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皇姐》 朕与皇姐 第1节 《朕与皇姐》作者:春棠许许 文案: 裴珩幼时遭废,随母家发配边疆,受尽苦楚,亲信散尽,唯侍女月栀伴他左右,不离不弃。 十年边关苦寒,裴珩重回京城,登临帝位,封月栀为公主,赐居公主府。 月栀多年积劳成疾,如今体弱眼盲。 裴珩只盼她余生安好,再无烦忧,可在亲眼看到她微笑着轻抚那年轻医官的脸时,他气恼愤恨,碾碎了玉扳指,几近失态。 无数个风雪夜里,她的温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晚,裴珩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中旖旎蚀他的骨,噬他的魂,予他灭顶的欢愉,不顾一切,翻天覆地,醒来一身热汗,佳人犹在眼前…… 为止住那不堪的念头,他给月栀指了个驸马。 他一忍再忍,终究没抵住思念,想在她大婚前再看她一眼。 只一眼,他心心念念的皇姐便回身望向他,澄澈的眸子莞尔一笑,“来人可是驸马?” 裴珩霎时哑了喉咙,眼神灼热,“是。” 他扶住她孱弱柔软的身子,虔诚吻她,彻底陷进了无可挽回的疯魔。 * 月栀大婚后,时常感到古怪。 新帝为她亲选驸马,却不要驸马陪她入宫; 新帝从不屑儿女私情,竟会问她与驸马的内事; 她与驸马恩爱甜蜜,彼此无半点隔阂,可她怀有身孕后,驸马却离奇失踪了。 月栀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新帝特赐她进宫养胎,私下说话时,牵住了她的手,“皇姐别难过,你还有朕,朕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曾无数次在她肌肤上烧起炽热……她不可能认错。 温婉病弱大美人x阴湿偏执小皇帝 1.双洁,女主大男主六岁,男女主无亲缘关系 2.感情流,狗血,剧情为感情服务,有替身、先do后爱(女主)、巧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等内容,但整体是甜的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可吐槽角色,但不要骂作者哦 4.文案存于2025.7.16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甜文 姐弟恋 救赎 主角:月栀 裴珩 其它:狗血,君夺臣妻,亲情变质,阴湿男,巧取豪夺,姐狗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错把皇帝当驸马 立意:美好的感情治愈心灵创伤 第1章 黄昏,月栀走进西配殿,瞧外头没人,才从里面落上门栓。 她钻到床底,挪开松动的砖头,看到里头亮闪闪的金银,不由得满足一笑。 小心地把怀里的银子放进去,将砖头盖上,恢复原状。 一个月前,她只是皇宫绣房的一个小绣娘,得幸认了太子的奶娘做干娘,才有机会进东宫伺候太子,后被太子钦点要过来,做了近侍宫女。 如今月例翻倍,赏赐丰厚,一个月不到就攒了不小的一堆金银。 伺候太子哪里都好,能住配殿单间,吃用不必求人,每日要做的活不多也不累。 只有一点,贴身伺候太子的不止她和干娘张嬷嬷,还有两个皇后亲赐过来的宫女,袖玉和采莺。 在宫里办事,向来是看谁的靠山更硬,张嬷嬷不能与皇后抗衡,她自然也不敢违背袖玉和采莺,时不时就被她们要求绣些帕子汗巾什么的。 好在月栀机灵,一张帕子磨磨蹭蹭绣一个月,哪怕二人不满,也不得不折服于她手下精美的绣样,彼此勉强相安无事。 总的来说,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月栀搬出绣篮,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再缝几个小玩意儿哄太子开心。 外头偏门被推开,她只当是住在隔壁的干娘回来了,没有多想,却听那脚步声朝自己门前跑来了。 “月栀,太子哭了,你去哄哄他吧。”是袖玉的声音,语气焦急又不情不愿。 月栀不解,太子年纪虽小却早慧,一贯懂事乖巧,怎会平白无故的哭了? 她打开门,犹豫道:“可我在绣帕子,你不是说我明天再不绣好给你,你就叫我知道厉害吗……” “帕子你慢慢绣,今天这个忙你必须得帮我。”袖玉皱着眉,拉扯她往外去。 走到太子寝殿门外时,月栀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采莺,看热闹似的瞟她们两个,只是那眼神更多落在袖玉身上。 想是袖玉也去找采莺帮忙了,采莺不但没答应,还站在这儿等着看笑话。 月栀摸不清她们两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被袖玉推进了太子寝宫,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 “袖玉姐姐,今日不是我值夜啊。”月栀贴着门求告外头。 袖玉低呵:“少废话,伺候太子是你的本分,你还敢讨价还价?再多言,惹恼了太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月栀只得离了门边,往里间去。 寝殿内燃着明烛,熏炉里升起冉冉烟香,宽大的床榻上传来低低的哭声,引着月栀断深入,关上里间门。 走到榻前,撩起如蝉翼般清透的帷帘,就见被下鼓起一个小丘。 她俯身去轻轻抚摸那小丘,“太子,您这是怎么了?” 声音落罢,缩成一团的裴珩坐起身来,掀了身上的被子,见是月栀来了,委屈的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更凶。 裴珩八岁便被立为太子,皇帝本许皇后再将他留在身边教养两年,皇后却道“储君该多历练,早脱稚气”,叫他搬进了东宫。 时至今日,裴珩仍不过九岁孩童。 月栀比裴珩大了六岁,不止把裴珩敬为太子,也把他看作是干娘辛苦奶大的孩子,对他多生关怀照拂之心。 她轻轻抱住他的后背,抚顺他的呼吸,等人哭够了,才掏出帕子来擦擦他满是泪痕的脸。 “白日里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哭得那么凶,是陛下又斥责您了?” 裴珩摇头,“不是父皇。” 他吸了吸鼻子,哭的脸上泛红,小声呢喃,“是袖玉,她摸我……” 月栀不解,“她近身伺候您,难免不小心碰着摸着哪儿,许是跟您玩挠痒痒?” 闻言,裴珩赌气的瞪她一眼,“你信她还是信孤?她是故意的,摸了我的腿,还想脱我的亵裤,无礼犯上,一点都不好玩。” 月栀听着,眼神懵懂。 听这意思,袖玉是要抢小太监的活? 可近侍宫女的月例跟近侍太监差不多,袖玉又惯会偷懒耍滑,做这事儿不得赏又惹太子生气,她图什么呢。 月栀想不通,没再深究,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布鱼,递到他跟前。 “太子昨日教奴婢的诗,奴婢已经背会了,今日太子再教奴婢一首,教会了,奴婢就以此为谢。” 裴珩到底是孩子心性,瞧见新玩意就挪不开眼,看那布鱼是红底金线绣的锦鲤,鱼眼处缀了半颗黑色的珠子,好看又精致,顿时喜上心来。 转着心眼儿跟她还价,“你只会死记硬背,背得太慢了,要一晚就教会,一只布鱼可不够。” 月栀微微一笑,俯身把头蒙进被子里,示意他进来看。 裴珩钻进去,赫然见那锦鲤的眼珠在黑暗中亮着荧光,而锦鲤收边的地方缝进了一圈细碎的黑石头,此刻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精美的布鱼此刻就是一条开了金光的宝鱼,看得裴珩,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答应。 “我现在就去写来教你,睡前指定叫你背会。” 裴珩激动的去找笔墨,月栀收起布鱼,看他忘却了方才的不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干娘教导过她,袖玉和采莺做的事,背后多是皇后娘娘授意,哪怕偶尔自作主张犯了错,息事宁人最好,否则告到娘娘和陛下面前,吃亏的只会是她和干娘。 今日是袖玉惹了太子生气,可这事儿怎么听都像小打小闹,她听不明白,更不敢轻举妄动。 裴珩默写了诗回来,还将往日留给张嬷嬷的矮榻搬了出来,叫她坐过去。 二人坐在床前,一高一矮,守着烛灯,念句释义,点字背诗。 两个时辰后,月栀成功将诗完整的背了一遍,裴珩也困得睁不开眼,手里握着新得的布鱼睡着了。 一夜好眠。 * 晨起,月栀收拾好二人的床铺,正要叫小太监进来为裴珩换衣裳,被裴珩止住。 他下床去衣柜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布包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其貌不扬,交到月栀手上,分量也不重。 “赏你的,拿去玩儿吧。” 太子赏的定是好东西,月栀心中暗喜,双手接过,下跪谢恩,“奴婢谢太子赏赐。” 出了寝殿,外头不见袖玉和采莺,估计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去了皇后宫里。 她正好不想见她们,匆匆回了西配殿,落了门栓才打开布包—— 朕与皇姐 第2节 里头竟是满满一包滚圆的珍珠! 一颗有龙眼那么大,色泽白皙莹润,都是上上佳品,单一颗就能卖好几两银子。 月栀止不住的笑,她为太子做的布偶、香囊、护膝远不值这么多钱,是太子人好心也好,恩德慧下,才赏她这么多宝贝。 以往得了玉佩、布匹一类的赏赐,她都会偷偷托宫里的同乡夹带出宫变卖,换成容易藏的金银。 现在看来,砖头下的地洞也快要装不下这些金银珍珠了,她得换个方式藏。 正想着,外头的偏门被推开了。 月栀赶忙把珍珠藏到枕头下,透过门缝去看,进来的人是张嬷嬷。 她脸上更喜,出门迎接,“干娘!” 张嬷嬷扶着膝盖走的很慢,月栀看她面露苦涩,忙去关了偏门,扶张嬷嬷慢慢走。 “干娘去哪儿了,昨夜不见回,今日膝盖又疼成这样?” 张嬷嬷沉默摇头,进了屋才说,“昨日皇后娘娘把我叫了去,寻摸由头让我跪了一夜,只怕我在东宫待不下去了。” “怎会?”月栀心惊,激动道,“您又没有做错什么,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赶您?要是太子知道,他一定会为您求情,让您留下的。” “傻孩子。”张嬷嬷揉揉她的头。 “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命根子,自从太子搬进东宫,这一年来,太子身边的老人不是被调走就是被送出宫,安排来的新人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 “如今太子身边的老人只剩我一个,新人里除了几个小太监,也就只有你不是皇后安插进来的……只怕我被赶走后,下一个就是你。” “啊?”月栀顿时有点难过。 宫里的主子哪有好伺候的。 皇帝暴戾孤僻;皇后是座心冷手狠的菩萨像;贵妃与丽妃倒是鲜活大方,却容不下容貌哪怕有丁点出挑的宫女,再好的人,也要被她们磋磨得死气沉沉。 几个皇子公主不是娇气顽劣,就是孤僻古怪,只有太子是个心软的好脾气,哪怕对袖玉和采莺不悦,也甚少责打她们。 离了东宫,回绣房是日夜劳累,去其他主子那儿更是战战兢兢,月栀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苦成什么样。 她看向张嬷嬷,自己的去处还未知,干娘却是真要被赶走了。 月栀忍着眼泪给张嬷嬷的膝盖上药,扶她躺上床休息,然后回自己屋里,拿了三锭金子来。 “干娘,女儿没什么能孝敬您的,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您尽孝,这点心意,您就拿着吧,往后无论去哪儿,有钱财傍身总能安心些。” 她把金子往张嬷嬷手里塞,张嬷嬷拗不过她,红着眼睛收下。 “干娘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宫里没几个好人,往后干娘护不了你,你得护好你自己。” “嗯。”月栀忍不住抹泪。 张嬷嬷也跟着抹泪,握着月栀的手,“好孩子,不哭,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无论日子是苦是甜,你都一定要活下去,熬到二十岁请旨出宫,到时咱们娘俩还能见面。” “嗯,我一定好好活着。” 月栀擦干眼泪,找来针线,把金元宝缝进了张嬷嬷的鞋里,确保她能把东西带走,不被其他人昧了去。 没过两天,皇后果然下旨,怒斥张嬷嬷粗鄙妄为,将她责打二十棍,赶出了宫。 为了不被人挑错,月栀没有去送干娘,只托同乡给干娘带了些伤药和一封信,盼她在宫外能够安好。 * 干娘在东宫里曾是太子之下,众人之上的一等人物,上到近侍宫女,下到洒扫太监,无人不敬她劳苦功高,赞她慷慨心善。 干娘走后,东宫一切如常,无人再提起她,仿佛东宫里没来过这个人一般。 仅几天,月栀便看尽了人心冷暖。 她庆幸自己得太子宠信,才没有因为失了靠山被人欺负,可在袖玉和采莺面前,又实实在在矮了一头。 本不是她值夜的日子,却被二人赶鸭子上架,从屋里扯出来,塞进了太子寝宫。 月栀面上委屈,心里却高兴,因着她哄了太子高兴,值夜时有里间的矮榻可睡,不像她们二人只能坐在外间的凳子上睡。 尤其是袖玉上次被太子哭着赶出来后,这些天一轮到袖玉值夜,就只能睡在廊下,又冷又硬,苦不堪言。 有太子在,月栀便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如往常一样,裴珩默来文章教她,他认认真真的写,月栀便在一旁磨墨伺候。 看他今日写字慢了很多,表情也有些低落,月栀关心问:“这篇文章很难背吗?不然太子一小段一小段教我好了。” “不难。”裴珩叹了口气,放下笔,坐在椅上的小小身影转过来,眼神悲戚,“张嬷嬷的事,连你都不告诉我?” 月栀心中一酸。 皇后赶走干娘,不许人告诉太子,但凡问起来都只说张嬷嬷回家探亲了。 她自然可以告诉太子真相,可她害怕,怕惹皇后不快,自己会挨板子,被送去做苦役——干娘是太子的奶娘,可以全须全尾的出宫,她却什么保命的功劳都没有。 看着裴珩略带埋怨的神情,月栀顿时红了眼眶,“奴婢在宫里无依无靠,若叫皇后娘娘不高兴,便会赶走奴婢的。” 闻言,裴珩湿了眼,紧紧抱住她。 “我不会让他们赶走你……我身边可信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声音低低,听得月栀鼻头泛酸,俯身抱他,两人哭成一团。 第2章 哭过一场,月栀与裴珩关系更密,私下里还会同他说些自己从同乡那里听来的干娘的近况。 干娘没有亲生儿女,却有个早年认的义子在京中,也就是月栀没见过的义兄,有义兄照顾干娘,她的伤渐渐好了,前两天都能下地了。 得知张嬷嬷无事,二人安了心。 裴珩每日跟太傅念书,去演武场学骑马射箭,早晚跟皇帝皇后请安,他不在时,月栀便念着新学的文章诗篇绣些小东西。 正值上午,月栀收拾好了太子寝殿,正要回去继续绣东西,出了殿门却见袖玉和采莺笑盈盈的从东宫门外进来。 两人让开道,露出后头迎来的贵客。 见是生人,月栀下意识要躲避,可人已经踏进门,躲也躲不及,她只得站到廊下,低头等贵人进殿,祈求她们不要注意到她。 来人是个着装典雅的贵妇人,年纪不过三十,手里牵着个八九岁的女孩。 采莺热络的同妇人攀谈,“早听说小小姐生的玲珑可爱,如今见了,才知夫人面如芙蓉,小小姐更是有福之相啊。” 袖玉不甘落后,也奉承说:“都说有福之女旺三代,咱们皇后娘娘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往后打理东宫的担子,若非长孙家之女,谁能担得起呢。” 妇人被哄得眉开眼笑,抱起女孩哄她,“青儿,这便是你太子表哥的住所,也是你以后要嫁来的地方。” 女孩人小鬼大,抬头看巍峨的殿宇,低头看整齐厚重的地砖,宽敞的庭院,开心的笑起来。 月栀听她们说话,才知道来客是皇后的娘家人,也就是太子的舅母,崔文珠,和太子的表妹,长孙华青。 她心道:这二人与皇后的关系非同一般,自己千万不能主动招惹。 为保小命,她站在廊下一声不吭。 太子还在太傅那儿,袖玉和采莺自作主张请贵客进正殿。 崔文珠婉拒,“太子不在,我不好进正殿,只在偏殿坐坐便好。” 采莺低声说:“偏殿没什么可看的,太子喜好的物件都摆在正殿,夫人不带小小姐进去瞧瞧,如何牵起这一线姻缘呢?” 将长孙华青许给裴珩做正妃,已经是崔文珠和皇后私下商议好的事,只等一个机会叫裴珩知晓,再请旨赐婚。 婚事敲定,夫妻间的感情却难定,崔文珠带女儿来这趟便是想趁两个孩子还小,叫他们凑在一块培养培养感情。 思索片刻,崔文珠松开了女儿,叫袖玉和采莺带女儿去正殿看一圈。 不忘叮嘱女儿,“青儿,你可得看仔细了,好好瞧瞧你太子表哥喜欢什么,以后才能同他玩到一处去。” “我知道!”长孙华青骄傲仰头,“母亲都跟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会讨表哥喜欢的。” 崔文珠独自进了偏殿,三人进了正殿。 月栀没敢看她们,低着头却看到一双绣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袖玉:“你最好老实些,少说少问。” 月栀咬牙,“我什么都没看见。” “算你识相,里头这位小小姐便是日后的太子妃,你若想活得长久,劝你早些跟太子请辞,滚出东宫。” 袖玉轻蔑的冷哼一声,进殿去奉承长孙华青去了。 月栀被排挤,心里有气也不敢气,本想偷偷回西配殿,却担心从这儿走到偏门,会被偏殿里的崔文珠看见。 比起同为奴婢的袖玉和采莺,她更怕那些一句话就能置人于死地的主子。 月栀不敢动,只盯着脚下的影子,盼她们赶紧走。 屋檐上落下的影子越来越短,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长孙华青带着两人急匆匆走出来。 女孩看一眼满院子的宫女,径直往月栀面前来,面色不善地质问。 “陛下赏赐给太子表哥一袋珍珠,皇后姑姑说要拿给我磨珍珠粉敷面,珍珠呢,怎么一颗都没了?” 月栀想也知道是袖玉和采莺对长孙华青说了些什么,故意给她找麻烦。 珍珠自然在她这儿,照实说了,长孙华青必会要回去——珍珠已经被缝进腰带里,短时间拆不出来,万一给她们发现她偷藏财物,她就真没命了。 她只能扯谎:“奴婢不知……” “你怎会不知?”长孙华青叉着腰仰头审视她,“你不是表哥最亲近的宫女吗?” “奴婢不敢。” “都是你们这些粗鄙蠢笨的奴才带累了表哥,竟敢偷窃御赐之物,要不是皇后姑姑派来人压着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能作出什么妖来。” 长孙华青个头不高,训人的架势却有皇后早年之风,月栀听她教训自己,心里没想着委屈,而是馋她满头珠翠,衣着锦绣。 自己哪敢作乱,只想安稳的活到二十岁,多攒些财物,出宫找干娘。 眼下却不是解释的场合。 这位表小姐摆明了是皇后的人,像先前对付干娘似的,给你定好了罪,等着你“狡辩”,他们才好数罪并罚,彻底解决眼中钉。 月栀站在原地听训,半句不反驳。 朕与皇姐 第3节 长孙华青终究是年纪小,说叨半天都快没词儿了,对方半句不接,一股劲儿打在棉花上似的,甚没意思。 偏殿里的崔文珠听着女儿火候不够,默默起身走来。 “这个犯事儿的宫女,你叫什么?” 月栀自觉没犯错,知她是故意给自己下套,嘴硬着不接她的话。 半晌不得回答,崔文珠轻笑,“你叫月栀对吗?我在皇后娘娘那里听过你的名字,是太子亲自去绣房要了你过来,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奴婢不敢当。”月栀大气不敢出,跪到地上,闷得快要出汗了。 “有太子为你撑腰,有何不敢当?” “太子是东宫之主,奴婢只是侍奉主子,不敢恃宠而骄,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倒机灵。”崔文珠仪态端方,伸手捏了月栀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来,叫人都看到她脸上惊惧不安的表情。 月栀慌张的瞟过崔文珠身后,三人皆是一副看戏的神情,匆匆一眼后,她低下视线,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心里又惊又怕。 “啪”一声,巴掌打在脸上,面颊顿时泛起火辣辣的疼。 月栀呆在原地。 “身为近侍宫女,连太子的东西都看顾不好,太子不在,我作为长辈,合该替他教训一下不得力的宫人。” 崔文珠轻蔑抬眼,松开月栀,掏了帕子出来擦拭自己白嫩的双手。 “这一巴掌是提醒你谨言慎行,奴才就是奴才,别仗着太子宠信就失了分寸,这宫里,终究是我们长孙家的皇后娘娘说了算。” 月栀不明白:她只是照顾太子,做自己的分内之事,怎么就惹了她们呢? 虽说太子赏赐给她不少东西,可她们不愁吃穿,不指着赏赐过活,难道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跟她一个小宫女较劲? 她跪在地上,委屈的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想哭又不敢哭。 袖玉和采莺的窃喜声那么刺耳,崔文珠母女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台阶下还有七八个宫女冷漠的看着这一幕。 月栀想想自己屋里藏的金银,又念着干娘叮嘱过她的话,一滴泪都没流出来。 只要能活着,再多委屈也咽的下去。 “舅母,你在做什么!” 一声呵斥从门口传来,几人心下一惊,齐齐看过去,竟是太子回来了。 “太子怎么不在太傅那儿念书,提前回来是想偷懒不成?”崔文珠打趣似的点他。 “孤问你在做什么,为何私闯东宫,还私自打骂孤的宫女!” 裴珩气得咬牙切齿,走到月栀面前,把她拉起来,“别在这跪着了,回西配殿去,孤会让太医去给你上药。” 太子不问缘故便叫月栀离开,关切的态度尤为明显,崔文珠的笑僵在了脸上。 长孙华青替母亲解围,“太子表哥,那宫女不是个好人,你难道没发现,陛下赏你的珍珠不见了吗?” “一包珍珠而已,孤磨粉吃了。” “你吃了?皇后姑姑说你留着珍珠要送给我的。”长孙华青嘟起嘴来,一脸不快。 崔文珠瞪了一眼女儿,“青儿,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无人在意的角落,月栀默默关上偏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没过多久,崔文珠母女被请出了东宫,苏景昀来为她上药时,她才知道袖玉和采莺因为私自带人进东宫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银。 太子虽有尊位,身边却没有亲信,连侍卫都是长孙家塞进来的人,有权处置别人,却动不得皇后的人。 “她们有靠山,一点小罚哪会得到教训,只怕她们记恨你,往后还是会给你使绊子。” 苏景昀一声叹息,心疼的看着她。 他是月栀的同乡,比月栀大两岁,在太医院当值,常帮她夹带东西出宫卖钱。 “月栀,你若听我的劝,便早早离了东宫,别为一点赏赐把命都搭上了。” 苏景昀苦口婆心,月栀不免动摇。 “可我要是走了,太子怎么办?” “咱们是奴才,不被主子打骂都算好的,太子是主子,又有皇后和皇上护着,谁敢欺负他?你担心他受委屈,就不担心自己丢了小命?” 伤处凉丝丝的温度让月栀清醒多了——她与太子有天壤之别,怎能相提并论。 干娘被皇后赶走,太子不悦也不能说什么,哪天若是她被赶去做苦役,被人安罪名冤死,太子难道会为了她跟皇后娘娘翻脸不成? 就算他会,他年纪那么小,处处受制于,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月栀低下头,“我还是离开吧,省得在这儿碍人眼,也是给太子添乱。” 见她终于想开了,苏景昀喜上眉梢,“你放心,等你离了东宫,我便去托门路,帮你调个好去处。” 他接触的宫人多,施恩施惠通了不少门路,得他应承,月栀安心不少。 * 经过一晚,月栀想了很多借口,只等太子中午回来用饭,她便开口向他求恩典,叫他放自己离开东宫,回绣房去。 可她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太子回来,愁的她倚门蹙眉,止不住的叹气。 心中慌乱,怕他是被太傅罚了,才回来的晚;又怕他即刻就回来,自己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向他请辞,伤了他的心。 “瞧她狐媚的样子,是想勾引谁,崔夫人怎么不多给她两巴掌。” 袖玉站在正殿廊下,小声蛐蛐。 采莺白她一眼,“太子才多大年纪,那会想到那回事儿,你快少说点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似的。” 袖玉心虚,回瞪她,“好歹我容貌比你强上三分,争一争侧妃之位有何不可?倒是你,不是号称嘴甜会说话吗,怎么笼络不到太子?” “哼,目光短浅。”采莺不屑与她争辩,转身走了。 二人有意无意的评头论足,月栀早听习惯了,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想,只注视着东宫大门,期盼太子能在饭菜冷掉之前回来。 忽然,她听到墙外一阵沉重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东宫门外。 宣旨太监从门外来,院里的侍卫宫女纷纷跪下听旨,月栀也下台阶去,跪在了院子里。 “皇上有旨,今日起东宫闭门落锁,东宫内一干人等不得外出,听候发落,违者即刻斩首,钦此——” 第3章 宫内闹了巫蛊。 皇后的耳目遍布后宫,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赶在皇帝下旨定罪前,去罪魁祸首丽妃宫中问罪。 关上宫门,屏退宫人,皇后狠狠给了丽妃一巴掌。 “你是失宠昏了头,还是蠢的没了脑子,怎么会想到用巫蛊对付贵妃?如今罪证被呈到皇上那里,本宫保不了你了。” 丽妃被打的偏过脸去,冷笑一声,“皇后娘娘何时保过我?” 皇后没想到她会顶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丽妃,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族妹。 “我进宫时才十五岁,娘娘刚生完太子,长孙家送我进宫替娘娘固宠,那时我真傻,真以为娘娘的富贵便是我的富贵,事事为你出头,替你去跟贵妃争宠。” “可你呢,你为我做了什么?如今我无子无宠,事事被贵妃压了一头,你反倒让我受着,息事宁人。” “昨日,贵妃怂恿皇上取我的心头血作药引,我哭着去求你,你却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塞太子妃,都不肯见我一面……娘娘,你好狠心啊。” 丽妃绝望的控诉,自嘲般笑了两声。 “你以为我是想诅咒贵妃?不,我是要你为我被禁锢的九年,为欺骗我付出代价!” 皇后越听越气,抬手又想打她,丽妃却推开了她,朝着宫殿内的柱子跑去,一头撞了上去。 等传宫人进来查看,人已经断气了。 丽妃触柱而亡,皇后被扶着离开,神情恍惚,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凤栖宫,脑海里依旧回荡着丽妃自戕前的那句话,惴惴不安。 半个时辰后,御前太监亲自来传旨,凤栖宫落锁,一干人等皆不得出。 东宫里,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大门被关,有几个胆子大的侍卫上前去问,反被外头的御林军呵了回来。 月栀回头看了眼正殿里已经放凉的饭食,又瞥一眼东配殿的方向—— 袖玉和采莺刚刚回她们屋里去了,宣旨太监来的时候,二人也没有出来,想是躲在屋里睡大觉呢。 趁着众人还处在迷茫中,没人注意她,她偷偷跑回了西配殿。 自从干娘被赶走,月栀长了个心眼,把藏起来的金银都缝进了衣裳里,如今正值深秋,正是添衣的时候,金银藏在衣裳夹层里也不会被察觉。 她进宫五年多,从没见过御林军摆出那么大阵仗,直觉告诉她,东宫恐怕要遭难。 辛辛苦苦攒的银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她动作迅速,把全副身家穿在了身上。 回到正殿,外头仍是一身宫女服饰,没人发现她换了衣裳。 大门关了半个时辰,众人开始变得焦急不安,东配殿里躲懒的两人也被小宫女请了出来,求她们想办法去求求皇后,毕竟这里的人有九成都是皇后亲自挑来的。 袖玉和采莺一头雾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后,一起走到大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头看守的御林军求情。 “我们是皇后娘娘的亲信,能不能帮我们去凤栖宫传个话?” 御林军看都没看她们,“哼,长孙皇后自身都难保了,还有空管你们两个宫女?” 闻言,二人顿时心慌起来,还想再问两句,被门缝外闪过的刀光吓了回去。 一众人围到两人身边打听消息,两人眼神无光,面容呆滞,喃喃说着“皇后娘娘自身难保”,哪还有平时半分的伶俐模样。 得知皇后出事,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大门忽然从外头被推开,御林军抽刀架在两侧防止有人逃出,后有两个太监用担架抬了个人进来,搁在院子地上便走了。 月栀匆匆跑下台阶,赫然见那躺在担架上昏迷不清的人,正是太子。 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瞧见了太子,可他如此狼狈的被送回东宫,送人的太监半分体面都不给他,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众人哪有心思关心失宠的太子、倒台的皇后,纷纷掏了财物出来,趁着大门还没关严实,想要混出去。 人都挤到大门处,月栀反而蹲到担架旁,伸手将太子从担架上捞起。 把人抱在身上后,她惊讶于太子身体的虚弱,他一身的骄傲和精神气都散光了,这会儿只剩个空壳似的,虚脱无力。 朕与皇姐 第4节 月栀鼻头一酸,仿佛看到一颗被折断的青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抱着人走进寝殿,让他躺到床上。 简单检查后,她在太子膝盖上发现了跪久的淤伤,脸上更是冷的厉害。 月栀从药匣子里找出伤寒药喂给他,又给他的膝盖上药。 原以为只有奴才才会被主子罚跪责打,没想到尊贵如太子,也会被自己的亲爹折磨至此,令人唏嘘…… 窗外秋风簌簌,月栀人在屋里,却感到彻骨的心寒。 * “念着你是朕唯一的嫡子,朕选你做了太子,不想你跟你母后一样贪心不足,小小年纪就想着勾连外戚!” “你们长孙家真是欲壑难填,若不是贵妃抓到罪证给朕,朕还不知道你们唆使丽妃咒朕早死,好让你舅舅扶你做这个皇帝,让长孙家昌盛百年啊。” 皇帝暴怒不止,年幼的太子被罚跪在风口里,稍微辩解两句,就惹的皇帝更加愤怒,直接叫人将他的近侍太监拖出去杖毙了。 裴珩哭着求父皇息怒,反被一脚踹在心口,疼的他发不出声来。 在风口里跪了一个多时辰,开始还觉得冷风吹的头疼,后来渐渐连眼泪也冷了,最终失去知觉倒了下去。 父皇威严不可冒犯,母后一意孤行只为长孙家族谋利。 裴珩感觉自己是个任人摆弄的玩偶,被父皇母后捏成他们喜欢、需要的样子,没人在意他喜不喜欢,会不会伤心难过,连个辩解求饶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角的泪被身边人轻轻拭去。 看清在旁侍候的人,裴珩眼睛泛红,满心的委屈再也压不住,哭的胸口生痛。 月栀坐在床边,看他哭的难过,自己也跟着心疼。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法儿劝解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为他擦拭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外的混乱声响渐渐平复,太子的哭泣声也小了,月栀便端来饭菜给他吃,自己也跟着吃了点。 用饭时,裴珩同她说了丽妃在宫内实施巫蛊诅咒皇帝和贵妃的两个儿子,事情牵扯到长孙家和他头上,皇帝大怒,这事儿怕是没法善了。 月栀听着,不由得心底发虚,“您伤寒未愈,赶紧多吃点。” 一边催促他,自己也更大口的吃,眼下这光景,以后怕是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 看她卖力吃东西的样子,裴珩笑了笑,缓缓道:“父皇恼了与长孙家有牵扯的人,但你不是母后安插来的,只要别在我跟前,就能被带走,重新安排到别处去做事。” 如他所言,外头已经来了人,宫人们这才安静下来,等待被挑走,而不是留在这里跟失宠的太子一起等死。 月栀瞥了一眼窗外,没有做声。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已经做好了跟裴珩请辞的准备,如今离开东宫的机会就在门外,她却犹豫了。 “我要是走了,您怎么办呢?” 如今他没了皇帝和皇后的宠爱,还因为身上流着长孙家的血被皇帝忌惮,身边没有可信的人,被圈禁到死,余生一点指望都没有,该有多凄凉…… 月栀低着头不敢看他,自己从前害怕皇后,眼下更怕皇帝,有心留下照顾他,终究胆量不足。 她愧对太子的信任。 裴珩安慰她:“我是父皇的儿子,哪怕他再恼我,也不会叫我饿死冻死,倒是你,继续跟在我身边,只会被人欺负,恐怕连月例都没得拿。” 听到会被扣月例,月栀整个慌了。 裴珩将她的恐惧尽收眼底,默默解了自己戴的长命金锁,塞进她手里。 “好歹你出去了,还能给我递个信儿进来,没必要跟我一起折在这儿。” 月栀看他态度坚定,说的也有道理,只好收下金锁,陪他吃完饭后,走出了寝殿,步步紧赶,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外头大门开,宫人分成两堆,只有被管事太监挑选过的人才能跟着离开东宫。 月栀悄悄站进队伍末尾,没过一会儿,管事太监就走过来盘问她。 “叫什么名字?” “月栀。” “来东宫之前,在哪儿当差啊?” “奴婢在绣房待了五年,上个月十五才来的东宫。” 管事太监身旁的小太监翻到记录在案的名录,递给他看:底细干净,进东宫的日子短,也不曾与皇后有往来。 “行,你去那儿站着吧。”管事太监满意的点点头,示意月栀去另一堆人里。 这意味着她可以离开东宫,后再经苏景昀帮一把,她就能调去个好地方,安稳的活到出宫。 高兴了短暂一瞬,内心就泛起担忧不舍。 太子说她离开对他们两人都好,可他还在生病,连贴身的金锁都给了她,留下的人无利可图,还会好好照顾他吗? 他们只相处了一个月,太子没有因她是宫女而轻看她,邀她同桌用饭,教她念诗念文章,还把她缝的每一个布偶都好好放着,格外珍惜。 想着想着,月栀伤心起来。 她从小就被爹娘卖了,被送进宫做了宫女,这些年来,除了干娘和苏景昀,就只有太子会真心的对她好。 离开东宫,无非是从小笼子走进大笼子,同样是伺候人,看人脸色,至少太子把她当人看,而不是任人驱使的物件。 一念之差,月栀突然就不想走了。 她脚步一顿,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指控。 袖玉满脸嫉妒,“她也是太子的近侍宫女,凭什么她能走,我们不能走?” 采莺附和,低声下气的求,“公公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生路,也放我们出去吧。” 管事太监不悦地瞪过去,即刻就有小太监上去,给了她们一人一巴掌,止住了吵闹。 “照陛下的意思,凡是太子的亲信,都不得离开东宫。”管事太监又强调一遍,特意点了月栀,“既然是太子的近侍宫女,你也别出去了,留在这儿待着吧。” 闻言,月栀没觉得怕,从刚才起就堵在胸口的那股伤心,反而散了。 第4章 凤栖宫内,皇帝驾临。 皇后脱簪待罪,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向皇帝陈词。 “巫蛊之祸乃丽妃一人之罪,她失宠生怨,意图报复臣妾,其心可诛,还望陛下明鉴,切莫因一妒妇错怪长孙家满门忠良。” 皇帝站在她面前,神情冷漠。 丽妃是否有罪,他心里清楚的很,今日之怒难道只为了一个丽妃? 长孙丞相还在时,长孙家是名门,如今老丞相没了,长孙皇后的兄长在前朝无甚作为,他给了长孙家那么多立功成事的机会,却没有一次令他满意。 既没本事,便该安分守己,不该勾连太子,在宫中广布耳目,连太子妃的人选都在暗中定好了。 “后宫生出祸事,是皇后失德无能。即日起,送皇后去宫外佛寺苦修,无旨不得回宫。” 皇帝冷冷下旨,彻底粉碎了皇后的谋算,她失了神,连领旨谢恩都忘了。 “太子是你唯一的孩子,朕欲叫他去佛寺陪你诵经,皇后意下如何?” 闻言,皇后突然紧张起来,皇帝的旨意并未提及废后,何况贵妃的两个儿子都不堪大用,只要太子还在宫中一日,长孙家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一个头磕下去,卑微请求,“宫闱内事与太子不相干,还请陛下将太子留在宫中,臣妾会日夜诵经忏悔,也为陛下和太子祈福。” 皇帝不语,在她看不见的高处,眼神黯淡阴冷。 前脚踏出凤栖宫,后脚便着人拟旨。 半个时辰后,东宫大半的宫人都被带走,还剩下的除了三个近侍宫女,就是几个侍卫太监。 管事太监带人走后,宣旨太监随即进来宣读了皇帝刚下的诏书。 “太子裴珩,不修德业,勾连外戚奸佞行巫蛊厌胜之术,悖逆人伦,令朕痛心疾首。着废其储君之位,流放北地,明日卯时动身,终生不得返京。” 太子被废,再无翻身的可能,被一同软禁的宫人们心如死灰。 太子被流放,他们这些宫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要么被罚没为奴,要么一同被流放。 东宫大门一关,众人便发了疯似的跑进正殿里抢东西,花瓶摆件,字画茶碗,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月栀反应快,趁着人都在正殿抢夺财物,她偷偷跑去寝殿,从里面落了门栓,抬了柜子抵门,生怕那些宫人抢红了眼,会翻扯到她和太子身上来。 比起不见天日的圈禁,流放还好些,去了宫墙外头,她有手艺,太子识字会念书,两人未必不能活下去。 干娘和义兄都在宫外,自己跟随太子出宫,或许还能见到他们。 想到这儿,月栀心情好了不少。 伤寒药的药效未过,太子还在昏睡。 看着他白里透红的小脸,月栀庆幸他睡的死,不必听外头的争吵怒骂,今日好好休养一夜,明日上路便能少吃点苦。 当晚,西配殿的墙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月栀悄悄出去,趁着外头没人,跑去夹道的墙角下,挪开装雨水的大缸,露出一个小小的狗洞来。 “我没见你出来,又听说废太子被流放,便给你准备了点药,兴许用得上。”苏景昀悄声说,从洞外塞了一包东西进来。 月栀接过来,还了一个包袱给他。 “这些首饰我没地方藏,与其出宫盘查时被太监昧了去,还不如送给你,手里多些财物,在宫里行事才方便。” 苏景昀把包袱接过去,隐隐抽泣,“月栀,我没法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心里会念着你的。” “我也会记得你。”月栀声音哽咽。 她知道,这一去,两人此生都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 寅时一刻,裴珩被人叫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昨天的记忆逐渐回笼,心情也变得低落下来。 “太子,快穿衣裳来吃饭。”熟悉的催促声响在耳边,他扭头看去,竟是月栀。 她穿着秋冬偏厚的宫女装,发间没有一点装饰,圆润的脸上洋溢着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糖饼往桌子上放。 朕与皇姐 第5节 裴珩感到恍惚,若不是她装扮素净,还以为昨日的事只是一个噩梦。 见他愣神,月栀匆匆走到床边,给他穿衣裳,说起:“陛下昨日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御林军就要来东宫押人,将咱们流放去北地了。” 帝王无情,裴珩得知处罚后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句:“母后呢?母后可知道我被废?” 月栀摇摇头,“我只知道皇后娘娘昨日被送出宫了,不知道被送去了哪儿。” 裴珩沉默了。 看他又要感伤,月栀赶忙扶住他的肩膀,晃他两下,“您别想这些了,快去尝尝糖饼,我托同乡弄来的,又香又软,吃一张,半天不饿。” “嗯,是得吃饱。”裴珩很快恢复了精神,穿好鞋袜下床去。 一边吃东西,他小心问起:“你昨天没能走成?” 月栀舔了口嘴角甜热的糖浆,愤愤不平道:“都怪袖玉和采莺多嘴,不然管事太监就放我出去了。” 闻言,裴珩的眼神渐渐暗淡。 一句“是我连累了你”还没出口,就听她放软了声音又说。 “其实也不都怨她们,我自己也不想跟太子分开,您待我好,上次给我那么多宝贝和佳肴,我都记在心里的。” 裴珩红着脸低头,咬了两口糖饼转移注意力,才没又哭出来。 “没事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您是个顶好的人,我愿意跟在您身边。”月栀倒了杯水给他,逗趣似的戳戳他的手。 分明是跌落云端最狼狈的时候,裴珩却丝毫不挂念那些失去的权势富贵,满心只想着面前爱笑爱闹的月栀。 他露出一个微笑,在她的注视中,心中再无惊慌。 晨光微亮,秋意寒凉。 寅时二刻,管事太监带着御林军破门而入,还在睡梦中的宫人被拽起来,带到院中点名。 月栀和裴珩背着包袱走出寝殿。 “宫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带出去!” 管事太监和小太监们挨个盘查,以防有落罪的私自夹带贵重物件出宫。 昨日被哄抢的物件通通被翻了出来,小太监翻扯着众人带的包袱,扣下了袖玉带的几身衣裳。 袖玉满眼含泪,“这皇后娘娘赏我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带走?” 管事太监呵斥她,“你们如今是罪奴,不能穿绸缎,不能戴金银首饰,咱家是按章法办事,你若不从,咱家便叫御林军来教教你规矩。” 袖玉哭着松了手。 一旁的采莺十分识趣的把包袱里的金银首饰和不合规规制的衣裳都交了出来,这才免遭粗手拉扯。 检查到月栀和裴珩时,小太监并未在二人的身上和包袱里发现贵重物件,只一包瓶瓶罐罐的药,不知如何定夺。 月栀赶忙解释:“公公明鉴,废太子昨日染了风寒,病还没好全,这些药经年放在东宫里,时日长了,不值什么钱,就让奴婢带走,救废太子一条命吧。” 管事太监接过药包,挨个打开查看,发现都是些常见的药。 又看被月栀护在身侧的废太子,穿的单薄简单,小脸煞白,精神不济的倚在她身上,便知她所言非虚。 皇帝只说要流放废太子,没说要他的命,做事留一线,才能在宫里活得长久。 管事太监没多问,将药还给了月栀。 他瞥了一眼废太子,心中也知这位主子向来恩德慧下,还曾在皇后面前为他解过围……一时心软,吩咐小太监。 “去找件像样的披风来,上路前要是冻坏了废太子,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小太监很识趣,找了件最厚最暖的狐皮大氅来,给裴珩披上了。 一番破例之举,御林军首领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毕竟真要让废太子冻死在流放路上,他们也不好跟皇上交代。 清查结束后,一行十几个人被押送出宫,关入刑部大牢。 卯时一刻,被流放去北地的人坐上简陋的马车,十个人挤一辆破到漏风的马车,已经坐满了好几辆马车。 月栀带着裴珩,身上还藏着金银,不敢跟人近身接触,便落在后面,让别人先上,她等最后再上。 看着看着就觉得奇怪,今天被流放的人怎么这么多? 当她在人群中看到发髻凌乱、哭花了脸的崔文珠母女,才意识到,长孙家也被巫蛊之祸牵连,被拿了官职,流放北地。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月栀突生感慨,原来这些人并不会像菩萨像一样永远坐在高台上。 袖玉和采莺同样看到了长孙家的人,却不似月栀所思所想,只回头看一眼病怏怏的废太子,又看向虽然落魄但还能穿着绸缎衣裳、被侍女们围着的崔文珠母女。 二人没犹豫,立马凑了过去,想巴结崔文珠抱团取暖,话没出口就被刑部狱卒大喝一声。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犯人被陆续塞进马车,月栀牢牢搂着裴珩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会被狱卒带走塞进男犯的车里。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她的肩。 月栀吓得一个机灵,回头看去,是一个面生的狱卒。 “你是月栀?”狱卒用很小的声音问她。 月栀愣愣点头,“你要做什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狱卒开心的笑起来,撩起袖子露出里头的护臂,“记得吗,这是你给我缝的,娘托人带出宫,我一直戴到现在。” 那的确是她缝的,月栀想起来,试探问:“你是义兄?张平安?” “是我。”张平安很是欣喜。 “娘在家里总提起你,说你乖巧,生得又白又漂亮,像水里的月亮似的,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果真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月栀被夸的不好意思,低下头,看到裴珩朝她懵懂仰起的小脸,被秋日寒风吹得通红。 她爱怜的捂住他的脸颊。 还想跟义兄多说几句话,可前头不剩几个犯人了,眼看着要轮到她,又有其他狱卒盯着,两人只得分开。 “你先上马车,我也在押送之列,等出了城,咱们再做商议。”张平安让她放心,走到了前头去。 月栀冲他点点头,转脸就和裴珩一起被塞进了女囚的马车里。 不巧的是,崔文珠母女和袖玉、采莺都在这辆车上。 看到两人上来,几人没一个好脸色。 “娘,我冷。”长孙华青吸着鼻子扯崔文珠的衣裳,眼里盯着裴珩身上披的大氅。 长孙家遭难时,一家子人正围着炉子烤肉吃,酒热兴暖,谁也没穿笨重的厚衣裳,结果就穿着单薄的华服被抓了进来。 长孙华青开了口,崔文珠没有拒绝,反把视线投到裴珩身上。 有了她领头,其他几个长孙府的侍女也一齐看过来,袖玉和采莺更是直接上手拉扯他的狐皮大氅,试探的力道不大,却引起月栀十二分的警惕。 她把大氅蜷起来,裹紧裴珩的身子,将人抱在怀里,不善的瞪了回去。 “夫人身上这件衣裳能当不少银子,真要怕冷,便托人变卖衣裳买些保暖的棉衣,何必跟一个生病的孩子抢东西。” 她说的中肯,崔文珠却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反驳道。 “谁要抢你的东西,废太子仁善,知道自己表妹受冻,巴不得把东西让出来大家一起用。只有你个低贱之人才没半分好心,仗着废太子狐假虎威。” “若夫人说的心善折了自己的寿数也要让别人舒坦,那就请夫人自己多长点这样的善心,奴婢可生不出这样的好心。” 月栀不卑不亢,驳得崔文珠竟不知怎么骂她才好。 先前还当她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没想到都是装的,只有牙尖嘴利是真的。 “哼!”崔文珠气得抱胸扭过脸去。 想要大氅保暖是真的,也是真拉不下脸,当着奴才的面去跟自己的外甥抢东西,真要做了,跟街上抢食的乞丐野狗有什么区别。 长孙华青冻得嘴唇发紫,想往母亲怀里钻,却被崔文珠不耐烦的推开。 “怕冷就去找你表哥,要不是他的好娘没笼络住丽妃,咱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大难临头,她倒独善其身躲去佛寺享清静了,当真天下第一精明,只我们这些傻子,被人利用完就弃之不管。” “都是亲娘,我能把你带在身边,皇后娘娘却不稀罕亲儿子,更不稀罕亲哥哥,咱们没皇后娘娘那么好的命,早晚死在北地。” 崔文珠骂的不管不顾,马车里谁也不敢出声。 月栀坐在最边缘的位置,感到胸口被温热濡湿,怀中人在不安的颤抖。 她没有让人看到他狼狈哭泣的样子,只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 第5章 马车卯时出发,午时停下休息了一刻又继续上路,行出几十里,直到天黑才停下来生火煮饭。 押送队伍的看守中有二十多个狱卒和北地燕京的三十几个军士,一干人等都由燕京驻地的一个千总带头管理。 他们在大路边的林子里围成一圈,将囚犯限制在内,驱使囚犯去捡柴、烧火、洗衣服,干各种杂活,有几个不大老实的看守,还会对女囚动手动脚。 坐在破马车里不会被风吹的太厉害,却也舒服不到哪里去,颠簸摇晃,一车人坐的屁股又酸又疼,晃得脑袋也不甚清醒。 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下车,怕被看守注意到,对她们上下其手。 月栀不通男女之事,只知道她和裴珩在马车里缩了一天,再不下去活动活动腿脚,半截身子就要废了。 她小声问裴珩:“您感觉好点没,咱们下车透透气?” “头已经不晕了,下去走会儿吧。”裴珩几乎是半晕半睡的躺了一天,被大氅捂的出了汗,这会儿感觉精神好多了。 月栀撩开车后的帘子,迈腿下车,扶着裴珩下了马车。 生怕崔文珠她们会偷东西,月栀特意把两人带出宫的两个包袱都背在了身上。 夕阳落下山峰,天空烧起一片红云。 裴珩深吸一口气,除了秋意寒凉,竟感到些许轻松:出了宫墙,不必时时审视自己是否得体、恭顺,连呼吸都那么自由。 白日里,迷迷糊糊间被崔文珠怨怼了一番,得知是母后舍弃他保存了自己,初听时还心痛不已,如今悲伤也淡了。 母后向来是那个性子,类似的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自己何必再执着什么母子情分。 月栀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腕,好奇的问:“太子,您知道北地是个什么地方吗?” 朕与皇姐 第6节 裴珩回过神来,答她:“北地天寒多风雪,春夏短,秋冬长。你我要被押送去的地方应该是燕京,那里靠近国境,素来是流放发配之地。” 他年纪小,懂的却不少。 月栀每每听他说起自己不知道的事,都觉得他像极了私塾里博学的老夫子,对他又是崇敬又是喜爱。 “月栀……” “嗯?” “我已经被废,你以后别叫我太子了,让人听到,又是一重大罪。” 月栀顿时警觉起来,“我知道了……那我以后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的本名,裴珩。” 男孩稚嫩的脸上是一副认真的表情,月栀眨眨眼,在嘴里酝酿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念出来。 “裴,裴珩……” 看她结巴的傻样子,裴珩忍不住笑起来,“这样就对了,以后也别说什么‘您’,你我皆是罪囚,没有尊卑之别,是一样的人。” 月栀反应了一会儿,将自己托在他手腕下的手,向上挪了挪,握住了他温热的手心。 “就像这样?” 裴珩噗嗤一笑,“对。” 男孩生的本就端正,稚嫩的脸颊笑起来像只讨喜的猫儿,月栀看得心生欢喜,也对他笑起来,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只一点微小的变化,原先隔在两人中间的差别仿佛真的不存在的似的。 去时大的扶着小的,回来时,两人的手自然的牵在一起,像迷路在林间的玩伴。 大概是看守们不愿意招惹废太子,两人在林子里走了一圈,没有一个看守叫他们去干活,哪怕迎面碰见,也只当没看见他们。 月栀乐得自在,趁这机会在林地里寻找义兄,没一会儿便在溪边看到了人。 张平安正在打水,打好两桶水,回头就看见月栀和裴珩走了过来。 他冲着月栀高兴道:“我正打算干完了活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 说完看向裴珩,“您就是废太子?” 话不中听,月栀纠正他:“义兄,别这么叫他,叫公子就是了。” 张平安憨憨应了一声,才又对裴珩说,“先前没看到小公子,我娘在家里可想您了,老说您聪明用功,小小年纪就无有不通,长大一定会有大作为。” 说完察觉到自己失言,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唉哟,瞧我这嘴,真不会说话。” 裴珩没有怪罪,关切的问:“你是张嬷嬷的儿子,可知她有没有怪我?” “没有没有,那又不是您的错。再说皇后也被赶出了宫,风水轮流转,今天的人哪能知道明天的事呢。” 张平安是个粗人,嘴巴一秃噜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都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人。 瞧着裴珩露出感伤的神情,月栀忙挤到两人中间,打断了二人叙旧。 比起评判过去的对错,她更担心流放路上这些天要怎么过。 “义兄,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安排到一驾人少的马车里,我和裴珩实在不想跟长孙家的人挤在一处,他们恨皇后,很不待见我们。” “哎呦。”张平安猛的一拍脑袋,听她说了才想起来,“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 他悄悄观察四周,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告诉二人。 “出城前我就托刑部的朋友去买马车了,怕白日里插进一辆马车太显眼,特意让他慢慢跟在后面,等天黑了再赶上来,过会儿应该就来了。” 月栀又喜又惊,“还是义兄想的周到,可是买一辆马车不便宜吧,让你破费了。” 她从衣裳夹层里摸出两锭银子,塞到他手里。 张平安按住她的手推回去,“你之前拿给娘的金子,娘买了宅子还剩不少呢,眼看要入冬,北地天寒地冻的,你留着银子,跟小公子到了燕京才好过活。” “我身上还有呢,这些你拿着。” “你年纪小,哪里知道过日子的辛苦,柴米油盐样样要花钱,置办身像样的冬衣更贵,你们到燕京人生地不熟的,用钱的地方比我多。” 张平安坚决不收,还倒拿了些碎银子给她,叮嘱她财不外露。 “以后银锭要铰成碎银子使,你们两个又小又瘦的,叫人知道身上有钱,顷刻就给你抢光了。” 月栀和裴珩表情认真起来,安静的听着张平安教授生存经验。 ——给人做工前要先打听当地的行情,要么签契书,要么以物相抵,免得被骗。 ——被官府罚没的罪奴可以交钱赎出奴籍,去屯田做自由民,比做苦役、做奴仆好过千倍万倍,有机会赎身一定要赎。 ——乡野间常有人贩子,女子,年纪小的孩子,千万少出门,不要在晚上出门,不要搭理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说话间,天已经黑的彻底。 千总催促烧水做饭,张平安叮嘱两人晚些上车,等买的马车到了,就去找他们,说完提着水离开了。 风吹云动,吹散的云影后露出清冷的月。 月栀借着微弱的月光亮蹲到溪边清洗帕子,裴珩乖巧的站在一旁,提着两个包袱等她。 少女细嫩的手泡在凉水中,揉搓着雪白的帕子,没一会儿指骨处就泛红了。 裴珩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大氅,不由得生出些惭愧,等她洗好了帕子起身,他走上去,用袖子替她擦干了手上的水迹,主动牵上她的手。 男孩的手心热乎乎的,月栀意外他的举动,心底生出一阵柔软的暖意。 “我不冷的。” “是我太热了。”裴珩撇过脸去,将装了衣裳针线的软包袱还给她,自己背装了书本笔墨的硬包袱。 月栀看在眼里,心想:他真是个好孩子。 两人缓缓往燃起火堆的营地走去。 营地处,一半看守在站岗,另一半围着沸腾的大锅吃肉粥,罪犯被限制在空地上,男犯戴着脚镣抱头蹲地,不被允许站起。 裴珩站在树下朝男犯人堆里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舅舅,长孙仪。 外祖父死后,长孙家风骨已折,只剩贪腐鼠辈,他便再不对长孙家的人抱有好感,可母后无比钟爱这个平庸无能的哥哥,事事为长孙家考虑,现下落到如此地步,又能怪谁呢。 他从犯人堆里移开视线,默默攥紧了月栀的手。 思考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重问题,让他备感压力,只有在月栀身边,自己才能短暂恢复一个孩童该有的轻松惬意。 仰头看去,月栀痴痴望着远处煮的咕嘟咕嘟的大锅肉粥,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肚子饿的咕咕叫,拇指还下意识的摩挲他的手背,作为对他握紧的回应,单纯又温柔。 * 第一批看守吃的差不多,才给犯人们分食物,每人一个干巴窝头。 饿了一天的犯人们,此时什么体面、主仆之别、多年情谊全都顾不得了,大口的啃窝头,吃完了自己手上的就去抢别人还没吃完的,只要能填饱肚子,恨不得连地上的草也抓来吃两口。 崔文珠母女所在的马车里情况更甚。 几个侍女吃的快,看袖玉和采莺手里还剩半个粗窝头没啃完,盯的眼都红了,吓得二人赶紧把吃的往嘴里塞,差点噎的没喘过来气。 崔文珠哪里吃过这么粗糙的粮食,咬了一口,难以下咽,又看侍女饿得眼红,便把自己的窝头丢给了她们。 不过半个时辰,她饿的身上发虚,回味先前咬的一口窝头,竟有股甜味,越想越馋。 “娘,我饿……”长孙华青靠在她身边,人蔫蔫的,又冷又饿,想睡都睡不着。 崔文珠自己也饿,不耐烦道:“有窝头不吃,现在知道饿了?” “我没有窝头……”长孙华青委屈的快要哭出来。 崔文珠这才发现,先前看守来发饭的时候,侍女根本没有把窝头分给她女儿,而自己那时因为嫌弃窝头难吃,满心烦躁,都没注意到女儿没分到吃的。 “你们这些贱皮子!”她积压了一天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抓住长孙华青身侧的侍女,扯她的头发,狠狠抽她的脸。 “府里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是短了你们吃还是短了你们喝?如今落难,不求你们分点东西给主子,竟然还抢主子的吃食!” 侍女被打的直哭。 袖玉在旁拉着崔文珠,劝她:“夫人,其实月栀那丫头说的也对,如今落魄了,小小姐都没得吃喝,您不如把华服卖掉,换些衣裳和吃的。” 崔文珠冷哼一声,当她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她没有理会袖玉,抱着女儿下了车。 袖玉翻了个白眼,正要跟采莺说道说道,却发现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采莺不见了。 下车四处看看,才见采莺从漆黑的林子里走回来,一脸红润,身上不仅多了件厚袄子,嘴角还有一股肉粥香。 袖玉满心嫉妒:“你去哪儿了,自己吃饱穿暖,就把我们都忘了是不是?” 采莺没正眼看她,“我有我的法子,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谁闲的没事儿惦记你。” 这种地方,女人能用的法子,无非就那几样。 袖玉怒斥:“不要脸,为了一件破袄,几口吃的就把自己卖了。” 采莺也没好气,“你不会还做梦想当太子侧妃吧?如今这时节,谁不想找个依靠给自己赎身,只怕你想卖都轮不到你。” 她指向对面树林,“月栀可比你聪明,她早就勾搭上了一个狱卒,吃的可比你好。” 第6章 相隔一个营地的树林里。 张平安买的马车到了,外头看着跟其他押送的马车差不多,里头却用油皮纸和牛皮封了,又铺了厚厚一层压实的稻草防震。 “里头有干粮和米,你们饿了就自己弄点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们,你们可得照顾好自己。” “多谢义兄。”月栀看着张平安离开,迫不及待上马车查看。 马车上有炉子、引火石和锅,她把炉子搬下来,就近捡了点零碎木柴烧起火来。 干粮里有芝麻饼和肉干,月栀取水煮了一小锅粥,拿两条肉干撕成肉丝加进粥里,小火慢煮一会儿,跟看守们吃的肉粥香味一模一样。 裴珩蹲在炉边烤火,瞧她一番忙活,没一会儿就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粥来。 冒着热气的粥送到他面前,裴珩双手接过碗,看月栀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意。 朕与皇姐 第7节 “你会煮饭?” “当然会。”月栀一边盛粥,颇为得意道,“我五岁就在酒楼做烧火丫头,跟着大厨偷偷开小灶,学会了做饭,后来入宫被分去绣房做事,为了精进绣工,才没再碰这些粗活。” 裴珩听得出神,喃喃道:“我第一次听你说你小时候的事。” “从前不说,是怕你听了笑话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你有本事,人也好,如今我一无所有,只有你不嫌弃我。”说起自己的落魄,裴珩的眼神又暗淡下去。 要在平时,月栀会变着花样的哄他高兴,叫他忘记烦忧,这会儿手里没有好玩意儿,便催他。 “尝尝我煮的粥好不好吃。” 架不住她期待的眼神,裴珩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米粒香软,肉丝在米汤的浸润下变得柔软,咬下去还保留着些许韧劲,肉干的咸味煮进粥里,咸淡刚刚好,一点油脂更增添了些许油润的香气。 “真好吃!”裴珩满足的笑起来,往日的吃再多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一碗热腾腾的肉粥美味。 “喜欢就多吃点。”月栀笑盈盈的。 两人躲在马车的阴影中,无人打扰,吃完了一整锅肉丝粥。 月栀收拾了厨具要去溪边清洗,被裴珩拦住,他脱了大氅放上马车,接过她手里的厨具。 “我去洗。” “你会洗吗?”月栀有点不放心,裴珩生来金贵,哪干过粗活。 “会。”他没干过活,却进过御膳房,看不懂别人是如何烹调,但洗碗刷锅这样简单的活计,却是看一眼就懂。 月栀看他积极,且小溪离这儿不远,有什么动静,自己很容易就能听到,便同意了他。 裴珩离开后,她收拾起炉子,踩灭灰烬,回到马车上。 离开东宫时,她往包袱里装了几身秋装,有自己的,也有裴珩的,除此之外,便是针线包和两张被单,因着都是些普通的料子,不怎么值钱,才没有被扣下。 她将干粮炉子放在一侧,在另一侧铺上被单,将针线包取出放进另一个包袱里,团一团软包袱做枕头,再把大氅拿进来。 铺好了一张舒适的床铺。 裴珩很快端着洗好的锅碗回来,沥干了水交给月栀,放回到炉子上。 月栀拉他上马车,发现他神情有些不对,小心的抚上他的额头,有点热。 “是不是伤寒还没好,要不要吃药?” 裴珩摇头,歪头躲掉了她的手,“吃了你的粥,我的病已经好全了。” 月栀更觉得古怪,“既然病都好了,那你怎么不太高兴?” 她搓热掌心去捂住他冻的发红的手,还安慰他,“夜里越来越冷了,你不喜欢干活,下次我去就是,这没什么的。” “不是。”裴珩窘迫的低下头,怕她误会才说,“我在溪边,看到林子里有人……” 月光在树林中落下斑驳的树影。 士兵拥着侍女柔软的身躯,将人压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手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消失在侍女裙下。 裴珩被两人闹出的动静吸引,只匆匆看过去一眼,便觉得如同野兽一般彼此啃咬的样子很荒唐失礼,厌恶的同时,心脏却不由得加快了跳动。 他现在感觉胸膛发热,有点像那天被袖玉扯裤子时,一样的羞耻又生气。 月栀听了他的所见,先是一愣,后细细想了,耐心的解释。 “他们两人许是要做夫妻了。” “夫妻?”裴珩面露疑惑,“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 月栀点头,振振有词道:“干娘跟我说过,女子不能给人摸,也不能给人亲,除非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说的一本正经,实则脑袋里一片空白,对有关男女之间的事仅限于干娘告诫她的一字半句。 就这么点,也比裴珩懂得多。 “若是再碰到这种事,千万要躲远点,干娘说,偷看人家夫妻的事,要长针眼的。” 裴珩懵懂点头,“知道了。” 她笑着搓搓他的手背,给他吹的热乎乎的,“快点睡吧,明天卯时又得赶路,马车动起来就不好睡了。” “嗯。”裴珩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来,借着车帘外透进来的一缕月光,摸到了盖在大氅下的床铺,疲惫的钻了进去。 怕大氅不够两个人盖,他特意往马车边缘靠了靠,给月栀留出空来。 躺下等了一会儿,都快睡着了,也没见月栀躺进来。 “月栀?”裴珩迷迷糊糊的问。 “嗯?”月栀坐在干粮旁边,困意刚刚上来,听到裴珩叫她便立马清醒了。 怕他冷了,伸手去给他掖被角,像往常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肩,哄他入睡。 裴珩并不要她哄,歪了下肩膀,躲开她的抚摸,“你躺下睡吧,这里还有空,坐着睡哪里能休息好。” 马车里能横躺下四个人,月栀想的却是自己方才念叨的事。 她与裴珩男女有别,怎么能躺在一起呢? “你不过来,那我也不在这儿睡了。”裴珩强撑着睡意掀开大氅,作势要坐到她身边去。 月栀着急地按他,可痊愈的男孩还是有些力气的,她一时按不住,看天色越来越晚,自己也困的厉害,只得妥协。 “好不容易睡暖被窝,你别起来了,我躺下睡就是。” 她困的打了个哈欠,脱下夹棉的外衣和鞋子,躺进厚重温暖的大氅下,身子陷进干草里,舒服的不得了。 喟叹一声,“好暖和啊。” “嗯。”裴珩应一声,调整了下姿势,身子不自觉的就向月栀的方向倾去,额头抵在她肩上,沉沉的睡去。 月栀习惯了平时值夜的作息,要等裴珩睡熟后自己才会睡着,这会儿听着喷洒在胸口的呼吸声,一日颠簸的疲惫都消散了,身体渐渐染上暖意。 秋夜霜寒露重,裴珩愿意把这么温暖舒服的被窝分享给她,比送她金银珠宝更让她开心。 这样想着,月栀默默感叹自己的幸运,哪怕沦落为罪奴,仍有人对她真心相待。 她身上带着金银珠宝,又常在天凉的时候手脚冰冷,躺久了才发觉穿着单薄的裴珩暖的像个小火炉似的。 月栀没忍住温暖的诱惑,悄悄伸手搭上了他的后背,手臂触碰到裴珩的腰背,意外发现,睡熟的裴珩身子软的像只小猫,她只轻轻一搂,他就一整团钻进了她怀里,又香又暖。 怀抱着裴珩,她感觉自己的心情有点太一样,有点雀跃,有点充实的欢喜…… 她往常也曾抱过他,在他受皇上训斥、被皇后教导规矩、演武场上拉大弓十箭只中一半时,都会因为挫败感和难过扑进她怀里发泄伤心,而她也会温柔的安慰他。 此时却不一样,明明有无法翻身的罪压在身上,他却不哭不伤,她也不必掏空脑筋去想如何哄他开心。 就这么静静的躺着,在安静的秋夜里分享彼此的温度…… 时隔多年,月栀第一次做美梦。 幼稚童年里模糊的家变了模样,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抓鸡逗狗,上树掏鸟蛋,下河捞泥鳅。 两人牵手的感觉那样清晰,笑声那样悦耳。 他们一起从白天玩到黑夜,又跑又闹,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才一起躺在夏日潮热的夜里,彼此依偎着睡到天明。 清晨,在行驶的马车上醒来,月栀感到一身轻松,幸福地回味梦里的欢乐。 清醒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覆在裴珩白皙的小脸上,软乎乎的脸颊像糯米糍一样被她团在掌心,而仍在熟睡中的裴珩对她的肆意举动没有半分察觉。 月栀倒吸一口气,不舍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才把手撤下来,收回身侧。 昨日裴珩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她还没有太大感触。 此时再想,感觉两人果然更亲近了,不只是身份的隔阂消失,更多了几分信任与彼此陪伴的珍贵时光。 至于昨晚突然想起来的男女之别,早被一知半解的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珩醒来时,月栀已经穿好了衣裳鞋子,正在梳头发。 他睡得饱足,丝毫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向月栀时,发现她脸上憋着笑,像是在想什么很开心的事。 “你笑什么?”他问。 月栀不好意思的低头,“昨晚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裴珩不以为然,“你小的时候,你娘都不抱你睡觉吗?” “我不记得了,小时候干活太累,被父母卖掉之前的事,我都忘干净了。”月栀一本正经的跟他探讨,“你呢,你小时候,皇后娘娘会抱你睡觉吗?” 裴珩摇头,“五岁前,都是张嬷嬷抱着哄我睡,开蒙后,母后便不许奶娘们抱我了,母后她……从来没抱过我。” “这样啊……”月栀有点惊讶,皇后娘娘原来不止待别人冷漠,待亲儿子也是一样的。 她逗趣似的哄他,“如今没人管我们吃饭睡觉,如果你想,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抱着你睡。” 裴珩傲气的哼了一声,没有拒绝。 月栀便知道他这是喜欢的意思,把人从床铺上拉过来,教他穿衣、梳头。 * 押送的队伍往北走了几百里,天越来越冷。 二人所在马车的车夫是张平安托关系安排的人,月栀几次在停车休息时托他去买炭、干粮和棉衣,也记得义兄的嘱托,把银锭铰成碎银子才给人。 没过两天,月栀车上便烧起了小火炉,能随时烧水煮饭,用余热取暖。 入夜,车队停下休息。 月栀在马车上煮饭,把削了皮的红薯切成小块,用水煮的软糯,再把早上没吃完,已经冻成一块的米粥放进去煮化,做了一锅红薯粥。 将一整条腊鱼搁在炭火上烤,烤出油脂来,又香又润。取出中间的主骨,鱼肉一人一半,佐着粥吃,吃的一脸满足。 两人开了小灶后,吃的比看守都好。 瞧着月栀这些天流水一样花出去银子,从来不屑金银的裴珩竟有些不安。 “月栀,我没必要吃这么好,银子是你辛苦攒的,别为我都花销光了。” 月栀呼噜了一大碗米汤,喟叹道:“要是不吃饱,不穿暖些,还不到北地,咱们就要被冻死了。” 她舔掉碗底最后一点汤,安慰说:“原本也都是你赏的,花在你身上,我乐意。” 其实她藏在身上的钱有很多,这几天在路上花的总共也没有二十两,不只为了买吃的用的,也是给车夫送点好处,好给他们行方便,少让义兄操心。 朕与皇姐 第8节 “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她说了,裴珩便信,小口吃着烤腊鱼,看她吃的满足,自己心中也充满了安全感。 外头呼呼的冷风吹得马车微晃。 两人刚吃完饭,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过来,原以为是车夫回来有事,撩开门帘看一眼,竟然是老熟人。 崔文珠抱着高烧的女儿跑到二人车前,泪痕在脸上冻成了霜。 第7章 仅三日没见,月栀几乎要认不出面前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破棉衣,秀长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枯木挽在后脑摇摇欲坠,整个人又瘦又黄,哪还有半分富态模样。 被她抱在怀里的长孙华青也瘦的像个小猴似的,脸色乌青,显然是被冻病了。 “我听说你在看守里有人脉,能不能弄点药来,青儿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这么病下去,她会死的。” 崔文珠哭红了眼,在月栀和裴珩错愕的眼神中,跪倒在了他们的马车下。 “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打了你,本没脸来求你,但是青儿是我的命,她还那么小,我作下的孽不该报应到她身上……只要你愿意救她,就算打我十巴掌,我也绝不吭声。” 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的马车向来是在车队的最后面,夜晚停下休息,车夫会把马车赶到跟其他马车稍微拉开点距离的隐秘地方。 崔文珠能找过来,指定是盯了他们的车一整天,如今低三下四的哭求,只为了给女儿争取一线生机。 在宫中生存时,月栀是个爱记仇的人,谁待她不好,她便远远躲着,再不理那人了。 如今却不同,同为阶下囚,处境都不容易,何必给自己结仇。 “我给你弄来药,你能给我什么呢?”月栀问她。 崔文珠愣住了,她现在一无所有,值钱的衣裳早就卖掉,换成了棉衣和大饼,哪还有东西能给人。 “你想要什么,我想办法去弄。” 月栀还真有想要的东西,指指她松散的发髻,“我想取一半你的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万不会叫人剪了头发,崔文珠犹豫片刻,低头看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女儿,咬牙下定了决心。 “你想要就拿去。”说着取下枯木,散了一头长发。 月栀从她发里剪了一半出来,用油纸包好放起来,给她拿了三副风寒药,又把两人没吃完的一大碗红薯粥送给她。 崔文珠喝完粥,抽泣道:“今日的恩情,我们母女日后自当报答。” 月栀并不应,她拿伤寒药换了发丝,崔文珠并不欠她什么,若说是那一巴掌,他们母女落魄到如此地步,无人相助,已是她们的报应。 二人走后,裴珩从旁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你是因为我才救她们的吗?” 为他? 月栀恍然记起来。 “对啊,她们是你的舅妈和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只想着弄些头发来练发绣,练好了,以后绣一幅能卖不少钱呢。” 裴珩无奈的笑了一下,不止月栀忘记了,崔文珠也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往日对他谄媚,如今他没了价值,在他们眼里便连句问候都是浪费口舌。 月栀没想那么多,更不明白男孩心里的弯弯绕绕,转头收拾东西去了。 * 越往北,马车的速度越慢,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枯黄的树叶被寒风吹落,草木枯萎,露出霜白的土地。 转眼过去十几天,押送队伍抵达燕京,一个人等下了马车就被拉到当地府衙大牢,收押记名。 由于罪名不同,月栀与裴珩被迫分开,被拉到了罚没为奴的女囚堆里。 来到不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被人关进牢里,等待处置。 “瞧你跟废太子整日形影不离,还以为你跟我们不同呢,没想到也是罪奴的命。” 袖玉屈膝坐在墙角,跟长孙府的一众侍女坐在一起。 月栀听到声音看过去,发现袖玉瘦的厉害,脸上都瘦出骨相了,而一向她结伴的采莺,此时正跟另外几个侍女坐在一块,她们不仅有棉衣穿,面色也精神很多。 她想:她们一定也像她一样在身上藏了钱,才没在路上挨饿受冻。 月栀抱着包袱,走到采莺那边,跟她们隔着距离坐下了。 袖玉顿时瞪圆了眼睛,站起来指着她们大叫,“瞧瞧,都是一群没脸没皮的,就指着勾引男人过活,不知廉耻!” 月栀听得云里雾里。 她在说什么?谁勾引男人? 一向嘴皮子快的采莺,这会儿理都不理袖玉,只往月栀的方向瞥了一眼,瞧见她懵懂的眼神,露了个可怜中带着些羡慕的表情,便转过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燕京府衙的狱卒过来开锁,点了几个人,把她们带走了。 月栀知道这回事,义兄跟她说过,罪奴可以被赎买,三天没人赎,就会被拉到大街上去卖,时间长了还卖不掉的话,会被送到官府做最低等的苦役,做一辈子劳力。 听义兄说的时候,她便害怕,自己小时候被买卖过好几次,那种供人挑选,被人打量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她从牢门外收回视线,默默抱紧怀里的软包袱,幻想像在马车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此刻正抱着温暖柔软的裴珩。 有人陪着自己,心就没那么慌了。 有棉衣穿的侍女们都被带出去了,采莺也走了,她走时,袖玉还指着她的后背骂骂咧咧,采莺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狱卒带着人走远,牢里死气沉沉。 突然,一双手伸向月栀的包袱。 她抱紧包袱不撒手,抬眼看去,是面目狰狞的袖玉。 “你放开!”月栀怒了。 袖玉哪里听得进去,她只想着自己没能勾搭上一个愿意为自己赎身的男人,不知还要在牢里受多少苦,傻乎乎的月栀是她眼下唯一能抢的人,不求有多少好东西,能抢到口吃的也行。 月栀警告无果,从腰间掏出小刀来,毫不犹豫的滑向袖玉的手臂,刮破了单薄的宫女服,在她胳膊上划下一条长长的伤口。 袖玉吃痛,慌忙松开,看自己胳膊上流出血来,吓得哭出来,慌得直后退。 周围的侍女见状,纷纷远离月栀,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惊恐。 月栀自己也没想到,义兄随手送她切银子的小刀,竟然被她划到了人身上。 利刃划破肌肤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回过神来才发现刀刃上还在滴血,像是留下的罪证。 她急促的呼吸,抓了地上发霉的干草擦掉刃上的血,鼓起勇气道:“别再过来了,是你先抢我东西,你活该。” 说完把小刀收回去,不敢再坐在地上,起身去远离她们的地方站着,两不相扰。 袖玉蜷在墙角哭,声音烦人的厉害。 月栀才要哭,在宫里她就被袖玉欺负,如今大家一起落难,都是罪奴,袖玉竟然还敢欺负她,真是顶顶讨厌的人。 她冷哼一声,一次都没看她。 太阳逐渐西移,等待变得焦灼。 终于,狱卒又走了过来,在一众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月栀被带了出去。 牢门被再次锁上,那些充满艳羡的眼睛变得绝望,被赎走的机会渺茫,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月栀跟着狱卒向外走,出了大牢,见到了将她赎买出来的张平安。 着急问:“义兄,你知道裴珩在哪儿吗?” “他和那几位长孙家的主子身份不同,都被挪去菩萨庙里了,现下还不知道燕京府衙会如何处置他们。” “菩萨庙……”月栀喃喃,背上包袱就往府衙外头跑。 “哎呦!”张平安三两步追上她,拽住她的袖子,悄声跟她说,“好妹子,你现在已经是平民,眼下该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别再掺和小公子的事了。” 闻言,月栀愣住了。 义兄是让她不再管裴珩了? 先前是当着两人面,张平安不好把话说太实,这会儿两人私下说话,才把真心话都告诉她。 “小公子的罪名不小,无论是被罚去屯田、做苦役还是与人为奴,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在城里找家绣坊做活,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带上他……他连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只会拖累你。” “他享了九年的富贵,才要开始吃苦,你却是劳累了十年,该为自己想想。你在燕京呆几年,我就能想办法把你接回京城,咱们跟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比伺候人好吗。” 虽然都是干娘的心头宝,这受伺候的主子和义妹孰轻孰重,他分的很清楚。 张平安好声哄她,月栀听在耳里,心乱如麻。 裴珩是个烫手山芋,一路上连看守都不愿意招惹他,现下到了流放地,若没有皇帝亲自赦免,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北地。 如义兄所说,他会是个负累。 可是……可是…… 月栀咬住了下唇,怎么都无法同意义兄的主意。 独善其身是好,做绣活养活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一个可信的知心人。 “义兄,裴珩他不是只会被人伺候的草包,他很聪明,懂得也比我多……” 她极力想说清裴珩的好,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感受过与他相伴的欢喜,睡过被他捂得热乎乎的被窝,她再不想孤单一人了。 “我要去找他。” * 菩萨庙里,崔文珠母女和长孙家的长子和次子都陆续被放走了,只留下此次流放之列中罪名最重的长孙仪和裴珩。 燕京冬日的夜来的格外早,漏风的窗户透进夕阳的余晖,不带温度的暖光照在落魄的二人身上,是那样刺眼。 长孙仪形容枯槁,绣着精细花纹的锦衣脏污不堪,盘腿坐在蒲团上。 隔着菩萨像,裴珩站在另一边,穿着干净的蓝色棉衣,踩着厚实温暖的皮靴,望着窗外的夕阳想让自己静心,却总忍不住望向院外紧闭的庙门。 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从中午等到黄昏,他的心都要焦了。 朕与皇姐 第9节 “你还在等那个小丫头?”长孙仪冷哼一声,拉碴的胡子挂在脸上,显得整个人颓废又阴险。 他嘲讽,“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闻言,裴珩扭头狠狠瞪他,“她跟你不一样,别拿你的坏心思揣测她,好歹你还是我舅舅,别让我恶心你。” 稚嫩的声音显出令人胆寒的威势,长孙仪恍然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是个人都知道你我身上的罪名要背一辈子,带着你我便一辈子无法翻身,难道她不找个燕京的男人嫁了,会要你一个只会拖累人的黄毛小儿?” 她可以找个人嫁了…… 裴珩气恼的心突然冷下来。 他都快忘了,月栀心思单纯,却比他大六岁,与那些侍女差不多年纪,自然可以像她们一样,找个男人做夫妻,安稳的过日子。 两下相较,自己只是个累赘,帮不上她,还会因为身上的罪名拖累她。 紧闭的庙门仿佛他今后的人生,沉重破败,再不会有人触及,任由他在这无人问津的牢狱里落灰、死去。 他渐渐垂下眼睫,看着照在地上的光变暗、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嘭!” 黑暗里,庙门从外头被猛的推开。 少女执着一盏灯笼,一路跑来,鬓发散乱,温暖的光照亮她柔和清丽的面庞。 裴珩闻声抬头,对上门外人熟悉的眼眸,视线相触的瞬间,就见她眼底的紧张和忧心如霜雪般融化,绽放出比春日桃花还要美丽的笑意。 “裴珩,我来接你了!” 第8章 月栀拿来了两人被暂时扣押的东西,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搓热了双手,怜爱地揉揉他快被冻僵的小脸。 “才半天不见,怎么冷成这样?” 她跑去外头又是买吃的,又是倒热水,来来回回好几趟,总算把裴珩的气血养了回来。 裴珩站在菩萨庙的院子里看她匆忙进出的身影,像一只在夜里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又美又充满生机,叫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寒冷的冬夜。 瞧着她鲜活的面孔,再转头看一眼高坐在庙里无惧风雪的慈悲菩萨像,和泥像旁边阴恻恻瞅着他的长孙仪。 便觉自己当真是走出了那无情的庙宇,被月栀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月栀执意要来,张平安只得四处疏通人脉,将裴珩换到了条件好一点的关押处,等明天天亮再把他送去边地。 暂时安置好裴珩和两人的包袱,月栀出屋来找张平安说话。 “义兄,这一路多亏了你,不然我跟裴珩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娘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瞧你也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脑袋一根筋,总念着别人,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张平安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真生她的气,只无奈的敲了敲她的脑袋。 月栀老实挨敲,傻笑不语。 干娘和义兄都说她傻,其实她可聪明了,好人坏人她轻易就分辨得出,非要跟裴珩在一块儿,因为他是个顶好的人,要是袖玉那样的,她理都不会理。 笑闹过后,她问起正事:“义兄,咱娘知道太子被废的事吗?” 张平安摇头,“我没叫人跟娘说,但是咱娘那个人就爱跟人唠,兴许街坊邻居到家里一说,她就都知道了。” 想也是,太子被废这么大的事,用不了一个月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月栀攥紧了袖子,仰头说:“你回去一定跟娘说,叫她记住还有我这个女儿,若我这辈子还有回京的机会,定会去她面前尽孝。” 闻言,张平安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鼻酸,应她:“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娘。” 兄妹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将近深夜,张平安才离开。 他们这些京中来的狱卒在燕京城内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踏上返程。 * 贫瘠的山路上,拉满干草垛的驴车慢慢悠悠的前行。 草垛后头坐着一高一矮两人,在寒风中依偎,垂下驴车的小腿随着车行晃悠。 回望来路,枯树枝交错遮掩的山下是硕大的燕京城,清晨第一缕光从遥远的山那头升起来,刺破轻浮在城中的薄雾。 十月份,京城秋意正浓的时节,在北地却寒风不息,如入深冬。 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化为白雾,鼻子脸颊都冻得通红,亏得身上穿的厚,坐了半个时辰的驴车,五脏六腑也没觉得冷,只是手上脸上冻的厉害。 月栀将裴珩的手藏进自己袖子里,怕他娇嫩的小脸被冻伤,把人整个拢在自己身前。 裴珩一开始还觉得这样很不得体,渐渐被冻得很了,手脚都打颤,为了保住两人之间难得的温度,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紧紧抱住她的腰。 良久,他抬眼看月栀,她正望着远处的高山,一双眼睛被晨起的阳光点亮。 “你已经是良民,大可留在燕京城内,跟我来这偏僻地方受苦,不后悔吗?” 他被罚去边地屯田,再难翻身,只恐拖累了月栀。 同样的问题从听他问了一晚上,月栀不厌其烦的回答,“你我如今都无依无靠,哪怕我留在燕京城内,也还是要做活谋生,与其同生人磨合,不如和你在一起。” 裴珩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说话声渐渐哽咽,“你不怕我拖累你?” “你有手有脚,会骑射,会识字,还会念诗文,能帮上大忙呢,怎么会拖累我?” 月栀五岁起开始做体力活,那时最羡慕的就是在私塾念书的孩子,他们念上几年书,可以去写诗写文章,入仕当官,到私塾做夫子教人念书,可了不起了。 在这些念书的人里,裴珩又是最了不起的那一个,才九岁就已经开始读其他人二十来岁才学得到的书本。 这次带出宫的另外一个硬包袱,里头就有好几本书,都是他往常闲暇时默写下来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她根本就看不懂,裴珩却熟读于心。 “以后你就好好念书,长大了进燕京城去,哪怕做个文墨小吏,咱们也能过上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好日子。” 月栀没那么大野望,只要两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有一份养家的活计,她就心满意足了。 畅想着未来,眼下的寒冷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裴珩不明白她出身那么苦,又被牵连遭此横祸,怎么一点都不难过,乐观又坚韧,想事总能往好的方面想,衬得他矫情又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被她的热情牵引着,走出“永世不得翻身”的诅咒。 “我会好好念书,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承诺,月栀听在耳里,欣慰他是个好孩子的同时,也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他。 说话间,驴车驶进一个小山村。 月栀好奇地环顾四周,这是一座被山四面环绕的村子,已是冬日,山里大半树木都只剩枯枝,还有大半是常青的松柏,在寒霜中颜色渐深。 村里地势平坦,驶过一片片被霜冻硬的田地,穿过院门紧闭的砖瓦房,车夫在道路尽头勒停了驴子。 “到了。”车夫唤二人,指着前方的小院,“日后你们就住这儿了。” 月栀看了眼明显比其他几家破旧不少的院墙,对车夫道谢:“谢谢大叔。” 说罢,塞给他几个铜板做车费。 天寒地冻,府衙里的衙役懒得亲自押送二人到望山村,便找了一个进城卖柴的车夫,叫他顺道送二人过来。 虽然裴珩身上有罪名,但当地府衙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告知全城,只要他每隔两个月去府衙报道一次,叫人知道他人在北地即可。 二人取下全部家当,驴车掉头,慢悠悠的离开了。 走到门前,月栀轻轻碰了一下边缘风化的木门,半扇门就嘭一声倒了下去,另外半扇跟着颤了颤,好歹□□着没倒。 “好破的住处。”裴珩蹙眉。 月栀勉强扯出个笑,“我看着挺好的,有石墙,有院子,就是门破了点,过两天换扇新的就好了。” “嗯。”裴珩乖乖的不闹,牵上了月栀垂在身侧的手,跟她一起走进院子。 空置了多年的院落杂草丛生,两人踩着没到小腿的枯草穿过院子,来到主屋前。 主屋坐北朝南,比月栀从前在宫里住的西配殿单间大不了多少,院子中间有一套石头垒起来的桌椅,上头落满了枯枝败叶。 正对着堂屋里间的东厢房塌了一半,院子西头是一间灶房,灶房旁边隔出一间浴房,西南角的角落里是茅房。 月栀四下打眼一看,处处都脏乱不堪,东厢房完全不能住人,只能进堂屋里看看。 堂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凳子都没有,进去看里间,满地灰尘,除了靠墙的炕,只有一张小床,其中一根床腿还被虫子啃断了。 窗户纸破了一大片,冷风呼呼从外面灌进来,吹的两人直打哆嗦。 裴珩无措地抓紧月栀的手,“月栀,我们真的要住在这儿吗……” 月栀仔细看了堂屋,除了窗户纸破掉外,房梁、头上的砖瓦都还是好的,只是这张小床实在破的厉害,木头都被虫蛀了,轻轻踹一脚就散了架。 她把视线转向炕,看到下头烧炕的洞,心头有了主意。 “其实这房子挺好的。” 她兴冲冲的给他指,“这墙是砖垒的,能扛风,房梁也很结实,有柴和炭就能烧炕,像烧地龙一样,炕热了能暖一晚上。” “请人来盖一间新房要花不少钱呢,现下咱们有这个院子,只需要打扫一番,修修补补就能住,又省功夫又省钱。” 听她这么说,裴珩觉得没那么糟了。 看着面前漏风的窗户,又实在笑不起来,“那要怎么修呢?” “今天先把家里打扫干净,我明天一早就去村里问一问有没有人能修,找不到的话,就去燕京城里找人来修,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的事。” 她轻轻揉裴珩的头,叫他不要担心。 实在没有能放东西的地方,两人只好把身上的东西先放在里间地上。 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月栀准备出去借个木桶回来打水,还要借扫帚、水盆……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 从窗外看出去,剩下那半扇木门轰然倒地,门外站着的妇人一只手悬在半空,还在为不小心碰到木门而惊讶,转脸就看到窗户里露出来的细嫩的面孔。 妇人笑着朝她:“你是新搬到这儿来的吗?我家就在隔壁,是你们的邻居。” 月栀匆匆出去迎客,“大娘好,我们才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既是邻居,日后少不得要麻烦大娘。” “哪儿的话呀,乡里乡亲,能帮自然要帮。”妇人抬起另一只手,掀了麻布,露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面窝头。 朕与皇姐 第10节 “你们大早上过来,不知道吃没吃饭,我家刚吃完早饭,还剩几个窝头,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吃吧。” 这时节冷的地都冻住了,家家户户都靠存粮挨日子,只有心善的人,能把余粮分给别人。 月栀只在路上啃了个芝麻饼,这会儿不饿也算不得饱足,双手接过碗来。 “谢谢大娘。” “不用跟我客气,记得趁热吃,等放凉就硬的咬不动了。” 妇人爽朗的笑,“我姓王,你往后叫我王大娘就成,你叫什么名儿?” “月栀。” 村里的女娃都叫二丫、翠花等好养活的名字,王大娘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文雅的,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只知道念着好听。 “这名字真好听,你爹娘给你取的?”王大娘嘴上问着,眼神随意扫过庭院,没看到有大人在,忧心问,“怎么就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你爹娘呢?” 屋里的裴珩听到了陌生女人“热情过头”的询问,生怕她是有什么坏心,赶忙从屋里跑出来给月栀撑场面。 “诶,还有个小娃娃?” 看到穿的干净,长得也端正好看的男孩,王大娘欢喜的笑起来。 “这是你弟弟?” 听到这话,月栀有点慌,又有点高兴,她把裴珩搂到身边来,跟王大娘解释。 “对,他是我弟弟阿珩,我们爹娘没了,宅子被亲戚卖了还债,我们没地方住,只能跟燕京府衙租了这处空院子,好让我弟弟安心读书。” 闻言,王大娘面露心疼,得知裴珩是个识字的,又露出崇敬的表情,“哎呀,还是个会念书的小郎君嘞。” 月栀与邻居交谈热络。 裴珩鲜少接触这样的热情粗放的农妇,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就静静把脑袋靠在月栀柔软的腰窝上,扮演着“乖巧弟弟”的角色。 他想:若他能像张平安那样,真的成为她的亲人,该有多好。 第9章 邻居王大娘是个热心肠,得知二人没爹没娘,还被舅舅一家针对,对二人又是心疼又是关照。 不仅借给她们扫帚和木桶,还领着在家休息的丈夫和一双儿女来给他们帮忙。 六个人在院子里外扫灰、铲草、绞蜘蛛网,像过年前的大扫除似的,只一天就把每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 当天晚上,月栀想做顿好吃的感谢王大娘一家帮忙,可自己家灶房里唯一的大锅都生锈漏了底,只能在王大娘爽朗的笑声里,去她家里,借她的灶房,用自己的米、腊肉和腊鱼煮了一锅油润鲜亮的腊味饭。 北地吃的多是玉米豆子和小麦,白米是稀罕物,腊肉腊肠更是年有富余的人家才吃得起的荤腥。 月栀端着大锅饭进屋时,王苗苗闻到那喷香的气味,顿时口水就下来了,碍于亲娘的眼神压制,才没失礼到上去抢着挖饭吃。 一家子坐得端正,王大爷坐主位,月栀和王大娘坐在一边,王苗苗跟她哥王秋实做一边,年纪最小的裴珩坐下首。 “太好吃了,月栀姐,你真的不是酒楼的大厨吗?” 王苗苗不住的往嘴里扒饭,一边吃一边夸,对腊味饭的喜爱溢于言表。 王秋实清咳两声,示意妹妹吃饭的架势收敛些,可无她再怎么收敛,在端庄温柔的月栀面前,还是显得像一只泥猴子。 一顿饭下来,王秋实的眼睛没往饭上看,总忍不住往月栀的脸上瞟。 她生的可真好看。 对面投来的视线,月栀毫无察觉,更不知道桌上年龄相仿的少年已经在心里将她夸成了天上下凡的仙女。 裴珩倒是注意到了王秋实看月栀的古怪眼神,可今天一番打扫实在累人,他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年幼的身子扛不住,满心只想吃饱了睡觉,没有深究。 王家人都敞亮,一天的相处和一顿饭下来,王大娘就已经欢喜拉着月栀的手,告诉她家里缺什么就过来拿。 王苗苗更是抱着月栀不让她回家,非要她留下来过夜,一起玩石子棋。 王大娘也劝二人,“你家窗户漏风,烧炕也烧不暖和,不如在我家睡两天,等什么时候把房子修缮好了,再回去住。” 此时,裴珩已经困得迷糊,闭上了眼睛,靠在月栀身上,只比他大一岁的王苗苗隔着月栀戳他的鼻子玩。 裴珩耸耸鼻子,嘟囔一句:“放肆。” 听得周围一圈人都愣了一下,月栀暗道不好,刚要想办法解释,就听王家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这娃真有意思,梦话说的跟官老爷似的,不愧是识字念过书的,以后定是要做大官呢。” “娘,小阿珩和月栀姐姐一样又白又漂亮,但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能像你跟你哥似的?都随了你爹又黑又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哎呦,半点没随到我的好处。” 王苗苗不服气,拉着月栀不撒手,“那我不管,要是让我跟月栀姐姐挨在一块儿睡,兴许我明天也变漂亮了呢。” 母女俩劝了半天,屋里炭火烧的足,暖得月栀都昏昏欲睡。 看裴珩快要睡熟,她只得点头应下。 王家的炕是大炕,早先王大爷爹娘还在的时候,冬天一家六口睡在炕上都绰绰有余,这会儿加进月栀和裴珩两个,竟还很宽敞。 王苗苗非要挨着月栀睡,一个不留神,裴珩就被王秋实抱到他那边去了。 这是王家睡炕的规矩:男娃跟男娃睡,女娃跟女娃睡。 月栀本没觉得不妥,但想一想,又怕他又迷迷糊糊的说些奇怪的“梦话”给人听见,忙从王秋实手上把人给抱了回来。 解释说:“他晚上醒了要是看不见我,会哭闹的。” 王秋实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转过脸后,麦色的腮都红透了。 屋里吹了蜡烛,一家子人上床睡觉。 烧热的炕暖烘烘的,寒风在窗户外呼啸,一丝吹不到脸上来,屋里安静惬意。 月栀左手被裴珩枕着,右手被王苗苗搂着,一日的疲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 房子要修缮、添置家具、还要买锅碗瓢盆、粮食肉菜、柴火蜡烛等等物件。 月栀醒来时,炕上只剩她和两个孩子。 下炕穿袄,梳好头发,正盘算着找辆车进城去买东西,早起的王大娘已经出去转一圈回来了。 “月栀啊,我替你问了,你家修房子的事儿村里的老刘头就能拉人来干,他叫上六七个人,用不了三天就能给你家修的板板正正的。” “真的?”月栀顿时松了口气,这真是帮了她大忙。 “冬天冷的厉害,大家伙没法下地,山也进不了,都在家里闲着呢,有活干还不都上赶着来。” 王大娘笑呵呵的递给她一张热毛巾,让她擦脸,继续说。 “咱们村里的价钱,一般是一天一个人给十文,管两顿饭,砖瓦材料另算,不过我看你家里不好做饭,就跟他们商量了,一天给十四文,你看这个价钱行不行?” 月栀不了解行情,但王大娘一家对她和裴珩的热心,她都能感受到,自然相信王大娘谈出的价钱。 “行,您比我懂得多,又愿意帮我,有您这样的邻居,是我的福气。” 王大娘被她夸的笑成花,“多大点事,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做,看你跟你弟弟孤苦无依的,帮帮你们,也是给我家孩子积德。” “有您这样的好娘亲,苗苗和王大哥都差不到哪里去,日后前景好着呢。” 月栀在宫里呆了五年多,除了绣工和钱财,精进最多的便是一张甜嘴。 王大娘快四十的年纪,只跟她待了这么一会儿,笑容都快甜成个小姑娘了。 “我热了点窝头,你快趁热吃几个,等秋实砍完了柴,就让他赶牛车带你进燕京城去置办物件,早些把家安置好,才好安心过日子。” “嗯!”月栀快速收拾好自己,吃完早饭,顺手给刚起床的王苗苗和裴珩都梳了头发。 瞧裴珩早起没什么精神,外头又正是冷的时候,便没叫他一起,让两个孩子一起待在王家,她坐上牛车,跟王秋实进城去了。 * 四天后,月栀带着裴珩从王家回到他们修缮好的家里。 推开崭新的大门,塌掉一半的东厢房重新盖了起来,灶房添了厨具碗筷,米面满缸,墙上挂着腊肉腊肠,浴房添了盆子和木桶,堂屋也有了桌椅板凳,里间还搁了一套柜子,用来放衣裳被褥。 家里所有的窗子都重新加固过,重新铺了一层窗户纸,又在窗户纸外加了一层厚油纸防风。 外头刮着冷风,站在屋里,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看着崭新的家,月栀满心欢喜。 王秋实干活勤快,自己只让他帮忙搬家具,没想到他连炕都给铺好了,底下一层皮子,两层褥子,一层被单,上层铺了两床被子,厚实柔软。 伸手抚过灰青色的被面,布料略微粗糙,与她在宫中的花色被面根本没法比,但这是她的,想用多久用多久,不用担心被抢走被收回。 漂泊无依的心,在此刻找到了归处。 她激动的看向裴珩:“这回,我们真的有个家了。” 一个干净舒适,温暖安全的家。 看她高兴,裴珩便觉得这间院子比往日住的宫殿要好上千百倍,虽然小小的,但能容得下他和月栀,虽然东西少,但足够用。 遥远的皇城和饱受束缚的记忆一起消失在过去。 从今天起,在他心里的天地间,就只有他和月栀,和他们的家。 当晚,他主动烧火烧炕。 在王家待了几天,原本不分五谷,不懂出力的废太子,跟着王苗苗和王秋实兄妹学了打水、砍柴、烧火、晒被…… 他开蒙早,悟性高,念书骑射一学就会,做这些不必动脑子的粗活,更是一点就通,学一次就能上手。 就着灶火,月栀蒸了一锅馒头,用今天买回来的小公鸡和山蘑菇一起炖,做出两大碗小鸡炖蘑菇来,又用炖鸡的汤汁烧了一大块豆腐,同样分了两碗。 在新家安置,王家帮了他们不少忙,两人端上炖豆腐和小鸡蘑菇,又拿了八个大馒头,赶在饭点之前送到王家。 王苗苗一打开门就闻见扑鼻的鸡肉香,小狗似的邀两人进门,边跑边朝屋里喊。 “娘,月栀姐姐和阿珩给咱家端了好大一碗肉来!” 王大娘从屋里露头,“嚷什么嚷,生怕人不知道你姐姐单给你好东西吃?” 王苗苗忙捂了嘴,又小声念叨,“还有豆腐和白面馒头呢,咱家上回吃白面馒头都是年前的事儿了。” 王家养着两个孩子,又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儿,生活难免拮据。 朕与皇姐 第11节 王大娘不好意思的朝月栀笑笑,放下手上东西,起身来接两人手上的菜和馒头。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我们能这么快住进新家,多亏了大娘一家帮忙,月栀炒菜也特别好吃,请你们别客气,都尝尝吧。” 裴珩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的对王大娘道谢,本就长得像个观音童子,这会儿端正了身姿更是透着常人没有的贵气,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好好好,我们一定尝尝月栀的手艺。” 王大娘要留二人吃饭,被两人以家中锅里还温着菜为由拒绝了。 回到家里,二人很快吃完了饭。 月栀将大锅里煮的热水提到浴房的大桶里,要给裴珩剥了衣裳洗澡。 裴珩答应洗澡时很爽快,这会儿被月栀脱了棉衣,明明里头还有两层,他却觉得身上空荡荡的,拘谨着不让她再脱。 他蹲到地上,“我不要你给我洗。” 月栀不解,“这儿又没有太监,我不给你洗,谁给你洗?” 裴珩硬气起来,“我自己洗!” 第10章 嘴上说的爽快,真要他自己洗的时候,却僵在原地,衣裳都脱不顺当。 月栀也不恼,撩起袖子来,从淋水开始教他如何自己洗澡。 这个年纪能够熟读史记,却要人教才知道怎么给自己洗澡,裴珩面皮薄的脸红成了一片,“我会了,你快出去吧。” 月栀把门关上出去,回到堂屋里收拾衣裳。 这些天睡在王家,她只敢脱一件棉袄,生怕带在身上的财物被人看见,又因为金银硌人,晚上连翻身都不敢。 这会儿把白日里新买的棉袄和往日的旧衣都叠好放进衣柜,收拾好衣裳鞋子,才脱下内层的薄袄,将夹层里的金银都取出来,连腰带里的珍珠也一并倒出来。 里间点着一盏蜡烛,金银珠宝聚在被面上,只一点微光照见,便闪的耀眼夺目。 她细数了一遍,有两锭金子共二十两,五个银锭七十两,碎银子三两,加上她钱袋子里剩下的铜板五十二文,便是她全部的身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珍珠和一枚金锁,珍珠不好定价出手,金锁则是裴珩在危难之时送给她的,意义非凡,自然不能卖。 新买的衣柜设有夹层,她先把金子、珍珠和金锁藏了进去,又把银锭留下十两,剩下六十两放进另一个夹层。 两人一个月吃用不过三五百文,加上裴珩笔墨纸砚的花销,这些银子够他们用很久了。 月栀细数着未来,这边刚关好衣柜,外头一个白花花的身影跑了进来。 不等她看清,人就爬到炕上,钻进了被窝里。 “身上的水擦干了?”月栀想掀被子去看他,被裴珩拽着被沿不让她看。 他在浴房洗完,穿了中衣,没一会儿就觉得冷的厉害,衣带都没系紧就匆匆跑进了堂屋,这会儿正在被下系衣带,哪好意思叫人看见。 月栀只当他是冷了,没有再问,拿了换洗的衣裳去浴房洗澡。 等她回到里间,屋里一片安静,炕头的蜡烛都快要熄了。 她吹了蜡烛,上炕钻进被窝里,柔软的被子带着太阳新晒过的香气,合着身上的皂角香,叫人身心舒畅。 过去的月栀从不敢想,她竟然在十五岁的年纪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院子,家具被褥都是崭新的。 尽管是她花钱置办物件,但这三间砖瓦房和院子,是她沾了裴珩的光。 望山村偏僻人少,地多,空置废弃的房子也多,才叫他们捡了便宜。如果留在燕京城,不知道要给人做多少年的活,才能买上一间小小的宅子。 月栀越想越觉得,裴珩是她的福星。 自从被他从绣房要到东宫,哪怕中间经历了被欺压被流放,可看看她现在得到的东西,有房有钱有自由——是她做宫女时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若能这样安稳的过一辈子就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难以抑制脸上的笑意,裹紧被子翻了个身。 呼吸间,旁边暖了身子的男孩也翻了个身,在熟睡中不自觉蜷缩成一团,像一团刚出锅的糯米糍糕倒进了她怀里。 好温暖的感觉。 胳膊触到他的发顶,感觉毛茸茸的,月栀心下一软,垂下手去,轻轻抚他后背。 熟睡中的男孩挪动了下身子,熟练的钻进她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胸口,轻缓的呼吸仿佛娇小的幼兽,惹人怜爱,甚至叫月栀萌生出了护他一辈子的想法。 他从云霄殿宇跌落到这乡野之间,难免有不懂不会的东西,她会好好照顾他,等他来日小有出息,自己才能跟着享福。 冬日的寒风仿佛永不停歇。 临近年关,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飘落,将天地染成一片雪白。 雪下了几日不停,新建的砖瓦房几乎要被埋进雪窝里。 堂屋里烧着炭盆,月栀坐在炭盆边缝衣裳,裴珩就坐在旁边的桌椅上看书写字,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时光荏苒,转眼雪化春归。 天气暖起来之后,月栀给东厢房的新床铺了被褥,裴珩带着书本住进了东厢房,又托人去城里买了几本未读过的新书,更加勤奋的念书。 月栀则是绣着帕子放在城中铺子里寄卖,一张帕子能净赚十几文钱,因着绣功精湛,花样独一无二,常常是刚送进铺子,不到两天就卖光了。 商铺老板因此赚了不少,后又叫她添了些香包、腰封一类的物件,单靠寄卖,月栀每月能进账五百多文。 村里人偶尔也请她给孩子做新衣,孩子的衣裳小,不废布料,她便只象征性的收个二十几文。 村里人道她热心,衣裳缝的紧实,很舍得为他们废功夫,每每收了新菜、摘了山果、打了野味都不忘往她家里送一点来,让他们姐弟尝鲜。 如此过了半年多,一日上午,竟有生人上门,自称是燕京静安侯府的仆人,说是侯府千金得知月栀绣工了得,特意请她为祖母绣一幅祝寿图。 月栀不敢信侯府千金会派人到边地深山里来请人做寿礼,可那仆人掏出一锭小巧的金子,恭恭敬敬的送到她手里。 五两金子的定金? 北地的静安侯府可真有钱啊…… 重金的利诱下,月栀应下了这桩事,为了赶在老太太做寿之前完成寿礼,每日点灯拔蜡,绣那幅偌大的祝寿图。 不出一个月,侯府老夫人寿诞上一幅南山鹤松图引得宾客惊叹,那惊为天人、如水墨画般自然的祝寿图,竟然是由细长的发丝绣制而成! 人人都道侯府千金孝心赤诚,夸赞静安侯教女有方。 月栀瞧不见侯府里的热闹,只知道自己费尽心血绣了一个月,到手十两金子,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揉揉眼睛,虽然熬的疲累,却巴不得这样赚钱的活计再多来一点。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又过了两年,期间零星有燕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得知那幅南山鹤松图是出自她手,也派人过来,花钱请她绣东西。 花开花落,风吹雪飘,四季轮转。 乡野间的日子平淡温馨,如一壶温煮的清茶,历久弥香。 转眼间,稚嫩少女长成窈窕淑女,乌发垂腰,眉眼间灵动雀跃的光变得温婉和顺,只一双撵着针线的手白嫩依旧。 月栀坐在屋里看外头,炎热夏季,院子里开垦出的菜地已经青葱一片。 不知不觉间,来到望山村已经六年了。 * 边地开垦屯田的村落不止望山村,三年前,边地距离相近的四个村子一起出钱,在最大的渔溪村里盖了一间学塾,请老先生来教孩子识字,四个村子里的孩子都能来读。 裴珩如今便在这间学塾里做教书先生,教孩子念书背书。 一开始是老夫子初春畏寒出不了门,村长知道他识字就请他过去代两个月,谁知他年纪轻轻,教人念书的样子反倒比老夫子还要板正,一来二去便长待了下来。 每日上午去渔溪村教两个时辰的课,中午徒步走回家,两年里风雨无阻。 “小阿珩!” 时至中午,裴珩回到望山村,从田埂上走过,少年人清瘦挺拔的身影惹得地里忙碌的男女老少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十里八乡的男娃,属他最好看了,从小就俊,长大了还是这么俊。” “那是他爹娘长得好,生了他和他姐姐一样好看,都是美人坯子,人又聪明、有手艺,不必像咱们似的风吹日晒,生的又白又美,真叫人羡慕。” “那么喜欢,还不叫你爹娘去提亲去?月栀那丫头能挣钱的嘞,又有这么一个会教书的弟弟,谁娶了她,可享福喽。” “去!”男子埋头到地里,拿胳膊怼了一下打趣的堂姐,“这话你少说,叫王秋实听见,看他怎么教训你。” “啧啧。”女子望向田埂上一身青衣的翩翩少年郎,他停了下来,正在跟另一块田里喊住他的王苗苗说话。 女子叹息着摇头,“你说咱家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跟月栀姐弟做邻居呢。” 不远处的王苗苗从地里跑到田埂旁,炫耀式的把头一扭,给裴珩看她的发带。 “绸缎做的?”裴珩一眼就认出来。 王苗苗得意的笑起来,“月栀姐姐早上送我的,好看吧。” “你叫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六年间,裴珩长高不少,原先比他高半头的王苗苗,这会儿都得仰着头看他了。 “我还想问问你,你今年十五了,是不是要去燕京城考吏员?” “是有这个打算。” “那太好了。”王苗苗开心的拍手,“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等你当了吏员,我哥的心头大事也能落地了。” “你在说什么?”裴珩听的云里雾里。 王苗苗眼神窃喜,正要偷偷跟他说些什么,被地里的王秋实喊了一声“苗苗!”,立马耸起脖子,转头回地里去了。 王大娘朝他喊:“阿珩啊,苗苗这死丫头就爱胡咧咧,你别往心里去。” 裴珩向他们作揖回礼,没有多想。 回到家,推门就见院中青葱的菜地里立着一袭桃粉色的身影,她臂间挽着菜篮子,正准备摘菜。 “你别动!”裴珩忙把书箱放到石桌上,过去把月栀带回石凳旁。 “都说多少遍了,有我在,你不必做这些活。”他拿过菜篮子到菜圃里摘菜,怕她又闲不住要帮忙,时不时还回头盯她一眼,要她老实呆着休息。 月栀坐在石凳上抻开腿,看着少年俯身时撑开的宽阔后背,心头一暖。 朕与皇姐 第12节 才几年光景,他就长这么大了。 第11章 六年前的冬夜,月栀曾在心里暗自期许过护他一辈子。 时过境迁,几年里,她凭着绣花制衣的手艺赚了不少银子,裴珩则是一边念书一边教书,不光学会了种菜做饭,连洗衣叠被这样的活都包揽了。 他说“绣娘的手要好生养护,半点粗活都做不得”,理所当然将她养成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娇贵人儿。 月栀却知道他不是在意她绣花赚的那点银,而是心疼她做活熬夜费神,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补气血养眼睛,怕她伤了身子。 “我如今到了年纪,过几天可以去考吏员,家里也不缺钱使,你别接那么多活了。” 裴珩提着菜篮子起身,去井边洗菜。 月栀笑道:“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我都听进去的,只是何员外的女儿与我交好,她央求我给她做新衣,我怎好拒绝呢。” 少年侧脸看她,眼神沉沉。 裴珩不是没见过美的出奇的人,比起那些惊艳的绝色面孔,眼前的月栀仿佛开在清冷月夜的花,柔软温和,一双水润的眸子澄澈如湖,在望向他时,眸底便荡开涟漪。 他不自然的转过脸去,恍然发觉自己这两年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月栀的脸看……像隔壁王秋实那个傻汉子似的,痴怪的很。 喉咙里有点发痒,他轻咳两声。 “学生交了半扇排骨做束脩,今晚给你煮汤喝。” 闻言,月栀好奇的去看他的书箱,里头除了书笔,果然还有半扇油纸包着的新鲜猪排骨。 “哪户人家这么富裕?” “他家里孩子多,这些东西是三个孩子的束脩,我想着你爱吃,便同意了。” 月栀轻笑,她只在来望山村那半年下厨下得勤,后来裴珩进灶房的次数多,一来二去,竟是将她做饭的手艺都学了去,如今饭菜做的比她还要好上三分。 小到砍柴洗菜,大到读书习武,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好的。 “你先别急着做饭。”她起身去屋里拿了件衣裳到他身边,“这件衣裳再有几针就封边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裴珩站起身,掏出汗巾擦了擦手,接过她递来的衣裳,一件青色的纱衣,穿在外衣外头,大小正好。 阳光洒下来,透过纱衣在青色的外衣上落下斑驳流动的光影,甚是好看。 月栀忍不住笑起来。 本以为这般儒雅的书生装扮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没想到他穿上身竟显出一派贵气来,不像书生,倒像是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公子。 她站到他面前,细细为他抻平衣领。 赞赏的目光从衣裳上移到少年轮廓硬朗的下颌,看到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她心头一紧,又把视线移回衣裳上。 “穿着挺好看,就是腰上宽了点,我再剪两刀就合身了。”她语气平常的说着,心脏却无端慌乱起来。 奇怪,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心就这么不受控制的跳起来了。 低头思索间,裴珩在上方悄悄打量她,从乌黑的发到柔软的肩,身量纤细的好似他轻轻一拢就能将她搂住。 小时候看着那么可靠温暖的身影,原来这样清瘦。 “月栀,你还是太瘦了。”他喃喃出声,从她认真道,“今晚多吃一些吧。” 几句话说的月栀笑出声来,心也不慌了,只知道答他,“好。” 夏日里猪肉放不住,裴珩煮了山药排骨汤,又特意挑了几根细排做糖醋排骨,照常端两碗送去隔壁王家。 宁静夏夜,两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闲聊趣事,徐徐暖风吹来山间青葱草木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 月栀缝好了给何小姐的衣裳,等着王大娘进城卖粮时,搭王家的便车。 王秋实在前头赶车,车斗里装了几大袋粮食,月栀和王大娘坐在板车最后头,悄声说小话。 “你不知道,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户新人,老刘头还当那户人家像你们姐弟一样好说话,过去要帮人家翻新房子,差点被他们打一顿。” “啊?”月栀皱眉,“怎么会打人呢?” 王大娘表情夸张,“那户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村里,一脸凶神恶煞,对谁都没好脸色,住他隔壁的人都吓坏了,都不敢敲他家门。” 月栀越听越觉得这人八成是有罪名在身。 望山村这几年里陆续搬来七八户人家,不知过去如何,眼下都是好生过日子的,像这样毫不掩饰恶行的人属实罕见,听着都觉得危险。 得知那人住在村北头,离她家隔了大半个村子,她稍微松了口气,以后避着村北走就是了。 她安抚下心中的害怕,王大娘在一旁悄悄劝她,“你今年二十一,阿珩也到年纪去考吏员了,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大事?” “我?”月栀没回过味儿来。 王大娘“啧”一声,往她耳朵边上凑,“就是你的婚姻大事啊,你就没想过嫁人?” 闻言,月栀有些紧张。 往日里只见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在提及婚嫁时,或羞或笑,自己内心只想着做衣裳,制绣花样,哪有心思想这回事。 她摇摇头,被王大娘揽过去。 “女子都要嫁人的,家里有个男人,干活不用你出大力,也不用担心坏人上门,你该好好想想。” “可是,家里有阿珩啊……” “他那个身板,连秋实都比不上。”王大娘连连摇头,“就算他能顶一时,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终究是姐弟,各自嫁娶,早晚要分开的。” 月栀听着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思绪渐渐开阔起来—— 难怪她近来看到裴珩时,偶尔会心乱,原来是到了要成婚的年纪。 想了想,说:“等阿珩考上吏员,我便考虑嫁人的事。” 王大娘笑起来,“行,阿珩聪明,一定考得上,到时候我给你当媒人,给你说个十里八乡最好的男儿,叫你们家双喜临门。” 牛车悠悠进城去。 月栀把衣裳送去了何府,何家小姐不在府中,她也就没多做停留,领了谢银二两,去街上买了些吃用的东西便坐王家的牛车回村了。 牛车驶到田埂上,王家人要把地里新收的麦子装上牛车,月栀便背着包袱先回家。 夕阳下,走进地里的粗犷汉子痴痴的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王大娘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叫他回过神,“你想送月栀回去怎么不早献殷勤?人都走出去这么远了,还看。” 王秋实闷闷的低头,“娘,她太好了……我觉得我配不上她。” 王大娘恨铁不成钢,“你都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就郁闷上了?等阿珩考上吏员,娘就去她家给你说亲,快别寻思了,干活去。” 月栀走在田埂上,快进村时,回头看了一眼地里忙碌的王家母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若像王大娘那样,嫁个喜欢的人,生一对懂事孝顺儿女,后半生便无烦忧了。 可她不一定有王大娘那样的好运气。 月栀细数自己认识的男子:远在皇城的苏景昀,开铺子的李老板,何小姐的表哥……她跟他们说过话,也觉得他们人好,却想象不到谁会愿意娶她…… 想到这里,月栀尴尬的拧了自己一把,停止了胡思乱想。 夏日的黄昏很长,清凉的晚风吹过,不远处的草垛里传来孩子们玩耍的笑声。 月栀驻足看向远处的青山,心下宁静。 忽然,身旁吹来一团烟似的东西,好似被风吹来的炊烟,呛得她咳嗽,眼睛流泪,抬手要拨散烟雾时,却感觉身体发软。 身侧一个粗糙的手掌突然冒出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拽去一间无人的破院子。 “你……你做什么?”月栀感觉呼吸都有气无力,挣扎间弄掉了包袱。 那人大步流星,几乎是拖着她走,进到院子里,粗鲁的把她丢到杂草丛生的地上。 月栀挤出眼泪,模糊的看到眼前人,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孔武高大的男人,满面风霜,眉间带有戾气,约摸三十岁。 男人冷笑:“你不记得我了?” 月栀摇头,“好汉饶命。” 男人蹲下身,狠狠揪住她的裙摆,“六年前的冬天,流放路上,我们一干下人跟着主子一块吃尽苦头,却听说有个侍女靠着废太子吃香喝辣,享尽了福。” “那时我就远远瞧见过你,如今,你长得更美了。” 树皮一般粗糙的手背蹭过月栀的脸,吓得她缩紧了身子,被烟迷了的眼睛控制不住流泪,一边咳嗽着一边求饶。 “这位大哥,我没有招惹过你,抄家流放是皇上的旨意,你怎能寻到我头上?” 男人笑一声,“我又不是要杀了你,只是听说你是这方圆十里最能赚钱的女子,我也没有婚配,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点个头嫁给我,我便放过你。” 月栀哪敢应声。 她还在宫里时,就听绣娘说过,她们有不少人是被富贵人家强娶,又被送进宫,宫里赚的赏银要归夫家,得闲还要帮夫家培养更多绣工赚钱,比奴才还不如。 男人对她显然就是这个心思,揪着她的裙子不放,手也很不老实。 月栀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作势思索,从腰间掏出小刀,迅速朝男人脖子上捅去。 男人原先是长孙家的护院,有些身手,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侧颈却被划了一刀,察觉到痛感,他愤怒地打掉月栀手上的小刀,将人推到地上。 “小贱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他扬起手,月栀面露惊恐。 没等到那一巴掌落下,却见一块不小的石头破空而来,打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打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口血来。 第12章 事情发生的太快,月栀都没来得及看清,男人就倒在了墙下,被那石头的力道打的鼻子都歪了,疼的一时爬不起来。 她呼吸急促,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半开的院门外逃去。 另外半扇院门被推开,她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充斥着清淡皂香的胸膛,被陌生男人吓坏了,她急匆匆后退,生怕又是另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朕与皇姐 第13节 来人却轻轻搂住她的后背,少年清朗的声音安抚道:“别怕,是我。” 听到声音,月栀紧绷的身体顿时垮了下来,眼睛被烟迷的红肿,虽然看不清脸,却能通过模糊的轮廓和声线辨认出他。 “裴珩,那里面……我……” 她紧张的说不全话,裴珩轻拍她后背,“没关系,我来处理。” 死寂的眼神盯着墙下的男人,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他算着月栀归家的时辰做了一桌热饭,饭菜都快冷了也没等到她,便猜想是王家要收地里的粮食,半路耽误了,这才离家找过来,不曾想看到了舅舅府里的故人。 裴珩把月栀扶出院子,让她坐在草垛上吹风缓解迷烟的药性,叫来草垛边上玩耍的孩子们帮忙看着她。 再顽皮的小孩也知道学塾里小夫子的厉害,纷纷止住玩闹,围到月栀旁边。 裴珩原路折回那小院,男人已经扶着墙面爬了起来。 透过被血染红的眼睛看向他,仔细一番辨认后,男人低笑出声。 “是你?你竟然没死?” 流放到北地时,风寒雪大,被罚去做苦役的男犯,有一多半都死在了那个冬天,所有人都猜想,下落不明的废太子年幼柔弱,一定早就死了。 男人又想了想,“是那个侍女?是她养活了你?难怪人家说她有个弟弟,我还以为是谁收留了她,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六年的风霜和苦役让男人变得狠戾粗暴,连笑都带着几分嘲讽。 裴珩冷眼看着他,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言表的,躁动。 少年不说话,男人反倒倾吐更多。 “都是带罪之身,你比我强在哪里?无非是抓了个忠心的奴才在身边,愿意养着你,供着你,瞧你现在的好日子。” “我们都是被你娘和你牵连,你休想置身事外,村里人对我避之不及,若是他们也知道你巫蛊谋反的罪名,你猜他们会如何对待你们姐弟……” 话没说完,少年甩出手中的石子,击碎墙面上被风化的砖块,半面墙轰然倒塌,将男人掩埋在下。 尘土被风吹去,露出男人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身躯和半张流血的面孔。 裴珩踩着碎石走到男人面前。 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另一种结局。 没有月栀守护,孤身求生的他,会变成这副歇斯底里、心狠手黑的模样。 他单手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男人另外半张脸上,让这石堆成为他的坟墓。 等他走出院子,身上的灰尘已经擦干净,走回月栀面前时,面上也恢复了以往的温润笑容。 月栀揉揉红肿未消的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来,蹲在了自己面前。 她担心,“院子里怎么那么大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你受伤了吗?” 裴珩抓住她因为忧心而急于触碰的手,覆在自己侧脸,轻声安抚,“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掌心之下的脸颊柔软,嘴角带着微微笑意,让月栀慌张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裴珩遣散了一圈小孩子,赶他们回家吃饭,自己调了个方向将后背露给月栀。 “上来,我背你回家。” 月栀面上一红,“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你扶着我走吧,这个年纪哪有让人背的,叫人看见会笑话的。” “谁要笑话,就说是我非要背你。” 他说的轻易,像是哄她尝菜一样平常,倒叫月栀觉得,再僵持就是她矫情了。 她伸手摸上他的后背,双臂搭上他双肩,慢慢将身子趴上去,只是简单的动作,心脏却紧张的像擂鼓似的。 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背过,向来只见路上有人背小孩,却没见过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还会被人背——她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抱紧。”裴珩轻念了一声,双手挽住她的膝弯,其实轻而易举就将她背了起来。 身体悬空的感觉让月栀感到紧张又新奇,不自觉就收紧了手臂,搂住少年的脖子,呼吸都拉长了。 他走的不紧不慢,月栀趴在他后背,睁着视线模糊的眼睛看远处的火烧云。 “快到家了,把我放下来吧。” “还远着呢。” “好像有人在说话。” “是一群老人在树下聊天。” “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裴珩,你还是把我放起来吧,这太奇怪了。” “天已经黑了,他们眼神不好,没看我们。” “哦。”月栀彻底没招了。 其实被人背着的感觉很舒服,他的后背温柔结实,穿在身上的衣裳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她指尖一摸就知道他穿的是那身青绿色的外衣。 也就能想象到,他背着她的身影,像极了山间被晨露压出一点弯度的翠竹叶。 只是这样趴在他背上,她的心又开始慌了,扑通扑通,闹的胸口发酸。 月栀心想:王大娘说她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兴许等到成婚后,她这无端爱心慌的毛病就好了。 深吸一口气,鼻间全是熟悉的皂角香。 “月栀。”裴珩轻声唤她。 “嗯?”月栀回过神。 “那个男人有跟你说什么吗?” 月栀回想起男人扯的那些旧话,声音柔柔道:“尽是些胡说八道的话,我一点都没听进去,不管他说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裴珩微笑应下,堵在内心的躁动因她在耳边的絮叨变得那么无足轻重,像风吹散暑意,轻柔温和。 “你怎么问起他的事,难道真对他做了什么?” 月栀坐在草垛上时,听到院里发出了坍塌声,当时不只是她,一圈孩子也都听到了,只是碍于小夫子在里头,才忍住了好奇心没敢过去看。 这会儿两个人走了,说不准就有哪个调皮的孩子要进院子里去看两眼,万一裴珩真做了什么…… “不是为他。” 裴珩平静的回答拉回了月栀的思绪,她静静听着,从耳侧偷偷看他的表情。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只是突然发现,你把我养的很好。” 一句话,说得月栀心头一暖。 垂下眼睫,“你原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你也很好。” 少年的声音像是被风吹进她耳朵里,月栀感觉耳根痒痒的,心底升起一股雀跃,不由得点了点悬空的脚尖。 还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呢。 第13章 不出月栀所料,果然有个调皮的孩子跑回那院子里去看了,瞧见倒塌的石堆下压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匆匆叫了大人过来。 村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不少人过去围观,瞧见男人痛苦死相,村里人不但不为他申冤,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老刘头好心要给他修房子,他不但不领情,还要打人家。” “昨天他还盯着我女儿看呢,手脚也很不老实,弄得我们一家子都心惊胆战。” “是小夫子害了他吗?” 天真的孩子从院外探进头来偷看,童言无忌的开口,惹得院里一众长辈都转过头来训他。 “这房子本来就破,他自己爱往这破院子里跑,被倒下来的墙砸死了,能怪谁?” “阿珩那孩子向来文弱,待人有礼,定是看他被砸了,想来救人,结果也没救起来,哪能怪他呢。” “对啊,你这孩子可别出去瞎说,造坏了小夫子的名声,以后打你手板。” “要是说了阿珩的坏话,他姐姐生气,今年就不给你做新衣裳了。” 条条都点在小孩子最怕的点上,月栀做的衣裳是最好看的,附近几个村里,哪家小孩能在新年穿到月栀做的衣裳,在小孩堆里都会叫人羡慕。 调皮的孩子们捂着嘴离了门边,村民们默契的没有报官,把尸身挖出来,用草席一卷,趁着夜色拖到山里挖坑埋了。 月栀是在第二天早上,王苗苗过来探病时才知道那些院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由于村民们相信裴珩的为人,众口相传的说辞都是那房子年久未修,男人是被倒塌下来的砖墙砸死的,怪不得别人。 王苗苗信这说法,月栀庆幸旁人没有谈论男人将她拖进院子一事,也就没有在意裴珩那时回到院子里,究竟对男人都做了些什么。 “月栀姐,这些药草是我去山里摘的,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你这些年为了攒钱都不顾及自己,也不想想,要是累坏了身子,别人该有多担心你。” 月栀咳嗽两声,坐在炕上盖着薄被,乖乖听王苗苗数落。 她眼下视线还有些模糊,一半是往日做活累的,一半是被迷烟所伤,休息一夜,好歹如今身体有力了。 王苗苗如今已是妙龄少女,又是给她倒水,又是帮忙理丝线,像她娘一样停不住手,苦口婆心道:“你真该找个人照顾你了。” 月栀不明觉厉,“阿珩把我照顾得很好啊。” 王苗苗瞄她一眼,放低声音,“有些事,夫君能做,弟弟不能做……真要照顾到心里去,还是得找个有情人成家。” 又是成家的事…… 月栀听在耳里,心中却泛起忧伤。 她已经做好了嫁人离开裴珩的准备,可周遭的声音仿佛容不得她等待,急忙催着她往前走,走向注定与裴珩分开的那一天。 明知王苗苗是好心,心里还是会难过,挂着笑意的脸缓缓垂了下去。 王苗苗嘴碎,有的没的都要说两句,只有月栀脾气好,不会同她计较,这会儿看到月栀暗了眼神,她暗道不好。 “那个,我得回家去洗衣裳了,我叫我哥进来陪你说会儿话吧,省得你又闲不住,做起活来了。” 王苗苗匆匆离开,不多时,外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门帘,走进里间。 他沉默的坐在炕边的椅子上,从兜里掏出一把橘子、杏果,剥掉果皮,将果肉摆进盘子里,递给月栀。 朕与皇姐 第14节 让一个壮实有力的汉子给自己做这些小活,月栀有点不好意思。 “王大哥,我可以自己剥。” 说着,想要拿过他手上的橘子,指尖不小心触碰到男人的手背,壮的像熊一样的男人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从手到手臂都为之一颤,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男人红透了脸,哑着嗓子回:“让我剥吧,汁水会把你的手弄脏。” 月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秋实平时话就不多,比起叽叽喳喳的王苗苗,他像是一块沉默的大石头,外表看上去很不好惹,实则人憨厚踏实,很值得信赖。 两人同处一间,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月栀小口吃着盘里的果子,耳边听着窗外飞过的鸟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月栀……”王秋实忽然开口。 月栀转头看他,他仍是坐着姿势,脸羞涩的垂着,鼓了半天气才敢抬起来看她。 语气郑重道:“我觉得你人很好,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顾你和阿珩一辈子,再不让你们姐弟吃苦受累。” “你已经很照顾我们了。”月栀微笑着看他,“王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们全家对我们姐弟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人哪有一辈子不分开的,我又怎么好叫你一直照顾我们呢。” 闻言,王秋实红透了耳根,他说的委婉,月栀又为人单纯、不开情窍,才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鼓起勇气,“我喜欢你,想娶你。” 说完,看到月栀染上嫣红的面颊,微微惊慌的眼神,他又忙把头低了下去。 “这两年附近村里来了好些不知身份的流民,我听人说,他们可能是流放的罪犯,阿珩要去燕京做吏员,留你一个人在家里太不安全……所以我想娶你,时时刻刻都能保护你。” “我是真心喜欢你,就算你不答应,我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待你好,希望你别因此疏远我。” 他说的那样真诚,月栀从一开始的惊慌,渐渐动摇了。 如他所言,这桩亲事对两家都好,彼此邻居相处了六年,人品心性都信得过,比起相看其他陌生的男人,王秋实显然是更为合适的人选。 可她从来只当他是邻家的大哥,并未像他说的“喜欢”那样看待过他。 只是合适,不喜欢也可以成家吗?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忽然,窗外传来门扉被推动的声音,里间二人皆是一僵。 站在门外的少年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不用亲眼看也知道屋里的二人是在做什么,心头一紧,想替他们高兴,嘴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咬紧了后槽牙,满心只剩下惶恐和气愤:有人要把月栀从他身边抢走,月栀要离开他了,他该怎么办? 想得出神又不肯退下,一不小心碰到门发出了声音。 王秋实从里间走出来,不好意思的跟他点了下头,从他身边绕过,出了院子。 裴珩放下书箱,走进里间。 见是裴珩回来,月栀有些吃惊,“你怎么这个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少年郁闷的鼓着腮帮子,“我放心不下你,就叫学塾里其他的夫子替我代课,早些回来陪你,你眼睛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已经看得清了。”月栀勉强挤出个笑,揉揉自己的脸,想要那不自在在的红云早些消退下去。 裴珩半信半疑,凑到她面前。 月栀坐在炕上,见他突然靠近,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莫名有些心虚。 “我脸上渐到了点墨汁,月栀帮我擦擦吧。”少年开口,尾音带着些小孩子撒娇的意味。 他向来懂事,月栀哪会拒绝,摸出帕子来,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哪里有墨呢? 月栀仰头看着他白皙的脸,眼中虽有模糊,却能分辨得出肤色与墨色,捏着帕子小心擦拭了下,疑惑,“没有墨汁啊……” 抬眼看到少年眼底狡黠的笑,便知自己是被戏弄了,捏了下他的下巴,闷闷道:“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一套,叫村里的孩子知道,连他们都要笑你。” 裴珩轻笑,“我还以为,你以后只看得见王秋实,用不着我了呢。” “瞎说什么!”月栀脸色一红,反应过来,“你在外头都听到了是不是?” 裴珩没有否认,喃喃道:“王大哥是个好人,王家人都通情达理,若你也喜欢他,想嫁给他,我不会拦着。” 他对比并不抗拒,绝也说不上高兴。 月栀看在眼里,心中乱做一团。 虽说到了年纪要成家立业,可她对眼下的日子并无不满,手里有闲钱,家中粮食满缸,裴珩能挣束修,日后也有前程可奔,对她的照顾更是体贴入微…… “我没有喜欢他,也没有答应他。” 她小声说着,已经窥见自己对裴珩无形的依赖,和对未来成婚后未知生活的恐惧。 身在异地他乡,真正知根知底,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裴珩而已。 闻言,少年故作冷静的表情仿佛湖面泛起涟漪般松了口气,眼底多了几分委屈,几乎是咬着下唇说。 “我从没想过会跟你分开……” 除了月栀,他还能信谁呢? 他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北地,不能将自己真实的身份告知于人,背负着罪名,永远隐姓埋名,将自己藏在厚厚的冰层下,谨慎小心的活。 只有在月栀身边,他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自由的呼吸。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少年眼睛湿润,声音微有哽咽,“我一定会有出息,到时,我会让你嫁给这个世间最好的男子。” “所以,你能不能晚些嫁人?” 第14章 他长大了,偶尔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撒娇,要她少劳累,多休养,要她多吃两口饭,要她……晚些嫁人。 旁人都劝她早些考虑婚嫁,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也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请求,压在月栀心头的“终身大事”,忽然就没那么重了。 她温柔一笑,抬手轻揉他的发顶。 说笑似的应他,“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不好找,真要让我嫁给他,你可得奔个好前程,不然,人家哪会娶我呢。”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少年认真的说,月栀笑着点头,却并不把这过于美好的承诺放在心上。 总归她也没有遇到良人,晚点嫁人没什么难的。 她却不知,在她点头应下这个承诺后,裴珩为着日后的前程想了整整一夜。 宁静夏夜,明亮的月光洒进东厢房,少年坐在窗前,侧身看向这些年里不断添新,已经被填满的书架,和挂在墙上,久不取下,已经落灰的木剑。 一个太子需要仁德惠下,博识知礼,才能受百姓爱戴,得官员助力,在平稳过渡中继承皇位。 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要熟读律法,温顺不争,才能夹缝中讨得一点安稳生活。 但那些是父皇母后的想法,是月栀眼里对他最好的期待,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 同样的月光,此刻也照在月栀的窗台,自从分床后,裴珩懂得了男女之别,再也没有在夜里进入她的房间。 他只能借着被月光照亮的夜,浅浅想象她熟睡的模样,定是一张粉嘟嘟的睡脸。 至今他还心惊,若那时他没有及时赶到,月栀或许性命不保,如今眼睛受伤,也是怪他松懈了心智,在月栀的守护下过了太久的安稳日子,都忘了北地是一个混乱的流放之地。 他想要她不再受累,让她不必烦忧,给她世间最好的东西,无论是金银财宝、鲜花着锦、还是称心的夫君…… 要做到这些,只读书做个吏员可不够。 少年的神情逐渐坚定,游移的目光落在泛旧的木剑上,最终下定了决心。 * 清晨,月栀睡醒起身,抱了被褥到院子里晒。 厨房里传出熟悉的忙碌声,她随手浇了园子里的菜,扫了院里吹来的落叶,走进厨房去看,还以为自己进了酒楼的后厨。 葱香花卷、梅菜扣肉、糯米排骨……少年站在锅灶旁,锅里炒着的是去年冬天晒的腊肉,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放了山菇一起炒,灶房里飘满油香。 月栀不解,“今日有客人要来家里吗,怎么炒那么多菜?” 裴珩听到她的声音,转头来示意她往后退退,别被油烟味熏到了眼睛。 “我要出趟远门,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给你备下这些吃的,你烧小灶,摘点青菜蒸热就可以吃了,不必碰菜刀,也能省不少功夫。” “你要出远门?”月栀有点心慌,“去哪,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裴珩向来乖巧,过去月栀想把自己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他都不要听。每日除了读书习武,也不见他接触什么外来人,怎么突然就要出远门了呢? 少年盛出菜来,就着锅里的油下进去肉丝炒散,放入切好的茭白焖炖。 他扇扇自己身上的油烟味,从灶房里走了出来,语气如常道:“我想进燕京城看看,今年考吏员的人一定不少,我去熟悉一下环境,面考时才不至于露怯。” 听到回答,月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就好。 她抬手为他理鬓角,喃喃道:“你年纪还小,燕京城鱼龙混杂,出行还是有个伴儿的好,这两天我不忙,不如我陪你去?” 裴珩摇头,“我已经不小了。” 在这荒凉边地,十五岁已经可以支撑一个家,在渔溪村教学时,都有媒婆要给他说亲了。 只有月栀看着他长大,总念着他小时候的样子,才会一直把他当做孩子。 看他态度坚决,月栀没再坚持。 安静吃了早饭后,她进里间去,回来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元宝。 “你去外头,多带些银子才方便。”说着,把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也拿给他,“早该给你打个防身的武器,这会儿去打也来不及了,你到燕京后,记得去铁匠铺买件趁手的兵器,免得让山匪小贼盯上,伤了性命。” 接过她递来的银子,裴珩心中酸涩。 “你只想着我在外头不安全,也不担心自己在家里妥不妥当。” “村里人跟我都熟,就算再有那样心怀不轨的男人来招惹我,邻里也会帮我,我不怕的。” 朕与皇姐 第15节 月栀轻叹一声,看着生的越发挺拔周正的少年,哪怕在乡间过了这些年,他也丁点不像村里人,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她没见过皇帝的面目,却知道那些身居高位、不囿于一方天地的人,天生有展翅的野望,有让人臣服、仰望的气势和本领,与她种寻常人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一间小院子怎么关得住他呢。 他此去燕京,见到另一番天地,再回来便是另一番心境了。 “我知你懂得多,做事有分寸,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保住自己,别磕了伤了,也别为了节省不舍得吃喝,家里不缺这些银子,你尽管花就是。” 月栀没有爹娘,却还记得与干娘、义兄分开时,他们关切的话语。如今也轮到她做长辈,送裴珩远行了。 她从怀里掏出金锁,用丝线编了红绳,给他戴上。 “这还是离京那年,你送给我的,这些年我都没舍得戴,如今就让它陪着你,在外保你平安。” 儿时以为再也不见的送别礼,就这么戴回了他脖子上。 他从出生起就收过数不清的贺礼,如今已经记不得这只小巧的金锁是出自哪个官员皇亲之手。 此刻却能清晰的看见,是面前这双细长柔软的手亲手为他戴上,她澄澈的眼底满是对他的关切的期盼,滢滢水光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将金锁塞进衣裳最里层,低头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肩上,轻声安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都向你保证过,一定会有出息,让你过上好日子,嫁个顶好的人家。你放心好了,在兑现承诺之前,我一定保重好自己。” 说的像是她图他几句承诺似的。 月栀破涕为笑,抱上他的后背轻抚,“你能听进去就好,快起来吧,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日升正空,天空万里无云,一年最热的时候,烈阳下的田地中看不到一个人。 月栀站在村口的树下,看着背着包袱远去的青色身影,看他数次回身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要她早些回家,可她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曾经离自己那么远的人,与她朝夕共处了六年,如今又要离她远去了。 他那么聪明的人,只要抓到机会,轻易就能在燕京城内扎根。 可她只是个绣娘,帮不上他多少。 月栀郁闷了好几天,自己的忧愁不安不好跟王家兄妹说,只能憋在心里,直到何家的车接她进城,见到何家小姐,才终于一吐为快。 何员外是富商,家里宅子不大却装点得如诗如画,何小姐的闺房更是精致典雅,香炉里烧的香竟有几分东宫沉香的味道。 “男儿哪有不外出闯荡的,你也是,这些年又做姐姐又做娘,身边只他一个亲人,难免对他挂心。” 何芷嫣是养在深闺的闺秀,比月栀小两岁,说话做事却更加稳妥大气。 月栀坐在她面前,穿着简朴些,模样做派却不像绣娘,倒像是来做客的小姐。 “我只懂绣花做衣裳,到三五十岁也只会这个,可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早晚高升,日后指不定要到哪里高就,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丫鬟沏了茶倒给二人,月栀道一声谢,喝了两口润润喉。 “他有本事不是好事吗,等他在城里站稳脚跟,才好将你接过来。” “那怎么成?他还要成婚的。”月栀低下头,“不怕你笑话,从前家还没破时,家里就给他定了个未婚妻,那孩子脾气大的很,小小年纪就想霸着阿珩,恨不能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呢。” 何芷嫣摇摇头,“能给自家孩子定这样的未婚妻,你爹娘也是个糊涂的。” 月栀叹息,“虽然亲事黄了,可我总觉得,不管关系多亲,都不好夹在人家夫妻之间,哪怕是阿珩的家,我住进去也是寄人篱下……” “不如你自己买个宅子住?” 丫鬟随口一提,何芷嫣积极应和。 “你怕离他太远无人照应,又担心住进他家里不自在,干脆在燕京城买间宅子自己住,到时找你弟弟方便,闲了也能来跟我说说话。” 月栀细想一番,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当即向何芷嫣打听燕京城内民宅的价钱。 “我家这样的宅子,要一千多两,你一个人住,买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就足够了,二百两就能买一间很不错的。” 月栀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是能拿出二百两的。 “何小姐,你帮我留心一下城里出售的宅子吧,等我下次再来,给你带一件我亲手绣的石榴裙。” “好啊。”何芷嫣开心应下。 月栀回到望山村,一边绣石榴裙,一边掂量自己和裴珩都搬去燕京城的话,家里的东西要如何处置。 心里有惦记,很快就过去了十天。 墙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稳稳的停在自家门口。 月栀放下绣篮跑出去,透过门缝看到熟悉的青色衣角,迫不及待打开了门,见到平安归来的裴珩,她会心一笑。 他骑在马上,身前带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衣裳破破烂烂,脸上有伤,抽泣着倚在裴珩身上,瘦弱的面孔仿佛曾相识…… 第15章 月栀小心凝视着少女的脸,看她畏畏缩缩又饱受欺凌的惊惧模样,不可置信道。 “你是……长孙华青?” 被人喊名字,华青瞳孔一震,一下子崩溃哭了出来。 月栀被她的反应吓到,眼里只看得到可怜的华青,都没注意到翻身下马的裴珩换了一身干练的劲装,宽松的外衣袖口里露出铁质的护腕,那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穿着。 裴珩回头看华青,拧眉,“想哭,有的是能让你哭的时候,我带你回来见月栀,不是让你在这哭个没完。” 原本感情就不深,小时也没给彼此留下多好的印象,如今落难后又重逢,裴珩对华青的态度颇为疏离。 听到提醒,华青立马止住了哭声,在两人的帮助下下马来。 裴珩温声同月栀说:“你先将她带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我去把马拴到院后去。” “好。”月栀没有多问,照他说的,将华青牵进院子里,带到堂屋里间,给她翻找合适的衣裳。 长孙华青如今的身形,穿她十六七时的衣裳刚刚好,月栀找出一身靛青色的棉布衣裳,又拿出一身贴身衣物,转身递给少女。 回过头来却发现,长孙华青跪在地上,努力压制着哭腔,抽泣不止。 “你这是做什么?”她要把人扶起来,华青不愿。 “表哥买我回来是要我照顾你,我会洗衣煮饭,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别把我赶出去,给我一口饭吃……” 曾经嚣张的像只大孔雀的千金小姐,现在为了留在这个家里,姿态极尽卑微。 曾被她刁难过,月栀很难喜欢她,可要说讨厌、恨,也到不了那份上。 “你怎么叫裴珩买回来了,你爹娘呢?” 闻言,华青伤心的抹泪,哭着说起她当年跟着崔文珠离开菩萨庙后,虽不用像其他罪奴一样被卖掉,但也实在没有求生的本事,只能给大户人家做洗衣裳烧水之类的粗活,挣点辛苦钱。 长孙仪像裴珩一样被罚去屯田,要去的地方偏僻寒冷,家中的妻子儿女都无人愿意与他同行。 崔文珠带着她熬过了那个冬天,攒了一点辛苦钱后去屯田的村子寻找长孙仪,本想一家子从头再来,安生过日子,谁成想长孙仪硬生生在破茅草屋里住了一个冬天,冻出一身病也不挪半块砖。 几年间,夫妻数次争吵,崔文珠种地修房累到吐血,连药都没买上就暴毙了。 长孙仪还幻想着他的皇后妹妹可以想办法来救他,半点苦力不肯出,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后,把长孙华青卖给了一个人贩子。 这一年里,她不断被人买卖,因为缺衣少食干不动活,最后被卖进了青楼。 她死也不肯就范,跑到街上求死,不想就这样遇到了在燕京城内停留的裴珩。 他为她赎了身,告诉她:“月栀的身子不大好,眼睛也伤过,她身边需要人照顾,你若能老实伺候她,我便带你回去。” 华青当然答应,她已经不想再漂泊无依,就算与人为婢,也比卖身为妓好。 听完,月栀不免同情她的遭遇,放轻了语气同她说笑:“他就爱替人操心,我的身子没有那么差,不用你伺候。” 看到少女听她说“不用你”时,身子都吓僵了,她赶忙找补。 “不过他有时会不在家里,我一个人呆着挺闷的,身边还真缺个伴儿。只要你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把衣裳塞进她怀里,“这是我的旧衣裳,你先换上吧。” “嗯。”华青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月栀退出里间,出了家门,绕到院后找到了正在喂马的裴珩,掏出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他脸上。 裴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知道是月栀便没有警惕,不想被帕子打到脸上,鼻腔顿时盈满了栀子花香味,心脏一紧。 抬手接住掉落的帕子,转头看她,是一张略带愠怒的脸,雪白的面颊都涨红了。 “你不是说进城去为考吏员做准备吗,如今怎么换了身打扮,还带长孙华青回来说要照顾我,你想做什么?” “像我这样的罪人做吏员,一辈子都只能是最低等的文墨小吏,永无出头之日。” “为什么不跟我说?”月栀垂眸。 裴珩悄悄攥紧帕子,“你已经为我受了很多累,我不想再让你担心。” “所以你去从武了?是去做镖师、衙役、护院还是……” “我在凉州军中,做了百户长。” “你怎能去那儿?”月栀不敢相信他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又气又担心,上前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军中苦累,蛮族时常侵扰边境,动刀动枪,真的会死人的!” 她像是要被气晕了,身体卸力,指节发抖,几乎要抓不住他。 “这些年我使劲攒钱,就是为了和你过安稳的日子,可你却背着我往最危险的刀剑窟里钻,难道你不想想,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月栀抬头看他,眼眶蓄起泪水,少年清秀的俊脸在视线中逐渐模糊。 裴珩眉头蹙起,抬手扶住她的双臂,才察觉她的身子这样清瘦,比他离家前又瘦了些。 “是我不对,惹你伤心了。” 看着她难过,他的心也像刀割似的。 月栀哪里对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感觉胸膛里发闷,比儿时被父皇责罚还要难受,只是那时是惊恐父皇的暴怒,此刻是害怕她对他失望。 他俯身轻轻抱住她,“你不是常说我聪明,日后会有大作为吗,难道不信我在军中能平安,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月栀哽咽,明知道自己与他只是假装的姐弟,压根没有管他的权力,可就是忍不住伤心。 “你的娘亲因贪心不足倒塌,你的舅舅妄想回到过去的荣光,害惨了妻女……我怕你会和他们一样……” “裴珩,我只懂绣花制衣,只要能够安稳的过日子,我就满足了。” 朕与皇姐 第16节 “你想去闯荡,我不会拦你,可是万一你出了事,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她哭的眼睛疼,抬手拭泪时被少年收紧的臂膀抱进怀里,两行眼泪流到了他的衣襟上。 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想要去做的事,你相信我一定能做到,好不好?” 半晌无声,月栀抽泣着平复了呼吸。 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抬头看他,已经无法忽视“他已经不再需要她的保护”这件事,最终长舒一口气。 她点点头,“我相信你。” 听到肯定的回答,裴珩又感动又开心,又紧紧抱了她一下才松开。 两人收拾好心情回到家里,华青已经换好了衣裳,勤快的在堂屋里扫地,看到二人回来,讨好着迎上去。 “表哥,家里有什么活要干吗?”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教你做饭,日后我不在,你要给月栀煮饭洗衣烧洗澡水,照顾好她,不能让她干一点粗活。” “我一定照顾好……”华青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月栀。 月栀:“你叫我姐姐吧。” “我一定照顾好姐姐!”穿上干净衣裳,又有了住处,华青的精神好了很多。 月栀带她到井边,给她擦了擦脸,重新梳了一遍头发,左右扎两个发髻,看着跟隔壁王苗苗一样可爱。 “姐姐,你以后就叫我华青吧。”少女坐在镜前,脸上的伤刚敷了药,表情平淡的说起。 “我爹把我卖了,我也不稀罕他给的姓,他气死了我娘,哪怕他再要把我买回去,我都不会认他了。” 听她寂寥的语气,月栀回想起了那个冬天,从崔文珠那里剪来的头发。 她进里间翻找了一会儿,带了个小布包出来,拿给华青。 华青疑惑的打开,里头是一缕长发。 月栀解释:“从京城流放过来的路上,有一天你发了高烧,你娘为了给你弄药,把她的长发换给了我,我用掉一部分做了幅发绣,这些是剩下的,给你留做念想吧。” “是我娘的头发……”华青眼睛一亮,看那长发柔顺油亮,仿佛刚刚才剪下来,可见是保存的多好。 她微笑起来,将布包捂到胸口。 崔文珠死的时候,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遗物都没留下,被草席一裹就埋了。 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见到娘亲的遗物。 华青转过脸,又哭又笑的,“姐姐,谢谢你,你人真好。” 人的好恶易改,境遇更是瞬息万变,月栀没想到自己在认了一个假弟弟后,又有了一个假妹妹。 裴珩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就走了。 月栀一开始还担心,后来渐渐放宽了心,恰好收到何芷嫣从燕京城里传来的信,便一门心思扑到买宅子上去了。 一个月后,她在何府附近买了一间一进一出的小院,宅子的规格跟望山村的家差不多,房契地契都到手,只花了三百两银子。 凉州军的驻地就在燕京北城门外,为了让裴珩回家更方便,月栀请人帮忙收拾行李,很快就搬家到新宅里去。 离家时,王秋实特意来送,跟着马车走了好一段路,一直走到田埂上,才被华青故作凶狠的样子吓了回去。 月栀敲敲她的脑袋,“王大哥是好人,你别对他那么凶。” 华青仰头,恢复了几分儿时的骄纵,“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好人,表哥说了,要我盯着他,不要让他接近你。” “裴珩跟你说的?”月栀越来越弄不清楚这表兄妹两人。 华青骄傲的拍拍胸脯,“姐姐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那些奇怪的男人靠近你。” 月栀无奈一笑:这孩子养回了精气神,自己往后的日子,又要热闹了。 第16章 又是一个苦秋,天寒来的太快,粮食没来得及收就冻坏在了地里,关内的百姓因此受苦,关外的蛮族也受此影响,对关内土地的侵扰更加频繁。 深秋以来,北地边境爆发了数次小范围与蛮族掠夺部队的交锋。 凉州军中,有人因战乱不断而惊慌,生怕丢掉小命,也有人因此屡立战功,赏金成堆,晋升迅速。 不久后,一张写满军功的提调令被递到静安侯面前,等候裁决。 静安侯只瞥了一眼,便撕了提调令。 “一般的罪人就罢了,这人身上又是巫蛊,又是谋反的罪名,你们也敢往上提?你们不想要脑袋,我还想在圣上面前保住自己的脑袋呢。” 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本该升至参将的游击将军贬了一级,叫他去做城中守备,又特意叮嘱副将,此人不可重用。 两年后,明黄的圣旨摆在侯府正堂内。 静安侯不发一语,将圣旨请进书房,关紧门后才重重甩袖。 方才初春,边关蛮族侵扰未断,凉州境内正是用兵的时候,皇上却千里送来一道圣旨,要他带兵符入京述职。 静安侯的爵位是从父亲那里承袭来的,至今已经二十多年,进京不过十次,还都是在皇上年轻力壮时,进京领赏、偶尔受些敲打,要他尽忠职守。 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儿子仅十岁,远不到扛下重担的年纪。 皇上老了,听京里传出来的风声,这些年里,京中不少文官被贬远地,京城周边州府的兵权被削掉大半,如今也轮到他这远在边地的侯爷了。 就这么进京述职,好则兵权被夺,还能留一条命,坏则全家被抄,生不如死。 静安侯急的在书房里打转,恍惚间想起,凉州军中好像有个什么人,本事不小,身负罪名,仿佛同宫里有什么联系…… 他急调人去周府衙门的记档册里查看,又叫来军中总兵,几番相合,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废太子,裴珩。 * 春风染绿北地,温暖的东风涌进过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吹起女子翩袂的衣角,勾一褛幽香。 小巷里,少女抱着洗衣的木盆往家走,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外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不由得眉心一拧,压下唇边的笑,小跑着迎了上去。 “你怎么又来了?” 华青抱着木盆往自家门上一靠,表情凶悍的看着来客,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欢喜。 “都说了,不管你来多少次,我表哥都不会把姐姐嫁给你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王秋实木讷的摸摸头发,从兜里掏出朵紫色的绒花,花蕊中点缀着两颗丁点大的小珍珠,精致可爱。 华青眼睛一亮,随即扭过脸去。 骄傲道:“我表哥给姐姐买的首饰比这好看多了,而且姐姐不喜欢紫色,才不稀罕你这小玩意儿呢。” “我想着你爱穿紫色的衣裳,进城时,在首饰铺里看见这花,觉得很衬你。”他把绒花往华青面前一递,“你若要就留着戴,不喜欢的话,我……” 话还没说完,绒花就被抢了过去。 华青看了看绒花,又看看壮的和熊一样的王秋实,心想他不如表哥俊,也不比姐姐心灵手巧,只有一点傻实诚与别人不同,叫人讨厌不起来。 “你都买了送来了,我自然要。”说着,把绒花簪进了发髻里,冲他挑眉,“好看吗?” 王秋实微笑点头。 华青羞涩一笑,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故作正经的严肃模样,“送礼归送礼,我还是不会让你靠近姐姐的。” 相似的话,王秋实已经听了两年多,一开始还费心解释,月栀不喜欢他,他没有要死缠烂打的意思,只是两家邻居六年,他看着她长起来,当她是妹妹一样关心。 华青的性子比王苗苗还要骄纵些,脑袋一根筋,不听他的解释,还总以此戏弄他。 王秋实起先还觉得郁闷,渐渐便觉得她顽皮大胆,可爱极了。 他问:“我娘和苗苗去买东西去了,我打算去城外的湖边逛逛,有好些人在那里放风筝,你想去看看吗?” “风筝?!”华青激动起来,打开院门往里瞅,看到月栀在院子里,问,“姐姐,王大哥说要带我去城外放风筝,我能去吗?” 月栀正在纳鞋底,对二人在院门外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华青跟裴珩差不多年纪,今年十七了,平日里不爱跟男人搭话,偏偏在憨厚木讷的王秋实面前闹腾的跟个孩子似的,有说不完的话。 看他们打的火热,月栀心里高兴,“去吧,只是要懂事些,别叫王大哥替你操心。” “知道啦!”华青欢喜的抱着盆子进门,回西厢房去换衣裳去了。 月栀看王秋实傻傻的等在门外,起身去将人请进来,给他端了板凳坐。 “华青有些小性子,同这里的街坊邻居都聊不来,却愿意跟你说话,往日还总要问我,王大哥怎么还不进城来?” 王秋实羞涩低头,“她爱笑,也不嫌弃我笨拙不会说话。” 月栀微笑:“是了,两人在一块能彼此都开心,便是最好。我倒不着急嫁妹妹,只是你若有那个心思,还得早点准备才好。” 几乎是明示了。 王秋实立马坐正,“我在燕京城外买了几亩良田,如今买不起城里的宅子,但凑凑银子,能在城里租个二十年的宅子……我只是怕,她跟了我会吃苦。” “这话你同她去说,叫她知道你的心意,她若愿意陪你,我不会拦的。” 月栀没把话说绝,毕竟是他们的事,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她不好插手太过。 说话间,华青换了一身紫色的新衣,还在唇间点了口脂,高高兴兴的打开门,从台阶上跳了下来。 看到王秋实坐在月栀面前,她赶忙上去把人从板凳上拉起,搂着他的胳膊往外去,看在月栀眼里,像只小兔子拽着大灰熊,意外的可爱。 出了门,华青嘟囔:“都说不让你靠近姐姐了,你总是不听,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王秋实脑袋里满是月栀方才劝告的话,心一横,转了下手臂,牵住她的手。 华青身形一僵,眼神都变的纯净了。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从前说是来看月栀,只是借口……” “哦。”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碰你了。” “我没有不喜欢……” 两人悄悄在巷子里牵手,低声细语,脚步声逐渐远去。 月栀坐在院子里,感叹华青刚来家里那年,还说什么“天下的男人除了表哥都不是好东西”,如今也有自己心爱的情郎了。 朕与皇姐 第17节 王苗苗去年便嫁了人,何芷嫣今年开春与京城的表哥订了婚,现下正在家里筹备嫁妆,要不了多久便也要嫁人了。 瞧华青和王秋实这般甜蜜,估计今年也要成好事。 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只有她还傻乎乎的等裴珩兑现那个承诺。 “咚咚咚。” 院外传来的敲门声让她回过神,起身去看,门缝外是一辆漂亮的马车,站在门前台阶下等候的人穿着丝绸衣裳,比何家的管事还要体面许多。 “请问这里是裴珩的家吗?” 听语气,当是来谈正事的,月栀打开了院门,“是,请问您是?”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和善道:“我是静安侯府的管家,奉我们侯爷的命来请裴小将军的家人进府赴宴,这是请帖。” 月栀双手接过,心中不解,“侯爷为何请我赴宴?近来也没听说阿珩有何功绩啊。” 管家微笑不应,只说:“我只是侯府的下人,只知道奉命行事,您若有疑惑之处,到了宴席上,亲自问候爷就是了。” 他无意透露消息,月栀只能作罢。 本想等裴珩回来再做商量,可他人在军中,有时三五天回来一次,大多数时候半个月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这回等了他三天,仍不见人影,眼看到了请帖上赴宴的时间,月栀只好装扮的得体些,带上华青,二人前去侯府赴宴。 * 上次进入静安侯府,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受侯府千金所托,绣了一幅祝寿图为老夫人祝寿。 进府时走的是后巷小门,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引路,到小姐的闺房外回话,进不得房门,连侯府贵人的面都没能见一眼。 “静安侯家大势大,怎么会请我们两个坐席呢?” 华青的疑惑也正是月栀心中所想。 二人坐上侯府亲自来迎客的马车,还没出巷子,街坊邻居全都听到动静出来看了,艳羡的看着二人。 旁人只觉得他们攀附上了侯府,日后要荣华高升,月栀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静安侯此举是意在裴珩,叫她心中不安。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前,管家亲自出门来迎,身旁还跟着两个内院服侍的嬷嬷,来搀扶二人下马车。 二人被请进府中。 管家介绍说:“二位姑娘是女眷,咱们侯爷不好亲自迎客,便叫夫人和小姐在后院设席招待二位。这两位嬷嬷会带你们过去,有什么事吩咐她们便好。” 月栀礼貌应声,“多谢。” 两个嬷嬷,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在侧听吩咐,腰都弯的低低的,显然是将二人当做贵客来伺候。 看到府中下人的态度,华青从警惕逐渐转为喜悦,悄悄在月栀耳边问:“姐姐,侯府对我们以礼相待,会不会是表哥升官了?” “或许吧。”月栀也说不上来。 裴珩刚进凉州军时,的确升官很快,但这两年来,他拿回家的赏赐变多了,军职却迟迟未升,甚至一度被贬为城中守备,后来是前线人手紧缺,他才又被升为先锋将军。 她摸不清这些高官侯爵的想法,只知道天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堂堂侯府会为她们两个小民设宴,实在反常。 侯府里雕梁画栋,富贵迷人眼。 初春,后花园里萌发新芽,一道拱门中,稀疏的树影后走过一个妖娆的身影。 那女子穿红着绿,满头簪花,站在几个身形与她相似的女子中,笑盈盈的说话,抱起手臂时,单薄的衣袖垂落,露出手臂上一条长长的疤痕。 月栀不禁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眉头一皱。 她站定,问身旁的嬷嬷:“你可认得那个人?” “认得。”嬷嬷看了那边一眼,“那位是平州齐大人的妾室。” 第17章 “齐大人原籍平州,昨日刚到燕京,正在此地置办宅邸,因着往日与侯爷交情颇深,夫人才准许他家中女眷暂住侯府别院。” 嬷嬷解释的详细,月栀却没能专心听,只因拱门那边的女子已经注意到这边,看到月栀后,笑着的眉眼顿时冷下来,不顾身旁人的阻拦,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真是好久不见啊。”她声音尖利,举手投足都是一股风情媚态。 月栀并不想理她,倒是华青看到来人,忍不住声:“你是岫玉?” 岫玉这才注意到月栀身边还有个华青,二人穿着的衣裳繁复好看,衣料却不是能拿得上台面的品类,是连侯府里的嬷嬷、管家都能穿得起的寻常绸缎。 月栀发间簪着银钗玉簪,耳上一对粉玉耳坠与她嫩粉色的衣衫很配,华青的打扮则简单许多,发间簪绒花,系发带。 处处充斥着平常人家撑场面的穷酸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人家的打扮。 岫玉面露鄙夷,不经意的抬起自己戴满了金银玉镯的手,捋了一下涂满脂粉面孔,嘲讽的看向二人。 “都过去九年多了,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不必为奴的人能过得有多好呢,原来也不如我啊。” 华青冷哼一声:“我们是来侯府做客的,谁要跟你比。” “来做客?”岫玉反问一声,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同为妾室的姐妹,嘲笑二人,“瞧你们的打扮,是来侯府做工的吧,是要给人洗衣裳还是绣帕子啊?” 华青被激的生了气,要上去跟她辩一辩,被月栀抬手拦了下来。 “嬷嬷,你方才说齐大人的家眷借住在侯府别院,敢问她闯入花园,对侯府邀请来的客人出言不逊,侯府该如何处置?” 被她一点,两个嬷嬷不得不给个处置,前去岫玉面前,请她回到别院去。 “这二位是侯爷的客人,夫人和小姐还在后院等待她们赴宴,还望您礼待贵客,再要起口舌之争,我们就只能请夫人来做定夺了。” “你们!”岫玉被下了面子,看对面月栀一脸平静无波,华青得意扬头,更是气红了脸。 奈何她只是随着自家老爷借住在此,也没那个胆子惹侯爷和侯夫人不高兴,只能看着二人在两个嬷嬷的恭敬伺候下前往内院。 她气急跺脚,想到自己这些年受尽委屈和折磨,而那两人至今还未梳妇人发髻,仍是清白的黄花闺女。 同日遭难,境遇却天差地别,岫玉委屈的快要流下泪来。 殊不知,高处楼台上,有双眼睛将三人之间的短暂争执尽收眼底。 * 坐进席间,侯夫人一脸和善。 “侯爷同我说是要宴请裴小将军的家眷,我还当是侯爷请了他的爹娘前来,特意叫厨房做了些精细好克化的吃食,没想到竟是两个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 “夫人抬爱了。”月栀礼貌应和,试探问起,“不知侯爷为何要请我们二人赴宴?难道是裴珩在军中犯了什么错,还是……” “哪能是犯错,必然是你家裴珩军功了得,我家侯爷爱屋及乌,今日一番宴请,两家认识认识,等裴小将军升了官,以后少不得要见面呢。” 闻言,专心吃饭的华青从桌上抬起头,开心的戳戳月栀: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是表哥要升官了。 月栀打掉她的手,小声道:“夫人小姐的看着呢,懂些礼数。” 华青收敛了表情,转回脸去吃饭。 坐在对面的侯府千金沈娴将二人“粗鄙”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一脸不喜。 同身边伺候的丫鬟嘀咕:“再怎么装点也是个穷酸的小门户,爹爹竟然想让我嫁进这样的人家,莫不是骑马摔坏了脑袋。” 丫鬟:“这两位姑娘一个温婉可人,一个小家碧玉,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见那位裴小将军一定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小姐何不再等等看呢?” “生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像我爹一样一年大半时间都在边境线上打仗,能有多少时间陪我?”沈娴越想越气。 她的幼弟可以继承爵位,随心所欲,而她却要被父亲安排嫁进穷酸人家。 实在气不过,给丫鬟使了眼色。 席面过半,月栀吃的并不尽兴,只因对面的沈娴待她冷淡,就连侯夫人好心搭话,她也故意不接,故意冷着二人。 沈娴的脾气,她早就领略过,那时她只是为沈娴做活的绣娘,自不能置喙侯府千金的脾气,如今成了坐上宾,也没能让人多重视几分。 做客也要看人眼色,小心奉承,月栀感到疲惫,已经想回家了。 正想着,外头走来一人。 