:“不是的,当时你脸色全是血,我没有看清你的长相。” 分别时也只有宋衡前来道谢辞行,她未曾与他见过。 “我没有怪罪二嫂。”宋长晏笑了笑,一字一句真挚道:“我只是想答谢。”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他三翻四次示好,不过是因为自己曾帮过他。 章盈舒颜,“举手之劳,五弟不必放在心上。” 性命攸关,任是谁在那种场景下都会这么做的。 盈盈长安 第8节 “救命之恩,自不敢忘。”宋长晏笑了笑,退身离去,“二嫂先忙,我便不打扰了。” 他挺直的背影消失与院门时,章盈才猛地想到,那张帕子难道就是她的? 装模作样清点物件的碧桃见人走后忙凑到她身旁,“娘子,竟是这样有缘?” 章盈拿她手中的笔敲了敲她的额头,“不好好办事,竟学会偷听墙角了。” 碧桃笑着躲开,没规矩地与她玩闹:“嬷嬷说了,得随时守在娘子身边,我当然不敢违背。” 嬉耍完,章盈将带回来的东西给各院都送去一些,以表心意。 到这日,她方才真正步入了当家管事的生活。 院里都是宋府的人,可信任的不多,她便让郑嬷嬷安排些自家信得过的人进来。消息流了出去,大嫂庞氏那悉心挑选了几人送来,说是担心她人手不够用。 郑嬷嬷将人都打发去做些外院的杂活,亦是趁机教自家娘子防备他人。 “娘子一来便夺了大奶奶手里一半的权,难保她不会心生怨恨,对她更要留神。” 章盈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但也不得不赞同嬷嬷这句话,“我知道了,嬷嬷。” 郑嬷嬷接着道:“深宅大院看似平静,实则不比官场安宁多少。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就盼着您出差错。娘子要明白,现在府中是谁当家做主。” 章盈道:“嬷嬷你直说吧。” “您与五爷走得近,便会引得国公夫人不满,再被人吹几阵耳旁风,将您的管事权收回去。”郑嬷嬷叹口气,“往坏里说,姑爷已经去了,在府里没了势,您以后又要如何自处。” 章盈闻言神色暗淡下来,“嬷嬷,我都明白,同五郎相处时会有分寸的。” 第9章 诚如嬷嬷所说,后宅看似简单宁静,可各方杂事应付起来足以让人应接不暇。 章盈忙碌其中,时常夜里梳洗安寝后,才发觉又过去了一日。 一晃眼便入了冬,还未落雪,可风刮在脸上却像刀子一样。 碧桃抖着厚厚兔毛领锦缎披风,瞧着外面的天色皱眉道:“今年冬天好似要冷些,娘子怕凉,该新做几件大氅了。” “嗯。”章盈紧了紧衣襟,开口道:“记得给你自己和嬷嬷也做几件。” 碧桃给她披上,脸上挂满了笑:“还是娘子疼我。” 章盈叮嘱道:“不过花色不可太招摇。” 毕竟她的夫君去世不足两月,她衣饰都挑拣着素雅的穿戴。 她微微抬起头方便碧桃系带,冰凉的指尖偶尔碰到脖颈,确实已经很冷了。 许是这段日子院里加强了防卫,那个恶徒再也没出现过,加之每日繁忙,章盈心底的恐惧日复一日消减。 冬日里守夜极为辛苦,她沉思片刻道:“都入冬了,碧桃,今晚开始你们不必守夜了。” “那怎么行,万一···”碧桃止住剩余的话,“娘子还是谨慎些得好。” “院里都有咱们的人守着,一入夜就落锁,人进不来的。”章盈抿唇,“况且,难不成要这样过一辈子么?他若是现身也好,我才能知道是谁。” 总比一直躲在阴暗处,让她一直担惊心慌要好。 “再多守半个月吧,我不冷的。” 碧桃理了理蓬松的兔毛,满意道:“还是娘子长得好,再素净的颜色上身都俊俏。” 巴掌大的脸被毛领托着,眉目如画,唇不点而红,像春日里的樱桃,更像是雪中的红梅,如何看都是上京城中最标致的女子。 “就你嘴甜。”章盈无奈笑笑,“走吧,快些去主院给母亲请安。” *** 李氏身子未好,章盈进门时大嫂还在伺候她喝药,国公爷也难得在场。 屋里燃着炭火,暖呼呼的,与室外截然不同。 章盈脱了披风,对他们行礼问安。 李氏对她仍是淡淡地,“坐吧。” 章盈坐下,看了眼中央的炭盆,道:“母亲这儿的炭可够用?府里新买了些银霜炭,不如多给您送些来?” 李氏放下药碗,擦了擦嘴,“瞧你年纪不大,心倒是很体贴。” 一屋人闲谈几句家常,宋晋远适时出声:“老五的封赏下来了。” 屋子里静谧一片,只听得到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章盈扫了一眼李氏的神色,正如料想中那般差。这一个多月在主院偶有几次家宴,宋长晏无一避免地都缺席了。 想来也是李氏仍在恼他。 宋晋远干咳几声,对两个儿媳道:“他升了官,前来道贺的人不少,虽说府里现在宴会能免则免,但少不了要答谢几桌。” 言外之意,是要给宋长晏办一场升职宴。章盈暗想,她掌家不过月余,这样的事,应当是交给大嫂办的。 “你们母亲身子不大好,这事···”宋晋远话音一顿,目光看向章盈,“老二媳妇着手准备吧。” 章盈神色一动,起身委婉道:“父亲,我经验尚浅,恐怕有负厚望,不如···” 宋晋远接过她的话,“不过是几个亲近的同僚,不碍事。你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多向你大嫂请教便是。” 他话说到这份上,章盈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庞氏也是笑着道:“是啊,弟妹,凡事多做几次便明白了。” 章盈道谢:“多谢大嫂。” 从主院出来,碧桃便藏不住脸上的喜色,悄声道:“娘子,您看国公爷和夫人多看重你。” 章盈心里知晓,与其说是看重她,公爹应当更看重的应当是她的身份。毕竟上门求亲时,他曾在父亲面前许诺过,结亲后,绝不让她在宋家受气,两家永以为好。 她轻叹道:“我只是怕大嫂多想,她比我年长,这种事她来操办才合适。” 碧桃想了想道:“这是国公爷的意思,大奶奶要怪也应当怪他。” 主仆二人路过后院,几句叱骂从后厨传来。随即木门被撞得震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跄跄跑出来。 跑出几步,后面的几人持棍追了上来,一挥手打在他背上。他吃痛倒地,身子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什么挨打,时不时发出一声闷哼。 章盈见他被打得可怜,走上前道:“别打了。” 打人的小厮看清来人,停下手躬身问好:“二奶奶。” 章盈点点头,问道:“他做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打他?” 小厮道:“回二奶奶,这人偷窃厨房里给夫人煎药的药材,被小的当场抓住还想跑。” 章盈目光落已经跪在地上的人,对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药?” 若是为财,府里有钱的物件多了去了,况且光天化日行窃,未免太张扬。 那人身着单薄的茶褐色旧衣,低头不发一言。 碧桃忍不住道:“二奶奶问你话呢!” 他还是不说话,小厮答道:“二奶奶有所不知,这人唤作哑奴,天生不会说话。” 哑奴,这两字好似囊括了他的一生。 章盈转而问那小厮:“他偷这些做什么?” 小厮回道:“听说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这药又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这人生得愚笨,还偷拿了这么多!” “当初管事见他力气大才留他在府里做些劈柴挑水的活,平时瞧着老老实实的,如今他品行不端,定是不能留在府里。二奶奶放心,小的这就禀报管事,将他赶出去。” 章盈看着他怀里已经破了纸皮的药包,颇为不忍。她也有个年幼的妹妹,最懂得这份感情的可贵。 兄妹情深,其心可悯。 她吩咐道:“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小厮不敢多言,应道:“是。” 他踢了踢地上的哑奴,“二奶奶菩萨心肠,还不快磕头答谢。” 身躯僵硬的哑奴这才动了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良久,他抬起头,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有神,直直地看着远去那道纤尘不染的身影。 *** 自上次院里说过那番话后,章盈与宋长晏便未有往来,两人鲜少见面,偶有相遇也不过是点头问好。 此次设宴是为他庆贺,自然少不得与他相商。 偏他公务忙,白日在府里几乎寻不到他。章盈扑了几次空,眼见宴请的日子逼近,只得在他院里等他回来。 与宋衡的清安院不同,宋长晏所在院子在府中的西北角,不及清安院一半大,装潢布置也不过尔尔。 院里的小厮说他今日会早些归来,引着章盈到堂屋里等候。 屋里没点炭,冷嗦嗦的。 小厮解释道:“五爷不怕冷,所以院里冬日里一般不烧炭,二奶奶见谅。” 章盈道:“没事,五爷还有多久回来?” 小厮道:“约莫快了。” 这句快了让章盈从傍晚等到戌时,眼见院里都掌起了灯,她终于忍不住,打算回去。 刚起身,久未露面的人便到了门口。 宋长晏银衫白袍,不像是下值归来,倒像与人相会过。 四目相对,他微微诧异道:“二嫂,你怎么来了?” 章盈将来意说了一遍,“五弟若是繁忙,可以把话交待给下人,让他们告知我便是。” 宋长晏道:“今夜无事了。” 他进屋走到章盈身前,“二嫂不如坐下说?” 左右都等到这时候了,便说完再走。章盈重新坐下,问了问他的想法。 宋长晏对这场宴会似乎并未有多在意,简单说了几句后便道:“一切听从二嫂的安排就是。” 盈盈长安 第9节 章盈道:“那好。” 宋长晏脸带笑意道:“我还未成家,今后许多事兴许还要劳烦二嫂相助。” “都是一家人,应当的。”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回过头望向她,“二嫂可用过晚膳了?” 正事说完,章盈只想回去,推辞道:“来时已经吃过了。” 话音刚落,突兀的一声“咕”响起。 章盈本来被冻得冰凉的脸立时发热起来,抬手不动声色地挡住肚子,不自在地道:“五弟明日还要上值,应早些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宋长晏眼底笑意加深,盯着她不敢直视自己的侧脸,轻声问道:“二嫂可是在怪我?” 章盈不解,垂眸思索他这句话是何意。 宋长晏继而道:“怪我上次那番话太过唐突,冒犯了二嫂。” 他赔罪一般道:“是我的不对。” 章盈忙道:“五弟言重,我不曾怪过你。” “既是不怪我,”他顿了顿,“那二嫂这些时日为何躲着我?” 第10章 原来他都知道! 章盈哑然不知如何应答,恍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错觉。 凭心自问,她确是有意避开两人的相处,府里的三个儿郎都还未娶妻,她这位寡嫂总不能与他们太亲近。 “我···”她心里搜刮了一番说辞,选了个最妥当的回他:“许是近来杂事缠身,旁的都疏忽了,五弟见谅。” 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一双明锐的眸依旧含笑看着她,薄唇吐出几个字:“那是我多想了。” 章盈不是个易胆怯慌乱的人,可不知为何,每每面对这个温和儒雅的小叔,总有种如坐针毡的不自在感。 他太聪明,而自己又总是在他面前露丑,半分长嫂的气势都拿不出来,只想赶紧离去。她旧话重提:“既然没别的事,我就不搅扰了。” 宋长晏再度留住她:“二嫂请留步。” 他朝外面喊了一声谭齐,便有人应声进屋。 谭齐手里捧着厚厚一摞裘皮,色泽光亮,一看便是上等的白狐皮,上京城中有钱都未必能买到。 宋长晏骨节分明的五指抚上去,“去岁除夕在西疆猎了几只白狐,皮毛保暖,便送与二嫂,辛苦你为我操劳这么一回。” 章盈想到了大婚时他送的那串红宝石颈饰,实在太过贵重了。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叔先她一句道:“二嫂适才还说不怪我,眼下却连这点谢礼都不肯收。” 章盈话被他堵住,只得应了下来。 两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回去的路上,碧桃摸了摸狐毛,惊叹道:“娘子,这毛好软,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的裘皮。” 章盈无奈道:“嬷嬷知道了又该说我没分寸了。” 碧桃撇撇嘴,“我瞧五爷人挺好的,咱们在府里多个相熟的人是件好事,嬷嬷太多心了。” 章盈问她:“你觉得五爷人好?” 碧桃点点头,“人好还聪明,我瞧娘子几次都被他三言两语堵住话,不愧是当过将军的。” 章盈佯怒道:“好呀你个小碧桃,原本我还想给你张狐皮,现下看来大可不必。” 碧桃改口求饶:“娘子,我错了,您才是最聪明的···” 目送人离去,谭齐折回院里。 堂屋里已经没了人影,他习以为常地去了书房,果然见里面的灯还亮着。 宋长晏坐在榻上,凝思苦想着昨日未破的残局,两指间捻着一枚白棋把玩。他头也不抬道:“她什么反应?” 谭齐如实回道:“二奶奶似乎对您仍有戒心。” 竟比那雪地里觅食的白狐还要小心谨慎,不过他有的是耐心。他转口问道:“主院最近有什么动静?” 谭齐道:“夫人的病一直未好,不过我听说,公爷似乎在打算立世子了。” 宋家剩余三子中,论长论嫡,世子之位该是谁的不言而喻。 宋长晏似乎想出了解局之法,执子落下,“那便安排下去吧。” *** 到了宴请这一日,章盈天未亮便起床忙碌。虽说只置办了几桌,但来府上的女眷不少,她嘱咐完后厨,又脚不停歇地去接待客人。 带着碧桃路过后院假山时,正巧碰见两个落单的姑娘在闲谈。 她们赞了几句府里的布置,最后小声说起了闲言。 一人道:“你可有瞧见当家的二奶奶?总听别人说起章家娘子长得如何好,还从未见过。” 听到话头落到了自己身上,章盈止住脚步,以免撞上让两位姑娘难堪。她立在假山另一头,看不见她们,却能听清她们所说的话。 另一个姑娘笑了一声,语气显然是不屑:“一个寡妇罢了,能有什么好看的?” 难听的话入耳,碧桃率先忍不住,身形一动便要过去骂回去。章盈伸手拉住她,抿唇摇了摇头。 来者是客,还是宋长晏的客,她总不能把场面闹得难看。她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心底的酸涩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她明白,这些话府里也有人背着议论过。 先开口那人又道:“能在宋家做寡妇,风光过多少人了!” 另外的姑娘哼道:“她一进门便克死了夫君,国公夫人心里能有多喜欢她,风光体面不过是给她娘家面子。不然这样的丧门星···” “余姑娘此言差矣。” 与姑娘家的软调迥然不同的嗓音响起,章盈心下一动,是宋长晏。 两位姑娘慌忙行礼,齐齐叫了一声:“长晏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章盈才察觉,她一直叫着的五弟,实则比自己要大上几岁的。 宋长晏还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模样,只是说的话带有几分疏冷:“若一个男子的生死全由刚过门的妻子决定,那他未免太过无能,这样的人家,我劝两位妹妹也要慎重考虑。” 那位余姑娘被他说得涨红了脸,又无可辩驳,诺诺道:“长晏哥哥说得极是。” 宋长晏扫过两人身上的衣裳,开口道:“家兄新丧,两位妹妹穿得如此鲜艳,我担心二嫂见了难过,不如先差人送你们回去,来日再聚。” 他说完便命谭齐引人出府,不给她们回绝的机会。 假山那面安静了下来,想来是都走开了。 章盈松开碧桃的手,“走吧。” 越过假山,她猛地停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宋长晏还在原地,不曾离去。 章盈收敛落寞的神情,无事发生一般对他道:“后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就快用膳了。” “嗯。”宋长晏轻声道。 “她说得不对。”他低头凝视章盈,神色认真地开口:“其实二嫂是个特别有福气的人,当初若是没遇到你,我怕是早就死了。” 章盈压抑地那些委屈此时似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一点点往外渗漏。她眼眶发红,咬唇说了一句:“谢谢。” 既谢他出言帮她反驳那两个姑娘,也谢他真意的安慰。 *** 暮色时分,送走了一位将军夫人,章盈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磕磕绊绊,到底也算圆满办完了这场宴请。 碧桃跟在她身后,问:“娘子,我们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日,我脚都站酸了。” 她尚且如此,还不知娘子多受罪。 章盈揉了揉肩膀,笑着说:“先去一趟五爷那里,今日各位大人送来的礼,有些还要他决定,是收进库房还是留在他院里。” 提及五爷,碧桃难免想到了上午假山旁气人的一幕,愤愤道:“那些姑娘真是枉自出身大户,嘴里没一句干净的,还好五爷将人都赶走了,否则娘子见了眼烦。” 章盈释然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流言恶语,你若是别当真,便伤不着你。” 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亦是感激五弟的,以至于当碧桃问她们是否要送点东西答谢五爷时,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应当送点什么。” 也算作他高升的贺礼。 碧桃道:“娘子想要送什么了么?” 章盈顿住,除了父兄,她未曾送过别的男子东西,若要送给五弟,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 “回去问问嬷嬷吧,她定是知道送什么合适。” 进了宋长晏的院门,两名下人在外面洒扫。 章盈叫住一个小厮,问道:“你家五爷呢?可歇下了?” 小厮道:“未曾,五爷在前厅。” 他引着章盈走到前厅门口,“二奶奶请。” 天还未黑尽,屋里只点着一盏灯。 章盈走近,光线朦胧下,她看见宋长晏坐在桌边木椅上。 他阖眼蹙眉,一手撑额靠在桌边,犹如睡着了一样,浓长的眼睫时不时颤动。 她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宋长晏他长得可真出挑,也难怪今日会有那么多大人携女儿赴宴,估摸都是看中了这个佳婿。 她端详片刻,确认他是睡着后,轻轻唤了一声:“五弟?” 入夜寒凉,他身上还是白日那套衣衫,睡下去容易感染风寒。 宋长晏没有反应,眉头皱得更紧了。 盈盈长安 第10节 章盈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掌心刚一触碰到柔滑的缎料,睡梦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眼神,充斥着警惕、侵略,仿佛夜间潜伏在丛林深处的狼,随时就会出手搏斗。 而下一刻,他也的确这般做了。 手腕被紧紧攥住的瞬间,章盈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下。 她惊呼一声,跌坐到他腿上,几乎同时,脖颈被他另一只手扼制。他双手冰凉,在一点点缩紧颈上的力道,细腻的肌肤还能感觉出他指腹的薄茧。 章盈惊慌地喊出声:“五弟!” 一旁的碧桃也被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回过神,大声道:“娘子!” 话音落下,桎梏她的力骤然散开。 宋长晏松开按在她颈上的手,如梦方醒般道:“二嫂?” 他宴上喝了不少酒,此时在她耳边说话,淡淡的酒气洒在她颊边。章盈被困在他怀里,这样亲昵的姿势下,满脸羞得通红。 她动了动手腕,出声道:“你先松手。” “哦,好。”宋长晏放开手,满脸歉意道:“对不起,二嫂,方才我做了噩梦,一时以为还在梦中。” 自从七岁过后,连爹爹都不曾抱过她,更遑论别的男子。章盈胸腔跳动不已,立时站起身,语无伦次道:“我,我见夜里凉,五弟回房歇息吧。” 她说完就抬脚往外走,凉风刮过,她双颊却愈发滚烫了。 第11章 章盈畏寒,因此冬日里离不开炭火。 郑嬷嬷往盆里添了炭,放下铁钳时娘子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她迎上前替娘子解了披风,惊奇道:“娘子脸如何这样红?可是冻伤了?” 章盈抿着唇,抬起手背挨了挨脸,走到炭盆前,“许是被风吹着了,烤一会儿就好。” 她盯着炙热的炉火出神,满脑子都是方才被五弟抱持在怀中的情形,脖子手腕上好似还留有他的余力,一圈圈地发烫。 郑嬷嬷不疑有他,放好披风后去倒了一盏热茶,“娘子今日辛苦了,早些睡吧。” 章盈端起茶一口饮下,心绪才稍稍平缓。 郑嬷嬷在一旁闲话道:“娘子做事愈发妥帖周全了,夫人若是知道了,定会开心的。” 眼前的章盈,像极了夫人初嫁到章家时。这后宅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章盈听到“妥帖周全”几字,问道:“嬷嬷,五爷升职,我们可要送点贺礼去?” 郑嬷嬷忖量少时,点头道:“论礼数,是要送些,明日我差人准备。” 提到这位五爷,她口中叹道:“圣上当真是看重五爷,年纪轻轻便封了他中郎将的职位,眼下朝中数他最得圣宠了,红得跟这盆炭火似的。” 他得脸,便是宋家得脸,连带着与宋家联姻的章家也沾光,这自然是好事。 章盈垂眼瞧着冒热的炭,不禁想到了宋长晏冷冰冰的院子。他在朝中得宠,可在宋府,却连盆暖手的火都没有。 哪有人会不怕冷呢?不过是府中从未有人在意罢了。 “那便做几件大氅送去吧。”她开口道,末了补了一句:“上次带回来的狐皮还有剩,正好缝做领子。” 都是一家人,送些金银财物也不大合适。郑嬷嬷应下:“好。” 外头寒风拍得门窗吱呀作响,约莫不久便会落雪了。一落雪,离除夕也就不远了。 “就快年下,娘子许是都闲不下来了。” 家家户户每年这时候最忙,从前在府中还有夫人操持,如今全得靠娘子自己了。 章盈怅然吐出一口气,一个简单的宴请便让她心力交瘁,待到除夕夜宴,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 几日过去,大氅总算做好,章盈并未亲自前往,只遣了下人送到宋长晏院里。 谁知前脚刚送去,婆母后脚便对章盈发了难。 翌日请安时,李氏冷了脸,喝了她奉的茶,没再像往日那样让她坐下说几句闲话,而是自顾自地同大儿媳庞氏言语:“这龙井不新鲜了。茶商是个不长心的,好的茶叶净送去了别家,枉费我在那儿花了那么多钱。” 庞氏劝道:“母亲别气,兴许是他们一时送错了。” 李氏冷哼一声,“东西都送进了门,怎还会有送错的道理。” 庞氏便不再言语,乖顺地给她揉肩。 两人话里有话,章盈自然听得出来,李氏是在不满她对宋长晏好。 可昨夜她交代过送东西的小厮,不可张扬,送到了便回来。如此避人耳目,婆母竟还是这么快就知晓了。 她顿时又生出些许委屈。公爹私下曾嘱咐过她,说五弟尚未成家,要她多照看些。可婆母这头却容不下,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宋府中的每一日都是这般,她既要顾全大体,又要兼顾人心。少奶奶的身份看似体面,实则如履薄冰。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李氏才注意到她似的,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行了,瞧你也累了,回去吧。” 章盈福了福身,强颜道:“那我先回院了,母亲保重身子。” 出了主院,她神情便落寞下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郑嬷嬷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孝道礼仪是世家最为看重的,身为儿媳,自然不可出言顶撞长辈,否则便是无矩。 她唯有柔声宽慰道:“夫人的话娘子别放在心上,姑爷的死还未查明,她对五爷定然心怀芥蒂,难免会迁怒到娘子。” 章盈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轻声回道:“我知道。” 郑嬷嬷又道:“世子之位恐怕不日便会定下,十有八九都是三爷,可如今五爷如此出色,夫人对他便更为不满了。娘子不如先少与五爷来往,等过了这阵再说。” 那晚过后,章盈面对他便觉得不自在,少见也好。 “不过,”郑嬷嬷话音一转,“此事娘子可要多长一个心眼,您昨夜才将东西送去,夫人今早便知道了,只怕暗地里有人随时关注着咱。” 这才是最让章盈所不安的,偌大的国公府中,或许随时都有人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你一日找不出他是谁,便会一日警惕着。 可就算找出了又如何,难道就不会有新的藏在暗处么? 她觉得压抑,甚至荒唐地想,若自己不是这国公府中的少奶奶就好了,留在家里当老姑娘,也总比成日勾心斗角强。 心里装着事,她便没在意四周,直到郑嬷嬷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怔愣地看着伫立在清安院外的人。 宋长晏身上系着件大氅,正是她昨夜让人送去的。白底银线,与他的气质极为相符,俨然一位翩翩君子。 他唇边扬起浅笑,出声道:“二嫂。” 章盈回了一礼,道:“五弟前来所为何事?” 宋长晏指了指身上的披风,“二嫂挂心,我特意来道谢。” 章盈道:“狐皮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过是命人裁了几块料子,哪里谈得上谢。” 宋长晏不再接话,端视她的片刻后,语气黯然问道:“可是母亲因这几件披风责怪二嫂了?” 心思被他戳破,章盈旋即收敛神情,矢口否认:“没有,母亲怎会责怪我。” 被嫡母不喜已经够可怜了,她不愿再让他知晓这事。 宋长晏显然没有相信,垂下眼自责道:“是我不好,让二嫂为难了。” 章盈这下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她本就不擅说谎,若说母亲没有因他责怪自己,一听便知道是在哄他。 而这位善解人意的五弟,兀自道:“那往后我少麻烦二嫂便是。” 第12章 他说不再麻烦自己,便当真少有出现,整个冬月,两人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转眼便到了月底,平静了一段日子,国公府闹出了大动静。 冬天黑得早,入夜后章盈便回了寝屋,坐在炭火旁翻看账簿。忽而屋门被敲得一阵响,院里的方嬷嬷急着嗓子在外问道:“娘子,可睡下了?” 碧桃连忙去开门,“娘子还未睡,嬷嬷有事进来说吧。” “欸。”方嬷嬷走进屋,外头的寒气也跟着寻了空子钻进来。许是走得太快,她说话时气急不稳:“娘子赶紧去主院一趟吧,出事了!” 章盈捏书的手一紧,开口问她:“何事这般紧急?” 话落她已放下了账簿,示意碧桃取来大氅,起身准备去主院。 方嬷嬷匀了气轻声道:“是三爷。” 宋三郎宋允默,也就是李氏的幼子。自从宋衡逝世,李氏便将他看得紧,得空就盯着他念书攻读,故而章盈也少有见他。她困惑道:“三爷怎么了?” 方嬷嬷道:“今日教三爷功课的先生告假,三爷便出府和城中的几个公子哥去了存昌楼,谁知酒劲上头,与里头一个伙计吵了起来,失手打伤了他。” 章盈系好大氅,边走边问:“那人伤得如何?” 若只是普通的皮外伤,不会这么晚了还叫她去。 方嬷嬷走在她身后,“险些没了命。” 闻言,章盈略有些不快。不论身份地位高低,同样都是命,再有争执也不应下这么重的手。 方嬷嬷继续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多赔些钱便是,可偏偏那人与存昌楼的东家沾亲,说什么也不肯私了,非得要闹到官府去。” 章盈一惊,她曾听人说存昌楼的东家是上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地位名声实在不低。 大邺最重律法,此时又临近年关,事情若真由官府决断,宋三郎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也难怪这么晚还要叫她过去了,她哥哥可不就是在大理寺当值。 几人步子快,没过多久便到了主院,远远地就能听到李氏的责骂。 “···我叫你好好在家温书,你非要出去同那帮纨绔鬼混,现在出了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屋门口还站着府里其余几人,宋长晏立在最边上,垂眸思索着什么,似乎并未留意到章盈。 隔着一道门,里面的谈话清晰入耳。 宋允默跪在地上,惶急地央求:“爹,娘,你们可要帮帮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并非有意打他的!” 宋晋远一拍桌子,怒道:“住嘴!你要我如何帮你?腆着老脸去求他别报官?” 盈盈长安 第11节 “报官···”宋允默喃喃重复这两个字,随即慌乱道:“不能报官啊爹,我明年还有春闱,报了官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你还知道。”宋晋远冷哼一声,“知道你还下重手打人!” 宋允默拧着眉头解释道:“方才我们正吃得起兴,那伙计便说要打烊了,让我们走。我一时喝多了,与他斗了几嘴,这才没忍住打了人。是他挑事在先的!” 存昌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哪会说在这个时辰就打烊的,分明就是故意与他作对。他是国公爷之子,未来的世子爷,在一众好友面前自然不能跌面,才会出手教训了他。 宋晋远叱道:“你还在狡辩,酒楼中多少双眼睛旁观,都说是你先出手打的人。那人活下来倒还好,若是有个好歹,你尽早滚出府去,省得背了命案丢我的脸!” 气归气,李氏仍是心疼儿子的,毕竟他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她劝道:“公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想想对策吧,总不能真被关到府衙去。” 宋晋远稍缓脸色,提声朝门外道:“都进来吧。” 章盈随着众人进屋,候在一旁。 宋晋远视线扫过,开口道:“你们怎么说?” 几人纷纷噤声,无从开口。 宋允默是真的怕了,此时无半点世家子弟仪态,目光掠过一张张脸,最后停留在最为温婉的二嫂身上。他颓败的眼神亮了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道:“二嫂,章大哥不是在大理寺当值么,你帮帮我,若有人报了官,让他压下案子。” 章盈忍住不悦,启唇道:“若真到了我大哥那儿,恐怕已经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压也压不住了。三弟不如与那伙计好好谈谈,息事宁人,恳请他别报官。” 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天色已晚,宋晋远散去众人,与李氏细谈此事。 相商和解之事,他们自是不好出面,在脑中搜寻一番,最后对她道:“就由老五去吧。” 宋长晏如今在上京风头正盛,料想对方也会有所让步。 然而李氏却不肯,她怎敢相信宋长晏会真心帮自己的儿子,保不齐会在其中添砖加瓦,送他早些进大狱。 宋晋远想了想道:“那便让老二媳妇一起去,她是章家的人,存昌楼的人总会顾忌几分。” *** 翌日一早主院便来了人,传达了国公爷的意思。 章盈应下,令人带上几盒补品,套了马车与宋长晏一同去了存昌楼。 近半月来宋长晏都有意与她疏离,下马车时,他才对自己说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二嫂,”他声音和缓低沉,悄然在她耳边道:“待会儿由我应对,你站在我身后小心些。” 不待章盈弄懂其中含义,他已经抬脚往前继续走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存昌楼今日歇业避客,仅柜台旁守着一名小二,大堂中空无一人。 小二看出来人身份,自后绕出,不咸不淡道:“我们东家料到今早会有贵客来访,几位随我来。” 他在前引路,章盈等人紧随其后。听他所言,她不由得对这位掌柜生出几分好奇。 到了一间厢房前,小二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迈进屋,一名衣着不俗的男子坐在上方,而红木椅旁,赫然放置着一根玉制手杖。 宋长晏先开口道:“华掌柜。” 华掌柜年近四十,气度不凡,眉宇间透出一股凛冽之气,显而易见地是对他们有所不满。他冷笑一声,“原来是宋大人,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说罢,他站起身,举止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直至他拿过手杖,章盈恍然,原来少有露面的上京首富竟有腿疾。 第13章 宋长晏略施一礼,道:“华掌柜言重,我今日前来所为私事,掌柜唤我本名就是。” “不敢当,宋大人位高权重,我怎敢直呼您的大名。”华掌柜面露讥讽,踱步至他身前,“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敢问宋大人可知重伤他人该当何罪?” 宋长晏对他的冷言冷语不予动怒,只是道:“家中兄长失手伤人,实属无意,还望华掌柜海涵。” 华掌柜嗤道:“宋大人说得倒轻巧,我那侄子至今还未醒来,一句‘无意’难道就将此事揭过?” 显然此事不好了结,章盈在一旁出声道:“华掌柜,令侄的伤我们定会负责,这里有些补药,希望您收下。” 华掌柜闻声转过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说话的女子一眼,毫无接受的意思,“这点药我华家还买得起。” 此言便是不肯这般和解了。 宋长晏直视他,开门见山道:“那掌柜如何才肯高抬贵手?” 华掌柜眼神锐利,道:“很简单,我侄儿伤成怎样,一一还给宋三郎即可。” 在场宋府的人脸色均一变,且不说宋允默骄生惯养,受不下这顿打,单是他的身份,经此一遭定会颜面尽失,甚至牵连宋家。 宋长晏与他周旋几句,见他仍是不松口,于是抿着唇角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代受,华掌柜请。” 章盈错愕地抬起头,看见宋长晏神情坚定,毫无玩笑之意。 分明是三弟打的人,为何要他代受,这未免太荒唐了! 然而华掌柜似乎并不觉得,电光石火间,手中的玉杖便挥了出去,打在了宋长晏右臂上。宋长晏不偏不躲,咬牙生生挨了这一下。 章盈看着他袖下微微蜷握的手,余光瞥见眼掌柜要打出第二下,下意识地去拉开他。 轻柔的力道环住宋长晏的手臂,伴随着一句“小心”,一阵熟悉的气味萦绕鼻间。他低头望去,他那二嫂柔软的身躯虚虚贴着他的衣袖。从他的角度看,似是想要为他挡这一击。 他觉得诧异,她犹且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一杖都扛不住,又如何有胆量挡在他身前。可对上那双温软的眸,一切仿佛又有了解答。 他的二嫂本就是良善悲悯的性子,否则当初又怎会救下他呢? 玉杖落在人身上前,华掌柜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 章盈放开五弟,正色对他道:“华掌柜,三郎伤人是不对,可此事与我五弟无关,您别迁怒到他身上。” 自古有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没有代人受罚的道理。 华掌柜神色肃穆地扫视他们一眼,拄着手杖拂袖而去。迈出几步,他顿住脚,头也不回道:“告诉宋公爷,此事若想了结,淮水的漕运便要他好好考虑。” *** 走出存昌楼,章盈便开口吩咐车夫:“去最近的医馆。” 医馆离这两条街远,近来天凉,感染风寒的人颇多,小小的诊室堆了不少病患。 宋长晏跟在二嫂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道:“二嫂,这点小伤不必来瞧大夫。” 章盈寻到一个空座,引着他过去,让碧桃去请大夫。 “不瞧大夫,若是落下病根,以后你如何能使剑。” 宋长晏头一次听她这样的语气,关切中带有一丝愠怒。他乖顺地坐下,仰头直直地望着她,问道:“二嫂是在关心我么?” 章盈愣了愣,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是我的五弟,我自然关心你的安危。” 她的五弟,适才在存昌楼她也是这么说的。 嚷杂的医馆中,宋长晏轻声对她道:“二嫂,有人在乎我,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悠悠入耳,章盈不由得生出些许酸涩。五弟在府中不受重视,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质疑,可一旦有了麻烦,他却是无尤无怨地出头。 婆母待他实在太过苛刻了些。 须臾,碧桃已将大夫带了过来。大夫询问几句后,便要他撩起袖子查看伤势。 章盈避嫌地撇开脸,耳后对着他们。 “如何伤到的?骨头疼不疼?” 宋长晏任凭大夫诊视,眼神一错不错地凝睇那截白皙的后颈,口中答着他问的话:“是有些疼。” 相较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不畏疼,但或许有人会。 如预想中那般,二嫂纤弱的身形动了动。 “应当无大碍,上几日药即可。” 大夫说完,让药童取来一瓶药。药童放下药后便紧急地拉着大夫走,说有位重伤病人需要医治。大夫应下,继而对宋长晏道:“这位公子,这药现下先让你娘子帮你上一次,若无不适便可走了。” 宋长晏解释道:“这是我的二嫂,并非妻子。” “长嫂如母,伤成这样,还讲究这些作甚。”大夫浑不在意,嘀咕完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宋长晏并未麻烦二嫂,而是单手拿起药瓶,动作笨拙地倒药。 药水淌出一片,浓重的味道散开。他想去够桌上的绢帛,一只素白的手先他一步。 “我来吧。” 宋长晏身量较寻常男子挺拔,手臂亦是修长,白净的小臂上,斜着一道红肿的伤痕。 章盈心无杂念地替他抹开药,指尖无意触及他时,明显能感受到手下肌肤的紧绷。 五弟一向是个循矩执礼的人,大概他也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迅速地上好药,章盈按捺不住开口道:“祸不是你闯下的,又何必如此。” “若非如此,华掌柜不会松口。”宋长晏放下衣袖,接着道:“父亲任职户部,经管漕运,这位华掌柜早就想好了条件,方才不过都是给我们个下马威而已,没准昨夜那场闹事都是他的手笔。” 所谓无奸不商,在这位首富身上倒是映衬得明明白白。 章盈道:“那答应了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宋长晏皱着眉,“此事还得父亲决策。” 回府后,章盈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公爹,尤其提了五弟受伤的事。 宋晋远沉吟半晌,冷笑道:“这个华掌柜,手段倒是不少。” 近年国库空虚,官船不足,漕运不得不多加雇佣私船。淮水这条道要紧,多少商户盯着吃这块肉,华掌柜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旁侧的宋允默如释重负,“爹,您就答应他吧,否则我就得下狱了。” 宋晋远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住嘴!都是你这个混账惹出来的祸!” 父子二人言语间,未曾提及宋长晏的伤。 章盈的目光默不作声地移到对面五弟身上,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他动了动手,示意:我没事。 盈盈长安 第12节 *** 子夜,上京城中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偶尔一阵轱辘碾出的声响异常清晰。 城西一座别苑后门,一辆青布马车停驻。 引路的灯笼熄灭,车内的人掀帘而出。 他一袭修身的玄色长袍,大步走进院中。院中光线晦暗不明,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后院,绕过长廊,最后在一间屋前停步,抬手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明亮,太师椅上的人正专注地翻看一卷书。 听到动静,他起首看向来人,道:“来了。” 他握住手杖,步履蹒跚走到榻边,“正好陪我下一局。” 白日里气势凌人的华掌柜,此时眼神平和地瞧着眼前人。 他褪去了一贯的温润儒雅,面容冷漠凛冽,俊逸的五官仍留有那股熟悉感。 “是,舅舅。” 宋长晏如是道。 第14章 三更的梆子响过,华掌柜搁下棋子,赞许地看着对坐的人,“长进了。” 宋长晏目含笑意,道:“是舅舅手下留情,否则我不会赢。” 步步留有余地,亦是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华掌柜冁然而笑,“临机制胜,顺势而行,这便是长进。” 宋长晏左手收整棋子,边道:“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如何安然活到现在。” 华掌柜眼神划过他置于身侧的右臂,缓下语气道:“那一下打重了。”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做戏便要做足,骗得过自己,才能骗到旁人。” 西征两载,他已然成熟锐进,气度愈发沉稳。华掌柜惊喜于他的蜕变,同时不禁茫然,将所有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于他而言,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仅是一瞬,他迅疾打消了这个念头。若非如此,宋长晏一辈子都会困于桎梏,蒙受欺骗,同他娘一样。 他问道:“漕运的事,宋晋远会答应么?” 宋长晏抬眼笃定道:“就算他不答应,李文茵也会逼他答应。” 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了,哪能眼睁睁看他痛失世子之位。 华掌柜遽然想到白日存昌楼的情形,“今日同你一起的,就是章泉的女儿?” 宋长晏手一顿,“是。” 华掌柜沉思片刻,继而道:“章宋两家的关系日益和缓,绝非好事,她不能留。你在府中不好出手,我派人处理。” 宋长晏凝眉敛眸,摇了摇头,“她身后不仅是章家,还有程家,杀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舅舅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章盈的外祖父是三代朝臣,在上京的地位不比宋家章家低。她这条系着三家的绳子,只可缓缓抽去,不宜倏然绷断。 华掌柜只觉愈发看不穿外甥的心思了,双眼直视他,沉声问道:“长晏,她曾经救过你,你不会对她存有恻隐···” “舅舅。”宋长晏打断他的话,语调冷漠,俨然正色道:“你我都明白,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的母亲,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 华掌柜紧咬着不松口,甚至隐有惊动官府的趋势,宋晋远无奈,只得插手解决了他提出的漕运之事。 而始作俑者宋允默,则被禁足在府,春闱前不得出门。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困境得以弭除,心里头那些不安分便又冒了出来。府外出不去,闲来无事时便在府中四处游逛。 临到除夕,后宅正是最忙的时候。 迟暮,章盈与大嫂商量完除夕夜宴事宜,回院时天上又飘起了柳絮大的雪。 路上滑,她们便走得慢了些,顺道欣赏刚开的腊梅。幼时在家中私塾念书时,每到冬日,先生便常把‘冬梅孤傲不群’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听得多了,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赏梅。 她觉得自己性子太软,像春日里不经风雪的花,合该学学这清傲的脾性。 许是瞧得太认真,她连身后有人靠近都不曾发现,被兀然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 “二嫂。” 熟悉的称呼,却不是她常听到的嗓音。 章盈回过头,不露痕迹地退后半步道:“三弟。” 宋允默望了一眼梅林,恍然道:“原来二嫂也喜欢腊梅。” 因为存昌楼之事,章盈对这位三弟心有不满,口气便也疏远客套:“谈不上喜欢,随便看看罢了。” 宋允默对她的冷淡视若无睹,不加遮掩的目光盯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次二嫂出面相助,我还未来得及道谢,实在失礼。” 章盈抿着唇角,“都是五弟的功劳,三弟若想谢,就去谢他吧。” 她越发替五弟觉得不值,事情告一段落,她还未见过婆母三弟给他称谢。 宋允默连道:“那是自然。” 被他这么一搅兴致,章盈不想在这久待,随口说了一句“还有事忙”便辞去了。 走远后,碧桃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同样都是国公府长大的,怎么三爷和五爷相差这么大,五爷彬彬有礼,而三爷···举止未免太轻浮了些。” 那眼珠子都快粘在娘子身上了。 章盈轻声叮嘱道:“别瞎说。” 那道不怀好意的视线犹如还跟在背后,耳畔掠过一阵风,章盈警觉地回首,浑身僵滞。 碧桃随她停下脚步,扭头循着望去,只见万籁俱寂,梅林摇曳。 她满脸疑惑道:“娘子,怎么了?” 周遭仿佛更冷了,章盈朱唇微颤,握紧了碧桃的手,“没什么,我们快些回院吧。” 梅林后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那只是府中普通的下人。 她快步往前走,隐隐听到踏在雪地上窣窣的脚步声不止。碧桃也好似感觉到,压低嗓子道:“娘子,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章盈没说话,只加快了步子。 匆忙间,连迎面而来的人都未留意。 “二嫂?” 长廊下,宋长晏长身玉立,讶异地看着奔逃似的主仆二人。 章盈蓦地止步,微扬起脸望着他,“五弟,你,你回来了。” 年下夜宴多,多数时候他都回得晚。 宋长晏走下石阶,端量着她不自在的神情,询问道:“二嫂这是怎么了?” 他穿着单薄的窄袖便服,贴身的衣饰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与章盈裹得紧实的披风截然相反。 不知怎的,见到他,章盈瞬时安心许多。 碧桃在一旁道:“五爷,方才有人···” 话说了一半,章盈攥紧她的手,示意她住嘴。 那名恶徒的事,可以告诉五弟么? 以他的为人,或许会帮自己查出是谁,可届时府中其余人应当也会知晓。这等有损女子清誉之事,公爹和婆母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她?看待章家? 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咬唇道:“没事,天黑了,想早些回去。” 宋长晏不再追问,让开了道:“二嫂路上小心。” 待她们身影隐没于黑夜后,他才偏头望了一眼黑蒙蒙的梅林。 他的二嫂虽然纯良坦然,但到底还是对他有所戒备,不算毫无保留。 *** 夜里,章盈又做起了那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大婚那夜,她身着大红婚服躺在床上,男子宽大的身躯覆在上方。 他时而温柔时而粗鲁地啃咬着她的唇,短促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夫君,可他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挣开一只手,扯开挡住视野的喜帕,想要看清他的脸。 睁眼那一霎,天亮了。 章盈摸了摸唇,确认那只是一场梦后,起身下了床。 她撑开窗,看着压在枝头簌簌的大雪。 除夕已经到了。 第15章 往年这个时候,府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章盈最为欢喜。可做了当家主母,却未必了。 一整日,章盈就没个清闲的时候。 晨时祭祖过后,府里便陆陆续续有客来,出乎章盈意料的是,午后贺知意也来了。 他带着几幅上好的刺绣,端正地坐下喝茶,行止十足的武将风范。 “母亲听说我要来国公府,特意让我捎上她亲手做的刺绣,还报章夫人往日的多加照顾,还请章娘子笑纳。” 章盈笑着让碧桃收下,道:“贺夫人有心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盈盈长安 第13节 贺知意是个性子直爽的人,干坐着话不多,只得章盈起话头,“贺将军可是从五弟那里来的?” “是。”贺知意点头答道:“将军知晓我们原就相熟,前几日便告诉我,说往后来府上都可以来顺道拜访娘子。” 谈及宋长晏,他话便多了起来,言语间无不透露对他的敬佩。聊得熟络了,章盈犹觉回到了从前。 那时,这位哥哥对自己着实是多有照顾的。 “去岁除夕我还是和将军一起过的,战事暂息,将军就带着我们去野外狩猎,他箭法好,连射到好几只白狐。”贺知意说到这儿,瞥见章盈手中的暖炉。炉身被白色裘皮包裹,她细白的几根手指穿插其间,几乎快要与绒白的毛融为一体。 他忙挪开了视线,“成色和娘子的手炉差不多。” 自然是差不多的,这手炉套就是用五弟送的狐皮做的。 章盈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炉,迟疑少顷开口道:“有一事,我还想请教贺将军。” “章娘子有话直说。” 章盈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口:“将军可了解什么女子的防卫之术?” 贺知意诧异地望着她。 章盈神色自若道:“年底上京城攘来熙往,丫鬟出门时总遇见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我想知道些自卫之道总不会是坏事。” “哦,娘子说得极是。”贺知意顿悟,继而道:“女子身弱少力,动起手来自然比不过男子,不过危急时可借助旁物保身。” 他看向章盈的头顶,“比如发簪。” 他指了指眼睛和脖颈,接着道:“遇险时,用尖利的一面刺入对方的要害部位,或许可以脱身。” 他又说了些其他法子,最后道:“不过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无法确保自身安危,出门时最好避免孤身一人。” 章盈道一句谢,“贺将军的话我都记住了。” 外男不宜久留,贺知意稍坐片刻后,便起身辞去。 出门前,他停下脚步,回头道:“章娘子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托人告诉我···或是告知宋将军。” 他虽不是聪慧之人,可从军多年却养成了警觉的习惯,章盈所说的一番话,似乎不像是担忧丫鬟。可他们如今身份天差地别,他又有何立场过问太多? 章盈微怔,随即点头道:“多谢贺将军。” *** 送走贺知意,章盈又要马不停蹄地安排夜宴,直到晚膳时分,才能坐下好好歇口气。 宋府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满桌珍馐旁,难得一次凑满了用膳。 国公爷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宋念珍,性子活泼好动,有她在,夜宴的氛围倒也不算冷清。 宋念珍十五六岁的年纪,同父母撒完娇,心思便放到了两位嫂子身上。她一举酒杯,笑着对她们道:“以往这个时候劳累的都是母亲,嫂嫂们来了后,便都是你们辛苦了,念珍敬你们一杯。” 章盈端起酒杯,随庞氏说了几句客套话,轻抿了一口。 宋念珍见状打诨道:“二嫂,今日的酒需得饮尽才算吉利。” 章盈微赧,解释道:“我酒量不好,小妹见谅。” 在家时她便少有饮酒,母亲知晓她易醉,从不让她多喝。 宋念珍道:“这是新酿的桂花酒,不醉人。” 她话说到这份上,章盈也不好拿乔,小小一杯喝了下去。幸而这酒的确味道不冲,桂子甜香,她未有不适。 晚宴结束,宋念珍又叫着要玩双陆。 几位哥哥陪她玩了几把,她节节败退,便苦着脸不愿和他们继续玩,“不玩了,三哥你都不让让我。” 宋三郎笑道:“你自个儿技艺差,让了你也赢不了。” 宋念珍哼了一声,“你成日都玩这些,我自然比不过。”她目光转到一旁安静观看的二嫂,道:“不如二嫂陪我玩一局吧。” 话头落在了自己身上,章盈推辞道:“我不大会,小妹找别人吧。” 宋念珍听了更为欣喜,走过去挽着她,脱口便道:“就是要不会玩儿才好。” 小姑娘家总是好面子的,巴不得是个生手陪自己玩儿,好找回些脸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忙补道:“这里人这么多,他们教你。” 她看了一眼宋长晏,“五哥你来教二嫂吧。” 宋长晏微微一笑,点头应允:“好。” 章盈半推半就地坐到桌前,五弟随即站在了她身侧。 宋念珍兴致勃勃地搓着骰子,“这么干玩儿没意思,谁输了谁喝一杯。” 章盈说不会玩并不是自谦,她打小就对双陆提不起兴致,棋艺未必比得过宋念珍,真要玩下来还不知道要喝多少酒。可她又不能在这时败小姑子兴,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头一局两人单独玩,纵使章盈凝神苦思,最后还是毫无意外地输了。 方才桌上已经喝了几杯,又一杯下腹,她脸微微发热起来。一是为酒,二是为自己不堪入眼的棋技。 连宋念珍都忍不住瞪大了眼:“二嫂,你当真不会啊!” 她瞧着二嫂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处事聪慧伶俐,还以为方才她那是谦辞,谁知竟是真的比她还要不如。 章盈这下连耳根都开始泛红,咬着唇道:“不如换个人来陪小妹玩吧。” “不行,二嫂再陪我玩几局吧。”宋念珍好不容易才遇到个能赢得过的,不肯放人,转头对观战的宋长晏道:“五哥,你帮帮二嫂。” 章盈眼角余光瞧见身旁深色的身影动了动,旋即上方传来五弟清润的声音:“好。” 开局不久,宋念珍又占了上风,章盈冥思苦想,伸出手指犹豫着不敢出棋。 “二嫂,不如走右边第一个。”宋长晏轻声道。 章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低敛,神情游刃有余地对自己笑了笑。 她指尖按他所说移动棋子。 有了宋长晏这个军师在旁,局势扭转,宋念珍半点讨不了好。 三哥常年混迹酒楼茶坊,打双陆自然是不输人。她原以为五哥在外几年,指不定与她同等水平,谁知他瞧着竟比三哥还厉害。 连喝了几杯,她泄气不已,鼓着嘴嚷道:“五哥在外莫不是没有杀敌,打的都是双陆吧。” 章盈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抿着唇不说话。 宋长晏眼含笑意,对小妹道:“二嫂酒量不好,我自然不能让她喝酒。” 宋念珍不满嘀咕:“知道你与二哥亲近,待二嫂比待我还好。” 宋长晏好性子地道:“好,那这局算我输,我罚一杯。” 他拿起桌旁的酒杯斟满,一口饮下。 宋念珍轻哼道:“这还差不多。” 酒杯被放回原位,章盈晃眼扫过,杯沿有道浅显的红痕。 这个杯子是她方才用过的。 第16章 夜色渐深,宋念珍玩儿得过瘾后,便打着哈欠准备回房,“不玩了,我要回屋守岁去了。” 她这一走,其余人也都陆陆续续散去了。 章盈与婆母大嫂商量了几句明日的安排后,才带着碧桃回院。 除夕之夜,府里的下人也松散了些,除去必要的值守,其他都在自个儿屋里守夜。大红的灯笼点院,照着一地的瑞雪,除夕的喜气便洋溢在这点滴间。 果酒虽不醉人,可犹有后劲。出主院时章盈不觉有异,回去的路行至一半,脑袋便开始悠悠地晕乎起来,双腿也犹如踩在雪地上般软绵绵的。 碧桃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搀着她,边走边问道:“娘子,方才喝了那么多杯,你难不难受?” 章盈抬手松了松披风系带,“还好,就是有些热。” 凉风灌进脖子,那股热意稍有缓解。 闻言,碧桃忍不住小声念叨:“那念珍姑娘也真是的,明知道你喝不了酒,非不饶人。” 章盈笑着道:“除夕夜,喝几杯也不打紧。” 两人徐步往前,进了后院,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出声。 “弟妹。” 章盈停下回首,看清来人后委身道:“大嫂。” 庞氏回了一礼,口气温和道:“弟妹是着急回去?我还想着与你说会子话呢。” 平日她们多是客气地往来,并不十分推心置腹,章盈摸不透她的意思,只道:“那不如大嫂去我院里坐坐?” “几句话就成。”庞氏看了一眼后院的竹林,“雪色正好,去园子里散散步吧,也当解酒了。” 话已至此,章盈也不好推辞,颔首应允。 庞氏上前挽着她的手,对一旁的丫鬟们吩咐道:“都在这儿等着,不必跟来了。” 章盈朝着碧桃点了点头,随她信步踏入后花园。 四下无人后,庞氏才开口:“妹妹今日想家了吧?” 不待章盈回答,她自顾自道:“定然是想的,我嫁进来的头一年也想得不行,可惜现在娘家也不值得我想了。” 她语气怆然,章盈想宽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总归是大嫂的家事,她不好多嘴议论。 “人人都说国公府的少奶奶风光,可这风光却都是给别人看的,背地里那些阴暗龌龊,又有谁知道。” 章盈讶然,她觉得大嫂似乎是醉了,否则端庄如她,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庞氏仰起头瞧了一眼黑蒙蒙的天,“我是没有退路了,弟妹,难道你真要一辈子耗在这儿?” 章盈没接她的话,道:“大嫂,你醉了,回去歇息了吧。” 庞氏停下脚步,“这府里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人人都有两副面孔,盈娘,听我一句劝,能早日改嫁便早日走。” 说到最后,她压低了嗓音,话语在细碎的风声中飘忽不实。 俄顷,她换了副神态,自嘲地笑道:“瞧我是真的有些醉了,说起胡话了,弟妹别见怪。” 章盈道:“大嫂言重。” 盈盈长安 第14节 庞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明日事情还多,弟妹早些安歇,我也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留章盈一人在原地,沉浸在她那一番话中。 枝头上,压不住的雪滑下,落在了她肩上。 章盈回过神,抖了抖披风往外走。 大嫂话里饱含深意,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她琢磨不透,还是回去让郑嬷嬷辨析。 远处高挂着几盏灯笼,她踩着雪地上模糊的影子折返。 悄然间,另一个颀长的黑影出现在旁。 这绝不会是大嫂的。 章盈呼吸一滞,正要回头时,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是那个恶徒!她猛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他。 可他力道极大,单手就能将她完全掌握,毫不费力地揽着她往假山后走。 眼见四周越来越黑,章盈脑中一片空白,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发酸。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得使尽力反抗。 恶徒轻而易举地应对她的抵打,最后抱着她停在了假山后。 章盈手撑着冷硬的石壁,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身后的人还未有所动作,只是捂住自己的手不曾放开。慌乱中,她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这人仿佛并不十分想伤害她。 往前几次也是这样,他明明有机会下手,可偏偏有所顾忌般的迟疑。 他在犹豫什么,是担心不能全身而退? 宛如能看穿她的心事,下一刻,另一只冰凉的手便轻轻按住了她的后颈,若有似无地摩挲着。 章盈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紧贴她的脉搏,稍一用力便会要了她的命。 她呼吸急促地闭上眼,脑海中适时闪过午后贺知意的话。 簪子! 她倏然睁开双眸,敛气屏息,右手不动声色地上移。 身后的人此时亦缓缓低下了头,气息一点点靠近,最后柔软滚烫的唇咬在了她颈上。 章盈再也无法忍耐,迅急拔下银簪,竭尽全力刺在禁锢着自己的手臂上。 那人毫无防备,钝痛之下不由得松开了几分力,章盈趁机拼命地推开他。夜黑风高,她看不清他的脸,张皇地往外跑。 假山内的人放下发疼的手,在阴影中无声勾起唇角。他还在思虑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让她逃走,没想到她倒也不是引颈受戮的羔羊,懂得抗拒反击的。 情急之下,章盈也顾不得走哪条路,她不敢回头,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跑。 出了后院,地上积雪未融,她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往前扑下。眼见就要倒地,蓦然一双手接住了她。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跌落在一个宽阔的怀里。 章盈双手下意识地揪着对方的衣襟,颤巍巍地抬起头。朦胧的光线下,她双眸湿润地辨出眼前的人:“五弟?” 他一袭靛蓝锦袍,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双眸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长晏揽住她发抖的双手,开口问道:“二嫂,怎么了?” “我···”章盈一张嘴,泪便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带着哭音只说出几个字:“有人在后面···” 宋长晏望了一眼她来的方向,目光扫过她布满泪迹的脸,扶着她站起,“二嫂,我先送你回院,回去再说。” 章盈含泪点了点头,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适才逃跑时她仅凭着一股意念,压下了所有的畏惧。眼下脱离困境,那些恐慌便如藤蔓一般缠绕上来,扭结着她的双腿。 她只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连站起都费力。 宋长晏了然,不再多问其他,低身将她稳稳抱起,大步朝清安院走去。 所有的礼法规制都被抛在了脑后,章盈紧紧攥住他的前襟,头埋在他胸口。 *** 主子全都出去用膳了,此时清安院里只有两个小丫鬟守着。 跨进了大门,宋长晏边抱着人进屋边道:“二奶奶脚扭伤了,去打点热水,找些药来。” 他将人放在床上,起身之时,见她双手仍揪自己,柔声道:“二嫂,没事了。” 章盈眼睫上还挂着泪,仰首望着他不说话。 宋长晏伸手松开了她的十指,“我先去搜查后院,再派些人守在你的院门口,不会有事的。” 微凉的手心相握,章盈如梦惊醒般收回手,错开脸道:“好。” 宋长晏凝视她片晌,随即直起身,步履匆匆地离去。 章盈平复心绪,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支簪子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右手指尖沾着几抹血迹。 第17章 碧桃匆忙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床头的章盈,总算长吁了一口气。 郑嬷嬷手里捏着湿帕子给她擦手,听到动静回头对碧桃道:“将门关上。” 碧桃醒觉,立即反手合上门扉。她快步上前,“娘子,我在园子里等了你许久,你怎么一个人回来···” 她猝尔停住话语,失惊地看着章盈发红的双眸。 章盈已然止住了泪,半低着头默然不语。 郑嬷嬷将她的手擦拭干净,见她面容憔悴,开口道:“娘子不如先上床暖暖身子,五爷那若是有消息了,定然会通知我们的。” 章盈点点头,“如果他待会儿来了,嬷嬷你记得叫我。” “诶。”郑嬷嬷应道,叫来碧荷给娘子更衣。 碧荷替她松了发髻,褪下外衫搭在屏风上,一截衣袖翻开在外。月白的料子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红印异常打眼,仿若绣上去的一朵红梅。 *** 过了子时,宋长晏才来清安院。 为避免落人口实,他绕开了院里的下人,被郑嬷嬷径自带到了章盈房中。 章盈松散地挽了一个发髻,披着外衫与他相对而坐,略显局促不安。良久,她才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刚才多谢五弟相救。” 宋长晏目光划过她苍白的脸,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俄而面如寻常问道:“二嫂,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是抱自己时被她弄脏了衣裳,又要掩人耳目,他换了身装扮,暗纹玄袍添了几分沉着冷静。 章盈手指绞着衣角,轻声道:“你在后院有没有搜到什么?” “嗯。”宋长晏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掌心摊开在章盈眼前,“天太黑,我们只找到这个。” 他手里,那根她刺伤恶徒的银簪散着寒气。 章盈唇瓣动了动,抬眸看着他,眼神犹豫而不安。 宋长晏倾身,将簪子放到她手中,“二嫂,无论你遇到了什么,我都会信你,都会帮你。” 银簪带有余温,松动了章盈最后一丝防备。她蜷握手指,缓缓开口道:“大婚那夜···” ··· “我碰到了他的衣裳,料子很滑,不像是普通下人会穿的。他口中还有酒味,是晚膳夜宴上的人。” 她说到这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后颈,想到了那个几近于亲吻的轻咬。 除夕夜宴上除了府上的男子外,另有几名宗族的外男,抛却年纪身形不符的,也还余下不少人。 宋长晏眉宇紧蹙,“二嫂可还记得其他?” 章盈摇摇头,“他每次都很谨慎,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那他可有伤了你?” “不曾。”章盈将心底的困惑吐露,“不知为何,几次三番,他似乎都留有余地。” 夜阑更深,宋长晏多问了几句后,便起身辞去:“我已经派人暗中守在院外,二嫂若还担心,这几日不如就别出门。” “好。” 章盈目送他至门口,忽而出声叫住了他,“五弟,真的能找出他么?” 宋长晏半侧过身,回望着她笃定道:“我一定会帮你抓住他。” 窗外又下起了雪,新的一岁悄然来临。 *** 开年头几日原本也正是忙的时候,那晚宋长晏送她回府时称她脚扭伤,章盈索性就待在院里装病。虽然不能见人,却也少了许多麻烦。 转眼便十余日过去,快到元宵。 往年这个时候宫中都有夜宴,百官同庆。宋家地位显赫,自然也要携带亲眷进宫。府里主子走了大半,清净了不少。 “呀,娘子,你这一步又走错了!” 郑嬷嬷一进屋,便听见碧桃的嚷闹。娘子对除夕夜打双陆之事耿耿于怀,趁这些日子闲空,便天天要碧桃陪她练棋技。 “啊,哪里错了?”章盈满脸无辜地抬起头问碧桃。 “哎呀,您走这儿不是更好么。” 私下里两人没那么多规矩,两人同坐在榻上琢磨。 郑嬷嬷端着饺子走到桌边,笑着道:“娘子玩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好歹是过节,吃点饺子。” 章盈揉了揉肩膀,看了一眼窗外道:“都这么晚了,宫宴约莫都开始了吧。” 郑嬷嬷道:“是,一个时辰前国公爷和夫人们也都进宫了。” 章盈有些惋惜道:“若跟着进宫,兴许还能和姐姐见一面。” 章家共有三女,长女入宫为妃,未过几年便被封为贵妃。只是身份越贵重,规矩也越多,想要见一眼家人实属难得。 盈盈长安 第15节 郑嬷嬷解慰道:“往后还有得是机会,娘子不必可惜。” 她把饺子送到章盈眼前,“倒是您,一开年便闷在院子里,需得驱驱霉气。” 章盈捧着热乎乎的碗,笑道:“嬷嬷,我这又不是真病了,弄虚作假的不作数。” 她舀起一个尝了一口,忽地想到了什么,放下碗问郑嬷嬷:“院门口那几名护卫还在么?” 除夕夜后,五弟便派了两名下属昼夜不分地值守清安院,让她安心不少。 郑嬷嬷答道:“还在,五爷安排的人倒比皇城的禁军还负责,未曾离去。” 章盈:“夜里凉,嬷嬷叫人多煮几碗给他们送去,也让他们暖暖身子。” 郑嬷嬷应了一声,便出去着手准备。 在屋里憋了一日,吃完饺子,章盈便带着碧桃去院里透透气。 碧桃瞧着四方的天,忍不住问道:“娘子,您打算什么时候病愈?” 章盈踩着路边半融的雪,“过完这个月吧,伤筋动骨的,总不能好得太快。” 碧桃听罢不做声,许久才又道:“娘子,若真找出了那人,咱们要怎么办?” 章盈沉吟半晌,“若真是宋家的人,那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 *** 郑嬷嬷将两碗饺子送到院门口时,那两名守卫连摆手推辞:“嬷嬷客气了,这本是职责所在,不必如此。” 郑嬷嬷道:“这是我们娘子特意让人煮的,两位歇口气,吃了暖和点。” 二人正踌躇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既是二奶奶吩咐的,便吃了吧。” 他们齐手作揖,“五爷。” 宋长晏微微颔首,“这些天你们辛苦了,下个月多歇息几日。” 两人道:“多谢五爷。” “先去吃吧,吃完换值。”宋长晏交代完,对一旁的郑嬷嬷道:“郑嬷嬷,二嫂可睡下了?” 郑嬷嬷回道:“娘子还在院里散步消食,五爷可有要紧事?” 宋长晏道:“在宫宴上遇到了章夫人,她听闻二嫂受伤,便交托了几句话要我转交给二嫂。” “原是如此。”郑嬷嬷走在前头引路,“五爷随我来。” 两人走到院子里时,一团雪球迎面砸来。 宋长晏敏锐地偏头避开,回身正对上章盈诧然的脸。她双手微微发红,像做错事般愣在原地瞧着自己,一副少有的孩子气神情。 郑嬷嬷连忙打圆场道:“娘子你本就畏寒,怎还碰雪,碧桃你也不知劝劝。” 章盈回过神,恢复了平常端雅的模样,“五弟你怎么来了?” 为时尚早,宫宴总不至于这时候就结束了。 宋长晏扬了扬手中的食盒,“章夫人有事相托,我便提前回来了。” “阿娘?”章盈转而欣喜,走到他跟前道:“你遇到她了?” 宋长晏将食盒交给她,“二嫂放心,我已经转告夫人,你的伤无碍。” 章盈隙开食盒的一道缝,里面装的是她最喜欢的糕点,一定是阿娘亲手做的。她满心欢喜,仰头问他:“阿娘还说了别的话么?” 在她期冀的目光下,宋长晏点了点头,“章夫人说,下月初五她会去慈恩寺上香,若二嫂想见她,彼时可以前往。” 慈恩寺在上京城外,未出阁时章盈每年都会陪母亲去,只是车程较远,来回都得消耗大半日。 “我知道了,多谢五弟。” 话带到,宋长晏也不便久留,折身而返。行至一半,他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道:“那日碰巧我休沐,二嫂若是不想独自前往,我可以护送一程。” 第18章 过了元宵,府里总算清闲了下来。 翌日一早,庞氏便带着一堆药补来清安院探望章盈。一坐下,她便开口赔罪:“都怪我那晚非要弟妹陪我说话,害得你受了伤。” 章盈坐在榻上,双腿严严实实地缩在薄毯下,生怕被她瞧出破绽。她不善撒谎,不免心中发虚道:“大嫂不必自责,是我自己不小心扭伤的,这几日府里的事还要多劳累大嫂了。” 庞氏道:“每年都是这些事,谈不上劳累。弟妹的伤可好些了?” 章盈浅浅一笑,“多谢大嫂挂心,已经好多了,估摸着月底便能痊愈。” “那就好,省的人遭罪。”庞氏说罢,叹一口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开年家里就这般不顺,你和三弟连连受伤···” “三弟?”章盈惊讶地望着庞氏,问道:“三弟为何受伤了?” “哦。”庞氏恍然想起一般,解释道:“初一早膳时,三弟与你一样都没来,说是不甚伤了手,母亲还好一顿骂呢。” 话音落下,她见章盈陡然变了脸色,担忧道:“弟妹,你怎么了?” 章盈醒觉,缓和神情道:“没什么,只是脚突然有些发疼。” 她竭力稳住嗓音,口气随意道:“大嫂可知道三弟是如何伤的?” 庞氏想了想,笑道:“说是在院里练武时不小心伤到的,不过以三弟的性子,多半又是半夜偷摸跑出去,在外面受的伤。母亲担心父亲动怒,就压下这事没说,旁人都还不知道。” “是么。”章盈喃喃,那还真是凑巧。 那夜她刺伤恶徒的位置,可不就是在他的手臂。 庞氏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开年不利,等开春了,要好好去庙里拜拜。” 闻言,章盈抬起眼,“大嫂这个月辛苦操劳,不如下个月便由我去慈恩寺为一家人祈福祷祝。” “也好,在院里闷了一个月了,你正好出去透透气。”末了,庞氏又提醒道:“慈恩寺离得远,弟妹记得早些动身,以免天黑赶不回来。” 章盈眉眼舒展,“好。” 她嘴上答应着,心底却不停回想宋允默受伤之事,难道这真会是一个巧合么? 她不由得想到了宋长晏,受伤的事母亲没让旁人知晓,那他定然也是不知道的。母亲本就对五弟颇为不满,此时让他暗查这事,若是惊动了她,五弟岂不是更要无端受气。 左右下月初五要同行,到时候再与他商量吧。 *** 今年开春早,二月初时天气已经转暖,枝头的雪融尽,嫩芽冒出了头。 原本已经晴了几日,可初五这日却是天公不作美。早上出门时还未觉有异,行至半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为避雨,章盈一行人不得不在途中凉亭停歇半晌,待雨停后再出发。 如此耽搁一场,启程时已是午后。 道路泥泞坑洼,车身跟着颠簸不稳,碧桃往章盈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泄气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这般倒霉。” 章盈被晃得有些头晕,抓着车壁担忧道:“都这时候了,不知母亲还在不在。” 求神拜佛倒是其次,能见她一面就好了。 正说着,车身一震,往右边倾斜,章盈与碧桃毫无防备地倒向一边。 车外马蹄渐近,随即传来关切的询问:“二嫂?” 章盈稳住身形,掀开帘子望出去,五弟已经下马立在车窗外。她轻声回道:“我没事,这是怎么了?” 宋长晏神情凝重道:“车轮陷入了水坑,恐怕一时半会走不了。” 章盈面色失落,还是道:“没事,赶不及就算了。既然前路不好走,我们要不回程吧?” 宋长晏看了一眼天色,却道:“二嫂,不如其余人留在此地,我们先骑马去慈恩寺,兴许还来得及见章夫人一面。” 单骑轻便,也不受泥路影响脚程,只是···章盈神色为难,“我不会骑马。” 宋长晏一怔,随即道:“二嫂若不介怀,可与我同骑。” 看出她的迟疑,他接着道:“这同行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二嫂不必担心有人多嘴口舌。” 天边春雷低滚,好似又要下雨了。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真来场大雨,一众人都会被困在这儿。 碧桃也在一旁劝道:“娘子,不如你先走吧,否则白出来这么一趟。待会要是淋了雨,若是病了,夫人可就要真的担心了。” 章盈稍作忖量,点头答应:“那麻烦五弟。” 她裹好披风下车,到了骏马跟前有些不知所措。这马极为壮硕,马镫就已过她的腰,凭她自己决计是上不去的。 在她踌躇这一瞬,一双大手遽然扶上了她的腰侧。五弟站在她身后,低声说了一句“无意冒犯”,稍一用力便将她托着上了马。 腰间的力道迅疾撤去,章盈双颊不自觉地发烫,坐稳身子后,双手紧握着马鞍。宋长晏收回手,旋即轻巧地翻身上马,双手环过身前的人抓住缰绳。 他双腿一拍马腹,嘴里喊了一声“驾”,马儿便奔蹄前去。 飞驰间,章盈后背无意撞上他的胸膛,不禁绷直了脊背。 宋长晏觉察出怀里人的异样,低头在她耳畔道:“二嫂若是不适,我骑慢些。” 风声太大,章盈听不清,偏过头问他:“什么?” 两人挨得太近,四目相对中,她仿佛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脸。虽不真切,可她清楚,自己定是脸红了。 不等他回复,她脸上兀地一凉,冰冷的雨水落了下来。先是一滴,而后如明珠落入玉盘。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躲过这场雨。 宋长晏果断脱下肩上披风,搭在她身上遮雨,边换了方向道:“来不及了,这附近有间破庙,我们先去那儿躲雨。” 幽淡的沉香细密地将章盈包围,她探出头,回首看着他:“五弟,你先穿着挡一下吧。” 他面容被雨沾湿,水珠顺着轮廓滑落至下颌,再滴在两人缝隙间。犹如是被水洗过一般,章盈觉得他五官愈发明晰,深刻入眼。 宋长晏抱紧了她,加快脚程,“不必,你顾好自己。” 烟雨蒙蒙中,章盈听见了他因纵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内不可抑制的跃动。 第19章 盈盈长安 第16节 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章盈才透披风看见了宋长晏口中的破庙。 受日月蚕食,这座庙宇仅剩一间破败的屋子,自外看来,门窗摇曳,堪堪只能挡住风雨。 宋长晏勒马停在树底,将人连带披风一同抱下马,径直走进屋后才放手。他将自己那件披风从她身上取下,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开口问道:“二嫂打湿了没?” 除裙摆有些湿润,章盈浑身干爽,未受霖雨侵袭。反观宋长晏,他脸上滴着水,银辉色的外衫湿了大半,处境比她槽得多。 想到这都是因为她,她心底难免生出些愧疚。 “没有。”她微微摇头,抬手将身上尚干净的披风解下,“这还是干的,你赶快披上,当心着凉。” “不必。”宋长晏推辞一句,转身瞧了一眼屋外阴沉沉的天,蹙眉道:“恐怕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我去找些木柴生堆火,兴许今夜就要歇在此处。” 闻言,章盈神情一顿。 在这儿过夜? 撇开简陋的境地不提,这只有一间屋,他们叔嫂二人岂不是要共处一室度夜。即便知道五弟是个正人君子,她仍是心里打鼓。 自古男女大防,七岁开始便不同席。适才与他同乘一骑已属不得已之行,若真要孤男寡女通宿,被人知道了于她,于五弟都不是好事。 她心中默默祈祷,盼着天黑前能雨散云收,他们还来得及回去,或是前往慈恩寺留宿。 她这厢天人交战时,宋长晏已经动身在四周寻找可生火的干柴。屋内有尊半毁的佛像,旁边的地上倒着用来放置贡品香烛的木架。他走过去,大手在上面摧折几下,木架便松散开来。 章盈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忙上前帮手,“五弟,我来帮你。” 到处都是灰,宋长晏双手脏污,果断推却道:“二嫂先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弄好。” 也是,他动作利落,自己搭手反而添乱。章盈作罢,转身收拾起了屋子。 方寸的破陋之所,也实在没什么可归整的。她扫开了地上的枯草叠做两团,以便他们坐下歇脚,做完便不自在地站在一旁。 到底是在外征战过几年的,宋长晏生火技艺娴熟,那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俊容,此时正神情专注,做着最粗俗的活。 待明亮的火舌腾起时,章盈才惊觉已经端详了他许久。她遮掩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只听着外面的雨声淅淅飒飒。 “好了,二嫂先坐下暖暖身子。”宋长晏蹲在地上,抬头对她道:“我去外面看看马。” 章盈垂眸看着火堆,“好。” 宋长晏起身走了出去,将马拴在树干后便回到屋檐下,借着檐角注下的雨水净手。而后他便留在外面,没再进屋。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雨势却没有消停的迹象。 章盈往火堆里添了一点柴,视线望向屋外。 五弟背对着她坐在门口,好似也在等这一场雨停。他身上的衣物半干,春寒料峭,不知会挨多少冻。 章盈已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思忖少时,启唇道:“五弟,外面风大,你进屋吧。” 此等境况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是难得,她还顾忌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总不能为了莫须有的礼法,让他在外面过夜,自己独享温暖舒适。 宋长晏略微侧过头,回道:“不碍事,我在这将就一夜就是,二嫂你先睡。” “这怎么能将就。”章盈脱口便道。 这个天在府里入睡时她尚且要添炉子,如今风雨交加,屋不蔽寒,他这样过一夜定会感染风寒。 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敢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为宽心,她还是对五弟道:“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五弟不用担忧,你我清白,便问心无愧。” 这话也像是对自己所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宋长晏不再多言,似在犹豫,须臾,他出声应下:“二嫂所言极是,是我拘礼了。” 他站起身,抬脚进屋后,反手关上了那扇聊胜于无的门,缓步走近。 许是他身躯太过高大,屋子陡然显得逼仄起来。章盈挪了挪身子,腾出位置让他坐下。 她将手里烤干的披风递到他眼前,“已经干了,你穿上吧。” 宋长晏并未接过,反是道:“我不怕冷,夜里凉,二嫂用吧。” 章盈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示意道:“我有的。” 说罢直接将披风放在了他怀里。 余温穿透衣料,汇聚成一团暖意。宋长晏拿起披在肩上,随即也安静地同她烤火。 四下悄寂,连雨声都听不见了。现下还早,不到入睡的时候,这样干坐着气氛更为奇怪。章盈只得没话找话道:“外面雨好像停了。” “二嫂想这时候走?”宋长晏稍作惊讶,继而神情迟疑,“天黑路滑,恐怕有些危险。” 章盈听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只是觉得没那么冷了。” 宋长晏淡笑道:“二嫂好像很怕冷?” “许是被家里宠坏了,从前冬日里一向都是暖炉不离手。”章盈抬头看着他,“五弟又为何不怕冷?” 宋长晏语气平和:“小时候就不怎么烤火,后来去了西疆,习惯了那里的严寒,便更不觉得这上京的冬日冷了。” 章盈头一回听他提及西疆,有些好奇道:“西疆比这还冷吗?” “嗯。那儿不是风沙便是雪,有很多战士都冻死在了夜里。” 说到最后,他语气寂寥,章盈低声道:“戍国佑民,他们都是英雄。” “也有的不是。”宋长晏一改落寞的口气,声音不知不觉冷了下来,“数万将士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畏怯懦弱,屈服求降,他们不配被称为英雄。” 贪生畏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家国安危面前,个人性命太不值一提了。 章盈问道:“那他们最后怎么了?” 宋长晏淡淡吐出两个字:“死了。” 作为一军之帅,他自然不喜欢逃兵。章盈回想起贺知意曾说过他冒死救人之事,开口道:“我想更多的都是英勇之士,我听贺副将说过,你当时率领几百士兵救下他们,这是常人做不到的。” 宋长晏偏头望着她,笑道:“其实我当时也很怕,但是不得不那么做。” 火光映在章盈脸上,她屈膝抱腿,满是期待地等他的后文。 宋长晏徐徐道:“西戎人贪婪无厌,时常越过边境,抢掠大邺百姓。可他们却也勇猛善战,交战不足一年便打得我们溃不成军。” “他们熟知地形,善用兵法,或明或暗地杀害了我们不少战士。那一次他们偷袭,大哥和几乎军营中所有的副将都被困,如果偷袭成功,大邺再无赢的胜算。”他直视她,接着道:“所以我不是英勇,只是为了被困的将士,为了西疆五城的所有百姓。” 章盈怔怔地说不出话,她不懂得什么战事兵法,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仿佛亲眼看到了当时的凶险。 上京离西疆太远,明明同为大邺的国土,她安稳度日的同时,却有人在刀光剑影,命在朝夕。 宋长晏盯着她的脸,舒展眉宇问道:“是不是与二嫂眼中的我不一样?” 章盈抿唇浅笑:“不,为国为民,本就是毅勇之举。” 宋长晏笑了笑,转开话头道:“那么二嫂呢?” 章盈疑惑地看着他。 宋长晏道:“在二嫂心里,可有后悔过?后悔嫁给了二哥?” 章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身为世家嫡女,出身优渥,本该有一段相配的良好姻缘,却不料夫君横死,婚事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寒风吹了进来,她抱紧双腿,下巴搁在膝上,沉默少顷道:“也不算后悔。身在世家,我已经比很多人过得要好了,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占全,吃不得半点亏,凡事总是有舍有得的。” 她忽而又缓了语调:“况且我知道二郎他是个好人,只觉惋惜,不曾遗憾。” 宋长晏垂眼凝视着她,“二嫂了解二哥?” 章盈摇摇头,“我与他也只见过一面。不过他与五弟如此交好,我想他也不会是个坏人。” 宋长晏眼神先是微微诧异,而后粲然的笑意散开,他赞许道:“二嫂说得对,二哥他的确是个好人。” 交谈了这么久,天彻底黑了下来。 章盈有了困意,不知不觉便趴在了枯草上睡着了。 在这间陌生破敝的屋中,她做了一个梦。 在宋府后院的假山后,她被人环抱在怀里。她稍稍一反抗,那人便松开了手。她转过身,这一次,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的脸。 她仰着脸,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面容,张了张嘴,唤道:“五弟?” 五弟温和地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唇边带着盈盈笑意。 他脸上淌着湿痕,像是淋过雨一般,慢慢地朝她凑近。 她心中的恐惧荡然无存,受到蛊惑一般,踮起脚迎上去,吻上了他下颌快要滴落的一滴水珠。 第20章 梦中五弟话极少,俯下身顺从地任由她触碰,最后在她双手将要环上他脖颈时,他身子略往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执礼疏远地唤了一声:“二嫂。” 章盈骤然惊醒,一尊残损的佛像映入眼帘。 她眨了眨眼,俄而神志复苏,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身上盖着两件披风,加之旁侧隐燃的柴火,浑身暖融融的不觉冷。 天色微明,屋里光线晦暗。她翻过身,隔着一堆火,宋长晏就躺在对面。 他枕在自己手上侧睡着,面庞恬静平和。章盈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梦中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掠过眼前。 她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罪恶感。五弟为人循规蹈矩,对她更是尊敬有礼,她为何会做那样悖德的梦? 或许是连日来与他走得近,昨日又疲顿淋雨的缘故吧。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幸亏也只是一场梦,无人知晓,否则她可真是再无颜面对五弟了。 暗下自我指摘一番后,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而后回到原处躺下。 屋外不时传来几句虫鸣鸟叫,耳畔是宋长晏微末均匀的呼吸声,章盈没了睡意,睁眼望着火堆出神。 她原以为这一趟出门会很欢喜,谁知不仅错过了与母亲相见,还连累五弟同自己露宿在这荒庙。她收回目光,烦闷地拉高披风覆住头,借此躲避这些糟心事。 