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风骨》 第1章 [穿越重生] 《折风骨》作者:鹿有枝丫【完结】 本书简介: 【清冷聪慧小丫鬟&强取豪夺狗男人】 黎宛穿成了陆府一个卑微的小丫鬟,原本只想安稳过日子的她却被狗男人盯上了。 她被困在了四方小院之中,他答应待他娶妻便放了她,可他还是食言了。 黎宛看清了狗男人的真面目,一朝死遁,逃了出来。 几年后,黎宛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受百姓爱戴的小芝麻官。却不想,某夜,她的宅邸被人带兵围了。 看着那个熟悉的男人一步步靠近,黎宛护着身后熟睡的儿子,闭目长叹。 这一生渴望独立自由,却被他生生折了风骨。 * 陆铎年少成名,在官场平步青云,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可唯独,在情字上跌了大跟头。 看上了一个一身风骨的小丫鬟,可任凭陆铎如何威逼讨好,她就是不肯心甘情愿跟了自己,最后活活烧死在一场大火中。 可多年后,他意外发现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还与别的男子成了亲,生了野种! 看着将那容貌与她有八分相似的娃娃护在身后的黎宛,陆铎双目猩红,犹如滴血,恨不能亲手掐死那野种。 “跟我回去,否则我杀了他!” 然而后来的陆铎不仅没有杀了那孩子,反而拿孩子作为留她的筹码。 “宛宛,求你,看在阿煦那么喜欢我的份上,回到我身份,给我一个名分,好么?” 【排雷:男非c】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正剧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黎宛陆铎配角陆珠儿陶立章思友 其它: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就算抗争千万次,也休想折我风骨 立意:反封建,做独立自主的女性 第1章 雪夜 冬月的扬州城,寒风刺骨。 天色将暗未暗,因下着鹅毛大雪,路上行人更是稀少。 却有一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走在东门街上。只见带头那人骑着高头骏马,身着玄色大氅,露在外头的那只握着马鞭的手遒劲有力。 有路人驻足,想一看究竟,可眼神堪堪与那马上之人对上,便被对方那叫人透不过气的威严震住了,连忙埋头匆匆离去。 陆府。 陆珠儿的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让人不觉一丝隆冬的寒意。 黎宛蹲下身,将火盆里的木炭拢了拢,望着木炭里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出了神。 几月前,黎宛和男朋友陶立正在野外徒步,下过雨的小径泥泞不堪,她一个不小心,竟从山崖边摔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便成了大显朝扬州城内陆府三小姐陆珠儿的贴身丫鬟——琉璃。 也不知那个世界的自己,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更不知道陶立的情况。 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兴许有一天奇迹发生,自己还能与他相见。 黎宛摇摇头,将脑中的千头万绪赶跑,专心聆听起陆珠儿绕梁的琴声。 只是这天籁还没听够,便听到“砰”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琴弦断了。 “小姐,你的手不打紧吧?”黎宛赶忙起身去查看。 陆珠儿是陆家金尊玉贵的三小姐,老太太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她身上有一点不好,那作为贴身丫鬟的黎宛可是第一个要受罚。 “无妨。”陆珠儿对着黎宛扬了扬手,见黎宛一脸的紧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黎宛哑然失笑。 放在现代,陆珠儿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却偏每天要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还有女红,黎宛看着无不心疼。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陆珠儿的琴也练不下去了,她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眼角,长叹一口气。 “小姐好端端的,怎么叹起气来了?可是练琴练乏了?” “琉璃,我不是累,我只是不知自己日日苦练这些,到底有何用?我一不靠这琴技吃饭,二不靠这琴技侍人,我这是何苦来哉?” 黎宛忽然想起小时候爸妈逼她练钢琴的时候,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黎宛一笑,“奴婢觉得,若是一味想着做某事于将来能派上何用场,那这世间再有趣的事也变得乏味了。倒不如想,自己能从此事中获得何裨益。譬如心情烦闷的时候,若是弹琴能缓解一二,那便是它最大的益处了。” 陆珠儿本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成想琉璃的回答却是有些新奇,她打趣道,“我瞧你高烧一场过后,整个人跟换了个芯子似的。不但什么人什么事都忘了,且还常常妙语连珠呢。” 黎宛自觉跟陆珠儿投缘,左右周遭也没其他人,说几句真心话也无妨。 “小姐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小小丫鬟,能说出什么理来。” 陆珠儿索性琴也不弹了,起身拉起黎宛,坐到靠门边的一张贵妃椅上。 “那我问你,若琴棋书画皆不能如你所说,缓解我一二分心情,又该当如何呢?” “那小姐觉得,何事让你觉得舒心呢?” “我倒是想跟大哥哥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拿着刀枪上阵杀敌,护家国安宁。亦或是跟二哥哥一般,做个文官,为一方百姓谋福,方才觉得舒心畅快。 可惜我是个女子,只能困囿于深闺之中,整日拨弄这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黎宛无不认同,不假思索便接话道:“将来若能有一日,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读书论道不受拘束,科举考试一并参加,可以女子身份自由行走在朝堂或江湖之中,那方才叫做天下大同、海晏河清。那小姐你也……” “荒唐!” 黎宛话未说完,伴随了一声重重的斥责声,房门被谁人一脚踹开,发出“哐”的响声。 外头凛冽的风雪裹着门口站着的那名玄衣男子的怒意,瞬间将房内的温暖吞噬干净。 黎宛不自觉地打了一哆嗦。 陆珠儿看清来人,脸上的表情由惊转喜,几步便朝来人扑了上去。 “大哥哥!你回来了!” 原是陆家大爷,陆铎。 陆铎风尘仆仆归家,先去老太太那头请了安,继而便想着来他最疼爱的小妹屋里,给她瞧瞧他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预备给她一个惊喜。 谁知却在门外听到了这一番悖弃纲常、大逆不道的言论,叫他如何不怒! 黎宛察觉来者不善,话却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 她只好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在陆珠儿身后施施然朝陆铎行礼。 “给大爷请安。” 方才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分明出自眼前这奴婢之口,此刻陆铎见她却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分明心中一点也无悔意。 “这是何人?”陆铎常年在外领兵打仗,一贯肃穆,此刻冷着脸,更是不怒自威,叫人无端地有些恐惧。 “奴婢琉璃,是三小姐的丫鬟。” “爷问你了吗?跪下!” 黎宛内心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不得不屈膝跪下。 “大哥哥,好不容易回趟家,发这好大脾气作甚,仔细气坏了身子,我这做妹妹的可赔不起。” 陆珠儿见状不对,怕今日这事不能善了,赶紧出声打起圆场。 “若不是这趟 回家,还不知你房里藏了这么个人物。要叫女子科考,还要叫女子做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见爷不在家这几年,家中什么阿猫阿狗都钻进来了。” 这番话叫黎宛气得发抖,她掐了掐自己虎口,强迫自己冷静,生怕自己忍不住站起来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封建大爹争论。 黎宛起伏的后背却将她的情绪出卖个干净。 “怎的,还不服?”陆铎见人虽跪着,那脊背却挺得笔直,哪里有认错的样子。 好得很,真当是好得很。 “来人,给爷拖出来,狠狠地打,打到认错为止。” 黎宛跪着的身子一僵,是了,她现在都算不上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奴婢,一个物件罢了,是生是死,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不过是我与丫鬟说笑罢了,怎就要打要杀了?”陆珠儿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几个要进屋逮人的随从。 “哥哥你真真是,偷听人家墙角就罢了,还要将外头那套御下的招数对着自家人,我……我要去找母亲告状!” 也不知道自己这大哥是怎么了,非要跟一个小丫鬟过不去,自己再不求情,琉璃的半条命怕是要去了。 屋内虽有炭火,可此刻的气氛却比外头的天还冷上一些。 黎宛为了自己的小命,几番挣扎,最后咬咬唇道:“爷,奴婢知错了。” “大哥哥”,陆珠儿轻扯陆铎的衣袖撒娇,“琉璃已经知道错了,再说我自个儿屋里的丫鬟,我自个儿管教,今日这事要传出去,以后免不得遭人耻笑,说我连个丫鬟都管不好,还得劳动大哥哥替我管。” 第2章 “大哥哥,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若真见了血,怕是要沾了晦气。不如就罚琉璃一个月的月俸,再打发她去院里扫洒,成不?” 陆铎冷眼再瞥一眼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人,终是开口。 “依你。” 恰逢老太太打发人叫兄妹俩去用膳,一场风波这才平息。 陆珠儿临走前给黎宛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这几日避避风头。 等人走远了,黎宛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红唇蠕动,却是骂了句—— “疯狗。”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意外 大显朝与北边的瓦剌部落对峙三年以来各有胜负,直到几月前,陆铎带领几十名亲信,深入敌方,生擒了瓦剌首领唯一的儿子。 为保儿子性命,瓦剌承诺缩退二百里外,永不再犯。消息传回金陵,圣上龙颜大悦,流水的赏赐是一波又一波,又念其三年未归家,特恩准半个月的休沐,加之马上便是春节,此次陆铎可在扬州老家驻足近一个月之久,待过了春节,便回金陵任都指挥同知一职。 这些消息陆家人早已知晓,只是亲耳听陆铎又说一遍,陆老太太仍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好!如今铎儿立功,陆府也跟着沾了光,今日上上下下,无论在不在的,通通有赏!”老太太红光满面,大手一挥,在场的丫鬟小厮们无不下跪谢恩。 “哟,怎的不见琉璃丫头?”老太太这才打眼到,陆珠儿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伺候。 陆铎不动声色。 “琉璃做错了事,我罚她去扫洒了。”陆珠儿欲轻轻揭过此事。 老太太心中有别的思虑,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如今铎儿能够重振陆府门庭,吾心甚慰,唯一的遗憾,便是铎儿你的婚事。” 陆铎眼皮一跳,倒是绕不开这话头了。 陆铎的父亲陆进在世时,曾替他与时任两淮盐运副使周永茂之女周婧订亲,只是后来陆进英年早逝,陆家门庭败落,这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谁知陆铎这回立了大功,已升任户部右侍郎的周永茂又起了结亲的念头。周婧早已嫁为人妇,二女儿周姝仍待字闺中。 “我听说周姝那丫头,相貌生的是极好的,在金陵又素有美名,想来性子也不会差,上周家提亲之人趋之若鹜,铎儿,你二十又三了,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儿,叫母亲如何放心得下?” 说罢,老太太深叹一口气。 周永茂此人势利,毁约再先,如今又厚着脸皮欲再结亲,陆铎对此不屑一顾。 只是念在老太太心结在此,陆铎思忖一番,还是应下了。 “此事自是由母亲做主。” 见儿子松了口,老太太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算落地,连声叫好。 饭桌上陆家各人面上都喜气洋洋,唯独坐在陆珠儿右手边的陆家庶子陆鸣,心中倒是打起了小算盘。 方才听说琉璃被打发去扫地,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琉璃本是个姿色中上的普通丫鬟,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那身上清清冷冷的气质,倒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加上琉璃冬日畏寒,总是穿着领口带圈毛的袄子,将她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愈发可人,活生生一只小雪兔。 只是碍于她是三姐的贴身丫鬟,不似自己院里那些个奴婢可以随意上手,陆鸣本已歇了这门心思,可今夜琉璃被贬为扫洒丫鬟的消息一出,那抓心肝的痒便又发作了。 陆鸣听着一家子人谈笑风生,脸上噙着笑,心中却在暗暗筹谋。 那边厢,黎宛丝毫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早已安然入睡。 翌日起床,黎宛自觉地拿着苕帚到漱心院内扫雪。 漱心院是连通前厅与后宅的院落,无人居住,景致雅观,到这里扫地,倒也乐得个自在。 积雪有些厚,黎宛干了半个时辰,就出了薄汗,于是停下手中活计,择了一石凳坐下。抬头见冬日暖阳和煦,万物清泠,在这错落有致的院落中赏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美人如画,只是这一番景象,落入另一人眼里,却尤为刺眼了。 陆铎有晨起练武的习惯,一套刀法练完已浑身是汗,沐浴用膳后,方觉神清气爽。 路过漱心院时,瞥见一女子正坐在石凳上,那苕帚随意地靠在石桌边,女子单手抵着下巴,微抬着头,日光洒在那张容貌姣好的脸上,泛着一层金色。 待他看清那女子是谁,胸膛猛地冒出一股无名火来。 黎宛正闭眼入神,忽觉有一道阴影投在她眼前,遮住了日光。 黎宛睁开眼,便对上了陆铎一双染了怒意的丹凤眼。 等黎宛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 “大爷。” “昨夜原是三妹求情,才放你一马。没成想你这个奴婢不知好歹,反到在这儿偷懒耍滑。” 黎宛垂着头,暗恨倒霉。怎的方才干活的时候不来,偏偏这会儿被撞见。 “大爷明鉴,奴婢扫了半个时辰,因怕出汗冻着才歇了一会儿,并未曾偷懒。” “闭嘴!爷准你狡辩了吗?” 陆铎也不知素日里自己那三妹到底是如何管教下人的,区区一个奴婢,也敢与他顶嘴。若在军营,早叫他活剥了皮去。 “今日不把这满院的积雪扫完,你就别睡了!” “是。”黎宛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她算是知道了,遇到这条疯狗就是纯晦气,压根别指望同他讲道理。 于是这日府中人来来回回,都能看到黎宛独自在漱心院扫雪的身影。 直到夕阳西下,黎宛才扫了四股之三,她锤锤自己酸痛的腰背,暗骂陆铎这个杀千刀的恶人。 陆府各处的烛光渐次点亮,陆珠儿见黎宛迟迟不归,便寻了出去。 见昏黄的院内,黎宛独自打扫的背影,陆珠儿难免心疼。 “要不我去求求大哥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小姐,不必了。昨天你已经为奴婢求过情了,可不要为奴婢伤了你们兄妹感情。” “我大哥哥本是宽厚的性子,也不知怎的,对你却丝毫不讲情面。” 黎宛笑笑:“好了小姐,外头冷,你赶紧回屋吧,我也好快些扫完。” “好……”陆珠儿犹疑着离开了。 黎宛继续埋头扫雪,正扫到假山边,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双手,将她双眼捂了住。 “小姐,你莫要同奴婢吵闹了,若是晚上奴婢扫不完,可要罚你陪奴婢一起干活了。”黎宛以为陆珠儿去而复返,同她玩闹,笑着抓那双手。 可碰到这双 手的时候,黎宛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只因这双手骨节分明,分明是男子的手! 黎宛一个下蹲躲过了那双手,回过头,借着灯笼的光,分辨出这是陆家庶子——陆鸣,此刻他油腻的脸上正浮着猥琐的笑容。 “琉璃姐姐别怕,是四爷我啊。” “四爷,大晚上的,你来这里作甚?”黎宛一脸的防备。 “琉璃姐姐,你说呢?”说着,陆鸣一把搂过黎宛的腰身,将她死死箍在自己怀里。 “小爷心悦于你许久了,求姐姐能疼疼我,今晚就从了我罢。”陆鸣一边朝黎宛的脖颈喷着粗气,一边将她人往假山里拖。 黎宛心中大乱,她试图挣扎,可人被陆鸣死死地按靠在假山内壁。 “救……”黎宛刚张嘴发出声响,便被陆鸣的手掌捂得严严实实的。 “小爷还当你是个懂事的,看来琉璃姐姐是不愿了。”陆鸣脸上猥琐的笑中掺了几分阴险,他掏出袋中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黎宛的手捆住,“那小爷只得用强的了,反正过了今晚,琉璃姐姐就是小爷我的人了。” 黎宛拼命发出的求救声,悉数化为咿咿唔唔的细碎声音,消散在黑夜的寒风之中。 “你叫吧,你越叫,小爷我越兴奋。” 黎宛安静了下来。是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漱心院,连只鸟都没有,谁又会来救她?男女力量之悬殊,自己打不过又跑不了。 难道今晚自己真的要交代给这只禽兽了,黎宛绝望地想。 见人停止了挣扎,陆鸣以为黎宛是愿意从了他,落在黎宛腰间的那只手开始不安分的上下游走。 黎宛的袄子被扔到一旁,白色中衣更是被撕扯拉破,只剩下一件藕色的肚兜,她单薄的身子在寒冷和恐惧中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怀璧 夜色深沉,陆铎本已洗漱就寝,可躺在床塌之上,不知怎的,脑中竟闯入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场景—— 世间一片雪白,唯有坐在那安静晒着日光的青衣女子,虽未走近,可那人身上淡淡的清香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如果雪有香味,应当便是如此。 陆铎被自己的念头一震,坐起身来。 他犹豫了几息,终是下了床榻,将衣物穿戴妥当。 第3章 打开房门的时候,门口伺候的昏昏欲睡的福安吓了一激灵。 “爷,出什么事了吗?”福安赶忙问道。 “无甚大事。不过是想起白日里罚的那个奴婢,去瞧瞧是不是安分。”说着,抬脚便往院外走去。 福安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思忖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三小姐房里的那个丫鬟,立马匆匆赶上。 “这点小事,爷您打发奴才去就行了。”福安在后头念叨。 “左右睡不着,那丫鬟惯会偷奸耍滑的,爷一起去瞧一眼。” 福安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还会关心一个小丫鬟老不老实? 两人到了那漱心院,没成想连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福安眼瞧着主子周遭的气息凝固了下来。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却冒出几滴热汗来。也不知这个小丫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这般耍手段。 周遭静谧如水,陆铎冷哼一声,正欲抬脚离去,却不经意瞥见那把苕帚掉落在假山入口处。 陆铎脚步一顿。 恰在此时,假山内的黎宛听到外头似是有几声脚步声,她急中生智,也顾不得外头是谁了,仿佛用尽了这辈子的全部力气,黎宛抬起右边膝盖,狠狠朝陆鸣裆部撞去! “啊!”陆鸣毫无防备,痛得从黎宛身上翻了下去。 黎宛趁机起身,她双手被缚,顾不得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陆铎立在假山口,便看到黎宛披头散发地赤足朝她狂奔而来,衣不蔽体。 不等陆铎发话,福安福至灵犀地背过身去。 “是陆鸣!陆鸣他意图对我不轨!”黎宛双手指着假山内,急道。 陆鸣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忍着身下剧痛,踉跄着追着出来。 看清来人是陆铎,陆鸣心中一颤:“大……大哥。” 陆铎声音沉得可怕:“怎么回事。” 陆鸣看了一眼黎宛,暗恨这贱人竟这般难以得手,还害得他被大哥发现:“大哥,是这个贱婢勾引我!诱我在此处与她苟合,我一时不察,这才……” “放屁!”黎宛气得浑身发抖,这个狗男人,占她便宜还反咬一口,简直猪狗不如。 “大爷明察,若真如四爷所说,为何奴婢的手被捆着!”黎宛用力朝陆铎挥了挥自己被束缚的双手。 “贱婢!你莫要血口喷人!” 黎宛冷笑。 “你去祠堂等我。”陆铎沉思片刻,对陆鸣说道。 “大哥,我冤枉啊,真是这贱婢勾引我的!大哥!”陆鸣说着就跪下去拉陆铎的衣角。 黎宛却立在原地,即便冷得嘴唇发紫,脊背仍挺得笔直。 福安押着哭着喊冤的陆鸣朝陆家祠堂去,院子里只剩下黎宛和陆铎二人。 “大爷,烦请先给奴婢松绑。” 陆铎抽出腰间别的小刀,一刀砍断了那绳索。 黎宛得以自由,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假山里,将那件袄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将那些被撕碎的里衣收在手里。 陆铎见状,眉头微皱:“你去哪?” “奴婢想回房休息。” “你就这般回去?”陆铎惊了。 “大爷不是已经有了决断么,还需要奴婢去与四爷对峙么?” “女子名节大于天,你名节不保,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回房?”陆铎见这奴婢不开窍,终是忍不住训道。 黎宛本欲离开,听到这话,转过身,一双清冷的眼睛直视陆铎。 “那大爷说,我该如何? “大爷是觉得我已经是残花败柳,合该一头撞死在这假山里,是也不是?” 陆铎没说话。 “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是可笑!” 黎宛看着陆铎,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一,奴婢只是被摸了几下,尚不至于就没了清白。只要奴婢未来的夫婿不介意,与旁人无关。” “第二,做下这种猪狗不如之事的人是陆鸣,奴婢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奴婢去死?” “要死,也该是那陆鸣去死!” “简直荒唐!”陆铎又一次听到这些他生平从未听过之言语,下意识地便反驳出口。 “第三,”黎宛没有理会陆铎,继续说道:“奴婢身为一弱女子,安分守己,从未做出勾引他人之事,就因奴婢一朝不慎,着了陆鸣的道,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奴婢就该命绝于此,大爷,这世道就是这般教你们男子的吗?” “亦或是说,大爷觉得我该跟陆鸣院里那些丫头一样,任他霸凌欺辱,予求予取,想的开的,还巴巴地指望着有一天,主子们能赏脸,给抬个妾位?想不开的,便找一口枯井,一死了之。” “大爷一定不知,四爷院里就这般祸害了几条人命吧?” “女子怀璧其罪,大爷却是那最大的帮凶。” 话说到此,黎宛长发被冷风吹起,眼中寒光闪烁,黑夜之中,宛如一个鬼魅。 这一夜,陆铎终于还是任由黎宛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 没过几日,陆府传出风声,陆家四爷不知因何触怒了陆家大爷,深夜被拉到祠堂审问,四爷院子里的伺候的人也都被一一叫去问话。 从天黑一直审到天亮,最后,陆鸣被陆铎亲自打了三十大板。 听说那场面惨不忍睹,行刑至最后,陆鸣已经不省人事,双腿之间血肉模糊,莲姨娘在祠堂外哭天抢地都无济于事,最后是老太太出面,陆铎才允人将陆鸣抬出去医治。 至于陆鸣到底犯了什么错,陆家人均三缄其口,只知道这以后,陆鸣房中的丫鬟走的走,卖的卖,一个也未留。 这事以后,黎宛便一直在陆珠儿院中,未在踏出小院半步。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离府 。…… 其实黎宛有这个念头,不止一天两天了。 在这个时代,作为奴婢她的下场无非两种,一种是当陆珠儿的陪嫁丫鬟,到陆珠儿夫家继续伺候,一个不小心,兴许还会与陆珠儿共侍一夫。 黎宛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还有一种就是留在陆府,当一辈子的奴婢,当到老,当到死为止,主人家给自己配个小厮,一辈子就过去了。 无论哪种都不是黎宛想要的。 如今因陆鸣一事,陆家兄弟阋墙。逢年过节的,府里喊打喊杀,沾了晦气。老太太虽然没责罚她,可黎宛知道,老太太心里定是对她有怨的。 这情形,陆府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怎会生出这般心思?”陆珠儿正在作画的手一顿,一滴浓墨染在梅花枝头。 陆珠儿将毁掉的梅花图揉成一团,丢进炭火盆里。 黎宛见机跪了下来:“小姐,大爷将四爷打成那样,无论奴婢如何无辜,在老太太眼里总归是于以前不同了,更不要提四爷和姨太太往后会怎么对奴婢出这一口恶气。即便有您护着,奴婢在这府中恐怕也是举步维艰。说句不好听的,奴婢做梦都怕自己哪日不明不白地死了。” “哪就有这么严重了,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小姐,奴婢知道您是真心爱护奴婢,可您护不了奴婢一辈子啊……” “待我出嫁,我带你一起走。” 黎宛摇摇头。 “小姐,奴婢自小在陆府长大,已经整整十六年了,除了方才跟您说的,还有一点,奴婢是真想去看看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的,奴婢……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四方院之中。” “小姐,您一定懂奴婢的。” 说到最后,两人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走出这深宅大院,同男子一般,自由行走在这世间,见人、见天地。 这何尝不是陆珠儿的心愿呢? 几番思量,陆珠儿终是开口:“罢了,既然你执意要走,你我二人主仆一场,我也不拦你。” “奴婢谢过小姐!”见陆珠儿答应,黎宛大喜,连连给陆珠儿行大礼,被陆珠儿拦下了。 “你我多年情分,我心里当你是半个姐妹了,还这般见外作甚。” “如此,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铭记于心。” 黎宛的身契捏在老太太手里,但黎宛断定老太太不会拦她。 不出黎宛所料,陆珠儿去提了一回琉璃销籍的事,老太太果然同意了。 黎宛心中大定,一心一意准备起出府事宜。 原身攒下的那些布匹衣裳,黎宛通通都不要了,嫌累赘。其他珠宝首饰她打算出去以后变卖掉,至于银票,则是仔仔细细地缝在中衣里。 虽说扬州物阜民丰,夜不闭户。但独自在外,再小心也不为过。 待收拾妥当,真正离府这日,黎宛和陆珠儿二人依依不舍大哭一场。 随后黎宛便背着包袱,在陆珠儿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地去给老太太磕头。 虽然心情沉重,但黎宛的步子却是无比坚定。 第4章 * 陆铎这几日却烦闷得很。 说来倒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他自漱心院那夜之后,无端地总想起那个叫琉璃的奴婢。 一开始是她那些石破天惊的言论,时不时钻进陆铎的脑中,叫翻看着兵书的他每每出神,这倒也罢了,那奴婢竟还入了他的梦! 梦中,她偶尔是在院中扫地,偶尔是在亭中闭眸小憩。 直至昨夜,梦中的她踏着月光朝他一步步走来,待走得近了,陆铎才赫然发现,她身上穿着那件藕色的肚兜,雪白的臂膀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陆铎一早起来,看着沾着污秽的床榻,又惊又怒。 想当年在金陵,走马章台,他陆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现如今竟对区区一个奴婢念念不忘,简直可笑! 看来是这三年打仗,旷得太久了。 陆铎脸色阴沉地挥手叫人收拾床塌。 福安也不知主子爷这几日是怎么了,成日黑着个脸,自个儿跟他说话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忌讳,又得挨罚。 这不,一大清早的,也不知谁招惹主子了,那脸色看着比关公还黑。 福安屏息伺候在一旁,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句:“去打听打听那奴婢这几日都在作甚。” 福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三小姐房中的那小丫鬟。也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若是看中了,收进房中不就得了,这般与自个儿过不去,苦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等到福安真的去打听了,陆铎心中那股气却更盛了。 他一个主子,去打听一个下人的行踪,算怎么回事?! 陆铎强自按捺下烦躁之气,冷静思虑一番。 自己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做这等梦,也无可厚非。那小女子几次三番入他梦中,许是自个儿看她与旁人有些不同。 仔细想来,那女子不过是个奴婢,自己若觉得可心,跟老太太提一嘴,难不成还能不依他?再说自己二十又三,房中也没什么人,收一个也为过。 虽说那奴婢被陆鸣……罢了,等过完年,他带回金陵,隔得远远的,什么闲言碎语也听不到了。 陆铎将这几日郁结于心的事想通了,顿时一刻也等不了,起身就往老太太院子里去,脚步跟生了风一般,哪还记得被他派去打听行踪的福安。 不成想在老太太放门口,却听到了里头那熟悉的清脆声音。 “奴婢琉璃叩谢老太太!”陆铎听到几声重重的的磕头声。 “起来罢,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收好。离了陆府,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都要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奴婢省得的。老太太您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奴婢会日日为您祈福的。” “去吧。”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离别场面,挥挥手,让黎宛走了。 黎宛恭敬地起身,缓缓退了出来。 不料却在门口遇上了的陆铎。 拿回了奴籍,黎宛已经不是他陆府的下人了,她只当作没看见陆铎,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你站住。” 黎宛不得不转身应付:“陆大爷有何事?” “你无亲无故,离了府,是要去何处?” “我自有安排,不劳陆大爷费心。”黎宛不想跟陆铎多说一句。 “你且等等。爷这里有个好事落到你头上。”陆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黎宛,黎宛只觉得浑身发毛。 黎宛僵笑一下,“我一个贱民,能有什么好事,陆大爷莫说笑了,没什么要紧的我先走了,大爷保重。” 不等黎宛转身,她的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攥住,整个人被一把拉到了陆铎面前。 “陆铎!你这是作甚!”黎宛挣扎着想甩开陆铎的大手,可哪里比得过他的力气? “别动!先听爷说。” 光天化日的,又是在老太太院里,黎宛想他应不至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才停下挣扎。 陆铎看着梦中的女子就站在眼前,神情虽是气鼓鼓的,但一想到她一会儿听到那消息必定是万分欣喜,陆铎说出的话中就不自觉夹杂了几分慵懒笑意。 “你听好了。” “爷,打算收你做通房。” 黎宛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劈! 她不知陆铎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心思,难不成是想将她囚在身边,好随时折磨她? 无论如何,这会儿是她要出府的节骨眼,万万不能出岔子。 陆铎见她久久没有反应,疑惑地望去,随着他手中力气放缓,黎宛趁机挣脱开,后退一大步。 “陆大爷,先前我言行无状多有得罪,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 “从前我是府中奴婢,现如今我是一介卑微贱民,无论如何是配不上陆大爷您的。再说那夜的事,陆大爷你是亲眼看到的,陆大爷也说女子名节大于天,我只不过是苟延残喘在这世间罢了,怎敢到陆大爷眼前,污了您的眼?陆大爷千万莫要说笑了。” 黎宛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 黎宛这话说得客气,可陆铎什么人,哪里听不出来,什么配不上,什么苟延残喘,那晚她还与他第一第二第三的争论,这会儿倒自个儿贬低起自个儿来了。 怀的什么心思,陆铎能不知道?无非是想恶心,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还一口一个陆大爷,分明是想与他划清界限罢了。 “你说这么多,可是不愿?”陆铎不可置信,世间竟有人如此不识抬举。 黎宛没有片刻犹豫,坚决地摇摇头。 “好,好得很!”陆铎怒极反笑,手指着黎宛,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黎宛揉了揉方才被捏得生疼的手臂,吸了口气道:“如此,那便祝陆大爷仕途蒸蒸日上,早日觅得良人,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便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徒留陆铎站在原地。 陆铎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胸口的火仿佛要撕开炸裂将他吞了去!正此时,福安满头大汗地寻了过来。 “爷,听说三小姐院里的琉璃姑娘,销了奴籍,走了!” “滚!”陆铎一脚踹在福安胸口,痛得他直打滚。 第5章 风雨 黎宛一直往外走了好几里地,走得气喘吁吁,见后头确无人追上来,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也不知陆铎这厮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生出这般可怕的念头。黎宛不禁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地离了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番事了,黎宛先去寻了个房牙子,趁着看宅子的功夫,黎宛也一边观察到西街上的各色铺子。 因年节将至,生意最好的非属绣坊莫属,因此黎宛在挑中一处两间四架的小宅子,又花了三两银子赁了半年后,就马不停蹄地步入扬州城最有名的绣坊。 绣坊主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有人愿意来做工,简直求之不得,都没细问就让黎宛进去了。 黎宛对着针线忙活了几日,心想绣坊虽苦了一些,容易熬坏眼睛,不过如今能有份暂时糊口的营生也就够了,待年后再看看寻些别的路子。 谁知黎宛还没做几日绣活,这日绣坊主毫无征兆地跟黎宛说,明日她不用再来了,前几日的工钱照结。 黎宛纳闷,“掌柜的,是我绣活不够好?” 绣坊主支支吾吾,说了句:“是……是如今生意不好做,利润太薄,才不得不遣散几个新来的绣娘。” 黎宛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拿了工钱离开。 