侯夫人疑惑:“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沈娴招手引人坐到自己旁边,对堂上解释:“娘亲,我瞧席上怪没趣,特意叫人请了裴家的旧识来,听她们聊聊旧事,岂不得趣?” 月栀看着堂而皇之入席的岫玉,一直挂在脸上的礼貌笑意,渐渐冷了。 岫玉看对面二人表情难看,倏地心情就好了起来,洋洋得意道。 “可不是吗,我与月栀与华青都旧相识,今日再见,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呢。” “是从你抢华青的吃食说起,还是从你抢我的包袱说起?”月栀神情冷峻,身边的华青更是恨不得上去咬人。 “这是哪儿的话?”岫玉避之不谈,挑衅似的瞪了她一眼。 “你我一同为婢,起先你哄着主子宠你,后来攀上看守得了自由,如今改头换面成了侯府的座上宾,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啊,月栀,难怪你瞧不上我,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步步高升,攀上侯府之后,下一个又要攀谁呀。” “你胡说!”华青气急,“自己没本事得不着好处,就污蔑我姐姐,你当初怎么讨好我,又在我落难时如何冷眼旁观,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三人之间剑拔弩张,沈娴乐得看戏,连侯夫人铁青的脸色都顾不上去看。 月栀叹了口气,转头对侯夫人道:“既然小姐请了人来解闷,就请诸位尽兴吧,我们姐妹就不叨扰了。” 说罢,起身带华青离席。 侯夫人尴尬又羞臊,急着下来要拉她,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娴拦住。 “娘,她们愿意走就让她们走,你纡尊降贵去求她,也太给她们面子了,凉州军里的将才要多少没有,那人要真有本事,就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个先锋将军。” “你这孩子,今日太无礼了。” 侯夫人生了气,刚要训斥女儿几句给月栀台阶下,岫玉又起身插进话来。 “夫人怎能怪小姐呢,俗话说的好,嫁娶要门当户对,侯府高门怎能跟区区木门结亲呢?实在委屈小姐了。” 岫玉哪知其中内情,只知道是沈娴把她请过来膈应月栀,便顺着沈娴的意思说,恨不得把场面搅得一发不可收拾,叫月栀在侯府里丢尽脸面。 她们成功把一场结亲的宴席搅得一塌糊涂,将月栀和华青的尊严丢到地上踩。 华青没想到有表哥护着,还是会被人羞辱,气得湿红了眼眶,躲在月栀身侧遮挡自己失控的丑态。 月栀努力忍着不跟这些侯府的贵人撕破脸,抓紧了华青的手,带她离开。 身后三人看着她们的背影,侯夫人犹豫无奈,沈娴和岫玉这是一脸的顺心畅意,看她们走到院子里落寞的模样,忍不住讥笑出声。 岫玉:“一朝为奴,终身下贱,别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做梦罢了!” 朕与皇姐 第18节 声音落罢,院门从外头被推开。 月栀努力忍着不失态,低头看路,没有注意到前方院外走来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她慌张后退,怕又是沈娴找了人来羞辱她们,呼吸间却嗅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视线逐渐清晰,看到了少年身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 抬头,是裴珩棱角分明的脸。 他单手抱住她的后背,感受到她颤抖的呼吸,顿时咬紧了牙,眼神扫过堂上三人,偏头去看身后的静安侯。 “侯爷方才说的亲事,就此做罢吧。” 静安侯走到院外时隐约听到几句堂上的叫嚣,如今看着堂上妻女和被气走的两位客人,猜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慌张找补:“是小女太过骄纵,我一定重重罚她,弥补今日之过。” “侯爷若能明辨是非,善教女儿,你我所论之事还能再商议,只是两家结亲之事,日后便不要再提了。” 裴珩不再多言,带月栀和华青离开了侯府。 出了侯府,华青一路又哭又气,说到伤心处,抱着月栀的手臂委屈。 “精心打扮了去吃席,我都没吃饱,真是可惜了我的胭脂水粉。” 裴珩嫌她聒噪,丢给她二两银子,叫她去街上自己买东西吃,哭够了吃饱了再回家。 长街上,裴珩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隔着宽袖轻轻托住月栀纤细的手腕。 抱歉道:“我不知道侯府请了你们过去,怪我没提前打听清楚,不知道他们竟想将女儿嫁给我,背地又如此瞧不上咱家的门第。” 月栀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个笑,“他们看重的是你有本事,我却给你丢人了。” “你没有错,是他们恃强凌弱,狗眼看人低。”裴珩轻轻捏她的手腕,犹豫半晌也没敢牵上去。 他在听到静安侯的大计划时,能做到心无波澜,此刻看到月栀落寞的侧脸,心中却乱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指尖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袖口,如峰的眉眼暗淡下去,声音低沉。 “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8章 侯府内院,下人被屏退。 空荡的内院中,沈娴跪在院子里的太阳地下,初春微凉的风从她身上吹过,没一会儿就吹透了衣衫,吹的身上发冷。 她头上顶着戒尺,手里高高捧着家训,从一开始的倔强不服软,渐渐被磨没了性子,哭着求饶。 “爹,女儿知道错了,您饶过女儿吧。” 静安侯与侯夫人在廊下坐着。 侯夫人看着女儿受罚,心疼的流泪,几次想要求饶,被静安侯一眼瞪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近来皇上的头痛病加重,日益暴躁,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做错了一点就招致灭族大祸。” “前几日,皇上下旨让我进京述职,摆明了要拿掉我手里的兵权,我是想破了脑筋要给咱家找一条活路,你们倒好,把咱家保命的贵人给得罪了。” “今日不跪到她长记性,就不许起来,你再心疼她娇惯她,就跟她一起跪着。我要不狠狠心,这偌大的静安侯府,迟早要毁在她手里。” 侯夫人被训得不敢出声,小声啜泣着跟女儿一起哭。 侯府别院中,又是另一番热闹。 岫玉被剥了上衣,后背赤裸,在正妻柳氏和一众妾室的围观下,跪在地上受罚。 年近古稀的齐邈手持鞭子,面目狰狞,毫不怜惜的往岫玉的后背抽去。 “你跟我那么多年,平日便嘴厉不饶人,在家中就惹出不少风波,如今我被罢官,还当你老实了两天,没想你你竟跑到侯府的宴席上煽风点火,我不打你,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吗?” 岫玉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血沾到鞭子上溅了一地,疼的她嘴唇都失了血色。 “静安侯都为此发了大怒,只怕打死你都不足以平息此事,你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去求人家原谅,否则就跪死在这儿罢。” 齐邈在家里说一不二,平时就爱掐人打人的折磨妻妾,这会儿挥起鞭子来更是下力,围观的妻妾哪里敢劝。 旁人家宅中事,月栀无从得知。 第二天一早,她收到侯府松开的三封亲笔信和道歉礼后,才知道裴珩在街上说的那句话并不只是轻飘飘的安慰。 三封信分别出自静安侯,沈娴和岫玉之手。 前者痛斥自己没有管教好家宅,以致出了此等恶事,后两封则是声泪俱下,又是道歉又是求原谅,血和泪涂满了信纸,倒叫人看不清纸上的字了。 道歉礼是一套纯金的头面,一双沁紫玉镯和一串翡翠珠琏,每样都价值不菲。 几天后,侯夫人亲自带沈娴来登门道歉。 跪了几天家法的沈娴彻底没了脾气,红肿的眼睛怎么装扮都遮不住,在月栀面前低头站着。 “那日是我无礼,我不该瞧不起你,不该找人来搬弄是非羞辱你,都是我的不是,爹爹已经责罚了我,若你还没消气,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求你原谅我。” 她的语气听上去诚恳了很多,月栀本也无意与侯府纠葛太深,已经收了歉礼,只叫她捐了一百两银子去城中育婴堂,便原谅了她。 丫鬟扶着双腿跪肿的沈娴离开,侯夫人仍是那张和善面孔,留下来与月栀商谈。 “既然你不再介怀那日之事,那小女与裴小将军之间的亲事……” 闻言,月栀心里一颤,没来由的升起一股不安。 “夫人,我虽是家中长姐,却不如阿珩博学善知,他认定的事,哪怕是我劝,也不好更改的。” 那天在院子里,裴珩已经当着双方的面拒绝了这桩亲事,她这话便是彻底断绝了两家结亲的可能。 侯夫人尴尬一笑,没有再问,转而谈起:“若姑娘赏脸,过几日我在家中摆宴,只请姑娘来与我说些内宅女眷的体己话,可好?” 侯府的夫人小姐亲自来给她赔礼谢罪,又递了台阶来缓和两家的关系,月栀只能应下,全了两家的颜面。 * 近来,裴珩越发忙碌,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深夜回来睡几个时辰,天还没亮就离开了。 月栀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只能通过床头边突然多出来的金银房契得知他回来过。 “姐姐,王大哥说他想娶我,等备好了聘礼就上门来提亲……”华青满心都是王秋实,在侯府里受的气都忘得一干二净,更没注意到裴珩的早出晚归。 她一脸娇俏的笑,“像他那么傻的人,天下都难找,我倒不讨厌他傻,可我出嫁的话,姐姐你怎么办呢?” 说着就愁闷下来,干脆摇头,“不嫁了不嫁了,我宁愿陪姐姐一辈子。” 月栀听了直笑:“我可没有王大哥那样好的脾气能一辈子宠着你,你还是早些嫁出去吧,省得整天在我耳边念叨王大哥王大哥,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华青脸色一红,娇嗔着依偎到她身边。 “姐姐,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好的人呢?总为着别人想,都不替自己想一想。” “你与裴珩待我好,叫我一声姐姐,便是我的亲人,我自然要替你们想,难道真叫你照顾我一辈子,耽误大好年华?” 和煦的春光从头顶洒下,二人并肩坐在院中,一人理线,一人绣花。 华青长舒一口气,“姐姐,表哥能有你陪在身边,是他一辈子最大的福气。” 月栀笑而不语,只搁下针线,揉了揉她的头。 侯府宴请当日,王秋实刚巧进城来采买聘礼,特意来接了华青,两人一同去看城中可租住的宅子。 月栀乐呵呵把人送出去,简单拾掇一番,午后,坐上了侯府来接人的马车。 再入侯府,仍是那位管家在正门相迎,进了门特意告知她,齐家人已经从别院搬了出去,靖安侯因上次之事训斥了齐邈,叫他家的妾室再不能进侯府的门。 侯府的态度摆得诚恳,月栀也渐渐放下了芥蒂,入席与侯夫人说话。 筵席过半,侯夫人渐渐打开话匣。 “你家小将军是个能人,侯爷有意重用他去做大事,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他的家眷。你家没有半个伺候的奴仆,恐有歹人闯门,思来想去,不如你搬进侯府,好叫你家小将军不必担心你的安危。” “我一平民百姓,怎好借住侯府?” “那就换个大点的宅子住,侯爷不是赏赐给小将军几间宅子吗,你选一处去住,我也好帮你添置些奴仆伺候你。” “这……”月栀才明白搁在床头的那些房契的来处。 “我一个小小绣娘,哪里要住那么大的宅子,也不必多少人来照顾我,夫人日理万机,还请不必为我操心了。” 侯夫人摇头,语重心长道:“如今你不是绣娘,而是裴小将军的家眷,他官职高升,必将有人注意,唯有内宅安宁,他们才好在前线无有顾虑。” 月栀闻言,似有所想。 天色渐暗,侯府前院的偏厅里摆着一桌寻常的酒菜,靖安侯坐在主位,其余人皆是凉州境内的世家、富商、颇有威望的武将。 侍女端了酒壶进去,为在座的贵客斟满了酒,待他们将杯中酒尽数饮下,房顶偷偷观察的人影满意的离去。 院中侍卫瞧见昏暗的天空中有人影闪过,警惕的大喊起来,“是谁在那儿!” 偏厅里的众人听到动静,立刻警惕着散开,静安侯遣走世家和富商,眼神示意麾下的武将去院中抓捕可疑人。 月栀被侯夫人哄着喝了两口果酿,初进口是酸酸甜甜的果香,渐渐才品出清淡的酒味。 今生第一次尝酒,她觉得心里暖暖的,脑袋里晕乎乎的,看侯夫人都觉得面善。 在酒意的催化下,两人相谈甚欢,她几乎都要点头同意搬家去新宅子,让侯夫人帮忙采买下人。 没等话说出口,外头传来丫鬟惊慌的通报,“夫人,前院起火了!” 侯夫人脸色大变,“怎么会起火?快,快送月栀姑娘出府。” 月栀云里雾里的就被两个嬷嬷架起来往外送,穿过花园时,侯府下人从湖里打水去救火,前院的火势不见小,后头内院突然也着起来了。 整个侯府乱成一团,有人往前去,有人往后去,月栀身形不稳,给人轻轻一撞就和两个嬷嬷散开了。 她跌跌撞撞倒进假山里,酒劲上来便犯困,连有人喊她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假山外的混乱声越来越大,四处都是烈火烧烤的温度,烂烤得她睡不安稳,朦胧间听到救火的侯府下人说话。 “听说府里混进了外人,要害侯爷,刺杀不成才四处放火。” “我刚才见有位将军快要抓到那个黑衣人了,这会儿两个人都不见了,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早在齐大人来借住时我就担心,平州的大官都逃到凉州来了,世道要乱啊。” 月栀没大听清他们说什么,却从他们的语气中读懂了眼下境况的危险,撑着身子从假山间的缝隙中坐起,半醒半醉地往侯府侧门去,想要回家。 一路扶着墙走,偶遇几个忙着救火、抢救财物的下人,没有人注意她,也没人停下来帮她。 朕与皇姐 第19节 渐渐的,她不知走到哪里,周边变得很安静,一个人都看不见。 忽然,路过的长廊下打开一扇窗,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伸出来,将她拦腰抱进窗去,天旋地转间,她躺倒在了地上。 空气中有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压抑,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月栀朦胧睁眼,黑暗中看不清身上人的面孔,只知道自己的双手被按在头顶上,嘴巴被男人死死捂住,腿上压着他的膝盖。 她本能的感到危险,嘤语求饶,却被男人压得更紧,脸都憋红了。 封闭的屋内,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忽然,藏在黑暗中的男人躁动的喟叹一声,整个身子塌下来,结结实实的砸在她身上,压得她胸腔闷痛。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侧颈,烧灼她的体温渐渐变热,男人衣衫上熟悉的皂角香萦绕在鼻间,月栀恍惚间轻唤一声。 “裴珩?” 几乎要吻上侧颈的呼吸戛然而止。 第19章 火起之前,裴珩都未察觉到不对,快抓到那黑衣人时运气打出暗器,体内便像走火入魔似的,心口无端升起一股躁动,叫他差点失了手。 一同抓捕黑衣人的另两位将军也同他一般在关键时候失手,裴珩细想,必是最后喝下的那杯酒有问题。 他身份独特,不能以身犯险,便在药性平复下去前,躲进了无人的空院里。 房檐上偶尔传来两声轻巧的落声,裴珩几乎能肯定是那黑衣人在找他。 心跳加速,后背冒出细汗,毒性缓慢却深入骨髓,急火攻心,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周边的声音上,听着屋顶上的声音远去,又有一道轻浮的脚步声从廊外走来。 旁人的脚步声他还需要用理智去分辨,唯独对月栀,他从小就熟悉她的一切,都没来得及思考,就把人捞了进来。 他想做什么呢? 裴珩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得身上难受,像儿时发了高烧、吃坏了肚子那样,身体处在亢奋和虚软无力之间,想要依偎在她怀里找到平静,让这火快点散去。 鼻间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掌心攥着她纤细的手腕,连她惊慌虚浮的吐息都吹在他的手背上……她是那样柔软轻盈,如枝头任人采撷的花苞,轻易就被他掌控在手心。 她身上好香,好热,呼吸间有股淡淡的酒香…… 裴珩咬紧下唇。 月栀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怎能将那肮脏旖旎的欲施加在她身上。 嘴唇都咬破了,齿间尝到血腥味,人也没能清醒多少,反而像干渴沙漠里快要干枯的人,本能的往能够救命的地方去,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 她脾气那样好,再生气都不会动手打他,只是轻轻碰一下,她应该会原谅他吧。 沾了血红的唇微启,几乎要触到女子弧线优美的侧颈。 “裴珩?”她轻声唤他。 飘忽虚弱的语气让他心脏一揪,体内沸腾的血液顿时凉了半截,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松了力气,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月栀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看向枕在自己颈窝的侧脸,少年的下颌线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上沁着血珠。 她小心翼翼抚上他受伤的唇,用袖口拭去鲜血,皱起眉头,“你怎么受伤了?” 听到她的关心,裴珩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声音都消失了,满心只有待在她身边的安宁。 旁人只在乎他的功绩、能力、身份,只有月栀是在乎他这个人,真心待他。 他昏了头差点对她失礼,她却心疼他唇上咬出的伤痕…… 裴珩体内的躁动又减几分,孩子气的枕在她身上,“没事,待一会儿就好了。” 月栀躺在地上,脑袋渐渐凉了,捋着他马尾间细碎的长发,眼神痴痴的盯着上方的横梁,半晌无声。 “月栀,你喝酒了?” “一点点。” “下次不要再喝了,伤身体。” “嗯。” 心跳声与心跳声交织,偶尔嘤咛的低语如梦呓一般,有问必答。 在陌生的黑暗中,两人竟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全感,不因身处的砖瓦楼舍,只因心脏紧贴着彼此,连几句可有可无的对话都像高山流水的琴音般令人身心放松。 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一个酒劲下去,一个药性有所缓解,半个时辰后才彼此相携,走出屋子。 终于找到二人,府里的下人安下心来,二人从管家口中得知,刺客的尸身已经被找到。 那刺客本躲在花园的假山里,想趁着救火混乱时再次对府里人动手,不想裴珩的暗器上淬了毒,当他发觉不对时,已经无力回天,就这么死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再多的细节,月栀没有听,她被嬷嬷送上了马车,等待一会儿后,裴珩才坐上马车来,与她一同回家。 马车离开侯府,月栀才对他问出心中疑惑:“先前在那屋里,你是怎么了?” 裴珩不语,身子疲惫的靠在她肩上,长舒一口气。 月栀想他或许是累了,没再多问。 她抬手揉揉他的侧脸,垂下手时,眼睛望向窗帘外被路灯照亮的街景,没能看到少年抬起想要触碰她手背,却悬在半空的手。 难得两人一同回家,月栀看着他进了东厢房,自己才回到堂屋里间去睡。 解衣躺到床上,总觉得心里躁动,闭上眼睛仿佛就回到那间闭塞的小屋里,好像裴珩的呼吸声还在耳侧…… 翻来覆去到半夜,依旧睡不着,明明是春夜,就像是夏日那样闷热。 月栀起身去倒了杯凉茶,喝下肚后勉强解了几分燥热,独自坐在桌边发呆,看向窗外,西厢房安静无声,东厢房的窗户里却有一道迟疑的影子。 裴珩也睡不着吗? 月栀看着东厢房的窗户出了神,鬼使神差,她披上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东厢房里,裴珩坐在床沿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明明体内那股难以抑制的热毒已经暂时冷下去了,他脸上却比刚刚更烫,心脏里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本能的想见月栀一面。 在那屋里,在马车上,还在她身边时,他的身体都很正常,唯独回到自己屋里,对着孤寂的夜色,身体反而热起来了。 或许看她一眼,看一眼就好了。 他难耐的滚了滚喉结,起身走到了房门前,轻轻打开门,就见门前站着个清瘦的身影,清冷的月光照亮她雪白的面颊,微微扬起的脸望向他,目光有一瞬的无措。 只这一瞬,仿佛九天仙女为他下凡,心有灵犀,裴珩的呼吸都停滞了。 月栀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敲门的手悬在半空,又垂落回身侧。 “你今天怎会在侯府里,被抓到的刺客,是为静安侯而来,还是因为你?” 她有很多想问他的,从静安侯突然给他升官,莫名其妙要谈两家结亲,今日又提及什么“大事”,都是她一无所知的事。 “自从你搭上了侯府,就不太爱跟我说你在军中的事了……” 身边人都告诉她,男子长大了,外出闯荡、成家立业才是正事,她也早知道以裴珩聪慧和能力,知道自己会跟不上他的步伐,被他远远的落在后面,早晚成为他脑袋里一份落灰的记忆。 但心里明白和真正面对是两回事,她做不到轻松的放开手,心里总是堵得慌。 她缓缓低头,听不到他的回答,心便一点点缩紧,又怕又痛。 视野里伸进一只手,轻轻扯住她的衣袖。 抬头对上少年略显窘迫的红脸,听他支吾着回答:“外头凉,进来说话吧。” 他手上没使力,月栀却连犹豫都没有,踏进了门去。 裴珩有些紧张,搬了椅子给她坐,自己坐到她对面,同样在夜色中,同样的一张脸,此时眼中没有了迷离的醉意,唯有对他的关心和担忧。 她的到来仿佛灵丹妙药,只是几句话都空档,裴珩的心跳便没那么快了,脸上的热也不在烧灼,温温的,像春风一般。 他想牵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 可他们都长大了,他早已不是可以哭泣撒娇的孩子,而是要成为能够为她顶天立地的男人。 双手在她衣袖上拂过,终究连袖口都没拉住,任它从指缝间溜走了。 他看着她,心里便有底气,便有拼命一搏的动力。 “皇帝病重,朝野不安,静安侯不愿坐以待毙,便与我合作,以清君侧的名义打进京城,以攻为守,他可以保住自己凉州的基业,而我,想拼一个更广阔的前程。” 闻言,月栀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中慌乱的心跳。 难怪他都不说军中之事了,这可不是欲加之罪,是明目张胆的谋逆!但凡泄露出去一丁点消息,燕京城不保,她和他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几度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日靖安侯府进了刺客,可知早有人想要他们的性命,出兵还能谋一线生机,退守则是自寻死路。 “那你还会回来吗?”她问出了自己此刻最在意的事。 “当然。”裴珩微微一笑,“你还在这里,无论成败,我都会回来找你。” 得他这份看重,月栀内心深处的不安也被抚平了,微笑着应他,“那我等你回来。” 成事,便一起安享荣华。 落败,便一起浪迹天涯。 她愿意的。 长夜没入东方初升的光亮,晨雾未消的春早,离别不期而至。 燕京城外列起队伍,竖起旌旗,城内是父母妻儿前来为士兵送行,人越聚越多。 一道纤瘦的身影在人群中努力踮起脚向前往张望,想要从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影中辨认出少年的身影。 “姐姐,表哥在那儿!” 顺着华青指出的方向,月栀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银甲小将,他穿着她做的靴子,挺拔的背影仿佛感知到她投过去的视线,在马背上回过身。 月栀踮起脚尖向他挥手,翻飞的衣袖像记忆里春归的蝴蝶,又一次点亮了他的眼睛。 裴珩深吸一口气,止住眼底的湿意,微笑着向她挥手,要她早些回去。 队伍开拔,离人远去。 朕与皇姐 第20节 第20章 城门处的百姓渐渐散了,月栀还站在门边,傻傻看着远处,直到身边的华青搂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神来,二人才离了城门回家去。 马车里,岫玉将月栀告别裴珩,又与华青结伴回家的全过程都看在了眼里,眼底涌上深深的妒意。 她陪着齐邈来送静安侯,自从上次受罚,清晨陪出门这样的苦差事便都落到了她头上。 齐邈与那些将士、世家子弟聊的火热,她却只能待在闭塞的小轿里,无人问津。 不与人比,她的日子还算能过得去,可一看到月栀滋润、自由的生活,身边还总有帮她说话的人,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她们是一样的人,甚至当初在东宫为婢,她的身份、月银比月栀还要高许多,连皇后娘娘都信任她,许诺她可在日后做太子的侍妾。 若无那场巫蛊之祸,她早该做了太子的房中人,只等太子登基,她便能封嫔封妃,过得风光又富贵。 心里想个不停,连齐邈坐进轿子里都没察觉。 直到一只皱巴巴的老手钻进她的裙里,岫玉厌恶的皱起眉,不似往日温顺妩媚,酸溜溜的心底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老爷都多久没纳新人了,这些日子总留宿奴房中,都不会腻味?” “你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腻?” 齐邈说着,干瘪的嘴唇就要往她脸上亲,另一只手早就摸上了她的后背,描摹着鞭痕结痂后留下的伤疤,像是品味自己造就的美人画,满脸享受。 岫玉偏过脸去,隐忍着心中的不满。 月栀有出息的裴珩做依靠,身边还有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陪着,日子何其自在,她却要在这儿哄一个有怪癖的臭老头。 “老爷调/教人的本事厉害,奴却知道有一个人,老爷不一定能拿下她。” “你这小蹄子,又动什么坏心眼?” “奴明明是好心,老爷不是喜欢在人身上以血作画吗,瞧奴手上这道疤……” 岫玉卷起衣袖,手臂往齐邈面前一过,便引得他如吃食的狗一样嗅上了她的胳膊。 “这便是那个人的杰作。”她故作神秘,娓娓道来,“她是个绣娘,平日最爱摆弄针线刀剪……老爷就不好奇,这些东西用在人身上,能做出怎样一幅佳作?” 利用血与痛掌控别人的身体,齐邈光是想想那场面都觉得飘飘欲仙。 “她是哪家的女儿,可愿与我为妾?” “老爷是何等人物,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哪有叫她拒绝的道理。” 齐邈笑着看她,指尖摸索她的脊骨,“你这小蹄子,真会讨人欢心,说吧,要人还是要银子?只要能把那人给我弄来,我叫夫人每月多拨给你二两银子。” 岫玉忍着恶心陪笑,“老爷放心,奴一定让您心满意足。” * 天气渐暖,日子仿佛变快了。 三月份,王大娘和王大爷来提亲下聘,华青和王秋实交换婚贴,婚期定在半年后。 四月份,何芷嫣出嫁,夫家是她在京城的表兄,清贵人家,前来迎娶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排场大的叫整个燕京城的闺秀都无比羡慕。 四月底,民间流传起地方军侯与京城守军交战的消息,侯夫人有意请她入府详谈,被月栀以家中为妹妹备婚为由拒绝了。 不是她不给侯府脸面,而是担心侯夫人因为忧心前线的丈夫而对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叫她骑虎难下。 她终究没搬去新宅,也没住进侯府,只因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眼下这境况,跟侯府关系密切反而惹眼,更容易叫人抓住目标。 春去夏来,月栀手里的嫁衣已经完成一半,绣鞋的样子也做了出来。 华青每日做完家事,便围着月栀打转,看她手里精心缝制的嫁衣,比以往见过的任何衣裳都要漂亮上百倍。 “姐姐,你这样好的手艺,该去开个绣坊赚大钱啊!” 月栀手上忙活针线,看她拿着红色的内裙朝身上比对,笑语,“物以稀为贵,燕京城里要有十个绣工与我相仿的绣娘,你便不觉得我做的嫁衣稀奇了。” 华青连连点头,眼睛还是盯在嫁衣上,“姐姐说什么都有道理,表哥听你的,我也都听你的。” 月栀看她恨不得今日便穿上嫁衣,起身去屋里拿了几个盒子过来。 “别只盯着嫁衣,看看我为你备的嫁妆。” 华青听闻,转过脸来,见她依次打开几个木盒,里头是一对沁紫玉镯,一副纯金头面,一支百年人参和一张房契。 “这些都是给我的?”华青声音哽咽。 “家里还有些家底,这些添给你做嫁妆,等到出嫁那天,我再给你置办两个大箱子,金银压箱底,叫你风光出嫁。” “可是……家里的银子都是你和表哥赚的,我没出力,日后离家嫁人,怎么好意思带走这么多嫁妆。” 月栀少见她哭哭啼啼,安抚道:“平日你为我烧水煮饭,照顾我比裴珩还用心,这份真心比多少银子都珍贵。” “姐姐!”华青扑过去抱住她,“我娘还没死的时候,说她受了你的恩情,一定会报答,她没能还的恩,我来还是应该的,我不要这些嫁妆……” “恩也好,怨也好,都过去了。”月栀伸指点在她眉心揉一揉,“你都要嫁人了,眼睛该往前看。” 华青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月栀哄她把东西拿回西厢房收起来,手里缝好了嫁衣大体的样子,觉得眼睛酸了,便收起大红的衣料,换了个香囊接着绣。 虽然有裴珩常往家里拿军饷和赏赐,她仍不肯停了绣花的手艺,偶尔给一些闺阁小姐做身衣裳,绣些小玩意儿,每月也能赚得几两银子。 五月份,春夏交替之际,城中百姓身上的衣料薄了,月栀也换上更清凉的内裙。 王家人在城里租了间两进两出的宅子,搬了进去,平时去城外的良田上耕种,偶尔得闲,王秋实便来找华青出去散心游玩。 月栀先前会去王家找王大娘说话,但近来,王苗苗怀了孩子,王大娘前去照顾,月栀就不怎么上门打扰了。 华青出门后,家里变得格外安静。 时至正午,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月栀姑娘在家吗?我家夫人想请您上门给她做身衣裳,不知姑娘可方便?” 来人月栀认识,他家夫人这两个月里常找她做些找玩意儿,先前要的香囊绣好了,月栀便想着去做衣裳,把香囊也给捎过去。 坐上马车,撩起窗帘,外头是熟悉的路。 这家内宅她去过两次,夫人很和善,每次要做的东西不多,给的钱也不多,但同样是做香囊帕子,给夫人订做比放在铺子里寄卖要划算的多。 在丫鬟的引路下进入内宅,正是上午最热的时候,院子里看不到什么人。 月栀被带入一间内室。 “姑娘请坐,我家夫人午睡还没起,请姑娘稍等片刻。”丫鬟说着,请她坐到桌边,为她斟了一杯茶。 月栀没有多想,端起茶礼节性的抿了一口,没一会,觉得喉咙干渴,又喝了一大口。 喉咙稍微润了些,她安静坐着,忽然头晕目眩,眼前一黑,趴倒在了桌上。 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有声音。 “她当真愿意?” “若不愿意,怎会来这儿?” “与美人快/活享乐是好事,我可不想因此惹上官司。” “老爷放心,奴都打听清楚了,这绣娘家里无依无靠,年过二十都没说亲,待到成了好事,嫁您为妾都来不及,怎会报官呢。” “那我便放心了。”男人的笑沧桑粗糙,暗自藏着狎戏意味,直叫人头皮发麻。 恍惚中,月栀感到一双粗树皮一样的手在她身上摩挲,惊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在昏迷中找过一丝理智。 艰难的从椅子上爬起来,看到眼前面生的人,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满脸红光,眼神猥琐的盯着她,像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月栀退后,“老爷请自重,我是来为夫人做衣裳的。” 齐邈奸笑起来,“做衣裳能挣几个钱,你跟了我,我叫你享齐人之福。” 月栀反应过来,自己是叫人骗了。 她踉踉跄跄的往门前跑,门从外头被锁上了,无论她怎么撞门叫喊,都无人回应。 齐邈进门前吃了助兴的药,这会儿瞧见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更觉得自己是在玷污天上的仙女,兴致高涨。 他饿狗扑食般朝月栀扑去,被她躲闪逃开,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大声,一边捉她,一边脱掉身上的衣裳。 门打不开,窗也打不开。 体内的迷药让月栀头脑昏沉,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不断逃避男人的触碰,直至被逼到墙角。 他像个披着人皮的骷髅架子,月栀颤抖着抓起柜上的花瓶自保,看男人不退反进,用尽全身力气,将瓷瓶朝他脑袋上挥去。 “砰!”男人老迈的身体被瓷瓶结实的打在额头上,登时就晕倒在了地上。 屋里发出异样的声响,院子里等着伺候的岫玉和三两下人只往屋里瞥了一眼,透过窗户隐约瞧见一人将一人压在地上打,也不甚在意。 齐家上至妻妾,下至仆人,都知道齐邈行/房时爱打人的恶癖,敢在兴头上打断他,不死也得被打成残废。 一声一声闷响砸下去,外头人听的心里打颤。 岫玉却忍不住勾起嘴角:打的再狠些,将她毁了容,废了手脚,看她那些“家人”还要她不。 几人看着窗上模糊的人影,见那弯下腰打人的人影突然倒下去,连叫不好。 “老爷!”丫鬟打开了门。 岫玉和几个家仆挤进去察看,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 月栀手里抓着血淋淋的瓷瓶,满身虚汗,倒在地上。 在她身旁不远处,齐邈光着身子仰躺在地上,眼睛半睁,他脑袋被砸凹了一块,面上血肉模糊,满头都是鲜血。 他死了。 第21章 岫玉先是狂喜,随后陷入了失去靠山的恐慌中,哆哆嗦嗦的念叨:“怎么会这样?” 一旁,丫鬟探完月栀的鼻息,慌张不已,“她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万一她醒了去报官怎么办?” 齐邈虽老迈,却是齐家唯一能扛事的男人,但凡他还活着,凭他在官场和燕京城里的人脉,多大罪过都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朕与皇姐 第21节 但是他死了,别人不知道月栀家里有个成器的“弟弟”,岫玉却知道,更慌的厉害。 丫鬟:“姨娘,我们把事情告诉夫人吧?” 岫玉狠狠摇头:“你傻吗,这事儿是老爷让我们办的,老爷活着自然有他担,老爷死了,夫人为了息事宁人,只会把我们推出去当替死鬼。” 她急的在屋子里乱转,直到脚底踩到鲜血,被血腥味一呛,才惊恐着回过神,嫌恶地往昏迷的月栀脑袋上重重踢了一脚。 “都怪这个煞星,喝了那么多迷药还能醒过来!”她气急败坏,对月栀破口大骂,“你为什么不乖乖认命,你早些顺从,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 岫玉长叹一口气,叫人把一死一昏的二人抬了出去。 * 月栀感觉浑身沉重,脑袋闷痛,习惯性的去抓被单,却抓到一手潮软的干草。 她从地上爬起来,睁开眼睛想要看看这是哪儿,却发现无论怎么睁大眼睛,眼前都是一片模糊的影。 视线中,四周一片昏暗,只在后头有一扇微微透着白光的小窗,只能分辨出光线强弱,却看不见哪怕一丁点的细节。 她有些慌了神,伸手摸索着想走出去,却撞在了粗糙的木头上。 这是……府衙的大牢? 月栀慌张拍打牢门,“为什么要关我?” 敲了一会儿,有狱卒走过来,毫不怜惜的用刀柄敲她握在牢门上的手,月栀吃痛松开手,问他。 “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关我?” 狱卒很不耐烦,“你打死了齐邈齐老爷,齐家的妾室下人都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在,府尹已经下令,要将你秋后问斩。” “我是冤枉的!”月栀努力回想那天的事,“他们骗我去做衣裳,却给我下药要欺负我,我实在没办法才拿花瓶打了他,是他年纪大了不经碰,我没想打死他的。” “你的意思是,人家齐老爷家大业大,名声在外,会为了玷污你,设下骗局,结果还被你给打死了?”狱卒冷笑。 “我,我……”月栀心里委屈,说话嘴唇都在打颤。 怎么回事,是哪里出了问题? 齐家……是曾经借住在侯府的齐家?她没有招惹过齐邈,更不认识他,唯一认识的齐家人,只有岫玉。 “是他的妾室陷害我!”她冲狱卒喊,“我真的冤枉,请府尹大人重审此案!” “牢里每天都有人在喊冤,你有多了不得,能劳动府尹大人为你重审案子?” 狱卒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给好处,月栀眼中却是一片黑色的模糊,连狱卒有所动作都没法分辨。 “哼,不识好歹。”狱卒扭头离去,月栀喊疼了嗓子都没再有人搭理她。 大牢里常年不见光,潮湿闷热,干草堆里常有虫子老鼠跑过,吓得她坐也不敢坐,只能倚墙站着。 她使劲揉眼睛,闭上眼睛再睁开,不管怎么尝试都看不清东西。 心中害怕:裴珩前去京城没了消息,华青独自一人在家,自己身上莫名背了命案,还成了瞎子…… 月栀靠在墙角,几次想哭,都因为眼睛里的钝痛哭不出来,只能苦在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饿又冷,跪靠在墙边快要昏过去。 “姐姐!”是华青的声音。 “月栀,你还好吗?”王秋实陪着华青来看她,两人给了狱卒好处,才进的牢门来。 牢门开锁,华青跑到她面前,查看她身上,“姐姐,你没受伤吧?那天我回家,听邻居说你被人接走了,我找到那个宅子,结果他们说那宅子空了很多年,根本没人住。” 她以为月栀被歹人捉去,叫上王家人去寻,一天后才得知齐邈家的人曾短暂租过那宅子,找到齐家,里头正在为齐邈发丧。 “我找岫玉讨说法,连门都进不去……姐姐,岫玉就是个祸害!她们齐家一伙买通了府尹,蛇鼠一窝,咱们就算手里有钱都没门路走。” 华青脾气急,说着就气得哭起来。 听她念叨,月栀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天多,这会儿已是下午。 她安抚华青,“你先别急着哭,眼下也不是无路可走。” 华青直起身子,看她眼神无光,抬起手在她面前摆了摆,那双乌黑的眼瞳并没有因为她手上的动作而转动。 “姐姐,你的眼睛……” 月栀垂眸,“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就这样了……你听我说,静安侯府与裴珩有往来,侯夫人也和善,我虽杀人,但齐邈诱骗我、意图欺辱也是事实,你将事情告知给侯夫人,她若相助,或许能保我一命。” “好,一会儿我就去侯府。”华青从王秋实手上拿过食盒,摆出饭菜,“姐姐,你先吃点东西。” “咳咳。”月栀咳嗽两声,表情窘迫,“我看不清,吃东西若不雅观,你可别笑我。” “我喂你吃。”华青撅起嘴,真就一筷子一筷子的喂给她。 表哥让她照顾月栀,她却光想着自己的婚事,没能时时陪在月栀身边,叫她孤身一人,受人暗算。 王秋实帮不上忙,只在一旁闷头铺床,清理掉发霉的干草,铺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厚草席和被褥,怕月栀在牢里受了凉,还给她带了两身厚衣裳。 吃饱肚子,喝下热暖的汤,月栀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 探视的时间到了,狱卒过来赶人。 她握着华青的手舍不得松开,“如今这样,不知还能不能在婚期前把你的嫁衣做好。” “还想什么嫁衣,我跟秋实哥说好了,你一日不回家,我们就不成亲。”华青拉着她难舍难分,“你放心,我一定会求侯夫人帮咱们。” 狱卒要拉开两人,被王秋实挡住,两人隔着牢门又说了一会儿,直到天快黑了,华青才被带出去。 随着脚步声远去,小窗外照进来的光也消失了,月栀眼中只剩下黑暗。 她摸索着找到床铺,疲惫的躺了进去。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附近几间牢房似乎没人,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仿佛被遗忘在角落——所有人都离去,只剩下她一个。 自从裴珩十岁后与她分床,她已经独自睡了八年,虽没有再抱着他睡着过,却也没有再觉得孤独无助。 而现在,那种孤寂的空虚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快将她淹没。 * 华青的求告起了作用,侯夫人去向府尹求情,原定的秋后问斩改成了监禁一年,赔付齐家三百两。 改判的第二天,侯夫人亲自来牢里看她,带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她看眼睛。 “原想着京城有人会要我们的命,没想到竟是叫齐邈那个老货拖进泥潭。”侯夫人连连叹息。 静安侯与齐邈是故交,此事真相若公之于众,会污了齐邈的名声,连累静安侯。于公,侯夫人不能说什么,于私,却不能不为月栀抱不平。 “我吩咐了狱卒,叫他们专门为你准备饭食,也不用你真的在牢里呆一年,等侯爷得胜回来,便有理由放你出去。” “多谢夫人。”月栀情绪低落,哪怕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实在笑不出来。 面前的大夫诊脉后观察了她的眼睛,面露难色,“姑娘许是伤在了脑袋里,若能心情舒畅,每日开怀,再辅以汤药,或许有一日能重见光明。” 但她如今只能在牢里呆着,四处昏暗潮湿,不是吃药养病的地方,何谈开怀。 大夫补充:“姑娘也可暂时不饮汤药,静养为主,过些时日再观察观察,兴许脑中淤血自己就散了。” 月栀心里已经够苦了,也觉得每日熬药太过麻烦人,便选择静养几个月。 侯夫人道:“是药三分毒,不吃也好。” 叮嘱她安心休息,静待前线佳音,便带着人离开了。 身旁没了人,月栀不自觉紧绷起来。 她看不清,整个人混沌一片,分不清窗外照进来光是清晨还是下午,有时潮湿的阴天,眼中连续几天都是昏暗的,仿佛身处无尽的黑夜。 起先,华青和王秋实的到访还会让她稍微提起些精神,渐渐的,她发现……她成了一个负累。 她再也无法拿起针线。 因为她,两人的婚期一推再推。 月栀自责又愧疚,数次在梦中回到杀人那天,哭着求自己不要下手,又忍不住愤恨,将那恶心的臭男人剁烂。 他和岫玉一起,毁了她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天从炎热变得干冷,侯夫人很久没来了,平常这两日都会过来探监的华青也没有来。 月栀怀疑自己脑袋出了问题,记错了时间。 天黑了又亮,突然,她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身体动弹不得。 眼中能辨认出窗外有光透进来,是白天,牢里却听不到声音,倒是小窗外,隔着院子,府衙墙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逃命的百姓尖叫哀嚎,杀进城内的蛮族四处劫掠,纵火抢人,空气中飘着血肉烧焦的腥臭味。 月栀努力在小窗前踮起脚尖,听到了那些异族的话语,紧张的缩起身子。 被蛮族掳走的女人会生不如死。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风中吹来的烟糊味却呛得她直咳嗽。 越来越多的马蹄声围绕在府衙外,拼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或许下一秒就会有一支流矢射进来,一把刀劈过来,了结她的性命。 月栀心里又怕又痛,抱紧自己,无声的低泣,“娘……娘……” 马蹄声还是闯进了府衙里。 她听到几道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金属碰撞声,刀剑出鞘的破空声,那些危险的声音如同颓倒的山峰向她压来,吓得她无法呼吸。 混乱的声音填满了她的耳朵,直到拴紧牢门的锁链掉到地上,陌生的脚步声直逼身前。 “别过来!”月栀尖叫着缩到墙边,挥舞无力的手抗拒蛮族男人的靠近。 一只宽大的手扣住她挣扎的胳膊,在她崩溃的颤抖中,青年声音沙哑,几近哽咽。 “月栀,是我。” “我回来了。” 第22章 从初春到入秋, 半年多的时间在月栀眼里如同一生一样漫长。 在暗无天日的牢里,身心不断被消磨,她眼里只剩模糊的黑暗, 几乎都快忘记裴珩的模样,他的声音, 他一切一切的许诺。 朕与皇姐 第22节 耳边的声音不再是少年的清朗干净,变得低沉磁性, 已经是青年的声线,对她而言很是陌生。 她不敢信, 身子止不住的瑟缩,口中喃喃重复着, “放开我……不要碰我……” 她的面孔日落苍白, 已经入秋,还穿着单薄的夏裙, 乌黑的长发从脸侧垂落, 衬的毫无血色的小脸是那样脆弱可怜。 只看一眼, 裴珩的心脏仿佛被揪紧,喉咙堵的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松开她的胳膊,叫随侍的人退出去,半跪到她面前, 解下脖子上的挂饰,轻轻放倒她蜷缩的手心里。 带着体温的金锁落在她掌心, 月栀摩挲那熟悉的花纹, 自己亲手编织的红绳, 面对生人的惊慌渐渐平息,胸膛里好似掀起惊涛骇浪,连日的委屈与无处倾诉的孤独都化作眼泪, 从干涸的眼角留下。 “裴珩,我看不见了……” 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攥紧金锁,另一只手向前摸索,抓在了他磨旧的袖口上。 裴珩压下颤抖的呼吸,隔着衣裳抚摸她的后背,“我找大夫给你治,一定能治好。” 哭了一会儿,月栀又想起外头的蛮族,慌张的扯他袖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蛮族进城了,这里太危险,你先找地方躲一躲。” “没事的,一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我已经带人将他们打散了。”裴珩轻抚着掌心下瘦弱的身体,眉心是化不开的担忧,“你还能站起来吗?” 他扶她起身。 月栀借着他的助力向前走了一步,脚步虚浮,肩膀不小心撞到他胸前,便听耳边青年呢喃:“月栀,你先睡一会儿罢。”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颈,轻轻一捏,月栀登时就晕了过去。 瘫软下去的身子被裴珩稳稳托住,一手搂她后背,俯身抱住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女子轻柔的衣裙从青年坚硬的盔甲上飘落,仿佛熟睡的面孔枕在他宽厚的肩上,走出牢门,候在大牢外的几人下跪行礼,低垂的视线控制不住的飘向那月白色的裙边。 “启禀太子,闯入城中的蛮族人已经尽数拿下,城外游荡的蛮族人见到咱们的人马后,已经逃出了边境,是追是守,还请太子示下。” 青年横抱着女子柔软身体,眼神睥睨院中的下属,乌黑的眼眸中透出血性的狠厉。 “在押的蛮族,全部枭首示众。” “立即整兵,随孤出城杀敌,斩除后患。” “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 秋风乍起,翻过连山便是枯黄的戈壁草原,游荡在边境线外的蛮族被追赶而来凉州军突袭冲乱阵线,马蹄奔腾踏起无尽黄沙。 身先士卒的太子已经褪去少年稚气,经过鲜血淬炼的剑越发锋利寒冷。 他奔马疾驰,穿过混乱的防线,剑光直指蛮族人马中央。 剑柄脱手而去,割断了被层层保护在中心的蛮族首领的脖子,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双方交战士兵的眼睛,一时间杀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几个月前,同样是在这般刀光剑影的战场上,静安侯毫无征兆的倒在了他面前。 军医诊治后,才知那夜侯府起火,他们喝下的酒中被刺客下入了奇毒“千丝引”。 中此毒者不会即刻毒发送命,却不可大动情绪,强烈的喜怒哀惧皆会牵动体内毒性,轻者躁动纵/欲,性情大变,重者癫狂暴毙。 静安侯只是杀敌时热血上头,便毒发身亡,与静安侯相比,裴珩体内的毒性要轻很多,一来是他年轻体质好,二来,是那夜毒性隐发时,身边有人为他平息了躁动。 静安侯的死让计划失败了一半,皇帝许诺重利劝降,军中人心浮动。 别人不知道皇帝的真面目,裴珩却看得清楚,连亲儿子都容不下的人,怎么可能善待手下败将、降将。 他斩杀来使,整编军队,重用自己培植起来的亲信稳定人心,杀入皇城,直指皇宫,亲自踏入太极殿,站在皇帝的病榻前。 “逆子,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十年过去,老迈的皇帝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半倚在榻上,一双眼睛仍如鹰狼一般狠戾,死死的盯着他。 “你同你娘一般善于隐藏,攻于心计,边关苦寒都没浇灭你的野心,朕就不该心慈留你一条命,那时就该杀了你!” 裴珩看着他疯狂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内心毫无波动。 他将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丢到龙床上,语气平淡,“父皇,两位兄长都在这里看着,还请您写下退位诏书,交出玉玺,以正大统。” 皇帝与贵妃的两个儿子,虽然平庸却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如今统统都在他怀里了。 至于贵妃,虽是后宫妇人,却也是不得不除的政敌,裴珩没有自己动手,交给了底下人去杀,此时已经与她两个儿子的尸身在一处了。 “贵妃和两位兄长都已经上路,儿臣知您宠爱他们,必然舍不得同他们分开,待您殡天,儿臣会将您和他们埋在一起,叫你们在地府团聚,再享天伦之乐。” 闻言,皇帝气的头痛万分,双手狠狠的扣在床沿,身子一颤,呕出一大口血来。 “你这畜牲!他们是你的亲哥哥,贵妃又何曾亏待过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为何下不了手呢? 裴珩冷笑,“父皇教我仁善顺从,我学会了,父皇教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清除异己、斩草除根,我也学会了……我还会父皇的字,可要写给父皇看看?” 皇帝睁大瞳孔,眼前阔别十年的儿子,从乖巧懂事,温润知礼的孩童,变成了一个冷血狠毒的畜牲。 ……变得越来越像他。 皇帝心中一震,最后一点倔强的心气也没了,身子瘫倒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呼吸,饮下此生最后的悔恨。 裴珩屏退其他人,用一条黄玉带,亲手送了皇帝最后一程。 临死之前,皇帝仍然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他,仿佛在宣告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不会因为他的摧折而磨灭。 裴珩只觉得好笑,看着人慢慢断气,声音低沉道:“贵妃临死前已经交出了玉玺,退位诏书我也已替你拟好,你以为你对我很重要?不过是只固执又自以为是的病虎罢了。” 太极殿里回荡着两声艰难的吐息,像投进水里的石头,挣扎片刻,很快没了踪影。 他走出太极殿,长阶下是千军万马。 尸横遍野的戈壁滩上,裴珩踏上蛮族的尸堆,他高举旌旗,虽未加身皇袍,也已是三军人马中不可撼动的常胜王。 留下些许人马打扫战场,他跨上马背,在血红色的夕阳余晖中赶回燕京城。 下马卸甲,取下佩剑,擦去脸上的血痕,踏进熟悉的小院。 家中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院里有他留下的御林军保护,随行的太医和军医正在灶房里煮药,看到他来,太医忙起身来回话。 裴珩着急地望向堂屋里间的方向,停步问太医,“她的眼睛怎么样?因何失明,要吃什么药?等多久才能痊愈?” 太医伏低了腰身,“回殿下,姑娘因常年劳累眼睛,头部又遭受重击,脑中淤血压迫眼睛才导致失明,治疗此症切不能急,不可大悲大痛,要让姑娘放松开怀,辅以汤药活血祛瘀,好生养着,定有一日可痊愈。” 得知此症有痊愈的机会,裴珩急躁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又注意到太医所说:“她的头部遭受过重击?” “是,姑娘便是因此失明。” 裴珩怒火中烧,吩咐手下参将,“先把燕京府尹给孤扣下,再去州府衙门把此案相关的卷宗都找出来,孤倒要看看,此案孰是孰非。” “末将遵命。”参将退出门去。 裴珩屏退了太医,推门走进堂屋,撩开门帘,就见华青正在床边照顾月栀。 她刚给月栀擦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心里担心月栀的身体,也对眼下家里进来的这些生人感到莫名排斥。 裴珩走进来,眉间杀气未退,穿一身黑底绣金文的劲装,初看到,吓了华青一跳——这人一身戾气,满是血腥味,像当下战场的杀神,哪里是她外冷内热的表哥。 可看相貌,又的确是他。 裴珩不强迫她尽快接受自己的身份,只站到床前看昏迷中的月栀,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瞧她面色如雪,像是个雪做的人,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我走后发生了什么,月栀为什么会被关进大牢,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他进城后直奔家门,家中却只有华青一个人闭锁大门躲避蛮族,隔着门听她说“月栀还被关在牢里”,便即刻赶了过去。 此时问及细节,华青打开了话匣,将月栀如何被骗去宅子,被岫玉和齐邈意图欺凌,不得已杀人自保,到齐家与府尹暗自勾结,不经审查便私定此案…… “竟有这等混账事!”裴珩愤而握拳。 “他们就是欺负我们家中无人,表哥,你一定要为姐姐讨个公道!” 华青看裴珩如今的排场,心想他必定是升了大官,盼着他能让府尹重审此案,还月栀一个清白。 裴珩给床上的月栀掖了掖被角,叮嘱华青,“你且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他离了家,直奔府衙。 * 简单到只有几行字的卷宗,却细致的写了月栀被罚秋后问斩,后又因“齐家心善不予追其重则”,改判为监禁一年。 齐邈此人,裴珩往日只知他与静安侯有所往来,如今看来,他是家大业大到轻易便买通了州府衙门,整个燕京城里上到权贵世家,下到富商小民,无一不言他德高望重、施恩惠下。 真要是品德高洁,便不会被罢官赶出平州,必是在平州被人拿了把柄,惹了摆不平的大事,才匆匆逃到燕京。 齐邈已死,这件案子便是他的家人在背后为他走动。 裴珩走出卷宗房,来到府衙后堂,燕京府尹正被押在此处,手脚被缚,嘴被堵住。 他抬抬手,手下一小将拿掉了府尹口中的破布。 府尹环顾一圈,身边人着的大都是凉州军的服制,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对裴珩严肃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怎敢拿我?” 裴珩将卷宗丢到他面前,“这件案子你并未堂审便定了罪名,难道是朝廷给你如此胡作非为的权力?” 卷宗在府尹面前展开,看到上头的“齐”字,府尹心慌的咽了下口水,左右看看,又望向外头被押在院子里的衙役。 “纵使我有疏漏,错判冤案,也要朝廷派人来定我的罪,拿我的人,凉州军由静安侯统领,静安侯与我平级,尚不敢待我无礼,你等不过凉州军中小小将领,焉敢在此放肆?!” 府尹壮起胆子,意图震慑众人。 身旁压着他肩膀的小将,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呵斥:“有眼无珠,这位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竟敢对殿下无礼,是不想要脑袋了?” 府尹心头一慌,抬眼看身姿挺拔的青年,果然气度不凡,眉眼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都是天家风范。 他声音磕巴,气势明显矮下去。 “自从十年前皇上废黜太子后,便再没立过新太子,这位若是太子殿下,为何下官没收到京城送来的诏书?” 小将:“我等收到蛮族进犯边境的军情,急行军快马加鞭赶来,自然比驿官到的早。” 军情是府尹在十天前上报,又知是这伙人解了燕京之困,终于不敢说话了。 裴珩问他:“你收了齐家多少银子?” “一千两……”府尹老实跪在地上,尽数招供,“她们说那女子家中无人,又是蓄意勾引齐老,想毁齐家名声,欺骗钱财……齐夫人说宁愿花一千两买她的命,也不愿意受人胁迫。” 听过几方供词,裴珩了解到事情全貌,叫人拿掉了府尹的乌纱帽,抄没他家中钱财,将他关入大牢监禁三年。 凉州境内颇有政绩的县官有不少,裴珩钦点了一个县官上来填补府尹的官位,又亲自下令—— “齐邈与其妾室设计诱骗良家女子,事情败露,齐家又罔顾律法,行贿府尹,私下定罪,视大周律法为无物,罪不可恕。” 朕与皇姐 第23节 “着抄没齐家家产,家奴充为罪奴,家眷涉案轻者可不予追究,涉案重者一律流放出城,罚做苦役二十年。” 新府尹还未上任,裴珩的话便是新官令,小将带着自己的兵马和府衙内的衙役兵分两路,前去齐家和前府尹家抄家。 齐家被围时,里头正在为齐家大少爷庆祝生辰,宾客满堂,好生热闹。 官兵冲进来,为齐家的烈火浇了一盆冷水,宾客们匆匆逃席,有几个见状不对的丫鬟也悄悄跟着宾客们跑了。 夜色漫漫,外头的乐声停了。 岫玉并未察觉不对,在昏暗的房中与家丁偷/欢,沉浸在忘我的欢愉中,将死去的老头子和大牢里的月栀都忘得一干二净。 事毕,她趴在家丁怀里,黏糊糊的问他:“等我再从夫人那儿弄点银子来,便与你离开齐家,去过逍遥日子,可好?” “当然好,能讨得你这样漂亮的媳妇儿,是我的福气。”家丁将她搂紧,大有再战一回的势头。 岫玉笑的欢喜,“死鬼,没个正形。” 老东西死后,她一日比一日快活,有时甚至想去大牢里谢谢月栀,若不是她杀了齐邈,自己哪能从那双老手下逃脱出来,得这么一段真情呢。 可惜她漂亮的绣花鞋,绝不会踏进阴湿污浊的大牢,只等捞够了钱,便与情人远走高飞。 床榻间的旖旎被破门而入的官兵打断,火把照亮了二人面孔,家丁屁滚尿流的逃下床,被抓了个正着。 岫玉惊慌的看着来人,又看向家丁。 家丁提起裤子,表情慌张,回头看了一眼岫玉,在她春情未消的眼神中,坚定的挡在了她面前,结巴着说。 “是我喜欢玉姨娘,趁她酒醉强迫了她,这不关她的事,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这一瞬间,岫玉从未有过相信与真情的心,仿佛淋过一场春雨,萌发出了新芽——原来他们之间不止床笫之欢。 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 她想:有他在,就是齐家将她浸猪笼、将她赶出去吃苦,她也甘之如饴。 “府中丫鬟和夫人都已招供,你设计诱骗良家女子,事发后又隐瞒真相,哄骗其夫人前去行贿诬陷,上头已经下令,将你流放出城做苦役二十年,跟我们走吧。” 官兵的话让岫玉澎湃的心彻底冷下来,她呢喃着:“二十年,二十年……” 再看向家丁,对方的眼神变得犹豫,咬牙不忍,无奈的垂下去,什么都没再说。 她的真情只存在了短短一刻,便被“二十年的苦役”毁得一干二净。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官兵却不容得她拖延拒捕,将人从床上拖下来,意图强行将她带走。 岫玉哭得无法自拔,合着被褥趴倒在地上,还是家丁于心不忍,好生求了官兵,才将他们劝出去,自己留下给她穿衣裳。 两人相对无言,岫玉心如刀割。 她穿好衣裳走出门,冲着官兵大喊:“我认罪,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府尹大人,哪怕叫我为奴为婢,只要能留在城里,我什么都愿意做。” 官兵给他带上枷锁,无人理会她。 抄家的官兵运送着一大箱一大箱的金银珠宝出府,后面跟着被罚没的罪奴和齐家一大家子人。 齐府的宅子被查封,齐家人无处容身,一道道怨恨的眼神盯在岫玉身上。 “难道只怪我吗?那个臭老头自己不检点,他活着的时候,你们谁都没有张嘴劝过,如今他死了,罪过就全都落到我头上了?” 她声音尖利的对抗着齐家人,眼中余光还忍不住看向成为罪奴的家丁,越看越揪心,渐渐没了声音。 是她的犯下的孽带累了他。 恍惚间,她看到前方府衙内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的俊美青年,不正是废太子吗。 瞧他这样,必定在军中得势,若能得他求情,自己或许能减轻刑罚,大不了去月栀面前磕两个响头,反正那个傻子心软好骗,她若不原谅她,她就把头磕破。 趁身旁的看守松懈,岫玉拖着被枷锁住的身体歪歪扭扭的朝青年的方向跑去。 “公子!公子!” 一支利箭迎面破空而来,刺穿了她的胸膛。 岫玉倒在地上,血流满地,一双眼睛望着昏黄的夜空,直到断气也没闭上。 侍卫收起弓箭,自始至终,裴珩都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第23章 月升正空, 院里的御林军退到门外。 裴珩去东厢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确认自己身上没再有血腥气,再次踏入堂屋。 这些日子他要安定各州府的太守府尹, 要根除贵妃家族的势力,如今在边境线外刚打完一场胜仗, 如何安置凉州军、提拔与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又是萦绕在心头的一件大事。 小时读书念诗, 本想做一个仁德温和的君王,如今却一刀一剑拼杀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帝位, 哪怕打着清君侧的名头,民间仍旧对他非议不小。 大事小事萦绕心头, 他感觉心里乱糟糟的, 无处与人诉说。 手被撩起门帘,里间内, 清亮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丝丝缕缕爬上女子安寝的床榻, 温顺的栖在她的指尖,枕在她脸侧。 裴珩仿若走入仙境,看到了一位超然出尘的仙子。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不受控制的落在她纤长白嫩的指尖, 沿着露在袖口外手腕突出的骨节,描摹着她手臂的轮廓, 一路爬向那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口。 裴珩低眸, 不自然的偏过视线。 他已经十九岁, 又在军中数年,对男女之事虽无面面俱到的了解,也有了朦胧的认知——像他这般, 入夜后潜入女子闺房,实非君子所为。 可他就是想来见她。 心里乱成一团时,正常上杀敌杀红了眼时,看着皇帝死在自己手中,心底说不上是痛快还是怅然时,他都非常非常想见她。 裴珩轻轻走到她床边,坐在床沿上,借着月光,静静的看着她面目柔和的轮廓,像一朵开在月夜的栀子花,清新圣洁,美的叫人心动。 人在战场时,身边将士多是思念父母妻儿,他心里念的却是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 他从未喊过她“姐姐”。 因他想,月栀为他付出的一切,这十年来的陪伴与爱护,不是简单的成为她的弟弟,就能顺理成章的接受。 他想给她更好、更多的东西,只要她想,无论要什么,天涯海角他都会给她找来。 每每念着她,他便不是什么“将军”、“太子”,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安心的依偎在她身旁,因为知道她不会离开自己,心中便不再忧惧燥动。 她睡得很安静,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是昏迷醒来后喝了太医熬煮的苦药才又睡下。 轻嗅着空气中独属于她的味道,看着那隐没在被下的柔软曲线,裴珩的心猛的跳了一下,脑袋里竟然幻想自己掀开被子躺进去,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她怀里…… 他清咳了咳,转头看向地面。 月栀一整日都朦朦胧胧的,晕了醒,醒了睡。 自从眼睛出了问题,她的耳朵变得灵敏许多,睡梦中听到另外的呼吸声,还以为自己是在大牢里,心想又是谁来探监,条件反射的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自己身边,月光照映下,她朦胧的辨认出来人的身形,依稀分辨梦境与现实。 “裴珩?”她轻声唤他。 坐在床边的青年听到声音,立马转过脸来,看她长睫煽动下水润的眼眸,心中又是一颤。 “我在。”他滚了滚喉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想把你吵醒……你要喝点水吗?” 月栀摇摇头,抬起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发现袖口稍许短了那么一截,皱眉,“你才出去多久,身量又长了不少。” 可惜她看不见,不能亲手为他添新衣了。 听到熟悉的关切,裴珩紧张又激动的心缓缓落地,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像往常一样同她撒娇。 “我都出去七个多月了,如今坐在你面前,你就只看我的衣裳,都不看看我的人?” 月栀被他逗笑,“我倒是想看你的人,哪里还能看得见?” 语毕,手腕隔着袖口被一只大手握住,引着她的手向上,温热的呼吸俯下来,便有轮廓凌厉的下颌搁在了她掌心。 “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变丑?”他温声引导。 微凉的手在他的托举下,渐渐热了起来,月栀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从被下抽出另一只手,沿着他侧脸的轮廓抚上去,从皮肤细腻的颧骨到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突出的眉骨,一路抚到眉心。 哪怕瞧不见,她也能通过过往的记忆拼凑出这是怎样一张长开了的俊脸。 许久不曾与人接触的手,也在这短暂的游戏中,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因为失明而惊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你打小就生的好,还住在望山村时,大家都夸你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小郎君,如今是越长越好看了。” 贪恋她掌心的温度,裴珩迟迟不愿松开她,一只手掌撑在她身侧,就这么伏着身子跟她说话。 “日后你想看我,便这样看。” “夜深人静无人看,同你嬉闹两下便罢了,哪能总是这样。华青总说你聪明得体,言传身教,你可别教坏了她。” “她哪里会跟我学,分明与你更亲近。” “咱们相伴多年,我把你们当做弟弟妹妹,待你们同样亲近,可没有偏心过谁。” 裴珩不知道她为何会觉得他会吃华青的醋,忍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喉咙渐渐热起来,不自觉抿了抿唇。 “月栀,我升了官,不日便要调任去京城,你随我一起去吧。” 月栀懵懂的眨眨眼睛,似是深思,偏过脸去犹豫道:“我的眼睛坏了,不方便走动,随你上京恐怕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何况我买的宅子和静安侯赏你的屋田都在燕京,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不能说丢就丢了呀。” 裴珩心中一堵,又听她说。 “华青与王大哥定了亲,现下你回来,我也出了牢狱,他们的婚期不能再拖了,我们要是都走了,华青成婚后,在燕京就没有娘家人了。” 月栀想着自己手里有钱,可以买个丫鬟照顾自己起居。 若跟裴珩去京城,一来他是大官,事务繁忙,哪能顾得上她,二来,官眷需要交际,不谈出身,单她双眼看不见这一点,便会成为旁人的谈资。 帮不上他,又会给他添麻烦,自己还是不去的好。 裴珩沉默半晌,问:“你不想你的干娘和义兄吗?他们或许还在等你回去。” 刚到北地的那两年,月栀很想念他们,可渐渐的,生活的柴米油盐让她没有功夫在想那么遥远的人和事。 “都过去多少年了,义兄一定早就娶妻生子,干娘膝下儿孙满堂……我眼睛看不见,回去又不能给干娘尽孝,何必叫他们徒生伤感。” “那我呢?”裴珩快要压不住心中的委屈,“你为华青考虑,为干娘和义兄考虑,难道就不为我想吗?” 月栀不解:她想了啊,第一个考虑到的不就是他吗? 在床上躺的久了,头有点晕,她从他手心抽回手来,扶着床榻坐起,与他面对面坐着。 朕与皇姐 第24节 “裴珩,你生我的气了?” 裴珩扭过脸,“不是生气……如果我执意要带你走,你会生我的气吗?” 月栀哑然,疑惑:“为何一定要带我走,难不成是想让我替你相看门当户对的小姐,让我在你们家里做一辈子老姑婆?” 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她今年都二十五了,为他少年时的一句许诺,至今都没有遇到心仪的男子,如今眼睛又坏了,嫁人就更难了。 “看到你功成名就,华青姻缘美满,我已经心满意足,日后只叫我一个人安生的呆着吧。” 不拖累他们,也是保全自己的尊严。 “不。”青年坚定的拒绝让她心下一紧,刚要再解释,被他的话头堵住。 “我要带你一起走,你不答应,我绑也要把你绑走,哪怕你生我的气不理我,我也会这么做。” 他声音低沉,语气中多了几分少见的偏执,听得月栀心里没底,不知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会这么做。 “裴珩……”她伸手想要碰他,却只蹭到他起身时垂落的衣角。 “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裴珩留下一句,转身离去,独留她一个人坐在榻上,对着夜色黯然神伤。 他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京城回来,脾气变大了好多。 * 一整夜,裴珩翻来覆去睡不着,胸膛里有一股无名火,明知道她是这般温吞随性的脾气,却还是想要被她坚定的选择。 只要她愿意和他一起走,一切就都不成问题,可她却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见,是最大的问题。 裴珩气自己没法立刻治好她,气她心里把他和华青放在同等地位。 郁闷了一夜,清晨起来,又是数不清的事情在等着他。 去军中论功行赏后,带着亲信前往静安侯府,里面正在大办葬礼,靖安侯的棺椁就停放在院子里。 裴珩上前奉香,起身时瞥了一眼在一旁守孝的侯夫人和沈娴,二人一个低眉顺眼,一个眼神不甘的瞪着他。 哪怕侯夫人再三提醒,沈娴依旧不肯低下视线,若不是在场宾客无数,她早就去裴珩面前质问—— 为何同样喝了毒酒,只有她爹死了? 为何原归军侯统领的凉州军,如今成了裴珩的势力,都听他统率? 为何她爹去世将近三个月,军中连一道密信都不发来,直到现在才将她爹的尸体送回,尸身都已经化成白骨了! 裴珩的侍卫示意沈娴收起仇恨的眼神,被裴珩拦住,三人一同到后堂说开。 “静安侯对孤有知遇之恩,如今他已往生,孤于情于理都该照拂侯府。” “孤赏沈家黄金百两,许沈家郎君成年后可以承袭静安侯的爵位,封侯夫人为二品诰命,至于沈家小姐,孤封你为县主,若你有心仪的郎君,孤日后可为你赐婚。” 旁的都罢了,只一个二品诰命,一个从三品县主,便是国公王府家的妻女,也不一定能得这般恩赏。 侯夫人下跪谢恩,“臣妇谢殿下赏,必好生教养儿女,不辜负殿下的恩赐。” 她身边的沈娴哭着跪下,头却不肯磕下去。 侯夫人着急拉她,裴珩也不恼怒,直言:“瞧你心中有气,不知你为何怨孤?” “我爹那么看重你,往日为了让你消气,他连我这个女儿都不疼了。是我爹助你重回太子之位,你却夺了他的兵权,害他身死他乡!” 此言一出,裴珩还没恼,侯夫人就慌乱的起身给了她一巴掌。 “我看你是伤心昏了头,你爹因中毒而亡,那毒是贵妃母家派来的刺客下的,与殿下有什么关系?何况战场刀剑无眼,此战死伤将士无数,有几个将士家眷能如你我这般因功受赏,殿下对我们家已是格外看重,你怎能待殿下如此无礼?叫你爹在天之灵要如何安息!” 沈娴被母亲打得晃了神,捂住发疼的脸,垂眸泣泪。 运棺回来的将士已经将静安侯生死的前因后果都告知给了沈家人,如今侯夫人又亲自说了一遍。 裴珩再看沈娴的眼神,仍带着些不服气的倔强——此女非善类。 他看向侯夫人,“如今静安侯亡故,世子又未成年,不知夫人如何打算?” “我一个妇道人家,只知道教养子女,操持家事,至于侯府,还得靠殿下庇佑,我等内宅女眷又能做什么呢。” “既这样说,孤瞧沈姑娘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如随孤一同回京,孤亲自为她指一门亲事。” 侯夫人心想殿下果然待沈家不薄。 她留在燕京照顾儿子,让儿子顺利长大继承爵位,而女儿进京得太子殿下亲赐良婿,是为儿子的未来开拓人脉,如此安排,对沈家而言是上上之选。 “可她一个女子,怎好孤身在外?” “这你不必担忧,只要她愿意,孤会赐她宅邸,婚嫁事宜,都由宫中出钱操办。” 侯夫人满脸感激,拉扯着沈娴一同下跪谢恩,“多谢殿下为我这不争气的女儿费心,沈家世世代代都会铭记殿下的大恩。” 裴珩的照顾面面俱到,沈娴心想自己得封县主,进京后又会有宅邸、高门良婿,前程一片大好,比只能苦守在燕京吃风雪的弟弟好上太多。 看在这些“补偿”的面子上,她低下了头颅,磕头谢恩。 裴珩看着母女二人,眼神冷冽。 因利而合的关系,便以利而结,若她们懂分寸,感念天恩,他便不会怪罪这点失礼,日后若还不懂事,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轻轻放过了。 * 侯府出殡,城中避讳三日。 三日后,华青出嫁。 哪怕裴珩私下与她将实情托住,说同他回京城便可位至郡主,华青仍不为所动。 她说:“我喜欢这样简单的日子,柴米油盐,自力更生,不必享着云端上的富贵,又日日害怕会跌下来。” 华青忧心的看向堂屋,真心劝他,“表哥,你若真的为姐姐好,就叫她留下吧,我和秋实哥会照顾好她,京城虽繁华,却有数不清的豺狼虎豹,她身子不好又坏了眼睛,哪里受得了那些勾心斗角,你叫她一个人如何待得下去呢?” 裴珩坚持,“我会照顾她。” 华青不信,“你如今是太子,不日便要继承大统,做皇帝要心怀天下万民,怎么可能一心一意照顾一个失明体弱的人。” 裴珩羞愧垂眸:虽然自私,但他心中没有万民,只有月栀。 兄妹两个终究谁也没劝得了谁,彼此各执己见,最后不欢而散。 月栀并不知道二人在夜里的谈话,只在大婚当日听着欢喜的乐声,亲自为华青穿上嫁衣,为她添置了五大箱嫁妆,足足在里头塞了三百两银子压箱底,将她送出门。 她眼睛看不见,没有办法陪华青上花轿,只能在裴珩的搀扶下,站到院门外,听喜娘一声声吆喝,听送嫁的队伍远去。 人生终免不了一场场别离。 从前她期盼温馨和睦的日子能持续到永远,如今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等裴珩也离开,便又只剩她一个了。 入睡前喝下浓浓一碗汤药,给她看病的老大夫说要她好生休养,因此药里添了不少安神助眠的药材。 一碗药下去,熟睡到天明。 醒来,发觉身下的床在晃动,彻底清醒后才发现,自己是在马车上! 月栀慌了神,那日被人哄骗进内宅下药的记忆一下涌上来,她紧张的摸摸身上的衣物,又摸索着车厢试图下马车。 这架马车宽大,制式比侯府的还要奢华许多,车门是木头做的双开门,而非简单的布帘,她拍了拍马车门,发现推不开,慌张的喊了起来。 “来人,救命!” 随行保护在侧的小将听到动静,俯身安抚她,“姑娘别怕,我等是裴将军的属下,特随将军一同护送姑娘进京。” 月栀记得她在自家院里听到过这个少年的声音,可依旧安不下心。 “我没有要进京,我的宅子钱财都在燕京城,我不想进京,你们送我回去吧。” 她见过宫里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监,因身体残缺,一辈子无法出宫,即便有干儿子照顾,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长了也没有人能熬得住。 她不要裴珩一时因为心疼将她带在身边照顾,不愿自己挡了他的青云路。 小将有些为难,见她情绪激动,便差人去前头请裴珩裁定。 不多时,裴珩竟然亲自过来了。 他叫停马车,坐进去,面对面看着慌乱的月栀,神情不忍。 “我已经将家中的衣裳、值钱的金银器物都装上了马车,就跟在后面,一同带去京城,你不必再惦记。” “你怎能这样独断?”月栀气的想哭,“带我去京城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叫人知道你有一个瞎眼的姐姐,你面上会有光吗?” 她受够了被人瞧不起,宁愿在小地方呆着自在,也不想再踏入那些权贵的地盘,受人奚落。 “当真是做了大官,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若不是看不见,我非要打你一顿。”她憋屈的抽泣,抬袖掩面。 她哭的梨花带雨,裴珩的心也跟着疼,看那一张一合的红唇,自己的唇不自觉的微张,吐出一口难耐的叹息。 他落下窗帘,倾身过去,紧紧的将人拥进怀中。 身体每一寸肌肉叫嚣的不安都消散在这个拥抱里,裴珩无法自控的抱紧她,按着她的后背压向自己的胸膛,深深的呼吸她发间的栀子花香。 声音低沉:“你打我吧,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第24章 月栀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困住, 想打他都伸不开手,气的哼了两声。 她想,她不只是气他的独断专行, 更讨厌自己瞎了眼睛,日后再也做不了赚钱的活计, 只能靠人照顾,像个废人一样。 “我看不见, 什么事都做不了,你带我进京, 眼下能心安,日后迟早会后悔。”她委屈的流泪, 越哭眼睛越痛。 裴珩掏出帕子, 为她拭去眼泪。 他轻声问:“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没担当没责任心的人?难道你不信我是真心想对你好?” 月栀不知该如何回答,父子亲情尚且有耗尽的一天, 她和裴珩之间以恩情作维系, 半路出家的姐弟情, 又能持续多久…… “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会让你过好日子,会让你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 闻言, 月栀微微抬眸,似有所触动。 裴珩看她哭得轻了, 继续说:“我如今以往的身份不同, 这次回京, 再不会有人瞧不起你、欺负你,我会让你成为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他越说越夸张,月栀都懒得跟他生气了——大周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后娘娘, 如今还在佛寺里待着呢,难道他要把她送去佛寺念经,叫天上的佛祖帮她治眼睛不成? 朕与皇姐 第25节 这么大个人了,竟还有股孩子气。 “哼。”月栀吸了口气,止住眼泪,摸索着按上他的手臂,将人从身前推开。 红着眼睛训他:“你已不是孩子了,光天化日,少在人前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 语气中还有些愠怒,眼里看着却和顺了许多,裴珩乖乖后撤,坐到她身边,方才拥抱时,她的发丝勾到了他的衣襟上,即便分开,仍藕断丝连。 他缓缓吐息,抬指将那缕青丝捻在指尖,从侧边注视着她哭红的面颊,雪白的肤色染上湿红,如春山清雨,漫入心田。 眼睛注视着她,低头轻吻指尖的发丝。 在无人打扰的密闭空间里,在不被她发现的隐秘之地,青年的心中渐渐酝酿出难以言说的情愫,往更深处扎根…… 马车已经驶出凉州地界,月栀终究没能磨得过他,选择了妥协。 她从他那里要来了房契和金银财物,小小一个包袱,整日抱在身上,想着进京后,不管他是厌了她,还是成婚后无心再顾及她,终归身上有钱,她还能另找住处。 归程的队伍多了数辆马车,行进速度慢了很多。 裴珩时不时就要到马车里找月栀说话,从一开始的安抚,渐渐的多了些酸气,越看那个包袱越不顺眼。 “你就那么喜欢钱财,睡觉都要抱着?” “天下谁会不喜欢钱财?难道你做了大官,会不稀罕收月俸?” 裴珩挑眉,心道:他能给的,比那包袱里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多得多,真喜欢钱财,抱着那小包袱还不如抱他来的实在。 这点小心思上不得台面,只能用幽怨的眼神的她表示不满,然后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夹肉饼,以此转移她全身心倾注在包袱的注意力。 自从静养后,老大夫说少食油腥,裴珩便连给她煨的鸡汤都要撇干净油,只端清汤给她喝。 往日在牢里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如今闻到夹肉饼的香气,月栀顿时食指大动,摸索着从他手里接过夹肉饼,微微侧过身,不给他看到自己的吃相。 一口咬下去,酥脆的饼皮内夹着炖到软烂,半肥半瘦的卤肉,辅以青瓜中和荤腥,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夹肉饼。 “是你做的?怎么那么好吃?” 月栀吃的高兴了,对裴珩不吝赞美。 裴珩坐在旁边,歪着身子偷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刚开始脸上还稍有戒备,一口酥饼下去,表情都变得纯真了,眼里只有对美食的喜欢,什么钱财,什么顾忌,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一袋珍珠也可以,一个夹肉饼也可以。 只是看着她,裴珩不自觉地托住腮,嘴角扬起微笑,看她吃完了一个,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夹肉饼送到她手里。 “我做了很多,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月栀不好意思地抿唇,拿过第二个肉饼,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小声念叨。 “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厨子做夫君?” 裴珩眉心一皱,疑惑又想笑,“想吃好吃的,我给你做,再不然就雇几个大厨在家里,每日换着花样做,至于为了点吃的,嫁给一个厨子?” 月栀不服,“只要能踏实过日子,是厨子还是宰相,又有什么差别。” 裴珩抬手,指背轻轻蹭掉她嘴角的酥饼渣,语气认真,“说了要让你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细不可察的触碰,月栀并没注意到。 听他主动提起婚事,不免催促:“那你可得快点找,我都快等成老姑娘了。” “你哪里老了,一点都不老。”裴珩看着她多了些血色、貌美如花的脸,恍然又有些出神。 月栀皱眉,吃饼都不香了,“我跟你说真的,我不想再等了。” 瞧她眼神失落,裴珩连忙应是,“好,我回京就给你找。” 先帝的丧期已过,回京便是登基大典,届时满朝文武都听他差遣,大周人才济济,为她找一个乘龙快婿,能有多难。 * 先帝驾崩,太子不在京中服丧守孝,只因边境一道军情,便率兵赶往凉州,三日便退了入侵的蛮族,将蛮族游兵驱赶到边境线外千里,却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回到京城。 太子回来时,先帝的丧期都过了,朝中文武百官对此事颇有微词。 那日废太子带兵攻入皇城,宫中生变,众人只知贵妃惑主,先帝重立太子,诛杀贵妃一族又赐死了两位皇子,随后在太极殿内暴毙。 重立太子的诏书和传位诏书都悬在太极殿内,众臣对边疆杀回来的太子又敬又惧,哪怕心中不喜他“孝期不服丧”的任性之举,面上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太子归京,照例在东宫住了两日,沐浴净衣,焚香祝祷。 第三日,新帝登基。 上朝第一日,新帝颁布政令:减轻赋税徭役,令众民休养生息,大赦天下,非死罪者刑罚苦役减半,赦罪奴还乡为民。 加封新旧老臣,另册封民女月栀为公主,赐封号“宁安”,享一品俸禄,赐居公主府,另赐其可随时进宫,凡宫门守卫验明正身必得放行,无需再另请旨意…… “先帝有三个公主都远嫁离京,新帝登基也不请三位公主回来观礼,竟没来由的册封了一位公主?” “可听说那位月栀公主是什么来历?” “从没在京中听说过这个人,许是北地来的,或许家中父兄子侄随太子征战,通家有从龙之功,才叫她得此封赏?” “皇上赏她的那座公主府,原是前朝的一座王府,常年整修,气派着呢。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得赏竟比众多高官大臣还要多,皇上究竟看中她什么?” “听说原静安侯对新帝有知遇之恩,新帝回京时带了他的女儿回来,想她因着父亲的功绩,才得封公主吧。” 新帝政令一下,无论高门权贵还是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毫无背景的公主,猜测、好奇、嫉妒,说什么的都有。 此时,月栀身处公主府,对外头的议论一无所知。 前来宣旨的太监宣读了新帝的旨意,微笑着躬身将圣旨双手奉上。 “宁安公主,请您接旨吧。” 月栀跪在地上,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她起身去接,直到手里抚摸到圣旨,她都还觉得这是一场梦。 送走宣旨太监,她又惊又奇,拉着贴身侍女问:“这是怎么回事,新帝为何册封我为公主,为何没提到裴珩的功绩?听新帝的旨意,是要我搬去公主府?” 婳春笑着应她:“公主,您现在住的这座宅子,便是公主府啊。” 月栀更加疑惑,回京当日,裴珩叫她住进这所宅邸,说这是宫里赏他的宅子,那时她还以为裴珩隐藏身份,得了皇子的赏识,才有如此殊荣。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裴珩一定又隐瞒了她什么。 婳春看她生疑,好生宽慰她:“朝廷里的事,奴婢也不甚了解,待将军回府,定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月栀叹了口气,她看不见,连走路都要人扶着,进京好几日,院门都没出过。 她叫下人将圣旨安置好,问婳春:“可找到我干娘和义兄了?” 婳春应声:“一早就传来消息,家丁在城北的民宅内找到了二人,奉您的命去请老夫人和张郎君前来府中会面,想是再过一时半刻就到了。” 闻言,月栀脸上扬起笑,进京几日,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她忙叫下人去准备席面,叮嘱:“饭食做的绵软些,干娘年纪大了,咬不动太硬的吃食,多备些点心,干娘和义兄都爱吃。” “是。”侍女去膳房传话。 月栀只知道裴珩去筹备登基大典,去了三天都没回来,听婳春说他今晚会归家,便想等他回来再问个明白。 此时便一门心思等着干娘和义兄到府上叙旧,害怕所谓公主府的名头叫他们觉得不自在,特意叫家丁暂时不要挂上门匾。 午后,张平安扶着张嬷嬷进了府。 二人自下了马车,便被府邸大门的气派给镇住,话都不敢多说。 进了门,府内庭院宽敞,长廊分隔主院侧院,一边院里种着长青的竹林,另一边则种着挂满了果子的果树,空气中果香竹香交融,与别家富贵人家的铜臭气截然不同。 檐下挂着的灯笼上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成语,仰头一看,便是一幅山水佳作,如同进了天家地界。 被丫鬟引导着走入正厅,月栀就在席间坐着,一双眼睛明亮却无神,望着门外。 到访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心里都念着坐上马车之前所听的叮嘱。 “公主眼睛不好,切忌大悲大痛,你们说话间万不能提及新帝的身份,只同公主说些家常,叫她安心就好。” 张嬷嬷在宫中待了十几年,看那人的装束,便知他是宫中侍卫,品级不低,最低是个御前侍卫。 他说的话,便是皇上要他们听的话。 二人入席,看月栀生的水灵标致,模样比十年前长开了,肌肤柔嫩雪白,眉目宽和,倒真有公主的气韵。 “月栀……”张嬷嬷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耳边的声音苍老陌生,可她说话的语调没变,仍是一个为子女操心的母亲,一下子就把月栀拉回了十年前,还在东宫的时候。 她微笑说:“干娘,如今裴珩有出息了,您若愿意,就跟义兄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宅子大,便是义兄的妻儿一同过来也住得下。” 张平安插话,“你在北地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才回京安定下来,我们也没能帮你多少忙,哪好住进来呢。” 张嬷嬷也应声说:“那年出宫你给的金子,我给平安娶了妻、买了宅子,到现在都没有花完,不缺吃也不缺用,家里三个小崽子皮的很,好叫他们来扰你静养。” 月栀好奇,“义兄的孩子多大了?” 张平安:“头胎是个女娃,今年九岁,第二胎生了两个崽子,今年五岁。” “多子多福,义兄真是好福气。”月栀从袖里掏出提前备好的红包,摸索着拿给张平安,“拿给孩子们买糖吃。” 张平安有点犹豫,那位御前侍卫找到他们家时,已经给了他们一笔银子。 张嬷嬷示意他收下:“别愣着,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拿给孩子,她会高兴的。” “快收下吧。”月栀笑得开心。 张平安拿了红包,拉家常似的说起,“新帝登基,不仅小公子重回官场,我也得了调令,官升三级,要去济州做司马了。” “真的?”月栀为他感到高兴,“新帝真是仁善,政令惠及百姓,连我们也跟着沾光。” “是啊,我们都感念他的恩德。” 张嬷嬷和张平安心中各有所想,二人都知道新帝是谁,看月栀此刻仍被蒙在鼓里,不知对她而言是福还是祸。 一顿饭吃到傍晚,三人从升官的大事说到过日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天黑,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妹妹,我三天后举家去济州赴任,你若得闲远游,别忘了来济州看我们。” “嗯。”月栀站在门边,看着两个模糊的身影远去,彻底融入黑暗。 重逢的喜悦后,是怅然若失的空虚。 她羡慕义兄,母亲在堂,妻儿美满,仕途也顺,一家子热热闹闹,有亲人围绕,在哪里都是家。 而她一个人住在这座的府邸,又大又空,府里的下人也规矩的很,安静时,连一句人声都听不见。 朕与皇姐 第26节 想想自己看不见,在府里又无人倾诉闲话,还不如跟义兄一起去济州,帮兄嫂照顾孩子,好歹身边有个伴。 心事说给婳春,当晚就进了裴珩的耳里。 他换了便装出宫,到内院见她,时辰太晚,以为她已经睡下,却见内院后堂上还亮着烛火。 走近一看,侍女都退在廊下,她孤身一人趴在桌上,枕着细白的手臂小憩。 看那一截藕白的小臂,裴珩心脏一紧,走过去,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细微的动作吵醒了她,在他落下的阴影中,月栀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来人身上是一股陌生的味道,是祠堂祭坛上的香火味,有点呛鼻子。 “我刚做完公事,刚刚回家。” 月栀垂眸,许是在府里听多了家丁侍女的回话,竟一时分辨不出这道声线。 听语气,应该是裴珩。 她从桌上起来,拉住即将滑落的披风,被里层的温度暖的身子发软,在他面前坐正,“裴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不傻,独处的时候想了很多,渐渐就想明白了一些事,眼下只是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裴珩坐下,抬手理顺她枕乱的发丝。 语气平静,“是我……是朕封你为公主,给张平安升官,将他外放历练,也能让张嬷嬷回乡安度晚年。” 他看她从浅眠中醒来,仍有些迷离的眼,微笑着用指骨为她轻揉眉心。 “朕说过,要让你做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君无戏言,从今往后,你是朕亲封的宁安公主,朕的皇姐,朕会择吉日将你记入皇家玉牒,叫你永享富贵。” 他语气欢喜,月栀也都听了进去。 为那一声“皇姐”,她有些错愕,“你终于愿意认我是你的姐姐了?” “自然。”裴珩笑着看她,“旨意以昭告天下,大周百姓作证,玉牒上的裴家祖宗作证,朕与皇姐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月栀眉眼放松,兰息轻吐,探出去的手被他的手背接住,心下一暖,指尖轻轻触碰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 “我知你不告诉我登基之事,是怕我一时接受不了,但我想,无论文韬武略还是知人善用,都该是你做这个皇帝,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裴珩安静听着,心潮翻涌:他怕月栀知道他弑父杀兄,身上背着数不清的血债,她却夸他该做这个皇帝。 她心思单纯,倒便宜了他,轻易便得了她的理解。 指下渐渐有些热,月栀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轻声道:“虽然我猜到了你的身份,还是怕你没有吃饭就来了,所以叫人在笼上热了饭菜,你要吃一点吗?” “当然要吃。”裴珩微笑,“今日事忙,御膳房又不知道朕的喜好,做的菜差强人意。” 月栀低眸,“给你留的饭也不是我做的,等我眼睛好了,一定下厨为你做……” “有皇姐陪着,朕吃什么都香。” “贫嘴。”月栀抿嘴,听他喊自己“姐姐”,便好像两人真能做一世姐弟,再不用离别,心里高兴,嘴角也忍不住笑。 侍女将饭菜端上来,裴珩不用人伺候,叫她们退到外头,自己一边吃,一边听月栀闲聊杂事。 “义兄家里有三个孩子,干娘日日被几个皮孩子围着,又笑又闹的,定是管教孩子多了,嗓子比从前粗了许多。” “偏院种的果树结了好些果子,满府人加在一块都吃不完,落了好些被鸟吃了,鸟一多,又引了狸猫来,我白日无事便到果树下坐着,听鸟叫猫叫,可热闹了。” “我听婳春说,偏院里还种着一大片竹子,春天会长竹笋,到时我刨了最鲜嫩的笋子,给你煲腌笃鲜吃。” 她安静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爱在他面前将生活琐事说个不停,往日的饭桌上,他便是这样听她说话,要她的灵动鲜活将他拉回当下的真实。 “偏院的果子很甜,吃不完烂掉就太可惜了,宫里人多,不如我改日叫人把果子摘了,你带回宫里,分给那些宫人吃?” “好。” “你身上的香火味太重了,回宫记得沐浴再睡,你小时候,宫里的熏香味一重,你就睡不好觉。” “我记得了。” “还有……”月栀声音支吾,“你为我找的那个老大夫,他开的药太苦了,我吃那药,总是头晕想睡,能不能给我换个大夫?” “吃药不舒服也不早说。”裴珩微笑的眉眼变得严肃,“明日朕从太医院给你指一位新太医,让他留在公主府照顾你。” 闻言,月栀着急道:“其实,我在太医院有个故交,也是我的同乡,名叫苏景昀,可否叫他来为我医治?” 裴珩没有多想,“只要他能调养好你的身体,让你的眼睛好转,朕便叫他来。” 得他应承,月栀明显开心许多。 看她温婉的笑颜,裴珩便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整日处理奏折、与朝臣斗智斗勇的疲倦都烟消云散。 他想:只要月栀能高兴,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第25章 干娘和义兄都要离京, 一个官职高升,一个荣归故里,月栀替他们高兴, 也感到些许忧伤——她在京中本就没有几个熟人,这下认识的人就更少了。 眼睛看不见, 不便去参加赏花宴、游园会,不能认识新朋友, 自己呆在府里只能与婳春闲说几句,难免感到孤独。 月栀本想, 裴珩日理万机,为自己换太医的事, 许要等几天才能办妥。 意外的是, 苏景昀第二日便上门了。 十年过去,当初只能在太医院帮忙抓药的小学徒, 如今已是面目方正的年轻医官, 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宫里人独有的谨慎。 “微臣给公主请安, 公主千岁。” 月栀循着声音忙把人扶起,“何必行此大礼,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月栀啊。” 她有些慌,过去这些年, 苏景昀一直在宫里,伺候一个患病的暴戾皇帝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出一丁点差错都可能被砍头诛九族。 为自保, 人难免要慎之又慎, 哪怕性子改了,变化太大,也无可厚非。 她忧心的等待他的回答, 比声音先来的是扑面而来的药香,月栀几乎能想象到他是以怎样的姿势凑近到自己面前,谨慎又克制地扶住她的手。 “那年东宫隔墙一别,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苏景昀面容憔悴,眼中带泪。 他像只被扒光了羽毛的鸟,拖着疲惫的身体靠近她,想要依偎在她指尖休憩。 月栀听出他话中的疲倦,不由得心疼起来,人人都想进宫赚月银拿赏钱,却不知伺候这一群大周最尊贵的主子有多难。 “世事难料,我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京城来,又走大运得封公主。” 她只觉得“公主”这个身份让她能与裴珩做名正言顺的姐弟,让往日的恩情落到实处,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情。 现在看来,这身份大有用处。 “皇上要你来我府上住,日后只管帮我调养身体就好,除了宫中月银,我再另给你每月十两贴补,吃穿用度都由府里出。” “听你说话声有气无力,想是近来累得不轻,不如先去休息吧,我在东别院给你收拾了一间空屋出来,你先住那儿。” 月栀欢喜自己的准备派上了用场,府里终于来了一位久住的客人,她又多了一个可以闲谈的朋友。 苏景昀被她一连串体贴的安排惊到,十年的时间,整个皇宫都笼罩在先帝随时会发病杀人的恐惧中,太医院的太医死了大半,亏得他谨小慎微不惹眼,才活到先帝驾崩。 北地苦寒,本以为她会被风雪摧折,眼中所见却是一张白皙粉嫩的芙蓉面,发髻间簪花戴玉,青丝垂肩,温婉如春风。 从沦为罪奴的侍女到新帝重视的永宁公主,想她必定有一番奇遇。 苏景昀轻叹一声,“微臣多谢公主费心安排,就先退下了。” 他的确精神不济,不止因伺候先帝时的战战兢兢,更因确诊先帝暴毙时,他用了不少药粉才化去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先帝那双目圆睁的眼睛,他至今都不能忘。 本想着新帝是要将当时的知情人都斩草除根,才找了个为公主看病的借口将他送到宫外杀头,现在都不确定,自己还能安稳活几天。 看他退去的背影,月栀心中疼惜。 她还记得儿时和苏景昀一起被卖,那时她温吞怯懦话都不敢说,苏景昀却嘴甜会来事,被一户富人家买了去。 他很坚强,在宫里也能疏通关系,谋得一个好名声,如今却惊惧疲惫,毫无生气。 月栀不喜欢看人被摧残的不成样子,叫他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让府里煮了简单却丰盛的饭食,请他同席用饭。 一整日,她带着苏景昀和满府的人一起去摘果子,熟过头的便削皮去核做成果馅包进点心里,再有多的便酿成甜酒…… 公主府里有座不小的湖,湖水清澈,月栀与几个侍女一起去湖边洗果子,洗净装进竹篮。 苏景昀将新收的果子抬过来,见月栀着一身粉嫩石榴裙坐在岸边濯水。 此时湖中的荷花早已落罢,仿若繁华夏景都聚在她一人身上,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着令人无法拒绝的鲜活生机。 “公主。”他向她走去。 月栀寻声望过来,欢快的向他招手,“快来,我刚刚听到有蜻蜓飞过去了。” 外头已经入秋,落叶纷飞,唯公主府内仍绿意泛滥,美的叫人心暖。 如此过了五六天,苏景昀颓败的疲惫感渐渐消失了。 他重新振作起精神,为月栀诊脉开药,亲自为她熬药,一天诊三次平安脉,连吃喝穿戴都细致的管理,照顾她比贴身侍女还勤快。 许是眼睛看不见,月栀始终无法对身边人报以完全的信任,唯有苏景昀这个熟人,能让她安心的信赖。 午后,她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小憩。 身边人轻轻呼唤她,“公主?公主该起来吃药了。”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月栀起身坐稳,去接药碗,在苏景昀的注视下喝下药,忧愁道:“喝了这么些天,身子倒是不虚热虚冷了,可眼睛还是看不见……” “公主眼睛的病根是在脑袋里,只能轻缓疏通淤血,不能急在一时。” “嗯。”她点点头,将药碗递给身旁的侍女,隐约嗅到空气中有股茉莉香,好奇问,“你在药中掺了茉莉?还是用茉莉薰衣裳了?好香啊。” 苏景昀看婳春端着空碗走远,才悄声回她,“我去城中药铺为你配药,恰巧药铺里有一批干茉莉受了潮,我想着做不了药材,拿来熏衣裳也比扔了好,便同店家好声说了几句,叫他送了好几包给我。” 月栀回到京城,都没出过公主府,听他说起外头的事,不自觉就凑过去,听得格外认真。 抿嘴俏皮的问他:“那么多干茉莉,你一个人用得完吗?” “自然用不完,现下都堆在房里,夜里睡觉都是一股茉莉香。”说起寻常琐事,苏景昀不由得微笑起来,“不如拿几包给公主,拿去制头油、熏衣裳、泡澡,也染一身花香。” 月栀觉得这主意不错,“还是你机灵,主意多,难怪凡跟你说过话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你的。” 侍女不在的短暂空档里,苏景昀才敢用视线仔细的描摹她面庞的轮廓,小巧精致的五官,温婉和善,乌黑柔软的发丝垂下两鬓,发簪簪一双玉钗,红润的耳上坠着一对金丝白玉环。 他一直觉得月栀生的格外好看,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而是如月如水般缓缓沁入人心的婉约美。 今日细细看了,不免喉咙一紧。 小声念叨:“旁人喜欢我,是因为我对他们有用,能让他们开心罢了,谁会像你一样对人倾尽真心,为着往日一点旧情就待我这样好。” 朕与皇姐 第27节 月栀听得清楚,微微抿唇,“别说这样的话,你就是很好啊,非要论什么有用没用的,反而我才是那个最没有用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景昀匆匆解释。 月栀微笑摇头,循着声音过去点在他唇上,要他不必多说。 她的一点愁思被勾起也不全是因为苏景昀的无心之语,更多的是……半个多月过去了,自从那夜分别,裴珩一次都没有来过,她派人把果子送进宫去,他连句口信都没叫人捎来。 一定是国事繁忙,每日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有那么多,哪还有心思想她呢。 “知足常乐,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宽慰苏景昀,也是告诫自己。 裴珩如今是皇帝,给了她这个公主的尊位,已经是无上的恩赐了,自己哪还能求他像以前一样,能时时回家来吃顿饭呢,不能太贪心了。 她语气平和,眼底的忧伤却藏不住。 苏景昀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股冲动,大着胆子抓住她的手,覆上自己的面颊。 月栀为他的动作感到不解,指尖却在他鬓边的碎发下摸到一块皱巴巴的疤。 “两年前,先帝头风犯病打翻了烛台,那时恰巧我在边上伺候,被烛油泼到脸上,留下了这块疤。我当时还想,丑成这样,日后一定讨不到媳妇了,后来却因为面容有损,不宜面圣,鲜少再到先帝面前伺候,反而躲过了几次大灾,全须全尾的活到现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疤是如此,你的眼睛也未尝不是如此。” 月栀听在耳中,宽心许多,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她怜爱的抚摸他侧脸的疤痕,像过往的某个夜晚那样,用手上描摹的轮廓在模糊的眼前勾勒出故人的模样。 茂盛的树叶在秋风吹拂中染成黄色,温暖的阳光照下来,树下一片阴凉。 微风摇动的树荫中,女子微笑着抚摸年轻医官的脸,失明的眼中流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柔惬意,风吹起她的衣袖裙摆,翩然纷飞,像只展翅落在叶尖的蝴蝶,美的如同一幅画卷。 “皇上……” 裴珩抬手,止住侍卫的劝告。 他站在长廊的转角后,像只阴沟里的虫子一样冷冷窥视着别人的幸福,那是本该属于他的幸福。 * 先帝病了五六年,勤政殿积压的奏折堆成了山,更因为过于激进的削兵权之举,导致各地军侯太守人心不稳,朝中文官更是因劝谏被大批流放。 裴珩接手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 他踏进勤政殿,白日批奏折,晚上查看流放的罪臣名录和翰林院的人才储备,逐渐补全朝堂和地方上的空缺。 国事永远处理不完,朝中言官还总提些不合时宜的事,想让他去佛寺迎长孙宣蓉回宫,尊为太后,又想让他选秀充盈后宫,都是些大办排场、费银子却没什么大用的事。 他一向觉得自己脾气好,也被这些言官逼的气恼起来,打了几个带头的,耳根子才清静下来。 龙椅上是众星拱月的高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耳边便充满了或欺骗或谄媚的谎言,烧灼着他的心,叫他不得安宁。 燕京快马传来消息,那夜中了千丝引之毒的七人中,又死了两人,一个死于忧惧,一个死于暴怒。 为他诊治的太医提醒他,切忌情绪大动、心烦气躁,要他得空去散散心。 裴珩在御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没觉得有什么意思。 他去到东宫旧居,在寝殿里翻出了藏在床下、落灰但仍旧完好的玩偶,每个都是月栀亲手缝制,独一无二,只属于他。 他让人将那些布玩偶清洗了摆进太极殿,每夜入睡前看一眼它们,梦里便不会再看到那个狰狞暴戾的面孔。 日子一天天过去,奏折渐渐少了,文武百官也在他的强势压制下,安分了许多。 这天晚上,他一夜无梦,睡得饱足。 醒来觉得神清气爽,才记起,往日自己在凉州军中任职,便是半月一回家,不管这半个月里有多累,到了回家那日,想着很快能见到月栀,体内便有源源不断的精力。 他想见她了。 于是换了便装出宫,身边只带一个侍卫,进公主府跟回自己家一样。得知她在午睡,便不叫下人通报,亲自来找。 进到内院,便看到树下二人眉目缱绻,指尖传情,登时心乱如麻。 月栀对他与对旁人不同,无论是王家兄妹、华青还是张家母子,都无法挤占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因为只有他可以托举她的脆弱,拭去她的眼泪,与她相伴十年,不惧男女之别,彼此都为着对方着想,比亲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让他坚信,他在月栀心里是最独特的。 而在这一刻,心中笃定的坚信,仿佛从什么地方开始碎掉了。 当他回过神来,掌心已经攥得生疼,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他碾碎,手臂青筋暴起,眉心深拧,几近失态。 他紧咬着牙,看着始终不曾分开的两人,心中越发气恼。 那个医官不过照顾了她区区半个月,怎么敌得过他和月栀之间十年的情分。 他想上去将那个无礼的医官踹倒在地,却不忍心叫月栀因他的愤怒而忧心害怕,站在转角生了好一会儿闷气,丢掉碎裂的玉扳指,甩袖而去。 侍卫匆匆跟上,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小声问:“皇上,您不是来看宁安公主的吗,我瞧宁安公主已经睡醒,您真的不见一见她就回宫?” “皇姐已经有人陪了,朕何必去凑那个热闹。”新帝满心恼怒,脑袋里充斥着那日月栀向他要苏景昀时说的话。 他们本就认识,还是同乡。 一个小小医官,在公主面前不守君臣之礼,不懂得保持距离,她不训斥就罢了,竟然还主动摸他的脸,难道她不懂得男女大防?还是说,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寻个如意郎君成婚了? 她就这么想嫁人?难道一个十年不见的故交,或是其他什么根本不认识的男子,在她心里的份量,会盖过他去? 念及此处,裴珩的心不受控制的慌乱起来,竟连气恼都忘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失去太多。 如果连月栀都不能留在他身边,那他还能信谁,还能跟谁说说心里话呢。 他感觉自己变得胆小起来,宁愿装聋作哑不戳破她对别的男人春心萌动,也不想故作大方的帮他们赐婚,亲手将她从身边推远。 一个医官而已,摸便摸了,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他如此安慰自己,心中的慌乱躁动却止不住,呼吸短促,一下午批奏折都没精神,早早睡下…… “阿珩?阿珩?” 意识模糊中,身边柔软的身子枕上来,玩笑般在他耳边吹气,吹得他耳根发软,半边身子都酥了,颤的心尖痒痒,又舒服又难耐。 睁开眼睛,是在燕京小院的东厢房里,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并非以往的独眠,怀里拥着一具温热香玉。 水蛇般细嫩的手臂缠上他的胸膛,羞怯的在他胸口戳弄,耳边是她娇娇地开口。 “我的好阿珩,我的好夫君,你再叫我亲亲,快叫我喜欢死了。” 裴珩咽了咽口水,呼吸猛地一滞。 眼中香/艳的场景叫他气血上涌,喉咙顿时干的厉害,身体不自觉的发热,按住她光滑的双肩,理智尚存。 声音低哑又急躁:“月栀,你当真想同我做这种事吗,你一直只把我当弟弟,你忘了吗?” “我没忘啊。”女子媚眼如丝,小脸蒙上一股潮热春色,俯身下来,汗湿的发丝垂在他肩窝。 身体力行,娇软地嗔怪他:“还不是你,总不许我嫁人,非要把我带在身边,不就是想让我心里只念着你一个吗,现在我是你一个人的了,你高兴吗?” “阿珩,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像只夺人心魄的妖,轻易将他浑身的血液烧热,灼干了理智。 他无法思考,循着本能将人反压下去,在她弯起的眼角中继续这场混乱的欢愉,不顾一切,翻天覆地。 梦醒,汗湿床榻。 窗外月升正空,柔和的秋风吹过窗棂,长夜安静,殿中唯有微弱的烛火闪动。 裴珩醒来,梦中灭顶的余/韵未消,他重重的呼吸,察觉被下的异样,羞耻又难堪。 视线扫过摆放在桌台上的玩偶,回忆中温婉灵动的面孔与梦中旖旎的画面交叠,佳人犹在眼前,叫他分不清此刻胸膛里汹涌的情愫是真心不改的爱,还是本能驱使下生出的龌龊情/欲。 他怎么可能对月栀有那种心思。 他视她如明月,如亲人,如珍藏的至宝,恨不得与她同写在玉牒上,留名史书,夫妻尚有分别之日,写进玉牒族谱的姐弟却永不会分开。 “不……不能这样……”裴珩眼角微湿,越清醒越觉得自己做这样的梦是玷污了她。 那些不堪的念头不断从他脑中钻出来,一幕幕浮现在眼中,叫他欢喜,叫他痛苦,叫他觉得自己恶心、不堪。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是时候给皇姐指一个驸马了。 第26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皇姐宁安公主, 温良淑德,兰心蕙质,深得朕心, 今闻大理寺卿府中次子梁璋文武双全,榜中探花, 此子人品贵重,才德兼备, 堪配皇姐,特此赐婚。 着二人择吉日完婚, 望汝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永享安乐, 钦此!” 宣旨太监宣读完旨意,月栀仍跪在地上没能回神。 一个月不曾见过裴珩的人影, 他竟悄悄把驸马的人选都拿定了, 也不跟她商量一句, 盲婚哑嫁,两厢不知,万一人家不喜欢她怎么办。 虽心有不安,可听旨意中言明这位梁家公子是今年科举的探花, 父亲在朝中为官,人品又好, 想来是个能信任的君子。 不知他收到赐婚旨意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否知道她眼盲, 贸然被指定亲事,会不会厌恶她…… 月栀又开心又紧张,接下圣旨, 叫人给了宣旨太监赏银,送他出门。 京中的人与事她实在不熟悉,只能问婳春,“你可认识这位梁家二公子?” 婳春摇摇头,“奴婢没见过梁家的公子,但听说过大理寺卿梁大人治家甚严,为人端方,即便先帝头风犯病那几年,也没捏到过梁大人的错处,想来有这样的家主在,梁家的公子也必是好的。” 月栀深以为然,且此人是裴珩亲自为她挑选的驸马,必定是个极好的人…… “梁家可有女眷?” “梁夫人身子骨不大好,只育有两个儿子,梁家大公子今年方才成婚,府中还有一位少夫人。” “那你这就替我去梁家下帖,请那位少夫人明日午后来坐一坐,同我说几句话。” “是,奴婢这就去。” 家中没有长辈,裴珩又不能事无巨细地为她准备婚事,她只能自己去接触驸马一家,婚前多了解些,能省去婚后不少麻烦。 抱着期待的心情,月栀安寝一夜。 朕与皇姐 第28节 第二日一早便沐浴更衣,备下一桌茶点,等来了上门拜访的梁家少夫人。 “月栀?真的是你?” 何芷嫣由丫鬟引着进入内院,入目一片清澈湖绿,轻易就注意到坐在湖边亭下的粉衣女子,她惊喜的喊了出来。 亭中,月栀循声望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何芷嫣见她眼睛有异,忙叫随身的婢女退在亭外,亲自上前来拉她的手,“是我啊,何芷嫣,对了,我这张帕子还是临出嫁前你送给我的呢,你可还记得。” 她拉过她的手搭在帕子上,熟悉的绣面和针法让月栀回忆起来,她对手下每一份绣品都倾尽心力,能轻易认出自己绣的东西。 “芷嫣,你是梁家的少夫人?我记得你不是嫁到京城的表哥家里了吗?” “我表哥就是梁修啊,梁璋的亲哥哥。” 月栀想了想,回过味来又是一番惊喜,“那你我岂不是要做妯娌了?” “是啊。”何芷嫣亲切的靠着她坐下,“你不知我嫁进京城后的日子有多闷,原想着在家做闺阁女要守的规矩多,不想成了婚,在京城要守的规矩更多,偶尔出门去别人府上做客,也要因为我是北地燕京来的,被人排揎。” 月栀自觉与她同病相怜,低眸,“我眼睛看不见,不好请人来府中做客,也没收到过其他人家的请帖,想来也该是我出身低,不招人待见的缘故。” “谁敢不待见你?”何芷嫣安抚她,“你都不知道外头对你有多好奇,皇上昨日刚指了我家的二郎给你做驸马,今天一早,上门拜访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 月栀想想那热闹的样子,轻笑一声。 “我家公公说了,皇上曾说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叫那些人来扰你,不然,这公主府必然是门庭若市,叫你一刻清闲都不得有了。” 何芷嫣说的是实情,月栀得知后,心情好了许多,同她说起正事。 “芷嫣,我如今看不到梁二公子的长相,也不知他的脾气秉性,有些心慌,你既是他的嫂嫂,不如跟我讲讲他的为人处事?” 听到是这事,何芷嫣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来,放到她手上。 “真巧,昨日公主府给我下帖后,二郎也来同我说了这事,怕彼此盲婚哑嫁,生出嫌隙,特叫我将这东西带给你。” 月栀抚摸掌心温润的玉,是一只玉簪。 他说:“玉质坚韧,恰似我心,愿它能替我日日伴卿左右,知你晨起梳妆,晓你晚来安寝。” “若有机会得见公主一面,不知公主可愿……让我为你亲手戴上此簪,以此为凭,此生为证,我必珍你重你,夫妻同心同命。” 听着何芷嫣转述的话,月栀脸上红了又红,仿佛那个陌生的男子亲自在自己耳边诉说一般,羞赧地将手上的玉簪摸了又摸。 看她脸红如晚霞,何芷嫣身为过来人哪能不知,好声说起。 “我家二郎知文懂武,虽不比皇上年少有为,也是难得的正人君子,相貌堂堂,皇上愿意将珍视的公主嫁给他,他受宠若惊,接旨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许诺了,日后定敬你爱你,不辱皇恩。” 这话听的月栀心里热乎乎的,还没见面就被另一个人捧在心上爱重,一只簪子,几句捎来的话语便叫她心动不已。 羞涩抿唇,“他都没见过我呢,何以待我如此珍重……” “你是皇上的姐姐,如今京中唯一的公主,皇上叫二郎做你的驸马,是对二郎的看重,对我们梁家的看重,君上对臣下的信任千金难换,二郎怎能不爱重你呢。” 何芷嫣欢喜的拉着她的手,出嫁不过半年,便脱了闺阁小姐的稚气,添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度。 许嫁的驸马和往日故友是一家人,只这一件便足矣叫月栀开心好久。 她轻咳了咳,同何芷嫣说起正事:“婚期未定……我想在大婚前与梁二公子见一面,你可愿为我牵线?” “自然可以。”何芷嫣微笑应下,“我家二郎今年二十四,与你的年纪、性子都很相配,等你见了他便知我不是哄你的。” 月栀心里甜滋滋的,指尖搅着簪子,两人定下相见的时日地点,心思便飞去驸马身边了。 何芷嫣见她欢喜,才好奇的问起:“我离开燕京时,你不是还在等待弟弟归家吗,这才过去半年,怎么就成了宁安公主?” 往日落魄,担心废太子的名头会招来祸事,月栀从未将两人的身份告知于人。 此时得见天日,扬眉吐气,才云淡风轻的说起旧事,感叹:“是咱们皇上重情重义,才叫我做这个公主。” 她时常想,若裴珩早早把真实的境况告知给华青,或许华青会带王秋实一起回京,如今也和她一样享着公主的尊位。 自己对裴珩而言,只是往日的旧情。 她文不能入仕,武不能带兵打仗,甚至因为眼睛不好,无法像其他公主那样去联姻稳固江山。 即便如此,他还念着从前的承诺,为她觅得一位良婿,她已经很满足了。 月栀认清她与新帝之间横亘的鸿沟,放下遗憾,一门心思只念着未来的驸马。 不想今日之语,没过半日,便尽数传进了勤政殿新帝的耳中。 “知你晨起梳妆,晓你晚来安寝。” “珍你重你,同心同命……” 裴珩重重吐气,搁下批阅的奏折,惊得传话的小太监匆忙下跪,不敢再言。 “此子好歹是个探花,笔墨文采倒都用在写闺房情语上了,自作聪明。”他胸中莫名有气,明明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如今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暗自顺了口气,又问小太监:“他这般言语冒犯,公主可有因此斥责他?” 小太监回话:“听婳春说,公主喜欢的很,还叫梁家少夫人帮忙牵线,要在十五月圆那夜,与梁璋在湘水畔的茶楼雅间相会。” 裴珩搁下毛笔,神情凝重。 “胡闹,她眼睛看不见,不在府中休养,竟跑到外头与人私会?” 帝王愠怒,勤政殿的氛围一下子沉重下去,御前太监进宝见状,躬身来劝。 “皇上,您亲自给公主挑选驸马,不就是为着公主有人照顾,余生能平安喜乐吗,如今公主与驸马私会,虽不合礼数,却全了男女相悦之情,想公主见到驸马后,必会感念皇上恩德,与您情分更深。” 进宝说的话句句在理,裴珩也都听得见,可心里那股无名火并没有散去,反而想到二人连婚期都等不得,非要私会,更气恼的厉害。 “皇姐不是那般不顾男女大防的人,她向来不敢独自见外男,朕是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眉头紧皱,拇指烦躁的摩挲扳指,心头堵得发疼。 “定是梁璋几句好话哄得她没了章法,若皇姐眼睛痊愈,亲眼见了那梁璋,就会知道这世间再好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皇上见解独到。”进宝顺着他的话头劝,“只是……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梁探花又是您挑的人,既指了姻缘,便随他们去吧,皇上何必再为此费心。” 闻言,裴珩支起手臂,苦恼的揉捏眉心,眯起眼睛。 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为月栀指婚是早就答应过她的事,如今看来,她也很喜欢自己为她选的驸马,迫不及待就想见那个人。 可是,她都不想他吗? 从前她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会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哭,念着他有没有吃饱穿暖,澄澈的眼睛里永远倒映着他的脸,身边永远有他的位置,连他去从军,她都担心的哭了好几日。 她曾经那么看重他,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如今却将原属于他的温柔分一点给医官,分很多给驸马,分到最后,能留给他的还有多少呢? 那个荒唐的梦醒后,他逼着自己不去见她,生怕见了面又勾起什么不堪的念头。 本以为时间和距离会冲淡梦境中那些叫人不忍回忆的画面,现在看来,不但没有冲淡,反而叫他整日整日的念着,心中落寞。 “皇上,您不都是为了公主好吗……” 进宝小心翼翼的劝,裴珩无奈的叹气,知道自己对月栀和驸马的事过分在意,贴身伺候的人难免看出不对来。 “罢了罢了,朕不问了,随他们去吧。”他重新拿起朱笔,批阅奏折。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她。 月栀想要的是夫妻和睦,过温馨平淡的小日子,而他只想要她好,只要她能幸福,他怎样都可以。 每日念着“不要想她”,竟是做事也想,穿衣也想,睡不着也想,满脑子都是她。 裴珩怀疑自己中的不是千丝引的毒,而是吞下了一只情蛊,像月栀那样单纯干净的人不可能会给他下蛊,是他自己一头扎进去,怎么都爬不出来了。 议完国政大事,朝臣退下。 他独自坐在议事阁,看窗外被秋风吹落的枯黄树叶——已到十五月圆日。 今夜,月栀就会与梁璋相见。 他们独处时会做的事,一定比她对那医官做的事更为亲密…… “皇上,公主府的人来了。” 小太监的通报将他从沉思中拉出来,忙问:“是不是皇姐叫人给朕带了话来?” 小太监双手奉上食盒,“公主亲手为您制了点心,问您这些时日是否劳累,天冷是否记得添衣,还叫人送来几车金银珠宝,说是这几天收了好些朝臣皇亲家送的拜礼,公主使不着,请求将这些物件充入国库。” “既是皇姐的心意,都记册送进国库就是。”裴珩站起身,将小太监手里的食盒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 点心上有一张红纸,上头略显凌乱的笔墨写着—— “欲寄尺书无雁过,一窗灯影说秋声。” 他嘴角露出微笑,几日堵在心底的复杂心情都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月栀一字一句为他写诗表思念的欢喜。 “往日只教她背诗念文章,不曾想她如今也会自己写诗了,长进不小。” 忆起儿时睡前教习文章的那段温馨时光,他心头一暖,端起糕点放到桌上,正要品尝,发现糕点盘子下头还压着一张信。 “阿珩,驸马当真文采斐然,每日都写诗赠给我,听人念他为我写的诗,好像我自己也会写两句了,驸马夸我作的好,我便作了一句赠你,望你添衣饱暖,事事顺心。” 裴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烧起浓烈的嫉妒。 原来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驸马。 他在她心中的记忆,独属于他和月栀的记忆,被另一个男人覆盖掉了。 点心入口是细腻的甜香,他却觉得苦的很,本是一心想要她幸福,可当她真的在另一个人那里获得了幸福,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满心苦涩。 看着她字里行间溢出的欢喜,裴珩苦笑,怅然的望向窗外,不等理智回笼,他已经做了本能想做的事。 “进宝,为朕更衣。” “程远,挑几个得力的侍卫随朕出宫。” * 入夜,迢迢湘水从青石河道中流过,河中画舫或乐或舞,在漆黑的夜中流淌出一条明亮的金色银河。 清心茶楼,月栀独自坐在三楼雅间,开着半扇窗户,望向楼下流动的湘水。 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出府,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和一条微弱模糊的明黄色河流,耳边却热闹无比:戏子吟唱,摊贩吆喝售卖,舞姬随乐声舞动时,身上坠的珠串跃动碰撞,如碎珠落玉盘,好听的很。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清淡的茶香和远处吹来的脂粉气。 失明后,她对人声的分辨力没什么长进,鼻子却变灵敏了,闲暇时还能做些果酿甜酒、点心糕饼。 与驸马互通书信已有七日,从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他是个忠厚知礼的翩翩君子。 朕与皇姐 第29节 今日见面,她还有些紧张。 心中羞涩又焦急,坐也坐不住,便扶着桌子站起来,让窗外吹进来的夜风吹凉她发热的面颊。 在她看不到的湘水畔,梁璋着一身竹青色秋装,眼中有光,赶到茶楼下,还未踏进门槛便叫两人拦住,带到二楼雅间。 见到雅间内坐着的青年,梁璋忙下跪行礼,“微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安。” 青年眉目深邃,周身冷冽,在比自己大了几岁的男人面前,像只凶狠的猛虎,只轻轻一个抬眼就叫梁璋惊的浑身发抖。 “朕看你爹是朝中难得稳重的重臣,你又有些才情,才将珍爱的皇姐嫁给你,你却很不安分,连几日等待都熬不住,竟哄骗公主出府与你私会。” “臣不敢。”梁璋以身伏地,不做他辩。 见他是个识时务的,裴珩没有重惩,“公主眼睛有伤不宜出门,念你不熟悉公主的病情,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臣知罪,日后绝不再犯。”已是十月,天气渐凉,梁璋却在不可违抗的天颜面前紧张出一头热汗。 “若有人问,你可知道如何答话?” “臣不会多言。” 裴珩眯起眼睛,此人真是难得的识趣,叫他都挑不出错来,摆摆手,叫侍卫把人放走了。 雅间空下来,程远俯身来问:“既然梁二公子已经离开,臣等是否去告知公主,早些将她护送回府?” 裴珩本该应是,却良久不出声。 程远见状不再多问,恭敬的退到一旁,看他从座位上站起,理平衣裳,推门走出雅间,款步往楼上走去。 几节台阶走得如同登天道,裴珩心乱如麻,懊悔、嫉妒、不甘、思念……数不清的情绪搅在一起,驱使着他去到她身边。 都多久没有见她了。 一定是太过思念月栀,才会胡思乱想。只要见到她,他所有的不安和躁动,都能归于宁静。 只要再看一眼,他就能够接受,接受她从自己身边走远,去到另一个人身边。 婳春守在门外,见来人是新帝,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 裴珩站在门前,心脏怦怦的跳,不知是因体内残存毒性,还是因为门后的那个人。 他忐忑不安,心浮气躁……推开门,见窗前的倩影侧身望向窗外,烛光照亮那细腻温婉的面庞,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扬起她的裙边,同无数个记忆里宁静的午后,他打开家门时看到的人,一模一样。 像一只翩翩而至的蝴蝶,会朝他飞来,落在他掌心,为他带来满园春色,守住他的孤傲脆弱,只属于他的蝴蝶。 只一眼,便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心心念念的月栀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听到开门声,回身望向他,面颊浮起淡淡的红晕,澄澈的眸子莞尔一笑。 “来人可是驸马?”声音娇柔。 裴珩霎时哑了喉咙,眼神灼热。 夜色醉人,他耳边有无数个声音在激烈碰撞,伴着他缓步走近的步伐,心底最深处的声音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是。” 裴珩眼眸漆黑,深深的凝视她,抬手牵住她的手,指节穿过她细嫩的手指,掌心相扣,耳边再无杂音。 他注视着那张染上绯红的脸,看她慌张躲闪又羞涩难当的眼神,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念你,想要见你,今日终于得见,实乃此生之幸。” 月栀无措的眨着眼睛,耳根都红透了。 第27章 掌心扣紧的手掌是那样粗糙, 厚厚的粗茧磨得她手心发痒,心尖更是乱颤,却又无论如何都抽不回手来。 两人书信交往, 难免说些彼此相伴终身之类的情语誓言,那时只是情之所至, 哪会想到守矩端方的梁二公子一见面就牵住了她的手。 月栀涨红了脸,呵他:“驸马退下!” 青年纹丝未动, 月栀只能看到昏暗的光线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和烛光之间,落下的阴影像一座倒下来的山, 将她掩埋。 他粗糙的大掌揉捏她的手掌,月栀又痒又羞, 后退两步靠在窗上, 却听到打开的窗户被关紧,耳边热闹嘈杂的声音被关在外头, 眼前靠近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在公主府内被人伺候久了, 身边又有婳春和苏景昀照料, 她竟忘了自己看不见这件事有多危险。 不知道青年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无措的偏开脸,慌张道:“梁二公子,你我初次见面就这般亲近, 实在于礼不合,请你放手。” 裴珩被她倾吐的兰息勾起了燥热, 又因这一声“梁二公子”, 冷了一身热血。 他缓缓松开手, 看她脸红又紧张的像只被咬了脖子的小兔,心生欢喜,便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 “微臣给公主请安, 公主千岁。” 青年后退跪下行礼,月栀得了喘息的空档,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公子免礼。” 裴珩半跪在地上看她,相伴十年,从未见过她如此羞涩慌张的模样,心底荡开异样的欢愉。 缓缓起身:“公主可是等久了?” 月栀背靠着墙,听青年低沉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似乎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不少都是这种声线,刚才开窗听外头时,她也听到了几道相似的声线。 这人是她日后的夫君啊,是要与她同床共枕,夜话蜜语的人…… 月栀只觉得脑袋热乎乎的,分明是清凉秋日,却连呼吸都变得热起来,无法思考。 她默默攥紧了藏在袖口的玉簪,“没有,我没来过这儿,便早到了一会儿,听外头河畔的乐声,甚是有趣。” “公主喜欢赏乐,不如微臣……我为你挑几个乐伶送进公主府,只要你想听,可以时时让他们为你奏乐。” “不必了,想听可以再出来一趟,何必为这一时兴致在府里多养那么些人。” 裴珩微微皱眉。 “皇上珍视公主,俸禄顶格,赏赐不断,你还怕养不起那么些人?” “有没有银子是一回事,银子花在什么地方又是另一回事。”月栀抬眼向他的方向睥了一下,嗔怪,“公子还没进府,便操心起我府上的花销了吗?” 瞧她投来的眼神,眼波流转,眉尾生红,叫裴珩丝毫不觉的她在斥责,反而觉得她娇俏灵动,可爱的要命。 这感觉很奇妙,被她当做男人,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男人,而非是一个需要被她照顾的孩子。 他似乎有点上瘾。 裴珩暗自吐了一口热气,缓步靠近,扶住她的手臂,请她坐下后,亲自为她倒茶。 “公主勿怪,实在是我盼着公主长乐安康,不想你受一点委屈。” “我哪有受什么委屈。”月栀念着,突然有些心慌,望向他,“是不是你嫂嫂跟你说了些什么?” 京中贵胄讲究出身门第,新帝指婚后,有不少人到公主府上门拜访送礼,她收了礼,推脱身体不好没有面见过他们,只因自己没学过闺秀贵女的规矩,怕在桌上露怯。 做过烧火丫头、侍女、绣娘,原不是多见不得的事,可她是裴珩的皇姐,不能给他丢脸。 这些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珩居高临下的打量她略显慌张的神情,轻声安抚:“嫂嫂没有说过,但我有眼睛,看公主身量纤瘦,便知你不是耽于享乐之人。” 月栀安下了心,不免被他的话触动,“可我没有眼睛,看不见你,也猜不到你是个怎样的人。” 昏黄的夜里,她是唯一的明月。 裴珩很想把她捞进怀里,将她的胆怯与不安一丝丝抚平。 “我是公主可交托余生的人。”他的指尖落在她手背,温柔的抚摸,声音是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松弛自然。 月栀不知道他的摩挲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手背痒痒的,脸红的要滴血,只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她都快臊死了,忙躲开他的触碰。 “你怎的又这样失礼,今日私下相见已经很不合礼数,你还这般拉拉扯扯,叫人看见,羞也要羞死人了。” 裴珩低笑,将她羞红的脸看了又看,“原来公主是怕羞,不是不喜欢我牵你的手。” 心脏怦怦直跳,胸膛如擂鼓般震动,月栀活到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等撩拨,直怀疑是不是见错了人,可他言语中的喜欢和关心又不像是假的。 还以为京中的才俊贵人只会以诗言情,原来私下也会如此大放情怀,热情似火,叫人招架不住。 她将嘴唇咬了又咬,才痛不痒的刺了他一声:“请二公子慎言。” 进门后,裴珩嘴角的笑就没消失过。 他怎么能这么开心呢? 装成另一个人同自己珍视的皇姐说着心悦男女之间才会说的话,不是刻意哄她,只是看她又娇又软的模样,看到她从未在“裴珩”面前展露的模样,心情就变了,话也不受控制,像心里漫出的蜜水那样流了出来。 反正她也已经误会,与其叫她知道真相惊恐不安,还不如让她跟“驸马”好好聊一聊,能开开心心的。。 他只是希望她能幸福,仅此而已。 牵不着手,便轻轻捋过她的发丝,留一缕缠在指尖,“公主方才唤我驸马,如今却唤二公子,岂不是生分了彼此。” 他说话时的语气那样寻常,分明不是调笑人的戏言,月栀听在耳里却羞得不得了。 这与隔空写信对诗完全不一样,人就在面前,听他的呼吸声,闻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味,仿佛空气都变甜了。 她把头低了又低,假装说气恼的话都没了底气,“二公子再戏弄我,我便回府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裴珩轻声哄她,松开指尖的青丝,双手扶在椅子旁,在她面前蹲下身,“只是还要再问一句,公主今日见了我,可喜欢?” 月栀哑声,说不出话。 “公主不答,便是讨厌我了。” 声音近在面前,仿佛隔着空气抚摸她的脸,叫她的心颤了又颤,整个人坐在椅子里,软的直不起腰来。 “不,我没有讨厌你。”她心跳急的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又煎熬又欢喜,想同他多说会儿话,又怕他再说出什么叫人害臊的心里话。 缓了缓气,才道:“这是我第一次跟男子独处一室说话,让你见笑了。” 裴珩抬眉,“怎么是第一次,难道公主与皇上不曾私下在一块儿说过话?” 他们待在一起十年了,不止独处,甚至半夜都待在一起闲话过,可不能因为一个驸马,连往事都不认了吧。 “这哪能一样,我当皇上是亲弟弟,而你却是……我未来的夫君……两相差别,自然是不一样的。” 月栀低垂眼睫,不敢叫他看见自己面红耳赤的正脸,却不知自己这副小心躲闪的样子落在青年眼中有多可爱。 裴珩连呼吸都忘了,不知是因眼中见到的她的美,还是为那句“你是我的夫君”。 朕与皇姐 第30节 他心潮澎湃,白皙的面颊上泛起薄红。 的确不一样,他现在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的“驸马”。 裴珩深深吸气,止住浑身滚烫的热血,哑着嗓子问她:“公主可带那支簪子来了。” “嗯。”月栀羞涩点头,从袖中拿出那只玉簪,递到他面前。 “可愿让我为你戴上?” 月栀抿唇,两人的呼吸声如同窗外伴奏的琴瑟那般此起彼伏,拉扯不断,“本就是你赠的礼,你想戴便戴吧。” 她微微低头,任青年为她戴上玉簪,像种下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可她看不见直起腰来的青年微微密切火热的眼神,视线扫过她小巧的耳廓,圆润的耳垂,薄唇轻吻她的发丝。 青年滚烫热烈的情愫,都化作她耳后一声隐忍的吐息。 “真美。”他由衷的夸赞。 只这一声,便叫她整颗心都化了。 戴好玉簪,他总算坐到对面去,一会儿为她斟茶,一会儿捧来个点心要她尝,推开封闭的窗,外头袅袅余音绕梁萦耳,夜风吹散了屋里闷热的空气,也叫她心中沸腾的情绪渐渐回落。 梁璋待她热情又不失尊重,说话有趣有情又不过分轻薄,声音很温柔,举止进退有度,身上的松墨香气也很好闻。 虽然不知他的长相,但只今日相处这片刻,也觉得他是个极好的男子。 水畔戏台上,一曲终了。 夜已渐渐深了,月栀意犹未尽,小心从怀里摸出自己提早准备的回礼,“二公子,我眼睛不好,不能亲自为你挑选回礼,便自己打了个络子,你若不嫌弃……” 说罢,双手捧过去,对面人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而是托住了她的手背,掌心的粗茧蹭得她痒痒的。 裴珩不紧不慢的拿起络子,微笑答,“公主所赠之物,我必视为珍宝。” 听他应声,月栀匆匆收回手,残留在手背的温度却难以消退。 到了她入夜该休息的时辰,月栀还有些不太想走,青年却劝她,“公主该好好养身子,请早些回府安寝吧。” 如此体贴,与方才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的孟浪模样又不同了——会情不自禁,也懂得先照顾她的身体,真是个好郎君。 月栀同他告别,在婳春的搀扶下走下了茶楼,直到她们走到河对岸坐进马车,才听婳春说。 “驸马也出来了。” “嗯。”月栀轻轻应声,胸膛里甜蜜的悸动仍未散去,记起来了才提醒婳春,“还未大婚,不该称二公子为驸马,称梁公子,或是二公子就好。” “是,奴婢记住了。”婳春神情平静,叫人瞧不出一点异样。 马车离去,裴珩站在河对面,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挪不动步子。 程远在他身后提醒:“主子,公主已经走远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河中画舫渐渐散了,乐声落定后,湘水畔回归宁静,裴珩的心却静不了,仍在回味方才两人之间细腻绵长的甜蜜。 “朕……我担心皇姐的身体,不如今夜去公主府探望,留宿一夜?” “主子请三思。”程远冷静的打断他,低垂的目光落在青年腰间多出的红络子上,“微臣虽不知主子与公主说了些什么,但公主看上去很开心,不像是身体有恙,还是叫她早些睡下为好。” 裴珩偏头瞪了他一眼。 程远把头低得更深,“主子为公主指了一个好驸马,微臣想,公主此刻一定在想驸马,主子觉得呢?” 话说的模棱两可,方才扮了好一会驸马,裴珩自然想让她多想想“驸马”,可他终究不是真的驸马,只是借机满足自己的私心。 这样任性的游戏,不能再有下次。 裴珩没再坚持,带人回宫了。 * 清晨,何芷嫣找到机会来问梁璋,探一探口风,问他与月栀见面如何,梁璋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本盼着他们二人成就姻缘,自己能与月栀做妯娌,可以时常去公主府同她说话。 从梁璋的态度里看不出昨夜之事是好是坏,何芷嫣念他许是顾着叔嫂之别,不好说心里话,便叫人给公主府上递了拜帖,打算亲自去问月栀。 收到拜贴时,月栀刚刚醒来,脑中还残留着梦里俊秀高大的身影。 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手,心想梁二公子的手怎的那样大,那样粗糙,攥紧她的手时那样用力,叫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侍女说梁家送来了拜帖,月栀迫不及待叫人念给她听,果然是何芷嫣递来的。 “婳春,帮我回帖,午时请梁少夫人来府上陪我一同用午膳。” “是。”婳春吩咐管家去做。 月栀起身梳妆,特意叫侍女为她戴上那玉簪,即使看不见,指尖轻捻簪尾淡雅的雕花,也像抚在二公子的指上似的。 不过多时,外院的小丫鬟递进一张红笺纸来,没到月栀跟前,就被婳春截住了。 她打开一瞧,纸上的字迹与前几日梁家递进来的红笺上的字完全不同,小心观察了一下里间正在梳妆的月栀,悄悄带小丫鬟退到屋外。 “这张笺纸是谁递进来的?” “奴婢不认识,只知道那人拿着御前侍卫的令牌,应是宫中御前的人。” 婳春皱眉,想起昨夜之事,若有所思,叮嘱丫鬟:“管住你的嘴,这事要漏了一点,咱们都得没命。” “是。”小丫鬟老实应下。 婳春摆手叫她下去,已经猜到纸上的情诗是出自谁手。 她本是罪臣家奴,得新帝登基赦免大罪,才被拨到公主府里来当差,新帝敬重公主,叫她们用心照顾,公主也是个心地良善的,从不为难下人,给他们足足的月银,还常有赏赐。 婳春思索片刻,扬起平和的微笑,如往常一般将红笺叠回去,进里间告诉月栀。 “公主,二公子又递诗给您了。” 闻言,月栀眼睛一亮,回身看过了,面露娇羞,“昨日才见过,说了好一会儿话,今日怎么又写诗,他到底有多少心里话要对我说啊。” 婳春打趣她:“公主若是不愿听,奴婢便不念给公主了,省得公主听多了,嫌弃二公子多话。” “谁嫌弃他了。”月栀忙叫住她,“你少同我贫嘴,快过来,我要听听他又写了什么。” 婳春笑着走过去,身边侍候的侍女往后退去,为二人让出空间。 她打开红笺纸,一字一字的念,“簪云犹忆指玉柔,络冷常温掌上秋。” 字字都是昨夜之景。 月栀听在耳中,倍感甜蜜,轻笑:“往日他总写些磐石蒲苇,游丝戏竹一类的意象,今日这句诗倒是情思缱绻了不少,细柔得都不像是他的手笔了。” 婳春陪笑:“二公子从前未见过公主,只能凭空想象,以诗句寄托情深,昨夜见了公主的真面目,下笔便不再是纸上空想,用词自然活泛起来。” 月栀觉得她这话说的很是,心中默默酝酿,也要写一句诗回他。 “夜送风烟散,明湘载乐椽,独倚窗寒斜照水,玉生秋在鬓,纤指挽如双。” 一纸红笺为信,裴珩心中默念,饮尽手边的茉莉茶,仿佛昨夜柔情仍在指尖。 帝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贴身太监不敢窥视,传信送诗的侍卫站在勤政殿外,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心中却都种下了一颗异样的种子—— 皇上待公主……是否太过亲昵了? 裴珩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小心将红笺收起来,提笔想为她写回诗,又觉得心里想说的话太多,隔空对诗不足以满足他,便叫了程远进来。 “深秋山景甚美,朕欲三日后与公主同游鹤山,你去公主府传话吧。” 程远跪在下头,稍显犹豫,“敢问皇上,是您与公主同游,还是……梁家公子?” 一句话点破裴珩的心思,裴珩自己都有些惊讶。 细想起来,他方才竟是下意识的想继续伪装“驸马”,同她出游,想看她嬉笑羞涩的模样,全然忘了真正的驸马另有其人。 裴珩不自然的咳嗽两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小心思,“是朕,不是梁璋。” “微臣这就去。” 与此同时,月栀已经用完了午膳,屏退下人,同何芷嫣在偏厅说私话,兴致高涨,笑红了脸。 “今早我去问二郎同你聊的如何,他还支支吾吾不肯说明白,我当他是拘谨,原来私下竟是这样主动,我听两句都觉得脸红。” 难得能与人聊聊少女心事,月栀把昨夜发生的事粗略的告诉了她,说道。 “起先我还觉得他行为孟浪,可相处下来又觉得他实在体贴,给我倒茶是温的,我吃点心,嘴角沾了残渣,他也会给我擦掉,做完像没事人似的陪我听曲,也不邀功请赏,为人很踏实。” 何芷嫣笑眼弯弯:“你喜欢上他了?” 月栀说不出一个不字,指尖绕着帕子转了又转,喃喃道:“这才见了一面,你同你夫君也不是只见一面就定了终身吧?” 说到自己,何芷嫣才知道害羞,小声说:“你知道的,表哥年少时在我家住了小一年呢,那时,他便待我好。” “现在呢,是不是待你更好了?” 月栀好奇问了一句,何芷嫣却止声了,憋着红透的脸颊拿帕子扫她的脸。 声音柔柔,透着几分娇软,“我的好公主,你还没成婚呢,跟我一个妇人打听这些做什么,不害臊。” 月栀眼神无辜:她打听什么了? 何芷嫣只记得月栀比自己大两岁,看她懵懂无知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她并不懂,对男女之事,怕是连听都没有听过。 放低声音,以过来人的姿态说起:“二郎想牵你的手,是好事,说明他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其实夫妻在一起不只是吃饭穿衣过日子,还要……还要睡在一块生娃娃呢,只要他会为你动情,便一定会待你好。” 月栀对此一知半解,没大听懂,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何芷嫣笑她,“你们成婚时,宫里应该会有嬷嬷来教你,再不然,等到洞房过后,你就都明白了。” 月栀傻傻点头,心生期待。 她没有自己的家人,曾经相伴的亲人也都一个个离开了。 等到她与驸马成婚,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不会离她而去的家人,或许还会有好几个孩子,想想便觉得幸福。 正说着私房话,外头侍女敲门。 婳春进门来,俯在月栀耳边说:“皇上派人来传话,说三日后想与您同游鹤山。” “是皇上?”不是驸马? “是皇上。” 得到肯定的回答,月栀竟有些失望。 朕与皇姐 第31节 第28章 失望只持续了一瞬, 很快就开心起来:裴珩定是处理完了近期繁累的国政,得了闲才邀她一同游山,她得好好陪他逛逛。 何芷嫣在旁听到了一点, 感叹:“皇上待你真是亲近。” “毕竟我同他住了那么多年,那时他便待我如亲姐姐一般, 那时候虽然只有我们两个,日子却过得热闹……”忆起往事, 月栀满是喜悦的眼底忽然泛起忧伤。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 一间小院三间屋,一日三餐,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冬雪将一切都染成洁白。 虽不是大富大贵, 也不会缺衣少食,过得简单又温馨, 偶尔独自待在家中会感到孤单, 可她不怕, 因为知道裴珩出行再远也总会回家来。 那时她想的很简单,无论他娶妻也好,从文从武都好,只要自己能同他待的近一些, 能时时看到他就好。 如今住的是很近,从公主府到皇宫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可一道高高的宫墙, 将手握实权的皇帝和出身平凡的她隔开, 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他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牢不可破、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再不会回到她身边来了。 渐渐的,她不太想去念他了。 裴珩并非池中物,自己期盼的温馨小日子终究留不住他,能偶尔仰望已经飞上天、变成龙的他,就已经满足了…… 何芷嫣在旁看着她眼中逐渐深沉的落寞,心中感慨。 她见过月栀为了几两银子连日赶制衣裳鞋子,千里迢迢送到燕京,那时虽苦,月栀眼中却有光,为养活弟弟,给弟弟买笔墨纸砚、添被添炭,做事格外下力,身上仿佛有一股用不完的劲儿。 眼前的月栀已是尊贵的公主,穿着却不显富贵,身子柔弱,因为眼睛看不见,再不能绣花制衣,也没了需要保护的弟弟妹妹,像被抽掉了骨头,心里那股劲儿都散了。 她本该是生活在田野的一枝枯瘦却昂扬向上的栀子花,却被人折来精心养在暖房中,美则美矣,终究是被折断了。 何芷嫣懂她眼中的忧伤,宽慰她。 “过去的日子再好也回不去了,他如今是皇帝,又捧你做了这个公主,叫你享尽富贵荣华,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日子。” 月栀了然的点头,“我知道,阿珩对我很好,他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了,我都知道的。”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意图赶走心底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悲伤。 何芷嫣从旁挽她的手臂,话中带着些许哭腔。 “我也是远嫁出来,到这异乡异地,知道不能与至亲时常见面有多难过……但你别忘了,你还有驸马,皇上忙于朝政不能见你,但驸马不会,他日后会时时陪着你,再不会让你孤单伤心,夫妻心在一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闻言,月栀稍稍振作起精神,对她点头,“你说的对,再伤心也回不到过去了,既然来了京城,咱们就得往前看,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这就对了。”何芷嫣欣慰的微笑。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快到傍晚用晚膳的时间,梁家那边派人来问了,月栀才依依不舍的送她出府。 当晚,苏景昀端了亲自煮的药来,守在床前看着她喝下,又为她诊脉。 寻常诊脉不过一刻,今日搭在腕上的手指却停了好久,月栀被他异于往常的沉默弄得有点心虚。 只因她与梁璋私会这件事,只有何芷嫣和婳春两人知晓内情,除此之外,她谁也没告诉。 苏景昀不知她去见了外男,只在把脉时捏出了她近来心有躁动。 “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他问。 月栀心脏一紧,“你一个医官,问我这个做什么?” 看她紧张,苏景昀收回手,轻轻吐息,“微臣又不是审问您,事关公主的身体,还请您如实回答。” “是见了一个故友,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她不想欺骗苏景昀,也不想把话说的太细,免得给梁二公子招惹是非。 苏景昀轻笑,拿走空药碗。 “看来这二人中,必有一个是让公主暖心开怀的人。”他放轻语调,“无论那人是谁,公主都该多见见他,对您的心情大有好处。” 经他这么一提,月栀也觉得自己与二公子共处一室时,又激动又开心又紧张,平日里的烦闷都忘了个干净。 她羞涩垂眸,喃喃道:“有机会,我自会再约他出来见一次。” 苏景昀没有多问,他要做的是为她治病、调养身体,让她身体健康,心情畅快,是他的责任。 至于其他,不是一个小小医官该问的。 只是稍微提起那人,便看到月栀抿唇窃喜,眼角弯弯,脸上的血色都红润起来。 她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 约定日期很快就到了,出府时,月栀坐了一辆两驾的马车,身边除贴身侍女外只跟着四个家丁。 她今日的排场很小,门外的路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小门户的女眷到访,根本想不到坐在马车里的是金尊玉贵的宁安公主。 这正合月栀的意,她不想太过引人关注,也觉得出行一趟动用那么多人力财力实在浪费,才要简朴些。 鹤山脚下,为表礼节,月栀早到了半个时辰。 她站在马车外等待,仰头看天顶朦胧的光景,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脸上,听着前方森林里传出的雀啼鸟鸣,眼睛里的酸疼有所缓解。 想皇帝出行该有不少随从,一会儿见了面,她得谨慎着些,请安、行礼不能出错,不能在人前失了对皇帝的礼数。 裴珩到时,眼中所见便是她靠在马车外,迷茫的望向远方,神情很是紧张。 本是要同月栀出游说说话,不想她如此拘谨,眼中没有半分喜色。 他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不自觉就想起,若此刻来与她见面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驸马,她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起私会那夜,她甜甜的回眸一笑……心中突然酸涩又甜蜜,古怪的很。 “皇上,公主在等您。”侍卫提醒他。 裴珩犹豫片刻,终究把那不切实际的妄想推出了脑海,摆正衣冠,走向了她。 深秋的凉风被阳光照暖,一阵风从颈侧拂过,月栀嗅到空气中清新的树叶香,脑中浮现出秋日院后堆满落叶的景象。 深红浅黄暗绿枯棕色的树叶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晨起的朝露在太阳下消失,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潮湿气息,深深吸一口,清新微凉的气息充盈进胸肺,倍感舒适。 眼睛看不见之后,她没法亲眼看到京城的繁华,见识公主府的雅致,反而对记忆中的小院子越想越清晰。 忽然,她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那声音一步步走来,踩动路上的碎石,步步加急,像极了那个远行多日后,迫不及待归家的少年。 没有帝王出行的礼乐,甚至没有下人传报,月栀有点无法确定,来人是谁。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眼中模糊的影从远处走近,面对他,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 她今天穿了一身暖黄色襦裙,外披茶白色的披风,像一只躲在雪下的幼崽,片刻愣神后,睁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睛迷茫的望向他,小心谨慎的模样,裴珩看在眼里,有些心疼。 “朕本想逗皇姐玩,似乎把你吓到了。” 声音出口,月栀才回过神来,嗅到来人身上重重的檀香味,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臣女给皇上请安……”她屈身行礼,话说一半便被裴珩扶住,没有让她把礼尽完。 “朕与皇姐之间不讲这个。”裴珩声音平静,叫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那夜相会似有说不尽的话,彼此之间还传诗言情,他不指望月栀能像对待“驸马”一样对待他,只是想和月栀像从前一样说说话……似乎连这都成了奢望。 月栀拘谨问:“你是皇帝,咱们又是在外头,不讲礼数可以吗?” “朕说可以就可以。”他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出去,却僵在了半空。 身为皇帝可以不顾念前前后后伺候的下人的目光,却无法忽视自己心里的声音:她是月栀,是他想要珍视的皇姐,怎能像那夜一样戏弄她,轻薄于她呢。 他滚了滚喉结,手掌落在她披风上,细心的为她理了理垂在后头的兜帽,微笑说:“朕来扶着皇姐,咱们上山吧。” 月栀犹豫的望向身旁,未听到婳春有拒绝的意思,只好向他伸出手,“嗯。” 裴珩用手肘拖住她的手,二人信步走上平缓的山路。 手下是坚实的臂弯,月栀跟着他的动作前行,就只能确认周围有他一个人在,而自己带来的侍女家丁和本该随行在皇帝身侧的侍卫太监,她连他们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起先她还有些慌,随从是不是退的太远了,路上只有她和裴珩两个人,万一出什么意外,她是个瞎子,只会拖裴珩的后腿。 耳边是他的脚步声,远处飞鸟掠过山林轻盈展翅声,风吹过密林的沙沙声,一切声音都宁静而悠远。 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她习惯性的询问他的日常,“这几天没等到你来公主府,是不是国政繁忙?” 听到她问,裴珩堵在心里的事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夏日刚过,便有好几个州府上奏要修堤坝,都等着朝廷拨款。西南因为父皇过于急躁的削兵权,导致部分兵马被裁撤,成了匪患。又到秋天,北边蛮族时不时会侵扰边境,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大麻烦,只是一件一件叠加起来,着实让人头疼。” 大臣们在他耳边吵。 有人说修堤拨款该择轻重缓急,不该一视同仁,有人说匪患大于天,必须要以雷霆手段立刻处置,还有人把蛮族的小范围侵扰说的像两国交战一般严重,吵得他脑袋疼。 “其实这些事朕都已经安排妥当,但那些老臣还在念叨,无非是看朕年轻,又对往日重立废太子一事有所疑虑,才换着花样的点朕。” 裴珩说罢,心中的烦躁减轻许多。 就听月栀说起:“你先前不是用这次科举选上来的人补了许多文官的缺吗,这里头或许有能为你分忧的人?虽说年纪大阅历也深,但老臣们毕竟是先帝的臣子,先帝脾气大能压得住他们,你……你英明神武,定也有办法叫他们臣服,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的念叨,你也不必听全。” 裴珩安静听着,忍不住偏脸看向她,粉嫩的面孔娇柔的像新开的芙蕖花,说出口的话却很有一番道理。 他以为她不会懂权力的博弈,却忘了她从小被卖、夹缝求生,又在宫中生活多年积攒的生存智慧。 是了,往日他因大事小事烦忧不定,也是月栀为他开解,疏解心结。 月栀看不见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爱护、欣赏,只知道自己说完后,裴珩便不出声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想到什么,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冷落所有的老臣,也不是想抬举进士,更不是为梁二公子说话……你不要误会。” “朕没有误会。”裴珩声音沉了几分,“朕是觉得皇姐是朕的解语花,句句都说在朕的心坎上,尤其是那句,英,明,神,武。” 他故意忽略掉她话中的梁公子,重新把话头牵回两人之间。 月栀稍稍安心,听他话尾那句说的俏皮逗趣,不由得抿唇轻笑,顺着话头哄他。 “你能文能武,有经世治国之才,也有戎马疆场之志,哪里都好,合该是你坐这个皇位,为万民解忧。” 即便她是哄小孩子一样的笑语,裴珩依然听得很开心。 他侧身去用脸颊蹭蹭她的发顶,语调慵懒,“皇姐再多夸夸朕,朕便不觉得累了。” 朕与皇姐 第32节 侧面垂下来的长发撩得她脸侧痒痒的,月栀抬手去挡,掌心推在他脸上,更觉得他像只起了兴致的大狗狗,有些黏人。 闷声笑:“好本事都夸尽了,再夸就只能夸你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言必出行必果,好的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裴珩微笑:“原来朕在皇姐心里竟是这样的好儿郎。” 他像是故意逗她,胳膊靠着她的肩,渐渐压过重量来,明明是月栀靠着他搀扶才能行走,被他弄的像是她在撑着他的重量前行一般。 自他对皇位起了心思后,月栀就没再见过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一边觉得二人仪态不端失了皇帝的威严,一边又觉得他我们这样开心实在难得,忍不住陪他嬉闹。 “自然,你是我心里最好的儿郎,全天下的男子加在一块儿,都比不得你半分好。” 本是一句调笑的戏语,却在青年的心湖中震起轩然波浪。 既然月栀当他是最好的儿郎,而他也不想跟月栀分开……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那……皇姐何不进宫陪朕?” 月栀看不见他微红的面颊,略显慌乱又充满期待的眼神,只当这是他一如往常的撒娇,捏了捏他的手肘,“你在说什么呢?” 手肘上轻柔的力道让裴珩回了回神,甚至不敢细想在那个冲动的瞬间,自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只看着她温柔的神情,体内猛然翻涌的燥热便失了几分血性。 “没什么,我浑说的……” 闻言,月栀微微抓紧衣袖,“你若在宫中无趣,我倒是能时常进宫陪你,只怕你每日忙于政务,没空见我。” 裴珩眼中一亮,又提起气来,“只要你来,朕便有空。” 月栀轻笑:“既说这话,你可别忘了。” “同你说的每一句话,朕都记在心里。” 他深深的看她,仗着她看不见,丝毫不掩饰眼底化开的柔情,心底几分生于相伴的情愫,早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染上了青年人躁动的欲念,算不得干净了。 月栀哪知青年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只为二人久违的闲话感到开心,听他没有忘了自己,还把她说的话记在心里,心里便暖暖的。 “你初登大宝,到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便不要给我那么多俸禄和赏赐了,我府上人不算多,每月花销几十两就够了。” “若要我说,我也不必住那么大的公主府,住个两进三出的宅子就很不错,现下公主府空着一大半的宅院,平时不住就罢了,还要腾出人手去打扫,早浪费多少人力。” “你也是,册封之前就该跟我商量商量的,该不是怕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享不了这么大的富贵,会逃回燕京去吧?” 月栀念叨起来也没完,起了小情绪,还要拧他一把。 堂堂帝王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津津有味,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山腰处,将人扶到前方平地上修建的小亭中。 “朕是怕。”他轻轻扶着她坐下,“当时只说自己是个将军,你都不愿意同我入京,若叫你知道我要坐皇位,你更不肯来了。” “我肯不肯有什么要紧,反正你都把我绑过来了。”想起那时被迫上京,月栀仍有点不高兴。 “皇姐,咱们不提这个了,行不行?”他实在怕她总念着这个,某天她真会逃回燕京去。 裴珩哀声请求,月栀无奈叹气,手掌顺着他的胳膊摸上去,揉揉他的发顶。 “我没有多了不得的心愿,既然你已是皇帝,又能做一个明君圣主,我便在京城陪你……总归我只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在哪儿都一样的。” 得她承诺,裴珩心中倍感踏实。 他坐在她身边,将她护在自己和亭柱中间,一只手臂拖着她的后腰,防止她不小心跌下去。 随从们远远的等在山路上,很识趣的没有来扰他们的清静,让他在这一刻能够独享月栀的温柔暖意。 坐的近了,才闻见她身上的茉莉花香。 “皇姐怎的不用栀子头油了?” “前些日子,苏景昀赠了我几大包干茉莉,给我制头油,做香包熏衣裳。”月栀开心的展开衣袖送到他跟前,“好不好闻?” 听是那医官的功劳,裴珩笑不起来了,喃喃道:“这茉莉香有些浓,闻久了会犯苦,还是栀子花香甜一些,更配你。” 他说着,捏住她凑过来的手腕,俯身嗅她衣裳上的气味。 似有若无的呼吸喷洒在手腕上,月栀感到肌肤发痒,缩回了手臂来。 “那我下回换栀子花就是了。” 裴珩眯起眼睛:其实这味道很香,只是他近来品了几味茉莉茶,嗅到这气味,便不觉得喉咙干渴起来。 ——想把她吃下去,咽进肚子里。 脑中浮现这个念头,忽然不知何处丢来一块石头,咚一声落在空地上,裴珩下意识单手把人搂进怀里,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配剑上。 四周安静无声,侍卫匆匆赶来,裴珩拂手示意他们去四周察看。 月栀缩在他怀里,小心的抓紧他胸前的衣裳,“是有刺客吗?” 裴珩勾唇,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侍卫正在排查,皇姐先别动。” 帝王的话带着一股叫人不能拒绝的威慑感,月栀乖乖呆着不动,眼中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的胸膛好厚实,胳膊粗了好多,搂在后背上有点重…… 什么时候起,那个被她抱在怀里哭唧唧的小太子,已经长成这般可靠的男人了。 第29章 新帝登基, 昭告天下,大张旗鼓的册封宁安公主,却鲜少有人知道新帝带进京的女子除了宁安公主外, 还有一位未得封号的郡主,沈娴。 远离苦寒的北地, 来到繁华京城,身边只带着一个贴身照顾的丫鬟, 没有母亲和弟弟,沈娴起先还有些不习惯。 但当她住进新帝赏赐的府邸, 三进三出的宅院,虽不比往日居住的侯府那般大, 却也是精致非常, 在京城地界寸土寸金,只这一间府邸, 比两个侯府都值钱。 沈娴喜欢的不得了, 嫌新帝赏赐的下人不够多, 又叫人采买了十几个丫鬟回来,每每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排场气派极了。 府中只有她这么一个金贵的主子,不必看爹娘的脸色, 不必让着年幼的弟弟,每日去权贵府上品茶插花, 游园宴赏, 日子过得花团锦簇, 无比滋润。 没过多久,恩科榜出,京中贵女都去榜下捉婿, 沈娴也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大事。 不过她才不屑去跟人抢,当今皇上可亲口对她说过,等她有了喜欢的人,皇上会为她赐婚。 她只坐在府里,听丫鬟打听来的消息。 “新科状元才华横溢,得皇上恩赏已经定了外放做府尹,只是他出身小民农户之家,相貌也只算得上是端正,若配郡主,必是他高攀了。” “新科榜眼出身大家,家中田宅无数,朝里朝外都有亲眷,文采相貌亦是斐然,只是脾气冷了些,人都说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声的闷葫芦,此人若配郡主,也实在无趣。” “新科探花乃大理寺卿之子,生的英俊潇洒,为人也是亲切有趣,可惜只是家中次子,且兄长也在朝为官,大理寺卿清廉,若分家,分到他手上的家产不会太多。” 三人各有优缺,沈娴犯了小难。 她花了两天时间亲自去打听这三位郎君的底细,不喜状元家贫,不爱榜眼闷葫芦,为有探花才是配得上她的好郎君。 沈娴即刻写了手书送进宫中,请求皇帝为她与探花赐婚。 来回话的人却道,皇帝已经将探花赐婚给了宁安公主,请她另择佳偶人群。 赐给了宁安公主? 沈娴是在父亲死后才得知裴珩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当初与废太子一同流放的有长孙一家人,后来在宴席上听月栀对裴珩是姐弟相称,便想她是废太子的表姐。 人家有亲缘关系,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公主,而她不过是借了亡故父亲的光,才得一个小小郡主之位。 沈娴心道争不过她,只好放弃了探花,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榜眼陈兰泽。 得了赐婚后,陈家宴请她到府上,沈娴才知自己眼界之小,这陈家富贵异常,比他小小的郡主府要奢华太多,处处都好,只是人口多了些,共有五房叔伯,陈兰泽是四房的独子。 她想,凭她的本事,嫁进陈家后做几年乖顺媳妇,等生了儿子,争到当家主母的位子,后半生便能安享富贵。 于是越发对陈兰泽上心。 可这陈兰泽是个不笑也不闹的臭石头,任她怎么讨好撩拨,他都不为所动。 秋高气爽,她约他出来游山赏景,他还真就只知道看山看水,眼睛不曾落在她身上哪怕一刻。 沈娴快被他气死了,看他呆坐在那里盯着树枝上停歇的野鹤,她愤愤起身走向一条小路,捡起一块石头往下丢去泄愤,不想这石头竟然打到了下方的空地。 听到下方传来的搜查声,沈娴才发觉自己闯进了不该靠近的地方,想要原路返回,走两步却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窥见下方空地上的景象。 那是一双男女,背对着她坐在凉亭中,光天化日下,不知羞耻的抱在一起。 她该不是撞见了哪对野鸳鸯吧? 沈娴心念着,就见那女子从男子怀中坐直起身,露出来的脸,竟是宁安公主!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与未婚夫相约游鹤山,竟然意外撞见宁安公主与梁探花相会。 沈娴站的位置高,听着下头搜查的声音还没靠近过来,突然气壮起来:月栀是公主,她是郡主,同样都是皇上亲封,她有什么可怕他们的。 自己对陈兰泽百般讨好都不得他一个笑脸,下面两个人倒是又笑又抱,亲密的很。 沈娴一双眼睛盯在青年托在月栀腰后的手臂上,看她羞怕地锤了下他的肩膀,将脸重新藏回他怀里,心里又羡慕又嫉妒。 忽然,她发觉有些不对劲。 那个男人似乎有些年轻了,她先前去打听梁璋的底细,曾在梁府外偷偷看见过他的模样。 而月栀身边的青年,背比梁璋要宽,个头高一截,头发要短一些……对了!梁璋早已若冠束发,这青年却是一半束发一半披发,京中权贵最讲礼仪,不可能会弄错。 那个人绝不是梁璋! 月栀知道吗?她背着梁璋养面首? 沈娴越想越气,女子以柔顺守矩为德,既然被皇上指了婚,就该早些融入夫家,该把心思放在未来夫君身上,何况她得的还是最优秀的梁探花,竟这般不知珍惜。 那梁璋生的俊美又温润,谁见了都说他性子好,实在比陈兰泽好太多,这样好的男子却被月栀给辜负了。 她眼睛一转,脑中冒出个好主意。 * 除了方才一声“咚”,月栀没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坐起身来细听四周,又被裴珩故意按住后脑勺压回他胸膛上。 她以为真有危险,乖乖靠着他一动不敢动,直到听到上方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你跟谁学的,怎的玩心这样大?”月栀起身,扶着他的胳膊,给了他一拳。 软绵绵的力道根本打不痛人,裴珩只觉得她柔软可爱,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再把她扣进怀中的冲动。 “你小时候很乖的,做了皇帝本该更稳重才是,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许再开了。”月栀低着头,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朕与皇姐 第33节 不同于与驸马打情骂俏时的甜蜜,她对裴珩的喜爱中,掺了些淡漠的疏离感。 其实她会怕,毕竟自己不是裴珩正儿八经的姐姐,眼下也没等到她的名字上皇家玉牒,万一他不再把他当姐姐,不再看重两人往日的旧情,此刻的温馨,顷刻间就会化为泡沫。 他是皇上,一句话就能把她捧到高处,一句话也能叫她粉身碎骨。 裴珩注视着她的脸,小心为她整理枕乱断的发丝,目光从她颤动的眼睛落到那双樱红水润的唇,滚了滚喉结。 “长大就不能再跟皇姐玩闹了吗?” 月栀不语,眼睫轻颤。 因为刚才的一点小意外,此刻两人坐的实在太近了,近到他护在她后背的手臂稍微用一点力,就能把她推进自己怀里。 他有种,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错觉。 “那夜朕还梦到……皇姐抱着朕,说只要朕想,你可以每晚都抱着朕睡。” 月栀咬唇,扭过脸去,“裴珩,你是怎么了?从前你从不曾对我说这些。” 她缓缓转回脸,手指摸索着抚上他的侧颈,神情悲悯。 “是不是独自住在宫中太孤单了,才会做这样的梦?还是说,因为我这一个多月都没有进宫去看你,你怪我了……” “我不是不想去见你,我是觉得你方才登基不久,每日要见那么多大臣,处理那么多政事,我一个瞎子,进宫帮不上你,反而要你分心来关心我,只会给你添乱。” 裴珩深吸一口气,耳里听着她的话,却无法忽视贴在侧颈上的热度。 那句梦里的话,是很多很多年前她亲口说过的,他还记得,可她已经忘了。 他还是没敢牵她的手。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拦不住了。 他不会放任自己的冲动,像她期待的帝王那样,稳重的接纳了她的解释。 “皇姐想多了,朕只是觉得那个梦有趣,让朕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才说给你听,却叫你担心了。” 月栀将信将疑,缓缓收回手。 他说:“朕从没怪过你,你不必担心朕,只要你能幸福,朕这个皇帝就不算白做。” 说话的语气,像极了那个思虑再三决定从军的少年,月栀感慨他的成长和远见,又一次看清两人之间的差距。 从前,她会怕他走的太远,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现在,她心里有了驸马这个寄托,对裴珩这个“唯一可信之人”的执念也没那么深了,默默决定,只要他需要,她就陪着他,何时他有了自己的妻儿,将她看淡,她就安静的从他的视线中退出。 看清未来,做好了应对“离别”的准备,逐渐接受这一切,心中的伤感也就淡了。 暖阳西落,山间的风悠长渐凉。 山风吹动五颜六色的秋叶,翻涌如同海浪,撩起发丝,拂过衣角,带走了两人间短暂的温暖和悸动。 从鹤山回来,月栀心情不坏。 晚饭后喝下调养的汤药,苏景昀为她诊脉,拧眉摇头。 “忧惧郁结于心,你今日都做什么了?” 月栀不解:“我去见皇上了,同他说了很多话,没有哪里不开心啊,怎么会有忧惧呢,是不是你诊错了?” 苏景昀打量她红润的脸,又摸了一会儿脉,再次确定,“确是忧惧,虽不到伤心伤肝的程度,但若长期淤积在心里,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月栀坐在后堂上,沉思片刻,呢喃细语:“我只告诉你,你别同别人讲。” “嗯,心事说出来会好些。” “我没爹没娘更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总是羡慕别人家人口多热闹,是哭是笑都有人陪……同裴珩一起流放北地后,我们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苦,但我知道他需要我,不会离开我,我心里特别踏实,再没羡慕过别人。” 门外茂盛的树叶无风自落,轻飘飘落进枯黄的草地,细微的声音,是枝叶由生到死的最后一声叹息。 月栀听到了,轻叹一声,“现在他不需要我了,我想他随时都会离开我,就像把我卖掉的爹娘一样,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便是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 苏景昀与她同病相怜,怎能不懂她的恐惧,将手从她腕上挪开,扶正她的肩膀,面对面温声开解。 “相伴一时已是有缘,何必去求长久,求的越多,失望越多,看看眼下,你有我,有驸马,有梁家少夫人,还有数不清想要结交你的京中贵女,你身边并不只有皇上一个人。” “你这十年都是围着皇上过日子,事事为他着想,骤然分开才会不习惯,但时日长了,终究会习惯,既然放开了手,公主不如多为自己想想。” 月栀细想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过往好像有不少人都告诉她,“别只想着裴珩,也该为你自己想想”。 就连裴珩自己也说,“只要你幸福,朕这个皇帝就算没有白做”。 