幽暗中,宋长晏缓缓睁开了眼,视线紧锁在遮盖严实的身影上,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 朝晖投射入室,屋外风轻云净,是个晴朗的春日。 章盈再醒来时,环顾一周已经不见宋长晏。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推开门后便看到他远远归来。 他手中捧着两片合拢的绿叶,里面盛满了清水,走到她面前道:“这附近没什么吃的,二嫂先将就着喝点水,回去再用膳。” 章盈道了一声谢接过,沿着叶缘喝了几口。 盈盈长安 第17节 喂饱了马,两人便动身离去。 天色尚早,他们也不再似昨日那般着急,不疾不徐地往马道走。 因着清晨那场荒诞的梦,章盈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尽量避免与他相碰,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宋长晏看在眼里,放缓了速度问道:“二嫂怎么了?” 章盈犹疑片刻,咬唇低声道:“五弟,你与三弟关系如何?” “三哥···”宋长晏顿了顿,继续道:“三哥他人也是极好的。” 他的回答在章盈的预料之中。五弟性情和善,上次三弟犯错,他都能不顾一切为他受罪,又怎会说他的不是呢。 她心底虽有所怀疑,可无凭无据之下,也不能就此言语搬弄,挑拨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总归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她不过是个刚嫁过来的寡嫂,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霎时沉默后,宋长晏开口道:“二嫂为何突然问这个?” 章盈随口道:“三弟年初受了伤,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伤的,省的母亲又担心他在外遇事。” 宋长晏道:“他何时伤的?” 他似是并不知情,章盈含糊道:“大抵是除夕过后吧。” “那我便不知了。父亲不让三哥出门,我想应该不是在外面伤的,不会出什么事。” “嗯。”章盈打住话头,不再过多追问。 回了马道,宋长晏左右看了一眼,并未打算往上京城走,而是对着慈恩寺的方向问:“这离慈恩寺也不远了,二嫂不如去一趟,不枉走这一遭。” 章盈斟酌少时,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碧桃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宋长晏道:“谭齐跟在我身边数年,他做事有分寸,就算回府也会派人来这儿的。” *** 慈恩寺位于山脚,是一座百年古刹,常年香火不断。 章盈与宋长晏来得早,拜过菩萨后庙宇中还没多少人。两人刚在庙中用过斋饭,如宋长晏所言,宋府里便派人来接他们了。 碧桃从马车里跳出来,小跑到她身边,“娘子,昨夜你在哪儿歇的?没挨着冻吧?” “没有。”章盈看了一眼宋长晏,用他们适才在桌上商量的说辞应对:“昨日我们在下雨前赶到了寺里,雨一直没停,就在这儿住了一宿。” 碧桃放下心:“那就好,我瞧您身上的衣裳都脏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宋长晏依旧骑马走在前面,章盈带着碧桃乘坐马车。 走到车前,碧桃上下看了一圈懊恼道:“怎么忘记拿脚踏了。” 路途长且不好走,他们这次驾的马车宽大一些,车身高了,章盈身着裙子自然就不方便上去。她正想说不用,便见一名小厮利落地走来跪伏在地上,是想要她直接踩着上车。 尽管从小到大身边总不缺下人,章盈还是不习惯他们这般伺候,她出声道:“起来吧,不必了。” 这车也不算太高,碧桃牵着她上去就成。 那人置若罔闻,脊背伏得更低。碧桃了解娘子的脾性,见状道:“娘子说不必就是不必,你快些起来。” 那人耳根一红,低着头站起立在一旁。 章盈无意扫过他的脸,试探道:“你是叫哑奴?” 那日因为在后厨偷拿药材,险些被赶出府的下人。 哑奴闻言蓦地抬起脸,撞上她的视线后又忙低了下去,胡乱地点了点头。 章盈笑了笑,多嘴问了他一句:“你妹妹的病可好了?” 这次他十分笃定地颔首,径自跪了下去朝她磕了一个头。 章盈猝不及防地受了他一拜,道:“快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跪下。” 他又连忙起身,退到一旁。 上了马车,碧桃忍不住笑道:“这个哑奴可真有意思,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章盈问道:“他怎么来的?” 碧桃解释道:“昨日那辆马车轮子坏了,大奶奶特意从三爷手上借了这辆牢实的,那哑奴如今在三爷院里干活。我瞧他力气大,万一车又陷到泥里,他也好搭把手,就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章盈神情一动,“他在三爷院里做事?” 碧桃道:“是,不过他不能说话,做的估计也是些守院的粗活。” “他什么时候去三爷院里的?” 碧桃摇了摇头,“娘子若是想知道,不如待会回府后问问。” 章盈应了一声,疲倦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 第21章 舟车劳顿,回到清安院后,郑嬷嬷就让人打了一桶热水,让章盈好好洗了一遍。 章盈从屏风后穿戴整齐出来,一碗热姜汤又送到了眼前。她淡笑着宽慰道:“嬷嬷别担心,我没受凉。” 姜汤略为辛辣,她喜甜食,能不喝便不喝。 郑嬷嬷毫不松懈道:“虽说已经开春,可春寒冷峭,娘子大意不得。” 知她是好意,章盈接过碗,微蹙着眉饮下,身上立竿见影地暖和了不少。 郑嬷嬷等她喝完,才开口问及路途中发生的事。 无论宋五郎与娘子多亲近,终究是男女有别,况且二人还是叔嫂,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否则真发生了什么,将来吃亏的还是娘子。 章盈倏地想起了昨夜火堆旁与五弟的叙谈,眼前浮现出他的体贴与坦诚,最后不知怎的,思绪绕回了那个荒唐的梦。 面对郑嬷嬷,她一贯是有话直言,不曾多做隐瞒。可临到嘴边,却变成了:“马车陷在了路上,眼见天要下雨,五弟就带我骑马先行。不过虽然天黑前赶到了慈恩寺,还是错过了母亲。” “没淋着就好。”郑嬷嬷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次没见到夫人也无碍,几日后便是宣平侯母亲的六十大寿,想来届时夫人也会去的。” 章盈闻言并未露出几分喜色,垂下眼喃喃道:“又到了徐老夫人的寿诞,日子过得可真快。” 郑嬷嬷洞悉她话语里的怅然,心底无奈地叹息一声。 宣平侯徐家也算上京城中的高门大户,只不过随着宋家章家等势力的崛起,地位日渐式微。徐家唯有一子,从前与章家也有几分往来,早些年就起过和章家结亲的念头。去岁徐老夫人的寿宴上,老夫人曾开口暗示过几句,只是都被章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章家的大女儿可是嫁入宫的贵妃,又怎会让二女儿低嫁? 推却徐家的提亲后,没过几个月,便传出了章宋两家联姻的消息。徐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里大抵是不悦的。 徐家的世子才貌兼备,原本与娘子极为登对,郑嬷嬷惋惜这段姻缘,嘴上还是开解道:“从前种种,娘子不必在意。您如今是宋府的二奶奶,往后这些人情来往,便是两家之间的交道,不必掺杂私情。” 章盈释然地笑笑:“嬷嬷,我知道的,都过去了一年,这些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 午后,花行送来了几车君子兰,章盈差人送到各院,唯独留下了宋允默院里的。 她吩咐碧桃:“咱们院里人手不够,让三爷那儿派几人来拿吧。” 末了,她补了一句:“叫上那位哑奴。” 碧桃心领神会,没过多久就将人带了来。 其余几人将花搬走后,章盈视线才落到他身上,“你是在三爷院里做事?” 哑奴生得高大,手脚颀长,一袭常见的春衫在他身上短了一截。细看之下,章盈才发现这人其实长相清隽,五官周正,在一众下人中称得上出挑。只可惜白玉微瑕,一口哑疾堵住了他应有的前程。 哑奴半垂着眼,不敢看她一般,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章盈只当他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自在,缓和语气道:“别拘束,三爷尚未娶妻,我身为长嫂,只是想关心下他院里的近况,以免有什么顾及不上的。” 哑奴听后依旧颔首,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找不出别的回应方式。 章盈斟酌措辞,遂开口问道;“我听说三爷前不久手受伤了,不知伤得严不严重?” 哑奴抬眸,清澈明亮的双眼望着她,神情疑惑而茫然。 章盈心头那些盘算在他的注视中一点点消遁,哑奴在府里也只是做些粗活,没准连主子身都近不得,又怎会知晓这些呢?又或许他对自己有所戒备,担心惹祸上身,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她。 她不愿再为难他,少顷后道:“没事了,你先将花拿回去吧。” 话音落下,哑奴忽然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朝她点头。 章盈神色一动,“你是说他伤到了右手?” 哑奴颔首,挚诚的目光示意她继续问。 章盈又道:“他可是除夕那夜受的伤?” 哑奴点头。 章盈遽尔心下一沉,继而问道:“除夕那夜三爷可有出府?” 哑奴看着她没做应答。 他不知道。 章盈了然,正要开口让他回去,便见他手重新动了动,竖起三根手指。 章盈试探道:“三爷?” 他抿了抿唇,徐缓摇了摇头。 章盈不解,只得胡乱猜测:“你是说三爷未曾出府?” 哑奴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章盈接连又猜了几次,他都是这般。一旁的碧桃看得着急,出声道:“你是不是说三爷不是好人?” 她对这个三爷没什么好印象,每次他见了娘子都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对他便往坏里想。 这一回,哑奴肯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神色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我知道了,多谢相告。哑奴,今天的事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最好也别让旁人知晓。” 她另外嘱咐了几句,在他临走前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人如何?” 哑奴抱着花盆愣在原地,显然在思索如何作答,犹豫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回复。 不是摇头,那应当就是好人吧。结合府中其余下人对宋长晏恭敬的态度,这倒也合情合理。 盈盈长安 第18节 章盈随即又问:“那二爷呢?” 昨夜宋长晏也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彼时她只凭着一腔直觉回答。可实际上,她身为妻子,对这位夫君却并不了解。多年前短暂的相处如管中窥豹,她以为这场婚姻是缘分使然,能让二人相知相解,没想到竟是他们的终章。 迎着她希冀好奇的目光,毫无防备的,哑奴摇了摇头。 他抱紧了手里的花,沉默着转身离去。 哑奴闷头走了一路,回到院里时其余人已经将花摆放好了。 一张摇椅摆放在宽敞的前院中央,宋允默一手拿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他垂下一只手拨弄着半开的花苞,满脸笑意。 见哑奴手中还有两盆,他招了招手,“端过来,放我跟前。” 哑奴依言过去,将花盆在地上摆放整齐。 四下无人,他又是个哑巴,宋允默说话便肆无忌惮起来,“二嫂果真是疼人,知道读书人喜好兰,送了这么多君子兰来。” 他话带三分轻佻,贴身的管事忙道:“三爷,慎言,当心传到别人耳朵里。” 宋允默不屑道:“怕什么,左右二哥已经死了,二嫂孤零零的一个,我就是多照顾她几分也是应该的。” 管事道:“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宋允默轻哼一声,“母亲眼里就只有二哥!他有什么好,在外人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底下哪点比得过我?大哥一死,母亲便给他择了最好的亲事,还要将世子之位给他,当真是瞎了眼。” 他愤愤道:“可怜我那二嫂如花似玉,年纪轻轻便要为他守寡,好不值得!” 管事听他越说越无遮掩,瞪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哑奴,“还不快出去!” 哑奴低着头退身而去,背后的话音渐行渐远。 “府里现在为何没再追查二哥的死因,还不就是后来母亲心里有了底,她不敢再查。当初还想将罪名安在五弟身上,呵,没了五弟,府里有了麻烦谁去解决···” *** 除夕夜那件事宋长晏虽一直在追查,可始终没有进展。 夜黑风高,那人又没留下多余的痕迹,暗地搜查起来实在太过困难。府里人多眼杂,未免旁人闲言,他通常每隔五日才找机会与章盈见一面。 这日下值,他借着拿花的名头,来了清安院。 花盆中的花开得正好,他低头看了一眼,含笑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觉得这花与他倒是很相配,君子如兰。 道过谢,宋长晏脸上的笑慢慢淡去,自咎道:“是我无能,除夕之事还没头绪,都是宗族里的人,我不敢太过张扬。” 章盈咬了咬唇,看着他怀里的兰花,道:“或许不是宗族的人呢?” 她抬起头,看着宋长晏:“五弟,你有想过那人或许就在府中么?” 第22章 “五弟,你有想过那人或许就在府中么?” 宋长晏神情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沉吟片刻,敛容询问道:“二嫂是指府里的下人,还是···” 他这话侧重在后面未说完的部分。除夕那夜,章盈便告诉过他,那人不像是下人的身份,而府上有身份的男子,便只有国公爷和三位公子。 无论是谁,都与宋长晏血脉相连,所以他才会惊讶。要他去怀疑调查血亲,连章盈都觉得太过乖谬。 思及此,她错开了视线,趋前退后般地道:“我也只是猜测,随口这么一说,五弟不必···” “那二嫂觉得是谁?”不待她说完,宋长晏接过话,问她:“是父亲?三哥?四哥?” 他挨着点出府中的每一人,最后道:“还是我?” 章盈倏地仰首望着他,蛾眉微蹙,否决道:“怎么会是你,我没有这样想过。” 五弟帮了自己那么多次,对她又极为尊重,与欺辱轻薄她的恶徒判若两人。 担心他多想,章盈索性将心底的猜疑说出口:“除夕那夜我曾伤过那人,后来我听大嫂说,三弟的手那晚也受伤了。他将这事有意瞒了下来,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道。” 宋长晏听她说罢,了然道:“所以二嫂是怀疑三哥?” 章盈道:“我知道的并不多,或许一切只是巧合。” 官府断案也要讲究人证物证,仅凭受伤这一点,未免有些牵强。她以为宋长晏会辩说几句,毕竟他与宋允默是手足,可他忖量许久后却道:“既然二嫂有所疑虑,那我会暗中留意三哥的。” 章盈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暖意,恰如天边的落日余晖照在身上,虽不及炉中的火炙热,却也能驱散几分寒凉。 *** 宣平侯老夫人寿辰这一日,章盈早早便备好了贺礼出门。 徐老夫人年满六十,但身子甚是健朗,坐在里屋慈笑着同人说话。从前她对章盈颇为喜爱,每每见了都免不了夸赞几句。两家的亲事虽然没成,她倒没显露过不满。 章盈请过安后,便坐下陪她闲聊。 徐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端详一阵后道:“我瞧你是瘦了。” 章盈浅笑着回道:“老夫人挂心了。前不久不小心崴到了脚,大夫让忌口,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所以才瘦了些。” 徐老夫人道:“这事我听翎哥儿说了,他说宫中元宵夜宴也不曾见你,一打听才知道是在府里养伤。” 章盈面色如常道:“世子有心。” 徐老夫人叹一口气,“你知道的,他一向如此。” 章盈笑了笑没说话。 徐老夫人自顾自道:“他也是执拗,认准了便不肯回头,老大不小的人了,半点听不进去劝。” 章盈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木已成舟,她如今已为宋家妇,徐翎再有心,也只是徒劳。她开口道:“老夫人放心,世子是个聪明人,很快便会想清楚的。” 徐老夫人:“只怕难哟。” 又聊了一会儿,老夫人便借口要歇息,让身旁的丫鬟带着章盈去院里赏花。 天虽还未彻底暖和起来,院里的花却开得正好。 她观摩半晌,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一回头,来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徐翎停在几步远,眼含笑意,同以往那般唤她:“盈妹妹。” 徐家从文,徐翎也是习得一副文雅君子的脾性,谈吐温和,在章盈心中犹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看着他的脸,她一时有些恍惚,上次两人相见还不知是多久以前了。她微行了一礼,客套疏远道:“徐世子。” 徐翎笑容滞住,“许久不见,你与我生疏了。” “世子言重。” 徐翎收整神色,视线下移晃过她的裙摆:“你脚上的伤可好了?” 章盈点点头:“已然大好了。” 院中再无旁人,章盈不欲与他独处,不等他再开口,先道:“老夫人歇息,我在这儿恐怕扰了她的清净,就先出去了。” 说罢,她转身抬脚离去。 “盈妹妹。”徐翎情急叫住她,话音罕有地带了几分慌乱,“我有话想对你说。” 章盈道:“世子有话请讲。” 徐翎绕到她身前,铆足勇气般道:“从前我总是在等,不敢多去争取,最后只能眼睁睁看你嫁给旁人。我曾告诉自己,你若是嫁得良人,那我无话可说,可宋衡他配不上你。我与他有过几次交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章盈一惊,打断他的话道:“世子,隔墙有耳,这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徐翎自觉失言,缓了神色道:“我知道你在宋家过得不开心,祖母已经答应我了,若是你肯,她去与章伯父相商。” 他俊朗的脸浮起一抹赧色,神态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对你好的。” 章盈从未想过克己守礼的徐翎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回绝他的话。 在她思虑这一瞬,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在院中响起。 “二嫂。” 她蓦然回眸,只见宋长晏伫立在不远处,面容冷淡地看着自己。 第23章 以往章盈眼中的五弟,一贯的温良恭俭,脸上少有这样冷漠的神情。 他这般不悦,定是听到了徐翎适才那一席话。 想来也是,孤男寡女共话婚娶之事本就惹人遐想,何况那还是他的二嫂。 章盈心头涌起一股难堪的愁绪,原本就不善拒绝的她,此时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轻抿着朱唇踌躇不安。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种态度。 落英缤纷下相会的二人,犹如被抓了现行的痴男怨女,亦或是遭人拆散的苦命鸳鸯。在历经万难后,终于认清彼此的心意,抛下世俗的成见私定终身。 若是放在话本中,这属实可歌可泣,一准能赚足观客的同情与泪水。 只可惜,眼下的看客只他宋长晏一人。 他偏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眼神在两人之间几经流转,最后停留徐翎身上。如冬雪春融,他脸上的寒意逐渐退却,温煦地问候一声:“徐世子。” 徐翎显然也对他的到来猝不及防,神色不自在道:“宋大人。” 相较于徐翎的窘促,宋长晏甚为从容,开口道:“私下里,世子唤我承安便是。” 章盈这才知晓,五弟的字是承安。 他看了一眼章盈,不动声色道:“我可有打扰到世子和二嫂?” 他明知故问地一句,章盈愈觉不妥,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与世子已经谈完了。” 心思被人撞破,徐翎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提及方才的话,忙找补道:“是,未有打扰。” “那就好。”宋长晏冁然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缓步走下石阶,行至二人身前道:“家中有事需要同二嫂相商,若世子不介意,我想···” 徐翎恍然大悟一般,惊觉他们的关系,现时,他们是一家人,自己才是外人。他清醒了几分,收整言辞道:“既有要事,那我便不叨扰,宋大人请自便。” 盈盈长安 第19节 他说完言犹未尽地凝视章盈片刻,转身离去。 院中回归平静,只听得到春风拂叶的声响。 章盈将被吹散的鬓边碎发撩过耳后,轻声开口道:“五弟有何事相商?” 宋长晏掠视过她对徐翎避而不谈神态,低敛双眸,盯着院边上一排齐整的花卉,半晌后才出声道:“徐世子这院里的花开得真好。” 听他没由来地赞了一句花,章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明媚的辰光映照下,花影缤纷。她耳畔又响起他的嗓音:“比二嫂那日送与我那盆君子兰开得好多了。” 宋长晏收回视线,看着眼前人,问道:“所以二嫂也更喜欢,是么?” 章盈心下一惊,回转目光与他对视,下意识地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长晏一改寻常时候体贴顺服,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怎样?” 他坦言直问,章盈反倒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两家之间的过往一言难尽,总不能一五一十地对他详尽,而且徐翎说的话的确有心仪于她的意思,她又要怎么解释? 思绪千翻万转,她犹疑开口:“我···” 见她举棋不定,宋长晏接过她的话道:“我知道二嫂嫁过来受了很多委屈,二哥不在,无论我多关怀照顾,始终是不如夫君体惜,总有顾全不周的地方。这是我的不是,二嫂若是有···有改嫁的念头,我也理解。” 他一人将错全揽了过去,章盈颇为疚愧,道:“不是你的不对,我也没有改嫁的念头。” 平心而论,宋长晏对她已是体恤入微,只怕是夫君也不过如此。 知道这事避不过,她索性敞开了说:“我祖母与徐老夫人是旧相识,儿时两家亲近过一段时日。徐世子从前是有过提亲的打算,可还未来得及,我就已经出嫁了。他今日不过是一时胡话,我并未答应他。” 稀里糊涂地说完一摊话,她临了道:“既然已经是宋家的人,我又怎会肖想其他。” 宋长晏静静地听罢,道:“可我看徐世子并非一时胡话。” “他···”章盈干巴巴地道:“他只是暂时没放下罢了。” 宋长晏沉默须臾道:“徐世子一表人才,与二嫂又是青梅竹马,他这般用情至深,连我都觉得有些可惜。二嫂对他若有情意,不妨当真考虑考虑。” 高门世家极少有将情爱摆在明面上说的,子女亲事多半是用来结交笼络的手段,章盈虽不认同,却也清楚。 若无舛错,她会一直是宋家的媳妇。 至于徐翎,他对自己的满怀情分不假,可他们注定是有缘无分。 她坚定道:“我不会离开宋家的。” 宋长晏闻言许久没有说话,神色讳莫不明。 章盈看不出他是合意亦或是不悦,不过她暗忖,他与宋二郎兄弟亲爱,连带着将那份情意挪到了自己身上,他约莫是遂心的。 这事告一段落,她道:“五弟方才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 宋长晏道:“府里的下人来禀,说有了吴善的踪迹,他还在这上京城内。” “吴善?”章盈一时记不清这是何人。 宋长晏解释道:“是从前二哥院里的管事。” 章盈恍然,宋衡死前见的最后一人便是吴善,而他那夜过后便无端潜逃。若宋衡真是死于人为,他极有可能知晓真实的死因。 搜寻了几个月,总算有了他的消息。 对宋衡的死,章盈没有过多的猜测,她甚至对他都知之甚少。回想哑奴曾暗示过她的话,她问宋长晏:“五弟,你也相信二郎他并非死于意外?” 宋长晏思量少时答道:“母子连心,既然母亲坚信二哥之死另有蹊跷,那我一定会帮着查下去。” 章盈不解道:“可如果真有人害他,那又会是为什么?” 她不免联想到那名恶徒,会与他有关系么? 宋长晏道:“如若人为,无非是为了财、仇、情,顺着查下去,总会有真相大白那一日。” 章盈还欲说些什么,便有徐府的丫鬟来传话,前院的宴饮可以入席了。 男女不同席,宋长晏先脚前去,走出几步,他停足回眸,“二嫂,那你对徐世子是否有意?” 这话问得突兀,章盈怔愣一霎,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宋长晏在她轻缓的动作中,薄唇轻启:“我知道了。” *** 入席前,章盈四处寻找母亲程氏的身影,差碧桃打听一圈后,才知道那日母亲前往慈恩寺受了凉,如今在家养病。 失望之余,她从容应付各家女眷的问候,只是身份由章家三姑娘变成了宋府的二奶奶。 以夫君娘家的地位,在场章盈的身份自是颇高的,除去上方的徐老夫人等人,她便坐在头一个。左边为空,方便下人上菜,右边坐的是周将军家未出阁的六姑娘周妍。 酒菜陆陆续续摆上桌,徐老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对章盈笑道:“我记得盈娘酒量是顶差的,周六姑娘千杯不倒,可一定不能被她劝着喝多了。” 不等章盈说话,周妍便开口:“老夫人放心,我今日定不让盈娘子喝一杯。” 章盈笑着与周妍问了声安。 酒席上说得无非是些场面话,闲谈了几句,周妍挪近身子挨着章盈,言笑自如地问她:“盈娘,我听说宋五郎今日也来了?” 章盈道:“是,六姑娘找五弟有何事?” 她面上不露辞色,心底暗有猜想,未出阁的姑娘打听未成家的男子,多半是有意于他。 周妍道:“上次五郎来我家与爹爹切磋武艺,不小心损了护腕,我做了一副新的,想托娘子交给他。” 这话无异是摆明了心思。 周家虽是武将,可周六姑娘温柔淑静,想来与五弟极为登对。章盈不知他会是何想法,只是姑娘家脸皮薄,她总不能拂了六姑娘的面子,于是应道:“六姑娘有心,待会让人给我便是。” 周妍舒颜而笑:“多谢娘子。” 宴过一半,成队的丫鬟们便端着托盘添酒加菜。 章盈桌上的残羹被撤下,另有一双莹白纤细的手呈上新盘,一板一眼地为她布菜。她不自觉地抬眼看去,果真是个长相极为妍丽的丫鬟。 小丫鬟形如弱柳扶风,做事也不甚稳妥,稍不注意便将酒壶打饭,清酒淌了章盈一身。 碧桃见状连忙扯了帕子给娘子擦拭,只是洒得太多,酒水已经渗透料子。她斥道:“怎么做事的。” 尚且轻薄的春衫一碰上水便紧贴上身躯,瞧上去太不体面了。徐老夫人也忍不住道:“你是哪院的丫头,毛手毛脚的。” 那丫鬟只一个劲地低头认错。 章盈性子柔和,自家的下人犹且不会过多责罚,外人就更不愿惩戒。她出声道:“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大好的日子,老夫人别动气。” 徐老夫人缓了语气,对章盈道:“这样穿着也不像话,府里有新的衣裳,不如去换一身。” 宴会还未结束,总不能半途辞去,章盈颔首应允,起身跟着府上的丫鬟往后院厢房去。 第24章 随着下人到了厢房后,章盈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略为不适,如同喝醉了一般。 桌上徐老夫人虽然都说着不让她喝酒,可寿辰祝酒她总不好推脱,跟着饮了半杯。许是陈酒醇厚,这么一会儿功夫,愈发上头了。 此等情形,留在徐府也多有不便。 她坐在榻上,揉了揉额头对碧桃道:“碧桃,去知会徐老夫人和五爷一声,说我有些不适,暂且先回府了。” 碧桃瞧了一眼她半湿的前襟,担忧问道:“不如我先替娘子换身衣裳吧,湿成这样,当心着凉。” 章盈此刻倒不觉得冷,摇首道:“不必了,你速去速回。” 这是徐府的后院内宅,专供宾客休憩使用,闲人轻易进不来。碧桃不再多劝,应了一声便带上门快步去前院。 碧桃走后,那股晕眩之感尤甚。 章盈靠着榻上的方几阖目歇息,未过多时,便听到屋门开合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她乏力地抬眼望去,宴上犯错的那个丫鬟端着东西站在门口。 她兀自走到章盈跟前,开口道:“这是干净的衣裳,我服侍娘子换上吧。” 除开贴身的几个丫鬟,章盈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只道:“放在一旁就是,你先下去吧。” 丫鬟依言将叠好的衣物放在榻上,却没有离去的打算,站在原地道:“娘子一人在此多有不便,我陪娘子一同等候。” 章盈头晕得厉害,说话费神,便由着她去了。 丫鬟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关切道:“我瞧娘子好似有些不舒服?” 章盈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遂指着桌上的茶壶道:“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丫鬟倒了水递给章盈,静默地看着她喝完后,无端说了一句:“娘子长得可真好看。” 章盈放下杯子,一抬头便对上她直白的目光,她眼神中的艳羡不加掩饰。章盈回之一笑,同样称许道:“论外貌,我倒觉得姑娘你长得更标致些。” 她这话不全是自谦,上京城中貌美的姑娘她见过不少,眼前这一位算是数一数二了。 丫鬟似苦笑一声,自嘲道:“那又如何?同人不同命,就是长得再好,也比不过娘子的出身。” 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这话太过僭越,被主子听到了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章盈宽和,闻言只是开解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并非全由出身决定。” 她心里明白,她这番话没什么说服力。她生来便衣食无忧,不必为了生计而劳苦奔波,已然胜过许多人。可同样因为身份,她不得不拘囿于高门大宅之内,言行举止无不受礼俗束缚。 “娘子说得极是。”那丫鬟附和一声,俄而语气急转直下,讥讽道:“可为何你有得选,而我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章盈警惕地看着她,稳住心神道:“姑娘此言何意?” “我不甘心!”丫鬟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右手径直从放置在榻上的衣物中抽出一柄短刀,面露凶色地朝章盈逼近。 刀锋透出寒气,与她的眼神别无二致。 来不及思虑各种缘由,章盈自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迅疾地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她本能地想要跑,但浑身乏顿,连下榻都费劲,最后竭尽全力喊了一声呼救。 丫鬟不给她再出声的机会,握住刀便挥手刺了过来,口中念道:“我的一辈子毁了,你又凭什么能安稳地当二奶奶!” 幸而她伤人的手法并不熟练,章盈极力偏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袭击。 丫鬟扑了个空,章盈也从榻上跌落。她边缓慢地后退,边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伤我?” 联想桌上之事,她瞬时明了。眼前这名女子之前是故意打湿她的衣衫,就等她来后院更衣时对她不轨。只是她们素未谋面,她如此费尽心思,为得又是什么? “这话你到了阎罗殿再问吧!”这丫鬟宛如疯魔一般,又迅猛地向她袭来。 章盈再躲了一击后,终于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在了地上。她双眸半合,喃喃道:“你给我下了药?” 即便她不胜酒力,也不至于到筋疲力尽的地步。 盈盈长安 第20节 “哼,你也不算笨。”丫鬟冷哼一声,姣丽的面容恶狠地扭曲。 章盈万念俱灰,眼睁睁望着她缓缓迫近。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母亲该有多伤心? 电光石火间,“砰”的一声巨响骤起。 章盈听到一声愠怒的呵止后,眼前拂过一片熟悉的衣袂,随即淡淡的沉香弥漫在鼻间。 是五弟。 “娘子!” 她又听到了碧桃的惊呼,悬着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宋长晏!你怎么来了!” 她闭眼的最后一刻,传入耳的是那女子惊奇的叫喊。 宋长晏轻而易举地夺过凶器,将人制服后交给惊魂未定的碧桃,连忙屈膝查看章盈的情况。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粗略地扫视过她周身,紧绷的神情总归缓和下来。 他脱下外衫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阔步往外走。 出了门,徐老夫人和徐翎恰巧赶到。两人见宋长晏怀中抱着人,瞬时变了脸色。 徐翎沉不住气,上前问道:“盈娘怎么了?” 宋长晏眉宇森寒,冷脸直言道:“我也正想问徐世子,我二嫂为何会被下药,险些遭人谋害?” 徐翎大惊失色,低头去看他怀里的人。宽大的男子外衫下,露出一张毫无知觉的睡颜。他焦急道:“她中毒了?谁要害她?” 宋长晏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人我已经扣下,待会儿会命人带回宋府细细审问。” 徐翎道:“那盈娘呢?她可要紧?” 他错乱无章,一旁的徐老夫人开口道:“既如此危急,宋大人不如先将盈娘子安放下来,让大夫好好查看一番。” 人是在徐府出的事,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怎逃得了干系。 “不必了。”宋长晏断言拒绝,抱紧了人大步朝外走。踏入庭院,他停下脚,回眸俨然正色道:“若我二嫂有什么差池,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 语毕,他不再停留,急匆匆地离开了徐府。 谭齐备好了马车,不消多时便看到主子步履匆忙地走了出来。留意到他指间的殷红,他连忙问道:“爷,你的手受伤了?” 宋长晏目光凌厉地直视他,冷言道:“让你看住了吴善,怎么漏了那个女的。” 谭齐低下头,毫不辩解道:“是属下无能。” 宋长晏抱着人上马车,留下一句,“人在徐府,派人将她带回去。” 第25章 车帘盖下,宋长晏将人放在腿上,一手托着她,另一手仔细为她验查。 睡梦中的人不安分地躲开他的手,嘴里咕哝一声,皱着眉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面色无异,所中的应当只是寻常的迷药。 宋长晏沉郁的神情不自觉地舒展,松懈下来,才察觉到掌心刀口处的痛意。 他张开手,满手猩红入目,那道寸余长的伤口犹在渗血。 这一幕激得他清醒了几分。他久经沙场,如何凶险的场面都能沉着应对,适才又为何会慌乱至此,以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伤。 他在担心什么?又在忧虑什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章盈身亡,这于他而言也是百利无害,他目睹过太多人死去,为何偏要那么在意她? 这种近乎于本能的惶悸让他有些心烦意乱,愤恨般地合拢掌心。刺痛之下,那股不由自己左右的情绪才得以平息。 他垂眸又静静地凝视片晌,收整好多余的心绪,最后才将覆在她身上的外袍拉高,心中开始筹划下一步。 他原还犹豫着如何将宋衡的死挑破,没成想天意如此,徐府闹出了这么一桩事。 既然他的二嫂奉礼顺从,不愿离开,他就帮她一把。 *** 章盈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迷茫地盯了熟悉的帐顶良久,才猛地回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 “碧桃!” 她掀开幔帐,便看见碧桃就守在床边。 见她安然无恙,碧桃神色转忧为安,惊喜道:“娘子,你总算醒了!” 章盈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撑着昏沉沉地身子问道:“我怎么回来了?” “娘子不记得了?徐府有人妄图对你行凶,多亏五爷及时赶到,才没让那人得逞。”说到这儿,碧桃絮絮叨叨地指斥:“那徐世子嘴上说得好听,却连府里混进了这么个不干净的人都不知道,幸好娘子福大命大,才逃过一劫。” 章盈脑中浮现那凶险的场面,耳边回响起那名丫鬟凶狠的言辞,只觉得这背后定有隐情。她昏倒前,似乎听见她唤了五弟的名字,两人仿佛相识。 思及此,她开口问碧桃:“五爷呢?” 碧桃回道:“五爷就在外面候着,估摸着是等娘子你醒来才放心。” 章盈起身下床,“帮我换身衣裳,我去见见他。” 出房门后,章盈一眼便看到挺立在院中的人。 听见脚步声,宋长晏回过身,“二嫂。” 章盈微微点头,目光掠过他还未来得及包扎的右手,双眼忍不住地发酸。若不是他危急时刻现身,她此时想必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笼罩着她,可满心感激之中,夹藏着一股道不清的不安之感。她隐有预感,今日之事如同一根绳索,会牵扯出许多隐藏在暗处的事。 宋长晏几步走近,语气关切:“二嫂可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我没事了。”章盈轻声答道,“你的手要不要紧?瞧过大夫了么?” 宋长晏将手收回袖中,不甚在意地摇摇头,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章盈抿唇歉疚道:“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你若不嫌麻烦,我院里有金疮药,治疗外伤最有效。” “好。”宋长晏不再推辞,跟着她进了屋。 男女有别,加之章盈又怕加剧他的伤口,所以最后上药是由郑嬷嬷来。温水清洗干净他的手后,章盈瞥过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立即移开了眼。 她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伤,身上见血更是少有,此刻感同身受般地觉得掌心发疼。 宋长晏彷如没事人一样,面色从容地由着郑嬷嬷包扎。 郑嬷嬷手脚利落,一会儿的功夫就上好药,端着污水出门。 宋长晏看了一眼侧对自己的二嫂,出声打趣道:“一回上京倒是娇气了,在西疆时,这样的伤口都没人当回事。” 章盈知道他这是宽慰自己,平复心绪后,诚挚地对他道:“五弟,今日多谢你舍身相救。” 宋长晏道:“二嫂哪里的话,都是我应做的。” 顿了许久,章盈复又问道:“那个丫鬟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宋长晏没回她的前一问,答道:“二嫂放心,她现在被关在我院里。” 章盈转身直面他,“她是不是认识你。” 她话音肯定,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宋长晏一怔,少顷过后颔首,轻声道:“是。” “她是什么人?”章盈重复着刚才的疑问,觉察自己问得执拗,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说,我亲自去问便是。” 宋长晏沉吟几息,缓缓开口:“她是徐夫人娘家一位庶出的姑娘,姓江,与徐世子算是表亲。” “那她为何要害我?”心思缜密,计划周全,显然是对她蓄谋已久。可她们无冤无仇,她又是为了什么? 她揣想:“总不会是为了徐世子吧?” 既是寄住在徐家,或许有嫁给徐翎的打算,知道了徐翎的心思后,便迁怒于自己。这样说来,也算合理。 宋长晏迎着她的目光,出乎意料地否决:“不是。” 他这般回答,想来是了解个中缘由。可他又欲言又止,章盈心底陡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是···是因为二郎?” 宋长晏没有回复,沉默着认同了她的说法。 章盈一时茫无头绪,偶有冒起一些猜想,遂又被她压了下去。 “你说吧,我总要知道的。” 宋长晏不再隐瞒,斟酌半晌后告知:“从前江姑娘与我们在同一先生门下念书,二哥才华横溢,江姑娘喜读诗书,所以一直仰慕二哥。” 他话语委婉含蓄,却如一记重击砸在章盈胸口。 若只是单向的仰慕,那位江姑娘何至于此。她怔怔地问道:“当真只有仰慕?二郎对她未有半分真意?” 宋长晏不敢再看她,垂下眼道:“我只知二哥与她相熟,私下里我也只见过她几次,我想二哥应当不会的。” 宋长晏出征两载,那时他们便相熟,直至宋衡上章府求亲,他们又到了哪一步?相知相许?还是缘定此生? 章盈想起江姑娘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当自己是横插一脚的恶人,毁了他们大好姻缘,所以她才会这样恨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 章盈自嘲地笑笑:“是么,她人呢,我想见见她。” 有些话,她要亲自问清楚。 说话间,郑嬷嬷去而复返,走到章盈身边道:“娘子,听说二爷之前那个管事被捉住了,眼下正由公爷夫人审问,您要不要去瞧瞧?” 语毕,她猝然发觉章盈通红的眼眶,转头看了一眼缄默的五爷。 “娘子,这是···” “去。”章盈抬首坚定道:“我与他夫妻一场,自然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郑嬷嬷闻言心下一惊,娘子性子温和,这般语气是动怒了? 盈盈长安 第21节 第26章 主院门口守着两名小厮,看清来人,行礼问安道:“二奶奶,五爷。” 章盈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却被二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去路。 两人面面相看一瞬,其中一人垂着脑袋,故作镇静地对章盈道:“二奶奶且留步,公爷和夫人这会儿有要事处理,吩咐过不让人打扰。您若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小的替您传达。” 章盈道问道:“可是有关二爷之事?” 那人答道:“是。” 审问吴善之事这般严密,再联想到宋衡与那位江姑娘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章盈心中不免有了猜想。 宋衡之死,或许的确不是一场意外,并且极有可能不光彩。 她罕有地端着主子的架子,正色道:“既涉及二爷,那自然也与我有关,我为何进不得?” “这···”小厮面露难色,求救似的瞥眼看了一眼宋长晏,“五爷,您看?” 侯爷夫人的命令他要遵守,可这位二奶奶他也自是不敢得罪,唯寄希望于随和的五爷出面周旋。 宋长晏开口道:“退下吧,出了什么事由我担着。” 五爷都这么说了,两人自不敢怠慢,利索地让开了路。 其余的下人都被清走了,偌大的庭院此时空荡荡的。宋长晏走在最后,看着眼前单薄却又坚定的背影,莫名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不待他判明那是何种情绪,他们已到了书房门前。 屋门紧闭,门口不出所料地有人守着,在外隐隐约约能听见几句话语。 章盈敲响房门,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接着是夫人李氏身边的嬷嬷来开门。她一脸惊讶,“二奶奶怎么来了?” 章盈道:“听说父亲在盘问有关二郎的事,恰巧我今日碰见个相干的人,便来看看。” 她说完便要往里走,回过神的嬷嬷忙出言阻止:“二奶奶···” 章盈绕过她,径直走进屋。屋里寥寥几人,除去宋晋远夫妇外,地上还跪着一名被捆住手脚的男子,想来他就是管事吴善了。 她对同样诧异的公爹婆母施礼,“父亲,母亲。” 宋晋远脸色严峻,视线越过她停留在宋长晏身上:“你们来做什么?还不带你二嫂回去歇息。” 章盈先宋长晏一步回道:“是我要来的,父亲调查二郎的死因,我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顿了顿,她又道:“况且今日在徐府之事我想父亲也有所耳闻,儿媳想,这两件事说不定有关联,一并弄清楚为好。” 宋晋远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半晌,这位知书达理的儿媳以往在他面前总是言行有度,这是头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出了些许傲气。 她既硬闯到了这儿,想必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纸终究包不住火,索性大大方方地处理了这事。他松口,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章盈与宋长晏退站到一旁,静观这场审问。 宋晋远换了副严厉的辞色,沉声问地上的人:“说吧,怎么回事?” 吴善浑身吓得一哆嗦,双唇颤抖着道:“不关我的事,公爷饶命!” 宋晋远将红木桌面拍得震响,厉声道:“既不关你的事,又求饶做什么?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要逃?二爷又是因何而死?” 豆大的汗珠从吴善额头滑下,原就枯槁般的面容更显狼狈,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我、我不记得了,二爷,二爷他是溺死的。” 宋晋远冷笑一声,“你若不记得,我让人帮帮你。”他对外吩咐道:“来人。” 话落便有下属带着刑具上前,二话不说地往吴善手上套去。 章盈未曾见过这等场面,稍一蹙眉移开了目光。 冰冷的刑具上身,吴善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口中不住道:“我说!我说!” 宋晋远一挥手摒退下属,“若有半句虚言,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吴善颓败地委了身子,道:“二爷的确是遭人谋害。”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氏倏地出声:“是谁!” 吴善:“是,是江家的九姑娘。” 章盈霍然一惊,江家九姑娘,也就是想要杀她的那位。 李氏唰地变了脸色,愤恨交加:“继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善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道:“二爷一直与那位九姑娘有往来,将她安置在城西的院子里,还时常遣我去关照她。因二爷成亲之事,九姑娘颇为不满,同他怄了好一阵子的气。大婚当夜,她不知怎的来到府上,吵着非要见二爷,我担心惊动了旁人,只好先让她在后院湖边的亭子里等,再去通报二爷。” “二爷答应了去见她,他们在亭中交谈,我离得远,只听到他们好似吵了起来。然后,”说到这,吴善吞咽一下,继续道:“然后就没了动静,等我去查看时,发觉二爷已经淹在了湖里,没了气息。” 即便来之前已经心中有底,听他说完,章盈仍旧如遭雷击,震骇得不知作何反应。 外人口中儒雅温和的宋家二郎,她曾满心期许的夫君,暗地里竟是如此不堪。新婚之夜,他抛下婚房中的妻子,去见的那位江家姑娘,可不就是他蓄养的外室。 李氏疾言厉色,斥道:“你胡说!我儿品行端正,又怎会做那些勾当!分明是你没看好主子,害得他失足溺毙,现还将脏水泼到他身上。” 吴善分辨道:“夫人明察,我所言句句属实,不信可以去寻江九姑娘对峙。” 他面如死灰地望了一圈周围的人,看到宋长晏后,语气迫切道:“当初五爷未出征时二爷便已经与江姑娘在一起了,五爷您应当都清楚。” 宋长晏半垂着眼不说话。 宋晋远容色肃穆,对宋长晏道:“你们从徐府带回来那女子呢?” 宋长晏答道:“关在我院里。” 宋晋远道:“让人带来。” “是。”宋长晏起身出去,没过多久便将人带回了书房。 江家姑娘还是那身丫鬟装扮,只是蹉跎一场,妆发凌乱,瓷白的脸毫无生气。 她环视屋里的人,嗤笑道:“从前万般求不得与公爷夫人见一面,如今倒是轻易。” 宋晋远神情冷厉,“跪下。” 江慕执拗地扬着脸,岿然不动,最后被宋晋远的下属强压着跪在地上。 宋晋远道:“说,你为何要害衡儿。” 江慕没有反驳,而是反问道:“他始乱终弃,难道不该死么?” 李氏无法忍受她的言语,站起身痛斥道:“分明是你不知廉耻,一直纠缠我儿,你还有脸说这话!” 江慕讥讽道:“这样的话,夫人一年前也对我说过,在您送来那碗滑胎药的时候。” 她眼底淌泪,目光却是不屈,转头看着章盈:“是,我身份卑微,做不得你宋家妇,既是如此,那宋衡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他与我情真意切,说会将我娶进门,可转眼便去了章府提亲。” “我为了他从家里跑出来,不惜名节住在外宅两年,可他最后却辜负我,他死不足惜。” 章盈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她既可悲又可怜,随即她又觉得自己也是。她忍着闲言碎语留在宋家,劳累操持了几个月,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真是可笑。 她听到宋晋远又质问了江慕几句,“你那日是怎么进的宋府?” 婚宴时没有请帖是进不了门的。 江慕哂笑道:“门开着我便进来了。” 她显然不愿再多说了,宋晋远最后对她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江慕抬起头,道:“他宋衡活该,我也活该。” 宋晋远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继而转过头对章盈道:“你想如何处置这二人?” 他这般询问她的想法,算是对她的安抚,毕竟自己的儿子生前不对,让她泄愤。 章盈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当真亲手处置了这两人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如今真相毕露,她也要当做无事发生一般,解过气就此揭过么? 她开口道:“这事自然是公爷决断,我怎好插手。” 宋晋远一怔,又听她接着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清,那我先回去了。” 章盈说完,神色平静地带着碧桃走出书房,一路目无旁视地回清安院。 走到院门口,匆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即便没回头,她也知道来者是谁。 宋长晏快步走到她身前,气息不稳道:“二嫂,是我不对。” 章盈别开脸,抿唇不说话。 宋长晏满是愧疚:“我一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想二哥已经不在了,你既然只知道他的好,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你难过。” “我并非刻意隐瞒,我只是···”他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是不愿你伤心。” 话音落下,他便看到章盈侧颜滑落的一滴泪。 “都是我不好。”他诚挚道,不自觉地想抬起手为她拭泪,“你别哭了。” 章盈默然垂泪,喃喃道:“我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话,或许一切都是值得的。” 宋长晏垂眸看着她,道:“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会值得更好的。 第27章 宋晋远明白在这事上,始终是自家站不住脚,可宋衡已死,饶是他有天大的过错,不也应烟消云散么。 章盈是世家出来的女子,理应懂得让步妥协,不叫两家面上难堪。 想当然地过了一夜,翌日一早,清安院便来禀,说二奶奶带着嬷嬷和丫鬟回了娘家。 宋晋远烦闷不已,午膳时便拿姗姗来迟的三儿子出气,“成日不在家好好温书,又去哪儿厮混了!” 宋允默对这骂声习以为常,吃了两口菜含糊道:“难道在父亲眼中我就只会吃喝玩乐?我在外忙碌,不也是想为咱们宋府争口气么。” “就你?”宋晋远哼道,“不惹祸便已是祖宗保佑了。” 宋允默小声嘀咕道:“我就是再混,也总比二哥好。” 宋晋远将手中的筷子一掷,呵道:“你说什么!” 宋允默道:“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二嫂都被气走了,这门婚事指不定会怎样呢?” 盈盈长安 第22节 “混账。”宋晋远骂道。 父子二人你言我语互呛,宋长晏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汤。 宋晋远虽有五子,但老四庸懦,不堪大用。老五虽然顶事,可他的出身却是大忌。他膝下的嫡子只余这一个,嘴上骂归骂,心还是偏袒着他。 消气后便道:“过两日得空了,你去章家将你二嫂接回来。” 宋允默连连推拒,“我才不去,若是被章伯父赶出来,我可丢不起这人。” 他往旁一努嘴,“你不如让五弟去,同朝为官,他总要卖五弟一个面子。” 宋晋远闻声看了宋长晏一眼,没吭声。 老五回来不到半载,府里大大小小事应付了不少,这些他心里都清楚。 宋长晏放下碗,双手置于膝上,开口道:“父亲,那便由我去吧。” 他眉眼一如两年前温和乖顺,可在宋晋远眼中,却隐约不一样了。 宋长晏五官俊逸,其实是有些肖像他母亲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韵,与她截然不同。 宋晋远回想那段往事,缓了语气道:“你母亲的忌辰就快到了,你去看看她吧。” 语毕,桌上发出一声清响,李氏将碗搁下,站起身冷淡地说了句“我吃过了”,随即离席而去。 宋长晏道:“近来朝中事忙,还不知得不得空。” “嗯。”宋晋远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你二哥他不成器,婚事暂且可以先搁一搁。倒是你,身旁一直缺人照顾,合该打算打算了。” 宋长晏神情微动,“多谢父亲费心,只是我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其他。” “这事自有长辈替你操心。”宋晋远夹起一口菜送入嘴中,随意道:“当然,你若看上哪家姑娘了,我托媒人去为你提亲便是。” 宋长晏几番欲言,最后只是道:“是。” *** 回到章府,章盈便脚不停歇地去了主院看望母亲。 程氏风寒未愈,白日里还躺在床上,听到女儿回来了,忙更衣起身。既惊又喜地道:“盈儿,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她面带病容,章盈心里装的那些事通通消遁。她眼眶一热,快步走去坐到床沿,“阿娘,你病好些了没?” 程氏露出一个笑,慰抚道:“好多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 章盈半信不信,泪忍不住地往下流。程氏见状将下人全退了出去,握着她的手道:“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章盈擦干泪,低头闷声不说话。 程氏瞧了她良久,轻声问道:“怎么了?是在宋家受了委屈?” 否则她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 章盈攥紧了程氏的手,下定决心般道:“阿娘,我想与宋家和离。” 程氏惊愕失色,“盈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章盈低头抿唇,片刻后开口:“宋衡他品行恶劣,我不想再留在宋家了。” 宋府之人口风极严,昨日发生的事自然不会走漏半句嘴,程氏从章盈口中得知一切,冷着脸骂了一句:“无耻。” 章盈讶异地抬首,阿娘素来温柔有礼,自懂事以来,章盈从没听她骂过人。 程氏继续道:“我当他宋家是什么高门大户,怎能生养出这般下作的儿子。求亲之时言之凿凿,背地里竟是这般不堪。” 她猝然起身下床,“我去同你父亲说,要他断了这门亲事,我女儿绝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许是起得太急,她蓦地咳嗽起来。 章盈忙抚摩她的心口,扶着她躺回去,“阿娘,您别动气,先好好修养身子。” 程氏平复心绪,自咎地对女儿道:“都怪娘没用,不但让你阿姐入宫受苦,连你的婚事也没寻好。” 章盈愈发心疼,“阿娘,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最疼我了。我留下来照顾你,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与爹爹商量。” 她连声劝慰:“你千万要保重身子,阿瑾还小,还要人照顾。” 程氏望着她,满目柔和,这辈子她最挂心的就是三个女儿。这世道男子总是容易,可于女子来说,一步走错便有吃不尽的苦。 她道:“过几日是圣上的生辰,宫中宴会,我们去看看你阿姐吧。” “好。”章盈点头,“那你先养好病。” *** 一连在章家逗留数日,章泉嘴上虽然没细问,但心中有了底。下值后,将章盈叫到了书房。 对比起母亲,章盈对父亲总是带有些许敬畏。母亲宽容,但父亲严厉,在子女面前总有股不可违逆的气势。 章盈知道他叫自己来所谓何意,她不愿为难母亲,索性这次将事情说出来也好。 章泉开门见山道:“今日宋家五郎下朝时与我说了会子话。” 章盈心中一动,便听他接着道:“他问我哪日方便,要登门致歉。” 又是五弟。但凡宋家出了什么事,都是他出面应对。 章盈沉默许久,将脑中的话来回揣度后,深吸一口气开口:“父亲,我不想继续留在宋家了。” 言罢,书房一片死寂,章盈望向父亲,只见他目光沉沉地正看着自己,面含怒意。 如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问道:“你说什么?” 章盈将话复述一遍。 章泉猛地一拍桌子,“胡闹!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章盈道:“正因不是儿戏,所以女儿才不愿留在那儿。早在与我成亲前,宋衡就,就有了别的女子,大婚那夜,他也是死于那位女子之手。” 她存有一丝希冀,正色对父亲道:“您从小便教我们要以德为上,这般无德的男子,又怎能与他做夫妻?” 章泉久久不语,半晌才道:“他已经死了。” 章盈心间恍然若失,她对父亲的回应有所预料,可真当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地难过。她黯然道:“可我还没死。” 章泉:“只要你留在宋家,你就是英国公府的主母,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受气。” 章盈看着他:“难道在父亲眼中,只有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吗?” 章泉仿佛被戳中了短处,端了脸色道:“你如今怎么越发骄纵了,这门亲事上京城人人都看着,你是想要他们都来看章家的笑话?” 章盈不解道:“别人的看法就那么重要,比您女儿的一辈子还重要?” 章泉道:“你在宋家有什么不好,吃穿用度可有半分缺欠?” 他是恼怒的,这个从前听话省心的女儿,怎会变成了这样? 章盈失望至极,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关心过她所遭受的屈辱。她将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父亲究竟是在意我过得好不好,还是在意我耽误了您的前程?” “放肆!”章泉倏地站起身,“你现在可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霎时间,书房门被打开,进来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章弘熙手中拿着一叠东西,急匆匆地走进来,“父亲,妹妹。” 他不顾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径直走到章泉身旁,道:“出事了,荣家那件案子,近日被朝中的人翻了出来。” 章弘熙在大理寺任职,有旧案翻动,立时便能收到风声。 章泉神情突变,问他:“那案子都了结二十多年了,怎么翻出来的?” 他接过章弘熙手里的东西,打开前对章盈道:“你先回屋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好好照顾母亲,别再叫她忧心。” 章盈不再多言,怅然地朝外走。 一桩陈年旧案,远比她要重要。 第28章 大抵是忙于朝中之事,那次争执过后,章泉也没再提让章盈早些回宋家的事。 章盈悉心照顾程氏,不经意间便过去了四五日。 见程氏病况好转,人也有了胃口,章盈一大早便带着碧桃出门,去云芳斋买她喜好的糕点。 云芳斋是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每日卖得不多,所以得赶早着去排号。 下了马车,碧桃瞧着阴沉沉的天,皱着眉道:“娘子,看这样子要落雨了,不如你先回去,让下人来买就是了。” 章盈仰头看了一眼,迈着步子往前走,“旁人总归没那么仔细,路上凉了碰了,不是又要等明日?况且在府里闷了那么久,你就不想出来透透气?” 碧桃笑着跟上她,“我想!下雨我也陪娘子淋!” 她们来得早,恰好赶上第一批出炉的云片糕。装好食盒后,两人一出铺子,细雨和风迎面扑来。 碧桃忙抬起手,扯开衣袖给娘子挡雨,“呀,怎么真下起来了。” 章盈拉着她退回店铺搭在外头的棚下,故作正经地嗔骂她一句:“瞧你这乌鸦嘴。” 碧桃笑呵呵道:“娘子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看看车里有没有伞。” 春雨寒峭,夫人才病下不久,娘子可千万不能也受凉。 章盈拉住她,“别去,当心淋着,再等一会儿,车夫会送来的。” 言毕,一把油纸伞便出现到了眼前。 章盈视线上移看向递伞的人,略为惊讶道:“谭齐?” 谭齐身形颀伟,话不多,人站在棚外只将伞送进来,“二奶奶,伞您收好。” 他是宋长晏的贴身随从,他在这,那宋长晏是不是也在附近? 章盈没收伞,而是问他:“五爷也在这儿?” “嗯。”谭齐侧过身,让出了视野。 烟雨朦胧,隔着一条街,章盈看见一道英挺的身影与她相对而立。目光交汇,她忽地察觉,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章盈心里对宋家有怨,但对五弟,她由衷感激。 她收下谭齐手中的伞,开口对他道:“去告诉五爷,我在街口的茶铺里等他。” 盈盈长安 第23节 “是。”谭齐应声走出去。 章盈撑开伞,薄如蝉翼的一层纸,搭盖起一片庇护天地。 *** 下着雨,茶铺里的人少了许多。章盈进了雅间,刚坐下,门上的帷幕就被人掀开。 宋长晏一袭天青色锦袍,目如朗星般明澈,他一手揽着帘子低头道:“二嫂。” 他像是在征求她的允准,只要她不点头,他便不会进来。 章盈轻声道:“进来吧。” 宋长晏微一躬身进屋,坐在了她对面。 两人静默着端坐须臾,还是他先开口道:“不知章伯母身子可好些了?一直没上门拜访,实在太过失礼。” 章盈道:“母亲已经好多了,五弟不必挂记。” “那就好。”宋长晏应了一句,少顷,他颔首低声道:“我还以为二嫂不愿见我了。” 章盈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在徐府你又救了我一命,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热茶送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人走后,宋长晏替她斟满一盏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杯子,“我还要向二嫂赔个不是。” 章盈望着他,俨然正色道:“我今日就是想告诉五弟,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包揽在自己身上,更不必对我道歉。” 宋长晏微微摇头,“我不是为二哥道歉。” “我本知情,却对二嫂有所隐瞒,是我的不对。”他将杯子置于章盈眼前,“从今往后,我必定与二嫂坦诚相待。” 清冽的茶香钻入鼻间,章盈心神一恍,听他一字一句道:“绝无二心。” *** 第二日便是圣上生辰,朝中重臣携家眷进宫赴宴,程氏病中不宜面圣,便让章盈跟着父亲入宫,顺道探望长姐。 皇城不比宫外,朱甍碧瓦,四处森严戒备。晚宴过后,领头的内侍带着章盈绕过各座宫殿,最后抵达贵妃所在的柔福宫。 章璇年长章盈十岁,是六皇子的生母。先皇后薨逝后,圣上不再立后,后宫实权就在她手上。 身份有别,章盈向她行了一礼,“贵妃娘娘安。” “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章璇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便上前将她扶起。 章盈浅浅笑道:“该有的规矩总要有的,否则可是触忤贵妃的大罪。” 章璇含笑道:“倒真是嫁人了,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往来了宫里一口一个长姐,哪讲过什么规矩。” 章盈脸上的笑意淡去,“长姐说笑了。” 章璇吩咐宫人:“去将点心呈上来。”说完,拉着章盈一同坐到榻上。 章盈左右看了一圈,“六皇子呢?” 章璇叹一口气道:“在上书房,没个空闲的时候。” 两人年纪差得大,自章璇入宫后,见面的时候又极少,长姐如今言行举止已与儿时迥乎不同,章盈言谈时便不由得拘束着。 闲聊几句,章璇便将话引到了宋家上面:“听说你已经回家几日了。” 章盈不打算提及宋衡之事,只道:“母亲久病不好,我就回去看看。” 章璇闻言未做回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念道:“我刚入宫那会儿,和你差不多大。什么都不懂,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犯了事,连累母家。” “熬了那么多年,我才明白,宫中的嫔妃,表面看似是一人在后宫中生存,实则是她背后的一族人在朝中立命。” 章盈心中一动,有些惝恍道:“长姐有话直说便是。” 章璇问她:“阿盈,你可知父亲答应与宋家联姻是为何?” 不等章盈回答,她继续道:“圣上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然而东宫太子之位悬而不立,多少人背地里打着主意。我虽掌管后宫,可六皇子毕竟年幼,非嫡非长,储君之位只是难上加难。” 章盈瞬时明了,若想扶持六皇子上位,那必得拉拢朝中各方势力,而宋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她道:“我知道长姐的意思。” 章璇无奈笑笑:“身为女子,其实嫁给谁有什么区别,世间男子无不多情。连我这个贵妃,不也一样要独守长夜。那点可有可无的真情,不如手中的权利来得实在。” 章盈抬眸,见她满头珠翠,儿时抱着她玩耍时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她轻轻点了点头,心中若有所失。 章家现在已是万人之上,为何仍为不足呢。 至高无上的权利,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迷茫地出了柔福宫,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丝竹歌舞之音,夜宴还未结束。可她却不想回到宴上,不想见到父亲。 低头走了一阵,带路的内侍停下脚步,恭敬地唤了一声:“宋将军。” 今日皇城中守卫由宋长晏负责,所以他在此也不足为奇。 章盈起首,几步之外,宋长晏一身便服站在那儿。 他走近,对内侍道:“李总管,我来带二嫂回去,不必麻烦你了。” 内侍知晓两人的关系,应声退下。 宋长晏目光转向章盈,“二嫂是要回府还是回宴上?章伯父兴许还有一会儿才出宫。” 章盈闷声道:“回府吧。” 华灯初上,辉映出她黯然的神情。宋长晏沉吟少时,开口道:“二嫂若是不开心,不如去城中逛逛散心。” 章盈稍作迟疑,只道:“现下太晚了。” 宋长晏凝视着她:“我陪你去。” 章盈一怔,大抵是夜色朦胧,显得他的脸也有些不真切。她明知自己应当拒绝,却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马车出了皇宫,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 未免显眼,章盈换了一身普通衣裳,褪去华贵的发饰,留下碧桃独自下车。 天子生辰,民间同乐,他们在此处都能听到街上繁闹的声响。 到了宋长晏跟前,章盈有些不自在道:“不如还是回去了吧,也免得耽误你的公职。” 她下意识想要退缩,于她而言,这番行径太过离经叛道了。 “不要紧的。”宋长晏注视她柔和婉丽的脸,低声问道:“二嫂,今晚我可以叫你盈盈么?” 章盈诧异地睁大了眼。 宋长晏解释道:“在外二嫂相称多有不便,你又比我小,我想这样合适一些。” 章盈朱唇轻启,只干巴巴说出一个字:“我···” 宋长晏当她默认,牵起她的手往长街的方向走,“走吧,盈盈。” 章盈双腿不自觉地跟着迈开,心底的包袱好似都消失了。 灯火阑珊,宋长晏回眸,见她对自己莞尔一笑,顿时万家灯火黯然失色。 第29章 夜市繁华, 人流如织。 章盈未出阁时家规颇严,少有夜间出门游玩,满街热闹入眼, 驱散了她心中那点仅剩的局促不安。右手掌心热意灼人,她蜷动手指, 意图抽回被握紧的手, “五弟···” 宋长晏发觉, 回过头先是看了她一眼,继而故作防范地打量周围的路人一圈,挑眉小声对章盈道:“二嫂若这般唤我, 旁人听到了, 指不定会在背后如何揣想, 没准会以为你我是私好出逃的叔嫂,那可不妙。” “私好的叔嫂”这惊世骇俗的字眼传到耳中,燎得章盈双颊发热, 愈发觉得手上的力道烫人了。她又挣了挣手, “可以了,我跟得上你。” 宋长晏笑着松开了她, 放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过了最初那阵不适,章盈宽下心观看街边的摊贩景物。与白日里不同,夜间长街仿若更有烟火之气。 宋长晏出声道:“今夜倒也不算热闹, 上元节人还要多些, 从前晚上你可有出来过?” “小时候会,后来父亲说姑娘家晚上出门多有不便, 就少有出来了。”章盈回道, 末了她反问:“你呢?” 她不敢再以“五弟”相称,生怕他方才说那些话都成了真。 宋长晏摇摇头, “我也很少,幼时母亲管得严格,只有偶尔跟着二哥偷偷溜出来,被发现了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听他提及宋衡,章盈神色淡了淡,轻声“嗯”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前方不远处有小贩吆喝着挂卖花灯,花灯样式精巧,引得不少孩童驻足相看。章盈也被一盏盏明灯黏住了视线,眼神中满是喜爱。 宋长晏意会,等两人到了摊前,他停下脚步,询问卖灯的小贩:“多少钱一盏。” 小贩笑着回道:“二十文。” 宋长晏偏过头问章盈,“你喜欢哪一盏?” 小贩看向章盈,等她的决定。 花灯样式缭乱,章盈扫视一圈,正要开口,便听小贩讨好的语气道:“二位不如买一对鸾凤灯,意头正好。” 章盈听他这么一说,立时心虚不已,回绝道:“不必。” 她胡乱指了一个,“就要它吧。” 宋长晏顺着白净的手望去,是一盏模样乖巧的兔子灯,与她倒是极为契合。 “这个也好。”小贩笑着将灯取下递给她。 宋长晏掏出一锭银子给他,没让他找零,而是看了看边上几个衣着褴褛的孩童,道:“其余的钱给这些孩子一人买一盏。” 小贩笑呵呵地答应,按他说得照做。 章盈拎着灯,回头瞧了一眼喜出望外的孩子,他们手里举着花灯对自己挥了挥手。她回之一笑,遂转过头对宋长晏道:“他们很喜欢。” 宋长晏问她:“那么你呢?” 章盈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抬手将灯提到两人中间,绽颜道:“我也喜欢。” 灯火跳跃在她脸上,宋长晏一时恍然,切切目光凝瞩不转。 盈盈长安 第24节 章盈只觉自己快要跌入他漆黑的瞳仁,找补似的加了一句:“我也喜欢这灯。” 宋长晏定神:“你喜欢就好。” 逛游完几条街,两人沿着河岸信步往回走。除了那盏兔子灯外,章盈手中还多了些有趣的玩意。 四下安静,及至无人处,宋长晏轻声开口:“方才在宫里,二嫂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盯着手里熠熠生辉的兔子灯,点了点头,“嗯。” 沉默良久,宋长晏才又道:“如果二嫂还未消气,不必在意其他,在家多留几日也无妨。” 他也知道长姐会劝自己吧。 章盈回想章璇劝自己那番话,顿时又觉迷惘。她与长姐一样同为章家的女儿,长姐在宫中如何艰难都未曾吐露苦水,而自己三翻四次起了归家的念头,难道当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是她过于骄纵了么? 她闷声不发一言,侧首看到河中一对男女泛舟。 美景良辰,锦瑟年华,正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章盈忽地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道:“那日在徐府,周将军家的六姑娘托我帮她转交一样东西给你。回去后我忘了,东西现在清安院中,你差人去取吧。” 宋长晏身形一顿,抬眸看着她问道:“是什么?” 章盈回道:“是一双护腕。” “那日去周将军府上拜访,切磋时是无意损坏了护腕。”宋长晏不疾不徐地说着,最后他话音一转:“只是姑娘家的东西,我不便收下,二嫂还是帮我退还给周姑娘吧。” 他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章盈想到周姑娘当时的恳求,只觉退回去有损姑娘家的颜面,便试探着问他:“你既然缺一副,不如收下?” 回头她再婉言告知周姑娘就是。 宋长晏未置可否,而是反问道:“二嫂希望我收下?” 他语气毫无起伏,不含一丝情绪,但章盈隐约感受到他的不悦。她自觉是自己多管闲事,硬着头皮解释道:“总归是周姑娘一番心意,你若不想收,我回头将东西还给她。” 宋长晏抿着唇,半晌后道:“那我收下便是。” 他答应得勉强随意,章盈懊悔方才多问那一嘴,小声地道:“我不是···” 顷刻之间,原本安谧的河岸响起轰然之音,掩盖住了她口中剩余的话。 章盈应声仰首,只见昏黑的夜空骤起烟火,绚丽的花火如蝴蝶展翅般散开,辉耀夜幕过后,再投映于水面。 她回过头望向宋长晏时,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幽深的双眸仿佛有话要说。然而稍作片刻,他又看回了天上,徒留章盈刹那的错觉。 她也跟着重新抬头欣赏烟火,脑中稍纵即逝地炸开一个又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烟火停歇,章盈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刚想继续未尽之言,眼尾便瞥见一道寒光,而后一股力道将自己猛然拉扯开。 那锋利的一剑与自己擦身而过,差半寸便要划破她的脖颈。 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宋长晏身后,细看之下,有三名黑衣人执剑与他们对立。 章盈惊愕不已,上次想杀她的是江家姑娘,不过她的手段有限,万没有这些人狠厉。如今江家姑娘已经被抓,那这些人又会是谁? 宋长晏将人护在身后,目光凛然地掠过三人,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那三人动作一滞,旋即提剑袭来。 他们攻势汹涌,招式厉害,宋长晏手无寸铁,赤手空拳间应付牵强。 章盈吓得攥紧了手里的东西,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分了宋长晏的心,害得他落了下风受伤。她不懂得武功,可也看得出来,这些人显然是针对她的。与宋长晏对手时,一招一式都似乎留有余地,只寻找机会袭击自己。 她惊惶之余,心底的困惑愈深,若要杀她,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两人缠住宋长晏的空隙间,另外那人挥剑刺向章盈,她躲闪不及,双手本能地挡在眼前。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声闷哼后,她蓦地睁大了眼。 宋长晏挺拔的身形挡在她前面,那一剑刺在了他胸口。 “五弟!” 她惊呼出声,手里的物品瞬时掉落在地上。 出剑的黑衣人微怔,迅疾收回剑,三人互相看一眼后,利落地撤身离去。 章盈顾不得他们是否还在,绕到宋长晏身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甫一相对,他便径直朝自己倾来,压着她倒在了地上。 “五弟!”章盈伸手推了推他,却碰到一手的温热,鼻端充斥着血腥味。 “我、我没事。”宋长晏低微的嗓音在她耳边道,“那些人走了吗?” “走了。”章盈眼中蓄满了泪,带着哭腔道:“你伤得重不重?让我看看。” “没事。”宋长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她身上翻身而下,平躺在地上。 章盈坐起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胸膛一片暗沉湿濡的料子,忍不住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又害得你受伤。”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她颤抖双手压着他的伤口,希图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很快,她一双手便被染得殷红。 宋长晏苍白的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 章盈松开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在臂弯,底下身凑到他面前,“你说,我在听。” 宋长晏气息紊乱,低声道:“我,我不想收周姑娘的东西。” 章盈错愕一瞬,接着咬唇点了点头,哭着道:“好,我明日便将东西还给她。” 宋长晏笑了笑,呢喃道:“可我还缺一双护腕。” 他气息微弱,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章盈收拢了手臂,连声道:“我给你做。” 她只求他别死。 耳边再没了回应,等章盈垂眼看他时,宋长晏已经闭上了眼。 “五弟!”章盈喊了他一声,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有人么,谁来救救他?” “五弟!宋长晏!” 静悄悄的河岸廖无一人,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一道身影飞奔而来。 章盈担心是那群人去而复返,警惕地抱紧了宋长晏,看清来人后,才卸下所有戒备。 “谭齐,快救救五爷!” 谭齐蹲下身,须臾抬起头对章盈道:“二奶奶?” 章盈回神清醒,发觉自己几乎是将他完全环在了怀中。她松开手,让谭齐将人接了过去。 谭齐拉住宋长晏的手,回身把他背了起来,对章盈道:“二奶奶,我先带五爷回府治疗,这里危险,不如你也随我一同回去。” 章盈毫不迟疑地应下,心底对宋家的芥蒂置之脑后。 跟着谭齐走出河道,她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宋长晏为她买的兔子灯被落在了原地。 *** 回府时宋家其余人还未出宫,谭齐小跑回宋长晏房内,把他放在了床上。 章盈喘息未定地跟上,见状道:“我派人去请大夫。” “来不及了。”谭齐说完,边伸手解开宋长晏的腰带,嘴上对章盈道:“二奶奶,烦请您从外边柜子中取出那个木盒,里面有药。” “好。” 章盈寻到柜子,手忙脚乱地打开柜门拿出他说的盒子。 回到床边时,宋长晏已经光着上身躺在床上,伤口处猩红一片。 谭齐拧了一张帕子给他清洗伤口,章盈目不斜视地把药送过去,匆匆看了一眼,背过身问他:“五爷要紧吗?” 哭过一场,此时她还有些喉头发紧,说出的话喑哑不清。 “应当无性命之虞。” 谭齐在药盒中翻找一阵,瓷瓶碰撞的清响格外扎耳。他又道:“二奶奶,劳您帮我按住五爷。伤口太长,需要缝合,我担心五爷疼醒错了针位。” 性命攸关,章盈稍作迟疑后便转过身走到了床头。她尽量避开他裸露的上身,踌躇片刻双手按在了他两肩。 这头谭齐已经将银针穿引上绢丝,熟练地处理起他的伤口。 许是疼痛太过剧烈,章盈掌下的肌肉间或搐动紧绷,而宋长晏却始终未醒。她不敢去看血淋淋的伤口,眼神往上,落在了他面容上。 他俊逸的脸庞血色全无,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明眸,因她当时抱得太紧,下颌边上还沾上了她手上的血迹。 章盈不由得想到了最初见他时的场景,他那时满脸是血,尚且挺了过来,这次也定会平安无事的。 负疚感铺天盖地涌来,占据她所有思绪。今晚若不是为了带她散心,他也不会受伤。她只救过他一次,可他却不知道帮了自己多少回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她手臂开始僵直酸痛后,谭齐才包扎好伤口,牵开被子盖在他身上。 章盈抽回手时,发现自己竟在他肩上按出了两个印子。 他们走出里间,谭齐用盆中的水认真清洗缝合伤口所用的器具。 一盆水很快便被染红,章盈问他:“从前都是你为五爷疗伤的?” “是。”谭齐答道,“随军的医师不多,五爷让他们都先去治疗营中其他士兵,受了伤就由我给他看。” 待兵如此,也难怪贺知意等下属对他赤胆忠心。 章盈道:“五爷他是为我受的伤,那几人伤了他便走了,我不知道是谁,我明日去报官。” 谭齐沉吟少时,道:“五爷兴许知道,二奶奶不如等他醒后再做决断。” 章盈颔首应允。 谭齐清洗完,将东西归置好,“五爷没事了,二奶奶您先回房歇息吧。” 章盈摇头道:“我在外面等五爷醒后再走。” 她记得上次她中药时宋长晏都是这般,如今他因自己受伤,不亲眼看着他无恙醒来,她放心不下。 谭齐犹豫着道:“那不如我先派人,陪二奶奶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章盈低头打量自己一眼,才明白他所谓何意。她身上穿着一袭下人衣衫,上头还淌了不少宋长晏的血,现已干涸暗红,瞧上去好不骇人。 “好。”章盈道,临走前她又嘱咐谭齐,“五爷的马车停在长街口,里面有我的丫鬟,你也派人将马车赶回来吧,顺道通知一声章家的人。” “是。” *** 清安院的人见主子回来,满是惊奇。 盈盈长安 第25节 方嬷嬷为她换下那身脏污的衣裳,就听她说又要出去,她劝道:“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章盈只道:“五爷受伤了,我他那儿守着。等公爷回府,你去主院禀报一声吧。” 她不寄希望于李氏会心疼宋长晏,但宋晋远到底是亲生父亲,总要过问一声。 方嬷嬷应了一声是,她便又出去了。 回去的途中,府里已有了动静。 几盏灯笼走近,领头那人几步走近,提高了灯诧异道:“二嫂?” 章盈顿下脚步,不咸不淡地回道:“三弟。” 宋允默宫宴上喝了些酒,眼下身形不稳,说话带有酒气:“我还当自己在做梦呢,你真的回来了。” 章盈没说话,欲要抬脚继续走。 宋允默挡住她的去路,“这么晚了,二嫂这又是要去哪儿?” 章盈道:“五弟受了重伤,我去看看他,三弟可要同行?” “五弟受伤了?”宋允默惊道,“如何伤的?难怪我在宴上没见到他,圣上还问起他了呢。” “受了剑伤,人还没醒。” 宋允默道:“那我便不去了,受伤需要静养,万一惊扰了五弟,加重了伤势可就不好了。” 章盈脸色冷了几分,亏五弟之前百般帮他,如今受了伤他却不闻不问。她忍不住道:“难道三弟就不担心五弟的伤势?” 宋允默不以为意,“五弟行军两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有事的。二嫂放心,想当初他为二哥挡下那群山贼,不也死里逃生了么?” 章盈道:“山贼,你是说四年前那次?” 也就是她救下他们那次。 “我忘了是四年还是五年前了。”宋允默点了点头,含糊道:“二嫂还不知道吧,五弟那回可真是仗义。二哥为避险,留他和一众随从在马车下与山贼殊死搏斗,回来后五弟对此事只字未提,毫无怨言,当真是兄弟情深。” 章盈震惊得说不出话,那次宋衡身上毫发无损,而宋长晏奄奄一息,原因竟是这样。 宋允默喝醉了酒,嘴上毫无遮掩道:“所以二嫂理应庆幸二哥早逝,否则身边睡着这么个人,岂不是会恶梦缠身。” 宋衡不是好人,他亦不是。章盈不做理会,径自绕开他往前走。 她匆匆赶回院里时,谭齐已经煎好了一碗药,正坐在床边喂他。 章盈悲切地想,整个宋府,也只有这个下人最关心他了。 等他出来,章盈问道:“国公爷可来过了?” 谭齐点头,“来了,只是公爷事忙,又走了。” 章盈回头看了一眼冷清清的院子,喃喃道:“谭齐,同为血亲,他们为何薄情至此?” 谭齐闷头道:“五爷不会在意这些。” 第30章 这一剑没有伤及宋长晏的要害, 却依旧流了不少血。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直至皓月西沉,才缓缓醒来。 眼前熟悉的布置是他的寝屋, 他偏转视线,便看到趴睡在床沿的一张脸。 章盈枕在自己手臂上, 紧闭的双眸红肿, 是一副哭了很久的模样。他想起昏迷中耳边依稀响起的低泣, 原以为那是梦,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他微微抬起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 急剧的疼痛之下, 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细小的动静惊醒了浅睡的章盈, 她猝尔撑起身望向躺在床上的人,眼底的困意顿消。她一双杏眸湿漉漉的,由茫然化为欣喜, 破涕为笑般地道:“五弟, 你终于醒了。” 宋长晏脸色苍白,气息虚弱问道:“你没事吧?” 章盈咬唇摇了摇头, “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不疼?” 宋长晏嘴皮干燥, 开口道:“有些口渴。” 章盈旋即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边, 她踟蹰片刻, 委下身轻缓地将右手穿过他的后颈。半托起他的头后,把杯沿递到他唇边。 宋长晏张嘴, 清甜的甘霖顺着流入喉间。 章盈以往没做过这些照顾人的事, 不经意将杯中的水洒了出来,她用帕子擦干净, 托住他的手又紧了些。她满心感激愧疚,心思坦然,未觉察出两人此时的亲密行径。 一杯饮尽,她垂下头看着他问:“还喝不喝?” 宋长晏略微摇头。 章盈放下他,“我去叫谭齐进来给你看看。” 言罢,她直起身打算朝外走,不待迈出腿,手腕便被他轻轻握住。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盈盈。” 他话音几不可闻,章盈没听清,低头问他:“怎么了?” “二嫂。”宋长晏换了称呼,慢慢道:“外面危险,你且先住在我这儿,别回去。” 无论是清安院,还是章家。 