绣娘做不成,黎宛没灰心,她这日又进了一家钱庄,当着二掌柜的面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算盘,那二掌柜似乎是对她相当满意,让她等等,他去向大掌柜通禀一声。 就在黎宛以为这活计能成的时候,那二掌柜出来了,恭敬地做了一个揖,道:“姑娘还是去别处看看,大掌柜说,咱们这只要账房先生,不要账房娘子。” 黎宛气结,可那二掌柜从头到尾客客气气,还把她送到门口,伸手不打笑脸人,黎宛连说理都没地儿。 这些活干不成,黎宛只能另辟蹊径。 于是这日的扬州城西街上,挂着“傅氏书肆”牌坊的店铺走进一个清丽的身影。 黎宛在书肆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头的书籍摆放潦草,一些书上落了好些灰尘也无人打理,铺子里更是毫无人气。 “有人么?”黎宛环顾四周没见到一个人,只得出声问道。 “何事?”一个看着五十出头的白发老者闻声从帷幔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古籍。 “掌柜的,您这里还缺伙计吗?” “不缺。”掌柜的干脆地拒绝道。 黎宛没恼,她不慌不忙地说:“掌柜的,您先别忙着拒绝。我看您这家书肆开的位置虽好,可生意却比别家差了不止一截。您知道是何故吗?” 那掌柜的这才将那双几乎粘在书上的双眼看向了黎宛,见是一个小姑娘,眼中不免有几分轻慢。 第5章 “哼,我傅某可不愿为那几斗米折腰!你说别的书肆生意好,那你可知别的书肆卖的都是些什么书?” “我自然知道。”当她这几日功夫都是白忙活的? “其他的书肆都将风月小说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不仅如此,他们还偷偷贩卖避火图册,傅掌柜,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傅掌柜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一眼黎宛:“你倒知道不少”。 “傅掌柜,您要是愿意让我在这当伙计,我保证,不出七日,便叫您这里改头换面,生意兴隆。” “呵,哪来的小丫头,口出狂言。” “您若不信,试试不就知道吗?这七日我不收您工钱,您的书肆由我打理,可好?” 见傅掌柜仍不肯,黎宛咬咬牙,说道:“若这七日赔钱了,我贴!成不成?” 傅掌柜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有意思,我傅某不差这几两银钱,只不过你若真能说到做到,让我这家传的书肆重振兴隆,倒也不枉我信你一回。” 黎宛眼睛一亮:“您这是答应了?!” 傅掌柜呵呵一笑,点头。 黎宛喜形于色,顺势就挽起了袖子。 “你这是要作甚?” “自然是先将您的这些书擦拭干净。” 傅掌柜抚了一把胡须,重新拿起手中的古籍,一头扎进了帷幔后,不见踪影。 黎宛虽然夸下海口,但到底能不能成,她自个儿心里也没个底。 不过也由不得她退缩,该做的还是得做。黎宛利落地将那些落灰的书籍一一擦拭干净,又动手将书肆中的布局改了一番。 经傅掌柜点头,她把帷幔后掌柜自用的那些桌椅搬了出来,放置在书肆的空处,还细心地在桌上摆放了茶壶杯子,此处便可专供那些在书肆里读书的人休憩用。 黎宛大手一挥,就着笔墨,又一一将“小说、诗文、戏曲、医药、杂家……”等字样写在准备好的木片上,随后将这些木片悬挂在不同书架子的上方。 最后,黎宛把傅掌柜珍藏的那几本古籍挑了出来,这都是别家书肆没有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一进门的位置。且,她不顾傅掌柜的反对,将别家书肆卖的最好的那几本风月小说放置在了古籍的周围。 “雅俗共赏嘛。”黎宛解释道。 几日下来,傅氏书肆可谓是改头换貌,傅掌柜虽然嘴上不说,但看黎宛的眼神全然不似一开始的轻慢。 傅氏书肆本就开在最热闹的西街上,如今不仅不用坐在地上读书,还有不要铜钱的茶水喝,就连寻书都比别家书肆方便,生意自然是比从前好了不少。 黎宛因此也得以如愿留在这里当伙计,总算有个地方能留下她,黎宛不免舒一口气。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与傅掌柜也熟稔起来。这日恰逢店中清闲,黎宛与傅掌柜闲聊几句。 “傅掌柜,您夫人倒是三天两头来书肆给您送吃食,只是怎么一直不曾见到您的儿女?” 说到这个,傅掌柜脸上笑容一凝。 “说来话长……不过与你唠几句也无妨。想当年,我与夫人恩爱非常,可惜婚后多年未能得子,颇为遗憾。” “直到我过了而立之年,上天垂怜,终让我得一麟儿。” “可惜,我儿先天体弱,自幼多病,大夫说怕是活不过十岁……但我和夫人怎肯轻易放弃?遂四处奔波求医,可我儿的病情一直不见起色。” “直到几年前,有一云游的高僧路过扬州,与我有一面之缘,高僧只看了一眼我儿,便断言他的病与天机有关,普通的药石必定无法医治。若我舍得,他可带我儿去天台护国寺休养,如此这般,我儿或可多活几年。” “天台与扬州隔着上千里路,我与夫人哪狠得下心呐?可为了他的命,我们二人最终咬牙将儿子托付给了那高僧。而扬州的家传祖业亦不可废,因此只有每逢过年,我与夫人才远赴台州去探望我儿。” “虽路途遥远,可只要我儿能长命百岁,我与夫人便是日夜受那思念锥心之苦,也是愿的。” 黎宛没成想,傅掌柜看着像是个未经世事搓磨的书痴,背后竟有这样的苦楚。这一番话听得她几度动容,险些要落下泪来。 难怪傅掌柜才过了不惑之年,头发却已花白,让黎宛误会他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这般说起来,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您和夫人要动身去探望您儿子了罢?” “我正欲寻个机会同你说此事。往年我二人都是等到年二十七八才动身,如今有你替我照看书肆,我与夫人早些动身,去多陪儿子几日也 好。” “您放心,我定将书肆打理好。”黎宛郑重地点点头。 既说定,傅掌柜便全权将书肆交给黎宛,于腊月二十四携妻离了扬州城。 傅掌柜本也不怎么管理书肆事物,留黎宛一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只是没料到傅掌柜前脚刚走,腊月二十六这一日,书肆就来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 黎宛顿感不妙,以身拦在书肆门口:“几位官爷,可是要买书?” “让开,爷几个是来查案的。”带头的官差粗声粗气地喝到。 “官爷说笑了”黎宛陪笑道,“这不过是一家小小书肆,怎会跟案子扯上关系,官爷该不会是弄错了罢?” 那官差一把将黎宛推开,扬声道:“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眼看书肆被几个官差搅得天翻地覆,黎宛心急如焚:“住手!都给我住手!” 几个官差哪会理会黎宛,不一会儿,一个官差在帷幔后扬声道:“找到了!” 一本书被狠狠砸到黎宛脸上,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这书肆藏的是什么东西!” 黎宛强自忍痛,捡起地上那本古籍,翻开来看,越看她额头上的汗越密。 大显朝绵延几代,其中一任皇帝上位的过程并不光彩,当时有不少士大夫反对,遭到坑杀。 而那些反对党的著作,也成了禁书。 黎宛将前头的书筛了不知几遍,哪知傅掌柜竟私藏禁书?! 黎宛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官差铐上,押去了衙门。 依据大显朝律法,私藏禁书者,杖一百,徒三年。 黎宛本以为这次难逃一劫,谁知这案子竟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黎宛尚未辩驳几句,那高堂之上的县令就开口判决,念在黎宛只是伙计,免去她的杖刑,只将她关押进牢里。 黎宛追问到底要关押几日,那县令却绝口不提,只说另有安排。 狱中阴湿,黎宛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那狱卒也并不苛待,一日三餐均可果腹。 若放在平日,黎宛可能会觉着自己运气不好,可这一波接一波的遭遇,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能猜到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除了陆铎,黎宛想不出第二个人。 黎宛恨极,这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狗官!他陆铎能坐上官位,简直是大显朝的不幸! 想用这种手段让她黎宛低头?呸,休想! 第6章 服软 陆府,陆铎的书房内。 “她如何了?”陆铎一只手捧着兵书,另一只手指轻扣桌板,抬头问向身旁站着的福安。 “回主子爷,琉璃姑娘她……”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福安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热汗,“琉璃姑娘她似是猜到了之前种种都是您的手笔,一直在牢中直呼您的名讳,骂您是……” 陆铎扣着桌子的手一顿,“说下去。” “骂您是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福安的嘴巴跟被烫了似的,飞快地说完后立马紧紧闭上。 还有更难听的,他可没这胆子学给主子听,否则再挨一记窝心脚,他非得去掉半条命不可。 “放肆!”陆铎大手一拍桌子,怒而起身。 陆铎站了几息之后,又冷冷笑出声,“既如此,爷少不了去当场听听她是怎么骂的。” 看着主子爷这又怒又笑的,福安心中更瘆得慌了,跟在后头大气儿不敢出。 * “让陆铎那卑鄙小人出来!他是缩头乌龟吗,敢做不敢当?”黎宛把狱卒送来的饭一脚踢翻,怒骂道。 陆铎还未行至关押黎宛的那间牢房,远远地就听到那清脆的声音,只是那声音骂的话并不好听。 陆铎驻足了片刻,还是朝前走去。 见陆铎来了,那狱卒如临大赦,赶忙朝陆铎行礼:“陆大人,您来了。” “你先退下罢。” “小的遵命!”那狱卒飞也似地退了出去。他还没伺候过这样难缠的犯人,不能打、不能骂,还得一日三餐好生伺候着,听她把陆大人翻来覆去骂得狗血淋头,那狱卒恨不能塞两团棉花进自己耳朵。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辱骂朝廷命官。”陆铎站定在牢房外,并不在意黎宛那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第6章 “狗官,你终于来了”,黎宛毫不留情地指着陆铎的鼻子骂道,“让我做不成绣娘,进不了钱庄,又派人查书肆的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陆铎眼角微挑,露出戏谑的表情。 “你……你公权私用,就不怕人查么!”黎宛气得指着陆铎的手都在发抖。 陆铎闻言嗤笑一声,“敢查爷的人,翻遍整个扬州城怕是都找不出一个。” 黎宛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陆铎,你不得好死!” 陆铎闻言哈哈大笑:“这话爷都不知听了几百遍了,可惜说这话的人,都成了爷的刀下亡魂。” “有本事你也一刀杀了我!” “若是要杀你,爷又何必花这些功夫?”陆铎悠然在牢房外的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爷还以为你放着到手的荣华富贵不要,是要去做神仙呢,没成想你又是绣花又是算账的,巴巴的离府就是去过这种日子,嗯?”陆铎的语气中满是嘲讽。 “我如何过日子,与你无关。”黎宛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爷,非要管呢?”陆铎站起身,手指隔着牢房门微抬黎宛下巴。 黎宛嫌恶的撇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陆铎一眼,“陆铎,你到底意欲何为?” 陆铎正色道:“若你冥顽不灵,便是将你关在这里一辈子,爷也不是做不出来。不过,若你肯服软,愿意跟了爷,那么爷可以既往不咎,你也不必当通房了,爷赏你个妾位,如何?” 黎宛一时语塞。 她之前还以为,陆铎是因为自己拒了他,落了他面子,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要刁难她。方才那几句话听起来,她竟全然想错了。 陆铎竟还没灭了对她的心思! 黎宛环顾这阴湿的牢房,实在不是久留之地,陆铎此人心狠手辣,将她一辈子关在此处,她信他真能做得出来。 比起被囚一世,倒不如放手一搏。 陆铎等了许久,总算听到对面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福安候在牢房口,看到主子爷领着琉璃姑娘出来,步子松快,眉目舒展,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得,也就这琉璃姑娘,能让主子爷喜怒如此无常了,福安心中默叹一口气。 “福安,送她回去。” “是。” 黎宛被福安领着上了一辆马车,陆铎骑着马在前头,不一会儿就行至黎宛的那间小宅子门口。 “姑娘,到了。”福安掀起车帘,恭声道。 黎宛下了马车,站在宅门口。 “爷过了春节便来迎你,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中准备。” 黎宛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她这副模样,陆铎只觉百爪挠心,恨不能今夜就将人带回去,好好揉搓一番。 但想起这丫头的倔驴脾性,陆铎终是抑住了这个念头。 等人步进宅子,大门紧闭,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陆铎才调转马头,打道回府。 转日,黎宛到书肆中,将那日被官差毁坏的书整理一番,待勉强恢复原貌之后,黎宛又手书一封,放在傅掌柜的书桌上。 信中黎宛对傅掌柜解释,因她的原因害得书肆受这飞来横祸,她心中很是歉疚,书肆没开业这几天损失以及书肆的钥匙,她一并附在信封里,最后,她留言望傅掌柜不要埋怨她。 这之后,黎宛便一直待在自家宅子里,哪儿也没去。倒是陆铎那边打发来不少丫鬟婆子,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将黎宛本就狭小的宅子叠得水泄不通。 这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夜。 黎宛仿佛对即将成为陆铎的妾室这件事毫无知觉,那些叠成山的物件儿她看都没看一眼,倒是有闲心将自个儿小宅子布置了一番,又是贴上春联,又是挂上灯笼,还买了些好酒好菜,预备过节。 这是她来到这的第一个春节,独酌独饮,酒足饭饱后,已是酉时末了。 黎宛不胜酒力,只喝了几杯便双颊泛红,有些头重脚轻之际,恰被宅子外阵阵的欢笑声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吸引,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宅门处。 黎宛倚在门边,看着外头一群娃娃们闹腾着,伸手向家中大人讨要压岁钱,又看到人们个个都是满脸的喜气,互相道着恭贺新禧,福禄双全。 此情此景,黎宛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她自认坚强,可独自一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面对种种挫折困难,她的无力,她的迷茫,无人倾诉。 黎宛眼泪不自觉地打湿了衣襟。 爸爸,妈妈,还有陶立,你们都过得好吗? 我好想你们。 胡同的转角处,一抹玄色衣角不经意的闪过。 “爷,天寒地冻的,要不咱们早些回去罢。老太太还等着您回去陪说话呢。”福安搓搓手,哈出一口热气。 福安也不知道琉璃姑娘给主子爷下了什么药,爷对她真叫一个心心念念,大年三十夜啊!主子爷撇下一家子人,在这偏僻的小胡同的当冰雕。 奈何眼前的人仿佛没听到他的催促,只远远地看着胡同尽头处那个青衣女子的剪影,直出了神。 陆铎没看错,她哭了。 可是为何?没几日就要做他的人了,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子,生生抬她做了妾,她难道还不满足? 生平第一次,陆铎觉得自己看不透一个人。 福安又等了许久,直到他以为主子要在这里站一夜的时候,陆铎发话了。 “回去罢。” 等过几日,他亲自问她,为何要哭。 * 陆府这段时日,一车又一车的金银珠宝往外头运,陆铎要纳妾的消息自然是瞒也瞒不住。 老太太话里话外打探了好几次,可自己这个好大儿跟个木头似的,只点头说确有此事,问要纳之人是谁,他就跟哑巴了似的,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只敷衍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更别提那个泥鳅似的福安,想要从他那里套到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老太太愁眉苦脸,这刚回来时还好好地答应要娶妻,怎么这会儿又生出纳妾的心思了?且也不见儿子与哪家姑娘亲近,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物? 再者,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正妻还未过门就先纳了个妾,总归是让周家女儿受委屈,怕到时伤了夫妻和睦。 对此,陆铎只说他自己心中有数,让老太太放心。 老太太哪里放心得下?暗地里派人悄悄跟在陆铎的人后头,想一探究竟,都被陆铎的人不动声色地拦回来了。 这都算了,今儿个好端端的大年三十夜,阖家人用完膳后正高高兴兴说着话呢,陆铎冷不丁地站起身,说是忽然想起有件要紧的公务未完,拔脚就走了,老太太在后头喊都喊不住。 什么公务,分明就是为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小妾!老太太在饭桌上脸都气青了。 陆珠儿见状,赶忙起身给老太太抚背顺气儿:“母亲,大哥哥自小就是有主意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跟他计较?” “是我这老太婆跟他过不去吗?分明是他不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里。娶个妾就罢了,遮遮掩掩的,怕是个什么狐媚子罢!” “母亲,大哥哥岂是能被轻易迷惑之人?我是第一个不信的,大哥哥这么做,定有他的考量。” 陆家二郎陆铮在外地任职,逢年节携其妻侯氏归家,对大哥之事也有所耳闻,遂也劝道:“是啊母亲,您保重身体要紧,大过年的,千万不要为了这些小事气坏身子,且大哥不是说了,正月初三就迎人进门么?掰掰手指头也就两日功夫,您还怕等不起啊?” “是啊母亲,别说您,我都快好奇死了,且过两日,咱们擦亮眼睛看看,大哥哥到底相中了什么样的神仙女子。” 第7章 插翅 初二这日,扬州城大雪初霁,晴空万里。 明日就是陆铎纳妾的日子,陆府派来的人仍在黎宛的小宅内忙活个不停。黎宛寻了个四下无人的空子,飞快地关上卧房的门,匆忙拿纸笔写下一封信,藏在衣袖之中。 黎宛按捺住狂跳的心,若无其事地穿过忙碌的人群,假装靠在宅子门前晒日头。 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踢毽子,黎宛似是对他们的游戏起了兴致,也上前围观。 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扑闪着双眼问:“姐姐,你也会踢毽子么?” 黎宛莞尔一笑:“当然会啊,来,姐姐给你们露一手。” 黎宛说着就拿起毽子踢起来,毽子被踢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但无论踢到哪儿最后都能被她接回来,引来孩童们阵阵欢呼声。 “哇,姐姐,你好厉害!你可以教我踢毽子吗?”小女孩兴奋地拍着手,一脸的崇拜。 “好呀,不过,你要先帮姐姐一个忙。”黎宛蹲下身,捧着女孩的脸颊,对她眨眨眼。 “什么忙?”小女孩好奇地问。 黎宛附在小女孩耳边,悄悄耳语几句。 第7章 “记住了吗?” “嗯,我记住了!”小女孩煞有其事地点头。 于是黎宛袖中的那封手书就这般通过一个小女孩的手,传到了陆府的角门,那角门的下人自然知道琉璃姑娘,手书七拐八弯地,最终被传到了陆珠儿院里。 陆珠儿正在房中画画,明日大哥哥纳妾,她这个做妹妹的预备画一幅《花开富贵牡丹图》,祝他们二人富贵吉祥。 画快作完时,丫鬟雪樱手里捏着一封信,急急地走进来。 “小姐,角门那儿传来一封信,送信的人说十万火急,要您务必亲自打开。” 陆珠儿放下画笔,颇为意外。谁人会给她传信,还这般神神叨叨的? 抽出书信,陆珠儿一目十行,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了软榻上。 “小姐,这是怎么了?”雪樱又好奇又担心。 陆珠儿抬头正色道:“雪樱,我问你,琉璃在府里这些年对你如何?” “小姐怎么问起这个?琉璃姐姐对奴婢极为照顾,奴婢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若不是琉璃姐姐离府之前向您举荐,以奴婢的资历还轮到来当您的贴身丫鬟呢。” “那你,愿不愿意为她冒极大的风险?”陆珠儿郑重发问。 “奴婢愿意的。”雪樱没有片刻犹豫。 “好,那明天,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仔仔细细叮嘱完雪樱明日该如何做之后,陆珠儿让雪樱回去准备,自个儿盯着书桌上未画完的那幅《花开富贵牡丹图》,渐渐出神。 这画看来是不必作下去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大哥哥藏得跟着宝贝疙瘩似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琉璃?!可大哥哥分明从一回府就对琉璃颇有成见,怎就属意于她了?又怎会为了逼迫琉璃,做出那一件件强人所难之事? 琉璃信中所说的陆铎,和她认识的那个大哥哥如何也对不上。然琉璃信中字字恳切,不似作假。 信中,琉璃求陆珠儿出手相助,请她寻一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女子,混入陆府纳迎的队伍,再配合演一出狸猫换太子,替她上花轿,好给她逃出扬州城的机会。 这一计策实属凶险,若是被大哥哥发现,她陆珠儿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其他人的下场……陆珠儿不敢细想。 让陆珠儿下定决心帮琉璃的,是琉璃在信的末尾写道:“小姐,你我同为女子,设身处地,若将来有一日您嫁人,即便对方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可全然非你所爱之人,您愿意吗?” 她陆珠儿不愿,琉璃也不愿。这也是陆珠儿宁愿得罪自家哥哥,也要帮琉璃的缘由。 既决定,那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这一夜,黎宛和陆珠儿两人均心事重重地躺着榻上。 * 大年初三这日,天刚蒙蒙亮,黎宛的小宅子便有十几个丫鬟来伺候她梳洗。黎宛在人群中扫视,直到跟其中一人的眼神对上,才放下心来。 那人便是陆珠儿替她寻的替身了。看身形,确与她极为相似,一会儿披上嫁衣,应当无人能发现。 巳时一刻,黎宛装扮妥当,她发话道:“你们都出去罢,留一人下来帮我再理一理衣襟便好。” “是。”其余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只剩下那个与黎宛对过眼神的女子。 黎宛的手心冒着汗,她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菱。”小丫鬟恭声答。 “好,春菱 ,是陆珠儿小姐派你来接应我的?” “是的,姑娘。” “东西带了吗?” 春菱从怀里掏出户籍书,递给黎宛。 “好,我们时间不多了,你穿上我的喜服,我换上你的衣服,一会儿你披上红盖头,我牵着你出去。” 春菱点点头:“姑娘放心,珠儿小姐曾救过奴婢娘亲的命,如今正是奴婢报答她的时候。” 黎宛摸了摸春菱的头,心中满是感动。 送出那封信的时候,她有想过陆珠儿能否收到,即便收到,又是否会冒着得罪自家大哥的风险来帮她? 如今看来,她是赌对了。 不一会儿,两人互换装束,黎宛低垂着头,牵着春菱的手踏出房门。 黎宛的宅子外头,陆铎早已带人等候。只见陆家大爷今日身骑高头骏马,脚踩黑色银纹靴,身着玄色金线长袍,腰间别着白玉腰带,长发用呼应的白玉头冠高高束起,眉眼虽仍是肃穆,可仔细观察,却能看到他眉梢微挑,眼底藏不住的喜色。 有路人悄声道:“陆家大爷这纳妾的排场,可比别人正经娶妻还隆重呢。” “可不是嘛,也不知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陆铎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身着桃红色喜服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踏出门槛。 陆铎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抹桃红的身影,将对方的手稳稳地牵起。 陆铎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上了花轿,只觉得心满意足,高声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客,通通有赏!” 说着,一把又一把的铜钱被洒向空中,引得围观的人们哄抢。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黎宛悄悄向队伍末端移动,直至走到胡同口,见无人注意到她,黎宛一个转身,拔脚就跑。 冬日衣物多,黎宛早已将盘缠都缝在里衣里,外头裹着粗布袄子,她又将准备好的香灰抹在脸上,乍一看,十足一个年迈的老妪。 在出城门的时候,黎宛的心砰砰直跳,生怕被拦住。好在守卫看了一眼黎宛的户籍书,确实没有纰漏,又见是个佝偻的老妪,只问了句:“老人家,大年初三的你一人出城作何?” 黎宛镇定回答:“回官爷,今日是我家儿子的忌日,我出城去给他烧柱香。” “那您悠着点走。” “好嘞。” 黎宛缓步走过城门,等到后头的人影渐渐变小,直至看不见,黎宛的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成功了!她竟然成功了! * 陆府上下张灯结彩,只因陆家大爷二十有三,却是头一回往后院添人。虽是纳妾,可那阵仗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因陆铎未娶妻,进门的妾室需向老太太奉茶,喝完茶,这礼就算成了。 陆铎牵着“琉璃”的手,扶她下了花轿,穿过角门,一路往前厅去。身边的人一言不发,陆铎还当她是紧张了,也未曾怀疑。 可随着离前厅越来越近,身边人的脚步也愈发犹疑,有几瞬,陆铎感觉到她似乎想停在原地不走了。 “可是羞了?”陆铎打趣道,“你在陆府待了十多年,如今不过是离了半月又回来了而已,怎的还近乡情怯了。” 身边的人依旧不出声,若方才还能说得过去,此时陆铎不免生出了疑心。 陆铎停下脚步,“怎的不说话,哑巴了?” 陆铎发觉盖头下的人在微微发抖,若还看不出不对劲,那这么多年的官场也是白混了。 他不顾礼数,大手“哗”一下掀开了盖头,只见那盖头下的女子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竟是个吓得脸上毫无血色的陌生女子。 陆铎惊怒交加,大手毫无留情地将那女子的脖颈死死扣住,将人凌空按在柱子上:“你是何人?她呢?!” 春菱被扼得喘不过气,方才惨白的脸这会儿憋得通红,“奴婢……不知……” “谁派你来的,说出来,爷留你一条狗命。” 春菱双腿挣扎,虽害怕至极,可仍不住地摇头。 陆铎见此人心存死志,恐怕问不出什么,一把将人甩在地上,“福安,将此人严加看管,再点三十护卫,随我去找人!” 福安在一旁看着这一场剧变,一时惊得忘了反应。 “福安!听见没有!”陆铎狂怒出声。 “是是是,爷,小的这就去。” 不出片刻,一行人马疾行至黎宛的小宅,可哪里还有黎宛的身影?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满目的大红布置,扎得陆铎的眼生疼生疼。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追击 陆铎驻马停在她的宅子外,天大地大,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正要调转马头,忽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女童,手中捧着毽子,正朝黎宛的宅子张望。 陆铎翻身下马,朝那小女童招手示意。 小女童怯生生地上前,问:“你也是来找住在这里的姐姐吗?” “是。” “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爷也不知。” “姐姐答应要教我踢毽子,可是我都还没学得像她那般厉害呢,她就不见了,哼,早知道我就不帮姐姐了。”小女童嘟囔着。 陆铎心中一凛,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蹲下身和声问:“她叫你帮她做何事?” 小女童摇头:“姐姐说不能告诉别人,是秘密。” “爷是她的夫君,你说,爷算是别人吗?” 第8章 女童天真地眨眨眼:“那你为何不知她去哪儿了?” “若你告诉爷这个秘密,爷就帮你把她找回来,教你踢毽子。” “真的吗?!”女童欣喜道,“爹爹阿娘说,成了亲就不分彼此了,那你不算别人,我告诉你,姐姐让我送一封信到陆府,还说务必要交给一个叫陆珠儿的人。” * 老太太等人在前厅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来,心中奇怪,遂派人出去打探。 谁知丫鬟回禀说,大爷不知怎的动了大怒,将那未过门的妾室关押了起来,又带着人马出门了。 老太太一听,差一点儿一口气换不上来,跌坐在太师椅上。 陆铮、侯氏及莲姨娘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出了何变故。只有一旁的陆珠儿面色苍白,心中惴惴不安。 看这样子,琉璃应当是成功了,只是她心中为何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出半刻,有小厮大声通禀:“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老太太等人闻声齐齐赶到府门前,只见陆铎面色不善,周身气度暴戾非常,那样子连老太太见了都有几分生怵。 陆珠儿颇为心虚地躲到老太太身后,陆铎哪里容她躲?径直大步踏向陆珠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你这是作甚!”老太太不知出了何事,见陆珠儿吃痛心疼万分,急得直打陆铎抓着陆珠儿的手。 “母亲,我同三妹有话说,你们别插手。”说着不顾老太太等人阻拦,将陆珠儿连拖带拽拉入她的院内。 “大哥哥,好痛!”陆珠儿身子千娇百嫩,哪里遭受过这般粗鲁对待?不禁吃痛落泪。 “你还当我是你大哥!”陆铎一脚踹上房门,将陆珠儿摔在贵妃榻上,气得拿手指着陆珠儿怒骂。 “我……我怎么就不当你是大哥了。”陆珠儿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说完哇一声哭了出来。 被陆珠儿这一哭,陆铎再滔天的气焰也软了半截,遂语气稍缓道:“把那封信交出来。” “你怎么知道?”陆珠儿问出这句话,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啊”得惊叫一声,捂住自个儿嘴巴,不住地摇头。 “什么信,我不知道。” 陆铎自是有治她的法子,“你不给可以,我现在就去一刀劈死那个替嫁的”,说着“唰”得抽出腰间佩刀,作势要去杀了春菱。 “不要!”陆珠儿蹭得站起身拉住陆铎。 “那就乖乖交出来。” 陆珠儿咬着嘴唇,绞着手帕,两眼泪汪汪,最后颤着手将黎宛的那封手书从枕下抽出来,递给陆铎。 陆铎飞速地看着信中内容,那捏着薄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愈发用力,直至指尖泛起青白色。 原来她的那些乖巧的模样,那些顺从的言语,从头到尾,通通都是假的!假的! 枉他陆铎浸淫官场多年, 竟被一个小女子耍得团团转! “她逃到哪里去了?”陆铎压着盛怒问。 陆珠儿摇头,这她是真不知。 陆铎丢下一句“下不为例”,夺门而去。 “福安,去找温县令,就说丢了一名朝廷要犯,让他把所有人手都散出去找!” “是!” 陆铎脑中飞快闪过扬州城的地形图。离黎宛宅子最近的是东城门,可那里出去只有官道,若是乘马车走未免过于招摇。北城门和西城门离她的宅子很远,她应当不至于舍近求远,剩下的,便是距离适中的南城门了。 不错!就是南城门!那里出去有一条直通南北的水路! 既认定,陆铎快马加鞭,朝南城门疾驰。 此时已近黄昏,城门守卫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朝城门方向而来,身后扬起阵阵雪尘。 “站住!何人纵马!”守卫正欲以长枪拦下时,“吁——”一声,陆铎急停在城门前。 “吾乃陆铎,正在缉拿一名朝廷要犯。”陆铎掏出令牌,守卫们见是朝廷命官,连忙跪下行礼。 “今日有无可疑人士出城?”陆铎沉声问。 守卫们面面相觑,并未听说有何犯人出逃,怎会劳动陆大人亲自追拿? “这是犯人的画像”,陆铎掏出怀中画像,这还是前几日他兴之所至而作,原本想着纳她进门后作为赠与她的第一份礼物,今日这画却派上了这般用场,着实是讽刺至极! 守卫们见了画像,更加纳闷了。这劳动陆大人出马的要犯,怎的还是个容貌较好的年轻女子?怪哉,怪哉。 守卫们纷纷摇头表示并未见过,就在陆铎以为自己真的猜错了的时候,有一个守卫忽然出声道:“属下想起来了!” “说!”陆铎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守卫。 “今日大约未时初,有一个老妪独自一人出城,属下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遂多问了一句,那老妪声称自己是出城祭奠儿子,可等人走远了,属下想想又觉着有些不对,寻常人家要去祭奠,不该准备些纸钱和小菜吗?属下记得那老妪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时辰能对上,至于容貌和户籍书,那女子惯会耍手段,或许这次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乔装成了老妪。 陆铎心中有七八分笃定,问清老妪离城的方向,是往渡口去的。此时陆铎几乎可以确定,那便是琉璃了。 此时福安带着人马匆匆赶到,陆铎扬起马鞭:“走,跟爷去渡口截人!” 一行人冲出城门,朝渡口疾行。待到那渡口时,闻讯而来的河泊官早已在此恭候。 “听闻陆大人正在捉拿朝廷要犯,卑职特在此备了几艘官船,陆大人请。” 陆铎点头,点了几个人手踏上官船。 河泊官恭声问:“不知陆大人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追?” 陆铎心中也无确定方向,只凭感觉说了句:“此艘往南罢,另一艘往北。” “卑职遵命。” 那官船在夜色中启航,因是官家打造,行进速度自是比那些民用船只快上不少,陆铎站在船头,身上大氅随着冬夜的寒风咧咧作响。 你最好祈祷别被爷抓到,否则爷今日所蒙之羞耻,定要你千倍百倍偿还! * 船只已驶离扬州城一个多时辰,河面上波涛粼粼,夜空中洒下的星光在水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黎宛缩在船舱里,将袄子又往身上捂了捂。虽说夜色怡人,可这寒风真是叫人冻得受不住,她哪有心思赏景。 此艘船驶往杭州,她已与船家说好,等天一亮她便下船。虽不知陆铎会不会追上来,若按最坏的情形设想,他真的丧心病狂不愿放过她,那一直走水路便过于危险。 应当不会追上来罢,黎宛心中想,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罢了,难不成陆铎还为她大动干戈? 黎宛细细复盘自己的计划,自认已筹算得天衣无缝,自言自语道:“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因今日经历了太多,安下心来后黎宛十分困顿,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昏昏欲睡。 就在黎宛昏睡入梦时,远处的河面上投来一片微微的光亮,随着光亮渐近,一阵喧闹声将舱内的客人皆吵醒了。 船停了。 黎宛将醒未醒,猫着眼睛问身旁的人:“大娘,出何事了?” “说是官府追查要犯,要上船搜查呢”,大娘忧心忡忡地说,“这大半夜的,也不让人安生,这船上哪来的要犯?” 黎宛一个激灵,哪里还睡得着觉?只觉冷汗直流,后背顷刻间被打湿! 不可能,陆铎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再说她也并非什么朝廷要犯,黎宛安慰自己,约莫是追查别的人,恰巧路过罢了。 黎宛摸摸自己脸上的香灰,还在。 她打起精神,朝船舱外望去,只见打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官员,在与船家交涉些什么,未见到陆铎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有一队官兵上了船,进了舱内,船舱内一时人心惶惶。 “吾等奉命搜查朝廷要犯,尔等将户籍书都拿出来!” 黎宛摸了摸怀里香菱娘的那张户籍书,暗想自己应当是没有什么破绽的。 船舱内几十个客人正在挨个儿受查,黎宛眼角扫过,瞥到甲板上有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正向上官小声说着什么。 