月栀懵懂的点了下头,对苏景昀说:“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了?”苏景昀狐疑。 月栀重重点头,“我不想裴珩了,过去以后的都不想,我只想现在,想我自己开心,就想……想去见梁二公子……” 话说出口,才害羞的捂住嘴。 苏景昀哑然失笑,“看来确实明白了。” 两人在侧厅说话,婳春端着刚刚煮好的甜汤,照例送来给月栀用药后吃。 她在窗外偷听了很久,直到两人结束谈话,才不紧不慢的端着凉到刚好入口的甜汤走进后堂,奉给月栀。 不经意问起:“公主同苏医官说什么呢,瞧你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月栀饮下甜汤,嘴里的药味淡了,忙说:“婳春,你来的刚好,我想约二公子出来见面,你明日帮我去梁府给芷嫣递话吧。” “好。”婳春收起空碗,好奇追问,“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突然要见二公子,奴婢去传话,总得有个由头。” “就说……我想同他商议大婚的吉日,同他议定了便向皇上请旨成婚。” 月栀说着,嘴角忍不住弯起。 婳春笑答:“事关公主的终身大事,奴婢一定好好去办。” 不必等到第二日,当晚,公主府传出来的话便原样传进了皇帝耳中。 太极殿中,裴珩正准备就寝。 他穿一身单薄的龙袍,一手拿着诗集,一手把玩着软蓬蓬的布鱼,听小太监说月栀打算约见梁璋商议婚期,无端就生起气来。 将诗集拍到桌上,“朕赐婚才多久,她就着急要定婚期了?” 白日里还说他好,会陪着他,才一入夜,就满心只想着那个梁璋了。 他攥紧布鱼,胸中冒火,觉得自己此刻生气像极了与人争宠的孩子,又有些惭愧。 放轻了语气,“公主想定婚期,同驸马商量不如直接与朕商量,话就别传去梁府了,朕会亲自去见她。” 既然月栀急着成婚,他亲自去见她,把上次的误会都说清,让她能安心与梁璋结成佳偶,断了眼下乱七八糟的关系,对他们三个人都好。 裴珩重重叹了一口气,明明是为她好,也为了自己好的决定,想定的那一刻,心却那么沉重。 寒夜凄凉,他抓着布鱼,想要在手心留住些什么,却好像什么抓不住。 只能看着她从自己身边淡去。 * 三日后,清凉的秋夜,弯月高悬。 湘水之上画舫交错,两侧乐坊茶楼开门迎客,一叶小船悠悠漂过热闹的瓦子,停在了昏暗人少的渡桥畔。 上次在茶楼里听水声听乐声,她早就想坐一坐船舫,这会儿坐在船上,河水悠悠,心也悠悠。 在夜里,因为看不见,她很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公主,人来了,奴婢就先退下了。”婳春在船舱外,隔着门说罢,便下船去了。 月栀感到船上重量减轻后,船体微微一晃,不多时,一个比婳春要重得多的人踏上船来,重新将浮上来的船又压了回去。 她的心也跟着船一起一伏,紧张的攥紧了手中的绢子。 听到来人轻踩着步子走进船舱,为避嫌,并未将船舱的门关上,他在离她两臂远的位置坐下,不发一语。 终于又能见面,月栀心中欢喜。 她转向他来的方向,先开口,“几日不见二公子,我心中甚是思念……” 裴珩静静的打量她。 隔着距离看她在烛光中闪闪发光的眼睛,细腻红润的面颊,垂下眼睫时眼尾淡淡的红晕——这般满目含情,娇俏动人,小女子情态的月栀,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不怕二公子笑话,我已年纪不小,很多年里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真心喜欢上一个男子,想与他成婚,但这几天,我总是念着你。” 她对情郎诉说,音调柔婉,朱唇轻启,话语比红笺上的诗更直接的表露出浓烈的爱意,却没能说给她真正想说给的人听。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裴珩不断在心中催促自己,不要再听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甜言蜜语,都已经做好决定,要把她交给她真心喜欢的人,为何还犹豫不决…… 他还想再看看她羞涩的眼眸,再听听她温柔甜蜜的话语。 “你是皇上为我选的人,是大周最好的郎君。”月栀越说脸颊越烫,依然坚定地把心里话传达给他。 “我已经放下过去,做好了与你共赴一生的准备,你,你可愿意?” 落定的尾音后,是裴珩微微张口。 他即将说出事实,却为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放下过去”,声音哽在喉咙里。 半晌才问:“公主放下了什么?” 月栀正为自己笨拙的表白热的耳根发烫,脑袋发懵,听到男人充满磁性的低问,没有多想,轻声回他。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不再回想过去,不再一门心思挂念皇上。” 原来,是放下了他。 裴珩纠结踌躇的心情凉了下来,在她温柔眉眼的注视下,他的心冷得像冰一样,无声的冷哼。 打了那么多仗,杀了那么多人,抛头颅洒热血,终于登上权力的巅峰,他以为自己再没有不能承受之事,再不会掉一滴脆弱的眼泪。 此刻望向她的双眼却渐渐湿润。 原来白日说的陪伴是对他无可奈何的妥协,此刻所言才是真心实意。 她的微笑心动是对着另一个男人,留给他的只有下定决心后的冷漠疏离。 朕与皇姐 第34节 裴珩感觉喉咙哽住,疼的厉害。 他咽下苦痛,哑声问:“公主都没有亲眼见过我,真的不再等等,真的愿意让我陪你一生?信我比皇上还值得你信任?” “自然。” 月栀不假思索,他是裴珩为她选的人,会与她共度一生的人,有那么好的家教,又有芷嫣的力赞,当然值得信任。 话音落罢,她感到船体轻晃,下一秒,面前扑来一阵浓烈的松墨香。 浸染了秋凉的唇吻上了她的唇。 月栀眨眨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到,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二公子对她方才一番情真意切的回应。 她闭上眼睛,任他吻深,紧张的心怦怦直跳,屏住呼吸,樱唇轻轻舔舐,小心吸吮他的唇。 只这一点回应,裴珩便像浑身触电了似的,满腔的伤心都被点燃,不受控制的扶住她的肩膀往后推,将人按在船舱上,探出舌尖,狠狠地加深这个吻。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啃咬她的红唇,撬开她的贝齿与她交换呼吸,让这热息将他所有的理智都烧尽。 好热,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面上滚烫的热度几乎把月栀弄晕,她掐住青年的手臂,想要将他推开,却感到青年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压下来,叫她动弹不得。 “不许想…别人,不许……放下我。” 亲吻的间隙,青年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月栀被吻到眼神迷离,一句都没听清。 第30章 裴珩脑中炸开烟花似的, 恍惚间,闪过很多年前的一个同样的秋夜。 望山村的砖瓦房里,炕上摆着小桌, 桌上点一只孤零零的蜡烛,温暖烛火映照着低头专心缝制衣裳的月栀和他铺开书卷, 伏在桌上看书的身影。 北地的秋冬很冷,那时为着买炭取暖, 家里不剩多少钱,只能两人挤在一起用烛火, 他坐在小桌旁,微微抬眼就能看到月栀专注的神情。 一对有神的大眼睛, 白皙柔软的面颊, 柔软的发丝被烛光染成金色,一双灵活纤长的手捏着针线来回穿梭。 那时他想:月栀生的这样漂亮, 本可以嫁人却选择了留在他身边, 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等他长大, 一定会为月栀撑起一片更大的天。 小小的堂屋里间,时不时发出灯花炸裂的噼啪声,窗外是嗖嗖吹过的秋风。 他看书看累了便合上书卷,侧身往月栀膝上枕去, 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蜷成一团, 听着她的呼吸声浅浅入眠。 安宁满足, 当时只道是寻常。 权势富贵迷人眼, 裴珩只觉此刻心乱的很,明知不该对她如此轻薄,可又非如此不可。 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过去, 月栀怎能那样轻易的放开他? 她还是把梁璋想的太好了,他得让她看到男人隐藏在克制礼数下的真面目,让她知难而退,慎重地思索与驸马成婚的时机。 却在不断加深的濡湿中,自己先模糊了思绪。 好甜,好香,好软…… 原来吻她的唇会这么舒服,身体不像踩在船上,像飘进了云端……新奇的体验让他忘记了这个吻本是他带着恶劣的报复心态想叫她害怕、退缩才使出的下作伎俩。 远离喧嚣的宁静黑夜,桥畔遮住船内露出的微弱烛光,狭小的船舱像是温柔夜梦的一角,紧紧的包裹着他和他手掌下的人。 她的回应小心而怯懦,舌尖轻轻一探便缩了回去,反倒勾起裴珩的好胜心,非要将它引出来,纠缠不放。 他不该如此行为孟浪。 哪怕心里想了几百次,也根本不愿松开她半分,更不愿结束这次甜蜜的亲吻。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女子能像月栀一样让他无条件的信任,所以,他人生第一次的吻,给了她也算是情理之中,总比给了旁人强。 他这样想,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我没错,我没错,这样很好,无论做什么,只要是和月栀在一起,就很好。 “嗯……唔……咳咳” 被压制住的月栀差点被闷死,不受控制的扭过头去,错开他的唇,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空气中浓重的松墨香完全压过了清淡的栀子香,月栀闻着青年身上的香气,头脑有点发晕,她嘴角流出丝丝晶莹的涎水,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眼角眉梢都泛着湿热的红。 迷迷糊糊中,不忘曲起手来抵在他胸膛上,“梁二公子,这般实在不合礼数,请你放开我……” 空气中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哪怕她并不熟悉男女之事,也本能的从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和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制感中感知得到,自己无意间放出了怎样一只野兽。 “二公子何必急在一时,我……咳咳,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我会尽快向皇上呈递婚期,不如就定在下个月,可好?” 月栀一脸潮红,微睁的眼睛看着面前不知面目的人,虽然紧张,却也是今生从未有过的欢喜和刺激。 她想起了那日与何芷嫣说话,说起夫君对她的好来,何芷嫣便羞的不说话了。 想来,这便是夫君对妻室的好,潮湿甜腻的很,难怪何芷嫣说不出口,若是有人来问她与驸马之间的“好”,她也定是说不出话来的。 她的心砰砰直跳,等待青年的回答。 裴珩沉着眼眸,因她偏过脸去,他只能看到她被口涎润湿的红唇和白皙的侧脸,柔和的脸廓,向下染上热红的脖颈,漂亮的绯红色一直没进襦裙的抹/胸中。 他沉沉的呼吸,心跳加速,脑海冒出些不可言说的念头来。 她半是慌张半是欢喜的叫他不要着急,敲定婚期,对方才冒犯之举半分怨念也无,显然是爱惨了“驸马”。 他把眼睛一闭,扭头不再看她。 “既然公主已经决定,微臣遵从便是。”裴珩已经分不清楚此刻心底泛涌的情绪是心痛还是欢愉,或许心念着一个已经她放下的人,就是这般又痛又喜。 他轻笑一声,嘲弄自己截断他们未婚夫妇的私会,亲自跑来一趟是自找没趣。 对她几番越线,并非嘴上说的冠冕堂皇的“关心”,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却只一次又一次的看清现实—— 她爱上了梁璋,心中再没他的位置了。 从前坚定选择他的月栀,这次选择了别人,对她而言,梁璋是个很好的归处。 他早已经长大,该潇洒的松开手,让她去她真正爱的人身边,得到她应有的幸福。 “方才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勿怪。”他抹去唇边亮晶晶的涎水,轻轻将她扶正,为她理好鬓边垂落的发丝。 月栀坐正,小心试问:“方才我说的婚期定在下个月,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他声音低哑。 身上的热度未退,裴珩低着眼睛不敢看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错,他都怕自己又会按捺不住冲动。 月栀微笑着,扭过头给他看自己发髻上的玉簪,“你送我的簪子,我日日都带着。” 说罢,青年粗糙的手掌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摸向了他的腰间。 那是一只络子,是她送给他的那一只,如今系在温凉的玉环上,被他贴身戴着。 月栀害羞的低下头,确认他对自己实在用心的同时,也不得不想方才那个吻——现在的氛围好醉人,她什么都看不见,好怕他又会一时冲动吻过来。 “既然定下婚期,我便不好再与公子私下见面了……等到大婚之日,再见不迟。” 她的声音温婉柔顺,裴珩安静听着,没有反驳。 大婚之前不再见面,一个多月的时间,想她会把他的声音忘得一干二净,到时再见她的真驸马,也就不会穿帮了,反正她向来分不清相似的声线。 这下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裴珩抬眸,深深的再看她一眼,在她腼腆的微笑中轻声应答,“好,我等着与公主再见的那一天。” 夜色渐深,秋意渐凉,悠悠河水向东流,缓缓推着停泊在桥畔的小船微荡。 船舱中燃了半根红烛,成不了的假姻缘终究续不回往日的真心。 青年高大的身影下船来,河岸边不远处的树影下,几双眼睛正远远的盯着船上下来的人。 “快,快去跟上他。”沈娴催促丫鬟带两个家丁跟上坐上马车的陌生青年。 青年的马车走远后,月栀才被婳春扶着下船来,正要坐上自家的马车,却听到一群不请自来的脚步声。 沈娴示意身后的家丁停步,独自从夜色中走出,骄傲的站在月栀面前,神情得意。 “没想到吧,我跟了你大半夜,总算抓到了你们两个。” 乍一听那声音,月栀完全想不起是谁,疑惑的转向婳春,婳春也是一脸懵。 看对方一脸高高在上的架势,婳春问话稍微谨慎些:“我家小姐似乎并未与姑娘有过来往,敢问您是?” 沈娴眉头一皱,在夜色中看不出月栀面上有什么异样,只当她是做了公主,不屑提及往事,对故人都摆起了架子。 冷哼:“未曾来往,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初我不是我爹慧眼识珠,给了她表弟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他们姐弟还在燕京城里过苦日子呢,如今做了公主,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闻言,月栀便知道了她的身份,愧疚道:“还请沈姑娘谅解,我眼睛看不大清楚,又不好分辨声线,才没认出你来。” 眼睛看不清?沈娴投去狐疑的目光。 静安侯是裴珩的贵人,他留下的女儿自然也算是半个贵人,月栀和善道。 “沈姑娘是来游船的吗?湘水畔的确是热闹,只是这一片冷清些。对了,那条船我租了一夜,若姑娘想夜游,尽可带人上船去玩。” 沈娴听得眉头紧皱,见她一副柔软好说话的样子,更没好气。 “休想扯开话头,我抓到了你们两个,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丑事传出去?而且,别叫我沈姑娘,我是皇上亲封的郡主,还请公主以礼相称。” 月栀不解,她与沈娴近来并无嫌隙,彼此交集也不多,对方怎的突然冒出来说什么丑事,好生奇怪。 “沈郡主在说什么?丑事?” “还想跟我装傻?皇上给你和梁家二公子赐了婚,你却背着他们,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幽会。我亲眼瞧见你们在船上共处,天晓得你们在里头做了什么腌臜事,等我摸清那个男人的身份,公之于众,你的名声就毁了。” 沈娴志得意满,只等她心虚求饶,自己就能顺势提出要求,要她去跟皇上求,解了与梁家的姻缘。 如此,月栀同那个野男人爱去哪儿快/活就去哪儿快/活,总归自己不用再守着陈兰泽那块石头疙瘩,可以与真正的才俊梁璋成就姻缘。 女子后半生的幸福全系在夫君身上,从前她喜爱陈家的富贵,如今只念着体贴亲和的梁璋,终究要选个会疼人的夫君才好。 “既然做出与人幽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来,就该知道,梁家家教甚严,不会喜欢你这般不懂规矩的女子,趁早……” 沈娴念的头头是道,月栀止不住心头的好笑,无奈打断了她。 “沈郡主,我想你是误会了,若没有旁的事,我该回府了,你请自便吧。” 心中对沈娴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宴席上不知分寸的任性娇小姐,再有便是沈娴哭着来她府上道歉的样子。 她并不记得裴珩有跟她说过册封沈娴为郡主的事,若不是有意隐瞒,便是这事实在太小,不值当提。 说罢,叫婳春扶着她上马车。 朕与皇姐 第35节 “你敢走,明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与野男人私会,这违了皇上的赐婚,是欺君之罪!”沈娴自以为得了理,不依不饶,上来要扯她的袖子。 婳春冷脸打掉她的手,护着月栀先坐进马车,回身神情不善的注视着沈娴。 “沈郡主,我家公主身体不好,连皇上都小心呵护,遣了太医到府上每日一顿药温养着公主的身子,郡主倒是毫不顾忌,又拉又扯,弄伤了公主,只怕郡主担待不起。” 沈娴自小被家里娇惯着,进了京更是仗着皇上亲封的郡主名头,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簇拥,此刻竟被一个下人训了。 仰头瞪着她,怒道:“我与宁安公主说话,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儿?” 婳春轻蔑瞥她。 “公主都说了要回府,没空与您胡闹,要查什么野男人,传什么幽会,您有胆子就尽管去试,真把事情闹大,郡主合该想想皇上是会信您还是信我们公主。” 说罢,不再理会沈娴,强硬的撤了踏凳,叫车夫赶车回府。 “你们公主府的下人真是反了天了。”沈娴被马车丢下,气的在原地跺脚。 没过多久,她的贴身丫鬟也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丁,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丫鬟惊魂未定,慌张道:“小姐,那男子不知是什么神人,身边养了好些高手,我们只是远远的跟着,没出一里地就被发现了,给他们打了一顿。” 庆幸丫鬟是个女子,被他们手下留情,没有落得跟家丁一样的下场。 沈娴苦恼的敲敲脑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月栀与人私会,被撞破还理直气壮,难道是想着嫁给梁璋后,还能光明正大的养面首?怎么好事都让她给占了? 一段沉默后,丫鬟小声劝:“小姐,我看这事不大好办,不然就算了吧,其实陈公子人还挺不错的,只是不大爱说话,郡主别跟他计较就是了。” 沈娴凝眉深思,“小雀,你说我一个内宅闺秀,如何能得了如今的权势富贵?” 小雀:“因为老爷对皇上的知遇之恩。” 沈娴扬起高傲的头:“这是一个机会,有了这个机会,我们全家才能延续侯府的富贵,但我要是没有在爹的灵堂上闹那一场,我就只能待在侯府,等待嫁一个像爹那样的将军,然后看着自己的丈夫像爹一样死在战场上,成为和娘亲一样独守空宅的寡妇。” 她稚嫩的眼中透出不合年龄的野心。 转头看向小雀,眼神恳切,“女子嫁人便是另一个命数,眼前又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怎能轻易放弃?” 嫁给陈兰泽,固然是富贵的好日子,却少了夫妻间的温情贴心。 嫁给梁璋,虽无泼天富贵,却也短不了她郡主的俸禄,还能与夫君琴瑟和鸣。 “我想的很明白,嫁给梁璋,我后半生才会幸福无忧,小雀,这是个改命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一定要争。” 小雀懵懂的眨眨眼,她懂,又不太懂。 小姐总是想要最好的,在燕京跟其他的富贵小姐争,在家跟小少爷争……因为小姐心高气傲,光彩夺目,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只要小姐想做,奴婢都会帮您做。” “乖小雀,等我嫁进梁家,一定为你选一个好亲事,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让你也风光大嫁。”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陪着小姐。” 主仆两个说着小话,很快把今夜遇到的挫败抛到了脑后,一边走回自家马车旁,一边商讨要如何借宁安公主私会情夫一事,让公主府和梁家断绝姻亲。 河畔水声潺潺,流水荡涤着空无一人的小船,摇散了船舱内的暧昧气息。 不多时,桥畔再不见人影。 长夜漫漫…… * 弯月渐渐西落,穹顶的银河亮了又熄,后半夜,宫墙内外一片寂静。 太极殿内,落了帷帐的龙床内传出隐忍的低喘声。 裴珩几度入睡,闭上眼睛就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身子又燥又热,怎么都睡不好,那个吻的余韵迟迟未消,甚至从心口往下钻去,叫他彻夜难眠。 贴身太监并不知他与月栀私会之事,为他操办这些事的程远向来嘴严,不会多问,裴珩满心的烦躁,不知道该发泄在什么地方。 连着批了三天奏折,依旧压不下那股无名的邪火,气得他去演武场,叫御林军统领来与他过招。 皇帝这些日子异常的反应,年轻莽撞的躁动,近身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 “才多久没操练,武艺竟生疏至此?” 演武场上,裴珩不悦地将手中剑抛给远处的程远,回头看向御林军统领,面色不善。 “若朕记得没错,你今年快五十了吧?这个年纪本该是老成持重,武艺烂熟于心,你竟连朕十招都接不住,是刻意让着朕,还是本事不济了?” 统领跪在地上,“臣该死,是皇上英武过人,臣上了年纪,怎敌得过皇上。” 这番说辞若是说给先帝听,或许会念他劳苦功高又无惹祸的心思,就饶过他。 可裴珩与先帝的脾气大相径庭,他不喜武将怯懦、文官张狂,前朝整治大半,宫里也不能放过。 “连朕都敌不过,要朕如何放心你率领御林军保护朕?既然上了年纪,就不必在宫里呆着了,赏你黄金百两,回乡养老吧。” 御林军统领一愣,不敢再辩,俯首谢恩,“微臣谢主隆恩。” 旁边随侍的太监递了汗巾过来,裴珩随手接过擦擦汗,看统领退出演武场。 “去城外军营叫小段过来。” “是。”太监速去。 半炷香后,一个年轻精瘦的小将赶到演武场,见到裴珩,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裴珩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起来吧,拿上你的兵器跟朕过两招。” “末将遵命。”小将接过随身副将扔来的长枪,空翻到演武场边缘,用枪尖挑起一把陌刀,将它踢向裴珩。 “还请皇上接刀!” 裴珩伸手,稳稳的接住陌刀,飞身上去同他真刀真枪的战起来,打的酣畅淋漓。 一同在战场上闯出来的兄弟,两人武艺不相上下,小将本以为两人能同以往那般打个平局,却没想到裴珩这次下力特别狠,刀刀震的枪柄打颤,他握在枪柄上的手都被震麻了。 连过近百招,小将终于体力不支,枪头撑地认了输,喘息着惊叹:“不成不成,皇上这是憋了多大的火,真要打死末将不成?” 裴珩低喘,同样出了一身汗,将陌刀扔回边缘,接来汗巾,片刻便恢复了平静。 “进宝。” “奴才在。” “传朕口谕,即日起擢升四品骁勇将军段云廷为二品御林军统领,统管皇宫护卫。”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进宝多走了两步去段云廷面前,“皇上的旨意,将军可都听清楚了?还不快去谢恩?” 段云廷收起长枪,还没缓过劲儿来,拖着满身是汗的身体忙去裴珩面前谢恩。 “免礼,快起来吧,弄得一身脏污。”裴珩看他汗湿的身体在下跪时粘了演武场的尘土,不免嫌弃。 段云廷傻笑着起身,不为自己升官而高兴,反悄悄凑到帝王身边,小声问。 “皇上今日如此火大,莫不是连日忙碌政务,积了太多劳累的缘故?” 说罢自己皱起眉,“不该啊,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数不清的温香软玉围着您,怎么还会有发不完的火呢?” 裴珩偏头瞪他。 段云廷神情一怵,打哈哈道:“不是末将想打趣您,实在是您这个年纪,早该大婚立个皇后,选秀充实后宫也是情理之中,是男人,谁会不想娶媳妇儿呢?” 他比裴珩小两岁,刚入凉州军便在裴珩麾下,武艺比别人学的快,打仗也比别人敢拼命,此时说起这些无关生死的话,更是胆大。 知他无意冒犯,甚至提出这建议是出于好心,裴珩轻叹一声。 “朕并没有心仪的女子。” 若夫妻成婚,不能白头偕老,他宁愿专心政事,也不想像父王那样左拥右抱,厚此薄彼,害得妾室惨死,妻儿流放,不得安宁。 “一定要是心仪之人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吗?”段云廷笑的天真,放低了声音,“难道皇上就不曾对哪个美人有过那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没读过书的人,谈论起原始的欲/望总是格外坦诚。 裴珩深吸一口气。 “此事到此为止,你退下吧。” 段云廷收起了笑脸,躬身退下,留他一个人在演武场上沉默深思。 进宝原是宫中的管事太监,新帝登基才被提到御前伺候,这几日看着皇帝白日烦躁,夜里睡不安稳,他又急又忧。 这会儿看着退来的段云廷,小声问:“将军可看出皇上对选秀之事是什么态度?” 段云廷耸耸肩,说不出个所以然,喃喃:“皇上似乎没有喜欢的女子,前几年在军中,只听他念叨家中的姐姐,从不见他与我们一起谈论美人,想是皇上的姐姐美若天仙,在皇上心里,没有美人能比得上她吧。” “将军慎言,怎能将宁安公主与皇上选秀之事混为一谈。”进宝面色严肃,心想这浑话万一让皇上听见,他们两个都得掉脑袋。 段云廷满眼无所谓,他说的是实情,又不是信口胡诌。 “公公快去伺候吧,我要去御林军中上任了。”说罢,提枪带上自己的副将,意气风发的离开了。 不多时,进宝果然被传召过去。 对练已经结束,裴珩的脸却越来越红。 进宝心想他是被段小将军的话点开了情智,终于对选秀起了心思,心中欣慰,却听年轻的帝王开口说。 “你去一趟公主府。” 进宝无奈:又是公主府?真如段小将军所言,皇上还真是满心只想着宁安公主。 “就说朕夜不能寝,替朕……向公主讨一件往日的旧衣来,助朕安眠。” 话说罢,裴珩悠长的吐息变热,刚刚打斗过泄出去的那股火,莫名又在胸膛里烧了起来。 第31章 清冽的松墨香像是将她拢进了山水画里, 身上浸得湿漉漉,心跳又急又重。 彼此的躯体之间还隔着一点距离,却在这潮热的氛围里仿佛肌/肤相亲, 一点细微的触碰就牵动脑中的欢愉,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密不可分。 一梦终了,月栀在床榻上睁开眼睛, 脑海中仍是那夜叫人脸红心跳的吻。 已经过去了三天,她就是忘不掉。 每每想起来, 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小肚子酸酸的, 酝酿着某种她还没有触碰过的情绪, 幸福又紧张。 朕与皇姐 第36节 她翻了个身抱紧绣枕,往年冬天养成的习惯, 夜里怀中总得抱点什么才睡得踏实。 还未到晨起的时辰, 她将笑脸埋进绣枕中, 回味梦里的甜蜜悸动,也盘算这几日寻个机会进宫,将拟定的婚期告知皇帝,府中便该准备大婚的事宜了。 早饭后, 苏景昀照例给她诊脉,瞧她一张小脸水润又有光彩, 便知她这几日心情好的很。 “公主的气血好了很多, 往后药量可以减半了。” 听到可以少喝药, 月栀开心了一下,但又苦恼,“每日都吃药, 眼睛却不见好。” 苏景昀请她起身转过去正对窗户,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晃晃,“公主能看见什么?” “嗯……一片白光,有个黑影在晃。”月栀努力眯起眼睛,依然无法分辨那黑影。 她的眼球随着手摆动的幅度转动,苏景昀仔细盯着,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脑中的淤血消了一些,眼睛的状况比一个月之前好太多了,公主不必心急,这病要慢慢养,越急躁上火,越不利于病情恢复。” 月栀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婳春去厨房取甜果酪还没回来,苏景昀隔着距离嗅她发间的栀子香,神情一暗,多嘴问了句。 “先前我给公主制的茉莉头油和茉莉熏香,公主怎么没再用了?是不喜欢吗?” 月栀随意答:“裴珩说那香味太浓了,不适合我,我也觉得淡淡的栀子香就很好,便将那些茉莉头油和熏香分给了府中的侍女,她们说你东西制的好,在我面前夸你不仅医术了得,还心灵手巧呢。” 难怪这几天他走在府里,总看到侍女们偷看他,背对着他小声议论。 苏景昀无奈一笑,“是我疏忽了,公主鼻子灵敏,是该用些淡香,还是皇上关心您,连您用什么香都惦记着。” “你们都对我很好。”月栀温柔应答。 “日后会有对公主更好的人。” 月栀知道他说的人是谁,脸一红,像朵含苞的小花,低头不说话了。 * 午后,何芷嫣来府中做客,两人进了刚清理出来的暖阁,将侍女都遣到门外,关起门来两人单独说话。 月栀满心的甜蜜激动正愁无处倾诉,这会儿一股脑的都说给何芷嫣听。 又是情比金坚的誓言,又是猝不及防的吻,听得何芷嫣一个少妇都面红耳赤,直叹:“天呐,这还是我家的二郎吗?” “我家公公管的严,向来只见他们两兄弟规矩守礼,一个比一个忠君爱国,满嘴诗书文采,礼数周到,不想背后竟这般放肆大胆,才见了两面就敢亲你了。” 何芷嫣直摇头,打趣:“羞死人了,二郎有胆子做,我这个嫂嫂可不好意思听。” 月栀羞得攥紧了衣裙,“我也只敢跟你一个人说,你不是都成婚了吗,难道你相公不曾亲过你?” 何芷嫣脸色更红,“我的公主啊,你们虽有婚约,终究是没过礼数呢,哪能跟我们这种成婚的人比……夫妻之间亲不亲的,等你成了婚,你就都知道了。” “你又说这种话。”月栀抿唇。 何芷嫣轻笑,“上回二郎见你之后,变得有些寡言,我还当他有什么心事,这回算是知道了,那不是心事,是思卿心切,犯了相思病呢。” 月栀脸上涨红,扭头看一下她的方向,对着那朦胧的人影,抬手轻推了一下。 羞赧:“怪我不该多问,你可别说了。” 何芷嫣吐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瞧着公主的眼睛也有好转,真是好事成双,下个月我与公主便是妯娌了,叫我怎能不开心。” “与我做妯娌就那么开心?” “自然,要是公主能与我同去定国公的寿宴,我就更开心了,省得我一个人干坐在席上,都不知跟人说些什么。” “定国公的寿宴?”月栀疑惑,问门外的婳春,“婳春,定国公府可有送请帖来?” 婳春隔着门回:“昨日来下的请帖,说是后日定国公八十大寿,但头回皇上来的时候吩咐过,公主眼睛不好,不便出府,这些交际宴请只送些礼物去便好,公主不必到场。” 月栀想了想,自己后日无事,便应了何芷嫣,“我陪你去就是,哄你高兴高兴。” 何芷嫣听了果然高兴,“月栀,你人真好。” “府上的医官说我近几日气血足了,出去逛逛也没什么,我也不想总闷在府里,虽与定国公一家不熟络,但席上有你,我也不怕没人说话。” “定不会叫你没人说话,我家公公会带着夫君和二郎一起去,到时……说不定我能帮你与二郎牵个线,远远的见一见。” 兜兜转转又绕回到她与梁璋身上,月栀刚正常了的面色,又染上绯红。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将近黄昏,何芷嫣才离开公主府。 “每回梁少夫人过来,公主都与她聊得格外投契,笑的酒窝都深了。”婳春扶着月栀在院子里散步。 “亏的有她在京中,时常来陪我说话,才不叫我觉得孤单。” 秋叶飘落,归鸟啼鸣,月栀欣喜了一整日的心情在此刻渐渐归于宁静。 正要叫厨房备饭,外头家丁来传。 “公主,皇上身边的进宝公公来了,说是要亲自见您,这会儿正在前厅等您。” 月栀心想他来的正巧,自己刚拟好了两个成婚的吉日,可以同他一起进宫盛给裴珩看看,替她选一选。 在前厅见到人,进宝煞有其事的将人都屏退,才在她面前悄声说了来意。 “要我的旧衣?”月栀疑惑。 进宝尴尬又为难,正准备解释,就见宁安公主眼神清澈,忧心道—— “他夜里睡不好,只要我的旧衣恐怕不大够吧?” 她自己也习惯夜里抱着东西睡,甚至一开始养成这习惯是因为抱着小裴珩睡特别暖,眼下也就不觉得裴珩托人来要“旧衣”有多无法理解。 思索后说道:“正巧我有事要跟皇上说,想同公公一道进宫,烦请公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房中挑几件旧衣。不知皇上几时用膳,我这会儿进宫会不会扰了皇上用膳?” “不会不会,公主能进宫陪伴皇上,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进宝见她是个好说话的,脑中灵光一现。 小声道:“公主进宫见皇上,不知能否劝一劝皇上早日选秀充实后宫,我们做奴才的见皇上疲于朝政,身边又没个可心的人陪着,心疼又没有办法,若是公主能帮忙劝一劝就好了。” 月栀觉得他说的很是,爽快点头。 “公公放心,待我见到皇上,一定好好劝他。”她都快要嫁人了,自然不能看着裴珩依旧孤身一人。 她才知道男女相悦的欢喜,这美妙的幸福,她也想让裴珩知道。 * 勤政殿内,裴珩刚处理完今日的政事,便见进宝空着手走了进来。 他眼神狐疑的看他,不等质问,进宝便笑着邀他。 “皇上,宁安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在太极殿的偏殿中等您,您要的旧衣,她亲自为您送来了。” 听到月栀来了,裴珩浑身的疲惫都一扫而光,眼眸都柔和下来。 心念:果然月栀还是想着他的,什么“已经把他放下了”,只是一时脑热下说出来唬人的话。 忙吩咐小太监:“去叫御膳房加一道腊味焖饭,一道清蒸鱼,一道清淡的汤和几份酥皮点心,记得內馅不要做的太甜,要酸甜解腻,公主吃不了太甜的东西。” 小太监去御膳房传话,裴珩也从书案前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往太极殿赶。 “皇姐!” 乍一听那声音,月栀还以为是梁二公子的声音,可那语调和称呼,分明是裴珩。 定是她这几日老想着船舱里的那个吻,白日也想,晚上做梦也是,才会听错。 她回过神来,微微转过身,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一半,手臂便被青年扶住,隔着袖子的布料也能感知到那是一只大手,掌心的温热托着他,叫人格外心安。 独属于帝王的檀香味萦绕在她身侧,月栀转头看他,“我听闻你夜里睡不好,是不是近日太过劳累了?” “帝王多思,哪有不累的。”裴珩小心扶着她往主殿去。 月栀皱眉,“累了便好好休息,帝王也是人,又不是成了仙,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你连日折腾。” 久违的被她关心训诫,裴珩微笑,乖的像个孩子,“朕没有折腾。” “还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泡在勤政殿,也不午睡,饭也吃的少,不知道哪儿来的火,非要人跟你过招,自己不怕受伤,还把人家小将军折腾的肩酸腰痛。” 月栀为他忧心,裴珩只把眼神投向进宝,质疑是他故意将这些话说给月栀听。 进宝忙躬身解释:“公主担心皇上,来的路上问奴才有关皇上的事,奴才才多嘴说了几句,至于段将军那事,是他在宫门口察看公主的马车时,同公主说了两句。” 闻言,月栀便知道裴珩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有空分神去问责进宝公公。 不悦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你若不想要我知道你的事,便别再叫我进宫,省得你为这几句话还要问责于人。” “皇姐这是说哪里话。”裴珩慌了神,“朕只是不想你太担心朕。” 月栀心中叹息,她倒是不想再为他担心,可十多年的感情在这,岂能说改就改。 御膳房的太监送了晚膳过来,丰盛的摆了一桌子,二人进入正殿一同用膳。 “皇姐尝尝这个鱼,秋日正是鱼最肥的时候。”裴珩为她夹菜,将鱼刺挑干净才放进她的勺子里。 月栀看不清东西后,未免叫人喂食的尴尬,便不用筷子,只用勺子吃。 大块的鱼肉比勺子还大,她咬了一口,果真鲜嫩无比,入口滑软,只淋些许香油酱油便很有滋味,忍不住点头称赞。 “这鱼真好吃。” 看她吃的满足,裴珩就高兴,乐此不疲的为她挑鱼刺,又偷偷让人去御膳房传话,再蒸两条鲜鱼来。 月栀在府中独自用饭,从未觉得公主府里的东西比原先家里的吃食强多少,原先以为是裴珩厨艺精湛,做的饭菜别有滋味,这会儿渐渐察觉,似乎是两人一起吃饭,才越吃越香。 心中久违的感到温馨适意。 “别只给我夹菜,你也好好吃。”月栀感觉自己都快被喂成小猪了。 “朕吃着呢,吃的比皇姐多的多。”裴珩这次没说谎,被心火灼的不怎么好的胃口,今日倒缓和了很多,和她一起吃饭,吃什么都香。 两人吃的饱足,饭后,裴珩扶着月栀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夜风渐冷,两人只走了两圈便回到太极殿,月栀不说要走,裴珩也默契的不提宫门即将落锁之事,邀她进寝殿,念诗文给她听。 殿内烛火通明,窗外秋风寒凉,青年在烛影中执书卷踱步,回身望坐在桌边温柔看他的女子,眼底写尽满足。 一如往日的秋夜让他躁动的心短暂的平复下来,因她在自己眼前,便不再有不安。 一卷诗文念完,两人皆有困意。 裴珩放下书卷,走到月栀面前,在他面前半跪下身,微笑着看她,“难道今天是朕的生辰吗,皇姐竟然陪朕这么久,是不是要亲眼看到朕入睡才放心?” 意料之外,月栀点了点头,“你肩上担着整个大周,总睡不好可不成。”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间化开温柔,“你十岁出头那年跟我分床,头几天也是夜里睡不好,你要强不肯说,还是我晚上起夜,怕你睡不着,到你床前拍着你的后背哄你睡熟,一连哄了半个月,你才睡安稳。” 裴珩有些脸热,不知羞耻的开口:“若皇姐像小时那样哄朕,或许朕就能睡得安稳了。” 朕与皇姐 第37节 在他期待的注视中,她细密的眼睫如同蝴蝶展翅,轻轻垂落,点了点头。 裴珩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霎时间嘴角弯起,笑着扶她起身,请她坐到床沿去。 平日里需要人伺候脱下龙袍,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随意解了外衣,躺到床上去,像日思夜想的那样,翻身靠在她腿侧,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心绪宁静。 月栀坐在床头,轻拍年轻帝王的后背,因着看不见,也没觉得这般作为有多不合礼数,只觉得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无论长多大,都还会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听他呼吸渐稳,她随意提起,“下个月的二十六、二十八都是嫁娶的好日子,你说,我该选哪一天成婚的好?” 裴珩睁开眼睛,平和的眼底染上一丝躁动的忧伤,长吐一口气。 “二十八吧,多两天时间准备婚仪。” 月栀垂眸,腼腆道:“我想着驸马还在翰林院修书,官职不高,梁家又不是爱张扬的门户,且我眼睛到时难以好全,便不想把婚仪办得太大,也能节省些银子,你觉得如何?” “都按你的意思来,朕只希望你能幸福。”裴珩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空虚寂寞给月栀平添烦恼,成婚了又如何,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进宫来陪他一会儿,他就满足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他一个人的。 他伸手抱住她的腿弯,明显感到这触碰惹得她身体一紧,只僵硬一瞬,快又恢复了正常。 月栀无奈轻笑:“我来哄你好睡,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子了?” 裴珩不语,默默将她抱紧。 月栀不忘进宝公公的嘱托,又说起:“你今年十九了,不想选秀也罢,至少立一个皇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外也放心些。” 裴珩闭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你为我选了这样好的一个驸马,我心里很感激你,怪只怪我眼睛不好,没办法亲自为你择一个良配。” “不怪你,是朕自己不想。” 裴珩放松了抱住她的手,平静道,“父皇死在了这座寝殿里,朕偶尔会想,他前半生手段雷霆,功绩无数,为何人至中年变得暴戾愤懑,临终不得好死……” “近来才想明白,因为他眼中只看得见自己,妻妾儿女、朝臣百姓于他而言都只是工具,用得着就留着,没用了就必须处理干净,他因此得利,也因此而死。” “皇姐,皇后于朕而言并不只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而是同盟,朕娶了她,要与她平分朕的江山,朕不希望朕与未来的皇后也像朕的父皇母后一样,因利而合,因利而散。” “真心……朕想要真心爱一个人,不是要她服侍朕,而是夫妻携手同心。” 他说这许多,月栀便不好再催。 “你既说了,我不再催你就是。”她轻抚着他的后背,“等到何时,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亲自去为你说和。” 裴珩没有应她,月栀只当他是犯困,并没有在意。 片刻后,却听他声音闷闷道:“皇姐这般担心朕,何不长居内宫陪伴朕?难道比起自己,你更相信另外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会真心待朕,而不是贪图朕的富贵权势?” 月栀脸上一红。 难怪人家说姐弟兄妹长大后该避嫌,分明是他的逗趣之语,提及嫁娶、常居内宫,倒像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养一辈子似的。 她虽眼瞎,却不是无能的废人,现在已经能靠手感打络子、做点心,才不要待在宫里,做他不立后的借口。 调笑:“这宫里也就你呆得,我可是从宫女的时候就盼着攒够钱出宫,好不容易得了那座公主府,一个人潇洒自在,你却想把我骗进宫来?” 裴珩又不说话了。 他们终归是不同的,从小生活在宫中的太子和因生活所迫被卖进宫的宫女,看待这座皇宫,怎么会一样呢。 他总因月栀的温柔宽和,生出卑劣的心思,得寸进尺,迫着她来顺从他的心。 她就要嫁人了,他也该把那龌龊的执念通通忘干净,放她自由,以此保全他们相伴十年的姐弟情谊。 熟悉的温暖在侧,裴珩渐渐睡熟。 一夜难得的宁静好眠,没有噩梦春/梦,只有睡醒后睁开眼睛的舒适饱足。 初升的晨光照进殿内,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栀子香已经淡去,只剩檀香气。 看向床头,早已没有了月栀的身影,窗前桌上是她带来的包袱。 裴珩起身过去,打开包袱,是一身粉色的绸布衣裳,常年穿着换洗,颜色微微发白,袖口领口还留着她缝补过的痕迹。 一边展开旧衣,问外间值守的太监:“公主是何时离开的?” “回皇上,昨夜亥时。” 是他刚熟睡不久,月栀就离开了,裴珩不知该喜该悲,“你到殿外去吧。” “是。”小太监出去,又把殿门关上。 四下无人,裴珩细细端详手上的衣裳,捧起那衣裳埋进脸去,深深吸了一口,同扑在她怀里、埋在她发间,枕在她身边时嗅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熟悉的气息浇灭了体内的不安,却勾起某些莫名的冲动。 昨夜响在耳侧的声音仿佛还未离去,她的一颦一笑,柔软的身体,俏皮的说笑,吃东西时幸福的表情,犹在眼前。 裴珩不受控制的吐息,心底爬上一股罪恶感,却管不住自己。 越想忘记,记得越清。 越想放开她,心却被自己揪得越紧。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对她做些什么,直到脑袋混沌,气血翻涌,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看着手/心的罪证,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第32章 夜里出宫门时, 月栀的马车被拦下。 段云廷新官上任,对皇宫各处都新鲜的不得了,各处换岗转了一圈, 回来又碰上了宁安公主府出宫的马车。 他自是知晓皇上对这位姐姐的看重,恰巧他今日的值守结束要回家, 便自请护送她的马车回府。 “夜已深,请让末将护送公主回府。” 进宫时, 月栀就已认识这位段小将军,正是从燕京进京路上从旁护送的那位小将, 彼时还是个稚嫩的少年将军,此时已经是说话中气十足, 颇有威望的武将了。 “多谢将军好意, 就劳烦将军了。”她隔着窗帘答话,听少年牵来马匹, 上马随行在马车旁, 一路无言。 月栀心想这位小将军该是累了, 不然进宫时逮着她说道的嘴利,这会却没了动静。 夜深人静,她自己也困得想睡,便没主动同他搭话。 马车外, 面容清秀的少年将军总忍不住将眼神瞥向车窗里,可惜天色太暗, 挂在马车上照明的灯笼照不进车窗里, 让他看不见坐在马车里的绝色美人。 皇上是人中龙凤, 自己就生得一张好皮囊,能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公主,又该生的怎样貌美如花? 半天瞧不见公主真容, 段云廷有些后悔过往没能抬起眼来偷看她一眼,以至于如今的好奇抓心挠肝,就算去乐坊点上十个八个乐师舞姬,也慰藉不了他的好奇心。 他一只眼睛放哨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另一只眼睛不忘往车窗里瞧,可惜直到把马车送到公主府门口,也没能看见宁安公主的脸。 马车停在府门外,婳春扶月栀下车。 月栀走上台阶,听到小将军的下马声,便回身向他道谢,“今夜谢谢将军了,天已经很晚,将军早些回家吧。” 段云廷半跪在台阶下,“公主安好就好,末将这就走了。” 他起身时,鬼心眼的抬眸偷看。 竟见宁安公主站在府邸门前的烛火光影中,对着他的方向投来温柔注视的目光。 段云廷下意识地转开目光,但只一瞬,便又被牵回。 公主立在那里,恰被门楣间漏下的微光笼罩,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颤动的暗影。 乌黑的发间只着淡雅的玉饰,发髻侧别着几朵浓色的绒花,衬得她面色红润,连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都那样迷人。 段云廷生性潇洒自在,自觉阅过美人无数,今日得见宁安公主,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同样生的貌美,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宽和容人的雅量,仿若春日随风盛放的娇嫩花朵,生机动人,叫人无端生出保护欲来。 察觉到公主身边侍女警告的眼神,他匆忙垂下眼帘,翻身上马,可微红的脸颊却泄露了心底隐秘的慌乱。 轻咳两声,“公主进府吧,末将看着您进去,就离开。” 月栀对着他的方向微微点头,在婳春搀扶下,转身走进府门中。 公主府的家丁将马车牵去了侧门,不多时,正门前只剩孤零零的一人一骑。 段云廷骑在马上傻笑,心想难怪皇上对其他的女子兴趣不大,若他家里有这样漂亮的姐姐,一双眼睛长在姐姐身上都不够,哪里还瞧得上其他的美人呢。 一边想着,强迫自己收敛了笑意。 偷看便偷看了,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万一叫皇上知道,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谁啊,怎么还不走?” 只停留在片刻,竟让他听到公主府外墙角处传出些奇怪的动静。 段云廷做势朝反方向离去,暂时搁下马匹,轻功上墙,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按住那一堆人里,身价最贵的那个。 金钗金篦金耳坠,哪怕在夜里都闪的他眼疼。 他把人摁在砖地上,审问那女子,也环视旁边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哪里来的小贼,竟然敢打公主府的主意?” 沈娴的肩膀都要被拧断了,“你这无礼之徒,知道本郡主是谁吗,竟敢如此放肆!” 这声音,这做派…… 段云廷想起了几个月前,上京路上,护送的车队中,除了柔弱温婉的宁安公主,还有一个性子乖张的沈郡主,便是眼前这位了。 他将人松开,起身后退两步避嫌,随意行了个礼,反问:“大半夜的,郡主在这儿做什么?” 沈娴打量他一眼,没想起他是谁,只看衣着,猜想是个武官。 没好气道:“本郡主的事不用你管。” “郡主若想结交公主,大大方方进府去就是,若不是,深更半夜暗自蹲人墙角不大好吧,您不是也被赐了婚吗,不蹲陈家的墙角,却在这儿,是什么道理?” 沈娴被他声声质询噎的说不出话来,不耐烦的瞪着他,瞧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嘴却利的很。 今夜出来,没能蹲到月栀和她的情夫,还被这个毛头小子逮个正着,真晦气。 “本郡主爱在哪就在哪,与你无关。”说完,很不客气的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撞他胳膊,神情嚣张的带人离开了。 段云廷被她撞偏了身子,无奈哼笑。 朕与皇姐 第38节 这沈郡主长得不丑,怎么脾气那么臭?都是皇上册封的女子,她跟公主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点小插曲,他没多在意,隔日他将此事说给皇帝听,皇帝都不往心里去。 上次被沈娴的家丁尾随,裴珩本想借机罚她,看来看去,无论她有心要做什么坏事,结果都像闹着玩似的,实在不值一提。 裴珩看他精力旺盛,便吩咐他:“再见到沈娴对公主不老实,不必来请朕的旨意,你直接教训她就是。” “末将领旨。” 二人心照不宣,此事暂时做结。 * 定国公府生辰宴当天,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宁安公主与梁家少夫人一同入席,吸引了几乎全部内宅女眷的视线。 定国公是三朝老臣,从先帝那一朝便失了实权,只挂个国公的虚名,如今已过二十多年,家中说不上殷实,在京中朝臣中也实在算不上是名门。 这样一位不得恩宠的老臣的八十大寿,上门祝贺的宾客本不多。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出去,说皇帝宠信的宁安公主亲自登了定国公府的门,只一个上午的空档,京中权贵纷至沓来,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宁安公主向来只送礼不出席,今日竟然登了国公府的门,难道是得了皇上授意,有意重用定国公府?” “公主不是配了梁家二郎吗,那梁二郎身为探花,至今仍在翰林院,皇上必定有其他的重任要交给他,只怕这重任,是跟定国工服有什么联系,公主才亲自上门。” “听闻公主出身低微,不愿出门赴宴,难道不是因为貌丑小家子气?什么体弱有疾,都是借口罢了。” “我远远瞧见过公主,生的貌美水灵,只是打扮素净了些,同那些贵女郡主站在一处,只看穿着,还真分不清谁是公主。” 各种各样的猜测又在月栀不知道的地方传的到处都是。 人人议论的正主,此刻在后宅的女眷席上被定国公夫人请到了主位上。 “公主光临寒舍,叫我家蓬荜生辉,臣妇先敬您一杯。” 国公夫人以茶代酒,热情异常,月栀不好拒绝,接了敬茶饮下。 大席面还未开,这会儿国公府的园子里有戏班子唱戏,有人玩投壶射箭,也有人围在石渠边流觞赋诗,好生热闹。 一番客套寒暄后,陪伴在侧的婳春和何芷嫣见月栀疲于应付不断贯涌上来的贵妇人,忙找机会把人扶去了府中清静些的地方。 深秋红叶飘进假山侧的游廊下。 何芷嫣被挤出一身热汗,“往日我在席上,连个同我搭话的人都没有,哪成想公主一来,他们都变了一张脸。” 婳春小心为月栀整理衣裙,皱眉:“是皇上看重我们公主,朝臣们都指着皇上的恩赐荫蔽,他们巴不得把公主当成敲门砖,去求得皇上的信任和青睐。” 月栀只能听得见贵妇人们带点谄媚的笑声,看不见她们面上的贪婪和急不可耐。 刚才被人围的有点胸闷,她吩咐婳春:“我有点渴,去找地方给我倒杯茶吧。” 婳春正要起身,被何芷嫣按回去,“我去吧,你们就在这儿不要动了,省得再被人发现了围过来,想跑都跑不了。” 月栀觉得也是,便点头叫她去了。 原地只剩主仆二人,婳春小声嘀咕:“公主其实不必来这一趟的,为了叫梁少夫人高兴,反叫您自己受累。” 月栀不以为意,“我是皇上的亲信,不好一直避着人不见。” “可您是皇上亲封的公主,除了皇上,您不必在意任何人的心情,且定国公府也不是名门望族,您来这一趟是自贬身价,白白给他们长脸。” 月栀皱眉,拍拍身侧廊下的栏杆,示意她靠过来坐一会儿。 婳春坐过去,才听她说。 “正因为皇上信任我,我才要替他在朝臣之间多走动走动,若不是眼睛不好,我早在入京之时就来结识这些权贵高门。” “皇上待我好,是因为他心地良善,我却不能因为他的好就恃宠而骄,总要替他分担一些的。” “方才你可看见有哪家的小姐比较出众?阿珩身边没个可心人,他鲜少得空出宫,又不愿大费周章选秀,我边想着择几个适龄的贵女给他相看,若有他喜欢的,就再好不过了。” 婳春看她笑得轻松自然,丝毫不把方才席上众人过度的热情放在心里,也不觉得她们是冒犯,倒衬得自己有些小心眼。 “公主当真宽和仁善,这种时候还想着给皇上选佳偶。” 她古怪的撅嘴,对以往所见,只能埋在心里,半句都不敢在公主面前提。 只能旁敲侧击的提醒:“皇上的亲母还在世,内宫也还养着几位太妃,操心皇上的婚事,不必公主费这个心吧。” 听她说的有理,月栀有些动摇。 婳春又继续说:“您真要选了,皇上能看得上是一说,若看不上,不仅皇上埋怨您,连落选的贵女也会心生怨念,您何必做这两头不讨好的事。” 月栀恍惚,无奈轻笑,“你说的对,我总是一见他,就为他操心这个那个……” 可他已经是皇帝,不再需要她操心了。 主仆说话间,游廊转角后传来一阵悉落声,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个不祥之人也配来赴宴?还是爹爹太惯着你了,要我说,就该把你锁在家里,早早送去青州成亲,省得你不安分,总把眼睛盯在旁人家的好儿郎身上。” 听声音,说话的是个稚嫩少女。 又有一道妇人声响起,“好了好了,在家便同她置气,打扮的漂漂亮亮出来赴宴,何必再因她坏了好心情,咱们走吧。” 几道脚步声离开,只剩下倚在墙角的那道隐忍又不甘的呼吸声。 崔香兰愤愤哼了一声,“呸,一对坏坯子,自己相不上好人家,就使坏不让我嫁得好,等我有朝一日熬出头,非叫你们尝尝报应的滋味。” 她去扶头顶被抓到散乱的发髻,唯一一件撑门面的发饰都被摔坏了。 那对母女便是故意恶心她,要么灰头土脸的去席面上丢人现眼,要么灰溜溜滚回家去。 崔香兰委屈的抽泣起来,却听一道轻柔的脚步声从另一侧缓缓走来,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匆匆爬起,看到地上被摔坏的攒珠金钗,想着修修还能再戴,有慌乱的去捡钗和掉了一地的细小玉珠。 东西还没捡完,来人已经走到了面前,抬头,眼前是一张美得令人心惊的面孔。 肤色雪白透亮,眉眼精致,一双明眸宛如秋水盈盈,眼神懵懂纯净,一看便是个被娇养着长起来的富贵小姐。 相比之下,崔香兰狼狈又无助。 当着人面,逃也不是,问候也不是,她只能垂下眼眸,等待对方的惊讶与奚落。 却听到来人问:“方才是有人欺负你吗,我听到你在哭……” 在崔家,她是人人可欺的大小姐,所有人都知道她被继母和妹妹欺负,连爹爹都知道,却从没有人敢提。 贸然被人点出,一句试问仿佛迟来多年的关心,崔香兰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 月栀一下就慌了,小声问婳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怎么哭得更凶了?” 婳春:“公主,这位小姐发髻散乱,发钗摔坏了,怕是羞于见人。” “原来如此。”月栀了然,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支雕花银钗,叫婳春拿给她。 “我无意取笑你,我看不清东西也不认识你,不会将这事告诉别人,这钗赠你,你将头发挽好再入席吧。” 说罢,她带着婳春走了回去,留崔香兰一人手持银钗,疑惑的看着她的背影。 二人刚回到原处,何芷嫣便捧着茶盏过来了。 “你先喝,我有事要跟你说。” 月栀不明所以,喝茶解了喉咙的干渴后,才听何芷嫣紧张兮兮的说。 “刚才我过来,远远的看到假山前头有个女子堵着二郎不让他走,好不知羞,若不是手里端着茶,我定要过去理论一番的,这会儿他们应该还在那儿,你要不要同我去看看?” 月栀疑惑:“此地离男宾席和待客之处都很远,二公子怎会到这边来?” 何芷嫣清咳一声:“还不是我为了叫你们见一面,提前跟他说的,哪想他人到了,我还没请你过去,便有个女子凑上去了。” 为了叫这对有情人见一面,她又是跑前跑后,又是打点国公府中的下人,好不容易就快事成,却被人半路截胡,何芷嫣再好的脾气也不能善罢甘休。 同婳春一块,将月栀扶到假山下。 到了地方,却不见梁璋和那女子。 不远处,段云廷揪着沈娴的后领将人带远,不顾她贴身丫鬟的阻拦,将人丢到一间无人的空室。 “公主与梁家公子的姻缘是皇上钦定,还请郡主不要动歪心思,惹哭了公主,您可没有好果子吃。” 他抱着双臂,玩味的审视做了错事却一脸理直气壮的倔犟女子。 若不是他发现及时,把沈娴带走,还不知道她会跟梁璋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怎么又是你,你多管闲事,本郡主不会放过你!”沈娴毫不知错,恶狠狠道。 段云廷冷笑,抬脚踢起她的裙摆,捏住裙角,呲拉一声,从那漂亮的丝绸衣裙上撕下一大块布来,三两下就把人绑了起来。 “你这坏人,不许欺负我家小姐!” 小雀闯进来,被少年将军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也同何沈娴一样绑的严严实实。 “今日的席面你们是吃不上了。”段云廷拍拍手,指了指床沿,“用这儿可以把布条磨断,您二位慢慢磨,末将就先退下了。” “唔!”主仆二人手脚被绑,嘴也被堵了起来,有苦难言。 段云廷出去关上门,拍拍屁股走人。 假山上方,一道修长的竹青色身影看着段小将军离去,不见房中再有人出来,才放心的转身离去。 他与公主有婚约,怎好再与其他女子独处,还好有段小将军解围,否则他名声有损,梁家和公主都会跟着丢脸。 梁璋如释重负,心想今日园子里人多,怕是不能再按嫂嫂的安排与公主见面了。 走出几步,余光瞥见假山里有道月白色的身影。 回眸一望,侧立风中的女子脸上带笑,两腮泛红,点了口脂的唇一张一合,表情温婉俏皮,明媚阳光仿佛融进她眸底,又似在那玉雕般细长的颈上流淌,美的像朵风中微动的栀子花。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微恙。 那是他未来的妻,他终于见到她了。 梁璋驻足,想远远的多看一眼,身后廊下却匆匆跑过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时,还紧张地瞥了他一眼。 他心下一慌,忙收回落在宁安公主身上的视线,佯装无事发生,离了此地。 * 午后,大席开宴。 男女分席,中间以一屏风相隔。 得国公夫人盛情,月栀坐在主位,国公夫人在右下位,何芷嫣因着陪伴月栀也得了格外的尊荣,坐在左下位。 心里念着今日没成的好事,何芷嫣总高兴不起来,低声念:“要不是那人从中作梗,你与二郎便能见面了,真是白费了我一番用心。” 朕与皇姐 第39节 月栀小声回:“快别想了,这儿人多,不好叫人听去……你尝尝盐酥肉,很好吃。” 婳春在旁为她布菜,听她说盐酥肉,便夹到她勺子里。 国公夫人更是热络,见她对席面的菜品很感兴趣,亲自布菜给她,“这是府中厨房自己做的菜,公主尝尝这油包肉丸、糖丝酥黄,还有清炒藕丝,都是在外头吃不到的。” 如苏景昀所说,她的气血好了很多,近来食欲也很不错,吃到往日没尝过的菜色,心情上佳。 国公夫人献上佳酿:“这是臣妇府上酿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公主可要一尝?” 月栀还念着裴珩叮嘱他不许喝酒。 又听何芷嫣兴致不高,便道:“我吃不了酒,不如给梁少夫人倒一杯,叫她替我尝尝。” 何芷嫣一尝那酒,满意的笑起来,“是挺有滋味,喝了心里暖暖的,果真是佳酿。” “那自然,去年秋日用两大筐梅子酿的,总共就这么两小坛,都拿来待客了,喝完这些,再要尝这滋味就得等到明年了。” 国公夫人笑着感叹,倒叫月栀馋起来,方才吃了好些菜肴,若喝上这么一杯酸酸甜甜的梅子酒解腻,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便说:“既是不多见的佳酿,便为我斟一杯吧,省得错过美酒,心里念想着。” 国公府的侍女为她斟酒。 月栀摸到酒杯,端起小酌一口,入口显示酸甜的梅子味,回味带着一点微苦的酒香,下肚后才泛上一股清香的甘甜,果真好喝。 她面颊微红,连连点头,宴席上也开始饮酒说笑,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天色渐晚,月栀醉的面色通红,被婳春扶着走出园子,恍惚中回过神,“芷嫣呢?” 婳春:“少夫人早被梁大公子接走了,公主小心脚下,您也真是的,怎么能拿甜酿当水喝呢,走路都不稳当了。” 月栀感觉晕晕乎乎,仿佛模糊的看到头顶被晚霞染红的天色,空气中吹来的凉风和心里的温暖。 没有烦恼,只有开心,这感觉真奇妙。 月栀不重,喝醉了酒也不吵不闹,乖乖的被扶着走,走出国公府门,婳春远远的招呼外头守在马车旁的侍女来帮忙,没有注意到月栀多迈了一步。 看她一脚踩空,晕乎乎的向前扑去,婳春忙伸手去捞,却见旁边伸出一只如青色的衣袖,从胸前搂住月栀摇摇欲坠的身子。 定睛看去,那高大俊朗的男子,竟是今日未曾谋面的梁二公子。 “多谢公子搭救。”婳春下意识紧张,因她在背地里做了不少偷梁换柱的事,在皇上那里得了信任,在梁二公子面前就不免心虚。 她想把公主接过来,却见他俯身捞起公主的膝弯,将公主那醉酒绵软的身子横抱在了怀里。 后头国公府的宾客陆续被送出出来,全都睁眼看着这一幕,有人笑有人奇。 ——端方守礼的梁家公子,竟当街抱住宁安公主,可见两人情真,难道是在皇上结婚之前就已经心意相通了? ——他们郎才女貌,当真天生一对。 ——还未大婚便这般卿卿我我,是否不合礼数?公主酒醉不知便罢了,梁二公子清醒的很,也不怕如此作为坏了梁家的名声。 梁璋对人言充耳不闻,抱着公主娇小瘦弱的身子,请婳春引他前去公主府的马车。 踏下台阶,步履的幅度带动怀中的人身体微颤,酒醉朦胧中,她热烫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衣裳都快将他的心烫化。 月栀轻吐热息,酒热从肚子里散开,难耐将手臂从袖中伸开,被微凉的秋风吹过才觉得舒适一些,垂落手臂,自然的搭在了男人肩上。 “嗯?”她搂住了谁? “公主安睡便是,微臣会送您回府。” 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脑海中放大,她分辨不出这声音,只想:这怀抱很踏实,这感觉很熟悉,似乎从前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抱过她…… 她满身酒香掩盖了男子身上的气息,只觉得宽厚的臂膀令人安心,实在是一个好睡的地方。 “那便……劳烦公子了。”她醉醺醺睡去,一双手臂环绕在男子颈间,睡得安心。 梁璋心脏紧了又紧,满怀甜腻的酒香,低眸看她酡红的面颊,细长的脖颈,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脯。 白日里只能远观的贵人,此刻毫无防备的靠在他怀里。 梁璋慌乱抬眸,红透了耳根。 第33章 梁璋坐着自家的马车跟着公主府的马车走, 一直陪同到公主府门外,他殷勤的前去将熟睡的公主抱下马车,走进府中, 将人送到闺房门外。 “二公子送到这就好,公主未醒, 我等下人本不该放公子入府,还请二公子不要张扬此事。” 婳春说罢, 示意左右的侍女上前,一起从他手中将月栀接了下来。 梁璋望着被扶进房中的月栀, 恋恋不舍,他满腔心动尚未倾诉, 只能求告婳春。 “明日公主醒了, 烦请你告诉她,微臣已备好聘礼迎娶公主, 请她保重身子, 只待大婚那日, 微臣再与公主互诉衷肠。” 婳春点了点头,送他出府。 从公主府回到梁府,梁璋仍未能从那酒香中抽离出来,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公主那泛红的面颊, 弄得他心神不宁。 各人各怀心事,一夜安眠。 清晨, 月栀迷糊的睁开眼睛, 脑海中涌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是她醉酒后被一个陌生男子抱起, 不但没警惕逃跑,还搂住了他的脖子,好生不知羞。 都快成婚了, 怎么还做这样的梦。 她羞涩的捂住自己的脸,抱紧绣枕深呼吸,想要将这梦驱散,却越想越清晰——似乎不是梦? “婳春?”她匆忙翻身喊醒下头小床上睡着的婳春,“你可知昨天宴席,我喝完酒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婳春揉揉眼睛,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连梁璋那句“互诉衷肠”,也说给她听。 月栀越听脸越红,羞耻地抱紧绣枕,恨不得把脸埋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原来真的不是梦,她只是觉得那梅子酒好喝,没有制止侍女添酒,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坛,醉的不成样子。 醉酒也就罢了,竟然心安理得的躺在二公子怀里,还搂着人家睡着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无礼粗鄙?” 婳春微笑叹气:“公主啊,二公子都说备好聘礼要娶您了,他要是觉得您粗鄙,怎么还会叫我转达给您这话,他是喜欢您喜欢的紧,等不及要跟您成婚了。” 月栀听得满心甜蜜,嘴角勾笑。 翻身平躺,看着眼中变亮的暗色,只觉时间过得好慢,恨不能明天就嫁给他。 初升的阳光照破秋日晨起的浓雾,光亮落在窗棂,照亮大街小巷,爬上皇宫的红墙。 “梁家公子亲自将公主送回府……” 裴珩下朝来换下龙袍,底下小太监回禀着公主府内传来的消息。 自从住进太极殿,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早起时、晚睡前,都要听一听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知晓月栀近来身边发生的事。 原先本是想时刻了解她的病情,为她的身体着想,后来渐渐变了味道,小到府里酿的果酒,种的花草,大到今日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他都想知道。 伺候的宫人不敢置喙他的爱好,裴珩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怪只怪他不舍得把她关进皇宫这座牢笼,若像往常一样住在一起,各自就寝的床榻隔着两面墙,相距不过一丈,夜深人静时,连她睡不好的翻来覆去都听得清楚,他哪还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听完小太监的禀报,得知昨日梁璋在众人面前将月栀抱上马车,一路将人送回府,他默不作声。 年轻的帝王不说话,殿内的气氛便降到了冰点。 新帝和先帝不同,处理朝政讲究循序渐进,对百姓免赋税、仁德慧下,对朝臣和宫人们也不会动辄打骂训斥、处以重罪,待人处事有矩有方,实乃一位明君。 只是在某些细微的地方,新帝又实在像极了先帝,比如不怒自威的眉眼、杀伐果决的性质和对某些人或事近乎疯魔的执着。 先帝为了守住皇位,谁也不信。 新帝骨子里想亲近宁安公主而不得,又是冒充驸马出宫私会,又是枕着她的旧衣入睡,如今更是连公主府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进宝看在眼里,为免皇帝越陷越深,从旁恭维:“皇上为公主选了一位好夫君,如今他们两情相悦,日后必定姻缘美满,自会念着皇上的恩情,对您忠心不二。” 裴珩没有应,只重重叹了口气。 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月栀想嫁人没有错,梁璋照顾酒醉的未婚妻也没有错,可这事落进他耳中,便叫他的心又酸又痛。 沉默半晌,呢喃:“朕若说,朕不想让他们两个成婚,你道如何?” 进宝大惊,将头低下,战战兢兢道。 “皇上别跟奴才开玩笑了,赐婚旨意已下,公主对这婚事那么满意,与驸马郎情妾意登对得很,皇上知道的比奴才清楚,这会儿要是收回成命,公主该多伤心啊。” 裴珩深吸一口气,深思。 进宝又道:“皇上不是想让公主好吗,梁家公子虽不能让皇上满意,但公主喜欢他,他能让公主开心便是他最大的功劳……若不能如期成婚,只怕公主难过,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要变差。” 句句都叩问着他的良心。 裴珩无奈摆手,放下了这念头,“朕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说这许多,朕都明白。” 心里都明白,却还是想任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做却不能做…… 他就这么自我拉扯,混淆对错。 心想:或许等到月栀成婚,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不会再执着此事了。 * 天一天冷过一天,清晨的秋霜一日比一日厚,公主府内忙碌筹备,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 月栀心情实在好,喝药都爽利,看得苏景昀颇为吃惊,为她诊脉,笑说:“养了这些时日,体内的虚亏总算补回来了。” “是我快好了?”月栀惊喜。 “是微臣可以为你换药方了。”苏景昀将她的袖子挽下来,“之前你体虚气血不足,贸然用去瘀的方子对身子伤害太大,这会儿身子养好,就得加重去瘀的药量了。” 说完补充:“新方子跟你之前吃的那个方子差不多,会很苦。” 想起那味道,月栀硬着头皮道:“苦也不怕,只要能治好眼睛,再苦我也能吃下。” 苏景昀收起诊具,“公主是急着想见到驸马的真容?” 闻言,月栀脸上一红,声音低了下来,“那当然……旁人说他只说俊,到底有多俊,我也想亲眼看一看。” “微臣保证,不出半年,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驸马。” 月栀微笑,听他扣上了诊箱,忙问他:“我在城东戏楼里订了个雅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戏?” 朕与皇姐 第40节 苏景昀看她神情欢喜,便知她念着那位驸马有多开心,往日瞻前顾后、心慌意乱,只敢待在府里,现在都有精神出去听戏了。 作为伺候她的医官,他很欣慰:“多谢公主厚爱,可惜微臣不得空,不能陪你去。” 月栀没有强求,好奇问:“我听侍女说,你平时除了开药方抓药、为我熬药外,都待在屋里读医书?” “微臣要准备明年开春太医院的升级考核,微末小事,公主不值当听。” “事关前途,哪里是微末小事。”月栀眼睛一亮,声音更加欢快,“你是该好好研习医书,早日升为太医,有朝一日统管太医院,光耀门楣,苏家族谱便从你开始写。” 她看事总比别人心态好些,得她鼓励,苏景昀微笑低头,脸侧落下发丝遮住烫伤的疤痕,心中更有干劲。 “借公主吉言,微臣先告辞了。” 苏景昀离开后,月栀照例吃了婳春端来的甜汤,乘马车前往戏楼。 戏楼里,台上戏子唱念做打,即便月栀看不见,也能从台下看客们的欢呼声中知晓戏子的本事高超。 今日这戏讲的是一位大将军过关斩将,屡立战功,升官发财,娶了两位平妻五位妾室,坐享齐人之福的故事。 戏是热闹,可身为女子,只那将军娶了七位妻妾,每一位都是为了结交高官、拿下城池,看中女子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才设计求娶,月栀不免唏嘘。 一折戏终了,她饮着茶水,想这世间男女姻缘为情为利为名,各不相扰,自己何其有幸能与梁二公子结缘,能得一分真心。 说到底还是该感谢裴珩,是他为她挑了这样好的夫君,更给了她不必看婆家脸色的底气。 近来都不见他出宫,想是忙得紧。 大婚之前,该挑个日子进宫去探望他。 台上戏又开演,月栀却听到隔壁传来些微吵闹的动静。 “我当宁安公主是什么人物呢,送人竟然送银钗,家中姨娘带的都是金钗呢,人还说皇上宠信宁安公主,就让她带这个?” “还给我,那是公主赠我的,你私自动公主御赐的物件,是犯了大忌讳!” “我动了怎样,你该不会以为有宁安公主送的这个破钗,你就能青云直上吧?是了,那公主就是个瞎子,凭着皇上才得享荣华富贵,你跟她是一样没本事的人,才会做梦都想得到贵人提携。” “你怎能这样诋毁公主,你又不曾了解她,仅凭从旁人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就敢污蔑公主,你不怕死吗?” “说了又怎样,瞧不惯,有本事就去顺天府告发我,为这三两句争执之语毁了整个崔家,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崔香兰被妹妹的口不择言气得满脸涨红,银钗也抢不回来,就这么站在雅间里被崔青青和她的丫鬟们看笑话。 忽然,雅间门从外头被推开。 婳春扶着月栀走进来,面色严肃,“宁安公主驾临,还不跪下。” 崔香兰和崔青青都在国公府的宴席上见过公主的真容,此时又见,连吵嘴都顾不上,忙下跪行礼。 “臣女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月栀不大高兴,“你们二人是谁?怎敢在外私自议论本宫,还吵的声音那样大,不顾及本宫的体面,连你们自家人的安危都不顾吗?” 因着先前体虚,苏景昀叫她放宽心少动气忧惧,她便鲜少在人前摆公主架子,万事以和为贵,出门都不张扬。 这回竟在隔间听到她们议论她,口无遮拦,只怕这话不止在戏楼里说过。 她若不出面管一管,哪天这二人吵到大街上,就不只是她出面震慑能解决的了。 身后两个侍女将门关紧,门外还候着两个侍女,屋内下跪五人,崔青青不敢应声。 崔香兰见状不妙,膝行上前:“臣女是崔家长女崔香兰,舍妹青青口出狂言污了公主的耳,是我崔家管教无方,请公主恕罪。” 月栀进来之前将姐妹二人的谈话听得清晰,心想自己前几日在定国公府中是随手赠了人一只银钗,想来便是此人。 那时听她被一双母女斥骂,这会儿却还替自己的妹妹求情,人倒不坏。 月栀不语,问崔青青:“你姐姐已经说完,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崔青青伏在地上,方才嚣张跋扈的气性全都藏了起来,眼中含泪,显得楚楚可怜。 “公主不能轻信姐姐一人之言,虽说臣女说错了话,可姐姐整日带着公主赏赐的银钗显摆,爹娘都被她骗了,还以为她是公主座上宾。姐姐对公主无礼在先,臣女气不过才说了那些胡话,还请公主明察。” 崔香兰眼圈一红,扭脸看崔青青,不可置信道:“你与继母在家中搓磨我,爹爹也不管我,我不借公主的势,难道要等着你们欺负死我?” “公主瞧,她都承认了,是她在家中借着公主的名头招摇在先。”崔青青嘟着嘴,面上委屈,语气却很得意。 孰是孰非,月栀已经看明白。 “银钗是本宫赠予崔大姑娘,崔二姑娘不该轻动,此是一罪;背后诋毁本宫,此是二罪;本宫给你机会认错,你却不知悔改,还拉扯旁人说事,此是三罪。” “三罪并罚,本宫要你在家中思过,半年不得踏出府门,且你口口声声金银之别,想是不差银子,便罚你以崔家的名义捐五百两银子给城中救济堂。” “这是本宫对你的惩处,你若不满,大可去刑部递状纸,若叫他们来罚,只怕二姑娘轻则打一顿板子,重则下狱。” “臣女不敢。”崔青青怕的缩紧身体,“谢公主轻判,臣女这就回家思过,凑钱。” 此事说小不过是姐妹拌嘴,若呈上官府或外传出去,传到皇上耳中,便是不敬皇室、藐视皇上,定会牵连一家。 “此事作罢,你们都回家去吧。” 月栀要她们走,崔青青匆匆将手中银钗塞还给崔香兰,带着两个丫鬟躬身退出去。 听到脚步声离去,外头戏台上的声音逐渐清晰,月栀却没了听戏的心情,正要转身离去,婳春提醒她。 “公主,崔大姑娘还跪在这儿呢。” 月栀回头,疑惑:“你妹妹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是想听完这出戏?” 崔香兰摇头,“今日妹妹犯错被罚,回到府中定会跟爹爹继母数落臣女的不是,与其回家被人辱骂,还不如在外头呆着安静些。” 闻言,月栀不由的心软。 “都是一家人,他们为何如此待你?” “十年前,我姑姑姑父一家被先帝流放,爹被牵连官降三级,在朝中备受排挤,母亲外出时常受人白眼,不久病重过世,之后,爹爹便抬了姨娘为妻。” 听罢,月栀想起她在流放路上,的确认识一位姓崔的女眷,崔文珠,想来崔家是与长孙家沾亲带故,才遭此横祸。 听她的遭遇,倒比戏台上的将军娶妻要坎坷曲折的多。 “相见即是有缘,姑娘既不愿意回家,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崔香兰受宠若惊:“臣女哪有这个荣幸能到公主府上一坐,别扰了您的清静。” 月栀微笑:“你都已经在家中借了我的势,难道不想将此事做实,叫你的家人对你另眼相看,叫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她当然想,想被人看得起,过上好日子。 “臣女多谢公主恩赐。”崔香兰对她重重的磕了个头。 月栀忙叫人把她扶起来,同乘回府。 在马车上才得知崔香兰悲惨身世的后半段:母亲死后几年,家中为了稳固地位,将她许给了一位重臣的庶子,两家刚刚下聘,那庶子便暴毙了,明明是酗酒而死,却传成是被她克死的。 长舌之人传话总爱信那最离奇的说法,崔香兰成了众人口中克夫的不祥之人,京中无人敢娶她,家中继母和妹妹就变本加厉的欺负她。 听了一路,月栀又急又气,“那你爹呢,他不管你吗?就放任你被人诟病欺负?” 崔香兰无奈:“他有什么好管我的,他妻妾众多,有的是比我聪明比我好看的儿女,得闲了管一下,不得闲便只当没我这个女儿。” 月栀听的心焦又心疼。 当真命运弄人,她被爹娘抛弃,只羡慕别人一家子热闹亲近,却不知旁人家里有太多不予人知的内情。 走到后堂,她特意叫侍女取出了前些日子酿制的果酒,同崔香兰边饮边聊。 “前不久,我爹收了一个青州富商的聘礼。”崔香兰狠灌一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气性起来。 “那富商比我大了十岁,长得不丑,可他家中有九房妾室,没给名分的通房更是多的数不清,我爹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可见他心里早没我这个女儿了。” 月栀小口抿着果酒,替她愤愤不平,“从前我羡慕别人有爹有娘有人疼,今日知道了你爹娘,这般冷漠自私,有还不如没有。” 闻言,崔香兰湿红了眼眶。 无论她过得再苦,旁人也只劝她“这就是你的命”,“忍忍吧,别让你爹你娘为你伤心”,她就这么忍了十年。 原想:高高在上的宁安公主,备受皇上宠爱,哪会懂得旁人心里的苦。 可她竟然真的懂,说到她心坎上。 月栀义愤填膺:“要我说,你不必听你爹的,远嫁青州嫁一个滥情的浪荡子做什么,干脆我请皇上为你赐婚,或者你有瞧得上眼的郎君,我去帮你说和。” 崔香兰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这些年,我在京中的名声都坏了,即便劳动公主和皇上成了姻缘,夫家也是看重您二位,而非真的在意我。” 月栀心中感伤,却听她笑出声。 “我爹这般待我,我才不要让我未来的夫君成为崔家的助力,嫁得远正好同他们断干净,这些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我就不信离了崔家,我还过不上好日子!” 崔香兰隐有醉意,说话却振奋人心。 知她是个要强的人,月栀不好再为她做主张,便陪她多喝两杯,一同尽兴。 * “嗯……”月栀被人扶着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看窗外,天还没黑。 “崔大姑娘呢,我,不是在同她说话吗,她怎么不见了?”说话慵懒醉意,一边念叨一边往棉软的被子里钻去。 婳春轻声答:“您二位都喝醉了,奴婢叫人把崔大姑娘安置到厢房去了。” “不送她回家吗,她爹娘会担心……”月栀醉醺醺的摸到绣枕,抱进怀里。 婳春:“是您让大姑娘留在府里过夜的,说要叫她爹娘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日后才不敢再欺负她。” “嗯,那就这样……”月栀含糊不清的应了声,睡了过去。 夕阳西落,阳光落下西窗,床上佳人安睡,卧房便没有点灯。 天黑后,院外屋内一片安宁。 熟睡许久,月栀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唤侍女帮她倒水,叫了两声也没听到值夜侍女起身的声音。 想是夜深人都睡熟了,月栀没多计较,自己爬起身,摸着床沿下去,按照记忆里房中的摆设成功走到屏风后的外间,摸到水壶,喝到了水。 喝完躺回床上,感觉体内燥热,将被子掀了,又扯松领口,才觉得稍微凉快些。 还未睡熟,她隐约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只当是侍女起夜,没有在意,直到照在床沿的清冷月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她微睁开眼,看到那模糊的人影…… 裴珩越来越无法忽视自己的卑劣。 白日得知月栀在外惩治了崔家女,他担心她受气会伤身,便想晚上来看看她,谁知进了公主府却听下人说她新结交了朋友,两人聊了许久,喝的烂醉。 都说过不许她喝酒,身子才养好些,就管不住馋虫,醉成这副模样。 她身边的人也不知规劝,气得他将公主府的侍女家丁都罚去顶花瓶,不到子时谁都不许睡。 朕与皇姐 第41节 见不到人,他该回宫,却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不顾侍卫劝阻,进入了她的卧房。 此时站在她床前,看她面颊燥热,不安分的将领口扯开,轻薄柔滑的寝衣顺着她细弱的肩胛滑落,露出透着潮红的雪白肌肤。 他的眼睛往下一瞟,就看到映照着月光的青纱帐下,女子漂亮的锁骨微微凸起,躁动的吐着热息,微仰起头,优雅地勾勒出颈侧优美的线条,再往下看,是饱/满的…… 裴珩深吸一口气,本想冷静一下,却嗅到掺杂了浓烈酒香的栀子花香,闻之叫人沉醉不已。 微微眯起眼神晦暗的眸,心头惹火。 这不是他该看的,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转不开眼睛。 看她翻身时坦露在自己面前的雪白后背,一股热流直冲丹田,原本只在无人处暗自升/起又默默解决的问题,就这么明晃晃摆在了他面前。 “……”裴珩咬唇。 身负这个大问题,这会儿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痛苦扶额,往日不敢想的事,此时也不得不面对了:他对月栀起了不该起的/欲,污了他们之间的情分,更会伤了她的心。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都要藏好。 他转过脸,终于下定决心要与她拉开距离,却听榻上传来娇软的呢喃:“是你吗?” 是谁? 她深更半夜醒来,独处一室孤单寂寞的时候想见的人,会是谁? 当他迟疑时,青纱帐中探出一条纤细的手臂,撩起的帷帐下,露出一张醉红的脸,青丝散乱,玉肤如脂,迷离的眼睛痴痴的望着他,温柔一笑。 “我都不知你的长相,你怎地夜夜都入我梦里来,难道像我念着你一样,你也念着我?” 娇柔轻语落罢,青年的理智已经溃不成军。 他俯身抱住她,像是把心底所有的痴念都埋进这个拥抱里,越抱越紧。 “月栀,我不想你念着别人,只念着我好不好?从前我们只有彼此,往后也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娶妻,你不嫁人,好不好?” 月栀懵懂醉笑,耳中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只这个结实的拥抱和他激烈的心跳声清晰到让她无法忽略,轻声嗔怪。 “都要成婚了,还这般不规矩。” 说罢又傻笑两声,“是我做这梦,驸马来抱我,许是我对你日思夜想……” 两个字是那样刺耳,裴珩不想去听,也不想承认,死活都不愿意放手。 “不,不是他,是我,是我……” 他不敢念出自己的名字,生怕她意识到男女相悦的美梦变成被弟弟觊觎的噩梦,从这“梦里”惊醒后,将他推开,彻底打碎他求之不得的美梦。 青年抱着她绵软的身子倒下去,掌心抚上她的小脸,看着她始终带着笑意的嘴角,那个在船舱里的吻一下子涌上心头,连着不好解决的问题都被这缕情丝牵动,颤抖的厉害。 他一定是疯了。 他不想这样一步错,步步错。 他想睡在她怀里,想吻她,将所有不堪欲/念都撕扯开,完完本本袒露在她面前。 他自我唾弃,清醒着沉沦,霸道地将人扣紧,亲吻起她的樱唇。 今夜,他不想走了。 第34章 夜空没有一丝云彩, 圆月悬空,洒落一地皎洁月光。 崔香兰在厢房睡得安稳,半夜门窗外传来些许怪声, 像是什么人在受训斥。 被那声音吵醒,崔香兰头晕眼花, 模糊地看到房中陌生的陈设和对面软榻上睡着的自己的贴身丫鬟,一下就发现, 这不是她在崔家的房间。 她的院子又小又破,连屋里的摆设都是姨娘弟弟妹妹们用旧不要了的, 不会是这般肃静又古朴的样子。 崔香兰本能的警惕起来,摇摇晃晃的下床去, 一边穿衣裳一边跑去对面叫醒丫鬟。 小丫鬟被吵醒, 懵懂道:“小姐跟公主一块喝醉了酒,是公主让小姐在府上留宿一夜的, 也已经派人去家里传话了。” 崔香兰摇摇头, “攀上公主是好事, 只怕叫继母知道,又要借机生事。” 衣裳料子里掺虫卵,好饭里头加猪油,面上看着光鲜的盒子, 木板的夹层都烂了——继母惯会做这些好事,叫外人挑不出错来, 又实打实的叫她恶心。 “现在才一更天, 还没宵禁, 咱们回府吧。”崔香兰坚持,丫鬟只好同她一起离开。 未曾料到,公主府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奇怪的是, 府里的下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府邸无人巡逻值夜,只有廊下的灯笼照亮一方,静的可怕。 主仆二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走,就是找不到大门,只能分开找出口。 穿过一个小院,崔香兰看到不远处有个亮着灯的房间,想过去找人帮忙,却透过窗影看到那是个正在读书的男子。 男女授受不亲,又是夜深人静,她想想便罢了,匆匆离开此处。 有光亮的房中,苏景昀秉烛夜读,听到窗外有脚步声匆匆跑过,他短暂的从医书中回过神来。 “差点忘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制了醒酒的熏香,还没拿给婳春。 月栀下午喝的有点多,睡得早,药也没来得及吃,他怕她只喝醒酒汤不济事,就想拿点熏香到她房里点上,岂料一回房中看起医书来,就把这事忘了。 他合上书卷,从柜子里翻出特制的熏香,走出门去。 另一边,崔香兰误打误撞进了主院。 起先她还觉得奇怪,这院子有花有草,精致漂亮,打扫的一尘不染,不像是没人住的样子,怎么里外一个伺候值夜的下人都没有。 站在院子里,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是女子梦呓般的低吟。 崔香兰大喜,看来此处是宁安公主的闺房,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公主府,总算是碰到个活人了。 虽然为着找门出府的一点小事,叨扰公主不大好,但她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只怕找不到门也找不到方才睡的房间,处境会更尴尬。 公主脾气那么好,应当不会为这事责罚她吧?崔香兰缓缓走近卧房。 “唔嗯……呼……” 一声低喘惊得她僵在原地,本要踩上台阶的脚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去。 崔香兰不可置信,直怀疑自己还没醒酒,一定是听错了:方才那喟叹声,明明是个男子的声音…… 她使劲捏自己的耳垂,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屋里却不断传出更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蹙起眉头,怎么都不敢再往前走了。 里头是公主和梁家二公子? 定国公府的宴席后,梁二公子亲自抱公主上马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当时还羡慕他们感情好,不想他们竟已经睡到一起了。 她就不该出厢房,东跑西跑,竟撞见人家郎情妾意的私密事,真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崔香兰脸颊绯红,悄悄转身蹑手蹑脚的离开院子,看主院里外都没人,心中疑惑:难道是二人今夜私会,不愿叫人知道,才故意支开下人?她却莽撞的撞进来,差点坏了人家的好事。 一路脚步匆匆不敢停,秋夜的寒风吹得她脸颊生凉,始终吹不散方才耳中听到的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脸上热烫。 她跑回了跟丫鬟分开的地方,正好丫鬟也找了回来。 “小姐,我找到侧门了,咱们可以从那儿走。”丫鬟面色如常,还问她,“我没找到府中的下人,不跟府里说一声就走,公主会不会怪我们失礼啊?” 崔香兰现在满脑子都是公主与梁二公子私会的事,哪还顾得上想别的,催促她:“公主不会怪我们的,咱们快走吧。” 二人来到侧门,成功出了府。 走出门,远远的就看到里头巷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边还守着几个人,怀中抱剑。 看到侧门里有人走出来,马车边的人投过视线来,审视二人。 丫鬟紧张的往崔香兰身边躲,崔香兰也没见过这架势,只假装什么都没看,带丫鬟匆匆往前头路上去,余光瞥见那些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才把心落回去。 那是梁公子的马车吗,梁府书香门第,什么时候养了那般凶神恶煞的家仆?被他们瞪一眼都叫人心惊。 崔香兰心慌起来,只想快点逃离。 未到宵禁时,街上还有店铺开着,行人车马往来,主仆两个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走回崔家,为保安全,特意挑最亮堂的地方走。 丫鬟困倦的打哈欠:“就算您在府门落左前回家,夫人和二小姐还是会找各种由头给您使绊子的。” “其实公主人那么好,您干嘛不求求她,叫她像训斥二小姐那样教训夫人一顿,这样她们就不敢再欺负您了。” 丫鬟说着话,崔香兰便想起宁安公主递给她银钗,柔声安慰她时的模样。 感慨:“那样好的人,自己眼睛不好行动不便,还愿意替别人着想,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心太善,我借她的势解自己的困境,像在利用她一样。” “小姐何必心软。”丫鬟摇头,“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不管是谁,能利用便用吧,总比被人欺负死好。” 崔香兰不答。 她不是心软,是太久没被人以善心对待,在虎狼窟里过得久了,贸然被体贴照顾,又慌又喜,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了,公主人这样好,之前听到看到的她都得忘干净,一个字都不能跟人说。 驸马与公主情好,又有御赐的婚约在身,即便行为过界,也能理解,崔香兰想想还有些羡慕,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怎样的幸福,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二人从一茶楼前路过,余光瞥见一女子拦住了一个青衣男人,二人似乎在争执。 被那声音吸引,崔香兰好奇转头看了一眼,瞥见那男子的长相,心脏猛的一跳。 她碰碰丫鬟,声音结巴,“你看,茶楼前的那位,是不是梁家公子?” 丫鬟看过去,点点头,“是啊。” 崔香兰不容易平复的心情顿时乱成一团:梁二公子人在这里,那公主房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 梁璋只是与同僚来茶楼里坐了一会儿,谁知一出来就被沈娴拦住,像那日在国公府里一般,她神情郑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告诉他。 “郡主,您若有事便告知微臣,这会儿拦着微臣不说事也不让走,是何道理?” 沈娴一脸严肃,“此事关系甚大,不好在这儿说,请公子随我到公主府走一趟,只需到府中一看,一切自有分晓。” 婚前岂能随意登未婚妻的门。 梁璋断不能同意,“微臣与郡主并无交集,怎能因为郡主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登门去打扰公主养病,郡主不愿说便罢了,微臣该回府了。” 他要走,沈娴急的抓住他的袖子,“你这木头,怎么就那么信她?你这般爱重她,她却背着你与人偷欢,你可知道?” 男人俊朗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凝重,抬袖甩开她的手,没了方才的好脾气。 朕与皇姐 第42节 “郡主几次堵微臣,当街拉拉扯扯,微臣是个男子,哪怕被人看到,被诟病几句也不打紧,但公主冰清玉洁,怎容你随口污蔑?” 他放低声音,不欲张扬此事,是给双方留脸面,更不想叫这行为古怪的沈郡主再说出什么对公主不利的话来。 “这样的话郡主不必再说,公主是怎样的人,微臣心里知道,不必你来告诉微臣。” 看他如此坚定的相信一个见了没有几面的陌生女子,沈娴又喜欢又嫉妒。 若这是她的夫君该有多好? 无条件的相信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向着她,觉得她好,在人前维护她的名声,时时刻刻都在意她。 哪像陈兰泽,对着她也不笑也不恼,不见她也不找,活脱脱一块捂不化的冰。 她眼神焦急,心底的声音呼之欲出。 “她都背叛你了,你还替她说话?”沈娴咬牙切齿,在他面前扬起高傲的头颅,用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告诉他。 “你根本不知道,当时是我先选的你,你的未婚妻本该是我才对,是皇上替她把你抢走了,我死了爹爹,无人照管,连跟她抢的权利都没有。” 少女眼中含泪,隐忍又委屈。 她就是不明白,同样是跟随皇上从燕京来到京城,她爹和凉州军为新帝事成付出了那么多,新帝合该好好待她。 月栀为新帝做了什么,有什么可炫耀的功绩吗?因着血缘在名头上压她一头就罢了,府邸比她的大,赏赐比她的多,连赐婚选的夫婿也要抢她挑中的。 一个没用的瞎子,凭什么跟她争! “沈郡主,事情已经发生,您也已经与陈家公子订婚,何必再揪着往事不放。” 梁璋皱眉看她,明明是个长相不差的妙龄女子,却因为满心的执念与不甘,眉心拧出皱痕,面相显得戾气十足。 “我是皇上亲封郡主,我要你去看,你就必须得去,否则就是抗命不从。” 她狠狠瞪着眼前这个被月栀迷惑的可怜男人,非要在他面前撕破月栀的假象不可。 见他不动,出言威胁:“还是你觉得,我该把此事宣扬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梁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沈娴后头走来一个人影,不偏不倚绕开丫鬟,正撞到沈娴肩上。 沈娴被撞得身形不稳,满头金饰叮当乱响,惊得她连身体都来不及平衡,忙伸手去扶住头上的发髻首饰,保住了身为郡主的体面。 梁璋疑惑地看向来人,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钗上,这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崔香兰摆手催他离开是非之地,眼神示意,她会解决眼前的麻烦:同为女子,也不怕被人看到在街上彼此拉扯,倒是梁璋一个未婚待娶的男子,该避嫌避得远远的。 梁璋虽不认识她,却很感激她愿意出手相助,拱手对她行了个礼,后退离开。 一阵冷冷的夜风从街上刮过。 沈娴打了个寒颤,待站稳再看,站在眼前的梁璋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向远处望去,看他在稀疏的行人中匆匆前行,一眨眼就从街口处消失了。 她气的跺脚,想要去追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扭头一看,是个打扮穷酸的女子。 “你是谁,敢坏本郡主的好事?” 崔香兰在家中看惯了崔青青趾高气昂的跋扈模样,心道这位沈郡主脾气是差了些,但心眼儿可不比上自家妹妹多。 “民女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贱名恐污了贵人的耳朵,不便提及,只是想提醒贵人,您打扮的花枝招展,当街对一郎君拉拉扯扯,来往行人都看在眼里,贵人不怕清白受损,也要为人家郎君想想,何故叫人遭此无妄之灾。” 沈娴瞪她,当即就要叫随行的家丁来拿人,叫了半天都无人应,连小雀都没过来。 “人都死哪儿去了!” 沈娴近乎崩溃,被梁璋三番两次拒绝已经很下她的面子,这会儿连个随身伺候的人都叫不过来,被一个穷酸的民女看笑话。 看向茶楼侧的巷子,本是家丁和丫鬟藏身的地方,随着天色渐深,黑色的阴影中有人影攒动,一把匕首从黑影中出现,在茶楼前烛光的照应下泛着寒光。 沈娴心下一惊,就见段云廷转着匕首从黑影中走出来,神态轻松的审视她此刻又气又无助的狼狈模样。 他收起匕首,一身红衣烈烈,抱胸斜靠在墙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出丑。 自从沾上月栀,仿佛所有人都在跟她作对,见不得她好。 沈娴推开崔香兰,叫她滚。 崔香兰想梁二公子应该已经走得够远了,巴不得自己赶紧脱身,被推开后,赶忙带着丫鬟从茶楼前走开了。 丫鬟笑:“今夜真是热闹,比在家里看姨娘们吵架热闹多了。” 崔香兰干笑不语,旁人哪知道她心里的苦恼呢。 公主房间里的陌生男人,侯在公主俯侧门外的马车和人手,被郡主纠缠的梁二公子——桩桩件件都不是平凡事,但凡深究一件,她都可能脑袋不保。 崔香兰选择闭紧嘴,只当今夜所见所闻都是喝醉后的幻觉,不再深究。 * 公主府外,侍卫们安静等待。 府内下人院中,家丁和侍女分开受罚,头顶着花瓶,个个困倦难当,但在御前侍卫的监督下,无人敢倒。 全府上下的人,除了公主和府中临时的住客,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府中下人是皇上拨过来的,起先还把皇上当主子,时刻警惕小心,但皇上日子久了不来,加之月栀又是个温柔和软的性子,许多事情看不见也不爱追究那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日一长,他们便松懈下来。 程远带着人在这儿监督下人们受罚,偶尔看向主院的方向,沉默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担忧。 皇上去的时间是不是久了些? 同样的月色下,门窗紧闭的卧房里酒香氤氲,洒了月光的青纱帐中显出一双人影,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两个对情/事一知半解的人儿吻着对方的唇。 从起初的懵懂试探不得法、呼吸紊乱到如今鼻/息交织,津/液生甜,觉出其中趣味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月栀纤细白嫩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青年的手臂,在朦胧的醉意中忘却了羞耻,只想与他交换身体的温度,享受这难得的美妙梦境。 一双玉臂攀上青年的后背,宽松的袖从她的手腕滑落到肩上,掌心摩挲着他披散长发的后颈,渐渐竟觉得他穿的衣裳好碍事。 身上还是热,想靠的再紧一些。 “嗯……”她一边承受青年步步紧逼的吻,手上胡乱抓扯,拽住他的领口,想叫他像自己一样脱掉繁复的衣裳,舒舒服服的躺进被褥里。 衣衫松动让裴珩心跳了又跳,轻哼一声,温柔的舔舔她的唇。 “月栀,别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他已经受不了了,在这深渊里一坠再坠,享受偷来抢来的欢/愉,泯灭良知。 本想断了自己的念头,却控制不住自己来看她。 只想看她身体无恙,却无耻的欺骗醉酒的月栀,把人吻了又吻,毫无悔意。 裴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把她当成相依为命的姐姐,想要她好,却一步步走到今日这黏腻不堪的地步。 可是怀里的人儿浑身散发着好闻的幽香,娇小柔美,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把她抱紧,吻她小巧的鼻尖,吻她光洁的额头,从细密的睫毛吻到圆润的耳垂…… 像心中爱敬的玉像落到手心,任他掌控,接纳他所有的任性,只属于他。 这里没有梁二公子,没有公主和驸马,只有他和他的皇姐。 月栀是因为他才愿意入京,因为他才做了这个公主,也因为他,才被这个绵长的吻亲到神志不清,怜爱的抚上他的侧脸,用她最温柔甜蜜的声音唤他。 “好喜欢你。” 她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被吻成艳红色的樱桃唇微微张合,吐息湿热,是他无法抵挡的隐秘诱/惑。 再一次含住那娇软的唇吮/吸起来。 门缝里吹进寒凉的风,床榻间藏着一片闷热,声声喘/息从帐中缓缓流淌,满到从窗缝中溢出来,传进无心人耳中。 苏景昀带着熏香从东厢苑出来,路过下人院,远远瞧见里头立着几个陌生人。 仔细再看,下人们被聚集到一起不知在做什么,在宫中生存多年的本能让他主动避开人多是非多的地方。 可他在那些人里看到了婳春,还有好几个贴身伺候月栀的侍女。 她们都在那里,月栀身边岂不是无人? 她看不见又喝醉了,万一起夜,身边没个照管的人可怎么好,苏景昀忧心不已。 顾不得其他,他匆忙赶到主院,就见院门开着一条缝,像是有人离去时过于心急而没有关紧。 踏进院里向前多走了两步,便听到房中传出不可告人的低吟密语。 一下明白里面在做什么,气得他一股火直冲脑门。 月栀还在病中,身子好不容易好些,那男人就如此急/色,夜中私会,半分不为她体谅,简直可恶。 公主养面首是寻常事,可他知道月栀不是纵情肆意的人,今夜又醉酒,说不准里头是个趁人之危的小贼,或是府中哪个不安好心的护卫。 他没有迟疑,三两步上前敲门。 发现房门没有关上,便攥着一包熏香,径直冲了进去。 隔着屏风正要威胁赶人,却见明亮月光中,半撩开的青纱帐下,衣着完好的青年反手将绵软无力的女子抱在怀中坐起,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光/裸的后背。 苏景昀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就见月栀半醉半睡的面颊依恋的枕在青年颈窝里,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他盯着屏风后月栀微红的面颊,丝毫没注意到青年凛冽的视线已经钉在他身上。 犹豫再三,苏景昀将熏香放在外间桌上,躬身行礼。 “微臣并非有意闯入,公主今夜醉酒,还请驸马善待公主,行事切勿过火。” 他知道月栀有多喜欢梁璋,知道里头是她爱的人,便自觉退下,脑中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曲腿坐在榻上的青年透过屏风冷冷地看着他,“公主闺房,你一个小小医官竟说闯就闯,是公主性子太好,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还是你自觉是公主的故交,与一般奴才不同,便能与她平起平坐?” 苏景昀一时没识出那声音,却也能分辨出,这绝不是为人称赞的梁二公子。 他慌张跪下,“微臣只是担心公主身边无人伺候,才特意赶来看望,一时莽撞失礼,还请贵人勿怪。” 裴珩冷哼,“今夜之事,管好你的嘴。” 苏景昀瞪大眼睛,这冷漠语调,不怒自威的气势,恍惚叫他以为自己是跪在先帝面前受训,心生恐慌。 能与先帝有几分神似,里头那位贵人的身份已不辨而明。 他伏身贴地,因为惊恐,耳侧的伤疤火辣辣的疼,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微臣该死,微臣什么都没看见,微臣只是担心公主安危,不是有意冒犯天威,请皇上饶命,请皇上饶命。” “滚。”裴珩暗恨。 朕与皇姐 第43节 恨自己好事被搅,恨他区区医官竟敢打着关心月栀的名头闯进她的闺房,更恨自己不能借此事杀了他。 若不是此人与月栀有几分往日交情,自己怎会把他送来公主府,平白叫他分去月栀的关注。 碍事的人退出去,房门被关上,裴珩心里还是有气。 怀里的人像是被他异常的心跳吵醒,柔软热烫的面颊朦胧地往他心口贴去,整个身子都险进他臂弯中,舒服的闷哼。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窝在她怀里。 裴珩会心一笑,面颊微红,单手托起月栀那绯红色的小脸儿,低头在她额头蹭蹭,只觉她又香又可爱,没忍住又亲上她的脸颊。 呢喃轻语:“又只有我们两个了。” 坏心眼的捏她脸颊,哄她:“方才亲的甜不甜,要不要再亲一次?” 月栀迷糊的仰起头,双眼困倦的闭上,依旧本能地顺从他,将一切奉上。 裴珩满足地喟叹,吻她眉眼。 倘若这是个梦,他愿长睡不醒,与她在这梦里度过一生。 第35章 绵长的吻像潺潺流淌的小溪一样从她脸上流过, 从眉心到鼻梁,从唇瓣到下巴,一路流向脖颈, 温热濡/湿,弄得她痒痒的, 哼笑出声。 睁开眼,外头已日上三竿。 “唔啊……”月栀面带微笑, 从饱足的梦中醒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又做了那样的梦, 比前几次的梦都更为清晰,她甚至还能记起与梦中郎君唇/舌相依时心中的潮涌悸动。 果酒的后劲没那么大, 犯迷糊的时候晕的很, 喝了醒酒汤睡一觉醒来,依稀还能记得与崔香兰吃酒时的对话, 连梦中被男人抱紧时的触感都记得一清二楚。 月栀害羞的捂起脸, 定是那日醉酒后被梁二公子抱过一回, 才做得这般羞人的梦。 一边回味心中的甜蜜,一边掰着手指数成婚的日子。 神志变得清醒,从床上坐起时,一身的热都被秋日的凉吹散, 偏嘴上还热乎乎的。 她奇怪的咬咬唇,惊讶的发现, 自己的嘴巴好像肿了?伸手去摸, 唇珠圆圆的, 唇边一周都热辣辣的,是真的肿了! 月栀大惊,别是屋里进了什么虫子, 爬上床来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婳春?婳春?”她伸手探床下,没有摸到婳春守夜时睡的小床,也没有摸到婳春本人。 很快,外头人听到声音跑了进来。 婳春看她慌乱的神色,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忙坐到床沿上扶住她四下乱探的手,小心问:“奴婢在这儿,公主别慌。” 月栀神情委屈,“我的嘴巴肿了,有点疼……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虫子咬到了哪里,会不会很丑?若是很严重,等多久才能消肿啊。” 听她问这个,眼神又急,婳春愣了一下,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屋里有侍女打扫,院里的花草也是每日打理,不可能有虫子钻进房中,好巧不巧就咬了公主的嘴,真相只会是那个府中无人敢提的人。 下移视线,没在月栀脖颈上发现奇怪的红痕,也没听她说身子有什么不适,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皇上没有把事情做绝,否则她们这些下人就算用嘴编出花来,都圆不过去。 “奴婢瞧着不像是被虫子咬了,该是天干物燥,公主昨夜又喝了太多酒,又燥又热的,内里上火才肿了嘴巴。公主可觉得喉咙发干,或是心跳的很重?” 月栀点点头,“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又干又燥,心口还闷闷的。” “那便是了,公主这是上火了,同崔大姑娘喝了一整坛的果酒,饭菜都没好好吃,可不是要上火吗。”婳春煞有其事。 “那就让苏景昀给我开个降火的方子,嘴肿成这样,我怎么出门见人呢。” “秋日上火的症状很寻常,奴婢叫厨房给您炖一盅冰糖秋梨,早饭再备的清淡一点,到晚上就好了。” 婳春服侍她穿衣裳,念着昨日受的罚,不免苦口婆心的劝她两句。 “公主也别太依赖苏医官,哪能出点什么问题就吃药呢,是药三分毒,您的身子虚乏,好不容易才养好些,可不敢再折腾。” 月栀抿唇,心道这唠叨的语气跟裴珩如出一辙。 虽然他不在,但这府里的下人都像他一样精心照顾她,连念叨她的口吻都越来越像他,有时她都想,这些人该不会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吧。 日理万机的新帝怎会为内宅小事操心,那些古怪的念头,月栀想想便忘了。 早饭后,宫里来了宣旨太监,要她今日在府上等尚衣局的宫女上门来量尺寸做婚服。 公主出嫁的惯例,婚服头冠一应由宫中赏赐置办,加之新帝对她重视,宣旨太监此来还带来了十几个太监,到公主府里帮忙打扫庭院、清理落叶、定宴席菜单,另有一个老嬷嬷教习大婚礼仪,几个宫女帮忙收拾红绸、剪喜字…… 新帝用心,格外重视公主与驸马的婚事,京城众人闻风而动,当天就有人送礼上门,提前祝贺。 月栀要留在府中等着量尺寸,不便出门,便将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一袋珍珠从箱子底下摸出来,取出一半来。 “这珍珠是从前皇上赏我的,珍贵无比,我一直舍不得用,如今也该拿出来了。” 手心握着圆润冰凉的珍珠,想起那些年苦寒的冬日,哪怕再难,数数这些珍珠,也知道自己和裴珩没到绝路,总能熬过去。 眼下过上富贵的好日子,光是朝臣和皇亲家送来的礼物都已经价值不菲,这些珍珠、金元宝和她舍不得动的房契,已经算不上什么大钱,她依然好好的将它们藏在衣裳箱子最底层。 她有三个衣裳箱子,另外两个底下压着一盒厚厚的银票、还有几盒金元宝。 闲来时常独自拿出来摸一摸,数数银票的张数,将元宝擦的亮亮的,再放回去,压箱底的分量足,格外叫人安心。 她将珍珠郑重的交到婳春手上。 “这些珍珠,你拿去金楼,叫他们打两支金步摇,一对耳环,做一个明珠发冠,再做两条镶珠金玉带。” 婳春看她待那珍珠如同至宝,劝说:“公主想要什么首饰,从皇上说一句,宫中尚珍局自会为您打造最好的送来,何必动用您的珍藏?” “那不一样。”月栀微笑,“这珍珠对我有特殊的意义,且我不是住在宫里的主子,更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姐姐,受皇上恩赐已经万分感激,哪能理所当然的要他为我做这做那,太不知羞了。” 婳春哑然,委婉提醒:“皇上连宫里的人都拨过来给您准备大婚,他如此看重您,几件首饰而已,皇上说不定很想为您多打几套呢?” 岂止是首饰,只要公主点头,婳春毫不怀疑皇上会即刻将公主纳进后宫。 只是这话不敢在嘴上提。 月栀摇摇头:“他忙的觉都睡不好,我不想为几件首饰去叨扰他,你不必再提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奴婢知道了。” 交代完这事,月栀又说:“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套纯金打的头面和一对翡翠双耳瓶,你拿上它们,再挑十匹最好布料,两对镯子,两件璎珞,替我去崔府一趟。” 月栀节俭,用不完的俸银就攒着,偶尔给府中人加赏加菜加衣,依然剩下不少。 她不喜欢胡乱花销,库房里堆的东西几乎都是进京以来收到了各种贺礼拜礼,她看不着也不爱戴,先前送去国库不少,过了没一个月,库房又快堆满了。 用不着的好东西,自然要送人。 * 崔家清晨的饭桌上很是热闹。 崔香兰听了一顿冷嘲热讽,只顾闷头吃菜,毫不在意爹娘和妹妹的絮叨。 “你既跟公主有交情,怎么不替你妹妹求求情,如今她要在家里呆上整整半年,不能去诗会宴席,要如何相看好郎君?” “不怪人说你心狠,只顾自己痛快,连崔家的脸面都不顾,都是一家人,怎么就见不得你妹妹好?” 崔父用完了早饭去上值,姨娘们各有孩子照管,又不用出她的嫁妆钱,自然少来招惹她。 只剩下继母和妹妹为受罚的事,对她不依不饶。 “姐姐不是在公主那儿得脸吗,到公主府吃了一身酒气,还未出嫁就抛头露面从街上走回来,也不嫌丢人。”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得脸,也没瞧公主给她备个轿子送回来,想也是把她当成玩意儿,那等贵人怎会结交一个不安分的搅事精。” “哼,姐姐叫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反正我不能出门,定日日来陪姐姐。” “你姐姐就快出嫁了,还能在家中过几天好日子?就不信她去了青州,还能打着公主的旗号招摇撞骗。” 母女两个一唱一和,从院外跟到院里,隔着窗在廊下念叨,叫崔香兰关起门来做女工都做的不痛快,绣了个乱七八糟。 “夫人,公主府来人传话了!”小丫鬟从外头来禀报。 “什么?”母女二人惊讶。 崔青青抢先问:“是不是公主知道罚我罚重了,要解我的禁足?” 小丫鬟摇摇头:“没听来人说二小姐禁足的事,只是点名要见大小姐,这会儿已在厅上等着了,请夫人和大小姐过去接见吧。” 一行三人忙往前厅去。 往日不见宁安公主出行有什么大阵仗,母女三人看到前厅上列开两行的侍从,手里捧着精致的锦盒,来传话的公主的贴身侍女正站在厅上,守着礼数候人来。 崔家打从十年前就落魄了,崔父官也做的不大,崔母哪见过这等厚赏,踩上台阶,脸都要笑烂了。 婳春面带微笑,目光越过崔母,和善的望向崔香兰。 “崔大姑娘可让奴婢好等。” 崔香兰心中惊奇,“姑娘这是?” 婳春立即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面露不悦的崔青青和笑容僵在脸上的崔母,郑重道。 “府上昨夜招待不周,没有赶马车送您回来,叫您受累了,公主遣我来问候您。特意叮嘱了,要我告诉您,她赠您的那只银钗是宫中司珍局打造,雕琢手艺世间罕有,若有不识货的认不得宝贝,大姑娘不必上心。” “知道大姑娘不日便要远嫁,公主特意挑了几件赠礼给您添嫁妆,都是成双成对的好意头,还请大姑娘笑纳。” 话音落罢,抱着锦盒的下人打开盖子,露出一对对成色极佳的头面首饰。 看到一匹匹颜色靓丽的锦,崔青青眼睛都绿了,拉崔母的袖子,“娘,那是流光锦,市面上买都买不到。” 崔家门户虽小,母女二人却是善交际的好手,经常出入皇亲权贵们的宴席。 知西南织造为贺新帝登基,上贡了三十匹流光锦,新帝论功行赏,连王侯家都不一定有幸得赏一匹流光锦,这宁安公主一出手就是十匹! 可见往日外头谣传宁安公主是外头光鲜里头虚,全是假话,皇上当真是宠爱这位公主。 崔香兰不识流光锦,也能从母女二人羡慕嫉妒的表情中知晓它的价值。 “这么好的东西贴给我做嫁妆?臣女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恩赐,且这锦是皇家御赐之物,臣女岂敢领受。” 她故意显摆做作,搓那对母女的锐气。 婳春微笑:“流光锦是难得,但论珍贵,当属这对翡翠瓶,公主是盼您日后能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有公主御赐之物压箱底,无论日后的夫君是好是坏,都不敢薄待了她。 朕与皇姐 第44节 崔香兰体会到公主的良苦用心,顾不得再同那母女二人怄气,忙下跪谢恩。 崔母和崔青青被冷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价值连城的珍宝统统送进崔香兰的院子里,不敢怒也不敢言。 没两天,这事在高门内宅里传开了。 “宁安公主当真菩萨心肠,知道崔家那克夫命的大姑娘要出嫁,送了好些宝贝去给她添福气呢。” “前头不知是哪儿吹来的风,说公主打扮素净,连高官皇亲家的女儿都比她金贵些,如今看来,人家是里子实,便不爱弄那繁复的装扮充面子。” “公主不日大婚,皇上亲自派人操办,面子里子都给足,这般荣宠,谁人能比?” “只可惜我家生不出那么好的儿子,不能娶公主过门,像梁家那么好的命数,得公主助力,他家日后便是名门望族了。” 外头人议论的热闹,梁府内就如往日一般肃穆。 何芷嫣听了外头传的话,想想还是让夫君找机会跟梁璋私下里叮嘱两句。 书房古朴,无人侍候,兄弟二人对坐,一样的如竹如柳,翩翩君子。 梁修:“你嫂子的意思是,公主没接触过男子,心思单纯的很,你作为日后的驸马,要对她多些爱护和耐心,不要操之过急。” 梁璋不解:“兄长何出此言?难道疑我会欺负公主不成?” 梁修咳了咳,“你也不小了,我不明说,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放低声音,“先前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公主,父亲已经不大高兴,更别说你前几次与公主私会……你嫂嫂只同我念了几句,公主虽未怪罪,但你还是行为孟浪了些,公主病弱,你不该那么着急。” 同为男人,梁璋有所意会,面露羞赧,“兄长,我并没有冒犯公主,想是嫂嫂的话言过其实。” 他与公主的私会,仅那一次,连公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皇上赶走了。 事关梁家和皇家的颜面,他将那夜的事藏在心里,未曾与人说过。 梁修却不信,语重心长道,“你牵公主的手,亲了人家,这还不算冒犯?你不必同我藏着掖着,我只是替你嫂嫂传话,望你珍重公主,婚后不必急着延绵子嗣,先帮公主调养好身子为重。” 这话听着就古怪起来。 梁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是他还没想到子嗣一事,怪的是,他何曾牵过公主的手,还亲过她? 犹豫半晌,不知如何作答,他的沉默反倒被兄长视为默认默答。 梁修起身过来拍拍他的肩,“二郎,皇上选中你做公主的驸马,是对你对梁家的看重,你可千万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 梁璋默默点头,心中思绪翻涌。 兄长离开书房后,他才理清思绪。 ——公主曾与人有两次私会,嫂嫂都以为那人是他;对他纠缠不休的沈娴,口口声声也是念着公主另有情郎;加之那夜他想去见公主,却被皇上斥责…… 青竹般的君子淡淡垂眸。 公主许真有个情郎,皇上也知道此事,有意为公主遮掩,故意瞒他。 梁璋脑海中浮现她温婉柔美的面容,那澄澈的眼眸,悲悯的神情,因察觉真相而失落的心情渐渐散了。 他与公主成婚是皇上御赐的旨意,若彼此有情是三生之幸,若她另有心仪之人,在外有情郎或是在府中养面首,都是寻常事,谁说只有男子才能三妻四妾呢。 总归她只会有他一个驸马,若有子嗣,也只会认他做爹,如此便够了。 能替皇上照顾公主,是他为臣之幸。 心绪翻涌之下,他找来信笺,写下一句此志不移的情诗,派人送去公主府,以表诚心。 * 婚期只剩十天,公主府内上下忙碌,每个人都脸上带笑,准备婚礼事宜。 月栀更是止不住的开心,每日喝完药都不必喝甜汤了,拉着苏景昀说道个没完。 “天越来越冷,兴许过几天就下雪了,到时我想和驸马去看雪,再等几个月又是春天了,那时若是眼睛好了,便和驸马一起去看满山花开……” “等我身体好了,你也不必日日待在公主府里,可以回宫继续深研医术,没你在身边奉药,听我唠叨,我一定会想你。” 听她殷切的期盼,纯真的逗趣,叫苏景昀有些无地自容。 那夜的事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月栀知晓他不堪的过去,如今彼此有天壤之别,她仍将他当朋友,知他读书,为他备足了笔墨纸砚,深秋天寒,给他屋里烧的炭盆都是价贵的银丝炭。 她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医官浪费这许多人力物力,可她还是做了,无私的予人善意,不求回报,只为自己的心。 多好的一个女子,像冬日里的火苗,脆弱却温柔的伫立在寒风中,给身边每一个人带来温暖。 只要靠近她,就能得到心安与平静。 这样好的人,却被一个巨大的谎言笼罩而不自知。 她口中念心里爱的驸马到底是梁家二公子还是……皇上,苏景昀已经无从分辨。 他只是心疼,看她现在这样幸福,等到眼睛痊愈,谎言暴露,她一定会碎掉——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苏景昀心有成算,又有犹豫,早早从后堂退出来,余光瞥见廊下。 一个小丫鬟递给婳春什么东西,婳春立刻把那玩意藏进袖子里,二人看到他出来,装作无事发生,轻轻对他点头便分开了。 连府中的下人都是皇上的眼线…… 苏景昀不再犹豫,去房中取了太医院的牌子,即刻进宫去,向皇上陈情。 演武场上,年轻的帝王身着黑金色圆领袍,手中握弓,搭弓射箭,嗖嗖几声破空声传过,羽箭正中靶心。 医官跪在他后头,帝王的侍从被远远的赶到演武场外,无人能听到他们对话。 “你是说,朕若再踏足公主府,会惹公主伤心,加重她的病情?” 苏景昀跪成一团,听着利箭中靶的声音,战战兢兢答:“公主眼睛的病灶在脑袋里,她不能受刺激,不能大悲大痛,否则淤血压迫眼睛,有可能导致终身失明。” “可朕记得,你上次向朕回禀公主的病情时,不是这样说的。” 裴珩盯着最后一支箭射中靶心,反手挽弓,睥睨下跪的医官,眼中满是寒气。 “说要公主开怀,不出半年便好。每回朕去陪她,她都很高兴,怎么到你嘴里,倒成了朕会让公主大悲大痛呢?” 他摩挲扳指,看医官冒出一身冷汗,不由得冷哼一声。 “你敢到朕面前说这话,是有几分胆量,也是没把朕的话听进心里去,你以为你是为她好,你了解她几分?朕与公主十年情分,还比不得你一个旧友知道的多?” 苏景昀颤抖:“微臣只是恳求您,不要再欺骗公主,是谎言终有捂不住的那一天,公主会受不了的。” 裴珩咬牙,抬手招了侍卫来。 程远半跪行礼,“皇上有何吩咐。” “此人妄言犯上,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唔!”侍卫捂了苏景昀的嘴,将他拖下去受刑。 裴珩狠狠扣紧扳指,十分恼怒。 他将弓箭丢给程远,吩咐:“让进宝将下午会见朝之事推到晚上,去牵马来,叫小段放下手上的事来陪朕去城外巡视军营。” “微臣领旨。” 好容易被那夜的温情抚平了心中躁动,心情才好了几天,便被这多嘴多舌的下人给搅乱了。 裴珩深吸一口气,回想医官大着胆子说的那些话,胸膛升起一股火来,低头看袖口处露出的手腕,无端暴起青筋,竟是千丝引毒发之相。 这毒没有解药,只能修身养性,时日长了不再复发便自己解了,怕只怕情绪大动引得毒发,三两次没扛过去便疯魔暴毙了。 他深长呼吸,不知道是医官所说的哪一句话触动了他动怒的底线。 掏出帕子假装擦汗,偷嗅绣帕上的馨香,是熟悉的香气,眼睛微闭,仿佛思念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心绪渐渐平复,披甲骑马巡视军营,段云廷陪侍左右。 “朝中多事,公主又将大婚,正是事多的时候,皇上怎还得空出来巡视军营?” 裴珩冷他一眼,“你又去乐坊了?” 被一语点破,段云廷匆忙查看身上,找了半天才从耳垂上抹下一点胭脂色来,尴尬一笑,“让皇上见笑了。” “既爱女色,为何不娶妻,总往那烟花之地去,不怕污了自己?” “皇上知道,末将家中无长辈,只有两个弟弟妹妹,末将操心他们还来不及呢,哪得空寻妻房,只好得闲时到乐坊里同美人听曲取乐。倒也有人上门提亲,只是那娇贵的女儿家该放在手心里宠,哪好娶来叫人家跟我吃苦。” 段云廷说罢,哑然一笑,只因说完这话,脑中冒出一人来。 若是她,和他一起吃苦也不算亏了她,合该叫她苦一苦。 裴珩看他走神,问:“想到什么了?” 段云廷回过神来,转开话题:“末将比皇上年岁小,比起末将,皇上的婚事关乎大周国运,您该替自己操心才是。” 不等他张口,段云廷就知道他又要搬出惯用的说辞,便主动替他出主意。 “皇上既没有心仪之人,又总念着公主,何不娶了公主?” 话音入耳,裴珩头皮发麻。 心底最隐秘的冲动,连自己都不敢看透的想法,被这个未经教化的少年轻易就说了出来。 他皱眉:“你怎敢说此胡话,朕已为公主赐婚,怎能坏她姻缘。” 段云廷依旧神情轻松,“皇上是天下之主,江山是您的,大周子民都是您的,您要娶一个女子,谁敢置喙?公主温婉貌美,为她心动也是寻常,末将是为皇上着想,怕您一时犹豫,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旁人或许不知,他却知道皇上与公主并无血缘关系,在他住的贫瘠边地,兄弟共/妻、兄妹姐弟换嫁,都是寻常事。 巡视的队伍从军营中出来,沉默中,年轻帝王骑在马上,脸越来越红。 他娶月栀? 他怎么能娶月栀呢? 他把她当姐姐,当依靠,当恩人,若是娶她,岂不是要同/房同寝,将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都袒露给她,还要诞育子嗣…… 青年的脸红的滴血,深邃的眉眼在高低错落的树影中闪出少见的稚嫩的光。 像在杀伐果决的帝王躯壳内,十九岁的灵魂重新活了过来。 第36章 窥见帝王神情的变化, 段云廷挑眉。 朕与皇姐 第45节 他只是那么一说,探一探皇上对公主的态度,没想到皇上还真考虑上了。 还在村里时, 他见过不少人家花几吊钱买回一个女孩养在家里,小时候与家中的儿子以兄妹、姐弟相称, 待两个孩子都到了年纪便成婚做夫妻。 如此想来,皇上想与公主成婚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皇上是公主养大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皇上若是想, 末将去帮您说和,公主慈眉善目, 只要不把末将打出公主府, 末将就是软磨硬泡,也一定将此事说成。” 裴珩瞪他一眼, “休要再提。” 段云廷立马收敛了笑脸, 垂下头, “是,末将不敢。” 望着帝王挺拔的后背,阴沉的侧脸,他越发弄不明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不爱女人吧? 少年一脸懵, 骑马走在前的青年已经恢复了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胸中有万千波澜, 面上仍不起涟漪。 深秋的夜来的比往日要早,随着天边夕阳落下,皇帝的御驾行至林中大道。 一阵疾风吹过, 林中簌簌响动。 忽然,一支冷箭暗无声息的从密林深处射出,箭光直指裴珩的脑袋。 段云廷带御林军保护在侧,发觉有人放冷箭,当即提枪去挡,在羽箭接近皇帝之前,飞身去将箭打断。 少年和断成两截的箭一起落到地上,手执银枪,被他护在身后的皇帝骑在马上,已搭起弓箭,对准箭来的方向连射三箭,众人只听到林中某处树枝乱颤,随后便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保护皇上,速去捉拿刺客!”段云廷下令,御林军当即将裴珩护在正中。 段云廷带人进到林子里,很快抓回一个身着黑衣的刺客,刺客肩膀被箭射穿,正是裴珩射出的箭。 “皇上,刺客已经带到,末将并未发现其他可疑的人,想是此人居心叵测,早早埋伏在此,意图谋刺圣驾。” 他挑下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沧桑的男子面孔,将人压到皇帝面前。 捏着刺客受伤的肩膀审问:“无耻贼人竟敢行刺皇上,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还不如实招来。” 刺客满脸痛苦,“无可奉告!” 裴珩轻轻瞥了刺客一眼,冷笑,“朕记得你,你曾是大皇兄的门客,在朕八岁的生辰宴上,大皇兄曾带你进宫在宴席上露过面。” 刺客大惊,没想到仅年幼时不经意的一眼,裴珩能记到到现在。 “狗皇帝,你弑杀兄长,逼死贵妃,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他们,对贺家斩尽杀绝,你不得好死!”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没能杀你,是我枉费了大皇子的信任,无论你们如何逼供,我都无可奉告,狗皇帝,我与你势不两立!” 像只快要饿死的鬣狗,铤而走险狩猎雄虎,本就一无所有,还做着搏一搏便能翻身上位的蠢梦。 身为皇帝,杀贵妃,杀皇兄,屠戮贵妃的母家贺家还需要理由?他们是政敌,当他从凉州起兵时,他与贵妃一族之间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时若是他败了,难道大皇兄和二皇兄会留他一条命? 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道理。 裴珩不信此人不明白这道理,不过是拿着自以为是的恩义来标榜自己,连险中求富贵都算不上,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来刺杀。 他不屑看那一意孤行之人,只冷声吩咐:“把他的头砍下来。” “末将领旨。” 段云廷恭敬行礼,直起身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左右两人按住刺客,他踩住那脑袋,无视男人惊恐的呜咽,一刀下去,鲜血喷溅,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掉到了地上。 少年提起脑袋奉给皇帝看,痛快的呼气,被溅了鲜血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显得有些邪性。 “皇上,贼人的脑袋。” “将其悬于城门示众三日,尸身丢到林子里喂狼,盯紧些,谁敢为他收尸,一并按谋反罪处,夷三族。”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以肘擦刀,带了几个人去处理刺客的尸身。 御驾继续前行,裴珩抬手招来另一侧的御前侍卫程远。 “皇上有何吩咐?” “此人与大皇兄关系密切,此次行刺不一定是一时兴起,找几个人暗中查一查当时清理大皇兄府上时都放走了些什么人,以及此人近两个月里都与什么人有接触。” “是。” “朕来军营巡视是今日临时起兴,他竟知道朕会出宫,提前在此埋伏,想是在宫中有人给他递消息,暗中排查一下,但凡有可疑的,都不许放过。” “微臣遵旨。” 裴珩摆手叫他去办,自始至终不曾露过哪怕一丝情绪。 战场上经历过太多生死,遇刺一事于他而言就是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后,便不再为此上心。 回宫后的日子依旧忙碌,林子里曾触动他心房的一丝假设,也像石头沉进湖里,掀起波澜后,慢慢沉底。 他若提出要娶月栀,天下人说什么他不管,只怕月栀会先打他一顿。 只是每天入夜后,他独自睡在龙床上,嗅着她的帕子,对她的衣裳肆意发/泄,终归不是正经对待姐姐的态度。 当时承诺择吉日将她的名姓上玉牒,他故意拖着不上,月栀也因为忙着大婚,完全忘了这茬。 或许,她也没有很想做他的姐姐。 裴珩冷笑一声,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终归她心里有了梁璋,有了一生的寄托,要与梁璋白头偕老,时日一长,心里哪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只是在短暂的慰藉空虚,擦掉罪证后,会想:到他年老无为,抵挡不住毒发、暗杀、谋害,猝然长逝的那一天,心中可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遗憾。 没能和月栀在一起,没能死在她怀里,该是他最大的遗憾…… 他就是放不下她。 每每想起过往的平淡温馨,眼下的孤独寂寥就那么难熬,他独自承受着,月栀却欢欢喜喜的期盼着与另一个人的婚事。 纠结数日后,他再不能忍,派人宣梁璋宣入宫,在无人的东暖阁召见了他。 殿试见过一面,茶楼见过一面,这是他第三次见梁璋,身形高挑的男人规行矩步,着一身白底水青色衣衫,玉冠束发,生得方正俊秀。 裴珩注意到他的玉冠,想到了那日自己亲手为月栀簪入发间的玉簪,该与这玉冠是同一块料子——倒还真用心。 他忽然就很膈应此人。 若自己儿时没有被父皇疑心,没有被流放出京,长到现在,该是比梁璋更温文尔雅、胸襟坦荡的君子。 而月栀也一直陪在他身边,顺理成章便做得他的侧妃,虽然身份低些,但有孕便可扶为正妃,终究比如今的局面要好些。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梁璋跪在下头。 裴珩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回过神,端坐问询:“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指点。”未得准许,臣下不得直视圣颜,梁璋始终将头垂得低低的。 裴珩总拿不住他的错,心生烦躁,开门见山的提出—— “你与公主不日大婚,朕思来想去,这桩婚事是朕强行安排,你们两个盲婚哑嫁,彼此难免有不熟知的隔阂,未免耽误你们一生,朕特意叫你来问一问,若朕收回旨意,许你们各自另择良配,你可愿意?” 梁璋低垂的面孔露出惊讶之色,他本以为皇上宣他入宫是为了敲打他,要他老实本分,无论公主有多少面首情郎,他都要宽仁接纳。 哪成想,皇上竟想收回赐婚的旨意。 这下轮到他慌了……难道是公主不愿她那情郎屈居人下受委屈,才要皇上收回赐婚,还是皇上不信任他能照顾好公主,不认为他能做一个合格的驸马。 无论是哪种,梁璋都不能接受。 “皇上英明神断,愿为微臣着想是臣三生有幸,只是微臣早就听闻公主善名,心向往之,既得皇上赐婚,便会接受公主的一切,将她视作一生挚爱,不辜负公主,也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还请皇上不要收回旨意,容微臣与公主完婚,臣虽不才,但定会照顾好公主,哪怕……哪怕公主无心于臣,臣亦无怨无悔。” 为臣者,忠君爱国当如是。 裴珩听他言辞恳切,字字真心,原想诱哄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当真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为臣为夫,坚贞不渝,连他都不忍心挑刺责罚,月栀怎会不爱呢…… “你有此心意,朕也就明白了。” 裴珩咽下闷气,寻常夸赞了梁璋几句,赶紧将人送走,只恐对方光明正大的爱意衬得他心底见不得光的阴湿更加肮脏恶心。 他竟想断了这段姻缘,好成全自己。 他没脸见月栀。 * 几场连绵秋雨过后,阴云散去,天空放晴,湛蓝的天空下,公主府内金黄火红的秋叶同挂上门楣的红绸交相映衬,好看的紧。 二十六日,嫁娶吉日。 闺房中,月栀坐在镜前由人梳妆,桌边摆着一座金顶凤冠,一对珍珠步摇还有数不清的金玉珠饰,在窗外照来天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在侍女们的精心装扮下,发髻渐渐成型,穿了三层喜服的月栀安静坐着,脸颊还未上妆便已染嫣红,微垂的眼睫忽闪忽闪,像她此刻雀跃又紧张的心,静不下来。 她绞着手指,忽然想起什么, “婳春,我那条绣了蝴蝶的帕子呢,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 婳春正在打理要穿在最外层的喜服,小心的捋顺上头绣的珍珠流苏。 听到她问,心下一颤,故作平静道:“我瞧公主那帕子都旧了,日子公主又不常用,便收起来了,是不是上次公主收拾了旧衣拿给皇上,不小心把那帕子混进去了?” “哎呀……”月栀微微蹙眉。 “今天是公主的大日子,可不能唉声叹气。”婳春抬高了语调,笑问,“新婚自然要用新东西,何必非要用旧物呢,公主有好些帕子,奴婢给您挑个相似的可好?” “好吧。”月栀抿唇。 她也不是非要用那个帕子,只是觉得花间蝴蝶双飞的意头好,又想起驸马与她传的情诗里写过“蝴蝶”,才想在新婚夜给他看一看自己绣的蝴蝶。 如今物件已经在宫里,无谓为这小东西派人跑一趟,大不了她眼睛好了之后,再亲自绣一条蝴蝶帕子送给驸马就是。 念叨完帕子,心里又想起昨夜嬷嬷交习婚仪规矩时,留到最后单独同她讲的话。 “躺平,将喜帕置于臀/下……” “循序渐/进,小心纳/入……” “初/时会有些许不/适,公主勿怕,想驸马不是个急脾气,会好好待您……”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男女之事,并非成了夫妻睡在一起便能有孩子,中间还要做这么繁琐又小心的事,难怪芷嫣不肯同她多说,知道了这事,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月栀缓缓吐息,缓解脸上突如其来的燥热,心中又羞又怕,却又隐隐期待…… 她要成婚的事早早写进了信里,同中秋节礼一起送去了燕京和济州。 朕与皇姐 第46节 华青似乎很排斥京中的繁华,写了回信祝贺她成婚,说道。 ——我和相公的日子很幸福,才不想进京去同一群权贵人精逢场作戏,想你即将新婚蜜月,不便待客,我们就不进京了,来回车马劳顿,相见不过几天,多累人。 ——姐姐若想我,我便在你有孕后进京去照顾你,待上个一年半年,到时你与驸马不便同/房,我正好与姐姐日夜在一处,咱们好好叙一叙。 ——苗苗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小娃娃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她平安生产后,把家中供的送子观音送给了我,我如今也有了一月的身孕。我瞧这观音这么灵验,便转赠给姐姐,做你的新婚贺礼,还请姐姐笑纳。 随书信一同送来的送子观音,此刻静静的待在床边的木盒里,只等夫妻成了周/公之礼,便收拾供桌供上去。 济州的义兄公务繁忙,也捎来了信祝贺她,随信送来的是干娘亲手纳的两条百子被,两个枕头,都已经铺上了婚床。 义兄一家送的是济州新育出来的荷花种和二十盆金桂,寓意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加上梁家送来的聘礼,京中王侯权贵们的贺礼,以及宫里送来的瓷器摆件,偌大的公主府竟快被这些珍品填满了。 院子里处处是耀眼灼目的红,月栀虽看不见,也能从下人们兴高采烈的忙碌声中感知到今日热闹的氛围。 梳妆毕,侍女们小心翼翼搀着她,为她带上金凤冠,穿上最后一层喜服。 厚重的重量加身,月栀差点站不稳,扶着婳春的手习惯了一下,才一个人稳住。 从未穿过这样隆重的华服,她有点忐忑,小声问:“婳春,我这样好看吗?” 婳春看她眸若秋水,面如桃花,止不住嘴角的笑容,“公主头一回画这样浓的妆,穿这样红的衣裳,比花还娇,美得不得了,驸马一定喜欢。” 月栀被她夸羞了,“贫嘴。” 这边刚准备好,外头小丫鬟进来传话,“回禀公主,驸马和花轿已经从梁家过来了,再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知道了。”月栀从怀里摸出钱袋,抓了一把碎银子拿给小丫鬟。 “奴婢谢公主赏,祝公主姻缘美满,心想事成!”小丫鬟满脸盈笑,双手接了赏赐,开开心心下去了。 月栀又给伺候她穿衣梳妆的侍女一人抓了一把碎银子,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盖上红盖头,踏出了闺房。 主院外,何芷嫣和崔香兰早已恭候多时,从婳春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向外去。 崔香兰嘴角带笑,满眼喜欢:“新娘子,迈莲步,好似仙娥下凡途。脚下踏着红锦走,恩恩爱爱到白头!” 何芷嫣微笑着接:“门槛一过福气到,来年就把麟儿抱。出得此门,步步锦绣,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年年岁岁常相见。” 月栀一左一右扶住她们的手,眼眶微湿。 身后侍女簇拥着她,喜娘高声念唱。 “环佩声声伴笑语,祥云朵朵绕裙摆。新娘迈步出华堂,脚下生辉耀金光!” “走一步,一帆风顺;走两步,双喜临门;走三步,三生有幸;步步走向好郎君!一路走到花轿旁,夫妻恩爱百年长! “今日辞闺阁,明日掌华堂。花开并蒂莲,福寿永成双!” 在欢喜的祝福声中,她走到前院,听到了门外应声而来的迎亲队伍。 墙外唢呐吹的欢喜,锣鼓喧天,哒哒的马蹄声停在公主府大门外,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俊俏男儿,便是她日思夜想的新郎官。 她看不见他,心却早已和他在一处。 因为这场婚仪,因为他的到来,让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日后长夜漫漫,身边亦有人守候。 月栀踏上台阶,走出府门。 门外围观的百姓们笑语,手里忙活着抢喜钱喜饼沾喜气,眼睛还止不住的往一对新人身上看。 新娘身姿曼妙,柔婉娇美,新郎一表人才,温润如玉,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妙人。 新娘被扶着坐进花轿,府里抬着嫁妆走出来,里头有满满四大箱铜板,跟着迎亲队伍走,沿街抛洒喜钱,喜传十里。 月栀身为公主,不能给臣子下跪奉茶,按照往日公主出嫁的旧例,花轿只在梁府外短暂停留,得梁父梁母跪迎后,由何芷嫣代为敬茶,过完礼数,花轿便绕行另一条路,转回了公主府。 前头压下花轿,崔香兰与婳春撩起门帘,梁璋下马来,探身进去扶她。 “新娘下轿,福星高照!” 喜娘声落,月栀便知要下轿了,抬起被华服压重的手,还未摸索便探到了一只稳重的手臂,满心甜蜜的扶了上去,走下花轿。 “一步一欢喜,一步一如意!” “今日携手入华堂,他朝白首不相忘!” * 黄昏时分,公主府内夫妻拜堂,宾客满席,亮起的红灯笼下是一张张欢笑的脸,无论是亲是疏,是远是近,每一个人都为这对新人的结合感到高兴。 唯有身着靛青绸衣的青年立在廊下无光的角落,避开所有人,远远的看他们拜堂行礼,心中苦涩涌向喉咙,近乎失声。 程远低头:“皇上,可要请公主和驸马来见您?” 裴珩摇头,“朕谁都不想见。” 嘴上这样说,人却站在这里不挪动,目光死死的盯着堂上一身红装的新娘。 明亮的烛光映得她像画上走出来的人,熠熠生辉,他的眼睛从新娘的绣鞋、裙边、腰肢,一路望上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和夫妻对拜时,红盖头下露出的些许娇嫩肌肤。 盖头下是怎样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只有驸马才会知道,而他无缘得见。 他忧伤的摸着自己衣裳的袖口,心里念着:这衣裳还是他当时离家出去打仗时,月栀为他赶制的,他一直没舍得穿,如今穿在身上,她也看不到了。 终究什么都握不住,连她也会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高处,守着自己的孤寂,望着她的幸福。 青年眼眶湿红,轻吐一声:“程远,你说她心里有没有朕?” “公主自然是念着您的。” “与驸马相比呢?” “皇上是公主的亲人,驸马日后也会是公主的亲人,只是夫妻再亲,也难免有同床异梦,何况公主和驸马此前未接触过,哪比得过您与公主的姐弟情谊,年久愈深。” 话说的好听,裴珩却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与她做姐弟。 进京之前,他从未唤过她一声姐姐。 他以为公主的尊贵与荣华是他能给月栀的最好的东西,所以他唤她“皇姐”;他以为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于是将梁璋送到她身边。 他自以为是的奉献堆就了她今日的幸福,却将自己推向无尽的深渊。 帝王的神情越来越失落,湿红的眼眶硬生生忍着不落下泪来,他重重的摩挲玉扳指,无法缓解心中的苦闷。 想要揉她的帕子,却因忙完政务,急匆匆换了便装前来,忘了将帕子捎在身上。 他活该受这罪。 程远规劝:“皇上既然不想见人,何不早些回宫,此地虽然隐蔽,但今日公主府内宾客众多,人多眼杂,恐被人撞见圣驾。” 堂上一声欢喜高昂的“送入洞房——”彻底点燃了府上欢快的气氛,众人执酒祝贺,言笑晏晏。 裴珩轻叹一声,缓缓转身…… 被众人簇拥着送回新房,月栀又羞又喜,宾客们笑吵着要闹洞房,被驸马温声劝回。 周遭声音太多太闹腾,她的凤冠和步摇都在簇拥中微微摇晃,叮当作响,以至于驸马的声线被掩盖大半,她唯一能敏锐察觉到的便是他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依旧很大,却不比往日有力。 定是驸马像她一样早起准备,穿着繁复,累的快没力气了。 月栀满心只有高兴,直到宾客和驸马都离开洞房,才敢暂时放下公主的架子,捂着胸口开怀笑了两声。 她双手搁回膝上,抚着喜服上金丝绣的纹样,心想驸马陪宾客们去前厅吃酒,想是要将宾客们都送走之后才会进洞房里。 才刚同他分开,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你们都下去领赏吃些东西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穿着厚重的喜服端坐,屁股下还膈着花生桂圆,这样做到夜深,实在累人,月栀将屋里人遣了出去。 不多时,屋里安静下来,屋外仍能听到两个守门侍女时不时踱步松泛的声音。 确认屋内无人后,月栀松开了腰带,将袖子垂在床上,撑着床榻活动了下肩膀,身上真是酸的厉害。 忽然,门外院里传来脚步声。 侍女没有阻拦,来人推开门,进入了新房,脚步声沉稳有力,不像是吃醉。 月栀匆忙把腰带系回去,又摆回端坐的姿势,看不见走来的人,侍女不禀报,他也不说话,月栀有些心慌。 试问:“来人是谁?” 青年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出口是压抑苦涩的沙哑,“是我。” 入耳是熟悉的声线,月栀细细分辨,嗅到他衣衫上淡淡的松墨香,又听他走来时,腰上环配叮当,是驸马身上佩着的玉环,系着她络子的玉环。 才把宾客劝回席上,就回来看她了,驸马还真是温柔,叫人怎不春心萌动。 “驸马……”她声音柔软,半羞半怯。 青年没有应声,抬起的指尖在她的红盖头上轻抚,难耐的吐息,脖颈凸起青筋,是毒发之象。 他不明白,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动情。 只是非常非常想揭开她的盖头。 第37章 月栀眼中只能分辨出光影, 如今眼前被盖头蒙着,哪怕屋中红烛闪烁,她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 听着面前传来的压抑忍耐的呼吸声, 她有些不知所措,嬷嬷教习的婚仪中还有几样未做完, 驸马来此又不掀她的盖头,也不说要喝合卺酒, 就这么站着…… 许是嬷嬷教的同/房之礼太过细致,如今驸马又在眼前, 她心中难免浮想联翩,不自觉就热了喉咙。 月栀双手合拢在身前, 攥紧袖口, 清了清嗓子,唤他:“驸马不在前头陪客, 怎的又回来了?” “我想看看你。”青年缓缓吐息, 话语间听不出多少强烈的情绪。 月栀低垂眼眸, 脸颊浮红,“我叫喜娘和侍女去领赏钱吃东西去了,她们陪我累了一天,也该休息片刻, 若是驸马想现在就揭盖头,那我叫人去把喜娘请回来, 将礼数尽完。” 嬷嬷教习时三番两次提醒她:公主的婚仪要规整有序, 不可胡来, 哪怕出一点小差错,也会失了皇家的体面。 她想,驸马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君子, 必然是要规规矩矩的走完所有礼数才得相见。 却听他道:“不必急着叫她们,我只想跟你安静的待一会儿。” 这话说的月栀更加无措了。 早知他待她有心,担着为臣为夫的责任,面都没见过几次便对她情根深重,此时并不急于完礼,只想两个人安静独处……可不就是她绣在帕子上的蝴蝶双飞吗。 朕与皇姐 第47节 情意缱绻,双宿双飞,眼中只有彼此,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喧嚣浮华。 越是感到他的喜欢,她脑袋里就越乱,面颊生热,心怦怦的跳,身子也不受控制的涌起一股股暖流。 她长长吐息,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在面前起伏,直到有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便觉得空气燥热。 他又不说话,她都快要羞死了。 月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起手去轻轻推在青年身上,“你我拜过天地,已是夫妻,往后相伴几十年,有的是相处的时日,何必执着于此刻。” 女子柔软纤长的指节推在青年腿胯处,隔着秋日衣装,那触碰细不可察,却在青年体内点起了烟花。 他屏住呼吸,满心的苦涩和压抑都被这轻轻一点揉成了躁动的情。 脖颈上凸起的青筋淡了,他悠长吐息,抢在她收回手之前,握住了她,粗糙的掌心揉捏她如葱般水嫩的纤纤玉指。 一来二去,两人心里都痒了起来。 月栀羞得很,想让他放开,就觉得被他掌心粗茧摩擦的触感有点痒又有点舒服,就像通过掌心的纹理“看”到了这个人,感觉非常奇妙,就又不太想让他放开。 房中弥漫起暧昧的氛围,裴珩适时问起:“往日不问,是怕冒犯公主,今日礼数还未完,我此来是想问一问,公主是否心中有我?” 熟读诗书的人,互诉衷肠的情诗都传了不知多少句,还要来问她一句实打实的话。 月栀娇气抿唇,声音软糯,“我心中当然有你。” 却听他话锋一转,“是念着我,还是念着梁家芝兰玉树的二公子?” 头一晚做夫妻,便问这么深的话? 月栀心想他比自己小一岁,家中又有哥嫂,偶尔有点计较的小脾气也不为过。 这不就是问她,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的身份,他家族带给他的荣耀,或是他英俊的相貌,出口成章的才情。 “是你。” 月栀温声回答,特意收了收嘴角的笑意,语气郑重的回他。 “你心性纯良,张弛有度,忠贞可信,不因我有疾而看轻于我,也不因我是公主而过分谄媚,这样好的人,无论是梁家公子陈家公子,还是街边的摊贩,田里耕作的农户,我都会喜欢。” 温柔的声音缓缓流淌进倾听人的心里,只为她真心实意的肯定,裴珩便忘却了所有,心中只剩下与她两情相悦的欢喜。 “公主……喜欢我这个人?” “若不喜欢,初见时你捉我的手,那夜船上又孟浪失礼,我怎会一概应允,早该打你出去了。”月栀轻哼一声,捏了下攥在她手上的手。 是了,月栀喜欢的就是他啊。 她记忆里的驸马,与驸马的定情信物,每一次相见的甜言蜜语,甚至初次青涩的吻,都是与他。 本就是他们之间的情愫,梁璋才是那个外人,他竟傻傻的以为月栀不要他,想要梁璋,实在是憋闷糊涂了。 裴珩激动不已,“我也喜欢你。” 在他未识得男女之情,未察觉自己对月栀异于常人的依赖之情时,他就已经喜欢她了。 不是恩情,不是姐弟亲情,是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他握着她的手,心跳又急又欢,恨不得现在就扯开她的盖头,吻上她的唇。 月栀身子一缩,眉头微皱,“驸马,疼,你握的太紧了。” 裴珩从激动中回神,忙松开她,说话声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是我太高兴了,一时忘了情,公主勿怪。” 月栀微微摇头,没有怪他。 互诉过衷肠,耳朵里一静,便觉得肚里空空,她从上午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乍然饿起来,感觉肚子都瘪了。 趁着驸马还在,她小声同他说:“驸马,我有点饿。” 裴珩满脸欢喜未褪,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忙应她,“我去叫人给你做吃的。” “不必不必,桌上应该有点心,你给我拿几块点心吃就好。” 外头宾客如云,府里还有宫中拨来帮忙操办婚事的人,要叫他们知道新娘子新婚夜连盖头都没揭就叫了饭菜进喜房,该被人笑了。 月栀想着自己可以忍一忍,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青年轻松一笑,“只吃点心哪够。” 他从桌上捏了一块红枣牛乳糕,递到她手里,“你先吃一块垫一垫,我去给你弄点热腾的吃食。” “夜里传菜进喜房,不大合规矩吧。”月栀还有点不太情愿。 “什么规矩不规矩,在我这儿,让公主吃饱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觉,比天还大,你不必多想,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肩上按来青年宽大的掌心,月栀感到特别安心。 虽然觉得这话不像是驸马会说的,但又觉得这样不为人知的处事态度才是一个人为人的真面目,他愿意在她面前展露真性情,她很高兴。 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到门边,打开门的那一瞬,她耐不住心中欢喜,冲他喊了一句。 “你早些回来。” 裴珩手掌扶在门上,听到她的呼唤,耳畔如沐春风,回声望她,“我一定回来。” * 新帝登基后,原定的祭拜祖庙、选秀立后、秋场游猎等等大事,不是不办就是裁减规模小办。 众人都道新帝不喜场面大办,又或许是国库空虚,才不能大张旗鼓的办。 今日来了宁安公主的大婚席上才知,国库里有的是好东西,皇上也有大操大办的耐心,只是这心思一半用在了国政上,剩下一大半都在宁安公主身上了。 往日权贵们往公主府上送礼,只得回礼而不得公主露面相见,还觉得可惜,今日却是所有与公主府有过交集的人,无论门第高低,官职大小,都在宴席上有一个位置。 众人笑谈皇上的仁德宽厚,经历了初期贬官流放的清洗后,还能待在朝堂上的旧人,大都得到了公正的待遇。 更有新入朝堂的进士,首次被宴请便是在公主的婚宴上,皆是受宠若惊。 梁璋在宴席上敬酒,酒过三巡,夜色渐渐深了,席面上一片醉熏熏的欢喜。 “宁安公主当真是个美人,梁家二郎更是京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他们两个相配,便是造地设的一双!” “瞧皇上对公主的重视,驸马爷迟早高升,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主府上这酒清冽幽香,入口绵柔,我在别处都没吃到过,必是公主府中的独酿,今日一品,当真难得。” “驸马爷,快来吃酒!俗语说酒酣助兴,驸马不在席上吃醉,回到洞房,怕也会被公主的美貌香醉呢。” 梁璋喝的有些步伐不稳,还是兄长梁修出面替他挡了几杯,女客这边,都是何芷嫣在陪。 席面摆了整整一院子,男客在左,女客在右。 段云廷坐在武将一桌,今日穿了身橘色劲装,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 几盏酒下肚,少年的脸也红了起来,仍目不转睛的望向女客那边,那个与人说笑,眼底却满是不甘的女子。 心中感叹:这梁璋是好,也不至于好到让人惦记那么久,沈郡主有这样的毅力惦记别人家的夫君,怎么就不开眼看看其他人,非得在两棵树上选一棵上吊? 真不明白,女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正堂上,梁璋终于支撑不住,被梁修扶着离了筵席,送去后院。 穿过拱门,兄弟两人皆是一顿,回头看无人跟来,才松了一口气,卸下装醉的伪装,相视一笑。 梁修叹笑:“不想今日宾客竟这样多,真要叫你挨桌敬个遍,不醉倒也要喝吐了,哪还有力气进洞房。” 梁璋直起腰身,站定后,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兄长休要打趣,我心里还慌着呢。” 梁修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在慌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成家立业的男人了,今后要照顾公主一生,哪能在今夜慌呢,我只叮嘱你,那事宁缓勿急,别弄个不成器的样子,叫公主看了笑话。” “兄长。”梁璋红着脸叫停他。 “好好好,你快去公主那儿吧,前头宴席,有我和你嫂嫂替你撑着。”梁修忍住笑意,没再多说,绕路回了前院。 梁璋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走,却不知他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唔!” 从湖边走过,身后传来响动,梁璋回头看一眼,只见满园烛光映照秋日红叶,不远处有一排下人走过。 他没有多想,很快离了此地。 湖边一颗老柳树后,沈娴双手被扣,嘴巴被死死捂住,整个人被按在树上,脸颊与粗糙的树皮亲密接触,蹭掉了她昂贵的胭脂,磨红了她的脸。 段云廷醉的眼睛迷离,手上却有力气,站的也稳当,任她怎么踢打挣扎,他自岿然不动。 “都警告你多少次了,怎么还敢打公主和驸马的主意?郡主就非要撞南墙?” 沈娴愤恨的唔嗯两声,狼狈受制的模样惹得少年轻笑,故意点她。 “今天公主邀请了很多宾客,可我记得,宾客名册里并没有你,沈郡主,你好像是跟陈侍郎一起来吧?” 他压低身体,胸膛紧贴在少女的后背,故意贴在她耳后吐酒气,低声笑语。 “与皇上赐婚的未婚夫一同来参加别人的婚仪,不念着未婚夫的好,却想着撬别人的墙角,沈郡主,你就不怕这事传出去被人耻笑?” “你同那些贵妇贵女聊得投趣,可知她们要是知道你觊觎别人的夫君,意图不轨,背后会怎样说你呢?” 沈娴眼中的倔强渐渐散了,不再挣扎,认命一样抽泣一声。 段云廷松开她,看她被刮花了胭脂的脸,笑得开心,“我还以为你有多漂亮,原来都是脂粉勾出来的。” “啪!”沈娴甩了他一巴掌。 “你这粗鲁的武夫,竟敢威胁本郡主,还大言不惭的说本郡主丑,你才丑呢,就你这土色的脸,十斤脂粉都盖不住!” 找到了发泄处,她骂了个够。 段云廷醉了晕乎,被打两下也不觉得疼,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恭恭敬敬的请她回到前院。 “郡主别惦记了,再要闹下去,我将这事在皇上面前随口一说,别说梁璋会不会要你,就连陈家那桩婚事也得黄,贪心不足,人财两空啊,郡主说是不是这个理?” 少年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沈娴眼神失落,将牙咬了又咬,念及她无法触及的梁璋,重重的闭了下眼,没有再回头看。 看她倔犟着不肯落泪,还是选择了乖乖跟他走,听着耳边啜泣,段云廷心中畅快。 ——他可是皇上带出来的兵,烈马都能驯服,还搞不定一个小女子?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并不知晓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梁璋未穿过园子,突然被人从身后偷袭打晕。 两个腰间佩剑的男子身法熟练的避开所有耳目,将昏迷的梁璋拖到了无人处…… 朕与皇姐 第48节 * “真羡慕您,有疼爱您的皇弟,为您的婚事费心费力,有皇上在,无论公主嫁给怎样的人,未来夫君都会对您好的。” “话也不能说尽,世事难料,三年前我还在为人做衣裳、绣花赚钱补贴家用,哪想到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苦尽甘来,公主熬完了苦日子,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 “借你吉言,我也把这话送给你,虽不知道你要嫁的是怎样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么夫妻和睦过日子,要么图一个吃饱穿暖,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公主说的是,臣女会记住的。” 驸马刚离开没多久,崔香兰便进了洞房,因她克夫的名头传遍京城,哪怕如今已是公主府的座上宾,筵席上的人待她也是面上热心里冷,苦闷之下便来寻月栀说话。 月栀吃了一块牛乳糕仍是饿,满脑子惦记吃食,正巧她来,便拉着她说了会儿私房话。 母亲病逝后,再没有人同她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崔香兰不免动容,握着月栀的手舍不得松开。 “二十八是好日子,臣女那天要启程去青州,往后就见不着公主您了。” 月栀轻抚她手背,“你安定下来后就给我写信,若你夫君敢欺负你,我就去青州替你教训他,别怕,你那么有心气儿的一个人,连你继母和妹妹那样的心眼都没能叫你屈服,区区一个男人怕什么。” 崔香兰被逗笑,重重点了点头。 她只是一个小官家不得宠的女儿,哪会妄想公主千里迢迢跑去给她撑腰,只为公主此刻的心意,她便知足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脚步声。 “想是驸马爷回来了,我可不能打扰你们的洞房花烛,臣女先退下了。”崔香兰微笑起身,推门出去。 她脸上笑着,正要跟走来的驸马爷说句吉祥话,却见来人是个十八、九的青年。 一身湖蓝色衣衫,腰间缀着玉玦玉环,身姿高大,站在台阶下竟与她差不多高,长发半梳半披,一双凤眸深邃,鼻梁高挺,容貌生的俊美无双,却面无波澜。 门边两个侍女也看到了来人,不向公主通报也无意上前阻拦。 崔香兰察觉不对,开口要问,却被青年抬眸一眼惊得不敢说话,下意识垂下眼。 此人进入公主的内院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是公主的……她想起了那夜误入此院,不小心听到的春吟。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崔香兰小心对来人点了个头,匆匆走下台阶离去,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她走后,厨房里端了一桌热菜进喜房,见裴珩站在喜房中,事后的仆从不敢抬眼多看,仍装作喜气洋洋,恭敬退下。 月栀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便知道是驸马带着饭食回来了。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 满室的喜色里,裴珩执起缠着红绸的秤杆,探入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边缘,口中轻念,“挑起盖头,称心如意。” 月栀心下触动,没有提起叫回喜娘之事,任他将自己的盖头挑起,面前照来红烛温暖的光。 烛火倏地一跳,映亮她低垂的眉眼,青年站在喜床前,痴痴望她。 凤冠颤动的金丝流苏下,新娘眼睫紧张的忽闪,胭脂色从脸颊蔓延至耳垂,将那雪白的肌肤染得明艳动人,竟比正红色的喜服更艳三分。 似是感到他的视线,月栀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微扬起,黝黑的眼底清晰映照出他因为窥见她容貌而怔愣的模样。 她唇角微微一动,羞怯的笑意便如石子投入春水,在她脸上漾开涟漪。 裴珩心跳陡然失控,搁下秤杆,再开口时嗓音都变哑了,“我……咳……凤冠太重了,我替你摘了吧。” “嗯。”月栀轻轻点头,身上珍珠流苏簌簌相撞,如他心中潮涌,激荡澎湃。 摘下凤冠,脱去最外层的华服,总算能松泛松泛,一身轻松。 裴珩将人扶到外间,照顾她用饭。 “这是蟹酿橙,鲜美又酸甜清香,风味绝妙,你尝尝。”他挖了一勺满是蟹黄蟹肉,添到她碗里。 月栀合着蟹肉舀了一勺米饭进口,果真香甜,开心道:“好吃,这是宫中御厨为宴席添的菜吧,往日府上的厨子并未做过。” 看她吃饭的满足样子,两腮鼓鼓,红红的嘴唇微微嘟起,裴珩心中欢喜。 “你若喜欢,我叫他们将菜式做法写下来留在府上,就能常常做给你吃了。” “人家是宫中御厨,因着皇上恩赐才到府上做一天席面,万不能把人家当自家厨子使唤。” “为你,我自有办法。”裴珩面不改色,看她咽下一口饭,又夹了两片油润焦黄的肉放进她碗中,“这是驼峰炙,有些油腻,你吃两片尝尝味道就好。” 月栀用勺子舀了,合着米饭送进口中,入口外焦里嫩,油香四溢。 她眼中闪光,“这个也好吃!” 裴珩微笑看她,捏了帕子去擦她嘴角的油渍,“我特意叫他们做了些你没吃过的菜,今日给你尝尝鲜。” 月栀心中甜蜜,小声嘀咕:“驸马怎么知道我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 “问府上厨子看一眼往日的菜单就知道了。”裴珩对答如流,又说起,“公主平日里吃的太清淡了些,每餐只有两个荤菜,寻常大户人家都讲究每餐三荤七素呢,吃那么少,身子怎么有力气养病呢。” 驸马年纪比她,数落起人来倒有理有据,可怜她每餐两荤两素一碗汤都吃不完,要剩下大半。 不是不爱吃,只是一个人吃安静又没趣,婳春伺候她用饭又不像驸马一样会同她说这说那,不知觉间,一碗饭就吃完了。 “公主气血不足,定是府上的奴才照顾不周,日后我亲自照顾你,保管不出半年,你身子也好了,眼睛也好了。” “来吃块鱼肉,清蒸的很鲜嫩。” “我给你舀碗汤,喝点汤顺顺,免得积食落胃。天也冷了,喝口暖的补气。” 青年手上忙碌不停,自己一口没吃,倒把月栀喂了个饱足。 肚子饱饱的,月栀精神了很多,想着驸马为他布菜时絮絮叨叨的模样,像极了一年前的阿珩,只是阿珩没有驸马这么唠叨,也没他这么殷勤。 裴珩是坚韧的真金,驸马便是温润的青玉,一样珍贵,又有不一样的性子。 是她幸运,总能遇到好人。 侍女将餐盘撤下去,端上来酒盏,低下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气,勉强挤出笑来,“请公主与驸马饮合卺酒。” 月栀手中被递来酒盏,或者不知深浅的酒盏,有些担心自己看不到驸马,一会儿交杯饮酒别碰洒了酒,坏了这好意头。 面前传来青年的低语,“你不必动,我来挽你。” 那亲昵的声音听得她酥了耳朵,乖乖坐在原处不动,便有一只结实的臂膀靠过来,同她手臂交缠,衣衫上沾染的松墨香合着清冽酒香熏得她脑袋发晕,快要醉倒在他身上。 杯酒下肚,苦辣与共,甘甜共享。 “公主与驸马新婚大喜,奴婢们祝二位新人早添贵子,福寿满堂,春宵一刻值千金,您二位早些安歇吧。” 侍女退下,房中安静下来。 小小一杯酒落在胃里,叫月栀体内暖暖的,都不用驸马提醒便起身随他一起走回了床边。 床上新人同坐,被下满是喜果,摇曳的红烛映衬着二人姣好的面容,一双人影在窗上,缓缓靠近,唇齿相依。 红烛不熄,裴珩缓缓闭上眼,握在她肩上的手下移去牵住她的手,缠着酒香的深吻毕,交握的手心沁出薄汗,他触到她指尖微凉,方意识到自己已握住那双纤手多时。 一口淡酒入喉,他却觉得醉意渗入四肢百骸,眼前此景此人,美得如同一场梦。 “月栀。”他轻轻唤她,一只手掌捧上她的脸,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腰侧,托住她快要被吻化的身子。 “驸马……”月栀软着声音回他。 眼前摇动的光影中,青年高大的身体靠过来,毛茸茸的头就这么枕到他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上,令人心痒难耐。 “月栀,今夜唤我夫君好不好?”声音低哑磁性,又如温柔撩人。 月栀心都软了,哪有不应之理,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脸侧放松的枕在他手心中,声声绵软,“夫君。” 话音刚落,身上便推来一股力,将她轻柔的放倒在锦被上,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 第38章 裴珩从未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候, 在战场朝堂上历练出来的稳重、理智、情绪不外现,此刻全都溃不成军。 他深深吻她的唇,将津/液搅的甜蜜, 夺去她的呼吸,享受她快要窒息时双手紧紧扣在他肩上的被她抓紧的感觉。 那双柔软白嫩的手,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为他缝衣裳、做鞋子,丈量他的身高尺寸, 揉他冻红的手,拭他额头的热汗, 一次又一次轻抚他的发顶,给他安慰。 现在也是这双手, 搂在他肩上, 隔着衣裳扣他的肩,又痛又痒, 叫他好生快/活。 适时松开她的唇, 吻她下巴, 在她缓过气来时,再一次吻上去。 口齿间尽是酒香,清香的淡酒在唇/舌交/缠间被呼吸炽热的温度烧的越发醇香浓厚,醉上心头, 身体都变得热了起来。 “月栀,月栀……”他难耐的唤她的名字, 生涩的拽她腰带。 月栀软软地喘着, 垂落手臂, 纤细白嫩的手指抓紧了被褥。 她有些怕。 嬷嬷说驸马都懂,会温柔待她,可他吻的这般浓烈急躁, 连她的腰带都不会解,真的懂吗——思来想去,心中没底。 她双眼紧闭,胸膛里也热的很,便自己解了腰带,敞开交领的婚服,心中羞涩难当,偏过脸去,不敢叫他看见自己涨红的面颊。 却不知红烛照耀下,青年伏跪在上,被她宽衣的动作吸引住,呼吸加快,眼尾染上绯红。 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脖颈细腻如雪,锁骨下的心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里层的内裙中,系在肩后的红绳若隐若现。 一幅绝美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裴珩滚了滚喉结,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上脑袋。 俯身轻轻吻她,呼吸都在颤抖。 青年的心被燥热点燃,轻柔的吻在颤动的烛影中变成点点水光,雪白的画纸上落下朱笔韵开的嫣红,如茫茫大雪中含苞待放的红梅,待人采撷。 月栀动作一滞,他靠得太近,身形又那样高大,轻易就拢在她身上,叫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自己宽衣宽了一半,便被青年细密的吻打断,不得已反手搂上他的腰,柔滑的布料与她身上所穿的喜服料子相近,想也是宫中制的。 沉浸在甜蜜中,也察觉那么一点奇怪。 ——按说驸马二十四岁,又是个端方君子,即便私下主动些,也不该这么急躁……像个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 脑袋里只这么一想,思绪飘过,很快就没有了深思下去的机会。 青年双手抱上她后背,将她整个从床上抱了起来。 “驸马,夫君!”月栀看不见,乍然一动,慌张抱住他脖颈,被他整个托在了身上。 “我抱着你呢,别怕。”他嗓音沙哑,手指无意识蜷缩,清了清嗓子,“枕着这些果子可睡不好。” 朕与皇姐 第49节 他一手掀开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的锦绣百子被,将她重新放回,信手扯开自己的衣衫往床下一抛。 少年面上绯红,一身精瘦肌肉,背脊线条凌厉,展开的背肌张弛有力,白皙的肌肤上横亘着丑陋的疤,腰侧暗色刀痕如蜈蚣盘踞,新愈的箭创还泛着淡粉。 他再次俯下身,烛光流淌在他身侧,腹肌沟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块垒分明的胸膛与身下娇柔的身躯仅一指之隔。 与身上人的触碰少了一层阻隔,月栀很快就察觉到,低声呢喃:“夫君……你懂得吗?” “懂什么?”青年吻她脸颊,眼神迷离。 月栀羞耻咬唇,怎么都说不出“周/公之礼”几个字来,“没,没什么。” 青年闭上眼睛轻笑,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让掌心贴合心口处唯一一片没有疤痕的肌肤,心跳如擂鼓透过手心传来,与她的脉搏渐渐契合。 “往后,我就是你的了……” “不许再放开我,也不许在心里念着其他的人,我是你的夫君,你只能念着我。” 他痴迷的吻着,说了好些深情又任性的话,月栀正是情/迷的时候,并不觉得这话有问题,反而心头更暖。 既是夫妻,怎会不盼着对方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的心跌进子夜的温柔乡,满是幸福。 窗外弯月高悬,屋里红烛已燃过半,前院的宾客散尽,只剩几个零散的下人打扫院落。 沈娴本该早早离去,却因背地里那双始终盯在自己身上的眼,气得不行。 梁璋已与宁安公主成婚,想也知道此刻洞房内该是怎样的光景,她暗暗踩住从脚边跳过的小虫,狠狠碾了下去,依旧不解恨。 她没了爹,娘眼里只有幼弟,都不来京城看她一眼,如今她失了最好的夫君人选,还要被那个鲁莽的武夫当贼一样防着,简直可恶。 明明她是功臣之女,为何所有人都跟她对着干,如今连一个军户爬上来的兵痞子的能踩他一头。 心情不好,就偏要待在公主府外不走,好好跟那个兵痞杠一杠,不是爱盯她吗,不是爱坏她的好事吗,看看谁先熬不住。 身边小雀打着哈欠走过来,扯扯她的衣袖,“小姐,陈侍郎好像没等我们,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两天前,陈兰泽升任四品工部侍郎,沈娴作为他的未婚妻,本该高兴才是。 奈何陈家傲气,这阵子知晓皇上大张旗鼓为公主筹备大婚,便有些看不上她这个品级待遇处处不如宁安公主的郡主,连陈兰泽升官这等大事都不跟她说,还是今日那个嘴贱的武夫说给她听的。 好东西都是别人的,怎么都分不到她这儿,在闺阁与幼弟争争不过,到了京城与公主争,还是争不过。 “他要走就让他走,以为本郡主多稀罕他,真要惹火我,我上奏一封……” 不行,陈家看不上她,她要是不上奏请求收回赐婚的旨意,不正好合了他们一家子的意。 因着“郡主未婚夫”的名头升了官,在她身上得了好处就将她甩开?到时他们一家人荣华高升,倒叫她落一个被陈家嫌弃的名声,实在是便宜了他们! 她咬紧牙,念着陈家的家大业大和陈兰泽还算不错的皮相,若得这些,也不算亏。 女子嫁人不就为换一个安稳的晚年,还真指望夫君爱重自己一辈子不成? 她没那么傻,为着荣华富贵,她也一定要嫁进陈家。 夜深几许,清凉月光照亮黑夜,光影斑驳处,清者更清,浊者更浊。 * 烛光颤动的喜房内,是另一番光景。 寒凉秋日,夜露湿了瓦片,房梁下,满怀祝福纳就的百子被上正绘一幅春景图。 已是深秋十月,将入冬日之时,仍有人为见春色泼墨挥毫,粗实画笔在细腻的宣纸上作画,初次提笔的作画人捋不顺粗糙的笔尖,低落的墨汁晕染开来,下笔总不在实处。 好好一幅画,弄得一团浆糊。 脾气温和的新娘还算有耐心,咬着唇展平宣纸,不曾出一言催促。 可惜年轻的新郎官却不复平日里的沉稳气度,向来屡战屡胜的青年本想大展拳脚,却遇到人生一个大关。 屡次失误,越发藏不住青年人的躁动气性,弄脏了这么好的纸,也误了眼下的好时节,一场诗画相和的奏鸣,被他耽误,尴尬羞耻,脸颊红得都快要滴血。 落下的床帐遮住了些许烛光,彼此的呼吸,心跳听的那样清晰。 月栀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抬手想要去扶抚他的脸,安慰他没关系,红烛还未燃尽,不必着急。 手伸到一半,青年便主动贴过来,在她掌心蹭蹭,像只躁动难安的野兽,满心溢出的爱意都化作红潮都写在了脸上。 “嗯……”他声音低沉。 原想同她撒个娇,鼻间的热流却比头上的热汗先滴下来。 月栀感到脖子上落下一滴水,想是落下床帐后将他闷出了热汗来,伸手探出去,想撩开青纱帐让他透透气。 裴珩却愣在原地,指尖在鼻下一抹,带出红色。 他流鼻血了? 忙屏住呼吸,随手在床上抓到一条帕子,忙捂在了鼻子上,坐起身。 月栀摸到床帐,半撑起身子撩开纱帐,清凉的空气涌进来,两人的思绪都清醒了些,谁都没说话。 裴珩哪好意思开口,天底下竟有他这般有贼心没本事的男人,不必月栀笑,他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彼此的呼吸都平复下来,屋里过于安静,甚至能听见红烛灯心摇动的细微声响。 