章盈闻言想询问他几句刺客的事,可见他面容憔悴,恐怕经不起说太多话,便按下心中的困惑,应道:“好,你先歇一会儿。” 得了她的应允,宋长晏阖目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谭齐为他复查伤势时,章盈便留在屋外。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谭齐出来,对章盈道:“二奶奶,五爷的伤无碍了,只不过需得修养些时日。” 章盈彻底安下心,“那就好。” 谭齐:“我让人将东间收拾出来,今晚就委屈您将就一夜。” 章盈道:“没什么委不委屈的,若不是五爷和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二奶奶言重。”谭齐说完,对一个丫鬟吩咐几句,接着让她带章盈回房,“二奶奶辛苦了一夜,早些歇息吧,五爷由我看着,您放心。” 东方将白,就快天亮了。 解下忧惧,宿夜未歇的疲惫席卷而来。章盈道一句“好好照顾五爷”后,便跟着丫鬟去睡了。 *** 宋长晏的院子清净,章盈不知不觉睡到了午后。 她醒来时,床边守着满眼通红的碧桃。 碧桃一开口,哭音便泄了出来:“娘子,您没事吧?” 章盈坐起身,拭干她的泪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事。” 可碧桃的泪越擦越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说五爷受了重伤,担心你也出事,吓死我了。” 章盈道:“是五爷救了我,若不是他,恐怕受那一剑的人就是我了。” 碧桃俯在她腿上,瓮声瓮气道:“怎么什么坏事都找上了你,先是被人下药,现又遭刺客追杀,您说是不是开年时咱们没赶上时候拜菩萨。” 章盈笑道:“菩萨哪会这般小气,事由人为,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碧桃回道:“午时末,娘子可是饿了?” 这么晚了。章盈扶起她,掀开被褥下床,“我去看看五爷。” 碧桃道:“娘子还是晚些去吧,今早其他院里的人都来看望了五爷,眼下还不知走没走,现在去了没准会与他们撞上。” 章盈不以为意道:“撞上便撞上,没什么好怕的。” 做错的不是她,难道反是她要避着不见人? 主仆二人梳洗罢,一出门,便真在院中遇上了来看望宋长晏的大嫂。 庞氏见她在五弟院中,并不露惊讶之色,和声细语地与她问了一句安,“许久不见弟妹了。” 章盈回礼,“大嫂。” 庞氏道:“方才听五弟说,那些刺客武艺高强,身手了得。五弟院里的人多数都练过武,弟妹这段时日住在这儿也好。你放心,父亲母亲那儿我会去说清楚的。” 平心而论,在宋家的日子,大嫂对她是极好的。章盈道了一句谢,“多谢大嫂。” 宋长晏因她而伤,在他伤愈之前,她也不放心离去。 庞氏微一施礼,便带着人走了。 进了宋长晏的寝屋,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屋子中央的桌面上堆放着不少东西,想来是大嫂他们送来的。 谭齐见她到来,停下收拾东西的手,请她进里屋:“二奶奶请。” 宋长晏院里少有女使,他屋中更是如此,他贴身之事几乎都是谭齐在做。章盈猜想他不喜丫鬟们近身,便留了碧桃在外间,独自一人跟着谭齐进去。 她边走边问:“五爷如何了?” 谭齐面有愁容,“比昨夜严重了些。一直高热未醒,今早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章盈提心道,昨晚她离去时,他分明已有好转。 谭齐回道:“剑刺得太深,伤势反复也是有的。”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入里间。 章盈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心中酸涩不已,“他可还有性命之危?” “找来大夫看过了,若今日高热能退,便没有。”谭齐顿了顿,又道:“否则,我也不知道。” 章盈神情一怔,随即端起一旁的药碗,对谭齐道:“你把他扶起来,我来喂药。” 能喂进去一些算一些,否则他的伤又怎会好起来。 谭齐依言将宋长晏扶起,章盈则舀起一勺药水,手指小心翼翼地分开他的唇,勺子贴着他唇缝把药送进去。 相较于昨夜惨白的病容,此时他唇瓣嫣红,双颊也因高热烧得滚烫,瞧上去好不可怜。 章盈指腹捏着他的唇角,一勺药喂下,约莫半勺都漏了出来,棕褐的药水滴在白色里衣上显眼异常。 一碗药见底,谭齐才将他放回床上。 半晌,许是喂下的药起了作用,宋长晏在昏睡中攥紧了被角,蹙起剑眉口中呢喃着什么。 章盈与谭齐对视一眼,随后俯下身唤了他几声,“五弟?” 盈盈长安 第26节 宋长晏并未苏醒,犹如梦魇一般,嘴里的话音渐渐清晰,“母亲···” 章盈哑然,他所念的绝不是婆母李氏。 她抬头问谭齐,“五爷的生母去世多久了?” 谭齐道:“五爷很小的时候便走了。” 章盈神情悯然,她的父亲对她虽然不甚在意,但至少她拥有一位慈爱的母亲。五弟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出神之际,又听到一声不同的梦呓。 “舅舅。” 章盈凝思,还想听清一些,便见他恢复了平静,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惊诧地对谭齐道:“五爷还有一位舅舅?” 她曾听郑嬷嬷说过,五弟的生母出身不好,一直以来也未曾听人提及过他还有旁的亲戚。 谭齐低头注视一阵宋长晏,确认他熟睡后,才回道:“没有,二奶奶兴许是听错了。” 到底涉及他的阴私,章盈也不好多问,只当她真是听错了。 *** 如此又过了半日,宋长晏仍然没醒。 他受伤之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午后便陆陆续续有外人来探望。对外,他们只知晓宋长晏重伤,并不了解他受伤的缘由。 贺知意是他的亲近下属,前来看望无可厚非,出乎章盈意外的事,徐家也来了人。 徐翎见到章盈亦是惊讶不已,从宋长晏屋里出来,章盈送他出门。 路上,徐翎先开口道:“上次的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致声歉意。江表妹是母亲私留下的,我确实不知。” 章盈道:“我不曾怪你。” 徐翎沉吟少时,又道:“前几日原想登门赔罪,可章大人对我或有不满,便一直没得机会。” 章盈错愕问道:“我父亲为何会不满徐世子?” “朝中之事,盈娘子或许不知。”徐翎未有隐瞒地对她道:“是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当年由章大人主审,家父近来获悉其中有疑点,便请旨想要旧案重查。年头久远,又涉及颇广,所以便请宋大人相助。” 难怪五弟会与徐家走得近了,原来是有公事上的往来。章盈想起那日在书房听到父亲与大哥的谈话,明白他对这件案子似乎极为重视,所以才会不满徐家吧。 徐翎说完,也觉得同她提这些没什么意思,转而道:“那日我所说的···” 话说到一半,章盈便开口打断:“徐世子,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也都忘了。” 徐翎落寞一笑,转开话头,“是,是我叨扰娘子了。” 他在门口停步,对章盈道:“娘子请留步,不必再相送。虽然我没那个福气,但如果以后娘子有何需要,徐某定当竭力以赴。” *** 寝屋内,谭齐关好门窗,走到床前恭敬道:“主子,徐世子已经走了。” 宋长晏撑着额头,闭眼问道:“他怎么说?” 谭齐回道:“章泉极力阻碍,翻案的事徐家还想请您多推进。” “这个徐翎,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难堪大用。”宋长晏厌恶地睁开眼,问他:“我受伤的消息传入宫没有?” 谭齐道:“一早便派人递进去了。” 宋长晏神色稍虞,见谭齐欲言又止,“有事便说。” 谭齐将早上他梦呓之事说了,末了道:“二奶奶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让她回去。” 宋长晏思虑少时,“把药恢复,不必再加重病情了。” “是。”谭齐应下,犹豫一瞬道:“昨晚华爷那也派人来问候过。” 宋长晏眼神漠然,“下次舅舅再派人来,不必理会,伤好后,我自然会去见他。” 第31章 送走徐翎后,章盈去了趟清安院取些换洗的衣物,再回去时,正好碰见谭齐陪着一人出来。 章盈虽不常进宫, 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他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宋长晏战功显赫, 极得圣上青睐, 如此也不足为奇了。 天色渐暗, 宋长晏依旧未醒。 章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那点希冀一点点崩摧。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照谭齐所说, 若他今夜醒不过来, 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如果死了, 她又该怎么办?余生活在痛疚之中么? 念及生死,他受伤后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章盈清空思绪, 起身拧了干净的帕子, 回到床边轻轻为他擦拭。 大夫说高热之人需得以凉水降温,因此这样的事, 她今日做过不少回。给他揩手, 她一边轻声道:“五弟,今日贺将军也来了, 他同我说了很多你们在西疆的事。他说你福大命大, 无数凶险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会化险为夷。” “他还说西疆的百姓为你做了一道平安福, 会保你一生安好, 我想心诚则灵,上苍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说到这, 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再慢慢流入他的掌心。 她声音越来越模糊,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好后悔昨夜答应你出宫,为什么我总是连累你,我求求你别死。”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遭此横祸,命在旦夕。 两行清泪打湿了双颊,当一只微凉的手抚过时,她恍如梦寐般抬起了头。 她眼中噙满了泪,呆滞在原地。 宋长晏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憔悴地扯出一个笑,“若每次醒来都要见到你哭,那我宁愿一直睡着。” 章盈咬着唇,稳住语调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她站起身,“大夫就在院里,我去请他给你看看。” “二嫂。”宋长晏叫住她,“你不必自责昨夜之事,与你出宫是我心甘情愿的,受那一剑亦是。” 章盈心中轰然一声。 她好似抓住了那些拨乱心弦的念头,它们是那样隐秘、丑陋却又引人沉溺。 她不知自己回了他什么,出门请大夫进去后,独自走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娘子。”碧桃走来,将御寒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你笑什么?是五爷醒了?” 章盈回过头,眼下的泪痕犹在,面容却如清风掠过山河,“是,他醒了。” *** 接下来的日子,章盈留在了宋府,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伤势。 两人一如寻常地相处着,可每每视线交汇,章盈总会不自在地先挪开眼。到后来,他伤好些后,她更是有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宋长晏喝完药,眼疾手快地拉住急匆匆就要离去的二嫂,道:“二嫂,你为何要躲着我?” “我没有。”章盈想抽回手,却又怕扯到他的伤,胡乱解释道:“我屋里还有些别的事。” “哦?是何事?”因为身上的伤,宋长晏说话时极为温声慢语,“是帮我做那双护腕?” 章盈脸上一红,他竟然还记得那件事。她以为他当时不过信口一说,情急之下,自己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章盈进退两难,若说是身为长嫂,给他做了也无妨。可她偏偏不够坦荡,生怕针线长了嘴,质问她做这副护腕的目的。 宋长晏见她半晌没回应,松开了手道:“算了,这样的事也不该麻烦二嫂,我让谭齐去外面帮我买一副就是。” “不麻烦。”章盈应道,“这几日有空我帮你做,权当是为了感谢五弟你的救命之恩。” 最后这句话音低微,更像是告诉她自己的。 宋长晏眼含笑意,“二嫂一番心意,我定会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章盈耳垂被火烧一般地发烫,说了一句“五弟好好歇息”后,快步出了房门。 *** 到底是年轻体健,修养几日过后,宋长晏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能随意下床走动。 章盈不再像之前那样日以继夜地守着他,晚上等他服过药后便回房了。 夜阑更深,宋府里各屋的灯陆续熄灭。宋长晏闭目在床上休憩半晌,起身下了床。 他换了身玄色衣裳,对谭齐道:“备马。” 谭齐知晓他的心思,闻言出声劝道:“主子,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如过几日再去华爷那儿。” 话音落下,宋长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谭齐噤声,复而道:“是,属下这就去。” 两人见面那座庭院离宋府有段脚程,走马颠簸,到了院门口时,宋长晏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翻身下马,阔步往院里走。 华掌柜已经睡下,这时堂屋里止有一名他的心腹华旭,他恭候在屋门口,见他到来问安道:“少主。” 宋长晏冷脸跨进大门,视线在他身上扫视一圈,旋即出手一马鞭打在他身上。他脸上不复昔日的稳重,隐含怒意道:“谁让你出手的!” 华旭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他这一击,颈上立竿见影地浮起一道印记。他顾不得痛,立时跪下,“是属下的不是,请少主责罚。” 宋长晏握紧了鞭子,神色阴霾,抿唇不发一言。 他知道刺杀章盈的事不由得华旭做主,背后不过都是舅舅的意思。此时除了愤怒,他犹觉后怕。那晚的刺客身手了得,若不是他在章盈身边,让他们有所顾忌,最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侥幸遇上一次,难道能保证次次都在她左右吗? “长晏。”华掌柜低沉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 他匆匆披起衣裳,几步走进屋,对地上的华旭道:“起来吧。” 言毕,他看着宋长晏,开口道:“是我的意思。” 宋长晏沉默良久,启唇道:“舅舅,我说过我会处理。” 华掌柜两道视线变得锋利,对他鲜有不快道:“长晏,为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难道你忘了章泉所做的那些事?你一时心软,焉知不会埋下祸端?” “我自然没忘。”宋长晏看着舅舅,“不过章泉是章泉,她是她,我心底有分寸。” “他们是父女,如何分别。”华掌柜被他这话惹得不悦,指着自己伤残的腿,“你想想荣家上下五十余口,你母亲一生的凄苦,还有我这条腿。我们忍辱负重二十余载,为的又是什么?” 华掌柜注视他许久,如要警醒他一般道:“长晏,情易乱心,若要成事,必得断情舍爱。” 盈盈长安 第27节 他还记得上次相见时他所说的那番“情爱无用”的话,彼时他以为真如他话里那般,他很快便会解决章盈,可过了那么久,他一再手软,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出手。 宋长晏是他看着长大的,亦是他阿姐留下的唯一骨肉。他隐名埋姓做这个华掌柜,孤零一生无关紧要,只要能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帮外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便是值得。 “舅舅,这些话我都明白,不过,”宋长晏神情果决地看向华掌柜,话尾一转,一字一句道:“权,我要;情,我也要。” 华掌柜怔然,凝眉说不出一句话。 宋长晏与他对视须臾,一拂身上的披风,转身朝外走。 路过华旭时,他顿下脚步,沉声道:“若还有下一次,我绝不饶你。” 他这话看似是对华旭说的,实则是在提醒身后的舅舅。言毕,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跨上马往宋府驰去。 华掌柜站在屋里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黑暗中,挺拔的青年已经全然褪去了稚气,举手投足威仪凛然。 第32章 对章盈, 宋长晏只说那些刺客是当初江六姑娘被抓前花钱雇的,他们已经全部被捉住。 章盈安下心,同时不由得开始彷徨。她已经在宋府待了那么多天, 若再回章家,总有些牵强了, 可继续留在这儿, 她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她叹一口气, 缝完了护腕的最后一针。 父亲和哥哥都属文官,在家时她没做过这类物件,端量半晌, 仍是觉得不满意, 拿了剪刀便要拆。 碧桃心疼地劝阻道:“娘子, 您费心做了那么久,怎么说拆就拆,我瞧着好得很。” 章盈犹疑地问她:“当真好么?” “那是自然, 这可是你亲手做的。”碧桃取下她手中的剪子, “五爷又不是那等骄矜的人,他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二字像绣针一般, 蓦地将章盈扎了一下。她消了重做的心思, 对碧桃道:“让人给五爷送去吧,你陪我到院里走走。” 宋长晏院中的下人本就不多, 除开头两日来客频繁, 近来清净不少。 闲庭信步至傍晚,便见两人自外前来。走在前头那人两手空空, 是宋允默院里的管事, 而跟着的人手里抱着几箱东西,正是哑奴。 他们走近, 管事先开口尊敬地唤了章盈一声“二奶奶”,又问道:“不知五爷现下是否得空?” 章盈回道:“应当在屋内歇息,你进去吧。” “是。”管事应道,随即对哑奴交代:“将东西放下,在这儿等着。” 吩咐完,他便迈着步子往里走。 想来是箱子沉重,且里面装的东西颇为贵重,哑奴费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的衣襟因这番动作褶皱,从里面掉出来一件东西。 章盈低头望去,是一本残旧的书。她顺手捡起,看了一眼书名,略有些惊讶道:“你在识字?” 这本《千字文》是小儿学字时用得最多的一本,从书页的损耗程度看,已经被人翻看过很多遍了。 哑奴局促地站直了身,踟蹰少顷,抿唇点了点头。他是不愿让人知晓这事的,他是个哑巴,又已过了弱冠之年,识不识字于他又有什么区别,落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他多此一举。 “这是好事。”章盈由衷道,语气无半分嘲弄,“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说完,她将书递到他眼前,白皙如玉的五指与藏蓝磨损的书封反差鲜明。 哑奴接过书,不露痕迹地将上面残留的余温握在手里。 章盈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问他:“这是三爷让你送来的?” 哑奴点头。 章盈不再多问,思及上回相见他对自己的提醒,道:“哑奴,上次多谢你相告。” 他说宋衡不是良人,这事印证了;而宋允默,也应如此。 谈话间,进屋不过半刻的管事折身而返,取了地上一个最小的箱子抱进去,须臾又空手出来。 他对哑奴道:“把剩下的这些都搬回去。” 哑奴照做,将箱子重新抬了起来,看来是要带回去的。 管事朝章盈说了句“打搅二奶奶”后,便就离去了。 屋内,宋长晏两指支开窗扉,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身形高挺的下人身上。待两人走后,他眼神看向章盈,出言问谭齐:“那人是谁?” 谭齐想了想,回道:“是府里的下人,唤作哑奴。他不能说话,做事又踏实,因此被三爷叫去了自己院里。” “也是,宋允默干的一番勾当,也只敢叫哑巴替自己办事。”宋长晏轻蔑道,松手合上了窗,心底没由来地一阵不快。 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下人,为何能博得她的一个笑。 *** 入夜,借送药的机会,章盈顺道询问五弟的伤势。 宋长晏坐在桌边,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见她来后抬起头:“二嫂。” “怎么起来了?”章盈走进屋,视线掠过他手中的护腕,不动声色地把药置于桌上,“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多走动走动,伤好得快些。”宋长晏攥着护腕对她道:“多谢二嫂,我很喜欢。” 章盈点了点头,便要离开,“那你喝完药后早些歇息。” 宋长晏适时道:“二嫂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他放下护腕,抬起头望着她,笑道:“一天到晚闷在屋里,憋也要憋坏了。” 一碗药的功夫也无妨。章盈坐下,与他闲言道:“照这样,下月出约莫就能恢复了,耽搁了你那么久的公职,我实在过意不去。” 药还有些烫,宋长晏用勺子慢搅着散热,语气不以为意:“朝中也没有什么事,耽搁不了。” 章盈问他:“徐世子之前不是说有件案子要你接手?” 彼时听徐翎所言,这个案子事关紧要,需要他尽快着手相助。 宋长晏停下动作,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章盈这才发觉自己错言,那件案子牵涉到父亲,她这样一问,倒有打探消息的嫌疑。 “我只是随口一问,五弟不必回答,朝中之事机密,外人不应随便打听。” 宋长晏笑了笑,“我从未把二嫂当外人。”他继续道:“那件案子本就是章伯父主审,二嫂兴许比我知道得多。” 章盈摇头道:“当时我还未出生,父亲在家也少有谈论公事,我并不了解。” 她其实也十分好奇,父亲一向从容沉着,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是什么案子会使他那般失措? 见她有了兴致,宋长晏也不避讳,缓缓叙述:“二十多年前,这也算一桩轰动一时的案子。当年荣家在上京势倾朝野,大权独揽。族中男子无不入仕为官,女子则入宫为后为妃,不知羡煞多少人。” 章盈问:“那后来呢?” 这般显赫的家族,又怎会一朝覆灭。 宋长晏道:“物极必反,登高跌重,一家独大的情形必然不会延续很久。朝中陆陆续续有人拿出证据,揭发荣家有谋逆之心。” 章盈接过他的话,“所以后来就由我父亲调查审理此案?” 宋长晏端起碗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中,“是,章伯父明察秋毫,大势之下,荣家伏法受诛,满门授首,就连已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女儿也不曾幸免。” 章盈神情一动,“既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为何不求皇上网开一面?” 似是药水太难入口,宋长晏眉宇微蹙,继而道:“大权旁落,皇室早就想除去荣家,怎会留下隐患,太子又能如何。” 章盈听他说完,沉默良久后问他:“你相信其中有冤情吗?” 若无疑窦,徐家也不会提翻案之事。 宋长晏未置可否,反而问她:“二嫂你呢,你觉得荣家是否蒙冤?” “我···”章盈嗫嚅,最后道:“我自是相信父亲,只是凡事都有万一,真相如何并非一人所言,还需有真凭实据。” 宋长晏只是道:“二嫂所言极是。” 等他喝完药,章盈便打算离开。 宋长晏叫住她:“二嫂留步,我还有样东西送给你。” 章盈:“什么东西?” 宋长晏起身,徐步走向里间,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章盈看不出他拿的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衣袖一点点沿着手臂滑落,直至最终露出他宽大的手掌。 章盈呼吸停滞,浑身血液凝结了一般,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嗓音问:“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手心躺着的,是她大婚之夜遗失的那支赤金花簪。 可这个簪子,不是被那恶徒拿走了吗? 第33章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章盈又问道。她霎时变了脸色, 望向宋长晏的眼神也不复柔和,如同温顺的羔羊面对豺狼那般,带有聊胜于无的戒备。 宋长晏神情收敛, 看了一眼手中的簪子,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二嫂?” 章盈没有回复, 只是问他:“这只簪子, 你如何得到的?” 这个赤金花簪是章盈母亲的陪嫁,做工精巧别致,她绝不会认错, 整个上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支一模一样的。 宋长晏这时也瞧出她的不对劲, 正色解释道:“是今日三哥送来的。” 他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个木匣子, 从外形看来,正是下午宋允默的管事送进屋那个。 宋长晏兀自道:“年初三哥私下里托我办了些事,他说事成后旁人给他送了不少东西, 便挑了些给我, 算作答谢。只是他送来那些实在太过贵重,我只让谭齐收下了这一盒。” 边说他边打开木匣, 里头金银珠玉, 稀贵异常。 “这枚簪子也就在其中。”宋长晏抬起手,将花簪显露在章盈眼底, “二嫂认得它?” 章盈伸手接过簪子, 冰冷的簪体被他握了那么一会儿,已是微微温热。她端量上头的花式良久, 开口道:“这是我的簪子。” 宋长晏讶然, 随即道:“会不会是从同一家买的,因此样式相似, 二嫂认错了?” 章盈不以为然道:“我出嫁那日便是戴着这支簪子,不会认错。” 盈盈长安 第28节 “那后来,”宋长晏迟疑地问她,“后来二嫂是弄丢了?” 章盈抿唇不语,俄尔冷声道:“不是丢了,是被那人拿去了。” 她虽没有明说,但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宋长晏自是知悉她指的是谁。他忖思片刻,猜测道:“也许这是别人送给三哥的,他也不知情。” 毕竟他们是手足,他为哥哥辩护几分也属常情。沉吟许久,章盈不多做说服之言,淡淡地说了声:“或许吧。” 联想到宋允默除夕夜受伤之事,章盈对他的怀疑此时已达顶峰。她不信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簪子是在府里丢的,怎会流落在外一圈,又回到他手上。 宋允默本就傲慢轻浮,对她更是口无遮拦,他能做出那等龌龊无耻之事,也不足为奇。 她口气波澜不惊,眼底的厌恶却不加掩饰,身形一动便要离开。 宋长晏忙挡在她前面,道:“我不是不信二嫂,不过这种事要讲究证据确凿。仅凭这些,三哥若是咬死不承认,我们也无可奈何,反倒牵连二嫂你的名声。” “我没有怪你。”章盈摇头道:“我只是心里很乱,想要回去想一想。” 章盈从未经历过这些,眼下不免有些失措。从前心里没着落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母亲和郑嬷嬷,希望她们能给自己出主意。 可这次回宋家时,她将郑嬷嬷留在了章府照料母亲,眼下两人都不在,她只得自己思虑下一步该如何。 宋长晏轻声道:“二嫂若是信得过我,由我来帮你。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我让谭齐去查送礼给三哥的人。若他送了,便查他从何得到这支簪子;若他没送,我绝不会偏袒三哥。” 院里静悄悄的,他的话伴随着春夜的虫鸣,使人安心平静。 章盈抬头看着他,“可他是你的哥哥。” 他真的能狠下心,反过来帮自己吗? 宋长晏道:“无论对方是谁,我始终会向着你。” 在两人初相识时,章盈听到这话必然会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而此时,她却不敢问了,她怕自己心中会出现期许的答复。 她逃避似的收回视线,道:“五弟,这段时日打搅你了。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况且刺客已经抓住,明日我想回清安院去。” 宋长晏神色一动,随即应道:“好。” *** 夜里多思,章盈睡得不安稳,翌日一大清早便起来了。 天气渐暖,她一袭薄春衫,这个时辰出房门也不觉得冷。用过早膳,她与碧桃在院里赏一树盛放的梨花,边等宋长晏起来,与他说一声便回去。 正沉浸其中,身后倏地响起低沉的嗓音:“二嫂若是喜欢,折几枝回去,插在花瓶里,还能观看几日。” 章盈转过身,头顶肩上还落有几片花瓣,“折下来也活不了多久,多可惜。” 宋长晏负手站在两步远,淡笑道:“有花堪折,错过这场,便要再等一年去了。” 章盈道:“我以为五弟会喜欢任其自然,而非强求。” 宋长晏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梨花,继而又转过目光对她道:“寻常之物自然不会,可如若真心想要,强求又何妨,总比眼睁睁错过要好。” 章盈叹道:“世间万物,总有些是强求不得的,不如顺天应命。” 宋长晏笑了笑,未与她多做争论,只道:“事在人为。” 说完,他双手置于身前,手中拿的正是章盈亲手做的那副护腕。 “躺了这么久,功夫都荒废了,今日正好试试二嫂这副护腕。”他边单手戴护腕,边对谭齐吩咐道,“去拿弓箭来。” 护腕的绑带繁琐,他一只手不便,穿戴齐整后,谭齐也将弓箭呈了上来。 宋长晏退开几步,挺身直立,拈弓搭箭。他对谭齐使了个眼色,谭齐会意地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往空中抛出一枚果子。 拳头大小的果子划出一条线,不待章盈看清它的位置,便听到“嗖”的一声,弓弦上的箭已经射了出去,霎时落在了房梁上,箭身贯穿果心。 接下来谭齐又扔了几个,宋长晏箭无虚发。 章盈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箭法,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箭筒中的箭用完,宋长晏才放下弓,反是称扬章盈:“二嫂的手艺极好,戴上去很顺手。” 章盈脸上露出笑意:“五弟箭术超群,戴什么都会顺手。” 宋长晏道:“其实射箭很简单,最重要的是认准目标,出手时绝不能犹豫。有时想来,也和做人差不多。” 章盈听完,顿时觉得昨夜缠绕自己那些困惑有了答案。 五弟说得对,她一直受家族牵绊,遇事总会瞻前顾后。就如宋衡之事,她那时想的是不愿再回宋家,可受父亲一番斥责,长姐一席劝说,她便开始动摇。 这次如果查出宋允默是那恶徒,她会不会最后也忍气吞声,大事化小,最后继续做宋家的二奶奶。 思及从前被侮辱的种种,她猛地摒却了这个念头。她是章家之女,肩负章氏一族的前程,可她也是一个人,理应活得有尊严。 许是射箭使了不少劲,解脱护腕时宋长晏便有些吃力。 章盈担心他的伤,出声道:“让旁人帮你吧。” 她刚要喊动谭齐,却见他已经爬上了房梁,正拔插在上面的箭。 宋长晏无奈笑道:“那只有麻烦二嫂了。” 不过是件小事,章盈总不好推辞,伸出手替他解护腕的带子。 细带缠得紧,她不得不凑近一些,低下头仔细动作。远远看去,两人身影叠合,亲昵得如同一对寻常夫妻。 周家六姑娘被下人引着进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位俊逸儒雅的宋大人,面带笑意低头看着身前专注的女子。 带路的小厮见状道:“周六姑娘,那是我们府上的二奶奶,前头遭遇刺客,这才在五爷院里短住了几日。” 周妍压下心底的不自在,点点头道:“二奶奶我认识的。” 他们隔得远,等进去时,章盈已经解下护腕回屋了。 宋长晏将护腕拿在手里,缓步朝周妍走去,“周姑娘,许久不见。” 他脸上仍是和煦的笑,但周妍却隐隐觉得与她刚才所见到的不一样,多了。她忽地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旋即又被自己否决,他们是叔嫂,怎会是她想的那样呢。 周妍略施一礼,唤了声:“宋大人。” 她从跟着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然后道:“听闻宋大人伤重,家父担忧,便托我送来一只上好的人参,给大人找补身子。” 宋长晏挥手让谭齐收下,口中道谢:“周将军有心,长晏感激不尽。” “应当的,宋大人不必客气。” 周妍目光无意掠过他的手,开口道:“之前宋大人在我家坏了一副护腕,我闲来无事便照着做了一副,转托二夫人相送,不知大人戴着可合适。” 宋长晏面色歉然,道:“多谢周姑娘一番心意,只是我已经有了,不方便再收下一副,我会让二嫂将那副还给姑娘。” “多留一副也不碍事的。”周妍看着他手中护腕细细的针脚,低声道:“还是说,这是别家姑娘送给大人的···” 宋长晏手里上紧了紧,没有回答,而是道:“周将军的心意我收下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这话,便是不留她的意思了。 周妍收整神情,“那我便不打扰宋大人,先告辞了。” 宋长晏笑着颔首,扬声叫来谭齐,“送周姑娘回府。” 第34章 章盈午后便回了清安院。 宋长晏站在院外目送她离去后, 还未来得及回屋,便看见另一头有人前来。待人走近,他略为讶异道:“三哥,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宋允默笑着行至他身侧,揽着他的肩往里走, “来, 五弟, 咱们进去说。” 迈入庭院,他左右瞧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嘴:“听说二嫂住在你这儿, 怎么不见她?” 宋长晏回道:“二嫂今日已经回二哥院里了。” “哦。”宋允默应了一声, 眼里透出些许深意, 若有所指地低声问他:“五弟,老实说,你与二嫂如今到哪一步了?” 宋长晏不明所以道:“三哥这是何意?” 宋允默挑眉, 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你为二嫂挨了一剑,又让她在你院里住了这么多天, 你可别说全是为了死去的二哥。” 宋长晏听后不做多言, 只是道:“我与二嫂清白,三哥说笑了。”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 更是坐实了宋允默心中的猜测, 他那二嫂如花似玉,哪个正常男子见了不起心思。也就是他没那份哄人的耐性, 否则哪轮得到五弟捡这个便宜。 “嗐, 这又没旁人,你与我实话实说便是。你与二哥交好, 他死了,你代为照顾二嫂,不是情理之中么。” 宋长晏笑而不语,引他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三哥前来所为何事?” 宋允默少有来他院中,前番他受伤时也只是派人代为探望,此时面子上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讪笑一声道:“前阵子在外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空来看望五弟,为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昨日送来那些东西,五弟可还喜欢?” 宋长晏道:“三哥言重,自是正事要紧,我怎会怪你。至于那些东西···委实过于贵重,待会还请三哥收回。” “诶,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宋允默一摆手,对这个温顺懂事的五弟十分满意。他斟酌措辞,接着道:“这全是外头那些人给我的谢礼,上次幸而有五弟暗中相助,我们才能顺利买下京郊的千亩良田,和城里百十家铺子。那些公子哥都上赶着要来谢我呢。” 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或租赁,银钱便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口袋中,这可比困在书房读死书要有意思得多。 宋长晏问他:“公职不便,二哥没有对他们提及我吧?” 宋允默道:“那是自然,五弟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这样撑面子的好事,他又怎会把功劳让给别人。 宋长晏笑了笑,“那就好。” 顿了顿,宋允默开口将下人全都退了出去,问道:“五弟,听说你与吏部尚书唐大人相熟?” “谈不上熟识,有几分交情罢了。” 宋允默压低嗓子:“现淮南盐运使一职空缺,不知可有定下何人任职?” 自古盐运使便是肥差,十足能搜刮民脂民膏的职位,更遑论是淮南这样富庶的地方。 宋长晏心底了然,面上不显道:“这等机密之事,我怎会知道,不过先前听唐大人提过一句,似乎是还未定下。” 宋允默试探着问他:“既未定下,那五弟可否为我牵线?我想引荐一人。我有一好友,久居闲职,正想离京出去历练历练,托我打听打听是否有门路。事成后,他定当厚谢。” 宋长晏知道宋允默蠢,却没想到他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强买强卖不说,人心不足,还生起了买官,左右朝廷用人的心思。 既然他要自寻死路,他便成全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既是三哥的好友,那我定会出力。不过厚谢就不必了,都是一家人,三哥代我收下便是。” 盈盈长安 第29节 他说完走进内间,须臾拿着一张纸出来,“唐大人有一亲信,这是他的住所。” 宋允默乐见于此,收下纸言谢:“五弟,你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他拍了拍宋长晏的肩膀,“往后我当了世子,再加上你在朝中的地位,宋家有你我,何愁不会腾达?” 宋长晏笑道:“我有什么能耐,全靠三哥。” 拿到东西,宋允默心满意足地离去。 路上,随行的管事忍不住问道:“三爷,这事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宋允默满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畏畏缩缩的,怎能成大事。” 管事警醒道:“小的只是觉得,您这样信任五爷,若他有意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您会落了下风。” 宋允默嗤笑:“你说老四有几分威胁我倒相信,老五?他绝无可能。” 管事:“为何?” 四爷在宋府几乎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反观五爷,仕途得意,若非庶出,恐怕早就被立为世子了。 宋允默心中悠然,“我爹就是再糊涂,总不会把这么大的家业留给外人吧?” *** 阔别数日,再回清安院章盈总觉得有些不适。 一想到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与宋衡有关,她便心生烦闷,多数时候是待在屋里看书解闷,耐心等待着五弟查明发簪之事。 如此过了三日,夜里,总算有了动静。 章盈换好寝衣,正要入睡时,碧桃匆忙地进屋通禀:“娘子,五爷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清安院大部分人都被换走,章盈不便声张,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吩咐碧桃将他悄悄带进来就是。 宋长晏一袭深色衣衫,避着人进屋后,不待开口,院外瞬时响起不小的动静。 章盈心下一惊,提声问守在门口的碧桃:“碧桃,怎么了?” 碧桃忽地推开门,看着两人惊惶道:“娘子,不好了,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带着不少人来咱们这儿了!” 主院的人怎么来了? 说话时,一行人已到了廊下,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章盈望向宋长晏,不免慌乱。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合规矩,何况李氏对五弟还多有不满。恶徒之事尚未有定论,若是被她知道两人私会,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窗口朝着院内,眼下让他离开也来不及了,章盈稳住心神,对碧桃道:“你去门口看着。” 碧桃出去,孙嬷嬷正巧到了屋前。她端起大丫鬟的气势,道:“我家娘子已经睡下了,孙嬷嬷有事明日再来吧。” 孙嬷嬷看也不看她,朝着屋内语带讥讽道:“我瞧二奶奶屋里的灯都还亮着,想来还没睡熟。夫人听闻清安院有杂人闯入,特意差我来查看,以免又是什么刺客伤了二奶奶。” “你!”碧桃气急,骂道:“你一个奴才,难不成还要欺到主子头上!” 孙嬷嬷正色道:“国公府的主子只有两人,公爷和夫人。” 说罢,她便要硬要往里闯,碧桃竭力拦住她,“你算什么东西?还要硬闯不成!” 孙嬷嬷示意两个丫鬟制住碧桃,啐了她一嘴便推门而入。 屋内宽敞静谧,明黄的烛光照满一室。 章盈身着寝衣款款从里间走出,面露不悦道:“孙嬷嬷可看清了,我这屋里是否有旁人?” 第35章 孙嬷嬷精明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 视线所及之处均无异状。 屋子的出口处她都派人守着,不见有人出去。她心中纳罕,难道是报信的小厮瞎说的? 她故作歉意道:“二奶奶息怒, 如今您在国公府,夫人自然是时刻记挂着您。方才有下人来报, 说是看见一男子潜入清安院, 夫人放心不下, 这才派老奴前来查看。” 她一番说辞老道圆滑,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傲慢,全然没有奴才对主子的尊敬。 章盈冷脸道:“多谢母亲挂怀, 孙嬷嬷看过, 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面不改色, 孙嬷嬷拿不准她是否强作镇静,也不敢彻底开罪她,继续道:“还请二奶奶换身衣裳, 与我一同去趟主院。” 章盈疑惑地问:“我去做什么?” 孙嬷嬷不明说, 只道:“二奶奶去了便知。” 章盈神情一滞,看来她此行并不完全是为了搜人, 更是为了带她回主院去问话吧。碧桃被她们困在外面, 她再无其他帮手,只怕是不去不行了。 这样也好, 有些事, 今晚或许就该有个了结。 “你先出去,让碧桃进来为我更衣。” 孙嬷嬷不为所动, 瞥了一眼里间后道:“我来服侍二奶奶吧。” 章盈道:“我自家带来的人, 难道我还不能使唤?” 孙嬷嬷皮笑肉不笑,“二奶奶哪里的话, 您既然嫁过来了,自然就是宋府的人,哪还分什么彼此?” 看来她还是打消搜查的心思。章盈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径自往里走。 孙嬷嬷跟上,一边走,一边细致地将周围瞧了个遍,的确是没人。 屋里能藏人的地方拢共就这么几处,她最后紧盯着衣柜,迈开双腿走过去,“我给二奶奶拿身衣裳。” 话落,她一手拉着一扇门栓,猛地打开了柜门。 里头衣物归置整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孙嬷嬷警惕的神情换为失望,随意在取出几件衣裳,走到屏风前,往上头一搭。 章盈站在一旁,面色从容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出屏风后,屏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 孙嬷嬷走出几步远,背对着屏风,“二奶奶更衣吧。” 方才说的不过是借口,她是主院夫人的嬷嬷,怎会真去伺候别的主子。 章盈抿唇进去,趁她不注意之时,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宽厚的楠木上,不可察觉地隐匿着一人。 章盈这一眼既是担忧,也含困窘。 更衣之处就在五弟眼下,他只消一低头,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宋长晏飞快地偏过头,别开了视线。 孙嬷嬷眼神频频打量,章盈不愿再耽搁时间,狠下心解开了衣带。 寂静的屋内,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传入了宋长晏耳中,他移开的目光最终还是垂下。 幼时学画,先生曾给他们看过一副名家所作的水墨山梅图,笔精墨妙,让人如临其境。可与眼前的一幕相比,当年那股惊艳,顿时黯然失色。 青丝如墨散,渲染于莹白的纸上,勾勒出峰峦起伏。而那片单薄的红色绸缎,正似遍开的梅林。 只是风雪无情,很快便将景色都覆盖了去。 他屏声敛息,不动声色地又将头转过去。 章盈匆忙换好衣裳后,一扔寝衣,抬脚便往外走。 “孙嬷嬷,走吧。” 被外面的夜风那么一吹,章盈发烫的脸才得以缓解。 一路无言,穿过后院,章盈看清站在主院门口的人,不禁一滞。 孙嬷嬷亦是讶异,依照她的猜测,适才清安院若真有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与二奶奶关系非比寻常的五爷。他既现身在此,想来刚刚屋里的确干净。她开口问道:“五爷,不知你深夜来主院有何事?” 宋长晏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快跑,才在她们之前抵达。 他不疾不徐道:“听说母亲有急事询问二嫂,我特意来看看。” 因夫人的关系,孙嬷嬷对他一向不算客气,语气不善道:“这就不劳五爷费心了,五爷请回吧。” 宋长晏在府中是出了名的好性子,面对主院的人更是如此,可此时,他冷了脸色,出言道:“接二嫂回来时我曾答应过章大人,不再叫她在宋府受一点委屈,自然要过问。” 孙嬷嬷讥讽道:“五爷也说了,这是二奶奶,我想还轮不到五爷来上心。” 宋长晏神色冷漠看着孙嬷嬷,“在宋府,何时由你做主了。” 他一袭深色衣衫,说这话时,浑然不同于白日里不受重视的宋五郎,仿若一尊煞神,下一刻便会要人性命。 孙嬷嬷被他看得心里发怵,丢下一句“五爷请便”,随即绕过他往主院里走。 章盈不安地望了他一眼,也抬脚跟上。路过他身前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有我。” *** 夜深人静,主院前厅灯火通明。 李氏坐在正上方,长媳庞氏规矩地在一侧站着,屋里的架势犹如审讯犯人一般。 章盈倏地想到新婚后一日,也是在这间屋里,五弟遭受李氏盘问的情形。她脊背挺直,道:“不知母亲叫我来所为何事?” 李氏略过她,对她身后的宋长晏道:“你来做什么?” 宋长晏依旧那套说辞。 李氏不屑道:“我儿之妻,与你何干?” 宋长晏道:“母亲此言差矣,我与二哥兄友弟恭,照料二嫂不过是情理之中。” 这话触了李氏的逆鳞,她哂笑道:“照料?我看不止吧,你存了什么心思,还真当我不知道?” 不待宋长晏回话,国公爷已然出现在了门口:“大半夜的,又在闹什么!” 他沉着脸踏进屋,“应付完外面的事还不够,回来也没个清净。” 闹到这一步,此事注定不会轻易平息。 李氏开口让屋里的下人都出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 宋晋远按着眉头,疲倦问道:“说罢,又是什么事?” 李氏重新看向章盈,端正脸色开口问她:“我问你,除夕之夜,你是否幽会男子?” 盈盈长安 第30节 至此,章盈在清安院所受的难堪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她想,无论今夜结果如何,她与宋家往后都再无关系了。 第36章 高门大户最为看重的便是名声, 李氏话音落下,前厅中鸦雀无声。 屋内众人神情迥异,各怀心思。章盈面色隐怒地站在原地, 面对李氏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躲, 仿佛遭受质问的人不是她。 沉默须臾, 国公爷率先开口:“在胡说些什么!” 这句叱责是对妻子李氏说的。 李氏冲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孙嬷嬷,你来说。” 孙嬷嬷应了一声“是”,而后走上前低头回话:“回禀公爷, 今日老奴出府采买时, 发现后门有一小厮鬼鬼祟祟的, 似是想趁人不备溜出去。老奴当即让人将他拿下,细问之下,才知这人叫冯贵, 是清安院的人。” 孙嬷嬷顿了一口气, 接着道:“老奴不过多问了冯贵几句,他便神色慌乱, 嘴里嘀咕着‘什么都不知道’‘饶命’这样的话, 言行甚是古怪。原以为不过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偷了东西想逃, 没想到带回来一问, 他竟说了件与二奶奶有关的事。他说,说二奶奶···” 话已至此, 再结合李氏最初的诘问, 对宋长晏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那位小厮所说的事章盈心中便有了数。 那晚脱险后, 她确是被五弟抱回了院中,虽然是以崴了脚为由头,但毕竟是假伤,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冯贵既是清安院的下人,如若多长了个心眼,觉察到其中蹊跷也不足为奇。 她只觉得奇怪,若要指认这事,为何会到现在才开口? 万千思绪掠过,她脑中不停盘算着说辞对策。她在宋府不会久留,但五弟却是宋家人,牵涉叔嫂不伦的丑事,往后他在宋府如何立足。 她攥紧了掌心,忽地眼尾余光看到身旁的人一动。 宋长晏出声打断了孙嬷嬷:“父亲,府里下人诸多,未必个个都言之为实。我想不如今夜到此为止,等下来将事情探明,以免伤了一家的和气,也叫二嫂寒心。” 宋晋远闻言不置可否,似在考虑他的话。 李氏见他有意拖延,不悦道:“宋长晏,你究竟是怕伤了和气,还是想拖延时间?” “够了!”宋晋远拂袖坐下,烦闷指着孙嬷嬷道:“把人带上来,我亲自问。” 孙嬷嬷忙不迭地应下,腿脚麻利地出门,未过多时便将冯贵带回了屋。 从前清安院的人手多是郑嬷嬷掌管,章盈看了他一眼,仔细回想,才记起他是大嫂最初送来的人。郑嬷嬷曾提醒她要谨防大嫂,难道这是大嫂安排的? 宋晋远问道:“你叫冯贵?为何要离府?” 冯贵跪在地上哆嗦一下,回道:“回公爷,小的不敢。” 宋晋远没了耐心,沉声呵斥一句,冯贵便伏下身恐慌道:“小的···小的是担心丢了性命,逼不得已。” “为何有人要你性命?” 冯贵道:“小的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恐遭人杀人灭口。” 李氏插嘴道:“你且大胆地说除夕那夜看见的事,公爷会给你做主。” 冯贵瞟了李氏一眼,道:“除夕夜晚上,小的看见五爷,五爷抱着二奶奶回的院。” 言毕,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章盈身上。 屋中一时静得只听得见间或的呼吸声。 宋晋远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晚二奶奶崴了脚,五爷出手相帮也是常理。” 李氏嗤笑一声,“公爷别急,冯贵还知道些其他的呢,继续说。” “是。”冯贵跟着道:“二奶奶当夜,其实并未受伤。” 假意受伤,还由人抱着回去,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见宋晋远听后忍着没发话,李氏撩起眼皮看着宋长晏,斥道:“你这个亵渎兄妻的畜生,还不跪下!” 这一次,宋长晏不再如以往顺从,挺拓的身躯纹丝不动,“儿子与二嫂清清白白,不曾逾矩。那一夜,二嫂确是受惊,一人无法回去,我不得已才送她。” 李氏道:“有人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章盈一嫁入门,你便与她多有来往,前几日更是借刺客的名头住在了一院。你说清白,谁信?” 到了这一步,章盈再不能无动于衷,“五弟所言属实,母亲有话问我就是,何必迁怒于他。” “你是章家人,我开罪不起。”李氏转头,对宋晋远道:“公爷做主吧。” 听到这,宋晋远已是将信将疑。事情若属实,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管,可但凡存有一丝疑云,他也不敢轻易冤枉了章盈。 忖量少时,他问冯贵:“你说二奶奶那夜没受伤,你是如何知晓的?” 冯贵深吸一口气:“因为,因为是小的在后花园亲眼所见。” 李氏微微诧异,冯贵先前只说了清安院的事,不曾提及后花园。 章盈惊讶地偏头看向冯贵,他当时在后花园,那他是否看见了那名恶徒? 宋晋远:“你看见了什么?” 冯贵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偷觑了李氏一眼,忙低下头:“小的不敢说。” 宋晋远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若再吞吞吐吐,立即拉下去杖打五十!” 冯贵额头几乎磕在地板上,“公爷夫人饶命,是,是三爷!” 眼见儿子被提起,李氏霎时站起身,“你胡说什么!” 章盈也凝神问他:“什么是三爷?那晚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冯贵趴着道:“那晚小的回家探望了父母一眼,归府后途径后花园时,隐约中听到有人呼救。我上前查看,发现二奶奶被人强迫地压在假山上,我原想出手帮忙,可发现那人竟是三爷,便不敢了。” 李氏怒叱:“信口胡言!夜里后花园那么暗,你是怎么认出是三爷的?” 冯贵道:“小的不敢撒谎。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可后来二奶奶拼命挣脱,我看见那人捂着手臂走出来,到了灯下,他确确实实是三爷。三爷也发现了我,还警告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我的小命。” 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章盈确信,他的确是看见了。 “回到清安院后,我才看到五爷护送着二奶奶回来,二奶奶也因此装病不见人。直到昨日,三爷听闻二奶奶又回了清安院居住,私下里命人找上我,要我帮他打点,说,说他今夜要来院中。我实在是害怕,才想着逃出府,望公爷明鉴。” 他后面的一席话,瞬时扭转了局面,使宋允默成了众矢之的。 章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在这样的场合揭露。即便早有猜想,听他说完,那些时刻的痛苦、愤怒依旧清晰。她面色平静地望向李氏:“公爷,夫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氏眼神锋锐,厉声逼问冯贵:“怎么可能!定是有人串通你,让你这么说的!你说,是谁?” 坐着的宋晋远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除夕那夜我用簪子刺伤了他,而宋允默那夜恰巧手臂也受了伤。”章盈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还有,新婚之夜宋允默也曾来过婚房,这支花簪便是他当时带走的,前几日也是从他手中发现。人证物证俱在,公爷和夫人还不肯信吗?” 李氏道:“这些事你为何从前不说?” 章盈自嘲地笑了笑,“同为女子,夫人又以为我从前为何不说呢?” 李氏只会比她更清楚。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晋远总算开口,道:“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敢问公爷,是何交代?”章盈直视他,随即对李氏道:“我记得宋衡死后,尚未有任何证据,夫人仅凭个人猜测,便要将五弟送交官府。如今证据确凿,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夫人能一视同仁。” 她的意思明了,李氏顷刻变了脸色。 宋长晏不自觉地侧过头,只见章盈神态坚定,眸光决然。 宋晋远道:“老二媳妇,你非要如此吗?” 章盈摇摇头,“公爷,这门亲事缘尽于此,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宋家的媳妇。” 宋晋远错愕不已,闭口无言。 屋中僵持少顷,主院的管事慌手慌脚地推门进了屋。 宋晋远正要训斥,便听他言语惶急道:“公爷,不好了!” 宋晋远一头还没烦过,拧着眉道:“怎么了?” “是,是三爷,他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什么!” 牵扯上刑部,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宋晋远顾不得其他,起身快步往外走,李氏反应过来,也迅疾地跟上。 俄而,前厅里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一直不做声的庞氏对章盈微一颔首,看了宋长晏一眼后便也离去了。 章盈低头对着手里的簪子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轻声道:“五弟,我也要走了。” 宋长晏问道:“二嫂是要回章府?” 章盈点头,“嗯。” 宋长晏垂眸看着她,“我陪你回去。” 章盈没有回绝,私心里,她也希望两人能再走一程,那些感愧与谢忱,再不说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了。 外面刮起了风,章盈走出屋后,立刻便感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她以为是泪,抬手一摸,却发觉眼底干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 宋长晏伸出手,接下一滴雨,“快下雨了,我们快些走吧。” 章盈道:“好。” 回去,还有一番风雨等着她,不过她却不再害怕面对了。 *** 马车驶到章家门前,章盈下车,见宋长晏也跟着下了马。 他道:“二嫂一言,未必能概述全貌,由我一起吧。” 章盈抬头看着他,启唇道:“不必了,五弟,你送我至此,我已经很感激。” 宋长晏听着她犹如道别的话语,神情黯淡了下来,颓然笑了笑,“二嫂客气了。” 夜风袭来,撩起两人的衣袍,章盈拢了拢鬓边的散发,道:“在宋府这半年,五弟你不知道帮了我多少,道谢的话我也说过太多,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你。” 宋长晏道:“都是应当的,二嫂不必言谢。” 章盈摇了摇头,“我只帮过你那一次,可你三翻四次舍身相救···” 她还想说些什么,宋长晏出言:“二嫂这是在与我诀别么?” 盈盈长安 第31节 章盈一怔,继而道:“怎、怎会,往后或许还会有重逢之日的。” 宋长晏直直地凝视她,“二嫂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还会重逢?他们同在上京,便是再难,也总会遇着,除非··· 章盈强扯出一个笑:“之后,我打算去扬州寻我的姨母。” 上京太过繁华,同时也有太多闲言碎语。她如此决绝地与宋家断开,即便回了章家,也未必能过得舒心,倒不如离得远远地,重新开始。 宋长晏抿唇不语。 章盈被他灼灼的目光刺了一下,移开视线道:“五弟,你如今也是身居高位,若是在宋府过得不如意,早些成家搬出来也好。” 她并非有意调唆,但在亲眼见过宋府人如何冷淡待他过后,她心底是希望有人能够真意待他的。 “是么。”宋长晏盯着她闪躲的眼,“可二嫂已回绝了周姑娘,还有哪家姑娘愿意嫁我。” 那分明是他让自己拒绝的。章盈心中辩驳,嘴上道:“五弟品貌端正,不必担心,上京城中还有大把的姑娘等着嫁你。” 宋长晏注视她良久,“二嫂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章盈犹豫一瞬,随后轻轻点头:“希望五弟你前程似锦,万事遂心。” 与此同时,府门响动,章家的下人开了门。 章盈对他行了一礼,不做停留地进了府。 身后那道厚重的大门合上,她的心也跟着“砰”地一声,若有所失。 收整思绪,她带着碧桃往主院去。 碧桃跟上她的步子,“娘子,慢些,夜里黑,当心摔了。” 章盈遽然停顿,转身对碧桃道:“要下雨了,你给五爷拿些雨具,免得他淋着了。” 碧桃应道:“好。” 等碧桃离去后,章盈回头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接着头也不回地往主院走。 夜已深了,她原本打算如果父亲母亲已经睡下便明早再过来,可没想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章泉听到开门声,看清进屋的人后,皱着眉不快道:“怎么又回来了?” 章盈唤了一声“父亲”,问道:“母亲已经睡下了吗?” “嗯,她身子还未大好,每日都睡得早。”章泉说罢放下手中的书函,又问了她一句:“大晚上的,你怎么回来了?” 章盈回道:“这是女儿的家,女儿就回来了。” 章泉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屋外响起了淅沥的雨声,章盈才说完最后一字。 此情此景,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哥哥总欺负她。有一次也是这么个下雨天,哥哥将她的糖人抢去吃了,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哭。适逢父亲下值回家,见状将她一手抱起,耐心地哄她。 父亲一向严厉,这少有的温情便刻在了她心中,像那颗糖人的味道一样,经久不去。 韶光荏苒,她看着眼前威严的父亲,忽而又觉得那股味道似乎很久远了。 章泉沉吟多时,不轻不重地指责道:“这宋晋远未免太不像话,是如何管教子女的,险些犯下大错。” 末了,他妥协一般地对章盈道:“这样,你先在家暂住几日,我同他交涉几句,保证再不叫你受委屈。” 留她在家暂住几日,仿佛就是他心中最佳的应对方式。缓解女儿的怒气,然后不痛不痒地申斥对方几句,再送她回去,最后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么。 只是这样浑浑噩噩,为了所谓的颜面委曲求全的日子,她再也不愿过下去了。 章盈道:“不,我不回去了。” 章泉只当她是闹孩子脾气,如同上次回来那样,最后住了几日不也回宋家去了么。她不懂事,他便多教导几次:“不要任性,如今我手上忙,等闲下来便处理这事。” “父亲在忙什么?荣家的案子?”章盈问他。 章泉猛然正色,“你怎么知道?”他转念一想,问道:“是宋五郎对你提起的?他可还说起其他?” 章盈怅然道:“父亲对这件案子似乎都比对我要上心。” 章泉陡然冷了脸色,“章盈,你如今怎么说话做事越发没分寸!” “何谓分寸?”章盈问道,“只有对父亲事事言听计从才叫分寸?” “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所以父亲就全然不顾女儿的想法,全凭一己私欲,便决定了女儿的一生?长姐性格敏慧,你就将她送入宫,由她博取皇恩,再将我嫁给权势之家,拉拢朝中势力。你所说的父母之言,不过都是你稳固手中权力方式罢了。将来阿瑾长大,你又要将她嫁给谁?” “住嘴!”章泉恼羞成怒,一挥手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笔架,在地上砸出一阵响。他愤怒地走出书案,到章盈面前,训诫般的语气道:“你生在章家,享尽荣华富贵,亲事便理应如此,否则你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又是从何而来?” 章盈道:“若是这样,我宁可不生在章家。” 章泉面露寒色,“你说什么?” 章盈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宁可不做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清响,章盈左颊火辣辣地发痛,清晰的指印立时浮现。 章泉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是得了什么疯病!” 从小到大,章盈便是所有孩子中最听话那个,像极了她的母亲。章泉十分满意,女子不可建功立业,在这后宅之中,懂事听话便足够了。 可出嫁不过半载,她却像变了一人。章家之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她竟说不愿。 章盈的泪几乎是立时溢满眼眶,但她却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失望,同时又豁然洞彻。 这一巴掌彻底将她打醒了。 章泉抑制怒气,不容置喙道:“你先回房,五日后回宋家去。” 章盈淌着泪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好,好,好。”章泉连说了几声好,果断道:“你若真不想回去,也别留在章家,我章泉没你这样的女儿。” 章盈半晌没说话,就在章泉以为她要认错时,她开口应下,“好。” 章泉怔愣地看着她,没料到她当真会答应。她一娇养长大的弱女子,失了显赫的家族庇佑,当真以为日子会好过吗? 章盈迎着他的目光,道:“这一桩婚事,权当还报父亲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与章家再无关系。” *** 走出书房时,雨势渐大。 碧桃站在门口,眼里包着泪,咬着唇才没哭出来。 方才书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老爷怎会这么狠心,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也不知帮她说话,还要她走。 章盈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走吧。” 碧桃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进来的路又往外走。值守的下人门见状不敢多问,只递来了两把伞,以便她们遮雨。 府门再次合上,瞧着滂沱的大雨,碧桃哑着嗓子问道:“娘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章盈撑着伞朝雨中走去,“城中应当还有客栈开着,去找一家吧,今晚只有将就一宿了。” 至于往后,她还有阿娘给她的一些嫁妆首饰,无论是去扬州或是哪儿,安身立足都并不难。 雨雾濛濛,走出一段路,章盈兀地停下,怔忡地看着立在雨中的人。 回过神后,她快步跑过去,举起伞挡在他头顶,在一片雨声中问他:“五弟,你怎么没回去?” 他浑身已经湿透,雨水沿着下颌不停往下滴落。 宋长晏垂眼望着她:“我担心,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伞沿的雨水浸湿了章盈的衣袖,雨声太大,他嗓音模糊,章盈有些听不清,举着的伞的手朝他凑近了些,“你先拿着,快些回府,不然···” 她余下的话音消失于一个有力的怀抱。 宋长晏双手将她环住,严丝合缝下,她身上其余的地方也都被染湿了。 章盈心如惊鼓,无处安放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弟。” 宋长晏收紧了手,“盈盈,我不想你走。” 第37章 “盈盈, 我不想你走。” 章盈感受着他说话时振动的胸腔,脸颊靠在他肩头,与湿冷的衣料相贴。她脑中一片空白, 手里的伞倾斜,任由雨水淋漓。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快要破茧而出。 隔着潇潇大雨, 碧桃愣怔地看着相拥的两人。身后就是章府大门, 若这一幕被人瞧见,后果不堪设想。她忖度片时,毅然走上前, “娘子, 五爷, 雨下大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章盈如梦初醒般地伸手推了推,语气较之方才多了一分强硬, “五弟!” 宋长晏通身僵滞, 随即松手放开她,湿漉的长睫垂下, 掩盖过眼中的情绪。他站直了身, 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半晌后道:“城中客栈多半已经打烊了, 二嫂随我来。” 章盈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他又叫回了二嫂, 可这句熟悉的称呼,她听着还如一开始那般坦然吗? 宋长晏转身走出几步, 见章盈未跟上, 停下步子略偏过头:“二嫂离开宋府,所以也要与我断绝联系吗?” 章盈心中一紧, 出言分辩:“我没有。” 得到她的回应,宋长晏抬脚继续往前走,听到雨珠拍打在油纸伞面的声音跟随而上。 街道上阒无一人,马车披雨前行,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后,才停在了一座院子里。 章盈掀开车帘,立即有下人迎来搀扶撑伞。 她走下车步入游廊,避开雨水后才仔细打量了周围一眼,这像是一间私宅。 宋长晏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边道:“这是北棠院,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有时夜里下值晚了,便会来这应付一晚。布置简陋,二嫂不要介意。” 章盈看着他身后留下的一道湿痕,道:“怎么会,能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北棠院不大,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东院厢房。 宋长晏送她到门口,止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章盈脸上后,神色暗了下去。 现下灯火明亮,章盈白皙的脸上,那个刺眼的掌印一目了然。在章府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了然。他并未开口多问,而是道:“那二嫂在此安心住下,我先回去了。” 章盈不动声色地朝一旁侧过头,听他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回宋府,她忍不住出声挽留:“你身上还有伤,不如也住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盈盈长安 第32节 “不必了。”宋长晏回望她,她温婉柔和的面容上,有关切,有担忧,却独独没有情。 究竟是她心中不敢,还是根本没有。 他语气淡然道:“其他屋子还没收拾好,今晚二嫂就在我屋将就一晚吧。” 章盈哑然,揣想是自己在雨中的推拒,才让他陡然间如此客套疏远。 “二嫂早些歇息。” 宋长晏说完,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又回到雨中,阔步上了马车。 车身出了北棠院,他蜷握的双手才缓缓松开,心头不由得一阵烦闷。 处心积虑了这么久,任凭他百般照拂,她还是不肯以心托付,宁愿不辞千里去扬州。没了宋家,她将来或许会嫁李家张家,但因为一声“五弟”,她却不会选择他宋长晏。 他未免觉得可笑,当初他借着这个名头接近她,不曾想到头来作茧自缠,栽在了这句“五弟”身上。他不敢再与她共处一院,生怕自己不管不顾地绽露心迹,让她心生戒备,最后前功尽弃。 他告诉自己要忍,要耐心等待,就如同在宋府蛰伏的这二十余年,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驶出一段路程,谭齐在车前问道:“爷,咱们这是去华爷那?” 宋长晏道:“是。” 谭齐掉转方向,驾车进入了一道暗巷中。 后半夜,到华掌柜院中时雨已经停了。 刑部逮捕宋家三郎的动静大,华掌柜知晓宋长晏今晚会来见他,便一直在屋里喝茶等待。 宋长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他对面坐下,“舅舅。” 华掌柜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宋府情况如何?” 宋长晏道:“宋晋远一直未归,想来是在打探消息。” 华掌柜轻笑道:“强卖良田商铺、行贿买官,人证物证都在我们手上,他打探出了又有何用?数罪并处,宋允默难逃死罪。” 宋长晏饮下茶水,“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华掌柜道:“宋家定会竭尽全力保他,或许会去恳求章泉相助。” 宋长晏蹙眉,回想到了章盈脸上的伤,语气不悦道:“章泉不会出手的。即便他不在意女儿,只要我在荣家的案子上对他施压,他怎么还敢掺和别的。宋允默是真赃实犯,他章泉又不蠢,怎还会平白引火烧身?” 华掌柜满意颔首,章泉失了宋家这股势力,对付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他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宋长晏沉吟良久,道:“章泉不出手救人,那便由我来,只要他宋晋远肯换,宋允默或许还能留一条命。除了徐侯爷、周将军,朝中还有几人可用,加上宋晋远手中的势力,翻案不难。只不过要彻底扳倒章泉,还远远不够。” 华掌柜道:“那你是想借此机会···?” “是。”宋长晏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及至茶凉,言近尾声。 华掌柜迟疑须臾,问道:“那章家那个女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宋长晏转玩茶杯,“从前是怎样,就是怎样。她是我的人,自然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华掌柜妥协,只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过问。只不过你要清楚,以你的身份,她绝非良配。只可谈情,不可交心。” 宋长晏放下杯子,抿唇不语。 华掌柜道:“若想站稳脚跟,笼络朝中文武大臣必不可少,姻亲之法,尤为有效。周将军家既然有意,你不妨考虑考虑。” 宋长晏:“此事我有分寸。” 他似是不想多言,正事谈完后便起身,“舅舅如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华掌柜点点头,“早些回去歇着,你伤还未好,我这有些补药一同带回去。” 宋长晏容色略舒展,“多谢舅舅。” 第38章 换下身上的湿衣裳后, 碧桃又问院里的下人讨了两个水煮鸡蛋。剥去壳后,小心翼翼地往章盈微肿的脸上敷。 她尽量放轻了力道,口中低声埋怨着:“老爷未免太过狠心, 明明是宋家的不是,为何还要对娘子动气。” 她从小跟在章盈身边,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挨打, 心疼得不行。 过了最初的震惊与失望, 此时章盈倒显得平静,“他并不在意对错,只关心利弊。” 碧桃不再多言, 手里的鸡蛋凉下后, 蹲下身抬头问章盈:“娘子, 那我们当真要去扬州么?” 章盈细瞧着她没说话。 碧桃伏在她膝上,絮絮叨叨:“去了扬州,就不能时时见到夫人了, 这上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次。” 章盈抚着她的头顶, 没有接话,反是道:“碧桃, 你跟了我那么久, 如今已是大姑娘了,该是嫁人的时候了。” 她们名义上是主仆, 但在她心中, 碧桃更像一个妹妹,纯良贴己。趁现在还有机会, 她想将她好好安置在上京, 不至于同她一样没着没落的。 碧桃眼眶当即一红,霍地抬起头, 酸着鼻头道:“娘子,你这是不要我了吗···” 章盈强笑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不嫁人,难不成你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我不嫁。”碧桃带着哭音,别过头闷闷道:“难道嫁人就会过得好么?就算是娘子你这么好的姑娘,嫁到宋家不也备尝辛苦,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只想能时时刻刻陪在娘子身边。” 章盈叹息道:“碧桃,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意气用事。” 碧桃双眼盈泪,“娘子,我知道我笨,待人处事不如郑嬷嬷,帮不了你多少。可我一直在用心学,不会拖累你,你别赶我走。” 章盈伸手为她拭去泪,“我哪里舍得赶你,除了阿娘,我就只剩下你了。” 碧桃道:“那我就永远陪着你,你别再让我嫁人了。” 她不肯应允,章盈只得作罢,由她哭了一会儿,牵着她起来。 碧桃缓过气,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章盈回道:“即便要去扬州,也没有那么快,明日我们去找个落脚处,再找机会与母亲见一面,再做商议。” 她的户籍还在宋家头上,就算宋家顺利放她走,她不能回章府,便只有独立女户,一桩桩办下来,绝非三两日就够的。这是五弟的外宅,她也不好久待,先找个住处才是要紧事。 碧桃犹豫少时,欲言又止道:“娘子,五爷对您···,五爷其实人挺好的,他若是有心,不如···” 章盈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正因为五爷人很好,所以我更不能牵累他。” 不管怎么说,他们名义上都曾是叔嫂,经不起半点闲言碎语。况且宋长晏前途大好,有的是周妍这样未出阁的姑娘相许,总不至于在她身上费神。 他对自己那么好,或许是因为兄长情谊,或许是报答她当初的救命之恩。纵使有一丝情愫,也应当发乎情,止乎礼。 *** 翌日一早,云兴霞蔚。 章盈起床后询问院里的下人宋长晏今日是否会来,下人答不知,说他平日来北棠院的次数极少,只得派人前去问个话。 等了一上午,那人才带回来消息,“回娘子的话,主子说朝中事忙,今日兴许要晚上才能来。” “好,劳烦你了。”章盈又开口问他借了一辆马车,打听何处能租赁宅院后,便带着碧桃出去了。 上京城中可供租用的院落不少,章盈暂时只打算短住,便也没过多挑剔,遇着合适的就让碧桃去问价钱。 谁知碧桃多说几句后对方便反口说不租了,一连问了几家,皆是如此。眼见天色就快暗下,碧桃气恼,拉着最后一位牙人追问:“都谈好了价格,怎说租就不租了?” 牙人支支吾吾,“这位姑娘就饶了我吧,真不能租给你们。” 碧桃不肯松手,非要他说清缘由,两人就此僵持起来。 章盈掀帘下车,叫住碧桃后开口对他道:“这位大哥,既然你不愿意租,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是我想问问,究竟是为何不肯租给我们?” 牙人缓了脸色,压低了嗓子道:“这位娘子姓章吧?上头有人吩咐过,上京城中,近日都不能租赁屋子给姓章的姑娘,就连客栈也不许。” 章盈神情微变,随即晏然自若地问他:“敢问是哪位大人吩咐的?” 牙人缄口不言,摇了摇头道:“都是我等开罪不起的,娘子莫怪。不过我劝娘子一句,有些事低一头便过去了,何苦硬撑一口气,非要同自己过不去呢?” 章盈了然于怀,上京城内,谁还有这样遮天的本事,且非要与她一个女子作对?莫过于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罢了。 他想让她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妥协归家,再顺从地回宋府。 章盈紧握的手松开,神色坚决道:“如果你见到那位大人,麻烦转告他,即便是沦落街头,我也会撑着这一口气。” 说完,她转身上了马车,回了北棠院。 *** 校场中,宋长晏下马接过谭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闻言略微惊讶道:“她真这么说?” 谭齐回道:“牙人所言如此。” 宋长晏笑了笑,将帕子扔回他手中,看来他的二嫂也并不是一如既往的温顺。 谭齐问:“那今晚您还要去北棠院吗?” 宋长晏稍作思索,“不去了,这几日都不去。” “那回宋府吗?我听说国公爷昨夜四处打点关系,去了趟刑部大牢,或许想见您。” “不急。见过宋允默,他迟早会想到这事与我有关,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找到我头上。” 谭齐揣测道:“如果章泉真的答应帮忙,救出了三爷怎么办?” 宋长晏轻笑道:“那就让他不敢出手。” 他大步往屋里走,边道:“放出去三言两语,也是时候让他知道,荣家还有活着的人。” 他眸色狠厉,“还有与他争权夺位的人。” *** 马车停在章府外,管事与看门的小厮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得了一句“老爷今日不见客”。 他萎靡回到马车前,“公爷,府上的人说章大人公务繁忙,近日不见客。” 宋晋远一把扯开车帘,阴沉着脸色看了一眼章府大门,“他章泉倒是会过河拆桥。” 管事发急道:“那现下我们去哪儿?不如再去求求刑部大人相助?” “只他相助有什么用?”宋晋远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心中烦闷不已。 这几年国库亏空,朝中大力清查贪污腐败之事,偏宋允默就闯到了刀口上。由于涉案金额庞大,这件案子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仅仅一个刑部通融也于事无补。 盈盈长安 第33节 “那可如何是好?三爷不会当真入狱吧?” “入狱?”宋晋远冷声道,“若只是入狱就好了,我只怕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管事脸色苍白,“公爷,您可千万要想办法,否则夫人也熬不下去了!不然,”他灵光一闪般地道:“不然让五爷帮帮忙?我听说徐侯爷有案子也是请他相助,或许五爷能有办法。” 事已至此,宋晋远不得不正视起整件事。 宋允默虽然贪心,可毕竟能力不足,若没人在后推波助澜,他怎会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长久以来,他以为宋长晏一直耐心地替宋家善后,当真是为了宋氏的名望前程。直到昨日,他才如大梦方醒,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在纵容宋允默,要他犯下弥天大错。 可他为的是什么呢? 宋晋远脑中回想过一幕幕他规矩行礼,温声称呼自己“父亲”时的场景,竟发觉已经记不清他幼时的脸了。在他不曾留意间,他已然褪去了稚气,鲸吞蚕食般地掌握了一股又一股势力。 他顿觉破胆寒心,或许,或许他早已知晓了一切。 第39章 眼见宋家的马车离去后,章泉的心腹卢楼紧忙回书房禀报,末了道:“恐怕宋公爷会心存不满。” 章泉忧烦地将手中的卷宗一放,“他不满又如何?如今朝中主张重审荣家旧案的人越来越多, 难不成为他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我要将章氏一族都搭上?” 卢楼低头不说话。 章泉又道:“这事且不提, 宋家那个宋五郎是怎么回事?” 卢楼回道:“属下仔细查过了, 明面上虽然是徐侯爷牵头荣家翻案的事, 可实际上,似乎都是宋长晏在推动。他如今是朝中新贵,想要攀附巴结他的人不少, 明里暗里都给了他不少方便。” 章泉警觉地抬起头, 看着卢楼问道:“他对荣氏一案这般上心是为何?” 卢楼道:“咱们的人先前一直没头绪, 直到近日,才隐约搜集到一些线索。宋长晏,似乎与荣家有关系。” “你说什么?” “宋长晏乃宋公爷的侍妾所生, 那侍妾一直待在上京城外的庄子里, 从未露过面。有传言说,她是荣家幸存下的女子。” 章泉陡然脸色大变, 脑中千般思绪, 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沉思半晌,眼露杀意道:“宋长晏不能留, 你派人下手, 务必要除掉他。” 就算他身世真如他料想那样又如何?荣家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 羽翼还未丰满, 又怎能与他抗衡? 不过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罢了。 卢楼道:“宋长晏近来几乎都在刑部, 偶尔才回一趟宋府,这两处的守卫都极为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皱眉问他:“他就没别的去处?” 卢楼斟酌少时道:“他在京中还有一座别院,有时会去那儿,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章泉不耐烦道:“不过什么?” “不过三姑娘也在那儿,若要下手,属下担心会伤及她。” 章泉惊异道:“她怎么与宋长晏牵扯上了?” “宋长晏似乎对三姑娘格外照顾,三姑娘那晚离去后,便住到了他的院子里。” 章泉细想章盈嫁到宋家过后的种种,隐约觉得一切与宋长晏脱不了干系,倘若真有如此心机城府,那此人倒是不容小觑,断不可留。 他盯着桌上摇曳的烛光,乍然看见一只飞虫掠过火舌,被灼烧了翅翼落在案面。 飞蛾趋火,是它自取灭亡。 他迁思回虑,终了道:“你只管解决宋长晏,其余的不必顾忌。” 卢楼神情微怔,分晓其意后领命:“是。” 章泉略作忖量,继而叮嘱道:“这两日看紧了夫人,别让她出门。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否则错失良机,再想动手便没那么容易了。 *** 北棠院里的管事对章盈恭敬非常,只说主子吩咐过,她未寻到新住处前,且让她安心在此住下便是,就连院里的下人都增加了几个。 自那夜过后的几日,宋长晏都未现身,反倒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来了北棠院。 相较于之前的熟稔,此时他对章盈多了些许礼数。他说明来意:“将军公务繁忙,便托我来一趟,盈娘子若有什么想办的事,尽管吩咐我。” 章盈道了一句谢,问道:“五···宋大人他现在很忙吗?” 贺知意颔首,“是,忙起来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几口,在西疆时就这样。” 章盈顺口道:“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否则身子怎么受得住。” “盈娘子说得有理。”贺知意低头笑着应和,顿了顿,他又道:“明日将军应当会来这,盈娘子若有话,可以亲自给他说。” 章盈疑惑问他:“明日他为何要来?” 贺知意道:“明日是将军的生辰,我听这院里的管事说,每年这个时候将军都会来此住一晚,料想今年也不例外。” 他每年的生辰,都是一人在这过的? 章盈默默记下了日子,“原是这样。” 少顷,她抬头对贺知意恳切道:“有一事,的确想贺将军帮忙。” 贺知意忙道:“盈娘子直说便是。” “能否麻烦贺将军派人去一趟章府,捎句话给我阿娘,就说我想与她见一面。” 她试过去府里寻母亲,但都被人挡了出来,别说相聚,就连面都不曾见上。 贺知意显然对她的事有所耳闻,闻言也不觉惊讶,面色如常道:“盈娘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送走了贺知意,整个下午,章盈都有些心不在焉。 碧桃心知肚明,“娘子是为五爷的生辰发愁?” 