那低语被夜风裹着,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黎宛耳朵里:“罗大人,这都是今晚查的第五艘船了,你那所谓的要犯到底在哪儿啊?真有这么个犯人吗?” “闭嘴,这是你我能置喙的事么?赶紧去一起查。” 副官吃了瘪,恹恹地退下了。 黎宛深吸几口气,扮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等待受查。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难逃 “你,抬起头来!” 官差夺过黎宛手中的户籍书,将人与户籍书上信息对了又对,半晌没看出什么破绽,于是又将户籍书丢还给了黎宛。 不一会儿,官差们出去复命:“禀罗大人,未发现有可疑之人。” 第9章 黎宛的目光一直随着河泊官等人回到官船上,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赶紧开船罢,黎宛暗暗祈祷。 然而,船却依旧没有动。过了片刻,在黎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一个噩梦般骇人的身影掀开了官船的布帘,一道凌厉的目光远远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投射过来。 陆铎,他竟亲自来了! 黎宛连忙缩下头,她的手脚止不住地发抖,“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黎宛闭着眼虔诚祈求上苍,然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心声。 “咚——咚——咚——”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脚步声从远处一下一下地靠近,最后,停了下来。 “抬起头来。” 黎宛睁开眼,看见一双黑色银纹靴,靴子本华贵,却沾染了风雪的痕迹,显得有些狼狈。 此刻,这双靴子的主人正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前。 黎宛心如死灰,她颇为麻木地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一双染了血丝的丹凤眼。 “果然在这儿”,陆铎露出一丝瘆人的笑,“真是叫爷一顿好找。” 陆铎说着弯下腰,拿衣袖粗暴地擦去黎宛脸上的香灰。 在船舱其他客人惊讶的目光中,一个佝偻的老妪变成了一个妙龄的少女。 黎宛仰头看着陆铎,一双眼中满是意外、愤慨和绝望。 “你为何,为何就不能放过我?!”黎宛说着,控制不住地留下两行清泪。 陆铎手掌死死捏着黎宛下巴,冷笑道:“这话,该爷问你罢。” 说完不顾黎宛挣扎,将人猛得一记提到怀中,双手箍着黎宛的肩和腿,将人带回了官船上。 “传令,逃犯已抓获,叫外面的人都回去。” * 卯时未过,陆家老太太就唤人伺候梳洗了。 这一夜老太太几乎没合眼,白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会儿是那个被关押起来的妾室,一会儿是被强行拉走的珠儿,一会儿是黑沉着脸的铎儿…… 老太太眼下乌青,早膳只用了几口就要命人撤掉。 “母亲且慢”,陆铎大步踏进房内,一身的风雪,“我陪您再用一些。 ” 老太太见陆铎这幅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重重地搁下筷子,“你说说,几岁的人了,做事怎的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似的毛躁,闹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陆铎赔笑,“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只此一次,往后绝不会再出这些岔子”,说着往老太太碗中夹小菜。 老太太好歹又拿起筷子用了几口,“算时日,要动身去金陵了罢?” “儿子今儿个来就是跟您道别的,初七儿就要赴金陵任职,今日无论如何要出发了。” “你那小妾预备如何处置?” “儿子自有安排,母亲不必担忧。” 见陆铎什么话风也不透露,老太太知是他不肯说,儿大不由娘,老太太折腾了一夜也累了,再没这个心力管他。 “珠儿这回做了错事,儿子要罚她,先跟母亲您通个气儿。” 老太太手中筷子一滞,显是不舍得了。 “珠儿在府中被骄纵惯了,若是不让她作记,往后不定还闹出什么幺蛾子,她这个性子怕是要吃亏。” “罢了,依你的。”老太太说完放下筷子,再也不肯用了,只说自己累了,被人搀着回房休憩。 得了老太太点头,陆铎雷厉风行地将昨日事涉及之人一一处置。 先是不顾陆珠儿哭哭啼啼地求情,罚她闭门思过一个月,再是顺藤摸瓜查到了替陆珠儿通风报信之人是她的贴身丫鬟雪樱,命人将雪樱和春菱两个丫鬟狠狠打了二十板子。 最后,陆铎带着随从以及两个浑身是血的丫鬟,连同行李一道,在阴沉的天色中向着金陵城而去。 * 黎宛被陆铎关进了官船里的一个隔间,整个人似是失了魂魄,眼神涣散,一言不发。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谋划的出逃,就这般儿戏地结束了。 她也不敢去想,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或许陆铎能一刀杀了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一直到天蒙蒙亮,黎宛才从那种不如跳河一死了之的绝望中挣扎出来。 她打开窗,却骇然发现两岸景色不似回扬州的路。 黎宛察觉不对,双手“砰砰”地砸着隔间的门:“陆铎!你要带我去哪里?!” “琉璃姑娘,咱们这是在去往金陵的路上。” 是福安。 “陆铎人呢?” “主子爷回扬州城善后,再从官道赴金陵,姑娘放心,主子爷已将您安置妥当。” “他要带我去金陵?!”黎宛大惊。 “回姑娘,是的。” “放我出去,我不去金陵!” “福安!你放我回去!我不去金陵!” 任黎宛喉咙都喊得嘶哑了,可福安就跟没听见似的,再无任何回应。 黎宛颓然坐在地上,心中明白,这金陵是不去也得去的。 金陵是陆铎的地盘,想要逃出他的手掌心,岂不是痴人说梦?想到此,黎宛手脚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官船前行的速度并未因任何人的心绪影响,它平稳地在运河上驶着,约莫两日后,金陵到了。 码头上早有人来接应,福安一双眼眨也不敢眨,直到盯着人出了船舱上了马车,这才舒了一口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斗篷,长相秀丽,气质清冷的女子从车上款款下轿。 可细细看去,就能发现那女子眉头微蹙难以抚平,似是有烦闷的心事。 此女正是黎宛。 掀开马车的毡帘,黎宛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宅子的角门前。 “这是哪儿?” “回姑娘,这是主子爷给你安置的宅子。” 黎宛不置可否。 由福安领着步入宅子,黎宛一眼便看到了头顶上匾额,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留园”二字。再环顾四周,发现这宅子虽然不大,但假山流水、花鸟鱼虫样样不缺,装饰摆件个个精致。 除此之外,黎宛还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福总管,这宅子为何不见正门?” 福安犹豫几息,心想主子爷也没说不能告诉姑娘,便如实回答:“回姑娘,这宅子实是连着主子爷的府邸,主子爷悄悄买下了,未免过于声张,只隔出这一处小院,仅有一道小门与主子爷的府邸相连,其余地方均是空着的,大门在另一头呢,所以姑娘您没见着。” 黎宛冷笑讽刺,“费这么大心思将我圈禁在这金屋之中,我真得好好谢谢陆大人了。” 再华丽的宅子,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座笼冢罢了。 福安不敢接话,躬身退下了。 宅中还有粗使婆子以及膳房若干人,福安交待几句走后,黎宛便一人待在房中,不见任何人来打扰。 于她而言,最绝望的时刻已然过去。在船上的时候她已想通,这辈子还很长,她不信陆铎囚得了她一时,还能囚得了她一世? 昨日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利罢了,陆铎既不肯放过她,那她便与他争到底! 想通之后,黎宛的心情舒畅多了。这宅子四下安静,黎宛假装没看到床榻上那大红的喜被,随手拣了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不知不觉,黎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轰隆”一声,黎宛睡得正香,被一记巨大的声响吓得一哆嗦,差点没去掉半条命。 黎宛抬头,只见一人风尘仆仆闯进房中,连肩头白雪都未化,来人不是陆铎还能是谁? 方才那巨响,显是他踹门的声音。 “你做什么,疯了不成?”黎宛冷冷看他。 “爷来给你送一份大礼。”陆铎挥挥手,有两个人被抬了进来,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黎宛不知陆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疑不定地上前。将两人翻过身的瞬间,黎宛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啊——” 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助她逃脱的雪樱和春菱!二人身上血渍未干,脸上不见一点生气。 “你……你杀了她们!”黎宛抬头看陆铎,宛如在看一个疯子。 “放心,爷知道分寸,还没死。”陆铎掸去肩头的雪,神情闲适,“不过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你。” “你什么意思?”黎宛的眼神似要喷出火。 陆铎呷一口桌上的冷茶,“你如此聪慧,爷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若你肯乖乖跟着爷,不再耍花招,那这两个奴婢尚可保住性命,若你再敢逃,那她二人就留着给你陪葬。”陆铎说完,那盏天青色瓷杯被大力掷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陆铎,你我二人之事,为何要牵扯旁人的生死?!”黎宛真想打开陆铎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第10章 “呵,说到这,爷还没追究你把三妹牵扯进来之事。” 黎宛无语。 与此人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黎宛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当务之急要先保住春菱雪樱二人之性命。 “我答应你不会再逃跑,你先派人医治她二人。” 陆铎得了黎宛这句,目的达成,也知不能再得寸进尺。 “福安,去传大夫来,好好医治她们。”说完大步踏出了房间。 见人走了,黎宛长舒了口气,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二人,心中满是愧疚。 第10章 冷落 陆铎踏出房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驻足在原地。 “爷,还有什么吩咐?”福安立马躬身上前。 陆铎环顾四周喜庆的布置,颇觉讽刺:“命人把这些红绸都给卸了。” “属下这就去安排。对了爷,那匾额……也要卸吗?”福安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毕竟“留园”二字是爷依着琉璃姑娘的名字亲笔题的字。 陆铎沉默几息:“放着吧。” 福安得了令,便火速去安排。 那几个粗使婆子不知屋里发生了何事,只知几日前从扬州传来急令,要在大年初六前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当时隔壁的管家还特地来嘱咐,怎么喜庆怎么装。 谁知没过几日,又说要全卸了。 一个婆子一边拆着柱子上的红色绸布一边向底下接着的婆子嘀咕:“你说主子怎么想的,这熬了几个日夜布置的,说拆就拆了。” 底下那个婆子接过绸布,压低声音说:“谁知道呢,主子爷的心思难猜。不过依我看啊,八成是屋里那个不得主子爷欢心。” 上头那 个婆子讶异道:“不能够吧,那咱们好端端的放着隔壁的活计不做,到这儿来坐冷凳呢?” “说不定主子爷将人都在这不管不顾了,我瞧主子爷那日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好看呢……” 两人一言一语,说得起劲儿。 屋内的黎宛并不关心外头的事,她帮春菱和雪樱二人敷了药,见她二人面色有些回转,才安了些心。 转日,福安领了两个丫鬟到黎宛处。 “姑娘,这是爷给您拨的两个人,供您使唤。” “不必了,我一人挺好的,再说还有春菱和雪樱在。” “姑娘说笑了,那二位连床都下不了,怎么照顾您。” 黎宛知是推却不了,只得点头收下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嫣红。” “奴婢紫姹。” “姹紫嫣红,这名儿起得不错。不过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屋内今后也无需你们进来照应,你们就留在外头罢。” 嫣红和紫姹面面相觑。 “你们出去罢,我要睡了。”说完,黎宛将房门紧闭。 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是陆铎派来监视她的。 两个用来掣肘,两个用来监视,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黎宛冷笑。 但黎宛没心思与陆铎计较这些,她忙着照顾春菱和雪樱,两人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堪堪能下来走动。 黎宛又揪心了半个月,见二人终于恢复,三个人抱头哭了一场。 黎宛从二人口中得知陆珠儿被陆铎罚闭门思过一个月,心中愧疚,想着往后若有机会,必定要报答她。 这般平静地过了一个月,陆铎并未踏足这园子半步。趁着这段时日,黎宛将这园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透,可实是密不透风,除了与隔壁相连的那扇门,只剩下那扇她进门的角门,还叫陆铎的人看的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黎宛只得暂时灭了逃跑的心思,安生在园子里过自个儿的日子。陆铎不来,黎宛求之不得,甚至巴不得他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出现,她能落得个清净。 然有些人似乎不这么想。 这日将近未时,紫姹和嫣红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见厨房来送膳,屋里头那位似是对这些事漠不关心,也不见出来询问。 紫姹提议一道去瞅瞅,嫣红点头,两人遂一齐往膳房去。 远远的,二人便听到几个婆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凑近看,几个婆子竟是在打马吊牌赌钱呢。 “这大白日的,活也不干,倒是聚在这里赌钱,你们好大的胆子!”紫姹出声指着一群婆子叱道。 众婆子先是吓一跳,见来人是两个小丫鬟,哪里会怕?一群人又嬉皮笑脸起来:“紫姹丫头,我们几个闲着无事,索性打个牌打发打发时间,来来来,你们俩也坐。” “我们才不玩!”嫣红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见人来送膳,这是要把我们姑娘活活饿死吗?” “哎哟,”膳房的应婆子站起身,佯装忘记,“这又要煎药又要切菜做饭的,给我这老婆子忙忘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两丫鬟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应婆子才姗姗来迟,紫姹打开食盒,见里头的菜连热气都没了,看着像是吃剩下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菜是吃剩的不成?冷嗖嗖的,叫我们姑娘怎么吃?!” “哎哟,紫姹丫头,你放心送去吧,屋里那位又不会说什么。”几个婆子早发现黎宛性子好,对宅子里的一应事务不闻不问的,因此行事愈发猖狂起来。 “你们一个个的,打量主子爷不来,都爬上头了是吧!”嫣红见这些婆子如此不像话,只得搬出主子爷来,“就不怕主子爷知道,治你们的罪!” “不说这菜是冷的,就连我们姑娘屋里用的炭都供应不及,送来的红箩炭里搀的黑炭也越来越多,这大冷天的,万一给姑娘冻出个三长两短的,再呛出病来,到时候惊动了主子爷,你们一个两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紫姹越想越气,这一个月来这些婆子偷懒耍滑,克扣姑娘用度,指不定在这其中拿了多少好处! “哎哟,丫头你说这话自个儿信不?这都一个多月了,别说是主子爷,就连福总管的影子都没见着。咱们这儿啊,怕是成了冷宫咯。” “你们!”两丫头气极,索性食盒也不要了,甩袖离去。 “咳咳咳……”黎宛正在房中看书,忽的咳嗽起来,抬头发现屋内竟跟仙宫似的,烟雾缭绕。 原是那炭火不好,黎宛索性将炭火熄灭,开了窗门。 窗外寒风凛冽,黎宛冷得一哆嗦,遂扯了被子披在肩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继续看书。 正读得入神,黎宛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且那哭声止也止不住,越哭越伤心。黎宛心下奇怪,只得放下手中的书,打开房门一看究竟。 是紫姹和殷红,“这是出何事了?”黎宛见两丫头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关切问道。 “姑娘,后头那几个婆子打量你脾性好,一个两个都爬到头上了。”紫姹抽抽噎噎地将方才发生的事向黎宛说了一遍。 黎宛眉头微皱,想起自己方才肚子饿,将早膳未用完的粥又用了一些,倒没在意午膳为何迟迟不来。 “这些婆子是不像话,但我不是你们的主子,也不是她们的主子,我也做不了主。”说完闭了房门,留下两个丫鬟愣愣地杵在原地。 * 金陵,月华楼。 天字号包间里,琵琶声声如玉珠落盘,房内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几位大显朝重臣正在此处小聚,陆铎也在内。 自他回金陵升任都指挥同知一职后,白日忙于公务,晚上多有应酬,这般陀螺转的日子一晃竟有一个月多了。 只是今晚的陆铎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兵部陈侍郎见状,打趣儿道:“陆大人,您一晚上往那琴姬那里不知看了几回了,若是陆大人有意,赏她个造化也无妨啊。” 陆铎收回目光,笑道:“陈侍郎说笑了,在下只是见她有几分面善。” “哦?是跟何人相似啊,难不成陆大人不声不响的,金屋藏了娇?” “陈侍郎你有所不知啊,陆大人有意迎娶周大人的次女过门,必定是这琴姬与周小姐有几分相似了。”一旁的工部沈侍郎插话道。 “哦?可是户部右侍郎周大人?”陈侍郎问道。 “正是,正是。早已听闻周大人次女贤良淑德,名满金陵,得妻如此,是陆大人之福,恭喜恭喜!”沈侍郎说着又向陆铎举杯。 陆铎但笑不语,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在下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些许事务未处理,容在下先行告退。” “哎,怎么说走就走啊?”陈、沈二人在后头挽留,可哪里追得上陆铎的大步子?没几息就不见了人影。 陆铎踏出月华楼,“福安,备马,去留园。” 陆铎到留园的时候已近亥时,他没有惊动下人,踱步至黎宛的房门外。 里头的烛火还亮着,一个女子的捧着书的剪影落在门扇上。 陆铎一时不自觉地轻了呼吸,生怕打碎这一刻的安静。 “咳咳咳……”房中传来女子一阵重重的咳嗽声,陆铎不再犹豫,“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第11章 女子讶异地抬起头,见是陆铎,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你怎么来了?” “怎么,爷的院子,爷还来不得了?” 黎宛懒得再接话,与他说不过三句话就得破功。 陆铎在房内踱了一圈,发觉这屋内竟比外头还冷上几分,“怎的连炭火都不烧?” “熏得慌。”黎宛言简意赅地回答。 陆铎拿起镊子翻看那火盆,见有大半都是膳房烧火用的黑炭,再定睛看黎宛,见她下半身还裹着厚厚的被子,桌上一碗见了底的白粥,不由得大恼。 “伺候的人呢!都死了不成?!”陆铎一脚将那火盆踢了出去,撞在木柱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你又要做什么?”这大半夜的,黎宛都困了,不知道这会子陆铎又要发什么疯。 外头几间屋子的灯火渐次亮了,四个丫鬟闻声纷纷跪在门口。 “你们几个就是这么伺候爷的人的?”陆铎毫不留情地把手中那口空碗“砰”地砸 在四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恶心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不敢怠慢姑娘,实是后头几个婆子见姑娘受了冷落,见风使舵,吃穿用度一律克扣,我们二人人微言轻,那些婆子把我们的劝说当做耳旁风,这才害得姑娘吃不饱穿不暖……”嫣红一口气将委屈说了出来。 “那些婆子没长眼,你们也没长嘴吗?不知向爷禀报?”陆铎怒骂,“都给爷去领罚,一人打十个板子!” “等等!”黎宛出声制止,“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何至于此?紫姹和嫣红同我说过,是我说不必禀报了,再说香菱和雪樱刚养好伤,同她们更无干系了,你不要动不动就要打人板子成不成?” 当着丫鬟们的面,黎宛是一点面子都没给陆铎留。 陆铎脸色几经变幻,终是没再追究:“若有下次,直接发卖。” “奴婢们谨记。”四人回完话,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还有那些有眼无珠的婆子,通通给我送到庄子里去!” 福安应是,心中暗啐这几个傻婆娘,送到手的一飞升天的机会不要,还给人得罪了,真是活该。那琉璃姑娘是受了冷落吗?那是爷拉不下脸巴巴地来找人家!也不看看这一个月来爷一得了空就杵在那里发愣,要不是在想琉璃姑娘,他福安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留园的人不好用,陆铎从隔壁重新传了晚膳到黎宛房内,两人对坐着,桌上是各式精美的菜肴。 “我不饿。”折腾了一番,黎宛都困了。 陆铎跟没听见似的,往黎宛碗里不停地夹菜。黎宛无法,只得拿起筷子用了几口,别说,味道还真不错,比白粥好喝多了。 陆铎见对面的人用了一口又一口,原本难看的脸色缓和不少。 “你跟爷倒是次次牙尖嘴利,怎的在下人那里平白的吃这些亏?”陆铎自斟自饮一杯后,问道。 “人家只不过是少了我一点吃食,又不是将我囚在这里,我与她们理论什么?” 陆铎被黎宛回怼的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又拣了话头说:“你若是安心跟了爷,爷带你出去走走。” 黎宛生生将一句到嘴边的“你当时我是你养的狗吗”给吞了回去,她实不愿与陆铎多费口舌,搁下筷子,自顾自坐到一旁,拣起那本未读完的书。 这会儿房中生了上好的炭火,暖洋洋的,陆铎本就带了几分醉意,方才又多喝了几杯,只觉腹中发热。 都说月下看君子,灯下看美人。黎宛巴掌大的一张脸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愈发娇小可人,一双眼清清冷冷的,自顾自翻着书,看也不看他,可陆铎却只觉眼前人百看不腻,只生出一股要将人按在身下好生蹂躏一番的冲动。 陆铎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他一口灌下一杯酒,随后咣当一声掷下空杯,起身抽走黎宛手中的书随手扔了出去,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 黎宛大惊! “你这是要作甚!放我下来!” “爷都熬了一个多月了,你说爷要作甚?”陆铎不顾黎宛的挣扎,将人放倒在床榻上,四肢将她不停乱动的双手双脚死死紧固着,看完黎宛的眼神中不带一丝的遮掩,好似要将身下之人吃干抹净。 黎宛自然知道陆铎想做什么,她一双眼厌恶地盯着陆铎,沉默着与他对峙。 “怎么这般看着爷?” 黎宛朱唇轻启,说出的话确比冬月的雪子更让人生寒:“你与那陆鸣原也无甚区别。” 黎宛这一句话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在陆铎身上,陆铎顷刻间酒意散尽。 他眼底倏地窜起两团怒火,一把扼住黎宛的喉咙:“你说什么,你胆敢再说一次?” “陆铎你听好了”,黎宛丝毫不畏惧陆铎的恐吓,决绝地回视,“我不愿做你的妾,也不是你的妾。” “你碰我,只会叫我觉得恶心。”黎宛一字一句地说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黎宛这话,却是杀人诛心! “贱婢!你安敢如此?!”陆铎大手发力,黎宛被扼得喘不过气。 但黎宛扔直挺着胸膛:“有本事……你就……掐死我!” 两人对峙几息,陆铎终于残存了一丝理智,松开了黎宛。 然陆铎胸口的怒火仍在灼烧,他宛如一只困兽,将桌上的杯盏瓢盆通通拂到地上,在寂静的深夜划出刺耳的破碎声。 直至陆铎摔门而去,黎宛才忍着强烈的不适从床榻上翻坐起来,请紫姹等人进来收拾,又传了水,将身上沾染了旁人气息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这一夜过后,陆铎再度消失了。 *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一晃,入春了。 黎宛日复一日地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起初还能读读书打发时间,可渐渐地,人愈发焦躁不安。 她多么想要走出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曾经那个热爱户外徒步的她,如今被囚在这小小的院中,何其讽刺!何其恶毒! 她宛如一条失了水的鱼,离了雨露的花朵,一日日地颓败下去。 几个丫鬟也察觉出黎宛的不对劲。近些时日,送进房间的膳食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一批又一批的书册被纹丝不动地搁置在架子上;姑娘的话也越来越少,像个木头人似的,成日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可那夜主子爷发了那样滔天的怒火,几个丫鬟又不敢擅作主张将姑娘的情形同主子爷讲,生怕一个不小心还得吃瓜落。 就这般又耗了半月,雪樱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给福总管递个口信,说请他得空时来一趟。 福安收到口信,心中一时摇摆不定。看那情形,琉璃姑娘是将主子爷彻底得罪了,这一回竟有足足两个月未曾踏足留园。 福安自是不知琉璃姑娘是怎么惹得主子爷生这般大的气的,但他眼瞧着那月华楼里长得与琉璃姑娘有几分神似的琴姬,倒是在主子爷这儿颇有几分薄面,爷次次去月华楼都点她,旁人均默契地不染指。 是夜,陆铎等人又在月华楼小聚,如今都不用说,只要陆大人来,那琴姬便自然而然的来伺候了。然陆铎只自顾自地喝酒,并不理会歌姬的眉目传情。 “陆大人,那琴姬的眼都快生在你身上了,你是铁石心肠啊,这都不肯收用。”陈侍郎端着酒杯到陆铎身旁揶揄几句。 “哪有?陈大人玩笑了,陆某只是觉得她琴弹得不错,别无他想。” “哟,陆大人这么说,可要伤人家心了。” 琴姬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陆铎却并不理会。周围几人见此却起了哄,将陆铎和琴姬推搡着去了另一间包房。 琴姬见陆铎相貌堂堂,仪表非凡,又出手阔绰,早已对他动了心思,奈何陆铎次次来就只稳如泰山地坐着听琴,叫她摸不透他的想法。 今夜时机刚好,琴姬借着众人推搡的力道,佯装不小心跌近陆铎的怀里。 陆铎鼻腔飘进了股浓重的脂粉味。 琴姬抬头,楚楚可怜地看着陆铎,手指在陆铎胸膛游走:“陆大人,奴婢……心悦于你。” 陆铎看着怀中与她有几分神似的女子,脸上神情却与她大相径庭,她从不会这般谄媚他人。 说出的话……想从她口中听到,更是绝无可能。 琴姬见陆铎并不阻拦,一时狠狠心,那双细手探究着往下,就要解开陆铎的腰带。 没成想,陆铎回过神来,一把拂开了琴姬的手。 “爷对你没兴趣。” 琴姬一愣,眼中的泪说流就流:“是奴婢哪里伺候的不好么?” “与此无关,”陆铎掏出两锭金元宝,扔到桌上,“这些你拿去,够你花销了,往后也不必再做这些委曲求全之事。”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了酒楼。 福安见主子爷出来,面色仍是郁郁,犹豫着该不该将琉璃姑娘的事和盘托出。 第12章 “作甚一副尿急的样子?”陆铎睨了一眼福安。 “咳,主子爷明察,小的确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报,是……留园那头的。” 陆铎闻言皱起眉头:“少□□那没用的心。” 福安乖觉地闭上嘴。 谁知过了几息,又听主子爷开口道: “是她出了何事?” 福安赶紧回话道:“小的听留园的丫鬟说,琉璃姑娘这几个月茶不思饭不想,书也不读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眼看着精神一日比一日坏下去……” 福安话没说完,陆铎早已上了马:“还愣着干嘛,赶紧跟上!” * 黎宛已经失眠整整一月了。也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就睡不着了,整夜整夜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 有时她会想起穿越前来的快乐时光,她跟陶立一起,爬遍了全国有名的山,什么武功山、泰山,高黎贡山……他们通通都去过。 有时她又会回忆来这之后的种种,却似乎没有哪件能让她开心起来。 她努力闭着眼想要入眠,可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的胸膛。 可是她又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时望着高高的屋顶,她脑中会产生一种冲动——或许从那里跳下来,也是一种解脱。有时望着窗外吱吱呀呀的鸟儿,她会心中嫉妒,为什么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她却不能? 她想要抓住那只飞翔的鸟儿,然后生生掐死它!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退步 陆铎将马绳丢给福安,疾步踏入留园。几个丫鬟见到主子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语将黎宛这两个月的情形说了一遍。 陆铎越听越不像话,一把推开了房门,只见那道倩影正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听见他进来,也不曾回头。 陆铎不自觉屏息凝神,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 几月没见,她原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脸已然有些凹陷,春日的衣衫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脸上神情麻木,不见往日的一丝生动,周身的颓然之气,叫人莫名有些心惊。 陆铎躬身欲将人抱回床榻,可还没碰到黎宛,就见她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你身上什么味道,离我远点。” 陆铎低头嗅了嗅衣襟,果然有一股脂粉味,这才想起方才这里被那琴姬碰过。他急着过来,倒忘了先去换一身衣裳了。 黎宛一想到陆铎从什么地方回来,又碰了什么人,心底就止不住地犯恶心。 “陆大人身边狂蜂浪蝶想必不少,论伺候讨好的功夫,我自愧不如,敢问陆大人难道就少我这一个么?” 陆铎知道她这是误会了,本想解释一番,可转念一想,她什么身份?要他陆铎开口向她解释?哪怕是正妻,也不敢在他面前这般争风吃醋。 于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爷在外头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到是你这做派几个意思,是想把自个儿折腾死不成?” “想死,那也得问问爷同不同意!”陆铎说着,三两下褪去外衣扔到一旁,将黎宛拦腰抱起,放置在床榻上。 放在平时,以黎宛的气性,高低要跟他争辩几句,可现下她是真的没有丝毫力气,索性闭了眸,任陆铎摆布。 陆铎见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上火,“福安,拿着爷的令牌,去请御医,速去速回!” 福安马不停蹄地去了。陆铎生怕自己对着她那副死样再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来,万一真激得人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因而便在门外来回踱步,直到当值的蔡御医火急火燎地赶来。 “蔡御医,深夜多有打扰,是陆某人唐突了。” “陆大人客气,病人在哪?烦请带路。”蔡御医面上客气,心中却诸多疑问,都知道陆大人尚未娶妻,其他家眷均在扬州,这是什么人值得他深夜拿着令牌请自个儿来看病? 直待进了房门,见到床榻上那女子的脸色,蔡御医心头一惊,收起多余的心思,专心把脉问诊起来。 蔡御医问起黎宛日常的吃喝习惯,甚至小日子的时间都一一问过去,陆铎站在一旁,一问三不知,黎宛也闭口不答。陆铎只好将几个丫鬟召进来,好在几个丫鬟平日里都在细心记着,这才让蔡御医有了些头绪。 诊了将近半个时辰,一行人才从黎宛的房内出来。 挥退了旁人,陆铎直言问道:“蔡御医,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蔡御医抚了抚白须,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陆大人,那姑娘年纪轻轻却没了生志,老夫的药只能缓解一二,若要根除,还得看她自己,老夫也是无能为。” 陆铎听了点点头,将备好的银两递给蔡御医,嘱咐了句今夜之事望他保密,又吩咐福安好生送了回去。 等药煎好,陆铎亲自捧了进去。床榻上的人还是那个直挺挺的姿势,未曾动过,双眼呆呆地看着床帏,空洞洞的。 陆铎心中又气又疼,将那汤药吹凉,又把人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爷喂你喝药。”说着,将一勺汤药递到黎宛嘴边。 黎宛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张嘴,陆铎静静等了几息,失了耐心。 他手指用力掰开黎宛的嘴,将药水灌了进去。 “咳咳咳……”黎宛被呛得咳嗽,胸口剧烈起伏。 陆铎没做过这些,有些手忙脚乱地替黎宛擦拭,末了又说一句:“你自己喝,还是爷逼你喝?” 黎宛终于开了口,空洞的眼神好似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陆铎,放了我,或者让我死。” 陆铎最听不得黎宛说这些话,气得欲狠狠摔掉手里的汤药,可到底忍住了,半晌回道:“放你走,不可能。说一个爷能答应你的要求。” “陆铎,你不缺女人,为何独独不能放过我?!”黎宛愤恨难平。 陆铎一愣,知是琴姬之事叫她误会了,“自你之后,爷没有碰过别人。” 黎宛冷笑不语。 几息过后,到底是陆铎先妥协了。 “爷退一步,成吗?” “等爷娶了妻,就放你走。” “什么时候?”黎宛眼神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她追问道。 “六个月。” “爷娶妻之前,你安心做爷的女人。” 说完这话,陆铎深呼了口气。想他陆铎在官场平步青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莺莺燕燕欲在他身上停留,可偏偏就她!好似多待在他身边一刻,就会要了她的命! 黎宛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六个月,完完全全成为他的人。 然后,她就可以换来崭新的自由人生。 “陆铎,你一定要说话算话!”黎宛气若游丝,但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喝药吧,否则你都没命撑到那一天。” 黎宛接过陆铎递来的汤药,一口气喝完了。 这夜,黎宛睡得很沉很沉。 * 雪樱等人惊讶地发现,自主子爷来了一趟之后,姑娘的精神一日日好了起来。主子爷也不像从前那般,一月两月的不出现,近些时日一得空就往留园来。 黎宛照着御医的方子精心调养了一个月,身子总算恢复如初,她又成了那个能吃能睡能跑的黎宛了。 这日陆铎下了值,身上官服未来得及换便从小门进了园子。 “你们姑娘呢?”陆铎问春菱。 春菱摇摇头:“姑娘正在房里做着什么新奇玩意儿,聚精会神的,不叫我们打扰。” 