月栀回了回精神,小心摸索到他,搭在他后背。 “没事的。” 她真没觉得他不好,反而他太好了,样样都好就像是书走出来的神仙郎君,经过这一遭,知道他也有不济的事,反而觉得眼中的驸马更真实了。 青年手里捂着帕子,红着脸扭头看她,想替自己解释,见那绣了花的白色肚兜上露出一片细腻肌肤。 明亮的烛光中,他不小心滴落的鼻血在她锁骨上溅开,又因为她撑起身,血流了下去——像一朵长在她心口上的花。 这才是最美的春景图。 他咽了下涎水,感到鼻间不再流血后,亲手为她抹去了身上的血渍。 正是最争气的年纪,哪能死心,又提起笔来,“月栀,再亲一次好不好?” 月栀羞涩的抓起被他绉到一旁的锦被捂在身上,低下脸去。 “我困了,咱们睡下吧……” 她哪有那么多好纸好墨给他用。 先前每日吃药滋补着,一身气血都耗在了今日,从清晨起来沐浴梳妆,到一路的礼数,刚才又与他画了好一会儿,如今实在是没精神了。 不必她再说,裴珩只看她褪去潮红后一身雪白的肌肤,便知道她的气力撑不住。 ——本就是他的问题,没想过今夜会与她一同作画,没能提前做准备,白白浪费了好光景。 她身体不好,眼下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抬手轻轻为她捋过额前的碎发,伏身过去亲亲她的脸,“睡吧,我守着你。” “你不一起睡下吗?”月栀不解。 听到青年的沉默,她明白了什么,再不敢多问,躺进了床里。 月光像水般流过屋檐,落在窗台上,夜风吹过,带来园中的桂花香,几片枯黄的红叶从枝头旋转着落下。 秋虫噤声,院中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雁鸣,很快又消失在夜空里。 屋中红烛已燃过半,裴珩总算将该放好的东西放回原位,清理了满身狼藉,看着身边安睡的月栀,往日焦躁不安尽数忘却,心中只剩满足的欣喜。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坐在床上,看着忙碌到深夜,疲惫睡去的月栀。 那时夜风又寒又急,他们只有彼此。 他用手背轻轻蹭她的脸,看她红润的面颊因为他的逗弄而在梦中微微蹙眉,像只猫儿似的,可爱的紧。 已是后半夜,他并不急着躺下,窗外适时传来两声“咚咚”。 裴珩披上外衣起身,确认月栀睡熟后,落下开青纱帐,独自去窗边,打开了一个小缝。 程远站在外头,低声回禀:“皇上,梁公子醒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到底是个成年男子,不用毒不用药,晕厥持续不了多久。 裴珩回头瞥了一眼朦胧纱帐下月栀熟睡的面庞,想留下陪她度过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夜,可梁璋……实在是个栋梁之材,处处周到,叫人拿不住他的错处…… 该同他说清此事,不好耽误他婚嫁。 在程远的引路下,二人来到公主府西北角最偏远的小院里。 从前这府邸还是王府时,这院子便是府中打发失宠侍妾的破落院子,因着公主大婚,府中上下修缮,这破院子才补了瓦片,被打扫干净。 正屋里,穿着喜服的新郎官端坐在椅子上,表情沉重,半晌没有出声。 看到推门进来的身影,他眼神一顿,眼见希望的同时,也满心不解。 梁璋醒来时,还以为府中进了贼人,挣扎着想去救宁安公主,看到窗外月光照亮贼人的面孔,认出其中一人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便再不敢反抗。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皇上愿意将公主嫁给他,便是对他极为信任、看重,既如此,皇上又为何要将他绑到这里?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见了人,公主该多慌张。 “微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见到裴珩,梁璋下跪行礼。 “爱卿平身吧。”侍卫端了凳子来,裴珩整了整衣衫坐下,平静的看着眼前人。 皇上不开口,梁璋不敢多问。 僵持片刻,裴珩示意屋内侍卫都退出去,待到门关紧,才语气严肃的开口。 “朕会写给你一道密旨,赐你在半年后与宁安公主和离,届时姻缘两清,婚嫁各不相干。” “请皇上三思。”梁璋声音慌乱,匆忙伏跪跪到地上。 “微臣斗胆,不知为何皇上要下此旨意,臣与公主方才成婚,为何半年之后就要和离?是公主嫌臣无趣,还是她另有……微臣并非嫉妒之人,公主养面首,也该有个人为她打理府邸,待客全礼,让她未来的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微臣从未想独占公主,为人臣者尽其忠,微臣愿为皇上为公主尽忠,不敢有私心,还请皇上三思,不要让臣与公主和离。” 人心复杂,情爱更难揣测。 他越挣扎不接受,倒越显得对月栀情根深重,更衬得裴珩连一她喜欢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告诉她,有多卑劣。 看着风光霁月的君子对月栀忠贞,甚至连她有面首都容得下,裴珩皱眉。 “你与公主不过几面之缘,何至于情深至此。” 朕与皇姐 第50节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缘分之事,并非见的越多情越深,有些人,只见一面便此生难忘……” 她会笨拙而真诚的和他的诗,戴他送的簪子,同嫂嫂打听他的事。 定国公府一见,佳人衣袂翩翩、如月如雾,清柔的模样,早已深深刻进他心里。 梁璋眼神坚定不移,裴珩心中气恼。 他身为皇帝,竟不如一个臣子对她爱的认真,此来本想铲除阻碍,却发现这人真是百毒不侵,威逼利诱皆对他无用,死了心要跟在月栀身边。 偏自己又不是十恶不赦的暴君,梁家上下对朝廷忠心得力,他也不好没来由的给梁璋安个罪名把人赶走,越想越气。 咬着牙问他:“你喜欢她,喜欢到不介意她有别的男人?” “是。”梁璋答的毫不犹豫。 裴珩握紧手掌,扣紧拇指,冷哼:“好,好极了,不愧是朕亲自为公主选的驸马,当真是好。” 话中冷讽之意,梁璋怎会听不懂。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自小听父亲在府中教导他们兄弟要谨小慎微,忠心君主,比起父亲曾经面对的暴戾易怒的先帝,眼前这位实在是位仁君。 “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他只想做好他的忠臣贤夫,无愧于心,无愧于皇上和公主。 裴珩无奈叹气,“既如此,你便留在公主府上吧,你想做忠臣,朕可以成全你,只是你想做这公主府的贤夫,日后少不了受气受委屈,届时可别怪朕没有提醒你。” “微臣不敢。” 帝王独自离去,门外侍卫随帝王一同离开,梁璋独自留在原地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直到确认贵人的脚步声走出院子后,才缓缓起身。 他揉揉跪痛的膝盖,在陌生的公主府里寻找主院的位置,心里还惦记着洞房里的新娘。 公主没有等到他,心中该着急了。 梁璋念着她的眼睛不好,也记得兄长叮嘱过要顾及公主的身子,凡事不得操之过急,也就没想必得在今夜圆房。 只是总要去到她身边,叫公主知道他安好,才好放心。 在下人的引路下,他找到了主院,还未走到院门前便被侍女拦下。 婳春面无喜色,“驸马请停步,未得公主准许,您不得进入公主的卧房。” 梁璋瞥了一眼里头,屋中仍有些许微弱烛火,疑惑:“那就烦请姑娘替我求问公主,今夜我是否能够入内陪伴公主。” 婳春低着视线不看他,“想驸马不知,奴婢在此告诉您一声,皇上忧心公主的身子,不许旁人打扰她休息,未经皇上准许,您不得近公主的身,也不能跟公主说话。” “可,可我是她的夫君……她怎会不想见我,我又怎能不跟她说话?” 梁璋又困又累,这会儿连新娘都见不到,心中生出委屈。 “驸马,您还不懂吗?” 婳春在心中叹气,直道他是一根筋,完全没明白眼下局势,只得破例告知。 “公主房中另有其人……您是有名无实的驸马,日后外头若有筵席或皇家仪制,您可以陪同公主去外头露脸,但回到府里,您便不能靠近公主。” “驸马是君子,何必为了一时心悦纠缠进别人的姻缘中,您想想清楚,早些去跟皇上求和离,还来得及。” 侍女忠告恳切,梁璋垂眸深思。 良久,他缓缓摇头,“这样也好,终归有人疼她爱她,不会叫她伤心,我能安静的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也不算是对她全然无用。” “驸马这是何苦。” “多谢姑娘忠告,我心意已决,既然公主房中有人,我就先退下了。” 公主府中的下人像是突然间串通好了消息,待他面上依然恭敬,可看他时的眼底总是冷冷的,充满了提防。 梁璋被人带到了一间收拾好的偏院,独自歇下,周遭无人,他心境渐宁。 原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曲折坎坷,得不着人也得不着心。 既如此,便不求公主真心爱他,只求一个名分罢了,就当是他们梁府高攀吧。 纯真良善的人总是稀有,有人早早捧住了那轮月,让她得以高悬空中,遗世独立,自己无福触碰,便做一个站在枝头阴影下仰望明月的人,偶尔探出指尖触一触那月光,便满足了。 梁璋独自入眠。 相隔半个公主府的主院里,红烛的灯芯倒进灯油里,黑暗中,裴珩自身后紧紧拥住月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睡得安稳。 第39章 严寒冬日, 鹅毛大雪落在茫茫北地。 山野田地变成一片雪白,稚嫩的少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捂着夹袄奔跑在雪原上, 呼住口的热气化成白雾吹散在冷风中,鼻尖冻得通红, 眼睛却亮。 走了无数次的回家路在记忆中无比清晰,他奔跑向家里, 身后雪地上落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推开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 惊起檐下两只避雪的雀儿。 “月栀!月栀!”少年开心的呼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像是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伴着他激动的声音, 堂屋厚厚的门帘从里头被掀起,一股混合着淡淡栀子角和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女子穿着洗到发白的浅粉色棉衣, 一头青丝用银簪简单地绾在脑后, 几缕发丝温柔地垂在颈侧, 她手里抱着绣篮,手腕上还缠着未理完的丝线。 “回来了?瞧你一身的雪。”她声音温软,带着惯有的怜惜,向他招手, “快进来,别冻着了。”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檐下, 小心翼翼敞开夹袄, 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是只肥硕的野兔, 破了脑袋,已经没了气息。 “我学秋实哥用弹弓打的,我打的这只最肥了。”少年仰起脸,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月栀微怔,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 忙搁下绣篮,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发顶和肩上的积雪。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耳朵,少年害羞的眯起眼睛,提着兔子耳朵的手背到身后,特意将脸往前送了送。 月栀果然发现了他沾了冰霜的脸,心疼掏出帕子小心擦拭,擦干净又搓热了掌心给他捂一捂。 “出去一上午,脸都冻红了。” 少年腼腆的笑,“我长大了,不怕冷,我可以帮你做事,让你不用那么累。” 月栀抿唇浅浅地笑起,柔声夸赞,“我们阿珩是长大了,都能打兔子了,这兔子真肥,晚上我给你红烧了吃。” 眼角的温柔比这漫天大雪更动人。 她牵起他冰凉的手,将他领进堂屋,一室温暖融化了少年满身的寒凉。 两人坐在炭盆旁边取暖,月栀用隔壁送来的野物毛皮给他做围领,少年就安静的坐在她身边,被炭火熏得满身热意,渐渐靠到了她身上去。 朦胧中,月栀把未做完的围领放进绣篮里,拨了拨炭火,收回手臂将他困倦的身子圈进怀里,轻声哼着不成曲的调,哄他安眠。 他迷迷糊糊的说:“月栀,我真的不怕冷,可以不戴围领,我不想让你那么累。” “可是我舍不得你受冻啊。”月栀抱着他,轻轻拍他后背。 “那我以后赚好多好多钱养活你,我们两个都不会受冻,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他靠在她心口,呼吸渐渐与她的心跳同频。 睡熟前,耳边还回荡着月栀欣慰又怜惜的轻叹,穿过茫茫大雪,暖透他的心。 一觉睡饱,微微睁开眼睛。 梦里的心跳声没有消失,依然响在他面前,裴珩循着声音贴过去,面颊触及一片柔软的温热,是女子身上独有的馨香。 他眨了下眼,看清眼前肚兜上绣的细致花纹,昨夜的记忆如海啸般涌来,顿时将他的脸烧热。 “嬷嬷说的不是那儿……”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慢慢来。” “夫君。” 新娘的娇嗔犹在耳外,裴珩深吸一口气,回想记忆中与月栀同寝一榻时,自己还只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那时只觉得她身上香香软软,被她抱住的感觉又安稳又踏实。 现在却是……成了她的枕边人。 他红着脸,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又羞又欢喜地看着她未被中衣包裹的胴/体,侧躺在他枕边,身体曼妙玲珑的曲线比最细腻的玉石雕琢出来的玉像还要优美动人。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也没有人能像她一般牵动他的心肠,叫他魂牵梦绕,哪怕昧了良心,也要将她占为己有。 他抬手搂上她的腰肢,亲密相拥,闭上眼睛继续未完的美梦。 清晨的阳光照进曲折回廊,梁上挂的喜庆红布条半垂着,和灯笼穗子缠在一起,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影。 摆在院中的盆景桂花开满了金色小花,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香甜的气息随晨间的微风在公主府中漫开,从关紧的窗户外飘过。 太阳东升,瓦上的晨霜融化,空气中又重新覆来暖意。 不知睡了多久,月栀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感觉怀里好似躺了一个人。 霜寒秋日,她体虚,被窝里素来透着凉意,前几天绵绵落雨,还要放汤婆子进来暖脚才能睡下,如今怀里的人热乎乎的,比汤婆子更暖,肩背生硬,挤到她身前的脸颊更是轮廓分明,叫她无法忽视的清晰的触感,神志顿时清醒了许多。 昨日她成婚了,嫁了一个很好的郎君,一个她真心喜欢的人。 虽有些不成曲的杂音,两个人笨拙又歪扭的闹了点笑话,可终究是房/中事,再不济也是彼此知心知趣的小秘密,算不上问题。 这样想着,脑袋里缓缓淌过细水,水上漂过一朵初开的春花,轻轻一掐就会留下痕迹,另一半又显出热火朝天的炼金窟,灼热的炭火上伫立着一支烧的滚烫的铁杵,满是一力降十会的粗粝。 要如何磨合的来?怎么会相配呢? 月栀越想越觉得脸红,心跳都快起来,搂在驸马后背的手微微曲起指尖。 在她正想着不好说出口的心事时,怀里的青年却十分餍足地闷哼一声,收紧手臂,往她身上贴来,一双深邃好看的凤眸也慢慢睁开了。 “想什么呢,心跳这么急?” 磁性的声音低低响起,月栀心脏一紧,不自觉收回手臂抱在身前,“没什么。” 青年淡淡沉默,像在审视她假装的镇定,月栀抿唇,想了想才说:“我在想今日要做的事,该挑个时辰去梁府见见你爹娘,虽不能同他们住在一起,但如今是一家人了,也该尽一尽礼数和孝心。” 裴珩蹙眉,“公主不必去见他们。” “为何?”月栀颇感意外,驸马不是很孝顺爹娘吗,怎会不想让她去见。 裴珩耐心解释:“自古先君臣,后父子,你是皇上的姐姐,怎能去给臣子尽孝,就连驸马也先是公主的臣,才是公主的夫。” 他坐上皇位,要她做尊贵的公主,是为了让她享福,可不是让她嫁人后,能更好的为丈夫分忧,给公婆尽孝。 何况梁家能够与公主联姻,是他们通家上下的福气。也因梁家上下都是通情理顾大局的人,他才会选择梁璋做她的驸马。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喜忧参半。 朕与皇姐 第51节 喜得是梁璋和梁家果然很懂分寸,忧得是,因为他们太懂分寸,自己才不得不继续忍受她名义上的夫君的存在。 应该是夫妻恩爱甜蜜的床笫之语,他却要与她聊那不相干的梁家。 裴珩将情绪藏得很好,月栀听了那话,半信半疑,“可是,作为媳妇可以不孝敬公婆吗?” 这与她二十多年的朴素认知相悖。 “你是公主,不是梁家的媳妇,只见前朝有无能昏君下嫁公主,叫公主受公婆欺负,却没见过盛世明君会让自己的姐妹女儿在婚嫁之后,侍奉公婆,为婆家上心。” “身为公主,对臣下要恩威并济,保持距离,而非一位宽和善待,那样只会惯坏他们,会让他们失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 裴珩抚她脊背,耐心教授。 “原来如此……”月栀渐渐听懂,惭愧道,“我未读过史书,不知道这些。” 裴珩微笑,侧身半臂支起脑袋看她,“没关系,咱们夫妻时日还长,我可以慢慢教给你。” 像以前一样,月栀不懂,他会教她,他不懂的,月栀也会教给他,彼此分享心事,什么话都说得。 已经日上三竿,月栀肚子饿的咕咕叫,二人不好再继续在床上黏糊,只得起身。 传水沐浴后,裴珩从衣柜里找出了内裙为她穿好,两人都穿起中衣,才叫侍女进来伺候穿着梳洗。 侍女们都是高门显贵家里做了多年的老人,多少见不得光的事都经过见过,办事格外小心,努力扮做平常模样与月栀说话,半分眼神不敢往“驸马”的脸上撇。 梳妆毕,裴珩满意的看着镜中面若芙蕖的娇美女子,嘴角带笑,伏身去将人扶起。 “宫中御厨还没走,我带公主去尝尝他们做早点的手艺。” 嘴上殷勤又体贴,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臂却像条蛇一样缠绕上来,手掌握住她掌心,十指相扣。 被那粗糙的掌心按紧,夜里湿红的记忆就浮现在脑海中,撩拨她最敏感的神经,在下人面前,叫她羞也不是,拍开他也不是。 软语:“驸马,你握的太紧了。” “这样才能叫公主靠我靠得近一些,你贴着我走,就不用担心会跌倒。” 月栀脸色一红,“下人们会看到,这般不会失了皇家体统吗?” “这是公主与我的家,在家里不讲体统,讲妇唱夫随,琴瑟和鸣。” 他刻意说话柔柔的,听在月栀耳中,像是将她当成什么宝贝哄着似的,叫她好生欢喜,也就放心的随着他的脚步一起走。 喜房中,侍女们正在收拾。 解下红绸布,清理烛台,捡起地上散乱的衣物,拿了盆子装起被单准备清洗…… 十九岁正是能折腾的年纪,床上被褥翻乱,满床的好意头都掀到了床里,知事的婳春探身翻找了半天,终于在床尾翻到了喜帕。 雪白的喜帕上沾了红。 未经事的侍女见了,脸色一红,彼此对视一眼,嘴角都露出羞涩的笑来。 很快她们又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中满是怜惜。 没有人敢问皇上到底是如何看待公主,既给了公主的名头,以姐弟之礼待之,又为何要破坏公主与驸马的姻缘,如今二人有了夫妻之实,也不见他有意要将公主迎进后宫…… 可怜的公主,还以为身边的“驸马”是真心挚爱的那位君子,却不知枕边人早已被偷梁换柱,她只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盲雀。 * 宫中御厨做的早点让月栀吃得美了,往日只能喝一碗粥,吃一个面点的食量,今日足足吃了两笼蒸点,一碗细面。 乳糯黄金糕,菌菇水晶虾饺,文思豆腐,鸡蓉银针面……每一样都好吃。 吃饱后,侍女奉来汤药,裴珩伺候她喝下,就见刚才还吃的美美的小脸,被药苦的皱成一团。 月栀未出怨言,裴珩已生不满。 问婳春:“谁熬的药,难道不能放些甘草冰糖一类的缓解药味,非让公主苦成这样?” 婳春屈身回话:“回驸马爷,药都是苏医官配好了的,他这些时日不在府上,药都是咱们侍女盯着熬的,因不通药理,所以不敢在药中增减,还请驸马恕罪。” 裴珩还没说话,月栀按住了他,“没事,我吃这药都习惯了,她们是按章程办事,何必怪罪她们,只盼苏景昀早日完成医官升级考核,回府上来,他来熬药便没有那么苦。” 不多时,侍女端来了甜汤。 裴珩看着她喝下,不好再提苏景昀的事,他也想叫人早些回来,只是那日二十板子把人打伤了,至今还在宫中休养。 他拿起帕子擦擦她的嘴角,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 公主大婚,朝中官员休沐一日,皇帝也不必上早朝,“驸马”得以留在府中陪伴她一整日。 二人一起到仓库中清点贺礼。 黄金三千两,白银两万两,玛瑙翡翠羊脂玉不计其数,两棵红珊瑚,文玩古画三十多件,还未上世面的新品布匹五十匹,蜀锦苏绣三十匹,一对北地的千里良驹,西域的香料,南越的果脯蜜饯,一斛东海明珠…… 听完婳春报来的名册,月栀惊住了,几个月前华青出嫁,她给华青添的嫁妆不过几件首饰,几百两银子,和一些衣裳被褥碗筷之类的东西。 自己府上办个婚席,花销大都是宫中出的,收礼却收到那么多。 “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城中救济堂,叫他们拿去给穷苦百姓们施粥施饭,剩下的金银和明珠玉石都送进宫里,我会向皇上上奏,将它们充进国库。” “红珊瑚这样好的东西不能放在仓库里落灰,就一座送进宫献给皇上,另一座送往城外佛寺,供在佛前为皇上积福吧。” “对了,那些果脯蜜饯和香料也取一半送进宫献给皇上,不知他有没有尝过这些新鲜玩意,一个人住在宫里,也不娶个皇后,不知他独自吃饭香不香……” 月栀呢喃过后,才想起身边还有驸马,已经成婚,不好像从前似的事事自己做主,也该问问他,夫妻才不会有嫌隙。 “驸马觉得我的安排如何?” 裴珩沉浸在“她还是念着我的”的欣慰中,听到她问,忙肯定,“公主的安排甚好,事事为皇上着想,皇上知道了会高兴的。” 月栀微笑,眼中露出些许忧伤,声音低低:“昨日是我大婚,他都没来看我。” 愧疚道,“应是他朝政繁忙……我也想,或许是我这阵子只想着你和府上的婚事,都没怎么关心过他,他该在心里怪我了。” “怎会。”裴珩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硬着头皮圆话,“公主与皇上姐弟情深,皇上怎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且你能成婚有个家,皇上心里也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拨那许多人来为你操办,公主若为此多思忧虑,皇上会担心的。” 说完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话不是他会说的,更像是梁璋会说的话。 他不想让月栀对梁璋留下多深的印象,却因为自己鸠占鹊巢的举动,不得已要模仿梁璋“为臣”的姿态,反而在自己身上浮现了他的模样。 真是叫人膈应。 膈应也没办法,月栀喜欢的是梁璋的壳子他的芯,他想长久的同她待在一起,即便再不喜欢扮别人,也要扮下去。 他陪她在府中湖上泛舟,湖边的柳树枝斜映在水中,湖面偶尔有鱼儿跃起,漾开圈圈波纹。 深秋荷花早已落罢,荷叶上探出一根根细长的杆,上头顶着饱满的莲蓬,他划船采莲蓬,月栀坐在另一边将莲蓬装进篮子里,细手灵巧的剥出莲子,去了苦心,指尖捻着送到他嘴边。 裴珩一口吃下,坏心眼的用唇瓣触碰她的指尖,看她迅速收回手,面颊绯红的模样,像一朵粉嫩的荷花盛开在了湖中央。 当时赏赐公主府给她时,只是想让她住的宽敞自在些,没想到两个月不到,这公主府被她打理的处处都是宝。 折过了莲蓬,又去园中采酸枣,摘柳条,砍竹子…… 他与家丁一起从地里拔出品相好的菊花,栽种进花盆里,月栀坐在一旁摸着花枝修剪,竟与府中花匠的手艺不相上下。 逛遍了府中上下,才知道她在园子接近厨房的一角圈了块地,让人将鸡鸭鹅散养在里头,又能下蛋,肉质又好。 偏院的果树林里,有块空地被开垦成了小菜园,种些时兴的新鲜果蔬,人吃不了便丢到地里沤肥,或是给鸟雀猫儿吃,另一个偏院的竹林中,已经有冬笋在地底孕育…… 对她来说多余的家丁侍女,都被分配了一两样种菜喂食的活,精心侍弄,对得起他们拿的月银,也不会过于劳累。 裴珩算是明白了,为何他精心挑选的人到了公主府会变得散漫起来。 原这府邸,外头看着冷傲不迎客,里头却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难怪她总嫌银子多花不完,三天两头给他往国库里送东西。 “这老柳树的柳条可韧了,府里用的筐、篮子都是用这个做的,我教侍女和家丁编,有几个人现在编得比我还像样了。” “湖里的鱼才投进去没一个月,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捞出来吃。” “婳春说园子里有几棵树太老太粗了,有些挡光,我打算过几个月找人来把它们砍了,到时可以打几套新家具,也能再种几棵新树苗。” “对了,我在济州的义兄送了一把荷花种给我,明年开春种进湖里,夏天就能看到不一样的荷花了。” 月栀对驸马介绍他们的家,脸上大放异彩,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觉得累,反而更有精神了。 入夜,她再一次被吻化在青年怀中。 白日里的兴/奋劲儿散去,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不等他解开她的腰带,月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佳人睡熟的模样风姿绰约,独留情上心头的青年提着沾了墨的笔,不知该往哪儿落,瞧她唇间一点水色朱红,似与他的水墨色相和,心中升起个念头…… 睡梦中,月栀被人推着品尝了一杯茶,她不大想喝,但那人非要把瓷杯往她跟前送,杯沿蹭过她的唇,已经碰过,不喝也得喝了。 茶香温热,味道说不上多喜欢,却比日日喝的苦药要好得多。 月落日升,梦境散去。 第二日晨起,她下意识舔了下湿润的唇角,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想是昨日吃的香,夜里睡得熟,流涎水了。 坐起身,没摸到驸马在枕边,婳春特来告知:“驸马去翰林院上值了,晚饭前回来。” 月栀失意垂眸,心道他们是新婚,才相伴一天,就分开了。 她没发现,婳春注意到枕上一点异色,脸色大惊,忙探身去把绣枕拿出来,拆了枕布递给身后等着侍候梳妆的侍女,催促拿去洗。 皇上也真是,怎么就弄到枕上了? 婳春小心站回原处,偷偷往月栀脸上看,小脸白里透红,没有什么奇怪的污渍,她这才放下心。 第40章 失落归失落, 月栀还是有事要忙的。 早起本想简单吃点,却发现今日的蒸点很是丰盛,不仅有她昨天喜欢吃的菌菇水晶虾饺, 黄金糕,还添了一些新种类。 外酥里软的酥糖饼, 内里包装红枣红豆泥的糯米团子,糖渍糯米藕, 粉蒸排骨……她每样都吃了一点,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口会是什么味道好, 吃的得趣又饱足。 吃完才问,“御厨还没回宫吗?” 婳春:“御厨昨晚已经回宫了, 这些是御厨留下来的菜谱, 府上厨子照着学做的,公主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 她每吃一口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从不知道吃饭竟也是件美事。 月栀点点头, 又问:“驸马出门前有没有吃过早饭,这么多蒸点只做给我一个人吃,未免太费工夫了,下次让厨房把每顿的菜品种类减少一半。” “驸马爷吃过才走的, 是他叮嘱厨房多做几样,探一探您的口味, 等排出新的菜单来, 菜品种类的多少就合适了。” 朕与皇姐 第52节 闻言, 月栀温暖一笑,“他真是贴心,忙着上值还惦记我吃饭的事。” 婳春伺候她吃药, 并未提及两个时辰前,年轻帝王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赶回皇宫去上朝;一个时辰前,府里真正的驸马在自己房中简单吃了些早点,换上官服,坐着府中的马车去翰林院上值了。 公主府很大,两个男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住主院走西侧门,一个住东院走正门,住在这儿尽可以做到两不相扰。 尽管婳春在从前的主子那儿见过不少奇事,但眼下这桩一女嫁二夫,君夺臣妻的戏码,仍是百年难得一见。 月栀并不知道这些,她吃完药,喝了甜汤去苦味,便叫侍女去库房去取礼物,又叫人去安排府上最大的那辆八乘的车架,她要出门一趟。 这次要声势大造,风风光光的去。 此时,崔府内。 崔香兰院里冷冷清清,里外连红绸子都没几根,丝毫看不出今日府中在办喜事,而她是即将出嫁的新娘。 那日公主大婚,她在公主府里露了脸,人都知道她是公主的坐上宾,哪怕心里不喜欢她,面上仍是给足了尊重和体面。 今日出嫁,府里收到了不少贺礼,礼物虽不重,好歹都是心意。 可惜这些贺礼一件都到不了她手里,继母面上对宾客说将那些宝贝都添进她的嫁妆里,实则十个嫁妆箱子,只有一个实打实的重量,里头装着先前公主点名赐给她的赏赐,剩下九个不是装了空盒子,就是装些破旧衣裳充门面。 而那些给她的新婚贺礼,旨在府中库房倒了个手,便转进了继母和妹妹房中,父亲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只因她是远嫁的女儿,卖了三千两的聘礼,日后远去青州,便对他无用了。 崔香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涂着廉价的脂粉,头上身上戴是公主那是赏赐的头面首饰,好歹撑得起场面,没叫她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失了体面。 人生坎坷,只要好好活着,熬过苦去,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抹抹眼泪,自己盖上了盖头。 没有亲友的祝福,没有仆从的簇拥,新娘子出阁,院子里清冷不已,除了她的贴身婢女外竟没有一个人。 丫鬟扶着她走出院子,外头喜娘正在嗑着瓜子闲话,瞥见崔香兰出来,才想起吉时已经到了。 忙清嗓子:“新娘子出阁喽!” 两个喜娘引着她向外去,路上连句吉祥话都不说,崔香兰知道是继母因为妹妹受罚一事记恨她,故意赶在她出阁时恶心她。 她才不气,她要奔去自己的好日子,才不值当为了这样的贱人气坏自己的身子。 走进前院,正与人说笑的崔母和崔青青瞥见她红色的身影,露了个轻蔑的眼神,又在宾客们面前佯装不舍地赶到她跟前,拉着她的袖子道起了离别。 从半透明的盖头看去,这母女两个穿红着绿,比她喜庆的多。 崔香兰冷哼一声,拉下两人的手。 “我大喜的日子,继母与妹妹真为我好,便替我好好收着宾客们的贺礼,等我来日回家探望,还能瞧一瞧旁人都送了我什么新婚贺礼,免得带在送嫁路上,摔了坏了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声音不小,宾客席上有人听见了,崔父坐在主桌,被一众狐疑的目光注视,顿时脸上无光,只得陪笑。 “小女同她母亲和妹妹说笑呢,她就这个性子,口上没个遮拦,各位海涵,海涵。” 崔香兰听到了一星半点,心道:她真口无遮拦,父亲早就因为行贿、意图结党、私下放贷之事被关进大牢了,哪还能坐在这。 终究他们三个蛇鼠一窝,不把她这个没有娘亲的女儿放在眼里。 崔香兰不想做罪臣之女,也不想让公主因为与她结交,而被她的恶名牵连,被人背后议论。 只得咽下了这口气,不再争论或发泄,跪地拜别爹娘,起身走向花轿。 正走到前院正中,门外传来一声高贺。 “宁安公主驾到——” 听闻是公主来了,众宾客纷纷挤到门前去跪迎公主,连着崔父崔母也匆匆赶过去,只剩下崔香兰站在院中。 “我等恭迎公主大驾!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崔府不宽的大门内外跪下了一大片人,将新娘的出门路都堵死了。 礼官站在公主的车架外,“公主要入府探望新娘,为新娘赠礼添福,众臣民分至两侧,让开路来——” 众人慌忙跪着让开路,侍女扶着公主下马车,一路行至崔府院中,扶起跪地行礼的新娘,从自己手上取下一只赤金缠丝镯套上她手腕。 小声道:“我就知道你爹娘不会为你认真操办婚事,特意赶来,还好没误了时辰。” 崔香兰看着面前穿着粉衣,戴着素净银玉首饰的公主,眼睛渐渐湿润。 公主向来不爱摆隆重的排场,却特意来为她撑场面,公主少戴金饰,却为她带来这一只赤金镯子,亲手为她戴上…… “公主,臣女何德何能,得您看重?”她声音哽咽。 “我们是朋友啊。”月栀牵住她的手,“我也落魄过,我知道人在备受欺凌时会暴露最真的本性,你从未因家中的苦向我抱怨求助,顶着旁人的冷待来我府上贺我新婚,我便知道你是个心里有骄傲又待人至诚的人。” 说着伏到她耳边,“我可不能让我欣赏的好姑娘在大喜的日子受别人的气。” “公主……”眼泪湿化了新娘脸上的浓妆,崔香兰垂下头去低声啜泣。 “我的名字是月栀,你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也叫你的名字,香兰,可好?” “嗯。”崔香兰捏了帕子擦脸,脸上的妆更花了。 月栀看不见,婳春在旁边提醒:“公主,新娘子的妆花了,不如请她暂时移步侧厅,奴婢们为她重新梳妆?” “好。”月栀微笑应下,开口吩咐,“本宫有意为新娘重新妆扮,崔大人可有异议?” 被点到名,崔父崔母忙提起衣上下摆站起来,匆匆从门边来到月栀身旁跪下回话,“公主愿为小女费心,是臣家门之幸。” 婳春月栀带走身后随侍的两个侍女,将崔香兰请去侧厅。 月栀站在原地,寻声望向崔香兰那对偏心的爹娘,轻笑:“香兰为着父母之命愿意远嫁,本宫却舍不得她离家后在外无依无靠,不知大人和夫人都为香兰备了什么嫁妆,可够她在夫家立身?” “这……这……”二人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们往嫁妆箱子里添了什么值钱东西。 月栀想过他们会在嫁妆上苛待崔香兰,却没想到这对夫妻连一件值钱东西都没给她,不觉气上心来。 昨日驸马在床榻间教她的“恩威并济”,叫她冷静下来。 崔家的脸面也是崔香兰的脸面,如今里外这么多宾客,崔香兰日后回京也还是要跟娘家往来,她不好把崔家的不堪都揭露出来,总要留一线。 她抬手,身后的礼官上前,“公主为新娘添妆,十抬嫁妆皆已入官册,新娘此刻不便上前,还请大人与夫人代新娘谢礼。” 二人膝行上前,跪地伏身行大礼。 “微臣/臣妇谢公主赐礼添妆。” 月栀没急着叫这二人起身,反问崔母:“敢问夫人,香兰大喜的日子,怎的她妹妹不出来送送姐姐呢?” 崔母心慌,眼神悄悄在院里撇了一圈,没看到崔青青的身影,才敢答:“回禀公主,青青有罪之身不敢在喜宴上露面,一直谨记公主的教导,在自己房中思过。” 听到公主驾到,众人前去跪迎时,崔青青就跑回了自己院里,这会儿哪敢出来。 月栀满意的点头,话中真假她不管,敲打一番,是让他们再想欺负崔香兰时,先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她的处罚。 不多时,新娘已经重新画好了妆,摘下了廉价的半透明红盖头,换上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丫鬟搀扶着新娘走到月栀面前。 “月栀。”崔香兰难掩激动,小声与她说私话,“你为我说的做的,方才我在屋中都听到了,谢谢你能来,今天是我今生最高兴的一天。” “日后还有的是好日子等你过呢。”月栀轻握了下她的胳膊,松开手,侧身为她让开路。 即将分别,崔香兰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叮嘱她:“沈郡主对你态度不善,先前数次纠缠梁驸马,你千万要提防她。” 沈娴?月栀只记得桥畔被堵的那一次,之后似乎就没怎么见过她。 虽不知崔香兰这话从何说起,她还是微笑应下,“你放心,我会记住的。” “今日出阁,愿他待你如珠似玉,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愿你常展笑颜,锦绣满堂,岁岁平安。” 在月栀的祝福声中,崔香兰走出了家门,坐上花轿,喜庆的鞭炮声响起,花轿稳稳前行,日光金灿灿铺了满路。 公主府的家丁抬着十箱嫁妆跟在崔府的送嫁队伍后头,有他们在,能护好她二十抬嫁妆,崔府的下人也不敢对崔香兰不敬。 送嫁队伍远去城门外,月栀眼中只有白茫茫的光影。 她都不知道崔香兰长什么模样。 此去青州,不知此生是否有机会再见,若不能再见,不知她长相,真是个遗憾。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形形色色,总是相聚甚短,离别绵长。 好在她惆怅时,并非独自一人,夜来驸马陪伴在她身边,哪怕她因为好友的出嫁感伤,没有心情行/房/事,驸马也没有生怨,只是温柔的抱紧她,陪着她。 听着他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臂弯的温暖,心气便渐渐回来。 如此相拥着睡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她沐浴净身,心想着要在今夜同他再试一试。 不巧的是,驸马今夜没回房。 小厮回府传话,侍女来回:“皇上今日下旨,将驸马调去了吏部,官升吏部侍郎,驸马今日忙得很,下值又被同僚宴请吃酒,要到亥时才能回来,说是怕一身酒气熏着公主,今夜就不进主院了。” 月栀满心期待落空,捋着刚用栀子花油润过的长发,生出些小脾气,“那便不等他,咱们先睡下。” 才华横溢的郎君当以仕途为先,驸马不回房睡也是为她着想…… 躺在床上,月栀怀中抱着绣枕,往日抱着便能安心睡下的绣枕,今日却失了效用。 才与驸马同床几日,便习惯了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会儿身边没人,格外安静,反而睡不着了。 枕边空空,心里也变得空空的。 月栀仿佛又回到无人的黑暗中,焦躁不安的抱紧绣枕,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间守夜的婳春已经困的打哈欠,眼睛半睁不睁的盯着屏风里头的人,只等她睡熟,自己才好安心睡去。 过了近两个时辰,床里的人不但没变老实,反而噌的坐了起来。 嘴里念叨着,“我也喝醉过,我不怕酒味啊,为什么他吃了酒就不回房了?” 说完,摸索着下床来,呼唤婳春。 婳春立马清醒过来,上去扶她,“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夜都已经深了,外头冷呢。” “我不觉得冷,我想找驸马回来。” 月栀总觉得他今夜不回房,不是吃酒那么简单,难道是她这几天没有回应他的吻,叫他误会了什么? 是了,人都有自尊心,洞房花烛夜没有做成好事,后头几天又被她拒绝同/房,他面上虽不显,心里肯定还是介怀的。 无论是她猜对了,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都要去跟他说个清楚。 婳春劝她:“驸马吃醉回府,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您现在去找他,他也没办法清醒的走回来啊,还不如叫人去把他抬过来。” “那就叫人去抬。”月栀脱口而出。 朕与皇姐 第53节 婳春傻了眼,皇上今日被宫中的事绊住还没有过来,驸马则是真的被同僚请吃酒,这会儿已经在偏院里睡下了。 叫人去抬,把真驸马抬过来,皇上知道,还不要了他们的小命。 磕磕巴巴的找补,“外头霜重,醉酒的身上发热,最怕吹了冷风,为驸马的身体想,您还是叫他在那儿睡吧。” 往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婳春,怎么忽然推三阻四起来?月栀莫名慌乱。 “那,那我去找他。” 她外衣都不披就扶着墙要往外去,吓得婳春和门外的侍女都来扶她。 “公主小心。” “驸马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平时柔弱好说话的公主,一旦坚持起某件事来,真不是好糊弄的,婳春不好再找借口,给侍女使了个眼色,待侍女悄悄退出院子后,她才安抚月栀。 “公主穿的太少了,我先给您披件衣裳,即刻就带您去找驸马。” 月栀老实披上外衣,同她出门,路上感到婳春脚步太慢,急的她出声斥责:“你今夜是怎么了,处处透着不对劲,难道驸马做了什么事,叫你有意瞒着我?” 婳春低头,“奴婢不敢。” 扶着她加快了脚步,只能在心里期盼去宫里传话的人能快点,否则,真假驸马的事就瞒不住了。 * 夜深人静,酒醉的梁璋躺在房中,呼吸紊乱,静静的盯着床帐。 细数来,成婚已经六天,他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在公主府内唯一能活动的地方,就是这座小院。 公主的那位情郎并不总在府中,她也会独自一人外出,或是待在府中,可每当他下值回府,想找机会偷偷看一眼公主时,总是远远就被府中下人拦住。 尤其是公主与那男子在一处时,下人门更是警惕,恨不得将他拦在府门外,或困在这方小院里。 直至现在,他也未见过那男子的庐山真面目。 有时甚至要称赞那男子做事缜密心计深,能哄得公主如此钟爱于他,皇上都为他说话,而自己,只能给他作配。 心中微有不平,不好说与人听,便借着宴请的机会多喝了两杯,也只两杯而已,醉意微醺。 恍惚间,他听到外头有敲门声。 梁璋以为自己在做梦,大半夜,怎会有人敲他的门,难不成是公主的情郎来找他麻烦? 他揉了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敲门声没有消失,不是做梦…… 梁璋衣衫未退,径直走到门前,只见屋外月光将纤细的人影照在他的门上——这身影,与公主好像。 打开门,廊下站着一个娇柔的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欲求见一面的宁安公主。 “公主……”他低声呢喃。 驸马的声音有些怪,想是喝醉酒后嗓音有所变化,月栀扶着门框上前两步,仰头委屈的望向他,“你是不是心中介怀那夜……” 话未说完,面前便涌来浓烈的酒香,一个像秋夜一样冰冷的怀抱拥住了她。 梁璋刚莽撞完就后悔了,忙松开她,却因为自己动作过大,不小心牵掉了月栀披在身上的衣物,露出她雪白细腻的寝衣,更将她被月光勾勒出的饱满曲线尽收眼底。 心道一声非礼勿视,扭过脸去。 他实在太激动了,还以为公主早就忘了他这个人,不成想她会星夜赶来,穿的这样单薄,与坦诚相见有什么区别。 梁璋脱下自己的外裳给她披上,想着把人拉进房里再说话,手掌刚托住她的手肘,娇柔的可人儿却软软地倚进他怀里,指尖虚软地抓上他的衣袖。 “你不许我说,心里定是介怀的。” 她声音绵柔,听得梁璋心都软了,压抑着快要冲出心口的心跳,手掌虚虚的托在她腰后,声音沙哑。 “虽有介怀,但微,我心甘情愿。” 月栀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满心只想着今夜想做却没做上的事,枕在他心口,红着脸呢喃:“洞房夜没能做的事,现在可以做。” 月光照亮她线条柔和的侧脸,梁璋几乎呼吸迷乱:当真是上天垂怜,将这明月送来他怀中。 第41章 小太监进来递话时, 皇帝的三个心腹重臣刚退出去,皇帝坐在勤政殿中,拧拧眉心, 正在为江东巡盐道一事费心。 新科状元进了户部,榜眼入工部, 探花刚刚进吏部。 剩下的人里,大多都已经进入三省六部, 但要巡盐查账,事涉各州府的税务账目, 总要选个清廉、忠心、最得力的。 裴珩思来想去忘记了时间,等到进宝提醒, 才叫等在外头的小太监进来回话。 知晓公主府内发生的事, 顿时将桌上的这团乱麻抛到脑后。 “程远,快去备马车, 朕要出宫。” 他巡盐之事定在明年春天, 眼下筛选官员只是提前筹备, 可府中之事,他再不紧着点,月栀就要被梁璋哄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裴珩心急如焚, 忽然就体会到当年母后看贵妃时,轻蔑眼神中带着的忌恨与敌视。 “区区一个妾室, 竟敢爬到本宫头上来?如今皇上满心满眼都是她, 事事听她挑唆, 哪里还记得有本宫这个发妻。”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得母后在与贵妃争什么。 事情轮到自己身上,才感到这种珍视之物会在一瞬之间被人抢走的恐惧感。 月栀对梁璋并非全无感情, 甚至自己与月栀男女相悦的起点也起始于他们二人相对互作的情诗。 这君子若是老实本分没坏心,倒也构不成威胁,可他忘了月栀不是个全然乖顺的人,她也有真性情,若与梁璋私下碰面,两人简单说上几句,他就全完了。 与她相伴一生,彼此相知相爱的美梦,连带着她对他作为弟弟的信任,全都会烟消云散。 裴珩愤恨起来。 他合该用点手段收拾了梁璋,怎能容许此人继续留在公主府上,窥视他的月栀。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厉声催促。 驾马的侍卫将马鞭甩了又甩,京城的暗夜里,唯有这辆马车在道路上畅行无阻,直达公主府侧门外。 府中看似寂静无声,实则人人都提着一颗心,有人等在侧门后恭迎皇帝,有人远远的围在那小院外,交头接耳的想主意,被月栀遣到院门外的婳春,急的直叹气。 院门开着一道缝,谁也不敢透过那缝隙去看里头发生了什么。 办事不力,惹怒皇上是死,违背公主的命令,惹怒皇上还是死。 众人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等着,看天上云卷云舒,月光亮了又暗,直到微风吹散云彩,明亮的月光照的瓦上霜一片雪白。 夜阑人静,房中未点烛火,只女子一身淡淡的栀子香与男人身上的酒香交缠酝酿,氤氲一室暖香。 月栀柔柔依偎在他怀中,指尖勾着他腰间的珍珠玉带。 那是大婚前一天,被她作为还礼赠给驸马的贴身物件,前几日未摸到他戴在身上,还以为被珍藏了起来,今日升官倒是带在身上了。 她心中微甜,声线糯软道:“驸马今日高兴,喝了这么些酒,还能圆/房吗?” 梁璋身躯骤然一僵。 他怎会没想过圆房的事,可是未请奏皇上就与公主接触,被皇上知晓,怕是要怪罪于他。 心中理智绷着,可怀中温软馨香是他埋藏心底、不敢触及的妄念,原只想远远的望着她就好,可她就像与他心有灵犀一般,眼下真真切切的靠在他怀里,发顶的栀子香钻入鼻息,轻易便焚毁了他的理智。 他们是君臣,也是夫妻,若以君臣之礼论,他自是不该轻举妄动,但以夫妻之礼论……合该顺从她的心意。 “我可以。”他声音哑的,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怀中人羞涩低眸,那脸颊升起的一片红云落在他眼中,像火星落尽干草堆,瞬间点燃了他所有压抑的渴求。 这样美的人儿,这样好的性子,如此高贵皎洁的人为他走下莲台,落入凡间,他怎会不为之心动,怎会不想得到她? 男人喉结滚动,手臂猛地收紧,将那截细腰箍向自己,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他关起半扇门,正要将人抱进屋里,却见她在他臂弯下羞涩的仰起脸,闭目等待,放平紊乱的呼吸,唇瓣微启,是女儿家无言的邀请。 只为这一刻的深情爱重,他愿为她一世守身守心,赴汤蹈火。 最后一丝犹豫被抛诸脑后,他俯身,带着全身心的爱意,赴去那抹红润。 只差毫厘,气息即将交融的刹那—— 一股冰透骨髓的寒意自敞开的院门外汹涌袭来。 敏锐的直觉让梁璋猛地抬头。 门外,夜色沉浓,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静立在檐下月光未能照亮的暗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修罗。 身后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身着织金黑袍的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淬冰的刃,穿透黑暗,死死钉在他脸上,静默无声,却带着千钧重的压迫和骇人的戾气。 空气瞬间凝冻。 窥见皇帝眼中的愤怒,梁璋所有动作的僵在半空,沸腾的血液寸寸冷透。 他下意识想将公主藏于身后,却在对上门外人目光的瞬间,失了所有气力——那是一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掠夺欲,绝不是弟弟对姐姐的夫君该有的情绪。 皇上没有将他看作臣子或是姐夫,而是……敌人,竞争的对手,只能被掠夺而无法反抗的弱者。 梁璋头皮发麻,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那天茶楼将他赶走;将他宣召进宫同他说的那番话;甚至于他与公主的新婚之夜,皇上没有出现在筵席上,却在无人的深夜将他打晕,又同他说了那些话。 根本没有所谓的“情郎”,自始至终,公主身边的男人,就是皇上…… 一场无声的对弈,结束在刹那之间。 梁璋试图以伦理规矩与裴珩博弈,争一争自己身为驸马,应有与公主相见的权利。 可在不能被质疑的皇权面前,他眼神中的一点反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可笑,在那双冷冽凤眸的注视下,他的坚持动摇不定,最终只剩下狼狈与溃败。 他们是相濡以沫的温情,奋不顾身的相爱,哪怕冒天下大不韪也要在一起,自己只是个意外扯进他们感情中的痴人。 箍在公主腰侧的手,终是一点一点,不甘却又无力地松开了。 “驸马?”月栀不解。 她在等一个吻,驸马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下一瞬,身后有人一把的拽掉了她身上披着的衣裳,丢到地上,将一件更厚实,带着体温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月栀惊讶,侧身去看,在茫茫月光中看到了一个高大漆黑的模糊身影。 朕与皇姐 第54节 青年的玄色衣摆拂过门槛,带进一丝夜风的清寒,照进屋檐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眉峰冷冽,沉静的眸色中是压抑的湿寒和满身快要溢出来的占有欲。 从院中走来,他再没看梁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所有的压迫感,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懵懂的月栀身上。 她因他的靠近而微微瑟缩,迷蒙眼眸眨了眨,看身后人,又看眼前人:两人体型相似,身上是相同的松墨气息,呼吸压抑,又都不说话…… 月栀有些慌:“来人是谁?” 青年依旧沉默,下颌线绷紧,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臂揽住她的后背,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另一个男人的身旁打横抱了起来。 “啊!”身子陡然悬空,月栀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染了夜露湿气的衣襟上。 不等她抗拒,熟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这么快就忘记夫君的声音了?” 月栀顿住,这几日夜夜与他闲话,怎会认不出他的声音,只是这声线与方才那醉了酒的粗哑声线,竟有几分相似。 若此刻抱着她的人才是驸马,那刚刚她投怀送抱的那个是? 月栀脸颊羞红,直往裴珩怀里钻。 裴珩抱着她,转身时瞪了一眼愣在原地不敢出声的梁璋,随即抱着人离开,动作干脆利落,态度强势。 那无言的威胁,眼底轻蔑的冷漠,比任何斥责或怒视都更具羞辱性,宣告着谁才是唯一有资格将她拥在怀中的人。 年轻的帝王抱着他心爱的女子大步走入沉沉的夜色里,独留梁璋站在秋夜的冷风中,对着二人的背影,傲然如竹。 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守礼跪送贵人,许是堪破了帝王不可告人的秘密,失去了向往的爱情,心中茫然。 但他知道,下次他再见到皇帝,再见到公主,依然会对他们俯首称臣。 这是他为臣的本分,是他至今唯一还能坚守的信仰。 * 回到房中,月栀被青年放回床榻上,撤了披风,置于满室温暖,仍未从方才的尴尬中回过神。 在晃动的烛影中,颇为内疚的望向他,“我是去找你的,不知怎么碰上了旁人,他又醉了酒,说话含含糊糊的……” 她小声说着,不得他回话,心中不安。 “驸马,你生气了吗?” “有一点。”裴珩一边解着腰带,蹙眉看她,微凉的手心抚过她的脸颊,拇指在她唇角微微蹭过。 “这些日子同公主在一起,开心过了头,竟忘了公主可以凭着喜好养面首,若我不在时,有野男人对公主投怀送抱,公主看上了他,转眼就把我忘了,可怎么好。” 眼底的愠怒化作阴湿的欲/念,目光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她的脸颊爬向脖颈,向着心跳最激烈的胸口蜿蜒爬去,又隐没进更隐秘的地方。 裴珩轻轻吐息,褪去外衣。 念及方才,月栀脸红的厉害。 什么面首,什么野男人,她连一个驸马都招架不住,哪里还敢想其他的。 慌乱同他解释:“侍女同我说你去筵席上吃醉了酒,我不想新婚才几日就与你分床,去你下榻的院子找你,恰好那人醉着,身上的气味和声音都与你相似,他又不点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他是你,才失了分寸,真的不是有心寻别人。” “真的?”裴珩放宽了语气,欺身向前,双手撑在她两侧的床沿上,身体倾向她。 月栀并未察觉眼下自己被禁锢在床内的姿势,认真点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会待在府里。” “他是我的新同僚,因醉得厉害,身边又没有带小厮,我不知他家在何处,只好带回府里来,安置在院子里,先叫他睡下,像是仆从看错,误以为是我睡在了那儿。” 裴珩面不改色的圆谎,脸颊轻轻偏向她的侧脸。 说话时,唇瓣有意无意的擦过她小巧的耳垂,吐出轻缓的热息,撩起一片令人满意的绯红色。 “一个时辰前,皇上召我入宫,是提点我入吏部任职之事,等我回来,胸中酒意也散了,听侍女说你进了那院子,还发了脾气不让别人进去,我忙赶过去,就看到你错将同僚当成了我……” 他轻轻一顿,声音微转,幽怨可怜起来,“我还以为你怪我事忙没能陪你,又觉得同僚像我,便要寻他做新欢。” “没有的事。”月栀被他说的好生内疚,心想自己若是喝点安神汤早些睡下,就不会疑神疑鬼,惹驸马伤心了。 “月栀,我心里只有你。” 裴珩单手捧住她的脸,面目虔诚的吻上她的唇,带着秋夜凉意的唇小心翼翼的吻她,像是怕把她吻化了。 “我也是,我心里只有你。”月栀浅浅呼吸,仰起头来回应他的吻,承接住他所有的委屈不安。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青年微微勾起嘴角,眉眼间的戾气消失无踪。 他将人抱上被褥,熟练的褪去她的寝衣,擎起她的手来亲吻,从指尖晚上纤细的手臂,圆润的肩头,随心跳起伏的心口。 已经熟悉彼此的气息,粗糙的手掌所经之处泛起一股躁动的热潮。 “夫君,夫君……”月栀紧张的呼唤驸马,张了手臂想要他来抱。 “我在呢。”裴珩将她搂进臂弯中,给她安全感。 他会为她创造彼此最美的记忆,覆盖掉方才小小的误会插曲,让她再想起这个秋夜时,只会想到他,绝不会再记起那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看她脸颊覆上漂亮的嫣红色,眼角满是春/情,紧咬的唇里断断续续溢出好听的叹息声。 裴珩喉咙涌上躁热,从她的侧脸亲吻到下颌,又凑过去吻她的唇,恶劣的将她口中所有的呻/吟都搅出来,吞吃入腹。 好甜,好暖。 他拥住怀中颤抖的人,在她身体紧绷的一瞬间抱紧她,与她交换呼吸,抚平她所有的慌乱,吻她眉眼。 “月栀,你好美……” “上天见证,以我今生的气运成就起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绝不会辜负你。” “别紧张,你可以接受我的。” 青年的低沉爱语声声响在耳侧,落了帐的床榻上氤氲热意,月栀眼神迷离,本能的回应他的吻,哪怕没了力气,抱在他后背的手臂依旧不舍得松开。 朦胧的黑暗中,他的双手描摹着她躯体的轮廓,他的体温在她体内烧灼起热火,他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层层感官叠加,带给她最真实而复杂的爱意,穿过脆弱的隔阂,直抵心底最深/处。 “唔嗯……”她眼角落下泪来,手掌紧紧扣在他背后,快要被幸福感淹没。 是他带给她的一切,让她在与世间失去连结时,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不会因为失明,忘记自己的模样。 窗外已是红叶落尽的深秋,屋内却温暖如春。 仿佛下过一场绵绵春雨,新婚的小夫妻身上潮湿的很,热汗涔涔,津/液四流。 青年微微颤抖,眼中已不复一个时辰前的冷戾狡诈,眼角染了迷离的艳红,小心亲吻着怀中人,像捧着一樽易碎的玉像。 他轻轻吐息,在她唇上吻了又吻。 往日浅薄的爱意在今夜酝酿的越发醇厚,再也回不去天真无邪的姐弟情深,他与月栀之间,已经有了更深的连接。 她是他的女人。 他的妻子。 他终于完整的拥有了她,不必在与那些不相干的男人争长论短,他已经是她的男人,旁人怎配与他比。 怀中的人眼神涣散,在他臂弯中瑟缩,抽吸了好久才渐渐恢复,羞赧地偏过脸去。 裴珩却不要她逃,将人抱起,深深吻住她的唇。 温暖房内又落下徐徐春雨。 * 从不知长夜竟如此短暂。 清晨,小夫妻仍在房间里黏糊的紧,难舍难分,春色盈了满屋,外头早起等着侍候的侍女都听红了脸。 里头一夜叫了四次水,这会儿她们也已经烧好水等着了,却不知屋中二位贵人何时才得空沐浴。 小丫鬟蹑手蹑脚进院子里,找到婳春传话,“婳春姐姐,宫里的人说,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求咱们催一催里头。” 婳春拉着她退出院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房门,回她:“叫他们再等半个时辰看看吧,只是瞧皇上的热乎劲,今日怕是不能早朝了。” 小丫鬟进院时也听到了几声,臊红了脸,没敢多问,忙出去传话去了。 皇上勤政,偶尔松泛几日也属正常。 婳春倒盼着皇上在公主身上多流连一会儿,省得想起他们这些奴才昨夜办事不力的过错,又要罚一堆人,尤其是她。 亏得公主柔化了皇上的怒意,没叫风暴席卷府上,梁驸马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没有因昨夜之事闹起来,今早已经去上值了,跟个没事人似的。 一夜之间,假驸马做了真驸马,真驸马成了假驸马,真叫人唏嘘。 晨起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碎金般洒在床间的锦绣百子被上。 “……”月栀无力的趴在青年肩上,眼角带泪,从浅眠中睁开眼。 裴珩坐在床上,将人抱在自己怀里,手掌轻轻揉她的腰,温柔一笑:“醒了?” 又低声附在她耳旁,“公主的身子还是不济,都睡过去多少次了。” 月栀低眸,又想抓他后背,掌心触过去却摸到一片疤痕,还以为是自己挠出来的,心疼的不敢再抓。 声音绵软无力:“哪有你这样的,闹个没完,我都睡了,你还……” 裴珩轻笑,怜爱的吻去她眼角的泪花,“我该是犯了什么病,一碰到公主就精神的不得了,困意全无,身上热的厉害,公主自己摸摸,便知我不是说谎。” 他牵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灼热的温度和躁动心跳震得她手上酥麻,想要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 “公主说心中只有我,我都记在心里了,如今已是真正的夫妻,彼此作下的誓言,可不能反悔。” 青年低声说着,话语和爱意一起涌进她的躯体,不知是感动还是身子酥软的厉害,月栀眼中泪光轻颤。 “此生不悔。” 她轻声应他,纤细的手臂从正面搂上他的脖子,在他怀中依偎,沉沦。 第42章 月栀睁开眼时, 先嗅到枕畔松墨香混着沐浴过后皂角香的气息,才听到身侧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她的夫君正侧身望着她,一双深邃凤眸透着浅浅笑意, 墨色长发散在枕上,中衣领口松垮地露出半截锁骨。 青年被衣衫遮蔽的健壮身躯上, 留了好几道或深或浅的红色印记,是昨夜欢/好的证明, 如今或痛或痒,都叫他欣喜不已。 “睡好了?”他指尖卷起她一缕青丝, 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朕与皇姐 第55节 月栀脸颊一红,缩起肩膀藏进被里。 却听他声音更喜, 掌心挪去被子上, 隔着锦被抚她肚子,“百子被寓意多子多福, 你我一同躺过滚过, 又盖着睡了一整夜, 定能沾到不少福气。” 月栀哪会不懂他话中之意,羞着驳他,“才一夜,哪会那么快, 驸马想的也太远了些。” 裴珩轻笑一声,“原来公主不知,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闻言, 月栀眨眨眼。 恍惚忆起自己断断续续的同他闹了一夜, 一觉睡到第二日下午,醒后简单吃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晚间又闹腾起来, 她体力不济,半昏半睡过去,现在那些脸红心跳的亲密接触全部在脑中浮现出来,叫她红透了脸颊。 怪道人家说梁家的二位郎君都是文武双全,她却只以为驸马是个知书懂礼的翩翩君子,瞧他在床上的热乎劲儿,便知他身板和体力都是不差的。 昨日没吃汤药,今天困乏的很,月栀打了个哈欠,眼神又迷糊起来。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说罢,翻身睡了过去。 大亮的天光下,裴珩本想从身后抱住她,却见被下露出的纤瘦躯体,被他又抓又握,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这会儿她又很没精神,叫他忧心起来。 起床穿了衣裳,遣人去宫里叫太医。 太医到时,月栀已经睡熟了,太医隔着青纱帐给她诊脉,又查看了她身上部分颜色颇深的痕迹,出门来廊下回话。 “回皇上,公主脑中淤血导致气血流动不畅,因此身子虚乏,加之皮肤娇嫩,受不得太大力的刺激,身上痕迹才显得重些,这并无大碍,过一两日就可消退。” “微臣看过公主正在吃的药方,温热滋补,很合公主的体质,该每日按时服用” “……微臣斗胆……想请皇上转告驸马,公主的身子撑不住太激烈的房/事,行/房切勿急躁,哪怕情深难抑,也别折腾过子时,否则只会虚耗了公主的身子,于子嗣也无益。” 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之首,医术和处事都是一等一的老练,只看皇上衣衫凌乱松散,公主又疲惫的厉害,就知谁才是公主真正的房中人。 他不点破,裴珩也知道他已看穿,只是作为帝王不会介怀这点小事。 念着月栀匮乏的身子,心想自己这两天实在是太过激动高兴,开了荤便一点不知克制,竟亏耗了她的身子。 裴珩低头自省,又想起很重要的事。 “以公主如今的身子,若有孕,是否会对她不好?” 老太医脸色一僵。 未及弱冠的青年总是毛躁些,以为有过一两回房事就会有孕,实则受孕一事哪有那么容易,再恩爱甜蜜的夫妻,也要两三个月才能怀上,更别说公主的体质比寻常女子差些,哪怕皇上再龙/精虎/猛,半年内都不一定会有动静的。 整理了一下措辞,恭敬回:“许是秋冬渐冷,微臣摸公主的脉搏有些寒凉,若不将身子先调养好,短时间是不易有孕的。” 不易有孕…… 裴珩觉得很可惜,月栀的眼睛渐渐好转,自己撒的这个弥天大谎,迟早有一天会被看穿,到时不知她是气极还是伤心…… 他哪有什么好的呢,半哄半骗的把人从凉州带来京城,又织出一张大网将她拢在身边,无非是欺她眼盲,认也认不清,逃也逃不掉。 可她的眼睛总会有好的那一天,他也希望,月栀能够再看见自己,却不希望她看破真相后,对他恩断义绝。 他知道月栀心软,若有个孩子,他与月栀的孩子,兴许就能留住她。 哪怕她无法接受“阿珩”做了他的夫君,恨他厌他,也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私心,也不得不怜惜她的身子,低声问太医,“朕要你一句准话,一日行/房一次,时日长了,是否对公主的身子有害?” 精明世故的老太医总会听出皇帝内心真正的需求,既然这么问,想听到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只要小心且不过于激烈,便是无碍的。” 裴珩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你既知道公主现在正在吃的药方,便再开一副坐胎药,七日后,由苏景昀将药方带来公主府。” “至于用什么借口让公主吃下坐胎药,你叫苏景昀好生琢磨琢磨,说是朕要练练他的心性。” 毕竟是月栀信任的医官,总得把嘴皮子磨的再溜些,省得说错什么,再招祸事。 “微臣知道,微臣这就回宫去。” 老太医带着随身的小医官回了宫,去宫人们居住的庑房中,给苏景昀带了话。 此刻他正趴在床上看医书,屁股上仗打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养伤二十多天,人都瘦了一圈。 听到太医院院判带来的话,他又惊又惧,但念及那夜看到的景象,便知今日之事必然发生。 他不是不能接受月栀与皇上做夫妻,而是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让月栀喜爱又忠心的风光霁月、仁德良善的太子,会做出这等欺瞒蒙骗的龌龊事。 月栀若知道真相,她一定会很伤心。 苏景昀眼神一沉,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足矣毁了自己的念头。 在历经三朝的院判面前,只是眸中微光一动,年轻人的心思就被他看了个透,慌张的叫人把门闭上。 “你可别想着在这药方里动手脚。”院判警告苏景昀。 “皇上本可以让我独自配药,却偏要拉上你,就是有意敲打你,你敢在这上头动心思,第一个没命的就是我,你没有九族可牵连,难道不担心那药会对公主的身子有损?” 他苦口婆心,“若不是公主重用,你一小小医官哪能有如今的待遇,即便被杖责,皇上都没让你自生自灭,还安排了太监来照顾你,衣食不缺。皇上本性不差,只是一时走了歪路,你身为臣子,该记得公主的知遇之恩,更该记得皇上的不杀之恩。” “既让咱们配药,咱们就配好药送过去就是,阳奉阴违,只会害了彼此。” 谆谆教导下,苏景昀只得叹了口气,搁下了这念头。 等到院判走后,他却想到了另一重。 皇上不只是想借这件事敲打他,更是放钩钓鱼,一旦那药不是坐胎药,皇上就能名正言顺的杀了他,剜除月栀身边唯一知道真相的心腹。 这想法让他脑袋一震,不敢再想。 公主府里哪还有一个能她相信的人,自己要养好伤,回到她身边,至少不让她在这场谎言中孤身一人。 * 梳妆台前的铜镜中映出交错的衣衫,青年自身后为女子戴上珍珠雕花金步摇,指尖缓缓拂过珍珠流苏,落在她侧颈。 圆房已过五日,驸马仍同她难舍难分。 夜夜欢/好解不了他的燥热,馋得像只饥/渴的野兽,只眼下一会儿梳妆的功夫,轻柔的吻又落在了肩上。 “咱们该出门了,晚些该赶不上新娘入府的时辰了。” 入冬前尽是好日子,今日陈家大办婚仪,迎娶郡主沈娴。 月栀受到了陈家邀请,想着白日无事,也想去陈家宴席上尝尝未吃过的新鲜菜式,便应了下来。 月栀扶着桌沿要起身,裴珩忽从背后环住她,下颌轻抵在她肩上:“急什么?” 能不急吗,他本该在吏部上值,为了陪她去陈家赴婚宴,特意告假半日回来……听他声音低哑,手脚也不老实,可别将这半日时光又耗在了床笫之间。 裴珩看着她不让她起,打开妆奁里的胭脂盒,指尖沾了些茜红色膏体,轻声念,“为夫为你添妆。” 说罢,指尖往她唇上点。 坐在镜前的女子乖顺温婉,感觉到唇上炽热的指尖,不知联想到什么,羞涩的垂眸,细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如同落在一双花间的蝴蝶。 那抹红均匀的抹在她唇间,为她淡雅轻柔的美貌增添一抹艳色。 月栀转头抬起脸看他,即使眼中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也要蹙着眉同他娇嗔,“妆也添完了,驸马该随我出府了吧。” 只听青年欣喜的轻叹一声,熟悉的气息逼近到面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唇。 唇瓣染上她的颜色,裴珩满足的勾唇一笑,舌尖舔了舔还带着他气味的香甜口脂,满意的看她脸颊熏红。 “好了,咱们走吧。” 他微笑着搀起她,一路将人送到门前,才将她交到婳春手里。 裴珩没有跨出大门,公主府门前停着的两辆马车将路上行人的视线遮挡,婳春扶着月栀坐上第一辆马车,第二辆马车里,是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梁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去,越走越远。 裴珩心中窝火,也不得不让梁璋出面去应付筵席,毕竟他是记录在官册的驸马,而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没名分的人”。 他感到焦躁,眼下却没有解决掉人也解决掉问题的好方法。 回到府中,程远过来禀报。 “回禀皇上,先前查到与城外刺客见过数面的那个女子,微臣在当年大皇子府上的奴仆名册中找到了她。 “据府中旧仆所言,大皇子在去年夏天到秋天之际宠幸过她几次,并没有给名分,仍以奴仆之身在府中伺候。” “皇上下旨抄家后,她被一户人家买去,奴籍仍落在那户人家中,人却住在一个小宅子里,身子似乎不大好,没有生计来源,却不愁吃穿,身边还有两个婢女伺候。” 程远呈上口供、奴仆名册等证据。 裴珩拧眉,“派人盯着那个宅子,既有人要养着她,又怎么会不去看她。” “是。”程远退下,着人去办事, 时间回到昨夜,已被查到的宅子里,女子柔弱无骨的依偎在男子怀中,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郎君即将娶妻,便不要再往意柳这儿来了,夫人知道会怪罪的。” “意柳已是残破之身,怎敢奢求郎君长情永伴,只盼郎君与夫人婚姻美满,子孙绕膝,奴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冷傲的男人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丁点情绪,却为女子的哭泣心生怜悯,怎么都静不了心。 他抱紧她柔弱的身子,肆意索取,越是亲近越是不舍,被那一身暖香勾着魂魄,怎么都爱不够,想着若没有她,此生就只剩下冰冷的重压。 情深之处,诉出了真心,“皇上赐婚,我不得不娶她,可我瞧她外强中干,跋扈任性,哪里比得上你半分好,就只将她娶回去当个泥像供起来罢了。” “你先在此多住些时日,将身子养好,等我在工部立稳脚跟,寻了人脉为你抹去往日的痕迹,脱了奴籍,便将你纳入府,给你个名分。” 闻言,意柳的娇/喘更软,声声泣泪,“郎君说的是真心话,不是骗奴?” “我何必在这种事上骗你。” “可奴要入府,夫人怎么肯呢?” “她不过有个郡主的虚名,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她进了我家便是我家的人,怎敢置喙我的决定,我既要了你,便不会委屈了你。” 听到这儿,意柳眼中有光,更积极的去迎奉他,荡出一室欢愉。 出嫁的前夜,沈娴睡不着,心中不安。 小雀从外头跑来,气愤道:“小姐,我一路跟着陈公子,看着他进了那个院子,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腰带都系反了。” “难怪陈公子在您面前连个笑脸都不露,原来是被外头的妖精勾去了魂。” 自从梁璋与月栀完婚,沈娴便将注意力转去了自己的未婚夫婿那儿,平日里总觉得他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便叫心腹们找机会盯着他。 以往总让他们跟踪梁璋和月栀,一来二去竟挑选出几个办事机灵的,尤其是小雀,因着生的普通,轻易就融进人群中,数次跟踪竟从未被人发现过。 沈娴轻笑,安心闭目。 朕与皇姐 第56节 小雀不理解,一向傲气的小姐听到这事为何如此淡定,“小姐,要不您请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吧,何必吃这碗夹生的饭。” 沈娴微笑:“傻丫头,从前我当他是冰是石头,捂不化也敲不碎,今日知道他有放不下的心上人,便是拿住了他的软肋,人啊,只要有软肋就能被拿捏,从今往后,我就能安心的做这陈府的少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可陈公子无意于您,嫁给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委屈吗?” “他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沈娴翻了个白眼,脑海中浮现出的脸不只有陈兰泽,还有一个梁璋。 “真心人都是傻子,我才不求真心,我只要地位只要富贵,才不稀罕他们的心。” 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要此刻的心狠决绝掩盖住那丁点酸涩。 坐在摇晃的花轿里,新娘没有出嫁的欢喜,没有对未来夫君的好奇与期盼,眼中只有对荣华富贵的渴望和战胜了一个不知名女子的得意。 任他再喜欢那外室,也只能娶她为妻。 她赢不过月栀,抢不来梁璋,却赢过了那个外室,真真切切的把陈兰泽捏在了自己手里。 这般想来,心里还是高兴的。 下花轿,跨火盆,入门庭…… 被冷风吹起红盖头时,她看到了身侧面无表情的陈兰泽,又看到围观的宾客后,安静坐在筵席上的女子,和趁着筵席未开,从男宾处悄悄走去女席处的梁璋。 翠竹青衣的君子目光深情几许,温柔的落在月栀身上,逗趣般从怀里摸出一颗糖,递到她唇边。 月栀没有回头便嗅出身后人的气息,听不到周边宾客吵闹的声音,便知此间只有二人,不问不疑,将那糖吃进口中,笑容甜蜜。 盖头重新落下,遮蔽了沈娴的视线。 一瞬间,她脑海中想到了很多,但终究不值得想也来不及更改了,这是她从入京起便期待的婚礼,事关她后半生的幸福,哪怕不那么尽善尽美,她也绝不能回头了。 新娘新郎进堂上拜天地,几乎所有宾客都围到堂前沾喜气凑热闹,只剩几个人仍坐在席上。 孤独饮酒的段云廷,行动不便的月栀和坐在她身边安静看着她的梁璋。 他不能爱她,不能触碰她,与她说话。 因为目睹她被皇上抱走,梁璋心中难受了好些天,终究也渐渐释怀了。 他不比皇上霸道独断,若是喜爱一朵花,便只要她高悬枝头,与其催着在自己手中,不如看她在真心喜欢的人怀中…… 再深的感情也有消散的那一天,热闹喧嚣是别人的,他只想在她的十天、一月里,能与她有这片刻相处的机会。 夜深,筵席散尽,檐下灯火阑珊。 在府中用饭时数次被驸马叮嘱,她身子正虚着,不可饮酒,月栀便没有在筵席上吃一滴酒。 走出陈府大门时,迎面冷风吹来,她一边手臂被婳春扶着,好奇,“驸马人呢,我们这会儿还不见他?” 今日一道出门,好好的偏要分坐两辆马车,到了宴席上又是男女分席,他悄悄跑过来找她,只喂给她一颗糖,话都没说一句。 婳春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梁璋,回:“驸马走在后头,公主有什么要跟驸马说的吗?” 月栀噤了声,明明他人在自己身边,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竟很想念。 可惜依旧在外头,在外臣面前要摆足公主的派头,哪怕想他了,话也不好说出口。 走下台阶,走向自家马车时,身侧伸来一双手,小心翼翼托住了她的手臂,动作生涩,带着克制又怯懦的试探。 她微笑起来,是了,驸马是君子,在外头自然不比在家中放肆自在。 离了灯笼照亮的陈府大门,昏暗的墙壁,在梁璋的指尖快要触及她手掌的刹那,陡然看到不远处的马车里,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撩开门帘,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 梁璋脸色瞬间惨白,仓皇垂下头,踉跄着倒退一步,退至与随从并列的位置,对着马车内的贵人深深揖下,再无半分旖旎心思。 月栀并不晓得属于男人之间权力的交锋,只知道托在手臂上的手突然放开了。 她疑惑的看向他的方向,没等问出口,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粗糙有力的掌心,覆上了她的手腕。 那掌心温热干燥,沿着手腕间的脉搏叩向她的手掌,是她无比熟悉的的力道。 月栀羞涩垂眸,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第43章 太极殿内, 夜里照常上灯。 姿态卑微的宫女奉烛进殿,瞧侍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困意浅浅,同行的几个宫女剪烛花, 落纱帐,宽大的寝殿中, 没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宫女悄悄望向落下床帐的龙床内,被下是已经入睡的皇帝, 两人仅几步之遥。 没有犹豫,宫女迅速从怀中掏出磨的尖锐的簪子冲向龙床, 拨开床帐,掀开被子, 对着被子下的人狠狠捅过去。 戳下去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 根本没有捅到人。 宫女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下的根本就不是皇帝, 而是堆了几个枕头伪装成有人睡在床上的样子。 等她发现中计后已经晚了, 护卫在外的御前侍卫纷纷冲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 皇宫静谧如无人的深窟,吞没了烛火的光芒,行走在内的人影都变成了它的一部分,谁也不知道低头走在甬道中的人, 卑微安分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 本该驾驭它的主人,此刻却在另一所生机盎然的宁静府邸中, 与新婚妻子共享鱼/水之欢。 每日一次的珍贵时间, 他一刻都不想浪费, 交托自己的身心,听爱人口中溢出甜如蜜的轻吟,比得到任何奖赏都令他开心。 她红透的身躯, 如同沁了春色的软玉,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令他血脉喷张的温柔气息,没有名分的他只能在床榻上做她的夫君,独占她的娇柔,用真实的亲密填满内心的不安与空虚。 情难自抑时,呼吸潮湿的在她耳边问:“月栀,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是夫君……”月栀已经没了力气,依旧紧紧抱着他,说出他最想听的回答。 裴珩心下一暖。 从前她不因他失了太子之位而抛弃他,如今也不因为他的皇位而爱他——月栀的选择始终如一,她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只是其中掺杂了多少与梁璋有关的原因,便不得细数了。 他身体力行,将爱意宣泄。 * 皇上每日在宫里宫外来回跑,进宝心疼他的龙体,可年轻的帝王脸上没有疲惫之色,反而因为与心爱之人成就良缘而越发神采奕奕,少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阴鸷。 下朝后,程远来报昨夜抓住刺客的事,此事早在裴珩意料之中,没有惊讶,吩咐将那宫女从宫正司提出来,他要亲自审。 罪人被押送到勤政殿中。 宫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被缚,颈间铁枷沉重,仍竭力挺直脖颈,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皇帝。 裴珩挥手,屏退侍从,只留心腹程远和进宝,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簪子打磨到如此尖锐,想必不是一日之功,上头又淬了毒……”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下手如此狠毒,不知朕何处亏待于你,竟致你生出如此歹心?” 宫女眼中怨毒,脸色苍白,以后出生的模样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因为你杀了她!你杀了贵妃娘娘!你和你母后一样容不得她!容不得一个女子凭着自身才智与美貌就能站在万众之巅!” “贵妃?”裴珩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眼眸落在桌上的凶器上,“宫正司呈来你的口供,说你自述,贵妃曾赞你聪慧,赏过你一支玉莲金簪?” 提及旧主,宫女仰起脸来,满是伤痕的面目上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荣光。 “娘娘天人之姿,却肯垂眼看看我们这些微末之人,那簪子是她亲手赐给我,说我心思灵巧,日后定会在宫中有大作为!她那般高贵的人,她的赏识,胜过千金!” “赏识。”裴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平淡,却莫名让人心头发冷。 “你可记得十一年前的冬天,朕入主东宫后,向父皇请的第一道旨便是增加宫人月例,冬日炭火,夏日冰水,每月月例都添了多少?” 宫女激动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裴珩的目光如一座山压在她肩上:“之后朕虽被废,但那时定下的宫人月例至今未减。身为宫女,这些恩惠你一分不少地享受着,你看得见贵妃赐你的金簪,却不记得朕对所有宫人的恩德。” “天下都是你的,施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本就是……本就是你该做的事!”宫女尖声反驳,声音泄出一丝虚浮。 裴珩倏然冷笑,笑声锐利如冰。 他站起身,皇袍下摆拂过冰冷地面,一步步走到那宫女面前。 “你不是为给贵妃报仇,是恨朕毁了你的梦,贵妃让你觉得上有青云路,朕慧及众人所行之政,满足不了你自以为是的虚荣。”他声音低沉,字字诛心,砸碎她的伪装。 “可知朕为何还要留着你们这些贵妃宫中的旧人?不是朕不想杀你们,是朕要让你们亲眼看看,比起贵妃讨好先帝所得的硕果,朕治下会是怎样的盛世江山!” 宫女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那强撑的骄傲和愤怒被碾得粉碎,哭得满脸泪痕。 裴珩不再看她,漠然转身。 “谋逆大罪,其心歹毒,罪无可恕,着夷其三族,枭首示众。” 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宫女被门外进来的侍卫粗暴架起,拖向殿外。 凄冷的秋风涌入,殿门外是晴空万里,阳光照耀下,黑影按无处遁形。 宫女招供的口供上写了提供给她毒药的人,裴珩不在的一夜里,御前侍卫们在宫中彻查,已经找到毒药的最源头。 查找到的地址,竟与程远禀报的那个女子的住处,是同一个地方。 种种线索竟都指向一个弱女子。 裴珩发觉自己可能轻视了对方,立即吩咐,“与两起谋逆案有牵连,不必再盯了,立即将此地查抄,抓住罪人,严刑拷打。” 程远立即去办。 另一边,新婚休沐在家的陈兰泽始终心不在焉,人在沈娴跟前,心已经飘去了别处,沈娴看在眼里,心中痛快。 瞧瞧,喜欢有什么用,还不是碍于权势和体面,只能在她跟前,再不愿意,也得把姻缘美满的戏唱完。 不多时,小厮匆匆跑进院里,顾不得给她请安,直往陈兰泽跟前去。 小厮在陈兰泽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面无波澜的脸上竟出现了惊急之色,立刻就要起身出去。 “不许去!”沈娴呵住他。 陈兰泽僵硬转身,“我的一位好友家中出事,我必须得赶过去帮忙,还请郡主体谅。” 沈娴双手抱胸,“是哪位好友,家中出了什么大事,要请你一个新婚的新郎官去帮忙?好没分寸,夫君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得去她家里好好说道说道。” 陈兰泽咬牙,懒得与她辩解,转头就要走,却被沈娴眼疾手快跑到前面拦住。 “你我新婚,夫君非要在这好日子里惹我生气?皇上对我虽不比对宁安公主好,但我身为郡主,递个话进宫还是容易的。” 陈兰泽脸色铁青,“这是一条人命。” 沈娴冷笑,“你现在去,就不只是一条人命了。” 朕与皇姐 第57节 僵持之下,陈兰泽回看了小厮一眼,冷着脸走回了房中,重重的摔上了门。 看着门缝里气愤不已的身影,沈娴满意一笑,拿捏得住他是第一步,她要他手里真真切切的利益,要产业、铺子、良田,要一步一步成为陈家主母。 御前侍卫联和刑部前去抄家捉拿,却扑了个空。 小院里,堂屋门未关,桌上茶水尚温,衣裳被褥都没动,可见贼人刚逃离不久。 一行人在京中翻找一天,未有结果,连那两个婢女都毫无身份,下落不明。 活生生的三个人竟凭空消失了。 * 一桩弑君悬案被严密捂住,围观的民众只知罪首已经被枭首示众,从未靠近过菜市口的月栀甚至不知皇上曾遭受过两次刺杀。 她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连皇家狩猎也要与驸马同去。 秋狩那日,白云漫天。 月栀不会骑马射箭,连走路都是问题,便叫驸马代替自己前往狩猎场地陪伴在皇帝身侧。 她的营帐就在皇帐后头,本该走两步就能见到裴珩,可今日狩猎,他被数不清的皇亲王侯围着,自己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不知是裴珩有意不靠近她,还是忘了有她这个皇姐。自从她成婚后,无论她往宫里递了什么东西,传了多少话,他的回应寻常,从不要她进宫看他。 一定是他太忙了。 挺拔茂密的松与细长柔软的栀子花,终究不是一路的,未长成时还能彼此依偎,长大了只会相距越来越远。 月栀心中淡淡失落,很快就振作起来,她有了驸马,阿珩迟早也会有皇后,他还想不想她,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在营帐中呆的无聊,她叫婳春扶着她出去逛逛,远远就听到草场上有人训马。 月栀凑过去听马蹄节奏的嗒嗒声,感受脚下草场的松软,心情格外好。 骑在马上的人看她在边上看了许久,朝她喊话:“光看多没意思,想不想上来坐会儿?” 豪迈爽快,是个女子的声音。 随即,一人骑马来到她面前,人在马上俯身,声音凑到她面前,“你就是皇上册封的宁安公主?生的真美,只是这眼睛……你是看不见吗?” 婳春:“回四公主,我家公主的封号是宁安,眼睛有疾,不便骑马,谢四公主好意。” 裴瑶瞥了一眼婳春,眼神又落回到月栀身上,“你家侍女这样说,那你想不想上来骑马试试呢?” 月栀跃跃欲试,看不见之后,每天能做的事就那么零星几件,好不容易秋猎出来,看不到山林景色已是遗憾,若连马匹都没摸过,就太可惜了。 在她犹豫的点头后,不等婳春劝阻,裴瑶便伸手来握住她的肩,将她拉上了马。 侧坐在马背上,双脚悬空踩不到实处,又紧张又刺激。 裴瑶看她一脸新奇的样,笑着让她叉开腿坐,叫她抓稳马鞍,骑马带她在草场上逛了两圈。 “哈哈哈,这里的风都是青草味的。”月栀不但不害怕,反而笑得开心。 裴瑶拍马加快了速度,听她在风中绽开的笑声,自己也莫名心情变好,在马背上坐一会儿就这么开心,这宁安公主还真容易满足。 半晌过后,裴瑶下马,将人抱下来还给快吓破了胆的婳春。 爽朗道:“怕什么,我骑了二十多年的马,便是扛个九尺的男子也能稳稳当当,就你家公主这身板,再来三个我都稳得住。” 婳春扶住月栀,“四公主别吓奴婢了,我家公主身子弱,可禁不得吓。” 月栀拍拍她的手,同裴瑶道:“我没事的,我第一次骑马,坐在高处吹风的感觉太好了,多谢四公主。” 裴瑶:“不必这么客气,你是皇上册封的公主,便也是我的妹妹,叫我四姐姐,或是裴瑶都行。” 月栀:“四姐姐叫我月栀就是,只是我来之前并未听闻还有其他的公主会来,四姐姐何时回的京?也是与驸马同来猎场吗?” 裴瑶无奈一笑,“我昨天才回京,原本是嫁去最南边的越州,奈何夫君早逝,我又没有儿女,不想守在越州料理繁琐家事,便请旨回京了,皇上仁德,我在京中也自在,一听皇上要秋猎,便跟过来了。” 闻言,月栀吃惊,听她声音干净爽利,不想竟是经历了这么些人生变故。 “敢问姐姐芳龄?” “我成婚十二年,今年已经二十八。” “我与姐姐差不多,今年二十五了。” “二十五?”裴瑶笑着打量她,“我还以为你与皇上一般大,二十没出头的样子,竟只比我小三岁?” 月栀不大好意思,“我经事少,一个月前才成婚,操心的事少,会的本事也不多,也就显得蠢笨些,姐姐可别笑我。” “哪会笑你,那些王侯家的女儿个个金贵的很,嫌我是寡妇,不爱往我跟前来,只有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上我的马。” 裴瑶半笑半调侃,“你这般单纯又轻易取信于人,小心哪天被人哄去了。” 月栀半红着脸解释:“皇家猎场守卫严密,哪会有坏人,或许因为姐姐和皇上一样善骑射又坦荡威武,只交谈几句,我便觉得很有亲切感。” 她是宫女时,听说过四公主的事迹,知道她生母出身低微又早逝,自己并不受宠,却比任何一个公主都更像公主,有担当有气魄,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惜身为女子,还没来得及展露才能,便被下嫁给了戍边的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裴瑶开怀大笑,“人都说我身为女子骑马射猎很不体面,你竟把我和皇上相比,说我威武。” “都是人,有何不能相比。”月栀说话硬气了些,就是裴珩站在这儿,这话她也照样说得出口。 两人年纪相仿,初见竟很说得来,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道青色身影正痴痴的注视着二人的方向。 裴瑶笑的痛快,听林中响起围猎的号角声,许是被月栀的欣赏感染,她翻身上马。 “谢你夸赞,那我也去皇上跟前露露脸,打只野味给你吃。” “好。”月栀开心点头,送她离开。 不远处黑云压城,如同浓墨在天空中涌开,一场急雨落了下来。 “下雨了!”婳春有些慌张,抬了袖子去给月栀遮雨,四下环顾要往哪里避雨,回过头却发现被自己护在身侧的月栀不见了。 忽来的暴雨下,男人用外衣裹在她身上遮雨,青色的衣料在朦胧雨幕中与草场的颜色融为一体,难以辨认,他独自带走月栀,竟没被人追来。 月栀有些懵,想要避雨却被温热的带着松墨香的衣物拢来,在大雨的隔绝下,也没有听清身后婳春的呼喊。 她傻傻的被人带着走,到了避雨的树下,将衣裳递还给他,指尖触及到男人光滑的手心,紧张后退。 “你是谁?” 经过上次抱错人的尴尬,她已经不能简单凭借气味就认定对方的身份。 “我是您的驸马。”看着对自己心生戒备的公主,梁璋满目凄凉。 谁知她却说,“不,你不是驸马。” 梁璋大惊,“公主忘了吗,那天……” 他想说大婚之日的接亲,堂上拜天地,和那个皎洁的月夜,她深夜赶来的投怀送抱,他知她与皇上的禁忌爱恋,可她怎能不认他的驸马身份呢。 话未说完,林中一只箭穿雨而来,箭头深深刺入他脸侧的树干中,距离他的头只有一指距离。 月栀只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梁璋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他看到了林中骑马冒雨而来的裴珩,又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敌视的神情。 青年纵马而来,俯身将月栀捞上马,在她心生慌乱时,一声温柔的“别怕,是我”,便让她顿时安定下来,瑟缩进他怀中。 她小声说:“那个人冒充你,是不是那天跟你一起吃酒的同僚?他似乎品性不佳。” 梁璋的心如坠冰窟。 他全都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不许他靠近公主,话都不能多说一句,每次当她稍微靠近公主,皇上都会赶来打断。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心意相通的爱侣,是皇上欺骗了她,皇上冒充了他的身份。 公主真心想嫁,真心爱重的夫君,原本是他,本就该是他! 雨幕模糊了视线,他多想冲她喊一句“我才是你的真夫君”,可声音梗在喉咙里,不知是太过挫败还是受困于无法抵抗的君臣之别,他终究没有出声。 他输了。 输在规行矩步,心眼太实。 皇上为了得到她,冒着姐弟情谊化为灰烬的风险,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而他却连一句阳奉阴违都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一次次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自己连试探性的挽留都不敢有。 所以皇上得到了江山和美人,他永远只能做被支配的臣。 两人已经离去,梁璋站在树下,没等到雨停,却等到了皇帝的急诏。 进宝淋着雨送来诏书:“驸马爷,这儿是两道密诏,一道赐您与公主和离,一道平调您为安州通判,安州是江东最富庶的地方,在这地方做得好官,日后前途无量啊。” “微臣接旨。”皇上还是重视他的,梁璋跪接圣旨,心中又悲又喜。 想起自己一开始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想珍重她,只是自己尽一份对君的忠心。 兜兜转转,皇上夺走他的妻子,也相信了他的忠心——无错不罚,有错当惩,自私又宽宏,竟叫人怨不起来。 * 营帐中,湿透的衣裳掉了一地。 月栀站在浴桶边,双臂抱胸,被青年用布擦过全身,所有沾到雨水的地方都被擦了干净,可渐渐的,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中棉布也有意无意的蹭到不该去的地方。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他此刻是在生闷气。可在马上时,她已经解释了方才的误会,他还在气什么呢。 又一次被撩过弱点后,月栀侧过身去,少见的发了脾气。 “驸马再这样欺负我,今夜便不要睡在这营帐里了,省得你有话不说,郁气难解,手上没轻没重的。” 听到她的斥责,裴珩感到很怀念,将棉布展开裹在她身上,从身侧抱住她。 “你会永远爱我吗?” 还以为他会说什么酸话,竟是这般甜腻情话,月栀心中微痒,侧着身子往他怀里靠去。 “我们是夫妻,我当然会爱你。” “天长日久,若是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呢?”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喜欢你,你身上的好便是繁花似锦,怎么看都看不够,纵有不好之处,也是花间绿叶的陪衬,花叶交错才是自然惬意,美景如画。” 听她娓娓道来的细语,裴珩心中安宁许多,他抱紧她,嗅她身上的清香。 她总能容纳他所有的不堪,明明是脆弱易碎的身子,却撑起他心中的一片天。 这样的月栀,他怎舍得放开手。 纵有欺瞒,他也是她真正的夫君,尽夫妻之实,得到她所有的爱。 软香在怀,不免心猿意马,渐渐起了势头,凭着理智竟没法儿压下去。 朕与皇姐 第58节 月栀有所察觉,眼中光芒闪动,面颊绯红,只片刻的顺从便叫他知道了心意,散落的青丝被撩起,炙热的吻落在后颈。 帐外落雨未停,像滴滴嗒嗒的碎玉落在心田,枕畔鼻息交融,一呼一吸间,皆是青年身上熟悉的松墨清气与她发间淡雅的栀子头油香。 半干的身躯对任何的触碰都格外敏/感,仰躺在比家中床榻一圈的床榻上,要时时刻刻抱紧身上人,才不会掉下床去。 “驸马,不是要沐浴吗……” “完事了一起洗。” 月栀羞怯地将发烫的面颊更深地埋入他肩窝,他低笑,臂上的力道又重几分。 情之所至,帐中猛虎猎食,莺儿泣泪。 帐外秋雨滂沱,湿寒气被隔绝在外,唯彼此之间升腾的热意近在咫尺。 第44章 潇潇雨幕中, 有人仓皇寻处避雨,有人立在帐中看绿色染成水墨的山林,有人将圣旨护在怀里, 走在林中,神情恍惚。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路过男人身边时,朝他喊了一声:“接着!” 梁璋抬头, 就见面前扔了一把伞来,他伸手接住, 再看那马上的女子,着一身藤萝紫衣, 浑身淋透, 姿态却潇洒自在,不见颓废失意之色。 “敢问姑娘名姓, 我如何把伞还你?” “一把伞而已, 送你了!” 他想向她道谢, 还没来得及出口,一人一马便在山林中远去了。 不多时,先去安排马车的进宝找到了他,请他快行, “皇上叮嘱了,请梁大人回家见过高堂后, 便启程前往安州吧, 别误了上任的时日才好。” 梁璋站在伞下, 点了点头。 离开也好,不再想伤心事,早日对朝廷对百姓有所作为, 才不枉他寒窗苦读。 雨幕遮掩下,马车驶离猎场。 潺潺落雨敲打着营帐,帐内暖腻的气息尚未散尽,混杂着泥土的湿润芬芳和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 裴珩侧卧着,上半身露在被外,绷紧的肩臂线条在昏朦日光下显得清晰有力,目光缠绵地流连在她的睡颜上。 榻上的月栀蜷缩在被中,额头顶着他的胸口,云鬓散乱,青丝黏在汗湿的颈侧,长睫安静地垂着,一双红润的唇瓣微微肿起,像沾了雨露的花瓣,无声诱人。 帐中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她的呼吸,和自己还未平歇下来的心跳。 她无意识地蹙眉,翻过身去,肩上锦被滑落,露出一段光滑的肩背,柔和的曲线在昏暗中撩起波澜。。 裴珩深深吐息,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目光贪婪湿滑,试图将这景象刻入骨血。 他从身后抱住她,在那光洁的脊线上落下轻轻一吻,拥她入怀的幸福如此饱满,却总伴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要得到更多,不断的向她索取,才能抵消内心因谎言而生出的愧疚。 只这样还不够,他想要这一刻长留,而不是顶着别人的名字,在她心中扮演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可她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他再折腾,不过一个半时辰,便累到睡熟了。 指尖微动,终究还是蜷起。 他深吸一口气,肌肉收紧,将锦被盖到她身上,掖好被角,独自坐起身来,凉意爬上他裸露的皮肤。 裴珩坐在榻沿,深深望了一眼月栀毫无防备的睡颜,将那温婉的面庞烙进眼底。 转身穿上衣袍,系紧腰带,眸中所有柔情不舍都被一丝不苟地封存,当他掀开帐帘走出去时,面上只剩一片独属于帝王的冷硬决然。 程远为他撑伞,段云廷从不远处的帐中跑来。 “皇上总算得空了,皇亲王侯们已经换好了衣衫,这会儿已经等在大帐中了,只等着皇上赏赐猎物,点火烤肉吃。” 这也是狩猎的规矩,将各自打猎到的野物聚到一起,简单处理后用火烤了吃,由最高位的皇帝分发赏赐,以示皇室武德充沛,上下一心。 “嗯。”裴珩叫程远去前头开路。 段云廷瞥了一眼身后没有动静的宁安公主的营帐,举伞到皇帝身边时,嗅到他身上不该有的女儿香,不由得眉目一挑。 夜里总办些掩饰皇帝出宫进宫的活,尤其是公主成婚那夜,皇帝彻夜未归,第三天才回宫,又不见他神情有怒,段云廷便猜到两人之间有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今日秋猎,数不清的王侯皇亲都在这儿,连梁驸马也在,两人竟……还真是情深意切。 段云廷想起什么,回禀说:“先前打猎时,驸马还在您身边,下了雨之后,他人就不见了,末将派人寻遍了整个猎场都没见到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不必找他。”裴珩眼神冷漠,“他已经有自己的好去处了。” 段云廷眨眨眼,“公主要是问起来,末将该怎么答呢?” “她不会问你,自会有人告诉她。” 帝王说这话时,眼中的冷冽比刀锋的寒光还要令人胆寒,若是旁人,必然不敢再往下问了,可段云廷是个心眼儿多的,几句话就感到了三人之间并不正常的关系。 他问:“皇上这样对待公主,不管公主知不知道,终归要一个名分吧,难道就这么明里暗里的糊弄下去?” 少年的话噎住了裴珩。 他比谁都想给月栀一个名分,想让她光明正大的站在自己身边,可她喜欢作为“驸马”的他,却对身为皇帝的他越发疏离。 语调失意,“皇姐心思单纯,并不知朕对她做了什么,只恐朕提及此事,连眼下的温存都将不复存在。” 他需要一个两全的办法,让她接受驸马的离去,也接受他身为皇帝的爱……谈何容易。 段云廷皱眉,“总要试试,公主没亲眼见过梁璋,怎会爱他爱的死去活来,感情是你来我往的心甘情愿,皇上就是困于姐弟之情,不敢对公主表露心迹,才让梁璋捡了便宜去。” “上次皇上夜难安寝,公主就连夜进宫陪您,这心意怎是一般人能比的,公主心肠软,您稍微用点手段,难道她不会动心?” 少年说的天花乱坠,裴珩无奈瞥他一眼,“这就是你在乐坊学到的本事?” 段云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扶住腰间佩剑,“末将拙见,皇上听听就好,还是以您的心思为重。” 裴珩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已经动摇了。 * 入夜,众人在大帐中分食烤羊肉,裴珩心里念着国事,也念着还睡在后头帐里的月栀,心神不定,忽然下头一人喊起。 “皇上,敢问宁安公主在何处?” 裴珩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因着母家出身地位,嫁出去的早,与贵妃和大皇子二皇子一干人等并无牵扯,又有戍边功绩,在收到她欲回京的请求时,裴珩才应允下来。 “宁安身体不大好,正在帐中休息,叫她来秋猎本是想让她散散心,未曾想天降大雨,反叫她受累了。” 裴瑶起身,“臣想去探望宁安公主,还请皇上准许。” 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裴珩正担心自己分身乏术,月栀睡醒后身边没人陪会很孤单,便准了她,“去吧。” “多谢皇上。”裴瑶利落地拿起自己桌上一对插在铁签上的烤野鸡,不顾其他贵女或轻蔑或嫌弃的目光,扬起紫色的裙摆,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当月栀睡醒,就闻到营帐里有股喷香浓郁的肉味,洒了某种西域香料,勾的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出口问询前,婳春在旁提醒,“公主,四公主带着她亲自猎的野山鸡来看您了。” 闻言,月栀慌张摸了摸身上,“四姐姐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叫姐姐干坐着等,实在太失礼了。” 还好身上已经穿了内裙,没有叫人瞧见她狼狈的一面。 月栀从床上坐起来穿衣裳,坐在炭火边热烤鸡的裴瑶转过身来,安抚她:“不着急,这鸡还要再烤一会儿才能热透,吃热乎的才香呢。” 说罢,看她脸颊未退的红晕,微笑说:“怪我忘了你们是新婚燕尔,没跟你说一声就闯进来,好在驸马爷不在,否则我可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月栀被她说的脸红,下床来坐到炭盆边,与裴瑶面对面,明黄火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婳春递了温水来给二人,“两位公主喝点热乎的暖暖胃吧,省得吃了油腻东西不克化,晚上睡不安稳。” 两人饮下热水,裴瑶两手均匀的旋转粗铁签,将鸡皮烤的滋滋冒油,屋里爆开油香味,再撒上随身带着的香料,闻着叫人口水直流。 月栀乖巧的等着,好奇问:“姐姐也会自己下厨吗,竟有这般手艺。” 裴瑶耸肩,“这有什么,我在越州时,还跟夫君一起上过战场,做饭、打仗、包扎伤口,我多少都会点。” 听她分享,月栀眼中冒光,“姐姐这样厉害,为何不留在越州做个女将军?” 裴瑶无奈轻笑,“做将军可不是易事,我膝下无子,连累夫君在家族中地位一落千丈,耗尽心血,流血拼命得来的功赏再多也无人继承,还会被同族吃绝户,想想还不如回京来做个闲散公主,有皇帝荫庇,至少能保得自己平安荣华。” 边关的风沙血雨不是寻常人能受的,月栀听了也为她感到心疼,宽慰道。 “好在是回来了,姐姐还年轻,招婿也好生子也罢,总还有机会。” 裴瑶轻轻摇头,“我什么事都经过了,不着急的,倒是你,得趁着新婚火热,早日怀个孩子才是。” 话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月栀红了脸,睫毛忽闪忽闪,“这,这事急不来吧?” 裴瑶凑到她面前,小声念叨:“男人在床上得力的年岁,就那么几年,过了三十岁,再想亲热都难了。” “当年父皇为了安定边关将领,将我嫁过去,新婚之夜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十三岁,夫妻间的热乎劲就只有新婚的那半年,往后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扶都扶不起来。” “我十多年未有子嗣,也是因为夫君年纪大,不好生养,为他纳妾也不济事……” “眼下你们新婚甜蜜,自是想不到那么多,时日长了,夫君不能日日在家,独守空房的日子难过,还是要有个孩子,打发寂寥也好,培养来继承家业也好,都比一个人撑着强,这是我的过来话,你可得往心里去。” 她说的粗俗又好懂,月栀连连点头。 裴瑶满意一笑,递给她一只烤鸡,“尝尝好不好吃。” 野山鸡不比家养鸡肥胖,皮上的油脂都烤了出去,混合着香料的气息,连皮带肉一口咬下去,先是表皮的酥脆油香,然后是鸡肉的鲜嫩弹牙。 口感独特,香味浓郁,果然是只在猎场里才能品尝到的山珍。 “姐姐的手艺真好。”月栀由衷赞美。 “哈哈哈。”裴瑶爽朗笑起来,“那你就都吃完,吃饱了跟驸马生五六个孩子,到时我就往你府里去凑热闹,省得我独居寂寞。” “姐姐觉得孤单,何不住到我府上?府中有的是院子,平日我也会养花种菜,找些事做,绝不会烦闷。” 有她邀请,裴瑶已经心动,却看旁边侍女的慌张神色,只得微笑拒绝。 “哪有新婚不久就请客人来府上常住的道理,你也太愣了些。” 月栀被她一点,想起了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还跟驸马在这间营帐里做了许多这样那样的事,甚至在沐浴洗身子时,彼此依旧干柴烈火,闹腾的紧。 这会儿溅在地上的水已经被炭火烤干,月栀少了些许尴尬,红着脸不再提及同住之事,只大口吃肉,还撕下一只大鸡腿分给婳春。 月栀没见过越州无雪的冬天,更向往裴瑶话中驰骋沙场的英姿。 裴瑶一句“那简单”,洗干净了手,去外头营地内御林军那里借了一把剑来,“我舞剑给你看。” 朕与皇姐 第59节 月栀疑惑时,就感觉自己手上被塞来剑柄,身后一人将她后背贴住,双臂拂过她的双臂,双手握在她手背上,就这么紧贴着对方站起来,手中剑随着裴瑶掌心使力而动。 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像摇动一根花枝,轻巧自然,随势而动。 在身后人爽朗的笑声里,月栀眉眼间喜悦渐浓,忘记了时间,连驸马迟迟未归帐都未察觉。 * 秋猎持续了三天,月栀白天与裴瑶跑马散步闲话,夜里照常与“驸马”安睡,开心的很。 秋猎结束后没几天,很快就入了冬。 一阵萧瑟的冬风吹过,卷起院中枯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被霜冻住的地面,湖面上起了薄薄一层冰,水中只剩残荷听雨。 天越来越冷,主院里烧起了地龙,清晨温暖的被窝里,月栀缓缓醒来,手下意识摸向枕边,已经没有了爱人的体温。 天寒地冻,花草都搬进了花房,地里也种不出菜,她亲手酿的酒还在厨房里静静发酵,细数来,竟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驸马要忙政事,她便想着是请何芷嫣来府上坐,还是去裴瑶府上拜访。 一边想着,起身梳妆穿衣,出门前在床头后的送子观音面前拜了拜。 圆房后,她挑了个请神的吉利日子,在床头后面清理出这块地方,将送子观音从盒里请出来,摆上供桌,点香供奉,期盼它能保佑自己早日开花结果。 普通大户人家的儿女,十七八便成婚,二十多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娘了,她与驸马年纪已经不小,该加紧些才是。 来到后堂,用饭前,苏景昀先端来一碗坐胎药,请她喝下。 吃过早饭后,又吃平日吃的药。 每天两碗药吃着,月栀感觉自己都快泡成药罐子了,递过手去给他诊脉,“我现在的体质,会不会影响受孕?” 苏景昀看她面目羞怯又期待,心中怜惜,却又不能道出实情,只说:“公主的身子已经见好,至于受孕,顺其自然为好,想的越多反而影响心情,更不易受孕。” “哦。”月栀点点头,“那我少想。” 同样是新婚夫妻,她与何芷嫣应该有很多可说的话,正想叫人去请芷嫣过来,却听外头来人禀报,宫里的太监来传话了。 “今日午后,皇上想在东暖阁与公主见面说些体己话,还请公主准备准备,随奴才进宫。” 裴珩想见她? 月栀心中一喜,捎上自己闲时剥莲子做的莲子糖,取一坛处入府时酿的果酒,又从仓库房里拿出一件软甲,是从猎场回来后,裴瑶送她的,她想着自己穿不到,不如转送给裴珩。 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宫,在太监的引路下进入东暖阁,将东西放下,等待裴珩得空来见她。 宫中规矩森严,格外安静,月栀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静谧中,等待的时间慢慢拉长,有些难熬。 宫女呈上点心和热茶,月栀无心享用。 不多时,房门打开,年轻的帝王携着初冬的寒气走进东暖阁,并未走去正中的御座,而是直奔月栀在座的软榻。 边走边解去身上冰凉的披风,只着温热的玄金色内袍,坐到她身边,姿态闲适。 “许久不见皇姐,皇姐可曾想朕?” 听到这声音,月栀有些恍惚,好像这声音与她枕边日日听的声音有些相似。 细细分辨,又觉得裴珩的声线更为清朗克制,带着年轻人的朝气,与驸马的低沉稳重相差甚大。 因一句话,思绪就飘到了驸马身上,月栀觉得有些对不起裴珩,两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了,自己人在他面前,心里却还想着驸马……可不能这样。 她吸了口气,寻着声音转头看他,掌心落在他肩上,隔着龙袍摸摸他的体格,似乎比上次见时壮了些。 “看来你近来吃的不错,身上结实了好多,夜里睡得可还好?” 裴珩微笑看她,交领处露出的脖颈下还留着他昨夜留下的痕迹,心猿意马,抬起眼眸,“托皇姐的福,朕都好。” “只是近日入冬,想起往年冬日,皇姐总是陪着朕在屋里读书习字,如今分隔两处,身边倒冷清了许多。”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听在月栀耳中,还有那么一点撒娇的意味,像在怨她冷落了他。 她缓缓收回手,喃喃道:“觉得冷清就早些选秀充实后宫,先前我劝你娶妻,你又不往心里去。” “旁人有什么好?”青年竟孩子似的无赖起来,胳膊往她肩上靠。 “在朕心里,再好的女子也比不上皇姐半分。” 月栀微怔,有种被拿来当“借口”的羞耻感,气性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往他肩上捶了两下。 “哪儿学的浑话,怎能拿我与你未来的皇后比。我瞧京城的好姑娘数也数不清,是你太挑剔,挑三拣四,配不上人家。” 裴珩被她揪着袖子打,不躲不避,反而心中甜蜜。 月栀打完了人才想起来这儿是皇宫,不是她的公主府,慌忙收回手。 他微笑着看她,像只爱挠人的猫,又变成柔弱的花儿: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她顶天立地的那一面,连“驸马”都未曾见过。 裴珩示意太监叫人上茶,宫女端着牛乳茶进来,“请皇上和公主用茶。” 他端起一杯茶,唇瓣抿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才自然地递到她手边,“皇姐尝尝,是朕吩咐御膳房按你喜欢的口味调的,加了蜂蜜,驱寒润肺。” 月栀张手去接,裴珩的指尖在与她相触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若有似无地,用指背摩挲了一下她微凉的手。 她微微一怔,接过茶盏,轻声道谢:“劳你挂心,还记得我的喜好。” “朕与皇姐的情分与旁人不同,自然要挂心。”裴珩语气温和,目光却细细掠过她低垂的眼睫、樱红的唇色。 “皇姐成婚后,府中下人伺候的可还周到,或是驸马有什么不贴心之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些许少年人特有的单纯,担忧道:“他毕竟是男子,纵有心善待皇姐,怕也难知冷知热,体察入微。皇姐在暖阁里坐了多久?手怎的还是这样凉。” 说着,他伸出手从她身后探去,仿佛只是想感受一下她指尖的温度,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了贴她垂落在软榻上的手背。 一触即分,叫人来不及多想。 月栀却像被火苗烫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将手收回袖中。 “殿内很暖和,只是我体虚惯了,不碍事的。”她避开了关于驸马的话题,总觉得身边注视的目光有些灼人。 裴珩眼底掠过一丝暗色,见她饮下牛乳茶,将空茶杯接过来,放回到托盘中。 他示意屋里伺候的人下去,太监宫女们退出去,连婳春也跟着下去了。 月栀听到了殿内细微的脚步声,还没开口问,便觉察到有只手拨在了她衣领上。 白皙的侧颈短暂暴露在青年眼中,月栀忙打掉他的手,拢起衣领,惊讶地转向他:“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错觉,裴珩今天真的很奇怪。 “皇姐自己瞧不见,朕却看的真切,驸马便是这么体贴皇姐的?明知你体弱,还这般索求无度。”裴珩起身,龙涎香与身上清冽的气息悄然将她笼罩。 哪有人会提及自己姐姐的房中事,月栀脸色涨红,对他的越界有些不大高兴。 “皇上不操心自己娶妻的事,问我与驸马的内事做什么?” 她没听他说过男女之事,又见他对娶妻之事不上心,只当他年轻还不开窍,这会儿听他主动提及,才更觉惊讶。 “我瞧你是一个人呆傻了,不如你说说,你到底想要怎样的女子,我想办法去替你寻来可好?” 月栀心中郁闷,表情已然有异,裴珩看在眼里,仍不死心的试探。 “若朕想要皇姐呢?” 他低声问,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气音,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听觉。 月栀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呼吸微微一滞,眉心蹙紧,不可置信的反问他,“阿珩,你是在跟我说笑吗?” 没听到肯定的回答,她扶着软榻起身,仿佛他身边是什么陷阱,只想快点逃离。 裴珩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她叫了两声“婳春”,无人应答,只能自己摸着墙边的柜子往外去,才走出两步,垂在腕下的宽袖便被身后人拉住。 力道不重,如同幼时心有不安,在生人面前要拉紧她,不愿离开她身边一般。 “你松开。”月栀咬紧了牙,有些委屈,“我知道你长大了,见事多了,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乖巧懂事,但我把你当弟弟,你却拿我取笑?我看着你长大,是你的姐姐,你怎能把我看作是寻常女子?” 她眼角都快溢出泪来,青年的眼泪却比她先落下,珍珠一般掉在她被拉住的手背上。 “皇姐别走,是朕错了,朕不该言语无状……朕只是、只是……” 他上前两步,额头抵在她单薄的肩背,声音闷闷,满是委屈与失落。 “皇姐成婚后,眼里只有驸马。驸马会日日照顾皇姐,关心你,体贴你,皇姐有了那个家,便把朕给忘了……宫里冷冷清清,朕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 月栀挣扎的动作一顿,心酸起来。 裴珩趁机收紧了些手臂,像怕被推开的孩子,“方才是我不对,可我只是想要皇姐多看看我。” 他声音愈发低哑,带着鼻音:“难道有了驸马,就不要阿珩了吗?” 青年滚烫的、带着湿意的呼吸透过衣料烫着她的后背。 月栀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松懈下来,心中的惊怒被他一连串的委屈控诉和依恋撒娇打得七零八落。 是啊,他才十九岁,自小被教导仁德大义,却没得到长孙皇后和先帝的半分疼爱,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伤心害怕的时候只能躲在她怀里哭,如今坐了皇位,更是孤家寡人。 自己成婚后,一门心思都在驸马身上,对他疏于关心,他或许……真的只是太孤独了。 月栀知道那种孤单无助的恐惧感,轻叹一声,终究心软了。 抬起手,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牵住他抓在自己身上的手,回身轻轻拍他的后背,语气缓和下来,无奈又心疼。 “好阿珩,我怎会不要你,只是你身为天子,言辞举止当有分寸。” 看到她的软化,裴珩在她面前悄然勾起了唇角,微笑转瞬即逝,脸颊泪痕仍在,声音依旧哽咽而依赖。 “那皇姐答应朕,日后白天夜里都好,要常常进宫来看朕,不许只惦记驸马……” 月栀心头一松,方才那令人不安的暧昧感似乎真是自己多心了,只剩下对被自己忽视的裴珩的愧疚。 “好。”她温柔应和,终究狠不下心肠。 第45章 答应了裴珩的请求后, 月栀隔三差五就进宫去。 有时为他捎带些宫外铺子里新鲜的吃食点心,拿些自己配的花茶给他尝尝,有时也会因驸马忙碌不得归家, 进宫去在他那儿蹭一顿晚膳。 夫妻恩爱,阿珩待她也温顺许多, 彼此不再红脸,日子过得顺遂, 让月栀觉得一生幸福,不过于此。 只是裴珩似乎不大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驸马来, 一次她只偶尔说起“下次,和驸马一起来看你”, 裴珩就冷了声音, 握着教她写字的手都松开来。 朕与皇姐 第60节 “朕与驸马有的是得见的时候,皇姐难得陪朕待一会儿, 心里还要想着他……” 青年的声音带着些怨怼, 叫月栀也分不清他是讨厌驸马, 还是不喜她不合时宜的提起驸马。 想想又觉得那更像是少年人的某种占有欲,像他小时候总念叨的“能不能不要嫁人”,因为听到了隔壁王大哥对她的心意,裴珩十好几天都没主动搭理他。 人虽长大了, 性子在某些地方却始终如一,月栀不觉得这是大问题, 左右她不提就是了。 往后就没在他面前提过驸马, 更没有和驸马一起入宫觐见。 冬日越发寒冷, 月栀白日得闲便进宫,有时在太极殿中和裴珩一起用膳,更多时候是安静的坐在勤政殿里, 听他批阅奏折的落笔声,自己在旁边的桌上调香。 这是她近来新学的手艺,眼睛看不见,能做的事情很少,手上总要做些活计打发时间,秋日里摘的莲子都剥完了,打的络子一条比一条精美,能送的人都送遍了,自己也戴不了几条,便很少再打。 而调香是她跟裴瑶新学的,裴瑶拿这手艺调香料烤肉吃,自己舍不得用仓库里金贵的西域香料,就拿些常见的熏香材调制。 许是驸马在吏部待久了,身上的松墨香越来越重,裴珩也是整日整日坐在勤政殿里,一身的龙涎香气味。 嗅这样浓重的熏香味,晚上要睡不好觉的,月栀便自己调些清淡的香料,烧在家中熏炉里,也拿一些给裴珩,叫他点在太极殿里,夜里能睡得好些。 “近来有个罪犯流窜在皇城内,朕担心你府上会不安宁,想拨一队侍卫给你。” 裴珩手中执笔,余光看着恬静的月栀,不经意间提起。 “多谢你关心我,那我就笑纳了。”月栀将混合好的香材用臼杵捣匀,手上轻轻扇风,分辨混合碾细后的香材的气味。 “这罪犯有很大来头,还是作恶多端?连你都知晓了,定不是寻常罪人。” 裴珩:“是个与贵妃一党余孽有牵连的女子,本想将其连根拔起,至今没捉到人,你平日出门多带些人,府里由我拨给你的侍卫巡逻,省得出岔子。” 月栀点点头,手中细细的研磨。 又听裴珩试探性的提议:“听说驸马近日事忙,常夜不归宿,皇姐不如在宫中小住?” 月栀没有抬眸,唇边微笑,“正因为他忙,我才要把家中事打理好,不叫他烦心,你这儿也忙,请我进宫住,难道是想让我帮你打理内宫不成?” 她本意是调笑,裴珩却闷闷应了一声,“朕倒真有此意。” 梁璋已经走了,因着调离的旨意是密诏,连吏部中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裴珩倒是开恩让他回过一趟家,梁家内部应当是知情的。 和离的旨意已下,他得找个机会让“驸马”离开公主府,省得某日被别人点出,平白叫她难过。 可惜月栀爱重“驸马”多过他百倍,对“驸马”体贴入微,对他就百般推辞。 “内宫那么大,宫人成百上千,我可管不来,何况你后宫至今没个女眷,我哪能住在里头,实在很不合规矩。” 裴珩听在心里,又酸又涩。 想给她荣华富贵,才争了这个皇帝,如今这红墙绿瓦成了她不爱踏足的金丝笼,没能捉得住她,反倒把自己给困住了。 殿中安静,窗外是风声呼啸。 冬风吹来纷纷白雪,飞过紫禁城上空,飘落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天色渐暗,卧房内燃起一盏微弱烛灯。 女子娇柔的嘤吟声被青年吞没,被沿自肩头滑下,沿着脊线一路落到腿弯处。 昏黄的光芒透过青纱帐照进来,描摹出他宽阔的肩背,肌理分明,汗珠沿着紧实的线条滑落,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光泽。 腰身劲瘦地收束下去,两侧肌肉微微凹陷,每当呼吸起伏时,背肌随之牵动,时而紧绷显出力量感,随即又舒缓的沉下去。 落在床帐上的烛影在轻颤。 起初微微晃动,随着温热的蜡油颗颗滴落,火光晃动的幅度变大,后头像是被窗外冷冻的寒风吹得乱了,火苗与帐内的嘤吟一般时强时弱,直至最后一声呜咽被堵在深吻的唇舌之间,烛火也灭了。 黑暗中,一只热汗淋漓的纤细手臂抬起,无力的悬在半空,未触及爱人的面庞,青年便俯下身来,托住她的手背,将侧脸贴近她掌心。 气息未稳,说话声带着餍足的沙哑,“累了?” 月栀羞涩摇头,指尖摩挲他的脸颊,“就是想摸摸你的脸。” 青年低笑:“我在这儿呢,随便摸。” 月栀湿红的眼角微微垂落,胸中盈满爱意,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下来,抱进怀中。 亲密无间的温暖将二人包围,裴珩抱在她身上,如在温柔乡,哪怕心中有再多,也被她的爱意给软化了,满心都是与爱人相拥的安全感。 帐内安静下来,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月栀闭着眼睛听他的心跳,听到了窗外变小的风声,和空中徐徐飘下来的落雪声。 指尖穿插在青年散乱的发丝间,掌心习惯性的摸他的头,喃喃道:“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话中些许新奇的期盼被裴珩捕捉到,他撑起身子,“你想去看雪?” “嗯。”月栀很快应答,又脸红着并拢双腿,“可我腿上没力气,走不出门吧。” 还不都是他的功劳,裴珩一笑。 “无事,我抱你出去。”他麻利的爬起来穿衣裳,简单穿好后又给她套了一身内裙,图方便,从衣柜里翻出了最大最厚的雪裘将她裹住,叫她坐在床上等一等。 青年去看门外的雪,月栀就安静地坐在床榻上,身子蜷缩在雪裘中,像个毛茸茸的雪团子。 眼中是昏暗的黑,听到他走回来的脚步声,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裴珩看外头雪下得正紧,怕寒气侵人,取来大氅又在她身上覆一层,这才将她横抱起来。 窗纸透进素白微光,映得月栀眼眸清亮,坐在他怀中,搂着他脖颈轻笑:“这般臃肿,倒像抱了个雪人儿。” 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额:“雪人哪及你半分温软。” 推开门,光亮扑面而来,外套已是满院雪白,干枯的树枝承不住雪,偶尔“啪嗒”落下一团,溅起一片雪雾,幽香被冷风送至鼻尖,清冽得很。 深雪没过脚踝,裴珩却行得稳当。 月栀只一张脸露在外头,嗅到空气中干净的冷香,迫不及待从他怀里探出手臂,飘落的雪花落在手上,在掌心化作水珠。 裴珩面露忧心,叮嘱:“手臂收着些,当心吹了冷风冻着。” 她将手臂往回缩了缩,脸颊依偎在他胸前,听那胸膛里心跳沉稳,便觉世上万千美景,都不及这人心头一点温热。 “在夫君怀里,连雪都是暖的。” 裴珩闻言,将她搂得更紧,抱着她在院中走了一圈,踩雪的咯吱声听在耳中,叫人心中欢喜,月栀脸颊带笑,咯咯笑出声来。 雪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像在素白天地间生出的一枝并蒂莲。 月栀闭目,心向上天许愿。 唯愿此情天长地久,此生不渝。 * 今年的京城多风雪,大雪落了化,化了又下一场,严寒冬日,人都在家里阖家团圆消磨时光,转眼过去了两个月,已到年关。 月栀仍与驸马好好的,恩爱甜蜜,彼此毫无芥蒂。 只是他总是忙,白天不见人,有时晚上也不一定回来,虽不至于完全不见人影,只一个月里有将近十天要值夜,平日还是按时回来的。 起初她不习惯守着空床思念他,夜里睡不着,甚至想去吏部找他,但婳春拦她拦的厉害,才没叫她出得府门去。 后来她约何芷嫣去听戏的时候,聊起了这事,何芷嫣是过来人,安慰她。 “驸马正是年轻上进的时候,又得皇上重用,忙些是好事,夫妻恩爱也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啊。” “我家夫君忙起来,又没精神又心烦,我看着也心疼,但咱们在京城里讨生活,已经比外头耕耘劳累的农户、远走他乡的商贾要好太多,还是要知足不是?” “瞧你就是想太多,往日念着皇上的时候就想他这想他那,如今嫁了驸马,又开始念着驸马,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也不顾自己的身子。” 何芷嫣说的有理,月栀听得认真,却未察觉到何时起,何芷嫣话中已不称“二郎”,改称“驸马”。 皇上给予了对梁家兄弟重用的恩赐,梁家往后的体面,自有梁家人维系。 何芷嫣看着被蒙在鼓中的她,又可怜又羡慕她——人生难得糊涂。 月栀看不见朋友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只借着她的话在心中宽慰自己,要知足。 所以在驸马告诉她,他年节那天不得空时,月栀没有太失落,给他准备了满满一食盒的吃食,叮嘱他年夜要好好吃饭,忙完了就回家里来。 清晨送走了去上值的驸马,黄昏后,独自进宫去参加宫宴。 宫中御厨点子多,每每进宫总能尝到些从前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宴席上,月栀耳中听着歌舞乐声,口中品尝美食,身边挨着的席位上坐着的是裴瑶,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块儿说两句小话,也是开心的紧。 “宫里竟然也用上了南疆和西域的香料,这菜肴比父皇在世时的宫宴菜肴可好吃太多了。”裴瑶一边吃一边赞叹。 无人知是皇帝为了让月栀多留在宫中用膳,数次督促御膳房出新菜,调教新手艺,才有了如今的美味佳肴。 月栀连连点头,嘴巴吃得鼓鼓的。 坐在对面末席的沈娴与夫君陈兰泽同席,凭着郡主的身份挤进宫宴里来,处处端着做派,生怕错了规矩。 一抬头见对面首席次席的两个公主,一个新婚却没有夫君陪,一个更是无儿无女的寡妇,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哪有半分公主的端庄。 席散后,女宾们退到后殿说话。 沈娴盯着结伴去偏厅说话的二人,身边围着好些个郡主县主,心中很不是滋味。 都是凉州出来的,月栀眼又瞎,人也不聪明,哪里比她强。 心有不平,嘴上便不饶人。 “四公主是寡妇,才过了丧期就大摇大摆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成规矩,怪道是嫁去了越州那等偏远地方,人也变得野蛮了。” “京城贵女哪有爱往她跟前去的,也就宁安身子病弱,来者不拒。” “是不是宁安公主跟四公主走的太近,沾上了点什么,所以梁驸马才许久没有露面?今日宫宴,如此隆重的场合,驸马竟没陪公主过来,要说他们恩爱,我可不信。” 不知情的王妃、侯夫人听了这话,也被勾起疑心,难免轻信她的说辞,一一应和。 “四公主本就是个不讨喜的,舞刀弄枪,跋扈的很,瞧着宁安公主柔柔弱弱,竟然能跟她说到一处去。” 有人随话,沈娴心中得意,大放厥词:“可见两人都是没娘教,性子一样的野性,保不准宁安跟四公主来往的久了,也要像四公主一样无儿无女。” 许是席上喝了酒,沈娴说的格外痛快,话出口才发现周边的王妃和侯夫人脸上都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再怎么不喜,背后说人两句无伤大雅,但宁安公主众人无冤无仇,这么明晃晃的盼着人家无儿无女便是诅咒了。 身边听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留她一个人,沈娴看着旁人说说笑笑,又想了想此时还在前殿的陈兰泽,忽然感觉皇宫殿宇奢华明亮,却无她的立身之处。 独自被冷落,沈娴坐到角落生闷气。 没过一会儿,一串急速的脚步声朝她走过来,抬起头,是裴瑶,二话不说就上来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推在地上按着打。 “好你个长舌妇,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当着众人面排揎我,还敢诅咒月栀,当我这个公主名头是假的吗?”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野蛮!” 朕与皇姐 第61节 裴瑶一拳一拳下去,直往下颌、胸口这些越捶越痛的地方打,沈娴一开始还挣扎解释,后来就只剩哭求了。 昭华殿的宴席散尽,后殿的热闹藏在众女眷的心里,人人都知道了裴瑶的厉害。 宫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东暖阁内只点几盏昏黄的宫灯。 “这样可好些?”月栀的声音温和,手指已按在年轻帝王的太阳穴上,旋转按揉。 皇帝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是有好些。”他的身体绷得有些紧,像拉满的弓弦。 只因与她同出昭华殿时,随口道了句“近日事多,忙得头晕目眩”,月栀便心疼的不得了,非要给他按按头,叫他舒服些,便就近来了东暖阁。 他闭上眼,全部感官都凝聚于眉尾两侧那微凉柔软的触碰。 她身上淡淡的、如初春绽放的清新的花香味将他包裹,令他呼吸都拉的深长。 疲惫之下,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 “有劳皇姐,手这样凉还给我按。”他声音低哑,借着残余的酒意,鼓起勇气,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骨纤细,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一动,仿佛振翅的蝶。 东暖阁中只有他们两人,今日是年夜,“驸马”明确告诉了她今夜不会回府,若请求她陪自己在宫中守岁,月栀应该会答应吧。 裴珩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皇姐怎么也不抱个手炉……” 月栀轻笑,为他知疼着热的体贴感到暖心,语气轻松道:“宫里烧的地龙暖,也没有那么冷,叫我抱个手炉,我怕手酸呢。” 裴珩正要借故为她暖手,外头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皇上——” 进宝和程远拦在外头,沈娴没能推门闯入,跪在殿阶前,哭的脸都冻红了。 “四公主对臣女粗鲁殴打,毫无体统,让臣女丢尽颜面,求皇上还臣女一个公道!” 听到外头的声音,月栀缓缓收回了按在裴珩头上的手,皇帝出口的话堵在了心里,握在手中的手腕也抽走,骤然落空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缩。 月栀望向哭声来源,“是谁?” 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方才那片刻的接触,于她而言,不过是年节下姐弟间一段寻常的关心问候,已随风散去。 裴珩僵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感受胸中尚未平息的、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兵荒马乱,无声地懊悔可惜、又一点点死寂下去。 外头进宝回话,“回禀皇上和公主,是沈郡主跪在这儿了。” 月栀想起崔香兰离京前叮嘱她的话,悄声同裴珩说:“她为着她和四姐姐的事来求你,我与四姐姐交好,不便露面。” 裴珩也不想让她听这聒噪的场面,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耗费在别人身上。 叫了婳春和程远进来,将她从东暖阁侧门送走了。 裴珩在殿中召见了沈娴,听过她哭诉后,当即召来裴瑶对质,灯火通明间,二人跪在御前,彼此怒目相视。 “郡主言语失仪,辱及皇室尊严,朕罚你禁足在家一月,每日抄写《道德经》三遍,岁俸减半三月,须知君臣有别,纵是宗亲亦不可逾矩。” 裴珩声音沉静,转而看向裴瑶:“身为公主,当为天下女子典范,纵有委屈不平,岂可擅动私刑?罚你跟随金吾卫巡视城防一月,若还不能管住手脚,便再加一月。” 沈娴心想比起自己的惩罚,裴瑶被罚去巡视城防显然更丢脸,也就止住了哭泣,叩首领罪。 裴瑶敢作敢当,正愁自己闲的没事做,巡城又是自己往日做惯的,可比禁足在家要好的多,叩头谢恩,“谢皇上隆恩。” 殿外月色如水,映着两人离去的身影,俱是沉默不语。 此后,裴瑶每日定时跟随金吾卫巡城,很快就过了一个月,临到惩罚结束,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寡居在家的日孤独难熬,院子里骑不开马,舞剑也舞不痛快,她都快憋死了。 没过多久,二月中旬,她收到一纸密诏,叫她带领御前侍卫十人,前往江东安州保护巡盐钦差,陪同钦差一起巡查江东盐务。 裴瑶乐得开心,当即在家中办了一桌酒单独请月栀吃了一顿,彼此谈得尽兴。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行囊,带着密诏和御前侍卫上路了。 春风吹至江东岸时,一身风霜的女子“嘭”一声推开安州通判的家门,风风火火的走进院子里。 “梁通判?梁通判可在?” 身形清瘦的男子穿着竹色布衣,慌张从屋内走出,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什么官差悍匪要捉拿他,却见来人是个身形武壮的女子,着一身藤萝紫,似曾相识。 她迈着大步向前,眼睛都快抵到他身上,“你就是梁璋?” “是,敢问姑娘是?”梁璋身子后撤,被那傲然的气势吓得战战兢兢。 裴瑶哼笑,拍拍他肩膀,“名姓此刻还不便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绵绵春雨落下,又是新的一季了。 * 天气渐暖,月栀总觉得心里闷闷的,或许是因为裴瑶得了差事离京,又或许是已经过了冬日,驸马不但没得闲,反而更忙了。 年前一个月还能有二十天同吃同睡,过了正月,竟有大半个月都在忙,成婚不过半年,已经是聚少离多。 婳春和芷嫣都说他是得了颇为重要的差事,在外忙的忘了时间,她却揪心…… 逮着一日他归时,将人反扣在长廊的柱子上,凶巴巴的问他:“皇上究竟给你派了什么差事,竟有大半个月不能回家?难不成你一个吏部侍郎,比丞相还重要?” 裴珩无言,他本该让她失望失落,顺水推舟提出和离之事,可每每站在她面前,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皇帝、驸马,他只想做她的夫君。 如此一拖再拖,没能提出和离,更没敢在她面前再提起希望她入宫之事,仿佛遮掩问题,只享受当时的甜蜜,就能将彼此间的幸福无限延长。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喃喃:“你若是知道了,会生我的气的。” 或许会伤心到再也不会理他,他真不想面对那一刻。 月栀已经有点生气了,可在他俯下来的唇瓣吻上来的瞬间,心中便被思念和委屈给淹没,只能抱住他,留住此刻的温度。 一夜缠绵,夜半都不得停歇。 第二日清晨,月栀意外醒的早,感觉身上发虚,头晕目眩的,有点不舒服。 平常比她早醒一个时辰的裴珩,听到枕边的动静后,很快醒过来,看她唇色发白,身体发软,顿时清醒过来。 “公主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来!” 外头的侍女侍卫都动起来,长居在府中的苏景昀最先被请过来,正月里,他考过了升级考核,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太医了。 不多时,大小太医站了一屋子,挨个诊脉,等着端汤送药。 裴珩坐在床前,一只手握紧她被下的手,另一只手心覆在月栀微微发凉的额头上,着急的问:“她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对了对眼神,院判随即上前道贺:“恭喜公主,恭喜驸马,公主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裴珩一怔,满脸的紧张如寒冰化开,喜悦的看向月栀。 他们有孩子了,他们竟然有孩子了。 是他和月栀的孩子。 他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如峰般的眉眼又很快冷静下来——他不能让这个孩子没有名分的出生,“驸马”不能再留了。 第46章 灰白色的天空像蒙了层薄纱, 几片云懒懒的浮过,落下的云影照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早春的凉气里,青瓦高墙静静伫立, 府邸内枯败的旧枝已被打扫干净,湖里撒了新的荷花种, 砍掉的木桩上冒出稚嫩的芽,旁边已种下新的树苗, 在初春的微寒中酝酿生机。 花房的窗子大敞,门也开着, 家丁们搬出花草,散放在院中石板上,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湿泥气。 月栀站在一排花架前, 正兴致勃勃的看一盆山茶的新芽。 半步之外,青年伸手虚虚护在她身后, 眼中神情复杂, 在看到她转头望向他的纯真眼眸时, 眼底写满了愧疚与不安。 “苏景昀总说我身子虚,子嗣之事急不来,没想到成婚才四个月,就怀上了。” 她手上抚摸着柔软的新芽, 脸颊浮起羞涩又幸福的笑容,低头看向小腹, 虽然看不见, 也没什么真切的感觉, 但太医说的话哪能有假,那里头已经落下了种子,正在无声无息间缓慢成长。 一缕阳光从云隙漏下, 斜斜映过她的肩头,青年站在她身侧,心底是与她同样的欢喜,却难以表露。 这是他偷来的幸福,多享受一刻,来日被她看穿真相,就会叫她多一分痛苦。 裴珩将她揽进怀中,拢紧她身上的雪裘,心底满是不舍。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逃避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总要做一个抉择。 月栀伏在他怀里,听他急促的心跳,自己的脸颊也烫得厉害,眼中漫上无限的憧憬,“驸马,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 裴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像谁都好。”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是女孩,定像你一般温婉美好,我便护着你们娘俩,一世无忧。” 听他对儿女的希冀,月栀满心欢喜都快要溢出来,轻轻“嗯”了一声。 她自小没有享过半分爹娘的疼爱,记忆里模糊的两个大人的脸总是木讷又寒冷,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过童年的苦累,身边有驸马有朋友还有裴珩,哪怕看不见,她也被照顾的很好。 等到这孩子出生,她一定好好爱它,不叫它受一点累,能够开开心心的长大,成为一个像驸马那样优秀的人。 青年的手臂环着她,动作小心翼翼,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呼吸间是她熟悉的松墨香,又带了些她亲手调制的清淡的香气。 裴珩将手掌覆上她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崭新的、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你可觉得身子有哪里不爽利?怀孕是个苦差事,太医们说有孕之后在吃食的口味上会有很大变化,你现在有什么很想吃的东西吗?” 月栀被他这处处紧张地模样逗笑,心底那点微末的不安彻底消散,只剩下满溢的甜。 “早上才诊出有孕,孩子一个月大,即便口味有变,也不会这么快呀。” 说罢,低声嘀咕:“我知道你忙,今日没去上值,留在府中陪我是为着孩子的缘故,日后我也不求你日日待在家里,若能按时回家来,便很好了。” 裴珩沉默良久,应了一声。 云后的阳光飘然而至,漫过窗棂,将相依相偎的身影温柔笼罩。 满园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越发明亮,空气中的湿冷也被温暖的春风吹散,没过几天,府中各处摆上了新鲜花草,处处都漫开春色。 月栀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如细水长流,可以与驸马一起静待孩子降生。 可诊出有孕后的第二天,驸马就又夜不归宿了,接连三天不见人,她想着驸马是住在了吏部,定时叫人去给他送饭。 朕与皇姐 第62节 第四天一早,府中来了个陌生的小吏,自称是在吏部供职的末等文书。 他道:“驸马人不见了。” 刚一听到,月栀心脏一紧,人差点要晕过去,被婳春扶住。 婳春呵斥那小吏,“有什么事缓缓再说,一惊一乍吓坏了公主,你担待得起吗。” 月栀却着急的拨开她,问小吏:“驸马怎么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说啊。” 小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驸马原本在吏部值夜,守门的人也没见他进出,第二天一早,上值的人进门去,屋里却没他的人影,翻遍了整个吏部都没找到。 他一边说着,眼神悄悄瞥向婳春,得到示意后,便及时住了嘴。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会突然不见了呢?”月栀慌张起来,从小吏口中听不出更多细节,当即就派了满府的人出去找。 她亲自去梁家,去吏部,甚至去顺天府报案,始终无果。 驸马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人人都知道他不见了,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看到过他失踪前的样子。 一夜之间,月栀的心空了。 * 初春的天气还带着料峭寒意,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勤政殿的屋檐。 裴珩正批阅奏折,忽听得外间一阵急促的纷乱,门外侍候的小太监未来得及通传,也不敢阻拦来人,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是月栀。 她发髻微散,几缕青丝被微凉的春雨打湿,黏在苍白的颊边。 本该明媚的眼眸空洞地睁着,盛满了惊惶的泪,素色的粉白衣衫被雨薄薄浸湿一层,一手扶在贴身侍女手上,另一只手向前无助地摸索,绣鞋和裙摆边缘沾满了泥泞水渍。 “阿珩……阿珩你在吗?求你帮帮我!”她声音嘶哑,带着泣音,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皇帝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掷下朱笔,快步迎上去,稳稳扶住她潮湿冰凉的胳膊。 “皇姐!朕在这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伺候的人竟如此不上心,不知道通传一声,连把伞都打不好吗!” 后半句带着雷霆之怒看向殿门外,那里站着四个随月栀出行的侍女,听到这怒斥,纷纷惶恐的跪到地上。 月栀身边的婳春也跪下谢罪,辩解:“还请皇上恕罪,是公主因驸马失踪之事惶惶不安,心里着急,奴婢也想劝公主走慢些,当心身子,可公主她心系驸马,实在听不进去啊。” “没用的东西,还不滚出去。”裴珩呵退了她,吩咐小太监,“快叫御膳房备些驱寒暖身的汤茶来。” 自己一手扶着月栀,接过进宝递来的大氅,给她披在肩上。 月栀哭的眼都红了,反握住他的龙袍衣袖,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阿珩,驸马……驸马他不见了!” 眼泪如雨般滚落,湿透面颊,“已经两天了……他从来不会这样,他知我目不能视,哪怕夜不能归也会叫人给我递信传话,绝不会不留一言就消失……阿珩,他一定是出事了!” “我找了好些地方都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流窜在京的罪犯,会不会是她把驸马给……” 月栀不敢再说下去,泣不成声,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几乎要跪倒,全靠皇帝有力的手臂支撑着。 裴珩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尖锐的心疼,恨自己让她如此恐惧,如此伤心。 她看不见,这世界于她本就黑暗,是他挤走了梁璋,假冒驸马成了她的光和依靠。 而现在,他亲手掐灭了这束光,只为将她彻底据为己有,看着她痛哭失声,听着她声声呼唤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他几乎要忍不住脱口说出真相。 另一半却是阴暗的、无法抑制的悸动。 从前他丁点试探就会激起她的反感,此刻她却紧紧抓着他,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她终于看见了作为“弟弟”的他,认识到他是一个值得她依靠的男人。 那个碍事的“驸马”终于消失了,他再也不用披着虚假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她,拥有她和她腹中——他的骨肉。 这个念头灼烧着他的血液,让他搂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裴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放得极尽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皇姐先别急,有朕在。看你,衣裳都湿了,寒气入体伤了身子怎么办?为了……为了孩子,你也必须保重自己。” 他扶着她,引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蹲下身去,掏出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月栀抽泣着,不肯松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手,最后的希望就没了。 “朕即刻就下旨,命顺天府、金吾卫全力搜寻驸马的下落,就算翻遍京城,也定给你一个交代。”他承诺着,话语却像冰冷的针,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谎言。 裴珩许给她的承诺,向来都会兑现,如今他又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一言九鼎,有他的话在,月栀稍稍安心了些。 她抽噎着,循着他的声音仰起脸,空洞的眼中泪水不断。 “阿珩,多亏有你在,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纯真的面庞上展露出全然的信任,落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叫他心脏抽痛,那点卑劣的喜悦被巨大的愧疚淹没。 他伸出手,犹豫了片刻,终是轻轻将她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 哭的精神不济的月栀没有拒绝这个拥抱,无助之时主动靠过来的支撑,叫她心中倍感安慰。 “阿珩,我真的好怕……我怕他出意外,我怕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 裴珩安静听着她心里的苦,感受到她单薄春衫下微凉的身体和还未凸显弧度的孕肚,那是他的孩子。 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是他与她同床共枕,共抵极乐时,最痴迷的气味。 如今又重新落回了他怀中。 “皇姐别怕,朕会陪着你。” 月栀在他怀里微微一顿,或许是这拥抱过于紧密,或许是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里掺杂了她亲手调制的淡香,靠的近了,嗅到内衫的气味,竟然与驸马的味道格外相似。 自然是相似的,因为她调的香,一半烧在自家卧房里,另一半都送进太极殿了。 他们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她以为裴珩做了皇帝后,会娶妻生子疏远她,而自己会和驸马共度一生,不想才几个月,驸马不见了,陪在她身边、能给她支撑的,还是裴珩。 月栀此刻慌乱又脆弱,依偎在皇帝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恐惧都宣泄出来。 裴珩紧紧抱着她,手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遍遍低声安抚:“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怀中哭声渐弱,转为低低的抽噎,裴珩的心又软又涩,很不是滋味。 御膳房送来暖身的姜茶,裴珩接来,亲手喂她喝下,迟疑了片刻,对她关切道。 “皇姐,你如今是两个人的身子,又这般心神不宁,实在不宜多动,不如就在宫中住下,朕命人将太极殿的偏殿收拾出来,离朕近些,也好方便照应。宫里太医、药材都是现成的,总比外面强。” 他语气里的担忧真切无比,私心却如肆意生长的藤蔓,在眼神的注视中早已经将她缠紧。 想让她留下,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他可以亲手抚平她的悲伤,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爱上他。 月栀却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慌。 她挣扎着坐直身体,连连摇头:“不,不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驸马若回来了,回府见不到我,他会更担心的……我眼睛不好,对太极殿也不熟悉,心里又念着他,定是睡不好的。回家里去,他若回来,我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不能不在家里等他……” 句句都是“他”,像针一样扎在裴珩心上,叫他眼神骤然晦暗。 青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胸中翻涌的酸涩与无奈。 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强硬,否则只会引起她更多的惊疑,沉默片刻,只得叹了口气,心中满是心疼与妥协。 “罢了……”他声音有些发涩,指背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动作轻柔,“既然你想回府等他,朕便依你。朕再加派一队御林军护卫公主府,拨两个老成的太医常住公主府内,每日为你请脉安胎,也好叫朕放心。” 月栀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谢谢你,总是愿意为我着想。”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裴珩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唤来宫女,本想扶她去东暖阁小睡一会儿,暖暖身子,养好精神再动身。 可月栀连连摇头,坐也坐不安稳,只想早些回公主府去等候驸马归家,裴珩挽留不下,只得叫程远亲自把人送回府,叮嘱其务必妥帖。 他站在殿中,望着她被侍女们小心搀扶离开的孱弱背影消失在微寒春色里,眼神深沉如夜。 ——世上已经没有那个“驸马”,他会让月栀放下他的,一定会。 *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东风渐暖。 寻常在阳光明媚的艳阳天里,月栀总要到院子里找些事做,在庭院里亲手侍弄花草,去果林里疏花授粉,有时还能在树杈上摸到一两枚鸟蛋。 正是初春竹笋冒头的时候,一场雨过去,竹林里多的是鲜嫩出土的竹笋。 上个月还欢欢喜喜盼着刨竹笋,剥竹笋的月栀,这会儿却躲在门窗紧闭的卧房里,蔫蔫的,失了精神。 她早就安排好了院中丫鬟家丁们的活计,不必出面,他们也知道种菜浇花,打扫庭院。 连着两天,林子里的竹笋刨了整整三大筐,婳春看她胃口不好,特意叫厨房煮了腌笃鲜,炒了腊肉笋片,只想哄她多吃些,可月栀就是没胃口。 “公主,您一顿只吃这么少,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呢?您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月栀坐在窗边,身上裹着厚厚的雪裘,仍觉得有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婳春在旁好生规劝,也没能引来她的注意。 她呆呆的望向窗外明媚阳光下的春景,眼中一片明亮的模糊光影,想起与驸马游湖采莲,移花栽花,冬夜看雪……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脑袋里却一片朦胧,完全想象不出那时的场景。 因为她看不见,连记忆都那么短浅,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男子的旧衣——是大婚之日,驸马穿在里头的喜服。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惯用的松墨香,这几乎成了她这些天以来唯一的慰藉,也是折磨。 “为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消失呢?” “为什么梁家人和芷嫣都劝我想开些?又没见到驸马的尸首,难道他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只有我相信他还活着吗?” 她感觉脑袋很疼,是一种从内向外击打的闷痛。 每每伤心思索至此,脑袋里的闷痛就会带着眼球一起生痛,叫她越哭越疼,越疼越哭。 婳春看她每日以泪洗面,心疼不已,“公主,苏太医叮嘱过您不能忧惧,您的眼睛会受不了的,您若是伤心坏了身子,驸……皇上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阿珩……月栀心中触动。 人人都劝她放下驸马,将他看的那么淡,只有裴珩还为她惦着此事,府上有人护卫不说,外头顺天府和金吾卫也每日来向她回禀搜索事宜。 只是连着搜索了三日都没有任何消息,她心底的那一点期盼也渐渐沉了下去。 府中人都知道她的伤心失意,无人敢触她的逆鳞,苏景昀却看不下去,为她奉药时说了两句。 朕与皇姐 第63节 “你若真心喜欢他,就该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养好,叫他无论是死是活都能放心,而不是整日消沉,空守在这流眼泪,难道他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 闻言,月栀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光亮,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 这几天她吃得少,睡得少,原本柔软的小腹很快瘦了下去,像是隔着肚皮,轻易就能摸到里头还未成型的孩子。 她感到一阵恐慌,忙叫人来摆饭。 这个孩子是她和驸马共同期盼着,等待出生的孩子,不能因为她伤了孩子。 月栀开始吃东西,喝温热的汤,衣裳穿的厚厚的,天一黑了就睡觉,天亮了便问有没有驸马的下落。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她逐渐认清现实——无论是死是活,驸马似乎不会回来了。 * 黑暗中,是一对渐行渐远的夫妇。 月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已经哭成泪人,想要追上去,求他们带自己一起走,可身体饿的没力气,动也动不了。 她终究被丢下了。 幼时唯有贫苦和饥饿的记忆,自从入宫做绣娘学了手艺,她每日只想着攒钱和吃饱穿暖,又有干娘给她教导和爱护,很少在想起过小时候的事。 可她好像总是一个人,干娘走了,义兄走了,华青和王大娘与她相隔千里,崔香兰嫁人,裴瑶外出办差没了消息,芷嫣在这关口怀了孩子,给了梁家人不小的慰藉。 独她一人枕在冰冷的床榻上,噩梦缠身,孤枕难眠。 往日不堪的记忆全都涌上来,梦里尽是寒冷、饥饿、被抛弃、被欺骗……将她魇住,惊恐却不得苏醒。 晨光照进床帐,一双手怜惜的抚在她发顶,衣着间是熟悉的淡香气。 只一瞬的相触,月栀从梦中惊醒。 朦胧的眼神落在眼前身影上,她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站在床边的男人,将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他的胸膛,“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甚至连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都是一样的急促深长。 响在耳边的声音却带着独属于帝王不可冒犯的威严,“皇姐……不是驸马,是朕。” 这声音,真的不是驸马吗? 月栀止住了眼泪,刚从梦中醒来,头脑还有些迷糊,但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对身为皇帝的弟弟作出如此越界之举。 她松开手臂,感到春日清晨的微寒才发觉自己穿在身上的寝衣单薄,匆匆扯了锦被来盖在身上,坐在床间,面对意外被自己冒犯的裴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清朗:“皇姐夜里穿的这么薄,难怪连被里都是冷的。” 他熟练的坐到床沿上,为她掖好被角。 目光落在她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青丝凌乱地披散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助又诱人的气息。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中,又蓦地抽离,裴珩的心跳如擂鼓,多想再次把她抱回怀中。 他放软声音,“皇姐并没亲眼见过驸马,也会在梦里见到他吗?还是觉得,朕与驸马有何相似之处?” 月栀脸上闪过窘迫和失望,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襟,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羞得脸颊泛起红色。 “阿珩,我……我睡糊涂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认错人了……真是对不住……”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难道是想驸马想的失了魂,怎会错把裴珩当成驸马,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一个是沉稳温润的君子,一个是威严不可冒犯的帝王,除了身上同样飘着她调制的淡香的味道,声音略有相似之外,哪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呢。 裴珩知晓她这阵子所有的悲伤难解,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柔。 “没关系,皇姐。”他轻声说,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月栀悄悄松了口气,却发觉自己肩上搭来一只手,面前仍是青年撒娇一般柔软的声音。 他说:“没关系的,如果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你可以……把朕当成他。” 青年的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月栀心中,她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个一直被她当做弟弟的皇帝。 她慌乱的垂下头,不适与排斥像遇水张开的枝叶,迅速爬满了整颗心脏。 语气勉强维持平静,“阿珩,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与驸马对我同样重要,但你们在我心里是不同的,不能相提并论……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不能?”裴珩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嫣红眼角,“若朕与他在你心中截然不同,你方才为何会把朕错认成他?” 月栀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底的悲伤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羞辱取代。 “阿珩,你不要再说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心想自己是失去了驸马后太过脆弱,以至于是个与他身形相似的男子,她就错认抱了上去。 让裴珩误会,终究是她的不是。 裴珩却不依不饶,手掌隔着寝衣轻轻握住她的肩头,“皇姐,他已经回不来了,但是朕会好好照顾你,让朕代替他照顾你,好不好?” 本该是弟弟对姐姐的关心爱护,在这不合时宜的场景下说出就带着些暧昧气氛。 月栀身子发抖,循着声音的来处,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皇帝的脸颊上。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她打出去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发麻。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你能说的话吗?”她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裴珩的脸颊浮现出红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澜,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目光沉静如水,满是心疼,“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皇姐,你可以再打一次。” 月栀愣住,悬着的手慢慢垂下。 肩膀微微抽动,扭头不再看他,窘迫、心痛、慌乱交织在胸口,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心悸和混乱。 第47章 盈满春光的室内, 女子单薄的身影落在青纱帐上,冷淡又抗拒。 青年的呼吸声依旧响在床边,没有因为方才的争执而挪动半分, 月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只觉得坐在那里的裴珩,陌生得可怕。 这真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吗? 记忆中, 捧着书卷在烛火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教她背书的小太子, 流放路上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拽她衣角的小孩……那个救她于危难,背着她回家的可靠少年, 何时变成了这样? “阿珩……”她声音干涩, 护住小腹,向后缩了缩。 “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 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你不是也叫我一声“皇姐”吗……方才的话, 我只当没有听过……” 曾属于两个人的爱巢,裴珩坐在原处,却从男主人变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 他容貌俊朗,身形挺拔如松, 有帝王威仪,可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却烧着一团阴沉的暗火, 执拗又滚烫。 身子微微前倾, 声音低沉而坚定。 “皇姐, 你现在这样……朕不能看着你独自煎熬,驸马不知所踪,你又有身孕, 朕可以……” “别再说了!”月栀猛地打断他,攥紧锦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想代替驸马?照顾我?我是你的皇姐!比你年长六岁!你我相伴十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她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只是……只是久在深宫,身边没个亲近的人,心思都糊涂了,才把依赖错当成……” 她甚至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朕没糊涂!”裴珩声音焦躁,但他立刻压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却掩不住那份灼热。 “朕分得清,从小到大,只有你真心待朕好。朕记得你怕朕夜里睡不好,绣布偶给朕玩,朕被人指责欺负,是你替朕出头,护着朕,人人都弃朕而去,只有你留了下来……那些好,朕一件都没忘。” “如今你失了驸马,腹中又有孩子,朕有能力保护你,朕想陪着你,为什么不行?” 他说着,伸出手想触碰她憔悴的脸颊。 那手指修长,触及她肌肤的一瞬间,月栀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侧身躲开,眼底尽是难以置信和冰冷的疏离。 “别碰我!”她厉声道,声音因虚弱而无力,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你出去!” 他变了,变得令人难以理解。 月栀不明白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只觉得他执拗,她看他从来都是那个追在她身边,软乎乎喊她“月栀”的孩子,他却……他一定是疯了。 甚至以为是的“人生圆满”的幸福,在短短半个月内悉数崩塌。 她几乎是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僵硬到发冷,听到他的呼吸都觉得紧绷到快要窒息。 裴珩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起,他看着她清减许多的面容,眼下是疲惫的青灰,几句发怒似乎都耗尽了她的力气,不肯看向他的眼睛里,是震惊、气愤,和一丝他看不懂的迷茫与伤痛。 他胸腔里翻腾的热切和冲动,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了大半,只剩下闷闷的疼。 心疼她伤痛成这副模样,更气自己情之所至的步步紧逼,又加重了她的负担。 她如今情绪激动,身体又重……他在不能操之过急。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年轻帝王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一点点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深沉的克制。 “好,朕这就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几分暗哑。 裴珩站起身,转头不舍的看她。 “皇姐,你好好休息,只当朕没说过这些话,只当今日朕没有来过。”他转过身,黑金色的衣袍垂在身后,留下一句。 “皇姐的身子要紧,府里缺了什么,需要什么,随时让人来告诉朕。” 是关切,也是为她递了台阶。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再找他。 月栀却抹抹眼泪,心痛的捂住了耳朵——裴珩的胡话疯话,她不想再听了。 她独自缩在床头,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随着院中拂过的一阵春风一起消失在院外,自己紧绷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手指颤抖地抚在小腹上,心中一片混乱的冰凉。 主院外的石板路上,帝王高大的身影久久伫立。 看此间风景依旧,山水草木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中迸出勃勃生机。 度过了严寒冬日本该迎来暖春,他却觉得通体生凉,望着已经看了几个月的旧景,竟觉得陌生的很。 为何她会爱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相识不过一个半月”的“驸马”,也不愿意接受同吃同住了十年的他呢? 难道只因为她看着他长大,就要永远把他当成孩子看吗? 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朕与皇姐 第64节 裴珩抬手,刚才触碰过他的指尖似乎仍残留着她的气息,凑到鼻尖轻嗅,心中的焦躁稍有缓解,眼中随即闪过一抹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深沉。 出行仪仗随着皇帝离开,公主府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婳春匆匆跑进卧房,看到床榻间快要哭的晕厥的月栀,吓得她忙叫人去喊“苏太医”,自己冲到床上去,将人扶起来。 “公主?公主您这是何苦呢?”她拿袖子给她扇风,看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帕子轻轻一擦便浸湿了。 月栀偏过脸,泪流不止。 “我想回燕京……” 婳春心疼地皱起眉,给她擦泪,忍了又忍,将听到的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 同样微寒的春日,在陈家是锦衣玉食的无事消遣。 梳妆镜里,沈娴一手捏着螺子黛,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勾起最后一笔眉梢。 看自己被胭脂水粉养的越发光彩照人的面孔,她满意的笑了起来。 嫁进陈家后,整个人都富态慵懒起来,年节的宫宴后被禁足在家抄《道德经》,虽叫她少了外出交际的机会,却能名正言顺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每日只要养好面容,吃吃玩玩睡睡,日子便顺遂的过去了。 虽然陈兰泽不爱搭理她,新婚不到三月就分房,但她也不见得稀罕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看不中用的短石头。 近来最让她高兴的,便是公主府那桩事:梁璋失踪了,至今也没找到,宁安公主整日以泪洗面。 “难怪上天没让我嫁成梁璋,原来是怕我受了这份罪。谁让他们那么恩爱,活该受罪心疼,哪比得上我清清静静的安享荣华好呢。” 镜中人唇角难以自抑地,一点点弯了起来,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月栀失了夫君,裴瑶那贱人更是在军中不见了人影,想是知道自己寡妇的身份出不得门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与她有过节的人过得不好,于她而言,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只是可惜了那位曾惹得满京闺秀趋之若鹜的探花郎,年纪轻轻便没了。 沈娴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唤来小雀,“闲了这些日子,外头热闹也听够了,去取出我从凉州带来的那副发绣,咱们去给老太太见礼。” “是。”小雀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了许多年之前,自家小姐为了给府中的老夫人过寿请人绣的南山鹤松图。 后头老妇人过世,侯爷也过世,这发绣便又回到了沈娴手上,因着珍贵异常,一同带进了京。 主仆两个带着装裱好的绣品,前往东院陈家大房的住所。 陈老太太今日精神头颇足,正由两个丫鬟捶着腿,听一个小丫头念坊间新出的话本,见外头有人进来,她掀了掀眼皮。 “孙媳给祖母请安。”沈娴笑吟吟行礼,主动往陈老太太跟前凑。 “是老四家的儿媳妇儿啊。”陈老太太摆手让丫鬟们撤开,让沈娴坐到她跟前来,“家中儿女孙辈多,你倒有孝心,隔三差五就来请安。” 沈娴接来发绣,将画轴徐徐展开,“偶然得了幅小画,想着祖母是风雅的人,特拿来请您品鉴品鉴。” 条件画卷上绣着的墨色,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身子不由自主前倾,手指虚虚描摹着细细发丝的纹路,不由的赞叹。 “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难为你寻来,你这孩子,最有孝心!” 沈娴低眉顺眼:“祖母喜欢就好,孙媳盼着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绵长,便将此物赠给祖母了。” 闻言,老太太更是开怀,又絮絮说了许多,才叫人把画卷收起来。 