章盈回过神,叹道:“既然是生辰,总觉得要送些什么才合适。” 碧桃点点头,“是啊,况且五爷帮了咱们那么多,合该送份大礼。” “大礼?”她们如今的处境,短短一日,能买到的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何谈大礼。 碧桃省悟,出声宽慰道:“其实送礼最要紧的是心意,娘子不必在意价格,五爷也不是那等肤浅世俗之人。” 这小丫头说话倒是越发圆滑了。章盈笑着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才不落俗?” 碧桃思索片刻道:“将心比心,娘子生辰时收到什么最开心,将它送给五爷不就行了吗。” 章盈仔细回忆了她每年生辰那日的场景,的确有件事让她欢喜期待的。 *** 宋长晏生辰这日,果真来了北棠院。 白日他要上值,来时已是黄昏。 下人呈上酒菜后便退了出去。 数日不见,章盈恍然觉得他似乎瘦了一些,五官更分明了。她抿唇犹豫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贺将军说五弟你近来很忙,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子。” 宋长晏客套地回了一句:“多谢二嫂关心。” 或许他是真的累了,话也不愿多说。章盈噤声,端起碗小口喝汤,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未过多时,宋长晏便放下了筷子,一副欲要起身离席的模样 章盈略为讶异,出言叫住他:“五弟稍等。” 她朝外面唤了一声,碧桃便端着东西进屋,走到桌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放到桌上,退了出去。 于满桌珍馐而言,这碗面实属卖相不佳,清淡寡味,粗细不匀。 章盈神情不自在地解释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我没什么送你的,便做了这碗长寿面。” 以往她的每次生辰,阿娘都会亲手为她做长寿面,各种心意,胜过千金。 她一抬头,径直对上他熠熠的目光,宛若盛有漫天星辰在其中。 章盈不敢再看他,错开了视线,干巴巴道:“我是第一次做,或许看起来不怎么样,可碧桃尝过,味道没那么糟。” 久久未听他发一言,她泄气一般道:“你若是吃不下了,我让碧桃撤下去。” “我吃得下。”在她开口叫碧桃前,低沉的回应响起。 章盈再看向宋长晏时,他已经拾起筷子吃上了面,全然不同于方才吃饭时的兴味索然。 吃完后,他盯着空碗道:“二嫂也许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 章盈神色黯然,李氏对他自然不会上心,只是,“府中其他人也没给你做吗?” 宋长晏自嘲一笑:“或许没人希望我长寿吧。” 章盈眸色一动,几不可闻道:“不会的。” 还有人盼他长寿喜乐,平安顺遂。 宋长晏抬手斟满酒杯,端起仰头饮尽,反复喝下几杯后,眼神怃然地望着屋里摆放的一张琴,“二嫂可以为我弹一曲么?” 章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稍作迟疑,起身走到琴桌后,“你想听什么?” 宋长晏淡淡道:“长相思。” 章盈素白的指尖拨动琴弦,旋即琴声悠然,萦绕一室。 曲过一半,宋长晏拿起酒壶,信步走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靠着梁柱屈膝坐在地上。 他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温柔而专注。 弹完最后一音,章盈抬起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双眸,仿佛睡着了。她轻脚行至他身前,蹲下身看了他许久,心底莫名一阵怅惘。 她轻声道:“五弟?” 接连唤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章盈试探着伸出手。 掌心还未触碰,宋长晏兀地睁开了眼,宽大的手掌同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你醒了,去屋里歇息吧。” 盈盈长安 第34节 章盈想要抽回手,反被他握得更紧。 宋长晏凝眸不转,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叫我五弟。在宋府时,我敬重二哥,于礼不得不叫你一声二嫂。可如今二哥已经死了,你也离开了宋家,为何还是不肯看看我?” 他瞳孔倒映出章盈慌乱的面容,她朱唇几度启合,最后道:“你喝醉了。” 宋长晏拉着她近了一分,问道:“你不愿意,我便离得远些,这些时日强忍着不来见你。可二嫂你为何又要这般作弄我,既是不肯,却要百般用心。究竟是为我做面,还是给我下蛊?” 他划破了隔在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纸,那些隐秘不可宣的话,被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章盈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张了张嘴欲要分辩。 宋长晏不愿再听,抬起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后颈,“我还想向二嫂讨要一物。” 在章盈惊错的目光中,他倾身迎了上去。 湿热的酒意弥散在唇齿间,顿时万籁无声。 章盈只觉自己好似也沾染上了醉意,双腿使不上力气地跪在了冷硬的地板上。钝痛叫她瞬间清醒,双手挡在他肩上,唇舌推阻着他温软的进犯。 毫无震慑的抵挡被他复又吞没,章盈使尽全身力气,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宋长晏闷哼一声,放开了她。 章盈挣了挣手,蹙眉愠怒道:“你放开我!” 宋长晏握住她的手腕举起,“二嫂的脉搏跳得这样快,若不是喜欢,又是为何?” 章盈挣不开他,情急下扬起另一只手,头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宋长晏!” 宋长晏不躲不避,“对,我是宋长晏,不是五弟。” “你若想要我清醒,这巴掌打在我脸上便是。” 话落,他双唇又覆了上去。 第40章 宋长晏彻底松开了施加在她手上的桎梏, 手掌后移,轻柔地按在她后腰上,细密地吻着她的唇。 章盈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素日连严词厉色的时候都极少,更遑论出手打人。此刻顿在空中的手打也不是, 不打也不是。 在这刹那的踌躇失措中, 从前她一直不敢面对的那个问题, 心中已有了答案。 胸腔中的气息一丝丝殆尽,在她将要抵拒时,宋长晏长睫微启, 眸色一动, 猛地推开了她。 电光石火间, 迅疾的一道光焰从两人相隔的空隙处掠过,留下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章盈诧愕地偏头看去, 一只箭镞带火的利箭插在墙上。 不待她弄清境况, 接二连三的箭又射了进来。 宋长晏眼疾手快地抱着她躲到梁柱后,凝神屏息观察屋外的动静。院里昏沉沉的, 下人们全无踪影, 几个黑影潜伏在围墙上,正翻身而入。 章盈猝尔想到上次与他遇刺时的情形, 恓惶地揪住他身前的衣料, 不安地问道:“他们也是刺客?” “我也不清楚,不过来者不善。”宋长晏浑然没了适才的醉态, 低头在章盈耳边低声道:“你在这儿别动, 我去拿剑。” “嗯。”章盈松开他,担忧地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宋长晏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敏捷跃身取了长剑,回到章盈身边时,黑衣人已经进了屋。 先前箭上的火已经烧了起来,屋内一时火光明亮,黑衣人均蒙着脸,刻意隐藏身份。 宋长晏将章盈护在身后,拔出剑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带头那人不予理会,朝其余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执刀袭来。与上次那几名刺客不同,这些人招式狠厉,出手毫不留情,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 宋长晏虽看着温文尔雅,身手却是极佳,即便以一敌多,也并未落下风。带头的黑衣人见状也拔剑相向,出手与他缠斗起来。 火势渐大,如此下去,就算宋长晏不被他们击败,也难免不会身陷火海,必须找人搭救。 章盈强自镇定,趁他们没留意到自己时,谨慎地往屋门口挪动步子。 带头的黑衣人余光扫见,当机立断地抽身前来挡住她的去路,利剑横在章盈面前。 章盈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露出的双眼,只觉一阵熟悉,似乎在哪儿认识。 他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复而一剑刺向章盈。 “盈盈!” 宋长晏拼尽全力击退羁绊自己的几人,打掉其中一人手里的刀,脚背奋力踢上刀柄,刀便往章盈身前的黑衣人嗖地飞去。 那人陡然睁大双眼,回身躲避,站定后惊觉脸上一凉,那块蒙面的黑布已被削下。 他霍地看向章盈,见她满脸不可置信,愕然道:“卢护卫···为何是你?” 是跟在她父亲身旁几十年的心腹,卢楼。 在卢楼思虑回复时,另一把飞刀又袭来,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卢楼只得全心应对宋长晏,斟酌的措辞收回腹中。 宋长晏边与卢楼搏斗,边对章盈道:“快走!” 章盈从巨大的错愕中惊醒,紧咬下唇跑出屋。走到廊下,她便见到昏倒在地上的下人,想来都是卢楼他们做的。 来不及多想,她快步跑到大门口,摸黑慌乱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马蹄声响起。 章盈闭上眼,全力推开了厚重的朱门,来人是敌是友,听天由命。 “盈娘子?” 听到这声称呼,她欣喜地睁开眼,说话时嗓音已是颤抖不成调:“贺将军!快去救他!” 院里火光冲天,贺知意神情震惶,带着人迅速冲了进去。 章盈视线一片模糊,双腿发软地跪在了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卢楼所做的一切都受父亲指示,所以,是父亲想要他们的性命吗? 父亲究竟想要杀的是谁,是宋长晏?还是她? 可是为何?因为她与章家决裂,有损他的名声?还是因为不愿宋长晏插手荣家的案子,想要杀人灭口?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意过她的性命。 她仅剩的一丝期望,终于破灭。 *** 幸而贺知意来得及时,在火海中救出了昏迷的宋长晏。 他将人背到马车中,对章盈道:“盈娘子,将军呛了太多烟气,还麻烦你照顾他,我先去救火。” 章盈点头应下,“贺将军,院里还有碧桃和其他人,请一定要救下他们。” 贺知意宽慰道:“你放心,他们都只是被迷晕了,我会派人照看。” 他说完又急匆匆地进院,章盈平复心绪,回身掀开车帘踏入马车。 宋长晏闭眼安静地靠在车壁,身上月白色的锦袍沾染上零星的血渍与灰烬,俊逸的面容也满是污迹。 章盈神色忽地紧绷起来,双手在他身上摸索,细致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她看得认真,没留意他何时醒来,头顶兀然响起虚弱的话语:“二嫂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倏地扬起脸,从他略带调侃之色的神情中,收回了放在他腰上的手。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移开目光道:“你有没有受伤?” 宋长晏正经道:“我做了那样混账的事,挨上几刀兴许才能叫二嫂解气。” 章盈沉默须臾道:“你既然知道混账,为何还要做。” 宋长晏柔和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眉眼、朱唇,他喃喃道:“我也想知道。可情之一字,最无道理,我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又如何能免俗?” “我只恨自己没二哥那样有福气,与你做夫妻,哪怕只有一日,也足够了。” 章盈垂眼轻声道:“你前途无量,将来会有无数眼光瞧着你,妻子应当选一位般配的。” “何谓般配?”宋长晏盯着她道,“是周将军家的六姑娘?又或是别的哪位大人之女?二嫂是要我娶了她,与她琴瑟相调、暮雨朝云之时,脑子里想的却是你么?” 他看着她挣扎的神色,继续道:“若真是如此,我情愿刚才死在火海中,这样二嫂或许能念我一辈子罢?” 章盈抬起头,一双湿漉漉地眼望着他,面露苦涩道:“不,我不愿意你死。” 宋长晏不再言语,俯下身贴近她,右手缓缓往下握住她的掌心。 章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牵引。 宋长晏将她的指尖覆在自己手腕处,让她感受急剧的脉搏跃动,“它与你是一样的。” 他碰了碰她唇瓣,“我也一样。我想与你长相思,长相守,永远不再分开。” 话音落下,他唇上一热,剩余的话消融于一片温柔。 第41章 北棠院火虽灭了, 可不能再住人,宋长晏便让谭齐连夜另寻了一座院子。 前往新住所途中,章盈脊背绷得挺直,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与身旁夷然自若的宋长晏大不相同。方才主动拥吻他的那股劲散了, 眼下她连说话都有些结舌:“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已是她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宋长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厌其繁地回道:“城南的景明院。” “哦。”章盈察觉他也答了几次景明院,窘促地应了一声,索性不再多言。 车厢里一时安静异常, 只听得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宋长晏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跼促的侧颜, 故意道:“二嫂, 这段日子你不如就先住在那儿,别在找旁的住所了,免得又遇上这样的事, 叫人忧心。” 他这声“二嫂”入耳,章盈顿觉浑身不自在,耳根火灼一般地发烫。她想开口让他改了这个称呼, 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刻意, 最后只是抿唇点了点头。 左右她在外也找不到别的住处,父亲已经切断了她所有的路。 思及此, 她神情暗了下来, 闷声问道:“那些刺客捉住了吗?” 盈盈长安 第35节 宋长晏道:“有两个被贺副将拿下的时候服毒自尽了,其余的都逃走了。”顿了顿, 他问道:“你认识他们?” 章盈:“是, 带头那人是我父亲的亲信。” 宋长晏讶然:“章伯父,他怎么会?” 是啊, 天下有谁会相信,竟然有父亲派人刺杀亲生女儿呢? 章盈久久没有说话,宋长晏接着道:“或许是我最近插手荣家的案子得罪了伯父,伯父才会这般小惩大诫,并不是真要我的性命。更何况有你在场,料想那些人也不会动真格。” 听他这么给父亲找借口,章盈心中更不是滋味,自嘲般地道:“没准他们此次想杀的就是我,碰巧连累你了。” 她怅然若失地靠在车窗旁,自今夜起,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就此了断。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总算抵达。 景明院宽敞不少,到处点着灯,长廊水榭,颇有私宅庭院的风格。 宋长晏将章盈送到屋门口,低头对她道:“我会安排人守在这附近,你不必担心。” 章盈仰起脸看着他,“你还要走吗?” “嗯,朝中还有别的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章盈道,末了补了一句:“你若是忙也不必来,有什么事让下人跑一趟就是了。” 宋长晏不做声,垂眸凝视她良久,俄而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微凉的指腹相触,留下一片颤栗,章盈不由得回想起马车上的荒唐,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天色已晚,你回去路上小心。” 红润的唇瓣随着话音启合,像是亟待采撷的花蜜。 宋长晏喉结滚动,拇指往前抚过她的右颊,“这儿有些脏。” 应当是在车上唇舌交缠间,被他蹭上的灰烬,章盈迅速地伸手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多,多谢。” 宋长晏轻声道:“宋府的事都交由我处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宋家的娘子,无论是回章府,还是去别的地方,都由你决定。” 章盈怔愣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低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宋长晏没有回答,而是眼神希冀地问她:“那,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不再叫你二嫂了吗?” 对上他极为认真的目光,章盈心底软如一地月光,缓缓地点头应允。 宋长晏冁然一笑,倾身轻抱住她,在她耳畔道:“盈盈,留在上京吧,别去扬州了。” 万千情意化作一池春水,将人融化其间。 章盈试探地回抱,“我不去了。” *** 从景明院出来,宋长晏径直回了宋府。 多日未归,偌大的英国公府邸萧条了不少,夜里更是到处死气沉沉的。 他回屋洗去一身污秽,而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裳,点着灯坐在前厅,犹如在等谁一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预想中的人果真出现在门口。 他抬起头,从容自如道:“父亲来了。” 宋晋远仿佛老了十岁,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威赫,闻言神情微动,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宋长晏面带笑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自顾自道:“近日事忙,未得空向父亲请安,是儿子的不是。” 这几句话叫宋晋远脚底发寒,他目光沉沉道:“你一向懂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宋长晏道:“您养育我二十年,这是应当的。” 宋晋远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都知道了。” 宋长晏垂眼看着桌上的茶具,缄口不言。 他不说话时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感,宋晋远哀戚地想,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乖顺的宋五郎,不但有军功在身,还极具手段。短短半年他便站稳了脚跟,搅浑了朝中的一滩水。 宋允默的案子,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力转圜。他认命一般道:“你若有何怨气,尽管冲我来,别再对默儿下手。” 宋长晏轻笑一声,“父亲言重了,在宋府这么多年,我衣食无忧,又怎会心生怨气?” 言至于此,他霎时敛了笑意,冷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晋远面色苦楚地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道:“当年之事,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长晏冷漠地看着他,“父亲尽管说,我自有决断。” 宋晋远陷入那段往事,徐徐开口:“荣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当年几乎是独揽大权,朝中再无人与之分庭抗礼。树大招风,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章家便是其中一位。章泉暗中联合朝中诸位大臣,搜集了许多荣家意图谋反的证据,加之先帝对荣家早有不满,便定下了荣家谋逆的大罪。”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过当时那场血雨腥风,继续道:“先帝下令将荣家满门抄斩,当时荣家的长女虽是东宫太子妃,却也未能免罪,一并下了大狱。不过,不过行刑前,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发现太子妃已身怀有孕,便想尽办法救下了她。” “当时我是监斩官,若想以假乱真,从中换出一人并不难,因此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用一容貌相似的女子,救出了太子妃。” 宋长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以为然。 宋晋远救下人除了太子相求,更多应是为了宋家考虑。卖未来的君主一个天大的好处,往后宋家在朝中又怎不会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来,宋国公屹立不倒,位极人臣,不正是缘于此吗? “殿下那时根基未稳,无法冒险安置太子妃,便只得托我照看。太子妃身份特殊,我不敢假手他人,只有将她安放在别庄。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她是我的侍妾,我也唯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宋长晏接过他的话:“所以李氏心有不满,三翻四次派人去庄上,逼死了我母亲。” 宋晋远没料到他连这些都知晓,脸色变了变道:“她不知太子妃的身份,才犯下大错,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宋长晏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你对我总有恩情,所以李氏如何待我,我不追究。” 宋晋远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话音一转:“只是她当时如何对我母亲的,如今总要一一还回去。” 宋晋远道:“我明白了。” “至于宋允默,我会保他一条命,该如何做,父亲应当清楚。” 宋晋远凝神半时,道:“世子之位我会请奏给你。” 宋长晏笑道:“父亲说笑了,我要这世子之位做什么。” 宋晋远一怔,听他继续道:“我并非宋家血脉,这英国公的爵位和家业自然与我无关,只要国公爷明白,整个国公府该站在哪一边。” 宋晋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双如鹰隼般锋锐的目光中,满是权利与野心。 宋长晏直言道:“章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在他看来,国公爷自是与我一条船的。国公爷以为,为扶持六皇子上位,他又会如何对付宋氏一族呢?” 这便是避无可避,选无可选。 宋晋远沉吟许久,最终说了一字:“好。” 宋长晏满意一笑,将茶杯推到他眼前:“当年既然国公爷也参与了荣氏的案子,翻案之事,还望您相助。” 宋晋远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臣自当尽力。” 喝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被宋长晏出声止住:“还有一事要劳烦国公爷。” “什么事?” 他原以为是旁的与荣家有关之事,最后却听宋长晏道:“章盈既然已离开宋家,还请国公爷在宋氏族谱上消去她的名字。” 宋晋远露出极为不解的神色,顿了少时点头答应。他似是想通他此举,开口道:“章泉不会在意章盈,你不必在她身上下功夫。” 精明如宋长晏,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制衡章泉,包括他的女儿。只不过章泉并非慈父,又怎会受制于一个女儿。 宋长晏不以为意地笑笑,语气笃定道:“我知道。” 第42章 既决定留在上京,章盈便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 如今她无家可依,凡事只得自己筹划。她手里尚有些银钱,但总不能坐吃山空, 再三考虑后,决定租个铺子做生计。 大抵是公务繁忙, 宋长晏这几日空闲的时候不多, 于是将谭齐留在了章盈身边。有了谭齐相助, 租铺子等事容易了许多,也没再遇到阻拦。 三五日过后,这事敲定, 一家胭脂首饰铺子张罗着开了起来。世人轻商,章盈在家时自然没接触过多少经商之道, 眼下一门心思放在上面,也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功夫。 薄暮将至,碧桃端着一盘蜜饯进屋时, 见她还在点灯算账, 不免心疼地劝道:“娘子都看了一天了,也该歇歇, 免得熬坏了眼睛。” 章盈手上的笔不停, 头也不抬道,“从前看别人做生意只觉得简单, 不曾想到了自己这儿, 开一个小小的胭脂铺都这般费劲,等估算完每月的收支再歇吧。” 碧桃将梅子放在桌旁, “其实咱们的钱足够用了, 娘子不必这么辛劳。” 就算缺钱,夫人总会暗中接济, 不至于让娘子吃多大的苦头。 章盈不以为然道:“钱总有花光那一日,如今我们没了依仗,凡事更要靠自己,否则将来有了变故,你我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碧桃懂得其中道理,不再打搅她,安静地退到一旁守候。甫一抬头,便看到站在屋门口的身影。 宋长晏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碧桃意会地将嘴边的话吞回,轻脚走出了屋,留两人独处一室。 宋长晏悄声走到章盈身后,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纸页,目光停留在了她专注的侧脸上。如此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碧桃,再帮我研些墨。” 宋长晏一手挽起宽大的衣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墨锭,一圈圈打磨。 淡淡的沉香钻入鼻间,章盈兀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些天他每日都会来景明院待一会儿,但大多是在晚上。 宋长晏答道:“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往后我多陪你一些。” 章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天天陪。” “可我想每日多见见你。” 宋长晏挨着她坐下,扫视过桌上布满字迹的纸,“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苦恼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吐苦水:“是胭脂铺的事,我头一次接触这些,有点弄不清其中的关窍。” 宋长晏笑吟吟地看着她,接过她手里的纸笔,“我来看看。” 话落,他当真细细看了起来。那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到了他手上,倒像是什么重要的案牍一般。 章盈偷瞧了他一眼,暗想他处理公务之时,是否也这般认真? 须臾,宋长晏圈点出几处,一一为她讲解,寥寥数语便理清了思路。 章盈听完,颇为惊讶道:“你怎么还懂得经商?” 宋长晏道:“其实做生意与带兵打仗有相似之处,掌握了其中要诀,并不是很难。” 盈盈长安 第36节 章盈赞许地点点头,又多问了他几个不明白的地方,边听他温声细语地讲解,边捡着要紧的记下,宛如一个用功的学生。 落下最后一笔,章盈露出一个怡然的笑意,感慨道:“从前在家一见着账本就头疼,现在慢慢摸清其中门路,没想到也挺有意思的。” 她侧过头,发觉宋长晏一直盯着自己,乌黑的瞳仁如旋涡摄人心魄。 四下悄然,虫鸣起伏,天已经完全黑了。 以往这个时辰宋长晏便会主动开口辞去,而今夜他却一直端坐在身侧,迟迟未有起身的打算。 有夜色遮挡,白日里不曾冒出的那些念头此刻如春笋般滋长。 章盈虽未经人事,却也懂得男欢女爱,宋长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有什么心思,实在再正常不过。只是私心里,她到底还是有些不愿迈出那一步。 那夜答应他是情之所至,过后细细想来,两人若真要结成连理,又谈何容易。 纵使脑中千般清醒,可当他缓缓凑近时,那股淡雅的沉香味便迷惑了她的心智。她闭上眼,朱唇轻启。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唇上,缱绻柔情的试探过后,他唇齿隐隐变得凶狠起来。 章盈微仰着脸,听着细碎黏腻的声音,双眸经受不住地泛起水光。 交缠于青丝间的五指不自觉地往下,抚摩过细嫩的后颈,一点点没入衣襟。 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霎时出现在章盈眼前。她呼吸一滞,心下陡然冰凉一片,当即推开了他。 宋长晏眼底的欲色退却,不解地望着她:“盈盈?” 章盈衣袖盖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双唇紧抿,神色不虞。 自从宋允默入狱后,她已经很少去想他做过的事,但方才宋长晏的触碰,令她忽地回想到新婚之夜。那只手也如他那般,真真切切地滑过肌肤。 她白着脸问,情不自禁地问道:“宋允默的案子定下了吗?” 宋长晏何其聪慧,闻言便知她此番为何,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迅即又如常道:“流放青州,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上京了。” 章盈并未有几分喜色,垂着眼看着地面。 宋长晏犹豫少时,道:“你若想出口气,我可以暗中安排,让你见他一面。” 说完,他沉声静气地等她的回复,若她答应了,免不得在心中酝酿各种对策。 章盈默然长久,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见他。” 宋长晏暗松一口气,却又不禁升起一股烦闷,再没了旖旎的心思。他握住她的手,“盈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 铺子开张后,章盈偶尔会去看几眼。 期间她曾见过程氏一面。程氏之前病过一场,虽然已经痊愈,可容色却愈加消瘦,见了女儿立时红了眼眶。她不忍章盈在外受苦,出言宽慰道:“盈儿,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答应。你爹就是一根筋的固执,我多劝他一段时日,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章盈不再像从前,一见了她便要流泪,若无其事道:“阿娘,不必劝了。” 程氏还不知道刺客之事,她也不想多说,叫她在夫君与女儿间左右为难,平白让她忧心。她安抚地对程氏笑了笑,“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开起了铺子,比每日窝在后宅舒心多了。” 程氏看了一圈铺内的装潢,在这个地段,铺子哪这么容易开得起来?她问道:“你一个人在外,我总是不放心,如今你住在哪儿?” 章盈也不想隐瞒,如实道:“宋五郎帮我找了住所,这间铺子也是他帮忙找的。” 程氏讶然道:“是宋长晏?” 章盈点了点头,双颊不自在地飞起两团红晕。 程氏心下了然,张了张口,最后只道:“盈儿,从小到大你都懂事,行事有分寸。阿娘只希望你过得开心,至于旁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程氏不好在此久留,多交代了她几句“顾好身子”“缺什么派人告诉她”等话,便起身离去了。 章盈送她出门,正要转身回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盈娘子。” 她循声望去,竟是许久不见的周六姑娘周妍,“六姑娘?” 周妍走到她跟前,“听闻盈娘子已经搬出了宋府,不想在这儿遇到了你。” 她抬头看了一眼铺名,错愕地问道:“这间铺子是你开的?” 章盈与宋家的事早已在上京传开了,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点头应道:“六姑娘已经知道了,我现在一人在外,总要做些事谋生。” 周妍在她清婉的面容上扫过,发现即便落魄至此,她脸上也无半分颓色。她目光向下,不经意瞥过她腰间的香囊,顿时神情一变。 前两日她随父母拜访宋府时,一袭便装的宋大人身上,分明也挂着一个相似的香囊。 她收敛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子这香囊好别致,不知是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当初周妍托自己给宋长晏送护腕之事没做到,如今她又同宋长晏相许,此时面对周妍,章盈心里难免有些内疚,对她便不曾设防,听她这么一问,随口应道:“不过是我闲时随手做的,六姑娘若是喜欢,改日我重做一个送给你。” 周妍心中一惊,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揣度出了一个猜想,旋即明白了宋长晏对她如此冷淡的缘由。她自是不屑,一个二嫁的女子,如何能与宋长晏相配。衡量得失,他也应当知道谁才是最相宜的妻子人选。 她彻底放下心来,原以为会是哪家的贵女,如今全然不是威胁了,只要她稍使一些手段,一桩大好的婚事便在眼前。 “我不过随口一问,怎敢劳烦娘子。”她粲然一笑,“过两日家中有宴,娘子这可有上好的脂粉,我想买一盒。” 章盈浅笑道:“有的,六姑娘进来挑。” 她引着周妍进屋,又让人拿出了最好的胭脂,供她挑选。 周妍打开一盒,指尖沾了一点抹在手背上,闻了闻道:“就这个吧,拿十盒。” 章盈吩咐伙计去装好胭脂。 等待这一会儿,周妍熟稔道:“两日后是我的生辰,家中设宴邀请几位亲近的大人作客,宋大人也会来。盈娘子与他相熟,不如有空也来吃顿便饭吧?” 她明面上是邀请,实则是想提醒她,如今宋长晏与周家走得近,近到可以去参加未出阁的姑娘家的生辰宴。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怔愣少顷道:“近日繁忙,只怕不得空。既是六姑娘的生辰,那这些胭脂权当我送给六姑娘的。” 周妍也不拿乔,道了一声谢,略一施礼,翩然而去。 第43章 章盈对周妍那番话并无多大反应, 目送她离去后便又继续看账目,反倒是碧桃着急得不行,憋不住道:“娘子, 你就不担心么?” 章盈从容自若道:“担心什么?” “那个周六姑娘啊!”碧桃一皱眉,“她适才哪儿是买胭脂的, 分明是向您示威的。” 她心中不忿, 若不是娘子遇着这么些事儿, 轮样貌、才情、出生,那个周六姑娘哪一点比得过娘子的? 章盈不甚在意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若连这都要担心, 那我以后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得活在担惊受怕中?” 碧桃转念一想, 觉得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不是那等世俗之人,又对娘子一心无二,量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章盈将账簿往她怀里一塞, 正经道:“既是如此, 你就别嘀咕了,拿上东西回府。” 街上熙熙攘攘, 马车停在道旁。 一出铺子,章盈眼尾余光就好似瞥见一人闪进了巷口。人来人往,或许只是个过路的。 她没过多在意, 抬脚继续走向马车。 及至车前, 青灰色的墙后露出一张脸来。谨慎期许,悬悬而望。 这不由得章盈不留心了, 待看清他的脸后, 她停下脚步诧异道:“哑奴?” 哑奴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局促顿时化开, 一双漆黑的眸子格外闪熠。 章盈见他这副神态,像是特意在等自己,于是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哑奴走出巷子,三五步便走到她跟前,行礼般地对她一低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身形颀长,章盈不得不微微昂首,想到他不会说话,便换了个问法:“你是有话对我说?” 哑奴看了一眼铺面,坚定地点了点头。 章盈当即想到了宋允默,还在宋府时,哑奴就曾提醒过她宋允默不是好人。可他不是已经入狱了吗? 她略为疑惑,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他继而变了脸色,抿着唇利落地转身,片刻便消失于人海中。 他举止着实奇怪,可章盈一时也琢磨不透,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后,才收回视线。 她一回身,发觉谭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目光戒备地望着哑奴离去的方向。 宋长晏让谭齐跟在自己身边,既是为了予她方便,也是防止再有人对她不轨。 章盈暗想他是担心哑奴不怀好意,故而解释道:“他原是宋府的下人,我碰巧帮过他一次,我想他对我没有恶意。” 谭齐神情恢复,顺着她的话道:“是。” 章盈不再多言,抬脚上了马车。 *** 夜间,从景明院回宋府后,宋长晏便去了书房翻看卷宗。 这些时日下值后他径直去见章盈,空闲的时间便少了,每晚回院少不得要点灯忙碌至深夜。 “主子。”谭齐进屋,将一盒东西放置在书桌上,“这是华爷差人送来的,说去周将军府上时,不好空着手去。他担心您没多余的工夫备礼,就为您挑了一份。” 话落,他打开盒子,里头俨然平放着一柄成色上佳的玉如意。 宋长晏撩起眼皮撇了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又看回了手上的案卷,“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谭齐愣了一下,明白他这是在问章盈后,答道:“今早盈娘子见过章夫人后,与周六姑娘也见了一面。” 宋长晏敛眉,语气稍有些不快道:“她怎么在?” 谭齐将事情详说了一通,“周六姑娘特意提及您去周府赴宴之事,好在盈娘子并未放在心上,听过也就罢了。” 宋长晏听完,不辨喜怒地问他:“她当真没有不高兴?” 谭齐仔细想了想,摇头笃定道:“没有,盈娘子还送了胭脂给周六姑娘,说是给她的生辰礼。” 宋长晏眸色沉了下去,眼睛盯着书页,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还有一事。”谭齐回想起在铺前所见的一幕,如实禀报:“回府前,我看到宋府的一个下人找到了盈娘子,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宋府的下人?宋长晏问:“谁?” 谭齐道:“是三爷院里那名唤作哑奴的小厮。” 原来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下人。宋长晏脑中瞬时闪过章盈对他粲然而笑的画面,握书的手紧了几分。 谭齐继而道:“他见了我便跑,盈娘子说她曾帮过那个哑奴,属下担心他在三爷院里留意过些什么,若是抖露出去,恐怕对您不利。” 盈盈长安 第37节 宋长晏凝神沉思少时,而后神色狠绝道:“杀了他。” 末了,他接着道:“宋允默院里那些人,若有可疑的,一并除掉。” 谭齐并无惊讶,应道:“是。” *** 章家的事在上京城已不算秘密,很快就传到了徐府。 徐老夫人因上次章盈在徐府遇害一事本就耿耿于心,再听了几句外面对她的闲言碎语,愈发心疼。借着生病的由头,邀请她上府去做客,也算是表明了徐家对她的态度不改。 她盛情相邀,更是派贴身的嬷嬷亲自来。章盈脸皮薄,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应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任凭徐老夫人如何暗示她与徐翎的婚事,她都婉言回绝了。 徐老夫人无奈打消了念头,最终只留下她用晚膳。 恰好这一日也是周六姑娘的生辰。 周府。 宋长晏与周将军叙谈过正事,已到了晚膳时分。 席上除却周家人,外客并不多。周六姑娘浓妆艳裹,一一对前来贺生的宾客答谢。 到了宋长晏身前,她眼笑眉舒,从随行的丫鬟手上接过酒壶,斟满他的酒杯,“长晏哥哥,你送的玉如意我很喜欢。这是我去岁亲自酿的酒,你尝尝看。” 宋长晏神情一如既往的谦逊温润,说话时脸上带有淡淡的笑意:“六姑娘喜欢便好。” 他垂眸看了一眼清冽的酒,伸出手端起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唇边。顿了顿,他一饮而尽,继而赞许道:“果真不错。” “多谢长晏哥哥称赞。” 周妍莞尔而笑,福了福身子回到了父母身边。 唇齿间隐约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宋长晏不动声色地喝了几杯茶,勉强将那股涩味压下去。 酒过三巡,那入肚的茶水便像是滚沸了一般,在他腹中腾起一阵热潮,旋即蔓延至周身。晚宴结束后,那阵燥意更如翻卷的浪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攥紧掌心,面上谈笑自若地与众人言语。 不远处,周妍小心地观察宋长晏的神情,未见他有任何异样,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儿。 送走其余客人,她借故将他留了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长晏哥哥,方才席上我见你饮了许多酒,不如去客房里歇息一会儿?” 宋长晏含笑推拒道:“不必,六姑娘酿的酒不醉人。” 周妍又看着父亲与他说了好一阵子话,期间他都不曾反常,心底那点巴望彻底落了空。 那药或许根本没用,白白筹谋了这么一番。 辞别出了周府,宋长晏强做的平静顷刻褪去,走出几步后便身形不稳。一手撑在马车上,呼吸急促。 谭齐大惊,关切道:“主子,您怎么了?” 他以为宋长晏是喝醉了,可从他脸色上看,却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宋长晏紧咬着牙,神情满是煞气,“周妍给我下了药。” 谭齐骇异,一手扶着他,“那咱们先回府,我去找大夫来。” 遏抑不下的情|欲快要将宋长晏吞没,他脑海中仅存有一个念头,就连谭齐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他摇了摇头保持清醒,竭力松开唇,低声说了几个字。 谭齐没听清,凑近道:“您说什么?” 宋长晏抬眸,全然变了另一副神态,像一头饿急了的狼,目光极具侵略性。他摆脱谭齐的手,兀自撑着车架,身躯摇晃地上了马车。 再开口时,话音清晰入耳:“去景明院。” 他不愿再做什么君子了,他想要她,一刻也不能再等。 第44章 谭齐赶着车马不停蹄地抵达景明院, 主仆二人进门后,却扑了一场空。 院里的下人回禀道:“娘子午后便出去了,现下还未归。” 宋长晏沉声问道:“她去哪儿了?” “是宣平侯府。” 宣平侯, 徐家。思及徐翎对章盈的心思,宋长晏心头便又冒起另一团火, 恼得双眼发红。 他费劲千般心思, 好不容易让章盈脱离了宋家, 这个徐翎倒懂得投机取巧,一次又一次地作势献好。 他心中愤恨,没由来地想到了那个叫哑奴的下人。或许是在药物的作用下, 那一丝不安与悬心被无限放大, 像是一面摇摇欲坠的高墙, 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压向他。 谭齐见状退开了下人,对宋长晏道:“主子,那我派人去叫盈娘子回来, 顺道再请一位大夫。” 想来是那药的药性厉害, 一路上,宋长晏的情况显然已是不善, 再拖下去恐怕不妥。 “不许去请大夫。” 这句话说得犹如军令一般, 不容置喙。言毕,宋长晏步履跄踉地朝里面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转一圈, 最后停在了章盈的寝屋前, 稍作迟疑后,推门而入。 门扉开启, 熟悉的气味即刻将他包裹, 如迎面而来清冽的凉风,缓解了些许热意。他从风而服, 缓步走到床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他难耐地闭上眼,可宛然在目的,却都是她的眉眼温情。 *** 在徐府用完晚膳,章盈留下陪徐老夫人说了会子话。 正要起身离开时,突然见景明院有人前来。听完他的话,她匆忙地辞别徐老夫人,快步出了徐府。 来报信的下人只说了个大概,她忐忑不安地乘车回到景明院。下车一见谭齐,她忙开口问道:“五爷怎么了?” 谭齐未明说,只含糊道:“五爷赴宴时不慎被下了药,情况有些不妙,您还是亲自进去看看吧。” “怎么会被下药?”章盈听到这二字忽地慌了神,脑子里全是些不好的念头,边走边问他:“去请大夫看过了没有?可有性命之危?” 谭齐是宋长晏最得力的下属,向来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心头闪过他的嘱咐,避开大夫不谈,回道:“五爷在屋里不让我们进去,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还望您辛苦过问几句。” “这般紧急了,怎还由着他?”章盈听了他的话又惊又急,回头对碧桃道:“碧桃,你赶紧去请一位大夫来。” 吩咐完,她加快了步子朝自己屋里去。 进了门,昏黄的烛光下,她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躺卧在床上。她稳下心神,抬脚走到床边,低头端量他。 宋长晏双目紧闭,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衬得他越发丰神俊逸,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他额上覆着一层细汗,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启,双颊也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搭在身侧的右手缓缓张开,掌心有几个月牙状的血痕,汗水和血迹混合湿濡。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着实被那异常的热度吓了一跳。 许是微凉的触碰惊醒了他,他徐徐睁开眼,眸色迷离地望着自己。 “你醒了?”章盈重新扯了帕子给他拭汗,担忧地问他:“谭齐说你中了药?是毒药吗?可有哪里不适?”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宋长晏置若罔闻,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凝聚。绯色的唇几度启合,最后发出一句:“盈盈。” 之前他受伤时,章盈曾见过他高热不退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那时的他憔悴易碎,看上一眼便要挂虑心疼半晌。而眼前的他,却如一头濒临绝境的恶狼,即便伤痕累累,但仿若有一种殊死一搏的气势。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怎么了···啊!” 话还来不及说完,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他紧紧压在了身下。 湿热的唇不由分说地印在她唇间双颊,急切地吞噬着她。 章盈回过神,失措地推拒他,“长晏!” 宋长晏胸口急遽地起伏着,粗沉的气息洒在她脸上,直到看清她慌乱的神色,才猛省过来。他撑开两人的距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晌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没事。” 两人身躯贴拢,章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异样,加之他这副神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从前在家时,她无意间听嬷嬷唠扯,说有的妾室为了争宠,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其中一样便是下迷|情的药。 思及此,她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无论如何,只要没危及他的性命就好。她轻声安抚一般地道:“碧桃去请大夫了,她很快就回来。” 宋长晏道:“药性猛烈,大夫来了也没别的法子,挺过了今晚就好了。” 由下往上,章盈看到他额上颈上因忍耐而隐起的青筋,不禁出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宋长晏凝睇她须臾,稍稍放开了她,起身坐在一旁,“是。药效发作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想要你帮帮我。” 章盈抿唇不语。她上一门婚事不过是个空架子,对男女之事,她一如未出嫁时那般谨慎。她不忍见他煎熬,却也做不到不顾一切。此刻心中天人交战,不见得比他好上多少。 顿了顿,宋长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我不想这么做。盈盈,我对你绝非一时兴起,想要的也不是朝夕的欢愉。” 说完,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走去。 概是浑身乏力,他走得极慢,及至屋中央,身后猝尔传来踟躇且赧然的话音:“我···我要怎么才能帮你。” *** 碧桃将大夫带回来时,已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娘子寝屋的门已经合上。 她想要上前去敲门,被守在外面的谭齐叫住:“不必了,五爷应当无碍了。” 碧桃狐疑地看向屋内:“当真无碍了,那五爷还在里面?” 谭齐没说话,算是默认。 碧桃心下一惊,而后又将大夫送走了。 屋内,烛芯“砰”地响了一声。章盈循声望去,只觉自己的双颊耳根和那红烛一般颜色了。 湿漉漉的帕子轻柔擦拭她的手,抹去上面附着的滑腻。 宋长晏揉着她磨得发红的掌心,口气歉疚地问道:“是不是弄疼了?” 章盈脸色又红了一些,嗫嚅道:“不是。” 宋长晏继而又耐心地为她净手,嘴上漫不经意道:“徐老夫人身子不知好些没有?” “好多了,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会有不舒爽的时候。” “或许也是操心徐世子,毕竟他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没着落。” 章盈感觉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想起上次被他撞破的场景,启唇道:“徐世子之前不过是玩笑之言,你别放在心上。” 宋长晏问她:“那周姑娘对我,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吗?” 章盈想了想,遂道:“六姑娘即便是喜欢,也不应当用这样的手段。” 眼见手上干净了,她欲抽回手,“天色已晚,你回去歇息吧。” 盈盈长安 第38节 宋长晏收手握住她不放,“只怕还不能睡。” 他引着她的手放回原处,那里一如方才,剑拔弩张。 章盈杏眸睁大,“怎么又?” 宋长晏状似委屈道:“六姑娘下足了分量,少说也得四五次。” “啊?”章盈的怜悯之情早被羞耻心消磨得一干二净,借故推辞道:“我手疼,你不如自己···” “也不必全用手。”宋长晏半哄半就地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还有很多法子,我慢慢教你。” 第45章 离开章府之后,章盈睡得一向不算安稳,但现下一睁眼却已是天亮。 树梢的雀鸟叽叽喳喳,她睡眼惺忪地盯着床内侧的垂帐瞧了一会儿, 倏地听到其中插入了一道细微的翻书声。 她豁然清明,浓密的眼睫一闭, 继续睡起来。然而越是这般想, 头脑却越清醒, 昨晚那些荒唐事挥散不去。 她怎么会想到,平时温和的人,竟也有如此凶狠的时候。 嘴上说早些弄出来好让她歇息, 动作便愈加恣肆, 哄着她唤了一声又一声“晏郎”后, 方才偃旗息鼓。她靠在他肩上,待他急遽的心跳稍有平缓,强劲有力的大手复又握在了她腰上, 循循善诱地在她耳边教她另一种法子。 他说是四五次, 便真就一次都没少。 她悄然无声地拉高了被子,遮住发红的耳根, 心里想着他公务繁忙, 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 等到她闷得险些喘不过气,一只手替她轻柔地拉下了被头。 宋长晏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 余下那只手捧着一本书, 低头对她道:“若是睡不着了,就起来吧。” 章盈慌忙地揪住被沿, 掩着下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 宋长晏闻言手一顿,“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他神情有些失落,满是自咎道:“昨晚是我唐突,本该回宋府去的,可那药在中途便发作得厉害,情急之下只得先来这儿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章盈松开被子,半坐起身解释道,“我没有怪你,我是说,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舒眉答道:“告假一日,不用上值。” 章盈“哦”了一声,手指不安地描摹着被上绣的花纹,片刻后才发觉被褥似乎换了新的。 “原来的弄脏了,睡前我换了床干净的。” 思及弄脏的缘由,章盈双颊发烫。岂止是床铺,他们两人的衣物也都污浊不堪,她没力气收整,又不想被碧桃见到这副景况,只迷迷糊糊记得宋长晏让她抬手翻身,想来是当了一回贴身伺候她的小厮。 盛名上京的宋家五郎,内宅中侍候人的精细活计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正胡思乱想着,手背忽而一热。宋长晏揉了揉她的掌心,轻声问道:“那会儿我失了分寸,难免控制不住力道,没有弄疼你吧?” 说话时,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前。 章盈脑中轰然,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转开话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闲来无事,看到这本账簿,便随手翻看了几页。”宋长晏将手里的书放到床头,体贴地略过她的赧然,揭过这话不提,接着道:“记得很清楚,你很适合做这个。” 是她铺子上的账本。章盈道:“是铺子里管事的掌柜得力。” 宋长晏笑笑,想到了什么一般地问她:“我听谭齐说,有宋府的人去铺子里找过你,是三哥院里的人?” 章盈回思少时,点头道:“是,他叫哑奴,虽然是宋允默身边的人,但我想他不是坏人。” 宋长晏不置可否,只是道:“他是三哥的人,曾帮他做过不少事,我怕三哥有心报复,借用他对你不利。” 他的话言之成理,章盈未想过这一层,应道:“哑奴曾提醒过我小心宋允默,不像是他的心腹。不过事无绝对,我会留意的。” 宋长晏颔首,耐心叮嘱道:“出门时让谭齐寸步不离地跟着,如果他不在,也要让旁人同行,我不愿再见你有任何危险了。” 章盈神情一动,回想昨夜的经历,觉得谭齐更适合保护他,“还是让谭齐跟着你吧,我少出门就是。” 宋长晏没再说话,算作默认。 章盈看了一眼窗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宋长晏问道:“饿不饿?我让人送来早膳。” 章盈道:“让碧桃进来吧,我想沐浴。” 昨夜起了一身汗,她身上黏糊糊的,极不舒适。 “好。”宋长晏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回过问她:“盈盈,你我虽还不是夫妻,但昨夜那般,可算作情定?” 章盈犹豫一瞬,而后抿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极为认真道:“现在时局未定,等一切安稳下来,我们就成婚。” *** 徐翎打胭脂铺前第三次经过,稍作迟疑后仍是走了进去。 头两次他进来时已经说明过来意,铺子里的伙计认识他,招呼道:“徐世子。” 徐翎微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东家现在铺子里吗?” 章盈如今的处境他是清楚的,昨晚她行色匆匆地离去,还来不及与他辞别。他心下担忧,但又不知道她安身所在,只打听到了她名下的一家铺子。他一早便来询问,谁知伙计说东家不在,至于何时会来,他也不知晓。 伙计道:“她这时在忙,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烦劳了。” 伙计进去里间,留下徐翎忐忑在外等候。他时不时盯着那道青灰色的帘子,生怕会错过从里走出的人。 未过多时,帘子翻动,从里走出的人面如冠玉,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沐春风。 及至身前,他稍一作揖,“徐世子。” 徐翎如何也没想到,章盈已经离开了宋家,却还会与宋长晏有联系。他如梦方醒般地平复容色,回之以礼,“宋大人。” 宋长晏随手一挥,伙计便意会退下。他轻门熟路地带着徐翎朝里头会客的厢房去,到了屋门口,徐翎心已凉了大半。 落座后,宋长晏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番他的神情后,才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问道:“不知徐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到底是侯府世子,徐翎迅速恢复过来,面色如常道:“昨晚盈娘子离开徐府得匆忙,祖母还有几句话忘了说,特意托我来相告。” “哦?不知老夫人有什么话?可由我来转告。” “盈娘子如今已不是宋大人的二嫂,有些话恐怕不太方便对宋大人说。” 宋长晏点头,眉眼含笑道:“徐世子所言极是,既不是叔嫂,我的确不便多问。” 末了,他话音一转:“只是盈盈昨晚累着了,现在小憩,徐世子若想亲口告诉她,还需等一会儿。” 乍然听到这句称呼,徐翎当即变了脸色。宋长晏话里话外的意思旖旎,摆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真假未知。他冷声道:“宋大人知情达理,应当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 “我不过实话实说,徐世子何必动怒。”宋长晏俨然气定神闲,悉心阐明:“昨夜我身子不适,所以盈盈才会着急回来,若搅扰了徐老夫人的兴致,哪日我亲自登门致歉。” “你···”徐翎大为惊措,想要斥责他几句,却发觉自己也无甚立场,继而愤愤道:“听闻宋大人与周家姑娘好事将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别的姑娘?” 宋长晏笑道:“我以为徐世子是难得的聪明人,怎的也会信望风捕影之事。” “真假与否,宋大人心中自然明白。”凭宋长晏如今的地位,他如何会娶章盈做妻子?只怕是公主都娶得! 宋长晏抬眸睨他,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那徐世子便拭目以待吧。” 徐翎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谭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道:“主子,徐世子这般气恼,会不会影响荣家翻案之事?” 毕竟明面上,徐家才是翻案的主使者,事情的推进还需借助他们之手。 宋长晏冷笑一声,语气轻蔑道:“徐家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难不成我还要好言好语哄着他?我就是要他明白,他自己没本事,就别奢求旁的。” 再回里屋后,他已换了另一副面容。 章盈停下手中的笔,仰首问他:“徐世子走了?” “嗯。” “你不是有正事与他商讨,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 午后宋长晏与她一同来铺子上,听到伙计说徐家世子今日来找过她几次,宋长晏随口说了句“徐世子倒是痴情”。于是当伙计禀告徐翎又来时,宋长晏说有正事与他交谈,章盈便让他去见人。 宋长晏坐到她身旁,“总共也就几句话,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说话做事有尺有度,章盈不多在意,继续翻看书页。 良久,都未听到他有何动静,章盈抬起头,撞上他灼烈的目光。 与昨晚上看她时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紧,“怎么了?”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药性还未过?” 宋长晏听她这么一问,顺着道:“好像是有些。” 然而章盈却不会再上当,正色道:“对面就是药铺,那药那么厉害,不如去让大夫看看吧?” 宋长晏吃瘪,改口道:“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必看大夫。” 章盈闻言不再追问,低头又看起来。 须臾,她听到他悠悠说了一句:“盈盈,何时我们才能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第46章 章盈盯着书页, 却是一字都看不进去了。 她面上微微发烫,正不知如何作答时,便听见屋外谭齐敲响了门, 说有事禀报。 两人相处时,若非必要, 谭齐等人少有打扰。章盈是以体谅道:“或许是有什么要事, 你去看看吧。” 宋长晏看了一眼她若释重负的神情, 应了一声“好”后,抬脚往外走。 屋门再合上,章盈长吁一口气。 昨夜她都那般迁就他了, 他怎还惦记着夫妻之事? 未几, 宋长晏折身而回, 眉梢带有藏不住的欣喜。 盈盈长安 第39节 章盈好奇地抬头问:“怎么了?” 宋长晏扬起唇角,大步走到她身前拥住她,话音仿佛颤抖一般, “盈盈, 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什么?”章盈犹豫着回抱他,切实地感受到他的激奋。 俄而, 宋长晏恢复少许, 语气如常地开口道:“是桩公事,忙了许久, 现在才有进展。” 章盈笑了笑, “那的确值得高兴。” 宋长晏稍稍放开她几分,低下头凝视着她, 款语温言道:“我知道现在要你将自己托付于我还太早, 我不怕等。等忙完这件事,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语重情深, 若说未曾心动便是假话。章盈轻咬着下唇,犹豫未决地看着他,“可是,你父亲,国公爷他会答应吗?” 宋长晏面色从容地又抱住了她,“不必在意他,往后宋家的人,你都不必理会。后面我可能会忙些日子,有空就来看你。” *** 荣氏一案,朝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以宣平侯徐家为首,搜集了一堆证据,支持旧案重查;一是以章泉承头,奉拥先帝遗命,发对费财费力盘根究底。 争论数月,当今圣上还是答应了重查此案,只是若最终没查出什么,便要治徐侯爷的罪。 章府。 章泉忿然地将一撂纸扔在卢楼脸上,“废物!上回我几番叮嘱,务必要你除掉宋长晏,你是怎么办事的!” 他实在小瞧了这人,借着宋晋远的势力,拉拢朝中那么多人帮他说话。他真实身份昭然若揭,倘若真让他洗清了荣家的罪名,那他大皇子的地位恐怕不日便要恢复。 “主子恕罪。”卢楼不偏不倚地受下,弓着头道:“那夜三姑娘也在场,我们几人一方面要与宋长晏缠斗,另一方面又要留意三姑娘,这才一时失手。” 章泉气极,“我早和你说过,不必顾念她。你以为宋长晏留着她是做什么?不过就是为了以她为把柄,拿捏住章家,我若要妇人之仁,岂不是正中了他的计。” 卢楼回想那夜的情形,道:“那晚宋长晏一直护着三姑娘,我看他并不像是完全利用她。” 章泉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宋长晏是荣氏之后,心底里只怕是恨极了章家,难不成还会钟意于仇人之女?你再派一批人出手,这次势必要斩草除根。” 卢楼踌躇道:“如今他身边守卫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章泉沉吟半晌,精明的目光如两支箭射向他,“当真如你所说,宋长晏在意章盈?” “确是如此。” 章泉道:“既然如此,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宋长晏出手,便想办法利用章盈···” 他话还未说完,书房门口便“咚”的一声响,伴随着碎瓷的声音。 章泉警觉地望过去,随即朝卢楼使了一个眼色。 卢楼迅速打开门,身形一顿,“夫,夫人。” 守在门口的下人不知何去,程氏僵滞在原地,脚边是打翻的参汤。她发抖地指着章泉,含泪的双眼满是错愕,“章泉,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章泉脸色一沉,吩咐卢楼:“送夫人回房。” 程氏一手拂开卢楼,进屋质问道:“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忍心?” 章泉恼羞成怒,“她忤逆我时,何曾想过我是她的父亲!” “忤逆你?”程氏不复从前婉和的模样,直言道:“只因她不愿在宋家继续受委屈,这便是忤逆你?” 章泉紧抿着唇不语。 程氏继续道:“当年荣家一案,真相是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朝中之事我插手不得,但你若想将我女儿牵连其中,那我一万个不肯!” 章泉脸色变了变,不再看程氏的脸,只叫卢楼强行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 景明院,章盈右眼皮兀地一跳,没由来一阵心慌。 薄暮冥冥,碧桃步履欢快地从外走进屋,手里捏着一封信,“娘子,是夫人派人送来的。” 章盈接过信,“阿娘?送信来的人可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时听到母亲的消息,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桃道:“那人只是府里的马夫,行色匆忙,给了信便走了,连句话都不肯多说。” 章盈闻言连忙打开信封,信纸上的确是母亲的亲笔,只是字迹潦草,一看便是仓促写下的。 她细细看完,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碧桃担忧问道:“娘子,夫人说了什么?” 章盈蹙起蛾眉,“阿娘说,让我赶紧收拾细软,酉时末在城南等她。” “城南?”碧桃不解,“夫人是要带咱们走?可···可五爷那怎么办?” 章盈亦是困惑,好端端的,阿娘怎么会要带她走呢? 这般想着,她还是让碧桃收拾了个轻便的包袱,就算真要出门,也勉强够用。继而她又叫来院里的管事,让他去宋长晏那通传一声。 宋长晏如他所言,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空来一趟,均是满面倦容,像是几夜没睡好一般。她心疼不已,就让谭齐回他身边帮忙,自己尽量少出去。 过了酉时,他还未现身,章盈只得由院里的守卫护着,带着碧桃先行出门。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章府后门。两炷香的功夫后,守在程氏门口的人才从昏迷中清醒,眼见屋门大开,连忙去章泉面前禀明。 “夫人在小的晚膳里下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混账!”章泉大怒,思前想后,交代道:“马上带着人去追,快速封闭城门,必得带回夫人。” 不用多想,程氏定是去见章盈了。这母女二人见一面倒是无关紧要,他最怕的便是宋长晏从中作梗,借此与程家搭上关系。 那时才真是猛虎添翼,难以应对。 第47章 章盈担心母亲有急事找她, 故而提前了半个时辰到城南等候。 到了约定的时辰,两辆不起眼的灰帘马车疾驶而来。 日头早沉了下去,周围来往的行人零零星星, 碧桃举着灯笼,欣快地指着前头喊道:“娘子, 你看, 是不是夫人来了?” 章盈循着望过去, 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马车远远趋近,前头的车夫的确是章府的人。 “是阿娘。” 转眼车身便停在了眼前, 深灰色的帘子拢起, 程氏由内伸出头, 看清章盈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车内还有郑嬷嬷和章瑾,章瑾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也探了出来, 甜甜地唤了一声:“阿姐!” 章盈笑着应了她一声, 转而对程氏道:“阿娘,这是为何?” 程氏一改端庄的仪态, 脸色焦急对她道:“盈儿, 今晚咱们必须走,离开上京。” “离开?”虽早有预料, 陡然听到她说出口,章盈还是不禁诧异,“为什么?” 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不等程氏答话, 车夫敦促道:“夫人,有话不如路上说, 赶紧出发吧!再晚只怕就走不了了!” 程氏不再多言,只道:“你先上后头那辆马车,晚些我慢慢给你解释。” 立刻就要走,那定然是无法见上宋长晏一面了。 章盈看了一眼清冷的街道,还是依言与碧桃上了马车。无论如何,阿娘总不会害她的。 刚坐稳,车轮就由慢及快地滚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朝上京城外驰去。 走出一段路程,章盈从车窗往回看,城南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路旁形状各异的树枝如暗夜中的鬼魅掠过,张牙舞爪,宛若下一刻便要将她们吞噬。 她惴惴不安地坐直身,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 她就这么离开了上京,连一句告别都未亲口对他说。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怪她? 车子颠簸,碧桃将软枕塞在章盈腰后,忧心悄悄道:“娘子,咱们就这么走了,五爷那该怎么交待?” 章盈道:“我给下人留了话,要他不必担心。等到了地方,再写封信给他报平安就是。” 对宋长晏的挂念是其次,眼下她殷忧的是母亲,她如此起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 约莫驶出几里路,天彻底黑了下来,地势逐渐陡峭不平,坐在车上也有些吃力。 车实在颠得厉害,碧桃眼见章盈在车壁上磕了几下,正想嘱咐车夫慢点,一掀帘便看到车夫浑身一僵,双手垂下,歪倒在了一旁。 细看之下,他心口插着一只箭,俨然已没了气息。 “啊!” 碧桃惊惶叫出了声,缩回了车里,被吓得险些说不出话。须臾,她才口齿结巴,“娘,娘子,有人杀死了车夫!” 话音刚落,杂乱的马蹄声自侧方传来,一团团火光逼近。 失了掌缰的人,受惊之下,马匹茫无方向地奔驰。混乱中,章盈竭力镇定心神,艰难地挪到车前。就在她将要够到缰绳之时,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骤然一震,朝一侧倾倒下去。 章盈与碧桃双双滚出车外,朦胧的火光中,她看到几人骑着马朝自己而来,其余的人,则是挥鞭奋力追赶阿娘的马车。 *** 刑部灯火通明,大小的官员翻找整理着案卷,未敢有一丝松懈。 宋长晏一身官服,与刑部尚书商讨案件细节。谭齐形色仓皇地走到他后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长晏神情一凛,继而迅速恢复平静,歉意地对刑部尚书张大人道:“家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一趟,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大人道:“不打紧,宋大人请。” 宋长晏微微颔首,转身阔步出了刑部大门。边走,他边沉声问道:“她们出城多久了?” 谭齐答道:“约莫半个多时辰,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知道为何出城吗?” “据说是章夫人临时托人来信,让盈娘子去城南,随后就带着她出了城,还不许我们的人跟着。” 宋长晏不悦地蹙起眉,“以后明里暗里,安插人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下,他翻身上马,径直朝城南的方向奔去。 *** 等眼前人走近,章盈看清他的脸,毫无意外道:“卢护卫。” 卢楼,又是父亲的手笔。 卢楼不再遮掩,开口道:“三姑娘,请随我回去。” 盈盈长安 第40节 章盈不为所动,“回章府吗?我与父亲断绝关系,怎还要我回去?” 卢楼:“老爷只是一时气话,心里自然还是惦念三姑娘的。” 章盈冷笑一声,“所以上次父亲派卢护卫来追杀我,也是因为惦念我?” 卢楼眉心一动,“属下是冲着宋长晏而去,不会伤害三姑娘。” 夜幕笼罩下,四周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还能听得见前方追赶的马蹄声。 卢楼在章家已有三十余载,章盈每回去见父亲,几乎都能看到他。她不信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顿了半晌,她问道:“卢护卫,阿娘为何要离京,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卢楼沉默少时,旋即道:“夫人与老爷发生了几句口角,一气之下才离开了府。” 章盈自是不信,平整心绪后道:“天黑路险,你让人别追了,免得出什么差错。” 卢楼点头应允,仍是道:“那请三姑娘先随我回府,夫人也会尽快回来。” 章盈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 卢楼神情一动,“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章盈抬头问他:“他利用我什么?” “他···他是为了荣家一案。” “又是荣家,父亲当年如果是铁证如山,现在为何又要害怕旁人翻案?” 卢楼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噤声。 章盈不再多问,也不肯同他回府。 卢楼无法,情急之下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后一记手刀击在章盈后颈。他伸手扶住了晕倒的章盈,正要将她送上马车,忽而肩上一阵刺痛。 他回首一看,一箭深入肩胛,鲜血汩汩直流。 箭射来的方向,暗紫官袍青年挺身马上,正搭上第二只箭。 卢楼顾不得疼痛,回身一闪,避开了正对面门的一击。 然而更多的箭羽飞来,叫他应接不暇。 宋长晏等人堵在路中,各个手持利刃。他只身离开尚有几分希望,若带上昏迷的章盈,绝无可能。 深思熟虑后,卢楼轻手放下章盈,在一众下属的掩护下,隐身于黑暗中。 “追!若是抓住,不留活口。” 宋长晏吩咐完,一把扔下弓,下马走到章盈身前,将她抱回马上往回走。 “派人去追,务必救下章夫人。” 第48章 回到景明院时,章盈还昏睡着。 宋长晏坐在床边,脸上再没有官场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这世上立足,他学会的一件事便是持筹握算, 务求事事尽在掌握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荣家不日便能翻案, 就连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近在咫尺。可偏偏就于她, 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 却仍觉履薄临深。 或许是人性贪婪,一开始,他只想着能留她在身边, 时常相见就足够。可深陷泥沼, 又怎能轻易脱身? 他贪恋于她给予的信赖、偏爱, 再不得自拔。越是喜欢,便越害怕一切只是春梦一场,梦醒之时, 她会不会就像今晚这样, 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垂眸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屋外。 碧桃忐忑地来回踱步, 搜肠刮肚地琢磨说辞。 凭方才一路上五爷冷峻的神情, 他定然是动了气的,只是不知道这气是对前来劫持的人, 还是对娘子。可她私以为出城的事怪不得她们, 夫人那般郑重其事,不由分说就要娘子随她一起走, 娘子又如何能推拒。 思前想后, 她还未找出应对之词,就见宋长晏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官袍威仪, 只是沉着脸往那一站,周身的压迫感便让人腿肚子发软,不禁想一五一十全招了。 碧桃喉头发紧,诺诺唤了一声:“五爷。” 宋长晏心中却是另一副计较。章夫人此番要带走章盈绝不简单,多半是收到了与他有关的消息,才着急带着章盈离开上京。 要他悬心的是,那半个时辰内,章夫人究竟有没有对章盈透露一字半语。 他缓了几分脸色,问道:“你家娘子三翻四次遇险,你怎么不劝着,还由着她这个时辰出城?若不是下人禀报及时,现在会是什么后果?” 碧桃做错事一般低下头,解释道:“是夫人要娘子立即随她出城的,娘子还等了五爷许久,实在赶不及了才走的。” 宋长晏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章夫人是为何?” 碧桃摇摇头道:“夫人还未来得及说。”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宋长晏舒眉,“先进去照看她吧。” 言毕,碧桃如获大赦,快步进了屋。 *** 及至三更天,谭齐才带着人归府。 书房灯亮着,他迈进门,见宋长晏坐在榻上,一手撑额阖目休憩。 主子这段时日的确劳累了。他静立在一旁,想等他睡醒后再禀明。 少顷,榻上的人闭着眼启唇问道:“人找到了吗?” 谭齐低下头,“属下无能。” 宋长晏兀地睁开眼。 谭齐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接着道:“夜路难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章夫人马车的踪迹,最后沿着车痕跟到了悬崖边,在地上发现了这个。” 宋长晏抬眼望去,是一只翡翠手镯。 “从崖口的痕迹上看,章夫人应当是连带着马车一同坠下了悬崖。属下已经派人连夜搜索,只是崖下地势崎岖,不一定能发现踪迹。” 宋长晏神色凝重,“确定是掉下了悬崖?” 谭齐:“是,其余方向我们反复检查过,没有马车行驶过的迹象。追赶章夫人的那批人也全部捉住了,里面没有她的身影。” 宋长晏站起身,抬脚朝外走,“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路过谭齐身侧时,他猛然顿下脚步,拿起他手中的镯子,沉思片刻后道:“这件事不要向别人提起。” “是。” “另外,”宋长晏遂又吩咐道:“刑部那边已经没问题了,重审就在这几日。章泉老谋深算,就算推翻了案子,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你明日去见一趟舅舅,让他安排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六皇子有君主之相,将他捧得越高越好。” 近来朝中屡屡提及立储之事,诸位皇子中,自然是六皇子呼声最高,只因他身后站着的是章家。 当年皇室惧怕荣家权高盖主,今时今日,章泉又何尝不是在步荣氏的后尘。这样的道理,他那位皇帝父亲心里比他更清楚。他前番几次试探皇帝的心意,为的就是提醒他,他在外还有个能抗衡章家的儿子。 *** 恶梦缠身,章盈睡得极不安稳。 睡梦中,她一会儿看到阿娘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快走;一会是卢楼狰狞的追杀。 她遽然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顶部是熟悉的帐帘。 她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见到躺在身侧的人,鼻头一阵发酸。 宋长晏还是昨晚那身衣裳,连被子都没盖,就这么面朝着她侧身睡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做了什么忧心的梦。 章盈想碰一碰他,刚伸出手,就见他眼睫一动,顿时睁开了眼。 宋长晏睡得轻,又时刻留有一分警觉,看清眼前的面容后,目光蓦然柔和。他撑起身,“盈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 章盈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埋进他怀里。她一张嘴,说出的话带有些许哭音,红着眼眶问道:“阿娘呢?她有回来吗?” 宋长晏感受着怀中的温度,温声道:“你放心,章夫人已经被谭齐救下了。” 章盈大喜过望,抬起头问:“真的?那她人呢?” “我怎么会骗你。”宋长晏取出那只玉镯,“这是章夫人交给我,托我转告你不必担心。她留在上京不安全,我已经派人一路护送她去了扬州,你姨母那里。” 章盈仔细看着玉镯,它的确是母亲时常戴的。 “那···那她有说为何要走吗?” 宋长晏垂下眼,“或许,是因为章大人。” 章盈悲愤道:“又是父亲,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但要伤害她,现在连母亲也不肯放过。 宋长晏没说话,沉默须臾,“昨晚那些人谭齐抓回来了,等会儿审问他们,便就知道了。你先休息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脑中乍然回响起卢楼昨晚对她所说的那句话。 “三姑娘,宋长晏绝非善类,他只是在利用你。” 第49章 许是那身官服太过惹眼, 与平日里温润的他差别太大,章盈忽地想起了父亲。他穿上官服之时,也是满脸严肃, 给人一种无以复加的矜贵感。如今想来,那是沉浸权势之后, 目中再无旁物的姿态。 宋长晏他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吗? 章盈心神不安, 不由得唤了一声:“长晏。” 宋长晏闻言顿住, 回过头道:“怎么了?” 眉眼关切,分明还是素日的模样。章盈暗道自己是在游思妄想,迟疑着问他:“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想去扬州见见阿娘。” 宋长晏没有立时回复, 折回到床边坐下, 看着她认真道:“盈盈,现在我在上京的势力远不如章大人,能顺利地送走章夫人已是勉强, 若此时你也离京, 我怕路上会有不测。” 章盈愈发不宁,“我知道一条前往扬州的水路, 是我外祖程家运走的, 我跟着商船一路,不过三五日就能到扬州。” 宋长晏略蹙起眉, 语气硬了几分, “水道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你要我如何放心?” 盈盈长安 第41节 章盈一怔, 少顷过后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宋长晏默然不语, 俄而垂眸黯然道:“我的确是挂虑你的安危,也···也怕你若真的去了扬州,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章盈不料他有这样的念头,不解道:“怎么会呢?待我见了阿娘,在那至多住上一个月就回来。” 既然决定了和他在一起,不管前路会有多少崎岖坎坷,她都不会轻易撇下他。 宋长晏缓缓抬起眼直视她,“昨夜在刑部,当我听到谭齐说你离开后,你知道我脑中想的是什么吗?”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我想总会有这么一日的,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只不过早晚罢了。你答应与我成婚,也只是感激我帮过你,哄我开心是不是?” 他每多说一句,章盈心中的歉疚就多一分,她分辩道:“不是的,我如何会骗你。当时阿娘言语急切,连与我细说的时间都没有,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想的是等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告诉你。” “那既然不是骗我,有什么事我与你一起面对,否则如何相守一生?”宋长晏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样吧,你写封书信,我让人送往扬州。等章夫人抵达,见到信后自然会回复。” 章盈犹豫再三,最终颔首应允。朝中之事已让他劳碌,她确实不应该再给他添乱。 “那我现在就去写信。” 宋长晏道:“不急,我们先审问昨晚抓住的劫匪。” *** 半个时辰左右,谭齐就将人带上。 那名劫匪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了不少罪。想来也是,章府的护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口风严紧,如若不吃点苦头,怎会乖乖招认? 章盈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宋长晏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绪复杂。即便对方罪有应得,她仍会不忍,太过心善不是什么好事。 他由上而下,睨着跪在地上的劫匪,从容道:“说吧,如实交代,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劫匪身上微微发抖,颤不成音道:“是,是相爷的命令。” 