陆铎不免好奇,房门未关,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只见黎宛正低着头在一本小册子封面上题字。 “倒、数、日。” 看到这三个字,陆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一把夺过那册子捏在手中。 黎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见是陆铎,起身怒道:“你还我!” “爷还当你在做什么宝贝,原是掰着手指头数着什么时候能离开爷。” “本就是说好的最多六个月,我怕记岔了日子,你当如何?”黎宛说着要伸手去夺回。 陆铎手长,将那册子高高举过头顶,饶是黎宛跳得直喘气也没能够到。 黎宛索性不理他,转身欲要坐回去,恰此时,却被一股大力从背后紧紧抱住! 陆铎本是有火气的,可见黎宛跳得小脸红扑扑的,胸口因喘着气而起伏着,那模样不知有多招惹人,腹中那股怒火不知怎的成了一股邪火,蹭得烧了起来。 美人如玉,此刻被他紧箍在怀中,陆铎忍不住埋头在黎宛的后脖颈,深吸了一口气。 那暗暗的幽香,他欲尝之久矣。 “身子好了罢。” 黎宛没回答,陆铎将人一把打横抱到床榻上,大手一挥,床幔落下。陆铎整个人压在黎宛身上,那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黎宛只觉得浑身发毛。她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可真的来了,她又觉得实在难以忍受。 第13章 就当做被狗咬了一口,没事的。黎宛宽慰自己。 “怎的不说话?”陆铎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旁低声问道。 还有五个月,再坚持一下…… 陆铎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褪个精光,男人精壮的身体蓦地落入黎宛的眼中,那胸前还有几处狰狞的疤痕。 黎宛忙偏过头,不愿多看一眼。 陆铎却捏着人的下巴又将她的脸转了回来:“怎么,爷很可怕吗?” 黎宛按捺住自己想要推开他夺路而逃的冲动,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睁开眼,看着爷。” 黎宛只得照做,就在陆铎将要行事前,黎宛忍不住说了句。 “还有五个半月,你说话算话。” 短短几个字,却在顷刻间让陆铎眼中怜爱消散褪尽,如数化作让人遍体生寒的怒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陆铎说完,动作再没有先前的半分温柔。 这夜至最后,黎宛已几乎失了神智。 陆铎虽得偿所愿,可眉眼间却无一丝宽解之意。 他翻身下床,自顾自披上外衣,不再看床榻中人,径直离开。 门口守着的嫣红见主子爷从房中出来,连忙上前小心问道:“主子爷,避子汤熬好了,要端进去吗?” 陆铎看了一眼殷红,点点头:“你做的很好,送进去,看着她喝完。”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情绪。 嫣红进去的时候,看见那床幔后模糊的人影,上前道:“姑娘,喝汤药了。” 床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乎的细声:“什么药?” “回姑娘,是避子汤。” 一只手臂从床幔后伸出来接过汤药,嫣红不小心抬眼,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臂膀上此时竟遍布红痕,不禁心头狂跳,赶紧低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奴婢服侍姑娘换洗罢。” 黎宛勉强撑起身子,一口气将那避子汤喝完,“给我打些水便好,不必进来伺候。” 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嘴唇破了皮见了血,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没有完好的地方。 黎宛将自己全数浸没在浴桶中,洗了一遍又一遍。 床边还有一支嫣红一并送进来的药膏,说是活血化瘀的,黎宛咬咬牙,忍着屈辱往自己身子上擦药膏,努力不去回忆今夜的遭遇。 可涂着涂着,她手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床榻上氤氲开来。 不远处那本小册子已烧成灰烬,被风吹散开来。 这般非人的日子,还要五个半月。 第13章 消失 扬州城,陆府。 府中上下正忙着收拾阖府人去金陵的各式大小行李。 外头忙忙碌碌,老太太午间小憩刚醒正在用点心,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来回踱步,老太太定睛一看,不是女儿陆珠儿是谁? 陆铎纳妾风波过后,老太太本是不知内情的,可过了些时日,有家书肆的掌柜找上门来,说有封信托陆家三小姐转交给琉璃姑娘。 管家将此事禀报老太太后,老太太心中奇怪,命人追查一番,这才知晓原来儿子要纳的妾就是那琉璃丫鬟!且为了迎她进门,背地里还使了不少手段。 一个嫡子,一个庶子,好端端的皆因这个琉璃丫鬟惹了是非,老太太只觉得这丫鬟是陆府的丧门星,望她逃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要碰上才好! 而女儿更是胆大包天,插手大哥后宅事务,帮着那妾室出逃,老太太听到后险些没当场气晕过去! 以至于陆珠儿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饶是她又哭又闹,老太太也是狠下心,一日都没少,关足了三十日,才放她出来。 “进来罢,头都被你晃晕了。”老太太将口中枣核吐在瓷盆上,被丫鬟伺候着净了手后,朝门外的陆珠儿招招手。 “母亲,我……”陆珠儿踏进门槛,手中绞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事儿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我能不能不去金陵……” “怎么,当时替那丫鬟周旋的时候不怕,现在知道后怕了?” 陆珠儿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啊你,怨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宠坏了,连你大哥内宅的事你也敢插手,若不是你大哥先罚了你,被我先知道,定是要给你打上几板子,免得你不长记性!” “母亲!连你也不护着我!”陆珠儿本就委屈,老太太这一敲打,陆珠儿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老太太见女儿哭了,登时就心软了,“再怎么罚你他也是你大哥,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大哥早就将那事儿翻篇了,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不是陆珠儿胆小,而是大哥发起火来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且陆珠儿后来还得知春菱和雪樱两个丫头被大哥打了几十个板子,生死未卜,一想到那血气冲天的骇人场面,她的心里就直发毛! “珠儿,过了年你也到了将笄之年,你以为我一把老骨头愿意舟车劳顿?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俩各自的婚事?” “我?”陆珠儿睁大眼睛,“这回去不是为了大哥的婚事吗?” “你大哥我要管,难道你的婚事我就不操心了?”老太太怜惜地拍了拍女儿白嫩的手,“带你去金陵,也是为了让你大哥为你物色一门好亲事,这样我才能放心。” 陆珠儿的脸倏地红了:“母亲,我还小呢,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母亲去金陵为你好好相看一番,若晚了,那些年轻有为的郎君早被一蜂窝地抢完了。” 于是去金陵的事就这般定下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陆珠儿临走前,老太太忽想起那封还压在她手里的信,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女儿。 “你与琉璃丫头有情分在,若以后有缘遇见,你替那书肆掌柜将这封信转交给她罢,只是,莫要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将一封信递到陆珠儿手中。 陆珠儿接过信,一时百感交集。 她既忧愁此行金陵是非去不可了,又忧愁她连琉璃是否还活着都未知,这封信此生也不知有无机会转交了。 这几分愁思外,又有几分隐秘的欣喜。喜的是便是那少女怀春的心事,试问哪个妙龄少女心底没有在暗暗期许,能嫁一个话本子那般痴情又俊俏的郎君,与他恩爱一辈子?一想到这儿,陆珠儿的脸更红了。 陆家这一回去金陵,除了在外地任职的陆铮夫妇并不同往,莲姨娘和陆鸣,以及府中一些得力的丫鬟小厮统统都去。带上莲姨娘母子,实是老太太心里盘算了,若单留了二人在扬州,怕府中无人做主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扬州出发了,于三日后到了金陵。 陆铎早在城门迎接,一路骑马护送队伍至宅门口,又连忙下马扶着老太太下了马车。 “母亲,您当心些。” 见到了几月未见的大儿,老太太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说好。陆珠儿躲在老太太身后,生怕陆铎要训她话。 陆铎知道陆珠儿为了之前的事对他还有些惧怕,遂玩笑道:“怎么,跟大哥几月未见,还生分了不成?” 陆珠儿仍是孩子心性,见大哥待自己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心中那股忐忑瞬间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大哥哥,珠儿肚子饿了。” 陆铎吩咐:“赶紧传膳,可别咱们陆家的宝贝疙瘩饿坏了。” 莲姨娘和陆鸣在后头,跟着说说笑笑的几人进了门。 若说扬州城的陆府已是钟鸣鼎食之家,那金陵陆府则更是富贵逼人。只见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金碧辉煌,直叫人惶惶睁不开眼。 陆珠儿第一次来金陵,难掩面上兴奋之色,拉着陆铎就要他带她四处转转。 陆铎笑着刮陆珠儿鼻子:“刚才谁说肚子饿了,这会 儿又贪玩了。” 陆珠儿晃着陆铎的手臂撒娇,“那等用完膳,哥哥带我到园子里玩。” “好。”陆铎宠溺地摸了摸陆珠儿的头。 这接风宴自是不必说的丰盛,水晶鹅、酿螃蟹、烤鸭……一道又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似的被端上桌,美酒配佳肴,众人面上皆是喜气。 宴后,陆铎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老太太便因旅途劳累先行回房休息了,陆鸣母子见到陆铎更是好似耗子见了猫,躲也躲不及,何时不见的都不知。 只剩下兄妹二人还在说着话,陆珠儿见陆铎心情甚虞,一时胆大,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大哥哥,雪樱和春菱……还活着吗?”问完,陆珠儿悄悄去看陆铎脸色,生怕提到这茬大哥哥又发起火来。 陆铎脸上笑意一顿,回道:“她二人很好,你不必担心。” “那琉璃呢?”陆珠儿心直口快地追问一句。 陆铎并不回答,“你啊,自个儿都管不过来呢,还要操心别人。” 第14章 “大哥哥!琉璃好歹曾经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待她跟亲姐妹似的,你就告诉我嘛,你找到琉璃了吗?” 陆铎呷一口茶,随后点了点头。 “那她在何处?”陆珠儿心中雀跃不已,忙问道。 陆铎岔开话头:“走吧,带你四处逛逛。” 陆珠儿知是大哥不肯透露,但她直觉这其中必有故事,待在金陵这段时日,她要想办法弄清楚。 金陵陆府虽大,但陆珠儿也非未见过世面之人,跟着陆铎走了几处便觉得百无聊赖起来。 “大哥哥,我困了,改明儿再看吧。”陆珠儿打了个哈欠。 “成,那我送你去卧房。” “不必了,我自个儿过去,我这么大个人了,你还怕我迷路啊?” “好,那你去吧。” 陆铎眼看着陆珠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转身往那连通着留园的小门而去。 自那夜过后,每日无论多忙,陆铎都要去一趟留园,既去了,免不得逮着人于床榻间行那荒唐之事。 虽自认不是个只知床事的登徒子,也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可不知为何,在她那里尝了甜头,便好似食髓知味,想收都收不住。 陆铎的脚步匆匆,且又是自家府里,未曾设防,因而虽是习武之人,也未发现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影子。 陆珠儿刚走了一会儿,忽想起老太太说过给自己议亲之事,便想着从大哥这儿套几句话来,好让她心中有数,谁知刚掉头回去找大哥,就见他行色匆匆地往宅子后头走,福安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陆铎在妹妹面前向来沉稳,陆珠儿哪里见过大哥这般毛躁的样子?于是福至灵犀地没有开口叫他,反而支退了丫鬟,悄悄跟在自己大哥和福安的身后。怕自己被发现,她故意离得远些。 只见陆铎和福安二人七拐八弯的,行至府中一处十分偏僻的角落,好似是一处荒废的院落,更出奇的是,陆珠儿一个眨眼,自家大哥竟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福安一人! 等福安走了,陆珠儿赶忙往前察看,可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大哥的影子。 怪哉,怪哉!这是闹鬼了不成? 陆珠儿有些毛骨悚然,月黑风高的,她不敢再在此处多做停留,大哥一身武艺,鬼见了都得掉头走,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 至于大哥到底去了何处,陆珠儿盘算了改日再来一探究竟。 * 再说陆铎一脚踏进留园,便径直往黎宛房里去。几个丫鬟见主子爷来,哪还有不知道爷是来作甚的?忙各自低了头,备水的备水,熬药的熬药。 这月余来,黎宛只要一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声响,就忍不住的身子发颤、双腿发抖。饶是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再忍一忍,可哪怕是钢铁铸的人,也经不起这日日的磋磨! 本以为今夜亥时已过,他不会再来了。可那熟悉的,恶鬼般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外的时候,黎宛捧着书的手不住抖动,恨不能拿了桌上剪子与他同归于尽! 陆铎推开门,见人正乖顺地坐在那儿读书,几缕发丝落在她素净的额头上,登时心痒难耐,绕到后头欲从背后环抱住。 双臂尚未沾到黎宛外衣,黎宛“噌”一下站起来,桌上几本书纷纷散落在地上,引得房内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暗。 “做什么这般大惊小怪的。”陆铎的双臂一时停在半空,进退两难,他兀自收回手臂,站直身子。 第14章 无耻 “陆铎,人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黎宛站在他一步外,怒目而视。 陆铎这骂挨得莫名,“爷怎就厚颜无耻了?” “你自己数数,这个月来第几回了?便是那青楼卖身的,也有个休息的时候,你当我是什么?给你泄欲的玩意儿?连妓女都不如,是也不是?!” “放肆!少作践你自己!”黎宛的话说得委实难听,陆铎一掌拍在桌子上,勃然大怒。 “呵,是我作践自己吗?明明是你,对我予求予取!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任由你碾压粉碎!” 陆铎没想到自己对她的万般宠爱,落在她眼里却成了对她的侮辱,对她的折磨! “不识好歹的东西!”陆铎指着黎宛,气得手指都在发着颤,“你当爷没了你活不成是不是?爷现在就走!你自个儿过你尼姑般的日子去罢!” “滚!滚得远远的!再来你就是狗!”黎宛对着陆铎的转身离去背影,重重地将手里的书扔了去。 陆铎夺门而去后,黎宛只觉浑身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倒头便睡了去。 然一觉醒来后,若说黎宛心中没半分懊悔那也是假的。 说好了六个月的期限,自己手中并无能与他斡旋的筹码,昨晚急火攻心,忍不住将心里话一股脑儿的骂了一出来,若是陆铎单方毁约,她能有什么对应之策? 黎宛一面纠结陆铎是否会因此事食言而肥,一面又觉得这清净日子实在是畅快。 陆铎那厢也不好过,那夜他当真是被气得不轻,心底生出一股不如就这般折了她的羽翼,将她囚在手中一辈子的邪念,看她还敢不敢再与他叫板! 可转念一想,若当真如此,她恐怕真会死给他看。他要的,从来都是那朵任风吹雨打也要独自盛开的花,而不是一件躺在掌心的死物。 压住心中狂躁,陆铎打定主意好好冷她一段时间。 可这法子他又不是没试过,最后哪次不是他巴巴地去找她? 念及此,陆铎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陆铎才没忍几日,他这双腿就不听使唤地非要将他往留园带。 福安目送着主子身手娴熟地闪进留园,小心地锁上小门之后,不禁摇头叹气。 自家这主子爷啊,是着了琉璃姑娘的魔,没救喽! * 自被囚在这“留园”起,黎宛已经陆续读了好些书了。黎宛读书读得很杂,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偶尔也读,正儿八经的四书五经她也读。 四书的内容以前她上学的时候课本里学过,五经里除了《诗经》和《春秋》,其他三本于她而言有些陌生,遇到生涩难懂的地方,她就圈出来打上了问号,有时读到精彩的论断,她也会龙飞凤舞地在旁写上批注。 一开始虽不习惯这些笔画复杂得多的字,但多看多写后,也就驾轻就熟了。 春日天气舒爽,这日黎宛开着窗,一手轻摇着扇子,一手拿着本《太极通书》,读着读着,一阵困意袭来,黎宛手中折扇越摇越慢,不知不觉倚着墙边睡着了。 陆铎进门,看到了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时屏住呼吸。 美人如画,还是难得安静不同他针锋相对的美人,陆铎轻声上前,将黎宛手中即将滑落到地上折扇轻轻抽出安放好。 陆铎捡起她读到一半的《太极通书》,不免有些意外。 再看她桌上被风吹开的那本《诗经》,《硕人》一页上她还着重批了几个字:“美色虽美,也必以礼成之。” 陆铎不禁有些心虚,这是在点他呢? 细数起来,这竟他第一回认真看她的字,翻她读的书,从前他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行那事,两人连话都说不上 几句,更遑论关心她心中所想。 她恼了,似也是该的。 这般想着,陆铎心中最后那一点关乎自尊的堤坝也被一腔柔情冲了个干净。 是了,他合该好好对她。 陆铎兀自发愣,黎宛醒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出言讥讽道:“陆铎,现在还是大白日,你是真不做人了?” 陆铎早料到她这儿没有好言好语在等着,因而只当没听见,不与她计较。 “随你怎么说,况且,爷本就属狗。”说罢一把将人抱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你做什么?!”黎宛简直开了眼界了,此人的脸皮恐怕比城墙还厚! “不是有看不懂的地方么?爷教你。”陆铎不顾黎宛挣扎,抓着她的手翻开那本《太极通书》,将几处她做了标记的地方一一讲解。 黎宛愕然,这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当真人模狗样起来了。不过腹诽归腹诽,陆铎对于一些晦涩文章的解读十分有见地,饶是黎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年纪轻轻官至高位,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这个午后,房内隐约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说话声,透过窗户远远看去,那剪影宛如一对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 陆铎从留园回来后,就被老太太叫住了。 “铎儿,你与周家女儿的婚事,我早已来信催过无数次,你怎的至今一点动静都无?”老太太关上房门,埋怨道。 “儿子只是觉得此事不急,并没有忤逆母亲的意思。” “我这回来,就是为了盯着你,好让我早日抱上大孙子。” “儿子知道了。” “媒人我已说好,明日便去周家提亲。” 陆铎一怔:“这么快?” 第15章 “你都拖延了几月了,还快!”老太太睨了陆铎一眼。 陆铎颔首沉默。 虽知这亲事是迟早要订的,可陆铎却有意不去想,能拖一日是一日,直至如今老太太亲自来了金陵,这事看来是再也拖不得了。 翌日,陆府的媒人一大早便去了周府,那周永茂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陆家人来提亲,自然是满口答应。 陆铎这小子年少有为,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能攀上这门亲事,周永茂还是沾了陆家老子陆进的光。 虽说嫁娶之事步骤繁多,但因老太太在后头火急火燎地催着,各项流程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纳彩过后,问名自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算命先生言陆周二人天作之合,两人结合是为大吉。 聘礼是随着老太太一同从扬州到金陵的,自然是无需再操心。 一切就绪后,陆周二人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七。 比陆铎承诺的六个月期限,竟还早了一个月。 陆铎没有将此事透露给黎宛一分一毫,也不许任何消息传到留园。 近日来,陆铎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味地寻她做那荒唐事,而是一得空便陪着黎宛看看书。见她有兴致,陆铎还将自己从前读书时做的批注笔记一并拿给了黎宛,整整两大摞。 黎宛见陆铎行事与从前比多了几分自持,自己整日对他横眉竖眼的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心想倒不如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过着,左右也不过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她就能恢复自由了。 只是在房事上,她仍旧觉得难捱,只巴望着自己小日子不要走才好,否则一旦起了头,那一晚她就别想好睡!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黎宛觉得陆铎上辈子怕是一只泰迪犬吧! 除此事外,二人最近的相处,似乎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平衡。 直到一个月后,黎宛向陆铎提出,自己想出留园逛逛。 被陆铎一口回绝:“不成!” 黎宛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我应了你,六月之期,我说到做到。且这院子里除了春菱和雪樱,哪个不是你陆铎的人?你到底有何不放心的?” 陆铎其实知道黎宛说的有理,可他心底里总存着几分担忧。她实在太过聪慧,若她跟上回一样蓄意逃跑,他又该上何处寻她? 他不敢冒这个险。 “我自踏足金陵,便被你一直关在这院子里,时至今日连金陵长什么样都不知,陆铎,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成不成?” 第一次,她没有用言语激他,而是温声细语,陆铎不得不承认,他很吃这一套。 “就一次,我派福安跟着你。” “你派谁都行,反正我不逃。”黎宛见陆铎答应了,喜不自胜,她对于大显朝的国都还是很好奇的。 “明日,明日我便要出门!” “……成,爷也说话算话。” 翌日陆铎上值后,福安没有跟着,而且是派去看护琉璃姑娘。福安一时头大,比起来他宁愿跟在主子爷后头,琉璃姑娘心眼子太多了,他看不住啊! 好在今日琉璃姑娘还算安分,沿着三山街一路进了书铺、绸缎铺子还有成衣铺子等等,福安倒是鲜有地看到琉璃姑娘脸上露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 黎宛记性不错,三山街各家铺子的地形她都刻在了脑子里,她从来不是一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那样做风险太大。 万一有朝一日陆铎食言,她少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酉时一刻,黎宛尽兴而归,上了马车。 福安坐在马车前头,总算是将主子爷交代的事儿给办完了,这一天他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真是累得慌! 马车离开后,一貌美的女子胭脂铺走出来,问身边的丫鬟:“你刚才看清楚了么,真是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得力属下?” “小姐,千真万确,那人就是福安!” “那他护着的,既不是陆家三小姐,又会是谁?”周姝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小偷 陆周两家议亲时,周姝曾躲在屏风后,远远地看到过陆铎的模样。 男子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剑眉星目,一双丹凤眼更是流露着久经沙场的威严气势。 虽说他年纪大了些,可都说年纪大的男子懂得疼人,虽尚未过门,可周姝早已对陆铎芳心暗许。 以至于今日在三山街上看到陆铎的得力手下护着另一个女子,周姝心中立刻生出巨大的不安来。她打探过消息,未曾听说陆铎后院里收了什么人,可又是什么身份的女子值得陆铎派得力手下随身伺候着? 周姝忧心忡忡地回了周府,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廖奶娘见周姝面色不好看,忙关心问她。 周姝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廖奶娘思忖片刻,出言安慰道:“先不说那女子是不是陆大人养的人,单说他今年二十又四了,你说没碰过旁的女子,那才奇了怪了。左右小姐你嫁过去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不必为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丢了身份。” 廖奶娘几句话说到周殊心坎里,周殊遂暂时将此事按了下去,她想着,左右不过几个月,等进了陆家的门,若真有什么莺莺燕燕的,她再收拾也不迟。 * 话说陆珠儿那夜见到大哥从一道小门消失后,一直没再寻着机会再去打探。 无他,她正为自个儿的婚事烦心着呢!老太太着媒人将金陵适婚的青年才俊理成了画册,供陆珠儿挑选。 可画册上那些男的,陆珠儿看都不想看第二眼!有的满脸络腮胡,陆珠儿光看着就觉着脸被扎得刺痛,有的瘦的跟猴子似的,活像没吃过一顿饱饭,有的又胖如猪,让人看了食难下咽。 这般挑挑拣拣的,末了陆珠儿将画册一甩,“不嫁了!” 这可把老太太急坏了,好容易将儿子的婚事敲定,女儿的婚事怎就毫无进展! 老太太一筹莫展,陆珠儿倒是对此事一点儿也不上心,若是没遇到她中意的,她才不嫁! 于是将那婚事暂且搁置到一旁,陆珠儿脑中又想起大哥神神秘秘的背影。不成,那小门后到底藏着什么,她得搞清楚! 这日陆珠儿盘算着陆铎该下值了,悄悄在那荒废的后院寻了块石头悄悄躲了起来。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两个人往这里来了。 正是陆铎和福安。 “将门锁好,跟老太太回禀一声,今晚不一起用膳了。”福安锁门前,陆铎吩咐了一声。 “主子爷放心。” 福安驾轻就熟地将小门锁紧,将钥匙别在腰间,去回老太太话了。 陆珠儿 没猜错,小门的钥匙在福安身上!她得想办法,把那钥匙搞到手。 主子爷这一去,至少得到半夜才回,这段时间福安可以偷个懒。于是陆珠儿趁着黄昏摸到她大哥院子里的时候,四下无人,只有福安一人躺在院中一把躺椅上,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 陆珠儿心怦怦跳。她蹑手蹑脚地朝福安靠近,目光死死盯着他腰间那把银色的钥匙,一步、两步……陆珠儿伸出手,就在她马上要碰到那把钥匙的时候,福安的呼噜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瞬间,陆珠儿甚至都不敢呼吸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福安只是转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陆珠儿后背冒着冷汗,顺利地取到了钥匙,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她觉得——这也太刺激了! 偷到钥匙后,陆珠儿立刻出了府门,寻了一家锁匠铺,要掌柜的打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掌柜的,多久能打好?”陆珠儿仿佛身后有大虫在追似的,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瞄着身后。 掌柜的见陆珠儿衣着华丽,浑身上下的珠宝首饰皆是上品,故意开口说:“你这钥匙做工复杂,没有三两天怕是下不来……” 陆珠儿瞪大眼睛:“这么久?!” “嘿嘿,毕竟是手艺活儿嘛……” 陆珠儿豪气地朝掌柜的扔了一锭银子,“本小姐一个时辰之内就要。” 掌柜的接过了银子,满眼放光,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一个时辰,保证给姑娘您打好。” 陆珠儿紧赶慢赶,总算在陆铎回来之前,将那钥匙打好了。 夜深人静,院中只剩虫鸣蛙叫声。陆珠儿揣着钥匙,手心冒汗,她欲要把福安那把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又怕自己没有方才那么好的运气。 陆珠儿在院门口张望了一眼,发现福安早就醒了,正在到处翻找着什么。 “奇怪,钥匙丢哪儿了?”福安挠挠头,方才还别在自个儿腰上,好好的呀。 陆珠儿正进退两难之际,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陆珠儿蹭得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朝陆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大哥哥,你回来啦。”陆珠儿说着悄悄将手里那把钥匙捏紧,生怕被看出端倪。 第16章 “大晚上的不睡觉,找为兄有事?”陆铎挑眉问道。 “哦对!大哥哥,我是想问……我出嫁的事!”陆珠儿随口胡扯了一句。 陆铎点点头:“三妹放心,为兄已经在帮你物色,之前媒人找的别说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怎么配得上我陆家女儿?”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趁陆铎没注意,陆珠儿将手里钥匙往脚边的花丛一扔。 福安正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转,见主子爷回来了,生怕挨骂,遂假装无事发生。 “爷,您回来了。” “嗯,我和三妹谈点事,你出去罢。” 福安求之不得,又在院中翻找起来,眼角猛地瞥见不远处有银光一闪,连忙过去查看,果然是那把丢了的钥匙! 真是虚惊一场啊,福安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只是奇怪,方才这处花丛他明明仔细搜过一遍,怎么会没发现呢?怪哉,怪哉。 陆珠儿按捺住怦怦跳的心,佯装镇定地跟着陆铎进了书房。 “关于你的亲事,为兄实已看中了一户人家,只不过他家室清贫,为兄怕你过不了苦日子。” 陆珠儿一脸天真地摇头:“无事的大哥哥,我不计较出身,我只希望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我遮风挡雨就好,只要两人情投意合,日子苦一点珠儿受得住。” 陆铎心里是不太相信的,但嘴上说:“如此,改日我安排你们二人相看一番,看看你二人有无缘分。” 陆铎看中的人,是预备参加今岁科考的考生,名叫章思友,福建人士。陆铎读过他的文章,文采斐然、观点独到,一气呵成,让人读之畅快淋漓。 陆铎敢打包票,此人必定能高中前三甲。唯一的缺憾,就是此人家境实在贫寒,听说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帮他凑的。 这样的出身,老太太自然不会考虑。可陆铎却觉得,三妹嫁一个平常百姓人家也好,不会被高门大户那些婆婆立规矩。 大哥哥拍胸脯保证的人,陆珠儿自应下了相看之事。 顶着月色离开,陆珠儿心中暗暗得意,今晚这趟不白来,可谓是一石二鸟了。 * 拿到钥匙后的陆珠儿哪里等得住,第二天一早,陆铎离府后,她就悄悄地潜进那个荒废的院子。 眼看四周无人,陆珠儿飞速打开了那把锁钻进了小门。 一进门,她愣了。这竟然是一间隔壁的宅邸隔出的小院,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一点也不比陆府寒碜。 大哥哥费这么大手笔,在这里藏了什么人?陆珠儿有一股强烈的预感,那个人,或许是琉璃。 陆珠儿沿着小径走,不期竟遇到一个人迎面朝她走来,手里提着水桶。 “雪樱?”陆珠儿惊呼出声。 对面的人手中的桶“咚”地掉在地上,随后啪地扇了一下自个儿的脸。 “奴婢是不是在做梦?” 陆珠儿几步走上前,抓住雪樱还要给自己扇一巴掌的手:“傻瓜,是我,你不是在做梦!” 确认眼前的人是自家小姐,雪樱差点痛哭流涕,但她很快抑住了情绪:“小姐,这院子都是大爷的人,此地不宜久留,趁着他们还未醒,我带你琉璃姑娘的房间。” 陆珠儿猜得果然没错。 黎宛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姑娘,姑娘,快开门,看看谁来了!”虽然压得很低,但黎宛仍听出那是雪樱的声音。 黎宛猫着眼睛,起身披衣。刚打开房门,她一下子被楼进了一个香甜的怀抱。 这个怀抱不同于陆铎那种充满了侵略、占有和不容抗拒,这个怀抱是温柔的、热烈的,暖洋洋的。 “珠儿小姐,是你。”黎宛说完,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雪樱将门合好,急匆匆地去寻春菱了。 陆珠儿和黎宛二人几月不见,却觉得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她的丫鬟,却成了他大哥的禁脔,念及此,黎宛的泪更是决了堤。 “好了好了,别哭了。”陆珠儿抱着黎宛安慰道,“我待不了多久,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黎宛擦干眼泪:“是什么?” 陆珠儿掏出怀里的书信,她预感黎宛在这儿,所以一早就将傅掌柜的信揣在身上了。 “傅掌柜,他竟还托你给我传信。”黎宛只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我还怕这辈子没机会给你了呢。” 黎宛三两下拆开书信,上头是傅掌柜对于黎宛入狱之事懊悔不已,都怪他私藏禁书,才会连累黎宛。信中傅掌柜还提到,因他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与夫人已决定将书肆转手,二人将远赴天台陪伴儿子。 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他们二人在天台的落脚地,黎宛举着书信给陆珠儿瞧,“傅掌柜还邀我到天台一聚呢,往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 陆珠儿微笑称好,黎宛读完信将它放在蜡烛上头,看着那封信很快被烧成了灰烬。 “珠儿小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 陆珠儿扑哧一笑:“你信不信,我从福安那儿偷了钥匙,打了两把一模一样的。” 黎宛想到堂堂陆家三小姐竟成了小偷,不禁莞尔:“不愧是珠儿小姐,胆大心细。” “对了,”陆珠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我大哥的婚……”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丫鬟门大声通禀的声音:“主子爷来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隔绝 黎宛和陆珠儿两人登时大乱。 “快躲进床榻里!”黎宛急中生智,拉着陆珠儿钻进凌乱的床榻中。 两人刚蒙上被子,陆铎便推门进来了。 黎宛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 子,“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上值么?” 