身侧的小丫鬟俯下身来拿,衣袖从沈娴鼻尖拂过,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 ——是她每日用在脸上,陈兰泽唯一一次开口说过“尚可”的杏花粉的气味。 杏花粉价贵,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用得起。沈娴觉察到不对,视线悄无声息地扫过去。 是个身段窈窕,长相柔美的丫鬟,从前来请安的时候并没见过,瞧着年纪比其他几个丫鬟年纪大些,肤粉描眉,打扮的倒是漂亮,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至于把自己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的? 那丫鬟似有所觉,后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地将头埋得更低。 老太太毫无所觉,仍沉浸在得画的喜悦里,对着那南山鹤松图赞不绝口。 沈娴却半分听不见耳里了,一出院子,就吩咐小雀。 “去,给我盯紧老太太身边那个新来的丫鬟,尤其是……夫君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要知道,她的杏花粉是怎么来的。” “是。”小雀憨直但不多问,已经做惯了这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日,沈娴已经没闲情对着别人幸灾乐祸。 她坐卧难安,心里想着分房睡,却三天两头不回院来的陈兰泽,此刻指不定在哪个小妖精屋里。 难怪他近来没再往外头跑,原来是在府里有了新人,同她在一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一个月都不见得同房两次,对着没名分的野女人倒是钟情的很啊。 第三日黄昏,小雀从外头进来,脸色发白,眼神躲闪。 “快说。”沈娴坐在妆台前,正卸下一支点翠步摇,声音冷硬又焦急。 小雀低下脸,声音发颤:“小姐,奴婢按照您说的去盯老太太院子里的那个丫鬟,她叫意柳,是二房老爷买给老太太使唤的。” “她在老太太的院里有间住处,奴婢刚刚在她的屋后偷听到,听到姑爷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进了意柳的屋里,他们两个现在正在……正在……” 果不其然! 沈娴拍案怒起,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的夫君是如何握住那奴婢的手,如何为她敷粉画眉,与她在床榻间缠绵缱绻。 “哐当——”点翠步摇被她摔的粉碎。 他冷落正妻,去和一个婢女私相授受!有过一个外室还不够,竟连老太太屋里的婢女都惦记,真恶心! 可怜她本该是高贵的郡主,竟被一个上的台面的丫鬟比了下去!被自己精心挑选、百般庆幸得来的夫君如此作践! 气血疯狂上涌,沈娴几乎要冲出去,将那对狗男女揪到庭前,让所有人都看看陈兰泽的嘴脸! 可脚步刚迈开,就被钉死在地上。 撕破脸,然后呢?和离?归家?回郡主府还是回燕京? 享受过陈家的奢靡,哪里还看得上那点可怜的郡主俸禄,她真要为了一个男人,背上被嫉妒的恶名,被休弃,告别这华服美饰、仆从如云的好日子? 沈娴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气硬生生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堵得心口生疼。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妇人,叹了口气。 “罢了,既是老太太都默许的事,我去闹了,府中也不会有人向着我。” “小姐,您打算就这么着?” 沈娴摇头,“继续盯着她,我拿不住陈家和陈兰泽,难道还捏不得一个小小婢女?敢在府中与我争宠,早晚要叫她知道厉害。” 富贵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她看着满桌满盒的首饰脂粉,怎么也笑不起来了。 深宅妇人的怨念无处诉说,都化作了一场场春雨,从屋檐上流下。 连着下了两天的小雨,空气湿寒。 公主府一连数日大门紧闭,谢绝访客,连宫里一次又一次送来请她入宫的口谕,也同样不接不从。 府里下人对她的抗旨不尊战战兢兢,月栀却没心思去想裴珩会不会生气。 最好他特别生气,撤了她的公主头衔,将她贬为庶民,她就可以去济州和干娘义兄团聚,去燕京找华青,甚至是去青州投奔已经出嫁的崔香兰。 可皇帝没有生气,甚至几次三番亲自到访,车驾停在府门外,侍卫森严,引得街巷邻居窃窃私语。 但她铁了心,只让贴身侍女去前厅回话,称病不起,硬是没让他进内宅。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生他的气、怕他、怨他,更担心自己因为看不清,再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又会在心中将他与驸马暗暗比较相似之处。 驸马失踪近一个月了,她对他的记忆,仅存在于声音和气味中的记忆,快在日复一日的眼泪中流尽了。 这日午后,婳春跑来她跟前,面带忧色:“公主,宫里又传话来了,说三日后皇上要去宝光寺敬香祈福。” 婳春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缓缓道:“皇上特意嘱咐,说……说您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公主,如此为国祈福的场合,若您缺席,只怕宗室和百姓们会有诸多猜测,于礼也不合。” 月栀坐在湖边的长廊中,听时停时落的细雨声,闻言,她闭上眼,指尖微微发凉。 最亲近、最信任……他想见她,总能找到让她无法推脱的理由。 她享受了公主的待遇,便不能不守公主的责任和规矩。 无奈的点头,“我知道了,叫人去给宫里回话吧,佛寺的祈福,我会去。” * 三日后,宝光寺主殿内香烛缭绕,诵经声庄严肃穆。 月栀穿着一身素净肃穆的宫装,站在宗室女眷的最前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主殿正中,手中执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的目光。 带着挥散不去的香火气味,像昏暗云层中投下的一缕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她全程垂着眼眸,按照耳边僧侣的提示,礼仪焚香、跪拜、聆听梵音,每一个动作都规矩得体,像一尊被人提着走的木偶。 下跪祈福时,她在心中期盼:今年春雨充足,百姓能够丰收,边疆不要再有战事,远归的人能够回到家中…… 她避免与裴珩接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内心祈祷的声音和耳边僧侣诵念的低沉经文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时至下午,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 文武百官和宗亲命妇们依序退散,月栀暗暗松了口气,只想立刻登上马车回府,却被僧侣告知。 “皇上特意叮嘱过,要请公主同留在寺中清修七日,以示祈福的诚心。” 月栀感觉自己被下了套,问那僧人:“历来皇帝入佛寺祈福,都有这样的规矩吗?” “历来是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先帝在时,并不重视祈福祭祀等事,所以并未带宫妃或宗亲来此清修,但皇上是治世明君,自然与先帝不同。” 他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会有人为他找理由。 月栀感到心烦,又不得不以礼回:“多谢师父提醒,本宫记住了。” 婳春问:“不知我家公主和皇上各自住在何处?” 僧侣回:“皇上住在距离主殿最近的见山禅院,公主是女眷,便住在寺中竹林一角的一念堂,那里清静,只有一条小路通过,不会有来往之人误扰了公主。” 听到住处少有人经过,月栀稍稍松了口气,“多谢师父。” 随即叫身后跟着的侍女随从先去一念堂察看,若有什么缺了少了的,便回公主府去取,一来一回,刚好能在天黑前收拾好住处。 突然住到新地方,她不一定习惯。 都怪裴珩心眼坏,不提前打一声招呼就叫她留在寺中,害她连衣裳都没多带一件。 身边随从散去,月栀在婳春的陪伴下,沿着寺内一条僻静的密林小径往寺庙更高处行去,那里风声更大,阳光更盛。 耳中充满了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更显得四周寂静。 朕与皇姐 第65节 不料,刚爬上一处台阶,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小径尽头。 他已换下了繁重的龙袍,着一身玄青色常服,负手立在那里,显然已等候多时。 暖色的金辉透过林叶间的缝隙,在他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锁住她。 月栀眼中是交错的光影,并没有发现那里多了一个人,发觉婳春握紧她的手时,青年的呼唤声已经传到耳边。 “皇姐……” 他的手自顾自扶向她的手肘,刚触及她的衣袖,月栀的心便倏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转身另寻他路。 “皇姐就这么不愿见朕?”青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伤感,在寂静的密林中格外清晰。 月栀脚步顿住,知道避无可避。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我身子不适,不敢叫你见了我的病容,怕坏了皇上的好心情。” 皇帝一步步走近,挥退了她身边不知所措的婳春。 密林间,只剩他们二人。 他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皇姐,你从来不称朕‘皇上’,为何不唤‘阿珩’,你还在生朕的气吗?” 他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就因为朕那日说了那些话?就因为……朕想在你心里,占有比‘弟弟’更多一点的分量?你便连看都不愿意看朕一眼了?” 月栀被他话语里的直白逼得无所适从,指尖掐入手心:“阿珩,话我都已经说尽了,我只把你当弟弟,你何必要执着?” “弟弟?”裴珩蹙起眉头,忽然打断她,声音激动。 “你我何曾有一点血缘关系,朕一直拖着没有让你上玉牒,难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你是把朕当成弟弟,还是以此为借口拒绝朕?” 他的质问像潮水般涌来,带着灼热的感情,几乎要将她淹没。 月栀被他逼得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阿珩,你在我眼中就是个孩子啊。”她试图辩解,声音发颤。 “朕已经不是孩子了!”青年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朕已经十九岁!再过小半年就二十岁了,朕是个男人!” 灼热的掌心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自己肩膀上搭。 “你摸一摸,用你的手看清楚,皇姐,早在你失明之前,朕就已经长大了,是你心里只念着那个不能回来的人,为他伤心欲绝,宁愿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肯分一点点心思给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朕。” “难道要朕也失踪也死了,你才会想起朕的好,才会对朕念念不忘?” 他呼吸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一双乌黑的眼眸中盛满了不甘与渴望。 月栀的手被迫与他身体祈福的弧度一起浮动,那宽厚的臂膀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堵在这里,不得松脱。 青年字字真切,却没能牵动她的心肠。 哪怕他如此逼迫,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一丝男女之情,连一丝悸动都没有,只有被“弟弟”纠缠逼迫的羞耻感。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何时教坏了他,才叫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于主仆、亲情之外的感情。 月栀冷淡的反应让裴珩感到心痛,自己锥心泣血,她面上却只有为难和尴尬。 明明是一张令他心动不止的芙蓉面,此刻却深深刺痛他的心。 “朕只是……想你能看看朕,不是当作弟弟,而是当作一个男人……难道是十恶不赦,会让你厌弃朕到如此地步?” 他低下头来,额头几乎要抵在她发顶,声音低低,带着几分恳求意味。 月栀看不见他,不知那眉眼早已脱去了少年的稚嫩,棱角分明,带着帝王的锐利和青年特有的清俊。 他汹涌的情感从低哑的声音中溢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疼。 头脑中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感到自己浸满悲伤的心进来某些炽热的、她难以招架的情绪——她快要被裴珩那汹涌的感情给冲垮了。 月栀闭上眼,搭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抓紧,声音虚弱却坚定。 “阿珩,求你别说了……” 第48章 夕阳斜照, 宝光寺浸在一片暖金色的光里,寺外古木参天,寺内茂密的林叶随风轻响, 幽寂深远。 石阶上,主殿巍然矗立, 威严之中,更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宗亲和朝臣散去后, 寺内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钟响, 香炉里升起细细的烟,无声无息, 散入空中。 夕阳的余晖落在寺门前的长阶上, 一个身披披风的妇人带着贴身丫鬟,爬上高高的台阶。 “确定她来过这儿?”沈娴喘着粗气问。 小雀努力搀着她, 也累的不行, “奴婢昨天上午亲眼看到她进了宝光寺, 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自己偷偷跑来,一定有猫腻。” 沈娴心中憋了一口气, 继续爬台阶,非得让她抓住那个婢女的把柄不可。 赶在天黑前, 二人进了寺院, 一路寻到后山禅院, 见着僧侣便借机套话问询,想着在寺内安插一个眼线,才好探知意柳的秘密。 万没想到, 眼线还没物色好,竟见围栏下的密林里有一双人影。 树下立着的二人,身影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靠在树干上,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女子,不正是失了驸马后痛心疾首的宁安公主吗。 而她身前站着的青年,身着玄色常服,身量挺拔,微微倾身将她困在树干与自身之间的狭窄空隙中,英俊的侧脸,眉宇间尽是求而不得的疼惜,那人…… 那人竟是皇上!!! 沈娴惊得捂住了嘴。 恍惚想起自己在去年秋天山上撞见的那一幕,是月栀依偎在一个男人怀中,后来船上两个交叠的身影,再后来是彻夜停在公主府外的马车…… 从未被她看在眼里的宁安公主的“情郎”,竟然是皇上? 怎么会是皇上?他们两个不是姐弟吗?他们怎么能!这是不/伦啊!! 沈娴心里直道不可能,却在树叶间的缝隙中看到青年不断压低的身躯,和密林中隐隐被风吹来低声言语。 “皇姐,不要厌恶朕好不好?” “阿珩,我们不能这样……” 宁安的声音为难又无力,皇帝不但没有后退,竟还抬起手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被她猛地侧头躲开,反被皇帝的额头抵在了发顶。 “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朕,朕不是要你立刻接受,只是希望你给朕一个机会,让朕照顾你和孩子。” “我现在心里很乱……阿珩,你不要再逼我了。” 月栀声音颤抖,在不可冒犯的皇帝面前,她的抗拒看上去那么微不足道。 躲在上方的沈娴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竟然是这样,皇帝竟对宁安存了这种心思!那可是他的姐姐,还成过婚有了孩子,他竟也想要她? 小小婢女的把柄还没找到,酒仙撞见了九五至尊的巨大秘密。 沈娴心中比起惊喜,更觉得恶寒。 余光瞥见栏杆台阶下站立的御前侍卫,才发觉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悄悄后退,看到后头跟僧侣说完话,正要往这儿来的小雀,忙示意她先在那儿躲一躲,自己一会儿就过去。 她蹑手蹑脚的远离栏杆,转身想悄无声息地溜走,却结结实实撞进一堵硬朗温热的胸膛。 一股混合着冷铁和男人汗水气味的味道瞬间裹住了她,沈娴厌恶的捂住口鼻,对方抬起覆了薄茧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捂在她手背上,彻底堵死了她惊呼的可能。 少年的铁臂蛮横地箍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从栏杆旁拖走,带到了禅院墙后茂密的树丛里。 “唔!!”沈娴惊恐地挣扎,抬眼对上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讥笑和冷厉的俊脸。 竟然是他! 那个从一见面就跟她作对,坏了她好事的粗鲁没眼力见的兵痞子,真是冤家路窄! 段云廷松开了捂她嘴的手,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带着恶意越扣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嘴角勾着一抹令人生厌的弧度,压低的声音带着戏谑:“啧,这不是如愿以偿得嫁高门的沈郡主吗?天都要黑了,您不在府里同夫君恩爱,鬼鬼祟祟躲在这儿,瞧什么见不得光的热闹呢?” 沈娴又羞又恼,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不远处那两位。 她急中生智,压下慌乱,威胁道:“你放肆!郡主命你立刻放开我!” “你可知我方才看见了什么?你若不想陛下这桩‘好事’明日就传遍京城,就立刻松手!或许本郡主心情好了,还能替皇上保守秘密。” “你也不想让皇上知道你办事不力,连一个小女子都拦不住吧。” 她越说越自信起来,试图谈条件,“若你能帮我向皇上讨一块富庶些的封邑,我还能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沈娴自以为拿住了对方的死穴,却不料少年将军眼底闪过一丝嘲笑。 “郡主觉得我失职,用陛下的秘密威胁我?还想讨封邑?”他凑得极近,滚烫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你现在跟我一样,是窥探天颜、冲撞御驾的同犯。这且不说……” 他拨开她的兜帽,目光扫过她梳着的妇人发髻,语气充满了恶意的玩味。 “你一个有夫之妇,不在府里待着,偏守着天黑时偷摸跑到这荒山野寺来私会外男?要是传出‘皇上爱慕宁安公主’和‘沈郡主与御林军统领野外私通’两桩秘闻,你猜猜,京城众人会更爱议论哪一桩?哪一桩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沈娴再傻也能读懂他的意思,要么把看到听到的东西咽进肚子里,要么就在身败名裂和触怒天威之间选一个。 这人真是歹毒!蛮不讲理的兵痞! 沈娴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段云廷那双带着野性、算计和毫不掩饰势在必得的眼睛,气了又气,不得已都忍了下去。 狠狠瞪他,“懒得跟你废话,我要走。” 段云廷松开她的腰肢,抱起双臂,后背倚在禅院后墙上,给她指了个方向。 沈娴只看见满目的杂草丛生,回头皱眉,“你让本郡主走那窄道?” “郡主自己爱往山上来,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能怪谁呢?不想走那儿,就跟我到皇上面前,好让我交差。” 沈娴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走进没过膝盖的杂草中,艰难离开。 出于私心,段云廷并未将此事上报,毕竟他也不想被皇上处罚,平日便罢了,这些时日,皇上屡次被公主拒绝,烦躁的很,他可不想撞到刀口上去。 这边刚赶走沈娴,那边皇帝便从台阶走了上来,神情落寞。 他终究没敢狠下心去吻她,纠缠的太紧,倒显得他无理取闹,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 裴珩不希望月栀再把他当成孩子,只能假装释然的放走了她,脑海中印着她着急握上婢女的手,匆匆离去的背影,避他如避蛇蝎……心痛不已。 朕与皇姐 第66节 “皇上……”段云廷靠近过来,看他神情不对,关心一句,“您没事吧?” 裴珩摇摇头,“传话给宫里,自明日起,将奏折搬到宝光寺,若有要事急事,可上奏请旨来此见朕。”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躬身退下,眼神一飘。 与公主的事未有结果,瞧着不像顺心的模样,还要操心国事,真是难为皇上了。 夕阳从西山上落下,静谧的黑夜笼罩整个宝光寺。 * 第二日午后,温暖的春光爬上禅房的窗台,清凉的竹影落在一念堂外,呼吸间都是清新的竹叶香。 月栀独自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小腹,神色恹恹,连侍女端来的安胎药也推开了。 婳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默默收拾了药碗,重新换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轻轻放在公主手边。 “公主。”婳春柔声规劝,“您这些天总是愁眉不展,原以为来了佛寺,您能静心舒坦些,如今怎么连药都不肯喝了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殿下想想啊。” 月栀身子微微一颤,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是她与失踪的夫君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眼角湿润。 自己竟然自私的想要停掉安胎药,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也想让眼睛恢复,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 治眼的药多用活血化瘀的药材,是孕妇最忌食用的药,自从怀了身孕,苏景昀便给她停了治疗眼睛的药,原本半年就能治好的承诺,现在看是遥遥无期。 她看不见,做不了谋生的活计,便只能受困于京城,困在公主的身份里,永远被裴珩背/德的执念纠缠着,不得解脱。 可是孩子不能成为她重获自由的牺牲品,她和驸马曾那么期待它的降生…… 月栀眼眸低垂,抽泣一声。 婳春见她有所触动,继续劝:“皇上对公主一直恭敬有加,事事尽心,他登基大宝近半年都没动过选秀的心思,许是心里一直念着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观察月栀的神色,见她没有反驳,才接着说。 “奴婢知道,您心里还念着驸马爷,可他下落不明,您孤身一人在京城,将来小殿下出生,总要有个依靠啊。” 月栀的睫毛颤了颤,转头望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依靠?依靠谁?难道要我跟裴珩……” 她说不出口,那是对驸马的背叛,更是对他们姐弟情谊的侮辱。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婳春忙解释,“奴婢是说,皇上是天下之主,是您的皇弟,他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于公于私,您都不该一味地疏远他,皇上始终对您留着情面,但帝王之怒谁又能测,若哪天真惹恼了他,奴婢们死不足惜,奴婢只是心疼您和小殿下。” 婳春的声音低下去,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月栀沉默着,指尖冰凉。 当时先帝削兵权,整个大州的君侯太守都受其累,只有裴珩带人从凉州出兵抵抗,一路过关斩将,死了那么多人,受伤无数,但他没有一刻想要后退。 “既已出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就那么一往无前的,拼了命的去杀去争去夺,才得来如今的皇位,才有她如今的公主尊荣。 正是十九岁执拗的时候,不达目的不罢休,且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皇位,还是女人。 于是,她成了下一个即将被他摘取的硕果。 她能像反抗罪奴,反抗心怀不轨的恶徒那样,为保自己,对裴珩下杀手吗?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深思之时,耳边飘来婳春恳求的声音。 “皇上如今对您上心,您哪怕只是为了平安生下孩子,就暂且,暂且顺着他的心意,总好过两边伤心,关系越来越差。他是皇上,您就当是给自己和小殿下留条安稳的后路,不好吗?” 月栀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裴珩少年时的小小夫子模样。 想到那样文质彬彬、还未走上杀伐之路的裴珩,她便觉得惋惜,惋惜自己没能看到他安安稳稳的长大,而是放任他走进了血腥凶险的疆场,以至于他越发阴沉偏执,长成了如今模样。 如今两难的局面,并非与她全无关系。 良久,月栀终于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我知道了,婳春,你把药端来吧。” 婳春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去热安胎药。 人总要懂得转圜才能活得平安长久,一昧固执己见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月栀望向窗外青绿的竹,任温暖春风携着竹林间的清新气味吹来,拂在她面上,吹散她心底郁久不化的悲伤。 林间长满春笋,她心底也冒出一颗新生的芽,不知为何而生,但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春日暖阳照在脸上,她释怀的吐息。 散尽了云彩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阳光普照佛寺,却照不进山顶的庵堂。 因着皇上与公主在寺中,宝光寺内的斋饭丰盛了许多,守在庵堂外的嬷嬷们也沾了光,不仅月份加倍,吃食也好了许多。 坐在庵堂外,晒着暖洋洋的日光,开心的聊着昨日所见的皇帝仪仗。 “先帝在时可没在佛寺内摆过这么大的仪仗,可见皇上对佛祖敬重,心怀慈悲。” “皇上还是太子时,最是乖顺懂礼待,不曾想如今戎马疆场,还是做了仁德之君,待咱们这些低等下人都这样好,若是贵妃的皇子登上帝位,哪会瞧咱们一眼。” “可不是吗,贵妃的贺家和从前的长孙家同样都是一样的盘算,推着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无非是想肥了自己的家族,哪会管黎民百姓的死活呢。” “亏的是善恶有报,皇上成了明君,咱们在这儿的苦也没白吃,我这个月的银子多领了五两呢,够家里吃小半年了。” 几个嬷嬷聊的热络,庵堂里传出吭哧吭哧的踹门声。 “是珩儿来了吗?”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回来了?” “那他为何不来接我,我是他的母后,先帝未曾废后,他该接我进宫,请我入住慈宁宫,他为何还不来?” 长孙宣蓉在屋内抠着门框叫嚣,声音从试探的平静逐渐变得癫狂。 一晃数年过去,她身上早已没了当年做皇后时的雍容气度,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整日在这座被弃置在山顶的荒凉庵堂里诵经念佛。 身边的心腹早在十年前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如今她独自被困在庵堂中,不知世事变迁。 因着性子冷漠高傲,看守的嬷嬷们都不爱同她搭话,除了听到宝光寺内的钟鸣声,得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外,她对外事一无所知,这会儿在里头偷听到嬷嬷们高兴时的闲谈,才知道当今皇帝是自己的儿子。 枯守在这儿等死,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长孙宣蓉坐不住了,猛烈的拍打着门。 “快去通传皇上,叫他来见我。” 为首的嬷嬷纹丝不动,只隔着门冷笑道:“娘娘还是安分些吧,皇上特意吩咐了,让您在佛寺静心,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必您操心。” “我是他母后,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他怎能如此不孝!”长孙宣蓉嘶声道。 嬷嬷嗤笑一声:“娘娘莫非忘了,当年太子不是被您和长孙家连累,怎会被废,流放边疆。如今皇上仁厚,留您一命已是开恩,您还指望进宫去当太后不成?” 另一个嬷嬷接话,“皇上如今江山稳固,朝野归心,您要是真为皇上好,还是安心待在这儿念佛赎罪吧。” 字字如刀,扎得长孙宣蓉踉跄后退。 但她不甘心,急乱之下,将目光投向了庵堂内小佛像后。 那里原有个老鼠洞,她夜难安寝时就过去掏掏扣扣,十年间已经被她凿成了狗洞大小,平时用佛像掩着,就是为了防备贵妃的皇子登上皇位后对她赶尽杀绝,给自己留的一条逃生之路。 现在,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 日影东升西移,山间草木繁茂,午后鸟鸣声与诵经声在佛寺中低低徘徊。 不觉间,暮色已尽,月光漫过石阶,最后一声钟响没入春夜。 见山禅院内站了满院的侍卫,御林军护卫在外,院内烛火摇曳,将房内的一双人影映照得有些暧昧不清。 月栀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摩挲着细嫩的竹叶,只摘最嫩的叶芽,揉搓晒干了可以煮茶吃。 她本不必做这些烦琐事,但手上总要做些活计才能静心。 昨日黄昏闹得不愉快,今日裴珩身边的侍卫去请她来与他一同用晚膳,心里念着“从长计议”“顺着他些”,便来了。 见到她来,裴珩果然很高兴,也不说什么“把他当做男人看”的胡话了,一昧地给她夹菜舀汤,本该寡味的斋菜,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中,竟也有了些山野滋味。 饭后,她本想离开。 裴珩却道奏折还没批完,一个人批奏折无趣的很,身边连个陪同说话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是要她再坐一会儿——月栀便坐在这儿,竹尖已经摘了小小一筐。 “好,好啊。”裴珩舒心的搁下一本奏折,同她说,“今年赶在入夏前,各州府修缮的堤坝都已经完工,今年的洪涝干旱灾情能减轻不少,朕也能安心了。” “是你勤政,才没耽误民生大事。”月栀习惯性的答话,说完才想起自己对裴珩还设着防,又抿起唇。 裴珩看着她放松又腼腆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还不都是皇姐的功劳,隔三差五便往国库里送东西,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下来,皇姐给朕送了足足八十万两银子,实在解了朕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那些宝贝值那么多钱吗? 月栀瞧不见珍宝器玩的光彩,自然也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概念。 “本就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她指尖轻轻捏着竹叶,心中微有慌乱。 只因她听到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你方才不是说巡盐有了消息吗,各地的盐税可按实收了上来?”月栀蹩脚的同他说起自己并不熟悉的朝政,试图转移两人之间的注意力,不想再面对他炽热又莽撞的爱意。 笨拙的手段,裴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轻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巡盐御史得力,刚从安州离开,安州的盐税便押送进了京,一分不少。” “那就好,国库充盈,朝廷才好办事,你才不必事事为难。”月栀微微侧过脸,试图避开逐渐靠近的灼热目光。 观察到她的细微反应,裴珩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的距离。 “寺中僧侣告诉朕,夜间山中有流萤,虽然皇姐看不到,但朕想着夜里万籁俱寂,陪皇姐出去走走,许能让彼此静心,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不知皇姐愿不愿意?” 月栀咬了咬唇。 夜间外出,哪怕他有不妥之举,也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总好过被他堵在屋子里。 在青年期待的眼神中,她点了头。 裴珩顿时喜上眉梢,抬眼给了她身边侍候的婳春一个眼神,得到回应后,对她肯定的垂了下眼,示意她自己去领赏。 婳春悄悄退下,月栀伸手搭上面前伸来的手臂,摸到是暗绣的丝绸质感,不由得紧了呼吸。 身边帝王毫无察觉,为她一点态度的软化便高兴的不得了, “皇姐都不知朕有多心慌,朕还以为你生朕的气,要一辈子不理朕了。” 朕与皇姐 第67节 “还好,皇姐还是心疼朕的。” 月栀默默无言,攥紧他的手肘,心中茫然,不知此刻短暂的妥协,会将她带向怎样的深渊。 第49章 佛寺正殿后的石阶直通后山的密林, 春夜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或近或远处传来虫鸣声。 月栀体力不大好, 往年身体还健康时也不怎么爱往山上去,倒是裴珩习惯了山野生活后, 隔三差五就进山去,有时打些野物, 有时捡些成熟的野果,给家里加菜。 伤心疲惫了许多天, 此时慢步走在山林间的缓坡上,听着林中自然幽静的声响, 竟难得的静下心来。 身边是婳春扶着她, 裴珩站在她另一侧,微微走在前头, 与她始终隔着半臂的距离, 让她紧张的神经也在漫步进山的过程中逐渐放松下来。 他总算是不做那些过界的举动, 也不说那些过分的话了,聊的都是些寻常事。 “四姐给朕的密信里提到了你,她得知你有了身孕,很是高兴, 说下次再来信时会给你捎几件孩子穿的虎头鞋,托朕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月栀细想:“要些鲜亮的颜色吧, 红的黄的绿的, 都好看。” “好, 朕会写信回她。说起来,皇姐原来喜欢鲜亮的颜色吗?往日见你穿的都是粉的青的,给朕做的衣裳也都是水清湖蓝。” “给孩子穿的自然要喜庆鲜亮, 我穿扎眼的颜色不好看,至于你,少年时乖巧聪慧,自然该配清新的颜色。” 山间流萤如点点星光落下,微弱的萤光照亮她柔婉的脸颊轮廓,说话时的神情沉静淡雅,连无神的眼眸都像一潭静水,诱人深入。 裴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侧着脸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温柔。 “朕觉得皇姐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穿红色更好看。” 月栀并不搭话,她平日里穿的都是素雅的淡色,哪穿过几次红色,连华青出嫁时,她也只是穿了当时颜色最艳的一身桃粉。 要说穿红,一次是在大婚那天,可那日裴珩并没有来,自然见不着。 第二次便是在昨天,佛前祈福的仪式上,她穿了一回宫装,据身边侍女说,她所穿的宫装是暗红色的,与宫中贵妃的品级相当…… 月栀似乎意识到了他特意点出的颜色意味着什么,忙转开了话题。 “你才是,穿什么都好看,打小就生的俊,邻居瞧见你穿的衣裳,都说我手艺好,其实是你生的匀称端正,将衣裳都衬的好看了。” 裴珩会心一笑,“朕真怀念那时候。” “过往虽好,但你身份特殊,潜龙在渊,终究是要上天的,如今日子也不差啊,锦衣玉食,身边重重护卫,少了许多危险。” “可皇姐不在朕身边,朕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话语里带着些不愿明言的眷恋。 月栀微微侧过头,“瞎说什么,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 “真的在吗?” 裴珩停下脚步,回过身居高临下的看她,站在更高一级台阶的人影轻而易举将她娇弱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皇姐现在心里想的是我?” 目光紧追着她略显慌乱的眼底,喃喃自语:“皇姐不说,看来不是我。” “莫要乱讲,同你说着话,怎么可能想的不是你。”月栀鼓起两腮,听他脚步声停,自己也忙站住,生怕往前走的近了会与他有肢体接触,有无奈也有点生气。 压低了声音嘀咕他,“你也太小心眼了,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要在意。” “怎能不在意。”裴珩眼神凄凄,“先前你虽时常进宫陪朕,但朕看得出,你盼着太阳快些落山,好回府去陪……” 那二字没有出口,便被月栀拦住,神情抗拒,“阿珩,能不能不要提他?” 她已经尽力不去想已经失去的人,为了自己和孩子和与裴珩之间的关系,再要听到那两个字,只怕又要在他面前哭起来,彼此争执不休。 被打断后,裴珩才反应过来,正是两人关系亲密的时候,再提那人反而坏气氛,便忍住,不去吃自己的醋。 “是朕失言,忘了他已经……不提了不提了,那朕同你说点好玩的。” 月栀抬眼,“什么好玩的?” 裴珩继续向前走,与她聊起崔家。 “一个父皇那朝的老臣请旨催促朕选秀,还列了十几个闺秀给朕选,里头就有崔家的小女儿。” “崔青青?”月栀好奇起来,“以她爹的官阶品级,怎么把她塞进的名单里的?” “自然不是凭她爹,是她姑姑曾是朕的舅母,舅舅舅母虽然故去,但朕的母后尚在,他们是想用她试探朕对母后的态度。” 一个姻亲带着另一个姻亲,最后回到了长孙皇后身上,月栀听的都耳累,“竟有这么些弯弯绕绕!” “皇姐不知道的还多呢,那名单里哪有一个省心的,皇商之女,公卿世家之女,还有好些个看似家世清白的女子,他们的父兄都跟前朝旧臣有着明里暗里的牵扯,哪是真心想做朕的妃嫔,都是被家族推出来的祭品罢了,朕不是耳聋眼瞎的金佛,自不会享用这些祭品。” 念着被人算计谋划的烦心事,语气却变得娇气起来,不见平日为帝时的半分阴鸷。 “皇姐还劝朕要挑个知心人在身边,真要选秀,大费周章的砸银子进去,大办经手的人多,最后送到朕跟前的,就只剩他们想让朕看见的人了。” 月栀只是听着都觉得难,成事前身边都是敢敢嚣张的兄弟,成事后要面对的就是心怀鬼胎的满朝文武了。 人心隔肚皮,可信之人难寻,难怪裴珩孤家寡人,又对她有那样的情愫。 “选个枕边人,竟然这样难办……” “想要好办也容易,将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杀光,朝野也就清明了。” “可那样,谁来为你办事呢。” “皇姐聪慧,一点就通。做皇帝重在威慑、制衡,人人都劝朕选秀,朕不但不选,还要借此事试探朝臣的态度,慢慢来,总能把朕不想要的人全都拔掉,只剩对朕有益有用的人。” 裴珩笑着看她,说起朝堂上的事,与年少时与她分享私塾中的师生趣事和军中的晋升喜事,并无二致。 身为皇帝必须要捂在肚子里的心里话,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跟她讲。 只有在她身边,做她的“阿珩”时,他才短暂的从身为帝王的压抑克制中抽离出来,做一会儿真正的活着的人。 “阿珩,你好厉害。”月栀连连感叹,“记得先帝和太子太傅并未教过你这些,我也不懂得这些,你登基不到半年,怎么就会了呢?” 裴珩微笑:“朕想给皇姐安稳富贵的生活,自然要聪明些,若保不住皇位,或朝野不安,朕做不得这个皇帝,拿什么保你呢。” 月栀明明看不见,却仿佛能看到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温柔的笑,像从前一样。 他还是她的阿珩,变了,又没变。 月栀难以说清,只在这一刻,在他的衣袖从自己衣袖上蹭过时,她没有后撤,如常与他并行。 二人之间曾经激烈而深刻的裂痕,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慢慢弥合在一起,原本相距半臂的走姿,也渐渐重叠在一处。 黑夜里飞满了流萤,月栀看不见,裴珩就说给她听。 ——微光像她给他缝的那只布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的颜色。 ——无数萤火,像那年夏天他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看天顶的银河,像满天的星星都落了下来。 ——光芒忽闪忽闪,像冬天炭盆里时明时暗的火星。 他表述的那样详细,全是她记忆犹新的画面,在脑海中为她拼凑出一场夜间流萤。 月栀不由得感叹,“真美啊。” “是啊,真的很美。”裴珩望着她被萤光微微照亮的面庞,眼神微暗。 当他伸出手,试图用些许细微的触碰消解这些天来她对自己的排斥时…… “砰”的一声闷响,不远处树丛里剧烈晃动,像是有什么野兽从坡上猛地撞了出来。 裴珩瞬间警觉,下意识面对意外来的方向,将月栀护在身后,厉声喝道:“谁?!” 侍卫们的脚步声和拔刀声迅速从四周传来。 树丛里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人影,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浑身沾着草叶和泥土,只有那双眼睛,满是可怜的祈求。 长孙宣蓉无法忘记自己是怎样俯身钻进了那窄小的洞,碎石刮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襟,但她还是挣扎着爬了出来,从山上跌跌撞撞找下来。 此刻她喘着粗气,人被侍卫抬刀拦在皇帝两丈之外。 目光先是不敢置信地落在皇帝那充满保护姿态的身影上,然后猛地盯向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她几乎认不得自己长大后的儿子,却一眼认出了月栀。 十年前她就觉得这宫女生的狐媚,又惯会讨好哄得珩儿开心,不是个安分的。 看到当初的宫女,如今被养的水嫩美艳,光彩照人,登堂入室陪在自己亲儿子身边,长孙宣蓉眼里烧起嫉恨。 “果然……果然是你这个贱人!” 十年的“静修”让她精神接近崩溃,亲儿子成为皇帝,来到关着自己的佛寺,不但不来探望,反而有闲空带宠妃游山看景,长孙宣蓉陷入癫狂。 “一个下贱的宫婢,不过是我儿身边一个端茶送水的玩意儿!我看你伶俐才没赶你出东宫,你倒好,攀上高枝成了宠妃了,你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了他的心窍!让他连自己的亲生母后都忘得干干净净,偏生还留着你这个贱人!” 话语恶毒而粗鄙,撕扯开月栀最不愿意回想的那段战战兢兢的岁月。 她脸色发白,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袖。 她想为自己辩解,她不是什么“宠妃”,更没有迷惑他,可往日对于皇后的恐惧依然刻在心底,她怕,她说不出口…… “住口!”裴珩猛地打断长孙宣蓉的嘶吼,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又失望。 他凝视着这个生养了他,却从未给过他温情,只知控制和利用他的母亲,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母子之间的牵绊也彻底断裂。 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彻骨的寒意:“朕不准你侮辱她。” 裴珩往前迈了一步,将月栀完全挡在自己身影之后,一字一句,清晰道:“朕就是要宠她,要留她在身边,不是因为她蛊惑朕,是因为朕需要她。” 他没想过再与长孙宣蓉见面。 彼此不相见,还能留有幼时的舐犊之情,此刻再见,眼中就只是一个冷漠恶毒的妇人。 “十年未见,你不问朕好不好,半分母子之情不顾,你心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儿子,你只想利用朕实现你的野心,让长孙家长盛不衰。” “当初你被罚到这宝光寺,何曾想过被流放的儿子在北地能不能活得下去,如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训斥月栀,是她照顾朕,养活了朕,心里惦念着朕,皇位?天下?难道你以为朕是为了这些,为了救你于水火才拼死爬到皇位上?” 他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的决绝。 “朕是为了月栀,希望她过得好,不必再被朕废太子的身份牵连。朕可以没有皇位,没有这天下,甚至没有……” 青年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你”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但朕绝不能没有她。” 一番话如同惊雷,不止是长孙宣蓉惊了,连他身后的月栀,也猛地抬起头,澄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朕与皇姐 第68节 她从未听过裴珩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沉重、偏执,却又……真实而热烈。 一股复杂的、带着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心口,心跳骤然失序。 长孙宣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绝望的呢喃:“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我寄托了一生的儿子,就这般对我……”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疯狂与绝望。 “哪怕我做的不对,我是你的母后,你也不该放任他们冷待我,难道你不怕天下人知你不孝!” 裴珩不再看她,他不孝的事也不只有这一桩。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母后,这都是你应得的。”他漠然转身,对着侍卫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堵上嘴,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下去的长孙宣蓉,堵住她的嘴,拖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林间小径上。 人影远去,周围的喧嚣和恶意仿佛被夜色吞噬,只剩下流萤依旧在安静地飞舞。 裴珩站在原地,微微垂眸。 在他身后,月栀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她心跳得厉害。 她从不知裴珩心底是这样看她的。 刚才的话,霸道的不讲道理,却又滚烫得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甚至是某些隐秘的、不该有的心动。 她明明该害怕,该抗拒,该思念生死未卜的驸马……可是…… 寂静里,只有流萤闪烁,如同谁悸动难言的心事。 * 虫鸣声止,夜已深了。 月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头乱糟糟的,像有只猫儿在里头乱抓,叫她静不下来,怎么都睡不着。 在山林间,裴珩那番如同誓言般决绝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 “朕是为了月栀。” “朕绝不能没有她……” 这些话太重,太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反复咀嚼,让心跳一下下撞上去,直到整个身体都染上危险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月栀闭上眼,试图去想驸马,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脑海里关于驸马的印象,却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嫁给他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不知他的眉眼,只记得他声音温和,牵手时掌心粗糙,带着滚烫的热意,为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写几行歪歪扭扭的诗,打个自己都不能确定颜色的络子。 那些记忆碎片一样,抓不住,拼不起,连彼此之间夜夜欢/好的情/热都被这些时日的悲苦给冲淡了。 可是关于裴珩的…… 偏偏关于裴珩的点点滴滴,清晰得可怕。 不止现在这个威严的帝王,是从更早时候开始,从他身为太子时,不将他当做使唤的宫婢,而是当做可以依靠信任的人来看待时,从那个时候起…… 她记得他小时候写字背书,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 记得他被先帝斥责后,一个人躲在寝殿里闷不吭声,是她找到他,默默陪他坐了好久,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委屈,扑到她身上哭的厉害。 记得她第一次唤他“裴珩”时,他略显拘谨,又脸颊微红。 后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人前做姐弟,人后渐渐成了真的亲人,他越长越高,眼中时常藏着她看不懂的沉思,他走了自己的路,长成了可以保护她的可靠青年。 起初被他逼着来京,她是有些愠怒的,可听到他唤她“皇姐”,她心就软了。 这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登上权力之巅后也没有忘却彼此微末之时的情谊,年少时倔强着不肯说出口的“姐姐”,竟在逆天改命后说了出来。 他将她对他的好都记在心。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驸马失踪后,他为她周全一切,甚至冲动到想要替驸马照顾她和她的孩子。 面对她最初的抗拒和冷言冷语,也只是沉默地承受,今日只是短短陪了他几个时辰,他便那样开心,同她说了好些寻常人根本不能听的话。 这些记忆,画面鲜明,声音清晰,甚至带着温度,连绵持久,汹涌而来,瞬间就将那些关于驸马的模糊雾霭冲得七零八落。 月栀猛地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 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裴珩的脸——是他离家离开凉州前的模样。 十八岁的裴珩早已褪去稚气,额头饱满,眉骨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在军中风吹日晒,皮肤依然是冷白色,透着与其他军中将领不同的矜贵气质。 身量长开了,肩膀很宽,胸膛厚实,腰身却劲瘦,个子高出她许多,她同他说话叮嘱时,还要微微仰头。 “月栀,我一定会回来。” “月栀,你要等我。” 那个时候,他深深看着她,眼神从温柔期许到泪眼婆娑……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真切,反复交替,挥之不去。 月栀心跳得厉害,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因为睡不好而要闹腾一番。 可她就是,很想见他。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却凶猛得让她无法抵抗,心脏揪成一团,若是见不到他,生熬这么一整夜,她会难受死的。 月栀摸索着下了榻,也顾不上整理枕乱的鬓发和衣衫,唤来值夜的侍女,陪同她出了门。 春夜的月光穿过竹林间斑驳的竹叶,照在她红得发烫的脸上。 她走得很快,心跳声盖过了虫鸣,也盖过了她急促又犹豫的脚步。 此刻未曾想起,数月前一个同样明月高悬的夜晚,她也是这般心思难熬的奔赴一个想见的人,那时是驸马,此时心里念着的,已经悄然换了人。 终于,她走进了见山禅院。 院外带兵守卫的段云廷见了她,眉头微微一挑,连通禀都不必,微笑着将她请进去。 院内的御前侍卫见她,神情更是和善。 程远上前来询问,被她摇头拒绝,只因“夜难安寝,想见皇弟”一事,古怪又容易让人误会,哪敢对外人说出口。 她屏退侍女,独自站在裴珩下榻的卧房前,此刻里面还透出微弱的烛光,虽然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份暖意,以及内外值守的兵士中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息。 她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淡薄的衣衫渐渐被春夜的凉意浸透,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夜贸然前来,该说什么? 说是念着他在长孙氏面前的出言维护,想来谢谢他? 还是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所有的思绪都乱成一团,她没有想好,已经抬起了手,还没敲在门上,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裴珩没睡,穿着常服,外袍随意披在肩上,听到外头有动静却没有侍卫禀报,好奇开了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她,嘴角扬起的同时,又有些惊讶和担忧。 “皇姐?”他急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她,又怕唐突,手伸到一半停住,解了肩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做了噩梦?”声音急切又紧张。 月栀听着他的关心,感受着他那份真诚炙热的在意,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又在脑中回荡起来。 她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几个字。 “我……我睡不着。” “就想来找你说说话。”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裴珩眉头舒展,看她不知为何红起来的小脸,鬓角发丝微乱,遮盖在他玄色外袍下的身躯透着莹润的白,像只刚刚睡醒,有些迷糊又很不安的猫儿,轻易就勾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冲动。 他轻轻吐息,压下想要拥抱住她的欲/望,隔着外袍拖住她的手臂,轻柔的将人带进屋里。 迈进温暖的房间,屋里烧灼的淡香与寺庙中的香火气纠缠在一起,让她想起了自己设在公主府卧房中的送子观音。 她供在观音前的香和驸马身上沾染的淡香味交织起来,也是这般气味。 只是裴珩这里的味道更重,像数次血/乳/交/融后叠加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浅浅一吸便让她身子发软。 月栀在门槛内停步,“深夜来访,我是不是扰了你休息,我,我还是回……” 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缓缓收紧,力道没有大的让她吃痛,却也不容她撤。 耳边响起青年清朗的声音,“朕说过,你我不分君臣,朕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说罢,体贴地补充:“想待多久都可以。” 第50章 佛寺内的禅院简朴, 把门一关,一双人影便被烛光映在门上,长夜静悠悠的流淌。 月栀有些无措地站在门边, 裴珩引着她到里间的床边坐下,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还是裴珩先开了口,声音放的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她:“皇姐若是不嫌弃,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靠在床头歇会儿,朕……朕就在一旁陪着你。” 那是两人都格外享受的静谧时光。 为了省炭火烛火钱, 两人常凑在一起依偎取暖, 共用一盏烛灯。 那时月栀手里忙着活计,会让他伏在自己膝头, 轻拍他的背, 直到他安心睡去。 月栀沉默了片刻, 轻轻点了点头,她往床里坐了坐,身子微微向后靠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裴珩迟疑了一下,没敢坐到床上去, 只坐在脚凳上,慢慢屈膝, 像小时那样, 伏在她的膝边, 将上半身的重量压上去,仿佛依偎在她柔软的腿上,姿态里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 她终于愿意让他接近了。 他心中狂喜不已, 面上却连个笑容都是克制的,浅浅一勾便消失了。 关心问:“是不是禅房的床太硬了,才睡不习惯?早知会扰了你休息,便不叫你陪朕到佛寺里了。” “不是床的事。”月栀靠着软枕坐在床头,一双腿伸向床沿,在膝弯处垂到床下,褶皱起的裙边与青年人枕在她膝上垂落的乌发合在一处。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安不少,幽深的黑暗里,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让她无比熟悉,轻易就能记起面容的裴珩。 朕与皇姐 第69节 “许是自己睡太安静了,有些心慌。” 她默默念着,想起驸马失踪后,她痛心欲绝的那些日子,心痛和悲伤让她每日昏昏沉沉,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倒也不算睡不着。 是来宝光寺后,有裴珩陪在身边,冲淡了她的悲伤,精神好转,反而睡不着了。 “那皇姐就睡在朕这里。”裴珩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垂在床下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捋过她的裙边。 这般亲密无间的接触,不是公主与驸马,而是在他与皇姐之间,真让人怀念。 一高兴,心中雀跃,说话时便放软了声音,半是撒娇半求告。 “朕还遗憾那天皇姐进宫陪朕,把朕哄睡就走了,朕睡醒后没看到皇姐,心里失落了好久。” 闻言,月栀心中一酸。 总怨他变了,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呢,他也不是全然转了性子,只是把脆弱细腻的心思藏起来,平时说不出口,只在眼下这样难得安静不讲规矩的地方,才能吐露一二。 她脸颊一热,“我睡在这儿,那你睡哪儿,总不能咱们睡一张床,成何体统。” 闻言,裴珩眼中闪光,微微抬起眼去看她烛光中微红的面颊,便知她心有触动,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皇姐睡床上,朕去睡外间的软榻。” “那不成,本就是我来叨扰你,哪能占你的床,还是我去睡软塌吧。” “皇姐跟朕客气什么,难道忘了朕行军打仗数年,睡觉从不挑地方,今夜又有皇姐在这陪着朕,朕在哪里睡都能睡得香。” 他说的这样恳切,月栀不好再拒。 “今晚山间的流萤,真的很美。”像怕他反悔,裴珩忽然转了话题,低声说,“可朕此刻看着桌上那点烛火,又觉得它也很漂亮,不知是不是皇姐在侧的缘故。” 见了想见的人,心情好了,自然看万事万物都顺心。 月栀知他心意,没有应声,也没反驳。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发麻,习惯性的抚上他的发顶,指尖穿插在他的乌发间,滑向后背。 隔着一层薄衫,轻抚他温热的躯体,心下暗暗吃惊。 从前不知他有那番心思,月栀看他看一个孩子没区别,摸他的身躯也只知道是结实,此刻却手上的触感却像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背肌厚实而阔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蕴藏着深而厚重的力量感,指尖稍稍用力,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底下紧绷的、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坚实的像一堵墙,又透着活生生的热意。 宽厚的肩膀上肌肉结实隆起,将薄薄的绸衫撑得满满当当,弧线充满了青年的壮硕硬朗。 “阿珩……”她的声音柔缓,带着欣慰又感慨的复杂情绪,“你是真的长大了。” “那时候你才这么点高,还会躲在我怀里。”她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垂头叹笑,“如今已经是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男人了。” “嗯。”裴珩缓缓吐息。 早在她纤纤玉手抚上他脊背时,他额头附上一层薄汗,真正成熟的那处,比肌肉硬实的多。 但像她说的,他已经是个男人,不再是为几丝冲动就慌乱阵脚的毛头小子,所以他一边压抑着想要喷薄的欲/望,一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就在这煎熬又享受的忍耐中,生生将邪火压了下去。 两人聊的都是琐碎杂事,佛寺里的斋菜合不合口味,寺中还有哪处没去逛过,明日何时一起去主殿进香,穿怎样的衣裳…… 将那些悲伤、挣扎、暧昧难言的东西暂时搁置在一旁,心中格外平静又充实。 烛花啪一声轻响,窗外是静谧的夜。 裴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疲惫后的安宁。 月栀的手无意识地拂过他散落在自己裙上的发丝,用触觉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是她在黑暗中感受到的唯一的暖。 这一刻,像数年前的某个冬夜一样宁静,但于彼此而言,无论从身到心,都与从前不同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倦意袭来,月栀打了个哈欠,渐渐睡了过去。 屋里格外安静,两道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最后一点烛光熄灭在流淌的烛油中,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 床前,裴珩慢慢起身。 月光中,他凝视着月栀熟睡的侧脸,目光越发深邃晦暗。 她藏在床帐的阴影中,身子绵软的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影,小脸白里透红,嘴唇微微抿着,毫无防备。 裴珩滚了滚喉结,心跳得厉害。 他屏住呼吸,缓缓俯身过去,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在她眉间,一触即分。 耳根微微发红,胸腔里心脏如擂鼓般狂跳,看她未被惊动,又生出更进一步的念头,可眼神一落在那红润的唇上,便控制不住的想起过往无数个火热潮湿的夜。 微微挺起的冲动让他心生负罪感,刚才还在诉姐弟旧情,此刻便欲/念上头,像是偷尝禁/果一般。 他捂住心口,独自品味那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满足,终究没有再吻下去。 就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月光在窗外缓缓移动,而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想将这一刻永远刻在心里。 许久之后,他才将她打横抱起,将人平放在床上躺好,为她盖好锦被。 夜色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佛寺的清晨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和山间的鸟鸣穿透朦胧的雾,唤醒熟睡中的娇弱美人。 月栀慵懒的翻过身,掌心摸到的绣被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身上盖的被子上铺着青年的外袍,而他已不在房中,很早去隔壁书房批奏折了。 月栀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胸膛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昨夜那些零碎的倾诉,他温和的回应,她指尖抚摸他身体时的触感,沉沉睡去的安宁……带着些不该有的亲昵。 她有些懊恼的捂住了脸。 难道是因为驸马失踪,她伤心孤单,满腔情愫无处寄托,才,才将裴珩当做了救命稻草,胡乱依靠。 一开始只是不想同他闹得太僵,如今却是走得太近,都失了分寸了。 她忙起身,将那件带着龙涎香气的外袍折好放在榻上,做贼似的对窗外轻声唤来侍女为她简单梳妆,想趁着清晨人少赶紧溜回自己住处。 哪知道一出门,就有御前侍卫请安:“微臣给公主请安,公主金安。” 月栀的脸噌得热了起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叫他免礼,握紧了侍女的手,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心跳得厉害。 她分明感觉到,身后数道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充满了惊讶和好奇。 出得院来,耳边又响起那少年将军带着笑意的调侃,“昨夜好静,公主可得好眠?” 月栀心虚,却容不得他人胡乱揣测她与裴珩之间的关系,停下脚步。 “将军慎言,男女有别,皇上都不问我的内事,将军何故开口?当心本宫治你一个出言不逊的罪名。” 段云廷除了裴珩没怕过谁,原想着两人成了好事,特来炒一炒氛围,哪想柔弱眼盲的宁安公主不吃他这一套。 他忙跪下谢罪,“末将知罪,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还请公主恕罪。” 瞧他认错迅速,月栀才没再追究。 同侍女快步走去一念堂,路上听见个敲着木鱼念经的小和尚,才稍稍放缓姿态。 她不想叫别人猜测她与裴珩之间有异,却不知春光满面的皇帝一早就派人去宝光寺的灶房给她备早膳。 昨日还是公主身边的婳春姑娘来传膳,今日竟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亲自前来,其中分别,有心之人岂能不知。 看守的嬷嬷下来吃饭,知道了此事。 回到加了人手,被围得严实的庵堂,又隐约听被关在里头的长孙宣蓉,吵嚷什么“祸国妖妃”“蛊惑人心的贱人”“小小宫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孙宣蓉是什么德行,嬷嬷们在庵堂外看守了十年,对她最是了解。 她越是喜欢,越不是什么好人,恨的越深,反而是难得的好人了。 “吃饭时,我听一个小和尚说,公主下榻的禅院里昨夜没有人,今早有人看到,公主是从皇上入住的院里出来的。” “皇上对这位皇姐真是上心,听说公主新婚不久,驸马爷就出了事,皇上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太医、侍卫、御林军都往公主府里调,比对后宫的妃嫔都尽心。” “话是这样说,可咱们这位皇上登基都快半年了,后宫里也没见进半个人呢。” “谁说不是呢?”一嬷嬷让众人凑近过来,放低了声音说,“要我说,皇上与公主之间哪是姐弟情分那么简单,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好事呢。” “公主也怪可怜的,还怀着身子,驸马就……陛下年轻有为,又对她情深意重,要是真能成就好事唉,也算是个依靠。” “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你们瞧着吧,等公主生下孩子,这名分就会定了。” “是妃?嫔?” “起码是个贵妃!陛下那份心思,怕是皇后之位都……” 几人讨论的正热烈,院外新添的侍卫没动静,倒是身后庵堂里的长孙宣蓉突然发了疯似的又踹起了门,朝她们辱骂。 “小小宫婢,给我提鞋都不配,胆敢妄想贵妃之位?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攀上我的儿子,等我出去,非得叫她知道什么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你们这些尖嘴薄舌的老妇,怎么有胆揣测君心,我儿子的心思,哪里是你们能猜得准的,胡言乱语,我必得割了你们的舌头。” 嬷嬷们彼此对视一眼,翻了个白眼。 在知晓是裴珩坐上皇位之前,长孙宣蓉装得比谁都淡薄名利,这会儿还不是太后,就已经仗势欺人起来了。 嬷嬷们只负责把她看牢,心念着还好皇上昨夜同公主在一起,应当心情很不错,才没因为长孙宣蓉逃脱之事,牵连她们这些老嬷嬷。 心里念着皇恩,这会儿只能忍气。 没过多久,皇帝身边的进宝带两个小太监,端着被白布覆盖的托盘来了。 三人进得庵堂,嬷嬷们老实把门关上,就听里头摔摔打打,传来几声挣扎的呜咽,很快没了声音。 进宝带人离开,不染一丝尘埃,留下屋里晕厥在地的长孙宣蓉。 嬷嬷们好奇又害怕,生怕目睹什么皇帝见不得人的密辛,半个时辰后,长孙宣蓉醒来,几人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没死,只是哑了。 不能说话,于她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但对嬷嬷们来说,耳边总算是清静了,少听那么些恶毒话,能多活不少年呢。 不约而同朝皇帝此刻所在的方向拜拜,感念皇上的仁慈。 * 清修七日已过半,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晨雾散去后,天空如宝石一般澄澈。 朕与皇姐 第70节 佛寺主殿上,皇帝与宁安公主并排跪在蒲团上,上香祈福。 仪式结束,裴珩自然的侧身将月栀扶起,二人走出大殿,下台阶时,月栀也将手搭在他手臂上,未觉任何不妥。 许是眼前黑暗了太久,她感受不到真切的人便会恐惧不安,而呆在裴珩身边,能她感到久违的心安。 她就这么默许他对自己心存欢喜,自己也踩在姐弟的界限上,享受他的陪伴。 “皇姐,其实……” 听到他有些支吾的话语,月栀很快意识到他想要说的话,心猛地跳了几下,有慌乱,也有一丝隐秘的悸动。 她没有打断,伴着身后殿上未断的梵音,听他真心的恳求,“你如今的身子,不能没有知心人在身边照料,你若愿意,就让朕……让朕日夜都陪着你好不好?” 就像他说的,他想要一个机会。 月栀站在亭前,山风迎面吹来,吹不散她喉底生出的热意。 青年眼神灼热,盯在她泛起薄粉的侧颈,细微的痒感爬上耳根,叫月栀又羞又紧张,更攥紧了他的手臂。 “阿珩,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还需要点时间,你再容我想想好吗?” 裴珩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温柔覆盖,“好,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她轻轻松开了她,侍候在后的婳春立马上前来接住了她抬起的手。 月栀往亭子下头的小径去,每走一步,都是心乱如麻。 答应?还是不答应? 宁安公主的名头已经传边京城,驸马失踪才一月,她便转投别人的怀抱,还是她名义上的皇弟,如此于礼不合又惊世骇俗的事,一旦发生,京中的流言蜚语会怎样唾弃她。 可她又实在喜欢裴珩的细心和温柔,也不是多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那种不再孤独无依的充实感觉。 这样想来,答应他的请求,满足了自己的自私,倒辜负他一片真心。 沿着寂静的小径慢慢走,思绪飘远。 突然,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什么人?!” 几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袭来,月栀听到周遭灌木丛中沙沙的声音,察觉到刺骨的寒意,试图和婳春一起跑,不料草丛中滚出的刺客将婳春一把推开,月栀瞬间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该往往哪儿动。 “啊!”她蹲下身去抱紧自己,耳边是兵刃交击的刺耳声响。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侍卫们的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轰然响起。 刺客与侍卫在她身边激烈地打斗,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近在咫尺,月栀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蹲在原地,恐惧下一秒不知会从何处劈来利刃,取她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从后方冲过来,单手持剑,俯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顺势旋身。 月栀惊慌推拒,耳边却是熟悉的声音,“皇姐别怕,是朕。” 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沉闷而骇人,月栀忙抱紧他的脖子,缩在他怀中一动不敢动。 刺客来势汹汹,少说有十几个人,又选在这般狭窄的山间小径上行凶,故意先从月栀动手,搅乱局面,把被侍卫层层保护的皇帝骗出来。 裴珩没有将这些个刺客放在眼里,他们武功虽好,个个都奔着他跟前来,不欲与侍卫纠缠,反而被逐个击破。 他两剑解决两个刺客,单手抱着月栀,行动虽有迟缓,仍与身前身后两个刺客打的有来有回。 一件捅穿面前的刺客,反手将剑刃抵在身后刺客的脖子上。 周围的刺客尽数伏诛,裴珩逼问手中仅剩的活口,“是谁派你来的。” “狗皇帝,你永远别……” 话未说完,便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裴珩知道,又是贺家,又是大皇子,说不定还会牵扯到那个至今没有抓到的女子身上——他们如此前赴后继,必定是有什么支撑。 扔掉手中剑,唤来段云廷,“去查,这些人是从哪儿聚起来,怎么潜入,又是如何得知朕与公主在此,就算把整个宝光寺都翻过来,也要一查到底,这次再查不到,你就不必待在朕身边了。” 段云廷带御林军守在外围,赶到时,刺客已经与侍卫打了起来,他杀了两个刺客,这会儿还溅着一身的血。 听到皇帝的命令,知道他是动怒了,忙跪到地上,“末将遵旨。” 段云廷带了一部分御林军下去,程远遣了一半侍卫去清理尸体。 空气中飘着难闻的血腥气。 月栀大气都不敢出,她从没见过裴珩这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模样,刚才那一声吼,吓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裴珩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愤怒过头,清了清嗓子,缓缓将人放下,扶住她的胳膊,紧张问:“你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月栀摇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裴珩轻笑,透出些桀骜的意气,“这等小贼,哪能伤到朕。” 月栀靠在他身边,刚安下心,又紧张起来,“婳春,婳春呢?她好像被推下山了!” “公主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找到了婳春姑娘,她从坡上滚下来昏过去了,稍微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山坡下头的侍卫喊着回话。 “那我们快离开这儿吧。”原本静谧清幽的小径,竟成了刺客藏匿偷袭的猎场,月栀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嗯。”裴珩俯身要来抱她。 月栀觉察到他从身侧抱来的动作,不自然的向后躲了一下:这么多人看着…… “此地危险,朕抱着你走得更快。” 听他一解释,月栀又觉得自己矫情,点头同意了。 裴珩正要将人抱起,却见山路下走上来个小和尚,外围的御林军正要将其劝离,那小和尚恭恭敬敬的躬身道谢,起身时,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支弓弩。 箭尖直指月栀。 裴珩余光瞥见箭来,推开月栀会让她跌下山路去受伤,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站起身,张臂挡在了她面前。 “阿珩?”月栀没有等到他来抱,却感到面上洒下轻缓的热息。 青年微微闷哼,利箭从后背斜插进胸膛,稍微一动,喉咙便涌上血腥。 “皇上!” “快去叫太医!!!” 御林军按住行凶的小和尚,侍卫们围到裴珩和月栀身边,其余人开始大规模搜山。 耳边吵吵嚷嚷,月栀听得恍惚,双手抓上裴珩的胳膊,感受他逐渐脱离的身体压过来,如同崩塌的山峰,几乎将她压得无法呼吸。 “阿珩,你怎么了……” 她慌乱的抽吸,直到滑落到他后腰的手摸到被温热液体浸透的衣衫,是血,血。 “阿珩,你别动,我会撑住你的……太医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月栀低声呢喃着,眼眶渐渐湿润,心底泛起一片苦涩。 他的额头抵在她肩上,呼吸粗重,被疼痛牵扯着颤抖的胸膛,也拉扯着她的心,像被撕裂一般。 她生生撑着他的重量没有倒下,本想做他的依靠,却被流经手掌的鲜血惊到眼泪止不住,打湿了如花的面庞。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阿珩,你不要死,我已经没有了驸马,我不想再失去你……” 她哭的厉害,声音传进忍痛到快要昏迷的裴珩耳中,受过无数伤,早已不会因伤痛而扯动心肠的青年,为着耳边慌乱的在意,湿了双眼。 第51章 孤独, 空无一人的恐惧。 月栀仿佛受困于儿时被卖的无助中,哪怕内心挣扎,不愿失去, 也只能僵着身体默默承受,什么都做不了。 模糊的视野中, 是不断来去的人影,侍卫加强防护, 恨不得要将整座山都翻个遍,随侍在宝光寺中的太医匆匆赶来, 脚步声全都聚集到身边。 “公主勿动,让微臣来挪动皇上。” “皇上快吃下这药, 止血救心。” “进宝公公, 烦请去准备热水剪刀,我们得把皇上送回见山禅院, 才能取箭头。” 压在身上的重量被渐渐移开, 月栀也像魂魄出了体似的, 垂着被鲜血浸透的双手,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要往哪里去。 阿珩……阿珩…… 她心中渐渐提起一股气,在淡粉色的裙子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血, 抬手随便唤了一个小太监过来。 “快扶我跟过去。”她要去陪着裴珩,无论是生是死, 她都得陪在他身边。 下山的路恍恍惚惚, 月栀走得急, 一路下来挤得脚尖疼都毫无察觉。 见山禅院,卧房中。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围在榻前,裴珩中箭的左胸背还在不断渗血, 鲜红浸透了玄衣,取出箭头时,几乎失血昏迷的年轻帝王被骤然疼醒,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月栀 站在床榻旁几步开外,听他隐忍的痛呼,自己的衣襟也被泪水打湿。 “阿珩……” 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又怕自己失态的样子会影响正在救命的太医,很快将哭声吞了回去,捏了帕子给自己擦眼泪。 细微的声响穿过忙碌的太医,钻进裴珩耳中,他紧闭的双眼颤了颤,缓缓睁开。 正在按压止血的太医急忙劝阻:“皇上万万不可动弹,更不能说话牵动伤口啊!” 裴珩却像没听见,艰难地侧过头,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开口,气若游丝。 “皇姐……到朕跟前来……” 听到这声呼唤,月栀的眼泪流得更凶,她摸索着向前,立刻有小太监搀扶住,引她来到床边。 裴珩微微抬起的手捏住了她垂下的衣袖,要她在自己床头坐下。 “朕没事,你别哭……”青年声音微弱,每说一句,额头就冒出一层汗,依然尽力维持语气的轻松,“朕什么伤没受过,一支弩箭而已,要不了朕的命……” 话未说完,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立刻又涌出一股血,吓得太医脸都白了。 月栀听到那动静,顿时揪紧了心脏。 她沿着袖上抓来的力,摸索过去,掌心从他的手背划过,握住他的手腕。 “我没哭,你不要说话了,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她压下哭腔,小心翼翼地收拢双手,将他的脉搏捧在手心。 朕与皇姐 第71节 裴珩感受着腕上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握来的力轻得叫人难以察觉,却像有千斤重,时刻提醒着他——他不能死,他还有那么些话想同她说,好多事想同她做,还没有看到他们的孩子出世…… 他不再说话,只是卸了手臂上的力,反手轻轻握上她的手。 未擦净的鲜血在手上干得粘稠,月栀触及不到他真实的掌心纹理,却为他在此刻紧握的力感到了踏实。 恐惧、不舍、惋惜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痛,她低下头,身体细微的颤抖,发出低低的、幼兽般的哀泣。 太医们仍在紧张地忙碌,止血,清理伤口,撒药包扎。 被染的血红的棉布一团一团扔进干净水盆中,小太监进进出出,屋里满是血腥气。 胸背一片剧痛,裴珩却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握紧长大后的弟弟的手。 裴珩偏过视线,看她苍白的脸上泪珠如雨般滑落,这般悲痛欲绝,伤心不舍,是因为他,而不是“驸马”——心里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蜜和满足。 他闭上眼,缓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血终于止住,裴珩累的晕了过去,月栀的眼泪也哭尽了。 “公主,皇上需要静养,屋里血腥气重,于您的身子无益,请您到外头缓口气吧。”太医院判来劝她。 月栀缓缓点头,神情恍惚,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出了门,贴身伺候的侍女赶了过来。 “公主,婳春姐姐已经醒了,她身上擦伤见血,不便伺候,让奴婢来伺候公主吧。”说着,伸手扶了过来。 月栀松开小太监,问他进宝在哪儿。 不多时,小太监将进宝公公请了过来,二人一见,月栀便焦急的问:“佛寺清静,皇上前来祈福,山上山下都有封锁,怎能有人潜入刺杀呢?可查出了什么?” 她一脸惊魂未定,想起刚才的危急,至今还悬着一颗心。 进宝为难,隔着门看了看屋里,小声道:“这不是皇上第一次遇刺,自登基至今,已经是第三回了。” 月栀大惊,“怎会?他从未对我说过!” 进宝示意她小点声,压低声音,“若是旁人,奴才是万万不敢提的,但公主是皇上最看重的人,奴才不得不告诉您。” “京中似乎藏有大皇子和贵妃母家贺氏的余党,三番两次对皇上下杀手,幸而皇上武功高强,没让他们得手,这次他们竟然利用皇上对公主的重视……” 那时在旁伺候的人都看得清楚,小和尚射出的那支箭是冲着月栀去的,裴珩是为了给月栀挡箭,以身涉险。 月栀看不见,并不知道这一点。 但此时,她从进宝的话中听出来了,心底生疼,“他,他是为了我才……” 进宝叹息,“咱们皇上什么都不怕,就怕公主吃苦受委屈,您肚子里还怀着……怀着小殿下,就别在这操劳了,先回一念堂休息吧,等皇上醒了,奴才会去通报您的。” 月栀摇摇头,反问他:“皇上不是让段将军去查了吗,可查出些什么?” 想要杀害裴珩的人还在京城,甚至可能隐藏在这间佛寺中,她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去休息。 见她执着,进宝只好如实告知:“刺客都死了,御前侍卫有意留活口审问的几个也都吞毒自尽,就只剩一个小和尚,不过八岁,问他什么都不说。” “小和尚?”月栀不解,但得知是那孩子用弓弩伤害了裴珩后,她忍不得了。 即刻让侍女带她去关押刺客的地方。 宝光寺后山,一处废弃的禅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那是一个压抑的、夹杂着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声。 阳光照不进后山,从路上踏来的粉色身影落在看守的御林军眼中,都愣住了。 不止惊叹于她的气质淡雅,貌美如玉,更慌于她衣裙上沾着的血迹,显然是从受伤的皇帝身边过来的。 众人下跪行礼,“末将给公主请安。” 月栀顿住脚步,“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正要往里去,一御林军迈步上前拦住他,“公主,您千金贵体,怎好来这种污秽地方,审讯之事自有我们将军。” “你这是在拦本宫?” “末将不敢,只是段将军的审讯手段不大干净,若污了公主的眼睛耳朵,末将等怎么跟皇上交代呢。” 话音刚落,院里就传出少年将军压抑的怒吼:“说!谁指使!你的同党还有谁!” 接着又是一声令人背寒的烙铁落在皮肉上的刺啦声,和小和尚痛苦的尖叫。 月栀咬紧了唇,脸色苍白,攥着衣袖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牢里呆过,知道有经验的狱卒审讯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段云廷审讯的手段显然与众不同,他是军中长起来的将军,下手自然狠,可那小和尚才多大,受完这等酷刑,只怕还没说出真相,命就没了。 能让一个佛寺里的小和尚行凶杀人,幕后主使必然用了什么手段,月栀周身染着血腥味,想到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裴珩,更加坚定了决心。 她要为他做些什么。 即便她瞎了,还有嘴巴和耳朵,总能问出一二,比等着段云廷把人活活打死强。 “不必再劝,本宫一定要进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守门的御林军只得开门。 走进院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入关押罪人的地牢,这里本是供奉灯烛的地下隔间,因弃置已久,空气中散发着草叶腐败的气味,到深处,又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晕厥。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明晃晃的烛火前,地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谁?!”段云廷的声音暴戾,很不耐烦,猛地转头看来,看清来人后,眉宇间的怒气瞬间变成惊骇和慌乱。 “公主?您怎么……快,还不快扶公主出去!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月栀没有动,她向前又迈了一步,地牢的寒意从鞋底蔓延上来,未能让她退却半分。 “段将军。”她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本宫想问他几句话。” “公主……”段云廷扔了鞭子快步上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停在她一步之外,语气焦灼,“这小崽子冥顽不灵,活脱脱一个披着人皮的小鬼儿,哪里值得公主屈尊来问,公主想问什么,末将替您问就是,末将严加拷问,必能撬开他的嘴!” “他还活着吗?”月栀打断他,望向喘息声传来的方向。 段云廷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回公主,末将收着力,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们都先出去。让本宫……单独和他待一会儿。” “这怎么能行!”段云廷失声叫道,“万一伤着了公主,末将怎么跟皇上交代?” “他已被锁住,又身受重伤,如何伤得了我。”月栀听着耳边男孩微动时牵动的锁链撞击声,端起公主威仪,“本宫是代皇上来的,段将军从命就是。” 段云廷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心想公主平日温婉近人,不料有此等胆魄。 她是皇上拼了命也要救的人,段云廷哪敢不从,恭敬退下,“末将等就在门外,公主若有任何不适,请即刻唤我!” 所有人都退到了铁门外,门没有关死,偷偷留着一条缝隙。 地牢里只剩下月栀和那个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呼吸微弱的小和尚。 小和尚抬起警惕敌视的目光盯着来人,见她美丽又温婉的面孔,不由得心中一颤,但很快又恢复了扎人的眼神,咬紧了牙。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 却听她轻轻吸了口气,问:“你怎么这个年纪就做了和尚,你的爹娘呢?” 小和尚一惊,垂眸遮住眼底的委屈,“我爹娘被狗皇帝害了,我无处去,才在这儿做和尚讨口饭吃。” 许是她无神的眼眸无辜又脆弱,没有丝毫攻击性,又或许是她温柔的声线,悲悯的神情,像极了他想象中的母亲…… 小和尚撇开眼,吐了一口血沫,“你不必再问了,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杀他,你让那个人把我打死吧,我正想去地府里同我爹娘团聚。” 月栀淡淡的问:“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小和尚竟然被问住了,他哪里知道,他自有意识便在这佛寺里呆着,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爹娘。 “他们疼你吗?”月栀又问,眼睛里泛起忧伤的怀念,“我也没有爹娘,我五岁的时候就被他们卖了,他们待我不好,我连他们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和尚逐渐眼神涣散,“我……我也不知道……我,我都没见过我爹娘……” “难道这寺里也没人疼你?” 小和尚哼了一声,“这里只有一群念些叽里咕噜瞎话的秃驴,他们才不管我,若不是柳娘叫我安心在这住着,我早就逃了。” “原来你也有朋友。”月栀神情如常。 “柳娘不是朋友,是,是干娘!” “我也有干娘,她待我很好,会在人前护着我,给我梳头发,偷偷给我拿点心吃,还亲手给我缝了几床被子,盖着特别暖。” 她缓缓诉说,小和尚听的眼直,眼底早没了一开始的敌意,满是羡慕,又不服输的嘟囔,“柳娘也会给我拿好吃的,她还会摸我的头,说摸的久了,头发就会长回来。” “我跟干娘是一起做活时认识的,你在佛寺里,难道柳娘是这儿的香客?” “她的孩子没了,她是来给自己的孩子祈福的,说等我杀了狗皇帝,给我爹娘和她的丈夫报仇后,就把我带出去,做她的亲生孩子。” 哪有爹娘舍得让孩子去犯诛九族的大罪,真要将他带出去做亲生孩子,就不会让他去刺杀皇帝。 月栀不动声色,继续攀谈。 “可是……你不过八岁,你没见过爹娘,那你爹娘应当是在至少五年前去世的,那个时候,皇帝还在北地凉州,怎么会杀害你爹娘呢?” 小和尚苦着一张脸,“你想骗我?皇帝是住在皇宫里,怎么可能去凉州那种地方。” “原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没。”月栀惋惜低头,“不知道也好。” 小和尚急起来,“你别把我当傻子,反正我都要死了,干脆有什么说什么,让我死个明白。” 像是被他喊的无奈,月栀面露为难,“我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但不可能是现在的皇帝害的,他去年夏天才进京……会不会是你干娘弄错了?” “不,不会的。” “或许她丧夫心痛,神志不清?” “不……柳娘不可能骗我,她待我像亲娘一样好,她……”小和尚想说出什么证据,可除了那些美味糕点之外,竟然再想不出柳娘对他的好。 越想越着急,身上受刑的伤口隐隐作痛,小和尚艰难的咳了两声,眼角都快挤出泪来。 月栀看不见他的眼泪,面上仍是如常的善解人意,嗅着空气中阴沉的血腥味,满心只想着此刻还晕厥在床的裴珩。 小和尚被人利用固然可怜,可裴珩又做错了什么,成事总要有取舍,折在政敌手上是成王败寇,却不该被他庇护下得以修身养息的百姓背刺,这是对一个明君的侮辱。 愚蠢无知不是罪过,但受人利用犯下大罪,不能因为受蒙蔽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她沉了沉心,继续套话,“你别着急,可能她有为难之处,我从前是个绣娘,懂得女子谋生的不易,柳娘没了丈夫,一个人养孩子,还要抽空来见你,一定很辛苦。” 小和尚咬咬唇,他并没觉得柳娘有多不容易,柳娘生的很漂亮,身上飘着好闻的香气,生的身形饱满,同面前这个纤细瘦弱的“公主”相比,柳娘看上去要精神的多,更是个享福的面相。 朕与皇姐 第72节 “她在一户有钱人家做奴仆,那户人家应该对她很好,她……不像是受累的人。” 月栀温和一笑,“你在寺庙里哪能知道那么多,定是她说来哄你的,不想让你为她担心罢了。” 小孩子受不得激,听他不信,反而给她解释起来。 “真的,前几天那家的夫人还来寻她了,问人有没有见过她,都问到我面前了,那夫人身上用的香粉的味道和柳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绝不会闻错。” 月栀露出颇感兴趣的深情,让侍女端进一碗水来,自己喝了半碗,剩下半碗喂给小和尚,让他润润喉咙。 “看来柳娘过得很不错……可惜你报错了仇,伤了当今皇上,不然我还可以向他求情放你出去,让你去做柳娘的儿子。” 小和尚沉默了。 未听他答话,月栀便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东西说得差不多了。 “你跟我说话,是不是为了柳娘?”小和尚的声音格外失落。 月栀摇摇头,声音柔和,“我和你一样,曾经是个苦命的孩子,是皇帝与我相依为命,我们一同吃苦受冻,那时他就承诺我,等他飞黄腾达,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他对我所有的承诺,都兑现了。” 她望向小和尚的方向,“你觉得,我让人放你出去,柳娘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把你带回去?” 小和尚又不说话了。 没人疼的孩子早慧,他很早就明白,柳娘对他好是有条件的,如果他不照柳娘说的做,柳娘就会抛下他去找别人,没有点心,没有关照,连一个笑脸都不会有。 他认命的垂下眼,“公主,你是第一个陪我说话说这么久的人,你是个好人。” “我也希望你是一个好人。” “可能没机会了……我不该去杀人的,现在我自己也要没命了。” 月栀耐心的说,“如果你能说出有关这次刺杀的其他消息,我可以帮你向皇上求情,从轻处罚。” “你若不愿在佛寺里呆着,可以去城中育婴堂,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皇上勤政爱民,今春雨水丰盛,百姓家有余粮,便是在育婴堂也不会饿着你。” “皇上最重承诺,我是他册封的公主,自然不会折了他的名声,自当言出必行。” 小和尚噤声许久,心下纠结。 是保护在他面前隐藏身份,以母子之约要求他去刺杀皇帝的柳娘,还是相信面前这个目不能视,坦诚尽心的公主。 她粉白色的裙子垂在肮脏的地面上,裙褶上还有随手擦上去的血迹,没有让那将军继续打他威胁他,甚至喝水时,自己先喝了一半,让他放心喝下另一半…… 柳娘说:“真心待人的都是傻子,只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能成事。” 他不知道她想成什么事。 但一定不是与他做一家人的事。 小和尚抽泣两声,终于开口,“我还知道一件事。” 那是一个足以摧毁柳娘的秘密。 山林寂静,阳光照不到的后山笼罩着一团散不去的阴影,唯有空中拂过的白鹭和山间行走的粉衣点缀些许亮色。 * 经过一桩大劫,佛寺内乱了一通,查找人证物证,加强戒备,很快又平静下来。 一夜过去,清晨的阳光照进房中。 裴珩感到身体一阵钝痛,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每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喉咙里满是铁锈的腥甜和药的苦涩。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缓了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今日是个艳阳天,窗外照进来的光直直的打在地上,将整间屋都照的亮堂一片, 五感渐渐恢复,他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 侧过脸,就见一张熟睡的小脸。 月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上半身趴在他床头,枕着自己曲起的胳膊,睡得正熟。 许是因为担忧,即便在睡梦中,眉尖也微微蹙着,几缕青丝从鬓边滑落,白皙的面容上写满了脆弱和疲惫。 两人的脸靠的那样近,她细微的呼吸甚至吹到了他的唇角,让他唇上泛起难耐的痒,不自觉抿起了唇。 眼中凝视着她,一时竟忘了身上的痛,心跳声在安静的卧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栀一直在这里守着他? 能在他身边睡熟,是对他有多放心。 心底涌上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身体的痛楚和虚弱,一股热意汹涌澎湃,瞬间流至四肢百骸,涨得他心口发酸,无比舒服,满足的扬起一个笑—— 这一箭,挨得真值。 月栀睡得并不沉,心里记挂着他的伤,听到耳边有动静便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下意识先去注意他的呼吸声,有力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微弱。 “阿珩?”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柔软,一边轻唤,一边伸出手,小心的摸索探向他脖颈的方向。 指尖点在他侧颈上,不经意的划过凸起的喉结,从锁骨摸向胸口,青年的胸肌在身体放松时是柔软的,手指绕开包扎的伤处,隔着寝衣张开,透过那宽厚的胸膛,她感受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 还好,心还在跳。 昨夜睡前摸他的脖颈还是一片冰凉,吓坏她了,还好他身体底子好,撑过来了。 “月栀……”耳边响起青年略微沙哑的呼唤。 月栀并未细想这沙哑的一声“月栀”与她过往与驸马恩爱时听到的轻唤有何不同,满心都是裴珩的伤。 紧张的问:“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没有觉得身上热?” 因为过于担忧,一双手在他脸上,胸口上游来走去,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毫无章法的触碰,却在裴珩身上点起一串火苗。 柔软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寝衣在他皮肤上划过,带来一阵令人心痒难耐的战栗,被她抚摸过的肩臂锁骨变得异常敏/感,血液似乎都往下涌去,皮肤下的肌肉受控制的绷紧起来。 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裴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发烫。 难道因为是早上? 大概是太久没有……过了。 总不会因为她隔着衣裳碰了几下,自己就按耐不住,也太毛躁了些。 那处的火热让他难以忽视,本该避开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触碰,身子却一动不动,心底隐秘处潮湿的叫嚣着:还不够……再多些……再多碰/碰他,再多一点就…… 裴珩暗暗咬紧下唇,湿热的吐息都吞没在自己的喉咙里。 听不到他回答,月栀反而慌张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 她起身要走,反被一把抓住袖子。 “不必。”青年的声音低沉,带这些不易察觉的狼狈,“皇姐陪朕……咳咳,陪朕稍微待一会儿就好,朕还不想吃药。” 他很庆幸月栀看不见,否则,定会被他的满头薄汗,忍红的面颊和显出异样的被子给吓坏。 因为她看不见,所以他能光明正大的说谎,哄她重新坐回自己身边,看着她的脸,嗅她身上的香气,在与她一臂之隔的地方,于指/尖,偷片刻欢/愉。 月栀的世界重归宁静的黑暗,耳边隐隐传来他发闷的呼吸声——从昏睡中醒来,他一定很痛,还刻意忍着不让她听见。 他总这样体贴,多难都自己扛。 她不会知道,被她在心里夸了又夸的青年正用目光吻她的唇,描摹她的身姿,串联起过往那些血/乳/相/融的甜蜜记忆,在隐秘的黑暗处挑起一股又一股潮热气息。 青年眼里像淬了火,许是一身血腥勾起了他某种隐匿的暴戾冲动,怎么都/不够。 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 被咬的下唇都溢出了铁锈的腥甜,难耐地唤她:“皇姐,你伏过来些……” 月栀听他声音微颤,顿时担心起来,照他说的,探身到他跟前,双手摸索着撑在他身侧,缓缓低下身子。 “阿珩,你怎么了?” 忽然,后脑勺被扣住,带着血腥味的唇从下方粗鲁的吻了上来,因为太急太凶,牙齿撞上她的唇瓣,疼得她闭起了眼睛,呼吸都乱了。 她以为那是死里逃生后的冲动眷恋,没有即刻推开他,哪里会知道,自己一时的容忍,轻易就将年轻的帝王送上了极/乐。 第52章 好痛, 好烫…… 唇间溢出的血腥气混着青年灼人的呼吸席卷而来,搅着她的唇舌,烧着她的理智, 月栀硬撑在他身侧的手臂开始发虚发软,几乎不受控制的要将身子跌倒在他身上。 心里却念着:不可以, 他胸膛上有伤,她不能压上去。 因他而起的犹豫成了燎原的火星。 裴珩拿准了她必定不舍得再让他疼, 沾了污浊的手草草在被单上擦过,一双手臂环上她的脖子, 掌心按着她的后脑勺向下迎合自己,吻得越发深入凶狠, 像即将溺毙之人在水面攫取最后一口空气。 “唔嗯……”月栀被迫低头承受, 双臂曲起,指尖无措地抓紧被褥, 嗅着空气中淡淡散开的石/楠花气味, 有些茫然。 他的手拖着她的侧颈, 沾着些黏腻潮湿的热,让月栀感觉又怪又痒。 由他带来的气味、触感、热意,每一样都足以令她眩晕,他的唇舌攻城略地, 气息交缠间,夺走她所有的思考。 忽然, 她脑袋里搭上了某根筋。 自己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 才没有抗拒, 她自以为的忍耐关心,在裴珩眼里,不就成了顺从, 甚至享受? 月栀后背一阵发寒,顿时升起一股诱人犯罪的愧疚感。 他才十九,小她那么多,对选秀警惕又抗拒,更没听闻他又召人侍寝过,对男女之事恐怕皮毛都不懂,连吻都吻的这样急躁又粗鲁,差点把她的嘴唇咬破。 她怎么能不加规劝,好生引导,反而纵着他胡来呢。 “阿珩,我们不能这样……” 月栀尽力偏过脸,却挣不脱他双手的禁锢,双唇得了喘息的空隙,脸颊又被他连吻带亲,像只大狗一样,宽厚的舌头将她半边脸舔的湿乎乎的。 裴珩还沉浸在未散尽的余韵中,听到了她略带推诿的拒绝,不以为然。 她明明是喜欢的。 从前她最喜欢他湿漉漉的吻她。 他喜欢看她从青涩的瓷白,一点点烧成水润的蜜红色,像夏日熟透的蜜桃,吹弹可破,白里透红,轻轻一咬,便满溢汁水。 喉咙轻哼出好听的声音,唤他“夫君”,还他柔软甜蜜的蜜,在他手中融化。 朕与皇姐 第73节 裴珩想,她大概是不记得了。 做“驸马”时,他要小心端着君子模样,榻上也一样,总不敢太放肆,不敢使太重的力,叫她觉出他身上不同于普通人的伤疤和肌肉绷紧时的硬。 所以,总是尽兴,又没那么尽兴。 战场上受伤时,不会让他萎靡疲惫,反而会因为疼痛和鲜血激发最原始的野性,想要杀的更狠,肆无忌惮的发泄出胸中的暴戾恣睢。 许是牵丝引的毒性还在,疼痛和毒性两相叠加,一次作罢,他不但不觉得满足,反而更饿了。 抚摸在她侧颈的掌心混着热汗和未擦净的污浊,坏心眼的摩挲开来,想要让她身上沾上自己的味道。 要她白净的身体,被他染上浊色。 “皇姐发发慈悲,就当是我要死了,让我死也死个痛快。”出声是颤动的低语,透着些难以身边的沙哑和懒怠,像恳求又像急躁的逼迫。 他说着,唇间的气息吹在了她耳垂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月栀都被这无言的撩拨触得脊线发麻。 这感觉是那么熟悉,不听言语,与驸马邀她同寝前的亲密接触有什么区别? 难怪裴瑶告诉她:男人都是野性又不讲理的,不管是高高在上还是低贱如泥,血性上来了,都跟野兽差不多。 所以军中才有军妓,城中才有青楼。 而她眼中十九岁的弟弟,似乎因为她方才短暂的纵容,隐隐推开了那扇门。 “阿珩,别这样,你身上有伤……” 她努力想从他掌控下逃开,这里是佛寺,哪怕裴珩真有了什么不该有的绮念,也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是对着她。 月栀喘息着,给他咬着耳尖,只觉他的双手握得看似轻柔,实则箍得那样紧,她腾出一只手去抠,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急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眼泪落下之前,青年松开了双手。 月栀如蒙大赦,迅速从他身上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羞涩还是厌恶的抬袖抹去了脸颊上湿成一片的涎水。 一双澄澈的眼眸蒙上水雾,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尴尬后退,“你好生养伤,我,我先走了。” 漫长的沉默里,裴珩如炬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火热的吐息缓缓拉长,直到她被侍女扶走,身子里的火也没有熄灭。 他有些懊悔,不该这么着急,但又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他喜欢她,爱她,想要她,难道是很恶心的事吗?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 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也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心不是孩子气的讨好,选择给他机会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裴珩心念着,掏出了藏在枕下的帕子。 如往常那般,将已经微微有些抽丝的旧帕子用得湿润,在花间飞舞的蝴蝶间,落下点点雨丝。 温暖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月栀一从屋里出来,身上便洒来一片温暖,放松呼吸的同时,指尖又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 微风拂过,撩起她鬓边的长发,也试图冷却她依旧滚烫的脸颊和耳根。 可心跳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砰砰作响,快得让她招架不住,只能紧紧攥着侍女的手臂,佯装无事,继续向前。 脚下的路从平整的砖石变为略带坑洼的山间石板路,头顶传来风吹枝叶的沙沙声,是走到林子里了。 “公主,您出了好些汗,回到一念堂,奴婢为您打水沐浴吧。”婳春小声提醒。 月栀点点头。 不被人说她也知道,昨日遭受刺杀之后,她又急又怕又气,又是去后山,又是在裴珩床前陪伴,衣裳没来得及换,发髻也松了,这会儿身上热的发汗,一定狼狈极了。 穿过密林的阳光变得斑驳而柔和,偶尔有一缕光线透下,带来微微暖意。 佛寺的静谧无法洗涤她的心,此刻脑海中全是方才那个粗鲁的吻——或许还是裴珩的初吻…… 月栀脸更热了,心里乱的很。 自己是看着裴珩长大的,一闭眼就能看到他还是个小团子时的样子,怎会对她有男女之情呢。 她无法想象与他像寻常夫妻那样耳鬓厮磨、朝夕相伴,直至白头。 不只因为她把他当弟弟,更因为他是皇帝,无论是做他的发妻,和他的后妃们站在一起,还是做他的妃嫔,看着他和他的皇后站在一起,那些设想都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违和与无措。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凡对他有一点冲动都不会等到现在,还不答应。 她真的,不喜欢他…… 可方才那个带着血腥味,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吻,他呢喃在自己耳侧的声音……每每在他身边,那份汹涌的爱意总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撞出一丝酸楚的涟漪。 这点情愫,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她想起失踪已久的驸马,那份她笃定会持续到永远的爱,如今已经模糊了。 那时嫁给他,是因为那颗心只为他剧烈的跳动,还是期盼一个好郎君的温存与陪伴,只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彼此依靠取暖的人?她真的爱他吗? 想到这里,她咬着唇问:“婳春,你还记得驸马的样子吗?” 婳春眼神一动,没有立刻答,反问:“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月栀叹了口气,“只是偶然想起,发觉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时想要怀念他,都不知该从何想起。” 婳春浅浅思索,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驸马总是在忙公务,在公主府里待的时间有限,奴婢只记得他爱穿青绿色的衣裳,喜欢熏松墨香,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没有皇上那么俊,也没有皇上个头高,脾气倒是温和,同皇上差不多。” 话中有意无意模糊驸马与皇上的界限,将本不能拿来做比的两人做比,试探月栀的态度。 月栀显然没有发觉她的试探,反而因为她说起裴珩的相貌体格,更加无法从刚才的吻中抽离出来。 “皇上虽好,可我比他大六岁,体力和精力都比不过他。他年轻,好奇又冲动,身为皇帝可以任性而为,可我哪有本事同他耗,只怕一时情/热褪去,我也成了宫里出不来的女人。” 她连连叹息,不只是在与婳春闲聊,更是劝诫自己,不能被裴珩牵着走。 “最好就是维持现状,别叫他恨我,也别叫他再对我起什么心思,等离了宝光寺,我回我的公主府,日后少见他就是了。” 闻言,婳春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心道:公主不主动见皇上,皇上必会上门,皇上在公主那儿吃闭门羹,受闷气,不舍得把气撒在公主身上,可就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婳春微微倾身,循循善诱。 “奴婢不知道公主怎么想驸马,奴婢只觉得驸马还在时,白日对公主并不热络,晚上倒是勤勉……许是男人都这样?” “这前途和延绵子嗣是郎君们最看重的事,驸马如此,也无可厚非。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不充实后宫,也不急于子嗣,倒关心公主吃的睡的好不好,谁家弟弟会对姐姐这般用心呢。” 侍女的言语勾勒出鲜明的对比,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月栀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摩挲袖口的边缘,脑海中又冒出裴珩十八岁的模样。 那份赤诚和专注,她无法否认。 原本努力想要清晰划开的界限,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 宝光寺的钟鸣按时响起,山上山下仍是一片静谧肃穆,无人知一支御林军在夜里急速下山,向京城去。 手中握有小和尚的弓弩和刺客们使用的兵器,按照制式,费了番功夫找到了来源,牵扯出城外军营中一军械库监守自盗之事,涉事人员全部抓捕归案。 照小和尚的供词,段云廷亲自寻到了陈家,只因那日贸然出现在山中的“夫人”,只有沈娴一人,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倾刻间,陈府全府被围。 沈娴被抓去审问时,还以为是偷看之事暴露,见身边的小雀也没有幸免于难,才知不是段云廷这兵痞有意找茬,而是真的牵扯上了大事。 “是意柳!她与我夫君私通,我气不过就让侍女盯着她,知道她私下偷偷去宝光寺,想着跟过去抓她个把柄,我怎会知道她竟与刺杀皇上的逆贼有所牵连?” 鞭子还没挨到身上,她就全招了。 包括意柳何时进府,是谁人安排,在哪里伺候,连她有段时间身子不好,私下一直偷偷吃着温补的药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段云廷惊叹于她搜罗消息的本事,也为她对丈夫冷漠,对外室上心的态度嗤之以鼻。 终究是个拎不清的人。 公务在身,他没有再看沈娴一眼,亲自去抓人,陈家二爷,陈兰泽,陈家老太太,最后是试图从角门逃出去的意柳。 段云廷掷出的银枪扎在她大腿上,还没逃到门前的意柳扑通一声趴倒下去,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大牢里,与意柳私下有过联系的人,通通被抓了过来。 意柳被单独关押,腿上受了伤也无人问津,就让血这么流着,变得越来越冷,神志模糊,才没有力气再说谎,是段云廷从裴珩那里学来的折磨人的法子。 她什么也不说,比那小和尚还嘴硬。 段云廷这次却不着急,慢悠悠将一张药方摆在桌上。 “被你拢过来的那些人,都相信你手里有大皇子的血脉,借着你们母子笼络朝中还亲近贺家的余孽,对皇上下手,推一个幼子登基,才好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你根本就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那孩子还未足月就小产了,你一直服用的这副药便是证据。你一个女子,在大皇子府被抄时,蒙皇上恩典捡回一条命,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是为什么?” 苦苦隐藏的秘密被识破。 意柳长叹一口气,不知是从圆谎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还是为自己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惋惜。 她声音柔柔弱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你一生下来便被爹娘当做瘦马养,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勾引富贵的男人,为他生下孩子,从他手里抠得一星半点儿的利益过活,你也会像我一样。” 她所知道的唯一的谋生手段,便是从一个男人的床榻到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无论是大皇子,陈兰泽,甚至是陈家二爷,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她年轻美貌的身子和那个有着大皇子血脉的孩子。 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她没什么不能做的。 “你倒干脆。”段云廷重新拾起刑具,“除了私下见过面的那些,可还有其他人有意参与谋逆?” 在她开口之前,段云廷提醒她:“你并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这件事若是让他们知道,难道他们会放过你?现在招出同谋,还能少受点罪。” “难道你们会放过我?” “皇上会不会留你一命难说,但宁安公主承诺保了那小和尚的命,若你招的足够多,我可以去向公主求个情,也留你一命。” 意柳低低垂眸,良久,开了口。 天色将晚,夕阳落山后,天空变的灰蒙蒙的。 被围的陈府内,战战兢兢的陈家人等来了圣旨,宣旨太监站在大门内,众人跪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赏罚循公,近有逆犯谋刺圣驾,动摇社稷,经刑部及大理寺勘验,陈家二房主事者暗中连通贺家余孽,主谋弑君,罪证昭然,天地不容,则其凌迟处死,抄没家产,二房子侄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四房子陈兰泽虽未参与逆谋,然私通女刺客,失察于奸邪,溺情而蔽国法,辜负朕之倚重,削去骑侍郎职衔,命其前往越州为县令,即刻启程,此后若能心向百姓,做出政绩,仍可按照惯例晋升官职。 陈家全族对谋逆之事皆有不察,包庇女刺客,责抄没陈家家产,奴仆一并发卖。 郡主沈氏虽出陈门,然其主动揭发,协助查案,有功于朝廷,特从轻发落,允其与陈兰泽同去越州,赏赐白银五百两,以彰其义。 望百官百姓引以为戒,恪守国法,尽忠朝廷。钦此!” 朕与皇姐 第74节 黄金白银如流水的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抄没的家产充入国库,主子成了庶人,几百个的仆人被拉去街上售卖。 沈娴恍恍惚惚,被小雀紧急拉着去房里收拾行李,看着外头带人抄家的段云廷,不经意间瞥来一眼,不知情绪。 她要去越州?陪着那个不爱她,还被抄没了家产,一无所有的男人?? 即使有挣扎有不愿,有看似是生路的段云廷从面前走过……若是托他带话,向皇上求告,与陈兰泽和离,日子或许会好过些。 犹豫再三,终究没能上前,因她与段云廷有那么多过节,怎么可能去求他帮忙,她是有着自己傲气的。 宁安往日那么得意,不也失了心爱的驸马,与她相比,至少她的夫君还能喘气。 她刻意去忽略皇帝喜欢宁安这一令她羡慕又嫉妒的事实。 但从府邸里出来,与陈兰泽一起坐上那辆寒酸的青幔小车,带着她所剩不多的家财,走在出城的路上时,城门外传来了清晰悦耳的鸾铃声响,由远及近。 是皇上和公主的仪仗从宝光寺回城了,侍卫开道,御林军护卫在侧,金顶朱轮的御驾后,是华丽无比的凤鸾车驾。 车檐四角垂下的流苏宝珠,在沉沉暮色里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二人的小车避让到路边,灰扑扑地缩在一旁。 车驾经过时,微风拂起车窗的绣帘,沈娴一眼就瞥见了车内安静坐着的月栀,面容平静,仪态端庄,虽目不能视,却有一份淡然从容的气度。 她美好的像一颗圆润白净的明珠,而自己,生生要强,事事想要比得过她,却沦落成路边的石子。 沈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以为自己胜过了月栀一回。 直到此刻,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凤驾,看着车里从未转头看她一眼的身影,才猛然惊觉。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心中暗暗与月栀竞争比较,自娱自乐的演独角戏,宁安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她的存在。 她所有的算计和不服,只是一个笑话。 沈娴扒着车窗看那辉煌的仪仗消失在道路尽头,连一丝尘埃都不曾为她扬起,曾充满心气儿的心底,空了好大一块。 折腾大半年,一无所获,白白把自己折了进去。 从京城前往越州,要走一个多月。 行漫漫长路,前往偏僻小城,此后都要与这个相看两厌的人一起走,今生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 月栀得知陈家的消息时,已经是陈家被抄的七天后了。 因她的求情,小和尚只被判牢狱两年,等两年后头发长长了,便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去育婴堂,读读书,学学求生的本事。 意柳则是免于死罪,发配凉州,永世不得回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无人知晓她与大皇子曾经的关系,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活,即便还有坏心,也掀不起风浪了。 与二人的走投无路不同,朝中某些想借谋逆之事获利的老臣、勋贵,罢免的罢免,抄家的抄家,朝野上下闹腾了好些天。 经此一事,国库反而充盈起来。 摸着进宝呈过来的厚厚一沓入库名册,月栀感叹:“这些世家权贵,真是有钱。” “拿这些钱,给你重修一遍宅子?” 御花园里,月栀陪同已经能下床行走的裴珩散步,分不清是她搀着他,还是他扶着她,胳膊挽着,衣袖缠在一处,轻易扯不开。 月栀不理会耳边的打趣,“先前不是还在我耳边念叨,扩建太学、边疆军费、购买军马……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现在有了银子,倒拿来跟我逗趣。” 裴珩轻笑,一笑就扯动胸膛的伤,咳嗽两声。 月栀立马收起了赌气的表情,抬手去抚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又笑,都不顾着自己的伤。” “朕不疼。” “是是是,你不疼,我疼,行吗?” 带着点小怨念的关心,配上她仰头跟他撅嘴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可爱。 裴珩又想笑了。 其实这次高兴不只因为连根拔除了与贺家有联系的余孽,更因为送走了沈娴——她永远不会知道,凉州军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他不会允许一个自视甚高、对皇帝没有敬意的人呆在燕京侯府中,潜移默化的影响静安侯的继人。 现在,她再也回不到凉州,几十年内也不会再回京来,他便安心了。 “阿珩,是不是下雨了?”月栀放缓脚步,察觉从天上掉下来的雨丝打在了脸上。 裴珩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风云突变,一片被搅动的墨色。 “是下雨了。”他声音温和,“前头有座亭子,我们过去避一避吧。” 二人彼此搀扶着走过去,刚进到亭子里,雨忽然就下大了,噼里啪啦地雨声打在亭顶,四周升起一片雨雾,将亭子与外界隔绝开来。 皇上一贯喜欢和公主独处,进宝带着随侍的太监宫女躲到了不远处的回廊中,程远带侍卫远远照应。 “冷不冷?”他轻轻用指背蹭去她脸上的雨珠,说着,解了外袍给她披上。 感到有温热的衣物披下来,月栀向后躲了一下,“不必给我,你伤还没好,别受凉。” “你的身子已经两个半月了,虽不显怀,也该留意些,下这么大雨,沾了潮气可不好。”他的目光从她脖颈滑向娇软的胸/脯,落在她还算平坦的小腹上。 听他这样说,月栀也就接受了。 裴珩给她批好衣裳,拢得紧紧的,才扶她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 沉默在雨中蔓延,却并不尴尬。 裴珩望着月栀被细雨打湿的睫毛,看她无意识地轻抚小腹,顺口问:“你近来身体可好?听太医说孕中常有不适。” 月栀有些惊讶他会关心这些,脸上微微泛红,“还好,只是偶尔犯恶心。” “害喜最折磨人,若有什么想吃的,就叫人告诉御膳房,要么朕亲自下厨为你做,只是朕有段时间不做菜了,手艺可能生些,还得皇姐多多包涵。”裴珩说着,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离她很近。 月栀低下头,手指轻轻捏起衣襟,“一点小事而已,哪值得劳动你。” 雨声渐大,淹没了她微弱的话语。 青年的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她,在雨幕的背景中,她是那么的清晰真切,裹着他的衣裳,沾着他的气味,还怀着他的孩子。 “我想对你好。”他轻声开口,腼腆又坚定声音几乎贴在耳边。 月栀的身体微微僵硬,但没有反驳。 她低垂的睫毛,忽然屏住的呼吸和耳垂泛起的粉色,都让他心动不已,盯着她仿佛描了一层光的脸侧,喉咙渐渐涌上一股饥饿的痒感。 声音变得低哑,“月栀,别再推开我,让我照顾你和孩子,好吗?” 雨幕笼罩着亭子,在没有外人打扰的小小空间里,年轻的帝王诉说着与皇姐之间不予人知的秘密。 月栀抬起头,缓缓转向他,唇瓣犹豫着张开,像是在犹豫该说什么。 听到回答之前,裴珩已经克制不住,缓缓倾身向前,近到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的动作很慢,只要她想退,随时都可以躲开。 她眼中有迟疑有动摇,身子却诚实地等在原地,任凭那呼吸越来越近。 他的唇轻轻贴上来时,耳中雨声远去,只有擂鼓一般的心跳。 月栀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她只是再也无法抵挡这绵如春雨的爱意,心脏早已被这场汹涌的雨淋透,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属于他的痕迹。 唇瓣的亲吻绵软又柔和,很轻,很浅,却让彼此都颤抖不已。 第53章 一场春雨落尽, 女子眼尾的薄红和青年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息。 从宫中回到公主府,月栀不时还会想起亭中的那个吻,从那时起, 裴珩于她便不再只是“弟弟”,而是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恋人”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他。 但身子和时间容不得她再多想, 孕初期的害喜来得凶猛,她从早吐到晚, 一度呕到肚子空空,胃都快要吐出来。 害喜持续了二十来天, 什么也吃不下,嗅到丁点怪味都想吐, 本就孱弱的身子又瘦了一大圈。 幸而这些天春雨断断续续, 没什么机会出门,裴珩在宫里又是养伤又是勤政, 知道她害喜吐的厉害, 还特意跑过来照顾, 哪料一身浓重的龙涎香,稍微靠近些,月栀就难受的拧起了鼻子。 看她瘦的不成样子,裴珩心疼又委屈的皱起眉:“这可怎么好?” 月栀没力气同他说话, 对他摆摆手。 婳春忙上前去劝:“公主这两天难受的厉害,什么味儿都闻不得, 就请皇上先回宫里去吧, 让公主歇一歇。” 裴珩只得退出房间, 让太监召来守在公主府里的三位太医,特意点了苏景昀来问。 “公主的身子怎这样差?是不是你的安胎药有什么问题?” 三个太医跪在地上,苏景昀恭敬做答:“公主体质虚凉, 且是头胎,孕吐反应剧烈是正常的,微臣已经调整了安胎药的药方,这两天已经在给公主服用了,过三五日便能见效。” 裴珩居高临下的睥睨他,“你既然夸下海口,便好生照料公主,若到时不能见效,朕唯你是问。” “微臣遵旨。”苏景昀有惊无险的过关。 其实他没说:月栀孕吐剧烈,一大半缘由在裴珩身上。二人一个体弱,一个身强,房/事上月栀已经颇为受累,如今怀了孩子,自然更加辛苦。 可谁敢说呢,公主至今以为孩子是“驸马”的,身为罪魁祸首的皇帝站在这里为“别人的孩子”问责,也不怕公主疑心。 那日雨中的吻,彼此的心意相通,月栀当做秘密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外人眼中,他们依然是“姐弟”,哪怕是关系有些暧昧的姐弟,也比“还怀着驸马的孩子就转投皇帝的怀抱”这般名声要好些。 没过几天,苏景昀新配的安胎药起了效果,月栀吐的没那么厉害了。 裴珩几次想要来访,都被月栀拒绝。 一来是她依然闻不得太重气味,二来是她因为害喜吐的身形消瘦,失了好些气血,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他。 比起伤还没痊愈就活蹦乱跳的裴珩,她更喜欢找何芷嫣到府上聊天,二人同样有孕,脾气也相近,彼此能说的话也多些。 “你这肚子,已经三个月了吧。” 后堂上,何芷嫣挽着妇人髻,穿着端庄的宝蓝色衣裳,爱怜地抚上月栀的小腹,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未凸起的肚子。 “我这才两个月,这两天害喜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蔫蔫的没精神,夫君公务繁忙,也不得空陪我,要没有你找我来说话,只怕我又要在院里闷一整天。” 朕与皇姐 第75节 月栀微微皱眉,好奇:“你都是有身孕的人了,梁修也不告假陪陪你吗?” “这才两个月,哪就那么金贵了。”何芷嫣宽和笑笑,逗趣道,“再者说,即便他用心来哄我,我见了也烦,要不是他,我哪用受这份罪。” 闻言,月栀会心一笑。 却不好意思说,她害喜厉害的时候,见了男人也心烦,却不是对着驸马,而是对时不时就上门来问三问四的裴珩。 犹豫片刻,喃喃道:“芷嫣,梁大人和梁夫人对驸马的事……决定怎样处置?”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何芷嫣眉间闪过一丝凝重,很快调整了语气,沉重而平和,“顺天府还未定案,但十有八九,驸马是被先前那伙谋逆的反贼给害了,公爹和婆母现在还难以接受,不让人提起这事,我们只能顺着,免得老人家伤心。” 月栀点点头,表示理解,“好歹我与他夫妻一场,若梁府中立了牌位,你得空时,烦请你替我为他上炷香。” “好。”何芷嫣应下,不经意间提及,“我听说皇上总往公主府上来,是为着你有孕一事?” 提及裴珩,月栀不自觉垂了下眼,脸上一热,“嗯……我那阵子也孕吐的厉害,他担心我,就过来看看。” “皇上待你真好。”何芷嫣目光柔和,看向月栀时,有对她一生有托的欣慰,却也带上了那么一丝对笼中人的怜悯。 月栀看不见她的眼神,只从她话中觉得外人似乎为“皇帝常到公主府”这件事,在揣测什么。 忙解释:“他在京中没什么亲近的人,念着我是陪他长大的姐姐,自然待我好。” “可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皇上登基后勤政致今,也没听他哪天得空去将你的姓名上玉牒,虽然陪伴着长大,终究也不是真姐弟。”何芷嫣轻声说,意有所指。 月栀越听越心虚,直问:“芷嫣,你怎么突然说这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何芷嫣心下一慌,很快找补,“哪还用得着听说,拜佛祈福这么件大事,皇上让你率领皇亲女眷和命妇,摆明是把你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上。” 月栀失语了。 她看不见,当时礼官让她站哪儿她就站哪儿,让她做什么她就以礼而行,哪知道与皇帝并肩的位置那么重要。 见她红透一张脸,何芷嫣猜也能猜到两人之间有苗头:皇上费尽力气挤走了二郎,伪造出“失踪”的假象,不是对月栀有意,还能是什么? 作为月栀的好友,她也觉得二郎窝囊了些,只知守礼、遵从君父之命,白白把自己的妻儿拱手让人。 既如此,不如早早成就月栀和皇帝的姻缘,若月栀能坐上贵妃、乃至皇后之位,她也能跟着沾光,好歹两人腹中的孩子还是堂兄弟呢。 “二郎是回不来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瞧瞧你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边没个依仗怎么成呢?” “我瞧你跟皇上有从小的情分在,他这般依赖你,连你跟驸马的孩子都一起疼着,实在是顶好的郎君。” 月栀抿起嘴,没好意思应声。 何芷嫣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可别糊涂,名节名声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日子好坏,只有自己才知道,怀孕辛苦,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撑着,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怕她听不进去,三番两次提醒,“过去的就过去了,人总得往前看,说到底,当时若没有嫁二郎那一茬,说不定你早就是皇上的贵妃了。” “有缘的人总会相聚,而有些人,缘尽也就散了。月栀,缘分来了,你可得抓住啊。” 月栀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她很容易被身边人影响,别人都说驸马好,她也觉得驸马好,现在她们都说裴珩好,她心里便常常念着他了。 害喜好转时,她莫名感到一股忧伤,摸索着从房中翻出了驸马穿过的衣衫、鞋袜,还有那条珍珠玉带。 连着那些情诗、她的玉簪子……与他有关的东西统统收拾起来,装进一个大箱子,随后让人将那箱子放去最偏僻的院子。 与他相爱很幸福,可是失去他的日子真的很难过很难挨,若不是裴珩锲而不舍的热枕和真心撬动她的心门,她可能现在还陷在悲伤中,熬的身子变差,可能连孩子都保不住。 总要向前看的。 往后,她不会再想他了。 * 春风日日渐暖,公主府里的花开了,院落染上嫩绿色,放眼望去,生机盎然。 折腾人的害喜结束后,月栀变得莫名有精神,她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做,调香,切笋片晒笋干,晒竹尖茶,和侍女们泛舟湖上,打捞湖上飘着的落叶。 许是抛下了心理负担,不再有悲伤,日子过得轻松又快乐。 这日夜深,月栀毫无睡意。 躺在床榻上,双手抚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胃里涌上一股抓心挠肝的饿意。 好饿,好想吃东西。 怀孕第四个月,她的胃口变得刁钻又急迫,像是要把前几个月害喜亏空的气血全都补回来。 现在,她满脑子只想着冬日里那一口,裴珩亲手煮的山菇炖鸡。 用望山村后山里新采的鲜嫩野山菇,和着肥嫩的母鸡一起用文火慢慢煨炖,煮到汤色清亮,漂着一层油花,鸡肉酥烂,入口即化,山菇吸饱了鲜美的汤汁,咬下去是满口的鲜香…… 裴珩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懂得为她分担辛苦,学做饭,学洗衣,学劈柴,什么都做得来,倒把她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越想越饿,胃里空落落的,甚至泛起一丝委屈。 她摸索着坐起身,守在外间的侍女惊醒,忙问:“公主要起夜,还是有哪里不适?” 月栀蹙着眉,眼角挤出泪花,委屈道:“好饿,睡不着,我想吃山菇炖鸡。” 侍女连忙应:“公主稍候,奴婢这就去让厨子准备。” 公主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厨子,打从月栀害喜,裴珩就陆陆续续往公主府塞御厨,如今府中厨房的厨子是早中晚三班倒,无论月栀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到最热乎新鲜的吃食。 “不。”月栀摇头,“不是御厨做的,是阿珩……是,皇上做的,跟别人做的不一样。” 侍女面露难色,这深更半夜的,要为这事去进宫禀报皇上? 但皇上的确叮嘱过,无论公主有什么动静,都要禀报给他,尤其公主近来情绪起伏大,更是怠慢不得。 “奴婢这就去想办法。”侍女退出屋去。 月栀躺回榻上,饿意和孕期的敏/感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发酸,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枕畔。 她觉得自己这般实在不像话,可就是控制不住那点委屈和想吃念想。 床上好凉,枕边空空的,肚子也空空的,卧房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根本都没有人关心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不是从大厨房方向传来的,倒像是从离主院不远的小厨房飘来的。 她心生疑惑,也被那香味勾得更加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再不吃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来不及多想,月栀叫来了侯在门外的侍女,扶她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今夜浮云遮月,漆黑夜色下,她眼中一片黑暗。 渐渐的,暗中出现一团暖黄色的光晕,是小厨房的位置,在沉寂的黑暗里,像一颗温暖的星。 越走近,那光晕越清晰,还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动静:瓷器碰撞的声音,柴火烧在灶膛里的噼啪声,还有一个压低了却依旧清朗有力的男声,在吩咐着帮厨的人“火候小些”、“剁得软烂些”…… 那声音她很熟悉,心像被击中一样怦怦跳起来,加快脚步,走到厨房门口。 隔着一层朦胧的光,她看到灶台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看着热火朝天的灶台。 青年褪去龙袍,只着一身简便的常服,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因为出宫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只用一根发带简单绑在发尾。 执掌生杀的帝王在今夜只手做羹汤,面上专注认真,不见丝毫戾气,反而多了几分心有牵挂的沉静气度。 “阿珩?”月栀扶着门框,对着眼中模糊的背影轻声呼唤,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 闻声,裴珩立刻回过头。 穿过厨房里升起的水雾,见她只穿着单薄寝衣站在门口,孕肚稍稍凸起,将寝衣顶出一个弧度,眼圈红红的,嘴唇也委屈的咬起来。 他蹙起眉头,几步就跨过来,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夜里风凉,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伺候的人也不当心些。” 身边的侍女忙跪下去请罪,“皇上恕罪,奴婢值夜值糊涂了,都是奴婢的罪过。” 裴珩正要处罚她,被月栀拦下。 “怪她做什么,是我大半夜想吃东西,饿的睡也睡不着,叫醒他们忙了这一通,闻到味道就想过来看看,左右我孕期体热,冻也冻不着。”说着,难过地耸了耸鼻子。 看她红扑扑的面颊,闪着泪花的眼睛,裴珩的心就硬不起来了,用外袍将她严严实实裹好,指尖擦过她带着泪痕的脸颊。 “怎么哭了?真是饿得狠了?” 不问还好,一问,月栀那点饿极了的委屈和此刻的感动、欣喜撞在一起,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裴珩顿时手忙脚乱,他哪见过她这般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心尖都疼了,顾不得身上是否沾了油腥,便将人轻轻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好声安抚。 “不哭了,山菇炖鸡很快就煮好了,朕给你做,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吃多少都有。” “嗯……”月栀抽了抽鼻子。 裴珩劝她先回房中,别在这儿被油烟熏着,他一会儿做好了菜就过去陪她一起吃。 月栀只是摇头,“我想在这,和你一起。” 她甚至不想从他怀中离开,想让他抱得再紧一些,即便是身上沾了灶火的灰烬和蒸腾的鸡油香,她仍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的很,饿到想抱着他的膀子啃一口。 可惜当着人面,不能啃。 想到这里,又委屈的哼唧两声。 裴珩承不住她的眼泪,只听她两声软哼便没了章法,只得叫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在厨房门里,安顿好她,才又回到灶台前。 月栀安静地坐着,望向眼中那个忙碌的身影,胸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不是没人关心她,孩子的爹虽然不在,但是裴珩在。 有他在,她就不是孤单一人。 很快,山菇炖鸡出锅,裴珩亲自盛了一大碗,端到她面前的小桌上,还端来一碟玉米蒸饼,用袖子扇了扇新出锅的热气,才将汤匙放入她手中。 “快尝尝,是不是你想吃的味道?” 月栀扶着面前的大碗炖鸡,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温热不烫口,汤汁鲜美,鸡肉酥烂,山菇滑嫩……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个味道,搭配着松软的玉米饼一起吃,跟那时在村中过年时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味,连肉的口感都跟我想吃的一样,太好吃了。” 平日都用小碗分盛,今日饿极了,也顾不得仪态,独自抱着大碗吃了起来。 裴珩看着她吃,脸上不自觉带上笑意,他起身去,就着现有的食材,又利落地炒了个清爽的蔬菜,煎了条她素日喜欢吃的鱼,还煮了个清甜的银耳汤。 不多时,小桌上摆了好几个菜,月栀吃的满脸幸福。 “慢点吃,别噎着。”裴珩一边给她布菜,一边叮嘱,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朕与皇姐 第76节 月栀吃得心满意足,胃里暖和了,心里更是被填得满满的。 他的精心呵护,包容关心,驱散了她内心所有不安和委屈。 她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许久未有过的轻松笑容:“阿珩,你对我真好。” 她不止一次夸过他好,此刻听来,少了些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欣赏喜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悸动。 裴珩看她吃得香甜的笑脸,连日操心国事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一种平淡而真切的幸福感包裹着他,让他感到格外宁静。 拿起帕子,自然地替她拭去嘴角的一点油渍。 “皇姐就是不夸朕,朕也会对你好。”他低声道,声音里含着笑,“吃慢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门外夜色沉沉,小厨房里火光温暖,香气袅袅。 * 夜深人静,厨房最后一点灶火熄灭,月栀吃的饱足,身子也懒洋洋地泛起困意。 不必她说,裴珩只看她困得打哈欠,便走过去扶她起来,瞧她手脚无力,径直将人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回主院。 侍女们安静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敢看,也不敢打扰这份静谧的温情。 月栀真的困了,顾不得公主的体面,也没心思去想这样被抱着有何不妥,舒服的依偎在他怀里,没等进卧房,人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着耳边人念叨“抬手”“翻身”,她一一照做,任九五至尊的皇帝为她解去外袍,蹲在她床前,为她脱去鞋袜。 那粗糙的掌心触及她脚尖时,月栀察觉到敏/感的痒,下意识想缩脚,却被他的大手轻轻握住脚踝。 “别动。”他声音低沉,目光在那白嫩的脚尖轻轻扫过,不自觉清咳一声。 这样小巧,竟比他的还小一截。 手上捏着这样柔软,若是踩上他的,该是何等…… 他深吸一口气,一抬眼就看到昏黄烛光中勾勒出的她的孕肚的弧度。 月栀如此辛苦,他怎能起坏心。 压下还未起势的那处,摇摇头甩掉那些龌龊心思,将她双腿抱上床去,安置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坐在床边,看着她闭着眼睛安睡,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刚想抽身离开,床上的人儿忽然就翻过身来,长长的睫毛颤动,声音慵懒迷离。 “阿珩……你要回宫了吗?” 一边问着,手慢悠悠地往他的方向摸索,捉在他袖子上。 裴珩看着她困倦又不舍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本就是他们的喜房,他们恩爱交织的地方,床头的送子观音他也拜了好几回,再次回来,他怎么舍得离开。 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朕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了再说。” 朦胧中听到他的承诺,月栀这才安心地彻底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 裴珩没有走,却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躺上她的床。 ——虽已有肌肤之亲,但她怀着身孕,又在经历情绪波动,好不容易吃饱了睡过去,他可不想自己年轻气盛的欲/望又冲上心头,对她再起什么反/应。 轻轻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头边,和衣坐了进去。 微弱的烛火微微摇动,裴珩一时睡不着,转过头,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睡颜。 害喜过后,她的食量大了一倍,原本尖俏的下巴圆润了些,脸颊也变得丰腴,透着健康的红晕,比起从前若柳扶风、清冷似月的样子,如今倒显出珠圆玉润的娇憨来。 只是这么看着她,心里就涌起一股温柔的暖意,越看越喜欢。 真好,总算长点肉了。 之前害喜,她消瘦得让他心惊胆战,如今能吃能睡,身子渐渐丰润,气色也好了起来,才叫他安下心来。 裴珩不知疲倦地看了许久,直到后半夜,在听不到床上的动静,才缓缓从椅子上起来。 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正要起身离开,睡梦中的月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小动作,无意识地嘤吟一声,伸出双臂,软软地搂上了他的脖子。 裴珩八尺男儿,身材健硕,竟被那柔软的力道扯住,失去平衡,侧着身子倒在了床榻上。 他怕动作大了惊醒她,也怕压到她的肚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试图解下她的手臂,可月栀像察觉到什么,更像找回了以往搂抱着“驸马”睡觉的习惯,将他搂得更紧。 像只柔软的猫儿,往她肩上脸上蹭来,在她颈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侧脸埋了进去。 温香软玉在怀,发间的栀子花香,和她身上那股浸入骨血的,令他安心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裴珩很快就卸了力气。 除去衣衫,钻进她的被窝里。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不只是做夫妻时的欢/愉,更有那十年间彼此相依的踏实和温馨。 兜兜转转,她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二人相依相偎,睡得好眠。 清晨,月栀朦胧未醒时,便觉腰上痒痒热热的,扭了扭身子想要躲掉,却发觉后背贴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是什么怪梦,墙怎会发热?她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拿烧红的烙铁抵着她? 月栀快被吓哭了,哼哼唧唧中,有人自唇边吻去了她可怜的嘤吟。 第54章 后腰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小半个时辰后,月栀唔嗯着翻过身来,意识从睡梦中清醒, 就感到身体被一股温暖包裹着。 窗外天光微亮,晨曦的透过窗户纸, 为卧房内染上一层柔和的亮色。 月栀渐渐清醒,头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发, 带来细微的痒意,贴在身前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昨夜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荒唐的是,她为着一时口腹之欲将勤政劳碌的皇帝从宫里搬了出来, 不但不体恤他的辛劳, 还耍赖似的搂着人不放,将他留在了这里。 她怎么变得自私, 爱使小性了呢。 可腹中怀着孩子, 喜怒哀乐不能自控, 实在是恋慕他的体贴,哪怕此刻有自省,依然舍不得松开还在身边安睡的人。 脸颊微微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 才缓缓从他腰间抽手,想要从他身边退开, 起床。 手心试探着向前摸索, 本想抵住对方的肩膀或手臂, 将他推远些。 掌心落下的瞬间,触感却不是衣料的柔软,而是贴上了一片温热而坚实的肌肤。 青年的衣襟松松垮垮的敞开着, 衣领落到了胳膊下,露出身前一片满是伤疤的白皙肌肤,敏/感又真切的感受她的呼吸。 月栀哪懂他的小心思,只知道掌下的触感光滑,富有弹性,饱满而坚硬的轮廓随着青年的呼吸微微起伏,充满了力量感和侵略性。 先前隔着衣裳摸过他的身体,那时只觉得结实,现下手心却升起一股发烫的热意,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月栀涨红了脸,连耳根都烧起来,心跳加速,慌乱的想要收回手,又鬼使神差地,绕过他受伤的左胸,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右边因为侧躺被挤得更软的胸膛。 细腻肌肤下强而有力的心跳让她心口发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并紧双腿。 “好玩吗?” 头顶传来一声慵懒低语,带着浓浓笑意。 月栀像只受惊的猫,猛地抽回手,头深深的埋向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 裴珩轻笑一声,搭在她腰上的手臂又收拢了些,将她更紧地圈进怀里,下巴无意识地蹭蹭她的发顶。 “朕是皇姐看着长大的,迟早这身子也是皇姐的,你想摸便摸个够。” 略微沙哑的嗓音如同梦呓,低沉磁性,从上方传来,扫过她的耳垂,叫月栀耳里发痒,身子都软了半分,哪还敢再乱动。 软着声音解释:“我不是摸你,是睡醒了,叫你起床。” 她才不是急色的人。 只是一时好奇,真的不是故意摸他。 裴珩哪会较真这个,只是爱逗她,轻笑着呢喃,“原来皇姐叫人起床要摸那儿,那朕也来叫皇姐起床。” 闻言,月栀立马羞怯地收回手臂,抱在胸前,两腮气鼓鼓的,明知是被他戏耍,却又担心他真的会碰过来。 她这阵子正胸涨呢,不碰都又痒又痛,哪敢为这个跟他开玩笑。 羞涩、慌乱、还有点怕……复杂叠加的情绪之下涌起一股甜蜜,像在心里偷偷酿造的蜜糖,被他轻轻一牵,就在身子里化开,慢慢溢了出来,嘴角忍不住弯起。 窗外照进来的光越来越亮,月栀试探着问,“时辰是不是不早了?” 她听到侍女端水盆走到了门外,时刻等着进来侍候。 裴珩贪恋这熟悉的床榻与被间的馨香,满心都是与他相拥的温暖与安宁,舍不得起身。 听到她的话,非但没松手,反而低下头来从她的发顶吻到额头,细细密密的吻从鼻梁落到鼻尖,试探着在她唇上点了点。 似有若无的触碰和鼻尖的吐息都让月栀敏/感的发痒,忙拽了拽他松在两侧的衣襟。 “别闹了,你该去上朝了。” 裴珩动作一顿,脸向后退了一下,半支起身子看她,眼神认真起来:“朕想了想,你一个人在公主府,朕实在不放心。这次是半夜想吃朕做的菜,下次若有哪里不适,或心情不快,朕在宫里,一来一回终究不便。”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好生劝她,“皇姐随朕进宫去养胎,好不好?” “养胎是大事,你有孕更是辛苦,朕不能亲眼见你安好,心里总惦记着,若皇姐能进宫,朕时时能见到你,照料你也方便,咱们彼此都能安心。” 月栀闻言,眉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进宫?宫里可不比公主府自在,虽有他庇护,但宫规森严,人多眼杂,且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入宫呢,……终究是尴尬。 那深深的宫墙,总让她想起一些不那么自由的回忆。 她下意识地微微摇头:“阿珩,这,这于礼不合,我怕……还是算了吧。” 见她犹豫,青年一双锐利的凤眸委屈的垂下来,像是耍赖似的,一把将她搂紧,闭上眼道:“你若不去,朕今日就不去上朝了,政事……且让他们等着,朕就在这儿陪你。” 月栀惊得睁大了眼睛。 他素来勤政,箭伤只在宝光寺里养了几天,就正常回宫去上朝、批奏折了,哪有过因私废公的时候,如今竟说这样的话! “阿珩,你别闹……”窗外越来越亮,月栀着急起来,催促他,“国事为重,怎能因我耽搁?” 裴珩却铁了心,手臂依旧环着她,同她耍起小孩子脾气来,撒娇耍赖。 “要么你跟朕进宫,朕安心去上朝。要么朕就留下陪你,反正奏折批不完,早朝缺一日,也亡不了国。” 月栀深知他坐上皇位不易,好不容易清除了乱党,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哪能让他为自己背上“昏君”的骂名? 朕与皇姐 第77节 他必定是知道她心软,扛不过他几句威逼利诱,才说这样的话吓唬她。 望着青年模糊的轮廓,月栀又是无奈又是酸软,最终只得妥协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低如蚊蚋。 “好了,我答应你就是,快去上朝吧。” 裴珩惊喜的睁开眼,一双眼睛开心的发亮,“说话算话?” 月栀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半是娇嗔半催促,推了推他的肩,“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还不快去上朝。” 裴珩这才心满意足,迅速起身,唤人进来更衣。 瞧他神采奕奕,连模糊的身影都有了精神,月栀从床上坐起,摸着微微凸起些弧度的小腹。 心中念着:有他这般重视和坚定选择,只在宫中小住一阵,应该不会有事。 刚把人送走,月栀早饭还没吃完,宫里就来了人帮忙收拾行李。 衣裳被褥,熏香首饰,连着府上她常用的厨子和太医都一并带进宫去。 孕期不宜搬家,即便要搬,也尽量让新环境与旧环境的差别不大,裴珩特意叮嘱了宫人小心伺候,还许她挑几个贴心的侍女一并带进宫伺候。 坐上马车,已经是中午。 她依旧只坐了辆普通的小马车,通过宫门,听到了少年将军隔着窗户的问候。 “马车里可是宁安公主?” 为着佛寺遇刺之事,段云廷私下找过她一回,是为那位柳娘求情,月栀也允了。 想着这几个月在宫中,或许会常见到这位御林军统领,便叫马车停下,隔着窗帘同他说了几句。 “将军近来可好?” “还好,得皇上恩宠,晋升有望。”段云廷话锋一转,“只是姻缘浅薄,至今没有碰见个称心得意的姑娘,倒是想求求公主,若见着好的,为末将引荐引荐。” 月栀倒想为人做一做月老,可惜,“本宫的身子月份渐渐大了,不好外出走动,将军想托本宫做媒,只怕要等到七个月后了。” “等一等倒不怕。”段云廷应和着笑笑。 “听皇上叮嘱,公主是要在宫中小住几个月养胎?小殿下金贵,末将预祝公主与小殿下都能平安顺遂。” “多谢将军。” 马车驶进宫门,新来的御林军在段云廷耳边悄声念叨:“这位宁安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就得皇上这般看重,念念不忘,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都能进宫去养胎?” 段云廷扭头瞪了他一眼,见他是新来的,才提点他。 “那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气着了皇上还有一线生气,若惹了宁安公主不悦,她能放过你,皇上也不会放过你,日后说话都当心些。” 新人慌张点头。 段云廷望着进宫的马车,想起说话时公主带着笑意的语气,心中颇为感慨。 人进了宫,皇上总算得偿所愿。 只可怜宁安公主,现在都不知道腹中孩子的爹是谁,开开心心的走进皇上为她敞开的囚笼中,这一进去,就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了。 * 进入内宫,便只能用走的了。 月栀从马车上下来,跨过皇宫内门,却听等在里面的太监齐声呼。 “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随即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殷勤的上前来扶她,乐呵呵的介绍,“皇上担心公主走的腿乏,特意叫奴才们抬了鸾轿来,公主小心脚下,奴才扶您上去。” 月栀不敢抬脚,“鸾轿只有贵妃、皇后才坐得,本宫的品级不能坐这个吧。” 大太监笑着恭维:“公主说哪里话,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皇上的话是圣旨,只要皇上愿意让您做,您就能坐得。” 宫中浸淫许久的人,怎会不懂得揣测皇帝的心思。 比起不知多久才会选秀进宫的妃嫔娘娘们,眼前这位公主,进出皇宫都多少次了,又引着皇上出宫多少次,宫里人都眼睁睁看着呢,哪会不明白她在皇上心中的重量。 太监扶着月栀上鸾轿,笑语。 “您肚子里怀着的,是皇家的小殿下,皇上重视您,连带着小殿下也跟沾光,这还没出生就能养在宫里,日后若能养在皇上膝下,定是个如皇上一般聪颖,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月栀觉着他这话说的古怪,哪有孩子不像爹爹,要像舅舅的。 可想来又觉得说的不差,孩子没了爹爹,自然要多依靠舅舅些,何况她与裴珩又成了那种关系…… 她与裴珩没有血缘关系,这孩子自然也与他没有丁点血缘关系,不盼他能将孩子养在膝下,只要他不讨厌这孩子就好。 心里念着事,没有发觉路程长度。 鸾轿停下,太监和婳春将她扶下来。 月栀看着面前模糊的大门,里头庭院宽敞明亮,“这便是我日后住的地方?” 大太监微笑:“这儿是咱们皇上的寝宫,太极殿,知道公主这会儿到,皇上特意在里头等您呢。” 月栀不解,“可我的行李和侍女还没安放下,还是容我识一识住处再来见他吧。” “这些小事哪用公主操心,奴才们会去操办布置,公主放心陪伴皇上就是。”大太监说着,带身后随侍的一群小太监去忙了。 月栀只得被扶着进了太极殿。 没有进正殿或寝殿,而是进了西偏殿。 此处是皇帝的内书房,与勤政殿不同,这儿的书卷偏多,存放着更为机密的密诏和密折,非皇帝准许,连伺候的宫人都不得入内。 进得门来,就听窗边有人唤她:“皇姐可来了,叫朕好等。” 边说着,起身来牵她,碍于婳春在侧,裴珩没有直接握她的手,只牵了她的袖子,叫她将手搭在自己小臂上,牵她往窗前的软榻上去。 月栀好奇,“不忙政事,等我做什么?” 婳春松开她的手后,已经悄然退出门外,守在西偏殿外的宫人从外面把门关上,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温柔的春光透过窗柩照在窗前安置的软榻上,裴珩扶她坐下,一边说着,背对着她坐在旁边,拧起眉来,难耐的叹了口气。 “背上痒的厉害,像有蚂蚁在爬,朕够不着,又觉得让宫人抓痒失了威严,只能请皇姐来帮忙。” 那道从后背贯穿到前胸的箭伤已好全,箭创处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愈合时的刺痒比疼痛更难熬。 “皇姐……”他声音闷闷的,小声祈求,“要不你帮朕挠挠?” 月栀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什么让宫人抓痒会失了威严?难道叫她抓就不成问题了?摆明了是借机撒娇。 眼盲后,她能为别人做的事实在有限,即便有他故意逗趣的意思在里头,月栀依然感到欣喜。 她抿唇压下一点笑意,“哪儿痒?我帮你挠挠便是。” 伸出手,指尖落在他明黄色龙袍的后领附近,摸索着挠了挠那厚实衣料覆盖着的肩胛处,“是这儿吗?” “嗯……隔靴搔痒,不大得劲。”裴珩微微侧过头,略带恳求的得寸进尺起来,“帮朕褪下上衣可好?这样挠不着。” 空气静了一瞬。 月栀的脸微微发热,明知他是故意要看她为他宽衣解带时的无措,可这心照不宣的游戏,又确实让她心底漾开隐秘的欢喜。 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顺着他的后颈滑下,摸到腰间,解开腰带,轻松去掉外袍,又找到中衣系带的结,轻轻拉开。 因眼盲,她的动作全凭触觉和记忆,反倒因此添了几分专注和缱绻。 细带拉开后,衣襟随之松垮。 她的双手搭上他宽阔的肩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将中衣缓缓褪下,布料摩擦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逐渐露出他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后背。 试探着按上已经结痂的伤疤,指腹轻轻在疤痕周围画着圈揉按轻挠。 “是这里痒吗?”她轻声问,呼吸不经意间拂过他的后颈。 裴珩没有立刻回答,背部的肌肉在她指尖下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 半晌,才听到他一声低哑的、带着满足喟叹的回应:“对,就是那里……嗯……” 闻言,月栀手下稍稍用力。 触摸下,青年肌肤间透出来热度愈发明显,一种略微熟悉、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透过指尖直抵她的心尖。 月栀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这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强壮,滚烫,充满了无声的、野性的吸引力。 “皇姐的手真软……让朕,好舒服。” 裴珩有意无意的低吟,像羽毛般轻轻扫过她的耳膜,让她头皮发麻。 “你好了吧?”月栀脸颊热的厉害,不只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暖了,更因为他压得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种与众不同的意味在里头。 裴珩侧过脸来,看到她泛红的耳垂和无措的神情,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的浅浅笑意,语气依旧乖顺。 “已经好多了,多谢皇姐。” 月栀匆匆低下头,胡乱抓起他垂在腰间的上衣往他身上推,“你自己穿起来吧。” 裴珩缓缓穿衣,一双深邃的眼眸盯在他身上,如同看一只珍爱的至宝,已经拢在了手心,舔舐深吻,吞吃入腹,只是时间问题。 他喜欢她。 喜欢她待在他身边。 更喜欢她眼里只有他,只属于他。 片刻安静中,月栀听着他窸窣的穿衣声,心思总要想歪,仿佛他不是在把衣服穿上,而是脱得更干净。 裴珩哪里是她想的这般龌龊小人,月栀只恨自己拿坏心去揣度他,弄得自己心慌意乱,不上不下。 终于,殿外的宫人敲了门。 “回皇上,回公主,景和斋已经为公主收拾好了,公主随时可以过去休息。” 裴珩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月栀已经忙不迭起身,“既然住处已经收拾好了,那我先过去看看。” 唤来婳春,匆匆离去,还以为裴珩会稍微挽留几句,可他只是隔着窗子看她离去的身影,让她慢慢走。 从西偏殿出来,月栀松了口气,想找人念叨几句,想起方才羞人,又说不出口。 朕与皇姐 第78节 走了没两步,就到了地方。 “这就到了?怎么离太极殿这么近?” 大太监解释:“这儿是太极殿后头景和斋,清静雅致,还能沾到太极殿的龙气,往前几代,一直是宠妃养胎的临时住所,先帝在时,这儿荒废了十好几年,直到咱们皇上登基,慢慢才修缮清理出来,公主要养胎,这地方最合适不过了。” 离裴珩的住所进,的确是好。 可她又觉得没那么好,万一他不老实,夜里跑过来闹腾怎么办呢? 三天后,月栀觉得自己在庸人自扰。 已经三天了,他一回都没过来,白日里在御花园散步时常碰见,晚膳也是在太极殿中一起吃。 起初两夜,她还庆幸他的体贴和克制,让她能喘口气。可今夜,不安、焦躁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勒得她心口发闷。 孕期恼人的反应难以自控,情绪反复,胸痛腿酸,时不时涌上一阵毫无来由的委屈,夜里便胡思乱想起来。 他不是最爱黏着她吗,为什么不来? 难道是她近日吃的太多,身子日渐丰腴?因为她在察觉他的暗示后,匆忙逃离?还是他将自己接进宫,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并没有念着旁的…… 空想没有答案,月栀气恼地捶了一下柔软的床铺,恨自己这般不争气,明明大他六岁,却像个爱哭的孩子渴求他的关注。 情绪汹涌地顶上喉咙,舌底阵阵发苦,若不找个出口,她今夜又要睡不着了。 从景和斋到太极殿不过百步距离,月栀在婳春的搀扶下走到皇帝的寝殿门外,值守的宫人远远看见她,皆是一愣,无人上前阻拦。 进宝极快地将头低下,无声地行了个礼,便挥手让所有宫人悄然退至远处,仿佛她的到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月栀推门而入,殿里弥漫着淡淡香气,站在分隔里外间的屏风,她顿住脚步。 里间透出微弱烛光,裴珩还没睡。 松开侍女的手,正要对着屏风那边的人说话,却听到里头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 是一种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偶尔还有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倾吐出来的闷哼。 她听过这种声音,在榻上,在男女欢/好时……心脏一紧,脸噌一下烧了起来。 她该转身离开,这不是她该听的。 可她的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动,那声音像黑暗中一颗诱人的毒药,透过耳朵钻进她心里,烫得她心慌意乱。 她甚至能看到屏风上照来的人影,烛光和影子交织着,起伏不定。 “皇姐……” “月栀……呼……” 里头传来的声音黏腻,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滚烫起来,让她呼吸不畅。 直到一声餍足的叹息在尾音中落定,月栀才像猛然被惊醒,后退一步,想赶紧躲回景和斋,假装自己没来过。 可本该候在手边的婳春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慌张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手稳稳的拖住了她踉跄着向前,快要倒下的身子。 “皇姐?”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还未平息下去的沙哑,疑惑,“怎么刚来就要走?” 月栀身子一僵,微微凸起的小腹被他托在手肘处,不敢回头,语无伦次道:“我起夜不小心走错了……瞧我这记性,还以为是在公主府里呢……我这就回去……” 她越说越小声,尴尬又丢人,借口拙劣得可笑。 裴珩将她身子扶正,看她快要红透的身子,笑着抬手抓了下凌乱的散发。 方才结束一场自/娱自乐,青年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热气,寝衣的衣带松垮系着,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眼眸投下凌厉的光,像野兽在凝视已经踏入陷阱的猎物,饥饿又兴/奋。 “走错了?”他低低一笑,指尖在她发烫的手腕内侧蹭了蹭,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皇姐看不见,摸黑走到朕的寝殿里,不太容易吧?” 俯下身来,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在这儿站了多久了,隔着屏风,听得清楚吗?” 月栀感觉头脑眩晕,脸红得要滴血:他早就听见了,还不停下,他就是故意的! “朕知道,孕期的女子会敏/感,不只是心里,还有……身子。” 刻意放低的声音像鬼魅的低语,月栀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在梦里,为他几句话,小腹便泛起战栗,心跳加快。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腰间,关心道:“朕已问过太医,孕妇的身子该好生调理,哪里该/揉,哪里该/疏,是轻是重,朕都记在心上了。” 说话间,扯松了她的腰带,裙摆如花瓣一般飘落,露出她被内裙勾勒的凹凸有致的身材。 “皇姐迟早要嫁朕,这孩子,早晚要叫朕一声爹,不若就在今夜,让朕见见它?” 月栀几乎已经失去理智,连平稳的呼吸都被他勾着变得深长急促起来,半推半就的被他抱起,手臂虚浮着勾上他的脖子。 他们不该这样的,可是她是那么渴望亲密的接触和温柔的安抚。 她觉得身子那么空那么冷,只是靠在他怀里,便被他身上滚烫的热意,和龙床前还未散去的石/楠花气味给融化了,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少年人炽热而真诚的欲/望汹涌而来,她无处可逃。 第55章 寝殿里为数不多的烛火渐渐熄灭, 没有宫人进来添灯,不多时,就只剩一盏昏黄的灯, 烛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 床榻间是唇舌相触的黏湿声音, 伴着寂静无声的长夜,在清冷空旷的太极殿内悠悠回荡。 月栀感到很混乱, 纤细的手臂和绵软的身子被剥离出来,勾在他炽热滚烫的身上, 不知是自己有意黏他黏得紧,还是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臂太过有力, 叫她身子半悬, 却像稳稳的飘在空中。 曾经她以为没有血缘关系,只凭借恩情撑起来的“姐弟关系”脆弱如纸, 后来驸马失踪, 却是裴珩耐心地拼起了破碎的她。 他一直在尽他所能的她他好。 哪怕身份没有上玉牒, 哪怕她嫁了别人为妻,腹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依然待她如旧,虔诚吻她, 温柔小心。 “不……不是那儿……” “该怎么做?月栀,教教我。” 他是那么稚嫩, 粗鲁莽撞的初吻给了她, 如今笨拙的学习也落在了她身上。 月栀觉得心中燥热, 双手抵在他胸口上,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便全没了章法。 彼此相伴的十年, 年龄相差的六年,和那短暂却实在踏实温馨的姐弟情深,每一样都浮现在她脑海中,像一层薄而韧的纱,往日隔着,看不通透,却在眼下时刻提醒着彼此之间界限。 在她的准许和耐心引导下,这层纱还是被扯破了。 月栀顿时僵住,连呼吸都颤起来。 心底涌上罪恶、愧疚,她为着自己的快/活,彻底葬送了二人之间的姐弟情谊,从此,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眼角溢出的泪不知是因失去了“弟弟”的伤感,还是内心被填满的幸福。 眼盲的月栀侧着脸流泪,看不见落下的黄帐中,一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眼底闪着异常兴/奋的光。 许久未有过,说不想是假的。 裴珩虽自诩禽兽,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却舍不得叫月栀受累,好不容易等到她胎满了三个月,才有机会来为她做一做孕期调理。 