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章家的一家之主,章泉。 章盈竭力压下心底的不适,回过头看清了他的脸。这人想来不是经常出没章府,面生得紧,章盈似乎一次也未见过他。她忍不住开口问:“相爷为什么要这样做?夫人又为何要离府?” 劫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道:“夫人知道了上次相爷派人险些伤了三姑娘你的事,便和相爷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带着人出府。相爷担心这事泄露出去,有损府上的名声,才让我们在路上拦住。” 所以母亲带她走,也是因为担心父亲再次伤害她。章盈又问:“那上次又是为何?” 那人依然埋着头答道:“相爷知道你与宋大人有联系,荣氏旧案,他担心宋大人当真查出了什么,或者以你为要挟,故而让我们出手。要么除掉宋大人,要么带你回去。” 宋长晏接着又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五一十答了出来,背后指使无不指向章泉。该说的都说完后,宋长晏让谭齐将人带了下去。 他的话虽然都说得过去,但不知为何,章盈心中却隐约觉得古怪。仿佛一切太过合理后,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宋长晏掠过她的神情,“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章盈抿唇,犹疑一瞬后摇了摇头。 事实就在眼前,她又有什么不信的呢?卢护卫不就两次出现在她面前么,他口口声声说宋长晏是在利用她,未免有些好笑,为了让她回去,父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自初嫁入宋府,他们之间有交集以来,宋长晏待她便是如此,甚至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之中。若是利用,他总该有所索取,而非事事迁就。 况且她现在章府三姑娘的身份几乎没有了,无才无势,除了她这个人以外,当真是没有其余可被利用的了。 晚春的朝晖一日日热了起来,却照不散这一室的寒凉。 是啊,父亲怎么会不怕呢?他怕众人知道,人前高高在上的相爷,背后竟然这般不择手段。 她只觉得疲惫,同时庆幸阿娘已经带着阿瑾去了扬州,不必再牵涉其中。知晓了缘由,她抬头对宋长晏道:“公务繁忙,你赶紧上值去吧。” 宋长晏点头,神情坚定,“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 “好。” 早些结束吧,自从这件案子开始,一切好像都变了。父亲,整个章家,与以前再不一样了。 临行前,宋长晏叮嘱道:“最近外面不安稳,若无必要,你就别出门了,否则真有差池,我如何向章夫人交待。实在闷了,就让谭齐带人跟着你,总之不要独自出去。” 章盈将写给阿娘的信交于他,“我知道了,你在外也要多留心。” 宋长晏接过信笺,出了景明院之后,把信给谭齐,“放进书房。” 谭齐应了一声,“主子,搜寻的人回禀,说暂无进展。崖下有条流势汹涌河,估计章夫人凶多吉少。” 宋长晏沉着脸,“消息保密,千万别让她知道,那些人也尽快处理了。” 他说的那些人,就是带到章盈面前的劫匪,实则全是他安排的自己人。昨夜抓住那些人口风紧,套不出半点话,早就没了命。主子安排这一出,无非是太过在意章盈,怕她起疑心,这才半真半假地编的话。 “是。” “另外,她若要出府,命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有任何动静立即通知我。” 经此一事,宋长晏确有些乱了阵脚,他目前想不出更好的解释能够安抚章盈,只得采用最粗鲁的办法,尽量避免她与外人接触。 谭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仍旧说了一声“是”,遂又道:“只是事成之后,天下尽知,恐怕瞒也瞒不住了。” 只要翻案成功,接下来他便极有可能恢复皇子的身份,乃至登上太子之位,届时整个上京又会谁人不知? 宋长晏默然不语,良久后道:“那时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会知道。” *** 宋长晏说那封信寄出去后,章盈便每日都盼着阿娘的回信,堪比度日如年。 阿娘走的是陆路,脚程要比水路多上三倍,估计来信至少也要半月之后了。 出门就要烦劳谭齐一直跟着,她索性清闲地待在院里。 春末夏始,院里的藤蔓枝叶繁密,细小的花绽于其间,坐在底下乘凉,最惬意不过。 有一日宋长晏傍晚来时,见她在藤下的石桌上趴着睡着了,便边抱着人往屋里去,边吩咐院里的管事,让他在花架下扎一个秋千,省的石桌冷硬,让夫人着凉。 管事嘴上说着赔罪的话,连连应承。 景明院里下人不多,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其中懂得木匠手艺的的确不多。他们这间院子虽然不大,可自从这位夫人住进来后,衣食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哪怕是他随口说的一个秋千,也万万马虎不得。 翌日一早,管事便先问了章盈的意思,确认了她喜欢哪有的款式材质,随后出门寻了家靠得过的木匠,让他尽早上门来做。 午后,木匠便上门。 他身后跟着位人高马大的徒弟,帽檐遮得几乎看不清脸,两条长臂拖着一车的木材,身上还挂着一个装器具的袋子。 主子吩咐过不许生人入内,管事叫了两名得力的小厮接过木材车,对木匠道:“周大匠,真对不住,这只能您一人进去,这位徒弟还请在外等候。” 周大匠以为这大户人家不喜人多嘴杂,解释道:“这位徒弟是我新收的,话少踏实,不会扰了贵人清净的。” 岂止是话少,简直就是不会说话。 管事道:“正因是新人,所以才进去不得。不瞒您说,若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这回活我们都不会劳烦您。” 景明院给工钱向来阔绰,周大匠可不敢得罪了这个大顾客,连忙道:“是,想当初这座院子还是我师父亲手建造的,那图纸都还压在我书桌底。” 他回身对徒弟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大门关上后,哑奴滞留少时,随即快步跑回了木匠铺。 上次被追杀时他侥幸逃脱,但后背却狠狠挨了一刀,伤口还未痊愈,因此他动作略为不自然,别别扭扭地显得有些滑稽。 他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景明院的图纸。 第50章 自险些被劫持那日过后, 景明院的人手就足足多了一倍,各处都有人值守,莫不是说刺客, 就连鸟雀也难飞进一只。 章盈心里明白宋长晏是好意,可这如同监视犯人一般的保护, 也着实令她不自在。 晨时管事照例送来了胭脂铺的账簿, 他话不多, 送到后便一躬身就要离开。 章盈适时叫住他,“杨管事留步。” 杨管事恭敬道:“盈娘子有何吩咐?” 章盈斟酌片刻,开口道:“既然外面都有人守着, 这院子里的人就撤了吧。”她半是玩笑道:“碧桃年纪小, 脸皮薄, 有时夜里进进出出总不太方便。” 杨管事对她的话一向是有求必应,这回却面露难色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五爷特意吩咐的, 需得确保您的周全, 否则当真再有什么错漏,小的可担待不起。” “这样吧, 五爷来时我会与他解释, 你尽管安排下去便是。” 杨管事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坚持, 将守在她院子里的人统统撤了下去, 安插在了院外。 这几日天气热了不少,夜间章盈与碧桃时常坐在院里乘凉, 主仆二人百无聊赖地消遣时光。 星月交辉, 碧桃仰头观望满头繁星,满心欢喜地对章盈道:“娘子你看, 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夜色,只是她见娘子成日闷闷不乐,有时一出神便是半日,一声不吭的,她有意找话与她闲聊。 章盈抬头遥瞻,脸上不见几分喜色,半晌后喃喃道:“月明千里,不知扬州是否也有这样的月亮。” 碧桃知晓她在挂心夫人,宽慰道:“娘子放心,有五爷在,夫人一定会顺利到扬州的。现在是二十五,再过十日就是端阳,到时候指不定您都收到回信了。” 章盈缓缓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 “是不是憋在府里太久没出去了?不如明日我们出去走走?” “再说吧。”出门也有人跟着,劳师动众的,不如不出去,“也不早了,回屋歇息吧。” 她信步往寝屋走,进门前,听到幽静的四周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气音。她警惕地循着方向望去,在屋檐廊角,有人站在柱子旁边,双唇微微张开,期盼似的看着自己。 陡然出现这么个人,碧桃当即吓得轻呼出声,慌忙地欲要叫人前来。 章盈挡住她,“别叫。” 借着梁上挂着的灯笼,她看清了那人的脸,诧异地试探道:“哑奴?” 话音落下,对方身形一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容端正清俊,正是那日匆匆一面的哑奴。他抿唇露出一个笑,目光仿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澈。 景明院戒备森严,他乍然现身,决计不是走的正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照理说章盈应当怀疑他的意图,可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诚恳,她卸去几分戒备,问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哑奴重重地点了点头。 思及上次在铺子外的相遇,章盈猜测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 哑奴依旧点头。 这下轮到章盈犯了难,她不懂哑语,也无从推想哑奴的心思,实在不知如何与他交语。她只有臆断:“是三爷的事?” 毕竟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在宋允默身上。 盈盈长安 第42节 哑奴不做回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示意章盈,他想说的话都在里面。 章盈想到之前在宋府时哑奴就曾开始识字,没想到竟是这种用处。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接过这些大小不一、褶皱不平的纸,看起了最上面那张所写的字。哑奴识字伊始,字迹属实不堪入目,她费力地看了许久,才依稀辨别出几个字:“五,不信。” 她蓦地抬头,“你是指五爷?” 哑奴坚明地颔首。 章盈沉默片时,犹豫不定地对他道:“那‘不信’是什么意思?” 看到这两个字,她脑中自然有联想。只不过那念头太过荒谬,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瞩望着哑奴,企图能从他神态中得到不一样的意思。 然而哑奴只是闭口无言地看着她,面容未曾有丝毫变动。 章盈继而道:“是不是‘不能相信’?” 哑奴徐徐点头。 一丝莫名异样的情绪自心底窜起,糅合这些时日的烦闷,缠绕在她心间。 不等她说话,一旁的碧桃不悦道:“你说不信便不能信吗?你又有何依据?莫不是有意来离间五爷和娘子的!” 哑奴神情一滞,指着章盈手中的纸,让她继续看。 章盈止住碧桃,翻过第一张。新的一页纸上,画了一个树枝状的图案,后面跟着“不三”两个字。若是字,章盈尚能通晓一二,这个图她实在没有思绪。 哑奴见她不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仿若是心有灵犀,章盈领会他的意思,“是簪子?” 哑奴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章盈一点点琢磨揣度,八九不离十地明白了哑奴想要表达的话。 “簪子不是三爷的。” “五爷有意陷害三爷。” ··· 最后一张纸,“五爷一直在骗你。” 他几乎将她在宋府见到的事从另一面描述了一次,在哑奴的描绘中,宋长晏再不是那个温厚的五爷,全然成了相反的模样。 章盈平静地看完,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除去她说话时唇角几不可察的颤抖,“哑奴,我很感激你来告诉我这些,但我想知道,你所说的一切,可有什么依据?” 哑奴拓落地垂下眼,略微摇了摇头。 碧桃低声嗤道:“哼,既没有证据,便是张口就来的胡话了。” 哑奴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人,就算娘子对他有恩,他也未必可信任。相较于尽心顾惜娘子的五爷,她自然不把他的话当真。 哑奴又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眼熟的香囊。 章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绣纹,诧异道:“是郑嬷嬷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个香囊是当初郑嬷嬷生辰时,自己亲手做来送给她的,她绝不会认错。可郑嬷嬷不是随阿娘去了扬州吗? 哑奴朝院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发现后,转身走在前面,回首示意章盈跟着他来。 碧桃仍是不放心,“娘子,咱们真要跟上去吗?会不会有诈?” 章盈不以为然,“若他真要害我,早就动手了。” 说完迈脚跟上去,穿过幽暗的庭院,到了一丛浓密的花簇前。哑奴走到花丛后,小心翼翼地拿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眼前的景象。 章盈脑中轰然一声,浑身僵滞在原地,一时只觉置身于梦境一般。 “郑嬷嬷···” 她猝然清醒,屈身跪在地上,端量着睡在杂草上的郑嬷嬷。她脸上有几处淤青,血气浅淡,是重伤昏迷的样子。 章盈唤了几声,不见郑嬷嬷有何反应,转头问哑奴:“她怎么了?” 哑奴看着她发红的双眼,心里也堵得难过,给了她一张纸做解释。 “那天晚上我跟着你们,在山崖下找到了她。已经看过大夫了,她不会死,再过几日就会醒来。” 章盈半猜半问,看到最后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除了她,你还发现了别人吗?” 当时车上还有阿娘和阿瑾,如果郑嬷嬷是在山崖下,那么她们又会如何呢? 哑奴摇了摇头。他不便久留,给了她一个地址后,就将郑嬷嬷被在背上,再用绳子缠了好几圈,对章盈比了一个手势,“我要走了。” 受伤之人不宜挪动,但为了让章盈相信,他才不得不带着郑嬷嬷一起来。 章盈从巨大的痛楚中清醒,扯下身上值钱的首饰,塞到哑奴手中,“哑奴,你用这些买最好的药材,帮我好好照顾郑嬷嬷,我过几日来找你们。” 哑奴没有推辞,收好东西后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走到一面不起眼的墙边,握住一根绳子慢慢往上爬,谨慎地翻了出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后,章盈抽去了力一般跌坐在腿上,茫然无措地看着森然的景明院。此刻,它如牢笼一般禁锢着她。 碧桃伸手去扶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泣不成声道:“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章盈闭了闭眼,撑着她的手慢慢起身。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虚幻一场,碧桃尚未回过神,紧巴道:“娘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五爷···他或许有什么苦衷?” 章盈没有回答,反是问她:“碧桃,我是不是很傻?” 碧桃面露不忍,“娘子,你别难过,不然我们还是亲口问问五爷吧?” 章盈摇摇头,“碧桃,哑奴之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碧桃含泪应下,“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装作若无其事就好。” 章盈一步一步走回寝屋,和衣倒在床上。 她眼前浮现出于宋长晏相处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的一言一行历历可辨,实在让人分不出真情或是虚伪。 如果哑奴说的都是真的,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第51章 章盈几乎是一夜未眠, 直到拂晓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纵使入睡,梦中她也极不安稳,眉头紧蹙, 唇齿间不时泄出一两声梦呓。俄而,她攥紧了被角, 倏然惊醒睁开了眼。 视线汇集到一处, 聚在一张俊朗眷注的脸上。 宋长晏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语气温柔道:“做噩梦了?流这么多汗?” 章盈像是还未睡醒一般,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直至微凉的手背碰到脸颊, 才骤然清明。她不露痕迹地偏了偏头, 坐起身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收回手, 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外衣,“怎么睡觉连衣裳都没换?难怪睡得不好了。” 章盈不是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知晓他心思细腻, 更是不敢看他。纤长的眼睫垂下, 盯着被面道:“昨天管事送来了账簿,连着堆了好些日子, 夜里就多看了会儿, 睡得晚了。” 生怕他继续追问下去,她又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宋长晏道:“这两日荣家的案子就要开审, 恐怕都抽不出时间, 我过来看一看你,待会儿就要去刑部了。” “哦。”已到了开审的时候了,章盈闻言接着问他:“已经有结论了吗?” 宋长晏含笑随口道:“这件案子其实是徐侯爷主理的, 我不过是帮着处理一些杂事,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话音一顿, 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片刻后道:“盈盈,你是不是在担心章大人?” 章盈摇了摇头,“父亲这么在意这桩案子,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究竟有没有错判。” 宋长晏似是叹了一口气,“世上的冤假错案数不可数,人非圣贤,章大人一时错漏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的意思便是父亲当真错判了。 他复又出言解慰:“不过你放心,章大人也绝非刻意错断,就算案件推翻,他应当不会受罚的。” “嗯。”章盈对这位父亲早已失望至极,他若真是罪有应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但是阿娘和阿瑾不一样,她回想起郑嬷嬷苍白的脸,尽力压下酸涩的思绪问:“长晏,已经过了快十日了,你有阿娘她们的消息么?她们可是已经到了扬州?” 宋长晏神情一如往常,自若地回道:“今早收到了消息,章夫人已经过了越阳,因为衢州近来匪患猖獗,所以只能绕路往南,恐怕要延迟几日到扬州了。” 从他的言辞神态中,章盈找不出一丝破绽,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低声道:“只要平安,晚几日也无妨。” 宋长晏又陪她说了会话,见她兴味索然,稍为歉疚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我答应你,最迟过了端阳,你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朝晖投射入室,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影,面容柔和专注。 章盈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或许真如碧桃说的那样,他是有苦衷的,骗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呢? “好。”她轻声答道,唇边不经意地扬起一抹笑。 宋长晏神色舒缓,起身打算离开。 “长晏。”章盈出言叫住他,绞着手指迟疑地问:“你与刑部的人相熟吗?” 宋长晏忖度片时道:“谈不上很熟,算是有几分交情。” “那,那可以让我去一趟大牢吗?我想去见见宋允默。” 言罢,她几乎快要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 宋长晏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让人不得捕捉一二。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他被判流放黔州,已经离开了上京。” 末了,他又问:“怎么突然想见他?” 章盈将打好的腹稿应付道:“昨晚突然梦到了除夕那夜发生的事,我有些话想当面问问他。”她低头气馁道:“既然他不在上京,那就算了吧。” 头顶静默半晌,才传来宋长晏平和的话音:“那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出了门,宋长晏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去了前厅,召来了管事。 杨管事虽然四十出头的年纪,可面对这位年轻的主子,愣是生出些许刀悬于颈的寒意,生怕自己做事有所纰漏,惹得他不悦。他小心敬慎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宋长晏照旧问了他几句章盈的近况,听他一一答述过后,才沉声问:“夫人最近有没有见过外人?” 杨管事飞快地思索,继而笃定道:“并无。小的按您的意思,这些天加强了府中的守卫,更不敢让生人入内。夫人一直待在院里,也不曾出门,应当没见过旁人。” 宋长晏沉吟少时,按了按眉心道:“再多加些人手,昼夜不分地把守。” “是。”杨管事应承,随后问:“那如果夫人要出去,小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盈盈长安 第43节 宋长晏刚要开口,忽而想到章盈怏怏不乐的脸,最后道:“多派些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是。” *** 两日后,碧桃一大早便去寻了杨管事,说娘子今日想出去一趟。 杨管事自是不敢怠慢,挑选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伪装成小厮随行。 接连数日不曾出门,街上的场景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往更热闹一些。 章盈好奇地问管事:“这是怎么了?” 杨管事道:“盈娘子还不知道,今日城中各大酒楼吃饭都有优价,所以大家赶着出门抢实惠去了。” 章盈又问:“也不是什么节气,怎么会优价?” 恰巧一位路人经过,听到顺口道:“据说是大东家华掌柜的生辰,不愧是上京首富,出手如此阔绰!若不是很多人去听审了,兴许人还要多些。” 说完他急匆匆地往前走,随大流往酒楼走去。 章盈心中一动,“今日荣家的案子开审?” 杨管事回复:“是,娘子可也想去听审?” “不必了。” 章盈先是去了趟胭脂铺,询问了一番生意后,又带着人前往东街集市,说想去逛逛花市。 集市上摩肩擦踵,稍不留意便分不清方向,更别提跟紧人了。章盈在碧桃耳边低声道:“碧桃,你放慢步子,下一个路口往右转,引开跟着的人,我去见郑嬷嬷。” 碧桃重重地点点头,“娘子,你一定小心。” 章盈“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前挤进人群。 她今日刻意让碧桃穿了身明艳的衣裳,自己则略衣着素雅,混迹人丛中极不显眼。兜兜转转过几条街,转过一个巷口后,她迅速转身进了一道门,再反手合上。屋里漆黑一片,她背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停顿一阵后,再匆促离去。 胸腔遽动,她气息急喘,猝尔听见里屋传来声响,明黄的烛光缓缓靠近。 她看清掌灯人,“哑奴!” 哑奴双眼瞪大,脸上的戒备换做欣喜,咧开嘴笑了笑。 章盈走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郑嬷嬷呢?她醒了吗?” 哑奴点了点头,指了指里面。 章盈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你带我去见见她吧。” 她跟着哑奴走到里屋,浓郁的药草味弥漫鼻间。 狭小阴暗的屋子里,郑嬷嬷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床破旧的被子。章盈眼眶一红,唤道:“嬷嬷!” 郑嬷嬷虚弱地半睁开眼,认出来人之后,顿时有了几分精神,手撑着床板坐起身。许是用力太急,她咳嗽不已,“咳咳,娘子,咳,你真的来了!” 她醒来时,救她的这个小哑巴又比又写地告诉她娘子要来时,她是有些不信的。这个哑奴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消息告诉娘子? 章盈坐到床边端量着她,双眸满是泪水,“你怎么样?伤要不要紧?” 郑嬷嬷勉强笑道:“不打紧,我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章盈一颗颗泪流了下来,“嬷嬷,阿娘呢?你们不是在一辆车上吗?” 郑嬷嬷先是一怔,然后眼神暗淡下来,蜡白的脸上挂了两行泪,“怪,怪我没用,没有护住夫人。” 章盈脑中轰鸣,睖睁双眼看着郑嬷嬷,“阿娘,她怎么了?” 郑嬷嬷边抹眼泪边道:“那晚老爷派来的人穷追不已,天黑路滑,马夫没看清路,一头滑下了悬崖···我醒来就已经在这儿了,听哑奴说,夫人,夫人他们应当是被河水冲走了。” 章盈痛苦地呜咽一声,埋进了郑嬷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郑嬷嬷早已哭过太多次,抑制下悲恸,劝解她道:“娘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上京,去扬州恳请程老爷出手,帮忙寻找夫人的踪迹。老天有眼,一定会让她们平安无事的。” 章盈竭力止住泪,婆娑地问她:“嬷嬷,阿娘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郑嬷嬷道:“夫人偶然知道了老爷对你做的事,很是愤怒,再加上宋五郎的身份,担心您留在上京会有危险,便想带着您一起离开。” “宋长晏?”章盈眼尾挂着一滴泪,将落未落,“他是什么身份?” ··· “铛铛铛!” 屋外响起了锣鼓声,像是敲碎清梦的警钟。 章盈倏尔向外看去,隐约听见有人吆喝道:“荣家洗清冤屈了!” 她脸上冰凉一片,抬头一碰,指尖沾满了泪。原以为哭了那么久,泪早就干了,没想到不自觉间还是流了这么多。 她豁然顿悟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情之所起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52章 川流不息的长街上, 杨管事擦了把头上的汗,脸色焦灼地问碰面的护卫:“找着了吗?” 护卫摇了摇头,“人太多了, 没见到夫人的身影。” 杨管事顿觉脑中嗡鸣,脊背一阵发寒, “快些回府多叫些人来, 帮着一起找。” 主子平时虽算得上随和,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怎会看不出那温煦的皮相下,是何等凉薄威严。这才第一次出门, 他们就将夫人跟掉了, 若她真出了个好歹, 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护卫也晓得其中利害,立刻往景明院方向去。甫一转身,一抹打眼的紫色便出现在视野, 他对杨管事道:“那可是碧桃姑娘?” 杨管事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露出几分惊喜,“是, 快过去看看!” 两人挤过人堆, 绕到那女子面前,照面一看, 可不正是碧桃。只是她孤身一人, 并未与夫人一路,杨管事急道:“碧桃姑娘, 盈娘子她人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碧桃亦是慌张道:“不是你们看着娘子的吗?人太多了, 我与娘子走散,正想着来找杨管事你呢。” 杨管事心又凉了半截, “那你与盈娘子是在何处走散的?她可有说要去哪儿?” 碧桃道:“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娘子说她想吃云片糕,我刚要去买,一转身就看不见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杨管事慌神,无奈之下也只得朝碧桃所说的地点去,几人在街上来回走了几次,始终没找到人。 无头苍蝇一般地找了一会儿后,杨管事一咬牙,吩咐护卫:“你快去向主子禀报。” 碧桃心下一紧,“五爷不是在忙荣家的案子吗?会不会给他添乱?” 杨管事苦着脸道:“哪里能顾及那么多,若盈娘子当真有何差池,那主子才要怪罪了。” 碧桃想起娘子嘱托过尽量不要惊动五爷,出言劝阻道:“光天化日的,哪有那么容易出事,我们再找找,没准就找到了。” 正说着,她余光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娘子!” 街对面,章盈拎着一袋东西,茫然地环顾左右,闻声回过头来,冲她点了点头。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碧桃对杨管事道:“我说没事吧,娘子这不好好的。” 杨管事长吁一口气,连声道是。 等他们走到自己身前,章盈听碧桃说管事护卫找得辛苦,语气愧疚道:“是我不好,我想着近来五爷辛苦,这附近有家糕点做得不错,就想去买点给他尝尝,麻烦你们了。” 杨管事忙道:“盈娘子言重了,谈不上麻烦。” 章盈道:“今日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吧。” 杨管事求之不得,再不敢掉以轻心,跬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回府。 碧桃与章盈同行,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霎眼之间,她瞥见她自若的一双眼,淡漠惘然地看着前方。 *** 回府之后,章盈随意吃了几口午膳,便回屋歇息了。 她面朝内侧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从她细微起伏的身躯上,碧桃知道,她并没有睡。 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来,她既不伶俐,也不聪慧,连娘子哭了都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眼见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娘子最终也平复,真的睡着了。 暮色苍茫时,章盈猛然惊醒。 床尾摆着一盆盛开的蔷薇,是上月宋长晏特意送来的,说是开花之后极为养眼。此刻赤红的花瓣紧簇,与她梦中的场景相应——阿娘倒在山崖下,血泊之中了无生息。 恍然间,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惊呼出声,蜷缩起身子痛苦悲咽。 碧桃自外间匆匆进来,轻抚着她的肩头,“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她:“碧桃,阿娘人那么好,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碧桃怔愣一瞬,卒然猜测到了她见到郑嬷嬷后的事,继而红着眼回道:“一定会没事的。” 章盈望着阴暗的窗外,“天黑了。” 他是不是也快来了。 随即,她又自嘲道,今日是他将要翻身的好日子,怎么会愿意见到她。 *** 宋长晏来景明院时,已是戌时。 谭齐架着将他放到床上,开口道:“今晚上徐侯爷宴请,席上五爷多喝了几杯,现下有些醉了。” 原本他是想送宋长晏回宋府或是别处的,可他那时尚有几分清醒,不容分说地要来这儿。其实案子一结束他本就想来,但招架不住侯爷等人盛情相邀,这才耽误了时辰。 章盈吩咐碧桃去煮醒酒汤,而后对谭齐道:“那今晚五爷就歇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他,你下去休息吧。” 谭齐有些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主子中药那次他已经在此留宿过,也就没多说什么。 他走后,章盈站在床边,凝眸不转地盯着床上的人。他面容清逸绝俗,眉目如墨,像是画里走出的一般。 只是在这张脸上,她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跃然心间的悸动。他确像是一幅画,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于纸下,展露在她眼前的,尽是算计与欺骗。 她耳边响起一句句郑嬷嬷所说的话: “宋长晏他是荣氏太子妃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盈盈长安 第44节 “从一开始他接近娘子就是为了对付章家,好替荣家翻案报仇。此等心机,怪老奴没长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娘子一定要早些离开他,离开上京,否则为了权势,他定然还会利用您。” ··· 宋长晏,这样百般谋虑,“你到底累不累?” 浅睡中的人缓缓睁开眼,双眸迷离惝恍地回望自己,俨然一副大醉的神态。 章盈坐到床边,温声问:“怎么样?今日累不累?” 宋长晏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盈盈,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章盈掌心贴在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传到她手上。她唇边露出笑意,“你忙碌了这么久,自然会有这一日的。” 宋长晏含糊不清地呢喃:“我真的很开心,很快,很快我就可以···” 就可以娶她了。 他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眼皮一点点垂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章盈唤了他几声,见他都没反应后,冷着脸抽回了手。 起身之时,她视线又掠过了那盆绽放的蔷薇。她神情一动,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那支花簪不是宋允默的,这一切便都是宋长晏的手笔,他连花簪的事都知道,那···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右臂上。 除夕那晚,从那人手中逃脱时,她那一下伤及他的血肉,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 思绪流转,她宛若回到了新婚当夜,当时的惊惶与恐惧笼罩着她。或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仍抱有一丝希冀,自己曾救过他一次,他就是再恨,总不至于卑劣至此。 她坐回他身旁,迟疑片刻,白净纤细的手指扣在他腰带上。 一声轻响过后,腰封散开,齐整的衣衫一层层褪去。率先入眼的是他胸口那道剑伤,是他当初为自己挡下的。 她移开视线,拉开了月白色的里衣。 宋长晏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伤痕,腰腹间的几处想来都是出征时留下的,多为细长的刀伤,因此手臂上那个迥别的疤,看上去异常刺眼。 章盈心里却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沉默地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 原来在权势面前,即便是相对的仇人,竟也会如此类似。宋长晏与父亲毫无区别,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早在他们还未相见时,就一步步设下了陷阱。 他像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伪装得天衣无缝,等着自己放下戒备钻入他的圈套。 章盈想,他一定很享受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吧,看着自己孑然无依,然后傻乎乎地向施害者求救。 她忽而觉得,若是宋长晏恢复了皇子的身份,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毕竟,论心机城府,恐怕连父亲也望尘莫及。 不过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尽办法离开上京。 第53章 宋长晏醒来时, 宿醉后的眩晕感令他有些不适。 他按了按眉心,忽而睁开了眼,神色清明。 “你醒了。” 轻软的嗓音伴着幽香萦绕, 他转过视线,一张嫣然含笑的脸映入眼帘。 章盈端过床头的碗, 眉眼婉和地看着他, “头还疼不疼?喝点醒酒汤吧, 这是阿娘从前教我做的,喝了会好受些。” 宋长晏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 “昨夜这么晚还来你这, 是不是累着你了?” 章盈摇了摇头, “不累。” 她将醒酒汤递到他面前,“今日不用上值吗?” 宋长晏接过,“今日休沐。” 章盈欣然一笑, “忙了这么久, 总算能歇一歇了。” “倒也谈不上累。”宋长晏不甚在意道,随即问她:“案子的结果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 昨日我出去了一趟, 听到街上有人说。”章盈颔首,末了还是抿着唇问:“那, 父亲怎样了?” 宋长晏道:“已经查清楚了, 当年是有人故意做伪证,章大人也是受人蒙蔽, 并未受到牵连。” 章盈有些惋惜道:“可惜荣家的人都不在了。” “沉冤得雪, 足以慰藉他们九泉之灵。”说完,宋长晏仰头一口饮下醒酒汤, 掀开被子下床,“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乘船游湖,不如我们一起去?” “我和你?”章盈犹疑不决,“会不会被旁人看到?” 宋长晏不以为意,盯着她的脸颊道:“被人看到又如何,你我既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语气一如以往诚挚,章盈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显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赧,“那,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言毕,她转身往外走,反手带上了门。 宋长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色微变。 门外,章盈脸上的笑再也伪装不下去,边走边平复怔营的心绪。 论及虚情假意,她实在连宋长晏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那些缱绻深情的话语,他说得毫无破绽,倘若自己还蒙在鼓里,恐怕也会被触动。 只不过她不明白的是,既然荣家的案子已经平反了,她应当再无利用价值了,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待自己? 旋即,她好似又有些想明白了。 父亲此番安然度过,不是宋长晏想要的结果,而他手上多一个乖顺的章家人,自然会有用处。 她愈发觉得疲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又谈何容易?她只得先虚与委蛇,再慢慢寻找机会。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不知不觉间,她竟也学会了伪饰哄弄。 *** 五月初的天尚残有几许凉爽,湖边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游人,其中不乏城中的显贵。 章盈心思全然不在赏景上面,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宋长晏的名字。那人的声音耳熟,她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贺知意。 他还是那副意气飞扬的少年郎模样,大步走到二人跟前,语调带有些许敬意:“将军,盈娘子。” 对宋长晏的那份尊敬,他连带着匀给了章盈少许。 章盈回之以礼,宋长晏则笑着道:“私下里叫我的名字便是,不必那么拘束。” 贺知意挠了挠头,“这声将军在西疆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宋长晏无奈地笑了笑,又听他继续道:“朝中有一事我想与您商量。” 章盈见他们有正事谈论,便开口对宋长晏说去湖边的亭子那等他。 直到离他们远了,碧桃才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说贺将军知不知道?他若是不知情,或许咱们可以请他帮忙。” 章盈不由得回想起贺知意对宋长晏的赞许之言,字字恳切,不像是假的。贺知意曾在章府私塾读过几年书,以她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城府深沉的人。可如若是真的,凭他对宋长晏的忠心,他还会真心实意帮助自己么?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们都信不过他。” 碧桃失落地垂下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盈娘子。” 俄而亭子里多了一人,章盈回首,略为讶异道:“徐世子?” 徐翎立在几步外,神情黯然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章盈道:“许久未见,不知徐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徐翎听她一开口问得便是祖母,心中不免酸涩,“多谢盈娘子挂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章盈说完,默然无言。她心里装着逃离的事,属实分不出精力应对徐翎了。 徐翎顿了少顷,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必躲我的。” “我···”话到嘴边,章盈还是未能说出口。 徐翎接着道:“我明白,有些事不可强求,你对我无意,我不会再纠缠。只是,”他话音一转,“那人为何要是宋长晏?” 那个如此狠绝虚伪,又野心勃勃的人。 “你知不知道他绝非你看到那样,过几日端阳宫中夜宴之时,恐怕他就会摇身一变···” 章盈眼尾瞥见那道挺拓的身影越来越近,出声打断他:“徐世子。” 她一改温和的口气,“既然你知晓我的心意,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 她话音不大,却足够亭外的人听到,“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徐世子还是请回吧。” 徐翎一怔,陡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亲昵的“盈盈”。 他猝尔回头,便看见宋长晏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徐家与他现下还有盟约,他虽心生不满,却也不能耐他如何。对他的挑衅,他不予理会,回过身对章盈道:“来日盈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徐府找我。” 不待章盈回话,宋长晏便道:“这便不劳烦徐世子了,徐侯爷辛劳,徐世子若有闲心,不如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徐翎冷哼一声:“权势并非徐某所求,宋大人勿以己度人。” 宋长晏脸上仍带有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尽然:“徐世子此言非也,若不求权势,这世子之位恐怕早推贤让能,你说是不是?” 徐翎紧抿唇,一时说不出辩驳的话,愤然拂袖离去。 章盈默默听完这场唇枪舌战,若无其事地对宋长晏道:“徐世子只是顾念旧情,没有别的意思。贺将军呢?他适才找你做什么?” “端阳宫中有夜宴,他来问我当晚的值守安排。” 章盈水润的杏眸望着他,“那日你也要去么?” “嗯。”宋长晏应道,反问她:“你想不想进宫探望贵妃娘娘,我带你去?” 章盈忖量少时,回绝道:“阿姐一定会劝我回章府,我不愿见她。” “好。” 宋长晏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吧,去湖上看看。” 章盈手心微微发汗,紧绷一瞬,而后五指舒展开来,回握住他。 盈盈长安 第45节 端阳,很快了。 第54章 宋长晏几乎日日都来景明院, 两人相处一如从前,甚至相较以往更为亲近。 章盈表面上曲意逢迎,心下却是一片荒凉。 她有时会觉得这是报应不爽, 父亲当初为了地位谋陷荣家,父债子偿, 现在自己便要偿还他欠下的债, 日日承受宋长晏给予的痛楚。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可以选择, 她再也不愿出生在权贵之家。 心里牵挂着阿娘和郑嬷嬷,在应对宋长晏之时,章盈便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她几乎要伪装不下去时, 端阳终于到了。 即便是这样正统的日子, 宋长晏还是一大早先来了景明院, 陪着章盈吃完筒粽后,起身打算离去,“待会儿我要和父亲一同入宫, 要入夜后才能出宫, 今晚就不来了。” 章盈夷然自若地说了一声“好”。 “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管事,让人做。” 宋长晏又叮咛了几句, 才带着谭齐出门。 待他走后,章盈写下一个地址交给碧桃,“碧桃, 你去告诉哑奴, 城外五里外有一间客栈,让他带着郑嬷嬷去那儿等着, 天黑后我们就出城找他们。顺便再麻烦他雇佣一辆马车, 让车夫停在城门口,晚上咱们就离京。” “好。” 章盈嘱咐道:“今日街上定然会有很多人, 你趁乱去,别让人发现。” 碧桃坚定地应道:“娘子放心,这些天我照您的吩咐,每早都出去一趟,他们不会多心的。” 许是为了安抚章盈,自荣家的案子结束后,宋长晏便没有过多限制她们出门,也减少了府上的守卫。碧桃单独出去时,去的正是哑奴所在的那条街买糕点,除了第一次管事不放心随行以外,后面都没人跟着。 她揣着一包银子,按章盈所说的去哑奴的住所。 天擦黑后,城中热闹不减,河中有龙舟船灯。章盈换了身衣裳,便带着碧桃准备出门逛逛。 她要出去,杨管事自是要陪同的,连带叫着一个小厮护送。 悠闲的逛完一条街,杨管事与小厮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全是章盈兴起时买的。 河边有船夫撑船夜游,一叶扁舟,仅容两三人。花上几钱银子便能纵览上京的夜景。 只是乘船的人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一艘空船。 章盈为难道:“杨管事,不如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们,总归半个时辰左右就回来了。” 眼前没有多余的船,杨管事当然不敢僭越,说出与她同船的话,迫不得已应下,“那盈娘子小心些。” 他继而又对船夫切嘱,务必要确保主子平安归来。 船夫一拍胸脯,“我在上京摆渡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您放一百个心。” 章盈与碧桃相互搀着上了船,坐稳身子后船身便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上京的确繁华,夜景不输白日。章盈看着岸边的场景走马观花般掠过,一时恍然,她想起那次宋长晏带着她出宫,当晚所见的景物是否与眼前相同呢? 他毫不犹豫为自己挡那一剑时,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呢? 船身驶过桥洞,明暗交错之间,她将所有杂念抛却脑后,脸上的闲逸敛去,抬头对船夫道:“这位大哥,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 船夫手里的木浆一顿,摇头道:“不行,方才答应了你家的管事,我得将你送回原处才行。” 章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他重复说了一遍:“麻烦在前面靠岸停下。我想上岸买点东西,买完就直接走回去,不再乘船了。”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船夫看了看泛着寒光的银子,踌躇地问她:“您真不坐了?” 章盈微微颔首,“嗯。” 船夫接过银子塞进怀里,偏转方向,将船划到河堤旁。 下船后,章盈与碧桃逆着人群,一路小跑着朝城门去。 一辆马车果真在那儿等着,确认那就是哑奴雇用的后,她们上车便往城外走。 只是到了城门口,原本松散的值守忽然变得严戒,城门守卫拦住马车,要仔细检查过才放行。 万般无奈下,章盈只得下了马车,忖度应付的措辞。 “大晚上的,出城做什么?” “我···” 才说出一个字,清朗的一声响起:“盈娘子?” 章盈蓦地紧绷,循声望去,从城楼缓缓下来的人,竟是徐翎。今晚宫中夜宴,他身为侯府世子,怎么会在这儿? 守卫见他来十分恭敬:“徐世子。” “嗯。”徐翎一挥手,“你下去吧。” “是。” 徐翎一身官服,显然在此是公干,章盈略为诧异道:“徐世子今日没有进宫赴宴吗?” 徐翎讪笑道:“宋大人担忧今夜城中百姓安危,于是向圣上进言,特意让我来此城防。” 章盈噤声,说到底,宋长晏还是因为她才不满徐翎,她逃不了干系。可眼下情况紧急,她顾不得其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徐世子劳累,我今晚想出城去扬州找我阿娘,还希望世子能通融放行。” 徐翎神情一变,“你要离开上京?” 若无意外,今夜宋长晏应当在宫里,她独自一人离京,难道是? 他正色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宋长晏的身份了?” 章盈抿唇不语。 徐翎慌乱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家父再三叮嘱,不许我对任何人提及,否则可能会让徐家犯险,我才···那天,那天我是打算给你说的。” 章盈道:“我知道,多谢世子好意。” 她看了眼城外,“那世子可否···” 徐翎惊悟,心底生出几分欣喜,“当然,今晚圣上或许就要恢复宋长晏的身份,他不会这么快出宫的,你尽快走。” 章盈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随后道:“为避免牵连世子,还希望世子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否则以宋长晏的心性,还不知会怎么对付他。 徐翎不置可否,而是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外不易,途中一切保重。” 话落,他命令守卫放行,侧身站在一旁,看着她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章盈伸出车窗,远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挥了挥手,便看见对方也冲自己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眼眶一阵酸涩,忽而想起了徐老夫人的一句叹息,“你们俩,终究是有缘无分。” *** 几里路要不了多长时间,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章盈让碧桃守在车里,自己进了客栈询问哑奴的踪迹。 客栈中寂若无人,只一个店小二撑着脑袋在柜前打瞌睡,听到声响,强作精神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住店?” 章盈道:“请问今日是不是有一位公子前来投宿,他大概这么高,长相端正,不会说话。” 店小二看她比划的手势,顿时一副豁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一位,就住在二楼。” 章盈舒颜一笑,“那能不能带我去他的房间,我与他是一路的。” 店小二爽快道:“那当然,娘子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屋前,店小二指着里面道:“就是这间了。” 说完,他便下楼去了,留章盈一人在此。 里面光线微暗,章盈拍了拍门,门扉隙开一条缝。她推开门迈进屋,“哑奴。” 四周静得可怕,连着唤了几声,都无人回应。她莫名地不安起来,今晚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她才猛然想起哑奴不会说话,怎么可能应答。 里间有光线,她抬脚往里走,见地上有一道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放下心道:“马车已经在楼下了,我们赶快走吧。” 她视线沿着影子往上,还没看清他的脸时,屋里遽然响起突兀的话音。 “你要去哪儿?” 章盈瞳孔骤然紧缩,浑身僵滞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端坐在床边的人。 宋长晏身上还是晨时出门那套衣衫,儒雅矜贵,但绝不适合穿着入宫。 章盈了然,他根本就没有进宫,一切不过都在陪着她演戏,在此守株待兔。 宋长晏站起身,徐步向她走近,“是途中延误,还是徐世子没有轻易放你出城?你来的比我想的晚了半个时辰。” 第55章 他一字一句犹如惊雷破空, 让人遍体生寒。 章盈再也无法克制,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往外跑,等她张皇失措地跑到门口后, 屋门早已合上了。她拼命地推动门扉,开门无果后, 紧紧攥住了门栓, 开口时话音冷漠:“哑奴和郑嬷嬷呢?” 纵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可此时看着她单薄抗拒的背影,宋长晏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从容应对。章盈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不复存在,甚至可能已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 这个念头自他知晓她见过哑奴后便在心底扎根, 日复一日发芽疯长。 当初他历经万难, 才得以叫她放下防备, 如今那个哑奴她又了解多少,能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反是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章盈怅惘地垂下了手,回过头直视他, 目光决然, “难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吗,宋大人?” 她轻笑一声, 改口道:“这么叫你或许不敬, 我应该尊称你一声‘殿下’。” 宋长晏眸色暗了下来,压下那阵郁悒道:“这些事我本来打算案子结束后告诉你的, 太早知道了, 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你不必再费力安抚我了。”章盈似是不解地对他道,“你母亲的冤屈已经平反, 你也知晓我在我父亲心中的地位, 你就算把我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以我为对抗父亲的筹码, 也只怕是白费力气。” 宋长晏心里兀地抽痛,“你以为我对你全是利用,为的就是牵制章泉?” 章盈反问他:“难道不是么?” 盈盈长安 第46节 她平静的面容上透出些许愠色,冷声继续道:“从我嫁入宋府那日开始,不,或许早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宋衡之死,便是你推波助澜,故意放那位江姑娘进府的吧。就算她没有杀死宋衡,只要将事情闹大,章宋两家的联姻就会受阻。”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景明院,慢慢将这些事情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一环一扣,如何不叹一句他的心思缜密。 她徐徐道:“当晚来我房里那个人,也是你吧。” 宋长晏敛眉不语,脸上的神情已表明一切。 章盈气息有些不稳,提声诘问他:“宋长晏,每次听到我害怕地对你倾诉时,你是不是很满足?切骨之仇,不能立时报复在我父亲身上,只好拿他的女儿泄恨。” 宋长晏道:“我没有!宋府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离开。” 听着他彷如分辩的话语,章盈可悲地望着他,“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宋长晏哑然,余下的话堵在了喉间。 最初他的确是为了复仇,为了摧毁章泉的经营,但不知何时开始,个中缘由悄然生变。他想要她离开宋家,同时也不愿她再回章家,不愿见她被章泉当做棋子嫁入旁的高门。 章盈看着他俊逸的面容,倏尔觉得他是这样的陌生,他们相处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她自以为了解他,实则不曾探悉他一毫。她厌倦这种权势之争,无不嫌憎地问他:“在你心里,权力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利用、牺牲一切?” 甚至是要假意喜欢一人,忍着仇恨与她朝夕共处。 她眼里的嫌恶不加掩饰,宋长晏只觉一阵刺痛,别开视线道:“是,我都是为了权力。” 他撇去了所有虚饰,“我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这有错吗?母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最后却要屈身于宋家,成了旁人口中的妾室,就连她的孩子也不得不忍辱偷生。宋晋远忌惮我,李文茵厌恶我,在宋家的哪一日,我过得不比战场上凶险?我若是满腹纯善真诚,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也想做她眼中宽和温润的宋长晏,坦然与她相爱相守,可他何曾有机会? “在西疆时我就想,若我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但我若是活着回来,便一定会夺回一切。” 这些才是他心中所想吧。章盈怔忡地听他说完,继而道:“难道登上了至尊之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就会过得开心吗?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身处权柄之外,不也安然无憾?” 父亲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依旧夕惕若厉,就连一桩陈年旧案,都能让他履薄临深。再如当今圣上,不也苦于权势旁落么?对比起无权无势的百姓,他们当真过得更好吗? 宋长晏垂眸凝视她,“你若生在平凡人家,庸碌一生亦足够。可你偏生在贵胄之家,若不为权力而生,就会因权力而死。旁的不说,单就你的母亲,若你有无上权力,谁还敢害她?” 言毕,他惊醒过来,不该提及她母亲的。 如他所料,章盈脸色一变,镇定的眼眸中泛起异色,“我阿娘,你究竟有没有找到她?” 宋长晏默然良久,道:“没有。不过在崖下也未发现她的···,她或许还活着。” 章盈痛苦地闭了闭眼,片刻后道:“我已经离开章家了,你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你若想杀了我解恨,现在大可动手。否则念在我曾救过你一次的份上,放我离开,我要去寻找阿娘。” 宋长晏道:“章夫人我会派人继续找,你不能离开上京。” 章盈还欲再说,他补了一句:“不能离开我。” 说完,他动身要回景明院,见章盈纹丝不动,俯身打横抱起了她,阔步往外走。 从前在他怀里多是羞赧,眼下章盈心中却全是愤怒,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对他的不满全部宣泄出口:“宋长晏,你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放我下来!” 到了楼下,客栈的伙计闻声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宋长晏不为所动,任由她骂着,面色如常地抱着她穿过大堂,往马车里去。 为了以防万一,宋长晏还带了一批信得过的人手,守在客栈外。 出了大门,章盈便看见一人落寞地站在檐下,是贺知意。 路过他时,宋长晏顿下脚步,“贺副将,今晚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贺知意愣怔地看着他,随后才如梦初觉一般,胡乱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宋长晏怀中的章盈,对上一双哀怨的眸子后,低下了头。 在他茫然无措的目光中,章盈仿佛看到了最初知道真相的自己。 她想,贺知意当初或许确实没有骗他,宋长晏是一位体恤将士的好将军。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是一位不择手段,忍辱负重的皇子。 第56章 客栈外守卫重重, 连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更遑论是人了。 章盈心中一沉,四下张望一眼, 仰着头问宋长晏:“哑奴和郑嬷嬷呢?” 宋长晏忖度少时,随即松手放下她, 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客栈后方的一处空地走去。 数十人围做一圈, 挡住了里面的情形, 人缝间漏出明亮的火光。见宋长晏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章盈也因此看清里面的场景。 哑奴跪坐在地上, 大口喘着气, 紧咬着牙不肯低头。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是在反抗时留下的, 此刻还在渗出鲜红的血,全凭郑嬷嬷在一旁扶住他,才不至于倒下。 章盈愕然失色, “哑奴。” 哑奴惨白的唇动了动, 冲她强扯出一个笑。 疚愧悲痛的泪水顿时涌起,填满眼眶,章盈身子往前一倾, 想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尚未迈出一步,便被宋长晏抓住了手臂。 她目光扫过哑奴的伤, 而后回头, 往上停在了宋长晏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摇曳的火光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冷峻,与周围侍卫手中的利刃无异, 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忍住泪, 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恨,近乎央求一般道:“今晚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哑奴也是受我的指使,章家与你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放了他们。” 宋长晏侧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怕我杀了他?” 章盈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慌乱,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滑落,“你是大将军,是大邺的皇子,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落人话柄。你,你···” 说到最后,她脑中一片混乱,找不出别的可以说服他的理由,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宋长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些原本该让他情动心软的泪,此时却是那么的碍眼。他再开口,所说的话却是对谭齐:“谭齐,带夫人回去。” 谭齐走到章盈身后,“夫人,请随我回府。” 章盈目不旁视,语调微微哽咽:“宋长晏,你会放了他的对不对?” 她手臂上的力道撤去,宋长晏依旧没有回应她,“带走。” “夫人,走吧。”谭齐又重复了两次,见章盈不予理会,说了句“得罪了”之后,让人强行揽着她上了马车。 她离去后,四下静寂得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宋长晏几步走到哑奴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这张脸不算十分英俊,负伤之下,更显得狼狈不堪。一个卑贱的下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究竟是怎么生出带她走的念头的? 哑奴不躲不避,眼神坚毅地直视他,如同战场上视死若生的将士。倒是他身旁的郑嬷嬷开口求情:“宋大人,老奴死不足惜,但哑奴不是章家的人,求您放了他吧!” 宋长晏抬起手,随后一名下属便将长剑放在他掌心。他转动剑柄,剑尖抵在他胸口,“上次你命大,挨了一剑也没死。今晚我同样不杀你,也只刺你一剑,至于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话落,他手上微微使力。 *** 章盈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景明院,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是熟悉的布置。 这座曾为她遮风挡雨的院子,现下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碧桃也不在院里,她问杨管事,杨管事对她仍是客气恭敬,“小的也不知,夫人放心,会有其他丫鬟伺候您。” “不必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屋,失力地坐在床上,抱膝蜷缩起了身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响起开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渐近,最后在床边停下。 身侧的床褥微陷,章盈猛地抬起头,一副极为抗拒防备的模样。她眼眶红肿,说话时嗓音带有哭过后的低哑,“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长晏漠然道:“他死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若还想走,会有更多的人死。” 章盈愣住,直直地看了他一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时,愤怒与失望达到极致,“宋长晏,是我眼瞎,当初错救了你。” 她手心发麻,后知后觉地想,他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在宋府挨李氏打骂,忍辱求全的宋长晏了。这一下会不会惹恼他,将她也杀了。事到如今,她好像也没有多怕死了,只是挂心阿娘,没有她的踪迹,若是死了恐怕也不安生。 然而宋长晏只是呆滞在原地,久久未有反应。她的力气并不大,可被打的地方刺痛难当,远胜刀剑穿心。半晌,他望向窗外清冷的夜色,犹如自语:“我也希望当初你没救过我。” 俄而,木门被扣响,谭齐在外朗声道:“主子,宋府来人,说宫里有旨,请您即刻回去一趟。” 这道圣旨是什么不言而喻。 宋长晏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起身,甫一回头,发觉章盈也对着窗口,神情冷淡地对他道喜:“恭喜殿下,你得偿所愿了。” 这样的场景宋长晏曾设想过许多次,却都与眼前大相径庭。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缓步朝外走。 章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 宋长晏没有回头,顿下脚步,“章泉以为你背叛章家,派了人四处找你,外面不安全,你暂且先住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出房门,留下一室寂寥。 *** 宋府。 宋家人齐整地坐在前厅,陪着宫里来的李总管。几人足足饮了一盏茶,才等来这位大皇子。 李总管起身笑脸相迎,“殿下。” 宋长晏踏进门,容色和缓地行了一礼,“李总管。” 李总管大惊,“殿下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 “这道圣旨本来是打算在今晚夜宴时宣读的,可惜您身子抱恙不在,因此宴会一结束,陛下就谴我来宋府。”他拿起桌上的圣旨,看了一眼地上示意道:“有劳您接旨了。” 宋长晏掀开衣袍,屈膝跪在地上。屋内其余人亦是如此。 李总管展开锦布轴,提声宣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听完最后一字,宋长晏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总管笑眯眯地扶起他,“陛下说了,您的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为表怀念,只改姓氏即可。他还说,虽然成年的皇子不可继续住在宫里,但念及与您父子团聚,特意指了承乾殿给您居住。” 李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服侍过两朝皇帝,自然能琢磨出圣上的心思。他压低嗓子道:“在皇子的住所中,除去东宫以外,这可就是最好的宫殿了。” 宋长晏道了一句谢。 “那看您何时方便,奴才着手准备。”李总管瞥见他的脸,担忧道:“我看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是身子还不舒爽?” 宋长晏知晓他是看见章盈打的那一巴掌,神色如常道:“有些发热,已无大碍了。” 李总管独留半时,又对宋晋远道了一句喜后,便动身回宫了。 屋里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宋长晏与宋晋远两人。 两人身份不比从前,宋晋远对这个昔日的儿子,现以君臣只礼相待:“恭喜殿下。” 盈盈长安 第47节 宋长晏倏地想到方才章盈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脸上无半分悦色。他收好圣旨,淡淡道:“这些年承蒙公爷养育,这份恩情,我会记下。” 宋晋远忙道:“不敢。”他斟酌片刻,继而道:“内人愚昧无知,以往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某会送她去京外的庄子上,再不会回上京,希望殿下能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答应过公爷的事,我自不会食言,我不会要李氏的性命。” 言毕,他带着谭齐回自己院。 途径主院,幽静中隐有几句叫喊。宋长晏止步,问谭齐:“这是什么声音?” 谭齐回道:“是李氏的屋子。自从三爷出事后,李氏就有些言行无状,公爷担心她闹出事,就暂时将她关在这屋子里。” “是么。”宋长晏掉转方向,朝她所在的屋里去,“好歹母子一场,有些事,她应当知晓。” 宽敞的屋内,瓷器碎了一地。李氏坐在红木圈椅上,撑额闭目平复心绪。自从知道宋允默流放出京后,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歇息好。仔细一看,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浑然没了国公夫人的雍容华贵。 木门吱呀一响,她头也不抬地道:“公爷请来了吗?” 许久没人回话,她睁开眼,先是诧异,旋即冷笑着道:“没想到大皇子日理万机,竟然还有空来看我笑话。” 宋长晏走到她对面,“多日未见,宋夫人可安好?” “宋夫人?”李氏端坐,“只要你在宋府一日,你就是宋家的庶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 宋长晏笑了笑,“怎么,是宋允默走了,没人叫你母亲?” 李氏再也忍不住,“你这个无耻的野种,若不是你给我儿暗中下套,他怎么如此!” 宋长晏道:“我是下套了,怪只怪宋允默够蠢,心甘情愿往里钻。” 李氏愤恨地红着眼,咒骂的话到嘴边,转而笑道:“你就是再有心机,做尽一切,你娘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死时有多惨,孤苦伶仃,就躺在城外那张破床上,还妄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后呢!” 宋长晏沉吟片时,“她是很孤苦,所以我送了你的两个儿子去陪她。” 他眼底含笑,徐徐道:“宋衡大婚那夜,江家那女子是我让人放进府的,原本我想亲自动手的,没想到江家姑娘性子倒是硬,省了我一番功夫。” “宋衡的确不是我杀的,不过,”他欣赏着李氏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道:“宋源是。” 李氏目眦欲裂,她死在西疆战场上的大儿子,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遭了这人毒手。她想开口骂他,可发出的却是呜咽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宋长晏面露不屑,“当时我带着几千人攻打西戎营地,只要他再多守几日城门便可获胜。可他倒好,贪生畏死,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想要与西戎求降议和。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是抬举了他,他这等庸懦之辈,怎配得上马革裹尸,合该曝尸荒漠,为白白死去的将士谢罪。” 说完,他不再多看李氏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迈入庭院,身后传来了悲恸欲绝的哭声。 第57章 端阳过后, 即便诸事缠身,宋长晏也常抽空来景明院,只是章盈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她时常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来时,便上床躺着,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相隔咫尺, 却犹如间距天涯, 空余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临近六月,上京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这个时节, 即使是阴雨, 也谈不上冷, 可章盈却不知怎的受凉染病。 这可急坏了杨管事,生怕担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赶忙请来了大夫问诊。幸而只是普通风寒, 几贴药下去消了大半, 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无大碍。 一早,杨管事打点好一切, 估摸着章盈已经用过早膳, 才去见她。 他将一碗药稳妥地放在桌上,道:“盈娘子, 这是殿下特意派人送来的药, 说是治疗风寒最管用了。” 章盈没有喝下的打算,看也不看一眼, 语气冷淡道:“我病已经好得差不多, 不必喝药了。” 杨管事知晓她的性子,定然是还在与殿下置气, 悻悻地道了一声是。眼见章盈要回房,他出声止道:“娘子留步,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今日您便能离开景明院了。” 章盈蓦地一愣,眼神戒备,“去哪儿?” 杨管事答道:“殿下已经入住承乾殿,方才差人来接您入宫。” 章盈愕然诧异,旋即冷声道:“他是皇子,住在皇宫理之当然,我与他了无干系,入宫只怕会惹人非议,污了皇家清誉。你去告诉他,我不去。” 在景明院想要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入了宫,哪里还会有机会离开?何况那样便要日日面对他,只此一想,她便满是烦闷。 杨管事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面不改色道:“殿下说了,娘子不必担忧,他自有安排。” 章盈哑口无言,看着屋里林立的下人,明白她别无选择。 *** 承乾殿曾是圣上入住东宫之前所居住的宫殿,金碧荧煌,玲珑凿就,足以表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拨到承乾殿的宫人也都个个聪慧伶俐,见章盈住进了殿里,无人多嘴。收拾好她的物品,大宫女香兰上前道:“盈娘子,殿下今日兴许要晚上才回来,奴婢先带您熟悉这承乾殿吧。” 一个“不”字到嘴边,最后被章盈生生忍了回去。她还不知要在这住多久,多了解这里的构造,总比成天憋在屋里好。她点头道:“好,多谢。” “娘子言重了,这是奴婢应做的。” 等逛完了整座殿,香兰又给她大致讲解了些宫里的规矩,照此看来,宋长晏似乎是打算让她在宫中长住了。 静下来后,天色已经暗了。宫门落锁,偌大的皇宫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恢弘而又宁静。 章盈面对眼前烟雾缭绕的浴池,蛾眉微皱着问:“这是什么?” 里头的水并不清澈,还散发着股古怪的气味。 香兰道:“是药浴。殿下吩咐了,说您身子抱病,需得调养,这药浴最能驱寒养身了。” 章盈当即没了兴致,神情恹恹道:“我不用了,你打一桶热水来就是。” 香兰闻言立即跪下请罪:“不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娘子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泡药浴。” 香兰俯下身,“今夜您若不泡这药浴,殿下回来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言辞可怜,章盈又是个惯来心软之人,也就不再推拒。 繁冗的衣饰遮盖身段,褪去衣物,香兰方才殿下这般上心是为何。大红色的方寸布料下,一身细皮白肉错落有致,配上这张顾盼生姿的脸,连她一个姑娘家见了都不免心动,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了。 章盈抬手解开颈上的细带,抬脚迈入了浴池,瞬时被温热的池水包裹。她周身暖乎乎的,积攒已久的忧烦似融于水中,暂得一时平静。 她靠在池壁上,轻轻闭上了眼。 *** 处理完杂事,宋长晏并未着急回宫,而是去见了一趟荣尧。 “舅舅,如今荣家冤情已结,不如我找个机会,给您恢复身份?” 当初除了宋长晏的母亲被救外,与荣家亲近的几位旧臣合力,于万难之中救下了荣尧。虽折了一条腿,可到底保住了性命,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 二十余载过去,荣尧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带走他一身傲气,留下沉重的沧桑。他摇了摇头道:“恢复了又如何,倒不如一直做这个华掌柜。” 宋长晏知他心中所想,不再多劝,“章泉不易对付,要报仇,还需慢慢筹谋。” 荣尧道:“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求成,眼下要紧的是东宫太子之位。咱们与章泉已是水火不容,他若扶持七皇子上位,绝不会容你。因此越在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让他有机可乘。” “我明白。”宋长晏凝神道,“皇帝忌惮章泉,所以不会轻易立七皇子为太子,现下我们只需慢慢等,等我在朝中立足。” 荣尧赞许地颔首,遂又道:“我只是怕章泉会早一步下手。” 宋长晏抬眼看他:“你是说···” 荣尧神情一凛,“是,他手上有不少兵力,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皇帝,都是不小的威胁。你手上的人,加上周将军和徐家的,恐怕还不足以与之抗衡。” “所以我想,”他话音一转,“下个月我要回一趟泾州,祭奠你外祖父,顺便就留在南边,在那暗中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宋长晏眸色微动,须臾后道:“辛苦舅舅了。” “我不在上京,你一定要小心,顾好自己。”荣尧叹一口气,妥协般地道:“章家那女子,你若当真喜欢,留她在身边也无妨。只是轻重有别,你要有数,切不可因她一人坏了大局。” 宋长晏沉默地听他说完,道:“舅舅此行也千万保重。” “有事便飞鸽传书,或是让谭齐来寻我。” 与荣尧叙谈完毕,宋长晏才乘着马车回了宫。 第58章 承乾殿虽奢华, 但在宋长晏眼里,也不过是堆冰冷的砖石。可今夜好似大不相同了,宫灯给它罩上一层柔和的纱, 给人一种不真实却又向往的感觉。 他径直走到寝殿外,守在外面的香兰躬身行礼, “殿下。” 宋长晏看了一眼屋内, “她睡下了吗?” 香兰回道:“盈娘子还在沐浴, 她说想独自待一会儿,便让奴婢出来了。” 宋长晏不再言语,抬脚进了屋。 弥漫的药草味萦绕在他鼻间, 穿过层层帐幔, 他那些不得示人的心思, 如抽丝剥茧般地坦露出来。可当见到浴池中的景象,顿时又都消散。 少女倚在池边酣眠,朱唇玉面, 胸口随着细微的呼吸起伏, 浅褐色的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 他贪恋这不可多得恬静,蹲下身瞧了她好一会儿, 才伸出手探了探水温。药水已有些凉了, 再泡下去反而不益。 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的脸,他轻声道:“盈盈, 醒醒, 上床去睡吧。” 章盈眼睫微颤,慢慢睁开了眼。她湿润的眸子覆着水雾一般, 迷蒙地盯眼前人,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朱唇轻启,仿佛下一刻就会唤一声:“长晏。” 短暂的茫然退去, 她神色骤变,惊呼一声往后撤开,溅起的水在宋长晏衣袖上洇湿了几处。她身无寸缕,双手警惕环在胸前,既羞且怒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日没同自己说过一句话了。得了这句骂,宋长晏非但不恼,反而隐隐有些愉悦,故作正经道:“承乾殿就这么一间寝屋,你让我去哪儿?” 即便章盈没来过承乾殿,也知他所言非实,况且她今日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这里快有五个景明院那么大,怎么会只有一间寝殿? 她愤然地别过头,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宋长晏适才冒出的些许欢喜被浇熄,“水凉了,你先起来。” 说完,他转身去了外殿。 少顷,香兰自外进来,手里捧着干净的寝衣,伺候她出浴。 章盈不安地问香兰:“他走了吗?” 香兰取来一张布帛,摇头道:“殿下现在外殿等着您。” 章盈眉宇不展,踏着石阶走出浴池。她边擦拭着身上的水珠,面上漫不经意道:“香兰,柔福宫离这里远吗?” 于她而言,入宫后唯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阿姐在宫中。她身为掌管后宫的贵妃,若有意相助,未必不能送她出宫。 盈盈长安 第48节 “您是说贵妃娘娘宫里?”香兰略为思虑后道:“那是有些远。” 章盈失落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其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见阿姐一面。待她慢吞吞地穿戴完好,出了浴房,宋长晏果真还等在那里。 他点了点桌上冒着热气的碗,“把药喝了。” 在外等这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两声咳嗽,这算哪门子的病愈。 章盈离他远远的,不为所动。 宋长晏接着道:“你喝了,我今晚就不宿在这里。” 言毕,他一个眼神,香兰就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药送到了章盈面前。 这是一场交易。章盈衡量得失,随即端起碗张口饮下,连解苦的蜜饯都没吃。 