陆铎在房中慢慢踱步,环视一圈,才回答:“告了假。” “一大早的,来我这儿作甚?” 黎宛侧着身子,努力挡住后头瑟瑟发抖的陆珠儿。 “丢了东西,来你这儿找找。”陆铎说着,眼眸微眯。 黎宛感觉身后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出来罢。”陆铎坐下身,手指轻扣桌面,眼睛望着黎宛身后。 黎宛还欲遮掩,陆珠儿却自个儿把被子掀了。 见到头发凌乱的妹妹,陆铎似乎并不惊讶。 “大哥哥……”陆珠儿嘟着嘴,下了床榻,站得离陆铎远远的,好似陆铎会吃了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哼,就你那点小计俩,焉能瞒得过为兄?福安说留园的钥匙失而复得,我便起了疑心,加上你深更半夜到我院里鬼鬼祟祟的样子,不是你,还能是谁?” “哎呀,大哥哥你好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陆珠儿一脸讨好地上前去给陆铎捶捶背。 黎宛见陆铎并未追究陆珠儿什么,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把东西交出来,为兄便饶了你。”陆铎朝陆珠儿摊出手掌。 “不知大哥哥说的是何物?”陆珠儿装傻。 “别装了,那家锁匠铺我已派人去查过了,掌柜的说你昨夜急着要打钥匙,不是这留园的钥匙还能是哪里?” 陆珠儿无法,只得将怀中那把钥匙颤巍巍地递到陆铎手中。 与此同时,她不仅庆幸自己昨晚留了一手,就在她欲离开锁匠铺时,她又递了一锭银子给掌柜,嘱咐他若是有人来查,只说替她打了一把钥匙。 陆珠儿难得机警一回,没成想还真派上了用场,她趁陆铎不备,朝一旁有些错愕的黎宛眨眨眼。 “以后不许再踏进这园子半步。”陆铎确认一番,是留园钥匙无疑,抬起头眼含警告地看着陆珠儿。 “珠儿知道了……” 陆铎亲自将人送走,又折返回来。 “她同你说了什么?”陆铎摆出了一副审犯人的架势。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你不就来了么。”黎宛呛了他一句。 “当真什么都没说?”陆铎眼神狐疑。 “陆铎,这院子都被你围成铁桶了,若是珠儿想帮我逃,凭我们二人,还能飞出去不成?”黎宛剜了一眼陆铎,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疑神疑鬼。 “还是说……你在做贼心虚,怕我知道什么?”黎宛反将一军。 陆铎一是被上次她出逃之事给弄怕了,生怕有了一次还有第二次,二是关于自己的婚期,自己这个妹妹素来言语跳脱口无遮拦的,万一说漏了嘴,他如何圆场? 见陆铎不答,黎宛索性揭过了这茬:“你既来了,我还有一事与你说。” “何事?” “以后每月,我想出门两趟。” “你别得寸进尺!” “我这次出去不好好的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你是信不过我,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陆铎沉默了半晌,缓缓出声道:“爷只允你一个月出去一次。” 第17章 黎宛不免暗暗庆幸,她早知陆铎不会答应一月放她出门两次,所以先行提出这不可能的要求,这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果不其然,让她达到目的了。 可黎宛还没高兴几息功夫,就见原本坐在方凳上的男人缓缓步向床边。陆铎随手挥落了床帏,屈膝朝黎宛越逼越近,双手正宽衣解带。 “你……一大清早的你犯病了不成?!”黎宛缩在床角,试图用被子隔绝朝自己欺身而来的野兽。 “爷都答应你的要求了,你不得好好奖赏一番?”陆铎嘴角勾着邪笑,“躲啊,爷看你还能往哪躲。” “陆铎你这个禽兽不如……”黎宛话未说完,尾音就在男子一下又一下的冲撞下变得支零破碎,飘散在满室旖旎的空气中…… 闻讯赶来想见一面珠儿小姐的春菱在门口听了个正着,羞得满脸通红,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 立夏后,天气渐渐闷热。 这日,到了黎宛每月“放风”的日子,她满心期待地醒了个大早,由福安跟着出了留园。 上月她去了三山街,这个月她预备到另一条繁华的皮市街逛逛,早在课本里学过明朝的皮市街商铺林立,商贩云集。有幸能亲眼见证到这一幕,也不算白来一趟。 黎宛逛得很随性,一会儿到书肆里挑拣几本新奇的书,一会儿到糕点铺里尝几块可口的点心,一会儿又去纸张店购置笔墨,这一晃便到了午后,天气炎热,黎宛身上出汗,方觉自个儿出门时穿得有些厚了。 “福安,我去成衣铺里逛逛,你在门口等罢。” 那成衣铺里大多是女眷,福安跟进去确实不便,索性在门口的马车上休息。 “小姐你看,又是陆大人的那个手下!”不远处,一个丫鬟指着福安小声附在周姝耳边说道。 周姝神色几经变换,“走,迟早要会会她,倒不如赶巧。” 皮市街街尾,月华楼的一间包厢里,陆铎尚不知街头那家成衣铺将要发生何事,正与茶桌对面的年轻男子热络地聊着。 “思友小弟,听闻你家中上下只有你母亲一人,她独自在福州?”对着这个可能成为自家妹夫的男子,陆铎难得露出一副和善之色。 “回陆大人,确实如此,在下自小无父,家中也无旁的亲戚,由我母亲一人拉扯长大。”提及此,章思友的脸上神色并无半分不自然,而是大大方方,十分坦然。 “说是母亲一人拉扯长大也不全对,因我母亲每日要去海边捡贝壳、捞海带,以此糊口,常常顾不上我,其实我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次进京,也全靠父老乡亲们鼎力支持。”章思友说着,他略显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容,衬得他那一口白牙特别闪眼。 陆铎点点头,心中对他又满意了几分。天将降大任与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章思友既有大才,又能吃苦,朝中正缺这样的人才。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能不能看上眼?陆铎眼角扫了一眼低着头默默喝茶的陆珠儿,轻咳一声,“对了,陆某有几个朋友在隔壁包间小聚,我去招呼一下,你们二人先聊着。” 章思友自是意会,微笑点头。 趁着大哥与他说话的功夫,陆珠儿已悄悄将人打量个仔细。他身长大约五尺四,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眼睛大而亮,鼻梁高挺,嘴唇丰厚,笑起来有一口白牙。 说实话,除了黑了点,相貌倒是端正,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读书人,若是脱掉身上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长衫,活脱脱一个海边捕鱼的渔民。 陆珠儿正想得出神,被章思友一声“陆姑娘”给拉了回来。 “陆姑娘,在想什么?” “哦哦……没什么,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你家里就你母亲是吧?” “正是。” “那你……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妹之类的?”陆珠儿看到许多话本子里,都有这种可恨的表妹阻碍男女主的感情。 章思友被问得一愣,随即笑着摇头:“不曾有。”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章思友笑得更开了:“恕章某唐突,此次与陆小姐见面实是陆大人盛情难却,章某如今一心只想着三月后的科考,并无心思关心终身大事,若是陆小姐不介意章某出身,待科考后,若章某有幸能高中,定登门亲自拜访。” 能娶陆家三小姐,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章思友自然不敢推拒,且陆三小姐心思纯粹,性格天真活泼,不失为良配。章思友心想若她愿意,他定在高中后第一时间上门提亲。 “嗯……其实才见了一面,我也说不好,不如等你科考后,我们再寻机会,你说呢?” “陆小姐说得在理,那就这么定了,”章思友说着,将手中茶一饮而尽,“在下要回去温书了,先送陆小姐回去?” “不必了,你赶紧回罢,我跟大哥哥一起回就好。” “也好,那在下去跟陆大人告个退。” 陆珠儿点点头,看着章思友高大的身影走出包间,一时又出了神。话本子里那些一 见钟情是不是都是骗人的,否则为何她对章思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陆珠儿摇摇头,想着这事急也急不来,倒不如再等等。 不一会儿,陆铎回来了,“如何?” “大哥哥你也真是,人家还没科考,就被你拉来,这不耽误人家嘛,”陆珠儿埋怨,“好在人家没怪你,只说等他高中后,再亲自上门。” 陆铎看自家妹妹,自是怎么看怎么好,章思友能这么说,必定也是看中了的。 陆铎对此颇为满意,只嘴上说:“这你就不懂了,若是等思友小弟高中了再议,怕是在穿着大红袍巡街时就被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当街抢走了成亲去,还轮得到你?” 陆珠儿瞪大眼睛:“真有这奇事?” “少见多怪。走罢,回府。” 陆珠儿跟在陆铎身后走出包间,因还想着陆铎说着当街抓人做新郎的事儿,并未注意到隔壁包间也走出一个人,待她回过神发现时,一个躲闪不及,脚步一滑,整个人朝后摔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拦腰抱住了陆珠儿。两人四目相对,陆珠儿不期而遇地看到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此刻正倒映着她的影子。 第17章 摊牌 陆珠儿还未来得及反应,被前头回过身的陆铎一把从那人怀里拉到了身后。 “裴世子,您还没走呢。”陆铎不动声色地将陆珠儿挡在身后,客气地对面前的人说道。 “原是陆大人的妹妹,我当是谁呢,是本世子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世子客气了,世子先请。”陆铎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待人离开了月华楼,陆珠儿假装不经意地问:“大哥哥,方才那人是谁啊?” “你不必知道。”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一定是裴国公府的世子裴信!” 陆铎不置可否,将人按进了马车,随后自个儿也跟着进去,落下了车帘。 马车内两人一时无言,就在陆珠儿鼓起勇气想说什么的时候,正在闭目养神的陆铎先行开了口。 “为兄不管你想干什么,警告你,趁早断了你的花花肠子,他不行。” “为什么!”陆珠儿气极,大哥哥总是这般武断专横!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呢,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且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似有小鹿乱撞。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一见钟情吗! “裴信有过一任妻子,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你嫁过去给人当续弦?我看你是想把母亲和我都气死。” “续弦怎么啦?没有孩子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闭嘴,为兄不会同意。再说,章思友哪里比不上裴信?” “章思友那么黑!我喜欢长得白的!” “哼,肤浅至极。”想到自己也比章思友白不到哪去,陆铎不禁冷哼一声。 “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不成吗?”陆珠儿气嘟嘟地说。 “先不说你嫁过去当续弦,就说裴国公门府的门第,少不了给你立高门大户的规矩,你这性子哪里吃得消?” “我这不有大哥哥给我撑腰嘛……”陆珠儿变脸如翻书,说到这儿又笑嘻嘻地拉着陆铎胳膊撒起娇来。 陆铎头痛地揉着眉心:“此事容后再议。” 陆珠儿嘟着嘴,撇过头,再不理陆铎。 陆府的马车沿着街尾渐渐离去。 * 街头的成衣铺,有一主一仆正往里去。 福安翘着腿倚靠在马车前,他只管盯着琉璃姑娘有没有出来,哪管进去的人是谁? 黎宛正在挑选轻薄的夏衫,忽觉背后投来一道意义不明的目光,黎宛转过身,对上一个身材丰腴、容貌昳丽的红衣女子。 黎宛并不认得此人,但那女子却好似认识她,那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几番,颇为怪异。 第18章 但她也不好贸然开口问,为何无故一直盯着她,于是黎宛只礼貌点了点头,手中拿着薄衫,欲进隔间试穿一番。 就在黎宛要关上隔间门的时候,那女子竟拦住她关门的手,也跟着进了来。 “你……?”黎宛瞪大眼睛,一时不明这红衣女子的意图到底是何。 “嘘……”红衣女子示意她轻声,“你再大点声得惊动门口守着的人了”。 “你到底是何人?”黎宛警觉地退后一步,然隔间狭小,她与红衣女子并未拉开距离。 “我叫周姝。” 周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黎宛在脑中回忆。 “你是陆铎的未婚妻?!”黎宛惊讶万分。 “看来你知道我,那你呢,你是陆铎的什么人?”周姝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将心中疑惑问出口。 “周姑娘既能做出这般惊人举动,怕心中也是有答案了吧。”黎宛见周姝对她似乎也没有怀有极大的恶意,遂放下了些许戒备。 “要陆铎派亲信看守的女子,难不成,你是他养的外室?” “周姑娘猜的既对,也不对”,黎宛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若是外室,又何必这般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呢?” “我见周姑娘也是直爽的人,明人不说暗话,陆铎对我巧取豪夺,我并非自愿,他以六个月为期,答应在他娶妻之时便放我离开,所以,姑娘不必视我为威胁。” 周姝仔细观察黎宛脸上的表情,见她不似说谎,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若果真如此,我们二人下月十七便要成亲了,你我皆可得偿所愿。” 听到这个消息,黎宛不禁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下月?六月十七便是你们成亲的日子?” 为何陆铎对她只字未提!黎宛顿感大事不妙! “不错,他既承诺于你,难道未告知你此事?”周姝见黎宛脸色不妙,猜测其中或有隐情。 “周姑娘,有件事我要回去确认一番,你我约定,下月初一仍在此见面,可好?”黎宛说得诚恳,周姝见她言语得体、举止磊落,对她也高看了几眼,遂点头答应。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你再走。”黎宛说完,拿着那几件夏衫离开了。 “福安,我逛好了,我们回去罢。”黎宛结了账,对守在门口的福安说道。 “未时还未过呢,姑娘这就要回了?”福安奇怪,姑娘哪次出门,不是待到日落西山了才肯回。 黎宛得知了陆铎分明定了成亲之日却对她绝口不提,心头大乱,哪还有心思闲逛? “不逛了,速速回去。”黎宛一路无话,脑中涌出无数种可能。 绝不能是那最坏的结果! 福安将人送回园子里后,黎宛破天荒的嘱咐了一句:“让你们主子爷一下值就来。” 若是换做旁的日子,福安听到这句话好歹替主子爷高兴,这可是琉璃姑娘破天荒地头一次主动喊主子爷来啊,但福安瞅着琉璃姑娘脸上的表情,却好似没有半分欣喜。 奇怪,好端端的,这是怎的了? 主子的事福安自是不好插手,只按吩咐在陆铎回府后如实朝他回禀了。 “哦?”陆铎眉尾轻挑,“她当真这么说?邀我一下值便去寻她?” “确是琉璃姑娘亲口说的。”福安不敢提,琉璃姑娘说这话的语气听着有些不善。 “爷去看看她卖的什么关子”,陆铎抬脚正要走,“等等,爷先换一身衣裳。” 他脑中不知怎的,忽然冒出妹妹的那句喜欢长得白的,他对着平常不怎么照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那因常年在外打仗而并不白皙的皮肤,不禁生出几分懊恼。 章思友固然皮肤黝黑,但他好似也比人白不到哪里去? 会不会她也与妹妹一般,喜欢长得白的? 不成,今儿个难得美人相邀,他得好生拾掇一番。 “福安,去将我那身新做的月白色云锦袍拿来。” 陆铎踏进黎宛房门的时候,只见他一身月白色云锦,脚踩云纹靴,腰间戴着玄色腰带,上头还镶嵌着墨绿宝石,一脸的春风得意。 “听说,你找爷?” 正在房中坐立难安的黎宛本欲质问陆铎一番,见陆铎这一身打扮,一时呆了一呆。 “你……你做什么穿成这样?” 陆铎咳嗽一声,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怎么,不好看?” “衣裳是挺好看,只是……这颜色与你不甚匹配。” “你本就黑,这一身,衬得你更黑了。” “再说你今岁几何了?这月白色不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穿的么?” 黎宛的话,宛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扎在陆铎的心上。 陆铎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才从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恼中回转来。 “不说这个……你今儿个破天荒请爷来,是有何事?” 提及此,黎宛正色道:“陆铎,你曾允诺过,你娶妻之时便放我自由,这话还作数吧?” 黎宛清亮的眼神直直对着陆铎,陆铎不自然地撇过头,随后小声应了句是。 “那敢问陆大人,何时娶妻?” “大约……七月底罢。” 陆铎这躲闪的眼神,含糊的语气,心虚的语调,无一不在昭示着什么。 “是么?”黎宛语气渐冷,“可我怎么听说,陆大人的婚期定在六月十七?” 陆铎一时愣住,随后不答反问:“你今儿个出去,见了什么人,还是听到了什么?” “你甭管我如何得知的,你就回答我,是也不是?”黎宛站起身朝陆铎逼近,语调不自觉提高几分。 陆铎内心一时闪过无数搪塞她的理由。 可最终,对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神,陆铎闭了闭眼眸,缓缓道了一声,“是。” “那你迟迟不同我说,你是何居心?”黎宛又逼近一步。 “还没到时候。” “敢情陆大人是想给我一个惊喜?”黎宛忍不住讽刺。 陆铎有些颓然地坐在圆凳上。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爷便如实告诉你。” “爷不舍得放你走,你留下来,爷抬你做贵妾。” 黎宛冷笑不止:“陆铎啊陆铎,你一介男子,陆家长子,朝中重臣,却连最起码的言而有信都做不到,如斯可耻,如斯可笑!” 看着黎宛气得发抖的身子,陆铎试图抱着她安抚一番,可被黎宛满脸嫌恶地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 “陆铎,我与你虚与委蛇几月,你难不成还当真了?” “我说过,你碰我,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倘若早知你食言而肥,你以为你还能上得了我的床榻么?” “陆铎,你知道我每次是怎么安慰自己的么?没事的,没事的,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住嘴!别说了!”陆铎越听越不像话,心中愧疚转而变成冲天的怒火,他一掌劈在书桌上,书桌登时被劈成两半,上头他二人曾经携手读过的书,批过的注,随着书桌断裂,纷纷散落在地。 “你今日的话,爷就当做没听见,往后也不许再说了。”陆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8章 筹谋 福安已经好一阵子没见主子爷这般难看的脸色了。 然这回与上回不同的是,主子爷倒没再去月华楼借酒浇愁了,而是跟魔怔了似的,日日扎在操练场练兵。福安眼瞅着那些被烈日灼得脸无人色的官兵,不禁在旁捏把汗。 也不知琉璃姑娘这回又怎么戳了主子爷的肺管子。福安就跟个鹌鹑似的,少说少做,少在主子爷面前晃,免得不一小心引火烧身。 陆铎目视前方一排排整齐的队列,看着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一个官兵的额角慢慢往下流,流到脖颈即将沾湿衣襟的时候,那官兵忍不住抬起手欲擦拭。 “你!干什么呢!”陆铎猛地发出一声慑人的喝声,那官兵吓得立刻缩回了手。 “出列!” “是!” “操练时不听指挥,去扎马步,一炷香的时间!” “遵命!” 其余官兵皆是大气儿不敢出,谁人不知最近都指挥同知心情不好,本就严苛的练兵愈发吹毛求疵,且日夜不停,大伙儿私下都蛐蛐,是不是都指挥同知与周家的婚事出了什么岔子,否则怎会将火气都发在他们身上? 就一个空档的功夫,陆铎的脑子里又着魔似的钻进那句“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本就黑沉的脸色叫人看着遍体生寒。 “都愣着干嘛!继续操练!” * 陆铎接连几日不现身,高兴的不止黎宛一个,还有陆珠儿。 自从在月华楼见了裴信一面,陆珠儿便认定他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这几日正筹谋着怎么悄悄给他递个信儿呢! 思来想去,陆珠儿想到了一人——陆鸣。 自打挨了大哥一顿打,自己这个庶弟眼瞧着是老实了不少,现下大哥不同意她嫁给裴信,二哥又远在四川,能用上的便只有陆鸣了。 第19章 于是这一日,陆珠儿破天荒地踏进了陆鸣的院子。 正值午后,莲姨娘在午憩,院中几个小厮嫌天儿热躲在树荫下乘凉,院中静悄悄的。 陆鸣似乎正在窗前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书,陆珠儿心下讶异,这是彻底转性了? 陆鸣压根没想到这个时点会有人来他院子里,对于逐渐走近的陆珠儿无知无觉。待到陆珠儿站在窗前,整个人背对着日头,在他正在看的“画本”上投下一片阴影时,陆鸣不免吓了一跳。 陆鸣抬头,对上陆珠儿嫌恶的眼神,一时愣了,“三、三姐……” 陆珠儿眼看着陆鸣“啪”一下心虚地合上那本春宫图,另一只手又急急忙忙桌子底下伸上来,不用猜都知道他在作甚。 原本是想托陆鸣办事的,见了他这幅样子,陆珠儿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三姐,三姐!”陆鸣追了上来,嬉皮笑脸地说,“您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见陆珠儿不答,陆鸣又死皮赖脸地拦住陆珠儿的前路:“好姐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大哥,我怕又要打我……” “呸,你这点破事也值得惊动大哥。”陆珠儿停住脚步,啐了一口。 “是是是,确实不值得,三姐你难得到我这院里,是有什么事吗?”陆鸣一边搓着手一边问。 陆珠儿犹豫了几番,最后欲再见一次裴信的念想终是占了上风。 “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自会去大哥那里说几句你的好话。” “三姐放心!”陆鸣拍拍胸脯,“只要是三姐交代的事儿,我就算两肋插刀也得给三姐办成喽!” “油嘴滑舌,”陆珠儿态度见缓,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替我将此信转交给裴国公府世子,悄悄的,切勿声张。” 陆鸣还有什么不明白?接过手信,又跟陆珠儿拍着胸脯保证了一番,陆珠儿这才满意地离开。 当日下午,陆鸣就出了一趟府,他虽是庶子,但与金陵的这些权贵也并非无半分交集,想要送一封信给裴世子,他还是有些手段的。 最终这封陆珠儿亲笔手信通过裴信贴身小厮之手交到了裴信手中。 陆珠儿自认此信写得实在是妙极,她只写了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信封里头还附上了陆珠儿院中种的她亲自采的一朵合欢花。 都这么明显了,他不可能不懂吧?每每想起这封大胆的信,陆珠儿的脸上就不时浮起红晕。 陆鸣再三保证那封信已经送到裴信手中后,陆珠儿整日都在焦急的等待中。 可一连五日过去了,别说回信了,就是个口信都未曾有。 难道裴信对她无意?一想到此,陆珠儿又不禁皱眉不展起来。 同样寝食难安的还有黎宛。自陆铎言明不会放她自由起,黎宛日夜思索要如何才能逃出陆铎的魔掌。 她将希望寄托在下月初一与周姝的会面上。 若周姝够聪明,就会选择帮她,而不是任凭陆铎在娶她之后又抬一门贵妾进门。 黎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来了这一日。然往常护送她的福安却迟迟不见身影。 黎宛焦急万分,这该死的陆铎,该不会因为挨了骂连说好的放风都没了罢! 好在巳时一刻,马车总算悄悄地停在了街角。 “今日怎来得这般晚?”黎宛一上马车就问。 福安哪敢如实回答,主子爷迟迟没有命他来接,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啊。 这大一早的,他就眼睁睁看着主子爷在屋里头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到最后上值都快赶不上了,才自言自语道:“爷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福安,你多带几个人手去护送,但务必要将人看紧了,别在外头待太久,若把人弄丢了,你也别回来了。” “主子爷放心。”福安垂手应是。 出门晚了,黎宛自是心焦,但面上不敢表露。她担心直接去成衣铺太过明显,只得假装先去书肆糕点铺等地闲逛了一会儿,才出言说道:“去成衣铺吧,再买几件 薄衫。” 此时已近申时,黎宛心中忐忑,万一周姝等不及她,先走了她该怎么办? 黎宛忧心忡忡地踏进成衣铺,环视一圈又一圈,未见周姝身影,她的心不免沉了下去。 难道老天爷这次又不肯帮她? 黎宛随便拿了几件衣衫,脚步虚浮地往隔间里走,谁知路过一间隔间门口时,毫无防备的黎宛被什么人一把拉了进去。 黎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周姝?!” “是我,你怎么才来?害我等了好久。那成衣铺的掌柜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只好躲到这里。” “对不住,今日险些出了点岔子,不过好在你还在。” “说吧,约我在这儿碰头有什么要事?” 黎宛毫无征兆地要屈膝下跪的时候,差点没把周姝吓坏了,隔间里狭窄,周姝手忙脚乱地要扶起黎宛,结果两人在地上摔作了一团。 “你这是做什么?”周姝好容易才挣扎着站起来,莫名看着黎宛。 “周小姐,请你救我。” “我?”周姝更懵了,“我如何救你?” “那日我说要回去确认一件事,如今这事已有了结果,陆铎他食言了,不愿放我走。” “……他打算如何安置你?”这对于周姝来说,并非一个好消息。 黎宛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欲抬我为贵妾。” “什么?!”周姝的面色不由变了,正色道,“说吧,你要我如何帮你?” “请周小姐择机去寻陆三小姐,她那里有一把钥匙……” 两人在隔间里几乎是以气声密谋着,黎宛说完,周姝不禁对她大胆的计划感到吃惊。 “这,这未免也太凶险了!” “只要能换来自由,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试试。” 周姝对黎宛刮目相看,第一次见她,只为她身上清冷的气质侧目,而这一次,她却打心底里钦佩她的勇气。 “好,我答应你。”周姝捏着黎宛的手,“此一别,不知再相见是何时了,你自己多保重。” “也祝周小姐和陆大人恩恩爱爱,子嗣绵长。”黎宛说着,福了福身子。 * 陆珠儿这日正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自个儿与自个儿博弈,却听见门口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有一封给您手信。” 陆珠儿蹭得站起身,那棋盘被她连带地掀翻,棋子哗哗地撒了一地。 陆珠儿不以为意,径直打开房门,从丫鬟手里夺走了那封手信。 方才有多欣喜,这会儿就有多失落。 给她传手信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裴信,而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周姝。信中她说自己新得了几匹香云纱,实是难得的好物,预备明日送到陆珠儿这里,供她挑选,顺便与她闲聊几句。 陆珠儿与周姝并无交集,以至陆珠儿刚收到信的时候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周姝欲要讨好一下将来的小姑子,这倒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儿,陆珠儿便点头答应了。 翌日未时,陆铎尚未回府,周姝带着香云纱来了陆府。 陆珠儿自然是给足了面子,拿出了上好的茶水糕点招待,两人说的也都是一些客套的场面话,不一会儿,周姝借口有几句体己话要跟陆珠儿说,遂将周围伺候的人都打发了。 待只剩下周陆二人时,周姝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她倾身附在陆珠儿耳旁。 “三小姐,是隔壁院子被你大哥关着的那位让我来寻你的,她要你我帮她,再逃一次。” 第19章 大火 “你怎知琉璃被大哥关在隔壁院子?!”陆珠儿惊呼,衣袖差点儿带翻了桌上的茶壶。 “嘘……”周姝连忙拿手捂住陆珠儿的嘴,眼看三小姐性格莽撞,行事跳脱,周姝便知不可与她透露过多。 周姝点头,随后又不放心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生怕还有不相干的人在。 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身影朝后缩了一缩,随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陆珠儿的院子。 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本想来给陆珠儿递信的陆鸣。 陆鸣没想到自个儿竟在不经意间听到了这般惊天的大秘密! 琉璃那个贱婢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念及此,陆鸣的脸因愤怒和嫉恨而变得扭曲,自己不仅没占到那贱婢的身子,还因为这贱婢活活挨了大哥一顿毒打,叫阖府上下的人看不起,在外也抬不起头。而这贱婢呢?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自己大哥暗通曲款,敢情是嫌自己不像大哥那般有权有势,所以才不肯委身于他。 贱婢!一想到那贱人在自家大哥身下承欢,淫声□□的样子,陆鸣就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生啖其肉!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然老天爷让他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他少不得要借此机会杀了那贱婢,想着那个贱婢惨死的画面,陆鸣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第20章 院中的两人并不曾发觉陆鸣来过。 “是她让你来寻我拿钥匙?”陆珠儿问。 “黎宛姑娘告知我,三小姐手中还有一把未交给陆大人的钥匙,她说,这是救她的关键。” “黎宛?”陆珠儿露出困惑的表情。 周姝点点头:“不错,黎宛才是琉璃姑娘的真名。” “黎宛,黎宛……”陆珠儿口中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的确更符合琉璃的气质。 “容我想想……”陆珠儿嘴上犹豫,可内心其实已经决定要再帮黎宛一次。 虽然在她的心中,自家大哥千好万好,可若黎宛不喜,那便合该随她的心意。就好似大哥非要她嫁给章思友,可她偏偏喜欢裴信,若大哥将她捆起来硬逼着她嫁给章思友,她少不得也得来一个金蝉脱壳。 与前一回一样,陆珠儿还是选择站在了黎宛这头。 周姝从陆府离开的时候,自认已经为黎宛做得仁至义尽了。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周姝走后,陆珠儿有些心浮气躁,不想过了一会儿,陆鸣来了,还带来了裴信的回信。 “真是他写的?”陆珠儿手捏着薄薄的信,喜不自胜。 “千真万确,裴世子的贴身小厮亲手递给我的,三姐只管放心。”陆鸣一脸谄媚。 陆珠儿三两下打开信封,发现里头只简短地写了几个字:“六月二十,月华楼一见。” 裴信竟直接约她见面!陆珠儿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忽然就明媚了不少,她掰着指头数,一、二、三……离她见裴信只有十五天了。 “四弟,此次多谢你了。” “三姐跟我还客气,以后要是还有用得着弟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陆鸣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在嗤笑,傻姐姐,待弟弟杀了那贱婢,再好好谢你一番! *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已是六月十七了。 这一日,未及寅时,陆府和周府便已灯火通明,一众丫鬟小厮,布置的布置,清洗的清洗,忙忙碌碌,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陆铎这日早早醒了,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等周家女儿过门后,该如何向她开口提要纳贵妾之事,想那周家女儿声名在外,当不会是个拈酸吃醋的性子,这般她进了陆府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不知为何,陆铎一颗心隐隐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陆铎揉揉额角,想必是上一次纳妾出了意外给他留下了阴影,遂强自按下烦躁的心,站起身由几个丫鬟伺候着穿戴。 吉时到,陆铎身着大红的新郎官服,头戴嵌着白玉饰的乌纱帽,在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的跟随下,一路朝周府骑马缓行。 有知内情的,不免将陆大人此番成亲与年前那次纳妾暗暗比较,虽说这回才是正经娶妻,但这派头却是比纳妾那会儿大不到哪去。 再看陆大人的脸色,似乎也不像纳妾那会儿的满面春光,眉间微皱,唇角紧紧抿着,倒显得有些严肃了。 有人打趣道:“怕是陆大人一把年纪娶貌美娇妻,紧张喽!” 不久,陆家的迎接队伍停在了周府 门前,周永茂等人早在门口翘首期盼,注视着陆铎下了马,由媒人引着,规规矩矩地行了奠雁之礼。 这之后,便是一连串犹如西天取经一般考验新郎官的难题,周家人又是考校陆铎投壶的准头,又是要陆铎对对联,还借着各种由头从新郎官这儿搜刮了好多红包去。 眼看着就要接到新妇了,因不舍周姝出嫁,周婧等人又是拉着哭了一回又一回,因而待陆铎总算接了新妇上了花轿,拖着新妇长长的几十抬嫁妆回陆府时,已过了申时了。 喜婆们怕误了时辰,急三火四地催着新人,好容易才在酉时末将跨火盆、撒谷豆等等仪式走完,待新人进门时,天已大黑了。 周姝蒙着红盖头,被陆铎牵着的手冷冰冰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只愁那抬装着黎宛所需之物的“嫁妆”是否能够安全无虞地送到那扇小门门口,陆珠儿又是否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去打开那扇门? * 黎宛从六月初开始,便口口声声说自己失眠症又犯了,叫福安寻了上好的安神香来,夜夜点了香,早早便要入睡。今日依旧是不到戌时,房内就灭了灯,丫鬟们已经习惯,并未生疑。 因今日是主子爷大婚的日子,有几个丫鬟婆子爱凑热闹的,早就跟福安提过,特准他们今日可以去陆府观看新人礼。陆铎想着过不了几日就要纳黎宛进门,留园这边厢倒也无需再藏着掖着,遂也准了。 待黎宛睡了,春菱和雪樱迫不及待地溜出了留园,嫣红本不爱凑这个热闹,可耐不住紫姹死乞白赖地要她陪着一起去,嫣红见黎宛房中确无一点动静,也点头答应了。 戌时,不同于隔壁陆府敲锣打鼓的热闹声,留园一片寂静。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又轻轻掩上,里头的人悄摸摸地朝那扇连通着陆府的小门走去。 此时此刻,黎宛异常地冷静,甚至冷静地有些可怕。月光打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好似一个要索命的女鬼。 她试探着打开那扇门,门开了。 此时此刻,所有的宾客都在前厅,等着观看新人拜堂,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偏僻的小院里,月光下,一个看似孱弱的女子,正费力地拖着一具女尸。 那是一具跟黎宛身形相似的女尸,除此之外,还有小门的钥匙、一封写着黎宛真名的户籍书以及酒精。 黎宛将女尸拖入房间,放置在床上的时候,已全身是汗,且身上沾染了一股尸臭,但她浑不在意,恭敬地朝尸身拜了拜。 黎宛将户籍书妥善地塞在胸口,又将酒精仔细倾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就在黎宛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火折子,欲一把火烧了这囚了她近半年的房间时,黎宛忽然发现另一头的窗外闪过一个鬼祟的人影。 