拿出十足的耐心和耐力,又轻又缓,将她微凉的身子染上潮热湿红,将殿中的烛火熬灭了一盏又一盏,忍到自己额头出汗,冒着热气的汗水从脸侧流下,滴在她心口的凹处。 瞧那水光潋滟的峰峦叠嶂,仿佛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美不胜收。 裴珩难耐的舔了舔嘴角,小心翼翼吻了上去。 察觉到她的紧绷,他沉默了一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喉结滚动,吞下了忽得的意外之喜。 绵软的声音在枕上响起,带着些惊慌意味,“那是什么……好奇怪……” 青年抬起头,帐外透进来的点点微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年轻却已极具威势的眉眼,眼底是纯粹的喜悦。 “皇姐别怕,是初/乳,味道有些重,便不给你尝了。”裴珩伸出手,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珍重,抚上她的脸。 月栀模糊记得苏景昀同她说过孕期身体会产生的变化,但此刻,她烧的浑身滚烫,什么都想不起了。 羞耻的哼哼两声,“你怎么能?你实在不该……” 说罢又觉得对不住他,她并非嫔妃,不该夜半来的太极殿内,更不该躺在龙床上让皇帝伺候她。 伺候这俱已经发胖,溢/乳,需要小心侍奉,完全承受不住少年人热情的身子。 在他忍耐的汗水一次次滴落后,月栀得了如蜜的甜,却未听他一次喟叹,声声隐忍后,是他的克制和珍视,叫她动容,更让她愧疚。 “阿珩……别再……我,我帮你……” 裴珩深长呼吸,默默抽身,呼吸间胸膛剧烈起伏,被烛光映照着满身薄汗,尽显野性的美感。 看她侧翻起身,笨拙上前,年轻的帝王眼中露出一丝惊喜,微微眯起凤眸,坐在榻上,身子舒展的向后仰去。 “皇姐跟谁学的?” 月栀红着脸扭头,“少问。” 眼中映着她羞红的面庞,像熟透的樱桃一般红润诱人,裴珩渐渐起了坏心,故意顶嘴,“是不是驸马教的?说什么正人君子,把朕好好的皇姐,教的这般……这般……” 调笑的细语成了爱人唇边的湿红。 月栀眼睛红红,小脸委屈的鼓起,抬袖擦去涎水,“不要说他,你再开这样的玩笑,我就回公主府去,不要你照顾了。” “不说了不说了。”裴珩滚了滚喉结,浑身都散发着舒适的松快/感,倾身上前,怜爱的吻她眼角。 “两日后是朕的生辰。”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透着餍足的沙哑声音隔着耳膜挠在她心上。 “皇姐,谢谢你给了朕这么好的礼物。” 月栀埋下头,唇瓣咬的发红。 这算什么礼物,她只是私下跟芷嫣说话时,听她说了这个解火的法子,临时想起来才试一下,磕磕绊绊,做的一点都不好。 不得她答话,裴珩炽热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一瞬间,月栀心底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心下顿时松快许多。 是了,方才那不是惊世骇俗的纠缠,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情至深处,最寻常的互通真心,彼此慰藉。 月栀被他拥着,重新躺下。 窗外的月隐在云后,夜空时明时暗,寝殿内的呼吸声也时起时落。 不知何时,最后一盏烛灯熄灭,青年心满意足的将已经疲惫浅眠的人儿拥紧,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朕与皇姐 第79节 皇宫比公主府要大得多,清晨的幽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静,丁点声音都听不见。 月栀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耳边轰轰的心跳声。 睁开眼睛,帐内已经透进微弱晨光,朦胧的光影落在眼底,驱散了一夜的漆黑。 身体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滚烫,以及更深重的虚软,让她侧过身都有些困难,只能歪过脸去,看向身边的年轻帝王。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一只手臂仍依赖地箍在她腰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凸起的孕肚,隔着薄薄的寝衣,让她心口发痒。 月栀试图挪开他沉重的手臂,他却哼了一声,反而收得更紧,将脸埋在她颈后的青丝里。 “别动……”他嘟囔着,声音带着睡意和餍足的沙哑。 窗外阳光依旧,身后年轻的胸膛上传来温热和令人触动的有力的心跳。 月栀朦胧间感觉到,这很像几个月前,她与驸马恩爱不移,两相情/好时的场景。 时过境迁,她已不是那时的她,枕边人也不再是他。 意外的是,心底已经没有了悲伤怀念,只有对此刻温存的幸福和留恋。 ——她知道他会立皇后,再长大些,还会有三宫六院,她不求此刻情意能有多长久,只盼……只盼在还能相爱时,彼此无悔无憾。 她闭上眼睛,不久后,身边人轻轻起身,没有惊醒她。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然后他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月栀缓缓睁开眼,摸着身边空了一半的床榻,帐内中似乎还残留着她亲手调制的淡香味,和今年身上特有的年轻气息。 她长舒一口气,依恋着陷在被窝里,不愿起身,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生长。 而昨夜,另一个生命以强势的姿态,在她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 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的万寿节,为着节俭,没有大操大办,也已是京中少见的隆重排场。 从朱红宫门一路到议政大殿前,旌旗招展,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火药味,混杂着百官的朝服熏香和命妇们环佩叮当间的脂粉香气。 月栀穿着宫服,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颈酸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正午入席,空着的主位是留给无法到场的“皇帝生母”,而她坐在女席最靠主位的位置,周围是珠翠环绕的宗室女眷和一二品诰命夫人们。 盛宴未开,席间的寒暄奉承已如暖甜的酒液般流淌开来。 仪式刚过,皇帝受完百官朝贺,回内殿稍歇,等待下午的宫宴。 朝臣王侯们端着重臣气度,女眷这边倒松快些,围坐在席间,话题自然而然绕到了今日的寿星,以及他格外“眷顾”的义姐身上。 一侯夫人率先开口,笑容可掬。 “皇上当真仁厚,登基后没有追究长孙氏往年的罪过,即便没封太后,还能给她留一个生母的位置,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要说皇上真心看重谁,还得是咱们的宁安公主。”接话的王妃笑盈盈的看向前头的月栀,“皇上对您才是真上心,宝光寺清修,接进宫养胎,这般荣宠,满京城里独一份儿。” 月栀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勉强弯了弯唇角,垂下眼睫,沉默以对。 “正是呢。”另一位郡王妃接口,唏嘘叹道,“虽然驸马爷不幸……唉,那时公主伤心不已,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皇上这般顾念姐弟情谊,公主和小殿下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姐弟情谊”四个字如针一般,轻轻扎在月栀心口。 最近几夜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滚烫的呼吸、坚实的拥抱、落在肌肤上的灼热亲吻、从生疏到逐渐得心应手的疏/通,以及那声声低沉含笑的“皇姐”,让她耳根一热,几乎坐不稳。 本以为只是一时的互相慰藉,结果珍贵的礼物拆了又拆,日日荒唐。 月栀随意几声应答,佯装平静。 京中权贵谁人不知她是个温婉的好性子,更知讨了她喜欢,便是在皇上那里有了一份保障。 寡居的四公主因为与她交好,得了差事和封地;与她有过渊源的梁家,父子都得重用,大儿媳怀了身孕;更别说那刺杀一案中,多少人丢官罢爵,反倒是宁安公主出口求情,保下了两条性命。 与她有关的话题很快被人接过去,声声奉承后,一道与众不同的年迈声线响起。 “说的是啊,公主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虽说失了驸马是天大的不幸,但总得往前看不是?” 年纪稍长的国公夫人语气慈和,“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虽说没了爹,是可怜些……” 话未说尽,但话中惋惜和可怜的意味,已清晰地在席上弥漫开来。 席间静了一瞬。 月栀感到无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腹部,有同情,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失了丈夫依靠的寡妇,即便身份尊贵,处境终究是尴尬。 在这时,另一个精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公主的小殿下怎么会可怜?您莫不是忘了,这孩子可是有个天下最尊贵的‘舅舅’呢!” “有皇上疼爱看顾,小殿下日后前程光明远大呢,哪用得着咱们这些妇人操心。” 舅舅…… 月栀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滞了一下。 无人知道,在万寿节前的三天里,裴珩是怎样在她耳边甜言蜜语,借着“看顾孩子”“调养身子”的名头,一次又一次温柔的侵/占了她。 皇帝对她们母子的好,掺杂着不可言述的悖德情愫,而在众人眼中,这却是天经地义、值得艳羡的亲密关系。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 “皇上定会喜欢小殿下的。” “满京城的孩儿,谁人能有这个福气?” 恭维、羡慕、祝福的话语将她缠绕,笑声真诚而热切。 月栀坐在这一片暖融喧闹的中心,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生怕被人看穿她体面之下的,与皇帝在龙榻上痴/缠的不堪。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甚至略带羞赧的笑意,频频向出言祝福的夫人们点头。 她们每一句夸赞“姐弟情深”的话,都像是在无声地鞭挞着她的良心。 她们越是羡慕这份荣宠,月栀就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选择的不堪,她们羡慕她未出世的孩子有一个好舅舅,却不知那个“舅舅”…… 月栀心乱如麻。 她感到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感。 满座华服盛装的妇人,她们说笑着,谈论着同一件事,是光鲜亮丽,皇恩浩荡,否极泰来。 而她经受的,是夜半无人时的战栗与短暂甜蜜后涌上心底的悖德羞耻,对阿珩生出男女之情的慌张,更是饱受寂寞折磨后,被炽热感情和年轻躯体占有后的无措与沉沦。 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骗自己,这是为了她和孩子好,短暂妥协而已。 和裴珩在一起时,他的坚定爱意会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安,让她得以享受当下。 而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枉有公主的名头,为了一己私利,利用了少年人稚嫩的情感和身体。 “公主?”身旁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 月栀猛地回神,发现是婳春在低声提醒她,抬起头,只见众人都含笑望着她,笑着打趣。 “公主是欢喜得失了神?还是昨夜没歇息好?瞧着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没什么。”月栀声音干涩,清咳两声,喝了两口茶掩饰尴尬,“只是……只是想着皇上又长了一岁,心里替他高兴。” 说起皇上,众人又有了新话头。 宴席开始,珍馐美味一道道传上,席上奏乐起舞,女眷们言笑晏晏。 一片歌舞升平,喜庆祥和。 月栀端坐着,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公主应有的端庄仪态,听着周围的欢声笑语,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望向宴席上那至高无上的最高处。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 喧闹像潮水一样退去,回到景和斋,月栀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 她独自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缀着的明珠,心实在静不下来,只能让人端来她的绣篮,将先前编好的络子解开,换种花样重新打起来。 院外传来些动静,宫人低声问安的声音隐约可闻,月栀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珠帘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裴珩。 他已换下那身繁重威严的龙袍,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金簪束着,身上带着沐浴后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醒酒汤的味道。 “皇姐。”声音带着笑意,缓缓走来。 自打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常常如此,不等宫人通传,径直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过来了?”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起身,试图勾起一个如常的温婉笑容。 “今日是朕生辰,宴席散了,又不必批折子,当然要来陪你。”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自然地坐在她身侧,看她脸色,“累着了?瞧你宴席上就没什么精神。” 月栀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珩……” “嗯?” “我……我腹中的孩子……以后,若是我们还像现在这般……嗯……”她实在难以启齿,脸颊烧得厉害,“这孩子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她终于问出口,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许是借着孩子谈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或许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无论他是想结束,还是想继续,总归有个可以谈的机会,不至于再被意/乱/情/迷牵着走。 裴珩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覆盖在她的着小腹上,眼神深情的专注。 出言郑重,“它自然是朕的孩子。” 月栀心下一紧,他沉甸甸的承诺落进她的心湖,激起如水般的柔情。 “可是……” “没有可是,朕会视他如己出。”裴珩声音缓缓,坚定又认真,“它是你辛苦孕育的孩子,你选了谁做夫君,谁便是它的爹。” 朕与皇姐 第80节 “皇姐,你不知道你选择朕,朕有多高兴……朕要做你的夫君,这是咱们的孩子,他的前程,自有朕来操心。”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似乎要将这份承诺烙进她的血肉,传递给她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月栀眼眶一热,视线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狼狈模样,可滚烫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裴珩掏出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皇姐别哭,这是喜事,咱们又成一家人了,朕真的很高兴。” 月栀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她也很高兴。 为自己,为腹中的孩子,也为他。 虽然前路迷茫,这份关系能走到何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依旧没有定论,但至少,裴珩是爱着她,愿意给她和孩子一个承诺。 只他这份真心,就足以让她安心。 她轻轻吐息,侧过身,将脸颊靠在了他的肩上,依偎在他臂弯中,心神宁静。 络子打了一节又一节,身边人侧躺在软榻上翻了一卷又一卷的书,屋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昏暗,渐渐的,天黑了。 午后宴席吃了不少,入夜后,两人一起在景和斋简单用了些清淡的膳食。 用膳后,裴珩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月栀心照不宣,没有赶他。 各自沐浴上榻,吹熄了灯烛,又是一番热意焦灼,深吻痴/缠,难解难分。 “别,孩子……会感受到……” “它已经熟悉朕了,知道是爹娘恩爱,很乖,从来没有闹过呢。” 青年说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合年龄的慈父语调,手掌却稳稳地停在那,轻轻地抚了一下,心中升起幸福的温柔。 他所求所愿,终于得到了圆满。 浅浅闷哼声落,月栀咬着他的肩呢喃,“咱们总这样,是不是太勤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太医说,满三个月便稳妥多了,再者,朕收着力气呢,不会叫你和孩子难受的。” “你就自己忍着难受?” “皇姐心疼朕,不会让朕忍太久……” “贫嘴。”月栀含糊地哼了一声,喉咙发紧,声音渐渐破碎,不成语调。 什么罪过前程都忘在了脑后,双臂搂上他的脖子,只愿与他蝶戏花间,双宿双飞。 第56章 孕育孩子是件辛苦事。 月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夜里即便有人陪着也睡不好,常常夜半梦醒,心慌不止, 频繁起夜,不知怎么就哭了, 一会儿又饿得厉害…… 裴珩下朝时,正是她晨起醒来, 这边梳妆穿衣,那边已经备好了早膳。 用膳后, 裴珩好生哄着她喝下温热的安胎药,事无巨细的养着。 到了第四个月, 月栀孕中的反应越发明显, 情绪没来由地起伏,胡思乱想, 惊惶不定, 好几次, 刚刚还笑着,转眼眼泪就无声的落了下来。 裴珩抚她后背,问她为何伤感。 月栀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尽管身形走样,裴珩待她的热情依旧不减, 日日相陪,夜夜相伴, 每一句情话, 每一次关心都印证着他对自己真诚的爱意。 她喜欢眼下的美好和幸福, 一切都那么完美,让她开心的想哭,又有那么一丝悬而未定的不安。 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可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说不上来,只是那股别扭劲儿一上来,便止不住心中的伤感,流下泪来。 裴珩知她是初次有孕,又无切实的名分撑起底气,才喜悲无常,数次提出想将她纳入后宫,月栀却哭得更凶了。 她不想怀着孩子就做了他的妃嫔,身子守不住,在外的名声总要顾一顾,不能这样一退再退,堕落到被人唾弃的地步。 裴珩哪还敢再劝,只能更用心的照顾她,哄她高兴,讨她欢心。 做她的眼睛,与她从国家大事说到今日的阳光好不好,御花园的海棠开了几朵,檐下的燕子又孵出了几只雏鸟……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进宝捧着个包袱进来,说是裴瑶从江东托人快马送来的,赠给月栀的礼物。 景和斋内,裴珩解开包袱,脸上浮现笑意,转头告诉坐在软榻上理丝线的月栀。 “是虎头鞋,有四双,做得精巧极了,颜色又红又绿很是喜气,就这么一丁点大,四双放在一起还没有朕的手大呢。” 月栀绕了绕指尖的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姐姐真是……孩子还没出生呢,又不着急穿,就千里迢迢让人送来,跟你一样,是个急脾气。” 裴珩捏着一双虎头鞋走过来,放进他手中,“皇姐是个宝,皇姐怀着的更是个宝,配得上最好的东西,哪怕还穿不着,也要早早备着。” 她摸索着那小巧柔软的鞋子,指尖感受着上面密实的针脚和凸起的绣纹,知晓来自远方的牵挂,心里暖融融的。 “阿珩……”她轻声唤他。 “怎么了?”裴珩侧头看来,目光温柔。 月栀抚摸着虎头鞋,脸上浮现出一种柔软的母性,“四姐姐给孩子的祝福都到了,孩子出生时,我也得给他添一份福气才好。” 裴珩饶有兴致,“皇姐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月栀温婉的面庞悄悄侧过去,带着几分羞涩和紧张,“用我大婚时的红盖头如何?就盖他一下,让他沾沾那份圆满喜庆的福气,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你说好不好?” 裴珩闻言,身体微微一僵。 那个夜晚,他伪装成她的驸马,借着黑暗和她的眼盲,与她洞房花烛,那块鸳鸯戏水的盖头被他亲手挑起,露出她娇美的容颜。 他对月栀的执着、无法挽回的欺骗,都始于那一夜。他不后悔那时的决定,可心中并非全无愧疚。 此刻,她竟主动提出要用那晚的盖头,去为他们的孩子祈福。 难道这是天意? 他自以为冲动的罪恶之举,实则铸就了他们二人的姻缘,再往后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平安喜乐。 被他掀起的盖头,再盖回他的孩子身上,像冥冥之中,月栀接受了他不择手段的爱。 若有东窗事发那一日,她得知了真相,看在两人做过夫妻,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是那样心软的人,是不是……也能对他少恨几分? 久久没听到他答话,月栀解释:“我不是不要这孩子认你,只是,我与驸马终究有一段姻缘,孩子与他有血缘,那时的欢喜圆满也是真的,我不是心里还念着他,就是……” “朕知道,你是个心软念旧情的人,哪怕他不留一言就失踪,你也不会恨他。” 裴珩欣慰的笑着,端详她圆润白皙的面庞,像被温养过后的暖玉,更加细腻诱人,忍不住就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面颊。 “朕知那盖头对你意义非凡,如今你与朕不也是鸳鸯成双了吗,这天底下最圆满的福气,正该给我们的孩子。” 他甚至等不及,当即唤来了小太监,命人去公主府将那红盖头取来,提早备下。 小太监领命,匆匆而去。 月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惊了一下,心里涌起暖流。 心想:这孩子并非他的骨血,他竟能如此看重,口口声声念叨“朕的孩子”“咱们的孩子”,是爱屋及乌,待她太好了。 除了逝去的驸马,哪还有人给过她这般她无疑的包容和爱护。 月栀熟练的靠进他怀中,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阿珩,你待他这样好,他日后一定敬爱你……敬爱你这个爹爹。” 裴珩开怀一笑,将人搂紧。 两人彼此依偎,窗外照来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仿佛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 转眼到了七月,天气渐热,京城处处透着绿意,御花园的知了吵人,皇帝命人将她们都粘去,省得吵了月栀休息。 月栀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了,食量恢复正常,精神也好了些。 用膳时,小小的景和斋内飘出香气。 桌上摆满了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香气扑鼻,还有几碟普通的清炒小菜,是裴珩离了勤政殿后,去御膳房亲手为月栀做的。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夜的山菇炖鸡后,月栀胃口变得再挑剔,也依然钟爱裴珩的手艺,不必多珍贵的食材,也用不着西域南越的香料,只简单小作,便勾得她馋虫大动。 “尝尝这个。”裴珩夹了一筷子放到她碗里,“天越来越暖了,什么新鲜蔬菜都有,朕便每样都给你炒了些。” 月栀用勺子舀起来,尝了一口,是熟悉的家常味道,火候调味或许不算顶尖,却是只有他才能做出来的,家的味道。 “很好吃,清新解腻。”她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近日好东西吃多了,是该吃些青菜下下火,还是你有心。” 裴珩听着,眉头舒展开来。 她最近的气色红润了不少,身子也不再像前段时日那般虚弱乏力,情绪大动,总算不再掉下让他心疼的眼泪。 夏日的生机环绕着她,树木苍翠,天空湛蓝,天空中吹过的风都是清爽的。 月栀每日用膳、吃药、听戏、逛逛御花园,在裴珩忙碌朝政时,她偶尔去勤政殿里坐坐,陪他说话,更多时候是安静的,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就坐在一旁忙活手里的活计。 这日,裴珩与重臣们商议朝政,她不便入内叨扰,便让人请了何芷嫣来进宫听戏。 何芷嫣的胎比她的小一个月,刚过了害喜的时候,最是爱吃。 两人坐在暖阁里,听着台下咿咿呀呀的调,吃着温热的点心和果品,笑得开心。 何芷嫣吃了个半饱,越过二人中间的小桌过去拉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气色。 欣慰感叹:“先前听说你进宫养胎,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如今见你过的滋润,倒比从前做姑娘时还要水灵些,我也就放心了。” 月栀抿唇一笑:“都是皇上照顾得好。” 何芷嫣了然,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重新扬起笑容,“是啊,皇上一贯待你好。” 说着,放低了声音试探:“月栀,你与皇上有没有……?” 月栀不解,“什么?” 何芷嫣亲身侧了过来,在她耳边小声低语,短短几句话说的月栀脸色涨红,本想虚张声势的掩饰过去,可又觉得这些私房话不跟芷嫣说,还能向谁说呢。 便低声应她,“上个月便有过,有时一日一回,有时两日一回,他顾着我的身子,从不强求……这个月,倒是少了。” 朕与皇姐 第81节 何芷嫣一脸惊喜,“上个月就?岂不是你月份刚稳,他就?我还当咱们皇上不通人事也不近女色呢,没想到这般勤勉。”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团圆美满的戏,笙箫悦耳,情节带笑带泪,敲锣打鼓声掩盖了二人的窃窃私语。 月栀害羞的绞起手指,“说到底,还是怪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难受,身子也空,他来抱我,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稀里糊涂的就……想想还挺对不起他。” “这有什么对不起。”何芷嫣安慰她,“皇上对你这么上心,自然是心里有你,你愿意同他好,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话也只有何芷嫣会对她说。 月栀不敢想,同样的事,若是告诉华青或是裴瑶,她们会是怎样的态度。 就只有芷嫣,两人成婚相差几个月,怀孕仅相差一个月,同样经历了梁璋的失踪和孕期的难受,彼此才更体谅对方。 她让宫女上了新的点心来,等何芷嫣重新吃上,才喃喃道:“他日后会有正妻皇后,我这般作为,他现在不往心里去,只恐他日后的皇后会容不下我。” 看她心生不安,何芷嫣眼角带笑。 “那不如,你来做这个皇后?” 出言惊人,月栀听了都觉得慌,连连摆手,“我哪有服人的手段呢,不说嫁过人,普天之下,谁听说过有眼盲的皇后呢。” 居其位就要谋其政,自己都是需要被裴珩照顾的那个,哪有本事替他分担呢。 说完,心有余悸的提醒,“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倒显得我贪心,得了他的照拂还不够,还奢求别的。” 何芷嫣无声的叹了口气,“我还未出嫁时你就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怎样?” “太容易满足了,总为身边人考虑,却不懂得为自己做打算。”何芷嫣微微一笑,“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皇上是少年老成,太精明的人,在他身边待不久。” 只有月栀这样纯真的有些傻的人,才会一次又一次的相信皇帝,为眼下的一点幸福就很知足。 也正是她这般宽容心软的性子,能与皇帝那阴暗、不择手段的狠辣契合。 许是快要做母亲,何芷嫣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即便知晓是皇帝逼走梁璋,步步哄骗月栀亲近他,也只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不说这些了,如今什么事都大不过咱们的孩子。”何芷嫣很快吃完了一盘点心,腼腆道,“宫里的点心就是精致,一点都不腻,外头铺子里的完全不能比。” 月栀轻声一笑,又叫人给她上了几盘新的,沏了一壶花茶来,慢慢品。 戏曲声声慢,时间也跟着慢下来。 七月的烈日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浮起一层颤动的热气,朱红宫墙上的琉璃瓦被晒得滚烫,泛着灼目的光。 小太监们抬着冰穿过回廊,檐下守着的侍卫顶着一头热汗,站的笔直,几名宫女低头疾行,衣衫被风卷起又贴回身上,转眼没入朱漆门廊的暗处。 景和斋内一片祥和宁静,阳光透过绿荫照进窗来,热意稍减。 月栀靠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堆满了冰的坛,侍女轻轻在冰上扇风,便有一股凉气吹来,解了身上黏腻。 “张嘴。” 裴珩坐在一旁,剥着南方新鲜上供来的荔枝,去了核,用银叉子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到她嘴边。 月栀应声张嘴,双手轻轻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感受着小生命有力的胎动。 说来有趣,那日与何芷嫣聊了些私房话后,心中的烦闷纠结少了许多,连日心情舒畅,忽而一觉醒来,竟觉得周身无比松快。 纠缠了她将近三个月的反反复复的恶心、烦闷、乏力,像被这暖融融的阳光晒化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榻上,窗户半开,能清晰地感觉到窗外花香随着微风丝丝缕缕飘进来,鸟鸣声也格外清脆。 裴珩见她眼神往外飘,唇角带笑:“今日气色不错,瞧着吃东西也有滋味了。” “嗯,”月栀笑着点头,向他伸出手,“从没觉得这么松快过,想想前几个月,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真是难捱。” 裴珩握住她的手腕,扶她起来。 见她笑靥如花,他的心情也如这午后阳光般明媚灿烂。 闲聊般说起:“离州的六王叔这个月连上了好几道折子,一来进贡财宝,二来,要为朕进献佳人。” 月栀当他是试探她对纳新人的态度,可自己没名没份,还没做上后妃,也已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姐姐,哪敢表态。 “六王爷也是好意。” 裴珩轻笑,伸出指尖勾了勾她的鼻尖,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么快就忘了上次朕告诉你的事?下头这些人惦记朕的后宫,哪有一个是真心为朕好。” “怎么说?” “离州船舶贸易频繁,六王叔的封地原本不在那里,父皇释了他的兵权后,为了安抚他,把赐他长居离州,这些年,他在离州捞了不少油水,想是朕派的巡盐御史快到了,他听到风声,才急不可耐的表忠心,送佳人。” “若是为此,倒真不必理会了。”月栀有些好奇,“你是派了哪位官员去巡盐,办事如此得力,人还没到,便掀起了风波。” 裴珩微笑,平静道:“一个还需磨练的好苗子,张嘴。” 月栀还想再问,被送到嘴边的荔枝给塞了回去,荔枝肉鲜嫩,汁水清甜,放在冰上凉了一会,入口凉丝丝的。 裴珩很快聊起其他的事,将这个话题简单带过。 夜幕悄然降临,宫灯亮起。 晚上的院子清凉了许多,裴珩兴致高,命人在景和斋的树下挂上纱幔,摆了躺椅和小桌,让宫人们端来月栀爱吃的点心和温热的蜂蜜牛乳茶。 “今日是满月,陪朕赏会儿月吧?”他走进屋里,语气轻松惬意。 月栀在床上闷的厉害,正巧睡不着,便同他一起到屋外乘凉。 月色如水,透过枝叶和纱幔落下来,为二人笼上一层柔和的清辉。 “今日的月亮很大很圆,很像朕十三岁那年,咱们一起过中秋时看到的那个,月光把你的脸都照亮了。” 耳边是裴珩细致的描述,月栀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年前记忆中的景象,与此刻的温馨和睦重叠在一起,仿佛跨越了时光。 裴珩躺在躺椅上,将她揽在自己身上,声音低低的同她耳语,“那时只有你我二人,往后便是我们一家三口,朕定会护你们周全,一生一世不相负。” 他的话语真挚而热切,滚烫地落进月栀心里。 她微微撑起身子,用一个轻如柔羽的吻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皇姐……嗯,好甜……”裴珩顺从的张开口,诱她深入。 情到浓时,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自然地寻到她的手,掌心相贴,十指缓缓扣入她的指缝间。 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将她扣紧,月栀的心跳漏了一拍,为这无声的占有。 往日情绪烦躁或不安委屈,或是榻上意/乱/情/迷,或是隔着衣料轻轻触碰,她从未细心去想那些细微的相似之处。 但今夜,她是那样清醒。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身侧洒来的清凉月光一样真实,被她清晰的感知着。 此刻,一种极其熟悉,几乎刻入她骨髓的触感从相贴的掌心传来…… 曾经无数个夜晚,这双带着同样粗茧的手在她肌肤上游走,无数次温柔抚摸,缱缱缠绵,精准地找到每一处能让她战栗的地方,给她欢/愉,让她心安。 她看不见,所以她记住了被他握紧掌心时的每一点细节,甚至连粗茧的位置,她都曾用指尖细细描摹,用身体牢牢记住…… 她绝不可能认错! 月栀僵了片刻,直到舌尖被轻轻一咬,才懵懂的回过神来。 “失了神?还是困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起了疑心,连耳边的声音都那么像,慵懒宠溺的温柔,虽是少年,却有成熟男人的稳重——这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月栀眨了下眼,心跳都快停了。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轻轻抽回被裴珩紧握的手,顺着他的话头,佯装犯困。 “阿珩,我有些困,想早点歇息了。”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刻意流露的脆弱。 抿着唇低下头,避开他投来的目光。 裴珩沉默片刻,疑惑刚才还暧昧甜蜜的氛围,怎么突然间就消失了。 念及她前阵子情绪波动大,这两天精神好了些,或许又有反复,没敢追问,从宫人手中接过薄被给她裹上,将人抱回房中。 “你好好休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并无异样,“若有不适,立刻让人唤朕。” 月栀低低应了一声,紧闭双眼,听见他脚步声远去,与门外值守的侍女低声交代了几句,一切才重归寂静。 可她哪还能睡得着。 黑暗中,掌心那令人战栗的触感挥之不去,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掌心的每一条纹路上。 那一定是驸马的手,可是,为什么会是裴珩?会有两个声音相像,连掌心粗茧位置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纷乱的思绪将她缠紧,几乎窒息。 月栀感觉胸膛闷的厉害,几乎组不出一句条理清晰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混乱。 驸马,裴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那么像? 或许是她记错了……这些日子过得太舒坦,把驸马忘了个一干二净,又跟裴珩多了那许多接触,她看不见,才把与两人有关的记忆给弄混了。 对,一定是这样。 她浑浑噩噩,直到后半夜,头脑累的实在受不住,才沉沉睡过去。 * 红烛高照,暖香浮动。 喜房内,她身着大红嫁衣,坐在铺着锦绣百子被的床榻边,透过红盖头下的缝隙,看到有人缓步走来。 来人轻轻挑起她的盖头,抬头看去,对上一双炽热专注的眼眸,他容貌俊美,下颌线清晰硬朗,红润的唇边勾着笑。 是裴珩。 他俯身下来,气息灼热,吻着她的唇,她的脖颈,扯开她的衣带,层层剥去繁复的红色华服,少年人急躁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生涩的鲁莽。 粗砺的掌心在她身上游走,烧起炽热的火焰,让她呼吸紊乱,身体软得像一滩春水,任他予取予求。 红帐轻摇,一片旖旎春光。 渐渐地,那双手变得潮湿黏腻起来。 空气中甜腻的暖香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味道越来越浓,变得刺鼻。 她感到不对劲,慌乱地想去推他,指尖却触及一片湿滑温热。 睁开眼,是一片鲜血淋漓。 他手上沾满了血,嘴角挂着狡猾而诡异的笑,一双填满了色/欲的眼睛,像暗夜中的野兽,静静的看着她。 朕与皇姐 第82节 “月栀,不要嫁人好不好?”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皇姐何不进宫陪朕?” “朕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我们又成为了一家人,朕真的很高兴。” 他没有张口,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脑海中重叠复现,像在她心底肆意生长扎根、掠夺养分的野草,汇成一句。 ——你终于是我的了。 月栀心脏狂跳,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噌得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得一身冷汗,梦里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黑暗中,她瑟瑟发抖,下意识去摸绣枕,没有找到,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呼吸不畅。 梦中裴珩诡异的笑容仍在眼前。 一个可怕的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驸马不是失踪了! 是裴珩,是他杀了驸马! 所以驸马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去寻找的人都没有找到一丝踪迹,梁家丢了一个儿子,竟也不事声张,沉默忍痛至今,连个衣冠冢都不肯立。 除了裴珩,还有谁能做成这样的事? 月栀不敢再想下去,她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眼眶湿润。 此夜再无安宁。 第57章 清晨, 侍女进来伺候梳洗,隔着屏风被止在了外间。 月栀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一双无神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萎靡不振。 “先别进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就把人都赶出去, 恹恹地倚在床头。 一夜的惊惧与猜疑抽干了她所有的戾气,此刻胸闷的厉害, 觉不着困和饿,只觉得头脑混沌, 思绪一团乱麻。 不到半个时辰, 外间便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侍女在外间低声禀告“皇上驾到”的声音。 月栀的心猛地一沉, 攥紧了袖口。 裴珩快步走了进来, 带着一身微凉的晨气, 蹙着眉眼望向她,语气关切:“皇姐这是怎么了?听宫人说你身子不适,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说着, 无比自然的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一瞬间,月栀身体紧绷, 几乎是触电般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裴珩的手悬在了半空。 屋内生出令人窒息的寂静, 月栀能感觉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 她心跳如鼓,强装镇定地垂下眼,声音虚弱:“没什么大碍, 只是没睡好,有些头晕罢了……我只是想躺会缓一缓,是哪个多嘴的奴才,竟拿这点小事去扰你。” 裴珩淡淡开口,“皇姐人在宫里,朕自然要时时知道你好不好,是朕命她们时刻回禀你的近况,她们只是依令行事。” 说罢,人轻轻坐在她身边,试探性的往她身边靠了靠,见她这次没有抗拒,心中才安稳了些。 “朕是担心你,你不会怪朕多事吧?” 月栀摇了摇头。 平静的外表下是恐惧到发冷的心——她在宫里,住在这景和斋,身边伺候的宫女、内监、侍卫,自然是他亲自挑选指派,可在公主府里,从侍女家丁到府内的御前侍卫、府外护卫的御林军,又有哪一个不是他安排的人呢? 难怪她稍微有些不顺心,不舒坦,裴珩就会出现,连她都不知晓的小厨房,都进出自如。 原来那些人伺候她,住在公主府里,实则真正效忠、畏惧的,从来只有皇帝一人。 她像一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鸟,身处无形的牢笼,连身边人如何失踪,又是在什么时候被裴珩侵入了生活都不知道。 她想起从前问婳春有关驸马的事,婳春支支吾吾说不齐全,话题转到皇帝身上倒是有说不完的劝告。 还有何芷嫣,她也…… 原来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共谋。 月栀窒息到无法出声,遍体生寒,难受地蹙起眉,“阿珩,我想一个人躺会儿,你,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了。” 裴珩看她脸色很差,又不肯说是哪里不舒服,当她是被腹中的孩子折腾坏了,只好顺着她的心意。 “那朕先出去,你若想朕,便让人来叫朕,千万别一个人熬着。” “嗯。”月栀努力从喉咙挤出一声应答。 她已经无法面对裴珩,更不能指望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想了半天,那些近身伺候她的,劝她早早放下驸马,说皇帝多么多么好的,通通都不能信……除去那些,或许有一个能说得上话,还存有一丝旧情的人。 等裴珩走远了,她随便唤来一个侍女,“本宫身子不适,快去请苏太医来。” 她想起大婚之后,苏景昀因为准备医官晋升的考核,有好一阵子没再露面,等到他再回来,已经是她有孕后了。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在她面前主动说过裴珩的好话,或许他是不同的。 苏景昀来的很快,提着药箱。 隔着一道纱帘,月栀伸出手腕,苏景昀伸出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屏息凝神。 月栀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外间的侍女,门外的宫人全都是裴珩的眼线,两人之间的对话稍微大声些,都会被传到裴珩耳中,她必须小心。 先是借腹中饥饿为由,让婳春去御膳房取些吃的,又说风吹的头疼,让外头宫人关上了门窗。 直到屋里只剩下二人,月栀才低声问,“我昨夜做了怪梦,梦到……梦到驸马并非失踪,而是为人所害……我想,是不是他冤魂不宁,特意托梦给我?” 苏景昀跪在床前,声音沉重:“驸马若有冤魂,知道公主正在孕中,怎么舍得来叨扰你,公主是思念驸马过甚,忧伤心脾,才心思不宁。” “是啊……”月栀语气飘忽,“只是这梦太真了,竟让我觉得,皇上和驸马在某些地方,有些相似……” 搭在腕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苏景昀没有接话,屋内只剩沉默。 月栀继续道,声音更轻,“说来也奇怪,驸马失踪前毫无征兆,一个官职不低的大活人没了,京城竟少有议论,那几日,我只顾着伤心,没发觉周遭有异样,你可曾察觉什么?” 苏景昀低下的眼神盯着床帘上垂下的被单,心神纠结了许久,才颤巍巍的开口。 “是有些不大对劲……但公主如今身怀龙裔,该珍重自身,安心静养才对,你该向前看,切勿在纠结过去的事了,你本就体弱,何必在为那些不能有结果的事费心劳神,身子最重要,旁的,就让它过去吧。” 看似是劝慰,却句句都是哀求。 苏景昀与别人不同,他们是微末之时互相扶持的同乡情谊,不会轻易动摇了本性,他都这么说,可见她猜测不假。 不深究那些言外之意的话,单就“龙裔”二字,便将一切都点明了。 果然,他身为天子,怎么可能接受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而她自觉甜蜜幸福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哪一日是与驸马相伴,哪一日是裴珩趁虚而入,她根本就分不清。 月栀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是啊,没有结果的事,还想它做什么,我真是糊涂,眼睛瞎了,心也蒙了,竟连事都想不明白,多谢你为我解惑。” 苏景昀不敢抬头看她失落的眼神,只悄声说了句,“我只会为人治病,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你……你想开些吧。” 月栀闷闷的“嗯”了一声。 苏景昀匆匆告辞,去屋外让小太监去太医院抓了药来,他亲自在景和斋内熬药。 药煮了一半,前头太极殿就来了人,没有惊动月栀,只悄悄将苏景昀请了过去,带到皇帝面前问话。 内书房中,裴珩神情凝重。 “公主昨日看着气色还好,怎么一夜之间如此虚亏,可诊出是什么病因?” 苏景昀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袖下的手用力掐紧自己的掌心,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回禀皇上,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胎动频繁,公主昨夜没有睡好,才看上去精神不济。微臣已经开了一贴温热的补药,熬好了让公主吃下去,再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就好了。” 裴珩放缓了手中朱批的速度,心中稍有安慰,又不放心的点他。 “但景和斋的宫人来报,说你和公主在床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主还让人把门窗关了起来,是怕人听到你们的对话?” 苏景昀后背顿时冒出冷汗,身子伏跪的更低,慌张解释,“微臣不敢,公主只是私下问了些孕妇身体变化的事宜,羞于给人听见,才关了门窗。” 年轻的帝王沉默时,总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那沉重的空气中仿佛张开刀光剑影,随便说错哪一句话,便就人头落地。 此刻他坐在书案后,冷冽的眼神审视着下跪的小小太医,并不全然相信他的说辞。 “皇上明鉴,微臣是与公主相识的早,但过去十几年,微臣与公主相处甚少,甚至不及公主与皇上相处的百分之一,微臣只是尽一个太医的职责,奉您的旨意,照料公主和公主的孩子,绝没有私心啊。” 苏景昀声音都颤起来,显然怕极了他。 说的还算有道理,裴珩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作了。 他与月栀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这期间,苏景昀一直守口如瓶,没事也不会往月栀跟前凑,这会儿也没听景和斋有什么动静,该是他想多了。 “行了,回去给公主熬药吧。” “微臣领旨。”苏景昀屏着呼吸起身,直到离开太极殿,才敢放开呼吸。 他吓得腿都软了,差点跪倒在路上。 整日提心吊胆的待在宫里,不知哪天就会被砍头,有时他后悔那日不该主动去找皇帝说那些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言,可又觉得月栀实在无辜,心中总为她惋惜。 她总会生下孩子,眼睛也总会好起来,哪里会被骗一辈子呢? 今日透露的一星半句,想她应该明白,心中多少有个准备,日后真正面对,也能缓些伤心。 袅袅药香从小厨房中飘出,和渐渐升起的阳光一起被送进了月栀的卧房。 她饮下安神药,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月栀精神好了很多,没有拒绝来景和斋一起用膳的裴珩,神情如常,甚至兴致颇好的聊起了摆放在公主府卧房中的那樽送子观音。 “观音娘娘真是灵验,亏她保佑,我这般体虚的身子还能顺利有孕,可惜我不在府中,不能时时为她添香。” “这有什么难的,传句口信回公主府,让下人记得添香就是了。” “是我亲自供上的观音像,观音娘娘保佑的也是我和我的孩子,自然要亲自上香,才是诚意。” 朕与皇姐 第83节 裴珩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皇姐才在宫里住了多久,就想家了?” 月栀心下一震,面上露个腼腆的笑,“是有点想家,但在这儿有你陪着我,夜里有人暖,总比那冷冰冰的空床要好得多。” 甜蜜戏语让青年刚刚绷紧的一根弦,顿时又松下来,笑得轻松。 “原来皇姐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温暖的身子。” 月栀被他逗的脸上更红,故意没搭他的话,扭过脸去吃饭了。 入夜,她推脱昨夜没睡好,困的厉害,没有理会他的热情,翻身转向床里,很快就睡熟了。 裴珩顾及她的身子,不敢胡作非为,只能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自己解决。 他执拗的要跟她盖同一张被子,用散发潮热气的胸膛去贴她的后背,将她柔软的身子揉的软软的,双手小心翼翼的贴上孕肚,好看的凤眸微微眯起,幸福睡去。 清晨醒来,裴珩已经去上朝了。 月栀捏紧时间,叫来了婳春,匆匆梳洗过后,赶去太极殿。 从苏景昀的话和裴珩对送子观音的态度来看,已经能确定腹中的孩子是裴珩的。 但她还是想知道,驸马到底去了哪儿,不指望裴珩会告诉她真相,只能自己去寻找证据。 太极殿中,哪怕是寻常人不能进的内书房,她也能照进不误。 但她没进内书房,直奔皇帝寝殿,宫人侍卫没有一个拦她,众人眼中,皇帝巴不得宁安公主同他亲近,宁安公主到此就像是回自己的住处一般,理所应当。 月栀推开门,被婳春扶着进入寝殿,迎面一股轻柔的香气吹来,熏炉烧的是她前些日子新调的淡香,带着些梅花香。 景和斋里烧的也是这个香,站在此处,就像站在自己的卧房里一样。 月栀没有放松精神,吩咐婳春:“你在门口守着,我自己进去。” 婳春对她这一连串的行为感到很疑惑,迟疑道:“公主,您当心摔着。” 月栀语气微沉,“你就在此处,一步不许离开,若叫我知道你跟外头人说了什么,我立马赶你出去。” 婳春不敢再多言,就站在屏风旁。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的紫檀木桌案,光滑的玉器摆件,柔软的床褥……上面沾染着青年浓烈的气息,无处不在。 黑暗中,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真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吗? 从桌上摸到床上,又摸去衣柜,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柜门。 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帝王常服、朝服,触手所及,皆是冰凉丝滑的料子和繁复的刺绣,她一件件摸过去,几乎快要放弃时,手下摸到了一条熟悉的腰带。 她的心猛地一揪,将那腰带抽了出来,抚摸上头绣着的珍珠和镶嵌的玉石。 那是大婚之前,她特地命人用皇帝赏赐给他的珍珠定做的腰带,天下唯有两条,一条在公主府的卧房衣柜里压箱底,另一条婚前送去了梁家,驸马时常带在身上。 她早已将卧房衣柜的那条同驸马的旧物一起收进了箱子,眼下这条,只能是驸马平时带在身上那条了。 该属于驸马与她之间的定情之物,腰带上还残留着些许属于驸马的松墨气息,但早已沾上了更为冷冽的龙涎香,是它新主人的气味。 月栀的手开始发抖。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将腰带收进袖里,喊来婳春,“帮我找,这里一定还有什么。” 婳春不明所以,又心慌意乱,“公主要找什么?” 月栀生气的瞪她一眼,“你长着眼睛能看见,该比我明白,这里一定还有属于驸马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或是你更愿意听皇帝的命令,若有这样的心思,就去做他的奴才吧,不必再留在我身边。” 看她脸色不好,婳春隐约猜到她起了疑心,眼下糊弄反而更让公主生气,只能从命照做。 “公主别生气,奴婢去找就是。” 不多时,她的帕子、旧衣、装满了红笺的木盒子和系着络子的玉环都被翻了出来,一一摆在她手边。 “就这些,再没有旁的了。” 月栀已经听不见耳边的声音,指尖一件件拂过那些旧物,略过她亲手赠给裴珩的旧衣和帕子,细细抚摸过自己打的络子,落在那满盒红笺上。 那是她未出阁前与驸马互赠的情诗,用公主府特供的红笺书写,是她稚嫩滚烫的心意和对爱情朦胧向往的倾慕。 怎么会在这里?! “啪嗒”一声,薄薄的信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回到木盒里。 与此同时,青年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直奔半开的寝殿门而来。 来人出现在门前,婳春慌张下跪,“奴婢给皇上请安”,月栀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红笺。 看到桌上摆放着的东西,裴珩的眉头顿时拧起,无言的瞪了一眼婳春,让她滚出去。 寝殿门关上,只剩二人。 “这个,为什么会在你这儿?”月栀沉沉开口,背对着他,挺直的脊背是那样单薄。 裴珩的目光落在红笺上,瞳孔收缩了一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风从廊下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语调轻松和温柔:“宫人说皇姐来了太极殿,朕还以为皇姐是休息好了想见朕,原来是来找东西的。”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从木盒上挪开,缓缓捧进掌心:“只是些朕心爱的物件,朕收着,有什么不对吗?” “你心爱的物件?”月栀抬头看他,声音颤抖,“这是我写给驸马的诗!我亲手送给驸马的络子,怎么会成为你的物件?还有这条玉带,明明是驸马的东西,怎么会沾上你的气味?!” “你说,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寝殿里?驸马不是失踪了吗,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你说啊!为什么?!” 她双手被捉,质问如疾雨般落下,身体也因为激动在发抖。 裴珩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眉目间隐现的怀疑和怒气,脸上的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他没有辩解,缓缓俯下身来。 强烈的压迫感让月栀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凉的椅背。 他停在她面前,额头几乎要抵着她的额头,冷漠偏执的眼底涌上一股脆弱的委屈,出言是令人心慌的可怜。 “因为朕嫉妒他。” “朕嫉妒得快发疯了。” 裴珩重复道,语气激动起来。 “原本你心中只有我,本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怎么忍受你全心全意的去爱另一个人?我做了那么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却只能做你的弟弟,可他只需要做自己,就能被你爱上,这不公平!” 他攥紧她的手,像是怕她跑掉,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眉。 “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我从前以为爱你就是要让你过得好,得到最好的,可看到你要嫁给别人,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带着哭腔的话语像孩子委屈的哭诉,可他攥紧的力道滚烫而霸道,不容拒绝,让她连转身避开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无法爱上自己的弟弟,我不能强求你来爱我,所以我从梁璋那里抢来了这些。你的诗,你的心意,你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我就是爱你,这有错吗?!” 一番强词夺理、充满占有欲的辩解让月栀感到无所适从,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你胡说!这只是你狡辩的借口!” “是不是借口,重要吗?” 裴珩猛地打断她,一只手强硬地环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强行抱起来,死死箍进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捶打,就是不松手。 “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抱着你的人是我!让你怀上孩子的人是我!将来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们母子一辈子的人,也只能是我!” 他唇贴着她的耳廓,发了疯似的胡乱吻她的耳尖,青年流在脸侧的眼泪和耳上黏糊糊的触觉一起钻进她心里。 “他都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质疑我?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坏?” “你不再爱我了吗?” 语气渐渐弱下来,耳侧唯余哭声。 月栀的拳头无力地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眼眶湿红,心底泛酸。 在她心里,裴珩是最仁善的太子,最勤政爱民的皇帝,最体贴的弟弟,最完美的情/人…… 是啊,他想要的东西可以直接抢到手,何故要杀害驸马? 哪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偏执是有不对,可她不能仅凭梦境就把驸马失踪的罪责推到他头上,一些旧物,岂能当做罪证?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浇熄了她大部分的怒火和质疑,只剩下虚弱。 月栀挣扎的力道小了,身体在他强势的怀抱里微微发抖,像一朵无依的落花。 感受到她的软化,裴珩的怀抱稍稍放松了些,抽泣两声,软软的诱哄。 “月栀,此事我是有不对,你可以打我骂我,但别不要我,我不能没有你……可不可以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了,我会对你和孩子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 帝王的柔情是最甜蜜的毒药,在月栀心神不定的犹豫时,他低下头,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一个强硬又激烈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霸道,搅乱了她的思绪,瞬间吞没她所有未尽的质问和挣扎的呜咽。 月栀无奈闭上眼睛,眼角流下泪来。 她不是傻子,她无法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她想起了那个月夜里,身上同样佩戴着这条珍珠玉带的男人。 那个她不熟悉声音,也不知道长相的陌生人,才是她真正的驸马。 裴珩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现在,依然在骗她。 第58章 她爱他吗? 月栀无法给自己一个定论, 只是在他粗暴的扯开她衣裳,用滚烫的胸膛压上她冰冷的肩,急躁的用身体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时, 心中升起了一丁点热意。 潮湿与水浸透的木头一样的身子,再冷也能被他吻热, 再伤心的眼泪,也会被他揉成甜蜜。 月栀有点不认识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他掌心的玩物, 连自己都羞于启齿的胸涨,被他轻松化解, 似乎, 裴珩比她更熟悉她的身体…… 这种失控感让她恐惧。 曾以为真心实意的爱护,日久生情的靠近, 原来是帝王的步步为营。 他可以为了得到皇位冲锋陷阵, 血流成河, 也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撒一个弥天大谎。 反正她无力反抗,她柔弱眼盲,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连自己的身子都守不住, 哪怕知道一切,也只能属于他了。 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耳边是他一遍又一遍的低语, 掺着浓浓欲/色。 朕与皇姐 第84节 “月栀,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只有我能让你欢喜,只有我。” “你瞧,咱们的孩子多乖, 还说什么夜里胎动,就该让我陪着你,让孩子知道爹爹在,他就不会闹了。” 月栀只是偏着头,躲不掉他的亲吻和热情,被/舔了满颈的涎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应和他哪怕一声低吟。 可渐渐的,她想通了。 她无力抵抗他给予的一切,不能再这样下去,在这些小事上跟裴珩对着干,除了让他将她看得更紧,对她的偏执更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头脑里绷紧的情绪全都松开,出口是甜得腻人的嘤吟。 月栀像认了命,像是不顾一切,张开手臂抱紧他的后背,十指扣紧,像往常一样在上面留下他最喜欢的痛。 “阿珩……阿珩……”她起先在笑,后来是哭,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唤他的名字。 “月栀,是我,我就在这里。” 他用她最喜欢的,取悦她,看她欢喜,看她流泪,让她忘记方才的愤怒与怀疑,重新回到最爱他的甜蜜中。 他们是相爱的。 这孩子和此刻她紧紧拥抱着他、颤抖不止的身体都是证明。 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幸福? 令人脸红的声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声音落定,也没听到里头主子传早膳,宫人们只能在外头等着。 婳春守在门外,听里头的质问吵闹变成夫妻情深,心中依然战战兢兢,怕皇上因为她的主动搜查而将罪于她,更怕公主不再要她,将她赶走。 天底下哪还有比公主更好的主子,脾气好,不挑剔,对身边人又大方又体贴,要是被赶,哪还有运气碰上公主这么好的人呢。 各人心中各有所想。 月栀接着疲惫闭上眼睛,藏住了眼底心底的情绪。 身后贴上来的身躯依恋的在她肩上细吻,祈求似的呢喃,“皇姐,你还生朕的气?是朕伺候的不好吗?” 月栀侧身抱紧了被子,声音虚弱。 “没有,我不生你的气了,我就是不太明白,你喜欢我哪里呢?我的脸?我对你好?还是我的身子……” 裴珩微笑着从侧后抱紧她的胸口,“都喜欢,更喜欢你能在朕身边,只要有你在,能看到你开心幸福,朕就特别安心。” “原来,爱是这样的……” “是啊,爱就是这样的。” 裴珩欢喜于她终于想开了,却不知月栀的感叹后,是深深的悲凉。 她果然是不爱他的。 所谓的“爱和幸福”,不过是彼此身/体交织时产生的错觉,只因她最寂寞无助时,是他陪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依赖他,想他念他。 “那些东西……你若是看不得东西留在我这儿,就叫人拿过去,总归朕只要你在朕这儿,有了你,朕还求什么呢。”青年的声音温柔体贴,丝毫听不出方才的执拗。 月栀闷闷的嗯了一声,声音如常道:“还是收起来吧,人都已经没了,还留着这些物件做什么,平白让我见了伤心。” “好好好,都听你的。”裴珩依恋的将她和被褥一起抱紧,“只要你心里有朕,朕什么都依你。” 月栀轻笑一声,“傻瓜。” 轻松的调笑,让裴珩心中舒坦了许多,高挺的鼻梁在她发丝凌乱的后颈蹭蹭,亲了又亲。 今日要会见的重臣已经等待了冬暖阁,裴珩只顾着与她在榻上缠绵,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去处理政事。 等人走了,寝殿内重归宁静。 月栀没有叫人进来伺候,缓缓从龙床上坐起,念及方才种种,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呃……”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剧烈地颤抖,干呕几声,胃里酸气翻涌,什么都吐不出来。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窗外是明媚夏日,她却像是吊在枝头被疾风玩弄的一片孤叶,摇摇欲坠,忍受着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本可以嫁给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过温馨平凡的生活,却因为裴珩的私欲,梁家没了一个儿子,她也没了后半生的指望,只能像无数被困在后宫的女人一样,被他囚困在这里。 若有爱,她会义无反顾。 可这全是欺骗,是他傲慢的折了她,从山野到温室,从温室到花瓶,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迟早有一天会像前朝的妃子那样,枯萎凋零。 一个好儿郎,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还是说,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过裴珩,无法理解他在得到一切的同时,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而她,又会不会是那个代价…… 月栀枯坐了许久,滔天骇浪般的震惊、恶心和绝望,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已经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只是浑身冰冷地坐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疼痛提醒自己还得活着。 对,她不能倒下,哪怕是为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要做些什么。 她摸索着穿上内裙,唤来了婳春,对方才的事丝毫未提及,只让她收起桌上的那些物件,带回景和斋。 出门是热烫的阳光,将身子灼暖。 簌簌的风吹来,她缓步走下台阶,未有一刻动摇。 * 当天夜里,裴珩识趣的没有再去扰她,给她足够的独处空间缓缓精神。 确认她熟睡后,悄悄将婳春叫到了面前,问询:“公主近日可有异常?” 婳春深思,答:“回皇上,除了那天,公主单独跟苏太医说了会儿话之外,其余并无异常。” “那她如何处理了那些旧物?” “东西刚带回景和斋,公主就拿到小厨房去一件件都烧掉了。”婳春眉眼低顺,奉承道,“其实公主早早就把跟驸马有关的东西都锁起来了,再没看过一眼,今日烧掉那些,想是公主已经抛下前尘往事,愿意为着小殿下,守着皇上好生过日子了。” 闻言,裴珩心情好了不少,点点头,“你很机灵,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往后公主再有不适,你得及时规劝,万不能像今日这般,纵着她胡来。” “是,奴婢谨遵圣旨。”婳春有惊无险的离了太极殿。 风波已定,裴珩只等着余波过去,再与月栀亲近几番,就可等到瓜熟蒂落。 不想第二日就听到了景和斋的宫人来传话,说是苏景昀在奉药时向公主祈求,希望回乡探亲,求公主向皇上求情,许他出宫。 公主竟然答应了。 裴珩喜出望外,若不是月栀与苏景昀有旧交情,他万不会留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在月栀身边,如今苏景昀自请离去,想是探明了分寸,总算颠清自己几斤几两。 因此,月栀来求时,他顺理成章就应了此事,当即就让人收了苏景昀的太医牌子,送出京城。 故人离去,正是月栀容易伤心的时候,他便主动去她身边,揽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温柔的陪伴在侧,像条阴冷的毒蛇,终于将她圈在了只有自己的巢穴中。 “各人自有归处,他心不在皇宫里,强留有何用呢,宫里太医有的是,朕再给你挑最好的,必能看顾好你和孩子。” 月栀靠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和伤心:“他们都走了,你会不会也离开?” 裴珩搂紧她,温言软语地安慰:“朕要一辈子守着你,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月栀抬眸,眼眶溢出湿润,松开抓在他衣襟上的手,向下摸索,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裴珩反手将她的双手包裹在掌心,“怎么了?” “阿珩……”她放软声音,带着点怀念和央求,“我想回公主府住两天。” 裴珩深情的眼眸顿时警觉起来。 月栀伤感低头,“我感觉心里不大舒坦,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芷嫣的月份也大了,不好时时请她过来,宫中闭塞,御花园也就那么大,绕来绕去没个新鲜……我想家了……” “春天的时候,我在湖里撒了义兄相赠的荷花种,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湖里的荷叶一定长得很好,说不定已经开花了。府中还有果树,有竹林,还有我的花圃,我不在,也不知府中下人有没有好生打理。” 她说的轻声慢语,是失了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后饿不安和焦灼。 哪怕心里不舒坦,也没有同他吵闹,只是好声好气的解释缘由,希望他能允许。 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气,娇嗔道:“原本不必告诉你,我自己就带人回去了,可你毕竟是孩子的爹爹,我怕你下朝回来找不到我会担心,才来跟你说的。” 裴珩心里那点没来由的疑心,被她柔软的态度给打消了。 月栀本就是心软的性子,怎么会因为那日的几句争吵就对他心存芥蒂,倒是他,自己藏着事心虚,才胡乱揣测她。 她都已经接受了他是孩子爹爹的事实,他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沉默片刻,笑着揉了揉她的手:“那你回去住个三五天,看看你的宝贝荷花,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宫来。” 月栀温柔一笑,“等回来,我折一枝最好看的荷花送你。” “好,朕等着你。” 夜里又是一番温存,第二天一早,裴珩将她送上了马车,叮嘱左右人仔细照顾。 门帘落下的一瞬,月栀柔和的眼神消失无踪,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失焦的眼底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冰冷和决绝。 马车出宫时,守在宫门内的段云廷如往常那般朝她的马车打招呼,这次,月栀却没有理会他。 马车未停,径直朝宫外去。 * 正是夏日,公主府里苍翠如林,湖上开遍了荷花,香气馥郁,幽幽清风拂过湖面,花叶颤动,吹的满府都能闻到香气。 这次回来只是小住几日,带进宫中的行李衣裳并没有带回,月栀遣了人去收拾主院,她叫上婳春,二人独自划着小船去湖上看荷花。 “公主闻见了吗,这荷花好香。” 小船浮在湖中央,婳春拉低了一枝荷花来,想要哄月栀高兴,却见她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里不会有人靠近,也没有其他人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月栀叹息一声,缓缓开口,“这里没有其他人,今日你我主仆说说别的吧。” 婳春疑惑:“公主说什么呢?” “你们以为我眼睛瞎了,便是能让人揉搓的傻子?你是近身伺候我的人,我的消息和我赠给驸马的情诗是如何去了皇上那里,你比我更清楚。” 婳春的脸唰一下白了,忙解释:“公主,奴婢是没办法,皇上担心您,他也是为了您好!” “你不必辩解。”月栀打断她,耳边是被风拂动的湖水潺潺声,风卷莲叶的声响,让她难得的沉静,连日的压抑沉闷都减轻不少。 “我眼盲,心却不瞎,我不同你计较,因为你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可怜人,连我自己都挣脱不了皇帝的掌控,又怎能苛求你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违背他的命令。” 婳春缓缓松开手中的荷花枝,在她面前愧疚的低下头。 朕与皇姐 第85节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都知道,但皇上是一国之君,奴婢实在不敢违背。” 月栀缓缓吐息,声音低了些,“那时,我也不敢,因为我没得选……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两条路选。” “要么你继续做皇帝的眼线,过两日,我会找个机会教你从身边调离,至于你能去哪里,毕竟你选择了做皇帝的奴才,何去何从就只能听他差遣了。” 婳春委屈的咬唇。 她还能去哪儿,无非是继续当奴才,伺候个不知脾气的主子,要么出宫配人,可她是被家里卖为奴的,没有底气,要如何在夫家立足?难道要指望皇上替她仔细甄别,挑个好人家? 皇上除了对朝政,对公主,那还对什么别的上过心,连亲娘都能放在佛寺不管,如此冷情淡薄,怎能奢求他为一个婢女上心。 未听她辩驳,月栀继续道:“要么,你真心实意跟着我,我拿你当亲妹妹,来日为你脱奴籍,置办嫁妆,再相看个好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掺和这些宫廷密辛。” 婳春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月栀朝着她声音的方向微微倾身,声音变得柔和。 “或许我给不了皇帝许给你的重利,但你也要想明白,他给的东西你承不承得住,守不守得了,一生能改命的机会只有那么几次,若抓不住,就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你甘心吗?” 婳春眼眶微湿。 是了,皇上虽赏赐大方,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的,随时会翻脸无情;而公主却把她当做个人来看待,愿意开诚布公的同她说这段话,这极为难得。 湖上清风依旧,荷叶翻涌,荷香萦绕,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裴珩正想着忙完政务就去公主府看月栀,人还没动,勤政殿外就抬来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进宝笑眯眯的走进来,将公主府传来的话原样说给皇帝听。 “公主说,她与陛下早晚要做一家子,这么些好东西东西搁在公主府库房里落灰生尘,实在可惜,不如早早送进宫里,是充作陛下的私库,或是充入国库,都是她的一份心意,请皇上笑纳。” 裴珩走出勤政殿,看到打开的箱子里是璀璨夺目的珍玩,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他心情大悦:月栀爱财懂财,往日一点黄金珍珠都要藏得紧紧的,这会儿却几乎把整个公主府的财宝都送过来了,是明示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入宫名正言顺做她的女人。 定是苏景昀的离开让她明白,他们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唯一能留在她身边,真心守着她的,只有他一个。 所以她心甘情愿将一切都交付于他。 裴珩笑的欢喜,命人将这些财宝单独记册,先放进他的内书房,等月栀回宫后再做打算。 进宝又道:“公主说,还有两箱她私人的物件,不便示人,也不值钱,就先让人抬进景和斋,等公主回宫,再着人收拾。” “好,都听她的,抬过去就是。” 裴珩没有多想,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要给她定怎样的位分,择哪个吉日,用怎样的仪仗将她册封为宫妃。 当天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公主府内忽然窜出冲天的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 惊呼声、奔跑声、铜盆碰撞声、泼水声瞬间撕裂了公主府的宁静,府里的下人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打水救火,无暇他顾。 混乱的中心,一道侧门被轻轻推开,婳春紧张地环顾四周,搀扶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迅速闪了出来。 一路沿着偏僻无人的院子走,府中所有的侍卫和下人都忙于救火,无人注意她们。 冲天的火光在后,二人从角门走出,坐上了一架马车。 马车即刻启程,赶在城门落下前出了城,坐在车上的衣着素雅的“妇人”,梳着最简单的发髻,身上不着金玉,只肩上背着一个包袱。 在马蹄奔腾的嗒嗒声中,她撩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暗的皇城。 那么大,那么空,像一只不知满足的巨兽,连公主府的一场火都被轻易吞没,不闻丁点喧嚣。 那些人和事,再与她无关。 月栀如释重负,落下窗帘,双手捧着孕肚,轻松的笑了起来。 第59章 太阳下山后, 晚风清凉,街面上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灯笼逐渐亮起, 昏黄的光压不住远处天空上那片骇人的红。 公主府正中火光冲天,一层层染透了云彩, 叫人分不清是火烧红了云,还是已经落山的夕阳照在了天顶。 不远处的皇宫静静立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里, 琉璃上泛着冷清的光,匆忙传报的小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 将公主府内的消息传递到勤政殿外。 政务劳累,看得人头晕眼花。 裴珩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从勤政殿里走出, 外面已垂落暮色,宫灯亮起, 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玉阶上。 但一想到过了明天, 月栀就会回来, 那份倦意就被心中涌出的甜蜜冲淡了。 心情正舒畅,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 不好了,公主府走水了!” 裴珩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什么?” 他一把揪住太监的衣领, 耳边嗡嗡作响, 心生恐慌,“公主呢?公主可安好?!” “奴才不知,火势太大, 里面乱成一团,值守在府内的侍卫并没有提及公主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 裴珩一把推开他,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得了,嘶声吼道:“备马!朕要去公主府!” 快马加鞭,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撞破胸膛。 越靠近公主府,那天边映照的不祥红光就越刺眼,像一颗涌动的心,渐渐烧成灰烬。 等他冲进府门,来到后院,别处依旧完好,只有主院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救火的下人们脸上沾了浓浓的烟灰,一个个狼狈不堪,人群中没有看到那个让他忧心的人影。 未尽的火苗被一桶桶水浇灭,美丽脆弱的荷花花瓣混着湖水一起浇在断壁残垣上,一片狼藉。 大火已被扑灭,仍有青烟从焦黑的木料中缕缕冒出,昔日温馨的爱巢,如今只剩下黑乎乎的空架子,散发着焦糊的热气。 下人和侍卫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裴珩压抑着胸中急促的呼吸,看也不看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去,靴子踩在湿漉漉的灰烬和瓦砾上,溅起乌黑的水渍。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公主人呢?她在哪儿?”他发了疯似的怒吼。 一侍卫应声:“微臣等并未在火场中找到公主的身影,或许公主是为了避火,不小心走去了别的地方,微臣已经派出人手在府中寻找了,还请皇上息怒。” 裴珩当即就要去找人,但手臂和颈上突然升起一片刺痛的麻感,竟是他气愤忧心太过,千丝引毒发了。 他越是努力想冲破毒性的影响,反而越受其害,半边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月栀一个人,又看不见,万一磕在哪儿摔在哪儿,该有多害怕,公主府的湖那么大,还有井,万一…… 他不敢再想,几乎泄愤一般,猛的攥紧血管凸起的手臂,狠狠朝已经烧得乌黑的墙上砸去,疼痛没有让他身体缓解半分,唯有倒塌的碎石炭木噗簌簌掉了一地。 “全都去给朕找,找不见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院子里的人通通散去,莲从宫里跟过来的御前侍卫也去找,只剩下进宝和两个小太监替身伺候他。 “皇上,公主的安危是重,但您也要当心龙体啊。”进宝试图上来扶他,被他甩袖拒绝。 裴珩手心攥着黑灰,一眼就看到,地上烧的只剩下焦黑残片的喜服,红色的布料已模糊难辨,凄凉的泡在地面积起的湖水中,仅余一点金线绣的图案,在升起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走进废墟深处,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了烧黑的桌上,有一团圆溜溜,表面已经被烧得漆黑发裂的东西。 指尖触到一颗圆溜溜、表面已经烧得皲裂发黑的东西——是一堆被烧黑的珍珠。 他儿时赏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只在大婚时拿出一些做了步摇和玉带,剩下的本该被她好好收起来了才是,此刻此出现在这里。 裴珩脑海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把那些珍珠捡起来,可指尖刚刚用力,已经发黑的珍珠“咔嚓”一声,在他指间轻易碎裂开来,化作了齑粉,混入了底下的黑灰里,再寻不着一丝痕迹。 青年僵在原地,摊着手掌,怔怔地看着指尖那点黑灰,仿佛他尽力维持的那场美梦,也在这一刻碎了。 “公主呢?”裴珩额头青筋凸起,呼吸艰难,“找到公主没有?!” 侍卫连滚带爬地过来,头磕在地上:“皇上,火起时混乱,主院烧得最厉害,臣等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并未发现公主……” 没有找到。 裴珩站在原地,心头一阵剧痛,胀的生疼,心跳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一股暴戾的腥甜气猛地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一片骇人冰冷的铁青,眼底翻涌着滔天怒火和近乎疯狂的执拗。 “来人!”他声音嘶哑,像淬了冰的刀。 “即刻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凡是能藏人的地方,一处都不许放过,给朕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主找出来!” “传令御林军,派最快的马,最精锐的军士,朝所有官道、小路上追!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不能遗漏!只要发现踪迹,立刻来报,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把人带回来!” 一道道命令传下,整座京城的气氛都绷紧起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收到旨意,段云廷立马穿甲上马,追出城去,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公主还怀着身孕,必不能徒步逃跑,既然是坐马车,就只能走官道。 谁都知道公主在燕京有田宅,她回凉州是自投罗网,西边干旱风沙大,她一个孕妇怎受得了这样的累,想来想去,只有东边和南边两条路可走。 段云廷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后,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那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驾车的男人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面的马车,即刻停下!” 少年大声喝止,一挥手,身后的精锐骑兵立刻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 驾车的男人身体一僵,停了马车,不敢抬头,段云廷横过去枪尖挑在他下巴上,强迫人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前几日刚刚得到恩准回乡探亲,被送出宫的苏太医。 苏景昀穿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努力镇定道:“将军有何贵干?小民带着家眷回乡,若慢了,就到不了落脚的地方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偏僻,所以段云廷才往这儿追,他在行军打仗时做过几年先锋将军,找敌军的主力都不在话下,找一个逃跑的孕妇,自然游刃有余。 他没有立刻揭穿苏景昀的身份,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前,反手将银枪转到背后。 “奉旨搜查,敢问车内有何人?” 车内一片死寂。 段云廷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猛地伸出手,唰一声掀开了车帘。 夜晚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朦胧的照亮了车里穿着朴素的两个姑娘,便是村妇打扮,也掩不住二人姣好的容颜。 婳春咬紧牙关,张开手臂死死的挡在蜷缩在角落的人影面前,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宁安公主,发髻有些散乱,脸上蒙着轻纱,无神的眼中流露着巨大的惊恐。 朕与皇姐 第86节 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婳春的衣角,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身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眼见此景,段云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记忆里的公主,安静、温柔,像冬日的雪一样脆弱易碎,又像春日初开的花苞那般柔软,惹人怜爱,哪怕眼盲,也总是待人温和,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 此刻,她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惊惶恐惧,甚至有种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同他回京的决绝。 他都看懂了…… 所谓公主接受了皇上,不过是皇上一手造就的假象,公主如今知道了真相,哪里还会重新回到禁锢自己的牢笼中。 段云廷想起自己半年前说笑似的打趣皇帝,“皇上何不娶了公主?” 当时以为是促成一对姻缘,为主分忧,不曾想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毁了宁安公主平静的生活,造就了两人之间的悲剧。 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崩溃疯狂,若不是当初那句混账话,皇上或许不会对公主生出妄念,他们之间还能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亲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两相难看,分崩离析…… 段云廷深感内疚,沉默片刻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月栀最后一眼,然后,放下了车帘。 他转过身,对着手下士兵厉声道:“里面没有可疑人员,搜仔细了,继续往前追!不要放过任何可疑车辆!” 军士们虽有些疑惑,但将军的命令不容置疑,纷纷收刀上马。 段云廷侧过身,压低声音,对马车里说,“往南边的小路走,那边刚刚巡防过……此日一别,万望珍重。” 片刻,马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道谢。 “多谢将军。” 段云廷舒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瞥了一眼那马车,带着大队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调转方向的马车里,月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车板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恐惧褪去后,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清醒。 婳春和苏景昀也松了口气,不敢耽搁,立刻驾着马车驶向了南边的小路。 天地辽阔,夜风清凉。 马车碾着月光南去,消失在葱郁林中。 * 三日后,议政殿上龙椅冰冷。 皇帝的毒发作得频繁猛烈,几度呼吸不畅,在得知搜寻无果后,更是晕厥在了太极殿中,汤药一碗碗饮下,收效甚微,只能激起他更痛苦的嘶吼。 心口日夜绞痛,眼前时常发黑,就连处理政事也暴躁难安,一点风吹草动就惹了他不快,用膳食瞥见一道公主喜欢吃的菜,就愤怒的甩了筷子,一口也不肯下咽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劝静养,忌忧怒。 可裴珩哪能听得进去,只要闭上眼,就是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将他此生仅剩的幸福都烧得一干二净。 难道月栀不爱他了? 她待他最好,从来都选择他,什么都依他,如今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撑了七日,他终于等不下去了,朝政一应推给刚刚组建不久的内阁,他执意离京,亲自去寻找月栀的踪迹。 他坚信,其他人找不到她,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只要他去,与她心有灵犀,一定能找到她…… 没有月栀在身边,皇城和囚笼有什么分别,他不会重复父皇孤独终老的悲剧,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月栀是为了什么原因逃跑,他都必须找到她。 心中有了奔头,千丝引的毒性稍减。 快马加鞭,半个月后抵达燕京,回到了两人住过的小院。 家中门庭依旧,里面空空如也,地面的砖缝里生出了杂草,窗户纸也泛旧了,身着玄衣的青年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落灰的窗台,眼前浮现过往的景象。 记忆里的人不在身边,连那些珍贵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模糊了。 他喉咙嘶哑,心头堵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房子空了,他人也跟着空了。 绕道去望山村,邻居王家人已经搬走,两人住过的院子在他们走后,被分给了新来的村民,院墙加高,大门涂了新漆,院里传来孩童玩耍的欢笑声。 裴珩透过门缝看里面一片祥和,不由心生羡慕。 ——若当时没有从军,若他早早明白自己对月栀的心意,向她求娶,兴许两个人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如此一家和乐,哪里还会去求旁的。 他身形憔悴,从门口退出来,身旁程远小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谨慎劝解:“公子,您忧心太过了,这样天南海北的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或许公主在凉州还有认识的人?” 自然是有。 裴珩回城,找到已为人母的华青。 彼时暮色西落,华青穿一身紫色素衣,身后背着襁褓婴儿,手里抱着洗衣盆走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了往日熟悉的身影。 已经长成男人的青年高大挺拔,一身暗金玄衣立在门前,手中还摩挲着玉白色的扳指,看向她时,眼神探究又深疑,眉宇间的寒气让华青不寒而栗。 她先是一惊,“表哥?你怎么来了?” 将人请进家中小院,为他沏茶倒水,得知月栀怀有身孕,逃离京城的事情后,华青脸色不好,将孩子送进屋里,出了房门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我当初怎么说的?姐姐她心思纯善,眼睛又看不见,在那吃人的京城里就是个活靶子!你若真为她好,就让她留在燕京,找个安稳人家平淡过一生!你偏不听!非要把她带回去!” 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你不是说为了她好吗,你看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人不见了,家烧没了,你还有脸来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姐姐逼到哪里去了?!” 话说的激烈,旁边侍卫试图阻止,“这是当今皇上,姑娘慎言。” 华青冷笑,“皇上?我吃的用的都是我和相公用双手一分分挣的,我的嫁妆是姐姐为我准备的,表哥即便是皇上,我不沾他的光,更不稀罕给他行礼下跪。” 她抹了抹眼泪,“你要真为姐姐好,就放她自由,不要再去追她了。” 话语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裴珩心上,他哑口无言,匆匆离开。 华青看他倔强难解,追出门来喊他,“表哥,求你别找她了,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 裴珩暗自咬牙,停顿片刻,想要辩解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他已经无法停下。 月栀带给他一生中几乎所有的欢喜,如果此生无法再见,那他要如何面对她走后留下的满目疮痍,他就是不能放手。 很快,他辗转去了济州。 人到了张家府宅外,却踌躇不前。 月栀的干娘,也就是他的奶娘,也住在里面,若见面,他要如何诉明来意,难道要告诉奶娘,他哄着月栀与他洞房有了孩子,又逼得她放火逃跑,生死未卜? 最终,只能拍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乔装身份,悄悄进府去寻,折腾一番,并未找见月栀来过的痕迹。 他像个逃兵,黯然离开。 不肯认命回京,只得在路上写信送往离州,问询裴瑶身边的侍卫,可曾见过裴瑶与宁安公主有过接触。 未到京城,就收到了侍卫的回信,道裴瑶和梁璋正与六王爷周旋,并不知晓与宁安公主有关的事,也并未见过宁安公主出现在离州,一干侍卫、女官皆可作证。 终究是一无所获。 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在往他心上扎刀,将他所有的希望都斩断,拖着病体,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回京的官船。 船行在浩渺江面上,四周空旷无人。 夜幕低垂,盛夏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青年消瘦的脸颊。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靠在船舷边,看着江水中破碎摇晃的月光,两岸不断后退的山影,就像看着他不断崩塌、再也无法挽回的人生。 一道道重叠在眼底,最终都化成了月栀的身影。 幼时害羞的依偎在她怀里,偷偷睁开眼看她被烛光照亮的面容;年纪再大些,便觉她娇小柔弱,却有那么大的力量撑起他们的家;她眼盲之后,他发自真心的想要她得到最好的一切,却又亲手,把这片真心踩进了泥里。 她不会一次又一次的顺从他,是他在任性的向她索取无条件的爱。 未曾得到过的父母亲情,兄弟姐妹的和睦爱护,甚至爱人之间的绝对信赖,全都由她弥补了空缺。 可他给她了什么呢?只有欺骗。 “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华青直白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声声质问,叩击着他的良心。 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溢出喉咙,裴珩沿着冰冷的船舷滑坐下来,用掌心捂住自己剧痛不已的心口,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泪湿了满脸。 压抑破碎的哭声混合着江水的呜咽和风的哀鸣从耳边飘过,隐入黑夜。 回程漫长得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煎熬。 皇帝的病体越发沉重,回到皇宫,如往常一般处理政事,接见大臣,喝着一成不变的苦药,吊着精神。 他嘴角在没了笑意,时常望着虚空发呆,眼神空洞,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原本佩着玉环,如今却空无一物的位置。 玉环早和络子一起被月栀烧掉,他以为那是月栀忘记驸马,选择他的起点,却不想,是两人情谊的终点。 皇帝精神不济,宫中人人自危。 有些年迈的公公嬷嬷,偶尔会提起,当年先帝在废黜太子后的几年里,身体迅速苍老,变得暴躁空洞,渐渐耗尽了精神,一身的气血也被熬干了。 看皇帝近况,众人担心皇上如此,恐是先帝病情的重演。 却见某天晨起,皇帝气色突然好转,像是有了新的盼头,下朝直奔景和斋—— 那时月栀让人送进宫的东西众多,单独留了这两个箱子放在景和斋,他本以为是她的私物不好见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她既然没有回宫的心思,又何必将私物送来。 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景和斋里积着薄薄的灰尘,那两只樟木大箱子安静地搁在角落,上面贴着内务府的封条,无人动过。 裴珩挥挥手,让宫人退到门外,他独自走到箱子前,深吸一口气,撕下封条,打开了箱子。 第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耀眼的金银锭子,以及厚厚一叠银票,旁边是一本明细册子,上面清晰记录着何日何事收到白银多少,黄金多少,银票多少。 林林总总,竟有十万两之多。 这是她作为公主,被他册封后攒下的所有家私俸禄赏赐,除了日常府中开销花费,剩下的一分不少,全在这里。 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娟秀小字,是月栀的口吻,由人代笔。 “妾之所有,皆皇上所赐,今尽数归还。唯昔年做绣娘时,十指辛苦攒下黄金三十两,银票二百两充作路资盘缠,恕妾私心带走,望皇上成全。” 裴珩眼前发黑,勉强稳住呼吸,合上册子,踉跄着扑到第二个箱子前,打开了它。 里面叠放着的,是他身为“驸马”时所穿戴使用的物件,平日的寻常衣袍,大婚时的喜服,她珍藏的另一条玉带,驸马相赠的玉簪,他亲手写下的情诗和梁璋的亲笔混在了一起,全都装在了这里。 叠的一丝不苟的衣物上,有一支已经枯萎的荷花。 朕与皇姐 第87节 她承诺回宫后会带给他的荷花,早已经送入了他的皇宫,早在岁月的尘埃里失了颜色,无人知晓。 裴珩眼眶湿润,伸手捏起荷花时,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让他几近崩溃。 荷花之下,露出一纸红笺。 两人互和情诗时,她便是用的此笺,裴珩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放下荷花,将那折叠的红笺取出来,缓缓展开。 因眼盲而笨拙粗糙的字迹,一笔一画勾勒出决绝的语句,刺得他双眼生痛。 “假凤虚凰,恩情俱断。” “此身归还天地间,勿寻勿念不相见。” 她都知道了,她恨他……宁愿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也不想再听他假言假语的辩解,她走时该有多么绝望?他还以为找到她,就还能挽回…… 一股腥甜猛地冲喉而出,鲜红的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信笺,将那如血般低落的字迹浸染得模糊不清,狰狞可怖。 “咳!咳咳……咳咳!!” 他死死攥紧那张红笺,掌心撑着箱沿,缓缓跪倒在地上,咳嗽间,鲜血大口大口的从口中涌出,落在屋中的地毯上,溅在箱中的喜服上。 裴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混合着血水,滚烫地划过他的脸颊。 眼中模糊,过往种种碎了一地。 寂静的宫墙吞没了所有的痛心和泪水,像一座鲜血滋养起来的怪物,折磨着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人心越凉,朱墙越红,高高玉阶上的龙椅始终闪耀着金色光辉。 少年人的真心赤诚,终究被权力的任性沾染,风暴过后,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在空荡的殿宇里低低回荡。 第60章 裴珩几乎找不到能纪念她的东西。 旧衣绣帕被烧, 带进景和斋中的衣物被她出宫时悄无声息的带走,在那场大火中烧尽,唯余冰冷的金饰, 是她从不爱戴的。 他独自坐在景和斋的软榻上,一遍遍摸索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是她曾期盼着孩儿出生时,为孩子添喜气的物件, 也是两人一段孽缘至今,唯一还能用来怀念的物件。 盖头上一双鸳鸯交/颈缠绵, 栩栩如生,却是物是人非。 他自以为是的将她拢在掌心, 用扭曲的满足和卑劣的欢喜填满内心, 在失去她后,就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盛夏季节, 京城下起了暴雨。 殿外风雨呼啸, 满天乌云仿佛要塌下来, 像他摇摇欲坠犹的神志,心底是无尽的哀鸣。 裴珩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胸腔里那点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常常神思一动,身子便被翻涌的毒性搅的死去活来。 因着年轻, 腕上颈上的血管还能撑一阵子, 脸上细小的血管却崩开了好几回, 雪白的皮肤下渗出花瓣一样的梅红,有时短暂睡醒睁开眼睛,眼白都被血色染红了。 太医院上下战战兢兢, 用了无数好药,却无人能解千丝引的毒性,只能勉强给他吊着精神,不叫他心神崩溃。 可毒性久久不退,裴珩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起先还能起身批奏折,暴雨过后,就卧病在床,一日难得说上只言片语,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红盖头,低声呢喃。 “都是朕的报应。” 伺候的宫人无人敢应,无人敢听。 皇帝病体渐重,朝野上下都慌乱不安,京中甚至传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当今皇上也如先帝那般患上了头痛病,性情大变,无心理政,皇帝不置后宫,膝下连个儿女都没有,若哪日龙驭殡天,只恐天下要乱。 传言还没闹大到裴珩耳中,就有一人先来了太极殿求见。 进宝躬身进来,小心翼翼:“皇上,大理寺卿梁大人在外求见。” 梁穆泽,梁修和梁璋的父亲,两朝元老,也是裴珩颇为看重的重臣之一。 裴珩眼皮颤了颤,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愧疚,沉默良久才道:“宣。” 梁穆泽走了进来,步伐沉稳,一身官袍整肃,年过五十,须发仍旧乌黑,眼神苍劲有力,行至榻前,并未多看皇帝病容,只依礼参拜,声音沉如松石。 “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免礼。”裴珩声音虚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梁卿有何事?” 自己做的荒唐事,梁穆泽几乎都知晓,他对梁家一干忠臣有重用之意,为着夺走月栀,将梁璋远调又伪造失踪的流言,终究对梁家不利。 梁穆泽静立,“老臣听闻皇上龙体欠安,特来探望……恕臣直言,皇上之疾是起于五脏内腑,非金石之药可医,心结不解,岂能好转。” 裴珩闭上眼,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是朕该受的报应,何人能解?” “皇上。”梁穆泽跪到龙床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智慧,“您还年轻,不过弱冠之年,已掌天下权柄,可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儿女私情,两心相知,最是强求不得,越是执着,越是如握沙于掌,徒劳无功。” 这些日子,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梁穆泽大胆开口,年轻的帝王就像被扒开伤口的猛兽,猛的睁大眼,眼底布满血丝。 “朕何曾强求,朕只是不能没有她!像你这般亲缘美满,一世顺遂的人怎会懂朕对她的心意?” “可您已经失去她了。”梁穆泽语调平静,作为局外人,残酷的点破了少年人执拗的痴狂,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私。 “臣知道皇上心有执念,当初先帝和新皇后对您的确疏于照顾,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您如今是天子,肩负天下,大周国境内的一切都是您的,难道您要因为公主的离去而放弃这一切吗?” “难道公主想看到您现在这样?” “您已赐了小儿与公主和离,臣本不该多言,但臣不得不说,公主不喜您的掌控与欺骗,离开是她的选择,而您是一国之君,万民安乐、河清海晏才是您的首要职责。” “若因一己情愫沉湎伤痛,损及龙体,荒废朝政,岂不是本末倒置?您留不住公主,也要辜负大周的百姓吗?” 字字句句,敲在皇帝的心上。 梁穆泽看着他神色挣扎,并未住口,毕竟此事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他不来劝,还有谁能劝,总不能眼看着皇帝萎靡不振,朝局生乱。 “臣说不知轻重的话,皇上真念着公主,就该放她自由。若情深难舍,不如将这情意寄予山河,做一盛世明君,开创太平,让公主在大周的国土之上,无论身在何方,皆能安居乐业,自在无忧,便是您能给她最好的归宿。” 让她……自由地活在他的江山里? “是啊,她只想要一份安稳,是朕昏了头,偏要给她朕觉得好的东西……” 无论是金银、公主的尊位,还是他所谓的真心,于她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废物。 “放她自由……她想要自由……” 裴珩喃喃自语,晦暗的眼底透进一点微光。 心头剧烈的绞痛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深沉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吐了出来,又自嘲似的笑了两声。 他依旧虚弱,但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毁的冲动却慢慢褪去了,只是呆呆的望着帐顶,沉默许久,久到身边人都以为他再度昏睡过去。 终于,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一直静候的梁穆泽,疲惫的声音多了一丝清明:“多谢爱卿开解,朕明白了。” 枝头的鲜花,就让它开在那里。 花间的蝴蝶,任它随风起舞。 叶绿枯黄,花开花落,皆有其自己的规律,人心更是如此,岂能为他一个人的执念扭转。 在一声声舒展的叹息中,裴珩久违的回想起很多年前,还未懂男女之情的他,并不明白自己对月栀的感情,只觉:她笑了,天地才明亮,她自在,世间才开阔。 那时没有这般纠葛的孽缘,两人未彼此着想,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靠的那样近。 真心爱一个人,未必要攥在手心。 许多天后,他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浮动的云影,忽然觉得,天大地大,何必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他真心爱月栀,便给她想要的自由和安稳,至于他,曾偷得那半年属于自己的夫妻恩爱,甜蜜欢喜,已经足够了。 风吹云散,各得自在。 这样,也好。 又过几日,久未临朝的皇帝重现议政殿,身形清减许多,眉宇间却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不久后,一道哀诏自宫中传出,昭告天下:宁安公主,因病薨逝。 公主府内停灵举哀,素缟漫天。 自此之后,帝王再未提起那位曾经备受恩宠的宁安公主,也未接纳任何选秀和地方王侯敬献的美人。 在无人得见的深宫内,裴珩守在寂静的景和斋中,望着月栀最后送他的“赠礼”,拭去无声的泪水,沉默了一夜又一夜。 他假装不再想她,期盼此刻的放手能换得她一世安宁。 独自困守暗室,将愧疚不甘深埋心底,让自己的江山成为她可以安然藏身的、最温柔的夜色。 京城的暑气在连绵的秋雨中悄然逝去,宫墙内绿叶染黄,寒意渐浓。 * 四个月后,腊月将至。 茂密山野在北来的寒气中褪色,江东一处村落中,河面上升起的薄雾终日不散。 刚过午后,天色变得阴沉,河上结起了薄冰,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远处山峦和近处田野都蒙上了一层素白,村中田舍内飘出袅袅炊烟。 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身着布衣的男人在灶房里忙活,一个灶上烧着热水,另一个灶上熬着药,穿过院子进堂屋去瞧,听门帘闪动的里间传出妇人难以忍耐的痛呼声,他急的踱步。 婳春端着一盆热水从里间出来,见他慌张的搓手,忙催,“苏大哥,给娘子煮的药可好了?她出了好些血,得喝药止一止啊。” “药已经好了,要等孩子落地才能喝,我这就端过来先凉着。”苏景昀匆匆出去,紧张又焦急。 堂屋里间内烧着两盆炭火,将屋子烧得暖烘烘的,里外三个接生婆在帮着接生。 月栀躺在床上,身下垫着干净的旧棉褥,身上盖着稍薄一点的被子,一只手被接生婆攥住使劲儿,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她死死攥着接生婆的手,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 “娘子使劲儿,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下头的接生婆双手托住了孩子,另一个接生婆拿起用热水烫过的剪子,随时准备。 月栀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眼前一片黑,只能听着接生婆的话,一次次用力,忍着近乎撕裂的疼痛,身体都在打颤。 苏景昀把药端进了堂屋,隔着门帘听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不时问一问出来换水的接生婆,月栀情况如何。 婳春端了热水进去,拧了温热的棉布给月栀擦汗,瞧她疼的脸上失了血色,下身一片血红,心中慌乱,却强作镇定,安慰她。 “娘子再加把劲儿,就快好了。” “娘子胎养的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屋里一团忙乱,从下午到傍晚,雪渐渐下得大了,窗外一片寂静的白。 朕与皇姐 第88节 终于,天边染上暮色时,一声几乎用尽全力的嘶哑呼喊落定,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小屋内的紧张气氛。 还不等众人缓口气,接生婆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还有一个!娘子再使使劲,是双生子!” 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 第二声响亮的啼哭响起,天已经黑透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娘子,您生了一对龙凤胎。” 婳春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和接生婆们一起清理两个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家伙。 苏景昀在门外也听到了动静,抹了抹额头的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边接生婆收拾好月栀身上的狼狈,给她盖好被子,把放在外间炭火边温着的止血药端了过来,给她喂下。 月栀已经完全脱力,身子都支不起来,只能听着耳边的小心叮嘱,小口小口的抿下汤药,因为失血而发凉的身子渐渐暖起来。 “我在这村里接生十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生到龙凤胎。” “娘子真有福,一家子人都疼你呢。” “娘子如今儿女双全,福气圆满!日后必定是家宅兴旺!”” 苏景昀踌躇在外头不好意思进,见接生婆端了空药碗出来,说里头都收拾好了,才迫不及待的进门。 就见两个孩子被柔软的棉布包好,裹进早已准备的襁褓中,放在了精疲力尽的月栀的臂弯中。 她喘着气,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两个柔软的小脸蛋。 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触摸,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听到声音,她嘴角微微一笑,又摸向另一边,比起安静的哥哥,小女娃正不安分地动着小胳膊。 月栀的手摸过去,女儿就攥住了她的手指,一小只也老实下来。 感受到那点小小的柔软,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她所有的痛苦和疲惫,泪水从眼眶滑落,混合着汗水从脸颊落下,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眼见此景,苏景昀也很想哭。 他和月栀一样没有家人依靠,一起逃离那森严可怖的皇宫,获得了自由,一家三口过着安静的生活,如今又多了两个小家伙。 “苏大哥,别愣在那儿呀,过来帮我给姐姐擦擦汗。” 婳春的呼唤让他从感慨中回神,忙去接了热棉布,到月栀身边。 婳春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水渍,从衣裳里摸出碎银子来,拿给三个接生婆。 接生婆一瞧,竟是每人一两银子! “这太多了,我寻常去别人家接生,就拿一二十个铜钱,再给点粮食什么的就够了,哪用得着这么多。” “对对,用不着这么多钱,姑娘别破费,你家还有一双龙凤胎要养呢。” 婳春止住三人的推拒,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月栀,得她眼神示意,道,“这是娘子的意思,今日辛苦你们忙了一整天,帮我家娘子成功生下龙凤胎,一点银子,给婶子大娘们添添福气。” 三个接生婆也觉得这是喜气,开开心心接了银子,陆续离去。 婳春送人出门,回来关紧房门,将飘雪的严寒挡在屋外,搓了搓手,走进里间。 欢喜又好奇的问:“一下生两个,是累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福气,娘子可想好了两个孩子的名字?” 月栀躺在床上,歪过头轻轻用脸颊贴了贴两个孩子的襁褓,声音虚弱又温柔。 “哥哥叫晏清,妹妹叫云喜……只盼他们能如水如云,清澈自在,一生平安顺遂,再无纷扰……” 婳春坐回到床边,守着母子三人,与坐在床头的苏景昀对视一眼,轻松一笑。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屋内,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小小的人是那么柔软金贵,像寒冬里隐藏在大雪下的嫩芽,蕴含着无限生机。 * 冬去春来,夏雨秋霜。 转眼又是一年入冬。 沉寂已久的京城官场被一则消息乍起惊雷——梁家二公子回京了! 自去年开春不久“驸马失踪”一事后,梁璋销声匿迹整整一年零八个月,直到今年入冬十月份才再次露面。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被贼人所害,没想到他不仅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立下大功。 在他失踪的一年半的多时间里,是被皇上派去密查盐道,如今差事办得漂亮,以巡盐御史的官职回京,不但肃清了盐道,还给国库追回了大笔亏空。 众人向梁府内道喜,谈及宁安公主不幸病逝之事,作为家主的梁穆泽借此机会主动提及。 “皇上早已在公主病逝之前,就已经御赐我家二郎与公主和离,如今公主的尸身葬在皇陵,我梁家不敢高攀,唯有敬意,还请各位来宾,不要提及公主病故之事,以示对皇家的敬重。” 有他言明,宾客自不敢再说,只在心中惋惜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以至阴阳两隔,实在可惜。 虽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赐二人和离,但圣意难测,谁也不敢多嘴,只是看向梁璋的目光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梁璋回京后的第二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他风尘仆仆,面容比离京时清瘦许多,肤色黑了些,眼神却更加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气度。 往日的如竹君子,如今已如松柏,不惧寒风敲打,自有一番坚韧。 他恭敬地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珩坐在书案后,神情亦有深意。 “爱卿平身。”声音不露情绪,“此次巡盐你做得很好,为朕分忧,为国除弊,一年半未归家,辛苦你了。”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二人一个扫平朝野,已是无所忌惮,掌大权定天下的威武帝王;一个是心有沉淀的清廉能臣,知忠君爱国,更知百姓疾苦。 彼此不必说废话,裴珩直言,“你立下大功,朕当赏,六部三省之中随你挑选,朕许你一个三品官职,日后前程,自有造化。” 这是极高的许诺,几乎是直接将他推向了权力核心的边缘,只需再进一步,便是心腹重臣,可进内阁。 裴珩沉默片刻,并未即刻应答。 回京后,他听闻了公主府的惨事,一场大火后,宁安公主救治不成,病逝,那个温婉柔善、眼盲心慈的女子,竟去得如此仓促。 令他疑心的是,公主曾进宫养胎数月,从宫中回公主府住了没两天,府里便起了火……他知道皇帝与公主不/伦的关系,皇家秘辛深似海,他不敢多想,更不能问。 悲伤和疑惑只能压在心底,化作一片沉重的暗伤。 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江东到江南,看透了地方官场积弊,深知皇帝能稳住京城,靠兵力镇压四方,可皇帝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留在京中是为皇帝的内阁锦上添花,也绕不开众人对他和公主短暂姻缘的议论。 梁璋深吸一口气,额头磕地。 “皇上隆恩,微臣感激不尽。然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六部三省重任。此番在外,见地方民生多艰,臣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安抚百姓,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裴珩微微挑眉,这选择有些意外:“那你想去何处?” “臣巡盐时曾途经青州,青州地广人稀,临近离州,颇有潜力。臣愿请旨前往任职,必竭尽全力,为皇上经营好青州,使其成为朝廷的坚实屏障。” 一番话倒与裴珩的心思不谋而合,京城上下他已整顿肃清,下一步便要修理地方的王侯,首当其冲是他的六叔。 六王爷所在的离州甚是富庶,笼络了数不清的豪绅,压的临近州府穷困至今。 梁璋有心去青州作为一番,不止能发展民生,更能为他留意离州的动向,牵制六王爷。 他不想再论梁璋是否还在意与月栀之间的姻缘,只做帝王的判断,准了他的请奏。 “朕任命你为青州知府,望你莫负朕之重望。” “谢主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 二人默契的谁都未提及已经“病故”的月栀,只尽君臣的本分。 凄凉冬夜,孤枕难眠时,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人。 梁璋快接到了吏部下达的任命书,在家中小住两月,看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三口和美,心中有所羡慕,难免酸涩。 年前一夜,父亲将他叫去促膝长谈,话里话外,无非是劝他想开些。 “皇上往日年轻冲动些,经过这些事,人已经成熟了很多,如今予你实权官职,显然是有重用之意。” “青州虽远,却是实打实的一方大员,正好施展抱负,咱家承蒙皇恩,才有如今的富贵荣耀,届时你身在地方,不要忘记皇恩浩荡,身为臣子,忠心方得长久。” “你娘盼着你归京,想给你说个好人家的姑娘,可惜你不能在京久留,姻缘之事就顺随天意吧,爹不盼你忘却往日情意,只希望你想开些。” 梁璋老实听着,重重点头。 今年腊月,梁家人口齐全,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年后,梁璋收拾好行李,带着家仆和随行的属官,启程前往青州。 方出城门,身后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回头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过去巡盐路上,她奉皇命带侍卫沿途护卫,出力不少。如今差事已了,还未出正月,她不在公主府,却来了这儿。 “月栀去了,皇上整日繁忙政务,旁人又不爱理会一个寡妇,待在京城实在无趣。犹记青州山水不错,我想去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帮梁大人挡挡煞气。” 说去游山玩水,身后的贴身侍卫却已经出卖了她,梁璋无奈一笑。 裴瑶咳咳解释:“他们是皇上非要塞给我的,说是跟在我身边做事做惯了,就送给我做护卫,多些历练,他一番好意,我怎好拒绝。” “这一路,就劳烦裴大人了。”梁璋微笑应下,二人二骑并肩,同向东南而行。 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半个月后,行至邳州边境。 “大人,沿着这条官道再往前走个两天就进青州了。” 时值正月中旬,天气依旧寒冷。 一行人急着赶路,本想进入青州后再好好休息,没想到这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风也渐大,前路变得模糊难辨。 探路的侍卫来报:“两位大人,今头的路怕是不好走,那山脚下有个村子,不如去暂避片刻,等雪小些再赶路?” 梁璋与裴瑶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一行人不欲惊扰村中人,挑了一座距离村口较近的小院,土墙灰瓦,炊烟袅袅,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温暖。 侍卫上前叩门,“家中可有人?我等是路过的行人,偶遇暴雪难以行路,可否容我等进院暂避风雪?”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男子探出身来,虽然下着大雪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看他们一行人衣着不凡,又有侍卫跟随,心知是贵人,虽有迟疑,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了院子。 朕与皇姐 第89节 梁璋和裴瑶下马,走进小院,在男人的引路下进入并不宽敞的堂屋。 屋里烧着炭盆,盆里还烧着今年新收的红薯,空气里飘着香甜的气味,暖融融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您先请坐,我去拿壶热水来。”男人闪身出去,穿过被属官侍卫挤满的门廊,去了灶房。 裴瑶搓着手和脸,看屋里打扫的干净,欣赏道:“这家人真会过日子,处处都收拾的整齐,还能烧这么热的炭盆烤红薯吃。” 梁璋微笑,“你我此行,不就是为了大周千家万户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二人闲聊,里间的门帘被缓缓掀开。 一个布衣荆钗,白布条蒙着眼的妇人,怀里竖抱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童,摸着墙面走出来,轻声说着:“敢问二位,是去地方上任的官吏吗?” 她的声音温柔,却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在二人的耳边。 抬眼过去看见她的面容,两人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女子。 那轮廓、声音、姿态……分明是! 裴瑶看看月栀,又看向梁璋,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藏有内情的答案,却见这人僵在原地,一双眼睛像长在了月栀身上,便是她去扯他袖子,他都毫无察觉。 梁璋咬住下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本该逝去、早已断了缘分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撞击,痛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第61章 落雪的小院里, 侍卫安置好了马匹,和两名属官一起挤到东厢房里避雪。 苏景昀先是给东厢房里送了炭盆和一壶热水,才提着另一壶热水进到堂屋, 热络道:“二位稍等片刻,我给二位煮茶吃。” 裴瑶和梁璋对苏景昀仅有一两面之缘,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谨慎小心的医官上。 一年半多没见,苏景昀晒黑了不少, 肤色变得健康许多,人也变得精神了, 像个寻常的一家之主那样热情的招待客人,甚至都未探究两人的身份。 苏景昀毕竟身份低些, 很少有机会抬起脸来看贵人的相貌, 这会儿同处一室,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旁的月栀抱着孩子应和他, “我家大哥很会煮茶, 虽是粗茶, 还请二位别嫌弃。” 裴瑶不知该如何应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捏尖了嗓子,略带歉意道:“我等过路, 来借宝地暂避风雪,已经是打扰, 还能有口热茶吃, 是托娘子和大哥的福。” 一边说, 悄悄拉了拉还在发愣,眼神死死盯着月栀的裴珩。 梁璋岿然不动,眼中闪着泪光。 瞧月栀穿着素净, 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简谱又粗陋,却丝毫未能折损她半分容光,反而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通透,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 未得二人应答,月栀也不羞恼,只微微低头,脸颊轻柔地贴着孩子的小脸,嘴角含着一抹柔软的笑意。 她似乎比从前清瘦许多,但眉宇间少了那份忧郁和清冷,多了几分身在烟火中的温暖祥和,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辉,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静谧的光晕里。 梁璋痴痴的望着她,心绪仿佛回到两年前,他在定国公府中,初次见到月栀,也是这般,只得远观,不敢靠近开口。 心中又酸又痛,沉淀在内心深处的爱慕与思念咆哮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月栀脸上蒙着白布条,还是感觉到了对面投来的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动作渐渐拘谨起来,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已经在想要找什么借口退回去。 见她被梁璋直勾勾的视线吓到,裴瑶反应快,上前挡在梁璋面前,和气的打圆场。 “娘子勿怕,我等是前往青州赴任的官吏,这位是知府大人,我与门外的众人都是他的属官和护卫。” 月栀接触官吏不少,知道他们的举止说辞,普通人模仿不来,稍微放下心。 又惊喜道:“姑娘也是属官?” “自然。”许久未跟月栀说话,裴瑶还挺想念跟她一起吃烤鸡,闲话家常的时光,故意把梁璋往后面推,自己迎到月栀面前。 “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今年已有三十,娘子唤我一声梁大人,我自当受用。” “梁大人?”月栀傻傻的应了。 裴瑶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璋,为这一声“梁大人”,他猛的回过神,颇为心虚的看了裴瑶一眼,被对方轻蔑的瞪回来,摇摇头。 ——还是个男人呢,见到已经和离的前妻“死而复生”就这么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枉费了今日的巧遇。 裴瑶没再看他,将腰间的配刀随手挂到墙上,跟油皮雨衣搁在一处,很是相配。 “是了,我身边这位是张大人,想娘子不知晓朝堂之事,但这位张大人曾是皇上亲派的巡盐御史,最重民生社稷,此去青州任职也是为国为民。” 她想试探些什么,又不好直接戳破彼此的身份,只能以此暗示。 谁料话说完,月栀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一旁沏茶的苏景昀反倒动作一僵,缓缓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梁璋喉咙发紧,心脏狂跳,无数疑问和情绪堵在胸口,在这片刻安静中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叨扰了……” 几人谁都没有在月栀面前挑破真相,假装客气的围坐在桌边喝起了茶。 裴瑶自来熟的跟月栀聊了起来,看她怀中抱着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可爱,将自己贴身佩戴的金镯子解下来,套在了小女童的手臂上,黄澄澄的金色衬得孩子更娇嫩了。 月栀看不清,苏景昀伸手想去阻止,“这太贵重了。” “相见即是有缘,本大人高兴,不拘什么贵不贵重。”裴瑶渐渐放开了声音,审视的眼光扫过苏景昀,他立马噤了声。 月栀摸到孩子身上多了配饰,也觉得裴瑶性子爽快,惹人亲近,没有多推辞,“多谢梁大人。” 声音落定,苏景昀和梁璋都慌了神色,只裴瑶问心无愧,镇定自若。 “你眼上为何蒙着白布?” “我眼上有旧疾,前两个月才刚恢复,冬日多雪,大哥说我的眼睛暂时不能见雪光,以免受刺激影响眼睛。” “原来如此。”裴瑶又看了一眼小童,喃喃问,“你怎么跟自家大哥同住,这孩子……没有爹吗?” 月栀摇摇头,沉默不语。 裴瑶自觉问到了不该问的,忙转移话题,“娘子方才问我们是否去地方赴任,可是有事?” 月栀忙点头,“我有个朋友在青州,前几个月还与我通信来着,这两个月许是天寒,她一直没让人捎信过来,我担心她,就想托人捎信去青州问候她。” “娘子若信我,我替你把信捎去。” “谢梁大人。”月栀满心欢喜,要起身去取信,被苏景昀叫住。 “你坐着,我去取。”说罢,去里间转了一圈,过了片刻才带着信出来。 裴瑶收下信件,又同她说了许多。 苏景昀并未点破二人的身份,拿了火盆里烤熟的红薯来,四人分着吃,看月栀怀里的女童咿咿呀呀的说话,挥舞着套了金镯子的手臂,精神十足,看的人心生暖。 梁璋不出一言,目光在月栀和孩子身上来回流转,心中有酸楚、怜惜,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悸动。 似是知晓他的留恋,外头的风雪声大了起来,活泼的女童像是被空气中甜蜜的红薯气味给馋到,耸着鼻子就往娘亲胸口拱,弄得月栀脸色一红。 “不是刚吃过吗,怎么又饿了?”嗔怪着拖住女儿的小屁股。 闻言,裴瑶主动去扶她,“咱们到里间去,不跟这些臭男人坐一块儿。” 月栀感谢她解了自己的尴尬,微笑的应下,起身去里间给孩子喂奶。 桌边只剩两个男人,沉默片刻。 苏景昀道:“大人真的是往青州去?不是皇上派来捉我们的吧?” 梁璋还未从方才所听所见中缓过神来,不自然的咳了两声,答:“皇上已经赐我与公主和离,此次前往青州的确是为公事,没有想过会碰到公主……” “她不是公主。”苏景昀低声更正,“宁安公主已经死了,她更喜欢做自己,我也觉得生活在乡野,比战战兢兢的待在宫里要强得多。” 简单几句,梁璋就能猜到月栀和皇上之间都发生了什么,惋惜的同时,又有窃喜。 “她没有再嫁吗?” “这一年里,有不少人上门求娶,但她没那个心思,我们也无意强求。”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平日可还方便,靠什么维生?” “月栀会酿酒、制茶,我在周边行医,闲时种些药材,虽辛苦些,吃穿倒不愁。且此地气候舒适,人也良善,她心情好转后,眼睛也渐渐养好了。” “那就好……”梁璋汹涌的心情冷静下来,知道她过得好,却还想为她做些什么。 并非旧情未了,只觉得彼此夫妻缘浅,是因他往日徒有才华却没有主心骨,不敢抵抗圣意,甚至都没开口问过她一句“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那么仓促、被迫了断了一段姻缘。 没能承担起丈夫的责任,没能为彼此的缘分争取一下,总是愧对于她的。 不多时,二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苏景昀见她没抱孩子,关心问:“这么快就睡下了?” 月栀腼腆笑笑,“你还不知道她?一醒了就闹,一吃饱就困,估计也就小睡一会,睡足了又要起来闹腾。” “过来暖暖吧,趁孩子睡着,你也松快松快。”苏景昀招呼她坐,特意将她刚才坐的凳子往自己身边拉过来,跟两位客人拉开距离。 梁璋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虚垂眸。 扶月栀出来的裴瑶则使劲给梁璋使眼色,想给他分享自己在里间看到的景象,奈何这人头低的重,半晌没抬眼看人,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月栀哪晓得的三人之间的暗涌流动,安静的坐回到凳子上,接了苏景昀递来的热茶,小口小口抿着,心情舒畅。 “敢问娘子……” 坐在对面的“张大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紧张的沙哑。 月栀忍不住挺直脊背,双手握住茶盏搁在了膝盖上,“大人请说。” 这位张大人似乎很拘谨,坐了这么久,难得听他开口,月栀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因此听得格外专注。 “方才我与你家长兄交谈了几句,得知娘子有酿酒制茶的好手艺,长兄又懂医术,有此能耐,隐居在小小乡野,岂非屈才?” 闻言,月栀目光闪烁。 她也想过往大一些的地方去,可还忧心裴珩是否暗中依然追捕她的下落,虽然得知了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可她总不安,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回笼子里。 斟酌词句,喃喃道:“家中欠债于人,对方说已不再计较,可他家大业大,万一反悔找来,祸及子女……” “既然家大业大,必然金口玉言,娘子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梁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努力想要为她抚平不安。 “再者,我身为地方父母官,自然要庇护一方百姓,若那人真出尔反尔找上门来,我必会为你撑腰。” 月栀感谢的笑笑,又听他语气从激烈变得平稳,转开话题道。 朕与皇姐 第90节 “不说娘子的一身本领须得用武之地,家中孩子总要长大,日后总得读书识字,谋取出路,困于乡间,并非长久之计。” 这倒戳中了月栀的隐忧,两个孩子都快满周岁了,吃穿用度,谋算前程,她作为母亲,不能不提前做打算。 轻轻点头,“大人说的甚是。” 苏景昀在一旁听着,暗自皱眉,觉得梁璋言语间有所图谋,试图阻拦,却被坐在对面的裴瑶盯住,无法开口。 梁璋语气诚恳,劝说:“青州城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百业待兴,娘子若是有意,待到了青州,或可在城中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总好过在此辛苦耕种,看天吃饭。届时若有难处,也可……也可来州府衙门寻个方便,我既为官,自当为百姓考量。” 这番说辞实在令人心动。 月栀早先也有进青州城的打算,毕竟旧友就在青州,且平日里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没什么赚钱的精力,守在此地坐吃山空也不好。 心中亦称赞这位张大人,不愧是被皇帝重用,肃清盐道的廉洁能臣,能将普通人的困苦看在眼中,真是难得。 今日得幸碰到他们,也是她的幸运。 她站起身,对二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如此……便多谢大人好意了,妾身感激不尽。” 梁璋想去扶她,被裴瑶抢先,“娘子不必客气,这是他该做的。”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些。 裴瑶怕停留太久节外生枝,借此机会,忙道:“雪似乎小了,我等还需赶路,不便再打扰。” 说着,暗暗催促梁璋,手都抓到他肩膀上了,恨不得将人即刻揪起来。 梁璋缓缓起身,眼神不舍的落在月栀身上,忍住眼底的泪光,哑声道:“娘子保重,日后青州城中再见,张某当请娘子用席,以谢今日收留之恩。” “两位大人客气了。”月栀礼貌回。 彼此道别后,梁璋一行人出院上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入渐歇的风雪中,继续赶路。 裴瑶稍稍让身后人拉开距离,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单独同他说:“你可知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梁璋骑在马上,回头望去,那小院炊烟袅袅,温暖而平静。 裴瑶骑马靠近他,捏住他的胳膊,强迫他把身子转了回来,表情认真,“她怀里抱着个女儿,里间床上躺着睡着的侍女和一个男孩,月栀生的是双胞胎!还是龙凤胎!你不为她高兴吗?” 梁璋脸色凝重,眼神忧伤。 裴瑶很快反应过来,她在京中最后一次见梁璋,和月栀怀孕的时日根本对不上。 其实巡盐路上,她一直不知道梁璋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安州的小小通判,直到年前回京才得知他就是梁家的二公子,月栀曾经的驸马。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们……”她有些语无伦次。 看这样子,梁璋似乎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看到月栀时的表情,明显是旧情难忘,只能安慰他。 “往事不论,如今还能再见,便是上天垂怜,说明你们缘分未尽,总还有机会的。” 听到这儿,梁璋失落的面孔上浮现薄红,肯定的点了点头。 至于孩子是谁的,裴瑶没再追问。 管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月栀的孩子,又可爱又乖巧,有没有爹在身边,都一样是惹人喜爱的好孩子。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向远处奔腾而去。 * 那之后,月栀认真思考了两天。 心想:她不该被过去困住,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也会老去,与其担心帝王未尽的执念,不如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放手去做,时间会给予答案。 于是,在村中过完年,她同婳春和苏景昀商议,搬去青州:一来,她有朋友在那里,二来,青州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好人,到那里能得他庇护,能得不少便利。 “再者,我答应过婳春,要给她许一个好人家,城中人口多,好儿郎也不少,不能叫她好好一个姑娘,耽误在乡野里。” 婳春羞的脸红,苏景昀不置可否。 三人无家无业,是彼此依靠信任着成了一个家,家中的主心骨是月栀,两人自然都听她的。 正月化了一场雪后,苏景昀为她拆掉了脸上的布条,一家人收拾好行李,将租住的宅院钥匙还给村长,坐上马车,从邳州赶往青州。 月栀想留更多钱买个好铺面,进城后将存放了一年的酒,共十坛,拿去酒楼卖了,得钱二十两。 因不熟悉城中铺面位置的好坏,就先租了一处宽敞的宅子,慢慢摸索,挑选铺面,等做起生意赚到了钱,再换更大的宅子。 重见光明,她气血十足,有的是精力,在家里酿果酒,炒花茶,跟婳春一起做点心,盘算着开个点心铺子。 院子里每日都飘出悠悠香气。 孩子哭笑玩闹,两个女子轻言细语,外出行医的男人面露疲惫,回家见满院灯火,心中深感慰藉。 冬末的严寒消散在初春的暖阳中,湛蓝的天空下,铺开一幅春景。 万物复苏,春风拂过偌大的余宅,晃动紧闭的门窗,吹进妇人惆怅的心底。 崔香兰对着一桌饭菜发怔,食不下咽。 夫君已经三天没有归家,她默许他纳了六房姨娘,还是拢不住他的心。 见她吃不下东西,陪嫁丫鬟心里发急,将自己从酒楼买回来的甜酒拆开,倒了一碗给她。 “夫人,您好歹用些,这是醉仙楼新上的甜酒,总共十坛,人人都说好喝,奴婢特意去买了一坛来,您尝尝?” 崔香兰无心用饭,勉强接过酒杯。 酒液入喉的刹那,她猛地顿住,眼眶倏地红了,这清甜的滋味,与她还未出阁前,在公主府里与公主把酒言欢时喝到的果酒味道是那么相似。 “这酒……这酒是公主酿的!” 丫鬟疑惑,看看手中不起眼的酒坛。 崔香兰匆忙起身,“快去醉仙楼,问这酒是哪来的!” 今日天暖,月栀在院子的太阳地里铺了一层旧布,又铺上一层褥子,将两个孩子放在上头,把自己缝的布偶给他们,两个孩子就自己玩起来了。 她坐在孩子们身边,正盘算着手里剩下的银两够租个多大的铺面,忽听门外有车马声停下,继而敲门声响起。 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锦衣妇人,云鬓微乱,气喘吁吁,正瞪大眼睛望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叫出声。 “月栀!” “香兰!” 下一瞬,两人便紧紧抱在了一起,眼泪夺眶而出,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抱着对方又哭又笑。 进了院子,月栀煮上自己炒的花茶,拉她在桌边坐下,看两个小孩在褥子上自己玩,视线又回到彼此身上。 “先前收到你的信,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回信,没想到你竟来了青州!当初京城一别,还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比起京中的亲眷,家中的丈夫,还是你最挂念我。” 崔香兰语带哽咽,没再说下去。 月栀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巧了,我本想在那村里躲个三五年,但因缘际会,还是来了这儿,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有两个孩子陪着我,总不会太寂寞。” 崔香兰看了一眼那两个小娃娃,眉眼像极了她在公主府新婚夜意外撞见的那人。 “是……他的?” 月栀点点头,神色平静:“我都放下了,如今我只想把孩子拉扯大,再开个点心铺子,日子总能过下去。” 温暖的阳光从屋檐上洒下,眼中所见,天空澄澈清明,偶有飞鸟掠过,自由无垠,一呼一吸间皆是踏实的舒坦。 她看向好友,一身华服却难掩憔悴的模样,“别说我了,你呢?你在信中说夫君对你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崔香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抹着泪说起。 起先嫁到这里,余绍看她有公主的人和赠礼撑腰,没敢慢怠她,便是对旁的女子有心思,也没闹到她面前,她就当不知道。 直到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传来,余绍像变了个人似的,大模大样往府里纳姨娘,一年时间不到,就纳了六个。 只是宠爱姨娘就罢了,半年前,余绍生意上的伙伴因病亡故,她过去帮忙操办白事,竟撞见余绍和那人的遗孀在灵前不清不楚,堂而皇之的算计她的正妻之位和嫁妆。 她只当他们是背后耍心眼,没想到那女子竟大摇大摆的住进了余家隔壁的院子,几次借着串门的由头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摆明了要把她挤兑走。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若不是数月前收到你的信,我真想拿一把刀,把那对狗男女宰了,再自刎了事。” 月栀听得心酸,伸手抱住她。 崔香兰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月栀,我有时真羡慕你,有胆量说走就走,我也想逃出余家,可我还能去哪儿呢?” 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没有娘家撑腰,嫁了个有富无德的人家,被欺负成这样。 月栀义愤填膺,“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崔香兰抽抽鼻子,“那些嫁妆都记在官册里,只要我不点头,他们谁也别想抢走。” “你夫君这般脾气,他那些姨娘对他可有真心?” 崔香兰摇头,擦去了眼泪,“说来不怕你笑话,他那人拈花惹草惯了,身子早就不济了,夜里不但用药,还有些羞于启齿的癖好,姨娘们也都烦他呢,倒是那寡妇风流大胆的很,同他破锅配烂盖,天生一对。” 说着自己都气笑了,“我怎么就跟这样的混蛋搅在一块儿了呢。” 月栀温声安抚,“你信中写的不详实,我还不知你吃了这样多的苦,既到此地,我怎能放着你不管,你先缓缓伤心,你家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嗯。”崔香兰点点头。 春光明媚,两人喝着花茶,渐渐抚平了心绪,看着阳光里的孩子,心中温暖。 第62章 阳春三月, 遥远海岸线上吹来的湿润暖风涌入青州城。 余宅内,崔香兰清早起来,叫了六房的姨娘们一起吃早饭, 热闹过后,叫人套了马车, 准备出门。 人还没出宅门,住在隔壁的赵媚儿就扭着水蛇腰踏上台阶来, 迎面见了门里走出来的崔香兰,面上得意, 挺起丰满的胸膛,如丝的媚眼一挑。 “哟, 余夫人这是去哪儿啊?莫不是知道我今日要上门, 听到点风声就被吓跑了吧?” 崔香兰瞥她一眼,心想自己前几个月是怎么会为了这对狗男女闹得要死要活呢, 定是待在这余宅里, 把脑子都憋坏了。 如今她和月栀合伙开的铺子生意正旺, 这会儿忙着去铺子里盘账呢,哪有闲空搭理这风流寡妇的挑衅。 “赵娘子若真有本事,就让余绍纳你进门,反正余府后宅里的姨娘多的很, 娘子来也热闹,省得孤孤单单住在隔壁, 余绍两边跑来跑去, 也不嫌累的慌。” 她摆了摆手, 径直往府门外停来的马车上走去,没再理会赵媚儿。 朕与皇姐 第91节 排挤不成,赵媚儿微微皱眉, 正要追上去看她要去哪儿,内宅里匆忙走来几个姨娘,热闹的跟她打招呼。 “这不是赵娘子吗,有些时日没来了。” “赵娘子快里面请,老爷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宿在我房中还没起呢,想是老爷一定思念赵娘子,快随我过去看看吧。” 几个姨娘拥着赵媚儿往后宅走,赵媚儿看出门无人相送的崔香兰,又看自己得众人簇拥,心想用不了多久,这余家的正妻之位便是自己的。 得意洋洋的往里头去,却被姨娘们推进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 熏的她快要吐出来,回头一看,姨娘们一个都没进门,还坏心眼的把门从外头关上了,在门外嬉笑。 赵媚儿心慌:“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姨娘道:“娘子钟情我家老爷,也该学着伺候老爷,昨夜老爷吐了满床,不让人近身,这不就等着娘子去收拾嘛。” 旁的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哄笑:“娘子是做过正妻的人,自然有正室风度,烦请您勤勉些,也教教我们该怎么伺候人。” 赵媚儿本想砸门出去,不料余绍被这会儿的嬉闹吵醒,从呕吐物里爬了起来,念叨着“水……”。 赵媚儿翻了个白眼,没法儿同小家子气的姨娘们计较,只能忍着恶心去照顾余绍。 她哪里知道,崔香兰在外做生意赚钱的同时,还把余宅的库房钥匙拿的死死的,府中月钱被她以借贷的名义放给了月栀,又拿自己从月栀铺子里赚的钱,单独给姨娘们发月钱。 一来二去,崔香兰拿捏了姨娘们的吃穿用度,余绍又是个爱财色不归家的主儿,时日长了,姨娘们自然向着崔香兰。 余宅内的事暂了。 城东的“蜜果斋”内客人盈门,门窗里飘出混合了奶香、果甜和花香的气味吹了满条街,惹得行人驻足。 铺子里,给闺阁小姐高门夫人买点心茶饼的丫鬟小厮排成了长队,生意兴隆。 月栀从厨房里来,掸掸身上的面粉,来到后堂,就见崔香兰正在对昨日的账,手边的算盘珠子打的噼啪作响,那还有半分一月之前的伤心模样。 “怎么样?昨天净赚多少?”她坐过去。 崔香兰抬头,兴奋的比了一个手势,“这个数,才一个月就赚这么多,月栀,你的手艺比宫里的御厨值钱多了。” 月栀笑笑,她可不敢应。 做公主的时日不超过一年,品尝的美味佳肴却数不胜数,铺子里售卖的点心也是她在品尝过宫中府中甚至京城铺子里最上等的点心后,加以改良,制作而成。 “不过赚点辛苦钱,酒坊那边,我还得过去看看,要一起吗?” “走。”崔香兰合上账本,同她一起去。 原本月栀只计划开一家点心铺子,自己来维持,但余家从商,崔香兰常年管家,对从商理账之事颇有进益,为着早日脱离余家这个火坑,又托她再开一个产业,分摊风险的同时,能更快更迅速地从余家账面上卷出现银来。 半个月前,月栀开酒坊,崔香兰以合作为名,将余家现银砸进酒坊,约定明年此时再分红,相当于无息借给月栀一大笔现银——用余绍的钱,办自己的事。 现在酒坊已经建成,与醉仙楼合作,月栀这边只负责炒料填料,将酒缸送到醉仙楼的地窖,每月定量三十缸,规模虽不大,却是长久利好的买卖。 这边忙碌,余家的人也没闲着。 余绍刚从酒醉中缓过神来,瞧赵媚儿身形丰腴,眼神勾人,才刚换了衣裳就拉扯着她往正室院里去。 两人苟且许久,完事后,一起躺在榻上说起彼此合作的大生意。 “这个月又赚了不少吧?”余绍身形臃肿,满身臭汗,往赵媚儿脸上蹭,闹得她脸色难看,又不得不顺从着应和。 “那是自然,比起我家那口子在时,虽然少了些,但等我进了余家的门,能够放开手脚替你料理生意,往后的进账只多不少。” “我也想娶你进门,但崔香兰把她的嫁妆捂得死死的,那么大一笔钱呢,我养了她快三年,本以为能通过崔家搭上京城的路子,结果崔家那么快就落败了,我总觉得亏的很。” 赵媚儿转了转眼珠,提起,“今儿我进府的时候,看到她坐马车往外头去了,难道你没发觉,这阵子她出门格外勤快?” “有这回事儿?”余绍蹙眉。 赵媚儿趁势挑拨,“你惦记着她的嫁妆,说不定人家也惦记着你的钱呢,你呀,别只把心眼用在外头,也瞧瞧自己的屋里人吧。” 余绍后知后觉,立马叫了人来,和赵媚儿一起清查府中的家底。 一查不得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账面上的现银几乎空空如也,整整一万两银子,连个零头都不剩了! 当晚,崔香兰刚回府,就被余绍堵在后堂上质问。 崔香兰平静地拿出蜜果斋和酒坊的账本,每一项支出都名目清晰,合情合理。 “做生意哪能那么快就见现钱,要懂得投潜力,大度一点交朋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这会儿气什么?” “你,你这蠢妇!竟将我余家的家底都败光了!”余绍气得浑身发抖。 崔香兰抬眼,语气平淡:“什么叫我败光了家底?我嫁过来两年多,府里吃穿用度,你在外的派头,哪样不是我操心?我帮你经营铺子赚了小三万两,你可给花过我一分?给自家人花钱记得明明白白,给外头的生意伙伴和寡妇花钱便不计其数,我倒想叫人来评评理,这家到底是谁败光的!” “你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人都是我的人,赚的银子自然是我的,没有我娶你,谁会要你一个克夫的贱人,你倒觉得是自己的本事?” 余绍气愤的将那两本账甩到她身上。 “我不管你做什么狗屁生意,今天必须得把银子通通给我还回来,没有现钱,就拿你的嫁妆来抵!” 崔香兰不露惧色,“我跟铺子老板都是签了契书的,老爷若觉想毁约,那就报官,让官府来辩一辩谁是谁非。” 闻言,余绍怒火突然消了大半:他与媚儿做那见不得光的生意,府里还有赃银未洗,哪能让官府上门。 他冷汗涔涔,眼下一万两没了,以后还能赚无数个一万两,但要继续留着这个败家精在府里,多少钱都不够她祸害的。 衡量再三,余绍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别拿官府压我,这一万两只当我喂了狗,我这就写一封休书给你,你带着你的嫁妆给我滚出余家!” 崔香兰面上倔强,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当天夜里就拿到了休书,在姨娘们怜惜的目光中,她“灰溜溜”的出府,转头就住进了月栀新买的宅子里。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除却入门的前院外,有五个院子。 月栀和婳春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正后院,崔香兰和陪嫁丫鬟二人住进了东厢院,西厢院里住着苏景昀。 东北角和西北角的小院各住着四个护院、两个丫鬟和两个嬷嬷,是月栀前两天才雇来的人,平时帮忙做做家事,照看两个孩子。 当晚,城中亮起万家灯火,月栀家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给崔香兰接风。 而余家里,余绍迫不及待的迎娶赵媚儿,因着是二婚,赵媚儿又还在亡夫的孝期,婚事不好大肆张扬,一顶简陋的小轿就把人抬进了门。 两人盘算生意如何做大,将心思打到了新上任不久的知府身上。 “有知府行方便,咱们的财路才更宽。” 余绍连连摇头,“做这事儿最忌讳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怎么还能撞上去?” 赵媚儿心有成算,“老爷不必担心,所谓官官相护,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那知府是个脑子活泛的,就不会不吃咱们的敬酒。” 余绍将信将疑,为了赚更多的银子,还是由她去做了。 * 天气渐暖,街上的路人渐渐多了。 这日上午,街市上突然一阵骚动,呼喝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飒爽的蓝色身影疾奔而过,正是知府的近身带刀护卫裴瑶。 “官府抓人,速速退避!”她身形如燕,紧盯着前方仓皇逃窜的嫌犯,驱散了周围无辜的路人,几个起落间迅速拉近距离。 那嫌犯狗急跳墙,反手抽出一把匕首回头胡乱挥砍,裴瑶侧身避过,手腕一翻,刀鞘重重击在对方手上,打落凶器,随即一个擒拿,将人死死摁在地上。 身后衙役匆匆追来,裴瑶利落把人捆了,交给他们,自己则甩了甩右臂,刚刚不小心被匕首划破了衣袖,留下了一点伤口。 一点小伤不足为惧,她没有惊动旁人,让衙役将人押回衙门,自己就近拐进了街口香气四溢的蜜果斋。 铺子里客人不少,她冲忙碌的伙计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掀帘进入后堂,准备找点酒冲洗一下伤口。 后堂里,苏景昀正安静地用午饭。 因月栀忧心他每日出诊累得很,便同崔香兰商量,拿账面上的现银给他盘了一间药铺,就在蜜果斋同一条街上。 苏景昀抬头,见裴瑶大步走进,额角带着运动后的薄汗,一身男装精干,眉宇间犹带着凛冽之气,如刚刚归鞘的利剑,只扫过她一眼,便觉得心中惶惶。 裴瑶没有看他,目光径直投向角落的酒坛,伸手便要去取。 “梁大人且慢。”苏景昀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语气温和,“大人可是受伤了?” 裴瑶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晃了晃受伤的手臂,并不在意:“小伤而已,冲一下就好了。” 苏景昀本也不想多管,奈何他与梁璋和裴瑶之前达成了微妙的和谐,不约而同的对月栀隐瞒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只以朋友处,维持眼下的安稳生活。 拥有共同的秘密,难免对对方挂心,何况他是个大夫,看不得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若大人不介意,容在下看看?” 看他认真的姿态,裴瑶觉得有点意思,便在桌边坐下,伸出手臂,撸起袖子。 苏景昀仔细查看了伤口,这才转身取来后堂常备的药箱,轻柔的擦净伤口,用药酒消毒,撒上止血药粉。 “虽未伤及肌理,大人也该注意些,伤好之前忌食生冷辛辣,更不要喝酒。” “方才听到前头街上闹腾,想是大人公务,但小民说句不该说的,您又没有正经职务,何必拿自己的身子去寻热闹,抓逃犯这事,有衙役去做,大人还是在张大人身边,保护张大人的安全为上。” 他啰嗦不休,动作轻柔,裴瑶没觉得疼,反而觉得有点新奇。 她做新妇、儿媳、寡妇,向来是照顾啰嗦别人,被人指指点点念叨,少有人为她着想,还是一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裴瑶眯起眼睛,看他低头专注的神情,侧脸柔和的线条,长得不帅出挑的英俊,却有几分温柔内敛的气质。 被他包扎的伤口隐隐发痛发痒,挠的她心上也躁动起来,动动指尖,吸引他注意。 “你叫苏景昀?今年多大?” 两人因着月栀相识,彼此却不熟知。 她开口问,苏景昀没多想,大大咧咧的四公主跟铺子里的伙计都能聊得来,这会儿估计是嘴上闲不住,故意找话聊。 “我比月栀大一岁,今年二十八。” “这个年纪,没想过娶妻?” “我在宫里待了多年,除了医术和照顾人什么都不会,除了月栀和病人,谁愿意理我。” 裴瑶轻笑,“一个大男人,这般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再熬两年,像我一样熬到三十出头,更没人愿意理你了。” 听出她调笑之意,苏景昀脸色一红,给她包扎完,落下袖子,“小民的事,不劳大人过问。” 说完坐回座位上,继续吃饭。 裴瑶抱起双臂,得趣的笑一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目光大胆,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身侧投来毫不掩饰的视线,没有恶意,却有一种居于上位的坦然和锐利,让苏景昀感到些许不适,想要驳斥,却觉得作为男人,这样拘谨很小气。 彼此默契的沉默中,气氛有些微妙。 恰在此时,门帘一动,月栀端着碟新出炉的点心进来:“梁大人来了?要不要用点点心?” 朕与皇姐 第92节 她看向英姿飒飒的裴瑶,见她盯着正在吃饭的苏景昀,像是老鹰盯着地里的田鼠——这情形,让她顿在原地。 裴瑶一见她,扬起包扎好的手臂,朗声笑道:“月栀,你来得正好,你家这位大夫真慈心,给我包扎完,连诊金都不要,下次再受伤,我还得找他。” 原来是这样。 月栀自觉误会了方才的气氛,陪笑,“大人随便来,我家大哥最心善的,医术也好,给他治过的伤口,都不带留疤的。” “那我得见识见识。”裴瑶上前接过她的点心,拉着她坐到另一张桌子边,好奇的问起。 “我听说崔娘子被余家休了,那余绍到处吆喝崔娘子败家,是怎么回事?” 裴瑶常来铺子里,以假身份融入了二人中,三人现在是很好的朋友。 月栀便同她讲起崔香兰与余绍从提亲许婚到休妻这一连串的事,精彩绝伦,听得裴瑶连连惊叹。 投注在身上的注意力转移,苏景昀得以安心的吃完饭,匆匆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去药铺了。 点心铺子生意红火,酒坊渐入正轨,药铺也因为苏景昀超凡的医术得以维持。 月栀白日去铺子里看生意,傍晚和崔香兰一起对帐,晚上回家吃饭陪孩子,一天充实快乐的很。 正是春日,一家子出门踏青,游湖放风筝,身上的布衣变成绸缎,又买了两辆大气的马车,府宅里也多了花草树木装点,还请了两个厨子,定时来家里做菜,日子越来越滋润。 月栀的眼睛治愈,依旧受不得劳累,因此很少再绣花,只在闲时给两个孩子缝点小衣裳小鞋子。 瞧他们一前一后贴在她的肚子和后背上,更觉得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圆滚滚的小肚子,心中满是喜爱。 过去的事,她已经很少记起。 虽有时看两个孩子,像极了裴珩小时候的模样,一样的精致可爱,白白软软,也已经不会为此再产生什么情绪。 她爱极了现在的日子,将过往那个柔弱无助的自己,安放进了回忆的黑夜。 夜来入枕,一左一右臂弯里抱着两个孩子,身边都是香香软软的奶味,只觉得人生幸福,再无他求。 舒服宁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刚入四月,蜜果斋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在二楼安静雅致的厢房里,请月栀去见。 推门进去时,以前的人不是熟客,而是余绍新纳的妻室,赵媚儿。 赵媚儿今日打扮得精心,珠翠环绕,衣裙料子也是上好的苏缎,见月栀进来,立刻堆起一个热络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笑容。 “冒昧请娘子过来,没打扰你生意吧?” 月栀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她对面坐下:“夫人说笑了,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不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指教?” 赵氏亲手给她斟了杯茶,客气道:“指教不敢当,就是瞧着娘子的铺子红火,人脉也广,连知府衙门里的贵人都时常往来,真让人羡慕。” 裴瑶是店里的常客,梁璋得闲也会来坐会儿,吃点不腻的点心,品一壶清茶。 赵媚儿有求于青州知府,四处打探消息,盯了梁璋一个月,知他上任三个月,诸事繁忙,少有空外出消遣,却来了蜜果斋三次,还特意空出一天,请月栀一家在醉仙楼吃饭。 她迂回的送礼行贿,死活敲不开知府的大门,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月栀这里。 赵媚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试探:“不瞒娘子,我家老爷一心想为知府大人分忧,只是……大人清廉,我们想尽心却苦无门路。我瞧娘子与梁护卫和知府大人都很相熟,不知能否……代为引荐一下?” 说着,从桌下拿出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悄无声息地推到月栀手边。 月栀的目光在荷包上扫过:这份量,若作为引荐的谢礼,实在太重。 这赵媚儿明知道她与崔香兰交好,还放低姿态上门来求,显然是为利所驱——定是贿赂知府不成,想通过她来走府衙的门路。 月栀将荷包轻轻推回去,声音冷淡:“夫人找错人了,我这铺子只卖点心,不卖人情。知府大人清廉公正,梁护卫亦是嫉恶如仇,劝夫人早些打消这心思,省得惹火烧身。” 赵媚儿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强笑道:“娘子这话说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月栀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雅间的费用我会让伙计退还,夫人还请回吧,往后蜜果斋的生意,就不劳您光顾了。” 逐客令已下,赵媚儿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难看,将那荷包攥回手里。 “好,你有骨气,今日不给我脸面,来日可当心,别犯在我手里!” 赵媚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人离开后,月栀松了口气,叫伙计来收拾了桌子。 她和余家的生意并无交集,若怕报复,当时就不会帮崔香兰离开余家,这会儿自然不会为几个好处,坏了她和两位大人的名声。 月栀没把这事看得多重,当天下午,如常去酒坊制酒料。 热气氤氲的酒坊里,她赤着手臂,裙子挽到膝盖上,和其他女工一起,脚踩着新摘的青梅果肉,满身都是酸软的果香。 额上沁出细汗,抬手用手背擦去,眼角的余光瞥见院门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知府,张大人。 他未着官服,只一身墨绿色常服,长发用玉冠束在头顶,清俊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干净清亮,与这满是发酵酸甜气息的酒坊格格不入。 注意到她投去的目光,他脚步一顿,眼中温润含笑,满是清晰可见的关心。 月栀一时忘了动作,直到他缓步走近,朝她伸出手。 “月娘子。”他声音温柔,缓缓道,“当心些,先出来。” 月栀恍恍惚惚,下意识就将沾满梅子汁液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稳稳地扶住她,引着她小心地跨出木盆。 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脚背,月栀回过神,发觉自己赤着双脚,小腿也露在外头,被汁液染得斑驳,顿时羞红了脸颊,慌乱的散开束在膝上的裙子,将脚缩回裙摆下藏起来。 “失礼了。”她声如蚊蚋,脸颊绯红。 梁璋松开了她的手,俯下身去,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柔地覆上她的脚背,小心地替她擦拭,从脚踝到小腿,眼神专注,不带狎戏之意,如同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月栀惊的忘记了呼吸,后退两步。 “大人,这不合适……” 周围忙碌的女工们见这景象,放缓了手上脚上的活计,嬉笑着窃窃私语。 “哎呀呀,知府大人真会疼人!” “咱们月娘子好福气哟!” 议论声中,梁璋缓缓起身,耳根红透,连脖颈也漫上一层红晕,哑声呢喃:“方才只见月娘子,一时情急,望娘子勿怪。” 月栀理了理自己的裙子,一双脚躲在裙子下尴尬又紧张的扣紧,回想刚才亲昵的触碰,不由的心跳加速。 张大人关心她与旁人不同,她有察觉,但两人很忙,平时难得一见,虽有异样的心思,但没能深入。 相见难得,此刻的暧昧更加撩人。 第63章 一旁女工们睁着眼睛看热闹, 月栀摆摆手,催她们干活去,自己走到院子里, 用井水冲了皮肤上残留的汁液,去房间里穿上鞋袜, 换下弄脏的衣裙,才出来。 