她放下空碗,对宋长晏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你走吧。” 接连两句都是赶他走,宋长晏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强迫她太多。他深知章盈的性子,柔中带韧,逼得她太急,只会适得其反,让她多生厌恶,循序渐进才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你好生歇息。” 留下这一句,他动身回了自己寝屋。 章盈长舒一口气,寡然无味的口中苦涩蔓延,入腹的药水,这会儿才品出味来。 *** 没等章盈想出办法,章璇倒先来了承乾殿。 宋长晏不在,殿里的太监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不见,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殿。听盈娘子开口第一句是“阿姐”,香兰心下一惊,原来她就是与章家决裂的嫡女。 章璇带着七皇子,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后,对七皇子道:“还不给姨母问好。” 七皇子长相酷似母亲,七八岁的年纪,还未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浸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上下打量这位少见的姨母,有些腼腆地唤道:“姨母。” 章盈难以将他与宋长晏联系起来,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偏要卷入这场权力之争。她忽而想起宋长晏对自己说过的话,出生帝王之家,或许这便是他的命。 她还以同样的笑,蹲下身与他平视,“七皇子,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七皇子伸出手指比了比,“嬷嬷说我比去岁高了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皇兄不在吗?” 他本来排行第六,就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成了七皇子。父皇说皇兄文武双全,还击退了西疆异族,他难免有些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与自己长得像不像。 章盈神情暗了下去,不甚在意道:“他不在。” 章璇松开他的手,吩咐随行的嬷嬷:“带七皇子去院里逛逛吧。” 退去了奴才,姐妹二人相对而坐。 章璇与她闲谈了几句,才切入正题,“阿盈,你与大皇子···是不是他胁迫你的?” 他们之间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章盈未置可否,沉默片刻后问她:“阿姐,你知道阿娘的事吗?” 章璇道:“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娘了,父亲说她回了扬州看望祖父和姨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章盈对她的回复并不意外,“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章璇一愣,听她继续道:“他早就知道了宋长晏的身份,担心他得势后会对章家不利···”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说完后,章璇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双唇惨白无色,嗫嚅道:“你是说阿娘,她真的是被父亲派去的人逼下山崖的?” 章盈嗓音微不可闻,“嗯,当时郑嬷嬷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她亲口告诉我的。” 章璇急切道:“那有没有她的消息?” 章盈红着眼摇了摇头,继而恳求她:“阿姐,你能不能帮我出宫,我去找阿娘。” 父亲不可依靠,宋长晏的话亦不能信,只能由她自己去找。 章璇张了张嘴,却道:“阿盈,阿娘我会派人去找,至于你,”顿了顿,她又道:“不如你回去给父亲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怪我?”章盈反问,有些悲凉地对她道:“阿姐,你是不是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根本不会在意我们,为了权力,他宁肯舍弃妻子、女儿,你当真放心将七皇子的未来交到他手上?” 章璇自嘲道:“阿盈,我和奕儿从来都没得选。” 章盈噤声,心中无限怅然。诚然,阿姐的路比她要艰险得多。 章璇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她,转而道:“出宫的事我会尽力。大皇子复位,陛下打算设宴庆贺,那晚宫里人来人往,或许是个机会,你等我的消息。” 章盈眼神希冀,“多谢阿姐。” 章璇垂下眼去,喃喃道:“谢我做什么。” 第59章 不管怎么说, 承乾殿也在宋长晏的掌势范围下,见阿姐的事,章盈没想能瞒过他。但出人意料的是, 他对此事并没有过多追问,甚至不再像在景明院时对她监守严密。 宋长晏仍是忙碌, 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在承乾殿也不见有清闲的时候, 不是会见下属,就是阅览公函。只是他将书案搬到了章盈所在的西殿,处理要务时也不避开她, 故而两人相处的时间要比在景明院长许多。 章盈过去对朝中之事一概不多过问, 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之下, 对朝廷局势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解悟。 所谓的君圣臣贤不过只是表象,平静的龙庭之中,暗流涌动, 是看不见的权势之争。 先帝伊始, 便有皇权旁落的迹象。原以为除去了一个荣家,时局会有所扭转, 可世家不消不灭, 当今圣上亦无雷霆手段,到头来不过是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 这也难怪宋长晏会顺利恢复身份, 他既隐忍沉稳,又能谋善断, 在今上眼中, 岂不正是巩固皇权的最佳人选? 他不负厚望,在各路权势中游刃有余, 于风头正盛的章家,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威胁。 “盈娘子,这冰镇酸梅汤消暑解渴,您尝尝看?” 香兰的话音打断了章盈的思绪,她回过神,面前已放好了一碗清凉的梅汤。她不耐寒,更不耐热,入夏后便成日恹恹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娇气。 一勺汤水入口,她脸色好了几分,“很好喝,你们费心了。” 香兰道:“全是殿下的吩咐,他关心娘子,特意从宫外找来师傅做的。” 话音落下,香兰便见她神情暗淡地搁下了勺子,忙改口道:“娘子吃着可合口味?” 章盈搅动着汤里一颗红艳饱满的梅子,随口问道:“他近来很忙吗?” 香兰头一次听她过问殿下,回道:“奴婢听人说,今年淮南一带干旱少雨,又逢衢州流寇乱,陛下分身乏力,便将许多事交由殿下处理,殿下自然是忙的。” 章盈闻言没再说些什么,低头一口口喝着酸梅汤。 屋中烦闷,章盈来了精神,便想去园里透透气。途径外殿时,宽敞的殿宇响起宋长晏低沉的质问,“拨去淮南的赈灾款足有三百万两,为何到了百姓手中,却连五十万两都不到?” 她顿住脚步,听另一人答道:“这笔银子由陈大人押送,他回禀的折子说,是被山匪劫去了一大半。” 陈大人,她对这人有印象,从前常来家里做客,似乎与父亲相交甚密。 宋长晏嗤笑一声,正要发问,余光瞥见屋里走出的人,随即神色一变,缓了语气道:“盈···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章盈置若罔闻,远远地绕开他们,兀自走出了门。 宋长晏收回黯然的目光,正色道:“封先生,淮南一带有徐家的亲臣,你让徐侯爷去查清楚,是否真有这么一批银粮被劫。” 封乐是宋长晏身边的谋士,对章盈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应下后又道:“殿下,臣听闻陛下有意剿灭衢州祸匪,只是还未定下人选,不知他是否属意于你?” 宋长晏道:“父皇的确与我说过此事,不过他还未决定。”他抬首问封乐:“封先生你怎么看?” 封乐沉吟半晌,道:“陛下年初又病了一场,今年太子之位势必会定下来。殿下根基未稳,此时若多些功劳在身,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宋长晏赞成地颔首,复又道:“正因为根基未稳,我担心如果这时离京,章泉那边会有异动。” 稳中求进与放手一搏,着实难以抉择。 封乐凝神须臾,试探道:“其实还有一法。殿下忧心的无非是离京后,朝中无信得过的重臣,周将军手握兵权,殿下如果能将他完全收为己用,大有裨益。” 宋长晏心知其意,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道:“周将军有一女,殿下不如请求陛下赐婚,如此,周家对您定会倾力相助。” 宋长晏无所可否,最后只道:“多谢先生指教。” 言毕,他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门外。 *** 夜阑人静,盛夏的暑气总算消了一大半。 午夜梦回,章盈被一道声响惊醒,她转眼望去,外殿的灯还亮着。她披上薄薄的外衫,轻步走出了房门。 宽旷的外殿空荡荡的,燃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殿内不见宫人们的踪影,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宫宇,此时看起来是那么冷清寂寥。 章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贵妃榻上静坐着的人,徐步走过去。 宋长晏屈指撑额,敛眉阖目,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睡着了,连手里的书掉地上也未曾察觉,握书的手还微微半张着。 章盈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细看过他了,他似乎憔悴了,也瘦了。 她躬身拾起地上的书,合上一看,是一本兵书,而宋长晏翻看那一页,正好是越王卧薪尝胆的故事。 动作间,挂在肩头的外衫往下滑,不待她动作,一只手先她一步拉起衣襟。 “这殿内夜里凉,你病刚好,起来的时候多穿些。” 章盈拿书的手一顿,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把书放在榻上转身便要离去。 “盈盈。”宋长晏适时叫住她,“我知道你见过贵妃娘娘了。” 章盈垂下眼,“她来探望我,殿下这也不许吗?” 宋长晏站起身,直截了当道:“她是不是答应帮你出宫?” 章盈不语,看着地上交叠的两道影子。 宋长晏继而又道:“其实你心里都清楚,她现在被你父亲所掌控,只怕是有心帮你,也无能为力。一旦你出了这道宫门,下一刻便有章家的人在外等着你。” 确如他言,在阿姐答应自己那一刻,章盈心底便有过怀疑。只是她不愿意去细想,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上京城中就还有人真心帮着她。 只是这话自宋长晏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可笑。她道:“多谢殿下提醒。” 宋长晏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眉眼与当初别无二致,“从前都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你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章盈抬头看着他,“那我可以离开皇宫,去找我阿娘吗?” 宋长晏噤声,而后道:“到了年底,我陪你去。” 章盈轻轻地笑了,笑里既无讥讽,也无嘲弄。 “夜深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盈盈长安 第49节 宋长晏凝视她良久,默然离去。 敞开的大门刮来一阵风,将榻上的书翻得沙沙作响。 *** 宫宴前,章盈又见过章璇一面。 出宫之事,章璇已有了安排,“那晚夜宴开始后,你待在殿里哪儿都不要去,我会让人来接你。” 章盈一一应下,最后向她讨要了一样东西。 章璇听她说后讶异道:“你要它做什么?” 章盈道:“我想拿些来防身,阿姐你知道宋长晏他···” 她欲言又止,煞有其事地拢了拢衣口,章璇立时明白过来,冷声叱道:“他这个畜生。” 骂完,她又道:“那好吧,待会我让人送来。” 临行前,章璇拉着她的手,认真道:“阿盈,你放心,阿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伤。” 章盈笑了笑,“阿姐,我明白的。” 章璇走后没过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一盒御膳房的糕点。提着食盒的公公亲手交给她,低声叮嘱道:“娘子要的迷药在最下面,这药药性强,娘子可千万小心,别伤了自己。” 章盈收下答谢,“多谢公公。” *** 翌日一早,宫里便忙作一团。皇子上玉牒礼数繁复,宋长晏天不亮就离开了承乾殿。 章盈留在殿里,细听飘扬而来的丝竹声,数着时辰静待夜晚到来。 暮色降临,远远地又开始响起弦音,夜宴开始了。 香兰寸步不离地守在章盈身边,章盈清楚,除她以外,殿里、宫外,宋长晏还安插了不少人等着。一旦她跟着阿姐的人出去,恐怕还没落入父亲手中,就已经被他半路拦截。 她拌和着碗里的粥,皱着眉头道:“香兰,这荷叶粥怎么是甜的?” 香兰狐疑地看了一眼,“按娘子的吩咐,小厨房做的是咸味的,怎么不对么?” 章盈将碗推到她面前,“你尝尝看。” 香兰不疑有他,取来一个新勺舀了一口,惊诧道:“怎么这么酸苦,是谁加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一阵头晕目眩,还来不及发出呼叫,就一头倒在了桌上。 章盈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门窗关好后,拖着香兰的身子往床里走。 将两人的衣裳调换后,章盈歉疚地给她盖上毯子,熄了灯,趁着夜色出了寝殿。 *** 章璇掌管后宫,借宫宴的由头,从各宫抽调了不少宫人帮手。 承乾宫也不例外,除服侍章盈的人外,其余全被叫去宴上掌灯。 管事公公细着嗓子挨个安排人,到了最后一位,“长得倒是不错,去呈膳吧。” 章盈心有不愿,却也明白这时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压着语调道:“是。” 今晚夜宴,朝中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入宫,足以说明圣上对这位大皇子的重视。 幸而人多也不易被发现,章盈端完一碟碟菜肴,两手发酸,相安无事地到了最后一人面前。 她将酒菜布置好,“大人慢用。” 说完,她飞快地起身想要离去,衣摆却被勾住了。她心下一惊,正惊惶不安时,听到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是我。” 第60章 “是我。” 这句话如鼓点敲打在章盈心间, 她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往上望去,对上一双讶然且欣喜的目光。她低声道:“徐世子?” 未免引人注意,布菜时她一直埋着头, 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多余动作,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宴会上曲乐动人, 觥筹交错, 二人之间的异样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过了初时的惊讶, 徐翎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扮,旋即省悟。他松开她的衣袂,神意自若地端起酒杯, 下一刻杯中的酒便洒了一身。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 站起身随手一指旁边的宫女, “你带我去后殿整理一下。” 章盈意会,垂首诺诺道:“是。” 她认不得路,最后还是看徐翎的眼色, 才勉强找到了后殿的方向。 相对于前面的热闹, 后殿清净了许多。 徐翎引着章盈到了无人处,左右张望一眼后才压着声对她道:“盈妹妹, 你怎么在宫里?” 章盈缓缓抬起头, 抿唇不吭声。 徐翎怒上眉梢,语调高了几分:“是宋长晏!他将你关在这皇宫!” “嘘。”章盈被他这陡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 几乎想要捂住他的嘴, “徐世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还是快回宴上去吧, 否则会让人察觉。” 徐翎自觉失态,镇定下来问她:“那你是要做什么?你要出宫?” 章盈点了点头, “嗯。” “你如何能出去?宫门森严,就算扮作宫人,也未必能通行。” 章盈回道:“我偷偷拿了承乾殿的令牌,听殿里的掌事宫人说过,凭借令牌可以出宫。” “这太冒险了。”徐翎不以为然,斟酌少时,扯下腰间的玉佩道:“父亲身体不适,今夜只有我一人来,我不好抽身。这样吧,朱雀门的守卫与我熟识,你拿着我的玉佩,他不会为难你的。” 细润剔透的白玉透着幽光,章盈没有接,“世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因为她,宋长晏已经让他去守了一次城门,若此次事败,依他的性子,指不定会如何暗中报复。 徐翎将玉佩强行塞到她手中,“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虽然不能···但总归小时候你叫了我那么久的哥哥,帮你一两次又算得了什么。宋长晏虽然对我不满,但他现在还会顾忌我父亲的地位,不会对我怎么样。况且,” 他话尾一转,“我听说他有意与周家结亲,你现在不走,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受他羞辱。” 周家,周妍。 以宋长晏的权术手段,以姻亲拉拢人心再寻常不过。 章盈回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娶她的话,不禁觉得可笑,她笑自己单纯无知,竟将他一时的安抚之言当了真。凭两人如今的地位,他不对她下手已是留情,怎还会与她成亲。 她握着手心微凉的玉,不再推拒他的好意,“世子大恩,我记在心里了。” 徐翎温和一笑,看了她一阵道:“盈妹妹,你与以前真的不同了。” 章盈一怔,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徐翎道:“以前你性子总是那么柔,受了委屈就忍着,从你出嫁那日开始,我就担心你会不会一辈子被困在宋府。现下看来,那些担心倒是多余了。” 章盈默然无语,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她喃喃道:“若还不长记性,只怕才是无可救药了。” 顿了一瞬,徐翎问道:“离开上京后,你还会回来吗?” 章盈颔首,“等我安定下来后,会回来的。” 阿娘与阿瑾是在上京外失踪的,碧桃和郑嬷嬷也在上京城中,这些都是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不会弃她们于不顾。 徐翎轻声道:“那你照顾好自己,以后回了上京,有事来徐府寻我。” “好。” 势不容缓,章盈与他道别后,根据他说的方向一路往朱雀门去。 徐翎目送她离去后,才折身回了宴席。他面上若无其事地闲谈饮酒,心思却放在右前方的位置。一曲接着一曲过后,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地附在宋长晏耳边说了些什么。远远地,他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仿佛看见他身形微滞。 耐心应付完父皇与群臣之后,宋长晏敛去笑意,转身便要离席。走出几步远,便听到身后有人道:“殿下留步。” 徐翎手执一杯酒,含笑道:“还未来得及向殿下祝贺,恭喜殿下如愿以偿。” 宋长晏眸色冷漠地打量他良久,薄唇轻启道:“徐翎,这是最后一次。” 徐翎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殿下所言何意?” 宋长晏不予理会,又道:“你可知外面有多凶险,她若有半分差池,我绝不放过你。” 徐翎嗤道:“于她而言,你便是险境。” 衣袖下的手蜷握成拳,宋长晏与他对峙半晌,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 宴过一半后,已有不少人离宫。章盈混在其中,又因有徐翎的玉佩相助,还算顺利地出了宫门。不过一道墙的区别,她却有种枯木逢春之感,连出城的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她身上带了不少银子,高价雇到一辆马车连夜出城。 繁华的上京离得越来越远,像将要消散的海市蜃楼,缥缈虚幻。 章盈一颗心随着马车颠簸起伏,片刻不得安宁。她深吸了几口气,抛去脑中惊惶的杂念,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一段距离后,马车显而易见地放慢了速度,她掀开车帘一角,问车夫:“大伯,怎么了?” 赶车的大伯道:“前面有一处悬崖,夜里看不太清路,需得慢些。” 听到“悬崖”二字,章盈没由来地一阵慌乱,阿娘她当时是不是就在这里掉下去的? 她回道:“那你小心些。” 马蹄慢下来后,别的声音就格外突兀,继续走了一会儿。大伯总算觉出不对劲,频频往后看,“娘子,你可有听到什么?” 章盈警觉地坐直身,撩起窗帘侧耳细听,幽黑的夜色里,隐约有异响。 大伯不以为意道:“或许也是出城的马车,运气好还能一路。” 章盈唰地白了脸色,当即叫停了马车,“大伯,我就在这儿下,银子你收着,接着往前走。” 大伯勒马停下,迟疑地回过头道:“这可是荒郊野外,你一人怎么走?” 章盈不想与他多言,信口道:“我突然想起有位亲戚住在附近,我去找他。” 不待他回话,她已下了马车,冲他道:“你快走吧,继续去扬州。” 盈盈长安 第50节 “还真是奇怪。”大伯嘀咕了一嘴,叮嘱了她要小心,便依言继续赶路。 嘈杂的车轮声远去后,只剩下森然的鸟鸣,偶有一两声不知名的嗥叫后,连鸟鸣也都休止了。 章盈攥紧了掌心,依稀辨别出一条小路后,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第61章 蜿蜒曲折的小道旁充斥着蛙声虫鸣, 夜空中一轮明月,朦胧的光色投下,像在地面铺了一层纱。 前路阴暗,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踟躇独行。 以她对宋长晏的了解, 至多再过半个时辰, 他便会发现自己逃出了皇宫, 而后带人追寻。马车再如何也比不过精骑脚程快,迟早会被他追上,倒不如先藏身于此, 待天亮过后再赶路。 走了一截, 她便听到身后的马道上马蹄声凌乱, 电掣风驰般地掠过一队人影。 她屏气敛息,待他们走远后,才顺着道继续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 穿过一片丛林后, 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章盈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耳边隐有空谷传响, 衣袂被风吹得杂乱翻飞。 数丈之外, 是一片悬崖。 她陡然停下脚步,望着幽深的崖外出神。 这些时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希望能早日找到阿娘。这点期盼压过了所有的情绪, 无论是父亲的绝情,还是宋长晏的欺瞒。 她从未想过, 也不敢想, 如果阿娘没有死里逃生,她又当如何?郑嬷嬷侥幸得救, 尚且落了一身的伤,不见踪影的阿娘和阿瑾当真会好些么? 单是这样一想,章盈便觉得喘息不过,眼眶酸涩不已。她踩着沙砾走到悬崖边,垂眸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崖底,顿觉茫然无措。 她失去了阿娘,阿瑾,碧桃···所有真心在意她的人都不在她身边,她只想平静地生活,为何宋长晏要这样缠着她。 呼啸的风在耳畔刮过,模糊了外界其余的杂音,然而刹那之间,那声惊急的呼喊贯彻深谷。 “盈盈!” 章盈如梦初醒,脚边的石子滚下,才发觉自己只差一步便要坠入崖下。她猛地回过头,远远地看见那人后,心底涌起无限悲戚。 或许这就是宿命,她永远都无法逃离他。 宋长晏见她停步,立时松开缰绳,翻身下马。他还是宴上那身湛蓝华服,气度不俗,原与宫中盛宴相得益彰的装扮,在这荒凉的野外格外突兀。 贺知意与几名侍卫跟在他身后,对眼前的场景皆是一惊。当初搜寻章夫人时,他曾来过这里,这处陡壁悬崖,掉下去九死一生。 宋长晏一步步朝她走近。 火把的光照近,章盈得以看清宋长晏脸上的神情,隐忍的愤怒之中,夹杂着异样的情绪。他似是在害怕什么。 他也会害怕吗? 章盈启唇,冷声道:“你别过来。” 宋长晏止住步子,攥紧掌心,语气如常地对她道:“你先随我回宫,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章盈漠然地看着他,“我不会和你回去。” “好,不回皇宫,景明院还空着,我们去那儿。”崖边的风太大,仿佛快要将她卷走。宋长晏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或者你想去扬州?过两日我带你去。” 章盈往后退半步,带起数块石子滚落山崖,“宋长晏,从前是我傻,可如今,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你别动。”宋长晏迅疾说罢,不敢再往前,软了语调道:“盈盈,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骗你。你对我有气,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可章夫人尚无音讯,你就不想早日找到她?” 章盈默然不语,瞳孔中映照的火舌与衣袖随风摇曳,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宋长晏接着道:“一开始我是别有所求,可后来种种,我对你皆是真心实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景明院的日子,我是真的喜欢···” “不,”章盈出言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道:“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 宋长晏脸色一变,锋锐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蹙眉对谭齐道:“把人带上来!” “是。”谭齐应下,快步往后走去,再折返之时,手里带着一名女子。 章盈抬眼望去,怔怔地唤了一声:“碧桃。” 宋长晏一手拔出身旁贺知意腰间的佩剑,架在碧桃颈上,面容凛冽地对她道:“你说得对,我不懂什么是喜欢,因此绝不会心软。” 他手上微微使力,“今晚你若敢跳下去,我必定杀了她,还有你在意的那位嬷嬷,也一并送她下去陪你。” 碧桃眼里全是泪,冲章盈摇了摇头,带着哭音道:“娘子,不要···” 不要跳,不要寻死。 章盈看着碧桃,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上没了面对宋长晏时的决绝。 趁她这一霎的松动,贺知意从侧面飞身而上,抱住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倒地的同时,宋长晏手里的长剑脱落,砸在了沙土中。 确认脱险后,贺知意扶起章盈,低声说了一句:“盈娘,抱歉。” 章盈还未来得及听清,他便走开了。 宋长晏几步走到她身前,躬身想要抱她时,竟发觉自己双手发软,使不上几分力。他转而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马匹的方向去。 章盈挣扎着,空闲的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臂,“你放手!” 宋长晏置若罔闻,发红的双眼看向前方, “都带回宫去。” *** 回承乾殿时,章盈是被宋长晏一路抱回寝屋的。 从前无论何种境地下,宋长晏都是一副温和的神态,而此时他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一股怒气。 章盈也骂得累了,别过脸去不理会他。直到被他放在床上,她警觉地缩起身子,退到床头,开口问他:“碧桃呢?” 宋长晏站在床边,背对着光,一半脸置于阴影之中。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章盈又问了他一遍:“你把碧桃带去哪儿了?” 宋长晏终于出声:“是不是在你心里,就连一个丫鬟都比我要重要?” 他原本是打算带上碧桃,找到她后哄她回去的。然而在悬崖之上时,她对他的挽留无动于衷,愤恨交加,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章盈反问道:“你难道在意我是怎么想的吗?” 宋长晏似是自语道:“是,我不在意。” 他顿了顿,转身往外走,扬声对宫人吩咐:“从今往后,殿内多加一倍的人手,昼夜不离地守着。若再有差池,统统领罚。” 出了寝殿,宋长晏一刻不歇地去了勤政殿。 殿里的灯还亮着,偶尔传出几声咳嗽。 通报过后,宋长晏进门,行礼请安:“父皇。” 顾渊埋头看着折子,半晌才抬起头,“你可知错?” 宋长晏低下头,“儿臣知错,儿臣不该中途离席出宫。” 顾渊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做事知分寸,你应当清楚,一时错念或会酿成大祸。” 宋长晏应道:“儿臣谨记。” 顾渊捂着嘴咳嗽着道:“起来吧。” 宋长晏起身,“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大不如前了。”顾渊叹了一声,对上他的脸,悠悠道:“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梦见你母亲。” 宋长晏没说话,听他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先成家,才好立业。” 宋长晏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先一步道:“父皇,儿臣有事相请。” 顾渊道:“你说吧。” 他以为宋长晏会求一门婚事,却不曾想,他开口竟然是:“儿臣想要领兵治理衢州匪患。” 这事也的确是朝廷一大问题。顾渊本也在犹豫是否让他去,眼下听他主动请缨,便道:“你真想去?” 宋长晏应道:“是。” 顾渊沉吟半晌,道:“你若是考虑了,便去吧。朕答应你,如若你此番得胜归来,便允你一件事。” 宋长晏屈膝跪下,“儿臣的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成全。” “什么事?” “我想请父皇赐一门婚事。” 第62章 一夜过后,章盈在承乾殿的日子更束缚了,不仅有人时刻守在殿外,就连近身的宫女也多了几人。 所幸的是, 宋长晏放碧桃回了她身边。 接下来的几日,宋长晏鲜有现身, 似乎在忙些什么。从香兰口中,章盈才知晓, 他不日便要离京前往衢州剿匪,今日宣平侯徐府设宴为他践行。 章盈手里拿着他留在这儿的一本兵书,闻言讶异地抬起头, “明日就启程?” 香兰回道:“是, 奴婢听说, 是殿下主动前往的。” 那必然与太子之位有关了。章盈暗想,他此去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自己也能松一口气。 天色已经黑了,章盈看乏了眼, 放下书正准备就寝时,听见香兰朝门外道:“殿下。” 随后宋长晏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开口道:“都出去。” 香兰等宫里的人自然应声出屋, 碧桃则紧紧守在章盈身侧, 不离半步。 宋长晏冷冷的视线投来,章盈蓦地想到了那夜在悬崖边那一幕, 浑身一滞。她安抚地拍了拍碧桃的手, “你先出去吧。” 碧桃迟疑少时,最后还是依言离去。 宋长晏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章盈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走到她身旁坐下,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道:“今日在徐府,徐世子还向我问及你。” 他淡淡的一句,却在章盈心中激起千层浪。哑奴当初便是因为帮她,才遭遇不测,宋长晏若是有心对付,徐世子岂是他的对手。她倏地站起身,满是防备地看着他。 盈盈长安 第51节 许是喝了酒,宋长晏目光不似平时清明,带有几分散漫。他缓缓道:“他对你倒是痴情,还扬言要父皇做主,娶你进门。” 章盈听得心惊肉跳,抿唇思索应对之词。 宋长晏瞧着她脸上的担忧,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章盈怔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宋长晏从袖中掏出一卷玉轴黄帛,“明日一早,这道圣旨就会送到章府。天子赐婚,量他有千般心思,又能如何?” 章盈伸手夺过圣旨,展开细看里面的内容。目及卷尾那枚朱红的印章,不可抑制的愤懑腾起,难以置信道:“宋长晏,你疯了···” 他与父亲势如水火,这门亲事于他,又有何益处?而她,也会因此与他纠缠一辈子。 宋长晏目色坚定,“我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与你成婚。” 章盈将手里的圣旨扔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嫁给你。” 宋长晏弯腰拾起圣旨,“抗旨是大罪,不仅连累章家,就连你外祖姨母,也会受牵连。” 章盈道:“你不必拿这些威胁我。” “这是实话,并非威胁。”宋长晏垂眸将散开的轴帛一点点卷起,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趁我离京这段日子出宫,你不必筹划了,明日一早,你随我一同前往衢州。得胜归来,我们就成亲。” *** 还未有一个喘息的机会,章盈便踏上了去往衢州的路程。 山匪扰民,临近衢州,百姓的困苦愈甚。 衢州府衙形同虚设,清瘦的知府带着衙内为数不过的人手前来迎接皇子入城。 相较于上京的繁盛,地势优越的衢州却是民生凋敝,城内外行乞之人不计其数,可想而知山匪是何等猖獗。 宋长晏将章盈安置在知府官邸后,便埋首于军务,昼夜不分地筹议剿匪之事。 见过了城里的境况,章盈也暂时放下了私情,寄希望于宋长晏能早日平定乱匪。 官邸的下人不多,知府拨了个乖巧伶俐的丫头青萍照顾章盈的饮食起居。相熟后,章盈忍不住向她打听城中的事宜:“匪患这般严重,之前朝廷没人过问吗?” 青萍摇了摇头,“去年上头的知州派人来过,但那帮山贼厉害得紧,他们最后都战败而归。后来知府大人也递过很多书函,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她压低了声音,“据说是那些山贼背后其实有靠山,将书函都拦了下来。” 章盈错愕地问:“靠山?” 青萍道:“奴婢只是听城里人这么说的,山贼原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可现在数目竟要比府衙都多,所持的武器也都精良无比,不像是普通的贼寇。” 她话音一转:“不过大皇子殿下威武不凡,他既然连西戎异族都能击败,治匪自然也不在话下。” 青萍所言不假,宋长晏携带的兵力虽与山匪相当,可他胜在久经沙场。不过五日,便削去了山匪一半的势力。正要乘胜追击时,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你说什么?” 书案后,宋长晏执笔的手一顿,看着眼前风尘仆仆谭齐道:“败了?” 谭齐低着头,“贺将军带人应战山匪时,中了他们的埋伏,将士死伤众多,贺将军也负了伤。” 宋长晏皱眉道:“他们哪来的人手埋伏?” 前番数次交战,他们对敌方的兵力大致了解,不可能会多出这么多人。 谭齐回道:“属下也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们另有匪穴,前来相助。” “恐怕没那么简单。”宋长晏凝神道,“吩咐下去,先按兵不动,等我的命令。另外,你挑一队身手好的人,出城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谭齐领命,当夜带了十余人出城,清晨时分归来时,人数少了一半。 “殿下,他们的确有人暗中相助,兵器和人力多了数倍,咱们的人只怕不足以应对。” 宋长晏先是一怔,沉默良久后,对他道:“将城外所有兵力撤回,你派人护送封先生回京,务必请兵前来衢州。” 谭齐恍然道:“殿下,您知道背后是谁?” 宋长晏嗤道:“除了我那未来的岳父,还能有谁?” 谭齐大惊,劝道:“那不如我送您回京,在这太危险了。” 宋长晏道:“我若是此时回去,更中了章泉的下怀,难免会落下个带兵不力之罪。况且,我这一走,这衢州的百姓怎么办。” 还有他与章盈,这一战,绝不能输。 第63章 这场突变实在意外, 封乐临行前见过宋长晏一面,提醒他务必做好打算。若等不来援兵,衢州守不住, 千万要谋划退路。 “一时成败无关大局,要紧的是您能平安回京。”封乐神情严肃, “章泉一定会阻拦朝中出兵, 或是加大对衢州的攻势, 我此行快马加鞭,顺利月底便能带来援兵。” 宋长晏取出一封书信给他,“周将军未必会爽快出兵, 你将这封信送到宣平侯手上, 他会前来相助。” 他与章盈定下婚约的消息并非密不透风, 周家一直有与他结亲的念头,知悉此事后,不见得还会全力帮他。 封乐对这门婚事本就不赞成, 不过木已成舟, 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接过信后就趁黑出城了。 他一去便是数日, 期间衢州城门长闭, 既暂时阻了敌方的进军,也断了城里的粮食。驻守在城内的兵力众多, 长此以往, 不出半月便会粮尽。 以防引起城中慌乱,宋长晏封锁了消息, 只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衢州城定会安然无事。他与章盈也见得不过,三五日才会一起吃一顿饭。放下碗后, 他便走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如此过去了十日,上京总算有了来信。 谭齐在城门接到信函后,火急火燎地回了府衙。 “殿下,封先生回信了!” 已是深夜,在书桌旁小憩的宋长晏猝然清醒,拆开了信件。 如他所想,是徐家带兵前来。只是宣平侯身染恶疾,无法出兵,因此由世子徐翎领兵。封乐在信中道,徐翎所带的皆是精骑,最快六日就能抵达衢州地界。除去送信的日子,他应当这两三日就会到。 合上信纸,宋长晏捏了捏眉心,并未露出几分喜色。 谭齐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不解地问道:“殿下,困境将解,您怎么还不高兴?” 沉默片时,宋长晏才开口道:“你去清点一下城中的粮草,看还能撑几日。明早开始操练士兵,若等不到援军,我们总不能死守在城内。” 谭齐离去后,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里的信,思绪游离。 从西疆回京后,他精心策划着每一步,却唯独在情这一字上失了理智。但凡他能摒弃这些无用的俗念,也不至会走到今日的境地。他比谁都明白,或许就是这行差踏错的一步,前番所有心血都会尽付东流。 徐翎为人意气用事,对他更是积怨颇深,此行是敌是友未可知。 静坐了一夜,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换上了轻甲准备前往军营。戴上护腕时,他摸着上头整齐紧密的针脚,脑海中浮现出章盈当初将护腕送给他时的模样。 恍然之中,他想,上次她对自己笑,是多久以前了。 *** 五日后。 青萍端着早膳送进了那位上京小娘子的屋,温声和气道:“这几日盈娘你怎么都起这么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当心身子。” 城中粮食短缺,官府白日都会发放米面,府衙人手不足,她便会帮忙,常常忙到大半夜才闭眼。 章盈穿戴规整地坐在桌边,形容略微憔悴,笑了笑道:“今日还要施粥,得早点去。” 青萍神情一滞,将早膳放到桌上,低声道:“府衙来人说,今日不施粥了,以后改做隔一日施一次。” 以城中的情形,这是迟早的事。 章盈面容黯然,顿时失了胃口,目光触及热腾腾的饭菜,蹙眉问道:“粮食短缺,怎么饭菜比昨日还要丰盛些?” 青萍解释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说了,娘子你最近辛苦,人也瘦了许多,将他的份例扣一半给你。” 章盈垂下眼,“不必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顿了半晌,她出言问道:“不是说朝廷已经派了援军来么,怎么还没到?” 青萍答道:“奴婢听府衙的人说,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宣平侯世子的人马似乎是被洪汛挡了道,才耽搁了。” 章盈抬眼,“宣平侯世子?” 青萍颔首,“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到。” 来衢州时,章盈走的是最近的道,未有横渡河流。因洪汛挡道,未免太蹊跷了。她心有不安,饭菜入嘴后也是没滋没味的。 又过了两日,徐翎的援军仍是毫无音讯。 从军营回来后,宋长晏没有回府邸,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信步。傍晚的衢州城宁静安和,虽然少了往日的繁荣,却也有烟火之气。 “殿下留步。” 宋长晏闻声停步,回过头,身后站着一名清瘦的老者。他一身烟青色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宋长晏微微一点头,“这位大伯,请问有何事?” 老者行了一礼,低头对身旁的小男孩道:“去吧。” 小男孩害羞地犹豫少时,小跑着到宋长晏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掌心,抬头对他道:“殿下,这是我祖母年初在庙里求的红带,据说将它系在身上能保平安,我想把它送给你。您保护衢州辛劳,衢州百姓都很感激您。” 他眼神清澈,神态笃定。 宋长晏扬唇一笑,对他道了一声谢。 *** 入夜后便下起了小雨,章盈听着屋外莎莎的雨声,心里一阵烦闷。 碧桃亦是愁眉不展,“娘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衢州啊。再这么下去,不等山匪打进来,我们也要饿死了。” 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此时说这些也没趣,遂道:“天色晚了,咱们歇息吧。” 章盈忽而站起身,“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碧桃问道:“你是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章盈整理衣衫,提步往外走,“我让青萍跟着就行,你不用去了。” 宋长晏的住处离她并不远,章盈到他屋外时,里头的灯还亮着。门口的谭齐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推开门示意她进屋。 章盈以为这样的紧急关头,宋长晏定是苦思对策,不得半点闲的。可进门后,才发觉他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她轻声道:“徐世子什么时候来?” 宋长晏伸手合上窗,反问道:“你觉得他会什么时候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 盈盈长安 第52节 宋长晏不语,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 章盈走近,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你让人送我去见他。” 宋长晏抬眸看着她,幽深的眼底无波无澜,还是没说话。 章盈继续道:“我去劝他,他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你也知道,再这样死守下去,迟早会破城,现在不是负气的时候,不如···啊。” 话还没说完,她被他一手拽下,面朝着他跌进了他怀里。她想要起身,他的右手却牢牢按在后腰上,不给她挣脱的余地。 两人姿势暧昧,章盈不禁脸上发烫,强忍着愠怒道:“应以百姓为先。” 宋长晏另一只手摩挲她的手腕,语调漫不经心:“若我就是要与他逞一时之气呢?他徐翎都能视一城百姓于不顾,我又何必在意。” 章盈噤声,俄而道:“你不会的。” 于权势之争上,宋长晏可以不择手段,但对百姓来说,他是一个好将领。 宋长晏道:“我竟不知你还会这样想我。” 章盈不言,听他又道:“出了衢州,你也难以活着去见徐翎,之前出城的人皆死伤过半,上次更是无一人幸免。” “总要一试。”章盈抽回手未果,兀自道:“你派几名身手好的,送我一人去,至于碧桃,你将她安顿在这衢州也可以。” 言毕,她手上一紧,低头看去,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条红带,缠住了她的双腕。 “好,我答应你。” 章盈顾不上手间的桎梏,惊讶地一抬头,对上他平和的脸。相隔咫尺,她仿若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窗外的雨下大了,她胸腔如错落的雨声跳动,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 宋长晏端起桌上的酒杯,送到她唇边,“既然你执意舍身,那这就当做是践行酒了。” 浓烈的酒味入鼻,章盈偏开脸,“我先回去了。” 宋长晏不松手,看了她一会儿后,将那杯酒径自饮下,随即揽着她的后颈,倾身含住了她的唇。 章盈推打他的肩,抗拒中唇齿被他分开,辛烈的酒悉数到了她口中。迫使她吞下后,他才收回唇舌。 章盈气息不稳地瞪着他,“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宋长晏平静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他唇角带着笑,眼底却犹如未化三月春雪。“一副护腕不够,等你空了再给我做一副吧。” 他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章盈一怔,别过头不予理会。 宋长晏慢慢靠近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角,低声喃喃道:“盈盈,回了上京,我们就成亲。” 他轻柔的触碰像是一片片羽毛,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章盈想要挣开,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眼皮越来越沉,视线里的他也愈发模糊。 如同是喝醉了,她神智也有些混沌,眼前飞掠而过的是从前与他的点点滴滴。 她沉浸其中,无不惋伤地想,你那时为何要骗我呢? 第64章 章盈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尽管身下垫着一层软褥,晃荡的车厢还是硌得她浑身发痛。 厚厚的车帘透出光,已是第二日了。 她猛地坐起身, 脑中回想昨夜之事。宋长晏答应让她出城去找徐翎,继而喂了她一口酒, 再然后她便没了意识。 她酒量是差, 但总不至于一杯就不省人事, 除非是他在酒中放了药。 车前传来一两句赶马声,章盈掀开车帘,认出驾车之人后, 惊诧道:“贺将军?” 贺知意听到身后的动静, 挥鞭的手一顿, 马车随之慢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她,“盈娘,你醒了。” 章盈打量了一眼周围的景物, 草木丛生, 想来他们已经不在衢州城里了。她试探问道:“我们是去找徐世子吗?” 贺知意没出声,微微摇了摇头。 章盈心下一沉, “那我们是去哪儿?宋···衢州怎么样了?” 贺知意紧了紧手中的马鞭, 神情暗了下来,只是道:“您不必担心, 殿下他自有决断。我们还得快些赶路, 天黑前要到淮水。” 说完,他回身继续驾车。 章盈木然地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心中一片混乱。余光瞥见榻尾放着一个木盒, 她将盒子置于腿上,慢慢打开了它。 四四方方的木盒里, 叠满了银票,最上头是一封淡黄的信封。从外形看,信封有些厚,似乎装有不少纸张。 然而当章盈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发觉是一条折好的红带,另有一张薄薄的纸。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有四字: 长安,勿念。 车外的风呼啸而过,宛若战场上的鼓点号角,章盈蓦地一惊,手里的纸掉了下去。 车外,贺知意奋力驶向前方,目光却有些惘然。他目视远处,思绪飘回了昨夜。 ··· “贺副将,殿下请你去一趟。” 谭齐来他屋里寻他时,贺知意正在练拳。听他这样一说,他连忙跟着出了门,路上边问道:“可是要出兵了?” 谭齐道:“大概还有两三日,徐世子那有消息了。” “他们怎么说?什么时候来?” “他说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袭击,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到。” “十日!”贺知意错愕不已,“衢州目前的境况怎么守得了十日!?” 谭齐勉强笑了笑,“所以殿下决定主动出兵,即便不能完全击溃敌军,也能叫他们元气大伤,至少保下衢州百姓的安危。” 贺知意闷了半晌,道:“那我一定要做前锋。”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宋长晏屋外。 贺知意推门而入,“殿下。” 宋长晏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剑,闻声抬起头,眉眼温和道:“贺将军来了。” 贺知意走过去,询问道:“不知殿下深夜诏我来有何事?” 宋长晏淡淡一笑,“自我回宫后,便很少与你叙谈了,想来贺将军心中还在恼我吧。” 贺知意一愣,矢口否认:“属下不敢。” 对他的敬佩,一直不曾消失,只是他欺瞒利用章盈一事,贺知意的确有所不满。他无法相信,那个在西疆与他浴血奋战的宋将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在朝中待久了,他渐渐也明白了他的难处,有些事,确是迫不得已。 宋长晏犹然道:“你恼我也是应该的。不过念在往日的交情,我有一事想求你相帮。” 贺知意一拱手,“殿下言重,您尽管吩咐,属下定当万死不辞。” 他本以为宋长晏是要他带兵出城,然而当他开口时,他先是惊异,而后立时推辞道:“殿下,您不日便要对敌,身边不可少人,这事不如让别人去做吧。” 宋长晏正色道:“唯有你,我才放心。” 贺知意哑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殿下,这样您太危险了。” 宋长晏不甚在意,“在西疆多少生死攸关的时刻我都挺了过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答应,宋长晏不再多言,亲自带着人送他到城门。两辆轻巧的马车停在那儿,随行的是十名精骑。 宋长晏上车待了一会儿,下来对贺知意道:“你一路往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若听我回了上京,再带着她回来。否则,她想去哪你便送她去哪儿。记住,现在章泉已然容不下她,你们切不可暴露行踪。” 贺知意应下,犹豫着问他:“等盈娘子醒后,殿下可有什么话托我转述的?” “想来她也不愿听。”宋长晏退开几步,“走吧。” 贺知意郑重地与他道别,驱车出了城门。 宋长晏目送他离去后,并未立即回府,而是对谭齐道:“还有一事,由你去做。” 谭齐道:“殿下请讲。” “舅舅在外不知有没有得知我的消息,你带人去找他,告诉他如果我有不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隐藏好身份。” 与贺知意听到要他离城时的反应一样,谭齐当即便要劝阻。宋长晏赶在他开口前道:“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谭齐眼眶遽然红了,咬牙道了一声:“是。” *** 走了数日,章盈也清楚了贺知意带她走的缘由。 对此,她并没有过多追问,在贺知意看来,甚至是漠不关心。贺知意了然,殿下对她做了那些事,她怎还会在意他的安危。 只是上去越州的船前,在渡口时章盈说了一句:“留一个人送我就可以,你回衢州吧。” 贺知意回道:“我答应了殿下,会一直守着你,等在越州安身过后,我,我再去打探消息。” 章盈沉默地看着江面,须臾后道:“我不想去越州。” 贺知意以为她担心别的,解释道:“你是牵挂章夫人?殿下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踪迹,有了消息一定会让你知道的,从前你身边那位郑嬷嬷也在上京养伤,你不必担忧。越州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却也富足,来往商贩众多,藏身在那最为妥当。” 为掩人耳目,他们在外乔装成商人,前往越州也是合情合理。 要开船了,船家开始催促。 章盈带着碧桃毫不犹豫地上了船。 第65章 二人在越州生地不熟, 贺知意置办家宅等耗费了不少时间,好在宋长晏留给章盈的银钱数目庞大,故而操办这一切也不算棘手。 等安定下后, 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越州虽远离动乱,可消息却是灵通, 来往的商旅换了一拨, 街头巷尾就又有了新的话茬儿。茶馆酒楼, 酒足饭饱后,胆子稍大些的人便开始低声谈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上京那头可有大动静!”一男子呷了一口酒, 对同桌的人道。 其中一人问他:“什么动静?”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 道:“听上京来人说, 当今圣上大病了一场,已经数日没有上朝了。” “议论天子,你不想要脑袋了?” 盈盈长安 第53节 “天高皇帝远, 这般拘束作甚, 难不成皇城的人能找到这酒馆来?” 另一人长叹一口气,颇为唏嘘道:“天子卧床, 政事无人料理, 难怪百姓日子不好过,水灾、匪患连连不穷。” 男子顿了顿, 压着嗓音继续道:“可不是, 储君未定,朝中诸事便是由章相处置。朝局动荡, 自然无人理会百姓了。” “储君?前不久不是宣告了一位大皇子吗?难道储君之位没给他?” “你是说原来那位平定西疆的将军?”男子摇摇头, 惋惜道:“你还不知道衢州的事吧,那位大皇子为保衢州百姓, 领兵出城抗击贼寇。原本对阵了几日就快赢了,可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伙人,大皇子兵力不足,只得先退往淮水。” “那大皇子岂非是战败归京?” “归京?大皇子途中遇袭,下落不明,能活着便是万幸。淮水那边有传言,从衢州来的将士全部死在了路上,你说他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那当真是可惜了。” 几人点到即止,说到这便又回到了近来城中的粮价上,没有留意到停步在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夫人?”见章盈迟迟没有动作,碧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在船上章盈不慎感染了风寒,这病拖到现在还未大好,此时脸色更是不虞。没几分血色的唇瓣动了动,说了声:“走吧。” 贺知意化名姓易,章盈与他扮作夫妻,唤作唐钰。两人是迁居来此的富商,在城东购了一座府邸,两日前终于修葺归置完善。 回到易府,贺知意还在选用府里的护院,及至夜里,章盈才与他碰上面。 已入了秋,玉盘高挂夜空,仿佛也染上些许秋日的寂寥。 章盈仰头遥望,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轻声开口道:“快到中秋了,贺将军想不想家?” 贺知意停步,提醒道:“隔墙有耳,娘子应当留心,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我的身份。” “无妨,院里的下人都退下了。”章盈收回视线,转过身面对他,“你走吧。” 贺知意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章盈又道:“这里的一切你都打点妥当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去找他吧。” 良久,贺知意才闷声道:“殿下交代过,要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如果人都不在了,你守着这些话又有何用?” 贺知意神情动摇,他何曾不想去找殿下,与从前的将士一起出生入死。可殿下对他的嘱托犹然在耳,他走了,若章盈真出了什么事,那他才当真有愧与殿下。 迎着他踌躇的目光,章盈接着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是私情,但他是皇子,生死有关社稷,贺将军你应当知晓轻重缓急。” 月色朦胧,贺知意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面容与儿时有些不同了。他沉吟道:“盈娘,其实殿下对你···” 章盈打断他的话,“夜深了,贺将军早些休息吧,我刚才说的话,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她抬脚往回走,耳边回响着贺知意的未尽之言。 他大概觉得宋长晏待她是真心,竭尽所能地护她周全。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只一句真心便能抹去吗?正因为这份真心,才衬得从前种种越发不堪。 *** 翌日一早,贺知意穿戴整齐地来见章盈。 章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行囊,便知他的决定。 “盈娘,府里的人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你尽管放心。我留下了两人在城中,你有事找他们就是。我此去不超过两月一定回来···” 贺知意事无巨细地叮嘱完,最后带着仅余的两名随从出了越州城,前往衢州方向。 送他出了城,章盈便折身回府。 午后,府上的管事便来通禀,说是相邻的袁夫人来访。 章盈边让人准备待客,边问管事:“这位袁夫人是什么来头?” 管事是越州本土人,熟悉城里的人物,回道:“回夫人,这位袁夫人是袁老爷的遗孀,姓俞名婉,早些年袁老爷去世后,便是她一手撑起袁氏的家业,现如今也算是越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 这世道女子立足本就艰难,章盈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便对这位袁夫人有了几分好感,“请她进来吧。” 她心中暗想这位夫人经商有道,定是位稳重雍容之人,可见了真人,不由得一惊。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明艳秀媚,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道:“都说搬来了一位模样花颜月貌的娘子,我还不信呢,亲眼所见才知他们所言不假。” 章盈回之一笑:“袁夫人说笑了。” 问候了几句,俞婉左右看了一眼问道:“易老爷不在吗?” 章盈道:“他出门了,在外经商,一年也在家待不了几日。” 俞婉了然,“如此,我一人在家也时常闲的无趣,易夫人若不嫌弃,咱们常往来,也有个伴了。” 章盈笑着答应。 俞婉能说惯道,坐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走。 她走后,碧桃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个袁夫人是来做什么的?” 章盈在上京时开过铺子,与生意场上的人打过交道,加上在宋长晏身边那么久,耳濡目染下也懂得如何揣测别人的心思。回道:“她是来探我的底,或许是看我是否会在越州做生意吧。” “哦,那这人心思可够深的。” 章盈道:“这位袁夫人挺有意思的,我们初来乍到,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 *** 山间又下了一场小雨,初秋的天,林中的露水沾湿了裤腿。可谁也没心思去理会这点寒意,脚不停歇地往山谷里走。 穿过一片丛林,领头的人面露惊喜,指着前面道:“殿下,那有水!” 同行的十余人精神一振,快步往水源走去。 在林中躲了两日,他们水米未进,眼前的这条清溪如救命稻草。 宋长晏亦是拖着疲倦的身躯,蹲在水边饮了几口水。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他身上的轻甲早已不知何处,只剩下里面银白的衣衫,上面沾染着斑驳脏污的血迹。 “殿下,翻过这座山,我们就抵达扬州地界了。” 宋长晏道:“装好水囊,尽快赶路···” 话落,他盯着泛起的波澜,猛地一回头,耳畔立时“嗖”的一声,飞过一道利箭,身旁的人应声倒地。 山脚下,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几只飞鸟。 第66章 此刻显然已经躲避不及, 宋长晏等人利落地拔出剑,姿势戒备地御敌。 迎面而来的数十人纵马横刀,向他们袭来。从他们的衣着来看, 与衢州流窜的山匪无异,可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是精良, 多出自于官窑。朝中有这等势力, 又费尽心思想置他于死地的, 莫不过章泉一人。 留在宋长晏身边的人皆是他的亲信,个个身手不凡,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可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们又劳累了数日, 体力不支, 渐渐落了下风。 “殿下,我们先掩护您先走吧。”混乱中,一人竭力退到宋长晏身边, 言辞切切地劝他。 “别废话, 他们身手好的几人我来对付,你带几人攻右方。” 宋长晏杀了一名寇首后, 迟迟未听到回应, 他扭过头,方才还对他说话的人, 此时睁大了眼睛, 嘴里流出大口的鲜血。宋长晏目光往下,看到从他腹中露出了一截带血的白刃。 “阿勇!” 他大喊一声, 手中的剑掷出去, 越过阿勇的肩膀插在了他身后人的面门上。 这场厮杀停歇时,原本明澈的溪水已浸染得猩红一片, 岸边只站立着三人。三名山匪相互推脱,面对着一地的尸首,却谁都不敢上前。 一人手肘捣了捣身旁的人,低声道:“你去看看,确认他死了没。” 男子听了面色惊惧地摇了摇头,“我,我不去!” “你取了他的人头,去相爷面前邀功,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用愁么?” “那你为何不去?”他亲眼见到这人以一敌五,杀了自家大半的兄弟,若他还没死透,自己上前可不就是白白送死吗,他可不想葬命于此。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第三人身上。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对那高大的男子道:“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男子没说话,握着剑一步步朝溪边地上的浅色身影走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他胸口有微弱的起伏,双眼半睁,人并未死。他将剑抵在他心口,目光凌厉地审视他。 宋长晏口鼻尽是血腥味,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狠厉的眸,他蹙眉看了他少时,而后唇角带血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命大。” 几次三番都能活下来。 哑奴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剑尖处已经开始渗血,他嘴唇动了动,急切得像是有什么话要问他。 宋长晏看穿他的心思,挑衅一般地道:“你想问盈盈去哪儿了?” 哑奴神情一动,面容愤怒。 “我与她是夫妻,她自然是在家里等我。” 话音落下,哑奴的剑已经没入他胸膛。 那两名山匪见状忙前来查看,“你这个哑巴胆子还挺大,你刚来便立下大功,回去大当家一定会赏你的。” 他们正要拔剑取首时,忽觉颈上一凉,哑奴的剑同样划破了他们的颈脉。 哑奴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过了中秋,越州城中的物价便一日比一日贵,尤其是米粮,原本一斗米只需十文,现在涨至百文。 易府的赵管事早得知了消息,便囤了不少在府中,如此一笔开支,章盈自然也会知晓。 “你可知为何会涨那么多?” 赵管事照实答道:“朝廷招兵买马,百姓的赋税加了不少,前阵江南多地又遇水灾,粮食运不进来,自就贵了。” 章盈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并非只有江南所产,淮北一带也可通过水路运来,怎还会涨价这么多?” 赵管事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城中的米铺都是有钱氏掌管,这定价多少,也都是他说了算。” 这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无商不奸,章盈问道:“那官府不管吗?” 赵管事摇摇头,“钱家在越州根深,加上越州的知府是新上任的,即便是有心,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去岁钱家的公子当街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这穷人百姓的命,终究还是没人做主。” 章盈哑然色变,这样的恶霸,竟就这样无法无天,鱼肉百姓! 盈盈长安 第54节 当夜章盈便回屋想了一晚,贺知意走后,她又多派了好些人手去寻阿娘的踪迹,做了这些,她也只能在越州等消息。她手里的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可她却不想就这么成日无所事事。 第二日,她找来赵管事,“赵管事,我有一事想托你出去打听一下。” 赵管事道:“夫人尽管吩咐。” 章盈道:“麻烦你去租一间铺子,我想开一家店。” 赵管事询问:“敢问夫人想要开什么店?我好挑个好地方。” “你就在城中最热闹的街上选一间就是,”章盈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开一家米铺。” 赵管事神情一滞,“夫人,这钱家,咱们轻易开罪不起。” 章盈自若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是。” 赵管事领了吩咐,刚要抬脚离去,又被她叫住,“夫人还有何事?” 章盈沉吟少顷,问他:“老爷走了多久了?” 赵管事想了想,“快一个月了。” 久不听她出声,赵管事抬眼望去,发觉她不知看着何处出神,那双温婉流波的眼眸,隐含忧郁。 *** 动乱殃民,却也有人从中获利。 孙二与发小刚走运了一批货,赚了个盆满钵满,本以为可以好好歇一阵子。可他生性好赌,钱还没揣热乎,一时手痒又输了出去,还连带着欠了一大笔钱,四处被人追债。无奈之下,他只有返回乡里,打算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做买卖。 归乡途中,路过一座山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溪边很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最近匪患猖獗,想来这些人多半是遭遇山匪,与之缠斗后死去的。 死人财也是财,孙二恶人胆大,当即下了马车搜罗起这些死人身上。他忍着恶臭搜过几人,一无所获,最后挑了个衣着不俗的人摸索。 他手伸向那人腰间时,猝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他吓得缩回手,踢了踢他,“哎,你死没死?” 除了那声,他再没听到其他动静。 孙二重新蹲下身,将人翻了过来。他随意瞥了一眼他的样貌,污浊之下,勉强能看出他模样俊逸。 “长得好看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死在这荒郊野外。” 孙二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一把扯下了他腰带上不菲的玉佩,起身打算扬长而去。走出几步后,他摸着手里温润的玉质,脑子里迸发出一个念头。 这小子能戴这么好的玉,定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他身受重伤,若自己将他救下,来日挟恩索财,岂不比跑几趟买卖划算得多。就算他家里没钱,自己把他养好之后,以他的样貌,随意卖到有钱人家做面首,也能赚不少。 心里有了计较,他随即将人扛上了马车,挥鞭而去。 第67章 东街上的米铺一开, 低廉的价格便引得越州城的百姓奔走相告,不过一上午,店里囤积的粮食就一扫而空。 后来的人拎着空布袋子问道:“掌柜, 还有吗?” 赵管事和气一笑,道:“诸位放心, 我们东家说了, 明日一早, 还会有米面续上,大家明日请早。” 众人一阵欢跃,有人问道:“那往后也都有吗?” 管事颔首, “每日都有。” 如此几日过去, 每日清晨便有长队排在米铺前等着开门, 而城中其余米铺越显生意萧条。 午后,章盈坐在前厅,合上账簿后对赵管事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 职责所在, 谈不上辛苦。” 赵管事说完,嘴角动了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章盈脸含笑意, 温声道:“管事有话直说便是。” 赵管事这才将担忧都吐出:“夫人,小的知道您是体恤越州百姓, 可我们府上存余的粮食不多了, 就算按您的吩咐,每日只卖几石, 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章盈点点头, “这我知道,你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是。”赵管事应下, 忽而想到一事,出言道:“今早有人来买米时,张口便要买许多,小的依您的话,只卖给他两斗,他临走时向店里的伙计打听了有关您的事。” “无妨,有人问你告诉他便是。”章盈继而又道:“你今日得空了去袁府一趟,请袁夫人明晚来府上用膳。” 赵管事退下后,章盈就回了书房。 碧桃端着参汤进屋时,正瞧见她对着一本兵书出神,她稍作回想,这本书似乎她从前在上京衢州都在看。她将碗放在桌山,“娘子,都看了一下午了,你就歇歇吧。咱们来越州才多久,你都瘦了一大圈。” 章盈头也不抬道:“左右也是闲着无事,不如看看书打发时间,多学点东西。” 碧桃嘀咕道:“你这是开店做生意,又不是带兵打仗,看兵书有何用?” 章盈被她的话逗得一笑,“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生意场上,虽不见刀光剑影,可却凶险不减,靠得便是筹谋经营。我从前不懂这些,自然要多看多学。” 碧桃瞪大了眼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句话便吓愣了?” 碧桃回过神,顺口道:“娘子,我总得你与以往不一样了,你现在与五爷···” 话到嘴边,她立时止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离开衢州后,她从未听过娘子提及宋长晏,她也识趣地避讳着,生怕惹得她想起那些伤心事。 章盈垂下眼帘,只说了一句:“人总会变的。” 碧桃走到她身后,轻手捏着她的肩,“我只是不愿你太辛苦。” *** 半月之后,米铺便出了事。 这早一开门,便有十几人抢着挤进来,说要买米。铺里的伙计一眼便看出他们是一伙的,摆明了是想买光,好让旁人没得买。 这伙计也是个真性情的,硬是没卖给他们。对方急了眼,当即就嚷了起来。推搡间不免起了冲突,最后有一人撞到了柜角上,额头磕出一个大洞,血流了一脸,好不骇人。 到了这地步,自然也就惊动了官府,只是两方各执一词,当场不好了断,最后伙计与好事者都被带回了府衙,关进牢里。 赵管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府时,章盈刚从袁家归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说完,最后笃定道:“这事一定是钱家的人做的,夫人这店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这是想法子打压您呢。” 章盈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他说完,镇静道:“烦劳管事去牢狱打点一下,千万别叫伙计吃亏,我这就去府衙。” 赵管事答道:“夫人安心,刘大人并未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有在场那么多百姓愿为我们作证,不会冤枉了我们。只是钱家实在不好应付,刘大人私下令人带来了话,请你今晚去府上一见。” “大人当真是有心,那你备好马车,天黑了就去。” *** 章盈一早便从赵管事那得知了知府大人刘丰的概况。他是个寒门学子,未及弱冠便高中,本是在上京为官,可不知得罪了谁,最后才被外放到越州任知府。 向来新官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这位刘大人却不偏不倚,并不与谁交好,可称得上清廉了。 刘丰在城里没有私宅,只将府衙后方的几间房用作住处。 章盈依他所言,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进了后院里会客的厅堂。 章盈前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起身相迎。 刘丰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袭青衫便服,面容清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举止斯文有礼,稍一作揖,“易夫人。” 章盈回之以礼,“刘大人。” 刘丰引她入座,边道:“一早便听闻城中来了位心善的东家,今日总算一见。” 章盈歉意一笑,“是我给大人添麻烦了。”她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事?” “易夫人果然性情直率,那刘某也就直说了。”刘丰侧身面对她,缓缓道:“今日米铺之事,我希望夫人能与对方私下调和,不必闹上公堂。” 章盈摸不清他心中所想,斟酌措辞道:“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知道此事并非我铺上伙计的过错,分明是对方不饶人,能否调和,也不是我说了算。” 这话倒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试探刘丰在这事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有何立场。 刘丰定定地瞧了她许久,随即展颜道:“众人皆云貌美则性拙,此言差矣。恕刘某多嘴,夫人开铺之事,想来是为了城中百姓吧?” 商人逐利,若非如此,她一日日的真金白银砸在店里岂非有悖常理。 章盈未置可否,只道:“我哪有那般志向,只因身在越州,尽绵薄之力罢了。” “夫人可知,上一任知府是为何撤职?”不等章盈回复,刘丰自顾自道:“钱家,袁家,陈家···这越州城中豪商世家众多,他们相互制衡,盘根错节,掌控着城里的财贸命脉。若想头上这顶乌纱戴得长久,便不能偏倚向某一方。上一位便是不懂这个道理,最后才被人告发贪污,落了大狱。” “大人所言何意?” 刘丰轻点桌面道:“我只是想提醒夫人,贸然出头,与其中某一方对抗绝非明智之举。况且钱家掌握城中大部分粮食,猝然乱其根本,于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章盈略作思索,“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大人心系百姓,那我想请大人出面,与钱家当面说和。” “易夫人果真聪慧。”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刘丰才命人送章盈出门。 上了马车,章盈靠在车壁上,乏力地闭上了眼。 以前她从不觉得,与人交谈也是一桩这么费神的事。 碧桃听了一晚上的哑谜,脑子里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娘子,刘大人究竟会不会帮咱们?” “他是个好人。”章盈启唇道,而后她睁开眼,叮嘱碧桃:“明日你在府上准备一桌酒菜,请钱家,袁夫人和刘大人来府中做客。” *** 钱家虽然不满这位新来的易夫人已久,可毕竟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米铺的事,能讲和自然是最好,毕竟谁会与钱过不去。 晚膳时钱家掌事之人还是应邀来了易府,不过人虽来了,气势却不饶人。见桌上只有认识的几人,钱傲撇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位易夫人当真是气派十足,连刘大人都要干坐着等她。” 少顷,章盈才衣着华贵,打扮精致地从里屋款款走来。她眉眼从容,单嘴上歉意道:“不巧在外谈了一桩生意,让诸位久等了。” 她眼神一一掠过其余人,最后落在了钱傲身上,“这位便是钱掌柜吧,久仰。” 钱傲抬眉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不敢当,易夫人一来越州便要断了我钱家的生计,我可担不起这句‘久仰’。” 他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章盈却不恼,坦然走到桌边坐下。“钱掌柜此言,是在怪我了。其实我初来此地,丈夫又不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寻个谋生的法子罢了,并非有意得罪钱掌柜。” 钱傲轻笑一声,拍响了桌子,“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只怕易夫人逾矩了吧?我知道你有钱,可我钱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桌上其余人面上一惊,刘丰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最后俞婉出来打圆场,“钱掌柜息怒,有话好好说。” 钱傲不予理会,锋利的视线对着章盈。 果真是恶人有理。章盈腹诽一句,开口道:“钱掌柜误会了,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与你做一笔生意。” 盈盈长安 第55节 钱傲神情微滞,狐疑地问她:“与我做生意?” 章盈徐徐道:“我知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多是走陆路,今年匪患水灾众多,运输难免艰难,钱掌柜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于经商一事不熟,但对旁的门道却有所耳闻,江南的粮食运着费力,淮北一带的却可以经水路运来。” 钱傲明白她的意思,嗤道:“你说得简单,开通水路难道仅凭你一张嘴?” 章盈反问他:“由我出买船的钱,袁夫人懂得漕运,一路的通行刘大人也愿意出手相助,钱掌柜以为还有何不妥的?” 钱傲噤声,章盈所说的的确是个好法子,从前他也想过,只是苦于这桩生意一人做不下来。只是如若要与旁人一起做,那必然要瓜分利益,他自是不乐意的。 “如此好的买卖,还是易夫人你独自做吧。” 章盈猜想他也不会立时答应,端了气势道:“既然如此,我手上旁的没有,空闲的银子却多,米铺之事上便要多与钱掌柜讨教讨教了。” 钱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抿着唇半晌,对刘丰留下一句“告辞”便拂袖而去。 *** 送走所有人后,章盈才如抽去了气力一般,佯做的盛气都退了去,恢复了一贯的温婉。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般,不禁道:“娘子,方才你在桌上也太有气魄了,当真和大掌柜一般。只是那钱掌柜当真会答应吗?” 章盈道:“他会的,他又不笨,回去细想过后便知,他若不答应,等旁人接手,往后他在越州的处境便会一落千丈。” 碧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愤愤道:“只是那姓钱的说话实在可恶,我真恨不得拿扫帚将他赶出去。” 的确可恶,若非担心引发城里动乱,想办法将他生意断了,要他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不足为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章盈猛地一怔。 从何时起,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娘自幼便教导她要宽和待人,真诚相与,她从来也是如此行事。而她现在为达目的,处心积虑,与···与宋长晏又有何异?她当初骂过他的那些话,可不一一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而又觉得迷惘,若是为了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中的心机与手段究竟对不对? 恍然间,章盈仿佛体会到了他所谓的不得已,面对一个钱傲她便心力交瘁,他口中的艰险可想而知。 只是体谅与原谅,终究是两回事。 *** 五日后,令人诧异的是,东街的米铺换了东家,由钱家一并打理,不仅米价不变,就连城里其他米铺也都降回了原来的价钱。 越州的生活趋于平静,贺知意也在两月之后,带着人回来了。 他回来时是深夜,刚放下行李洗过一把脸,便见到章盈站在了屋门口。 屋里只有贺知意一人,章盈拢着外衫,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贺知意别过脸,摇了摇头道:“是我无能。” 银白的月色清冷,像是打了一地的霜。 章盈低声道:“是,是已经···” “没有,我只在溪边发现了其余人的尸体,并未见到殿下。只是上月涨过一次水,不知有没有卷走人。” 沉默许久,章盈出声:“一路辛苦了,那你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回房,走出几步又停下,“他是皇族血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贺将军不如派人继续找吧。” “盈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回殿下。” 第68章 两月后。 临近除夕, 进出越州城的人多了不少,有的是为了添置过节要用的年货,也有人想趁着热闹赚今年最后一笔钱。 赶了一路, 孙二将马车停在路边歇最后一趟,他咬着冷硬的馒头, 一手掀开破旧的车帘钻了进去。 狭窄的车厢内, 除了些不值钱的散货, 最里头还坐着一名男子。他阖目靠在货箱上,明明甚为落魄,举手投足间, 却总有种不凡的气度。 还不就是靠着那张脸!除了长的好看些, 他还有何用处!孙二嚼着馒头, 忿忿地想,就连他身上那套粗布衣衫,都是自己今早给他的。 思及此, 他心头的火气又大了些。 当初从山脚捡回他时, 本以为他会是个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他身上能索取不少报酬。为此, 他还狠下心花了一大笔银子为他医治。岂料伤好了大半, 待他醒来时,孙二张口一问, 他闷了半晌才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下人, 护送主子出门的,身上挖不出一星半点钱财。 到嘴边的肥肉说没就没, 孙二怎会不气。可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 他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在这小子生了副好皮囊, 也不算一无可取。 孙二常年混迹于下九流的地方,对那档皮肉生意熟门熟路,不久便私下找到一个牙人打听买家。这人来历不明,买卖只得走暗路,当然不能在他附近随便找,思前想后,他最后定下了越州城里的一户买主。 “诶,你是叫时安吧?”孙二朝他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时安这个名字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孙二也不在意真假。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接话。 孙二兀自道:“小爷我呢,为了医治你费了不少钱,你如今身子好了,也该回报一二是吧?” 那人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闭上双目,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眼打来,孙二心底难免发怵。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这人醒来不久后便说要走,他哪里肯,便就出手阻拦。