只见窗户纸被捅破了一个小洞,从外头伸进来一根竹管,随后,一股白色烟雾通过竹管里缓缓飘散进来。 这该不会是迷药吧?黎宛本想点火的手一顿,又心生一计。 这送上门的机会,她可得好好把握住,正好可以助周姝摆脱陆铎的怀疑。 门口的人正是陆鸣。 这个倒霉鬼还在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暗暗得意呢,自从得知琉璃那个贱婢就在隔壁小院,陆鸣一直伺机想要偷偷溜进去,可留园被陆铎的护卫围得跟铁桶似的,好几次欲翻墙进入都差点被逮到,哪里能进得去的? 就在陆鸣一筹莫展之际,他发现在其他宾客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哥拜堂时,三姐却神色古怪地偷偷退出了人群,陆鸣一开始还没想明白,后来他灵机一动,猜到必是跟那贱婢有关。 于是他朝陆珠儿离开的方向寻去,七拐八拐的,寻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再定睛一瞧,呔!这有扇小门,可不就连着隔壁那院子吗? 且不知怎么的,那门上的锁还未锁好。 简直是天助他陆鸣! 陆鸣往里走去,没遇到任何守卫,更是让他得意不已。一会儿待他先迷晕了这个贱人,再好好享用一番她的身子,最后再一刀毙了她的命,何其快哉! 黑暗中,陆鸣脸上是狰狞的笑。 见迷药吹得差不多了,陆鸣拿出准备好的刀子,割开了房门的木栓。 里头的黎宛在窗边捂着鼻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黑影现出庐山真面目了。 见是陆鸣,黎宛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个傻子,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冤大头。 就在陆鸣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黎宛当机立断地往地上扔下了火折子。 “轰——”的一声,房内顷刻间火光大作。 陆鸣哪曾想会遇到这种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欲转身逃跑,可他前脚刚踏出房门,头顶的那根房梁就“哐”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脑袋上,陆鸣连黎宛的人影都没看到,就眼一闭,晕了过去。 黎宛合好窗户,低着头飞快走向那扇小门,就在她锁好门的那一刹那,里头传来了阵阵惊慌的叫喊声。 “不好了——走水了——” 黎宛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的红光,眼神却冰冷。 对于这座囚她的院子,她从来没有一丝的感情,更不会有任何留恋。 走出一扇无人看管的角门,黎宛成功逃离了陆府,周姝派来接应她的人就在不远处等着。 离开前,黎宛似乎隐约听到前厅的喜婆在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第20章 死遁 喜婆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堂中一对新人转过身,正欲朝天地跪拜,忽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福安赶忙上前,低声喝到:“何事急急忙忙的?” “不好了大人,隔壁走水了!”来人是留园的一名护卫,脸上已被大火熏得乌黑,手指着留园方向急急挥舞着。 第21章 福安尚未反应过来,堂上的新郎官陆铎一把甩开新妇的手,三两步上前,扯着那护卫的衣襟。 “你说什么?留园失火了?” 侍卫点头如捣蒜,又怕主子爷责罚,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好好的,不过就一瞬的事,那房间就冒出了火光,我们忙去救火,可是……” 没等那侍卫说完,陆铎就将人丢到一旁,丝毫不理会老太太和周永茂等人在后头焦急的询问声,带着一小波人马火速往留园赶去。 天地还没拜,新郎官丢下新妇和一众宾客走了,全金陵还没出过这样的事,众人纷纷窃窃私语,猜测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被留在原地的新妇,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此刻她蒙着红盖头,独自一人站在堂中央。 她在赌,陆铎会不会回来。 * 陆铎冲在最前头,一脚踹倒了那扇小门,一众随从立刻鱼贯而入,只见里面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烧得最厉害的,莫属黎宛的那间房。 “还愣着干嘛!快救火!”陆铎一身红衣,面色乌黑,脸上青筋尽数凸起,在背后火光的映衬下,仿佛阎王再世。 反应过来的众人立马搬水去救火,待火势稍稍减弱一些,陆铎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被福安死死抱住。 “主子爷!您冷静!这会儿进去会出人命的!” 陆铎哪里肯听?他愤怒地咆哮着要挣脱福安的桎梏,福安拼死忍着痛,吃了陆铎数不清几记的肘击,最后“哇”地一口吐出鲜血来,这才松开了臂膀。 陆铎长发尽散,发了疯一般一头往黎宛房间冲去,福安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后头往陆铎身上浇了盆水。 好在火势已经得到控制,陆铎脚步踉跄地踏进房门的一瞬间,他似乎踩到了何物。 陆铎呼吸一滞,缓缓低下头。那是一具尸体。 陆铎心脏狂跳,哆嗦着手将人翻过身,就在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时,他发现这是一具男尸! 因尸身面孔朝下,虽背部被烧焦,仍能辨认出这是他的庶弟,陆鸣。 大约是因吸入过多的浓烟,陆鸣依然没有了脉搏。 此刻陆铎根本没有心思计较为何陆鸣出现在黎宛的房里,他唯一的念头便是在庆幸这尸身不是她! 他只要她活着! 很快有护卫将陆鸣的尸身抬了出去,陆铎一点点踏过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废墟,朝她的床榻而去。 他知道她最近睡不好,他从未像此刻一般盼望着她没有点那安神香,盼望着她出了房间,哪怕是她逃了也好,只求她不要在那里! 然而上天似乎跟 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陆铎站在那张曾与她翻云覆雨的床榻边,与她说笑、与她读书、甚至是与她争吵的一幕幕在陆铎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他想伸手抓住这些瞬间,可抬起手,发现眼前空无一物。 一片灰烬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黑女尸。 陆铎对着黎宛的尸体,不知怎的,起先是胸腔发出阵阵低笑,随后那低笑渐渐演变为大笑,最后,陆铎竟对着那具尸体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铎的狂笑声回旋在留园上方。 随后,那狂笑声又渐渐变成了男人不甘的怒吼声,“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为何?!” 陆铎对着黎宛的尸体,仿佛失了神智。 “轰隆”一声,天空中一道惊雷划过,随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陆铎跪在地上,死死抱着那具尸体不肯撒手,一会儿笑,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好似在哭。 大雨打在他的脸上,叫人分不清他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至最后,雷雨骤歇,陆铎的双眸猩红,竟似要活活滴出血来…… * 本是热热闹闹的喜事,一场大火却让喜事变丧事。出了两条人命,又是朝中重臣府中,少不得惊动刑部。 未至卯时,刑部右侍郎便带着仵作上门勘验,蔡御医也跟着来了。 众人花了好大力气都无法将那具女尸从陆铎手中抢出,福安不得不趁着主子爷不备,强行给他灌了一碗蔡御医开的安神汤,早已累极的陆铎这才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经仵作勘验,刑部右侍郎亲自勘察,尽管一场大雨掩盖了不少痕迹,但此案业已大致有了了断。 陆家庶子陆鸣因记恨曾在陆府当丫鬟的琉璃,趁陆铎大婚,府中守卫不备之际翻墙进入院中,后将准备好的迷药吹入房中,结合陆鸣身上还有绳索、脚链、春药等作案工具,刑部右侍郎推断应当是对女尸进行先奸后杀,作案后欲毁尸灭迹,于是将酒精倾倒在房中各处,陆鸣欲一把火烧毁房间时,因不慎被房顶断落的横梁砸晕,未能及时逃出,最后吸入过多浓烟而死。 陆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直到面色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福安躬身在旁问了句:“爷,您好点儿了?” 昨夜的一幕幕忽地钻进他的脑中,陆铎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未着鞋履,身上仅披着一件寝衣就要往外冲。 福安在身后拉都来不及:“爷,爷!”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陆铎冲出房门,就要去找那具女尸。 “爷!”福安破天荒朝陆铎吼了一句,“琉璃姑娘已经死了!您醒醒啊!” 陆铎闻声蓦地停住了胡乱的脚步,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 “千真万确啊爷!”福安急急地拿出刑部的文书递到陆铎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将这场祸事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文书后还附有对那具女尸的剖验结果,年龄、死亡时辰以及身体特征都与琉璃相符。 她真的死了。 陆铎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纸,仿佛要生生将那张纸看出一个洞来。 半晌,好似魔怔了的陆铎嘴里才蹦出几个字:“带我去看看她。” 两具尸体已经被安置在棺椁中,尚未封盖。 陆铎人还未到,便听到那头哭天抢地的声音。 “我的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个天杀的贱婢,她克我们陆家人,对,是她,就是她!是她克死了鸣儿!这贱婢必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为娘要叫她做猪做狗,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莲姨娘跪在陆鸣的棺椁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黎宛。 陆铎手握成拳,“砰”一声响,门前的玻璃屏风被陆铎一拳打倒在地,碎裂的玻璃四处乱飞,其中一片溅到了莲姨娘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再敢说一句她的不是,信不信爷把陆鸣拉出来鞭尸!” 莲姨娘登时龟缩在角落,再不肯吭声。 老太太和陆珠儿等人也被陆铎这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双目猩红,赤脚披发,手上还滴着血,哪像个正常人? 陆铎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向里头那具棺椁,焦黑的女尸正安详地躺在其中。 陆铎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尸身的额头:“阿璃,是爷的错,是爷没保护好你,你骂爷也好,恨爷也罢,就是不要忘了爷,好吗?” 看着大哥肝肠寸断的样子,陆珠儿很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内情告诉大哥,想让他好过一点。然想着此事牵扯之人众多,且自己只在戌时去开了那扇小门,其他一概不知,贸然说出口怕是好心办坏事了。 就连这到底是不是琉璃,不,黎宛的尸体她都不敢保证。 忍一忍吧,说不定过几日,大哥就能缓过来了,陆珠儿心里想。 这场祸事过后,陆府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将陆鸣安葬,因陆鸣死得蹊跷,内情复杂,陆府并没有大操大办,而是低调操办,以免外头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对于庶弟的丧事,陆铎丝毫不关心,他另择吉日,以贵妾的丧制安葬了琉璃。 出殡当日,陆铎身着缟素,头戴白巾,站在送丧队伍的最前头,亲自抬着棺椁,将琉璃厚葬在金陵南面的紫金山。 陆铎亲手在墓碑上刻下“爱妾琉璃之墓陆铎”几字,待人下了葬,陆铎在墓旁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被看不下去的福安拉了回去。 对于两人丧事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莲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可当着陆铎的面,她也只得忍着。 这般过了半月,已至七月初。这日陆铎下了值,老太太拦着换了衣裳正要出门的陆铎。 “你这是又要去紫金山?”老太太拄着拐杖,焦心地问道。 陆铎脚步一顿,“母亲有何事?” “铎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往前看呐!” 陆铎沉默不语。 “你与周家女儿的婚事,难道便这般作罢了?我看我们陆家最近晦气事情太多,正好用你们二人的婚事冲冲喜。”自从那场婚事中途作罢之后,老太太明里暗里跟陆铎提了不知几次,可陆铎就跟没听见似的,绝口不提娶妻之事。 第22章 “此事再议罢。”陆铎说着就欲抬脚走。 “站住!再议再议,你要拖到何事?!周家女儿对你可是一片痴心,我们陆家出了这般有损颜面之事她都肯不计较,你合该好好对人家,早日将那未成的礼给办成了!” 陆铎尚未来得及开口推脱,眼角扫到门口的一道蟒服身影,忙上前迎道,“曹内侍,您怎么亲自来了?” 当夜,陆铎应圣上急召入宫,一夜未归。 第21章 无缘 周府这几日也不比陆府太平多少。二女儿成亲当日,自己的准女婿当着金陵城所有达官显贵的面将新妇撇下,最后落得个周家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尴尬场面,简直把他周永茂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要为父说,这门亲事不结也罢!那陆铎小儿压根未将我们周家放在眼里!”已过了半月,见陆家人迟迟不上门来商议后续事宜,生生把周永茂气得多长了几根白发。 “爹,那陆府一夜出了两条人命,您不得给陆大人一点时间缓缓?总不能那头办丧事,这头办喜事吧?”周姝虽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你啊你,人还没嫁过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那陆铎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这么替他说话?”见女儿还一副死等着人家来的架势,周永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爹,你消消气儿,我给您抚抚背。” “哼!”周永茂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再给他三日,若他还不上门,这门亲事就作罢!” 好容易将自己爹哄好,周姝回到闺房中,藕段似的玉臂托着粉腮,望着窗外直出神。 黎宛借着大火逃出生天那一夜,周姝本以为陆铎无论如何会回来将未尽的仪式走完,然而,她想错了。 陆铎不仅没回来寻她,反而一心扑在“琉璃”的葬礼上,听人说,陆铎每日下值之后都要去紫金山她的坟前枯坐几个时辰。 周姝的心有些凉,她低估了 黎宛在陆铎心目中的分量,也高估了这门亲事对陆铎的分量。 然她不愿在此时放弃,心底仍隐隐期盼着,他能将黎宛忘记。 周姝打开一个楠木盒,小心的将里头几分书信取出,那是黎宛逃走后,陆家三小姐给她来的信。 因周姝未曾向她透露黎宛假死的细节,陆珠儿为此给她递了好些书信,邀她见面详问,可都被周姝压下了。 陆珠儿的那把钥匙已被黎宛带走,想必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加之有陆鸣这个冤大头横插一脚,此事有了个了断,陆铎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这般反倒是对谁都好,若是叫陆珠儿知道,恐怕会横生事端。 一想到若被陆铎知道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以他的手段,怕自己不好收场,大热的天,周姝却打了个哆嗦,随后将那些书信通通烧毁了。 * 自琉璃“死”后,几个本伺候她的丫鬟都被送到了陆珠儿的院子里。 丫鬟们成日以泪洗面,心中自责,尤其是嫣红,“当时我要是没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就好了,姑娘她或许就不会死……” “怪我,是我非要缠着姐姐一起去的……” 说着,几人又红了眼眶。 奇的是,主子爷此回并没有如从前那般大发雷霆,要打这个板子,将那个发卖的。反倒是这样,让几人更加愧疚了。 而留园的那些侍卫就没这么幸运了,听说主子爷将琉璃姑娘安葬后,事后回头清算,责怪他们护卫不力,竟让陆鸣这个三脚猫功夫溜进了园子。 为此,那十几个护卫一个个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可饶是如此,那护卫头子却声称自己在园内每个点位都设个岗哨,不可能有人能从墙外翻进来。 即便人都快晕过去了,那护卫头子仍在喊冤。 陆铎眉头微皱,唤来福安:“你再去细查一下。” 福安自然应是,只是心中觉得那刑部右侍郎亲自断的案,难不成还有冤假错案不成?心中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听闻消息的陆珠儿也在闺阁中坐立不安,时不时派雪樱去打听一番,外头有无她的书信。 陆珠儿见大哥原本俊朗的脸一日比一日枯瘦下去,心疼得不行。可偏偏周姝那头仿佛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消息都无。 就在陆珠儿犹豫着欲将自己所知告诉大哥时,大哥被急召入宫了,且迟迟未归。 老太太等人等了一宿,总算在第二日近午时将陆铎给盼回来了。 见陆铎一夜未睡,下巴上长出了淡淡的青色胡渣,本就清瘦了不少的他显得愈发憔悴。老太太自然是心疼不已,忙问:“圣上召你入宫,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陆铎点头,“北边的瓦剌部落又不安生了。老首领遇刺身亡,新任首领野心勃勃,已向我朝边境推进了百余里。圣上以杀了那名老首领的儿子为要挟,对方不为所动,仍日夜前进。” “这……是又要打仗了?” “正是。儿子即刻便要启程,圣上特恩准我归家一趟,好向家人道别。” 老太太和陆珠儿登时哭成了泪人,老太太哽咽道,“这才回来多久,便又要上战场了……” “无法,为国而战,是吾等男儿的使命。母亲放心,儿子定会与上一次一样,大胜而归的。”虽憔悴,可谈及此,陆铎眼神泛着精光。 老太太点头,“好,好……你安心去吧,家里头有我撑着。” “对了母亲,圣上体恤,已下旨将二弟从四川调任至金陵,儿子走后,二弟回来陪您。” “圣上有心了。” 陆铎交代完毕,又待福安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完衣物行李,一行人站在陆府门口,依依惜别。 “母亲,儿子想了想,周家的亲事还是作罢罢,如今儿子奔赴前线,不好叫人家空等。” 老太太哪能想不到,只是这就要成了的亲事黄了,老太太不免长叹。 “我会修书一封,亲自向周大人赔罪”,陆铎又对着陆珠儿道,“三妹,紫金山那边,劳烦你时不时替我去看望一番。” 陆珠儿抽噎着点头。 陆铎替她擦了擦鼻涕,面上显出一分笑意来:“多大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陆珠儿转过身,不肯让陆铎嘲笑。 “大哥走了,记得听二哥的话!驾!”陆铎说完翻身上了马,朝着城门方向疾驰,一路尘土飞扬,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陆珠儿呆呆着看着大哥走的方向,心中那无数次想与他的说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罢了,同他说这些让他分心作甚?还是让大哥专心将那些可恶的瓦剌打跑才是! 陆铎应召出征之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得知消息时,周永茂不免万分庆幸。 还好自己女儿还没嫁给他!否则他女儿岂不是刚出嫁就要守活寡?一想到这,周永茂原先对陆铎的一肚子气消了不少,脸上也露出喜气来。 周永茂刚回到府中,就有管家送来据说是陆大人的亲笔信,周永茂略有所思,打开了信。 陆铎在信中再三向周永茂赔罪,言自己本想与周家女儿再续前缘,奈何军令如山,他得以家国大事为重,此一番出征,少则半年一年,多则三年五年,实不敢耽搁周家女儿的大好年华,因而两家婚约作罢,陪嫁一概原封不动退回,而聘礼只需退回七成即可,算是陆家对周家的赔礼。 周永茂不敢相信地来回读了几遍,对着“退回七成”几个字喜笑颜开。 这一番折腾下来,不仅女儿免遭守活寡的罪,他能足足进账上千两!还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周永茂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知女儿周姝,可周姝却无半点兴奋之情。 陆铎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可见城府之深,这次又是圣上钦点的将军,周姝想不到待他得胜回朝那日,该是何等的权势滔天! 可偏偏自己这个便宜的爹,被人家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数钱! “你以为打仗那么容易赢?万一他死在战场上呢?你要为他守一辈子寡吗?”周永茂觉得女儿幼稚,周姝觉得爹短视,两人为此闹得不欢而散,好几日都没说上一句话。 可无论如何,两家婚约取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 边境的战火未影响纸醉金迷的金陵城丝毫。 城中最大的酒楼月华楼内,一个戴着帷帽的倩影走进了一间上好的包间内。 包间内并没有人,陆珠儿摘下帷帽,用手给自个儿扇了扇风。天气固然炎热,但她更多的是因紧张而脸红。 不错,这将是她与裴信的第三次见面。 六月二十那日,虽府中遭遇变故,陆珠儿仍在百忙中抽空来了一趟月华楼,与裴信见了一面。 那日,姗姗来迟的裴信似乎只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中酒杯,勾着嘴角问了句:“陆姑娘可想好了,要嫁给本世子?” 陆珠儿呆愣愣地点头,被裴信的一双桃花眼看得脸颊发红。 第23章 “为何?” “因为……你长得好看。”陆珠儿说完,羞得用双手捂着脸,不敢看对方的反应。 “即便是嫁给本世子作续弦,你也愿意?” “珠儿愿意的。”陆珠儿鼓起勇气对上裴信的眼神,回答道。 这之后,裴信便没有音信,陆珠儿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意。直到前几日,裴信的贴身小厮在大街上朝陆珠儿所乘的马车里偷偷塞了一封信,约她三日后在月华楼再叙。 眼看已到了约定的时辰,可陆珠儿连裴信的人影都未见着。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裴信才现身。 “叫珠儿小姐久等,是本世子失礼了。”裴信说着落座,可脸上却并未看出有几分歉意。 “无事无事”,陆珠儿忙摆手,“世子事忙,珠儿等个一时半会儿无妨的。” “此番约珠儿小姐来,是想亲口跟你说,下个月,我便着人上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再遇 陆珠儿一愣:“下个月,这么快?” 裴信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乎的笑:“不是珠儿小 姐属意本世子的么?怎么,本世子早些去提亲,又嫌快了?” “不是不是……”陆珠儿急得险些被茶水呛到,“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珠儿小姐到底何意?” “我的意思是……世子您还没了解我呢,譬如我平日里都看什么书,喜欢哪些吃食……” “不必,”裴信打断了陆珠儿的话,“这些等到成亲后再了解也不迟,再说,珠儿小姐不也是看上了本世子的一张皮肉么?其他的,不了解也罢。” 裴信一番话,说得陆珠儿哑口无言,自己确是被他的相貌吸引,她不是不想多了解一下他,可奈何没机会啊!每回好不容易见着面,总是还没说几句就要走了。 这次也不例外,裴信放下酒杯,站起身,似是又要离席了。 “你,又要走了吗?” “事既已定,本世子也不多留了,除非,珠儿小姐还有疑义?” 陆珠儿按捺住心中那股古怪的不适感,摇摇头,挤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笑容:“珠儿愿意的。” 裴信并没有再多说一句,丢下陆珠儿独自留在包厢,大步流星地走了。 怕老太太不同意,陆珠儿自是没有将此事透露分毫。 没过几日,陆家二爷陆铮回到金陵,任国子监司业一职。 这是陆府几月来为数不多的喜事,老太太本有些垮下去的身体眼看着有了起色。 陆铮早在信中得知家中变故,不免唏嘘,既叹庶弟陆鸣恶人有恶报,也叹大哥情路坎坷,两次办喜事,竟都未能圆满,后院至今仍空无一人。 此番大哥领命再度出征,只得他撑起陆家门楣了。 谁知陆铮刚回来,还没消停几日,便被一个惊天的消息炸了个人仰马翻。 裴国公府世子裴信,竟要求娶自家三妹?! 这这这……若不是为了扶住差点儿晕过去的老太太,陆铮恨不能自个儿也两眼一闭晕过去得了! 老太太拼命挤出一丝笑,将那上门的媒人应付了过去。等人走后,从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朝自己千般宠爱的女儿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火。 “孽障!”老太太抡起拐杖,重重地就要朝陆珠儿的背上砸去。 “母亲!”陆铮赶忙去栏,好险才没伤着陆珠儿。 “母亲,你打我?”陆珠儿泪眼婆娑,不可置信地看着对自己向来百依百顺的母亲。 “我打的就是你!你是要把我气死,还是想把你那早死的爹给气活过来?我这老太婆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我做什么了?怎么就丢脸了!”陆珠儿气得直跺脚。 “若不是你与人私相授受,裴国公府哪会有这十足的把握直接上门提亲?!还将我们一个两个瞒得死死的,打量着你大哥不在,你要掀了这陆府的天是不是!” “大哥哥不同意就算了,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同意,我不管,我就是死也要嫁给裴信!”陆珠儿说着,哭着跑走了。 三妹将自己锁在闺房中不吃不喝,老太太一天到晚唉声叹气,陆铮一个头两个大,心中叫苦不迭,不知道大哥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还是妻子侯氏给他出主意,让他先去调查一番,裴国公夫妇是否好相与?那裴世子的头任妻子又是缘何去世的?最重要的,当然是裴世子的品行。 陆铮无不点头称是。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陆铮不像陆铎,在金陵根基深、人脉广,他初来乍到的,也不知去找谁打听。 陆铮只得找了几个在金陵任职的同期打听,几人一听是裴国公府,谁敢胡乱说一句不好?怕是不要脑袋了。因此陆铮忙活了半天,最后听到的都是裴国公府的好话,愣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等陆铮垂丧着头回到府中,陆珠儿已经不吃不喝三日了,老太太更是被气得卧床不起。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陆铮咬咬牙,朝老太太房中走去。 “母亲,要不,就按珠儿的心意吧……” “三妹自小被宠惯了,凡事只要不合她的心意,她就跟头倔驴似的,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老太太躺在床上老泪纵横,“都怪我,怪我从小太宠她了,才养成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裴国公府这门第,她一个黄花大姑娘去当续弦,我怕她到时候后悔啊!” “母亲,且不论以后的事如何,您就说三妹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我们现在无论怎么劝,她都不会听的,非得要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才知道后悔。” “等到那时候,她已经是裴家妇,怕是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母亲,这点我想不必过于担忧,裴国公府门第虽高,可我们陆家也不差,大哥受圣上重用,为国征战,哪怕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谅他们也不敢欺负三妹。” “退一万步说,若三妹嫁过去后真的过得不好,待到大哥得胜回朝之时,去请一封和离的圣旨,我不信他们裴国公府敢不放人。” 老太太自然不傻,和离,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只是事情要这般地步,她是不应也得应了。心中只期盼着大儿子能早些平安回来,让女儿也有个倚靠。 得知老太太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陆珠儿立刻活蹦乱跳,欣喜若狂,连吃了好几碗饭,边吃边嘟囔着:“差点饿死本小姐了。” 四个丫鬟在旁看着,心里头都有些懵,珠儿小姐明明还是个孩子心性,怎的这就要出嫁了? 既定了亲,便没有回头路了。没过几个月,陆珠儿嫁进了裴国公府,因裴世子是续娶,规格自是不比头一次娶妻,就连宾客也只宴请了区区五十人。 对此,老太太自然是诸多抱怨,可一想到自己那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女儿,老太太的腰杆也挺不直,话也说不响亮了。 罢了罢了,便这般稀里糊涂办了吧,好歹自己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保证她在裴国公府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至于以后的日子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如此,陆珠儿终于如愿嫁给了裴信。 * 黎宛对于陆周两家取消婚约,以及陆珠儿嫁给裴信等事自是一概不知。 那一夜从陆府角门逃离后,她立刻上了周姝为她准备的粪水车,不顾恶臭躲在车子的夹层当中,顺利出了金陵城。 为避免重蹈上一次被陆铎中途抓回的覆辙,黎宛此次做了万全的准备。 出城之后,她在水路与陆路之间不停变换,偶尔也会经过乡野小路。 一路上的艰难辛苦自不必多说,好在往南走,一路都较为富庶,治安也不差。加之黎宛故意穿得破烂,鲜有人注意她。 她也只在白天赶路,自从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户籍书,住店打烊都方便。 陆铎应当是以为她真的死了,所以一路没有任何追兵。到后半程,黎宛明显安下心来。 至于她此行的目的地,她很早就想好了,是傅掌柜曾邀她去的地方——天台。 傅掌柜在信中留下的地址已深深烙印在黎宛脑中,或许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感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出逃吧。 此时此刻,衣衫褴褛、脚底满是血泡,被晒得没人样的她终于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她的心情无比激荡。 黎宛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是自由的味道。 进了天台地界,黎宛一路打听寻找傅掌柜夫妇的落脚地,沿路问了好几个村民,总算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处坐落在护国寺山脚下的小院子,院门离上山的路很近,与其他村民的房子有些距离,但又不至于太远。院中有各色花草鱼虫,一眼便知这里的主人很会生活。 这必是傅掌柜的住处无疑了,见此时里头无人,蓬头垢面的黎宛只得站在傅掌柜的院子门口等。 第24章 站着站着,她有些累了,就找个片空地坐了下去,背靠在后头的篱笆上。 这个时辰,太阳西斜,暑气渐散,空中不时有凉爽的微风吹过,还裹着一股淡淡的花草香。 黎宛早已筋疲力尽,一路上风吹日晒、担惊受怕,全靠着顽强的意志撑到这里。这一刻,她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放松下来,竟就这般睡着了。 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自己浑身如有烈火在炙烤,眉心不自觉地紧皱着。 正难受之际,忽有一只温凉的大手探至她的额头,又细细地摩搓着她的脸,她的臂膀,她的手。 那温凉的触感缓解了几分她身体的灼热,舒服了一 些的黎宛好似又嫌背后的篱笆扎得疼,眼看着眉心又要皱起时,她被人凌空抱起,随后被轻放进了一张柔软的床榻中。 有人拧了湿帕子,在温柔替她擦拭。 黎宛很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且那轻如羽毛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让她倍感安心和舒适。 她放弃了挣扎醒来的念头,遂坠入了更为深沉的梦乡里。 “阿黎,阿黎……”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柔地呼唤她的小名。 第23章 缠绵 这是一张长在她心尖上的脸。眉眼如泼墨山水画一般秀雅,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中漾着暖光,秀气挺拔鼻梁下,是她日夜思念的柔软薄唇。 黎宛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的手心覆上来,看向她的眼中,满是爱意和心疼。 她一定是在做梦罢,多少个日夜,他都不曾入她的梦,如今又怎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呢? 黎宛收回手,蒙在自己的双眼上良久,随后再睁开。 他还在,且看着她的眼里冒出了几分她熟悉的笑意来。 “阿黎,你没在做梦,是我,陶立。” “阿陶,真的是你?”黎宛带着哭腔,在得到陶立的确认后,黎宛的眼泪顷刻间决堤而下。 “阿陶,抱着我,抱紧我。”黎宛挣扎着坐起身,一头扎进陶立宽阔的胸膛中。 “呜呜呜……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向来坚强的黎宛,此刻却泣不成声。 “对不起阿黎,是我来晚了,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陶立温柔地抚拍着她瘦削的脊背。 “嗯……”黎宛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应了一声,随后仰起头,不顾脸上斑驳的泪痕,轻捧着陶立的脸,虔诚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一开始不带一丝情欲,更像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与那个世界的一丁点联系,于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这个梦就醒了碎了。 陶立回她以更加温柔和耐心的轻吻。 得到回应的黎宛让她对眼前的一切有了更为真实的把握,她的吻逐渐变得炙热灼人,两人交织的呼吸渐渐粗重。 黎宛伸手要去脱陶立的衣衫,却被陶立的大手拦住了。 “阿黎,你还在发烧。”陶立担忧地看着她。 黎宛不管不顾地继续去脱,红着眼角说道,“阿陶,我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陶立感知到她内心极大的惶恐不安,遂放开了手。 黎宛亲吻抚摸着这具她曾无比熟悉的身体,内心那巨大的空洞被他更为热烈的回应逐渐填满。 两人交织缠绵在一起,就如曾经的无数个的夜晚一样…… 再度醒来时,黎宛的烧退了。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旖旎的梦,可是一转头,对上那双满是温柔的杏眼时,她才确定,陶立是真的真的,来到了她身边。 