梁璋就站在院子里等她, 玉树临风的模样,看得她心头一动, 不由得垂下眼睛。 她刚进青州城,租房、买铺子时, 知府大人给她行了不少方便, 平日也偶有往来,彼此关系不算知根知底, 也是君子之交。 初时不过点头问候, 不知何时起, 已经能并肩而行。 夕阳的暖光照在青州城的街巷中,梁璋陪同月栀回家,彼此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二人的马车在后头远远跟着。 “我听梁护卫说, 你铺子周围有些不老实的眼睛盯着,我担心他们意图不轨, 你若点头, 我叫府衙处理此事。” “他们啊。”月栀并不惊讶, 寻常道,“是余家新娶的夫人安排来的,因着与香兰有旧账, 又知晓大人与我有往来,估计是想拿我的错处,好逼我给她递人情,大人若是得闲处理,自然再好不过。” 都是生意人,她知道赵媚儿明面上做事不会太绝,但总有苍蝇围在铺子边上,时日久了也恶心。 “那我今夜就叫人去办。”梁璋了然。 他微微侧过脸,偷看一眼月栀白里透红的脸颊,放缓了声音道:“我本想多去蜜果斋给娘子捧场,奈何公务缠身。” 男人身上一股雅正的书生气,月栀对他是又尊重又感谢,对他有意无意释放出的亲近之意,不是没有察觉,但她有两个孩子要顾,两个铺子要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与人谈情说爱。 只是对方从未正经地表示过什么,她不好先拉开距离,好像很把自己当回事似的。 只礼貌回他,“大人有心就好。” 双手并拢在身前慢慢的走,不知是春风舒适,还是夕阳暖人,方才心上那撩人的热度也渐渐淡了。 “大人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您日理万机,时间宝贵,这些事,让梁护卫或是衙役来同我说一声就是了。” 梁璋无言,他也只是找个借口来见她,只是总觉得她有了孩子之后,待人亲切温和许多,去唯独对待男女之情,颇为疏离。 他也想对她表明心迹,可公务在身,没法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这会儿说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空留一句痴心的话,反而让她为难。 也就在忙碌之余,为她做些事,同她安静的同她待一会儿。 即便不能拥有她,能看到她好,自己也是开心的。 不知觉间,已经到了月栀家门外。 正要告别,院里的丫鬟来开门,见是月栀回来,忙拿来一刻前刚刚收到的请柬。 “娘子,三日后是永定侯的寿宴,侯府送来了请柬,说是侯夫人喜欢咱们蜜果斋的点心,想请您去席上热闹热闹。” 月栀发懵,“我与永定侯府并无往来,他们会只为几块点心就请我去参加寿宴?” 丫鬟小心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梁璋,拘谨道:“来送请柬的人说,寻常人不一定请得动知府大人,说您要是……要是能与知府大人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 合着还是想通过她搭知府的人脉。 月栀备感无趣,何况知府此刻就在身后听着,方才一路也说了自己公务繁忙,她怎么好意思再要求他为了她去参加一个寿宴。 压下丫鬟递来的请柬,一句“罢了”还未出口,身后台阶下的男人先开了口。 “若有心前去,本官可与你同入席,无人敢怠慢。” 闻言,月栀回头看他,面露犹豫,“侯府哪里是要请我,明摆着是想请您到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必在意他人的用心,侯府寿宴,城中显贵定然都会到场,能得到侯夫人赏识,于你的生意人脉大有裨益,这样好的机会,真的不去?” 他像个耐心的先生教导学生,为她的利益着想,月栀很难不动心。 心想:生意渐渐步入正轨,有机会结识城中权贵,让赵媚儿那样坏心眼的人在招惹她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利大于弊,便微笑着应下:“大人都这样说了,我怎能不去。” 二人约定,三日后午时,永定侯府门外再见,一同进府祝寿。 * 朕与皇姐 第93节 三天后的上午,青州府衙内。 梁璋熬夜查看卷宗,眼睛都在发胀,身上的官服都穿皱了。 自裴瑶捉回那个嫌犯,审问几句后,竟牵扯出几桩棘手的人口失踪旧案。 属官在一旁,面色凝重的禀报:“大人,这是近两年来,青州各县报上的失踪人口录档,比往前五年加起来都多,多是些青壮劳力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梁璋接过那份名录,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名字和简要信息,眉头越皱越紧。 往常这样的失踪案件,大部分只当是寻常走失或是去了外地谋生,府衙找上几个月找不到人,便不会再深究。 可根据嫌犯招供的“代人买奴,拐卖良家”一事来看,近来青州码头和市集附近,的确多了不少外来面孔,在牙行出入,私下干的就是这买卖奴仆的勾当。 这些行当,只要不涉及良家,彼此交易隐蔽正常,官府也无法插手,只是这些人的出现和失踪人口上涨之事,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 梁璋捏捏胀痛的眉心,即刻派人手去渡口和市集上盯着那些买家,先从他们查起。 日头越升越高,他正准备将最后几份公文批阅完,裴瑶就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进来,是睡到这时才醒,精神奕奕。 她在青州衙门没有公职,也不靠府衙发饷,如她来时所言,大部分时间都在散心游玩,抓嫌犯比谁都积极,但像无头苍蝇似的各处寻访、找线索、处理鸡毛蒜皮的争端,这些枯燥的活,她不爱干。 “张大人又忙了一晚?”她故意逗趣,熟稔的调侃,“可别忘了一会还得陪月去侯府寿宴,再不回府换身行头,仔细去晚了,让月栀面上无光。” 经她一提,梁璋才恍然记起此事,连忙起身:“多谢提醒,我这就去……” 裴瑶摆摆手,爽利答:“快去吧,这儿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梁璋感激地一笑,不再多言,匆匆出了衙门,乘轿回府。 谁知刚踏进府门,堂上就跑来一个穿着鹅黄锦裙、打扮得娇俏明媚的身影就迎面扑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揪住了他的衣袖。 “梁知府!你可算回来了!” 梁璋不解,严肃的从她手中扯回袖子,“姑娘是谁,怎会在我府中?” 少女挺直腰杆,“我爹是六王爷,我是来青州替他给永定侯送寿礼的。” 梁璋后退向他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裴萱儿不死心的往他跟前靠,“我初来青州,听说此地山水甚好,不如知府陪我去各处走走,也叫我看看青州的风光。” 梁璋眉头一蹙,视线瞥过院子里一行生人,脸色很不好看——没打招呼就带这么多人进府,六王爷家教很是一般。 语气发冷:“县主说笑了,您带了这么多下人听候差遣,若想散心,臣可派一嬷嬷陪您去街上逛逛。” “我不要那些下人陪,就要你陪!”裴萱儿跺了跺脚,没来由的非要贴着他。 “县主,下官尚有公务……”男女授受不亲,梁璋试图推脱。 “什么公务能比本县主重要,晚一时半刻都不成?”裴萱儿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刁蛮架子,“难道梁知府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让你作陪?若真是如此,我只好修书一封给我爹,让他来评评理了!” 梁璋心下厌烦,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奉旨来青州,明为知府,暗中也为就近监视掣肘离州蠢蠢欲动的六王爷,如今还未做出政绩,怎能过早引起对方的警觉。 这县主,定是六王爷借机塞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线和绊脚石,偏他还不能明着撕破脸。 若让她写信回去告状,给了六王爷插手青州的借口,反倒坏了大事。 权衡片刻,梁璋强压住心头怒火,为大局考虑,只能应了她:“县主言重了,既如此,下官陪您去便是。” 裴萱儿这才转嗔为喜,得意地招呼他出门:“这还差不多,快走吧!” 与此同时,永定侯府外。 陆续有宾客上门,门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婳春扶着月栀从马车上走下来。 今儿为了贺寿,她特意换了身鲜亮些的衣裳,石榴红的短衫,配了条茶白色的长裙,腰间坠着红色琉璃珠的珍珠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茶白裙子面料垂顺,走动时似流水一般轻轻荡起。 与一众富贵来客不同的气质,惹了府内府外好些目光来看。 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左一右两只银钗,发间点缀着茶白色的栀子绒花,并几朵小巧的石榴红色绒花,一只银步摇坠着三串玉珠,随着动作偶尔轻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她身量纤细,这红白色的衣裳一衬,更显窈窕气色好,身形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丰润,行动间自有一段温软风韵。 “这是哪家的夫人?瞧着很面生。” “不知是哪位仁兄有艳福,得此美人。” 进门的宾客小声议论着,月栀浅浅听得几句,低低垂眸,并不急着进门,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等在侯府门外。 过去几刻,午时都到了,宾客渐渐到齐,却不见知府的身影出现。 月栀有些慌张,见知府府上的老管家匆匆跑来,“可是找见您了,月娘子,大人今日被事绊住,说很对不住您,小人会同您一起进府,向侯爷表明原委。” 他不来了? 月栀愣了一下,精心打扮了一上午,突然就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了,满心欢喜的期待也变成了自作多情,尴尬又丢人。 也是,张大人本就忙,那时提出要陪她一起,许是一时兴起。 她又不是他多重要独特的人,要他忙里抽闲陪她参加寿宴,是帮她拓展人脉,撑场面,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实在是为难他…… 月栀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您不必等我,先去府中给侯爷传话吧,我带上贺礼,随后就进去。” 管家没听出话中她的失意,也忙着代主子给侯府送寿礼,就先带请柬进府了。 “娘子,知府大人不来了,那咱们还进去吗?”瞧着进门的宾客个个光彩夺目,仆从围绕,唯她们打扮素雅,形单影只,婳春也觉得尴尬。 高门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月栀知道自己是沾知府的光才收到邀请,知府来不了,她哪还好意思去。 心中刚萌生退意,身边匆匆走过一人,婳春护着她,被那人撞了一下。 “什么人啊,会不会看路?”婳春本就不高兴,冲着那男人的背影怨怼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讥讽,“哟,这不是月娘子吗,怎的在这儿吹风,莫不是没有请柬,进不得侯府的高门,只能眼巴巴儿的看着?” 回过头,就见赵媚儿和余绍二人往侯府门前走来,趾高气昂的看着她,还往她的马车里瞅。 “月娘子都在这儿了,崔香兰怎么不露面,想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休的,没脸见人。” 赵媚儿得意的笑起来,余绍不制止,一双眼睛不规矩的在月栀身上乱瞟,等赵媚儿反应过来,掐了他一把,他才老实。 被这两个贱人气到,月栀顿生反骨。 她也是有傲气的,同样都是商户,凭什么她就要被人看低呢?这寿宴,她还就去定了。 叫上婳春走去府门前,去摸请柬时,却摸了个空。 婳春慌张起来,小声道:“我一直放在身上,下马车时还在,怎么会不见了?” 侯府管家在旁审视二人,好像她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眼神中又是提防又是怀疑。 尴尬之时,赵媚儿和余绍走了过来,端正的掏出请柬,意有所指的高声念,话中带笑,引得门外几个刚下马车的宾客都看了过来。 “这侯府的门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能攀上的。没有请柬来凑什么热闹,丢人现眼,弄脏了侯府的门楣……” 难听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周围的目光也带着探究与轻蔑,月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 今日就不该来。 明知侯府寿宴是权贵云集的名利场,还非要跑过来,打扮的再用心,落在别人眼中也是金子都戴不起的破落户。 她窘迫得无地自容,准备快步离去,一阵整齐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压过了赵媚儿尖锐的嘲讽。 门内外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一队衣着不凡、气势肃穆的护卫簇拥着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了侯府正门前。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随从掀开车帘,一名身着天青色绣银线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躬身下车。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目深邃,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贵气。 侯府管家早已得了信,带着人急匆匆迎上去,毕恭毕敬:“恭迎钦差张公子大驾!” 那张公子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公事公办,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一看就是身份高贵,来历不凡。 “奉皇上之命,为老侯爷献上寿礼。” 听到是京中来人,更是奉皇命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大人物吸引,连外头街上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京城来的人果然不同,一个清俊公子有此翩翩仪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大官呢。 青年缓步上街,注视着他的那些目光都屏息凝神,无人看到,青年的目光状似无意般扫过了府门,落在大门边缘那个脸色窘迫、衣着与宾客们得格格不入的貌美妇人身上。 目光只在她脸上短暂停顿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情绪,眼睫闪动。 恰在此时,侯府管家高呼:“诸位,快拜见钦差大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躬身下跪,月栀和婳春被这庄重的气氛裹挟着,也下意识地要跟着屈膝。 府门内替父亲操办席面的世子听到了门口的高呼,热情的赶来迎人,就见那钦差张公子缓步穿过下跪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一个面生却实在美貌的妇人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没让她跪下去。 月栀愣愣的被扶起,仍遵守着在京中时学到的礼仪,没有抬眼看他。 心中疑惑,此人这是作何? 比疑惑更先冲上头脑的,是她敏锐的嗅觉,微风拂过青年天青色的衣衫,将他身上清淡柔和的梅花味吹来了她面前。 她有些恍惚,罕见的香料名贵,自离京后,这味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了——与她从前调制的香味道有七分相似,但多了几分杂气,似乎是龙涎香檀香之类的…… 月栀没有多想,刚才众人都看钦差,她也想看看是什么人物,可一时凑上来的人太多,她被挤到这边上,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 只是,钦差大人为何来扶她?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开口问了一旁的管家,“为何不让她进门?” 管家陪笑凑上来,“这两位没有请柬,她们只是地方的小商户,经常有这种趁着喜气日子来讨赏的人,钦差若是体恤,我叫人给她们些喜钱……” 世子走到门前,见青年听着管家的处理方式,神色渐有不悦,忙上去找补。 “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我家的老仆没见识,怠慢了两位娘子,我这就让母亲单开一席,专门招待二位娘子。” 青年眼神缓和,顿了顿,目光落在月栀守着规矩低下的脸上,不经意扫过她线条柔和的身体,交叠在身前的一双纤纤玉手,和平坦的小腹上…… 转脸看向世子,语气不经意地放缓,透出一丝温柔,“此人是我的亲眷,随我一同入席即可。” 一瞬间,万籁俱寂。 刚才还嚣张嘲讽的赵媚儿和余绍,这会儿就跪在旁边,头都没敢抬,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世子一愣,很快点头应下,“好,您三位这边请。” 青年抬步向前,月栀怔怔抬头。 朕与皇姐 第94节 她站在他身侧,个头矮了他一截,只能仰头看他俊朗侧颜,从半束半披的长发到鬓边细柔的发丝,轮廓分明的耳朵,清晰的下颌线,细长白皙的脖颈,宽厚的肩膀,强有力的手掌虚托在她手臂上…… 月栀的心脏砰砰狂跳,这张脸,这身形……与那个人的轮廓隐隐重叠,却又因他高高在上的威严和疏离的关心而显得模糊。 和他好像,但怎么可能是他呢。 她觉得好笑,快两年了,从孕期因他而起的痛苦恶心,到生子后千帆过尽的释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很少再想起裴珩。 这会儿却为一个不相干的青年,竟然觉得他像他,进而回想起他。 她抿了下唇,止住了联想。 方才丢人的窘迫因他的解围而平稳落地,月栀备感安心,非常感激这位张公子。 她同青年一起,在世子的引路下,走过众人自动分开的道路,在无数道目光的悄然注视下,坦然自若地步入了侯府大门。 男席在前院,女席在后院。 世子要带着张公子入席,月栀自觉往前多走了一步,道:“前头的路我自己走,方才多谢公子为我解围。”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青年晦暗的视线浅浅在她脸上飘过,很快转开。 按照礼数,月栀该低着头后退两步,再转身离开,可她实在好奇,这位京城来的张公子侧颜已经如此英俊,正脸该有多令人惊艳。 地方州府的礼数没有京城那么大,她抬起了头,在阳光的映照下,清晰的看清了青年的容颜。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双淡漠的凤眼,微抿的红色薄唇,雪白甚至冷白色的肌肤,脖颈间凸起的青筋,连端起的手上不小心露出的茧子,都与她记忆中的少年人完美重合。 裴珩…… 脑海浮现出他的名字,却无法发声。 月栀咬紧下唇,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阵阵发紧,泛着酸涩的疼。 第64章 女席设在侯府后院的花厅里, 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和女眷们衣袂间清雅的熏香。 月栀被引到上席,安排在侯夫人身侧,刚一落座, 周遭瞬间就投来数不清的目光,有好奇, 有探究,自然也少不了如赵媚儿那般毫不掩饰的嫉恨。 侯夫人满头银丝, 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贵重的金簪, 眉眼慈和。 她拉着月栀的手,亲切的拍了拍, “好孩子, 你做的点心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尤其是那牛乳桂花糕, 松软香甜, 我这老牙口吃着正好, 难得你有一份细腻心思。” “夫人喜欢,是月栀的福分。”月栀微微垂首,语气恭谨而温和。 “岂止是喜欢。”侯夫人笑道,“老侯爷听知府大人提过你几次, 赞你行事稳妥,心思灵巧, 今日一见, 果然不凡, 虽然知府大人今日未能到场,可巧了,连京里来的张公子也与你相识, 也怪我侯府下人没规矩,怠慢了你,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老人家话说的意味深长,代侯府坦诚认错,把月栀与众不同的身份告知众人,以示能请到这样的贵客,长了侯府的脸面,也抬了月栀的身价。 月栀知晓她的好意,若那张公子真只是个心善的钦差,这威风她也就借了,可他不是别人,是…… 她心头一跳,面上依旧平静,“月栀能登侯府的门,是得夫人看重,并未觉得府上有怠慢。张公子也是仁厚,恰巧路过,不忍见月栀窘迫,才帮了一把。” “女子立世不易,你能将铺子经营得那般好,得各方贵人看重,是你的本事,很了不得。”侯夫人慈祥的赞赏。 众人或是和气应声或是笑而不语,这时,同席末座传来一声不轻笑,带着点黏腻的戏谑,是赵媚儿。 她捏着帕子,掩着嘴角,并未大声吵嚷,声音拿捏的恰好能让满桌的人听见。 “月娘子本事大得很,不光点心做得好,这结交贵人的本事,更是让人望尘莫及。知府大人时常去铺子里关照娘子,连京里来的贵公子,也对娘子另眼相看,这生了孩子的妇人就是不一样,格外惹男人青眼呢。” 席间顿时一静,满桌女眷的脸色都有些微妙起来。 月栀指尖微微一颤,怒气涌上心头,但顾及着自己和侯府的体面,她并未失态反驳,却听上首的侯夫人悠悠叹了口气。 “余夫人这话说的……”侯夫人语气平和,带着些长辈看待小辈胡闹的宽容,“知府大人爱民如子,赏识月娘子,是他为官尽职尽责、惜才之举。”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赵媚儿,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至于张公子,京城高门出身,最重礼仪规矩,肯对平民百姓出言相助,是其家门风清正,见不得不平之事。都是些清风朗月的君子行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道?” 想是自己用龌龊手段上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这般见不得人好。 侯夫人没把话说破,席上女眷不知月栀与两位大人有何深浅交往,却清楚的知道赵媚儿亡夫的丧期还没过,就堂而皇之的搬到余家隔壁,登堂入室,挤走原配,这才有了如今的派头。 众人的目光缓缓移向赵媚儿,多是鄙夷看笑话,瞧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会儿要如何圆场。 赵媚儿被一众视线盯得不自在,尴尬笑笑,不知如何答话。 侯夫人轻轻摇头,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就爱看年轻人堂堂正正地争气,那些个歪的斜的心思,瞧着累得慌,也上不得台面。” 又被点到,赵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捏着帕子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席间气氛渐渐回暖,几位夫人纷纷附和:“老夫人说的是,月娘子确实能干。” 月栀心下感激,朝侯夫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夫人只对她微微一笑,转而说起其他闲话。 有此小插曲,月栀自在地融入了热闹的筵席,随着众人应和,唇角噙着得体笑意,偶尔与身旁的侯夫人轻声交谈,说着,笑着,听旁人讲青州城的新鲜趣事。。 宴席过半,日头渐渐西斜。 花厅上光线渐暗,侯府下人开了窗,带着暖意的春风混着院子里初开的玉兰花香,一阵阵吹进来。 月栀随意转头,就见窗外一片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满了庭院,将那青砖地面、嫩绿的花木都染得朦胧美丽,光晕流转。 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夕阳,像温柔的蜜拂过她的肌肤。 她以为裴珩是“驸马”,幸福的靠在他怀里,手中抚弄新生的花苞,畅想两人的孩子出世后该是什么模样。 他衣袖间松墨的气息,他扶在她腰上的温暖的大掌……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侧,带着笑意,吹在她耳边的风都是暖的、甜的。 那时未能见过的景象,被眼下的夕阳清晰的勾勒在眼前,猛然撞进心里。 席面上的喧哗声褪到远处,隔着一层雾气,模糊不清,月栀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 孩子都一岁多了,两年时间,足以冲刷掉许多东西,就算偶尔想起他和过去,心绪也是平静的。 可刚才抬眸一见,她心里的慌乱,到现在都未停息。 而他那样冷静,像不认识她,那双眼睛里只有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客气,寻不到半分惊愕、愤怒、或是恨意……甚至未多看她一眼,解围之后,礼貌退去,没有半分留恋。 月栀谢谢他的假装不相识,维护了她安宁普通的生活,却不知一池静水中不止的波澜是为何而起。 席面刚有散的趋势,已有宾客开始起身寒暄,月栀立刻跟着站起来,几乎是仓促地对着同席的女眷道别,离了席面。 她沿着廊下快步往外走,刻意低着头,避开可能投向她的所有视线,心跳又急又乱。 春风拂过她发热的脸颊,她却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 婳春跟在身后,她没看见“张公子”的真容,疑惑:“娘子为何走那么快,当心摔着。” 月栀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时候不早了,得回去陪云喜和晏清。” 婳春看她对筵席毫无留恋,也郁闷道:“都怪知府大人,明明答应了娘子,临了却不来了,若不是有贵人相助,咱们今天就丢大人了。” 月栀思索片刻,才道:“他实在忙。” “知道自己忙,就不该轻易许诺。”婳春自然知晓梁璋的真实身份,这几个月来也看得明白,“张大人为臣为官都无可挑剔,心里装着君父和百姓,奴婢作为百姓,敬佩他是个好官,可他却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见月栀没有驳斥,她又道,“世上哪有完人,张大人既然选择了做人臣、父母官,必然分不出多少心思给妻儿……娘子看,奴婢说的对不对?” 月栀心里一团乱麻。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更在意的是,张大人和“张公子”怎么都姓张?让她恍惚以为,两人像有什么联系似的。 “婳春,我心里有数的。”随口应答,身影从廊下走过,周遭是逐渐亮起的灯笼。 暖黄色的灯光将他窈窕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故意绕着人少清静的路走,碰见一两个并不熟悉的客人,只礼貌点个头,步伐匆匆。 踏入前院,却被一阵喧哗人声裹住。 前方庭院中燃起明亮的灯火,夕阳从院墙那头落下,青州有头有脸的权贵老爷们正簇拥着一身姿玉立的矜贵公子,谈笑风生,气氛热络。 青年一身天青色绸缎,在周遭或深或暗的衣冠中,如朗朗清风,清逸出尘。 檐下光影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鼻梁高挺,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时的乖顺洒脱,沉淀下一种内敛、疏离的沉稳与冷峻。 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月栀的脚步猛地定在原地,呼吸一滞。 隔着人群和距离,她清晰的看到了他。 曾用指尖细细描摹过的眉眼轮廓,在她颈侧厮磨低笑的唇,十八岁盛满炽烈光芒、如今却只剩一片沉寂的眼眸…… 他长高了许多,肩宽腿长,站在一群官员富商中间,从容不迫,鹤立鸡群。 青年微微侧耳听着身旁年迈的永定侯说话,唇角噙着一丝淡笑,不热络也不失礼,却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气度,将周遭的奉承与热闹轻轻隔开——已不再是当年急躁的、执拗不改的少年。 月栀觉得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原来二十一岁的裴珩,是这样的。 陌生得让她心慌,又熟悉得让她眼眶发酸。 她垂下眼,下意识就想加快脚步,逃离自己无法面对旧梦,可脚步挪动的瞬间,却又忍不住,像被某种无形的情绪牵引着,飞快地抬起眼睫,再次偷偷望向他。 在她目光再度触及他的那一刹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裴珩,毫无预兆地从交谈中抬起眼。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淡漠的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头,穿越明灭的灯火,隔着彼此两年的时光与隔阂,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的眼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沉沉地望过来,在对视的一瞬间,月栀怔在原地。 她没有逃跑,也就看见了青年如墨般深邃的眉眼缓缓舒展,细密的睫毛在光中闪动,千言万语,心绪如麻,都化作嘴角浅浅的笑意,如春日融雪般,涓涓流淌进她心里。 月栀站在原地,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撞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有点想哭,说不上是为什么。 似是感叹物是人非,若没有那段荒唐的孽缘,她或许会回给他一个欣慰的笑。 但此刻,她只能忍着眼眶的泪花,慌张的别开脸,脚步凌乱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疾步走去,绣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又急促的嗒嗒声,像落荒而逃。 青年眼中倒映着一只受惊逃离的蝴蝶,指尖捏着酒盏,指节微微发白。 目光追随着她翩翩而去的身影,汹涌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心口,但他没有迈出去,也没了与人交谈的心思,喝干酒盏后,借故离开。 听耳边侍卫禀报刚刚获悉的消息,他沉静不语,像一条阴冷的蛇,安静蛰伏。 朕与皇姐 第95节 * 月栀一路都心绪难平,等回到家,她才敢大口喘气。 家门外的巷子格外宁静,府内一切如旧,他没有追来,也就没有危险,没有窥视,月栀终于找回了安全感。 换衣裳时,缓缓闭上眼睛,回想那个不小心对视后,意味不明的微笑。 似是千帆过尽,再无执念。 她深吸一口气,从挣扎中抽离出来——这样也好,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当年,过去的爱恨纠葛,终于都放下了。 苏景昀从药铺回来,简单吃了些就回院子去了,崔香兰翻了一整天的账,带着解酒茶到她跟前,听她说席上见到了什么人,得了什么趣。 知道赵媚儿蓄意报复却自取其辱后,两人一同欢快的笑了起来。 在这笑声里,月栀忘却了刚才心中掀起的波澜。 夜色渐深,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外间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 两个小家伙并头睡在小床里,呼吸均匀绵长,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甜,云喜生性活泼,睡着了四仰八叉,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哥哥的衣角,晏清则微微嘟着嘴,手脚都规规矩矩的收着,模样憨态可掬。 看着他们,她就感到安稳平静。无论外面有何风雨,她都有勇气撑起这个家,养他们长大,陪他们一起成长。 月栀将云喜的小手收回被子里,俯下身,亲了亲两个孩子光洁的额头,替他们掖好被角。 刚直起身,值夜的丫鬟就悄步进来,脸上带着迟疑道:“娘子,前头有客来访。” “客?”月栀的心猛地一跳。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难道……是他?裴珩找过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恐惧充斥四肢百骸,手脚都有些发凉。 丫鬟看她脸色不好,犹豫补充:“是知府大人来了。” “……原来是张大人。”月栀闻言,紧绷的身子瞬间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鬓,定了定神,“我这就去。” 来到前厅,梁璋负手站在堂中,正看着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他闻声回头,脸上是寻常的温文笑意,带着几分歉意。 “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 “大人言重了,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月栀请他坐下,让丫鬟上了茶。 梁璋叹了口气:“今日侯府寿宴,本答应与你同去,却食言了,特来向你致歉。并非故意爽约,实在是临出门时,被府中一位客人绊住了脚,脱身不得。” 月栀微微一愣:“客人?” “是离州六王爷家的千金。”梁璋颇为无奈,“这位县主很是任性难缠,我都不知她是怎么找来府上,她就带着行李和人住进了我府,耍性子非要我陪她去游山玩水,我实在推脱不开,耽搁了时辰,让你独自赴宴,是我之过。” 他话语诚恳,目光落在月栀脸上,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宽和理解的神情。 月栀眼眸低垂,思索片刻道:“大人公务繁忙,又有贵客在府,自然是正事要紧,今日之事,大人不必挂怀。” “只是,大人竟然忙,此等小事只叫下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平白耽误大人休息。” 她拘谨疏离,梁璋很是歉疚,也觉得自己总得闲往她跟前凑,又不道明是何心意,像是将她这儿当成了忙里偷闲的避风港,得了慰藉便重回官场,于她很不负责。 借着夜色定了定心,试探道:“其实……今日未能与你同往,心中甚是遗憾。侯府宴席虽好,但若有你在身侧,闲谈品茶,应更有趣些。” 月栀的心尖轻轻颤了一下。 知府大人温和有礼,品性端方,待她也用心,若在平时,他这般含蓄的示好,的确会让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涟漪,生出些许羞涩与悸动。 可是,婳春先前所说的利弊衡量,也是她的心声……而且,她已经见到了裴珩。 那个曾在她生命里烧起一把燎原大火,让她尝尽炽热爱恋与彻骨心痛的青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让她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让一切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温和试探的男人,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另一张脸——年轻俊美、热烈深情、带着黏人的亲昵感和占有欲,属于十八岁的裴珩。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和茫然。 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一点温情就小鹿乱撞的女子。 经历过与“驸马”细水长流的甜蜜恩爱,也接受过皇帝那焚心似火、最终灼伤彼此的激情:一颗心在水与火里都滚过一遭,渐渐冷了,钝了,也怕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被所谓的姻缘爱情裹挟,根本没有能力去真正爱一个人。 月栀垂下眼睫,避开梁璋带着期待的目光,声音轻柔:“大人说笑了,大人公事繁忙,月栀岂敢叨扰大人清静。” “今日之事,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日后若无要紧事,请大人不必辛苦登门了,毕竟我带着两个孩子,如今又是深夜,怕外人误会,对大人的名声不好。” 语气客气周到,明白地划下了界限。 梁璋怎会不懂她话中的拒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失落,难得坚持的又问一句,“可我对你……” “大人一心为民,您要关照青州的百姓有千千万,我不过小小一商户,承不住大人的心意,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梁璋一顿,在她退缩的拒绝中,恍然发觉:他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哪怕是沏一盏茶,摘一枝花,所有的关心都建立在他是知府,而她是需要被保护的百姓,所以他会为她挑选宅子,赶走铺子外的眼线,却无法推掉公务和县主任性的要求,去赴她的约。 他觉得她温柔宽和,心如明镜,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也实在是抽不出闲暇和心思来为她做这些。 可生活并不只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更多的是平凡的日常……他没有让日常变得花团锦簇的能力,只一昧的插进她的生活里,从她这里偷取片刻安宁。 他的喜欢只是顾影自怜的欣赏,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好,反而给她带去了负担。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住你。”梁璋愧疚的低头,“我是为着做一个好官,为了给皇上和朝廷分忧才来到青州。”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她。 偶然的相逢或许是缘分,但起初的目的并未因她的出现而更改。 他设想着在自己的管理下,青州会日渐繁荣,他与月栀之间的感情也日渐浓烈,官民皆丰之时,便是他与月栀圆满之日。 可她为何要等他功成名就后的求娶,又怎会爱上一个连许诺无法兑现的人。 他以为她是柔情不改的明月,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真心滋润的人。 梁璋愧疚起身,“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总突兀来打搅。你体谅我的辛劳,照顾我的心情,我却没有察觉你的辛苦,还让你如此为难。” 月栀缓缓摇头,没解释,也没反驳。 茶水都没喝,梁璋便心虚告辞,月栀送他到门口,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人很好,但她不想承受这份略显沉重的好感,无论是他府上管家的迟钝,还是他深夜上门解释,都突破了好友交往的界限,让她深感疲惫。 如今拒绝了他,心中有点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转身,关上了门。 未曾注意到,巷角月光照不到的漆黑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寻找她。 裴珩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释怀,如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做一个心怀天下、舍己忘我的明君,可那些孤寂的黑夜,不被理解的脆弱和伤痛真实的存在着,不会因为他的逞强而消失。 正月的雪天,梁璋和裴瑶抵达那个农家小院时,随行的侍卫也看到了堂屋里的人,不出半个月,消息便传进了宫中。 她还活着! 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裴珩欣喜若狂,药也不必吃了,精神大好,但他没有即刻赶来。 因这六百多天的思念让他明白,他不能再不管不顾地掠夺、强求,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要缓缓的,像靠近一只折了翅膀的蝶,捧起快要融化的雪。 她是他易碎的珍宝,因他犯错而毁,他要小心翼翼,显出诚意和真心,才能将她一片一片重新拾回掌心。 青州的晚风带着海水的潮气,拂过帝王绣着暗纹的衣摆。 他远远的看着月栀送人出门,温柔的眼神落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他不在乎,眼中根本没有那个男人。 只是是隔着距离、短暂、卑劣地窥探着她的身影,贪婪地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退回门槛,关上门的那一瞬,伪装的平静瞬间溃不成军。 眼眶泛上难以抑制的赤红。 她就在那门里,还有她的孩子们。 他好想走进她的家门,用他的手臂,体温,这两年来蚀骨的思念和恐慌,将她彻底吞没。想闻她发间的花香,握她的双手,紧紧的拥抱住她和两个孩子,再也不要松手。 可他不能。 一想到下午相见,他隐忍着冲动向她示好,她却在自己的视线中头也不回的逃走,心底就滋生出更深沉的恐惧。 那股想要拥抱她的渴望,变成了最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头,刺得他眼眶滚烫。 第65章 转冷的夜风里, 巷口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程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裴珩身后,单膝触地,压低声音:“公子, 青州港口刚到了几艘货船,形制可疑, 似乎是从离州来的,微臣动身前, 并未见守港官吏上前查问。” 裴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渴望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冷硬的严肃。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安静的院落,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 “走。” 月落日升, 连着三天,月栀全身心都投入在点心铺子和酒坊上, 用春日的桃花和去年至今的陈米一起酿了一批桃花酒, 自己珍藏了三坛, 剩下的都送去醉仙楼。 这边跟老师傅商量新酿的酒料,那边调整点心的配方,婳春有心进点心铺子帮忙,她便手把手教她做掌柜, 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让生活变得充实,才能将那个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身影彻底挤出脑海。 但闲暇片刻, 仍会忍不住去想。 裴珩……他突然出现在青州, 只在侯府宴席上露了一面, 之后便再无动静。 他没来找她,在那算不上是问候的微笑过后,甚至没有试图给她传递只言片语, 好像意外重逢后无法停止的担忧,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庸人自扰。 其实细细想来,他特意换了假身份,以送寿礼的名义来到这里,许是另有要事,相见真的只是一时碰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借着去府衙给“梁护卫”送饭的机会,悄悄问了几句。 “京中来的张公子?”裴瑶大吃一口南瓜饼,懵懂的摇摇头,“没听说过,那些筵席上的人身份都不简单,可惜总爱说些些打官腔的废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你不知道,那知府可认识他?” “应该不认识吧,若认识,从京城大老远来了,还能不去他府上看望?”小小的糯米团子被她拉成细长的丝,面条一样吸进嘴里,吃得过瘾。 朕与皇姐 第96节 “哦……”月栀心道,他果然是为公务来的,隐瞒了身份和行踪,连知府大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说话间,出门给裴瑶买鸡腿的护卫回来了,裴瑶双手接过,拿了一只给月栀。 “一起吃,大中午还烦你跑一趟。” 月栀本打算回到铺子里再吃,但看到她递过来的鸡腿烤的焦香,自己也犯馋,就接了过来,隐约觉得这场景有点相熟。 还没细想,便被入口的焦脆的鸡皮,鲜嫩的鸡腿肉给降服了。 裴瑶边吃边念叨:“你怎么突然来问什么张公子?我见知府前两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他去过你家,怎么,你没看上他,看上那个张公子了?” 月栀脸上一红,摇摇头。 见状,裴瑶笑嘻嘻的凑过来,“要我说,嫁人还是该嫁一个有钱有闲的,忙归忙,总得有心气儿陪孩子陪妻子,否则跟加了块木头有什么区别。” 说着叹了口气,“不是我有意嫌弃知府大人,但他为人太轴了,为了公务能连熬两个晚上不睡觉,对自己狠的人,对枕边人能心疼到哪里去呢,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最需要关心和照顾。” 像是很理解两人未成佳偶的缘由。 可哪就到这一步了。 月栀连忙解释:“我跟知府大人只是朋友,没有那种心思。” 裴瑶瞄她一眼,鬼心眼的笑笑,心道:你要有那个心思,你们两个早就成了。 “这次的南瓜饼比上次的宣软很多,好像还多了股奶味,你加牛乳了?” “嗯,加了牛乳,南瓜泥的用料也换了比例,比起上次吃的怎么样?” “这次的更好吃。” “那我回去就叫铺子里的人改菜谱。” 两人在衙门后堂对坐着吃东西,点心盒子吃空了,鸡腿啃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一整张葱油饼,聊了不少闲话,直到下午衙门上来了人,月栀才起身告退。 离了爽朗爱笑的裴瑶,月栀的心情又渐渐纠结起来。 裴珩不是为她而来,她该高兴才是,为何总为此心神不宁呢? 许是心底还留着往年彼此相依的情分,人能有几个十年呢,搁在心上的亲人屈指可数,真的能说忘就忘? 直到傍晚铺子打烊,婳春留在铺子后堂盘账,月栀独自回到家中,带着些许疲惫,情绪依旧低落。 刚进院门,在家休息的崔香兰就迎了上来,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怎么了?”月栀解下外衣,疑惑问。 崔香兰屏退了院子里的丫鬟嬷嬷,向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惊慌道:“那个人来了。” 月栀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崔香兰急得攥紧了裙子,声音更低:“就是,就是云喜和晏清的……生父……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闻言,月栀解外衣的动作僵住,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转头盯住崔香兰:“你看到是他?他来做什么?” “我在公主府里见过他,那时以为他是你的情郎,但他这次过来,穿的金贵,身边还有带刀侍卫,一看就身份不凡……而且他是孩子的生父,我不敢拦……” 住进这宅子里后,崔香兰不再受人拘束,更懒得端贵妇人的架子,上午便附庸风雅去参加了一个书画会,玩的很高兴。 谁知中午一回来,就见到了那一行人,也不知是怎么进了门,不像匪徒,上来就给家里抬了好些布匹,还有两匹骏马。 不像匪徒,倒像破门而入的财神。 “他们直接就进来了,也没多说别的,几个护卫就往库房里搬东西,他只问两个孩子在哪儿,然后就……就在你房里,陪两个孩子玩了整整一下午……” 月栀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难以置信地听着,往房里走去。 崔香兰自觉没有护好家门,心虚的跟上来,说起她看到的景象。 “我隔着窗子盯着他来着,他也不是个面凶的人,跟两个孩子玩的可好了,一开始他们还怕他,没半个时辰,就都黏他身上去了,是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孩子们也知道他是爹?” “云喜不是爱闹嘛,他用胳膊给她荡秋千,把孩子哄的可高兴了。还有晏清,小家伙平时就爱睡,趴他腿上睡了好一会儿呢。” 回忆那场景,崔香兰觉得像是做梦,那位贵公子周身的气度让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可他对孩子却又有着一种温柔内敛、难以言表的耐心。 “他走了有多久?”月栀坐到两个孩子的小床边,声音发颤。 两个孩子玩累了,这会儿睡得安静。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好些东西,说是给孩子的。” 崔香兰指了指屋里,月栀才看到,屋里角落放着两个质地极好的木箱子。 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琳琅满目,尽是些小孩子用的物件。 半箱子柔软如云的蜀锦苏缎做成的小衣裳,一对小巧精致的长命锁,木质鲁班锁,青玉九连环,打磨得光滑的象牙玩具,和几只粗糙的有些丑陋的布偶,明显是仿着她给他幼时缝的玩具做的,费尽力气,也只有五分像。 有心思缝这些物件,怎么舍不得把她缝的布偶送过来给孩子,又想到在他身上嗅到的梅花香——定也是仿着她的淡香制的。 坐在那个位置上,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还怀旧似的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月栀郁闷地撅起嘴,看了一眼另外一个箱子,她闲时爱吃的果脯蜜饯,好些叫不上名字的香料,剩下都是燕窝、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一类品相极佳的补品,摆明是给她补身子的。 每一样物件都是她和孩子会用到的,奢靡又用心,绝非临时起意能置办来的。 她无从去想,裴珩是在什么时候得知了她的下落,又为何上门看望孩子,独独躲开她。 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滑软的衣料,从小到大的尺寸,共有几十件,足够两个孩子穿到五六岁……他来之前,都没见过孩子,怎么知道他们现在穿这个尺寸…… 心脏那处酸涩的拧痛再次蔓延开来。 她傻乎乎的担忧他的出现会搅乱她的生活,可他来的悄无声息,陪了孩子们一下午,留下这些沉甸甸的东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月栀的心彻底乱了。 * 第二天,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得月栀心头一阵烦乱。 蜜果斋里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她便让婳春和伙计都早些回家,雨势渐大,这样带着寒意的雨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 她独自留在店里,慢吞吞地整理账本,擦拭柜台桌面,封上窗板时,眼神被雨幕中朦胧的身影吸引,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隔着街面,看不清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青年水青色的衣衫仿佛与春雨融为一色,撑着一把油纸伞,固执地立在斜风冷雨里,一动不动,面朝着她的方向。 视线交汇在雨中,他身子颤了颤,下大的雨势里,他本可以轻易逃进茫茫大雨,却在她疑惑视线的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月栀忙把窗板落下,隔绝了视线,也不要他再靠近过来。 回过身躲在墙后,又是一番混乱。 他到底想做什么? 送了那么些东西来,偷偷看两个孩子却不在她面前露面,如今这样站在雨里,是逼她出去吗? 月栀有些不悦,指尖掐进了掌心,恰好小伙计从后堂取了油皮雨衣,正要回家。 她唤来小伙计到跟前,低声道:“街对面有个客人,你走的时候告诉他一声,铺子要关门了,请他不必再等。” 小伙计应声,穿上雨衣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东家,那位公子说……想见您一面。” 月栀一顿,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愠怒。 不见!凭什么他想见就见? “不必理会他。”她挥挥手让小伙计赶紧回家,省得路上积水淌湿鞋袜,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亲手一块块落下门板。 木门合上的声响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也将那个身影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月栀坐回椅子里,拿了点后厨没卖完的点心过来,给自己沏了一壶花茶,捧起热乎乎的茶杯,让自己静下心来。 铺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耳边是雨水从后堂的屋檐上落下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对好账本后,雨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看来今日的雨是不会停了。 她悄悄挪到窗边,透过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他还在!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髻,几缕发丝黏在额角脸颊,昂贵的锦袍被飞溅的雨水湿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略显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轮廓,狼狈又孤寂。 像是承不住这冰冷的雨势和漫长的等待,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可是皇帝!万金之躯,本该待在金銮殿上享富贵,却跑来这大雨里赖着不走,若染上风寒伤了身子……月栀不敢想下去,又急又气。 他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用这种方式来逼她! 月栀不想向他屈服,可身子却有自己的主意,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取下门板,打开店门,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裴珩面前,一把抓住他冰冷彻骨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 “你疯了吗!都让你走了,你不听,非要站在这里淋雨?还不快进来!” 裴珩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来,怔怔地被她拉着踉跄了几步,撑在手上的油纸伞从掌心脱落,被风吹着在青石路上打了个转,和雨水一起滚到了墙角边。 他的手腕冰冷,被她温热的手指抓住,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不得风雨和越吹越远的伞,低下眼眸时,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模糊了他在盯着她背影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潮湿、脆弱的茫然。 月栀几近粗鲁地将人拽进了铺子,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时至正午,却像黄昏一般昏暗。 两人浑身湿透,水滴在脚下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 月栀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像是……眼泪。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刺,随即又被更大的怒气掩盖。 裴珩低着头,比两年前长高了一截,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她愤怒的眼睛,虚弱的轻咳几声,嗓音沙哑得厉害。 “阿姐……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声音微弱,带着嗫嚅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与此刻的狼狈不堪一起狠狠撞在月栀心上,让她心疼,让她气愤。 她张了张嘴,想骂他,质问他,把他推出去,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吼。 “你到底想怎样!裴珩,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朕与皇姐 第97节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湿透的衣角滴落水珠的滴答声,和窗外未停的雨声。 裴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哽咽。 “我……明日就回京了。” 月栀拧在一起的心,倏然一松。 他哽咽着,喉结剧烈地滚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我没脸来打扰你……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只是,只是临走前,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就远远看一眼……” 裴珩抬起手,似是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无力地垂下,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阿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月栀的手还扬在空中,微微颤抖。 裴珩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他没有动,隐忍许久的眼泪从赤红的眼眶中不受控制的流出。他垂下眼帘,偏过脸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作为男人的体面,侧颈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此刻的心痛欲绝。 “我对不住你……”语气破碎,混着滚烫的泪,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悔恨与痛苦。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眼泪和雨水一起滴落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你做的事……禽兽不如。” 月栀站在那里看他,双手紧紧的握在身侧,倔强地屏着呼吸,看着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被泪水浸红,只剩下卑微和绝望。 冲动的一个耳光没有让她心里舒服多少,心底反而更酸涩难安。 他不露面,让她心慌。 此刻在她面前道歉,却让她更难过。 “阿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没脸求你原谅……”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走,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和孩子面前,绝不再打扰你们……” 句句割舍,像锋利的刀,斩断彼此之间仅剩的一点牵绊,也割在他自己身上。 “我不配做孩子的父亲……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只是他们的‘舅舅’……只要能偶尔知道你们安好……” 这算什么呢? 夫妻不是夫妻,姐弟不成姐弟。 “别说了!”月栀终于崩溃地喊出来,积压心底的痛苦、怨恨、以及此刻看到他这般狼狈可怜的模样,不但不觉得痛快,反而心痛的厉害。 她冲到他跟前,踮起脚尖揪住他的衣襟,放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是我的谁?云喜和晏清跟你没关系,我也跟你没关系,我不要你口口声声唤什么‘阿姐’‘舅舅’,我不需要!” 他被迫低下脸来看着她,眼底倒映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孔,泪水翻涌。 “为什么要骗我,我把你当做真心信任的家人,你却那样对我!”她不管不顾,将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用力捶他的胸口。 “什么喜欢,什么爱,你是个混蛋!给了我美梦,又亲自戳破,你是皇帝,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要……玩弄我……我都已经放下了,你为什么又要出现……” 她一下下地捶打着,毫无章法,直到失了力气,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唯有泪流。 裴珩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 直到鼻尖嗅到些许血腥气,月栀才从哭泣中回过神,抬头就见他胸口上渗出血色,是当年为了救她,被箭射穿的地方。 “怎么会流血?”她抽泣着抹掉眼泪,明明记得他此处的伤已经好全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裴珩低着脸看她,哭红的眼睛眨了下,挤出一个微笑。 无数个日夜,千丝引的毒性反反复复的折磨他,从一开始的肝肠俱断,到后来,发作的没那么频繁,却让他夜难安寝。 说着放她离开,心里却难以割舍,白日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无人的深夜却一个人流泪到天亮,痊愈的伤口在那年冬天因毒发剧烈而崩裂,血流如注,几乎夺去他一条命,是她生下双生子的那个冬天。 他对流血的疼痛已经麻木,喃喃道:“千丝引的毒无解,当年静安侯中毒不出三月便暴毙,想我……还能再撑个两三年……” “你身子一向好,怎会?”月栀心慌。 “那时我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住,可你走了,我一半的魂儿也跟着你走了……怪我年少轻狂,这是我的报应。” 缓过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裴珩看着满面泪痕的月栀,眼底是深深的哀伤和自责。 他抬起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有裴珩压抑的抽气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良久,月栀一声叹息,“你……昨日去看了孩子?” “嗯。”裴珩点头,提起孩子时,眼神柔软了些许,“他们很可爱,晏清像你安静又乖巧,云喜就更像你了,眼睛又大又亮。”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目光诚恳地看向月栀,继续道:“无论阿姐以后作何打算,是另觅良人,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或就如今日这般,我都会替阿姐高兴……” “阿珩。”她打断他自以为是的祝福。 “过去的事,我已经淡忘了。” 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声,让青年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生出一丝卑微又不敢置信的希望。 裴珩黯淡的眸微微亮起,下意识向前挪了半步,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 “无论我原谅与否,你都不必再介怀过去,你身在高位,定要保重身子,以后……” 她偏过头,不再看他,声音轻柔而坚定,“也不用再来了。” 一瞬间,裴珩眼底的光碎得干干净净,眸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痛楚与绝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门外的雨幕里。 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消失不见。 第66章 第二天清晨, 婳春外出去铺子里开门,回来时,脸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蹭到正在用帕子给两个小家伙擦脸的月栀身边。 低声道:“娘子,我去城门口, 亲眼瞧着那位公子的车马队伍出城了,浩浩荡荡的, 像是真的走了。” 月栀的手一顿,隔着湿热的帕子, 孩子的小鼻子微微耸动,牵回她的思绪。 他走了。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伤感, 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 他回去做他的皇帝,她守着她的一双儿女和两间铺子, 各自安好, 再无瓜葛。 那短暂的重逢, 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荡开之后,归于平静,日子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上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进小院, 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吮吸声。 月栀靠在软枕上,衣襟微敞, 左边怀里抱着晏清, 右边抱着云喜。 两个小家伙白白胖胖的, 各穿着一身红一身蓝的新衣裳,香香软软,正埋头在她胸口, 小嘴巴一嘬一嘬,吃得用力,吞咽的咕咚声清晰可闻。 晏清性子静,连吃奶都很斯文,两只小手软软地搭着,小眉头微微蹙起,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吃奶上。 云喜活泼得多,一边吃,还不安分地蹬着小脚丫,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月栀低下头,看着两个小团子紧紧依偎着自己,她嘴角噙起笑意,指尖抚过孩子们细软的头发,满满的幸福感将她包裹,洗去了所有疲惫。 过了一会儿,吮吸的力道渐渐弱了,她知道自己没奶水了,唤来照顾孩子的嬷嬷。 两个嬷嬷很快端来两个小碗,是她们在小厨房准备的肉糜和米油,两个孩子满了周岁之后食量变大,只吃奶根本吃不饱,渐渐添了些辅食。 月栀和上衣襟,抱着两个孩子,让嬷嬷喂他们吃。 细腻的肉糜喂到晏清嘴边,晏清寻着味道抿了一小口,小嘴巴动了动,吞咽明显慢了许多,云喜更直接,尝到不是奶水,小脑袋一扭,咿咿呀呀地表示不悦,米油糊了一点在嘴角。 月栀也不急,耐心地哄着:“乖,再吃一口,吃饱饱才能长大呀……” 两个嬷嬷照顾孩子颇有经验,用柔软的布巾给云喜擦干净嘴,又换上一勺,坚持不懈地送到那撅起的小嘴边,费了番功夫,总算喂饱了两个小家伙。 “娘子白日里忙,小姐和小公子醒了饿的快,奴婢们一天要喂上三五回,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还是吃不惯。” “奴婢往前在高门大户里伺候过,那家会用米磨粉,煮成精细的米糊喂孩子。” “不然试试做鱼糜?青州靠海,渔获新鲜,听说多吃鱼的孩子聪明呢。” 两个嬷嬷给她出主意,月栀想着家中不缺银钱,就让她们每种都做些,看看孩子爱吃哪种。 今日有崔香兰在铺里看帐,婳春做掌柜已得心应手,月栀才得闲在家里陪孩子。 午后,丫鬟来禀报:“永定侯府的管家正在大门外,说是来给娘子送东西。” 月栀安顿好孩子,赶到门前,就见那日在永定侯府门前见到的管家,此刻正满脸笑意,殷勤的躬着身子,奉上满满一罐新鲜温热的羊奶。 “那日怠慢了娘子,是老奴的不是,还请娘子不要见怪,这是夫人命老奴送来的,府里侯爷和夫人最爱这一口,养了几只好羊,日日都产奶。” “张公子走前特意叮嘱,说您府上有两位满周岁的小主子,往后隔三差五就给您送来,不值什么,您千万别客气。” 养牲畜是件麻烦事,除了山间农户,也就只有高门大户的人家才会为了几口羊奶,养那么些羊。 知晓是侯府的歉礼,又是“张公子”做的顺水人情,她没推辞,颔首谢过。 孩子的吃食比天大,她一人喂养两个孩子,时常力不从心,这羊奶来得正是时候。 当天下午就温了一点羊奶,给两个小家伙尝尝。 浓郁的奶香勾着云喜,小嘴巴迫不及待的含到勺子上,咕咚一口就咽了下去,喝完还咂咂嘴,挥舞着小手还要吃。晏清虽然安静,反应却如出一辙,一口接一口的喝,比平时吃米油顺畅多了。 恰好嬷嬷们也做了鱼糜和米糊来,每样都给孩子们尝一点,除了他们最不喜欢的米油,剩下几样都加进了平日的辅食菜单。 月栀看着孩子们吃的餍足的小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笑意。 想起这羊奶背后是谁在用心,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又悄悄漫上心头,但已经决定放下,没再多想。 是他对孩子的好意,自己接受就是。 谁知第二天,家门外忽然来了几个粗壮汉子,说是有人付了三年工钱,雇他们来当护院,一个个身手了得,比她府里原有的护院本事大的多。 月栀心里明镜似的,除了裴珩,谁还会做这种事。 疑心是他故技重施,又要塞眼线过来,她特意盘问了几人的底细,还叫人摸到了他们家里去,确认他们是本地人,家世清白,不是年纪大了从镖局离开,便是因伤从行伍中退下来的人,问起雇主,只说是牙行牵线,银钱一次结清,其他一概不知。 听他们憨厚忐忑的答话,月栀知道裴珩没露身份,只是帮她选了得力的人。 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宅子不大,但她生意小有起色,财产大都存放在家中,难免会被人惦记,的确需要人手看护,也就留下了几人。 朕与皇姐 第98节 又过了一天,她在裴珩送来的箱子里,挑选给孩子穿的衣裳,指尖穿过一层层绫罗绸缎,拨开几双虎头鞋,触到底,竟摸出一叠硬硬的契书和一只沉得压手的盒子。 她心中一惊,展开那纸契书,竟是青州城里一座五进大宅的房契地契,靠近侯府,是城中最珍贵的地段,名字赫然是她的。 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盒金元宝,足有五百两,底下压着一张信笺。 “赠予吾甥周岁之礼,舅父补上。盼汝安康聪颖,平安喜乐。” 月栀捏着那冰凉的信笺和重逾千斤的契书,独自坐了许久。 明明想忘记他,可这般无孔不入、细致贴心的“补偿”,像一张温柔又霸道的网,悄无声息地撒下来,将她与孩子们的生活稳稳兜住,也让她心头漫上一股酸软和茫然。 她烧了信笺,将契书和金元宝收进箱底锁好。 院子里是嬷嬷们抱着孩子晒太阳,院外,新来的护院正勤快地修剪枝杈,补刷木漆,一切都宁静安好。 裴珩重诺,没有再出现,与“张公子”有关的消息,也渐渐不在青州城中流传。 唯有月栀家门前,时不时有人上门送来一束新折的桃花枝,几尾新钓的鲈鱼,一筐鲜竹笋,几盆刚从山上移植来的红山茶,花瓣间还沾着林中的晨露…… 来的人清一色是本地的老妪大娘,因为得了高额的跑腿钱而笑容满面,热情异常。 问及雇主,她们各自描述的模样却千奇百怪,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月栀放弃了从她们口中探知到源头的想法,只看自己的小家,被这一日一日的惊喜和生机充满,心情渐好。 春光日渐灿烂,明天定是个艳阳天。 * 余家后宅,门外丫鬟匆匆跑进内院,瞧着紧闭的房门,听里头未尽的余声,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房门。 “夫人,家里来消息了。” 闻声,里头的动静停了,不多时,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从里头打开门,边穿外衣边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丫鬟已经熟悉这景象,如常走进房中,赵媚儿穿着红肚兜,双腿赤条条的从床沿上搭下来,脸颊潮红未退,声音慵懒。 “是姨夫的传话?” “是,姨老爷说他那儿紧缺人手,让您再调派些得力的人过去,再晚些,怕海上渔船多了会耽误事。” “知道了。”赵媚儿挽起长发,眉尾一挑,“让你去打听那个张公子,可有消息?” 丫鬟摇摇头,“张公子寿宴那天才到青州,在永定侯府住了三天就离开了,期间并未有什么行动,奴婢没查到可疑之处。他人走了十来天了,咱们这儿也没出什么事儿,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赵媚儿放心的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余绍这条线比先前的商路可安全多了,寻常人哪会发觉呢。” “那奴婢去传话?” “去吧,就今晚。” 主仆两人刚刚说定,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伴着娇纵的抱怨声,房门一推,裴萱儿嘟着嘴走了进来,看见赵媚儿衣衫不整也不觉得奇怪,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榻上,满脸不高兴。 “表姐,你可要替我做主!”裴萱儿扯着手中的帕子,开始倒苦水。 “那个梁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我天天缠着他,他只拿公务搪塞我,不是看卷宗就是巡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想,非要让我来讨好这么个无趣的人!” 赵媚儿眉头一紧。 原是她用钱敲不动青州知府的大门,不得已让姨夫想想办法,请来了家中养的金尊玉贵的县主,人都住进他府中了,竟也无济于事。 六王爷是她的姨夫,裴萱儿的亲爹,她们的母亲是姐妹,原是同根同源,她自然看不得裴萱儿受气。 “你细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自然是先帮我除了那个狐狸精。”裴萱儿立刻答。 “谁?”赵媚儿心有所想。 “还能有谁?”裴萱儿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开点心铺子的女子!梁璋平日里哪见过别的女子,唯独对她上心,前几天他还在家中训斥管家,为那个月娘子出气呢。有那功夫为她出气,却没空陪我逛街!” 她越想越气,她堂堂县主,金枝玉叶,竟还不如一个低贱的商户女有吸引力? 知是月栀碍事,赵媚儿也想起自己数次被下脸面,语气变得更加阴冷:“若是此人,我还真能帮你收拾了她。” “真的?”裴萱儿转气为笑。 “自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讨厌,给钱都不要,还在侯府寿宴上当众下我的脸面,我正愁这口气没地方出呢。” 二人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裴萱儿高兴的拍起了手,“就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个芝麻大的商户女,一个区区地方官,还真以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 赵媚儿也冷笑:“放心,正巧今夜有桩大事,一定要让那个贱人知道知道厉害!” * 青州港口的夜,海边吹来咸湿的风,几艘不起眼的商船静静泊在码头暗处,随着黑沉沉的水波轻轻晃动。 昏暗的灯笼下,讨生活的船工们等待生意上门,其中几人目光偶尔扫向那几艘船只,眼神锐利。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船老大走了过来,打量了他们几眼,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跟我上船!工钱少不了你们的!” 几个人跟着管事的踏上跳板,进入其中一艘商船的货舱。 船舱里堆满了麻袋,空气闷浊,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海盐和金属锈蚀的气味。 “就这些,搬到码头那边的板车上去,手脚都麻利点!”管事的指了指角落里堆叠的麻袋,那些袋子看上去沉重厚实,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货物。 船工在船舱内活动,空气中飘来一股怪异的味道,站在舱里的男人们脚步虚浮,没等扛起货物,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此时,相隔大半个青州城的酒坊外,月栀关了门,独自提着灯笼在街上走。 家中昨天刚搬了新宅子,崔香兰带着家里的仆从在新宅中收拾东西;“梁护卫”突发奇想,将同样爱“游山玩水”的裴萱儿一起带去了城郊外的野山,为着以防万一,把苏景昀也带上了。 酒坊与蜜果斋只隔一条街,她现在要去蜜果斋跟婳春汇合,一起坐马车回新家。 为了省时间,她走近路,穿过一条僻静巷子。 巷子幽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她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灯笼投下晃动的光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月栀心头一紧,刚想回头,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出现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怪味涌入鼻腔。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熄灭。 自从张大人做了青州知府,清理旧案,日夜巡查,青州城里甚是安宁,她住了这些月,不说地痞恶霸,连小偷小摸的坏事都没碰到过一回,怎么今日…… 月栀意识变得模糊,虚软倒地,感觉被什么粗暴地扛了起来,又塞进了一处狭窄颠簸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潮湿的霉味中艰难醒来。 眼前漆黑,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气,昏黄的光线从小窗内透进来,隐约能看出这是一个低矮封闭的空间,空气污浊闷热,耳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喘息声,身下是冰冷的,随着波浪起伏而晃动的木板。 这是在船上?在船舱里! 月栀咳嗽两声,被逐渐清晰的女人的脂粉味、汗味、海水的咸腥味呛的难受。 她强撑着坐起身,借着那点光看去,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里挤着十几个女子,有的还在昏迷,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惊惧和茫然。 “这是哪儿?”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问,却没人答她。 月栀压下心头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 ——她是被绑架了?可这儿有那么多女子,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相貌也并不都是绝色,甚至有几个明显是农妇,家中能有什么钱,为何要绑这么多人? “放我出去,呜呜呜……”那个哭泣的女子终于忍不住了,踉跄着往舱门前爬,声音打断了月栀的思索。 “别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冷静异常,“省点力气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只会招来打骂。” 月栀循声望去,那是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中年农妇。 看了她发间的木钗,月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值钱的衣物钗环都不见了,其他女子也是一样,是上船前就被洗劫了一次。 “这位姐姐,我们这是……”月栀压低声音问。 那农妇朝舱壁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这船要去哪儿,不知道,人都怎么来的,估计都差不多,不是被骗就是被绑来的。” 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灰心的绝望,“隔壁关的都是男人,听动静,像是苦力,但我们这舱,看的更紧。” 正说着,舱外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呵斥,鞭子破空的锐响击打在□□上,受刑的男人痛苦闷哼。 舱内的女人们吓得一颤,噤若寒蝉。 那农妇脸色更白,指了指那个用来透气的小窗,“刚才有个不安分的,反抗了几声,就成了这样……你可千万别学他……” 月栀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悄悄站直身体,视线透过小窗向外望去,就见船舱外部更大的空间内火把通明,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持着鞭子和棍棒,正对一个捆在架子上的男人挥舞长鞭。 那人的粗布衣裳被鞭子抽得破烂,头发散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 可月栀几乎一眼就认出那垂落的额发下清晰的脸部轮廓,即便狼狈不堪,血肉模糊,也依旧深深刻在她心里。 是裴珩! 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恐惧,月栀感觉四肢冰凉,按在舱门上的手在发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失声叫出来。 舱外,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看守粗暴的呵斥:“妈的,给脸不要脸,能被贵人看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装什么硬骨头!” “呸!长得人模狗样,骨头倒贱!老老实实跟我们去伺候夫人,有你享福的时候,非搁这儿找不痛快!干脆打死了你,丢进海里喂鱼。” 月栀听着看着,指甲都快掐进木板里,她看见裴珩咬紧牙关,除了那压抑不住的闷哼,连一声求饶都没有。 受此等屈辱,他为何不反抗? 他明明是……哪怕不能暴露身份,他也有武艺在身,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月栀的心也像被鞭子抽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们要什么样的人?”月栀猛地回头,声音发颤地问那农女。 农女声音低下去,“我醒的早,听他们闲聊,好像很缺会打铁锻刀、尤其是会操练人手的人……” 锻刀?练兵?月栀心上一紧,也顾不得是不是冒险,扑到舱门边,用力拍打木板,扬声道:“外面的好汉,请听我一言!” 柔弱悦耳的女声在船舱内格外惹人注意,一个满脸横肉的看守不耐烦地走来,踹了一脚舱门。 “吵什么吵,想挨揍是不是!” 月栀强压住恐惧,佯装讨好,“好汉息怒!我看诸位好汉都不是庸碌之辈,外面那人,他,他是我弟弟,打小性子就倔,不懂变通,请好汉高抬贵手!他别的不会,最是会练兵带人,在老家时,十里八乡的青壮年都服他管束。” 那看守狐疑地眯起眼,回头打量了一下听到这番求饶而面露惊色的青年,又透过小窗盯着月栀发丝凌乱却姣好的面容。 “练兵?你怎么知道?他要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你说他是你弟弟,有什么证据?” 朕与皇姐 第99节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下眼,“不敢瞒好汉,他确实是我弟弟,他……身上有个箭伤,从后背贯穿到胸口,是当年打仗时留下的。” 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身体。 站在裴珩身边的一个打手,随手扯开他的衣襟,当然看到了那个箭伤。 看守站在小窗前,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月栀才又道:“我们老家在北地,因受不了蛮族侵扰,来青州投亲,谁知路上走散,方才我才认出他。他一身本事,只是时运不济,又倔强不肯低头,才……请好汉饶他一命,或许他能替好汉们效力?” 那看守盯着月栀看了半晌,容貌出众,气质不似寻常女子,又瞥了一眼外面骨架挺拔、面容深邃的裴珩,信了他们是“姐弟”的说法。 看守朝打手喊了一嗓子,“把这小子拖下去,到地方找个郎中瞧瞧,别真打废了!还得带去给头儿看看!” 月栀看着裴珩被人解下来拖走,浑身脱力,滑坐到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 “算你小子走运,有个好姐姐求情,还有点用处。”两个打手将人丢进隔间,粗鲁的关上了门。 那隔间在旁边的旁边,月栀起身看不到他,只看地面上被拖行的血痕,更加放不下心,只能对着看守哀求。 “好汉!求求您,让我去看看我弟弟吧!他伤得那么重,没人管会死的!我、我身上就这个还值点钱,您行行好!” 她褪下腕上一只陈旧到有些发黑的银镯子,急切地递出去。 那看守瞥了一眼,嗤笑:“这点破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月栀一咬牙,抓住镯子猛地往门框上一磕,磕痕处,表层银皮陷下去,露出内里灿然的金黄。 她急急道,“求您通融一下!” 看守眼睛一亮,接过镯子,拿起匕首撬开那层老银皮,剩下一整个实心的金镯子,掂了掂,少说三两,露出满意的笑。 “没看出来,你心眼儿还挺多。成吧,看在金子的份上,让你们姐弟团聚一会儿,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打开了舱门上的锁。 月栀跌跌撞撞的出去,走进那昏暗狭小的隔间,一股血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青年倒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被血湿透,像是没了气息。 “阿珩?”月栀的声音颤抖,扑过去跪在他身边,手颤抖着,都不敢碰他。 他不能死! 抛开旧怨,他还是一个勤政爱民、无可指摘的皇帝,何况他至今没有名义上的子嗣,若死在这儿,才安定几年的大周,立刻就会陷入夺位的腥风血雨,天下必将大乱! 眼泪忍不住滚落,她止住身体的颤抖,撕了还算干净的内裙,小心翼翼的擦拭他身上的血,声音带着哭腔嗫嚅。 “你醒醒,你别死……” 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脸时,青年气若游丝的微弱声音钻入她耳中。 “阿姐,别哭……我没事……” 月栀的哭声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温柔的笑意,宽慰她:“皮肉伤……看着吓人,不妨事……这样的伤,我早年受得多了,早就不疼了……” 月栀眨眨眼睛,听他思维清醒,渐渐反应过来:他是在伪装!装成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这会儿也不像看上去伤得那么重! 她顿时松了口气,几乎软倒在地。 在这时,身边“受重伤快要断气”的青年虚弱的动了一下,脑袋和肩膀自然而然枕在了她曲坐的腿上,依偎在她的小腹上,发出一声如释重负、悠长的喟叹。 月栀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推开他,低头看到他被血染红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又揪了起来,咬了咬唇,任由他靠着。 隔间里死寂一片,只有船随海水摇晃的嘎吱声。 月栀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现在活下去才最重要,听着另一道呼吸声,身子逐渐松弛下来,搁在身侧的手也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搭在他肩上,轻轻捋顺他的长发。 面对鞭挞咬死不吭一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青年,此刻将脸埋在她小腹前,神情怅然。 借着昏暗光线的掩护,眼角渗出一丝湿意,万般心绪都化在了她温暖的怀抱中。 第67章 货船在一个简陋码头靠了岸。 打手分列两侧, 看守催着人下船,月栀扶着裴珩,随着人群踉跄地走下跳板。 潮湿咸腥的海风被密林深处吹来泥土气息取代, 抬头望去,高耸的树木遮天蔽日, 黑夜中,只显出路远处平地上一点光亮。 四周环海, 这是一座岛。 岛上的看守不是临时凑数,他们穿着统一的装束, 手持兵刃,眼神锐利, 分工明确地呵斥、驱赶着新来的人, 秩序井然,已经不是不成规矩的匪徒, 而是被豢养的私兵。 男人和女人被粗暴地分开, 女人们的哭啼和男人们沉默的惶恐交织在一起。 月栀感到搭在肩上的手臂沉了沉。 侧脸看向裴珩, 他低垂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呼吸因“重伤”变得艰难,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隔着粗布衣裳, 她依然能感受到他臂膀清晰的轮廓,厚实、坚韧、充满力量感——不是重伤之人该有的体魄。 明知他是装的, 可掌心偶尔触碰到他背上衣衫渗出的已经干涸的血痂, 还是让她心头一阵发紧。 彼此间可有可无的怨念, 被此刻的生死未卜、前路迷茫所掩盖,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相依为命,搀扶他的手更稳了些。 一个像是看守头目的人走过来, 挑剔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她和她身上的裴珩时,停顿了一下。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等那头目开口询问,船上的看守就抢先一步,在他耳边说了些诸如“此人可用”之类的言语。 那头目又仔细看了他们几眼,许是对月栀出众的容貌留恋不舍,又许是对裴珩的能力产生了兴趣,示意手下将他们两人单独带了出来。 “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栀,他叫张珩。” “不是姐弟吗,怎么不是一个姓?” “是一个姓,我也姓张。”月栀面不改色,怯生生的不敢看对方蓄意打量的目光。 那头目捻了捻小胡子,没再多问什么,让人将他们带走。 穿过码头嘈杂的空地,月栀看见那些通过筛选的男人被推搡着走向山坡上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而更多一无所长的男人被私兵们凶神恶煞地赶去树林的对面,一个巨大的、如牲口棚一般的通铺窝棚,里面气味浑浊,人挤着人。 女人们的处境更让她心寒,她们面色麻木,被看守呼来喝去,按照姿色被划为三六九等。 年轻漂亮的被挑选出来,单独带到树林深处,年纪大些的被赶去菜地和水边干活,剩下些普通的则被关了起来,成为岛上男人们可以花钱买和被赏赐的物件。 稍有不从,便会引来看守的动手动脚,惊呼和哭泣只能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月栀看着,心底一阵发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裴珩的衣襟。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间茅草屋前,推开门,潮湿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薄被褥的木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两个板凳,此外空空如也。 “以后你们就住这儿,别乱跑,当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看守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月栀扶裴珩坐在床边,打量了一下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好在现在是春夏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一床薄被也还凑合的过去,海上风大,但茅草屋所在的坡地上满是高大树木,挡了大部分风力,吹到屋前的风就很小了。 两人还算安全,也不见有人来催促他们去干活,是亏得裴珩是有才能之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脸? 刚才看到那些姿容不差的女子被带去的方向,树林中隐有微光,她猜想那里应该是私兵首领的居住地,那些女子同样是被视为赏赐的物件,但只在岛上的上层流通。 若不是船上碰到裴珩,做那一出戏,她这会儿可能已经…… 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裴珩。 他衣衫破碎,双臂撑在双膝上,呼吸粗重,零散的长发从肩上垂落,遮住了神情。 身上的血已经被她简单擦过,在船舱里时,随身携带的止血、救心的药丸都喂给了他,这会儿流血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月栀看他一身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看着骇人,只能扯下一大片内裙,给他脱掉不成样子的布衣,用裙子的布料简单包扎。 当她忙活时,垂头不语的裴珩突然开了口,声音沙哑。 “阿姐,你还恨我吗?” 月栀微微咬唇,心想:先前已经说过,她淡忘了,爱也算不上,恨也谈不上……何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岛还不一定,他还惦记这些?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在意也不恨了,你也别再惦记了。”声音无奈。 她就站在他身前,乌黑的额发下,青年深邃的凤眸抬起,分毫不差的盯在她腰间——在船舱里被他依恋着,近距离接触过的地方。 那里面曾经有他的骨血,现在,也染上了他的血。 他眸色深沉,搭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动,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可月栀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不安,飞快给他的包扎打了个结,后退几步,走到了屋子中央。 夜色阑珊,她有些无所适从。 小声道:“你躺下睡吧,我不怎么困,就在这坐一会儿。” 在船上坐了许久,她现在又困又累,感受旁边不肯躺下的青年投来的目光,不想跟他靠得太近,又觉得越在意那目光,心里越堵得慌。 没有忍住,起身推门出去,到院子里想呼吸新鲜空气缓一缓心情。 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随风吹来的,是森林那边的大通铺里的声音,男人们看到码头新来了女人,开始污言秽语的畅想,夹杂着猖狂的笑声,难以入耳。 月栀忙退回到屋里,关紧了门。 心绪未平,看向仍坐在床沿的裴珩,他沉默着,背脊挺直了些,额发下一双凤眸正安静地看着她,刚才还叫她感到不自在的视线,这会儿却比什么都让她感到安心。 岛上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间狭小简陋的茅草屋,和裴珩,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屏障。 思索片刻,她拿了凳子到床前,掌心推在他胸膛上,让他躺下。 “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那看守说会给你找郎中来,应该很快就会来。” 纤细柔软的指尖没使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就将健壮的青年按倒在了床上,他躺下去,视线也跟着低下去。 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从她的脸颊看到细长的脖颈,落在那充盈着母爱的饱满之处,她外衣被剥,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里头裹胸襦裙若隐若现…… 裴珩屏住呼吸,偏过脸去。 长夜寂静,郎中的到来打破了茅草屋里的沉默。 郎中给裴珩看伤,细细打量了他的筋骨和掌心的粗茧,即便不是精通武艺的能人,也定有过常年手持武器的经验,这一身旧伤更是铁证。 确认此人确实得用后,郎中跟随行的私兵使了个眼色,私兵双手奉上四套浆洗干净的布衣。 朕与皇姐 第100节 月栀感激地接过衣服,心中却道:这岛上衣食供应俱全,管理分明,竟成了朝廷管不到的无主之地,难怪裴珩要伪装到此,一探究竟。 郎中给裴珩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粗制的止血药接触伤口,疼得裴珩咬紧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月栀在一旁看着,竟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在假装,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处理完伤口,郎中带人离开。 海平面上泛起鱼肚白,已是凌晨,万籁俱寂,只有海潮声和林中的风声隐约可闻。 彻夜未眠,确认不会有人再来后,疲惫感袭来,月栀坐在床边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看着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的裴珩,心里挣扎得厉害。 好困……但不能到床上去,裴珩最会耍赖,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最终,月栀深吸一口气,拿起两套属于自己的干净衣服,低声说:“你伤得重,好好休息吧,我去找个地方换衣裳,天很快就亮了。” 说着,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迈出没两步,就听到紧跟在身后下床的声音,惊得她慌忙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门栓时,身后温热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叫她难以挣脱。 月栀身子一僵,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你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因为受伤和疲惫而低哑,粗糙的摩擦着她的耳膜,脑袋里蔓延开酥麻的痒感。 “放开……”月栀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热度烫得她心慌,“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外面冷,也不安全。”裴珩没有松手,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将月栀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声音强硬:“我出去,你睡床。” “你伤成这样,还要逞什么强!” 月栀又急又气,回头仰起脸来瞪他,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里,好看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是男人。”他声音低沉,固执道,“你睡床。” “男人怎么了,男人也是人,受了伤也要休息的!”月栀心里别扭又心疼,语气冲了一下,又很快低落下去,“阿珩,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没必要照顾我,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使劲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更紧了些,两人在门口无声地拉扯起来。 动作间,月栀的手肘不小心抵到他身上的伤,顿时就听得一声闷哼,回头见他眉头蹙紧,表情痛苦,吓得她连挣扎都不敢,无奈的叹息。 “你到底想怎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用不着这样……”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裴珩盯着她,眼神幽暗,“旧事不论,在这里,我还是你的弟弟,你得听我的。” “你……!”月栀郁闷咬牙,无奈这关系还是自己认来的,反驳不得。 僵持片刻后,她卸了力气,裴珩才松开她,拿上自己的两件衣裳,走了出去。 外头风凉,月栀下意识跟出去,见他去了隔壁漏风的柴房,拉开门,走了进去。 她快步追过去,透过破洞的窗户纸看里头简陋无比,只有干燥的草堆。 “阿珩!”月栀心里五味杂陈。 柴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忍着伤痛在草堆里躺下的动静,又传来他困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回去睡觉。” 凉风吹透她单薄的衣衫,也将她酸涩又滚烫的心情吹凉。 她最是知道裴珩的倔强执拗,多说无用,只能默默退回屋里,从里面关上了门。 屋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药味和血腥气,她换了干净衣裳躺到床上去,后背甚至还能感觉到褥子上浸染的,他的体温,暖暖的,让人心安。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说过不会再打扰,却又给予她额外的照顾,连自己一身伤痕都顾不得。 月栀闭上眼睛,忍不住发问,却又觉得她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明白,本不想再与他有瓜葛,却又救他、关心他、依靠他…… 比起理性的分辨,内心深处似乎有种更本能和原始的认知:哪怕没有爱,裴珩仍然是他在危险之中可以信任和交付的人。 理不清的心思萦绕在心头。 隔着一层薄薄的石墙,似乎能听到隔壁柴房中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遥远的海浪声一起在她耳边起伏。 那声音由远及近,一起一落,抚平月栀混乱的心境,她很快睡了过去。 * 两年前的夏天,皇帝突然毒发病重,消息不知为何漏了出去,自那时,离州的六王爷与三教九流之间的交往就变多了。 裴珩对这位心气颇高的六叔向来警惕,病情好转后就派人暗中观察离州内的情况,直到今年春天,得到梁璋提供的失踪案和异常商船的线索,才决定亲自赶来,探一探六王爷到底有何谋算。 他与一众侍卫在各个码头伪装成谋生的流民,成功混进船工队伍中,待了十多天,才得以上船。 “我没想到你也在船上……” 睡醒后的午饭,是黄面窝窝和一碟咸菜,两人的心思不在吃上,彼此交流信息。 “那晚,我在去蜜果斋的路上被人迷晕,醒来就在船上了。”月栀想来后怕,“难道那些失踪的人,都被绑到了这座岛上?” “有这个可能。”裴珩深思,“他们抓这么多人来,目的一定不简单。” “他们还有私兵呢。”月栀心慌,豢养私兵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压低了声音,“万一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也是,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要亲自过来?” “六叔精明,心腹大患不除,我的位子也坐不安稳。”裴珩草草带过这个话题,只亲自因到此,是想来见她。 人也见到了,坐在他面前,说着担心他的话,仿佛彼此从未生过嫌隙…… 裴珩私心享受这种错觉。 他“有伤在身”,不便出门,但岛上的供应并不白给,裴珩暂时还不能出工出力,两人的生活所需都压在了月栀一个人身上。 她找了份做衣裳的活计,赚的不多,能换一点粮食和海货,岛上也有人种菜,大半是供给私兵和住在岛中心的首领,剩下的在集市上出售,贵的很。 接下来两天,月栀就在家做衣裳,做好了给人送上门,顺道去山里捡柴,观察岛屿上私兵巡防的路线,寻找有无可疑的地点。 这岛远比她想象的要严密,她能活动的区域有限,凡是能停靠小舟的浅滩,都有手持兵刃的私兵驻守。 头目不在时,他们行动会散漫,但茫茫大海是天然的囚笼,岛上的人几乎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岛上的男人大部分是苦力,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但身上总是印着鞭痕,眼神麻木;有的凭着技艺得了稍好一点的待遇;也有不少与私兵纠集在一起,监视是否有人想逃跑,一旦看到视野里出现落单的女人,目光就像黏腻的虫子一样贴上去。 月栀穿一身粗布衣裳,藤枝绾发,也难掩她清丽的容颜。 有两次去捡柴回来的路上,隔着一段距离,就有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跟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调笑。 “哟,新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捡什么柴火啊,来陪哥哥们说说话……” “听说小娘子屋里有个重伤的弟弟?快要死的人了,还理他做什么,不如搬到我屋里来,叫你尝尝好滋味。” 没有律法管控的无名岛,哪怕他们胡作非为,也不会有人管。 月栀吓得脸色发白,抱紧怀里的柴火,踉跄着逃回家里,关上粗陋的篱笆院门,他们仍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在门外窥视,直到裴珩从屋里出来,他们看到青年异于常人的体格,才悻悻离去。 那之后,她就减少了出门次数,哪怕非要出去,也会在黄昏之前赶回家。 第三天,裴珩的伤几乎好全,壮硕的体魄将粗布衣裳撑的紧紧的,粗布发带在脑后扎起马尾,刻意留长的额发遮住他大半张脸,给人阴恻恻、不大好惹的感觉。 旁人不知他惊艳的长相,月栀却记得清楚,每每透过发丝看他深邃的眼眸,都觉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拒还迎。 渐渐不好意思再看,时常躲着他。 下午,她坐在屋里,绞了来时穿的那身绸布衣裳,打算做成换洗的亵裤和肚兜,多出来的料子就做几个帕子擦汗用。 听着露天灶房里传来的洗碗声,知道暂时不会有人进来,她飞快地解开上衣,将湿了一片的肚兜褪下,在那块软布上比划大小,准备照着样子裁剪。 怕窘迫的样子被人发现,心怦怦直跳,她仔细折好布料,用指甲划出痕迹,全然没注意身后的门板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细缝。 大致比划好,准备穿回肚兜时,她感到背后吹来一股细微的凉风。 回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向门缝,一片熟悉的衣角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月栀的心一沉,脸颊顿时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拉好衣服,系好带子,声音因羞窘而微微发颤:“阿珩,是你在外面吗?” 门外静默了一瞬,传来青年略显无措的声音:“没,我来跟你说一声,屋后的水缸空了,我要去井边打水。” 月栀将信将疑,脸上热意未退,迟疑地应了一声:“哦。” 门外,裴珩转了个身,后背贴上粗糙的土墙,仰起头,一手捂住口鼻。 方才那片雪白的背脊,肚兜纤细的带子松垮地搭在腰际,和她因哺/乳而愈发丰腴柔软的侧影……眼见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搅的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沸腾起来,热意难解。 热流不受控制的涌出鼻腔,他慌忙抬手去擦,指尖染上鲜红。 “该死……”青年低咒一声,声音窘迫。 听到屋内月栀推开凳子起身的声音,他忙提了灶房的木桶,头也不回的仓促离去,膝盖撞在篱笆院墙上,匆匆打开院门,出去又关上,简直慌不择路。 月栀打开门,只看到青年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屋外的转角。 她疑惑地蹙眉,视线扫过院里,猛然定住——门边的泥地上,溅落着两三滴尚未干的、刺眼的鲜红。 起先疑心是他的伤口裂开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刚才又没有什么磕碰,怎么会碰到伤口,明明是……她的脸再一次红透,又恼又羞。 他看见了。 难怪跑的那么快。 只是他就算不跑,她卯足了力气去打他出气,也打不痛他,若打痛了,伤口还真要裂开了。 想来想去,都是她吃亏,愤愤用脚踢了土去盖住那几点红,只当做无事发生。 胸口胀的厉害,湿漉漉的冰凉感贴在肌肤上,提醒着她该赶紧把换洗的肚兜做好,否则湿透了衣裳,明天就没法见人了。 她回屋里去缝肚兜,先前还觉得奶水不够喂两个孩子吃,这会儿孩子不在身边,才知道涨/奶的滋味不好受。 自己手上忙活,外头脚步声来来回回,是裴珩去井边打了水提回来,灌进水缸,供两人平日所用。 他伤好了,渐渐能干起来。 打扫提水这样的重活不用她做,下厨洗碗这样油腻的活也都包揽了,月栀专心做衣裳拿去换粮食,二人各司其职。 只要不提及那些偶有冒犯的小插曲,日子就还算平静。 当天夜里,月栀胸胀痛的厉害,浅浅睡了一会儿就被胸口的濡/湿给弄醒了。 夜已深,连大通铺那边的鬼动静都消停了,月栀侧耳听了很久,没听到隔壁柴房有动静,才轻手轻脚地坐起身。 敞开衣襟,解下已经湿了大半的肚兜,自己动手挤了挤,随手用肚兜擦拭,等到胸胀稍有缓解,肚兜也已经被湿透了。 她想把它藏起来,又觉得味道太明显,还是快些洗了,晾起来才好。 四周一片安静,月栀像做贼一样溜出屋子,朝着屋后水缸的方向走去。 朕与皇姐 第101节 夜晚的海岛很静,只有虫鸣和远处海浪的声音,夜风吹走了云彩,明亮的月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下来。 月栀拐过柴房,快到水缸边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里有人! 石墙前,青年背对着她,上身赤裸,正用打湿的棉布擦拭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显然也是趁夜偷偷起来清洗的。 月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背脊,紧窄的腰身和流畅的肌肉线条,抬起手臂时,肩臂到肩胛骨一片肌肉勒紧,显出年轻身体张狂的野性,水珠沿着他的脊线滑落,没入松垮系着的裤腰里,引人遐想。 比起记忆里触觉感受到的身体,他的身形似乎更加结实,满是成熟的力量感,每一寸肌理都散发着无声的吸引力。 月栀呼吸一窒,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迅速升温。 发觉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太久,她赶忙后退,想在他发现之前逃回屋里。 偏偏脚下不小心,踩到一颗小石子,细微的摩擦声传进五感敏锐的青年耳中,擦拭的动作瞬间停下。 裴珩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谁?” 四目相对,月栀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要跑,手里攥着的东西因为慌张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跑出去两步,夜风拂过空荡荡的手心,她才猛然想起——肚兜掉了! 惊惶地回头,裴珩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地上那团柔软的布料上。 他带着一身未干的水痕走过去。 弯下腰,捡了起来。 那小小的、属于她的贴身衣物落入他宽大的掌心,月栀羞得快要晕过去,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迈步冲过去,伸手想抢回来:“还给我!” 裴珩没有遂她的意,抬臂躲开。 指尖的布料柔软,带着点微潮的凉意,还有一股细微,让人无法忽视的奶香味儿。 粉色的肚兜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团团或深或浅,已干未干的奶渍上,动作顿住了。 他没能陪在她身边,不知她是如何用那温柔又丰腴的身子奶大了两个孩子,只在此刻,被这股独属于她的气息,野蛮的撬开了原始的渴望。 他喉头发紧,血液在体内奔流,夹杂着年少时初得欢/愉的此生难忘的美好记忆,抬眼看向斑驳月光中面红如滴血的月栀,只觉温婉的面容如花如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他声音哑得厉害,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小块粉色布料,痴念脱口而出,“我帮你洗……” “不用!”月栀羞窘至极,一把将肚兜从他手里夺了回来,团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提防他的眼神,像是抵挡洪水猛兽。 她耳尖都红透了,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跑,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茅草屋门口。 裴珩僵在原地,许久没动,掌心还残留着那柔软濡湿的触感和淡淡的奶香。 他犹豫抬手,覆到唇边,舔了上去。 是甜的。 夜风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却吹不去心底烧起来的燥热。 今夜是睡不着了。 第68章 躺回到床上, 月栀攥着肚兜,藏也不是,拿出去洗也不是, 进退两难。 甚至有些懊悔,方才不该跟他那么冲, 他擦他的身子,她洗她的衣裳, 互不打扰就是了,弄成现在这样, 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岛上,一身完整的衣裳, 稍微好些的衣料都是金贵玩意儿。 她三天没有喂奶, 泌/乳越发频繁,肚兜要一日一换, 加上新做的肚兜, 总共也才四件, 不勤洗,几天就没得穿了。 月栀觉得委屈,莫名其妙被人绑来,吃穿不好, 遭受外头那些男人的打量就罢了,偏偏身子不受控制, 万一湿透了衣衫, 她真就出不得门, 见不了人了。 隔壁很安静,她半晌没听到裴珩回房的声音,只当他还在擦洗身子, 委屈的抽泣两声,昏沉着睡了过去。 无声夜里,青年压抑的闷哼、一头热汗都冲散在一瓢凉水中。 晨起,阳光明媚。 阳光照进窗里,屋里渐渐变暖,月栀慵懒醒来,发现自己躺的板正,整个身子只有头露在被子外,被角都掖得完好。 昨夜睡去前,可不是这样的……很快又发现,被她攥在手心的肚兜不见了! 月栀顿时睡意全无,穿好衣裳起身,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裴珩已经在灶房里烧菜了,还在木盆里给她留了洗脸的热水,搁在灶房外,还冒着热气。 她不自然的瞥他一眼,先过去洗脸。 洗完脸,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水,眼角余光瞥见窗户破洞的柴房里,有一抹熟悉的粉色,正沐浴在稀疏屋顶漏下来的天光中。 月栀向前迈了几步,透过窗户确认那的确是她的肚兜,这会儿半干未干,是在她睡熟后不久就被拿去洗了。 她耳根烧得厉害,扭头看向灶房里的青年,手指绞住衣角,“谁让你洗了!?” 裴珩转过来,表情怯懦,心虚又理直气壮:“沾了奶渍,隔夜就洗不掉了。” 他目光扫过她饱满的胸口,沿着胳膊落在她垂在身侧握紧的手上,随后淡淡移开,声音平静,“你一向爱干净,又脸皮薄,总不能让你一直捂着。” 月栀的脸更红了。 她盯着他忙碌的身影看了半晌,声音蚊子似的挤出来:“……谢谢。” 裴珩没应声,在露天的灶台前忙碌。 月栀恍惚看见,阳光掠过他侧脸,他嘴角扬起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她心下怅然,神思飘向了别处。 灶火燃尽,桌上摆开了早饭:冒着热气的海鲜粥,嫩绿的野菜炒得油亮亮,还有两碗飘着海带的清汤。 裴珩坐在对面,笑得粲然,盛了满满一碗粥递过来,粥里混着剥好的蟹肉和虾仁,是她喜欢的。 月栀双手接过,低头舀起一勺吹了吹,粥入口的刹那,眼睛就亮了——米粒炖得软烂,海鲜的鲜甜全融在米汤里,半点腥气都没有。 “你怎么找到这些的?”她忍不住又夹一筷野菜,清脆爽口,居然用野葱提了香。 裴珩喝自己那碗粥,微笑着看她:“昨天夜里睡不下,到海边逛了逛,崖边采的菜,天亮后赶海捡了蟹,又从别人那里换了点虾来。” 说完瞥见她嘴角沾了米粒,手指动了动又忍住,只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提醒她,推过去那碗海带汤,“慢点吃。” 月栀添净米粒,捧着碗喝汤,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想起他小小年纪就学会给她做饭,知道她喜欢吃鱼,挑在秋日鱼肥的时候让御膳房给她蒸了好些鲜鱼,后来她害喜口味刁钻,他连夜赶来下厨给她炖鸡吃…… 明明是最倔的脾气,该是享受别人伺候的身份,却在她面前毫无姿态,把她的胃口照顾得妥妥帖帖。 看他眼底澄澈的笑意,仿佛两人从无芥蒂,一向都是这般和睦温馨。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操办这一桌子,也太劳累了些。”月栀受之有愧,她已经说过了绝情的话,不想再为他的好,心生动摇。 “我想对你好。” 裴珩低头吃饭,声音浅浅。 月栀垂眸,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即便你不爱我不恨我,也不想在意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我心里有你,我喜欢你,爱你……” 沉默声中,热烈的情/爱都化作了山间的风,一阵呼啸而过,徒留寂静。 月栀无法答他。 她恐惧这份炽热的感情,害怕纵身一跃的交付,会是万丈深渊。 “你在那个位置上,可以任性妄为,偏执不改,是救千人还是杀千人,都无人敢管束你,也就没人能承得住你的感情……帝王的爱,总是自私的。” 屋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 良久,裴珩低垂眉眼,“对不起。” 月栀摇摇头,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已经乱成一团。 说那些话,是想拦住裴珩,还是劝住自己呢,她快弄不明白了。 * 临近午后,海风愈暖。 裴珩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身影活动在外,不久,外头就来了人,将他带进林子深处。 来接他的小头目脸上带疤,眼神凶悍,边走边粗声问:“听说你以前打过仗?” 裴珩侧过脸,语气平淡,“在北地军中待过几年,带过兵,也杀过人。” 那疤脸头目挑眉,似乎来了兴趣,又问了些排兵布阵的细节,裴珩对答如流,三言两语就点出岛上现有布防的薄弱之处。 疤脸头目眼神里的轻慢收起,露出几分欣赏,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小子,果然是个人才!这就带你去见我们首领!” 私兵的首领,不知名姓,生的高大壮硕,满脸虬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正敞着衣襟在屋里喝酒,左拥右抱,屋里一同陪酒的几个头目更是莺歌燕舞,好生自在。 裴珩微微皱眉:原想是训练有素的私兵,不料首领与土匪山贼的做派并无二致。 疤脸头目兴奋地汇报了情况。 首领放下酒碗,上下打量着裴珩,冷笑一声,“身板板正,模样生得也俊,比娘们儿还好看,听说在船上时,有人想拉你去伺候贵人,你没答应?宁可挨揍?” 裴珩站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沉稳:“男人的一身力气和本事,是用来建功立业,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说得好!是条汉子,老子就欣赏你这样的!有骨气!”首领猛地拍了下桌子,哈哈大笑。 随后,他语气和气,闲聊般问起,“听说你有个姐姐也在这儿?” 裴珩眼神微暗,喉结绷紧了一瞬,应声道:“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还请老大关照。” 首领露出满意的笑容,眼底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有软肋在这儿,何愁他不忠心效命呢。 他大手一挥:“放心,跟着我干,亏待不了你们姐弟!也不必唤什么老大,既然愿意跟着我干大事,咱们就是兄弟,唤我胡将军就是。” “是。”裴珩低头应声。 胡勇遣散了下坐的头目和陪酒的女子们,让人抬了沙盘出来,拉着裴珩商讨练兵和实战的问题。 言语间,裴珩轻易分辨出,此人并没有在军中待过的经验,杀人都是靠蛮力和冲劲,勉强是个先锋将军的水平,但要他来管这一整个岛近千人的私兵,属实勉强,难怪要靠酒色笼络头目,行匪徒之实。 这胡勇的做派,说话的口音,让他想到了去年西南被平定的匪患,那时几个大匪头子都已经被斩首示众,剩下些不成气候的小贼……难道都跑来了这儿? 朕与皇姐 第102节 他一边思索,嘴上回答胡勇提出的疑问,还提出了几条改进兵士训练的法子,听得胡勇连连点头。 “好!是个有真本事的!”胡勇心情大好,当即就给了裴珩一个练兵教头的官职,“以后东边那片营里的人,都归你操练!好好干,以后有你们姐弟的好日子!” “必不负所托。”裴珩抱拳,语气沉静。 裴珩被头目带去东营熟悉人员,茅草屋里,月栀独自待在屋里缝衣裳,坐立难安。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太安静了。 左邻右舍或笑或吵的声音,不远处棚子里的斗殴声,远处冲刷在崖壁下的海浪声,全都清晰可闻,无一不在提醒她,但凡离开安全范围,危险就紧随而来。 她只能靠缝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直到日头偏西,外头院门才被推开。 月栀忙站起身,透过门缝看是裴珩走了进来,顿时安心许多。 裴珩走进门,脸上看不出情绪,但半遮在额发下的眼神比往常更深沉了些,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响。 “他们让你去做什么?”月栀搁下手上的活,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裴珩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语气平淡,“让我先带两百个人,操练他们,给了个‘教头’的小名头。” 月栀蹙眉,这岛上私兵规模已成,练兵的目的,无非是欺压百姓、打劫商船、盘踞一方,再往大了……就是造反。 两人对视一眼,在她问出口之前,裴珩打断她,目光示意隔墙有耳。 “暂时逃不掉,上岛的人并非全然不情愿,多是流民和被卖被骗的人,那些私兵头脑热的很,很难被策反。”他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得留下,找到给他们供钱供铁的人,斩草要除根。” 月栀看着他,眼前的青年脊梁挺直,眼神里是熟悉的、曾让她倾心又心碎的坚毅和魄力。 她知道他在做对的事,危险,却必须有人去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行事小心些,我也会帮你的。” 裴珩感激的看她,目光温柔。 月栀不知如何回应,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捣鼓手上的活计。 裴珩升任教头,当天就领到了赏钱,岛上的铜钱粗陋,是仿着大周铜钱的样式制的□□,两人迟早离开,没有存钱的必要,便花光铜钱买了粮食、青菜还有一只鸡。 晚上吃了丰盛的一餐,刚收拾好碗筷准备回房,就见院外的昏暗里走了两个面生的看守。 “月栀姑娘?”为首的那个开口,“咱们首领有请,想见见张教头的姐姐,说说话。” 月栀站在茅草屋门前,听到这话,顿时凉了后背。 他们才来岛上四天,裴珩刚养好伤就得到了重用,岛上人怎会如此信任一个有能耐的新人,为了降低风险,自然要拿捏他的软肋。 天黑了才叫她去说话,是何用心,不言而喻——通过占有一个女人,把另外一个男人变成自己人,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赤/裸得让她恶心又恐惧。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微颤:“我,我有些不舒服,能否明日再……” 看守脸上客套的笑容淡了些:“姑娘,首领的邀请,不好推辞吧?就是过去认个脸,聊聊家常,免得日后在岛上冲撞了。” 看她神情抗拒,不识抬举,另一人干脆把话挑明,“张教头在首领面前得了脸,您又生的这么美,不往那山顶尖上去攀,难道还想栽到泥里去?” 月栀想起了多年前,她失手杀人的事,即便那老东西死了,她依然恐惧为人所逼的绝境,只想躲进屋里藏起来。 忽然,一个身影从院外赶来,长腿轻易跃过篱笆,挡在了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遮住,声音冷硬。 “她不去。”是打水回来的裴珩。 他的拒绝的干脆,气氛瞬间绷紧。 那两个看守还没说话,附近几个看热闹的、对月栀有觊觎之心的男人都围了过来,他们本就对裴珩的体格有所忌惮,更不服他刚来就当了教头,见状起哄道。 “张教头好大的架子啊,首领请你姐姐过去说话,是看得起你们!” “就是,别不识抬举!一个娘们儿而已,矫情什么?难不成张教头想养着她一辈子,都不舍得给别人看一眼?”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不绝于耳,月栀躲在裴珩身后,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裴珩暗自握起拳头,眼神冷得吓人,但他知道,此刻硬抗,只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彻底孤立无援。 他必须护住月栀,又不能让胡勇下不来台,只能智取。 起哄声越来越大,两个看守也准备强行进门带人,裴珩抬眼,目光扫过众人。 “她不是我姐姐,是我的内人。” “我们,是夫妻。” 空气瞬间凝固,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围观的,叫嚣的,连那两个传话的看守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姐弟变夫妻?这…… 躲在裴珩身后的月栀,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宽阔却紧绷的脊背。 “夫妻”二字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栗,过往的甜蜜与伤痛,被此刻荒谬又迫不得已的冲动搅得天翻地覆。 众人面面相觑,哪会相信他信口所言,可也觉得姐弟之间,哪怕是为了保命,也不该说这种背德不/伦的胡话。 先前言语调戏过月栀的男人,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跳出来大声嚷嚷:“骗鬼呢!老子前天晚上还见这女的睡屋里,你可是从隔壁柴房出来的!算哪门子夫妻?分明就是姐弟装样!”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的低语和怀疑的目光。 “柴房那么破,夜里风多凉啊,若是夫妻,抱一块取暖还来不及,怎会分房睡?”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羞愤和恐惧交织,指尖掐得更紧,她能感到裴珩身体的僵硬,但他挡在她身前的姿态没有丝毫动摇。 在众人以为拆穿了谎言,起哄声又要起来时,裴珩却忽然叹了口气。 “原是我对不住她。”他顿了顿,脸色浮红,像是难以启齿,“先前做了混账事,伤透了她的心,她还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连屋都不让我进……是我活该。” 这话半真半假,愧疚和沉重的语气却莫名有说服力,引得众人将信将疑。 裴珩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自嘲,目光扫过自己身上刚结痂的伤处,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 “再说了,各位兄弟看看我这一身伤,前几日动一下都扯着疼。就算她肯……我这副样子,也是力不从心,睡在一块干柴烈火的燥起来,万一伤口崩开,岂不更惹她厌烦?只好先在柴房里将就着……” 这话粗俗又直白,男人们顿时发出一种心领神会的、暧昧的哄笑。 原来是这样,年轻精力旺盛,却伤重不济,加上惹恼了小媳妇儿被赶出房门,这就说得通了! 月栀离他最近,听得比谁都清楚,耳根通红,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她羞得无地自容,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裴珩的后背,压下急促的喘息,手中紧紧攥住他腰侧的衣服,微微发抖。 一副又羞又窘、全然依赖着身前青年的小女儿情态,落在那些起哄的男人眼里,反而是对裴珩话语最好的佐证——只有夫妻才会因为浑话羞成这样,若是姐弟,早该跳起来骂人了。 月栀从无主的名花,变成了张教头的小媳妇,偷不着腥的男人们对两人的态度立刻转变了。 “害!原来是两口子闹别扭啊!” “张教头,你这可不行,瞧你伤都好了,今晚还不快哄哄嫂子!” “生了气还‘姐姐弟弟’的叫着,啧,小夫妻就是腻乎。” 两个看守看这场面,拧起眉头,他们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围观的人都信了七八分,天已经全黑了,首领本就是为着那事才请人过去,这会儿张教头已经亮明两人的关系,再强行带人恐怕会惹麻烦。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只好甩下一句:“既如此,我们回去禀报首领,打扰了。” 说完,带着私兵悻悻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嘴里还调侃着些不干不净的浑话。 片刻后,脚步声和嬉笑声渐渐远去,茅草屋前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海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 月栀还死死攥着裴珩的衣袖,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半天没敢抬头。 直到听见身前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她才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连退两步,脸颊上的滚烫还未消退,羞窘交加,声音慌乱。 “你,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 裴珩却牵住她的手,将人带进房中,关紧房门,在她继续质问之前,抬手,指尖按在她唇上,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他眼神锐利,示意她噤声,目光扫过那扇简陋的窗户——院外的树影后,一道模糊的人影悄悄探出,暗中窥视着他们的动静。 原来还留了个尾巴! 月栀瞬间明白了,下一秒,青年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她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撞上他坚实的胸膛,成熟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屋里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微弱光晕里,月栀仰头看他低垂下来的俊脸,容貌与从前没有大的变化,灼热的眸光却叫人害怕,她不由有些畏怯,可他周身的气息是那样熟悉,让她不欲逃离,只想越贴越紧,才好将方才的惊惧都忘得干净。 月栀动了动肩,几乎是依偎在他胸膛上,等待监视的人离去,在这之前,静静的享受他身体的温暖。 耳边悄然飘落一声呢喃:“方才一时情急,说了那些话,阿姐不会怪我吧?” 说都说了,怪他有什么用。 月栀双手垂在身侧有些发酸,悄悄搭在了他挺起的臀上,软声道:“没事,是我要多谢你保护我,否则……” “与我之间不必言谢,从前不用,以后也不用。”他声音带了几分黏腻。 搂在腰后的手臂微微收紧,另一只手像模像样的捧在她后脑勺上,从朦胧的窗上看两人的影子,俨然一对紧紧抱着,难舍难分的爱侣。 “委屈阿姐了……” “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有瓜葛,但情势所迫,不好让人看出破绽。” 青年的脸越来越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唇畔。 两人的唇仅仅相隔一指的距离,月栀甚至能感受到他唇上的热度,呼吸交织在一起,变得灼热而急促。 只是为了骗人,为了保全彼此。 “嗯。”月栀温顺应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睫,深邃的眉眼中暗潮翻涌,只觉被他碰触到的皮肤都在发烫。 青年胸腔猛烈震动的心跳贴着柔软的胸/脯传过来,火热的温度透过布衣将她捂的燥热不堪,气氛变得暧昧不清。 恍然间,裴珩想再用力一些,难耐的发出粗重的吐息,身体在克制和冲动的边缘游离,唇瓣似有若无的触碰她的唇珠,下巴,舌尖泛起昨日夜里偷偷尝过甜腻奶香。 好想吻下去。 他试探着,唇在她唇上轻点一下,眯起的视线偷偷看她慌乱又难以逃脱的神情,像只局促不安的兔子,可爱的紧。 思索间,微张的唇瓣亲了下去,怀中人细微的颤抖亲密无间的传到他身上,惹得肌肤一阵战栗。 第69章 这具身体已经寂/寞太久。 朕与皇姐 第103节 几乎在吻下去的瞬间, 青年便有了最诚实的反/应,亏得两人身高体型有差,相拥的胸膛下还有些许缝隙, 才没让她发觉这强硬的变化。 裴珩小心翼翼的衡量着吻的力度,观察月栀的反应, 想让她喜欢,又怕她为自己的越界生气。 像玩火一般, 嘴上亲的轻柔,衣裳下摆已经狰狞难堪, 惊险刺激。 月栀被他扶着后脑勺,只能仰着头去配合这个轻浅到折磨人的吻, 她紧张地闭着眼, 长长的睫毛因为羞赧而剧烈颤动着。 外面有人看着,她不喜欢也得承受, 起先只是勉强配合, 渐渐的呼吸拉长, 被他抱着的腰肢越来越软,心里也越来越痒,呼吸间松了口舌,却不见他继续深入, 只浅浅的亲吻唇瓣,像蜻蜓点水, 更像故意的撩拨。 月栀生出些怨念来:往日是个急/色的性子, 恨不得一黏上来就剥人衣裳, 这会儿倒是学上君子做派了。 被他粗野的气息包裹着,心底隐秘的渴望被勾出来,不自觉就将胸脯压向了他。 下午才偷偷挤过, 这会儿又开始涨了,隔着衣裳接触不属于自己的身躯,似乎更能缓解她身体的难耐。 月栀觉得羞人,好像自己在偷偷做坏事,但细想来,身子变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因为他。 泄愤一般,踮了下脚尖,在他唇瓣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裴珩微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像是从甜蜜的沉浸中突然被拉扯出来,脚步陡然失衡。 濡湿的唇瓣从她脸颊擦过,身子前倾,将人抵在了窗边的墙面上,手掌下意识的把人按向自己的胸口,没叫她磕着,也将那柔软的身子往身上贴得更紧。 彼此心跳的震动在晃动的灯火中蔓延,月栀听他吐息在耳边的呼吸声,耳根发痒,双手紧张的攥在他腰上,喃喃:“外面的人走了吗?” 胸口被他压紧,呼吸不畅,心跳还那么快,她身子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裴珩呼吸沉重,搂在她后腰的手臂绷得像铁一样硬,混乱间,歪过脸去瞄了一眼窗外,风平浪静,早已没有了可疑的身影。 轻易就可以哄她,将此刻黏腻的暧昧持续下去,搅成更加灼热的甜。 可他滚动了下喉结,“已经走了。” 硬生生从她身边撑起了身子。 经历过那场分离,他哪里还敢为着自己的私心再骗她,双手不舍的搭在她腰胯上,低头看被他笼罩在身影中的娇软美人,视线不自觉就从光滑细腻的脸庞滑去了锁骨下。 他想留下,想用自己的身子暖她,可他开不了这个口,也没脸提。 视线掠过那小巧红润的耳尖,不自觉喉咙发干,咬了咬唇。 月栀站在他身前,眼睛平视就看到他被胸肌撑的紧绷的衣裳,羞得低头,又看到他身前的阴影中仿佛有一团颜色更深的黑影从衣摆下凸出来。 正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听他在耳边轻念,“时候不早了,你快睡下吧,我去柴房。” 他匆匆离去,月栀没有挽留。 夜色昏暗,油灯也没照亮他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静下心来看他的样子,却只记得他触碰在身体上时带起的酥麻的涟漪,眼中所见,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 裴珩出门出去又关门的声音轻不可闻,直到听到墙那边传来隐约的,人躺进干草堆的声音,她才向床边走去。 躺在床上,唇上、身上的热度却久久不散,一闭眼就仿佛他的呼吸声还响在耳边。 月栀睡不着。 原本只存在于回想中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响在了隔壁柴房中,仅一墙之隔,薄薄的石墙根本挡不住所有声响。 那边压抑的、属于男人的粗重喘息和些微窸窣动静,隐隐约约的透过墙缝传过来,像是带着钩子,直往人耳朵里钻。 “阿姐……嗯……月栀……” 月栀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老毛病,睡不着便想三想四,脑袋发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脸一下子烧得通红,整个人缩进被里,连脚趾都羞窘地蜷缩起来。 他怎么能?就在一墙之隔…… 她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声音无孔不入,像一道暖流从她身上流过,让她又羞又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来到岛上四天,除了正事,他们很少问及彼此那两年间的事。 她想,裴珩都二十一岁了,无论有没有纳后妃,对男女之事也不该再像十九岁时那样毛躁,如今听来,似是火上浇油,不减反增。 月栀心痒难耐,闭着眼睛经受这漫长的折磨,掌心不自觉捂到胸口,羞耻极了。 她像一朵随水逐流的落花,被他牵着鼻子走,直到那边彻底没了声息,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眼下乌青,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裴珩已经去操练私兵,在灶房的锅里给她温着饭,月栀简单吃了几口,看今天太阳好,搬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院子里缝衣裳。 思及昨夜,怎么都静不下心。 篱笆院外走过几个结伴的妇人,是周围的邻居,抱着一盆衣裳,笑着招呼她。 “妹子,走啊,一起去后山洗洗衣裳?那儿有条小溪,附近没什么人,咱一块儿去洗,比在家里洗方便多了。” 岛上有主的女人只会在白天出来,月栀当她们是被买卖欺负,可她们神情自然,似乎在岛上跟一个男人和在村里跟一个男人没什么不同。 她们大多数人是被人卖来,无依无靠,才被送上岛,不是被鸨母父兄所卖,便是生了孩子后或无法生育孩子,被丈夫卖了,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是为了给儿子攒钱娶亲,把自己给卖了。 岛上需要男人做劳力,女人只是他们消遣的慰藉和奖励他们安分的赏赐。 如她们所言,都是伺候人,跟谁不是跟,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好。 月栀看她们热情,不自觉想起望山村的邻里,可二者终究不同,她不想做无根的浮萍,也没忘了裴珩的叮嘱:不要落单,不要离家太远。 她犹豫了下,摇摇头,勉强笑道:“我还有活儿,先不去了,嫂子们去吧。” 妇人们也不强求,几道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多了几分笑意。 “看你没啥精神头,是不是昨天夜里折腾的够呛?啧啧,年轻人啊。” 月栀脸一红,刚要辩解,又一道爽朗的声线响起来。 “嗨,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小夫妻闹完别扭才更爱黏糊,我看张教头那身板,伤肯定好利索了!只是没听到你俩夜里有啥动静,别是弄完就把人赶出去了吧?” “妹子啊,不是嫂子们说你,这男人啊,不能总晾着他,训他两句是趣致,冷的久了,当心他去外头招惹些不三不四的。” “就是,伤都好全了,咋还让人睡柴房?这又俊又有本事的男人,外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岛上日子苦,也就晚上那点乐子能快/活快/活,你呀,得赶紧让他进屋。”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哄笑。她们不识什么体统,说话露骨直白,爱极了这般直来直去的调笑。 月栀被说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根本无从解释,只能含糊地应着:“没有……嫂子们别瞎说……” 心里却是一片混乱。 她哪里用得着妇人绑丈夫那一套对待裴珩,巴不得他不爱往她跟前凑。 可细想想又觉得,昨日夜里那个浅浅的吻吊的她不上不下,着实令人气愤,分房睡都如此,若睡到一个屋里,指不定要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 妇人们调侃够了,嘻嘻哈哈地结伴往后山去,留下月栀一个人在原地,脸上热意未退,久久无法平静。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柴房门,里头晾晒着她今早刚洗的肚兜,昨夜隔墙的声响似乎又在耳边回荡,让她心跳加快。 到了中午,月栀舀了盆水回屋里,简单用帕子擦了擦身上,换上干净肚兜,才觉得昨夜那股黏腻燥热退下去些。 她挎上篮子,将做好的衣裳给人送去,回来的路上,转道去了小树林里的市集。 说是市集,其实就是一片空地,多是些捞了海货、拿自己种的菜、或是省下的粮食来交换生活所需的地方,白天女人多,过了傍晚,便是得闲劳工们的聚集地,到此的人多,也就有各种零碎消息在市集上流传。 月栀在一个菜摊上看到了在船上说过话的那个农妇,见她气色还不错,同她攀谈了几句。 “大姐,这岛上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码头有那么多人看着,平日也没见来什么船啊。” 农妇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谁知道呢?不过我听那些夜里吃醉了酒的男人们说,他们去码头搬货,瞧见来的船和走的船,有时去的不是一个方向。” 月栀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不是都从青州那边来吗?” 农妇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可不止,咱们白日里见着的男人少,听窝棚那边男人的口音,有离州、湖州、还有西南方那一片的……搞不清,反正乱得很。” 这时,旁边一个面色恹恹的女人挑了两把小青菜,眼神畏缩的插了句嘴,“我夜里起来,瞧见前天夜里来送来补给和银钱的商船桅杆上挂的灯笼,上头有个‘余’字。” 月栀的心猛地一沉,手里挑的青菜差点掉回篮子里。 余家是青州有名的商户,她又与赵媚儿有过几次过节,难道是余家蓄意报复,才把她打晕了送到这个鬼地方来?! 她压下心头的惊讶,等那病气的女人走远,又跟农妇聊了会,周围人少些时,才付了钱,离开市集。 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不同。 之前那些肆无忌惮打量她、甚至出言调戏的目光收敛了许多,偶尔有不识趣的多看两眼,旁边也会有人低声提醒:“看什么看,那是张教头屋里的!” 月栀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在这无法无天的岛上,女人只能依靠“属于”某个有地位的男人,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安全。 她感到一阵悲凉和无力,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去。 刚走出市集范围,走进林间山路,就看到灌木丛后头,几个男人正围着一个女人调笑,正是方才摊上那个病恹恹的女子。 那女子眼泪直流,苦苦哀求,“我染了风寒,已经没力气再接客了,求求你们,饶过我这回吧。” 几个男人却不管这许多,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动手就要撕扯她的衣裳。 月栀在路上听着那女子的哭声,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心里挣扎。 她自己都要别人保护,闹出动静怕会给裴珩惹祸,实在不该管闲事,可那女子绝望的哭求声刺得她心中生痛。 心中害怕,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过去,强作镇定地喝道:“你们干什么!” 四个男人回头,都是那天晚上在家门口看热闹的熟面孔,见是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顾忌。 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张家娘子,这事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月栀心一横,抬出了裴珩的名头:“几个大男人光天化日欺负一个小女子,等我家……等我当家的回来,我定告诉他,看他练的兵里有没有这种败类!” 一提裴珩,四个男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互相看了一眼,无声地骂了几句,松开那女子,灰溜溜地走了。 那女子登时瘫软在地,对着月栀连连磕头道谢,“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月栀心里酸涩,扶起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大饼递给她,安慰了她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岛上群狼环伺,她能做的有限,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 夜幕低垂,茅草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两人对坐在桌旁吃晚饭。 今日月栀买了新鲜的青菜、一些海蛎子和热乎乎的大饼,裴珩就着这些食材,和之前没有吃完的半只鸡,炒了三菜一汤。 饭桌上,月栀将自己白日历在市集上打听到的有关船只来源去向和余家商船在港口停靠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裴珩安静听着,眼神锐利。 等月栀说完,他放下碗筷,沉声道:“我今日也有发现,岛上靠近悬崖的后山看管极严,我借着操练的队伍靠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不是普通山洞,能听到锻打声,还有铁腥气,是个不小的兵器工坊。” 月栀惊讶,“难怪他们要挑选会打铁的人,私自蓄兵,还私造兵器,他们真是要……造反?” 裴珩不置可否,“我在想办法探知他们下一次接收铁矿和送出兵器的时间,只要摸清这条线上相关的人,就即刻出兵。” 朕与皇姐 第104节 “但这岛不知是什么岛,即便是从青州离州派兵过来,能定得方位吗?” “不怕,到时自有办法。” 青年无所畏惧,英勇坚定的神情被月栀看在眼里,心中的惶恐不安减轻许多。 他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又在朝堂的刀光剑影中坐稳了皇位的人,有勇有谋——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晚饭后,裴珩收拾了碗筷去灶房清洗,月栀坐在屋里,听着外面哗啦的水声,有些出神。 天彻底黑透后,裴珩端着木盆去了水缸边,如前日那样,准备擦洗身上的汗渍。 许是见到孤苦无依、被人欺负的女子,又许是饭桌上他的话语让她格外安心,月栀一时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还有些想。 一个人坐在屋里没什么可消遣,衣裳缝完了,晾干的肚兜也收了回来,怀里空空荡荡,让她怀念起怀里抱着孩子……胸/脯被他抵住时……满满的充实感。 离了他后,便没再跟人有过亲密接触,平时身边有孩子,不会想到这一茬,但一个人待久了,对身子的反应感知明显,微微起了念头,便躁动难安。 月栀揉了揉自己的脸,平复下呼吸和心跳,没来由地想起白日里妇人们的戏言。 既然借着夫妻的身份得他庇护,总得把戏做足了不是? 伤都已经好了,还让他一个人睡漏风的柴房,实在委屈他,便是他不说什么,左邻右舍知道了,也会起疑心的。 月栀想定了,起身悄悄走出门,停在柴房的屋角处。 借墙角半遮半掩,瞥见裴珩背对着她,利落地脱掉了汗湿的粗布外衫,露出缠绕着绷带的精壮上身,虽然伤处已经结痂,但那纵横交错的旧痕新伤依旧触目惊心。 他解开绷带,用湿棉布擦拭身体。 今夜月光昏暗,洒在他身上,像朦胧的月纱,缓缓流过青年肩背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背脊,窄瘦的腰身……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量感。 月栀只看一眼,忙转过身背靠墙,手指无措的绞着衣角,本想出来跟他说一声“今夜不必睡柴房了”,然后就回屋,这会儿脚底和嘴巴却像被浆糊粘住,开不了口,也迈不动步子。 听着潺潺水声,她脸颊悄悄漫上红晕,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墙后去,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 她安静的站在墙后,视线盯着漫上绣鞋的月光,红着脸,悄悄挪回了茅草屋外。 裴珩很快擦干净了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准备回到柴房。 他听到了靠近过来的脚步声,又听她悄悄离去,心想她可能是出来洗贴身衣物,就没有多问。 在他的手快推开柴房门时,身侧却匆匆走来一个身影,拉出了他的衣袖。 裴珩身形一顿,疑惑地转头看她。 月栀低着头,脸颊烧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你……以后别睡柴房了。” 裴珩愣住。 月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你的伤已经好了,总睡柴房……左邻右舍看着,难免起疑心。既说是夫妻,还是,还是睡一个屋吧。”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 裴珩呼吸停滞一瞬,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窜遍全身。 低头看着月栀泛红的耳尖和紧紧拽住他衣袖的手,滚了滚喉结,哑声问:“……你确定?” “嗯。”月栀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裴珩沉默片刻,眼底似有挣扎,最终,还是心底那点隐秘的渴望占了上风,哑着嗓子答:“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门合上时,似乎还能听到隔壁传来几声压低了的窃笑,听得月栀的脸颊更烫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 月栀走到床边,抱下一床薄被和一个枕头,是裴珩做事得力,被胡勇赏的玩意儿,塞进他怀里,“你睡地上吧。” 裴珩接过被褥,没说什么,默默在地上铺好,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黑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洒下微弱的光晕。 两人躺下,中间隔着不足一臂的距离,寂静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从前他们睡在一起,很爱闲话,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能说上好久,如今相顾无言,月栀胸膛里堵的酸涩,完全睡不着。 半炷香后,她听到地上传来窸窣声,裴珩似乎坐了起来。 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起来了,他要做什么?难道…… 月栀侧躺着闭紧眼睛,被下的手紧张的捂住发涨的心口,心中却不只有慌乱,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不由得缩紧了双腿。 然而,青年起身的脚步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清凉的水缓解不了屋内的燥热,他吞咽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月栀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犹豫了一下,也坐起身。 小声道:“我也想喝水。” 裴珩搁下水杯的动作顿了一下,又倒一杯,送到床边来递给她,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月栀接过来,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心底莫名的骚动。 裴珩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喝水时微微滚动的喉咙,还有那被水润泽后、泛着诱人光泽的唇瓣,她脸颊绯红,长睫低垂,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弱和诱/惑。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胸膛剧烈的起伏,身子叫嚣着想要靠近,冲动如海潮一般涌来,几乎忍耐到了极限。 月栀喝完水,将杯子递还给他,抬脸时,正撞进他深邃如夜的眼眸里,那里面燃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挣扎,灼热得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的心猛地一颤,眼神下意识躲闪,垂下头后,心里痒的厉害,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他。 只一眼。 彼此僵持的距离轰然坍塌。 裴珩猛地俯下身,滚烫的唇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唇,深深吻下来。 月栀惊愕地睁大眼睛,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落,被裴珩顺势接住扔到一旁。 他的吻带着野蛮的掠夺气息,霸道闯入,瞬间夺走她所有的理智,又夹杂了些无法言说的温柔和渴求,将她拉进一场悠长而黏腻的交锋。 月栀象征性地推拒了一下,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围上来,混合着井水的清冽和往日情浓时的甜蜜记忆,将她彻底淹没。 所有的权衡利弊、疏离拒绝,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土崩瓦解。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是如此渴望他有力又滚烫的臂膀,想要触碰他成熟的身体,将所有的恐惧不安都遗忘在意/乱/情/迷中,想要空/虚的怀抱再一次被填满。 睫毛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睛,抵在他胸前的手滑落下去,转而攀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抱紧,唇间生涩又急切地回应起来。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黑暗中,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一双人影倾倒,屋内热意如潮,再分不清彼此。 第70章 海浪声自海边传来, 海面上,月亮从云缝里漏出一点光,朦胧照见高耸的树冠, 树影落在茅草屋的屋顶上,随风轻轻摇晃。 屋里两个依偎的轮廓, 静悄悄地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唇瓣分离时, 两人已气喘吁吁,额角抵着额角, 滚烫的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暧昧和未尽的渴望。 汗水濡湿了鬓角, 身体紧贴的地方更是热得惊人。 过去的伤害、欺瞒、痛心疾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尖锐过往, 在此刻变得薄如蝉翼,仿佛只需再轻轻向前一步, 就能彻底捅破, 坠入深渊。 月栀身后枕着温热的床榻, 紧紧抱着裴珩的后背,迷离的呼吸间,已分不清自己怀里是让她心痛泪流的骗子、让她疼爱的弟弟还是予她无上欢/愉的爱人。 在彼此相拥的这一刻,是非对错都变得模糊, 只能感受到涌出身体的热意和拥抱着他的踏实。 裴珩粗喘着枕在她颈窝里,似是在忍耐着平复什么冲动, 片刻后, 偏过脸吻上她的侧颈, 伴着逐渐撑起的身子,一路吻上她的唇。 激烈的索取渐渐变为温柔的厮磨,唇瓣轻轻相贴, 辗转,像是无声的抚/慰和确认,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 这般唇齿相依的亲密实在隔了太久,他不舍得停下,更不舍得从她怀中离开。 一个吻,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月栀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抱在他后背的手都几欲滑落,只能凭着本能,将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情/热时的依恋极大的鼓舞了裴珩,他轻轻啄着她的唇,齿缝里露出叹息,“阿姐,我可不可以……” 比他声音更先传进耳的,是邦邦硬的胸肌压在心口的触觉。 月栀脑袋里黏成了一团浆糊,拥着他,就像抱紧黑夜暴风雨里唯一的船桅,孤单寂寞被冲动的激/情洗刷,只在听到他问询的时候,短暂回神,含糊答:“不行。” 裴珩的神志明显比她清醒许多,濡湿舔在她嘴角,像只甩不掉的狗,摇着尾巴拱着头,赖在她身上,非要不可。 “我不碰那儿,可你胸口都湿了,会把衣服弄脏……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他说的甚是好听,也实在戳中月栀的弱点,这次她没有很快拒绝。 “是我让你有孕,生了孩子,变成现在这样,我该对你负责。”青年俊俏的眉眼在她面上逡巡,视线一路滑向那落雨沁泪的梅顶雪/峰,染红的脸颊露出心疼的神色。 “你怎么忍心放着它不管?” 他小心勾她的唇,缠她的舌,弄得她连呼吸都黏黏糊糊,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随后,拇指挑开衣带,拨开衣襟,“你若是不喜欢,就把我当成是小狗小猫,哄着玩玩?” 月栀咬牙,“不要胡说。” “好涨,真可怜,是因为我吗?” “别说了。” “是不该说,我只有一张嘴,只顾着说话,就不好专心做事了。” 他的指腹眷恋地擦过她红/肿湿润的肌肤,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好美。” 月栀仰头看着低矮的茅草屋顶,原本搭在他后颈的手,因他身子挪动,只好落在他发间,因着时不时流窜上脊背的酥麻感,让她指尖紧绷,时而攥紧,时而张开。 时间怎会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像他给的甜蜜的惩罚,说讨厌,真恨不得将他踢下床去,可又喜欢到难以割舍。 她一时得趣,心生欢喜,微微叹息。 “这些事,你都是……跟谁学的?” 裴珩在她低下的目光中抬起头,舔了舔唇边的香甜,沁出一声笑。 “我见阿姐身子丰腴,脸上却没多少肉,喂养孩儿一定辛苦,早就想为你排忧解难,今日一试,果然很甜。” 月栀心里窜上一股火,抬脚踢了他了一下,“是为我解忧,还是为你泻/火,你自己心里明白。” 娇嗔一般的声音从青年心上撩过。 裴珩原本火还没那么旺,被她这温声软语的小风一吹,身子都快着起来了。 朕与皇姐 第105节 却记着她说不行,硬憋着不提半个字,只暗戳戳自寻乐趣,低下头去继续卖力,带着些讨好,断断续续说道。 “你不喜我毛躁、任性、冲动,我便都改了……只要阿姐别赶我出去,便是叫我忍上一夜,我也愿意。” “好甜,咱们的孩子平时吃的多吗?” “阿姐……月栀……我好难受,你不难受吗?你不爱我,可喜欢我这副身子?” “侯府再见时,你总盯着我的脸,我是不是长得又好看了?你喜欢吗?别的地方也很好看的……给你看看好不好……” “阿姐好美,好香,好像吃尽了,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爹,阿姐罚我吧。” 一时上了头,衣冠楚楚的帝王就像只发了情的狗,黏糊的叫人耳根发软,偏体格还重的让人推不开。 那些半真半闹的话语,月栀一句都答不上来,听他说的越来越露骨,为免他再说出什么鬼话,只得曲膝,惩罚一番。 轻轻一动,青年便战栗不止。 月栀哪还分得清是爱他还是恨他,只看他为这丁点触碰便换了乖巧的神情,实在没出息的很。 低声呵斥:“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双眼迷离,埋的更深,“只要是阿姐给的,我都想要。” “这么喜欢,难道没有娶妻纳妾?” “不要。”青年登时抬起脸来,两颊粘的湿漉漉,不改他英俊容颜,白日里可靠有神的眼睛,此时可怜的垂下眼角,瞧着委屈的很,“我不要别人,阿姐会嫌我脏。” 月栀心中微动:分开快两年,他竟真的没有别人?不耽于男女之情,不考虑继承人的事,他做这个皇帝,真就只为大周百姓? 他的长发柔软好摸,月栀没忍住旧日的习惯,双手在他发间摩挲开来。 感受心头流过的涓涓热流,叹息,“此事过后,你回京城,早些娶妻生子,往后江山也有所托。” “我想要的,只有阿姐。”裴珩声音隐忍,听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 “或许,我该随你一起留在青州,你若不爱见我,我便远远的守着你,若你……呼……还念着我一点好,愿意让我为你排遣寂寞,我,唔嗯……我一定会做的比任何男人都好。” “月栀,我做的好不好?其他男人会像我一样,让你这样舒心吗?” 月栀无言以对,按下他的脑袋,彼此都是一阵心颤。 他终于再无暇说话,屋内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该是夜深人静,好戏退场的时候,左邻右舍却热闹了起来。 岛上的人,三教九流,多是些粗人、流民、贱籍出身,白日里不是被沉重的劳役压弯了腰,就是在监工的皮鞭下战战兢兢,到了夜里,回到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拥着属于自己的女人,那点子原始的本能和宣泄便再也藏不住。 从前约是顾忌着月栀和裴珩的“姐弟”关系,邻居们多少收敛些,声响压得低。 可今夜月栀拉人进了屋,简陋的木床哪撑得住二人,稍微有点吱呀响动就都被人听了去。 于是,海风也吹不散那些从四面八方、只有石墙土坯的茅草屋里钻出来的声响。 粗重的喘息,女人似哭似吟的哼唧,木床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摇晃,男人的粗语和女人含糊的撒娇……此起彼伏,一声声,一阵阵,清晰地钻进二人的耳朵里。 月栀不想去在意,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将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勾了起来。 未得解脱的裴珩更是难捱,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几乎都要撞进她的胸腔里。 那沙哑的声音让她无所适从:再不解了这火,今晚两人都没法睡了。 一咬牙,翻身将人按在了床上。 海风吹拂的夜里,多了一道吱呀声。 湿冷的海浪被风卷起,一阵一阵打在沙滩上,将粗粝的礁石磨去棱角,夜半,躁动的声响一一停歇,耳边唯余海浪声。 * 月栀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海岛的清晨带着咸湿的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露在被外的指尖一阵潮湿,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先感觉到身上的重量。 裴珩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身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温热平稳的呼吸一下下扫过她的皮肤。 一只手臂横在她腰间,霸道而眷恋地圈着,一条腿也压着她,像怕她跑了似的。 半边身子压得实,沉甸甸的,但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像一层厚厚的茧,把她密实地包裹起来,有种奇异的安心。 月栀稍微动了动,发现挣不开。 她偏过头,就能看到他散乱的黑发,还有一小截高挺的鼻梁,他这会儿睡得沉,前些天那份刻意维持的成熟稳重荡然无存,眉眼舒展,嘴角微微翘着,透出一种可人的稚气和依赖。 像只终于回到窝里,心满意足、撒娇撒痴、撒欢打滚后酣然入睡的大狗。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像被海风吹得黏腻,重逢后刻意保持的距离和疏离,经过昨夜,和他此刻无意识的亲昵,已经瓦解大半。 她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手来抚摸他长发散落的后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珩缓缓睁开眼,一双漂亮的凤眸起初还有些迷蒙,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目光时,眉眼弯起,嘴角下意识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像阳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荡进人心里去。 下一秒,他清醒过来。 昨夜是他没能忍住,先吻了她,吃了她,软磨硬泡,死皮赖脸的求她,要/她,才成功赖在床上,没有睡回地上去。 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再任性妄为,情/动之时却说那些让她为难的话。 裴珩唇上发肿发热,抬手擦了一下,满是奶香气。 思及那些勾魂夺魄的细节,他手忙脚乱地从月栀身上滚下来,动作大得差点摔着,跌坐在地铺上,视线飘忽,不敢再看她。 清咳两声,试图找回先前那种波澜不惊、正儿八经的腔调。 “你,你再睡会儿,我去做饭。” 说完,也不等月栀回应,就急匆匆地套上外衣,快步走了出去,因为慌乱,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月栀看着他的背影,听着外面灶房里传来的响动,忍不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被子里,轻轻笑了。 她竟会觉得,他很可爱。 这岛上朝不保夕、混乱不堪,便是安全下岛,彼此之间又能有几日相伴相见呢,此刻的温馨宁静仿佛两年孤独后的一个美梦,能让彼此都享受短暂的幸福。 这样想来,过去的恩怨怨怨也没那么重要了,回不到姐弟,做不了夫妻,只做两个互相取暖、排遣寂寞的人……也挺好。 至少这一刻,她是真的欢喜。 穿衣梳洗后,月栀走向像灶房内忙碌的身影,温声道:“需要我帮忙吗?” 裴珩闻声回头,看到她的瞬间,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移开,耳根逐渐泛红,“不用,快好了。” “我来烧火吧。”月栀避开他的视线,蹲到灶膛前,拿起火折子。 两人一个默默熬着稀粥,一个低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锅勺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空间狭小,裴珩递来柴火时,眼神羞的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月栀却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好玩的。 