谁知这人身负重伤,竟也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最后孙二叫来了同村的几个男子,才将他制住。 自这之后,孙二不敢大意,从村中大夫那买来了些松筋软骨的迷药,隔几日便混在他饮食中让他喝下,他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孙二沉着一口气,壮着胆子靠近,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讨厌没规矩的,待会你给我老实点儿,否则你这条命小爷我敢救,自然也敢杀。” 这番威胁的话说完,对方总算又睁开了眼,幽黑的双眸直视他,而后开口:“杀了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所有心思不就白费了。” “你!”孙二扬手便想给他一巴掌,但念及他卖的就是这张脸,留了痕迹可不妥,遂又生生忍了下来。 虽然被喂了药,他看上去乖顺了不少,可那眼神极具侵略性,任是谁家的主子都不会喜欢。孙二再三思虑,最后从车里找出一段三只宽的黑布,蒙在了他眼上。 做完这些,他重回马车前头,驾着车继续往越州城里走。 *** 易府。 章盈因米铺之事,在越州扎稳了脚跟,府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过节。 下过几场雪,院里堆积着厚厚一层,放眼望去满是银白。碧桃合上窗子,愁道:“这南边的冬日怎就比上京还要难熬,又湿又冷,娘子可得多穿些。” 章盈系好披风,不甚在意道:“多数时候都在屋里,也冻不着。走吧,婉娘还在等着咱们呢。” 俞婉性情直率,数月来,两人间关系也亲近不少。因俞婉是孤身一人,章盈也常常独自在家,所以偶尔会去她家做客。 “好。” 外面还下着雪,两人撑着一把伞,出门去了袁府。 两家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在袁府门口的下人引着人往里走,嘴上歉意道:“夫人不巧正在忙,还请易夫人先去屋里喝口热茶,稍等片刻。” 章盈温和一笑,“不碍事。”她边走边随意问道:“都这时候了,婉娘还在忙些什么?” “左不过是府里的杂事,要添置几个奴仆。” 章盈讶然,“这样的事,也要夫人亲自过问?” 带路的下人神色不自在道:“是。” 章盈不再多问,跟着他继续朝厢房走。 迈入后院,俞婉妩媚的嗓音便传到了章盈耳中:“这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我看他身子似乎不大好。” 院里站着几人,俞婉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对一旁的另一男子不满道。 男子赔笑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是因他有时不受驯,我担心他冒犯夫人,所以给喂了些药。往后夫人命人好好调|教,等他听话后断了药即可。” 俞婉轻笑道:“那倒不必,有些小性子倒也新鲜。” 相处这么些时日,章盈对俞婉也有所了解。她守着袁家偌大的家业,虽未再嫁,可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俊美的男子消遣。从这三言两语听来,她这回添置的奴仆也是为此了,难怪方才带路的下人会是那副神态。 她不做声地接着往前走,忽而听见俞婉扬声叫她:“钰妹妹。” 章盈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朝她走去。 雪天难行,故而章盈走路时一直留意脚下,直至几步之遥,她才抬眼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立在俞婉对面的男子时,一声“婉姐姐”还没出口,章盈便觉雷轰电掣一般,瞳孔骤然紧缩。 他被黑带蒙住了双眼,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只一眼,章盈便认出了他是谁。 数九寒天的雪仿佛透过厚厚的衣物,裹挟着彻骨的冷意,尽数落在了她肌肤上。她浑身冰凉,披风下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胸腔内短暂停滞过后,又不可抑制地迅疾跃动起来。 宋长晏,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盈指尖陷入掌心,垂眼收回视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不知他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决计不会是顺遂的,否则也不会这般境地。此刻率然表露与他相识,难保不会引人疑心,招来祸端。 俞婉目光掠过章盈低下了侧颜,挥手让管事带着所有人下去,将钱给了人留下。 吩咐完,她拉着章盈的手进屋,模棱两可道:“快到除夕了,府里人手不够,我这才挑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章盈神色如常道:“婉姐姐操劳,是该多添些人手。” 揭过这茬,俞婉与她解了披风,坐在屋里喝茶闲聊。等身上暖和了,俞婉便开口说要玩双陆打发时间。 棋局布置好后,开始前章盈对她道:“光是玩儿有些无趣,不如我与姐姐加个彩头吧?” 俞婉挑眉看着她,“妹妹想要拿什么赌?” 章盈含笑道:“我还未想好,等打完再说?” “好。” 去岁这时,章盈对双陆还是一知半解,总不解其中奥妙。后来与宋长晏一起时,闲来无事,他便与她同玩,边教她如何赢棋。 章盈学有所成,三局两胜,最后赢了俞婉。 俞婉面露惋惜地放下棋子,问她:“哎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妹妹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手指摸着棋盘,抬眸望着她:“我想向姐姐讨要几个人。” 俞婉勾起唇,笑道:“妹妹府里那么多下人,怎还缺人吗?你想要哪几个?有言在先,我心肝上那几个可不许。” 俞婉聪慧,却不会摆着明面上。章盈知晓她对自己有所疑心,可事已至此,不由得她不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姐姐喜欢的我自然不会要,就刚才院里那几个吧。” 俞婉略作思忖,爽快道:“好,不过那个蒙眼睛的我要留下,其余的都送给妹妹吧。” 章盈神情一顿,轻咬下唇不说话。 俞婉凑近她,小声道:“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就瞧上了他?” 俞婉喜香,这一靠近,她身上扑鼻的香味便钻入章盈鼻间。她错开眼,“不是,我,我只是看他们可怜。” 盈盈长安 第56节 俞婉将她的羞赧尽收眼底,“这有何不好意思的,你家那位常年不在家,在外头还不知养了多少,你守着空房,岂不是亏了?那人的确长得不错,身形倒与你家那位相似,难怪你会喜欢。”言毕,她坐直了身,为难道:“不过姐姐我说的也是实话,那人我的确喜欢,给了你,还有些舍不得···” 章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试探道:“姐姐割爱,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他是姐姐多少钱买来的,我出十倍。” 俞婉伸出一只手指,道;“这人要价可不便宜,足足一百两,十倍,那可就是一千两了。” 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章盈犹豫少时,点头答应,“好。” 俞婉倏地笑出了声,“我与妹妹说笑呢,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我府里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你且先回去,晚些我就将人送到你府上,包你满意。” 章盈暗下松一口气,“那多谢姐姐了。” “谢我做什么,以后你有好生意,再叫上我就是。” *** 出了袁府,章盈抓紧了碧桃的手,问她:“碧桃,贺将军是什么时候走的?” 碧桃搀稳了她,想了想道:“大约是十日前。” 十日前?那他至少还有一个半月才会回来。 “天黑后你出门一趟,去找贺将军留在城里的人,让他出城去告诉贺将军,让他赶快回来。” 第69章 冬日黑得早, 天刚擦黑,俞婉就将人送了过来。 入夜,碧桃照常为章盈梳洗, 解下头上的珠钗后,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心不在焉的脸, 出声与她闲话:“娘子, 袁夫人已经将人送过来了。” 镜中浓密的眼睫动了动,章盈抬眸问她:“在哪儿?” 碧桃道:“管事把他安置在后院偏房里。” 章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多言语。 碧桃犹豫着继续道:“娘子可想去见见他?” 良久,她才得到回应:“我去见他做什么。” 碧桃闻言从镜面偷觑了一眼她的脸色, 这一年多来娘子遭遇了太多, 性子沉稳不少, 有时就连她也有些猜不出她的心思了。此刻她面无波澜,喜怒不辨,也不知对宋长晏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过一想到当初宋长晏对娘子所做的那些事, 尤其是娘子刚嫁入宋府时被他暗中欺侮, 碧桃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恼道:“自然是去瞧那位大皇子的笑话!从前他是何等风光, 仗着权势软禁娘子, 害你受过多少委屈,如今风水轮流转, 也该他尝尝那份苦!” 章盈听她义愤填膺地说完, 忍不住绽颜笑道:“咱们碧桃这么心疼我呢?” 碧桃轻哼道:“那是自然,这世上除了夫人, 也就我最关心娘子你了。” 话一出口, 碧桃才发觉说漏了嘴。夫人一直下落不明,眼下又逢年关, 正是亲人团圆的时候,娘子铁定是最想念夫人的。 如她所料,章盈颊边的笑容稍滞,“你方才去见贺将军的属下时,他们那可有什么消息?” “那人说,派出去找夫人的人上月回信,说在离山崖几十里远的河边发现一辆马车,兴许就是夫人当时乘坐的那一辆,不过附近没有夫人的身影。那马车破损并不十分严重,没准夫人早就已经平安上岸了。” 既然上岸了,怎会一直没有音讯呢? 章盈知道碧桃这些话是在安慰她,但她也实在无计可施,唯有靠着这些慰藉之语等待。 “对了。”碧桃想到了什么,继而又道:“那人还说了,贺将军在外行踪不定,他们二人只得亲自出门一趟,一南一北去找他。” “那上京那边如何了?” “圣上的病加重了,朝中大小事宜全由老爷做主,他一直在派人打探大皇子的消息。所以贺将军的人说,大皇子就交给娘子你看顾,还希望娘子费心,务必要隐藏殿下的身份。” 话说到这,碧桃又不禁埋怨:“这和咱们有何干系?他们为了个皇位争来斗去,非要把娘子你牵扯其中,如今落难,又要你去搭救,这是要人以德报怨呢!” 言罢,她一低头对上章盈笑吟吟的面容,缓了语气道:“娘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章盈道:“碧桃将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那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沉思许久,章盈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插回发间,“去吧。” 她站起身,正打算出门时,脚步一顿,神情若有所思。 碧桃不明所以:“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手闻了闻衣袖上的味道,淡淡的,与俞婉常用的那些香料大不相同。她望着碧桃,“府里有婉娘今日用的那种香料吗?” ***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章盈和善,让那些家离得近些的下人回去过节,所以此时府里的人并不十分多。 偏房外有一人守着,见章盈停步在院中,忙上前行礼,“夫人。” 章盈看了一眼屋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哦,夫人想要见他?”下人回道,“夫人放心,袁夫人把人送来时加了药量,加上他身上原本就有伤,眼下绝不会伤了夫人。” 章盈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低声道:“知道了,你们在这守着吧。” 吩咐过,她独自一人推门进了屋。 空荡荡的房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炭火,阴冷得与室外无异。 宋长晏平躺在床上,手脚被缚,眼上的蒙布也不曾被解下。离喝下那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每隔一刻钟,他体内的药效便会加重一分,欲潮翻涌,几乎要卷走他所有理智。 视线受阻,他其余感官变得敏感异常,听着那阵脚步声停在床前后,浓烈的香气瞬时将他围绕。 是白天那个女人。 从她与孙二的谈话来看,自己正是被她买下了。 然而她并未有其他动作,若不是鼻间的香气不去,快要让人察觉不出她的存在。 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章盈垂眸端详着宋长晏,神情渐渐变得疑惑。寒冬腊月,他额上、颈上覆有一层薄薄的汗,身上单薄的衣衫松散,露出一片湿濡的肌肤。他眉头紧锁,唇色呈现不自然的殷红,气息更是粗沉不稳。 不像是伤痛所致,倒像是··· 章盈脑中霎时回想起俞婉那句意味深长的“包你满意”,目光飞速扫过他腹下,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婉娘当真是无所避忌,什么药都给人喂。 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从他松开了衣襟口,章盈看到一截显眼的痕迹,像是结痂的疤。 她迟疑片晌,伸手想要看个真切,甫一碰到衣料,他便屏气慑息,展露在她眼下的大半张脸冷峻狠戾。他以她从未听过的凌厉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我不管你是谁,倘若你再靠近我半分,我定会要你生不如死。” 章盈手停愣在那。宋长晏,他这是在害怕吗? 可他怕的是什么呢?他连身家性命都不甚在意,一副表皮色相,又有什么重要的? 思绪流转,她猝尔想到当初在宋府,他隐藏身份对自己做那些事时,在他眼里,她是否也是这么一副任采撷的模样。 彼时的恐惧化作愠怒,汇聚在指尖,一点点游走在他汗湿的心口。 当触及他紧绷的腹部,章盈眼前一晃,一只手已经握在了她肩窝上。 宋长晏右手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霍然朝她袭来,若不是他失了力气,这一击应当是对她脖颈的。要她生不如死,绝不是他随口一说。 她反手想要推开他,却不想被他捉住细腕,要往床上带。 慌乱之下,章盈抬起右手朝他打去。 宋长晏脸上微烫,并未觉得疼。不过这一番纠缠也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闷哼一声,松开她咬牙难耐地倒回了床上。 手上炙热的温度撤去,章盈立时转身出了屋。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后,才稍清醒几分。 她稳了稳心神,对下人道:“去打点水给他洗一洗,往后就让他在这后院做些杂事,其余地方不准去。” 第70章 遵照夫人的吩咐, 阿贵去后厨烧了一桶热水,拎着进了屋。 床上的人已经起来了,眼上的黑布被扯下, 正坐在床沿看着他。 瞥见他整张脸后,阿贵心中冷哼一声, 不由得腹诽。果真是个小白脸, 难怪会去做这样的勾当, 被袁夫人看上买下。 不过夫人心善,将他要了过来,即便是不喜, 阿贵也只是心里想想, 做了分内之事。他将木桶掷在地上, 把半旧的帕子往里水里一扔,“你自己洗吧,洗完歇两日, 伤好些了就在这后院干活。” 他刚要转身离去, 就听身后响起低沉的询问:“这是哪里?” 阿贵斜眼觑他,口气不善道:“你既来了这越州, 难道还不认识我家夫人?” 夫人?适才那名女子的触碰仿佛还残留在身上, 那股恼人的香味也若有似无萦绕左右,宋长晏蹙眉, 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贵见他闷声不语, 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宋长晏一人, 一室静谧, 隐隐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桶前,用水洗过一把脸, 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二,恢复些许神智思辨他目前的境况。当时哑奴那一剑伤得太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留在孙二身边一是为了养伤,其次也是为了躲避章泉的搜查。 他倒是没料到,孙二对他竟是这样的打算,用他做皮肉买卖。 方才听那人说,这里是越州,此处远离上京,自然也在章泉掌控之外。不过照他一路上听到的只字片语,章泉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他必须早日将伤养好,赶在那之前离开越州。届时是回上京还是先去寻舅舅,再做决断。 他章泉以为算计了他一次,便要他永不能翻身,可天意弄人,偏叫他活了下来。谁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又一股热意涌起,他双手紧紧握住木桶边沿,修长如玉的十指因用力而泛白。 一滴水沿着下颌滴落,在水中躺起轻微的涟漪。他低下头,看见层层波纹之间,那难以隐蔽的欲念与空虚。 一具躯壳,极致的痛苦他尚能忍受,可皮囊之下,他心底缺失的那一部分,犹如烈火灼心。那种欢愉,若非是章盈给的,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意乱之时,他急切地想搜寻与她相关的东西纾解,可最后却发现,除了回忆,他丢失了一切。 *** 章盈在越州无亲无友,去掉与俞婉的走动,便只剩下些生意上的来往。她又不喜酬酢,如非必要,这几日都留在府中闭门谢客。 除夕转眼就到,白日忙碌了一天,夜里总算安静下来。 按上京的习俗,除夕这夜是要吃饺子的,碧桃端来一碗到章盈面前,“今年多有不顺,许就是娘子去岁除夕没吃饺子的缘故,今晚可要好好吃一碗,来年才会顺利平安。” 章盈笑了笑,将碗里的吃完后,放下筷子问碧桃:“你吃了吗?” 盈盈长安 第57节 “我待会就去吃,后厨做了好些呢。” 章盈随口道:“既然做得多,便让府里的下人都跟着吃吧。” 碧桃随即明白过来,“娘子,你今晚去不去见见他?” 她心存困惑,宋长晏来了两三日,娘子就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对他都不闻不问,难道真的将旧事都放下了吗? 章盈摇摇头,“不去了,早点歇下吧。”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人来禀。 阿贵脸色略有些慌张地进屋,恭敬唤了一声:“夫人。” 章盈一见是他,凝神问道:“怎么了?” 阿贵低头回道:“依您的叮嘱,我一直在看顾偏房里那人。前两日他一直在房中修养,我也就没在意,方才送晚膳进去时,才发现他发着高热,已经昏迷过去了。” 一五一十地说完,阿贵大气不敢出。虽说夫人一直宽和,可毕竟是他失职,他生怕会遭到责备。 然而章盈听他说完,并无诘难,须臾后对碧桃道:“派人去请大夫来。”她转而对阿贵道:“我和你去看看。” 一路上,章盈细问了宋长晏的情况,未过多时,他们便到了门前。 里头未掌灯,一片漆黑。 阿贵打头在前,推开门先迈了进去,章盈紧随其后。她后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前面一声闷响,阿贵捂着头痛呼道:“啊!夫人快走!” 闻言,章盈旋即反应过来,回头便想跑出去。她走出一步,身后便闪过一道黑影,而后一只强劲滚烫的手掐在了她颈上。 他手上毫不留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折断。 章盈耳边扫过他炙热的气息,随后响起他凛冽的话语:“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字说完,他右手慢慢缩紧。 突如其来的痛意让章盈本能地张开了嘴,喉间极为短促地低吟出声。几乎是同时,桎梏她的力道顷刻撤去,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阿贵的呼喊招来了值夜的下人,一时后院嘈杂四起,赵管事带着人到了门口。 趁宋长晏分神这一瞬,章盈竭力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屋外跑出去。 外面的灯笼靠近,一点点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微弱的灯光打在宋长晏脸上,映照出他错愕的神情。那抹纤瘦的背影消失后,他低下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赵管事看着他古怪的行径,挥手让护卫将他制住。 看此人身形挺拓,他还担心轻易钳制不下他,谁知他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赵管事,“我问你,你们夫人姓什么?” 赵管事自是不会答复他,当做没听见一般,对其他人道:“好好看管起来,别再冒犯了夫人。” 回房后,章盈胸腔仍在急遽跳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管事从后院出来,借问章盈的意思。 “人已经制住了,要如何发落请夫人吩咐。” 章盈平复心绪,缓缓道:“别太苛待他,大夫来了给他看看,早些将病养好。” 被他困住时,他身上便热得吓人,再不医治,恐怕活不到贺知意回来。 第71章 开年过后, 宋长晏的病一日日好了起来,跟着在后院干一些下人的活,章盈也没再去过他所在的庭院。 两人身份悬殊, 她不来,宋长晏也无从与她相见, 这状似刻意的疏远让他暂且搁下了离开的念头。 宋长晏进府的身份不堪, 除夕那夜又险些伤了夫人, 因此府中其余人对他颇有些看不惯。只因主子吩咐过,所以即便不喜,众人明面上都收敛着, 唯有阿贵偶尔会嘲弄他几句。 “我说你成日盯着前院的方向做什么?在这易府, 最要紧的是本分做事, 旁的心思收起来,省的污了主子的名声!” 宋长晏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反问道:“旁的什么心思?” 阿贵一噎, 不屑道:“做人应自食其力,更何况是男子, 你出卖色相, 可还有廉耻之心?” 宋长晏耐心地听他说完,开口道:“你这话岂不是也骂了你家夫人, 若非为了色相, 她又为何将我买来?” “你!”他这副坦然从容的神态,更是让阿贵动怒, “夫人心善, 不过是见你可怜,才从袁夫人手中要了你来, 你少拿自己当回事!” “既是如此,你为何这般气恼?”宋长晏语气不疾不徐道,挑眉看着他,“还是你也藏了什么心思?” 他有意点火,阿贵是个直性子,连带着除夕被打的那一下,怒上心头,挥拳作势便要打他。 宋长晏不躲不避,迎着他愤怒的眼神,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只可惜,你家夫人她并非是可怜我,她将我要来,是···喜欢我。” 阿贵拳打了出去。 *** 傍晚章盈刚一回府,赵管事便前来。 赵管事做事细心谨慎,府中的小事也不会来劳烦章盈,想来也是什么要紧之事了。章盈问道:“是府里发生了什么?” 赵管事道:“都是小的管教下人不力,今日后院有两人打了起来,还请夫人处置。” 章盈无怪罪之意,“年关忙碌,难免会起争执,你看着办就行了。” 赵管事面露为难,“原本也是小事,不必夫人做主,只是其中一人是袁夫人送来的时安,我也不好轻易发落了。” 时安?是宋长晏在府里的名字。章盈眉心一皱,宋长晏为人素来稳重,怎么都不像是会与人争执之人。可联想到他近来的遭遇,她又觉得情有可原。 天之骄子骤陷泥潭,涵养便成了最无用的束缚。 她没出声,赵管事又问:“夫人可要见见?” 章盈摇头,“伤得怎样?” “阿贵倒是无妨,那时安伤得有些重。” “伤的是他?”章盈惊讶不已,旋即她又恢复了平静。他身上还残有迷药,伤也未曾大好,体力大减也属常情。“你给他一些药,叮嘱他们,以后府里不许发生这样的事了。” 赵管事领命,将下人们训了一通,最后将药放到了宋长晏屋里。 他走后,宋长晏把玩着药瓶,唇边微微露出一个笑。 *** 元宵当夜,章盈是在袁府用的晚膳。桌上俞婉劝了她两杯酒,等回府时,她已有了几分醉意。 寒风拂面,吹得章盈稍为清醒,她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圆月,带着碧桃去花园中散步。院中冬梅正盛,她却没欣赏的兴致,神情恹恹地坐到亭中,靠在石柱上出神。 碧桃知道她这是想夫人了,在一旁陪她闲聊:“娘子你难不难受?要不要先回房歇歇?这外面冷,当心冻着了。” 章盈微微摇了摇头,“屋里也是冷冰冰的,不如在这,还有月色作陪。” 碧桃不再相劝,坐在她身旁替她掖了掖披风,嘴上絮絮叨叨:“袁夫人也真是的,明知娘子酒量不佳,还要让你喝。” 酒意上头,发烫的脸颊贴近冰凉的亭柱,倒有些惬意。章盈思绪逐渐涣散,悠悠道:“她也是兴起,倒也不是真要我喝多少。” “这倒也是,袁夫人对娘子倒是极好的,知道咱们在越州无亲无故,逢年过节都叫上你。她还说下次···” 碧桃还说了些什么章盈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似有无数的画面闪过,最后所有的一切归于平静。 碧桃自顾自地说了半晌,身旁却悄无声息,她提了声调唤道:“娘子?” 依然毫无回应。 碧桃起身,低下头一看,章盈已然睡着了。 这样冷的天,在这睡上一会儿也容易着凉,碧桃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她的肩,继续叫她:“娘子,先醒醒,回房再睡。” 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躲了躲,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是真的醉了。 碧桃犯难地看了看寝屋的方向,还得走上好一段距离,凭她一人怎么也不能将娘子带回去。在她将要叫人时,亭外突然走来一人。 碧桃惊呼出声,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是我。” 辨别出是谁,碧桃不情不愿道:“大殿下。” 空气中隐隐飘散着酒味,宋长晏走近,垂眼看着章盈,“她喝醉了。” “是,我这就叫人来扶娘子回去,殿下请回去歇息吧。” 宋长晏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伸出手拢了拢章盈的披风,而后弯身轻手把她抱起,“你在前面带路。” “殿下···” 碧桃还欲再说些什么,被一个凌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她胆子小,无论如何他也是皇子,那份畏惧是打心底里的。罢了,权当是为了少让娘子受冻。 宽慰自己一番,碧桃快步走在前面。 好在府里的下人多在屋里过节,一路没遇到旁人。进了寝屋,宋长晏将人放在床上,转眼对碧桃道:“你去煮碗醒酒汤来,不然她明早醒了难受。” 他端坐在床边,威仪十足,碧桃抗拒无法,照他的话去做了。 屋门合上,宋长晏才回过头,仔细地凝视着她。 从衢州一别到现在,已快过去半载,她的眉眼五官,无不与他梦境中的重合。 宋长晏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她一直不露面,除夕之夜听到那一声时,他便心存疑窦,后来听下人说她是几月前才搬来的越州,更为怀疑。直到他故意受伤,看到送来的药,才坐实了心底的猜测。 屋里点着炭火,章盈身上厚重的衣物便显得累赘,宋长晏给她解开披风,起身去拧了帕回到床边。 湿巾还未碰到脸,章盈就忽地睁开了眼。 她一双湿漉漉的杏眸瞧着眼前的人,许久,才如醉初醒般蓦地坐起,紧抿着唇满是戒备。 她怎么会在床上?宋长晏又为何在她房里?他已经知道是她了? 宋长晏眉眼含笑,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头晕不晕?要不要喝水?” 章盈攥紧了被褥,“你为何在这儿?碧桃呢?” “不是你将我买来的么?”宋长晏面容无辜地看着她,身体微微前倾,“我一定好好伺候夫人。” 盈盈长安 第58节 “我···”章盈哑然,一把推开他,“你先出去!” 宋长晏冁然一笑,“夫人醉酒,我若这时离去,未免太不尽责。” 章盈听他这些胡言乱语,顿时又急又气,顺着他的话道:“你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就别做这种以下犯上的事。” 既与她相见了,宋长晏也不急于一时,语调温和道:“那我便先回去了,若哪日夫人想起了我,再来我屋中相聚,我定然温顺听话,绝不反抗。” 第72章 翌日,章盈起床太晚,碧桃都已出了一趟门,回来时脸色匆忙。 她反手关上门, 压着嗓音道:“娘子,不好了。” 章盈闻言眉心一跳, “出什么事了?” “我本来想趁早去买西街的云片糕, 谁知听见街上有人说, 上京那头来了人。” 章盈瞬时清醒,“可打听到是来做什么的?” 碧桃摇摇头,“这不清楚。”旋即, 她脸色一变, “不会是老爷派来找你回去的吧?” 章盈道:“父亲哪里还会那么在意我, 多半是来找宋长晏的。” 思及此,昨夜那人的胡话便在耳边一直绕,她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 “这些时日行事小心些吧, 别走漏了风声。” “是。”碧桃点头应允,忽地想到一事, 从外间拿来一封请帖, “还有一事,这是钱家人送来的。” 米铺的生意蒸蒸日上,章盈与钱家的关系也不似最初那般剑拔弩张, 钱傲虽然狂妄,可该有的表面功夫半点不含糊。一大早, 就往易府送来了请帖。 章盈一晚上没睡好, 眼下顶着乌青,本就因宿醉不适, 听到是钱家的请帖更是头疼。 “钱家老夫人八十大寿,特意在清云山庄设宴,邀了城中好几位地位显赫的人去,就连袁夫人都收到了请帖。”碧桃将事情大致说完,问章盈的意思:“娘子,这钱家一贯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还去不去?” 清云山庄在城外几十里的清云山上,那儿山色怡人,冬景更是一绝,俞婉就曾提过几次要带章盈去瞧瞧,谁知倒是被钱傲抢了先。 章盈沉思少时,神色凝重道:“去年下半年开始,官府便四处征兵,加重赋税,一入冬,到处的粮价都涨了几倍。这越州城,因我和婉娘压着,价钱还算公允。” 她无可奈何道:“钱傲本就不满了,这次寿宴若再不去,定会借此找事,恐怕不愿也得去了。” 碧桃不悦道:“这姓钱的奸商不知在百姓身上赚了多少不义之财了,米铺一事,更是处处给娘子难堪,就由着他这么张狂吗?” 章盈看着描金红帖上端正的寿字,轻声道:“他也张狂不了多久了,刘大人有心想要扳倒他,只不过是碍于他在越州扎根多年,难以下手罢了。算了,去收拾行李吧,午后启程。” 路途遥远,在那至少要住上两日。 “是。”碧桃应下,而后又问她:“娘子,既要在外待几日,可要多带些人手,以备不测?” 这丫头倒是机灵了许多,做事也周全了。章盈思量片刻,道:“挑几个身手好的跟着去···”顿了顿,她接着道:“让他也一同去吧。” 如果上京那些人真是因他而来,他留在府里反而危险。 *** 银霜满地,玉树琼枝,到了青云山庄后,天上又飘起了絮大的雪。 章盈踏下马车,不经意脚下一滑,正要摔倒时,身侧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宋长晏语气端敬,微低着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倒真像个安守本分的小厮。 章盈听到他这声“夫人”,难免想到昨晚。他这哪是恭敬,分明是在调侃她。 她不自在地松开他的手,正色道:“下去吧,将东西搬进去。” 她目不斜视地进了院,俞婉已在里面等候。 见她来,俞婉走近与她并行,“怎么这时候才到,雪下大了,我还担心你天黑前赶不到呢。” 言语间,她瞥了一眼外面,抿唇笑道:“看来那小子的确得你喜爱,连出门都舍不得撇下。” 章盈耳垂发红,装作没听到她后头这话,“家里收拾东西耽搁了些时间,姐姐用过晚膳了吗?” 俞婉却不放过她,继续道:“你别打岔,快给姐姐说说,他功夫怎么样?” 章盈被她这等放浪形骸之语问得发愣,红着脸装傻,“什,什么功夫?” “当然是床上功夫啊。”俞婉凑到她耳边,犹如惋惜道:“我瞧他手长脚长,模样又俊朗,越想越有些后悔了。” 章盈知她是在说笑,忙道:“钱掌柜还等着呢,我们快些走吧。” 寿宴在明日,今晚吃的是便饭。不过对于钱家这样的门户来讲,即使是顿便饭,也不乏珍肴异馔。 章盈看着满桌的酒菜,心里明白这顿饭吃得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吃到一半,钱掌柜便提起了上月米铺的盈利状况,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要调高粮价。 章盈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从农户手中收购的价格虽然涨了两成,可水路上却省了一半的成本,算下来,也不会亏折。” 钱傲放下碗筷,“易夫人此言差矣,若是钱家一家,倒有盈余,如今三家分这笔钱,均摊下来,又还剩多少?若不涨价,这生意也怕做不下去了。” 章盈不肯让步,俞婉也保持中立,钱傲心中憋气,这顿饭自然吃得不欢而散。 俞婉送了章盈回她所住的院子,临走前,恳切对她道:“钱傲这人心胸狭窄,唯利是图,你近来留心些,身边多几个人守着。” 章盈谢过,一回身进院,便见宋长晏长身站在墙内。他一袭素色长衫,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那双眼睛明澈异常。 章盈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因钱傲的缘故,脸色有些不虞,“你在这儿做什么?” 宋长晏点了点手里的灯笼,“天快黑了,我担心你看不清路,想出去接你。” “不必了,你就待在这院子里,尽量少出门。” 章盈说罢就要越过他往里走。 宋长晏跟在她身后,边道:“那位袁夫人说的对,这儿危险,盈盈,你让我跟着你,若···” 这声熟稔的“称呼”像是触及到章盈的逆鳞,她陡然停下脚步,打断他的话:“危险?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若不是在宋府他所做的一切,之后又百般阻挠,强行留她在身边,她怎会到如今的地步。 宋长晏垂眸不语,盯着两人中间忽明忽暗的光晕。他身着单薄的衣衫,竟生出几分可怜的韵致。 章盈心软,面对他这副模样,再也说不出其余的重话,移开视线道:“一开始是我父亲对不起你,在衢州也是因为你,我才能顺利出城。宋长晏,我不想再去纠缠过去的事,我想好好过我的日子。你顾好自己,等贺将军回来后,就离开吧。” 自重逢以来,这是她对自己说过最多的话。酸涩的感觉在心口弥漫,宋长晏将灯笼放到她手中,神情落寞道:“今晚我守在门外,你进去早些歇息。” 第73章 这时节来往清云山多有不便, 故而受邀的宾客并不算多,到了夜里,山庄里寂然一片。 屋里的炭火时而发出一两声燃烧的噼啪响, 夹杂着窗外簌簌的下雪声,催着人入睡。章盈在榻上辗转反侧, 依旧毫无睡意, 素手撩开床帘, 问碧桃:“什么时辰了?” 碧桃:“亥时末了,娘子怎么还没睡?” “换了床有些睡不着。”章盈随口说了一句,犹豫顿刻, 又问:“他还在外面吗?” 碧桃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娘子指的是谁, 点了点头。 “你让他回去吧,否则若是冻出了病,还要花钱请大夫。” 碧桃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 是大殿下执意要守着您的。” 章盈看了一眼屋里的火, 翻身向内,闷闷道:“屋里太热了, 你撤一盆火出去。” 不安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便是钱老夫人的寿辰了。 午膳用过, 钱家的仆从引着众人前往后山腰的观景园赏景。因前往的客人不少, 又大多是女眷,章盈也不便携带护卫, 就让护卫守在园外, 只有碧桃随行。 直至薄暮冥冥,章盈才带着碧桃准备出园。 还未走出几步, 身后追上来一个小丫鬟,焦急道:“易夫人留步。” 章盈回过头,认出她似乎是俞婉身边的丫鬟,“有何事?” 丫鬟急巴巴地答道:“方才咱们夫人在青松崖边崴了脚,现在连走路都吃力,请易夫人去看看吧。” 章盈回想起俞婉适才的确是说要留下来多瞧一会儿梅林,所以才没与自己一同下山。她抬头望了逐渐昏暗的天色,开口问她:“去问过园里的管事没有?可有暖轿?” 丫鬟摇头回道:“问过了,管事说轿子已经全部下山去了。” 这大冷天,在这山上尤其危险,章盈随即对碧桃道:“碧桃,你去门口让一名下山去抬座暖轿来,我先去看看婉娘。” “那娘子小心,我待会儿就来寻你。”碧桃应下后飞快地往外去。 章盈跟着丫鬟折返回后园,穿过浓密的梅林后,到了青松崖边上。这里是一处石壁悬崖,上头错落长着几株松树,迎寒屹立。 章盈无暇赏景,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俞婉的身影,“你家夫人在哪?” 身后无人应答,她回过头,发觉那个丫鬟早已不知踪影,偌大的园子里只有自己一人。 章盈立时警觉不安,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她一时只顾着俞婉的安危,竟没有多存一个心眼,只身前来查看。那小丫鬟虽然确是俞婉的人,可未必不会被人收买,使假让她来这儿。 她试探着扬声唤道:“婉娘?”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林子里便窜出几名陌生男子,个个面色不善地逼近。 章盈往后退了一步,稳着嗓音道:“你们是谁?” 为首那人朝青松崖抬了抬下巴,示意章盈:“夫人请吧,自己跳下去留个体面,省的我们动手了。” 章盈了然,有人刻意引她来这无人之处,或许是想要借此险境,制造出失足坠崖的假象。在这清云山庄,除了钱傲,又还有谁有此心思? 只是她一人如何能与这么多男子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等待碧桃带人来。“你们是钱傲派来的?” 对方显然不愿与她多言,几人目露凶光地面面相觑一番,一人上前,“夫人别怪我们,我们也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要与旁人作对。” 章盈心下一沉,“他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言毕,她目光扫过园门口,眸色亮了几分,语气惊喜道:“碧桃,我在这儿!” 几名男子闻言惊异地齐齐回头,警惕地四下搜寻,然而园里空无一人。他们自觉上当,再回身,已然不见章盈。 为首的男子低声咒骂了一句“上当”,而后吩咐其余人,“追。” 章盈拼命地往前跑,迎面的寒风灌进衣领袖口,她丝毫感受不到冷,一心只想摆脱那些人。可她毕竟身子单薄,跑出一段距离后,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气息急促地艰难前行。 厚厚的积雪上,留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章盈听着身后渐近的追赶,霍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后往边上走。这条路与青松崖接壤,越到边上石头越多,积雪也更浅,不易留下脚印。 只是石路难行,天又黑得快,章盈努力分辩,越走越吃力。 盈盈长安 第59节 “脚步不见了,分头找!” 林子里忽然响起先前那名男子的声音,章盈一分神,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脚上一空掉了下去。 相较青松崖,这是一处略为陡峭的斜坡,底下的石头也没那么多。 章盈裹着雪往下滚动,直到最后手上一疼,才猛地停了下来。 她右臂剧痛,使不上一丝气力,只能靠左手撑着发疼的身躯,缓缓坐起。她摸了摸下方,雪下是一块巨石,挡着她继续滚下。 借着晦暗的光线,她环顾四周,所及之处皆是披雪的树木丛林,渺无人烟。 章盈仰起头看了一眼上面,此时沿原路返回太难,况且回去后指不定会遇见那些人,自投罗网。 寂静的幽谷偶有一两声鸟鸣,章盈压下心底的恐惧,竭力站起身。趁着天还未黑,她需得先找到一处可庇护自身的地方,等天明再决定该如何。否则不等被人找到,她就先冻死在这儿了。 她抱着作痛的右手,一步步往前。 冬日里的傍晚就如同夜里吹熄蜡烛一般,唰的一下就黑了下来。地上的雪依稀映射着月光,于行路之人而言,聊胜于无。 章盈跌了一跤后便再也分不清路,无力地坐在地上,滚烫的泪落了下来,心中无限委屈。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了越州百姓苦心经营,为何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鞋袜湿透,身上的披风也不足以抵挡寒气,或许真要冷死在这儿了吧。 一阵寒风吹来,章盈裹紧了披风,泪眼朦胧地看着前方出神。脑中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儿是碧桃,混乱的画面中,夹杂着一张温润关切的脸。 如果她当真死在了这儿,宋长晏会为她难过吗? 或许会,但并不会伤心很久吧。他还要回上京,继续争夺皇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顾及别的。 风停了,窸窣的响声却未停歇。 章盈撇下伤春悲秋的心思,怵惕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黑暗中,有一点如星光般闪熠的光辉,摇曳着放大靠近。 章盈不敢出声,屏住呼吸静坐在原处。如若来的是钱傲的人,她绝无活路。 那点光倏地一顿,继而章盈听见一声熟悉的,“盈盈?” 她浑身一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低语:“长晏。” 光晕迅疾而来,如划破黑夜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视野。 宋长晏快速走到她身前,担忧地上下端量着她,喘息未定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章盈心下轰然,所筑的城墙瓦解崩毁。 “我没事。”她嘴上冷静地答复,两颊的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宋长晏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不停道:“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对。” 章盈理智随着体温回拢,微微挣开他的怀抱,语带哭音道:“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长晏松开手,“碧桃告诉我的,说你去了青松崖找袁夫人,然后便一直没消息,袁夫人出来后却说自己没受伤,也不曾见到你。我进了青松崖,在崖边看到许多凌乱的脚印,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他解释后,问她:“现在回去来不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还走不走得动?” 章盈轻轻点了点头,走了一步,牵扯间右臂发痛,不由得蹙起了眉。 宋长晏将灯笼给她,委身蹲在她跟前,“我来时在前面发现了一个山洞,路不好走,我背你。” 章盈左手拿着灯笼,迟疑着趴在了他背上,诚挚地说了一句:“多谢。” 宋长晏勾住她的脚弯,将人稳稳地背起来,“为你做一切都是应当的,不必言谢。” 约莫走了一刻钟,两人进了一间山洞。 宋长晏将她放下,看着她冻得煞白的脸,又反身出去。 “我去附近捡些柴火,你在这儿等我。” 章盈将灯笼递给他,“你把灯带去吧。” “我有火折子,你留着。” 冬日里的干柴极难寻,宋长晏牵挂章盈,所以找到一捧便就回来了。费力地生好火,他才将身上的外衫解下,披在了章盈身上。 他本就穿得不多,再给她一件,更是薄薄一层。章盈别扭地用左手把衣服给他,“有火,我不冷了。” 宋长晏没接,而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右手,“手怎么了?” 章盈侧身,让披风盖住右臂,搪塞道:“从山上摔下来,有些磕着了。” 宋长晏掀开她的披风,“让我看看。” 章盈忍着痛,“不算严重,或许只是些皮外伤。” “手能伸直吗?” 宋长晏轻捏着她的手肘,只用了几分力,章盈便咬着唇哼了出声。 宋长晏抬眼瞧着她泛红的眼尾,开口道:“盈盈,这伤可大可小,若是处理不当,可能整只手都会落下病症。我从前在西疆战场,懂得一点医术,我想仔细看看。” 章盈知晓个中轻重,启唇问他:“要怎么看?” 宋长晏沉默一瞬,话未言明:“冬衣厚重,隔着衣料不便查看。” 章盈抿唇,垂下眼道:“你先转过去。” 第74章 宋长晏背过身去, 面朝着洞口。 章盈手上疼得厉害,那是与皮肉痛感截然不同的钻骨之疼,她担心若不及时诊断, 后半辈子当真留了病症。至于宋长晏,她倒没多余的担忧, 倘若他真有心思, 有些事他早就能做了。 踌躇少顷, 她解开披风,单凭左手笨拙地拉开衣带,将厚厚的外衣褪至肩下, 露出整只右手。里衣只有薄薄一层, 应当不会碍事了。 她声若蚊呐, “我···好了。” 宋长晏转回身,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认真地审视她的手。 章盈见他并未动作, 揪着衣料迟疑道:“这样还是不行吗?” 宋长晏偏过头, 对上她羞赧不安的目光,本想说声“不必”, 却见她犹如下定决心般地别开脸, 将里衣拉开一半。 “你快一些,这有点冷。” 宋长晏屏息凝神, 顺着她莹白的肩头往下, 微凉的五指触碰上她红肿发烫的肌肤。他轻轻抬起了她的手腕,四处按了按, 最后停留在手肘的位置, 问她:“是不是这里最疼?” 他已经极尽可能地轻柔,章盈额角还是冒出了冷汗, 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宋长晏又细细地诊看了一会儿,最后道:“是骨节错位了,需要早些归正。” 章盈不懂医道,瞧着他专注的侧颜,怔懵地问:“现在吗?” “嗯。”宋长晏扫视一圈,取下她腰间的手帕,叠成方正地一块放在她唇边,“会很痛,你忍一忍,别咬到舌头。” 章盈咬住手帕,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宋长晏按照以往的经验,找准位置,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推,错位的骨节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刺痛从右臂传到周身,她呜咽一声,吃痛地攥紧了他的臂膀。从小到大,章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即疼得脑中空白一片。 阵阵余痛犹存,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不自觉地靠在了他身上。 宋长晏一手拥着她,空余的那只手温柔地给她拉起衣服,遮盖住惹目的白嫩。最后抚了抚她汗涔涔的鬓角,关切地低声道:“已经好了,回去多休息一段时日就无大碍了。” 短暂的痛楚过去,章盈神智归拢,松手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将衣襟收紧,道:“谢谢你。” 身上的温度骤然散去,宋长晏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腿上,随口问道:“贺知意他去哪里了?当初我叮嘱过他,要他守在你身边。” 否则,也就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了。 章盈回道:“他担心你的安危,出去找你了。”末了,她担心宋长晏责怪贺知意,补了一句:“是我让他去的。” 宋长晏只是道:“军令如山,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走。” 章盈不知再如何作答,转而问他:“我走后,衢州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来越州?” 宋长晏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章盈听完讶异道:“是哑奴?你不是···?” 当初他亲口说杀了哑奴。 听出她语气里的惊喜,宋长晏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没有接话,而是道:“钱家的人说不定还会找来,等天亮后我们就走。” 一夜过后,新下的雪会掩盖住他们来时留下的痕迹,届时只怕分辨不出回去的路。他们既无食物,也无抵御风寒的衣物,明日再走不出去,极有可能困死在这里。 章盈盯着地上被火光拉长的身影,出声道:“待在这里想来不会被人轻易找到,你现在走吧,回去叫人来救我。” 半晌,她都没有听见他回应,转眸看向他,只见他容色黯然地望着自己,抿唇不语。 章盈继续道:“你我身份不一样,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你是皇子,或许还是未来的帝王,生死有关天下,更应惜命。” 宋长晏道:“盈盈,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眼中只有权势的大皇子,一举一动无不为利,没有一丝真情?” “其实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对百姓来讲,你会是位好皇帝。”章盈低语,而后兀自道:“来越州的这半年,我看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救过我许多次,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怪你了。” 她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不算明媚的笑,“宋长晏,你也往前看吧。” 第75章 “宋长晏, 你也往前看吧。” 宋长晏反是问道:“那你已经往前看了吗?” 章盈微滞,而后垂下眼回道:“我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因为所谓的名利地位, 每日都活在算计与惊险之中。” 无论是亲人,伴侣, 甚至盟友, 都不可尽信, 整日提心吊胆,以防他人背叛。即便是算无遗策的宋长晏,最后不也因徐翎的变故, 最后险些丢了性命。 宋长晏直直地看着她, 长久不语。直至洞外有风刮过, 引得火焰摇曳一阵,他才似叹息一般道:“先睡吧。” 他挪动身子,换了个靠洞口近的位置, 替章盈挡住了大半的寒风。 章盈裹紧了披风, 将他的衣裳放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侧身朝向另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 宋长晏听着身后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慢慢回过了头。 衢州一事过后,他曾有过短暂的迷茫。如章盈所言, 争权夺利, 如刀尖舔血,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甚至于连累身边在意的人。在落难途中, 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所有的一切也就了结了,或许也是件好事。 盈盈长安 第60节 可偏偏阴错阳差之下,他又遇见了她,他又如何能不贪恋渴求? 当初带她去衢州,最后没能与她全身而退,已让他万分悔恨。今晚听到碧桃说她失踪,那种心悸之感愈甚,全然不顾后果地孤身出门寻她。 权势,也许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于他而言,也只有手中拥有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 第二日一早,章盈醒来时,身上并不像昨夜那般冷呼呼的。她一睁眼,正对上一双柔和的眸子,仿若是山间第一缕朝晖。 宋长晏开口问她:“还睡不睡?不睡的话,该起来赶路了。” 眼前的场景,仿佛是做梦一般。 清醒过来,章盈倏地从他腿上起身,昨晚她明明睡在另一边的,为何会枕到他腿上去了? 她理了理衣物,清了清嗓子道:“不睡了,我们走吧。” 山洞不算宽敞高大,两人站在里面略显局促。宋长晏微低着头,问她:“身上的伤还疼不疼?山路不好走,我背你吧。” 为了找她,他已费了不少精力,章盈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自己能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洞,映入眼帘的是漫山的雪。碎琼乱玉,若非处境危险,倒是个欣赏雪景的好地方。 宋长晏走在前面,探好了路,才让章盈跟着走。 厚厚的积雪下藏着不少石子,踩着不平,章盈昨日在这上头吃过亏,便走得十分谨慎。宋长晏见状,伸出右手在她面前,宽大的手掌摊开。 章盈犹豫少时,将手覆了上去。当务之急是走出这里,也不拘凡俗礼节了。 山谷地势险要,大雪又让人难以辨清地形,他们走走停停,到了午后也没能找到出路。 饥寒交加,章盈提了让他先走的话。她体力不支,走得慢,少了她这个累赘,他一人说不准还能走出去,若是自己命大,还能等来援兵。 宋长晏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道:“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他说得无依无据,可不知怎的,章盈忽而觉得安定不少,咬牙坚持着继续走。 日薄西山,白昼就快过去。昨夜他们走运,有一个山洞庇身,今晚却要凶险得多了。 宋长晏停下歇脚,边道:“这附近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我们还得往前走一会儿。” 走了一日,章盈只觉头重脚轻,浑身昏沉沉的。他说的话犹如风过耳畔,个中之意不达心底,她缓慢地点头,“好。” 入夜,山间更显幽静。 宋长晏听着他们踩雪的沙沙声,戒备地关注四周。他们已经走到一段较为平缓的地带,遮蔽不多,更容易被人发现。 “啊。” 章盈发出一声轻呼,他手上一紧,立即回过身,见她半跪在地上。他忙扶起她,“盈盈,怎么了?” 章盈勉强撑着身子,迟钝地回道;“不小心踩空了。” 话落,她视野中出现一团若隐若现的光晕,不甚明亮,在这深山之中却格外突兀。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发觉那团光隔得近了。 “是火把···”章盈低语,她拍了拍宋长晏的手臂,指着前面道:“有人来了。” 宋长晏警觉地顺着望去,的确是有人来,只是不知是敌是友。他环顾四下,最后目光落在一丛灌木上,“你先去那躲着,我去看看是谁。” 说完,他便要带她过去。而章盈一反往常,抓紧他的手不许,说话时已有些意识不清,喃喃道:“我不去,你别再留我一个人。” 她蛾眉紧蹙,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满脸不情愿。 宋长晏觉察出她的异样,正要询问,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在那!” 话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怔愣一瞬,宋长晏遽然抬起头,仔细听过后,低头语带几分欣喜对章盈道:“盈盈,是贺将军。” 章盈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火光,眼前忽而一黑,失力晕倒。 宋长晏神色惊错,本能地接住她。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不已,是发热了。 他皱眉将人一把抱起,大步朝贺知意的人走去。 两厢会面,贺知意藏不住的高兴,“殿下,总算找到你们了!” 宋长晏看了一眼他身后随行的人,贺知意当即会意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我的心腹,可以信得过。” 宋长晏道:“嗯,我的身份暂时不要暴露,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 “是。” 贺知意连忙吩咐人开路,末了,注意到他怀里的章盈,虽知道不太合适,可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殿下,您劳累了,不如换我来带盈娘子出去?” 宋长晏毫不犹豫道:“不必了,你在前面带路吧,她发热了,需得赶快回去看大夫。” 他收了收手上的力道,章盈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第76章 发着高热,章盈一直昏睡着,何时回的清云山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中,她只记得有人在给她喂药。那药苦得难以入口, 她使小性子一般不愿张嘴,那人便不厌其烦的在她耳边哄劝, 耐着性子喂完了一碗药。 放下药碗, 宋长晏瞧着她攒眉苦脸的睡颜, 不由得扬唇一笑。清醒时的她总一副温婉的模样,对自己更是疏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才得以窥见她不设防的神态。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替她掖好被角后, 大步出了屋门。 贺知意站在门外,见他出来,忙行礼道:“殿下。” 宋长晏抬手制止, 低声说了一句:“出去说, 别吵到她。” 两人走进另一间屋,身旁没有外人, 贺知意才又道:“殿下, 您一切可好?怎么会来越州?” 宋长晏寥寥几语带过,脸色凛然地问他:“我不是让你守着她?你为何要留她一人在这儿?” 贺知意垂首请罪, “是属下失职, 当时安顿好后,我们一直没有您的消息。我实在担心, 加之盈娘子也让我出去寻你, 所以我才带人离开了越州。今日之事,的确是我顾虑不周, 才让殿下与盈娘子置身险境。” 宋长晏听完,眉梢一动,“是她让你去找我的?” “是,盈娘子···其实心里也十分挂念殿下。” 宋长晏神色稍虞,转而问道:“如今上京那边怎么样了?” 贺知意答道:“圣上久病榻上,已经数月不朝政了,幸而有周将军和徐侯爷这一派老臣压着,说您下落不明,不宜急着定下太子之位,只是朝中多数时候还是相爷说了算。他下令加赋征兵,想来也是为了对付殿下你。” 宋长晏冷笑一声,他离京是父皇还是好好的,才过去半年,便病成这样。这其中若没有章泉的手笔,他决计不信。 他久不出声,贺知意继而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可要立即回京?” 宋长晏沉吟片刻,道:“不急,与章泉这一场已是无可避免,若无十足把握,此时回去只会成为他砧板上的肉。你派人去找谭齐,待一切筹备得当,再回京。当下···”顿了顿,他又道:“你继续留做你的易老爷,不要暴露身份。” 他语气如常,但贺知意却听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殿下似乎有些不悦。细想来也是,他继续做易老爷,那就要与盈娘子继续假扮夫妻,也难怪殿下会不满了。 两人接着谈了几句,宋长晏便要回章盈房中照顾她。走到门前,他停住脚步,回过头问他:“那个钱傲是什么来历?” 贺知意道:“只不过是城中的富商,别的没有大背景。” 宋长晏眼神凌厉,薄唇轻启:“这种人不必留,找个机会处理了他。” *** 翌日午时,章盈才在一阵难闻的药味中醒来。 浓烈的草药气味中,掺杂着女子的脂粉香,她一睁眼,耳边便响起俞婉欣喜的声音:“总算了醒了,真让人担心坏了。” 章盈看了一眼屋内的布置,是她在清云山庄的寝屋,坐起身道:“姐姐来了。” 俞婉在她后腰垫好软枕,嘴上歉意道:“碧桃那晚就与我说了,让你去青松崖的那个丫鬟,的确不是我派去的。事发后她就不见了,你放心,我一定将人找到,给你一个说法,必不让你白白受这些苦。” 章盈宽慰地笑了笑,“我知道不是姐姐,你若真对想对我不利,早有大把的机会,何必让身边人下手。这事,恐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俞婉冷笑道:“是啊,买通我身边的人,既能除了你,也能在我身上安个罪名,岂不是一箭双雕。有这样心思的,除了钱傲还能有谁!” “只不过现在口说无凭,还得要有证据,否则容易被他反咬一口。” 俞婉叹了一口气,“先别想这些了,你受了伤,先好好静养。” 听她这么一说,章盈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右臂的隐痛,想来是有人给她上了药,才会有这么浓的药味。 “还是你福气好,这一出事,你家那位就赶着来救你,当真是用心。” 贺知意?章盈想起昨晚晕倒前宋长晏在她耳旁说的话,不自在地笑了笑,心口不一道:“他是对我上心。” 俞婉觑了觑外头,压低嗓音道:“既是如此,我送你的那个就权当消遣,现在易老爷回来了,你还是要顾及几分他的面子,别让他知道,免得伤了夫妻情分。” 章盈这下更是窘迫,正苦于如何接话,几人从外进来。 俞婉是见过这位少不露面的易老爷的,他走在前头,令她诧异的是,那位伺候章盈的小子,竟然也与他同行。两人身量相当,瞧着十分和谐,想来易老爷还不知晓他的身份。 思及此,俞婉不免对章盈心生敬意,能平衡这正宫与陪侍的关系,才是真的厉害。 她与贺知意问候过,起身离去,“妹妹该喝药了,那我就不打扰了,等回去后再聚。” 没了外人,宋长晏端着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将药送到她眼前,“饿了吧,等喝完了药,再吃些清淡的。” 章盈一声不吭地接过碗,拧着眉喝完,眼前又多了一盘蜜饯。 “吃一颗压压药味。” 她拿起一颗放入嘴中,酸甜的滋味散开。 宋长晏看了看她的右手,“手还疼不疼?这山庄没有大夫,等回去后,要请个大夫仔细看看。” 章盈含着蜜饯摇头,口齿不清道:“不疼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她才醒,双眸明亮,哪像是要睡的人。宋长晏知道她是不想见自己,也没多说什么,嘱咐一句好生歇息后便起身离开。 人都走后,章盈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出神。 如今贺知意也回来了,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回上京去,至此一别,她与宋长晏也总算了结了。她脑中莫名出现在山下他搭救她的画面,思绪烦乱地一翻身,不小心压到了右臂,顿时一阵疼。 这清晰的疼痛,忽而又提醒了她那夜在火堆旁正骨的场景,当时事出紧急,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想旁的。此刻那些羞赧袭来,她蹭的红了脸,烦闷地拉起被子盖住头。 第77章 晚些钱傲照礼来看望过章盈一次, 虽然彼此对这事的背后主谋心照不宣,但他咬准了章盈没有证据,并未有任何心虚之态。 盈盈长安 第61节 他装模作样地问候过几句后, 瞥见屋内立着的宋长晏,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易夫人新收的下人?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这人厚颜无耻至极,章盈也没了耐性应付, 冷冷道:“钱掌柜日夜操劳, 我府中的人就不烦你挂心了。” “倒是我多嘴了,那我便不打扰了,易夫人早些歇息, 明日一早便就启程回城。等回了越州, 我再亲自登门请罪。” 钱傲不动声色地辞别, 随即扬长而去。 又逗留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清云山庄的人都动身回了越州。 章盈伤病尚未好全, 多躺在床上修养, 就连吃饭都是在房里吃的。 午时,宋长晏送来了午膳。 他还是寻常的下人装扮, 只是一身粗布麻衣, 穿到了他身上,挺拓不凡。他盛了半碗汤, 递给章盈, “尝尝这鱼汤味道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口味?” 右手不便,章盈便用左手执瓷慢慢舀着喝。乳白色的豆腐鱼汤鲜香可口, 浓郁的味道蔓延唇齿之间, 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这汤喝着倒是和上京那儿的口味差不多。 章盈尝了几口, 转而道:“你既然打算继续隐藏身份,为掩人耳目,就要少来我房中,以免招人怀疑。” 她话里是赶人的意思,宋长晏没多说什么,留下涂抹手臂的膏药便出去了。 他前脚走,碧桃后脚进了屋,瞧着一桌子清淡不失滋补的菜肴,瞪大了眼叹道:“大皇子竟然会做这么多菜!” 章盈喝汤的手一顿,错愕地抬起头,“这是他做的?” 碧桃颔首道:“是啊,天不亮他就开始在后厨忙活了,看上去真像是咱们府里的小厮似的。” 章盈霎时觉得嘴里的汤变了味,闷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以后叫他别做这些了。” 以免不经意间又受了他的好。 碧桃“哦”了一声,瞧着她的脸色,试探般地问道:“娘子,殿下做了这么多,你还怪不怪他?” 碧桃心里明白,娘子是个心软念旧的人。自从殿下将她安然送出衢州之后,再到这次清云山不顾安危去救她,她想必是感激的,至于两人能否冰释前嫌,那却是个未知数。 章盈不答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碧桃答不出来了,殿下对娘子好是真,可对她的坏也是真的。 章盈接着道:“人总要往前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不想再沉溺于那些事了。他是皇子,也许还是未来的帝王,等他离开越州后,我们便再无关系了。” 碧桃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碧桃眼神扫过她搭在腿上的右手,“我是觉得娘子过得辛苦。” 章盈笑道:“有什么可辛苦的,你瞧我现在不愁吃穿,日子过得好好的。” “娘子又要挂念夫人的下落,还要谨防小人的谋害。我是担心如果哪天又有人要对你不利,真让他们得手了可怎么办?” 章盈道:“哪有这么倒霉,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 *** 钱傲所说的登门致歉就在隔日,与他同来探望的还有知府刘丰。 恰巧俞婉也在,听到门童来报时,她稍为诧异道:“怎么刘大人也得空来了,他不是要四处搜寻罪犯吗?” 章盈闻言顺口问道:“什么罪犯?” “逃窜的流寇吧。”俞婉继续道,“我听人说,是上京那头来的命令,必须找出那人,如今附近几城都在找呢。” 上京的命令,细想便知个中缘由了。多半是父亲派人来搜寻宋长晏的,趁他在外孤立无援,彻底除去这个对手。 谈话间,钱傲和刘丰已到了前厅。 坐定后,钱傲先是客套地询问了一番章盈的伤势,歉意道:“那日在山上的确是我疏忽了,客人太多,以至于混进了些不干不净的人,叫易夫人受苦了。易夫人的伤不碍事吧?” 章盈亦是面上客气道:“钱掌柜言重,已经无大碍了。” 钱傲道:“如此甚好。话说来,这还得多亏了夫人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否则大雪天里,如何能走得出那深山幽谷。不知夫人是从哪来买来的人,我也好去寻一个。” 章盈心中一惊,钱傲这话问得实在别有深意,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带着刘丰一起来?她脸色自若道:“不过是个普通下人罢了。” 钱傲故作正色道:“听说是袁夫人前不久送给你的?易夫人可能有所不知,最近正在抓捕要犯,新来越州的人更要留意,否则可要扣上个窝藏的罪名。” 他转头对刘丰道:“正好刘大人今日在这,不如细细查问一番?” 刘丰面容和善地笑了笑,接下话:“易夫人的确要留心。” 刘丰虽称得上清廉,在米铺之事上与章盈同为一方,但他心思聪慧深沉,不一定会违背上面的旨意。至于俞婉,她们虽然交好,但她毕竟是个久经商场的商人,凡事多以利益为首,牵扯上罪犯,十有八九会选择明哲保身。 正当章盈苦思应对之词时,一旁的俞婉开口了:“那人的确是我买的。” 钱傲道:“袁夫人是从何人手中买的?怎么人最后到了易府来了?” 俞婉一一应道:“年关那会儿,我府里人手不够,便在牙人手里买了一批人。他们来历清白,也都报备官府记录在册了,钱掌柜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查看。” 她话音一转,看了一眼章盈道:“至于为何会给易夫人···是我想问易夫人借点闲钱多购置几艘船,才送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以表谢意。我在这越州住了十几年了,行事正大光明,不会去做那种窝藏要犯的事,刘大人你说是吧?” 听完,章盈吃惊不已,她的一席话俨然撇去了她,顺带将宋长晏也都压了下来,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刘丰道:“袁夫人所言极是,既是这样,那我便回府衙察看,若真如此,也就不打搅两位夫人了。” 钱傲吃瘪,便不再多说,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辞别。刘丰也借口说忙,一行离去了。 前厅里,只有章盈与俞婉两人。 章盈看着悠然饮茶的俞婉,便知她多半猜到了什么,出声道:“适才多谢姐姐解围。” 俞婉回道:“妹妹,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你要的那个时安,就是他们找的要犯吧?” 章盈抿唇不言,算是默认了。 “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你为人如何我自是清楚。你并非好色享乐之人,也绝不会包庇那等作恶多端的流寇,你老实告诉我一句,你要他究竟是为何?还是说,他的身份根本不是流寇罪犯?” 眼见是包不住了,言至于此,章盈也不想隐瞒,缓缓道:“其实,他就是当今的大皇子。” 她将朝党之争简要说完,最后道:“事关百姓,还希望婉姐姐能帮我一把。” 俞婉满是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笃定道:“你放心,既然我刚才替你瞒了下来,就不会说出去的。一早便听说这位大皇子抗击西戎,心系百姓,能救下他,也算是我的福气。” 她眼神一动,对章盈道:“妹妹既然与殿下相熟,那有些话,我想托妹妹转达给殿下。” 章盈似懂非懂:“什么话?” “殿下此番回京,定然缺少帮手,他若不嫌弃,我可以为殿下所用。只求事成之后,殿下能略施恩泽,将淮水上的漕运,都交由我来做。” 至此,章盈不禁对俞婉钦佩,她这份胆识与野心,打破了世俗对于女子的一隅之见。 *** 入夜,章盈便将白日的事告诉了宋长晏与贺知意。 贺知意皱眉道:“都找到了这里,就算藏,也藏不了多久了。殿下,我们不如早些离开?” 宋长晏沉吟须臾,问章盈:“那位知府刘大人为人如何?” “刘大人正直廉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听完她满口的夸赞,宋长晏听过神色微动,少顷才对贺知意道:“你去安排一下,今晚我去见见这个刘大人。” 第二夜,府衙后门进了一辆马车,宋长晏从里出来,朝迎面而来的人道:“刘大人,久仰。” 刘丰行礼,“殿下里面请。”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刘丰才将人送到门口。 “殿下慢走。” 上车前,宋长晏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身问这位清秀斯文的大人:“刘大人住在府衙上,不知可有娶妻?” 刘丰先是不解,而后便如灵光一闪般,倏地明白了什么,道:“刘某尚未立业,暂无娶妻的打算。” “如此,实乃百姓之福。” 刘丰道:“殿下谬赞。” 宋长晏谦和一笑,“前些时日,有劳留大人对盈盈的照拂,我在此谢过了。” “盈盈?”刘丰恍然,“哦,您是指易夫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她?”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第78章 从府衙归来, 已过三更天。 宋长晏寝屋前立着一人,见他披星戴月回来后,忙走上前行礼, 口气激奋道:“殿下,属下总算找到你了。” 宋长晏展眉, “起来吧, 进屋再说。” 关上门, 他开口问道:“舅舅如何了?” 谭齐回道:“华爷数月来除了搜寻殿下的下落,还在筹备兵马粮食,现一切已经妥当, 只等殿下做决断了。” 宋长晏略为安心, “辛苦舅舅了。” 经衢州一劫, 他便知道。什么阴谋良策,城府心机,在绝对的兵力相差下, 都不堪重用。 谭齐继续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宋长晏走到桌边坐下, 边倒水边道:“暂且不急,章泉近来动作不少, 若无把握, 不好轻举妄动。他的势力多在上京一带,又因征兵赋税一事引得民怨四起, 我打算拉拢这南方的官员为己用, 能多一分胜算。” “殿下英明。自从殿下失踪后,周将军等人一直关心您的下落, 只等殿下回京, 好为殿下效力。” 宋长晏喝了一口水,“周将军倒是有心。” 他一身仆人的装扮, 可身上的威容气度却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仿佛是暂跌泥池的金鳞,只等遇水化龙那一日。 谭齐看了他一眼,迟疑一阵道:“还有徐侯爷,他···徐世子回京后便遭了侯爷的严厉斥责,侯爷说,事成后单凭殿下发落。不知殿下可还要重用侯爷?” 毕竟在衢州时,虽有章泉的敌对,若非徐翎迟迟不来援救,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宋长晏沉吟片时,面不改色道:“徐世子年纪轻,犯错也属常事,你回信给侯爷,叫他不必介怀。”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大器。 夜静更阑,宋长晏起身打开窗门,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枝头的嫩芽顶着严寒冒出头,衰萎的树干聊显生机,春日已悄然到来。 盈盈长安 第62节 他望着章盈寝屋的方向,目色坚定,徐徐道:“你告诉舅舅,至多三个月,我便会回京。” 成王败寇,他落魄的这些时日他认,只是章泉,他又能守得住这皇位几时? *** 冬雪逐渐融解,寒尽春来,转眼已是三月。 依越州的习俗,上巳节这一天,城里的百姓都要踏青春游。只是有了上一回在清云山上的事,章盈担心招惹事端,便打消了出门的心思。 春意正浓,纵使隔着高高的围墙,外头的热闹还是透了进来。 碧桃艳羡地瞧着碧蓝的天,“娘子你看,天上好多风筝呢。” 天气暖和起来,章盈也换下了厚厚的冬袄,一袭淡紫绣花长裙清逸脱俗,像极了院里绽放的丁香。她笑着对碧桃道:“左右府里也没什么事,你让赵管事派两人跟着你,与府上的丫头出去逛一逛吧。” 碧桃不太情愿道:“娘子不去,我还是留在府里陪你。” 宋长晏与贺知意忙碌,这两日白天少现身,她这一走,娘子周围就更冷清了。 “听说城外的寺庙格外灵验,你去帮我上炷香,为阿娘与阿瑾祈福。” 碧桃神色松动,应下道:“那我现在就去,据说早些去还能买到平安符,买来给娘子保平安。” 章盈叮嘱,“嗯,早些回来,晚上婉娘安排了船宴,也一定热闹。” 碧桃连连答应,欢喜地出了门。 去庙里逛了一趟,碧桃回来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她颇为失落,不住地抱怨道:“这越州的百姓未免腿脚太快了些,我去时最后一个平安符刚好被买走了。” 章盈忍俊不禁,“不过图个意头,今年没买到,来年再去买就是了。” “娘子才遭人暗算受了伤,我是想早些买到,希望以后能避开这些事。” 不待章盈再说什么,便有丫鬟来禀,说老爷已经备好了马车,准备出发赴宴了。 章盈跟着出了府门,抬脚迈入马车,才发现里面做的是宋长晏。他换了那身下人的衣裳,湛蓝锦袍修身,玉冠束发,恢复了以往的端庄矜贵。 当着一众下人,章盈不好退出去,默不作声地坐到他身旁。 车轮滚动,她才开口道:“你已经答应婉娘了?” 俞婉的这场宴饮,想来请的是他。 她难得主动搭话,宋长晏神情微动,问道:“你与俞婉认识了这么久,她为人如何?” 无言半晌,章盈才回道:“我最不善识人,殿下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她意有所指,宋长晏眸色一暗,不免又失落起来。 不消多时,马车便到了湖边。两人相继上了游舫,里面除了俞婉外,还有不少富商。 船离岸后,众人才进了里面的屋,齐齐行礼道:“大殿下。” 章盈见状便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便不再逗留,孤身去了船头。 春日佳节,湖边有不少男男女女放荷花灯,载满期许希冀的灯一盏盏飘过来,在船底围做一圈,煞是好看。 章盈闲来无事,便坐在栏杆旁,开始数河灯。 不知第几盏时,湖面清风拂过,河灯随着水波上下浮动,再也辨不清哪盏是哪盏了。 章盈觉察到脚步声,回过头,宋长晏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们应当已经谈完正事了。 宋长晏看着满湖的灯,问她:“你若是喜欢,我们就下船去买来放。” 章盈摇头,而后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差不多打点好了越州的一切,是时候离开了。 宋长晏坐在她身侧,面朝着她,“今晚。” “夜路难行,你早些出发吧。” 波光粼粼,却照不出章盈脸上的神情。宋长晏凝视着她,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系在她衣带上。 章盈低头看了一眼,是个香囊,“这是什么?” “里面是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也是赶巧,买到了最后一个。” 原来碧桃没买到的那个平安符,是被他买去了。“你不必做这些。” 宋长晏低眸看着她,“盈盈,从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好,你如何恼我都是应该的。起初我对你是有所欺瞒,可到后来,我想的只是让你离开章家,留在我身边。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全是我心中所想。” 章盈看着河灯不说话,眼底如水面一般透澈莹润。 宋长晏道:“你说不愿再过那样惊险的生活,事情平息之前,我不会再让你置身其中。我已经打点好了,你留在这越州很安全,无论是成是败,都不会伤及你。” “你等着我。” 第79章 烟雨蒙蒙, 葱竹如编,初夏的一场雨洗去最后一抹春意。 下着雨,街上的人便少了些。越州东街的米铺内, 没什么生意,几名伙计就悠闲地嗑着瓜子闲聊着。 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低声问道:“你说我们东家真不干了?” 他身旁的人回道:“那还能有假?我亲耳听见的, 刚才东家让掌柜的将铺子里的账对齐, 后面由袁家接手了。” 男子疑惑不解:“可东家不也才从钱家手里接过不久吗?眼瞧着生意正好, 怎的又要转手了?” 两月前,城中出了一件大事。有财有势的钱家忽然牵扯上了一桩案子,官府插手, 钱傲下了大狱, 其手下的生意也都由他人承接, 米铺也就到了现任东家的手上。 从前风光无限的富商,溘然间颓败。虽是令人唏嘘,可大部分百姓背地里倒都在看乐子。多行不义必自毙, 钱傲仗势欺人, 压榨百姓,这不可不谓报应! “听说是东家要走了, 似乎是要去扬州了。” 男子颇为惋惜道:“咱们东家倒是个好人, 她这一走,不知这粮价会不会涨。” 另外那人道:“那自然是不会的。从前价高不过是因为相爷当权, 如今他获罪倒台, 由新立的太子秉政,那些苛税重赋都废除了。” 两人言语间, 忽见里间有人走出, 忙止住了话头,齐齐道了一声:“东家好。” 章盈微微颔首, “你们也辛苦了,今日休假半日吧。” 说完,她带着碧桃离去。 出了米铺,雨也停了。这离易府不远,两人没有乘马车,沿着长街往回走。 碧桃打量着街边熟悉的商铺,心中感慨万千,“住了一年,其实这儿也挺不错的,突然要走,还有些舍不得。娘子,当真要走吗?” 听她这么一说,章盈恍然,原来她们来此已经足足一年了。“总不能真在这当一辈子的易夫人。” 况且这一年来,虽然派出去寻找阿娘的人不少,但带回的消息却寥寥无几。加上上京的争斗终于停息,她打算先去扬州,好歹将事情告诉外祖。 行至半途,赵管事急急忙忙地照面而来,显然是有要事,“夫人。” 章盈停下脚步,问:“赵管事,发生什么事了?” 赵管事边擦着额头的汗边道:“依夫人您的吩咐,我今晚在天然居定了几桌酒菜,原本与酒楼的掌柜说得好好的,可不知为何,方才我去确认菜品时,那掌柜忽然说今晚没有空桌了。” 碧桃急着问道:“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会忽然变卦?” 赵管事道:“天然居的掌柜说,是临时来了贵客,包下了所有桌位。” 章盈想了想,道:“天然居不行就罢了,去别家定两桌吧。” 好在今晚的临别宴邀请的是诸如俞婉这样亲近的好友,更改地方也不会得罪人。 赵管事闻言为难道:“小的都问过了,凡事城中稍微出名的酒楼,今晚都被人包下了。” “知道是谁吗?似乎没听说城中有什么大事?” 赵管事摇摇头,“打听不出具体的名头。” 碧桃不忿道:“分明是咱们先定的,怎么被旁人抢了去!” “酒楼的掌柜说他不敢得罪人,实在对不住夫人。不过对方留了话,说是若夫人想要,他可以让给夫人,只是,”赵管事说到这,觑了一眼章盈的脸色,继续道:“只是待酒宴过后,夫人要留下来陪他吃顿便饭。” 这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如此耗财耗力,越州城没有几人,莫不过是那些豪商,想来也是为了生意场上的那些事。章盈略一忖量,而后道:“请帖已经发出去了,也不好改日子。你去告诉天然居的掌柜,我答应与那人见一面,麻烦他行个方便。” *** 真要离开,章盈最不舍的便是俞婉。她们虽是因利而合,但俞婉性情直率,是个极好相与的人。 宴过,俞婉拉着她私语,口气满是不舍:“怎么说走就走,半点预兆都没。” 听她这么说,章盈心里难受,面上强笑道:“早说晚说都一样,总要走的。婉姐姐,这一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我哪里照顾了你?倒是你,帮我赚了不少钱。”俞婉四下看了一眼,悄声在她耳旁问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去扬州还是上京?” 章盈眉头一皱,“我去上京做什么?” 俞婉一副不信的样子:“那位大殿下成功当上了太子,你自然是去找他了。” 章盈哑然,半晌后拿场面话回她:“你也知他如今是太子,我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了,以他的身份,我如何能沾染?” 俞婉不以为然道:“太子又如何?嫁过一次又如何?我瞧你与他般配得很,他也是喜欢你的吧,否则当初在山上怎会奋不顾身地去找你?” 眼见她嘴上愈发没分寸,章盈忙转开话头,“天色不早了,婉姐姐你快些回去吧,省的醉意上头路上难受。”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酒楼的掌柜迎了上来。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恭敬道:“夫人,后面雅间有请。” 章盈这才想起还要与人见一面。身后有碧桃管事等人跟着,她随他往前走,忍不住问:“葛掌柜,他究竟是谁?” 葛掌柜避而不答:“您见了就知道了。” 章盈见他卖关子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雅间,对方却不在里面。 章盈便是有再好的脾气,此时也难免有些愠意,只觉对方是在作弄自己。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屋外总算有了动静。 章盈循声望去,进屋的仍是酒楼的伙计。伙计上菜一般端着托盘,走到她身前道:“贵客说娘子久等了,特意送来给娘子解乏的。” 章盈垂眸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托盘上是一个信封,她犹豫着伸手拿起,“这是什么?” 盈盈长安 第63节 伙计不言,躬身退了出去。 借着烛光,章盈看清信封上的字后,浑身一怔。 暗黄的纸上,熟悉的笔迹写下几字:“盈儿亲启。” 第80章 看完信尾最后一字,章盈眼里的泪再也包不住,如玉珠一般滚落,打湿了纸上的墨迹。 发颤的手收起信, 她猛地推开门朝外跑去。 廊下一人背对着她长身玉立,他周身被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 恍惚不实, 正如梦境中那般。 待章盈靠近后, 他缓缓回过头,眉眼含笑,面容如月色柔和。 章盈在他身前停步, 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泪痕未干, 眼中却满是惊喜与期盼。她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这封信是真的?” 宋长晏轻声回道:“章夫人的字迹你应当认得出来。” 章盈破涕为笑,追问道:“你找到阿娘了?她现在何处?身子可好?” “她在上京, 一切安好。”宋长晏答完, 拉着她的手进屋,“外面说话不方便, 我们进去说。” 章盈一心挂念着阿娘, 一时忘记了挣开,等坐下后, 才后觉地抽回手。 宋长晏开口:“你瘦了。” “天气热了, 胃口不大好,所以会瘦些。”章盈随口应对道, 而后问及阿娘:“你什么时候找到阿娘的?” “盈盈, 你还记得华掌柜吗?” 华掌柜?上京城中的首富。章盈颔首,“我记得。” 当初宋三郎便是得罪了这位华掌柜, 最后由宋长晏出面摆平,为此,他还挨了他一顿打。 宋长晏迟疑少时,继续道:“其实他也是荣家的人,他是我舅舅。” “舅舅?”骤然知悉这一层关系,章盈仔细一回想,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亏得当时她还担心他受伤,现下看来,这正是人家的苦肉计呢! 宋长晏自觉有愧,接着道:“荣家获罪后,舅舅便隐姓埋名,四处经商,在外结识了不少人。回上京后,我便托他打听章夫人的下落,上个月终于在沿河的一座渔村找到了她和你妹妹。章夫人坠下山崖后受了伤,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村中修养,所以才了无音讯。” 章盈关切问道:“她伤得重吗?” “不必担心,她已无大碍了,现在京中,由郑嬷嬷照料。正是怕你担心,才写了这封信,让我先带给你。” 