陶立察觉到了怀中人的患得患失,他温柔地将黎宛揽入怀中,“阿黎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黎宛用指腹轻轻摩搓着他的脸,问道:“阿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陶立娓娓道来:“你从山上摔下去之后,我们找了你很多天,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最后,警方判定你是失踪。” “伯父伯母哪肯放弃?他们不断地请救援队、请山里的居民继续帮忙搜寻,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前前后后花了快一年的时间。” “我实在不忍心一把年纪的伯父伯母再这么操劳下去,于是我劝他们放弃,一开始他们不答应,后来我说如果阿黎看到你们俩这样折磨自己,一定会心疼的,他们这才听进去一些。” “我趁机给他们报了旅游团,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但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安顿好伯父伯母后,我又多次在你失踪的那座山搜寻,依旧一无所获,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山顶的一座破庙里遇见了一个和尚。” “那个和尚玄乎得很,说我印堂发黑,唇裂舌焦,元神涣散,问我可是遇到了甚么大事?” “我那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就与那和尚详细说了你失踪的经过,谁知说完后,那和尚问我要了你我的生辰八字,说是要算一卦。” “他算了半天,跟我说,你的元神不在这个世界了。” “我心急如焚,问他那你的元神去哪儿了呢?他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哪肯作罢?缠了那和尚几天几夜,死乞白赖、威逼利诱,我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最后那个和尚总算松了口,说可以带我去找你。” “他带我来到天台山的护国寺,在寺庙之中摆了一个阵法,让我站在阵法中央,我眼一闭一睁,就到这儿来的。” “就这么简单?”黎宛不怎么相信地问。 陶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不然呢,你不也是摔了一跤就到这儿来了?” 也对,若不是自己先穿越到了这里,恐怕陶立说的一番话她还当是天方夜谭呢。 “对了阿黎,不瞒你说,我来这儿,还救了一个人的命。” “谁?”黎宛好奇问道。 “就是这身体的原身,巧的是,他也叫陶立,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儿了。” “什么?!”黎宛惊得坐起身来,“你……你这身体该不会就是傅掌柜的儿子吧?” 陶立点点头,“没错,等我醒来下了山,就看到你在我家门口睡觉,你说神不神?” 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黎宛简直目瞪口呆。 “等等,傅掌柜的儿子,为什么叫陶立?” “傅掌柜的妻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娘,她姓陶啊!” “竟是这样!”黎宛不禁细细回忆,傅掌柜确实从未向她提到自己儿子的姓名,若是她能早些知道…… 罢了,也许这一切,都是老天冥冥之中注定的。 黎宛心中甚至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傅掌柜那体弱多病的儿子,会不会就是为了有一天陶立能从那个世界过来找他而存在的吗? 这里头实在太玄乎了,已经不是黎宛能够搞得明白的了。 “那傅掌柜和陶夫人呢?” “他们二人昨日早晨看着原身断气儿,差点儿没被吓个半死,后来我来了,他们看到儿子起死回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场就说要通宵达旦地做一场法事来感谢大师。他们怕我身子受不了,就让我先下山了,谁知一下山,我就遇见你了。” 黎宛抱着陶立,心中无比感恩上苍。 陶立想起昨夜黎宛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问道:“阿黎,你到这里以后,真的没有受什么委屈吗?” 黎宛顿了一顿,随后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摇摇头。 “阿陶,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属于黎宛和陶立的崭新的人生!” 陶立知她不愿多说,也不追问,看着她如今眼神中闪着光的美好模样,暗暗下定决心。 时辰不早了,两人起身穿衣。 就在两人走出房门,陶立正浓情蜜意地为黎宛整理衣襟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四人八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傅掌柜手里的鱼“哐当”掉在了地上,在地上弹跳个不停。 * 听儿子解释遇到黎宛的来龙去脉,并特地强调自己是因黎宛高烧初退,才顺手帮她整理衣襟的,二老故意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状,随后心照不宣地对了一个眼神。 “原来黎宛是琉璃姑娘的原名,那以后,我们唤你小宛如何?”陶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黎宛,说道。 “伯母想怎么叫都行。”黎宛微笑着回应。 “从前你在书肆的时候就见你这个小姑娘聪明可人,没成想咱们竟还有这般缘分。” “谁说不是呢,就是不知道我贸然前来,会不会打搅你们?” “不会不会,”傅掌柜摆摆手,“先前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那牢狱之灾,如今你不过是来借住,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便是住一辈子也无妨。” 傅掌柜说着,大笑着抚着自己的白须。 正聊着,黎宛的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她立刻尴尬地捂着肚子,脸瞬间红得发烫,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第25章 “瞧我,光顾着 聊天,都忘了到午膳的时辰了,你们等等啊。”说着,二人就赶紧去下厨了。 不一会儿,几个可口小菜就被端上桌来,黎宛已经好多日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了,此时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哎哟,慢点儿,当心噎着。”陶夫人赶紧给黎宛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 “来,小宛,尝尝我做的炒猪肝。”没等黎宛喝完汤,傅掌柜又夹了菜到黎宛碗里。 黎宛吃着吃着,将头埋得越来越低,最后嘴里还含着饭,就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 一旁的陶立见状登时就放下筷子,俯身关切问道:“怎么了,身子还是不舒服?” 黎宛抵垂着的头摇了摇,“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太感动了。” 这样平常又温馨的日子,她却仿佛已经有半辈子没有体会过了。 傅掌柜猜到是黎宛在外头受了苦,安慰道:“小宛啊,你以后就安心在我们这里住下,你瞧你一来,我儿的病就好了,你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啊!” 黎宛破涕为笑:“好,谢谢伯父伯母。” 陶夫人从头到脚打量着黎宛,心想这孩子真是哪哪都好,怪不得儿子才刚认识人就大献殷勤,实在是太合她们家的眼缘了! 午膳过后,陶立领着黎宛到山上的护国寺还愿。穿过一段青石板小路,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参天古柏,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后头的大雄宝殿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寺中香火缭绕,处处彰显着百年古寺的悠久历史。 穿过朱红色大门,黎宛虔诚地跪在佛像前,额头点地,重重地磕了三记响头,以感恩上苍将陶立送到她的身边。 事后,陶立向当年带他回护国寺的惠灵大师引见了黎宛,黎宛恭敬地朝惠灵大师鞠躬行礼。心中默默感念,若不是大师为原身续命,她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陶立了。 在寺里用过素斋后,两人手牵手,漫步下了山。 傅掌柜夫妇早已为黎宛收拾除了一间干净的偏房,无半分华丽装饰,但一应器物尽有,让她觉得无比的安心和踏实。 沾着枕头的黎宛本已困极,可就在闭眼前,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惊坐起来。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情动(入v加更) 黎宛越想越害怕,外衣都未披,赤脚走出了房门。 “阿陶,阿陶……”黎宛焦急地扣着陶立的房门,门很快打开了。 “怎么不睡?”陶立低头,见黎宛深夜只着一件中衣,连鞋袜都未穿,语气中不免带了些责备,“刚退了烧,又折腾自己做什么?” 说着,将黎宛一把揽入自己怀中,顺势关上了房门。 “怎么了,睡不着?”陶立低头问道,鼻尖传来她乌发的淡淡清香。 黎宛摇摇头,“阿陶,我害怕……” “怎么了?” “我怕我睡着了,等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说着,黎宛仰起头看他,瘪了瘪小嘴,眼眶微红。 陶立见状心疼不已,忙道:“那我陪你睡,好不好?” 黎宛鼻腔发出轻轻的一声“嗯”,听得人酥酥麻麻的。 另一头,傅掌柜和陶夫人的房里,两人还在说着话。 “今日我瞧咱们家儿子看小宛那眼神,好像不对劲啊。”傅掌柜一边帮夫人梳头,一边琢磨着。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咱们儿子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女子,这才见了第一个,就春心萌动了?” “跟第几个没关系,就像我当年遇到你一样,不也是一眼定终生?” “呸,老不害臊。”陶夫人嗔怪道。 “真的,”傅掌柜说着熟练地替陶夫人剪掉一根白发,“要我说,他们二人就是天注定的缘分,否则怎会小宛一来,本来病恹恹的儿子忽然就活蹦乱跳了?连大师都说不清原因。” “若真是如此,将来有一日小宛能给我们生个大胖孙子,我真是做梦都能笑醒!”陶夫人想象着二人般配的脸庞,简直是喜笑颜开。 傅掌柜扶额,“这都哪儿跟哪儿,好歹他们俩才认识两天,你倒好,盼起孙子来了。” 陶夫人瞪了丈夫一眼,“你不盼,到时候孙子不让你抱。” “好好好,让他们生,让他们今晚就生!”傅掌柜没个正形地打趣儿道。 殊不知另一头,他们的儿子陶立早已堂而皇之地抱着黎宛,进了她的房间,钻了她的床榻中,还将人搂在臂弯之中。 两具最熟悉彼此的身体贴在一起,即便一开始并未想做什么,仍是难免情动。 情到深处,不可言说…… 翌日一早,黎宛仍睡眼惺忪着,就伸手去搂陶立的腰。 他还在。黎宛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又扎进他的怀里继续睡。 这回笼觉睡得太香,直到日上三竿,黎宛被敲门声给吵醒了。 “小宛,还没醒呢?是不是还不舒服?”是陶夫人。 “伯母,我无事,我马上起来!”黎宛赶紧推了推身边的陶立,昨夜他累极,此刻睡得正酣。 陶立刚睁眼,就听到自己娘在隔壁房门口唠叨:“儿啊,这都都用午膳的时辰了,怎么你也没起?” 陶立立刻就吓精神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滚下床,打开了黎宛房间的窗户。 黎宛单手拄着头,朝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陶立可没有黎宛这么气定神闲,要是被爹娘发现他爬上了一个刚认识没几日的姑娘的床,不得给二老吓出心脏病来! “儿啊,怎么不说话?我要可进来了?”陶夫人说着,顺势推开了房门。 只见儿子正站在窗边,伸着懒腰呢,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哎哟,你醒了呀,怎么也不吱一声?” “娘,我正在晨练呢。”陶立说着,假装做了几下扩胸运动。 陶夫人狐疑地退出了房门,“赶紧收拾收拾出来用午膳吧。” “好嘞,娘!”陶立无不答应。 饭桌上,黎宛回忆起方才陶立从窗户狼狈逃走的样子,喝汤时险些呛了去,好歹才没笑出声。 陶立自然知道黎宛在想什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二老见两人眉目传情的样子,心中更是有了几分笃定。 * 幸福的日子总是如流水般划过,但痛苦的日子却是掰着手指头一天天地煎熬着。 嫁入裴国公府的陆珠儿便是这般痛苦着。 新婚之夜,陆珠儿在房中枯坐了许久,直到亥时末,才等来醉醺醺的裴信。 “夫君,你回来了。”陆珠儿的语气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裴信嗯了一声,一头倒在床榻中,“累了一天了,安置吧。” 陆珠儿娇羞地点点头,脱了衣裳,跟着钻进了被褥里。 出嫁前,已有婆子将那压箱底的图册拿与她看过,并一一叮嘱同房事宜,这还是陆珠儿第一次正经打眼这些图册,看得她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一想到待会儿她跟裴信就要同那些画中人一般,摆弄出各种姿态,陆珠儿的脸烧得滚烫。 然而等了许久,枕边的人未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黑夜中,陆珠儿甚至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裴信他,睡着了?! 陆珠儿不信,她微微侧过身,唤了一声:“夫君,你睡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裴信是真的睡着了,在他们二人的新婚之夜……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外头就有丫鬟点灯,“世子爷,少夫人,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陆珠儿很快就起来了,因为她压根就没睡着。由丫鬟伺候着梳洗后,陆珠儿顶着脂粉都遮不住的两个乌青眼袋,跟在裴信后头默默走着。 兴许是昨夜未睡的缘故,陆珠儿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小心,竟在台阶上扭了 一下,当下便痛得发出“嘶”的声音。 然而走在前头的裴信压根未发现身后跟着的人丢了,直到走到老太太房门口,裴信才奇道:“少夫人人呢?” 小厮回道:“少夫人还在后头。” “怎的磨磨蹭蹭的。”裴信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好一会儿,陆珠儿才由丫鬟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这来。 裴信见状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夫君,我方才不小心扭到了。” 裴信的眉头一皱,“那你还能请安吗?” 陆珠儿咬着嘴唇,点点头:“无妨的。” “那进去吧。”裴信好歹扶着陆珠儿的手进了去。 老夫人早在里头等候,见两人姗姗来迟,不免有些不快。 陆珠儿强忍着疼痛,给老夫人敬茶,老夫人见陆珠儿的手颤颤巍巍,连杯茶都端不稳,心中不快更甚了。 裴信却站在一旁,一句替陆珠儿解释的话都无。 陆珠儿好容易强撑着将这道关给过了,出了老夫人的房门,裴信便丢下她要走:“让丫鬟扶你回去休息罢,我有事出去一趟。” 第26章 陆珠儿看着裴信匆匆离去的背影,死咬着嘴唇,不愿哭出来,叫丫鬟小厮们看了去。 因陆珠儿不愿怕耽误雪樱和春菱,她嫁来裴国公府并没有陪嫁丫鬟,因此新婚第二日,陆珠儿就愣愣地坐在房中,一肚子的委屈,却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寻不到。 这一晚,裴信依旧是一回房便倒头就睡,仿佛躺在他身边的是空气。 这两日对陆珠儿来说如吞了针一般难熬,好容易到了第三日归宁,裴信总算没有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夫君,回门礼你准备好了吗?”出门前,陆珠儿小心问道。 “你没准备吗?”裴信反问。 陆珠儿失望地摇摇头。 “这是库房的钥匙,你赶紧去挑几样。”裴信说着,将钥匙丢给陆珠儿,一副与他无关的架势。 这一耽搁,两人到陆府已是未时了,陆珠儿进门,瞧母亲和哥哥嫂嫂都坐在饭桌前,桌上的菜肴摆得整整齐齐,可早已没了热气,显是等了许久了。 “母亲,哥哥嫂嫂,我前几日不慎扭伤了脚踝,这才耽搁了,叫你们久等了。”陆珠儿挤出一个笑来,对家人解释道。 “好好的,怎会扭伤了?上药了吗?”老太太急忙要起身来查看伤势。 “母亲,我无妨的,不过一点小伤罢了,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又吩咐厨房,将菜肴端下去热一热。 裴信与老太太及陆铮寒暄了几句,便无话了,饭桌上一时沉默。 午膳后,裴信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陆珠儿倒是松了口气。她又太多话要说,裴信在她反而拘谨。 这房中私事,不好与二哥哥说,又怕母亲操心,陆珠儿于是拉着嫂子侯氏大吐苦水。 “什么?!他没碰你?!”侯氏听了瞠目结舌。 如花似玉的女子躺在一个男子身边,且又是娶过妻经过人事的,怎会不为所动?侯氏也呆了。 “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一回自个儿家,陆珠儿也不怕丢人了,那眼泪跟不值钱似的直往下掉。 “莫急,莫急……怕不是裴世子是个内敛的,得你主动些?”侯氏猜测道。 “那我该如何主动呢?” 侯氏附在陆珠儿耳边交待了几句,陆珠儿朱唇微张,“这,这能成吗?” “总归得试试,早些给裴国公府诞下一名小世子,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陆珠儿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这夜回到国公府,陆珠儿特地坐在镜前打扮了一番,挑选了一件粉色抹胸纱裙,自觉已足够动人了,才端了两杯酒放在桌上。 深夜,裴信回来了。 陆珠儿挥退了丫鬟,殷勤地上前,亲自替裴信更衣。 “夫君,今夜月色怡人,不如我们对酌几杯,如何?” 裴信沉默了几息,总算没有开口拒绝。 陆珠儿雀跃不已,她拉着裴信在桌前坐下,将那杯酒递给他,“夫君,还记得我予你的第一封信么?” 裴信点头:“花自飘零水自流。” 陆珠儿喜笑颜开:“正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自在月华楼第一眼见到夫君起,我就对夫君一见倾心,如今能够如愿嫁于夫君,常伴夫君左右,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裴信闻言,举起酒杯笑了笑,“也是我之幸事。” 随后他在陆珠儿的注视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裴信只觉腹中滚烫,下身有异样感觉,一时脸色大变,他惊怒起身,一只手死死抓着陆珠儿的手腕。 “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陆珠儿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解释道,“夫君莫怕,只是补身子的鹿茸酒罢了。” “你竟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引我!”裴信英俊的面庞因愤怒变得扭曲。 陆珠儿又怕又痛,哭着道:“我只是想与夫君亲近一些……” 裴信一把将陆珠儿拉起来,将人扔到床榻中,随后俯身上去:“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好,本世子成全你!” 陆珠儿身上的纱裙被裴信几下撕得粉碎,陆珠儿害怕得紧,双手颤抖着抱住自己的胸脯。 “这会儿知道怕了?”裴信冷笑。 “求夫君怜惜……”就在陆珠儿闭了眸,为即将要承受的狂风暴雨做好准备时,裴信停下了动作。 陆珠儿睁开眼,见裴信已起身整理好衣衫。 “今夜之事,我就当做没发生过。从今夜起,我睡书房,你不必跟来了。” 陆珠儿用薄被遮着完好无缺的身子,看着裴信决绝离开的背影,无声流泪…… 自裴信搬至书房住后,他一步都未曾踏足两人的婚房,陆珠儿本以为裴信只是一时生气,等气消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了。 可她想错了,一连半月,陆珠儿白日里连裴信的人影都看不见,夜夜独守空房。 雪上加霜的是,府中的风言风语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听说世子夫妇二人不合,成亲没几日就分了房,老夫人当场就召了陆珠儿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些难道出阁前都没人教过你吗?哪有刚成亲就将夫君赶出去住的道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国公府娶了个母夜叉进来!”老夫人声色俱厉,“砰”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朝跪着的陆珠儿跟前狠狠砸了过去。 陆珠儿被瓷器破碎的骇人声音吓得浑身一颤,那碎片在她跟前飞散开来,险些划到她的脸! 可她哪敢分辨一句?若是被老夫人知道裴信是因为她偷偷灌了鹿茸酒才与她置气分房,那等着她的就不是让她生生跪一个时辰这么小的惩罚了。 陆珠儿只得将委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扭伤的脚踝本就未完全痊愈,加之跪得通红的膝盖,她几乎是被丫鬟们搀着回房的。 陆珠儿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又狠狠哭了一场。 想她自小被两个哥哥捧在掌心宠着,即便她犯了错,也从来都是撒个娇哭个鼻子就轻轻揭过了,有时她不肯落面子,还得等着哥哥们反过来哄她呢,何时受过这般冷落? 偏偏自己的亲夫君,却对她如此狠心! 这时候她又有些懊悔,早知裴信会发这么大的火,自己就不该听嫂嫂的,给他灌什么鹿茸酒,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罢了,这日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才嫁进来几日?就成了夫君不疼、婆母不爱的弃妇,她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要与裴信和好才行。 不就是拉下脸赔不是吗?她做得到。 这日戌时,从小到大未踏足庖厨一步的陆珠儿破天荒地亲自到后厨,在煮饭婆子的指导下,亲手熬了一盅保元汤。 就在汤熬好时,陆珠儿一个心急,五个手指头瞬间被烫出了 血泡,那煮饭婆子吓个半死,连忙让少夫人去冲冷水,可陆珠儿生怕再耽搁下去裴信要睡了,遂强忍着痛,擦干眼泪,亲手端着保元汤到裴信的书房前。 陆珠儿小心翼翼地叩几下房门,朱唇轻启,“夫君,是我……你在里头吗?” 没有回应。 奇怪,里头明明点着烛火。陆珠儿将耳朵附在门上细听,似乎听到里头有男子声音,且还不止一个。 陆珠儿的好奇心催使她轻轻推开了房门,房门撑开着一条细细的门缝,陆珠儿尚未看见什么,便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扑鼻而来。 似是蜂蜜的味道。 她打眼去看,先是瞧见一张黄花梨木长桌的一角,只见桌角的砚台还好好地放在那儿,但砚台旁的几本书册却凌乱不堪。 陆珠儿的视线逐渐往右移动,那张黄花梨木桌上变得空无一物,似是被什么人全全抹掉了。 再往右……陆珠儿猛地睁大眼睛! 一张似男又似女的妖娆面孔径直闯入她的视线,披散着的乌黑长发下是若隐若现的雪白脊背,为了撑住不被身后的力道冲散,两只细白的胳膊死死地抓着桌角…… 那雪白脊背的尽头,是一个上半身衣衫完整的男子,男子正闭着眼眸,呼吸粗重…… 而那站着的男子,恰恰就是陆珠儿新婚不久的夫君——裴信。 陆珠儿看着这诡异惊人的一幕,瞬身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来了!手中的瓷盅因她控制不住的手抖而摔落在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道尖利的声响。 书房内忘乎所以的二人骤然停了下来。 裴信冷声问:“谁在外头?” 陆珠儿哪敢应声?不顾手和脚上的伤传来的剧痛,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珠儿逃回房内,一时心跳如雷,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的脑中是挥之不去的两个男子欢好的画面,裴信他……他竟然好男色! 怪不得,怪不得他前任妻子嫁入国公府一年便郁郁而终,怪不得他只见了自己寥寥几面就上门求娶,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可笑她陆珠儿对他一往情深,到头来,裴信娶她,不过是为了要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第27章 陆珠儿盯着桌上那幅自己花了整整七日为裴信画的小像,只觉得寒心和讽刺。 就在陆珠儿愤愤地要将那画像点燃烧毁时,她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扣住。 “这是夫人为我作的画像?”裴信嘴角噙着一抹笑,“烧了多可惜啊,今夜已经错过了夫人的一碗羹汤,可不能再错过这幅画了。” 说着,裴信从陆珠儿手中夺过那幅画,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啧啧,夫人的画技高超,连我都自愧弗如啊!” 陆珠儿撇过头,并不愿看他。 裴信嘴角的笑一凝,伸手捏住陆珠儿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奇怪,夫人不是最爱我这副皮囊吗?怎么今夜却不肯看我?” 陆珠儿眼角泛着红,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裴信,你利用我!” 裴信步步将她逼退,最后一把将陆珠儿推到在床榻上,将那幅画随手一扔,一双手竟宽衣解带起来。 陆珠儿由怒转惊:“你做什么!” “夫人之前不是还上赶着要勾引我么?趁这会儿本世子爷的余兴未消,正好与你云雨一番,也好成全你的心意,怎么,夫人不愿意么?” 被裴信压在身下陆珠儿的此时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冒出了黎宛那张清冷的脸蛋,她脸上倔强不服输的表情是如此生动,仿佛她人就在陆珠儿的眼前。 “啪!” 那一瞬间,陆珠儿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玉手毫不留情地朝裴信那张阴鸷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贱人!你敢打本世子?” 这一巴掌打出去,连陆珠儿自己也懵了。 见裴信目眦欲裂,陆珠儿心中不是没有害怕,但打都打了,她断没有后悔的余地。 “裴信,你利用我在先,我打你一巴掌又如何?”陆珠儿双目噙着泪,但仍挺着脊背迎上裴信的眼神。 “你不要以为你背后有陆家,我就不敢动你。陆铎不在,你们陆家不过一具空壳罢了。”裴信咬牙威胁道。 “你有种就试试,我大哥是为国出征,不是死了!”利用了她,还敢威胁她,真当她是傻子不成?! 原本裴信看中的,就是陆珠儿傻乎乎好拿捏的性子,但今夜这一对峙,他似乎发现,自己想错了。 裴信目光阴沉地盯着陆珠儿好一会儿,终是没有追究下去,只警告陆珠儿,“你若敢将不该说的事漏出去半点风声,那等陆铎回来,就只能替他心爱的妹妹收尸了。” 裴信走后,陆珠儿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没有。 她以为自己会第一时间会娘家,向母亲和哥哥求助,可是她也没有。 都说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像她这样嫁错了人的,这辈子算是毁了。 可她想到了那个曾被大哥囚在四方小院不得动弹的黎宛,想到她的坚强、她的果敢,想到她在最最绝望的境况下都不曾放弃。 和黎宛相比,自己遭遇的又算什么呢? 她的一辈子还很长,绝不能浪费在裴信这样的烂人身上。 是的,她要像黎宛一般,等待时机,然后,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若远在千里之外的黎宛知道是自己给了珠儿小姐勇气,她定会倍感欣慰。 然幸福的日子里,黎宛也有一点自己的小烦恼。 在傅家借住了半月不到,她原本瘦削的脸颊就肉眼可见地圆润了起来,脸色更是白里透红,整个人神采奕奕,宛如一朵本要凋零枯萎的花,在雨水的浇灌下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黎宛心中感激的同时,也为自己在别人家中白吃白住感到十分羞愧。 黎宛不是没想过要给傅掌柜银两,可傅掌柜哪里会收?不仅没收,还因为同黎宛置了气,黎宛求陶夫人替她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勉强哄回来。 此外,黎宛也烦恼自己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不成样子。 从前那段晦暗的时光里,她被人生生折断了羽翼,圈养在囚笼之中,日日蹉跎。如今不同了,她是挣脱出笼子的鸟儿,可以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之事,她不能浪费这大好的光阴。 “阿陶,我想找点事儿做,否则我会变成一个废人的。” 这日,黎宛与陶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黎宛有些烦恼地托着下巴对陶立说。 陶立笑道:“你若实在闲不下来,不如帮我娘浇浇花养养草。” “不成不成,”黎宛忙摆手,“我这双手可是号称辣手摧花的,你忘了?从前连最好养的多肉都能被我养死。” 陶立自然记得,忍俊不禁道:“你一下不了庖厨,二养不了花草,请问我的小姑奶奶,你还能做什么?” 黎宛沮丧地耷拉着肩膀,她还真的想不出来。这里不比金陵繁华,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的农民,连个像样的铺子都没有,她想去做点活计都无从下手。 陶立柔声劝慰道:“阿黎,这里不比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大部分女子连活着都很艰难了,更何况出去工作呢?” “我们很幸运,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活着。” “就这般过着闲时有月,忙时有茶的日子,不好么?” 黎宛知道陶立说的在理,可她心中总觉得别扭,想自己以前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连吃饭都赶不 上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股“大不了辞职了不干了”了的冲动,然而冲动过后,该加班还是继续加班,该熬夜还是熬夜。 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倒是被迫失了业,不用工作了,好了,自己却不习惯了。 可真是犯贱呐,黎宛自嘲道。 好在之前攒的银两够足,目前倒是吃喝不愁。 陶立察觉到近些时日黎宛的情绪不佳,遂将人搂进怀里:“阿黎,从前我们工作忙,连出去玩都没时间,如今我们阴差阳错来到这异世,就当是老天给我们的奖赏,放下一切,尽情去感受、去体验这世间,好吗?” “阿黎,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的愿望是什么?” 两人最早就是因为登山这个共同爱好相识的,读大学时,一有空就会相约去登山,但是工作了之后,两人各自忙碌,就鲜少有机会了,常常只能在小长假里顶着人山人海去过一过瘾,自然谈不上什么体验感。 以至于黎宛有一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可以辞职,然后和陶立一起,征服祖国的每一座高山。 回忆起从前,黎宛露出一个清甜的笑,“我自然记得,要辞职和你一起登山嘛。” “那就趁这一年的时光,我们去把这个愿望实现好不好?不多不少,就一年。”陶立拉着黎宛的手,认真地提议道。 黎宛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宣布道:“好,那就当我们两都辞职了,这一年我们就纯玩儿,一年过后,我们再一起去拼事业!” 见黎宛想通了,陶立立刻兴高采烈地着手制定起两人的登山计划来。 几日后的一个大早,傅掌柜一起床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陶夫人则忙着摆弄院中了花花草草,陶立神神秘秘地对黎宛眨眨眼,“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黎宛不免好奇:“哪里呀?” “去了就知道。” 陶立领着黎宛出门,穿过小院,只见绿油油的草地上,站着两匹高大壮硕的马儿,一黑一白,正悠哉地低着头吃草呢。 黎宛惊喜万分,“好漂亮的马儿!你从哪弄来了的?” “这你就甭管了,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黑色的是公马,白色的是母马。” 黎宛伸手摸了摸马儿身上顺滑的毛,心疼道:“这么好的马,一定很贵吧?说,花了多少银子?”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本公子给你花钱,不要你心疼,”陶立被黎宛这幅小管家婆的样子乐得忍不住轻刮了一下黎宛的鼻梁,“你就负责给它们取个名儿吧。” 黎宛睨了一眼陶立,就算他不说,她估摸着至少得二十两银子,啧啧,真是大手笔。 “不如就叫玉影和墨影吧?” 陶立无不拍手称好,“阿黎取的名字极好!既彰显了马儿完美的皮色,又寓意他们来如影去无踪,要换做我,就叫小黑小白得了,可见阿黎比我这个粗人有文化多了。” 陶立说完,俏皮地朝黎宛眨眨眼。 黎宛被逗得忍俊不禁,“你快别贫了,说吧,费这么大劲儿买马,是要去哪儿?” 陶立不回答,反问道:“阿黎,你骑马的技能没丢吧?” “当然没丢!”黎宛好歹在中学时拿过一个当地马术比赛的冠军。 “那就上马!”说着陶立一步跨上马朝西南方向去,回头朝黎宛喊,“快跟上啊,阿黎!” 黎宛一个眨眼,陶立就奔出了好几里地,她赶忙上马挥鞭,在后头急道:“阿陶,你等等我呀!” 一路疾驰半个多时辰,两人来到一座山脚下。 “这是要带我爬山吗?”黎宛恍然大悟。 “没错,”陶立拉起黎宛的手,“登顶祖国的每一座名山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今日就是我们伟大计划的第一步——天雷山。” 第28章 天雷山是天台界的最高峰,也算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山丘了。 “阿黎,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是不是都没爬过山了?” 黎宛回忆起什么,点点头,强忍着鼻尖的酸意。 陶立摸摸她的头,“走,从现在起,我们又可以一起户外一起登山了。” 这座天雷山不算太高,两人花费了一日功夫爬到了山顶,只是好久没有锻炼的黎宛不免有些气喘吁吁。 只是瞧着旁边的陶立,似乎比她喘得更为厉害。 “阿陶,你没事吗?”黎宛担忧地朝他伸出手。 陶立摆摆手,“不必担心,恢复一段时间就能适应了。” 两人缓步行至山顶,待呼吸平复后,依偎着躺在山顶的草坪上,看着夕阳西下,在远处的江面上洒下一整片暖橘色的光,真应了那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天空中不时有候鸟飞过,黎宛贪婪地吸着山顶新鲜的空气,这样的快乐,她好久都不曾拥有了。 “阿黎。”陶立手枕着头,轻唤黎宛的名。 “嗯?” “除了登山,你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我都陪你一起做,好吗?” 黎宛侧过头,看到身旁他唯美的侧脸,一颗心被爱意和感动填得满满的。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喜欢。” 陶立侧头回看她,露出一个悠长的笑容。 那我便在有限的时间里倾尽所有,让你拥有可以快乐一辈子的记忆,好么?