盯了许久才问:“你洗脸了吗?” 裴珩眨眨眼睛,抬手抹上脸,才发觉干掉的奶渍涂了他满脸,即便有偏长的额发遮住,凑得近了也还是能看得见。 他搁下柴火,迅速起身去倒水洗脸,一边洗,还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佯装正经的解释:“我不是犯傻,是身上都是你的味道,才一时忘了神。” 月栀红唇微抿,蹲在灶膛前,续了柴火,托起两腮看他。 “你就这么喜欢?” “喜欢。”裴珩不假思索答。 月栀轻笑,“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吗?回答这么快,不像是真心呢。” “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 他手里捧着水,半张脸都浸在水光里,偏一双锐利深情的眼睛露在外头,被水打湿的额发一缕缕垂在眼前,背对着阳光,更衬得他目光深邃,盯得月栀心下微恙。 再在他跟前待下去,她就要被这无声的暧昧溺毙了。 起身搅了搅锅里的粥,语气匆忙的转身,“今天太阳好,我去晒晒被子。” 抱了被子出来晒在石墙上,裴珩已经洗好脸,回了灶房,一双眼睛追着她跑,偏她一看过去,他就像只惊弓鸟一样,红着脸颊扭过脸去,支支吾吾,不知道在念叨她什么。 早饭还要等会儿才熟透,月栀实在受不住这意味不明的安静,生怕再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拉他进屋。 几乎是逃似的拎起水桶出了门。 水井在几户茅草屋中间的空地上,离家门有段距离,月栀慢慢的走,松一松心气。 走到水井旁,已经有几个妇人在那里一边排队等着打水一边说笑,看到月栀过来,她们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她身上,满是好奇。 “哟,妹子来打水啦?瞧这脸蛋红的,啧啧,比擦了胭脂还好看!” 旁边一个媳妇跟着笑,“昨晚可算是一个屋里睡了!我们几个还打赌呢,说你们屋里咋没动静,是不是张教头中看不中用?” “咋样,张教头的伤好利索了,夜里……厉害不?” 月栀脸色涨红,提着水桶的手都有些无措,不知如何接话,心怦怦的跳,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妇人们看她羞得快要钻地缝、又眉眼含春的模样,心下了然,顿时笑作一团。 “哎呀呀,这模样,定是成了好事了!” “张教头看着就壮实,肯定差不了!” “妹子有福气啊!在这岛上有个知冷知热又疼人的男人,比啥都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带着调侃,也有羡慕。 月栀被她们包围着,听着那些关于“夫妻”“男人”“夜里”的戏谑,脸颊滚烫。 她笨拙地打着水,含糊地应着她们的话,既不能否认,也不能解释。 沉默间,仿佛她真是一个刚新婚不久、与丈夫恩爱缠绵的妇人,被邻里善意调侃,家中还有体贴的丈夫等着她回去吃饭。 月栀提着沉甸甸的水桶往回走,脚步逐渐加快,心头泛起一丝甜蜜。 * 人还是那个人,环境也没变,只心境一改,日子就全然不同了。 月栀开始惦念裴珩,不只因为他不在,她会没有安全感,更因为思念他慌张又深情的眼眸,笨拙又黏人的举动,连他一声离开家门的告别,都如此牵动她的心肠。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是他的姐姐,就是这般为打点琐碎小事,守在家中看着他远去,等待他回来。 一整天里,一种久违的平静包裹了她,甚至开始期待夜里彼此相拥的温暖。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算着裴珩快回来了,她站起身,假装去院子里收被子,好在他回家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他。 藤条在展开的被褥上拍了又拍,打了又打,目光一次次看向门前的小路。 朕与皇姐 第106节 终于,青年的身影出现在拐角,朝这边走来。 月栀轻轻呼气,嘴角扬起弧度,笑容还没挂上脸,就僵住了。 只见一个女子突然从路边窜出,拦在了裴珩面前,她穿着虽旧却刻意收拾过,脸上带着羞涩又怯懦的笑,正是昨天被她救下的那个染了风寒的女子! 那女子情绪激动,试图去拉裴珩的衣袖未果,流着眼泪哀求,“我愿给您做妾,照顾您和姐姐,以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裴珩不解,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即便她认识月栀,他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容许一个外人进入家中。 冷声驱赶,“你最好现在离开,若再纠缠不清,当心你性命不保。” 与无关的人,没必要费心解释。 他神情阴狠,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配剑上,岛上锻造出来的剑,虽不比他往日用的,但用来威慑人也已足够。 那女子却像不怕死似的,双手把在了他的剑鞘上,“我已经没有活路了,教头这样心善,能养活一个妻,还愁养不活一个妾吗,就当是给我口饭吃,养个小猫小狗在家里。” 月栀看在眼里,冷在心里。 她心肠软,才更厌恶善没善报,丢掉手中的藤条,快步走过去,不等那女子说出第二句话,便伸手拉住裴珩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后带。 面向那愣在原地,刻意涂脂抹粉的女子,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已有家室,心里容不下旁人。” 女子不服气的斜视一眼,求问的目光看向月栀身后的裴珩。 却见那高大的男人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眼中流露出羞涩与甜蜜,指尖反反复复的摸索“妻子”的手背,乐在其中,压根儿没往她这儿看一眼。 第71章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照下来, 温柔的光晕打在身前纤细却绷得紧紧的脊背。 裴珩低头看着身前人,眼底是浓的快要化不开的深情,温热干燥的掌心摩擦她柔软的手, 想那双手在昨日夜里,是如何将他哄得居高不下, 叹息连连。 原以为那是一时冲动,聊以慰藉, 他不敢居功,努力维系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和睦, 没想到她会主动走过来,说是他的家室。 她愿意开口, 是否已经放下心结? 是否只要他再努力些, 月栀就会宽宏大量的原谅他,他也可以重新回到她和孩子们身边。 他满心只想着这些, 哪还记得自己才是被是纠缠的那一个。 “这位姑娘。”月栀挡在他前头, 声音少见的带上了怒气, 神情也不似先前的温柔和顺,对着那女人板起一张失望的脸。 “你昨天病中可怜,被人纠缠,是我心软帮你解了围, 送了你吃的,你的恩人是我, 要报恩, 也该是冲着我来吧?怎么?看我丈夫有点小本事, 就来缠他?你这是报恩?分明是耍无赖!” 那女人没料到月栀会说得这么直接,脸上那点可怜相僵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 “娘子, 您误会了……我只是活不下去了,实在没有办法……” “活不下去?”月栀打断她,语气很不客气,“活不下去,刚才怎么不说?你要是真病得饿得不行了,来求告我,我未必不能给你一口饭吃。可你张嘴就要给我丈夫做妾?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以怨报德!没良心!” 她不是不会体谅人,可这事实在恶心——你拿好心待人家,人家眼里却没你,还惦记上你的男人。 月栀才不咽下这口怨气,“昨日你被那几个男的欺负,可没见你这么会说嘴,别是欺软怕硬,故意挑性子好的人欺负?” 一向温顺好性儿的月栀数落起人来,有板有眼的,热闹动静引来了左邻右舍。 岛上日子无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围观,几个相熟的妇人围了过来,听了个大概,也对那女人指指点点,开口帮腔。 “月栀心肠好帮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看着病歪歪,心思倒活络,专挑软柿子捏,是觉得张教头夫妻耳根子软,好骗?” “快走吧,你想卖身求活路,窝棚那儿有的是人愿意找你,别在这纠缠别人家的男人,丢人现眼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那女人脸上挂不住,眼见软磨硬泡不成,反而惹了众怒,只好悻悻地收了眼泪,狠狠瞪了月栀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妇人们冲着女人的背影吐唾沫,转过脸来又安慰月栀夫妻两人。 “你们才来几天,哪里知道岛上的人有多精,这种人你给她好脸色,她反而觉得你好欺负,缠着你,赖着你,不把你吃干抹净不罢休呢。” “是嘞,也就你们小夫妻见识少,要是我家男人敢跟这种小妖精走在一块,我抄起砖头打也要把她打跑。” “月栀妹子,你家男人有本事,前景好着呢,可得牢牢抓紧,别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生生将月栀的怒气抚平,听她们一句句的“夫妻”“男人”,好像自己真成了护崽子的母鸡,生怕人抢了裴珩去。 月栀面色羞红,想解释她气的是那女子白眼狼的行径,对裴珩……他又不是木头石头,自己长着腿,只要他不愿意,怎会被人抢走。 裴珩自然不会愿意,这会儿还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松开,在妇人们的围观下,偷偷挠她手心。 不老实的小动作,更惹的月栀心痒难耐,侧过身去,扬起眼角瞪了他一眼。 青年抿唇,手心出汗,为这娇嗔似的一眼,心脏被撞的砰砰直响,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问:“我是你的男人?” 月栀下意识绷紧了肩膀,想给他一拳,叫他不要听了几句旁人的帮腔就忘了形,却碍于左邻右舍的目光,连句反驳的话都不好说。 海风吹过密林,小夫妻人影成双,郎有情,妾有意,看得过来人的妇人们都笑弯了眼,不好意思打扰,纷纷借故回了院子。 等那些目光散去,月栀才牵着裴珩往家里去:“回去了。” 裴珩的手很大,有粗糙的薄茧,但很温暖,他一句话没说,安静地由她牵着,跟着她的脚步。 直到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海风和窥探,月栀才松开手,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 裴珩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她紧紧握住的手,嘴角悄悄弯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温声安慰:“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我不是气她,我是气这地方!”月栀闷声道,“好好的人,为了口吃的,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快了。”裴珩坏心眼的拉她衣袖,将人扯到自己跟前,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运送兵器的船,今夜就会离岛,我已经借着清点货物的由头,把我的人混上了船。” 月栀倏地抬头,“这儿有你的人?” 裴珩微笑:“难道你忘了我的身份,我怎么可能独自涉险,必然是有把握才来的。” 月栀紧绷的心又放松几分:原来如此,他竟连她都瞒着,为了隐藏身份,真是煞费苦心。 裴珩心有成竹,眼神笃定,“只要船一到港,查明背后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我的人立刻就能从最近的州府调兵,用不了多久,就能控制住这座岛,我们会安全离开这里,回去见孩子们。” 他的承诺,总能让她感到踏实。 月栀望着他,心里那点芥蒂和旧怨,渐渐被风吹散,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夕阳落山时,晚饭上桌,小小的茅草屋里又亮起温暖昏黄的灯光。 * 隔着辽阔的海面,青州城内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月栀失踪了好些时日,可急坏了她的家里人,婳春一个人照看两个铺子,崔香兰则是天天往知府衙门跑,求问知府是否寻到了他的下落。 梁璋本就因近来辖区内没有下文的失踪案而焦头烂额,如今失踪的又是月栀,心中焦急,更加派了人手四处查访,码头、客栈、牙市……能想到的地方都筛了一遍,却如同石沉大海,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无。 与此同时,青州城郊外的一座孤山破庙里,气氛有些微妙。 年久失修、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庙内,蛛网遍布,蒲团破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晚间山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窸窣作响。 裴萱儿看着裴瑶递过来的干粮和野果,脸色越发难看,咬了一口酸涩的野果,脸都皱成了一团。 什么久别重逢的堂姐,分明是个讨厌鬼,将她扯到这深山老林里,吃粗茶淡饭,睡破烂门板,数不清在山里待了多少天,她一身昂贵苏绣都脏的没法看了。 裴萱儿何曾吃过这种苦?一路上抱怨连连,嚷嚷着要回青州城。 裴瑶却仿若未觉,随身带着的侍卫早已将裴萱儿贴身带着的家仆都按的死死的,面上笑意盈盈,拉着她品评那寡淡的野茶,欣赏窗外山景。 闲聊一般说起,“青州临近离离州,难得你来看我,否则我这日子也太没趣了。” “只是妹妹这个年纪,又未出嫁,怎能住在知府家中,也不担心坏了名声。” “你年纪小,独自在外,我当替六叔好好照料你,等下了这山,我带你去港口坐船,青州的船上至济州,下至湖州南越,哪里都去得,妹妹别怕无聊,姐姐带你游遍大周。” 这些天来,裴萱儿从一开始的虚伪客套,到任性哭闹,发现裴瑶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后,她连哭闹都懒得没了力气。 这会儿听她要带自己跑遍大周,心中惊恐,忙道:“姐姐自己去吧,我哪有力气跑这跑那儿,我一点都不喜欢游山玩水,姐姐还是赵别人吧。” “你来青州不就是为了游山玩水吗?”裴瑶笑着看她,瞧她发髻衣衫狼狈,心中暗自得意。 战场都上过,收拾一个小丫头算什么?不磨磨她的脾气,还听不到这番话呢。 “我真不喜欢,是我爹非要让我来缠着梁知府,你要怪就怪我爹去,反正那梁璋也就长得俊点,一点情趣都没有,让他跟那堆卷宗过一辈子去吧,我才不稀罕他。” 裴瑶眼珠一转,“怎么能这么说,六叔辛辛苦苦撑起王府,才有了你的荣华,他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总归是为了你好。” 裴萱儿已经被自己满身的臭汗,发油的头发折磨的快疯了,离了这破庙,还要爬上爬下,几近崩溃。 “他哪是为了我,分明是为了他自己,说什么青州港得用,让我来帮表姐。” 裴萱儿想想也气,本以为是来青州快快乐乐的玩耍,顺道得个如意郎君,没想到梁璋这厮难啃的很,让她碰了一鼻子灰不说,那月栀人都不见了,梁璋也没理她一下。 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还要在这鬼地方困着,她越想越委屈,都快哭了。 “表姐也不心疼我,她喜欢男人,吊着男人给爹做事,那么有本事,就让爹以为我也能绑住男人给他效力,想的真美。” 裴瑶安静听着,像是在听旁人家的琐碎闲事,随口附和:“我们裴家的女儿自然不比男人差。” 裴萱儿瞥她一眼,“我表姐又不是裴家的女儿,她现在是余家夫人,有男人伺候,又有数不尽的银钱,比姐姐你啊,过的舒服多了。” 六王爷的姻亲,表姐,余家…… 裴瑶不动声色,依旧笑着品茶赏景。 入夜后,她借故前去寻找深林中采药的苏景昀,二人会到一处,用他药篓里藏的信鸽,将近日得知的线索传出。 苏景昀看她在山里活跃许久,仍无疲惫之色,不由得赞叹,“你体格真好。” 朦胧月色下,男人手上脸上沾了泥土,裴瑶瞥他一眼,掏了帕子递给他,不经意道:“旁人只会说我寡妇命硬,还是苏大夫嘴甜。” 为着不让裴萱儿逃跑,裴瑶特意选在了杳无人烟的地界,轻易出不去,外头的人和消息也进不来。 二人并不知晓月栀失踪,只在安静的月夜下闲话几句。 夜色孤寂,苏景昀不欲提及“寡妇”的话题,转移话题问:“这桩事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裴瑶随便往石头上一坐,仰头看着密林上的星河,“我没有亲人,也没有非留不可的挂念,去哪儿都行,皇上让我做事我就做事,用不着我,我就自己找趣儿。” 说完扭头看向隔着一段距离靠在树干上的苏景昀,问他:“你呢?这个年纪也不操心婚事,想守着那个药铺干一辈子?” 朕与皇姐 第107节 耳边虫鸣阵阵,不让人觉得纷乱嘈杂,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这话,月栀也问过他,那时他想,他没有亲人,也没过过寻常人的日子,便随月栀一起岁月静好。 可她有铺子,有孩子,心里或许还会住进某个人……她有她想过的日子,不会像他一样做个无根的浮萍,随水逐流。 喃喃道,“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都不是十全十美,若说我想做什么,除了精进医术,与草药为伴,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说着,低下头去,似是自嘲的笑了笑,“总归我没有亲人,即便想落叶归根,也没有我的归处。” 伤感之时,一个石子从旁边打来,震的树干震荡,晃的树叶沙沙作响。 女子爽朗的笑打断了他的自怜。 “何必如此悲观,人生一双脚,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住所,想留在哪里,哪里就是归处。” 苏景昀扭头看她,面容清晰,双目有神,潇洒自由,无拘无束,渐渐生出些羡慕。 青州城内。 崔香兰四处奔走的消息传进赵媚儿耳中,她心里那股气早就出了干净,这会儿依偎在一个白净男人怀里,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不给人留脸面,活该有今天。”她低声咒骂,总觉得人在手里捏着,只做苦力怎么够,得好好折磨一番才行,否则不白费了她一番心思? 随即赶走了床上的男人,立刻研墨铺纸,写了一封密信,让心腹送出去。 正好今日一艘船上岛,将这封信和半个月的物资钱粮送上了岛,又装满兵器,驶离无名岛。 另一边,梁璋收到了裴瑶的飞鸽传信,一张看不见的网开始向余家靠拢。 * 夜深时分,胡勇捏着那封青州送来的密信,看着信上点名的“月栀”,眉头渐渐皱起。 底下人忙着往船上装兵器的时候,他派人问了开船来的人,很快查清,月栀是近来才出现在青州城的商女,虽有两个孩子,身边却从未见过丈夫踪影。 胡勇眯起眼,他之前想要见一见月栀,却被二人夫妻的身份挡住,既重用了张珩,怎好夺人所爱。 可知晓新消息后,他心头再次浮上疑虑,信中强调要狠狠折磨羞辱月栀的事,不过是妇人私心,暂且先搁着。 他得弄明白,这对夫妻究竟是真夫妻,还是另有身份。 胡勇叫来了心腹的头目,吩咐他,“再去盯一盯张珩和他屋里的女人,这次靠近些,仔细听听动静。” 是夜,茅草屋里。 月栀和裴珩被左邻右舍的动静闹得睡不着,干脆吹了油灯,对着照进月光来的窗户聊天,聊的有些晚。 外头动静停歇,月栀才去铺床。 简陋的木床上铺着干草和薄薄的褥子,她弯腰整理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亥时未过,身后传来裴珩脱去外衣的窸窣声,她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脸颊微微发热。 昨夜有过疏解,胸也不胀了,身子也没那么燥了,只是……仍有些期待,想看他失去神智,满面潮红,块垒分明的肌肉蒙上汗湿,腰还倔强的挺/着…… 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他说要做她的小猫小狗,要跟其他男人比,真是对她余情未了,情根深种? 他对她那般急迫渴求,怎会无情? 那她不拒反迎,爱他的身体,爱他给的快乐,对他又是怎样的感情呢? 再想下去,内心画下的底线就会摇摇欲坠,她鼓起勇气,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声音有些干涩。 “你醒的早,你睡外头吧?” 话没说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身后袭来! “唔!”她低呼一声,上半身被扑倒在刚铺好的床铺上,晒过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香气,裴珩沉重而温热的身体紧紧压在她后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 月栀的心跳骤然失控,砰砰撞击着胸腔,快得几乎要蹦出来。 他,他怎么突然……难道……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肌肉的轮廓和热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结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短暂紧张后,月栀没有预想中的害怕,反而是一种几乎要冲出心脏的悸动和期待席卷了她。 他的手落在她腰间,粗糙的指腹探入她的衣襟,笨拙又强势地解开她的衣带。 月栀想要翻过身去正面看他,却被他就着跪在床边的姿势按住,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要她扭过脸去看他。 湿热的唇落下来,没有捕捉她的唇,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急切地吻在她的唇角、脸颊、耳垂,流连在纤细的脖颈上,留下湿濡而灼热的痕迹。 他动作急促,不似昨夜温声软语的哄,循序渐进的来。 被困在严密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怀抱中,只能承受他急切细密的吻,月栀浑身瘫软,像一团融化的雪,再没有半点力气。 黑暗中,他的气息,体温和唇舌带来的酥麻战栗……一切都让她喜欢,身体本能的渴求压倒了所有,她反过手去,指尖划过他的胸肌腹肌,拉在他腰带上,轻轻一扯。 她闭上眼,长睫剧烈颤抖着,几乎要沉溺在这急躁如火的亲密里。 就在她准备接纳他的一切时,却听到他滚烫的唇贴在她耳畔,用气声急促地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外面有人盯着……” “叫出声来……” 月栀听的朦胧,心生羞窘,不高兴的用手肘怼了怼他的胸膛。 ——不看看都脱成什么样了,还用得着假装?即便那人贴着窗户看,两人现在做的,便是夫妻间该做的,真的不能再真。 裴珩用赤裸的臂膀裹住她的身子,不叫春光乍泄,唇瓣在她颈后厮磨,耳朵却听着窗外靠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就停在墙外,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比起伺机下毒手,更像是监视。 他抽出了剑/柄按在手下,惊得月栀从齿缝间溢出一声破碎又娇媚的轻吟,像是难以自持,轻易就勾的他心潮浮动。 身体因为她配合的喘/息而僵硬了一瞬,随即,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吻愈发急促,手上的动作也更大胆,温热的掌心抚上她光滑的肩头…… 月栀紧紧闭着眼,总觉得这不是在演给别人看,而是在折磨她。 口发出断断续续的、连自己听了都脸红的呜咽声,心越来越痒,不得解脱。 她都要怀疑,外面是不是真的有人,裴珩是不是故意搓磨她?躁动难安之下,并拢膝盖,引得身后人倒吸一口凉气。 反手捋过他垂在她肩上的长发,闷哼道:“今日怎么这么磨蹭?不中用就闪开,少拿这些表面样子来糊弄我。” 故意说给他听,也说给外头人听。 裴珩顿时血气上涌,碍于外头人偷听,不能问她缘由,却从她转过来的侧脸上,看到染红的眼尾挑起媚色,方才认识到,她已不是娇嫩的花苞,而是红透的果实。 “好娘子,怎么这么香?” “嗯……”月栀已经破碎的不成语调。 “说什么呢,听不清。” “阿珩,你……嗯……” “不是嫌我不中用?夫君得让你知道,你男人是体贴你,不是糊弄你,下回再怎么着急,也不许嫌弃你男人。” 听了两天夜里邻居的动静,瞧他面上不露声色,没想到学了这么些浑话。 月栀想捂住他的嘴,止住这些羞耻的话语,但他人在背后,手臂再怎么伸也够不到,反而被他抱得更紧,慌张中,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小臂,才能找到一丝安稳。 “你,你……太坏了!”她声音颠的厉害,眼泪都快出来了。 “坏一点,喜不喜欢?”裴珩吻她耳廓,声音压抑又痛快,积攒了两年的思念和爱意,终于能够倾诉给她。 第72章 明亮的月光下, 蜷缩在墙外的身影清晰可见,胡勇派来的小头目猫着腰,蹲在窗边的墙根处, 耳朵竖得老高。 屋里起初是些低语,听不真切, 他撇撇嘴,觉得兴许首领怀疑的有道理, 谁家夫妻夜里会文绉绉的聊些有的没的,可没过多久, 那低语就变了调。 女人的声音克制压着,又像是受不住漏出一点, 像钩子, 挠得人心慌。 没过一会儿,木床板开始细微的、有节奏的响, 吱呀吱呀, 伴着男人粗重的喘息。 小头目也是有婆娘的人, 听得喉头发干,脸上臊得慌。 里头动静越来越大,那女人像是哭又像是哼,听得他浑身不自在, 觉得自己躲在这儿干这事,真是下作又丢人。 他臊红了脸, 实在蹲不住了, 猫着腰悄悄退开, 心里啐了一口:这他/娘要不是真夫妻,能把事儿弄出这么大动静? 小头目快步离开,心头念着赶紧去回话, 这墙角听得他邪火直冒,办完正事得回屋找自己那口子去去火。 屋里,裴珩的动作没停,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窗外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伏到月栀耳边,气息滚烫,低声道:“人走了。” 月栀早已迷糊了,脑子里像煮着一锅沸水,升腾起的水雾迷蒙了她整个身体,身子也像被蒸热了,从里到外渗着潮气。 她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本能地攀附着他,呜咽着,一时软性儿的哼唧,反而如了他的愿,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 裴珩扯过薄被裹住月栀,她半昏半睡,浑身湿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而他也是一身狼狈,仍旧精神奕奕,熟练利落地收拾了狼藉的床铺。 他套上裤子,轻轻推门出去。 夜里的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屋内的燥热。 裴珩去水缸处提了一桶水来,将手浸入水中试温度,刺骨的凉意激得他一颤。 他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转身提着装满水的木桶走进了灶房,点起火,在锅里倒满水,坐在灶膛前耐心等待。 橘红色的火光映着青年汗湿后更棱角分明的脸廓,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声交织在耳侧。 裴珩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月栀沉睡的呼吸声,心里那点分离的焦虑慢慢被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取代。 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密的白汽,已经烧温了,不必滚烫,只要不凉着她就好。 他兑好一盆温水,拿了干净的棉布,端进屋里。 屋内还残留着暧昧未散的气息,月栀蜷在薄被里,只露出一张潮红未褪的脸,眉头微微蹙着,睡得并不安稳。 裴珩将盆放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 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月栀瑟缩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 裴珩心头发软,俯身将她连人带被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沾湿了棉布,轻柔地给她擦拭身上残留的痕迹。 朕与皇姐 第108节 动作间,月栀半睁开眼,眼神失焦,蒙着一层水汽,茫然又依赖地看着他,像只被伺候得舒服了的猫,无意识地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慵懒的轻哼。 裴珩的胸口一下子酸胀起来,心脏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幸福感,满到快要溢出来。 他放下棉布,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抚了抚她的脸颊和脖颈,忍不住低头,眼中珍视,满是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和鼻尖。 月栀哼了一声,更深的埋进他怀里,彻底睡沉了。 裴珩给她擦干净,换上干燥的里衣,再把人放回床上,塞进被窝,他快速收拾好自己,上床将她连人带被捞进怀里。 找了个两人都舒服的姿势,下巴蹭着她发顶,也合上了眼,呼吸均匀的睡去 窗外海浪声声,夜风吹过树梢。 这一夜,岛上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已经有很多东西都在暗中变化了。 * 第二天一早,裴珩去东营操练私兵。 日头渐高,操练场上尘土飞扬,他声音沙哑,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严厉。 胡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抱着胳膊在操练场边看了一会儿,等裴珩下令休息,才大笑着走上前,热情的拍拍裴珩的肩。 “好小子,真有两下子!这帮兔崽子以前软得跟面条似的,现在总算有点人样了!” 裴珩擦了把汗,神色如常:“将军过奖,分内之事。” 胡勇挤挤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猥琐:“夜里岛上有人巡视,有些闲言碎语传进我耳里,兄弟你可真是……龙/精/虎猛啊!佩服佩服!” 裴珩脸上露出一点尴尬和不悦,眉头微皱:“将军何意?” “别见怪!”胡勇大手一挥,揽住裴珩的肩,“实在是你和弟妹突然就从姐弟变成夫妻,有些蹊跷,我不得不多留个心眼。现在好了,你们是真夫妻,咱也就是真兄弟了!”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起,“说起弟妹……她在青州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裴珩面上恍然,语气透出一丝恼意,“不瞒将军,内子向来良善心软,除了不久前因不肯帮余夫人走知府的门路谋利,得罪了她之外,在没有过旁的冤家。” 胡勇了然点头,“我瞧弟妹也不是个会惹事的,倒是那婆娘心肠毒得很,千里迢迢送信来,让我好好‘关照’弟妹呢。” 他打量着裴珩的神色,见其面上愤慨,并不过多问责探究,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便彻底放了心,用力拍拍裴珩的背。 “放心!我可不是会听娘们挑唆的人,你帮我练兵,就是自己人!走,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看看哥哥我的家底!” 说罢,他拉着裴珩绕过营地,穿过一片隐蔽的丛林,来到后山一处把守森严的山洞入口。 洞内别有洞天,热火朝天。 巨大的山洞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兵器工坊!劳工在监工的鞭打下拉铁炼铁,无数工匠锻造刀剑、枪头、弩箭,做工虽不顶级,数量却惊人。 “如何?”胡勇张开手臂,得意非凡。 裴珩弯腰拱手称赞,掩饰自己探究的神情,也道:“将军竟有如此实力,小人佩服。” 胡勇哈哈笑起来,仿佛找到了知己,拉着他走进山洞,炼铁炉的火光照红了二人的身影。 “老子当初被剿了那么多次都没死,就是天命加身!现在嘛,不过是借贵人的势,用他们的银子,养我自己的人!” 他得意忘形,裴珩适时提醒,“毕竟贵人们手中捏着钱粮命脉,将军带出兵来,怕是只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自然想到了这层,他们要我按时交兵器,我每次都会偷偷扣下一批最好的。等他们起事,打得两败俱伤,嘿嘿……”胡勇眼中闪烁着贪婪狂热的光,“到时老子出岛,坐收渔利,成就大业!” 他兴奋地指着工坊里几个监工的精悍男子:“瞧见没?那几个都是哥哥发掘的好苗子,干活一把好手,打仗更是好样的,又通情理又忠心!” 裴珩抬眼望去,心中一震。 几个穿着粗糙的男人也看过来,几双眼睛猝不及相对,双方都迅速掩去眼底的惊诧,只余下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几个人反应极快,低头假装忙碌。 裴珩压下心头波澜,看向胡勇,语气带着探究:“将军好谋划,只是……贵人那边,不会对将军起疑吗?” 胡勇说到兴头上,也不隐瞒,“他们想用儿子拿捏老子,也不看看我这年纪,想要几个儿子没有?上岛后收了那么些美人,有几个都要临产了,老子还稀罕那一个儿子?” “管他是谁!都是老子登天的梯!兄弟,我看你是个人才,跟着我干,将来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咱们今日歃血为盟,如何?” 裴珩求之不得:“愿为将军效力!” 手下很快端来酒碗和匕首,在熊熊燃烧的炼铁炉前,二人各自划破手掌,将血滴入两碗酒中。 胡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水下肚,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似乎沸腾起来,情绪异常高涨,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黄袍加身的景象。 他激动的搂住裴珩的肩臂,声音洪亮,近乎咆哮:“好!好!得此兄弟,大事必成!老子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裴珩看着他涨红的脸,不动声色的喝下自己的那一碗,入口时血液沸腾的感觉,让他确信,千丝引的毒仍旧在他体内流淌。 与这毒抗衡了这么些年,他早已淡然,如今胡勇也饮下了毒血,不知能撑多久。 山洞里,炉火熊熊,打造兵器的撞击声铿锵作响,掩盖了刚刚结成的、裹挟着剧毒的盟约。 趁着胡勇还在为结盟和大业将成而兴奋不已,前去检视兵器的间隙,裴珩打了个手势,不动声色地走向铁矿堆前,假装查看。 方才那几名监工心领神会,其中一人慢慢靠了过来。 两人背对着喧闹的工坊,声音压低,淹没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 “如何?”裴珩低声问。 “回公子。”程远的嘴唇几乎没动,“昨夜已出港,已与咱们布设在青州港的人交接,也带回了消息,青州知府已查明余家与六王爷暗中勾结,供给此岛,证据确凿,只等这边信号,便可动手抄拿余家。” 裴珩微微点头,这在意料之中,“眼下难的是,平叛的兵马如何能找到这岛的位置,又不惊动离州。” 程远沉默了一下,确实是个难题。 无名岛位置隐秘,海路复杂,若无准确指引,大军极易迷失方向,届时不仅扑空,更会打草惊蛇。 思索间,旁边炼铁炉正好出一炉废渣,通红的铁水泼到湿沙上,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激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瞬间弥漫开来,灼热逼人。 裴珩瞥了一眼那烧得通红、灼热难当的炼铁炉,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倒是有个法子。” 程远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公子英明!” “此事需周密安排,急不得。”裴珩按下这个念头,又道,“一旦岛上生乱,刀兵无眼,月栀她……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程远怎会不明白,软肋和牵挂要护在身后,绝不能给敌人任何接近的机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这几日探查岛情,发现山洞西面的悬崖下,有个礁石洞,极为隐蔽,且崖壁陡峭,非武功高强之人,根本发现不了,更下不去,或可暂避。” 裴珩记在心里,目光锐利地扫过山洞外的险峻悬崖,“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去探查一番,你们一切如常,等待时机。” “是。” 简短的交流结束,侍卫转身走开。 裴珩在工坊内绕了一圈,赞叹胡勇的成就,又踱步回他身边,共商大计,将人哄的满面红光,又听了一番喋喋不休的吹嘘。 * 夜幕低垂,海岛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多了几分沁人的凉意。 茅草屋里,裴珩和月栀并排躺在床上,如常听着邻居房里的动静,今日心里揣着事,谁也没把那动静听进耳里去。 裴珩翻了个身,面对月栀,手臂自然的搭在她腰间,贴着她柔软的小腹抚摸,低声道:“后山山崖那边,我白天看了,巡逻的私兵太密集,不好靠近。” 月栀在黑暗里眨了眨眼:“后山……那附近有条小溪,常有妇人结伴去洗衣裳,也算是个由头,要不,我明日去试试?” “不行。”裴珩立刻否定,“你一个女子去那危险的地方太刻意,而且,得晚上去看,才不容易被发现。” “晚上……”月栀轻声重复,侧过身来,面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羞赧,“晚上谁还洗衣裳?洗澡……总行吧?”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黑暗中,两人都能听到对方忽然加快的呼吸和心跳声。这提议大胆又暧昧,光是说出来,月栀的脸就烧得厉害。 裴珩滚了滚喉结,这法子虽冒险,却似乎可行,以此为借口,反而不惧人。 他压下心头那点因她俏皮话语而掀起的涟漪,哑声道:“……好。” 说干就干。 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准备”。 裴珩低头吻住她,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试探,这个吻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急切深入,很快撩拨得两人都气息不稳,身上沁出一层薄薄的热汗。 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裴珩一把将软绵绵的月栀竖着抱起,半扛在肩上,用一件外衫胡乱一裹,推门而出,快步朝着后山小溪走去。 夜风一吹,月栀稍微清醒了些,脸颊和肩臂都趴在他后背上,脸颊紧紧贴着他发烫的肩胛骨,羞得不敢出声。 偶有巡夜的私兵经过,见这情形,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并不过来打扰。 裴珩腿脚快,很快到了溪边,四周虫鸣阵阵,月光如水,洒在潺潺流动的溪面上,碎成一片片珠光。 周边暂时无人,裴珩将月栀放下,低声道:“去吧,我就在这儿。” 又叮嘱她:“夜里水凉,装装样子就好,别冻着自己。” 月栀点点头,解开衣衫搁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冰凉的空气接触到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栗。 她只着贴身衣,赤足踩进微凉的溪水里,出门一路已经习惯了夜里的温度,没觉得很凉,背对着裴珩,舀起溪水往身上淋。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背部曲线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没入溪中。 她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的目光像触摸一样落在背上,比月光更让她无所适从。 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羞涩得快要蜷缩起来,只能曲腿蹲下去用溪水湿了帕子,慢悠悠的擦去热汗留下的痕迹,为他拖延时间,微风从身上拂过,时刻提醒着她是在外头,露天席地,煎熬又刺激。 裴珩的确在看她,神情专注。 月光下的她像一尊温润的白玉雕像,美得让人屏息,他无法离开视线,甚至忘却此来的目的,只想上去拥佳人入怀。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相隔不远的山崖。 走开几步,倚在一棵树后,看似是在守着沐浴的月栀,实则目光落在崖壁上,寻找可供下脚的缝隙和阴影处,心里默默规划起前往那里的隐蔽路线。 耳边是浅浅流水声,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与他此刻的冷静交织在一起,是折磨,也是贴心的陪伴。 隔着几步距离,月栀一边擦洗身上,眼睛不住地往裴珩刚才站的方向瞟,那里只有一片黑黢黢的树影。 心里发慌,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阿珩,你还在吗” “在。”他低沉的声音立刻从树影里传来,成熟稳重,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月栀稍稍松了口气,没等她这口气喘匀,林子另一头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男人粗声粗气的交谈声,正朝着这边过来! 她一下子紧绷起来,踉跄着要去拿石头上的衣裳,脚下踩到滑溜溜的鹅卵石,整个人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摔进溪水中。 朕与皇姐 第109节 下一秒,树影下的青年迅速窜出,几步跨过溪边石头,一把将她即将倾倒的身子托住,紧紧搂进怀里。 侧身背对着林子,用自己宽阔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几乎半/裸的身子。 两人刚刚站稳,几个巡夜的私兵拨开了浓密的枝叶,嘴里还嚷嚷着:“刚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 话没说完,就看到溪边沐浴在月光中,湿漉漉抱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噎住了。 第73章 几双眼睛注视下, 裴珩侧过头,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丝不悦被打扰的愠怒。 “是我。” 几个私兵一愣, 借着月光辨认出,他是受首领器重的人, 神情从好奇变得讨好,“原来是张教头” 目光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瞟。 那小女子整个人埋在男人胸膛前, 只露出一点湿漉漉的黑发和微微颤抖的肩头,踩在溪水里的小腿赤/裸, 不安的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像被吓坏了。 这情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私兵们脸上现出笑容, 赶紧低下头。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教头您在这儿……办正事, 我们这就走, 这就走!” 领头那个头目很有眼力见, 挥手赶人,不叫人再往前去:“去那边看看!别打扰教头的雅兴!” 一行人忙转身,脚步声朝着远离山崖的另一方去了,生怕走慢一步惹麻烦。 直到那些脚步声消失在林子深处, 缩在青年怀里的月栀才松了一口气,她腿都软了, 全靠裴珩箍着她的手臂支撑着。 “他们走了……”她声音发虚, 自己撑着站稳, 催促他,“你快去吧,我没事了。” 推了推他, 裴珩却不动。 她疑惑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月光下,青年眼神晦暗,眼底升起让她熟悉又害怕的热意,紧紧盯着她湿透后紧贴身躯的肚兜,和锁骨下若隐若现的曲线。 溪水清澈,她身上那层由内裙改的薄薄的肚兜早就被溅落的水花打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比彻底赤/露更让人脸热心跳。 方才情急之下不觉得有何不对,此刻危险解除,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月栀才后知后觉,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低下脸来,羞赧地在他硬邦邦的腰侧拧了一把:“看什么看!快去办正事!” 裴珩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手臂箍得更紧,声音哑得不行:“他们刚走,说不定还会绕回来,做戏……总得做全套才像样。” 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 月栀心尖一颤,明白他的意思,脸上更烫,心里又急又羞,生怕他真在这里胡来。 奈何衣衫不整,受制于人,只能放软了声音,抬起脸来好声哄他:“别闹……正事要紧,你先去查看清楚,这事儿,以后……以后再说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慌和羞涩,撩过他心尖,简直火上浇油。 裴珩盯着她水润的眼眸和红透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躁动的火苗。 他知道她说得对,时机不对,于是松开了她,月栀脚下一软,差点没站住。 却见忽然他弯下腰,一把将她从流淌的溪水中打横抱起,随手捡起搁在石头上的衣衫鞋子,几步便走到岸边干燥的草地上,将人放下。 不等月栀惊呼,他猛地俯身,双手环紧她的腰身,将她抱的高高的,仰头重重吻住她的唇,带着些不甘心的凶狠力道,又充满了痴迷不舍的贪恋。 月栀被吻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好半晌,裴珩才松开她,呼吸粗重,眼神依旧暗沉,他用指腹抹了一下她红肿的唇瓣,声音沙哑:“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迅速没入林中的黑暗,朝着山崖的方向潜行而去。 月栀独自站在原地,攥住衣裳瘫坐在草地上,捂着滚烫的脸颊和刺痛的嘴唇,心脏怦怦直跳,整个人都快红透了,半晌都回不过神。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又荒唐,又羞人,又乐在其中。 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吹不散一身的热意,连潮湿的水痕都快被体温烘干了。 月栀简单收拾了身上,穿好鞋袜,系好衣带,刚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抓起手边的石头,看清是裴珩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才松了口气。 “你都看好了?” “嗯。”裴珩拉她起身,“回家吧。” 月栀点点头,同他并肩而行,走出没两步,裴珩就在旁悄悄皱眉,“这样走是不是太生分了?算时间,那队巡逻的私兵快走到这儿了。” “那要怎么走?”月栀疑惑。 “我背你回去。”裴珩走了两步站到她前面,蹲下身将后背露在她面前,“这样才像夜里出来偷闲的真夫妻,上来吧。” 月栀犹豫了一下,白日里听多了妇人们的闲聊,心头一热,抬脚踢了踢他的大腿,“抱着出来,林子里折腾够了,再背着回去,显得你很有本事是吧?” 裴珩闷笑,“一点小聪明,还得看阿姐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月栀哼他一声,还是趴上了他的背。 裴珩稳稳站起身,托着她的腿弯,踏着树影中透下来的月光,一步步往家走去。 果然,没走多远就见一队人在灌木丛后与他们错身而过,林子里响起笑声和议论。 “小两口可真会玩,看把小娘子累的,只能背着走了。” “啧啧,娶个漂亮媳妇就是不一样,脸都看不着,单看那腰肢,软成那模样……” “人家张教头有本事,别说是鸳鸯浴、露天席地,便是再野些,人家娘子也愿意啊。” 男人们打趣可不怕人听见,话语混着嬉笑声飘进月栀耳中,她羞得把脸埋进裴珩的后背,手指揪紧了他的衣襟。 裴珩像没听见似的,脚步稳健地往前走,甚至故意颠了她一下,惹她一声惊呼,羞愤得捶在他肩上,引得树丛后的笑声更大了几分。 “人前做戏,好玩吗?”月栀同他耳语,羞恼地掐了下他的胳膊,却听不见他求饶,反倒笑声难掩。 “好玩极了。” 转过山脚,那些声音都消失,两人因戏耍而起的嬉笑怒骂也淡了些。 月光洒在山路上,拉长一双人影。 月栀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就想起很多年前,刚刚长开骨架的少年背着她走过望山村的土路,那时她惊魂未定,趴在他尚且单薄却坚定的背上,便不觉得怕了。 时过境迁,他的背膀已经厚实可靠,他们的关系也变得复杂,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原点。 月栀看着地上两人紧密相依的影子,轻声问:“裴珩,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感觉到裴珩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 “男人和女人。”他声音清晰,平静。 月栀怔了怔,随即无声地笑了。 是啊,哪有那么复杂,褪去所有过往恩怨纠葛,他们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偶有因缘际会,便彼此相依,结伴而行。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感受他背部传来的体温。裴珩也将托着她的手臂收紧,悄悄放缓了步伐。 月色这样美,合该慢慢赏。 * 第二天,裴珩天没亮就出了门,临走前再三叮嘱她,备些干粮和被褥。 他难得语气如此凝重,月栀知道他说的时机已经到了,送他出门后,便挎着篮子去了市集。 市集上仍是一片繁忙平和的景象,妇人们交换着物资,放声闲聊。 月栀在一个常去的摊前买了些好存放的烙饼和馒头,称了不少鱼肉干,又买了两条防风潮湿的油布,仔细包好放进篮子里。 想着今晚还得做一顿饭吃,又买了些海货,去农妇的菜摊前挑了些新鲜蔬菜,打算把裴珩得的赏钱全都花掉。 农妇看她买了满满一篮子,随口问:“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月栀笑了笑,“我丈夫说今天晚上要起大风,明天可能会下雨,索性多备点。” 那农妇随口应了声,又絮叨起别的,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月栀提了提沉甸甸的篮子,临走前还提醒她,“今夜风大,晚饭后就别出门了,省得夜里吹病了,岛上又缺药。” “欸!”农妇好声的应了。 月栀往市集的出口去,正当她盘算着还需要买些什么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 是那个病女人。 月栀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女人的病显然是大好了,脸上涂着廉价脂粉,嘴唇抹得鲜红,穿着一身与岛上遍地布衣格格不入的妖娆软料衣裙,衣襟半开,肚兜都快露到外头。 她正倚在一个摊位边,对着围在身边的几个男人娇笑,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其中一人的手臂,眼波流转,极尽撩拨,那几个男人显然很吃这一套,嘻嘻哈哈地同她调笑。 那女人一转脸,也看见了月栀。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嘴角撇了撇,扭过头去,故意往一个男人身上贴去。 那姿态分明是在说:瞧见没?我也有男人护着了,过得不比你差!你不过是运气好,攀上了一个有本事的男人,霸着不让人碰,有什么可清高的? 月栀站在原地,静静看了片刻。 旁边一个路过的大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停步,不屑地嗤了一声,低声说:“小娘子甭看了,那种人是烂泥扶不上墙。” 月栀疑惑的看过去,就见那大娘继续道:“听说她上岛前就是干那个营生的,年纪大了卖不上价钱,被鸨母卖上了船。之前也有好心人帮过她,可她除了会伺候男人,啥也不会,啥也不学,捡海货嫌腥,下地种菜嫌脏,真真是难伺候。就算你把她从泥里拉出来,她一转身,还得爬回那泥潭里去,觉得那儿躺着最舒服,没救喽!” 月栀收回目光,对着好心的大娘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看着市集上麻木或精明、艰难或放纵地求生的女人们,看她们在这岛上挣扎,为了一餐饭、一件新衣、一个男人的庇护而争抢、妥协。 似乎从下船的那一天起,她们就习惯了这里的规则,作为人尽可欺的可怜人,被无形的囚笼困住,何其悲哀。 而这一切,这看似稳固的秩序,隐藏在平静下的污秽与毒瘤,都将在今晚,被彻底摧毁。 她握紧了手中的篮子,转身离去。 回到家里,趁着太阳还好,将了被褥都拿出来晒了一遍,又将买来的干粮和自己为数不多的衣裳装进干燥的木盆里,用油布一包,搁在屋里。 收拾好行李,她开始处理食材,几尾肥美的海鱼,外壳青黑的花蟹,一把肥厚的蛏子和海螺,随即慢条斯理地准备晚饭。 朕与皇姐 第110节 黄昏柔软的光线照进小院时,裴珩回来了,闻到灶房里传出的香气,下意识紧张起来。 匆匆走过去,果然是月栀在忙碌。 忙上去把人从灶膛前挤开,絮叨:“都说过不必你做这些粗活,灶房烟气大,当心烧热的水和油气溅到你身上。” 月栀没说话,嘴角勾起笑意,将木铲递到他手上,“知道你心疼我,但我想着你往后难再尝到我的手艺,便做了这些,都已经熟透了,就等你回来开饭。”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顿饭了。 蟹和海鱼清蒸保留本味,蛏子和葱姜一起快炒,海螺简单白灼,最考验手艺的,是她做的两碗刀切面,点缀着鸡蛋丝和几颗油亮的青菜,香气扑鼻。 看着一桌热饭,裴珩好像回到了儿时,那时他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做,尝惯了宫中的珍馐,乍然饿上几个月,只觉得月栀做的饭是世上顶级的美味,怎么都吃不够。 他怀念这美味,却不舍得她在烟雾缭绕的灶房里辛苦。 一边吃,心疼道:“东西是好吃,可你日后还是别进灶房了,你眼睛有旧疾,受不得熏,手也是……绣娘的手最是金贵,便是不以此为生,你也喜欢绣花缝东西打发时光,别弄粗了手,连自己喜欢的绣花都做不了了。” “嗯。”月栀温柔应下,像姐姐,像妻子,像女人,就是不像不相干的陌生人。 饭后,裴珩起身,利落地收拾了碗筷,仿佛这只是又一个平常的夜晚。 一切收拾停当,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远处零星亮起了灯火,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几乎没什么人走动了。 “走吧。”他低声道。 月栀点点头,抱起了她收拾好装满吃穿的木盆,卷起的被褥用油纸在外卷了一层,被裴珩拿绳子绑在背上,仿佛没有重量。 二人没有吹灭桌上的油灯,制造出屋里还有人的假象,轻轻推门出去,再将门轻轻合上。 凭借着这些日子摸透的巡逻规律,两人避开大路,专挑阴影处和矮树丛走。 他们的脚步很轻,一前一后,动作迅捷,偶尔有巡逻私兵的脚步声和灯笼光靠近,两人便立刻隐入黑暗,屏息凝神,直到危险过去。 一路有惊无险,很快来到了后山陡峭的崖边,夜空里浮来几缕乌云,风平浪静,是暴风雨的前兆。 裴珩向下望了望,海浪拍打着礁石,没有昨夜来探查时那么强烈。 他先带着行李下去,很快回来,招呼月栀上前:“抱紧我。” 月栀立刻上去,搂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裴珩揽住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形便如雄鹰般悄无声息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掠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月栀闭紧了眼睛,将人抱得更紧,只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和他沉稳的心跳。 很快,脚落实地。 她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个隐藏在崖壁下的洞穴,入口被礁石巧妙的挡住,走进深处,里面竟颇为干燥,除了二人带来的行李,还堆放着一些干燥的木柴和一个水囊。 裴珩将她放下:“白天准备的,柴火应该够烧一晚,驱驱潮气,也能保暖。” 他顿了顿,双手扶在她肩上,同她面对面,表情严肃,“月栀,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出去。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洞穴里照不进月光,也没点起火堆,月栀看着他被夜色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也是这个时节,他随凉州军出征的前夜,让她等他回来,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而这一次,等他事成归来,他们这层伪装的夫妻关系就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理由必须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分隔,或许今生都难再有此刻的亲密。 想到这儿,心里猛地一酸,强烈的不舍和眷恋瞬间淹没了她。 她忽然伸出手,正面紧紧抱住了他,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海风气息的颈窝。 裴珩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以为她是害怕,低下头想安慰她几句,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她仰起的脸。 没有恐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幽暗里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虚假又真实的夫妻时光,即将结束,他又何尝舍得? 理智和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手臂猛地收紧,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她抱离地面,低头吻了上去。 急促黏腻的吻带着离别的不甘,灼烧着彼此炽热渴望,越吻越深,洪水快要决堤。 月栀轻哼一声,没有挣扎,反而更紧地攀附住他的腰腹,唇齿间生涩又主动地回应,缩短彼此的距离,除了对方和此刻的缠绵悱恻,什么都不想。 裴珩一只手臂托在她后背,抱着她走到洞穴深处,另一只手解开被褥,铺的平整,将她轻轻放了上去,身躯随即覆上,吻始终没有分开,仿佛要将她的气息烙进自己的骨血。 “好冷。”月栀伸长脖颈,身子像剥了壳的鸡蛋,白嫩柔滑,暴露在空气中。 裴珩吻她眉眼,厚实的臂膀将她圈在身下,“这样暖了吗?” 月栀已经无暇应他,喉咙溢出一声“嗯”,换来他更贴心的照料,燥热的吐息吹在她耳廓,“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他游刃有余,额发被汗水湿成一缕一缕,眯起的凤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眼中美景,爱怜的俯身去吻她的唇,甚至在喘息的间隙,在她面前低语。 “阿姐,你说我们这样,会不会……又有孩儿?” “应当不会,这才几次,我再怎么中用,也没那么大福气,还能再跟你有孩子。” “月栀,别咬唇……喜欢就说给我听,我喜欢你的声音。” “你好美,怎么那么好看呢,全身上下,我哪儿哪儿都喜欢,你呢?” “阿姐,难道我做的不够好,你都不说喜欢我,我会伤心的……我心里要是不舒服,你知道我会多讨人厌,万一弄疼你怎么办?” 月栀听不下去,绷紧的手掌抠在他手臂上,“哪来的,力气,嗯……说那么多话!” “你骂我,我也好喜欢。”他欢喜一笑,将那呼吸搅得更破碎。 洞穴外,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哗啦作响,掩盖了洞内渐渐急促的呼吸和交织的心跳。 第74章 洞外的海浪低缓了些, 像是倦了。 洞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只剩下彼此心跳的余韵, 紧密相贴的皮肤温热潮湿。 月栀蜷缩在裴珩怀里,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 能清晰地听见那底下强健而平稳的心跳声,正逐渐从方才的激烈中恢复如常。 他的手臂环着她,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散乱在细腻后背的长发。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依偎着, 看着洞口方向那一小片被礁石阻隔在外的夜空。 海面上的月光原本清亮如水,此刻已被漫天聚拢而来的乌云遮蔽, 光线黯淡下去, 风声渐渐涌起,潮湿的海气被礁石阻隔在外, 风声呼呼从外头刮过。 “起风了。”裴珩低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带着些餍足的慵懒, 神情逐渐清醒。 月栀知道,他必须走了。 她没应声,只是依恋的更紧地往他怀里埋了埋,呢喃:“你去吧。” 裴珩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气,手臂缓缓松开了她, 坐起身, 肌肉线条流畅的背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他沉默地拾起散落旁的衣物, 一件件穿好,粗布衣裳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在狭小的洞穴里回荡, 清晰地敲打在月栀心上。 顷刻后,他整理好自己,也将她的衣裳捡起叠好放在枕边,起身准备离开。 月栀迷蒙的双眼痴痴的看着他的后背,鼻头一酸,眼眶蓄起泪水。 她只能拥有此刻的裴珩。 没有规矩、宫墙和万众瞩目的束缚,与她想要的自由相伴,身处天地自然,随心所欲,只有真心和彼此信任的爱。 这一去,他的前路是战场厮杀,朝堂争斗,坐回龙椅上,就真的回不来了。 眼下一刻,或许是余生每每回想起来,都难以割舍的瞬间,她不想留下遗憾。 月栀坐起身,裹着皱褶的薄被,敢在他起身前,拉住了他的手——那只布满了粗茧的手,给她欢/愉,让她心安的手。 裴珩回头。 月栀凑到他身边,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而温柔的吻。 “我等你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泪光闪动,声音很轻,几乎被洞外的海浪声掩盖,却是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住了他的心魂。 裴珩释怀一笑,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目光沉静而坚定。 “有你在,我一定回来。” 他的承诺有千钧重,次次应验。 说完,他不再停留,起身走向安静无声的庇护所外,迎战海面的疾风,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栀独自坐在褥子上,双臂圈住屈起的双膝,裹在仍有余温的薄被中,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消失在海浪的轰鸣里,翻涌的心绪像失了烈火的沸水,一下子止住。 在意识到他真的离开后,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可她知道,那只是她一厢情愿,他来到青州,是为了正事,为了社稷安定。 他出身帝王家,自小读圣贤书,学的便是治世之理,怎么可能为了男女私情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只守一个小家小院,做她一个人的夫君?他做不到这些,她也不想要他成为一个昏君。 于是她只能抹抹眼角的泪,指尖抚过唇瓣,回味他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期盼今夜的美好回忆会成为余生的一颗蜜糖。 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一点天光被厚重的乌云和海浪吞没。 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礁石缝隙间偶尔漏进一点模糊的光。 月栀收拾好自己,穿好衣裳,点起一个小小的火堆,独自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的啃着肉干。 耳边是永无止境的海浪声,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也让时间变得模糊。 她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点心铺子里可以上点瓜子干果,请个说书先生来,雅致又热闹;酒坊现在这样就很好,每月做个几缸,不多不少;裴珩送的那座宅子也太大了,不过等孩子们都长起来,成家立业,家中人口多了,也就不觉得空了。 等到自己七老八十,儿孙绕膝,富贵盈门,享尽人间烟火,看遍世间繁华,这一生也算是圆满…… 本该是未来美好的愿景,心头却越来越酸,怎么都无法忽视那个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穿透海浪的轰鸣。 岛上传来呐喊、金属撞击的混乱声响,一股浓烈的烟味被风卷进洞穴。 月栀的心提了起来,她将火堆挑小了些,起身走到洞口,小心朝外望去,漆黑的海平面被大火映出一片摇曳的红光。 无名岛上烧起了冲天的火光,暴虐的风势吹着火焰,张牙舞爪的火蛇迅速从后山蔓延到岛屿正中,夹杂着铁水气的浓烟翻滚升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巨大的炼铁炉倒塌,监工们好似被这阵仗吓慌了神,眼看着劳工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跑也无动于衷。 做工时被戴上镣铐的工匠被拴在了锻造台旁,苦于无法逃命,哀嚎尖叫,这时监工、劳工中有人迅速变了神情,抄起已经锻造好的刀剑,为他们斩断了锁链,催他们赶紧逃命,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滔天火海里,赤红铁水与燃烧的木材混杂,发出骇人的声响和刺目光芒。 朕与皇姐 第111节 胡勇视若珍宝的兵器工坊毁于一旦。 他站在高处,身边手下只剩零星几人,他的女人们,或是怀着孩子被人趁乱抢走,或是自己身体健全,结伴逃命。 他竭力嘶吼着,试图挽救局势,脑海里混乱的思考着,炼铁炉怎么会倒?怎会恰好在起了大风的今夜? 往日的生死经历让他没有像那些不经事的兔崽子一样仓皇失措,夜空乌云满天,只要再等几个时辰,等到暴雨落下,就可以重整旗鼓。 而在这混乱之外,月栀的目光投向更远的海面。 在那片红光与夜幕的交界处,她看到了数点清晰的灯火,排成有序的阵列,沉稳迅速地向岛屿逼近——是官船! 率领官兵的永定侯老当益壮,官船在火光的指引下驶来,官兵上岛,小有秩序的私兵在整齐有序的威压下不堪一击,哭喊、厮杀、呵斥、兵刃锐响声不绝于耳。 很快,胡勇也看到了官船,看到上岛的官兵从岛屿的各个码头围来。 大势已去,他忙去院中拿了鸽子来,手脚发抖地写下密信,绑在鸽腿上。 信鸽展开翅膀飞向火光外的天空,在胡勇期盼的殷切注视下,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鸟鸣声凄厉下落,坠进火海中。 胡勇不可思议的往箭来的方向看去,竟是直到刚才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裴珩,手里还拿着弓,抵赖不得。 他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气得头晕脑胀,怒吼:“张珩!你傻了吗,那是我们唯一的生机,你竟敢背叛我!!” 青年将长弓挎在背上,灼烧的热浪席卷而来,他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裳,强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眼神狠厉的凤眸。 他不动声色,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直指胡勇,“我不叫张珩,我姓裴。” 裴!胡勇结识贵人,自然明白裴姓是皇家血脉。 心脏剧烈跳动,冲动之下心想:拿下了此人,照样能换自己一条命! 他抽出身侧一双快要生锈的流星锤,招式还没打出来,身后便无声捅来一剑,贯穿他的肚子,横刃一搅,痛得他死去活来,武器都掉到了地上。 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上,回头一看,偷袭自己的竟也是他信任的手下之一,“你,你们……” 程远抽回剑去,没空看他,握住剑柄向裴珩行礼,“公子,永定侯已到。” 身后跑来一列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方从后山而来,训练有素,皆是裴珩的心腹侍卫,向他回禀:“回公子,劳工和工匠已经全数遣散。” 裴珩下令:“传令下去,投降不杀!负隅顽抗、试图私逃或传讯者,格杀勿论!” “是!”侍卫们领命而去。 永定侯和官兵们收到旨意,迅速收拢被囚的百姓,清理岛上四处流窜的私兵,零星抵抗和厮杀并未停止,混乱声持续着,时起时伏。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月栀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只记得火烧了两个多时辰后,天空下起了雨。 暴雨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将海岛笼罩,浇灭了大火,也阻断了任何人试图逃离海岛的机会。 官船停靠在码头边,并成一排抵挡风雨,官兵护着百姓们上官船避雨,顶着大雨前去岛上继续搜寻未除尽的私兵,搜查岛上私藏的兵器、铁矿和胡勇的私宅。 雨停时,所有反抗的私兵都已经死在刀下,大部分都被雨淋透,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放下兵器投降了。 躲藏在家中的百姓被找出来带走,一同抬上船的还有胡勇私藏的三千把精良兵器、三万两白银、五百套甲胄、他与贵人们之间的通信和送往岛上等待周转贩卖的私盐五百斤。 风雨停歇,晨起的阳光照在海面上,岛上一片宁静。 所有的喧嚣危险都与月栀无关,她躺在礁石洞中睡得安心,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透过缝隙洒进来的阳光。 海浪声依旧,岛上的厮杀哭喊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她眨了眨眼,猛地怔住。 裴珩坐在她身边旁,安静的为火堆添柴火,身上已不再是粗布衣裳,而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墨发用绣着金丝的发带束成个高高的马尾垂在身后。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他侧头看向她,嘴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尽管面上有些倦色,但通身气度已然不同,沉静威严。 在他身后,洞口处,安静垂手侍立着四名侍女,更远处,是几名身着轻甲,按刀而立的侍卫。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也照亮洞内随火焰飞舞的灰烬。 月栀有一瞬恍惚,仿佛还在那个两人伪装夫妻、相依取暖的梦里,又很快清醒。 他是裴珩,是皇帝。 他平安回来了。 心底涌起巨大的高兴,恐惧和孤独不复存在,同时,一丝淡然的失落悄然划过,像退潮后沙滩上的湿痕——她的梦醒了。 “走吧,我们回家。”裴珩朝她伸出手。 月栀没有犹豫,将自己微凉的手搭在他掌心,任由他将她拉起来。 二人手牵着手,在侍女和侍卫们无声簇拥下走出洞穴,向岸边停泊的官船走去。 * 落雨后的海面平静清晰,官船平稳地航行,劈开层层波浪。 从青州到无名岛,坐船需一个多时辰,二人乘上的船是永定侯提前准备的,上有数个房间,内部布置得舒适奢华,与岛上粗陋的生活天差地别。 月栀无措的享受着侍女们的侍奉,热水沐浴,换上新衣,梳理长发,喝下暖身的姜汤,迷迷糊糊的坐回软榻上。 她想问侍女,裴珩现在在做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份,问这话很不合适。 此次平定反贼,皇上定与永定侯有很多话说,她瞎操心什么呢?只需要安静等着回到青州,回到孩子们身边。 她屏退了侍女,敞开窗户,看着初升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心情好了些。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她的窗前走来。 猝不及防,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窗。 抬起头,是青年熟悉的笑脸,他背着手,身上添了一件宽袖外衣,更显不凡的矜贵气度,倾身探进窗里,同她玩闹似的嬉笑问:“开着窗户等我?” 月栀扭过脸,“我在看海,没有等你。” 余光瞥见他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心下一软,添了句解释:“你不是在跟侯爷聊正事吗,我以为你们会聊到下船。” “事情已经查的七七八八,证据在手,只需要叮嘱几句,剩下的他们自然会去做。”裴珩俯下身,手肘撑在窗台上,不要她关窗,也更往她面前凑近。 神情关切道:“我看你精神不好,是昨晚累着了还是着了寒气?” 说着就伸手要往她额头上碰,是她熟悉的亲昵,却不敢出现在皇帝身上。 月栀身子后撤,躲开了他的触碰,转移话题问:“岛上的人,你们要怎么处置?还有那些被贩卖,怀了孕的女人,她们很多是被家里人卖了的,难道把她们送回家里,让人再卖一遍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官军中已有长史提了计策,等官船到港后,让他们录下口供,愿意跟家人回去的就回家,剩下无家可归的就在附近州府一带安置一片荒地让他们开荒落户,若实在舍不得那岛,就给他们几艘小船,让他们去岛上谋生。” 他没能摸到她的额头,指尖在她脸颊边掠过,落在了她脑后梳起的发髻上。 轻柔的抚摸青丝,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笨拙,眼神始终落在她脸上,小心翼翼的问:“我们一夜没见,你怎么也不问我好不好?” 明明分开时,还吻他来着。 他以为她也对他心动,情难自抑,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难道是他自作多情? 心里像有虫子在爬,看她躲闪又疏离的神情,撒娇似的怨怼起来,“想来是阿姐忘性大,不记得我昨日的辛勤,或许是我没让阿姐尽兴,让你转眼就忘了。” 孩子似的胡闹,月栀不想理他,奈何他一双眼睛乱瞟,一张撅起的嘴更是说的人面红耳赤。 “古有负心汉,今有薄情的好姐姐。” “你不当我是你男人,也不能吃干抹净就转脸不认人啊。” “好阿姐,我哪里不好,只要你说,我都能改,只怕你这张嘴……除了亲我,什么都不说。” 月栀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也止不住耳根上蔓延来的热意,转过脸去看他,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像跌进了阳光下清透的海水中,让她心跳一滞。 良久,才叹道:“如今已经安稳了,何必再做那把戏,没名没分的,算什么?偷/情还是私/通?” “那你给我名分。”裴珩火热的看她。 月栀怄气似的跟他对视,注意力却被他俊俏的模样引走大半,青年眉目清朗,鼻梁高挺,笑起来嘴角上扬,带着几分狡黠又热切的期待。 额发被风吹起,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宽大的袖袍被海风吹荡,衣袂翻飞。 月栀抿唇,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捋顺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安抚道:“很快船就到港了,你回船舱老实待着去,别闹了。” 裴珩还算听劝,在窗外站起身,挪动了脚步。 月栀以为他终于离开,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屏退门边的侍女,推门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朝她身边走来,坐在了榻边。 二话不说,牵起她的手往心口上按,几乎是合着心跳的频率同她说。 “我没闹,说的都是真心话,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只要你点头,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滚烫又专注,像夏日的烈阳,灼得她心头怦怦直跳。 刚刚结束杀戮的年轻帝王,此刻却收起爪牙,像只眼巴巴讨宠的大狗,热烈又单纯,眼中只有她。 她被他看得脸红,想抽回手来,可对着这样一双眼眸,哪还说得出半句重话。 第75章 船舱里吹进海风咸湿的气息, 也吹凉了月栀浮红的面颊。 青年半哄半诱的话还在空气中打转,她却已经抽回了手,垂在身侧, 抓紧了被单。 “阿珩,我们是不一样的……” “你是天潢贵胄, 修的是治国平天下,我只是个出身贫苦的小女子, 眼里只有钱,从商养家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日子, 哪有本事站在你身边,和你共扛风雨。” 她偏过头去看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 声音释怀, 将心中的纠结,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都一一道明。 “自古讲究门当户对, 你如今看着我好, 不过是初尝情/爱, 求之不得才觉得新鲜,若肯将目光放到那些贵女淑女身上,自有大把好的让你挑。”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咱们天性不同, 时日长了,情爱也会消磨殆尽。” “就停在这儿吧, 正事做完了, 你回你的京城, 我看我的铺子,心里有点念想就好,不要奢求太多。” 她太了解他了, 只要稍一松口,后头便是数不尽的诱惑,等她猛然发觉,或许已经身处皇宫,此生都难再有离京的机会。 那座金堆玉砌的牢笼,会吞噬她的青春和生命,成为她的坟墓。 话没说完,阴影骤然压了下来。 双手被青年猛地攥住,力道不容抗拒,她整个人被向后推去,脊背撞上敞开的窗,惊得睁大眼,未出口的惊呼被堵了在了喉咙里。 朕与皇姐 第112节 他的唇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没有温柔的试探和铺垫,带着压抑的焦躁和怒意,撬开她的齿关,深入其中。 月栀下意识挣扎,手腕却被他牢牢固定在窗上,动弹不得,推拒被他全然吞没,化作唇齿间模糊的呜咽。 “阿珩……唔!你……” 这个吻太激烈,缠绵得令人窒息。他衣袍上熏的龙涎香,浓厚霸道地充斥了她所有的感官。 月栀起初紧绷着身体抵抗,可他的舌扫过她敏感的上颚,引得她一阵无措的颤栗,喉咙里溢出发颤的嘤吟,双腿试图去踢他,却被他曲起的小腿轻易压住,不能动弹。 呼吸被掠夺,脑子因为缺氧而发晕,身体竟可耻地在他强势下一点点发软,再没有抵抗的力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耳边水声阵阵,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裴珩才稍稍退开寸许,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呼吸重得烫人。 他乌黑的眼眸紧锁着她,声音哑得厉害:“方才,还在想那些吗?” 月栀委屈的咬唇,唇瓣透着红肿的热感,水光潋滟,好看的被他盯了许久,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她所有的理智和考量,都被这个吻撞得七零八落,已经组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珩微微闭上眼睛,鼻尖轻蹭她的鼻尖,平静道:“我想过放手的,来青州之前,我就已经想过,如果你对我无情,那我就远远的守着你,再也不打扰你。” “可你并非对我无意,不是吗?” “月栀,若你不想随我回京,我愿意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过平凡的日子,人只活一世,什么皇位,什么尊荣,都不及与你相守来的重要。” 闻言,月栀从恍惚中回神,心生惊恐,忙按住他的肩,“你别说这样的话!” 她深深皱眉,看他温顺的神情下隐藏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真就比猫狗还难缠,弄得她心慌意乱。 “我就是怕你这样,一个念头就搅得天翻地覆……”她叹了口气,“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裴珩的眼神黯淡下去,显然不信这般拖延时间的说辞。 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月栀心下涌起一股复杂的酸胀,她迟疑地抬起有些发软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倾身上前,拥住了他。 裴珩的身体僵了一瞬。 为这安慰的拥抱,缠在心口的复杂情绪都平静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双手回抱住她的后背,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下巴搁在她肩上,脸颊轻轻贴上她的侧颈,无奈又可怜的吐息,“好。” 月栀说让他等,他就等。 他会乖乖的,让她看到他的真心。 所有未尽的言语、挣扎的情愫,都在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里,暂时找到了安放之处,缓缓软化在狭小静谧的船舱里。 日头升高,雨后的晴空有几缕未散的云彩,一道彩虹挂在天上,绚烂美丽。 彼此之间短暂的平静在船只靠岸后,很快被忙碌的事务冲散,裴珩与程远、永定侯父子一同下船检阅官兵,处理无名岛相关事件的后续。 月栀则被侍卫保护着乘上马车,离开码头,回头望时才发现,此时码头只有三艘官船,除了官船上下来的人和青州府衙前来接应的人外,并没有其他百姓,想是剩下的官船停去了其他港口,而府衙早早清理了港口,以防剿灭反贼之事外泄,打草惊蛇。 如裴珩所言,能够调动那么多的铁矿和钱财,胡勇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她想,他应该会忙上一阵,正好冷冷心,省得把心思都放她身上,缠得她心软,不知如何是好。 中途换乘马车,侍卫撤离,一路辗转,终于回到了家中。 一天提心吊胆睡得晚,醒来又是坐船又是坐马车,进到家门,已经是下午,阳光西移,她也累的脸上没了血色。 下人见她回来,关切的上来问候。 “娘子可真是回来了!您不在,崔娘子和婳春姑娘都担心坏了,她们这会儿还在外头呢,小人这就去请她们回来。” “娘子身体可好,要不要吃点东西?您失踪了好些天,两个小主子想您,夜里直哭。” “您失踪前,梁护卫就请了苏大夫去,两人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要不要寻个人府衙去问一问?” 月栀累得头疼,还是打起精神一一吩咐他们。 “我回家的事别对外面嚷嚷,现在官府正查这个事儿,严禁泄密,我能这么快回来还是托了关系的,去找香兰和婳春的时候,也得提醒她们。” “至于景昀,既然是梁护卫请了他去,必然会照顾好他,不必忧心。” 说完,她回到房里,喝了一碗嬷嬷端来的好克化的米粥,换上柔软的寝衣,走到孩子睡得小床边。 两个孩子白日里哭的累了,恹恹的没有精神,看到她,两双眼睛才蹭一下亮起来,又哭又哼的伸开胖乎乎的手臂要她抱。 她将两个孩子逐个抱起来,放到她床上,轻拍后背,将他们哄的止了哭声,才将那软乎乎、暖烘烘的身子圈进怀里。 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的往她胸口钻,没一会儿就拨开了衣襟,一左一右的裹起来,发出咂咂的声音。 进门前,嬷嬷说两个孩子都已经喂过,这会儿他们还吃,只是想她,急需缓解分离的焦虑和娘亲不在身边的不安。 怀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孩子们身上特有的奶香和温暖气息围绕在她身侧,月栀那颗飘荡了一路、无所依归的心,才终于找到了落点。 她一左一右抱着他们,轻轻哼唱无名的歌谣,哄孩子入睡,自己也渐渐睡去。 * 当天深夜,余府门外气派的石狮子旁,悄无声息地围满了官兵,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冷硬的面孔。 余绍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回来,脚步虚浮,哼着小曲,走到家门口才看到大门两侧的阵仗,酒意瞬间吓醒了一半。 他踉跄着上前,借酒撒疯,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我余府门前撒野!” 领头的官兵懒得跟他废话,“拿下!” 一挥手,两个兵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余绍的胳膊,冰凉的铁链瞬间套上了他的手腕。 “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腰缠万贯,我认识知府大人!我……” 余绍挣扎着叫嚷,肥胖的身躯扭动着,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粗暴地塞进了一团破布,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愤怒闷哼。 很快,府中姨娘被看管在院里,几个官兵押着披头散发、只穿着寝衣的赵媚儿从后院出来。 她显然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残妆,神色惊惶,更让余绍目眦欲裂的是,紧跟着被押出来的,还有三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他隐约记得,近来府里多了几个年轻、模样周正的护院家丁,有几个面孔跟这三人都能对上。 此刻他们面如土色,抖如筛糠,手上戴着镣铐,嘴里塞着破布,腰带松垮的系着,衣襟大敞,显然是前一秒还在伺候人,后一秒便被抓了。 余绍气得眼睛血红,额头青筋暴起,拼命想扑过去,嘴里“呜呜”作响,连一句完整的骂声都吐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赵媚儿和她身边那三个男人。 赵媚儿看到被捆得像猪猡一样的余绍,先是一愣,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哼”声,眼神里满是讥讽。 余家被官兵内外封锁起来,两夫妻和案件相关的心腹仆人一起被押往了大牢。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两人嘴里的布团刚被取下,余绍像一头暴怒的野猪,猛地朝赵媚儿扑了过去! 他体型臃肿,动作因愤怒而异常迅猛,甩着手上的镣铐,对着赵媚儿拳打脚踢。 “贱人!淫/妇!不要脸的娼/妓!我余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人!还一次三个!!”余绍一边打一边骂,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赵媚儿被打得蜷缩在地上,护着头脸,却不求饶,反而尖声笑起来,笑声在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偷人?余绍,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中看不中用,你家里姨娘通房一堆,还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凭什么不能找人取乐?” 她猛地抬头,脸上带着淤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不服输的啐他一口。 “你以为你余家的钱是怎么来的?账上堆成山的银子,十成里有八成是我赚来的!没有我的门路,没有我豁出脸皮去周旋,你早就喝西北风去了!还能养得起那么多姨娘庶子女?还能在外面充大爷?” “你放屁!”余绍气得又想动手。 正在这时,狱卒过来打断了二人,将二人提到前头审讯。 府衙的提刑官带着文书冷着脸走进来,惊堂木一拍:“余绍,赵媚儿,尔等涉嫌勾结逆王,贩卖私盐,拐卖人口,贩运兵器,条条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还不从实招来!” 余绍一听“死罪”两个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忙指着赵媚儿大喊。 “大人!小人冤枉!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这个贱妇!是她背着我,假借我余家的名号在外面胡作非为!我被她蒙在鼓里,我是清白的!” 赵媚儿闻言,嗤笑一声:“花钱的时候你比谁都开心,搂着那些贱婢快/活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如今出了事,就把所有屎盆子都扣我一个人头上?你想得美!” 她头发散乱,转向提刑官,竟是一副神志清醒的睿智模样,语气冷静。 “大人,那些生意的确是我经手的,可没他没点头,我一个女人家,能调动那么多船只人手?您可别信他的鬼话,旁的不说,单就贩卖私盐这一项,他在青州城里拉扯了不少商户呢。” 余绍脸色大变:“赵媚儿,那生意是你前夫的,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眼看两人又吵起来,提刑官命狱卒将二人分开捆到刑讯架上,这边捆着绳子,那头还在不管不顾的指责对骂。 “是你为六王爷在青州城里牵线搭桥,用生意拉拢人脉,筹集银钱给他养私兵!” “放屁!是你先眼红我前夫贩私盐的暴利,求着我给你找门路!” “那些失踪的人口不是你让人拐的?说送去岛上做苦工!” “矿上的事不是你跟湖州那边对接的吗?运兵器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爱跟他们喝花酒,他们难道不认得你个蠢猪?” 赵媚儿渐渐占了上风,事情已然败露,她早已没了活路,更清醒的知道姨父不会冒着风险来救她。 她家道中落,为了做个淑女得嫁高门,遵从母亲的意愿,前去投奔姨母,却被姨父暗中强占,年幼的她哪里知道这事有多恶心,只知道献出身体可以换来姨父的喜爱,可以在王府立足,享荣华富贵。 长大后,她成了六王爷手中的软刀,每一任夫君都是他要笼络得用的人,总归由不得她——既然反抗不得,不如快/活个够,死也死的痛快。 官府暗中拿人,又将他们暗中的生意都抖了干净,自然是证据在手,迟早将矛头对准六王爷,宰他们只是小试牛刀。 赵媚儿为人卖命也累了,骂得余绍气都喘不上来后,对提刑官平静的交代了一切。 六王爷如何通过贩卖私盐的巨利编织庞大的关系网,与哪些地方官员往来密切,如何利用职权压下案件,秘密开采铁矿、囚禁人口…… 这边的审讯还没结束,另一边刑房里,奄奄一息的胡勇也经不住酷刑,断断续续地交代了。 他从西南逃到离州,去年夏天开始为六王爷做事,囚禁流民和拐来的人口,逼迫他们在岛上炼铁、打造兵器,以及与余家的船只对接运送…… 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文吏记录下来,墨迹淋漓,写满了六王爷及其党羽罄竹难书的罪状。 * 夜色埋没尽西山下,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窗棂上。 月栀感到怀里一阵细微的蠕动,耳边两声小猫似的轻哼。 一睁眼,就对上了身边两个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两个小娃娃正本能地往她怀里拱,小嘴巴咂摸着寻找食物。 月栀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 她熟练地揽过孩子们,喂饱了他们,看他们心满意足地咂着嘴,挥舞着小拳头玩耍起来,心中的宁静和惬意驱散了昨日纷乱的心绪。 轻手轻脚地给孩子们换好衣物,自己也梳洗整齐,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这才推开房门。 走到廊下,就见崔香兰和婳春正站在她的窗外,见她出来,两人站直了身子,眼神关切地上下打量她。 朕与皇姐 第113节 “月栀,你醒了?”崔香兰先开口,声音都比平时轻柔了几分,“感觉怎么样?身子有没有不适?” 婳春也赶紧凑上前,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心疼:“听丫鬟说,你昨天回来时,脸色很不好……你失踪这些天,是不是……被那些恶人给……欺负了?” 她问得犹豫,生怕刺痛月栀。 月栀愣了一下,懂了她们在担心什么,心里一暖,摇摇头。 像是怕她强忍委屈,崔香兰快步走上前来,补充道:“你别怕!知府大人昨夜偷偷递了消息来,说是余绍和赵媚儿都已经被抓进大牢了,他们干尽坏事,肯定跑不了!” 月栀看着二人紧张又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安心地笑了笑,语气平和:“我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没被人欺负。” 这下轮到崔香兰和婳春惊讶了。 两人对视一眼,婳春小心试问:“可你昨天回来那样子……” “是累的,现在好多了。”月栀想了想,透露了一些,“我被带到上一座岛,那地方看管很严,还好有好心人保护我,没让那些贼人动我,我也没吃苦头。” 她粗略地带过了岛上的经历,巧妙隐去了裴珩的存在和二人相处的细节。 崔香兰和婳春仔细看她的神色,见她气色红润,眼神清明,确实不像遭受过巨大折辱的模样,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婳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 崔香兰则上来挽住月栀的胳膊:“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们了!走走走,我和婳春在醉仙楼订了一桌最好的席面,给你压惊!咱们姐妹三个好好吃一顿,去去晦气!” 看着好友真诚的笑脸,月栀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散去了,笑着应下。 三人相视而笑,亲亲热热地去府门外坐马车,去醉仙楼大快朵颐一顿,又去听了两场热闹的戏文,还去绸缎庄转了转。 热闹的玩了一整天,将近黄昏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结伴穿行长街上,马车跟在后头慢慢走。 路上,崔香兰悄悄说起:“梁护卫请苏景昀去游山,这都多少天了,还没回来。” 说着,捂嘴偷笑,“也就苏大夫那样的好脾性,才能受得住裴护卫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换个人,早被折腾散架了!” 婳春知道裴瑶的身份,也笑着应:“梁护卫的确精力旺盛,三十岁了还能上山下海,总在外头,难免磕碰,让苏大哥跟在身边才更稳妥。” 崔香兰:“这样好性儿的男人放在身边是安心,但要我说,男人还是要有担当有气性,能扛住事儿,遇事不慌,才叫可靠。” 说起这话题,婳春低头一笑,“我要求没那么高,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就行。” 两人说笑完,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向一直微笑旁听的月栀:“月栀,别光听我们说啊,你呢,有什么想法?” 月栀一下子被问住,脑海中瞬间浮现的,是裴珩的身影 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忙掩饰性地笑两声,含糊道:“我没什么想法,现在就挺好,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就知足了。” 崔香兰和婳春对视一眼,觉得她可能还没从之前的遭遇里完全走出来,便体贴地不再多问,笑着将话题岔开了。 回到家,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小院。 月栀走着,伸直懒腰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想:无名岛和余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六王爷在青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裴珩作为皇帝,肯定会很快回京坐镇,处理后续吧? 今天在外一整天,半点关于圣驾的消息都没听到,他……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青州了…… 这么想着,心里那点被白日喧嚣压下去的落寞,又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房门。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将屋内照得一片暖融,在那暖光中,青年正侧对着门边,席地坐在铺着的地毯上。 两个孩子摇摇晃晃的围在他身边,从地毯上爬到他腿边,一会儿抓抓他的胳膊,一会儿要拿他手上的布偶,粗糙的布偶被扯出了线头子,被他缠着线尾勾在手中逗孩子,像钓鱼似的。 他脱去了彰显身份的锦袍玉带,只穿着一身寻常的靛蓝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紫檀木簪半束半披,褪去了帝王威仪,显得格外……温柔贤惠? 月栀为自己不恰当的感受感到好笑,眼前的场景太过温馨,让她不忍打扰。 晏清用肉乎乎的小手去够裴珩手里的布偶,嘴里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声音。 裴珩故意把布偶举高,引得小家伙吭哧吭哧地撑着他的腿站起来,小胖腿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抓到布偶,膝盖一弯,啪一下就扑到他腿上。 云喜则更淘气些,她靠着裴珩的肩膀站了起来,小手抓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开心地笑着,试图把那缕头发往自己嘴里塞。 裴珩一边应付左边的儿子,一边还要小心护着身侧揪他头发的女儿,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俊朗的脸上却是温柔纵容的笑意,好声好气的哄着两个小祖宗玩。 听到开门声,他转脸望过来。 看到怔在门口的月栀,脸上温柔的笑意加深,宛若冰雪初融,春水漾波,直直地撞进她心底。 “回来了?”他声音低沉,语气有种自然的亲近感,仿佛他是个寻常的丈夫,在问候出门归家的妻子。 月栀舒了口气,心口被某种滚烫而充盈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心跳得很快。 他还在。 他没有走,还忙中偷闲,似乎知道她不在家,才跑过来带孩子。 不知是私下里见的多,还是他有耐心哄得两个孩子都喜欢他,两个小家伙认生,连让嬷嬷陪睡都不愿意,却亲近他,就像是……本能地知道,他是爹爹。 月栀站在门口,望着光影中的青年和两个嬉闹的孩子,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第76章 青州城外的军营里, 一派热火朝天。 士兵们搬运着箭矢和粮草,马蹄声和金属摩擦声混杂在一起。 一个新兵看着比往常多出不少的装备车,忍不住拉住路过的一位校尉问道:“头儿, 今儿阵仗咋这么大?是有啥事儿吗?” 校尉脚步不停,拍了拍甲胄上的灰, 面色如常地高声答:“永定侯爷和世子爷例行检阅官兵,跟往常一样。都打起精神, 好好干你们的活儿!” 新兵们听到耳朵里,都点点头。 校尉转过身, 目光扫过不远处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人影幢幢, 透着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与此同时, 几十里外的青州城内,高墙将所有的喧嚣严实实地挡在外面, 橘红色的夕阳慵懒地照进窗内, 在地面上拉出温暖的光斑。 地毯上, 两个白嫩嫩、肉嘟嘟的娃娃笨拙地爬一会儿走一会儿,将坐在地毯上的二人当成爬架,一会儿踩着腿去够脖子,一会儿绕到身侧去抓头发, 像两只活泼的动物。 月栀和裴珩对坐,目光柔柔地看着他们, 眼中满溢幸福。 裴珩拿出木箱里一堆缝的粗陋的布偶, 都是他的手艺, 虽然难看了点,但用的布料和里面填充的棉花都是最好的,小孩子便是拿在嘴里啃也不会有事。 两个孩子很喜欢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偶, 他刚把布偶放到地毯上,两个孩子就你一个我一个的抢了起来。 云喜爱动弹,力气大,晏清总抢不过她,也不气也不哭,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绕着裴珩和月栀走,走累了就爬,云喜追了两圈抓不到他,这才作罢。 两个小家伙可爱,生的也很健康,裴珩眉眼弯弯,看向距离不过两臂的月栀,低声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月栀正替云喜整理蹭歪的衣襟,闻言动作未停,轻声答。 “哥哥叫晏清,河清海晏的晏清。妹妹叫云喜,云卷云舒的云,欢喜的喜。” “晏清,云喜……”裴珩轻声念这两个名字,心头浮起欣喜,仿佛在这一刻,他与两个孩子才真正建立了关系。 开心过后,心中又涌出一股痛楚,他沉默片刻,心疼道:“那时候……你生他们,是不是特别疼?” 月栀梳理衣襟的手指微微一顿。 眼睫微垂,本想将这话题带过,可生子的痛楚,她不好同两个未生育的朋友讲,苏景昀是大夫,终究是男子,且他见过伤重者无数,与那些断腿断手的重症相比,她生个孩子算什么呢。 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要疼死了,身子都快被撕裂了似的,结果生完一个还有一个,差点疼晕过去。” 裴珩蹙眉,伸出的手够不着她,只能落在她散落在地毯上的裙边上,攥进手心。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做了那些混账事,让你倍受煎熬。” “我真的很后悔,你分明待我自始至终的好,我却不知满足,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你,连你生孩子,我都没能陪在你身边,我真不是人。” 他愧疚的低下头,没脸看她。 重逢后,他道歉过,忏悔过,她总是避而不谈,在两人之间划开界限,筑起高墙。 可此刻,那些伤痛和隔阂都被眼下温情泡的酥软,她看他,也不再是简单的爱与恨,而是在看两人之间的过去,有好有坏,有分有合,哪里是简单的对错能够概括。 她顺了顺女儿的小肚子,放她去玩耍,认真的目光投向裴珩,一本正经道。 “人都是一体两面的,你能成就霸业,自然是因为你有谋略,有手段,懂得算计。这本就是你的一部分。” 裴珩怔住,抬眼看她,夕阳在她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面容平静温婉。 月栀移了下目光,继续说:“何况,你的爹娘……一个暴戾孤僻,一个冷心冷情,也没人教过你,该怎么换取真心,好好去爱一个人。仅凭着本能摸索,过程里当然会跌跌撞撞,难免有对有错。” “自然我也不是全无错处,我没有勇气面对你,过去的十几年里,你也照顾了我很多,咱们不是真正的姐弟,我不该执着于既定的关系,看事太非黑即白。” 她转过头,迎上他有些错愕又带着期盼的目光,浅浅笑了笑:“好在那些过去了,咱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 “裴珩……我原谅你了。” 轻巧的几个字,打碎了青年心头沉甸甸的重压,喜悦和酸楚一齐涌上喉咙,裴珩的眼底竟有些发热。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月栀,从小到大,只有你有耐心教我那么多,做饭洗衣、照顾自己、对人心存善念,都是你一点点教我的。” 彼此解开心结,微笑过后,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后来长大了,接吻,第一次行/房……” 他看到她耳根悄悄漫上红晕,语气更软几分,“再到如今,如何反省认错,如何照看两个小家伙,都是和你一起学会的。” 话语里的爱意像暖风一样拂过,月栀脸上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但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反驳。 裴珩一边虚护着正蹒跚学步的晏清,一边偷偷观察她的神色。 见她没有抗拒,伸臂去够她身边一个挂满金铃铛的金锁,不着痕迹地往她身边挪了近了些。 晃一晃金锁,小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云喜的注意,“呀呀”的叫着从月栀身侧走开,去够那金锁。 裴珩借机坐到月栀身侧,见她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地,没有避开,心中勇气更增。 高大厚实的身躯像是没了骨头,带着点玩闹的意味,轻轻往她肩头一靠。 “哎?”月栀猝不及防,被他靠得身子一歪,险些向后倒去。 裴珩低笑一声,早已探到她背后的手臂稳稳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将两个小家伙一揽,也抱在了身上。 月栀轻呼一声,脸颊贴上了他温热的胸膛,嗔笑:“一刻都不老实。” 两个小家伙同样被裴珩抱在臂弯里,云喜咧开只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咿咿呀呀地叫着,柔软的身体很快就钻出去脱身了,剩下乖巧的晏清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没老实多久,很快就带着布偶跟妹妹一起笑着“逃”了出去。 两双眼睛好奇地望着抱在一块儿的爹娘,像是疑惑,却看娘亲的脸渐渐变红,动作小幅度的挣扎起来。 “行了行了,快松开,孩子看着呢。” 裴珩却将她圈得更紧,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让他们看,他们的爹娘,本该如此。” 朕与皇姐 第114节 许是触动了月栀没有爹娘疼爱的久远记忆,她趴在裴珩胸膛上,没有再推拒,侧脸枕着熟悉的温度,看着两个好奇的可爱宝宝,心中再无他想。 享受了片刻岁月静好,月栀状似随意地问起:“余家和胡勇他们,你要怎么处置?” 裴珩从不避讳在她面前提政事,平静道:“首恶必诛,从犯按律论处,胡勇已定了秋后问斩,余绍夫妇身上背的人命和脏污,够他们死上几次了。”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但他们身后是六王爷,离州境内,定还有许多这样心怀不轨的匪徒和商户。” 月栀的心也跟着发紧,六王爷盘踞离州多年,根深蒂固,绝非余家可比。 裴珩像是看穿她的担忧,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继续道:“他在离州经营数年,党羽遍地。若直接派兵抓捕,逼得狗急跳墙,恐生战乱,苦的是百姓。我已想好一法,明日便派人动身。” 拿下无名岛是在那个暴风雨夜,距今才一天,官船出港上岸时都封锁了码头,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出去,但他仍要抓紧时间。 月栀听懂他话中意,不禁叹服:“你总是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 裴珩转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声音缱绻:“我想做一个明君,叫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样,你在意的人,喜好的这片天地,才能真正的自由安稳。” 月栀怎会不知。 若无他肃清吏治,清剿山匪,她在外这两年怎会平安无事,也亏他选任能臣治理青州,她才能安心做生意,过上好日子。 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泛起绵密的酸软和触动。 两人一时无话,只一同低头看着在地毯上翻滚嬉闹的孩子。 窗外暮色已深,屋里点起烛火,温馨静谧,月栀却敏锐地察觉到,裴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频繁。 那眼神滚烫,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稠情愫,像是在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又流连在她因哺/乳而愈发丰腴动人的身体曲线上。 那目光并不轻浮,充满了纯粹的喜爱与迷恋,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月栀被他看得脸颊发热,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接过往她身前来求抱的孩子,借口道:“孩子们该吃奶了,你,就先回去忙你的吧。” 裴珩赖着不动,眼神依旧黏在她身上,嗓音有些低哑:“我可不是偷闲来见你,天都黑了,正是休息的时候,哪里会忙。” 都快把“夜宿”挂到嘴边了。 月栀搂着两个孩子,听他们窸窸窣窣的往她身前拱,更觉脸色羞红。 在孩子面前,她是娘亲,喂他们吃奶是天经地义,便是在嬷嬷面前,也没觉得不自在,可这会儿,一个男人在边上看着。 还不是旁人,是与她水/乳/交融,甚至替孩子们尝过味道的人……承受着他投来的视线,不自觉就想起那些个在海岛上共多的夜晚,胸口发胀。 没等她开口赶人,裴珩已经体贴的将云喜从她身前抓过来,捞回怀里抱着。 语气寻常:“他们今下午玩的闹腾,这回还很有劲儿呢,我先你看着一个孩子,免得两个一起,吃的急,裹得你疼。” 说完,看她红着脸不动,调笑问:“烛台点的不多,我看不清的,你要是不放心,我背过身去?” 话是这么说,他却丝毫没有要转身的意思,眼神在她脸颊到心口一片逡巡,见晏清费力地扒着她的衣襟找吃的,眼神都变得急切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贴过来,亲自为她宽衣。 月栀说也说不过他,赶也赶不动人,无可奈何,只得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手指轻颤着解开了衣襟。 衣衫滑落,露出圆润的肩头和一小片光洁的背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瞬间变得更加灼热,烙在她的肌肤上,她努力忽视那令人心悸的注视,垂下眼,将晏清揽入怀中。 孩子找到吃的,满足地吮/吸起来,室内无言,只剩下细微的吞咽声。 忽然,月栀肩膀一紧,是温热的额头隔着未落的衣衫轻轻抵在了她后背上。 裴珩抱着云喜,顽皮的小孩被他抱在臂弯里,跑也跑不掉,只能用牙都没长齐的嘴咬他的衣裳。 月栀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只觉得他呼吸炽热,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拂过她的脊骨,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就这么静静靠着她,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汹涌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发酵。 良久,他滚了滚喉结,低沉的声音带上一丝热切的恳求,混合着孩子的咿呀声,轻轻响在她耳后。 “月栀……不能嫁给我吗?” 月栀喂奶的动作一滞,心脏像是攥紧,呼吸都屏住了。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裴珩也并不期待立刻能得到答案,毕竟做出这个选择,无论是与否,对她都要放弃一些难以割舍的东西。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单手撑起身子,下巴搁在了她白嫩的肩上,放软了声音,像是故意卖乖讨好,诱哄似的,几乎是贴着她耳后的肌肤问。 “那……在我离开青州之前,让我好好陪陪你,好不好?” 闻言,月栀暗自咬紧了唇。 他的声音比孩子吃奶的力道更吸引她注意,几次试图找借口拒绝,却开不了口。 沉默,便是默认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做起事来,月栀喂饱两个孩子,裴珩唤来了侧房里的嬷嬷,和嬷嬷们一起抱走了孩子,带到侧房里哄睡,自然的像是这个家里的男主人。 嬷嬷们见一个生人在屋里,还跟两个小主人如此亲近,虽有疑惑,但月栀都没说什么,她们自然不敢多问。 月栀整理好衣衫,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坐到梳妆台前,解下发饰、耳坠。 转头看了眼自己睡习惯的床铺,齐声去重新铺了一遍,换上了一张新被单,又从柜子里拿来了一个新枕头,两个枕头并排放在床头。 叫丫鬟端了两盆热水来,她洗脚,换上寝衣,收拾好自己后,也听到了东侧房的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径直往门前来。 门扉合拢的轻响传来,月栀没来得及转身,就感觉身子一轻,已被裴珩从身后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手臂稳健有力,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下面急促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月栀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 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握拳捶在他肩上,“猴急什么,先去收拾收拾自己。” 说完,示意他用那盆干净的热水洗洗再上床,却被他低下头来,在额头亲了一下。 青年低笑:“我来之前已经沐浴过,身上洗的可干净了。” 月栀听罢,不笑反怒,羞愤道:“我还当你是想孩子,不辞辛苦的过来照看,不想你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双腿在他肘弯里晃荡,小小挣扎了一下,便认命似的“哼”出了声:这个年纪本就精力十足,心火旺,能苛求他什么呢。 裴珩只是微笑着,抱着她一步步走向内间铺的柔软的床榻。 身子覆上去时,眼神还带着几分清亮,亮晶晶的盯着她,“刚才看孩子们吃的那么香,我也有点馋。” 月栀抱住胸口,瞧他澄澈的目光,竟不忍心苛责,只道:“别闹,已经没有了。” “吃不到,也能解解馋。”他微笑着埋下脸去,将那柔软的曲线尽收怀中,蹭得一身奶香,喜不自胜。 青年身体力行的照料和小孩子胡乱吃喝的感觉完全不同,月栀几次哼哼出声,手掌无力的抓在他肩上,分不清是想把他推开,还是搂得更紧。 不知他是哪里学来这些新花样,解个馋竟比吃颗桂花糖还要磨蹭,甜蜜的涎水从嘴角溢出,叫她像糖一样融化在他口中。 “阿珩,别再欺负我了……”她声音喘息,寝衣像淋了雨一样垂在身侧。 青年隐忍着“嗯”了一声,将两人逐渐拔高的声响稳稳托住,大掌紧贴着她后背,舔了舔粘在唇角的奶香,满足的喟叹。 她是柔软的春,他是热烈的夏,碰撞在一起,便是连绵不断的梅雨时节。 潮湿的雨水灌溉了巍峨的山,处处是生机,冒的嫩笋长得又长又高,要及时采摘,否则生硬涩口,失了好味道。 分不清是谁在品尝什么,处处回响着相拥的亲密。 爱意在屋内蔓延,长成头尾倒错的藤蔓,扯不开,剪不断,难分彼此。 第77章 天气晴朗, 蜜果斋的后堂里,弥漫着刚出炉点心的甜香。 月栀坐在窗边的桌案后,指尖拨着算盘珠子, 对着账本,却有些心不在焉。 账本上的字晃着晃着, 就变成了昨夜朦胧烛光下,裴珩看着她时那双含笑的眼, 他笨拙却温柔地抱着孩子,他额头轻抵在她后背的温热触感, 他的唇瓣吻过她身体后,扯出晶莹的水丝。 平淡的生活, 因为他, 多了些丝丝缕缕的暖,沁人心脾的甜, 让她忍不住唇角弯起, 对着账本轻轻笑了出来。 “哟, 这是盘着什么好账呢?笑得这么开心?”崔香兰笑着打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两杯新沏的花茶。 月栀回过神,脸上一热,忙敛了笑容, 接过茶杯:“没什么,就是想起了高兴的事。” 崔香兰在她对面坐下, 吹着杯中的热气, 眼神里带着了然和打趣:“是吗?我今早可是听你院里的嬷嬷说了, 昨儿夜里,你院里来了位贵客?还是个男的?”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 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你说句实话,是不是两个孩子的亲爹又找过来了?你跟他……旧情复燃?” 月栀被她问得耳根发烫,垂下眼睫,盯着杯中起伏的花瓣,只是抿着嘴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崔香兰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疑惑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这位旧情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他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家里不许他入赘给你做侍君,彼此才闹僵了?” 哪怕住在京中,寻常人也难见天颜,月栀知她是真心发问,才道:“不是你想的这样,不过也差不多,是我高攀不上他。” “怎会?”崔香兰坐到她对面,“你可是皇上宠爱的公主,只要你愿意回京,那你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就算他是他家独一根的金苗苗,也是他高攀了你才对。” 月栀浅浅思量,“说起来,也不算是身份有多不匹配,是我不喜权贵之间的周旋,今日还是朋友,明天就变政敌,永远都弄不清楚谁可以信任,谁又想在背后暗害你,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崔香兰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从前也这样想,嫁进高门大户有什么好,守别人的规矩,看别人的眼色。” 短暂失意后,又很快振作起来,宽慰她:“你也别太悲观,不喜欢就不搭理他,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自己觉得顺心最好。” 月栀听了这番话,心中稍有安慰。 崔香兰感慨地拍拍月栀的手:“咱们都没有爹娘照管,已经成过一回婚,不必着急再嫁。现在有自己的营生,能挣钱立身,男人嘛,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可以慢慢挑,仔细选。” 月栀抬起头,对上好友真诚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后堂烘得愈发温馨惬意。 相隔近百里的野山里,裴萱儿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着,步子还是虚浮得打晃。 下山的路崎岖难行,她鬓发散乱,苏绣罗裙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子,漂亮的绣面被树枝刮破了几道口子,看上去狼狈不堪。 最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这渐渐热起来的天气,林子里闷湿,蚊虫嗡嗡地围着人转,专挑她下口,胳膊上、脖颈上鼓起好几个红疙瘩,又痒又疼。 她气呼呼地拍死一只停在手背上的蚊子,抬眼瞅向大步走在前面的裴瑶,有空扶那软骨头的大夫,却不拉她一把。 裴瑶依旧是那副清清爽爽的模样,裙裾干净,步履从容,那些烦人的小虫子像躲着她似的,丝毫不敢近身。 “堂姐。”裴萱儿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为什么虫子只咬我不咬你?也太欺负人了!” 裴瑶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淡淡一笑:“许是体质不同吧,我从小就不太招蚊虫,你皮肤嫩,自然讨它们喜欢。” 裴萱儿将信将疑,撅着嘴,没再追问。 她哪里知道,苏景昀早早在天气转热前就制了一枚防蚊虫香囊,塞给了裴瑶。 朕与皇姐 第115节 裴瑶悄悄摸着袖中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香囊,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男人悄悄投来的关切眼神,微微侧头看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露出些笑意。 是觉得裴萱儿这趟被折腾得够呛,又或许是两人之间生出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短暂对视后便迅速移开视线,将心底升起的那点微恙缄默于口。 天真又受尽折磨的裴萱儿对此毫无察觉,一天天嚎得口干舌燥,眼泪都哭尽了。 好不容易拐过最后一个山弯,看见了山下那条平坦的官道,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家仆们也是个个面露疲态,如同逃出生天。 走下山路,来到官道上,前方竟然停着一队人马,为首的男人身着青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是青州知府,梁璋。 裴萱儿一下子愣住了,前些日子,她变着法地找借口接近他,梁璋总是冷着一张脸对她不假辞色,疏远得很,怎么如今…… 她不过消失了八九天,他竟亲自找到这荒山野岭来接她? 一股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赌气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把脸一扭,故意不看梁璋。 梁璋却主动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裴萱儿从未见过的温和与歉意:“县主,下官不知四公主如此任性妄为,着实让你受苦了。” “是本官照顾不周,竟让你在山中滞留多日,我已在此等候数日,心中焦虑万分,如今见你平安,总算放心了。”他话语诚恳,面似心疼地看着裴萱儿。 裴萱儿心尖一颤,偷偷抬眼打量他。 他确实俊得让人移不开眼,往日那股高不可攀的冷峻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关切,竟让她有种意外驯服了他的错觉。 殊不知,梁璋与裴瑶早已通过信鸽互通消息,是算准了时间,刚刚赶到不久。 裴萱儿心思简单,被梁璋低姿态的道歉和显而易见的“担忧”弄得晕头转向,那点小小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宠若惊的喜悦。 看来,表姐替她弄走了那个月栀,果然是做对了,效果立竿见影! “梁大人言重了。”裴萱儿脸颊飞红,声音也娇柔起来,“是我自己贪玩,怪不得大人,也怪不得……堂姐。” 梁璋微微一笑,上前亲自扶住她的胳膊,温声道:“小心脚下,马车已备好,请县主上车。”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裴萱儿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一样,一颗心怦怦直跳,任由他扶着上了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 上车前,她还不忘得意地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裴瑶,宽宏大量地没责怪她这些天的“折磨”,随即邀请梁璋,“梁大人,路途颠簸,不如……同乘一车吧?” 梁璋从善如流,欣然应允。 马车轱辘辘向前行驶,车内,裴萱儿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山中的辛苦和委屈,梁璋耐心听着,不时附和几句,话语间满是体贴和哄劝,把她捧得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珍宝。 裴萱儿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晕晕乎乎,只觉得这段日子受的苦都值了,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好。 她总算也像表姐一样,替爹爹笼络住了得用的人。 一路回到梁璋府邸,府里的下人们再不像从前那样疏离、避着她走,上来热切地伺候,为她端茶倒水,沐浴更衣。 裴萱儿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对着满桌珍馐美食,大快朵颐,心情正好时,身边为她布菜的梁璋状似无意地提起。 “县主此次受累,皆因离家在外,诸事都不习惯,下官又失职,未能护您周全。下官想,先送您回离州,也好向王爷谢罪。” 沉浸在甜蜜里的裴萱儿一听,心想爹爹要她拿住梁璋,他竟愿意为她去离州,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爹爹在离州无所不能,无论是想拿梁璋的把柄,还是定下二人的婚事,都轻而易举,等到梁璋彻底成为自己人,她和爹爹就都放心了。 她没有犹豫,立刻应承下来:“好啊!都听梁大人的!” 一整天,梁璋都围绕在她身边,让她忘却了疲惫,都没来得及让下人去通知表姐这个好消息,黄昏便沉沉睡去了。 暮色渐深,侯府别院内一片肃静。 平静的永定侯府内,有几个身影迅速进出,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即便人与人面对着走来,也只对一个眼神,彼此并不交谈。 梁璋与几人一同站在书房外静候,屋内隐约传出些议论声,是皇帝正在与将领敲定行军路线。 那份与六王爷有牵扯的官员和商户名单,早已通过审讯摸得一清二楚,除了离州的百姓外,皇帝依然毫无顾忌,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味。 不多时,一名侍卫躬身出来,低声道:“梁大人,皇上宣召。” 梁璋收敛心神,快步走入。 书房内烛火通明,皇帝负手站在一张巨大的离州地图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锐利,见梁璋进来,他转过身,目光如炬。 “臣梁璋,叩见皇上。” “免礼,交给你的事情如何了?” “回皇上,裴萱儿已被臣稳住,对臣深信不疑。臣已与她商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离州,借护送之名,接近六王爷。” 裴珩点了点头,目光落回地图上,手指在离州王府的位置重重一点:“六叔经营离州多年,根深蒂固,此次行动,必要擒贼先擒王,朕拨给你三十名御前侍卫,外加三百精锐铁骑,皆扮作你的随从家仆,听你调遣,你可见机行事。” “臣,遵旨!定不负皇上重托!”梁璋深深一拜,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也明白此行的凶险。 退出别院,夜色已经染上天空。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另一股复杂的情绪却悄然涌上心头。 那天去港口接应官船,他到的晚了些,只看到月栀离去的马车,和船上走下来的皇帝,满面春风,二人显然是乘坐同一艘船。 他们之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 忙的时候不会去想,可空闲里,他还是会纠结,月栀曾是他的妻,而皇帝,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高山。 如今,时过境迁,皇帝在此,或许已与月栀重续旧缘,而自己却连真实身份都未曾对月栀坦白,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不甘涌上心头。 六王爷狡诈,此去离州,生死难料,有些话,若现在不说,恐怕再无机会。 鬼使神差地,梁璋调转方向,脚步停在距离侯府不远的宅门前,是月栀先前搬的新家,因着她失踪时,崔香兰屡次上衙门询问,一来二去,他也就知道了她的新住处。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扉。 来开门的是一个脸生的护院,看着孔武有力,见他是知府,也没收敛敌意。 “天都黑了,大人因何上门?” “我有些话,想同月娘子说,还请为我通传一声。”他规矩地站在门外,礼数有加。 很快,门缝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月栀打开门,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见到他,有些惊讶:“张大人?您怎么来了?” 看梁璋神情严肃,她邀他进院子,轻轻关上门,暂时屏退了护院。 “月栀,”他看着她,声音郑重,“我并不姓张,那是四公主一时兴起,给我起的戏称,我们不愿扰了你平静的生活,才暂时隐瞒。” “我真正的名字,是梁璋。我不只是青州知府,还是京城梁家的二公子,曾经……宁安公主的驸马。” 月栀微微一怔,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面对她的冷静,梁璋有些无地自容,垂下视线,眼神里有懊悔,也有释然。 “我来并不是想挽回什么,只是想为当年的事道歉。那时,皇上从我身边带走了你,我作为你的夫君,却没有站出来阻挡。后来重逢,我又藏着身份,以为能用朋友的方式接近你,或许还能有机会……现在想想,实在很幼稚。”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从小只知道念书,听从君父的教诲,好像从不知该怎么用真心去对待人。对你的感情,无论始终,我的处理都太草率,也太怯懦了。”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梁璋在她面前低着头,再看向她时,见她脸上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种温柔的平静。 没有料想中的怀念或激动,也没有失落愤恨,她连与皇帝之间的往事都能释怀,又怎会对一个记忆并不清晰,甚至没有陪伴过她多久的“驸马”,留下多深的印象呢。 月栀温声道:“都已经过去了,那时候,谁又能真正违抗圣意呢?我明白的。” “说起来,终归是我和皇上对不起你。你是个君子,是个好官,青州的百姓都很敬重你。能看到你现在这样施展抱负,经世致用,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做朋友也很好。” 她向前走了一步,语气真诚。 “谢谢你愿意向我坦白,往后,你不用再背着这个包袱,如果再遇到喜欢的人,记得坚定一点,别再错过了。” 一番话像温暖的泉水,缓缓淌过他的心田,冲散了最后那点不甘和执念。 梁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也真心希望他好。 “谢谢。”他郑重地说,包含了所有的歉意和告别。 他转身离开小院,没有再回头。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重担,月光洒在前方的路上,清清冷冷,却照得人心里透亮。 * 三日后,离州。 六王爷府邸前,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今日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两侧站了仪仗,吹吹打打,整条街都被欢快喜庆的气氛笼罩。 梁璋带领的车队在门前停下,王府中门大开,鬓角花白却精神矍铄的六王爷朗笑着迎出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开心。 皇帝对这位新贵的看重,朝廷内外都看在眼里,没人能撬得动,偏他的宝贝女儿得力,去了不到半个月便拴住了这位朝廷新贵的心。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如此。 “梁知府一路辛苦了!”六王爷热络地上前,目光扫过梁璋身后那些低眉顺眼的随行家仆,并未察觉异常。 梁璋利落下马,恭敬行礼,语气却听不出波澜:“王爷亲自相迎,折煞下官了。” 在六王爷志得意满,准备将“未来女婿”迎入府内之时,梁璋突然后退一步,恭顺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 唰地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绸缎,朗声喝道:“圣旨到!六王爷接旨!” 这一声如同惊雷,惊得王府门前众人目瞪口呆。 那些原本垂首的家丁仆从瞬间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动作迅捷地散开,亮出兵器,将王府大门及一众护卫团团围住——赫然是精锐的御前侍卫和铁骑伪装! 六王爷脸上的笑容僵住,血色一点点褪去,不跪亦不退,反打量他这一番羊入虎口,自寻死路的作为。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裴萱儿惊愕地看着变脸的梁璋,尖叫着“你骗我!”就想冲上去,被两名侍卫牢牢拦住。 梁璋单手执圣旨,直视六王爷,“圣旨在此,王爷不跪,是对皇上不敬,难不成是想造反?” 六王爷冷哼一声,缓缓跪下去,身后一众家人仆从也跪下去。 他倒想听听,圣旨里会说些什么。 梁璋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上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查六叔私下行迹诡异,竟私铸兵器,拐卖人口,窝藏西南匪盗,勾结地方士绅官员,贩私盐,开黑矿,聚敛巨万,意图不轨,罪证确凿!朕心甚痛,特命钦差梁璋,将其革爵拿问,押解入京!钦此!” “诬陷!这是赤裸裸的诬陷!”六王爷瞪红了眼睛,明明前几天才收到一批新的兵器,岛上和商路都无异样,怎会证据确凿。 他厉声咆哮,“本王乃皇亲国戚,岂容你等构陷!来人!给本王拿下这群狂徒!” 王府卫兵听从调遣,试图负隅顽抗。 然而,这边话音刚落,一名心腹参将骑着快马从街道上奔来,在人群外围下马,连滚带爬地挤进来,面如土色地在他耳边急报。 “王爷,大事不好!邻近的三州兵马皆有异动,正朝离州合围,直扑我们的私兵大营!我们……我们被包抄了!” 朕与皇姐 第116节 六王爷如遭雷击,浑身一震,慌张的目光落在梁璋手中的圣旨上。 原来那不是严正律法的提醒和威胁,而是最后通牒。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这位曾与先帝并肩的王爷捆缚起来,封锁王府,家眷皆入囚,等待圣意裁决。 裴萱儿的哭骂声、家眷的惊呼声、兵甲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曾经煊赫的王府门前,顷刻间高楼坍塌,树倒猢狲散。 囚车一路押往青州。 夜色浓稠如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押解队伍的火把在黑暗中撕开一条跳动的光路。 两天后的深夜,车马到达青州军营,火把的光芒在无风的夜里笔直向上,六王爷被押解下车,带到大帐前,颓累地抬起头。 帐帘掀开,一人缓步走出,跳动的火光瞬间映亮了他的身影。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却与这份俊美截然不同。 他身着玄色常服,并无过多装饰,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是整个军营、乃至整个天下的中心。 六王爷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 自从二十岁离京,他就算再见过先帝的子女,却仅凭这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侄儿,本该身在京城的,当今皇帝。 模样与记忆中的皇兄毫无相似之处,可眼底透出的狠厉决绝,以及那通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他那以铁腕著称的皇兄如出一辙,甚至……更甚一筹! 年轻的皇帝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得意,也没有对叔侄亲情的留恋,只有洞察一切的淡漠和掌控全局的从容。 六王爷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所有的不甘、愤怒、侥幸,在这一瞥之下彻底冰消瓦解。 他原以为自己是螳螂,对方不过是羽翼未丰的幼蝉,以为凭着多年经营,足以同皇帝抗衡,甚至取而代之,此刻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处在陷阱中的猎物。 他渐渐受不了这沉默,怒道:“皇上拘了臣来,难道没什么话要对臣说吗?还是说,只为了羞辱臣?” 裴珩冷笑,摇头,“请六叔前来,是因朕心头仍有些话想带给父皇,却已没有机会,见六叔康健,恍然以为是父皇在眼前。” 六王爷皱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诉起叔侄父子之情来。 紧跟着就听他解释,“未尽的话,就请六叔代朕说给父皇听吧。”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走回军帐中,站在军帐外的侍卫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念宗室之亲,屡存宽宥之心,然尔恶贯满盈,罪证如山,天道难容!若再姑息,何以对社稷苍生?着即押赴军中刑场,凌迟处死,夷其三族,以正国法,而谢天下!钦差梁璋监刑,即刻行刑,不得延误片刻。” 梁璋前来领旨,六王爷惊慌狼狈,口中喃喃,不知是求饶还是斥骂,被侍卫拖下去。 军帐中,裴珩神情泰然,盘踞在地方的一颗毒瘤已除,而离州境内残余的其他反贼,仍需要一段时间排查整治。 他已离京近两个月,这几天,内阁重臣数次快马传信来请旨意,是事有积压,等待他回去处置。 两下相较,回京的日子近了。 第78章 六月的青州, 漫天浮云,不见日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咸腥的海风从东边吹来, 裹着湿气,港口中桅杆如林, 船只拥挤,时至正午, 该是人声鼎沸,今日却大半空了, 人都涌到了通往菜市口的主街上。 囚车轧过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咕噜声, 前后押解的衙役热的汗流浃背, 囚车里的两个犯人更是没了人形。 烂菜叶子、发臭的鸡蛋、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泥块,像雨点一样从街道两旁愤怒的人群中砸向囚车, 黏稠的蛋液混着烂菜的汁水, 从余绍和赵媚儿头上、脸上往下淌, 那股酸臭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 “天杀的黑心肝,拐了我儿子!他都被打的不成人样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 “呸!倒卖私盐,哄抬盐价, 不给我们穷苦人活路啊!” “狗男女!丧尽天良!今日砍头真是便宜你们了!合该千刀万剐!” 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跟着囚车走, 往前拥着, 衙役们在左右费力地维持秩序。 菜市口刑场边挤满了人, 人群中,崔香兰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 看着那两团狼狈不堪的人影被拖上高台, 按在木墩上,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咒骂,她心里却静,没有像旁人那样高声叫骂,只是死死地盯着,嘴唇抿得发白。 “咔嚓!”两声干脆利落的闷响。 刽子手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两颗人头滚落,鲜血喷溅。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崔香兰也跟着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中满是解气的快意。 这对作恶多端的狗男女,总算是得了应得的下场,她在余家忍气吞声,受尽磋磨的岁月,也随着余绍落地的人头一起,彻底散成了烟。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为自己从身体到魂魄的彻底解脱,感到万分欢喜。 崔香兰就站在那儿,看着刽子手用水冲洗刑台上的血迹,衙役上前收拾尸身,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清理现场的人。 终于,她也转过身要离开。 许是开心激动过头,脚下有些发虚,刚走出几步,身后一个推着板车运送尸身的衙役匆匆而过,车辕冷不丁撞了她一下。 “哎呀!”崔香兰惊呼,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忽然,另一侧后伸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崔香兰惊魂未定,抬头看去,撞见一双清亮温和的眼睛,是个清俊的青年,今日的监斩官——穿着不知是几品的官服,气质干净,不似在官场浸淫多年,像刚进官场不久。 “夫人小心。”青年声音平和。 崔香兰稳下心神,礼貌地笑了笑,抽回手臂:“多谢大人。” 青年也微微颔首回礼,并不多言,同身后跟上来的衙役一起汇入了稀疏的人流。 崔香兰站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扶住的手臂,那隔着布料模糊的触感似乎还留着,望向青年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 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蜜果斋门头上的匾额,铺子里出炉点心的甜香气味,丝丝缕缕地飘到街上。 后堂上,月栀将一盏温热的牛乳茶推到裴瑶面前,又揭开小蒸笼的盖子,里面是几只晶莹剔透、形状精巧的冰皮蒸点,还冒着热气。 “是前不久才想出的新样,内馅是红豆、莲子蓉和枣泥,带着一点颗粒感,食材原味更浓,你尝尝好不好吃。”月栀的声音柔柔的,期待的看向小桌对面。 裴瑶也不客气,拈起一个就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连日征战带来的疲惫都化在了这口点心里。 她灌下半杯牛乳茶,长长舒了口气,才开口道:“这味道真新鲜,外皮弹嫩,馅料也比磨细的更有味道,竟比宫里御厨做的点心还好吃。” 月栀被她夸的开心,粲然一笑。 那夜梁璋亮明了身份,她也就知道了裴瑶一直拿着梁璋的姓氏跟她打哈哈。 其实她早前就觉得“梁护卫”的性子,同裴瑶实在是像极了,那时不好意思提,如今两相坦白,也不必提了。 开心过后,看到裴瑶搁下茶杯时,袖口处露出一段洁白的绷带,领口内也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 她微微蹙眉,心疼道:“你这一身的伤,也不休养休养再出来走动。” 裴瑶闻言,浑不在意地甩甩袖子,笑道:“就是包的严实,看着挺严重似的,但是苏大夫手艺好得很,上了药之后,一点都不疼。” 她一边吃点心,开心道:“你是没看见,我在离州山谷里带着一队人马冲杀的样子,不比从前差!原来没了做将军的丈夫,只凭我‘裴瑶’这两个字,也能打胜仗。这回,真得谢谢皇上给了我这个机会。” 月栀安静地听着,为她的扬眉吐气感到开心,又给她添了茶。 好奇问:“余绍和赵媚儿已经斩首,胡勇也发回西南原籍等待秋后处斩,此事已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立了功,朝廷没给你什么封赏吗?” 终于说到此事,裴瑶神情满是骄傲。 “皇上是赏我很多,但我什么都没要,只跟皇上求了一年的清闲。这一年里,什么巡防、剿匪、护卫的差事,都别来找我。” 月栀有些惊讶:“那你这一年……” “去玩儿啊!”裴瑶笑得爽朗,眼睛发亮,“天南地北,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大周国土那么大,皇弟年轻有为,大事上暂时还用不着我,我今年才三十岁,趁着身体硬朗耐折腾,去看看北地的雪,尝尝江南的鱼脍,往日只尝到西域的香料,听说那儿的牛羊肉可香了,我想亲自去尝尝!” 月栀惊讶她竟有如此抱负,笑过后,又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裴瑶答得干脆,悄悄放低了声音。 “先前我身边的护卫,是皇上赏的,的确保护了我和梁璋,但也是监视的眼睛,往日公务在身,我自然不在意,但往后一年是我自己的清闲日子,带着那些人,走到哪儿都像被人看着,没劲透了。我就想一个人,一匹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所顾忌。” 月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知她天性如此,野性张扬,眷恋广阔的天空,而非精致的屋檐。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就走。” “很快是多快?”月栀带着笑意,“总得说个具体的时候,我好去给你送行。” 裴瑶摆摆手,“我可不爱搞那些婆婆妈妈又肉麻的架势,咱俩交情深,你叫我一声四姐姐,便是我的妹妹,我才来跟你说这些。” 说罢,凑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也是担心路上会馋这口点心,寻思着来找你多拿点儿,路上带着吃,省得只能吃那些干巴巴的干粮。” 月栀被她逗笑了,站起身:“行,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用最好的料,给你每样都包点,你在路上慢慢吃。” 到前堂去吩咐伙计准备,后厨立马加紧火力,又蒸又烤。 新出炉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稍微散一散热,用油纸包好,又让伙计去外头买了一个竹篮子,结实防潮,满满装了一篮子。 裴瑶看着月栀为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暖融融的。 她接过篮子,轻松提在手里。 “我走啦!”她拍拍月栀的肩膀,笑容明媚,“铺子好好开着,等我回来,给你带各地的好吃的,香料管够!” “四姐姐安心去吧,一路平安。” 裴瑶笔直又灵活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月栀站在铺子后门的台阶上,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心里空落落的,又满是说不清的羡慕。 四姐姐那样随性,那样洒脱,像天上的鹰,想飞就飞,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从不会为了一片屋檐而犹豫徘徊。 而她,明明已经想得清楚,选择留在青州,继续经营这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安稳宁静的日子,可心里头总还牵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牢牢系在注定只能回到深宫的那个人身上。 笃定又怀疑,想要安稳,又为那份感情动摇……她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昨夜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屋里灯烛暖融融的,孩子刚吃了奶,精神头正好,在地毯上互相追逐,咿咿呀呀的抢玩具玩。 裴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眼里是纯粹的温柔和无尽的欢喜。 她正在收拾两个孩子的小衣裳,听他声音平静的提起:“青州和离州的事都已经解决,船也备好了,后天清晨……我就得回京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只是将一件小衣裳叠了又叠。 朕与皇姐 第117节 裴珩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声音带上一丝歉意的笑,“这一去,朝中事务繁杂,边关也不甚太平……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法儿过来看你和孩子了。” 屋子里只剩下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月栀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也知道他身不由己。 无声的沉默里,彼此即将分离的忧伤压上心口,温馨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她知道裴珩对她是真心的。 可她也知道,再深再真的情意,也经不起江山社稷的重压和漫长距离的消磨。 宫墙之内,是她的禁地;而宫墙之外,他给她的这份“寻常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一来,便是圆满,他一走,只剩空虚。 她放不下他,他给她的感情,热烈而真挚,曾经深深的灼痛了她,又温柔的治愈了她,那是刻在她生命里的痕迹。 可她也舍不得眼下辛苦经营的两间铺子,一日三餐,两孩四友,一切都简单而平静,不会有大的波浪,也不必费尽心思算计谋划。 两种心思在她心里拉扯着,让她做不到像裴瑶那般果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望向巷口的目光,回去铺子里,穿过后堂进入前堂,目光被柜台里的情景吸引。 婳春正在拨弄算盘,她会说话,会察言观色,学东西也快,这些日子里跟崔香兰学会了打算盘看账,跟月栀学会了辨别食材好坏,进原料,与铺面里的伙计师傅相处,如今做事利落,能干的很。 一个憨厚壮实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外,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打开油纸包,是醉仙楼的名菜,陈皮鸭。 那是醉仙楼里做了三年的厨子,今年才二十出头,人老实,手艺也好,这两天总往铺子里来,时不时送些新研制的菜式或者好吃的来给婳春尝。 婳春抬头看见他,脸上浮起两片红云,嘴上嗔怪了句什么,手却接过了那油纸包。 那厨子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 二人之间简单、稚嫩又羞涩的情意,像一道光,温暖的撞进了月栀眼里。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羡慕又由衷祝福的笑容。 二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像受惊的雀儿,立刻慌慌张张地分开了。 婳春的脸红得更厉害,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账簿,那厨子也手足无措,匆匆对月栀点了点头,逃跑似的离开了铺子。 月栀走了过去,细看婳春如花的年纪,经过这些时日的滋养,已经看不出往日伺候人的卑微痕迹,面红齿白,头发乌亮,俨然一个闺阁待嫁的娇贵姑娘。 婳春抬起头,眼神躲闪,小声道:“娘子,我跟他没……” 月栀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解释。 “我与醉仙楼往来颇多,见过他不少次,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你同他往来,我放心。”她温和笑了笑,轻拍了拍婳春的手背。 心里的纠结仍旧没有头绪,但看着婳春羞红的侧脸,又觉得这人间烟火里,满是温暖和希望,顺其自然就好。 日头偏西,热起来的夏阳将青石路面晒得暖烘烘的。 裴瑶一身利落的骑装,背着个行囊,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踏过青州城的大街,马蹄声在人少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路过那家熟悉的药铺时,她勒了勒缰绳,马蹄声缓了下来。 铺门开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草药香,她侧过头,就见苏景昀坐在堂中,正为一个老妇人诊脉,神情专注,同人询问病情时,说话慢条斯理,慈心的很。 许是马蹄声惊扰,苏景昀抬起眼看去,透过敞开的门,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 他愣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挽着缰绳的手臂上——他今早才去给他换药包扎过,都叮嘱他要当心,一天还不到,就骑上马了? 苏景昀的眉头蹙了起来,担忧的神色写在脸上,下一秒就要问她:伤还没好利索,这又是要到哪里去野? 裴瑶将他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暖意,朝他笑了笑,笑容明亮又洒脱。 隔着一段距离,声音爽朗道:“苏大夫,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吧!” 语气戏谑,透着真诚的关怀。 说完,不等苏景昀有反应,她便利落地一挥手,朗声道:“我走啦!” 随即一夹马腹,骏马嘶鸣,加快了步伐,沿着长街向城门方向跑去。 苏景昀不放心她身上的伤,跟坐着的老妇人告诉一声,起身去看她,想要叮嘱两句,却只看见那个飒爽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消失在城门洞的光影里。 裴瑶策马出城,眼前是通往远方的官道,两旁是盛夏里无边无际的、绿意盎然的田野。 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夏日草木的清香和久违的自由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像这茫茫绿野,广阔,自在,再无拘束。 * 夜幕低垂,院里的暑气散了些,茂盛的绿植中,虫鸣声阵阵响起。 堂屋里点着灯,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小菜,月栀、崔香兰和婳春三人围坐着,正准备动筷子。 崔香兰夹了一筷子青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月栀:“月栀,你可知今日菜市口那边的监斩官是谁?” 月栀想了想,裴珩曾跟她说过此事,答她:“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 “竟是侯府世子?”崔香兰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欢喜,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光彩。 月栀看她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香兰,你该不会是……看上世子了吧?” 永定侯府门第高贵,世子青年才俊,在平叛之中,文次于梁璋,武次于永定侯和裴瑶,但也小露才能,前途无量。 桌上安静下来,婳春也好奇地望向她。 崔香兰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隔着空气轻轻打了她们一下:“你们想什么呢!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又没娘家给我撑脸面,哪敢对世子痴心妄想。” 她敛了敛笑容,眼神里依旧漾着些许微波,回忆起了美好的瞬间。 “不过是……今日刑场散场的时候,我险些摔倒,他好心扶了我一把。你没瞧见,他生得真是清俊,说话也温和有礼。” “我从没想过,我这般身份的人,能与那样的人有那么近的接触……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有相貌有气度。” 她眼神向往,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能与那样的俊俏郎君有那么片刻的缘分,得他伸手一扶,对我来说,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哪还奢求别的?” 话说得坦荡,月栀和婳春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笑月栀方才的离谱猜测,也是为崔香兰这份难得的少女心思感到有趣。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轻松欢快起来。 正说笑着,院门响了,苏景昀提着药箱走了进来,神情疲惫。 “苏大哥,今儿个怎么忙到这么晚?快洗手来吃饭。”婳春连忙招呼他。 苏景昀洗了手,在空着的位子上坐下,却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叹了口气道。 “也不全是忙医馆的事,我是……有点担心裴姑娘的伤势,她的伤口虽不深,但若不好生调理,容易反复。” “上午看到她骑马,是要忙公务,我特意配了些方便携带的金疮药和丸药,送到府衙去想交给她。结果到了那儿才知道,她已经离开青州了。” 他不解,失落又担心,“这人,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说罢,向月栀求问:“我问了府衙里的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说她走时,带了一篮子蜜果斋的点心,月栀,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月栀:“她是来跟我道过别,只说天南地北到处走走,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看着苏景昀那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又安慰道:“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都拦不住,此去一年是修养身心,至于伤,她又不是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太担心了。” 苏景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吃饭。 一顿晚饭,各人各怀心事。 三个女子聊的热闹,苏景昀渐渐也被这氛围感染,短暂从失落中走了出来。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了。 * 一天之内,经历了悲欢离合,月栀心里被各种情绪填满,累得昏昏欲睡。 她搂着两个已经熟睡的孩子躺下,鼻尖萦绕着幼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心里却反复回荡着裴珩昨夜那句平静的告知。 ——明天清晨,他就离开了。 她想着他身为帝王,却在她的小院里哄孩子,做一夜寻常的夫君,只为她开心。 想着他看向她时,那双或笑意盈盈或噙满泪水,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永远留着只展现给她一个人的脆弱和温暖。 从十五岁做他的侍女,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 相知相伴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她无法确定自己还有同样的信心和耐心去与另外一个男人培养同样的真心和信任…… 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年幼时不敢奢望的生活,选择了这份宁静安稳,却还是会因为他的即将离去而酸涩难当。 思绪纷乱如麻。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要这人间烟火的踏实,又贪恋着他给的,那份如同平凡人生里偷来的独特的甜蜜。 她害怕,怕自己不满足于现状,真的随他去了那重重宫墙之内,会不会像扑火的飞蛾,最终失去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 可她又害怕自己的犹豫和胆怯,会让她错过这个世间难得的、真心待她的良人。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有的缘浅,像崔香兰与那位世子,不过是人潮中的一次搀扶,片刻的交集,便已是难得的幸福。 有的缘来的快去的也快,若没抓住机会,像裴瑶与苏景昀,一个远走,一个神伤,从此天南地北,再难相逢。 那她和裴珩呢? 若是这次别过,或许几个月几年之后还能再见,或许山长水远,君心难测……此生都不会再见。 这念头猛地扎进心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滑过鬓角,渗入枕巾。 她慌忙抹掉,怕惊醒了身边的孩子。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和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夜昏沉。 醒来时,身边是空的。 两个孩子夜里若哭闹起夜,都会被守夜的嬷嬷轻手抱出去哄好了,再送回侧房安睡,为了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她摸了摸身旁冰冷、空荡荡的枕头,心头泛上一股酸涩。 窗外的雨声更清晰了,绵绵不绝,敲打着窗棂,也敲在她纷乱的心上。 天光被雨幕遮掩,昏沉沉的,分辨不清时辰。 纠结了一夜的思绪,在此刻落了下去,她脑海中响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 朕与皇姐 第118节 ——她想要他,不想和他分开。 月栀猛地坐起身,赤着脚就下床,扬声朝外间喊:“现在什么时辰了?” 丫鬟闻声,撑着伞匆匆赶来:“娘子,已经辰时了。” 辰时!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了! 月栀立刻忙碌起来,穿衣裳,穿鞋袜,吩咐丫鬟:“快给我打水洗脸,梳最简单的头,不,不用梳了!套车!去让护院套车!我要去港口!” 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头发随手一拢,连根最简单的发簪都来不及簪,抓起一把油纸伞,裹了件外衣就冲出了房门。 马车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疾行,轱辘声混着雨声,急促得让人心慌。 月栀紧紧攥着伞柄,指节都泛了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一定要见到他。 虽然晚了些,但她已经想的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 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一些早该说,却迟迟未说的话。 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赶到港口,月栀撑起被风吹得歪斜的油纸伞,等不及车夫放踏凳,踉跄着冲下马车,映入眼帘的,只有空荡荡的泊位。 绵绵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海面,远处水天一色,雾气氤氲,哪里还有龙船的影子。 只有几只海鸟在雨中凄清地鸣叫,掠过水面。 码头上湿漉漉的,残留着车辙和杂乱的脚印,证明着不久前这里曾有过一场离别,现在除了雨,什么都没有了。 她来晚了。 他还是走了。 月栀僵在原地,脚下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边和绣花鞋,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渗透进来。 她望着那空阔的、被雨雾模糊的海面,好像自己的心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空洞。 眼眶变得湿热,抽泣一声,颗颗眼泪像雨珠一样滴落。 她垂下头,甚至没有力气再举着伞,任它微微倾斜,雨水打湿了半边肩膀。 迷蒙雨幕里,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步履沉稳,不疾不徐。 那人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伞沿压得有些低,天青色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渐成更深的湖青色,点亮了她灰蒙蒙的眼底。 月栀不自觉咬住下唇,忘记了伤心,泪珠挂在眼睫上,怔怔地看着那身影走近。 伞沿微微抬起。 露出的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那双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深邃的凤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晰地倒映出她青丝散肩,衣衫半湿的惊愕模样。 他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笑。 月栀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眶又热又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你不是走了吗?” 裴珩走近一步,将伞倾向她,为她挡住风雨,自己的半边肩膀却露在了外面。 低沉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落在她心上:“没有等到你,我怎么舍得走。” 月栀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心里又是酸又是胀,涌上一股委屈和后怕,抽泣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神情而专注。 “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如果我不来呢?”赌气一般,嘴巴倔强的咬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裴珩笑了,从怀里掏出帕子,一下一下拭去她的泪水,嘴上仍旧是温柔的笑,眼眶却渐渐湿了,“你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所有的犹豫、恐惧、患得患失,都被击得粉碎。 她看着他坚定的眼眸,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的执着,忽然就笑了出来,笑容绽放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如同雨后初来的清新栀子花。 握着伞柄的手一松,油纸伞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她不再需要任何遮挡,也不再需要任何犹豫,像是找到了归处的鸟,带着所有的爱恋和决绝,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紧了他。 “是,我爱你。” “对不起,这么迟才告诉你。” 裴珩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拥在胸前,宽阔的怀抱为她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唯有温暖在这个紧紧的拥抱中升腾。 他低低垂眸,泪水从眼角滚落,指尖扶着她散在背后的青丝,眷恋的蹭了蹭她的发顶,孤寂一夜的心,终于有了依托。 “月栀,我爱你。” 在她面前,他永远做不成帝王。 他甘愿做她一生的追随者,与她共享人生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笑,为她的泪,为她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细雨纷纷扬扬,洗涤着尘世。 港口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雾茫茫,夏日丰沛的绿意在山野间蔓延,远山如黛。 伞下的小小世界里,是两颗贴近的心。 纠缠不断的漫长岁月编织成了红线,在这一刻,终于将两人绑紧。 相拥的身影在朦胧的雨幕里,定格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