将程氏的近况一一告诉她后,宋长晏才试探着问她:“那盈盈,你要不要与我回去?” 在章盈沉默的一瞬,他添了一句:“章夫人她很想你。” 章盈何尝不想念阿娘,闻此言不假思索地应允,而后又道:“你来越州,除了送信,还有别的事吗?若是会耽误你,我可以独自回上京。” “不耽误,明日一早便可启程。”顿了顿,宋长晏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又道:“你如果不想与我同行,那我派人护送你,我晚半日再动身。” 章盈抿唇摇了摇头,“阿娘的事,我对殿下感激不尽,怎还敢如此麻烦你。” 宋长晏只低声说了一句:“为你做一切都是应当的。” 敲定好回去的事宜,两人便就此暂别。宋长晏没有提与她回府的事,只说在客栈已定下住宿,不去打扰她。 自衢州一别后,章盈便觉得他变了许多,眼下更甚。从前他固执强硬,不顾一切也要留她在身边,现在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回到了最初那位端庄守礼的宋五郎。 *** 回去修整了一宿,第二日,章盈便踏上了回上京的马车。 一路上,两人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去吃饭留宿,他们多待在各自的车里。 夏季多雨,途中不免会遭遇雷雨天气,马道积水泥泞,愈发难行。颠簸了一段路程,车身倏地倾斜,章盈扶住车壁,听外头的车夫道:“娘子受惊,道路不平,车轮陷入泥里了。” 这样恶劣的天,赶路也的确不容易。章盈掀开车帘,温声道:“我没事,可要我先下马车?” 车夫披着蓑衣下车,“外头雨大,娘子请留在车里,小的去请示殿下。” 他话音刚落,前方便有身影走来。 车夫行礼道:“殿下。” 宋长晏撑着一把伞,立在雨幕之中。几滴雨打湿了他的肩头,他脸色也添了几分冷意,瞥了一眼轱辘,沉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耽搁了行程你如何担待得起。” 车夫垂着脑袋不敢解释,“殿下恕罪。” 章盈担心宋长晏当真会怪罪,出言道:“昨晚已经赶了一晚上的路,大家都累了,下着雨本就看不清路,不干他的事。” 宋长晏脸色稍为缓和,走到车前,“雨气湿冷,你去我车上吧,免得染了风寒。” 章盈还欲推辞,他又道:“还有两日就到上京了,若真出了差池,章夫人会担心。” 夹杂着雨声,他的话语字真意切,章盈游移片刻,点头道:“那打搅殿下了。” 她踏出马车,头顶立即有伞遮挡着雨水。宋长晏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前。 伞不大,两人共用略显狭挤,远远看去似一对相互依偎的爱侣。 宋长晏将她送到自己马车后,侧身吩咐随从煮碗热姜汤给她,并未有上车的打算。 “你先歇息,我守在外面,等雨小了我们再启程。” 方才为了让她不受雨淋,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肩上更是湿了一大片。章盈攥紧了帘子,咬着下唇道:“车里宽敞,殿下也上车避雨吧。” 宋长晏眸色一动,抬眼望着她:“好。” 他俯身步入后,车厢顿时显得局促起来。车外雨声淅沥,但在这方寸之地内,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一时无言,宋长晏先出声打破了沉默,给她说起了程氏与章瑾。 喝完了热姜汤,章盈心里暖乎乎的,静静地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会插上一两句。 舟车劳顿,章盈周身疲乏,闭眼靠在车壁上听着。 宋长晏耐心地说完,一回头,发觉她已经睡了过去。 “盈盈?”他低声唤了一句,没得到回应,抬手抚着她的侧脸,想要将她放平睡在榻上。 他竭力放轻了动作,可一挪动,章盈还是醒了,睁着一双迷茫无辜的杏眼望着他。 宋长晏手还放在她后颈,两人不过咫尺之距,姿势旖旎。 他想开口分辩,四目相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章盈屏息敛气,“你···” 才吐出一个字,宋长晏盯着她微启的朱唇,情动不已地低头印了上去。 车外,谭齐叫上了几人,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车从泥坑里拖了出来。他走到宋长晏车窗外,不明就里地回禀:“殿下,车已经拖出来了。” 嘈杂的雨声中,他兀地听到一声清响。随即,儒雅矜贵的太子殿下从车里走出,脸上还隐隐带有一个红印。 宋长晏扫了谭齐一眼,淡然自若道:“启程吧。” 第81章 昼夜兼程, 两日后,章盈一行人总算抵达了上京。 程氏被宋长晏安置在景明院中,遣了御医来照料身体, 现如今已无恙。 马车直接驶进了院门,章盈满怀期许地下车, 立即扑在了日思夜想的母亲怀中, 喜极而泣道:“阿娘!” 程氏亦是热泪盈眶, 心疼不已地抚着她的背,“怎么瘦了这么多?” 几人中,最欢喜的莫过于年幼的章瑾。她笑着挤到两人之间, 仰头问道:“久别重逢是件高兴事, 阿娘和姐姐别哭啊。” 章盈低头, 笑中带泪看着她:“阿瑾说得对,阿姐是在高兴。” 母女重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旁人在此倒显得失宜。宋长晏适时出声辞别:“盈盈, 那你与章夫人不如就暂且在此住下,也方便章夫人安养。” 章盈止住泪, 抿唇挚诚对他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宋长晏微微一笑:“你我之间, 不必拘礼。” 连日风尘仆仆,他却未见丝毫倦色, 锦衣修身, 更是气度不俗。他冲程氏稍稍颔首示意后,带着谭齐离开了景明院。 人走后, 不谙世事的小章瑾脆生生道:“阿姐, 太子殿下为何对你这般好?” 章盈脸上一红,佯嗔道:“小小年纪, 怎么话这么多?” 章瑾笑呵呵拉着她们进屋,“外头日头大,咱们进去说吧。” 程氏也道:“是啊,你赶路辛苦,先去洗漱更衣,好好睡一觉才对。” 途中梳洗不便,章盈也的确没有好好沐浴过,身上黏腻不自在。景明院的管事还是从前那位,见状既有眼力见道:“娘子这边请,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章盈跟着他,沿着长廊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屋子。 阔别良久,里头的布置还与以前无异。目所及处,莫不是两人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 梳洗过,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章盈便去了程氏的屋里叙谈。 程氏粗略地说起了坠下山崖后发生的事:“也是上天庇佑,掉进了河里。我抱着阿瑾,死命抓住一截浮木,后顺着急流到了下游。最后被河边打渔的村民发现,他将我们救回了家中医治,才得以保全性命。” “后来养了几个月,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我想回上京寻你,可一打听,才听说了衢州的事。你父亲他···” 话至此,程氏沉沉地叹了一声气,“我素来知道他心气高,可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为何还要不知满足,行事如此狠毒。” 章盈闷声不语,良久才开口道:“父亲,他现在如何了?” 在越州她只听得只字片语,路上也并未向宋长晏探听。他登上太子之位,执掌大权,那章泉的下场可想而知。 程氏道:“那位殿下没对你说吗?” 章盈摇摇头,“我不敢问。” 无论如何,那也是她的亲生父亲。即便他与自己恩断义绝,相处多年,那些父女情分总是抹不去的。他所犯之罪,哪一桩不是死罪,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你父亲他···”程氏神情动容,似是黯然道,“你父亲他固执,总不肯低头,尽管败局已定,却还是要殊死一搏。可他手底下那些人,又有多少是忠心的?为保全自身,纷纷反戈一击,设计谋害你父亲和哥哥,拿他们的性命去做投名状。” 章盈一抬头,才发觉母亲鬓边簪了朵不起眼的白色绢花。她眼眶发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氏垂着泪继续道:“他为求权力,做了那么多错事,何尝不是罪有应得。” 盈盈长安 第64节 “那章家其余人呢?” “他们已死,太子倒也没有再过多追究,连罪名都没定,对外只是说流寇入京刺杀了他们,下令尽早安葬,算是给他保留了死后的颜面。” 章盈诧异地动了动唇。 程氏明白她的困惑,道:“我知道,殿下这么做,理应是为了你。若真是被冠上谋逆的罪名,章家剩余的人,我,你阿姐,阿瑾,还有你,或是处死流放,就算能留在上京,也永远抬不起头做人。” “盈儿。”程氏拉着她的手,问道:“我听人说,你与太子已有婚约?” 当初离京前,宋长晏的确拿了道赐婚的圣旨。章盈不做否认,随即道:“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我会同他说清楚的。” 程氏道:“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 一朝事变,章家在上京中的地位今非昔比。虽然章盈有个太子妃的名头,可谁又知道这桩婚事究竟会如何呢? 从前的旧友大多独善其身,与章家断了来往,若说密切些的,也不过是宣平侯徐家了。 上月,世子徐翎便被发配戍守边疆,外人皆道惋惜,只有徐侯爷庆幸不已。儿子犯了那样的弥天大错,能保住一条性命已属勉强。经此一事,他们也自然知道了章盈在太子心中的位置,更不会疏远了去,得知章盈回京后便携礼上门。 徐老夫人身子越发消瘦,更显老态,说话时还是和和气气的。席间,她谈论起朝中的局势,有些担忧道:“圣上病危,太子将要继位,现下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们呢。盈娘顶着太子妃的名头,不晓得有多少人眼红。” 章盈只得胡诌道:“这门婚事当时不过是圣上的一句戏言,算不得真的。” 徐老夫人何等精明,不以为然道:“盈娘可不能如此想,毕竟是下过圣旨的。况且,”她转而道:“章大人又···如今没个身份庇护,岂非危如累卵?” 程氏接过话道:“有劳老夫人挂心,我已经与盈儿商量过了,反正这上京的日子也过得不自在,过两月我们可能要回扬州。” 徐老夫人一怔,旋即低声道:“扬州自然是个好去处,只不过,夫人不为璇贵妃考虑吗?她可离不开皇宫。” “璇儿总归有皇子傍身,待皇子封王后,也有个去处。” 徐老夫人这才将知道的话详述:“章大人对外虽说是意外身亡,可朝中谁人不知个中缘由,个个都巴不得踩上一脚,以求撇清干系。侯爷昨儿回来说,有人请奏,批章大人谋逆之过,请求处置贵妃与皇子,以免为患社稷。” 程氏惊道:“那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依这些时日她的所见所闻,宋长晏不像是如此狠心之人。 徐老夫人回道:“太子尚未表态,只是朝中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怕是不好啊。我想着若盈娘当上太子妃,太子总会顾及她的面子,或许不会为难贵妃。” 她们还说了什么,章盈有些听不清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送走了徐老夫人,程氏便回了自己屋。 入夜,章盈端着饭菜,敲响了阿娘的房门。 程氏和衣躺在床上,起来时眼皮还有些红肿。 章盈将饭菜放桌上,“阿娘,你午膳就没吃几口,当心身子。” 程氏故作无事道:“好,我待会儿就吃。” 章盈走到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道:“阿娘,你放心,宋长晏他不是暴戾之人,明日我去见他一面,说说阿姐的事。” 程氏泪如连珠,“盈儿,都怪阿娘没用。” “怎么会呢,您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 午后,烈日炙烤着地面,翠绿的枝叶蔫儿地垂着 李总管加快了步子,赶到御花园,对站在花架下的人规矩行了一礼,“盈娘久等了。” 说罢,他板着脸斥责一旁的小太监:“怎么做事的!这么热的天,不让娘子去殿里,反而站在这日头底下。” 不等小太监回话,章盈先道:“李总管别怪他,是我说在这儿等的。” 李总管换了副神色,“殿下吩咐过,这两日若娘子来,便直接往东宫请,娘子请随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章盈紧随其后,出言问道:“殿下现下可有空见我?” 李总管道:“政务繁忙,殿下现下还有些不得空,娘子在后殿等候便是。等殿下处理完正事,就来见您。” “好。” 去往后殿途中,章盈远远看见正殿里站着不少大臣,想来李总管口中的殿下忙碌并未托词。她在后殿耐心等候着,只是茶喝了一盏又一盏,仍是不见人。 眼见天已经快黑了,就连宫女都呈上了晚膳,章盈再也忍不住,问送菜的宫女:“殿下可得空了?” 宫女回道:“回娘子的话,殿下还在书房与周将军商讨军务,估计就快来了。” 就快来了。 这话章盈听了好几次,可却从不见人。但进宫一次不容易,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只好耐着性子吃了几口饭菜,继续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殿宇中,总算响起了宫人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宋长晏应声阔步走来,瞧上去急忙的样子,边歉意道:“一直不得脱身,要你久等了。” 在一众宫人恭敬的行礼之中,章盈才顿觉他的身份,正打算起身,被他止住:“不必。” 他与章盈相对而坐,“用过晚膳了吗?” 章盈点头,而后道:“承蒙殿下出手相助,找回了家母,还未好好谢过殿下。” 宋长晏含笑道:“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说完,他又问起了程氏安好。章盈一一作答。 他语气平常,章盈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谈阿姐的事。 宋长晏瞧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今日来见我,可是有别的事?” “是。”章盈硬着头皮道:“殿下英明,又以宽服民,我想必定是以仁治国。” 宋长晏恍然:“你想说的是七弟的事?” “殿下···打算如何?” “我自然是不愿责罚他们,只不过,”宋长晏状似为难道,“眼下我才执政,根基未稳,臣子的意思不得不听取一二。” 听他这么说,便是真有这个意思了,章盈心下一沉,“殿下,你应当不会真的要了他们的性命吧?” 宋长晏未置可否,只含糊道:“朝中吵个不停,这事暂无定论,我一时也十分难办。” 他隐约其辞,大抵也是不愿多提及朝中之事,章盈不好再做追问,说了句冒昧后,起身打算出宫。 宋长晏扬声叫来李总管,叮嘱道:“派人送太子妃出宫。” 这声太子妃格外清晰,李总管面露难色,“殿下,眼下宫门已经落锁了,恐怕出不去了。” 章盈一滞,几乎就要怀疑宋长晏姗姗来迟是有意为之了,而后却听他道:“落了重新打开就是。” 李总管道:“落锁闭宫是几百年的规矩了,贸然打开,恐怕会到言官的耳朵里,说殿下您太过偏爱太子妃。不如奴才让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宫殿,让太子妃今夜就住在宫里,明日一早再出宫也无妨。” 宋长晏正色道:“我说打开就打开。” 他语气坚决,李总管只好道:“是。” 他转身走出几步,随后被章盈叫住,“李总管留步。” 章盈踌躇半晌,蹙眉对宋长晏道:“既然规矩如此,不然就依总管所言。” 相比在宫里住一晚上,她更不愿李总管适才的话发生。 宋长晏垂眼看着她:“外头有什么闲话由我担着,你不必勉强。” 他目色如水,一副真诚的模样。 章盈道:“殿下言重了。” 宋长晏转头对李总管道:“将东宫偏殿收拾干净。” 李总管觑了一眼太子殿下微扬的唇角,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第82章 完结 宫人们手脚利落, 未过多时便收整好,请章盈去歇息。 骤然换了地方,章盈了无睡意, 坐在窗前望着外头出神。 “娘子,你在看什么呢?” 碧桃端着东西走来, 顺着章盈的目光看去, 是太子的寝殿, 屋里的灯正亮着。见她兴致不佳,碧桃忙将手里的东西送到她眼前,“这是宫人们送来的牛乳燕窝, 说是有利于安睡, 娘子尝尝看?” 章盈收回视线, “放桌上吧。” 沉吟片时,碧桃接着道:“你是在担心殿下真处置了贵妃他们?” 章盈不答,反是口气平淡道:“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碧桃哑声, 而后犹疑道:“殿下待娘子这般心意, 应当不会如此绝情吧?” 章盈垂下眼,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他心思缜密, 他如何想,谁又能知道。” 先前她刚得知消息, 一时揪心失了神智, 没有将此事往细了想。适才见了他一面,瞧着他坦然自若的神态后, 她兀地冷静了下来, 心中开始有了猜度。 宋长晏素来果断,若真想发落了阿姐, 一早便会下旨,何苦等到现在,还有意无意地让事情传到了自己耳朵里。除非,他想要的便是让自己动摇,为了家人的安好,顺从地与他成亲。 堂堂太子殿下,果真是算无遗漏! 思及此,她脸色难看了几分,连带着看那碗牛乳都不顺眼了,“拿下去吧,我不喝。” 碧桃诺诺应下,原样端出去了。 未几,外面的宫人便进来禀报,说是贵妃娘娘请她前去相聚。 章盈整理衣着,跟着传话的宫女前往了章璇的宫里。 章家落败,章璇在宫里的处境自是今不如昔,偌大的宫宇冷秋秋的。章盈独自坐在后殿,看着四周冰冷华贵的装饰,不免心感凄凉。 “妹妹久等了。” 忽地章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章盈面露喜意,久别重逢,她不顾规矩唤了一声:“阿姐!” 章璇步履款款而来,坐在她身旁,“许久未见,倒十分思念妹妹,这才深夜将妹妹叫来。” “阿姐怎这般见外。”章盈眸色湿润,与她说起了阿娘的近况,“阿娘现在与我一起,她一切都好,阿姐放心。” 章璇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是啊,如今你们都好。” 盈盈长安 第65节 她话尾语气猝然淡了下来,章盈察觉有异,凝神问她:“阿姐,你怎么了?” 章璇蓦地抬眼,神色霎时变得凌厉,“你们如今个个都过得好,却唯独我一人如蹈水火,阿盈,你说我是怎么了?” 章盈随即道:“阿姐,你是不是听到外面那些人说的闲话?你放心,我一定会与太子商量,他不会对你们怎样的,七皇子也会安然无恙。” 章璇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是得宠的太子妃,他自然会听你的,可为什么,你要用父亲乃至章家去换取这个名位!” 章盈脑中一片空白,怔愣道:“我何时这样做过?” 她不解地看着珠玉华服的章璇,忽然觉得此刻的她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她甚至有些不认识了。“阿姐,父亲所做过的那些事你不是不知道,章家有今日的处境,莫不是他自食其果。为了权力,他不惜牺牲妻女,就连你,不也是因他才会被困在这皇宫之中吗?” 章璇反是道:“若不是你,不是宋长晏,章氏一族又何至于此!我与奕儿又怎会是今日这般田地!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章盈还欲说些什么,暗处忽然走出了几名侍卫,手执利剑逼近。至此,她明白了章璇叫她来的目的,含泪摇着头道:“阿姐,你当真不顾我们的姐妹之情了么?” 章璇神色不改,“我知道宋长晏对你有情,他若肯让出太子之位,我不会伤你。” 章盈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垂下,“你出嫁前曾对我说,以后你当了妃子,一定会好好护着我,绝不让人欺负了章家的女儿半分,这些你可还记得?” 章璇别开脸不看她,吩咐侍卫:“抓起来。” 两人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章盈的双臂。 “宋长晏当初答应娶我不过也是权宜之计,他恨父亲入骨,又怎会真的对我动情。” 章盈说罢,原本昏暗的宫殿瞬时明亮,外面数十人手执火把将整间屋子团团围住。门外,宋长晏背着光,一步步走进。 章璇使了个眼色,押着章盈的侍卫手上力道重了几分,立即将剑抵在章盈颈上。章璇厉声道:“宋长晏,你再走一步,她身上便会多一道伤。” 宋长晏止步,看了章盈片刻,状似随意地对章璇道:“她是你妹妹,你都不心疼,难道我会心疼?” 章璇道:“你们不必在我面前演戏,若是不清楚,我也不会这么做。” 宋长晏薄唇紧抿,而后道:“放了她。” “只要你退开左右的亲信,乖乖束手就擒,我不会为难阿盈。” 章盈闻言看向宋长晏,“宋长晏,阿姐只是一时气过了头,你先出去,我会劝说她。” “住嘴!”按着她的侍卫反手打了她一巴掌,手中的剑往上,冷硬的锋刃贴在了她肌肤上。 章盈右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宋长晏眼神狠厉地看了那侍卫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章盈脸上,朗声下令:“谭齐,带着人退出内殿。” 谭齐神色紧张,想劝说一二,却听他又道:“退下!” “是。” 乌泱泱的一群人退去,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我身上没有兵器。”宋长晏微微张开双臂,“你想要太子之位,挟制我即可,放了章盈。否则,这屋里所有的人,包括你的儿子,都活不了。” 章盈错愕,连脸上的疼都感受不到了。 章璇眼神示意其余侍卫,几人谨慎往前,牢牢钳制住了宋长晏。 确认他无法反击后,章璇命人松开了章盈,“你走吧。” 章盈悲戚地对章璇道:“阿姐···回头吧。” 章璇道:“你再不走,待会想走都走不了了。” 章盈两手发痛,愣在原地,被人推了两把,才木然无神地往外走。 出了殿门,凛冽的夜风拂面,全然没有夏日里的燥热。 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她耳畔遽然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紧接着,无数相同的声音响起,齐齐射向殿内。 章盈猛地转过身,“宋长晏!” 谭齐走到她身旁,“太子妃,这是殿下的意思,他得知你被人带到了这,临行前反复嘱咐过我的。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景明院。” 章盈眼前一片模糊,颤抖着唇艰难吐出两个字:“救他。” *** 虽然宫里来人说了章盈今晚不出宫了,程氏心中却总是不安稳,没由来地心慌。 快入睡时,郑嬷嬷突然进屋,说盈娘回来了。 程氏忙披了衣裳,走到院里,碰见了伫立在月色下的女儿。 她忧心道:“盈儿?” 章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双腿一软跌在了地上。耳边是宋长晏闭眼前对她说的话:“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只是章泉树敌颇多,你一人在外实在太凶险。从前父皇没能保住我母亲,让她含恨离世,盈盈,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程氏大惊,快步上前扶着她,“怎么了,不是说···” 话未说完,她看到她身前一片猩红的血迹,,震骇道:“盈儿,你受伤了?” 章盈不答,仰起脸,双颊满是泪水,“阿娘。” 程氏拥着她,“哎,娘在这儿,有什么话你给娘说。” 章盈痛苦地摇头,“我该怎么办?我喜欢他,可我不愿面对从前那些事。” 程氏一怔,随后道:“既然喜欢,又何必想那么多?” 章盈流着泪问:“哪怕他曾欺骗过我,利用过我,我也应摒弃前嫌,原谅他么?” 程氏拭去她的泪,柔声道:“那就要看咱们盈儿,肯不肯再信他一次。” 章盈心底轰然一声,那些固不可摧的城垣乍然破碎。 *** 天气转凉,今年的中秋,上京城繁华如旧。 夜里,长街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闷了这么久,娘子总算能出来逛逛了。” 碧桃贴在章盈身边,眼神却粘在了街边的铺子上。 章盈笑道:“喜欢就去看看,顺道帮我买个糖人。” “诶,那娘子在这等我。” 碧桃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章盈则在一旁的茶摊坐下歇脚。这茶摊上的人不少,不是为了喝茶,多是为了听书。 半老的说书先生眯着眼,正说到关键处:“···这太子殿下是何等人?他可曾平定过西疆,哪会怵这种小场面,即便是负了伤,也将那些刺客尽数拿下,还了上京城一个太平。上天庇佑,听说如今殿下也已痊愈···” 章盈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忍不住一笑。 倏尔,她眼前光线一暗,有人站在了桌对面,“这位娘子,不知这可坐有人?” 章盈目光上移,掠过白玉腰带,齐整地衣襟,最后落在了那张俊逸的脸上。她眉眼弯弯,答道:“已有人了,我夫君马上就来。” “那当真是可惜了,我一见娘子便十分喜欢,不想晚来一步。” 章盈神色一动,“既然公子如此真心,我便给公子一个机会。” 对方诧异道:“哦,不知娘子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看着长长的街道,“若是公子能解开这条街所有的灯谜,那我便退了与夫君的婚事,与公子相守。” 宋长晏舒颜一笑,拉着她往前走,“那可有些为难我了,不过为得佳人,我定当竭力。” 人满为患地夜市上,他们执手不离,与这世上所有的夫妻一样。 第83章 番外1 圣上病愈重, 许是撑不过今年入冬。 服丧期间皇室禁婚娶,故而章盈与宋长晏的婚事定在了十月末,亦有为圣上冲喜之意。 宫中许久未有喜事, 宫人们骨碌碌地筹备张罗,短短几日就将整座东宫布置得披红戴彩。 景明院内。 碧桃细细地将婚服熨平, 挂在衣架上, 满意道:“娘子, 这套凤冠霞帔可真好看,上头的明珠好大一颗的呢,明日你穿上一定好看!” 那一片醒目的红色入眼,章盈不免想到了上次出嫁时的场景, 成婚当日发生了那么多意外, 最后那桩婚事也黯然收场。她蛾眉微蹙,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殷忧之色。 碧桃瞧出她的异样,心下了然, 宽慰道:“娘子安心, 你与殿下相熟,并非是盲婚哑嫁, 他一定会待你好的。”她走到章盈身前, 笑着道:“而且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嘛。” 章盈握住她的手,眼眶微微发红, “碧桃。” 这一年来, 碧桃也从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脱变得沉着稳妥。期间章盈也提过几次要给她寻一门亲事, 都被她当即回绝了, 次数多了,章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总归碧桃年纪还轻, 往后她若是想嫁,她再给她挑个好的就是。 明日婚期,当夜章盈早早便上了床,只是辗转反侧到下半夜,才堪堪睡去。 翌日,天不亮便又被郑嬷嬷叫醒,起床梳妆打扮。 程氏也在一旁,面容带笑地看着女儿,当真见她一袭红裳加身后,又忍不住别过脸去抹泪。待章盈穿戴齐整,才又挂上笑,温声细语地嘱咐着知心话。 章盈倏地红了眼,对程氏郑重地行过礼,眼中含泪道:“阿娘,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我会常来看望你的。” 程氏用手绢轻轻擦干她的泪,强颜笑道:“大喜的日子,别哭了。你不必挂念我,我还有有阿瑾在身边,倒是你,皇宫不比这外面,规矩繁琐,凡事总得留意些。” “嗯。”章盈点头应下。 言语间,吉时到了,迎亲的队伍已在门外等候。 章盈在碧桃的搀扶下上了乘舆,浩浩汤汤地朝皇宫行去。 迎亲队伍进入皇宫后,太子殿下携宫廷官员前来迎接。宋长晏面如冠玉,眉带喜意,一身大红婚服修长挺拓。 他神色夷然不迫,举手投机间已能初见帝王沉稳的气态,步履从容地走向章盈。然而当章盈搭上他的手时,他掌心汗湿微颤,与自己是一样的。 红纱遮面,章盈看不清脚下的路,因此走得格外谨慎,生怕在这样的场合出什么纰漏。宋长晏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低语:“别怕,跟着我走就是。” 太子大婚自然是繁文缛礼,章盈顶着沉沉的凤冠,随着宋长晏完成一道道礼节。 转眼已是大半日过去,在一片礼乐声中,礼官嗓音高亢,“礼成!” 宋长晏将章盈扶起,边低声道:“回屋后好好歇息,我让人准备了糕点,饿了就吃些,我很快就来。” “好。”章盈轻轻答了一声。 宋长晏还需留在外会客,章盈先回了寝殿。 盈盈长安 第66节 离了外头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她总算能稍稍松懈稍许,歇了歇僵直的脖颈与脊背。 碧桃将宫人们退到了外间,随后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娘子,这皇家的婚礼,未免也太繁复了,可要累坏人了。” 章盈启唇抿了一口,“陛下病重,一切从简,这已经少了许多礼数了。” 等她喝完一杯,碧桃又拿了些精致小巧的糕点,给她吃下。 *** 有了以往的教训,这次碧桃寸步不离地守在章盈身边,直至入夜,宋长晏回了寝殿,她才行礼文安:“殿下。” 宋长晏颔首,“都出去吧。” 须臾,屋内仅余他与章盈。 宋长晏缓步走到床前,明显感到床边人的不安,纤细的十指紧攥着婚服。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出声道:“盈盈,是我。” 他自是明白章盈不安的缘由。 何谓自取罪戾,他今日总算切身体会。当初在她大婚那夜,他所做的那些事,无一不是之后缠束他的牢茧。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到了今日才得以圆满。 听到他的声音,章盈略微放松。周围除了他再无旁的动静,她开口问道:“其他人呢?” 按照礼制,他们还要由礼官引导着合卺结发。 “我让他们都出去了,剩下的礼节,就由我来。” 宋长晏坐到她身旁,侧身面向她,抬手掀开了她的喜帕。 凤冠下的一张脸仙姿佚貌,杏眼含春,令所有珠玉黯然失色。宋长晏胸腔急遽跃动,犹如当初第一眼看见她那般,那份悸动不曾变动。 只是从前,他要压抑遏制多余的念头,而如今,他与她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他久久未有动作,章盈抬眼望着他,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妆花了?” “很好看。” 说完,宋长晏起身端来两杯酒,与她交臂同饮。 放下杯子,他视线向上,“先将凤冠取下吧。” 清冽的酒水入腹,章盈好似立即就染上醉意一般,双颊微微发烫,出言道:“那我让碧桃进来。” 早上戴上它时就费了好大的功夫,她自己定是不能轻易取下的。 “我来吧。” 在她稍为讶异的目光中,宋长晏拉起她的手,往梳妆台走去。 章盈坐在妆奁前,从铜镜中看到身后的人低着头,耐心专注地提替她取下沉甸甸的凤冠头饰,解开发髻。他动作小心,像是对待一件珍宝,生怕损坏半分。 章盈头上一轻,三千青丝垂散,缠绕在宋长晏白皙分明的指间。 章盈随口问道:“你怎么会做这些?” 宋长晏低下身,吻了吻她额上被凤冠压出的印子,在镜中与她对视,“从前自是不会,但往后,我想每日都为你梳妆。” 听他这一句软语温言,章盈不自在地红了脸,道:“你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若每日给我梳洗打扮,岂不成了昏君了。” “盈盈。”宋长晏眼神灼灼,自后抱住她,贴在她耳畔道:“你知不知道,今日我究竟有多开心?” 他自言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太子之位便是我最想要的,可与你相比,也不过如此。” 章盈张了张唇,还欲说些什么,吐出的话却被他悉数吞没。 宋长晏托着她的后颈,张嘴含住她殷红的下唇,轻柔地试探。 章盈觉得自己大抵真的醉了,在他细密的怀抱中,沉浸于温热黏腻的触碰。她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他肩,青涩笨拙地回应。 只这细微的承应,便褪去了宋长晏所有理智,他唇齿愈加急进,似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呼吸一点点被掠夺,章盈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肩,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宋长晏放开她,额头与她相抵,气息粗沉。 他指腹抹了抹她唇瓣上晕开的口脂,饶有其意地问她:“盈盈,可以么?” 到了这一步,章盈又怎会不知他指的是什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后,埋头在他颈窝。宋长晏扬唇笑了笑,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重新回到了床边。 床头红烛摇曳,晃得人睁不开眼。 章盈紧闭双眸平躺在床上,半晌未见他有所举措,浓长的眼睫动了动,隙开一条缝。 宋长晏左手撑在她身侧,自上而下凝视着她,眉眼含笑。 章盈不解地回望他,“你笑什么?” 他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眸温情脉脉,敛了神色煞有其事地问她:“盈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章盈眨了眨清澈的眼,“什么问题?” 宋长晏侃然正色地问道:“在越州的时候,那晚上若是我没有反抗,你是不是真会欺负我?” 他一本正经,问的却是这样打趣人的话,章盈唰地红了脸,嗔怒道:“宋长晏!” 当时从俞婉手上救下他后,她去见他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状况如何,何曾当真存过那样的心思! 宋长晏冁然而笑,“知道是你后,我可悔了好些时日。” 他俯下身,细碎的吻落在了她脸上,再徐徐往下。 他手指触及她的衣带时,章盈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袖。 宋长晏抬起身,“怎么了?” 章盈话音低如蚊呐,“会不会疼?” 她看过那些册子,阿娘和嬷嬷也教过她,知道得多了,她反而有些害怕。 “别怕。”宋长晏轻声道,安抚地碰了碰她的唇。 秋风似有意,即便在这深夜,也不曾肆掠攫取,反倒如细润的春潮极尽温柔。只是终归秋寒料峭,待万物缓和适应过后,遒劲的夜风席卷树梢,细条的枝干随风飘曳。 红烛燃烬,霖雨方至。 宋长晏抽身下床,披上一件外衫,从不远处的桌上取来一把剪刀。回到床边看了浅睡中的章盈片时,勾起她一缕头发,剪掉一截。他再从自己头上同样剪下一缕,将两股头发绾在一起,装入了香囊。 “你在做什么?” 章盈不知何时醒了,迷蒙地瞧着他。 “我吵醒你了?” 章盈摇摇头,红润的唇上还留有齿痕。 宋长晏将香囊放在一旁,俯身在她耳畔问了一句浑话。 不等章盈反应,他便堵住了她的嘴,宽大的手掌已探到了被褥里,握住了未着寸缕的腰。 第84章 番外2 上京繁华, 可再繁华的地界,也总有陋巷贫民。 城南的明巷,就是与这繁盛格格不入的所在。 虽叫做明巷, 听上去光明辉耀,可巷子里却是拥挤昏暗, 臭气熏天。里头住的都是贩夫皂隶、薄祚寒门, 倾囊倒箧也凑不出几个子儿的人家。 而住在巷口的梁家, 就是其中更为显眼的存在了。 梁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小贩,虽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可往前数三代, 便有了好赌的恶习, 到了梁大这儿的时候, 家产早已被输得干干净净,梁大不得已带着妻子搬到了这儿。 安置了住处后,梁大手里便再剩不下什么钱, 恰巧妻子有孕, 只得起早贪黑得去做些苦力,勉强维持生计。 孩子落地后, 等着用钱的地方便更多了。梁大拼了命似的卖力气, 妻子方氏也在家中做些针线活贴补,纵使清苦, 可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欢洽。 麻绳专挑细处断, 厄运专挑苦命人。 就这么过了四年,眼见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梁大却突然糟了难。 城外的寺庙修缮过程中, 搭好的房梁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三名工匠身上, 梁大也在其中。同行的人忙将梁大送回明巷,刚抬着人进了门,梁大就断了气。 可怜了方氏,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看着糊满了血的丈夫,怔得连泪都忘了流。还是里屋被惊醒的儿子跑出来,见到地上的尸首,大哭着喊了一声“爹”,才将她从惊愕中唤回。 她悲苦地叫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搂紧了儿子痛哭起来。 人命不值钱,更何况是梁大这种底层的蝼蚁。管事的来梁家看了一眼,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可怜,随后留下十几两银子就走了。 方氏拿着这笔钱,在邻里的帮衬下,给梁大办完了丧事。 家里的顶梁柱骤然塌了,方氏终日以泪洗面,心绪恍惚,对儿子也疏于照看。腊月的天,稍有不慎,孩子便着了风寒。 起先只是低热嗜睡,方氏寻了巷中替人看病的邻家开了几服药,喂下去后却总不见好。拖了几日,孩子高热不退,来探望的四邻都说再不退热恐怕是活不下去了,方氏忙揣着剩余的钱去请了城里的大夫。 最后花光了前,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病愈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方氏暗中哭了几次,最后认命一般,挺着肚子没日没夜地织布刺绣,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 哑奴知道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可究竟叫什么,没人记得。 父亲是识字的,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那样叫过他。 明巷中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因他不会说话,明里暗里总爱取笑他,“哑奴”这个称呼也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自此便成了他的名字。 母亲要干活,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哑奴从不在外惹祸,在家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沉闷的性子。 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方氏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逐渐支撑不了这个家了,于是哑奴也走了父亲的旧路,在外找些体力活做。 他为人笃实,做事认真,左邻右舍有事都愿意叫着他一起去。 在他十六这一年,经牙人介绍,他去了英国公府上做下人。 英国公宋家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在里头做事,每月的工钱比在外头多上一倍,能让母亲和妹妹在家过得安稳些。 进府之时,管事便嘱咐过他们:只管埋头做事,勿要多嘴。哑奴记着这句话,兢兢业业地干活,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高门大户之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斗,兄弟阋墙,更不必说宋家这样多子的门户了。 哑奴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勾心斗角,与他实在无多大干系。 直至宋家大郎与五郎离京出征后,宋府总算平静了不少。 盈盈长安 第67节 过了两年,在宋家二郎成婚这日,宋家的五郎大胜而归。宋府一时风光无二。 哑奴不会说话,在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用在客人跟前露面,以免损了宋家的面子。管事给他放了两日假,让他回家陪陪家人。 这一次回家,方氏见了他非但不喜,反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隔壁的李婶也在一旁陪她。 妹妹没像从前那样在门口等着他,哑奴已觉得奇怪,瞧见母亲的神态,他更觉有异,心下一凛便快步进了屋。 狭小阴暗的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梁家小妹病容满面,昏睡在床上。 哑奴皱着眉,回头望着母亲,眼神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方氏眼圈一红,抹着泪开口道:“前些时日巷里陈家的姑娘得了伤寒,你妹妹她素日又爱去与她作伴,三日前从陈家回来的夜里,就开始头疼,接着便是发热咳嗽,大夫说也是染上伤寒了。” 儿时那场大病所带来的苦厄仍叫哑奴恐慌,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如果妹妹也与他当时那样,她会不会也再也说不出话,甚至是没了性命。 他焦虑地握着母亲的双臂,想拉着她往外走。 方氏明白他是要做什么,拽住他的手,“大夫已经请过了。” 哑奴还想往前走,边上的李婶出声道:“哑奴,的确是都来看过了,药也都开了,只是小妹她一直不见好。这几日你娘身上的钱都花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请到了好的大夫,也没钱付诊金和药材的钱啊。” 哑奴愣了良久,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方氏,固执地要她再去请一位大夫。 未过多少,方氏孤身一人回来了。她攥着钱袋子,道:“这些钱不够,大夫说了,若要医好小妹,少说得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价。 哑奴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而后出了屋门,回到了宋府。 宋府的下人中虽然有几人与他交好,但毕竟都是穷人家,谁又有多余的钱接济他人。哑奴别无他法,只得去找后院的管事,想预支下一年的工钱。 适逢宋家二郎溺毙,管事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暇理会他。哑奴碰了几次壁,心灰意冷地回屋躺了一日,脑子里窜出了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没念过书,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睁眼至天明,如今,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 错念一旦生成,便再也难以压下。 哑奴是在后院做粗活,所能接触到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样——国公夫人养身的药物。国公夫人身份尊贵,所用的药材自然也都是极其名贵的,贵过他妹妹所用的十倍百倍。 哑奴想得很简单,等拿了要出去卖,往后再用自己的工钱补上。 大抵是头一次行窃,即便他心中极力劝服自己,当真做起来,也是错漏百出。 他拿了药,还没走出后院,就被人当场拿下。人赃并获,就算他会说话,也无从狡辩。 棍棒打在身上,哑奴并不觉得疼,只是失神落魄地想,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万念俱灰之中,有一道轻柔的嗓音如破晓时分的曦光,划过他灰暗的人生。 “别打了。” 周围的人应声停手,雨点般的殴打止住,齐齐唤了一声:“二奶奶。” 哑奴低着头,视线所及是一袭淡雅的长裙。 这应当是新入府的二奶奶。 她温声细语地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厮每多答一字,哑奴便觉得身上的伤多疼了一分。 不管是何缘由,都是他行事不端,他与盗贼又有何异? “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话音落下,哑奴难以置信地绷紧了身体,恍然是在做梦一般。直到被身旁的人踢了一脚,叫他拜谢过后,他才如梦初醒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再起首时,他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清雅绝尘,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美好之物。 *** 有了二奶奶的一句话,很快就有大夫来医治好了梁家小妹的病,顺带还留下了二十两银子,救梁家于水火之中。 方氏大喜过望,连连说哑奴是遇到大善人了,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报答东家。 困境得解,平静地过了一段时日,方氏想起了另一桩压在心头的事。她寻了个机会对哑奴提及,谁知刚说完,哑奴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 方氏沉吟须臾,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可世上人这么多,总有人是不在意你的这些不足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哑奴还是摇头,指了指妹妹,对母亲示意道:你帮妹妹寻门亲事即可,我不必了。 他执拗不肯,方氏也无法,只得由他去了。 从小到大,哑奴接受过的善意便是有限的,且多少带有目,唯有这一次除外。除却感激,还有些别的思绪萦绕在心间。 他们处于宋府的一片天地下,再无其他交集,他费尽全力,也只知道她是章家的嫡女,名叫章盈。 可他如尘泥,如何能染指皎月?他不敢痴想,只想着能时时看到她,竭力报答便已足够。 ***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段时日,宋府中发生了许多事,令哑奴最为挂心的是,章盈的脚在除夕夜扭伤了。 他心底担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他被派到了三爷的院里做事,更不得机会见上章盈一面,好在听闻她二月初要出城去赶庙会,那约莫是伤得不重。 哑奴是个能吃苦能受委屈的人,因此为什么人做事并无区别,但他不喜欢替宋三爷做事。尽管他给的赏银多,是从前的数倍,他依旧不喜欢。 宋允默性子骄纵,行事张狂,在自己屋里更是口无遮拦,院里人明眼都能瞧出他对章盈有意。只不过终归是有碍名声,即便他再有心,也只能嘴上说说,不敢有所举动。 章盈出城赶庙会正遇大雨,当日没来得及回程,翌日一早,哑奴便被派出去接人。 因这一场变故,哑奴得以听到章盈对他说几句话,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回府之后,章盈院里的人让他过去搬花。 哑奴按时间去了,章盈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无外人后,她问起了三爷的事,尤其是他前不久受的伤。 三爷受伤是在除夕夜里伤的,因为伤得不重,他又担心被国公爷知晓后责骂,所以此事没有张扬,也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 哑奴不在乎她的目的,他反而觉得她对三爷多小心些是件好事。如实作答后,章盈没再多问其他。 哑奴思索少时,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宋允默他不是好人。 章盈知晓后有些诧异,接着对他道了谢。 临走前,她又叫住了他,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为人如何?” 哑奴头脑一旁空白,他在宋府的确很久,但对这个五爷,也确是不甚了解。他只知五爷在下人们眼中十分亲善,与其余几位主子大不相同,他似乎是个完美的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漏。 哑奴见惯了明目张胆的恶,对他这类人反而不明了。 章盈没有追着要一个回答,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爷呢?” 二爷是她的夫君,她这样问,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 若说三爷是个真小人,那一母同胞的二爷,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哑奴甚至有些庆幸他在成婚当日就死了,否则与这样的人做夫妻,当真是侮辱了她。 哑奴摇了摇头,不忍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抱着花离开了。 *** 哑奴是个有缺陷的人,除了最初哑的那几年自卑,时间一久,他也就不在意旁人刻薄的言辞与眼光。 那些随着年岁消失的自尊,在与章盈见过一面后,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了出来。此刻,他无比渴望自己能够说话,能说出她想知道的事,哪怕是一个字就足够。 可他没有办法,他极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难听刺耳的咿呀音,比初生的婴儿学语还要不如。 他看着门框边贴着的对联,忽而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学字。 哪怕不能说,他也可以写成字给她看。 当月的工钱他没再悉数给母亲,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休假的时候出府买了一本破旧的识字书籍,跟着书笨拙地学起了写字。 没等他学会几个字,他就听到人说,二奶奶回娘家去了。 具体缘由他们这些下人自是不知,只晓得二奶奶颇为生气,没准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入耳,哑奴难免失落,就连每夜不落的学字,也都停了几日。她不再回来,自己就是学会了写字,又有什么用呢? 难过之余,他也替她高兴。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能离开,重觅良人是件好事。 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夜里,她又回了宋府。 这晚宫中夜宴,府里其余主子都还在宫里,因此二奶奶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府里的人。 哑奴地位低下,当然不能去打听看望,只晓得她是与五爷一起回来的。五爷受了重伤,她就在五爷院里照顾她。 哑奴闻言有些不悦,他并不是不满她与别的男人走得近,只是他对五爷隐隐有些疑心。 近来三爷与五爷频频来往,他虽不清楚个中原故,却也晓得依三爷的脾性,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五爷肯尽心帮三爷,又安的是什么心呢? 等五爷伤好得七七八八后,院里的管事就叫上他去了库房,挑选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去往五爷那儿。 哑奴又见了章盈一面,这次她看出了自己正在识字,还出言赞许了他。回去后,他学得更用心了,但凡有空,都掏出书来看。旁人瞧见了,总要揶揄他几句,说他这是要打算去考秀才。 *** 一日日过去,就在哑奴以为章盈会这么留在宋府时,府中骤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主子们都去了主院,而后深更半夜的,官府的人来将三爷带走了。没过多久,章盈也再度离开了宋府。 哑奴大惊,不经意间听到了院里下人的交谈。 一人道:“诶,你听说了吗?三爷这次恐怕回不来了?” 另外一个小厮问道:“你知道犯了什么事?” “事情都牵扯到刑部了,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那也未必,有公爷保着,能让三爷出了事?再说,二奶奶的娘家是什么人?官家会不顾章家的面子?” 先开口那人摇头道:“从前章家自是会帮着,可如今未必。” “此话怎讲?”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掩声道:“今晚主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 “二奶奶说,刚嫁入府时,曾遭人冒犯过。而那个人,就是咱们三爷!” 盈盈长安 第68节 对方惊道:“当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还拿出了证据,说三爷前几日送去五爷院里东西里头,就有她那晚顺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爷作证,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剩余的话,哑奴再也听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想两人的对话,顿觉遍体生寒。当日挑选给五爷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没有什么簪子! 他发疯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 那夜过后,哑奴便再没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时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里出来的人,孤身独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过去。 哑奴将自己大部分积蓄给了她们,安顿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处打听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长晏心机深沉,从前种种皆是表象,他对章盈又怎会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传言,说她和娘家决裂,现在一人在外开了间铺子。 哑奴每日守在铺外,偶尔见到章盈,她身边也都跟着宋长晏或是他的随从,根本找不到与她相见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脚刚抬进屋,就听到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 五感残缺的人其余感官都会比常人敏锐,哑奴脚步一顿,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屋门,毫不迟疑地往外跑。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结合白日里的遭遇,哑奴知晓这些人就是宋长晏派来追杀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势复杂,他在这住了十几年,熟悉各条路。惊险地追赶了许久,他总算利用地形摆脱身后的人,负着伤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后,哑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长晏位高权重,想要除掉他实在易如反掌,他必须等候机会,否则章盈会一直蒙在鼓里。 他伤养了半个多月,一能走动,就开始外出关注与章盈有关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辆马车,继而出了城门。 哑奴跟了上去,又见到另有一伙人在后追赶。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难行,他凭借着脚力狂奔,走到最后,是一座悬崖,崖边还有马车的车痕。 幼时他曾来这里采过药,认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点点走下去,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坡上,发现了一个人。 哑奴小心地攀着岩石过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并非章盈。 他低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这人已是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处,借着光,哑奴认出了这人正是章盈身边的郑嬷嬷。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郑嬷嬷买药治伤。中途她曾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地告诉了他几句话,恳求他一定要帮助章盈,接着又昏睡过去。 *** 为了隐藏身份,同时再挣点吃饭的钱,哑奴寻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计。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对工钱也不计较,店里的木匠十分满意,要出去都带着他。 许是上苍垂爱,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张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图纸。上头标注了整间院子的各处结构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处,趁人不备潜进去便简单多了。 为了那一日,哑奴准备了良久。 照顾郑嬷嬷伤势的同时,他找来纸笔,凭借自己仅会的几个字,吃力地描述想说的话。白纸上歪歪扭扭字实在难以辨别,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泄气,可他也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写得最好的了。 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纸,背着郑嬷嬷出了门。 这一行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见到章盈,他既是惊喜,又是难过。 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心事重重的,可见过得并不开心。 他以为章盈见了他会害怕,还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谁不曾想她看见自己后,惊讶之余,并未害怕。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当初在宋府那样。 哑奴拿出写好的纸,与她艰难地开始对话。 章盈聪慧,靠着他蹩脚的笔迹,费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哑奴只好引她去见了昏迷的郑嬷嬷。 那一刻,哑奴见到了她流泪。 他觉得难过,却别无他法。 为避免暴露,哑奴没有过多停留,告诉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离开了。 他回去等了几日,郑嬷嬷的伤也好了大半,人彻底清醒了。 章盈如约而至,这一次,他们定下了离京的日子,就在端阳。 *** 端阳这日,哑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带着郑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几里外的一家客栈等候。 他以为这次应当也会顺利,谁知刚进客栈,便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 哑奴心下黯然,前番种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他们被带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个时辰之后,宋长晏才现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脸上满是绝望。 哑奴惋叹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别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宋长晏的人将章盈带走,而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这副神态,哪还有宋府下人口中温润儒雅的样子,一切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 郑嬷嬷也在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哑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长晏没有与他多言,而是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说:“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剑刃拔出,鲜血汩汩流下,湿了他整片衣裳。 围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阴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 父亲逝世后,起初几年哑奴总是哭闹,不肯入睡。方氏为了哄他,便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若在人世的亲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会入他们的梦,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哑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罢,进入了别人的梦,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的母亲和妹妹,还有章盈。可惜的是,在这梦中,他还是不能说话,一张嘴便觉得心口疼。 梦里吵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他头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这野郎中,究竟会不会治病!” 另一道沧桑的声音回道:“怎么不会治了?这人不是都已经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声音骤然拔高:“这都躺了这么多日,还昏迷不醒,你称这是好了?” 她一张娇俏明媚的脸,也因生气皱成一团。 “他受这么重的伤,没当即死过去已经是老天庇佑,你还以为我的药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吃了立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钱还给我。”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满嘟囔道:“钱都被我买酒去了,没有没有!” “我才不信,你让我看看!” 言语间,女子便要动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边捂紧了钱袋,边指责道:“你还是个未出嫁的闺女,怎么这么随便对人动手动脚,我看来日谁还敢娶你。”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还是老者认输,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给他用些名贵的药材,能不能活下来,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闹归吵闹,他心里清楚,她心善仁义,是真的担心这人的安危。 他从药箱里取出药,坐到床边,解开床上男子的衣裳后,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差这一次么。”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出了屋,顺带关上了门。 “小小女子,口无遮拦。”老者嘀咕着,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哑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苍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这般神态,一拍脑袋,“哦,是我老糊涂了。我姓赵,是这村里的郎中,你叫我赵大夫就行。方才屋里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双。” 哑奴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夫放下药,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能脱身了,双姑娘心善,你往后可要好好报答她。” 他出去后不久,又进来一女子,想来她就是路双了。 哑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唯有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背光而来的人。待她坐到了床边,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路双垂着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奴抿着唇不发一言。 路双又问:“你家在哪儿?” 哑奴还是没回应。 路双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为何会受伤?” 见哑奴依旧没有回复的打算,路双再也憋不住气,蹙眉不悦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个哑巴不成。” 在她追问的目光下,哑奴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错愕道:“你真是个哑巴?”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盈盈长安 第69节 哑奴接着又点头,坐实了她的话。 路双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后“哦”了一声,找不到多余的话说了。他不会说话,自己就是问得再多,也得不到什么回应,况且赵大夫说他刚醒,需得多歇息,这些事后面慢慢再问吧。 瞥见床头的药,路双顺手拿起来,扯开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下一刻,哑奴便觉胸膛一凉,伤口处猛地发痛。 疼倒是其次,那柔软的触感,叫他极其不适。从小到大,出了有时与母亲接触,从未有其他女子与他亲近,更别说这样坦诚相待。 哑奴垂在床边的手扯了扯衣摆,脸上一副抗拒的神情。 路双被他这副模样惹得不快,手上动作重了一分,“怎么?我一个姑娘家都没避讳,你还被占便宜了不成?” 她伶牙俐齿,即便是个会说话的男子,都讨不了好,何况哑奴这样的哑巴了。他松开手,脸微微偏向一边,露出发红的耳垂,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路双忍不住笑了笑,胡乱抹了一通,给他拉好了衣裳,这才起身出了门。 *** 路双所在的村子叫做路家村,离上京十几里,村里大部分人都姓路。 路双的父母去世几年了,她也没旁的兄弟姐妹,孤女在世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她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若非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大夫庇护几分,她的日子指不定有多难过。 救下哑奴,路双其实也有私心。 她一人在村里总受欺负,无父无母,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当初在山脚遇到这人,除了不忍见他就此死去,她也是想能有个依靠。他长得不错,等救活后再打探清楚他的底细,如果是个人品干净的,且没成婚,没准他们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总比嫁给这村里的人受气得好。 谁知他是个哑巴,路双略叹一口气,缘分未到。眼下她只寄希望于他是个有钱人家,至少能给点报恩的钱。可想了想捡到他时他身上穿的衣裳,朴素得恨不得破两个洞,路双觉得这个打算多半会落空。 心里这么想,照顾起人来,她半点也不曾含糊,一日三顿的药准时送到嘴边。 哑奴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被她这样喂不自在,刚想抬起手接过勺子,就见她收回了手,低头抿了一口。 浓烈的苦味散开,她苦着脸重新舀了一勺,不容拒绝道:“不烫,你赶紧喝,我还要去干活呢。” 哑奴乖顺地喝下,期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 “等你伤好了,我也不求其他,你若是有钱,记得偿还我救你这次的恩情。”闷了半晌,她又道:“把药钱付了就行。” “罢了,我瞧你也不比我宽裕到哪里去,你活着离开就够了。” 自话了一碗药的时间,她终于打住话头,拿着碗出去了。 哑奴回味着口中残余的药味,望着被子出神。 家里多了一人,路双虽然总是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总归这房子里不是她孤零零的了,有个人陪着她解闷,哪怕是个哑巴。 她与哑奴说的话越来越多,大多是自问自答,偶尔哑奴点头或是摇头,她便能开心许久。 *** 躺了一个来月,哑奴的伤好了大半,已能下床走动,做些不费力气的活。 路双从溪边洗完衣裳回来,他已经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了。 路双皱眉道:“你伤刚好,不是叫你别做这些么。” 末了她补了一句,“免得伤口崩开,还要多花钱。” 哑奴像是个挨训的孩子,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路双憋不住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这样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晾好了衣裳,路双还没来得及回屋,外头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同村的王婶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开口道:“双儿,还没吃饭呢?” 路双对她少有好脸色,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王婶道:“这不还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嘛。” 提及此事,路双更心烦了。这位王婶有个儿子,成日好吃懒做,名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臭,没哪家肯把女儿嫁过去。因此王婶就将心算盘打在了路双身上,她一个孤女,嫁到自家岂不是正好。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王婶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你爹娘在世时,可亲口与我们家定下婚事的,怎么他们走了,你就不认账了?” 路双毫不客气道:“我爹娘何时说过?你说话可要有凭着,或者你现在下去,当面与他们对峙?” 王婶被她一噎,脸色一变,“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没个男人撑腰,我看你在村里如何活得下去!” 路双反唇相讥:“总比你活得久。” “你···”王婶气得说不出话。 两人的争吵声不小,哑奴闻声出来,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王婶身上。 王婶见状哼道:“你还真是在家藏了个野男人?” 路双眼珠子一转,“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相公,你若再上门胡言乱语,当心他出手教训你。” 她与哑奴在这期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说完,哑奴便板着脸,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他本就长得高大,俊秀的脸再做出这副神态,倒真像是个人物。 王婶觑了一眼他蜷握的手,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知廉耻”,忿忿离去了。 人走后,路双卸下了那副泼剌的外壳,惘然地坐到了门槛上。 哑奴走过去,默默坐到她身旁。 “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路双开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总比我这样受气要好。这里的人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从没把我当做人看,都想从我身上占便宜,我不喜欢这儿。” 她抬头看着哑奴,“你是从哪儿来的,那里如何?” 哑奴回望她,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眼神亮了亮,“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哑奴起身去厨房拿了几块木炭,在墙上写了三个字,“你等我。” 可惜路双大字不识一个,寒心欢喜落了空,“算了,真出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好歹有赵大夫帮我。” *** 路双是个弱女子,赚取的路径不多,帮赵大夫采药是最主要的一个。 只是上好的药材都长在深山里,她多数时候天不亮就要动身,在山里待上一整日,天黑了才能归来。 下过一场雨,山路湿滑,更不好走了。 路双背着背篓,好不容易采足了药,下山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她走得小心,一不留神还是踩滑了脚,连人带药滚了下去。她急中生智,随手抓住了一旁的树干,接着奋力爬了上去。 她脚腕钻心的疼,望着空荡荡的背篓,不由得埋头哭了。 天色渐黑,在这荒郊野外,她连呼救都没人能听到。 她认命地靠在树上,打算就这么等到天亮,到时候再想办法回去。 “双丫头!” 忽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路双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当真是赵大夫的声音。她大声回应:“赵大夫!我在这儿!” “在那儿。” 赵大夫听见,拉着哑奴循声赶去,两人最后在一个坡底发现了路双。 赵大夫举起灯笼,“双丫头,你没事吧?受伤没?” “我脚崴着了,赵大夫,你怎么···”话还没说完,路双就看到了赵大夫身旁站着的哑奴,“你怎么也来了?” 赵大夫道:“是哑奴发觉你还没回去,才叫我一起出来寻你的。” 哑奴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赵大夫,自己顺着斜坡小心走了下去。到了路双跟前,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而后微微一用力,将人背了起来。 路双少有的羞赧起来,小声道:“你扶着我上去就行,山路太滑了,你伤还没好···” 哑奴背稳了她,一步步往上走。 路双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被哑奴一路背回去,再由赵大夫医治过,已到了后半夜。哑奴送走了赵大夫,回来时路双还坐在床边。 她感激地看了哑奴一眼,笑着道:“真是谢谢你,现在咱俩扯平了。” 哑奴走过去,坐在矮凳上,按赵大夫所教的方法,给她按摩消肿。 路双没再说话。有时候,似乎安静些也挺好的。 *** 从那以后,每次路双出门,哑奴都会陪着她。两人照旧,一个不停地说,另一个闷头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又过了一月,哑奴的伤已经大好了,他变得更沉闷。 路双明白,他这是要走了。 当哑奴提出离开时,她并不惊讶,只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别过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也养不活你了。” 哑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赵大夫那,与他辞别。 第二日天不亮,路双就起来起火揉面,蒸了两大屉馒头。 这个哑巴又不会说话,又没什么钱,出门在外兴许会饿死。 最后她装满干粮,又在塞了不少银子在里面,把东西丢在桌上,转身进了屋。 “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哑奴抱紧了东西,立在那良久,才抬脚离去。 过了两日,路双都不曾出门,赵大夫担心她,来她家查看。 一见路双,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形容枯槁,像是三天没吃饭了。 路双没好气道:“我好得很!” 赵大夫了然,“你是在想那小子吧。” 路双嘴硬道:“我想他做什么?” 赵大夫笑了笑,而后问他:“他没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 路双猛地抬起头,追问道:“他给你说的?不对啊,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盈盈长安 第70节 “他不会说,还不能写吗?” “写?” 赵大夫恨铁不成钢道:“平日我就要你学学识字,你偏不听。” 对他的啰嗦,路双充耳不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赵大夫答道:“他说他欠了别人的恩情,要先去报恩,然后就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不过你这小丫头,当真要走?” 路双欣喜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出去,指着墙上的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时哑奴用木炭写下来的。 赵大夫一字字道:“你等我。叫你等着他。” 路双眼眶一红,“这个臭哑巴,也不知道说清楚些。还有你,为何不早些来告诉我这些!” 赵大夫捻须一笑,“你这张嘴话太多,消停几天也清净。” 路双问道:“他可还有说些什么么?” 赵大夫想了想,道:“他说了他的名字,托我告诉你,他叫梁复叙。” “梁复叙。”路双喃喃了几声,“没想到那哑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脸上的颓色顷刻褪去,对赵大夫道:“赵大夫,你也教我识字吧。” *** 四个月过后,到了路双生辰这一日。 路家村没有几人记得路双的生辰,除了赵大夫。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与赵大夫过了这平淡的日子里特别的一天。 饭桌上,两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哑奴。 路双埋怨道:“那个哑巴不是会写字吗,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报平安。说什么要回来接我,想来也是空口白话罢了。” 赵大夫一笑,“你待会好好睡上一觉,没准他明日就回来了。” 路双哼道:“他没来唯你是问。” 赵大夫哑然,“我说你这丫头怎就这么不讲理,得亏他不会说话,否则你们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你说什么呢!” 欢声笑语地过了一日,桌上喝了两杯,当晚路双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 一开门,山间白茫茫一片,秋霜笼罩着万物。 路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看到不见边际的大雾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 新的一岁,她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第85章 番外3 上元之夜, 满城灯烛。 章盈一早便听碧桃说起宫外的热闹,到了夜里,更不禁向往。只是她身份不比以前, 虽然宋长晏告诉她,若她想出宫, 随时都能出去, 可哪有这么容易。 皇宫每年的元宵都会举办夜宴, 她到底是太子妃,这样的大日子,又哪能任性离宫呢。好在程氏带着女儿出席了宫宴, 与家人相聚, 也是件高兴事。 今年因圣上病重, 一切从简,夜宴早早便结束了。 宋长晏还在与朝臣商议国事,章盈回到东宫, 梳洗过后, 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她盯着杏色的帐顶,回想着往年这一天, 她在做些什么。 纱幔微动, 一道身影渐近。 章盈翻过身,枕在手臂上面向他,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长晏掀开床帘一角, 微微侧身坐在床沿,半边身子留在外面, 低头看着她, “好歹是上元夜,总不好扰了他们与家人团圆。我吵醒你了?” 章盈摇摇头, 随后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宋长晏含笑看着她,并未应答,而是瞥了窗外一眼,对她道:“这时候宫门还未下钥。” 章盈眨了眨眼,“你想要做什么?” 宋长晏把床帘挡开,将一叠东西送到她面前。章盈低眼一看,是一身常服。她略为讶异地抬眸,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长晏委下身,在她耳畔道:“盈盈,我们出宫吧。” 章盈面上为难道:“可是父皇还病重,咱们这时候出去游玩,会不会惹人非议?” 宋长晏上位以来,勤勉执政,鲜有松懈玩乐的时候,若是为了陪她而留人口柄,岂不是她的过错了。 宋长晏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取出衣裳底下的男衫,“我们是微服亲民,有何非议?” 两人换上衣裳,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带着随行的护卫,乘马车出了宫门。 在偌大的上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渺小,而正是这一个个微小的存在,才成就了上京城的恢弘。 为避免让人认出,章盈买了两个面具,一个青脸狐狸,一个白面玉兔,她与宋长晏分别戴上。 走到长街售卖祈天灯的摊子前,章盈停下了脚步。 上京素有燃放祈天灯祈愿的习俗,将心愿写在天灯上,随着天灯飘入云霄,放灯之人也会心想事成。摊前已围了好几人,待他们离去后,章盈才上前买了一个。 执笔在上头写下“平安喜乐,人寿年丰”后,她与宋长晏一同将灯放向夜空。 她抬头望着渐远的天灯,轻声道:“但愿今年一切顺遂。” 再不要像从前那般坎坷了。 宋长晏隔着面具与她相视一眼,而后又买了一盏灯,兀自在上头写下几字。章盈凑近一看,他正好落下最后一笔。 “白发相守,生死不渝。” 一旁的小贩瞧见了,不住地附和道:“二位可当真是恩爱,定会如愿以偿。” 章盈双颊发烫,偏过头去看宋长晏,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他面具下的一双眼温柔且专注,薄唇轻启:“是,定会如愿以偿。” 他们轻轻托着灯底,松开五指后,祈天灯便缓缓上升,与周围无数盏同向夜空。 章盈扬起头,忽而觉得脸上一凉,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絮状的雪飞旋飘落,有的碰在祈天灯壁上,立即消融于一片炽热之中。 祈天灯飞得那样高,所许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 章盈如此想着,忽觉掌心温热,被紧紧地握住。 宋长晏与她手指相扣,抬头一同望着那团明亮远去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