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先是将天台界内大大小小的山爬了个遍,也逐渐找回了当年的脚感,两人甚至开始不满足于这些小山包,也偶尔会花五六日的功夫,去到远一些的地方。 至于孤男寡女如何在外过夜,傅掌柜和陶夫人默契地没有多问。 十二月,武功山。 “阿陶,你快些。”走在前头的黎宛停下脚步,回头笑着催促落在后头的陶立。 “阿黎,你这身子骨越来越强壮了,我是彻底跟不上你了。”陶立说着,双手拄膝,大口喘着气。 想到陶立先前那幅残破的病躯,黎宛顿时不忍心了,她快步行至陶立身旁,拉起陶立的手。 “瞧我,这又不是登山比赛,这么急做什么?我们还是慢慢,这样才不浪费沿途美景。” 陶立勉强压住心脏狂跳带来的不适感,原地休憩片刻。 两人牵手而行,又过了半个时辰,总算登顶了。 放眼望去,这里的天空如一块澄澈剔透的蓝宝石,几缕云丝悠悠飘荡着,山顶连绵的草甸被冰雪封印,化作一片广阔的冰原,黎宛的心也跟着变得无比澄澈。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黎宛忽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 她想要与身边这个男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没错,她很确定,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会有这种想法了。 “阿陶。” “嗯?”陶立收回远眺的目光,对上黎宛那双比冬日里的雪花更为晶莹剔透的眼眸。 “我们成亲吧。” 出乎意料的是,陶立沉默了。 “怎么了?”黎宛的眸中有掩不住的惊讶和失落,“阿陶,你不愿意吗?” 陶立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吐露,谁知甫一张口,“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陶立眼一闭,晕了过去。 眼睁睁看着陶立直直往后倒地,黎宛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她愣了几息,随后奋不顾身地朝陶立扑去,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阿陶!阿陶!你怎么了!你醒醒!” “有人晕倒了!有人在吗?救命!” 黎宛绝望的呼救声在山谷间引来阵阵的回声,然除了鸟儿被惊动后发出的鸟叫声,再无人回应。 黎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情急之中,她想起以前学过的心肺复苏手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按照记忆力中的手法开始抢救。 这半刻钟,或许是黎宛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次,她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按压着陶立的胸口,一边止不住地泪水直流,至最后,陶立的衣襟被打得湿漉漉的一片。 “阿 黎,咳咳咳……你再按下去,我的肋骨要断了。” 就在黎宛要崩溃之际,身下的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阿陶,你醒了!”黎宛立刻捧着陶立的脸,神色是从未有的慌乱。 “阿黎,我无事,你别怕。” “你都吐血晕倒了,怎会无事!阿陶你坚持住,我带你去看郎中。” “我真的无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的,阿黎你别哭了,我会心疼的。”陶立说着,艰难地举起手臂,想要拭去黎宛脸上的泪痕。 “你不要动,我不哭了,我不哭了……”黎宛胡乱地用衣袖擦去眼泪,“阿陶,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我帮不上什么忙,你先歇会儿,等感觉好一些了,我们再下山。” “好。”陶立说完,吃力地闭上眼。 黎宛怕陶立觉着冷,躺下身依偎在陶立身边,将身上的狐皮大衣解下,盖在两人身上,心中祈祷着阿陶快快些好起来。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害怕,如此无助,如此渺小…… 她不敢细想陶立到底得了什么病,暗暗祈祷只是一时受冻发的急症,或许等下了山休养几日便好了。 胡思乱想之间,她抱着陶立,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生怕他有哪处不适。 这般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陶立缓缓睁开了眼。 “阿陶,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我们下山吧。” “阿陶,”黎宛神色严肃,“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25章 秘密 陶立矢口否认,黎宛不信,一再追问,最后陶立被逼得没法儿了,装出一副身体不适的难受模样,吓得黎宛立刻闭了嘴。 黎宛见陶立神色恢复如常,不见有方才的半分不适,这才勉强歇了心思。 可她直觉陶立瞒着她的,绝不是小事。 待两人一下了山,黎宛便不顾陶立的拒绝,强行带他去城中最好的郎中那里看病。 可那郎中来回把脉了好半天,最后却抚着胡须说道:“这位公子身上并无隐疾。” “可他分明吐血晕倒了,怎会无病?”黎宛瞪着眼,与那郎中对峙。 “这……恕在下实在诊不出什么……” “不可能,你再仔细诊诊!” 那郎中被黎宛缠得头大,至最后连诊金都不要了,将黎宛陶立二人轰了出去。 “什么妙手回春,根本就是个庸医!”黎宛气得指着那医馆的牌匾大骂。 “好了好了,”陶立硬拉着黎宛离开了,“我不都说了吗,我无事,你非不信。” 陶立说着,还原地跳了几步,“你看,活蹦乱跳的,一点事儿没有。” 黎宛只得作罢,可一回想起陶立在山顶吐血的样子,她的心就止不住砰砰乱跳。 为此,回天台的半月路程,黎宛一路上都有些心事重重,任凭陶立怎么在旁逗趣,她的笑总显得有几分勉强。 两人在春节前一天的晌午赶回了天台,傅掌柜和陶夫人看到小宛的脸色,立刻就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来。 “可算是赶在年前回来了,我们还怕大雪封了路,你们耽搁了呢。”陶夫人见状上前去接过陶立身上的大氅,一边念叨着。 “是啊,好险是咱们快到了才落的雪。”陶立应道。 趁黎宛进房收拾的空隙,陶夫人小声问儿子:“你把小宛怎的了?是不是欺负她了?” “娘,我怎的舍得欺负她?”陶立无奈笑道。 “那是怎么回事,我瞧着小宛似是满脸的心事。” “娘不必担心,儿子会哄好的。” 陶夫人笑着点头,替儿子拍去身上的残雪。 因今儿个是大年三十,黎宛好歹将那烦心事搁在一旁,专心过起节来。 傅掌柜兴致大发,亲手提笔写了对联“瑞雪辞旧春风暖,红梅迎新喜气浓”,横批“福祥满院”,黎宛在旁拍手连连叫好,惹得傅掌柜哈哈大笑。 陶立被陶夫人使唤着,又是贴对联又是挂灯笼的,忙活一阵后,陶立和黎宛帮忙择菜、杀鱼,陶夫人下厨,烧了一大桌子的菜。 傍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桌前,配着小酒又是吟诗又是唱歌的,到最后,四人都喝得红光满面,好不开怀。 “爹,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放炮仗吧。”陶立提议道。 “等等,先把这个给你们。”傅掌柜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红包。 黎宛一愣,随后连连摆手,“伯父,我们都多大了,怎么还好意思收红包呢?” “拿去拿去,不管你们多大,在我这儿都是小娃娃!”傅掌柜说着硬是把其中一个又厚又重的红包塞到了黎宛手里。 “爹,凭什么我的红包比阿黎的小!”陶立假意争风吃醋。 第29章 “臭小子,你嫌小,我就直接给小宛得了,反正到最后你的钱也是小宛的。” “别别别!我要,我要!”陶立见好就收,笑嘻嘻地接过了那个明显薄了不少的红包。 “去吧,去放炮仗吧,我前几日特意去镇上买了好多,够你们俩娃娃放的。” 黎宛一听,立刻雀跃地跟着陶立出了院门,陶立拿着火折子,点燃了一只叫做“流星”的炮仗,黎宛害怕地捂住耳朵。 陶立早知道黎宛的德行,对于炮仗,那是又爱玩又害怕。 “别怕,我帮你。”像以往每年两人一起过年一样,黎宛缩在陶立的怀里,耳朵被陶立的一双手捂得紧紧的,黎宛可以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手里还挥舞着一根“火树银花”。 望着天空中绚烂的烟花,黎宛忽然忆起去年此时,她刚离开陆府,独自住在一间小院里,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地过年,自个儿却是形单影只。 恰逢那时,因为某个她不愿回忆起的人设计她而遭遇了种种变故,她好像还为此哭了。 想至此,她手中放炮仗的动作一顿。 但很快,她将这不愉快的场景从脑中赶了出去。 因为今年不同了,她有了陶立,有了待她如亲女儿一般的伯父伯母,这个过年,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若是光阴就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子时一过,黎宛在一片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竹中声中,对陶立大声说:“阿陶,新年快乐!” “阿黎,新年快乐!” “我爱你!” “我爱你!” 两人在一片绚烂的天空下,深深地亲吻着彼此。 “阿陶,我有一个新年愿望,只有你能帮我实现。”紧贴着的二人分开后,黎宛眨眨眼睛,抬头看着陶立。 “什么愿望,我听听看。” “你先答应我嘛……”黎宛在陶立怀里扭着身子撒娇。 偏陶立不上她的当,“那可不行,你先说了我再考虑能不能答应。” 黎宛嘟着嘴,“那好吧,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告诉我你生病的秘密。” “生病?我哪有生病?我先瞧瞧你是不是发烧了。”陶立装傻,还假意伸手去探黎宛的额头。 “你还跟我装。”黎宛一把将陶立的手打掉,气得要去拧陶立的腰。 “哎哟,哎哟,姑奶奶饶了我罢!”陶立一边忍不住咯咯笑一边躲着黎宛的袭击。 两人又嬉笑吵闹了一番,直到丑时才各自回屋睡了。 黎宛已经习惯了抱着陶立睡,这晚他却罕见地没有出现。 一定是怕来了又要被自己逼问。 哼,不来是吧,看她不晾他个几天,以后想来她都不给他开门! 大年初一的早晨,整个寺下村银装素裹,家家户户贴着大红春联,挂着红灯笼, 红白交织,好一幅明艳的泼墨山水画。 “咯咯咯——喔” 陶立不在,黎宛睡得有些浅,一大早,外头公鸡的打鸣声把她给叫醒了。 她想了想,有些不放心,于是披了件狐皮大衣,轻手轻脚地到陶立房门口:“阿陶,我睡不着了,你醒了吗?” 没有回应。 “阿陶?”黎宛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然里头丝毫没有响动。 黎宛有些慌,她用手大力敲着门,“阿陶,你在里面吗?你说话呀!” 外头的动静也将福掌柜和陶夫人给吵醒了,二人睡眼惺忪地过来询问:“小宛,一大早的,出何事了?” “伯父伯母,阿陶可能出事了,快些把门打开!”黎宛急得声音都带着哭腔。 “小宛别急,我来把门踹开。”福掌柜说着,一脚朝那扇房门大力踹去,“哐”一声,门栓被踹断,门打开了。 黎宛连忙往里冲,远远地看到陶立安静地躺在床榻中,黎宛心跳如雷,一时竟有些不敢靠近。 “阿陶?”黎宛又唤了一声,可床榻中的陶立一动不动。 黎宛脚步靠近,她看到陶立本就白皙的脸庞此刻竟毫无血色,显得无比地苍白。 黎宛伸出手拍了拍陶立的脸颊,仍是没有反应。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的,缓缓移至陶立的鼻尖。 还有呼吸。 “他还活着!”黎宛对着身后的福掌柜和陶夫人哭道。 “快,我们送他去护国寺!”陶夫人当机立断地说道,已经六神无主的黎宛与傅掌柜合力将昏迷不醒的陶立抬至一辆独轮车上,三人急急护送陶立往护国寺而去。 下了两天两夜的雪,去往护国寺的山路积雪深厚,寸步难行。 三人艰难地在雪地中推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径,一路上,黎宛都拉着陶立的手不肯松开,仿佛这样他就能快些好起来。 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推,足足推了两个时辰,他们终于将陶立送到了护国寺。 “惠灵大师,快救救我儿!”一见到惠灵大师,陶夫人就哭着跪了下来。 陶立从小身子不好,这般昏迷是常事,可自遇到黎宛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陶夫人原本以为儿子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可谁知才好了半年,这次又发病了。 “夫人莫急,陶公子的病无药石可医,需得看他自己,阿弥陀佛。”惠灵大师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黎宛心急如焚,“伯母,大师怎么就这般走了?不是说要医治阿陶吗?” 陶夫人拍拍黎宛的手,安慰道:“护国寺是我儿的福地,且等等罢,兴许过一会儿他就醒了。” “一直一来都是这样的吗?”黎宛问道。 陶夫人点点头:“不错,只不过在护国寺中,我儿昏迷的次数会少一些,昏迷的时辰也短一些。” 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陶立,直到这日傍晚,陶立终于恢复了意识。 “阿陶!”黎宛扑了上去,“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黎宛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别哭了,阿黎,不是说了你哭的话我会心疼吗?”陶立努力朝她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又开始昏迷了,你告诉我好不好……”黎宛说完,呜呜地崩溃大哭起来。 陶立看着伤心欲绝的黎宛,终究是不忍心,他闭了闭眼,道:“阿黎,我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但是你答应我,一定不许再哭了,好吗?” 第26章 孩子 黎宛乖巧地点点头。 “这里有些闷,阿黎,我们去外头说。” 陶立拉着黎宛来到那株千年老柏树下,轻轻将黎宛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 “阿黎,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黎宛点点头:“你说你遇到一个和尚,他摆了一个阵法,你站在阵法中央,眼一闭一睁,就来找我了。” 陶立笑着揉了揉黎宛的乌发,“不错,不过,我只说了一半。” “其实在进入阵法之前,那和尚还与我交代了一些事。他说,我与你不同,你的元神本就属于这个世界,而我的元神不属于这里,我若强行来到你的世界,或许会……伤及元神。” 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黎宛本是不信的。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容不得她不信。 “所以阿陶,你在这里待的越久,你的元神就会伤得越厉害?” “你吐血,昏迷,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吗?” 陶立缓缓点头。 “那么反过来说,我的元神属于这里,所以,我也不能回到那个世界了,对吗,阿陶?” 陶立捋过她额前的一缕散发,苦笑道:“我的阿黎还是这么聪明。” “阿陶!你明知道这么做会伤害自己,你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来到这里,你为什么这么傻?!” 陶立那双杏眼看着黎宛,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坚定。 “因为我爱你。阿黎,我爱你,所以无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来找你。” “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黎宛答应陶立不哭的,可是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泪,她双手不停捶打陶立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 陶立将怀中人儿搂得更紧了,“阿黎,不能再见到你,我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黎宛抬起头,一边哭一边深深地吻了上去,陶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回报以更为炙热的吻。 陶立的身体还很虚弱,黎宛看着他入睡后,起身去寻惠灵大师。 惠灵大师正在寺中打坐,见黎宛的眼都还肿着,道:“阿弥陀佛,看来关于陶公子的天命,姑娘已知晓了。” “大师,我来是想问您,是不是陶立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久,他的身体就会越虚弱?” “不错。陶公子本非此地之人,也不知是哪位同道,竟助其强行违逆天命,这般行事,怎会长命?”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回到那个世界?” 第30章 惠灵大师抚须沉吟:“办法,或许有,只是这么多年无人试过,贫僧也不敢保证。” “那他回去以后,身体会恢复如初吗?” 惠灵大师摇摇头:“身体之损伤,不可逆。” “也就是说,他在这个世界多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折损他在那个世界的寿命?” 惠灵大师点头称是。 难怪他宁愿日日游手好闲地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也不愿去找一份营生,难怪他不顾自己身体急着要实现她曾许下的愿望。 因为他怕自己哪一天就不在了,怕没时间多陪陪她。 黎宛心中泛着苦,就连口中也变得苦涩难言,良久才道:“求大师,一定要帮帮他。” 惠灵大师叹气:“你二人情深似海,贫僧也为之动容,此事,贫僧定会竭尽全力一试。” 黎宛叩谢了惠灵大师,与他约定了时日。 翌日大年初二,陶立已经大好,傅掌柜和陶夫人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四人遂趁着积雪融化时下了山。 甫一下山,黎宛就当着三人的面宣布:“我要跟阿陶成亲,做真正的夫妻。” 傅掌柜和陶夫人倒还好,早将他们二人当做夫妻看待了,倒是陶立,愣了半晌。 黎宛冲着他的眼前挥挥手:“怎么,你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不愿意?” 陶立刚要开口说话,就见黎宛正眼含警告地盯着他。 “自然是高兴。”陶立讪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明日我们就成婚。” “什么?!”三人齐齐惊呼。 “这这这,好多物件都来不及准备呢。”陶夫人急得跺脚。 “哎哟,我说老婆子诶,你半年前就开始绣喜被了,喜服的针线被你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的,你说说,还要准备什么?”傅掌柜在旁打趣儿道。 陶夫人一时脸红,自己急着抱孙子,倒是早早将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了,可当着儿子儿媳的面被揭穿,难免有些难为情。 陶夫人瞪了一眼傅掌柜:“就你话多。” “既然伯母有所准备,那就更好了。再说了,那些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伯父伯母见证,我们二 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便算是礼成了。”黎宛不顾三人的反对,执意要在明日与陶立成婚。 “成,既然小宛作为新妇都不觉得委屈,那咱们娶儿媳妇儿的也不说什么了,只要陶立你以后一心一意对小宛,那便是你们二人最大的福分。”傅掌柜一拍桌子,将此事定了下来。 陶立虽觉得此间事出仓促,可阿黎认定之事,一向是动摇不得的。 那么,他愿意陪她一道。 陶夫人从房中取来了二人的喜服,黎宛捧在手中惊叹不已,“这喜服布料真好,还有这针脚缝的更是顶顶好!伯母这手艺,外头怕是千金都难买呢!” 陶夫人被夸得合不拢嘴,“千金难买小宛喜欢!” “还剩下几针,小宛今儿个晚上记得亲手缝上。”陶夫人叮嘱道。 黎宛抱着陶夫人,甜笑道:“知道了,谢谢伯母!” 陶立也欢喜地接过喜服看了又看。 黎宛睨了他一眼,真是,不肯成亲扭扭捏捏的是他,这会儿笑得合不拢嘴的也是他。 当夜,为了遵循旧制,两人依然分房而睡。 黎宛在灯下缝着喜服,因心绪不宁,收针时一个不小心,针头戳到了指尖,粉嫩的皮肉瞬间沁出了几滴鲜红的血。 黎宛赶忙用帕子将手指头捂住,待血止了,她颇有些心烦意乱从箱底翻出了逃难时的那个破旧包袱。 打开包袱,最里头藏着的,是一小包白色粉末。 这还是当初周姝为她准备的,出了金陵她自知帮不上什么,于是替她准备了一些防身用的迷药。 她如何也想不到,这药会在此种境况下派上用场。 黎宛望着那忽明忽灭的烛火,就这般枯坐了好久好久…… * 大年初三,整个寺下村一扫前几日的风雪阴霾,艳阳高照,空旷的田野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叫人看了心生暖意。 陶夫人一早就起了,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傅掌柜也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更为稀奇的是,福掌柜一出房门就撞见了更为罕见早起的陶立,父子相视默契一笑。 三人合力将婚房中铺上龙凤被,撒上喜果,忙忙碌碌了一个时辰,直到婚房一眼望去皆是大红布置,喜庆得不能再喜庆极了,陶夫人才总算满意地点点头。 待黎宛起床了,陶夫人替新妇换上喜服,将黎宛乌发梳成挑心髻,黎宛皮肤本就生得晶莹剔透,陶夫人只为她上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描眉点唇。 对着镜中的凤冠霞帔的儿媳妇,陶夫人欢喜地不行。 “小宛长得跟天仙儿似的,也不知我儿上辈子修的哪门子的福气。” 黎宛被夸得脸红,在大红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娇羞动人了。 酉时三刻,吉时到。 黎宛由陶夫人牵着,款款走出房门。 虽早已将她的一颦一笑镌刻在心目,可每一次看到她,陶立的心都一如年少第一次遇见黎宛时一样,一下、一下雀跃地跳动着——那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欢喜和期待。 陶立从陶夫人手中接过黎宛的手,珍重地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傅掌柜朗声唱到:“一拜天地——” 二人朝门外的天地齐齐跪下,虔诚跪拜。 “二拜高堂——” 二人转过身,朝傅掌柜和陶夫人行跪拜礼,黎宛手中捧茶,改口道:“爹、娘,小宛给你们敬茶。” 二老自是喜不自胜,眉开眼笑,傅掌柜抚掌笑道:“我们二人从此多了一个女儿,甚好,甚好!小宛赶紧起来罢!” 礼毕后,傅掌拉着一对新人又是喝酒又是作诗的,戌时,陶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快别喝了,再喝要耽误小两口的洞房了!” “哦对对对,赶紧的,送——入——洞——房——”说着不顾一口菜还未吞下肚的陶立,急急将二人往婚房里推。 “哐”一声,随着婚房的门被傅掌柜大力合上,外头热闹的声响也随之被隔绝。 被大红喜色填满的婚房内,只剩下黎宛和陶立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 “阿陶,你我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了,今夜我好高兴,你高兴吗?”烛火之下,盛装的黎宛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有万种风情。 陶立不免看呆了,黎宛噗嗤一笑,“阿陶,你傻了不成?” 陶立这才磕磕绊绊说了句,“阿黎,你……你今夜真美。” 黎宛端起桌上的合卺酒,“来,喝了这杯交杯酒。” 陶立接过酒杯,手臂与黎宛玉臂缠绕,一口闷下,“阿黎,从此我们二人结为一体,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黎宛将酒杯一扔,指尖发力,轻点陶立胸口。 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没站稳,陶立一个大男子就这么轻易地被推到在了床榻上。 黎宛以身覆在其上,四目相对之时,黎宛朱唇轻启。 “阿陶,我们要个孩子吧。” ----------------------- 作者有话说:本文周日(8月31日)上夹子(新书千字榜),所以下一章的更新时间会在31日当天的下午或晚上,9月1日起恢复至每日90:0更新哦~ 第27章 忘记 被压在身下的陶立呼吸一滞。 “阿黎,你想好了吗?” “是,我想得很清楚,我要生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陶立的眼眶微湿,阿黎愿意为自己生孩子,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可是……可是生孩子凶险,我怕……” “嘘……”黎宛玉指轻点他的嘴唇,“不会的,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定都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陶立笑了:“阿黎说得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黎宛目光灼灼地看着身下心爱的男子,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二人在异世重逢时那种不安的、患得患失的吻,也不同于平日里那种带着清浅爱意的吻。 这个吻是热烈的、绝望的、飞蛾扑火一般的。 陶立察觉到黎宛的情绪与往日不同,他捧起她的脸:“阿黎,你怎么了?” 黎宛摇摇头,“没怎么,我就是……太想你了。” 陶立宠溺一笑,“我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黎宛不再言语,二人身上大红的喜服被一层层剥下,喜被上绣着的戏水鸳鸯,恰似那对肌肤相贴、交颈而卧的新人。 床榻之间,娇喘连连,满室尽是旖旎芳香。 事后,黎宛枕在陶立的臂弯里,指腹轻柔抚摸着身边人的下颌。 “阿陶,你想给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 陶立不假思索地回道:“陶承煦。” 黎宛扑哧笑出声:“看来某些人早就什么都规划好了。” 第31章 陶立轻咳掩饰尴尬。 “承煦……阿陶,你是要我们的孩子像我们一样,温暖和煦,对不对?” “知我者,阿黎也。” “我记住了,”黎宛在陶立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们睡吧,我困了。” “好。” 陶立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然怀中的黎宛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悄悄地钻出了陶立的臂弯,从枕下摸出了那包迷药。 望着她深爱的人熟睡的脸庞良久,最后,她还是决绝地将药粉洒进了陶立的口鼻之中。 这之后,她披衣起身,敲响了傅掌柜和陶夫人的房门。 “什么?!怎会有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听完陶立元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言论,陶夫人不肯相信。 一旁的傅掌柜却陷入了沉思。他从小阅书无数,倒是在一些古籍中读到过所谓元神之说。 “难怪……”傅掌柜沉吟,“难怪我儿自小就时常昏迷,醒来之后又跟没事人一般,寻常的郎中都医治无能。” “老头子,你也觉得真有这种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信。” “爹,娘,我来是想告诉你们,陶立如果再不回到他本该属于的世界,他很快就会死的!” “这,这该如何是好啊!”陶夫人急得红了眼眶。 “我已求过慧灵大师,他答应会尽力一试,当务之急,就是把陶立送至护 国寺。” “小宛,你这么做,亦是陶立所愿吗?”傅掌柜问道。 黎宛摇摇头,“爹,娘,你们知道阿陶的,若不将他强行迷晕,他是决计不可能会同意的。” “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我想,这亦非你们所愿。” 二老挣扎一番,终究还是被黎宛说服了。陶夫人边哭边将被迷晕了的陶立浑身上了绑,送上了护国寺。 护国寺内,灯火通明。 慧灵大师早已在殿前等候。 黎宛朝慧灵大师虔诚一拜,“大师,法阵都已准备妥当了吗?” 慧灵大师点点头,“一切就绪。” 陶立被抬至法阵的中央,黎宛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嘴唇。 睡梦中,陶立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的脸上,他醒了。 睁开眼看到周围摆放着的各式法器和符咒,陶立瞬间就察觉到不对。 他想奋力逃出这个法阵,可才发现他的全身均已被绳索死死捆住! “阿黎,你要做什么?!”陶立杏眼暴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宛。 “阿陶,我要送你回去。” “停下!阿黎,我求你停下!我不要回去!”陶立绝望地扭动着身体。 “阿陶,你听我说,你必须回去。我要你活下去,而不是死在我身边!”黎宛泪如雨下,打落在陶立的脸上。 “阿黎,求你……我不能没有你……”陶立拼命摇着头,猩红的眼中也跟着淌下泪来。 黎宛摇头。 “阿陶,活下去,然后,忘了我。” 说完,黎宛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法阵。 陶立在身后不停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 她怕一个回头,就会前功尽弃。 她点头示意慧灵大师开启法阵。 法阵开启的刹那间,黎宛抬头,看到夜空中有一颗流星划过。 再看那法阵之中,已是空无一人。 这一刻,黎宛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倏地瘫软在地上。陶夫人赶过来,两人抱在一起,尽情地哭泣着。 傅掌柜老泪纵横,“我的儿,愿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长命百岁。” 三人从山上下来时,均是默默无言。 * 陶立走了,黎宛的眼泪流干了,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她让陶立忘了她,活下去,可是她自己能做到吗? 她做不到。陶立活在她的心里,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她就像是一个空心人一般,麻木地吃饭、睡觉,行尸走肉般生活着。 陶夫人的境况比黎宛更糟一些,曾经最爱摆弄花花草草的她,如今整日以泪洗面,院中曾被她精心照顾着的花草如今已冻死了大半。 黎宛看着院中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心中无比愧疚。 是她强行把陶立送走了,可这之后呢?她只顾着自己伤心颓废,却忘了有人比她更加难过。 黎宛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必须尽快振作起来,更要照顾好身边的人。 做什么呢?黎宛身无一技之长,放眼整个屋子,最多的,就是傅掌柜的书了。 不如,她也写一本书吧? 是了,把陶立写进书里,那么他就会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地活在这个世间了。 黎宛说做就做,当夜就提笔,在宣纸上题下《异世真情录》五个大字。 她回忆与陶立过往,从相遇、相识到相知,又异世再遇到成婚到永别,一幕幕甜蜜的、苦涩的、心酸的,皆化作她笔下的一个个灵动的文字。 大约是在文字中寻到了寄托,自打开始写陶立的故事后,黎宛的精神气就回来了。 为了让陶夫人也早些走出阴霾,黎宛主动将手稿拿与陶夫人解闷,谁知陶夫人一看便入迷了。 “娘,您觉得我写的怎么样?”黎宛有些难为情地问道。 “好,甚好!我去拿给你爹看看。” “别呀娘……”黎宛哪里拦得住?陶夫人脚底生风似的去找傅掌柜了,边走还边招呼,“老头子你快来看看,小宛把咱儿子写进话本子里头了!” 于是黎宛就这般多了两个日日催她快些写的书迷。 见到二老因此露出了久违的笑意,黎宛心中的愧疚也轻了一些。 这夜晚膳过后,黎宛正在房中奋笔疾书,先前还当是消遣的她,今夜却觉自己仿佛如文曲星附身,文思泉涌。 只是不知怎的,才戌时一刻,她便困得眼皮子打架,黎宛只得搁下笔,起身预备去休憩。 谁知刚站起身的黎宛忽觉一阵晕眩袭来,只觉脚底一软,整个人直愣愣地朝地上摔去,桌上的笔墨砚台被她的衣袖带倒在地,发出震天的声响。 听到异动的陶夫人立刻赶来,见黎宛正伏在地上,连忙上前将她搀扶坐下。 “小宛,这是怎么了?” “娘,我无事,就是有些晕,想必是累到了。” 看到桌上未完的手稿,陶夫人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 “小宛,写故事不能急于一时,你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来,喝口茶水压压惊。” “娘,我省得了,下次不会了。”黎宛接过茶碗,喝了一口。 谁知茶水刚下肚,黎宛便觉腹中翻江倒海,“呕”地一下,黎宛用的晚膳被尽数吐了出来。 “我的个天爷,这是怎的了!”陶夫人吓得面无人色,赶忙去抚黎宛的背。 没过几息,陶夫人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的脸色大变。 “小宛,你这月的月信来了吗?” 听到陶夫人这么问,黎宛一时神色变幻,她掐指一算,月信已晚了七日了。 “娘,难道,我真的有喜了?” 陶夫人喜笑颜开:“我看八成就是了!你是不是容易犯困,犯恶心?” 黎宛点点头:“是有一些。” “跟我当初怀陶立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呢!” 黎宛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这里头,真的孕育出了一个她与陶立的孩子? 想到此,黎宛忍不住热泪盈眶。 “阿煦,是阿煦要来了!”回过神的黎宛紧紧抓着陶夫人的手,两人都激动地眼含热泪。 第二日天还没亮,傅掌柜就去城中请了郎中来给黎宛把脉。 大约诊了一刻钟,那郎中就笃定地说道:“这位夫人脉搏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在盘中滚动,是滑脉无疑。” 陶夫人赶忙追问道:“胎像如何?” “夫人气血饱满,腹中胎儿康健,只需定期复诊即可。” “太好了,太好了!”三人听到确切的消息,均是高兴地手舞足蹈。 “阿陶,你放心,我会好好把阿煦抚养长大的。”黎宛默默在心中许诺。 第28章 客人 自那一夜黎宛不慎呕吐后,她竟再也未出现任何不适,只是偶尔会感觉胃口不佳。 为此,陶夫人变着法儿地给黎宛做好吃好喝的,一日生生从三顿加成了六顿,且次次都得看着黎宛用完了,才露出满意的笑来。 陶夫人的好意不能推却,但黎宛也担心胎儿过大不好生产,因此十分谨慎。 白日里她在房中撰写《异世真情录》,每逢进膳半个时辰后,她就搁下笔,出门绕着院子,至少走个二十圈。 以至她怀了孕后,身体反倒一日日愈发地强壮起来。 镇里的郎中定期来给黎宛把脉,每每都欣慰感叹黎宛的胎像稳当,母体康健,称黎宛腹中是个懂事的小娃娃。 第32章 黎宛听了也高兴,她捧着一日日隆起的小腹,嘴角噙着笑。 阿煦,你一定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冬月。 历经十月,黎宛一字一句写下的《异世真情录》终于完稿,傅掌柜花了三日时间不眠 不休地又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中间一度对着手稿又哭又笑,最后,他声称这将是一部传世巨作,黎宛听了险些没一口水喷出来。 黎宛也即将临盆,陶夫人如临大敌,将黎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黎宛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生怕她磕了碰了,有个什么闪失。 就在这紧要的关头,家中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午后,黎宛小憩方醒,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黎宛心中奇怪,郎中昨日才来过,怎么今儿个又来了? 她扶着床柱慢慢起身,披上大衣,一只手捧着暖炉,另一只手支着后腰,缓步至门口。 “谁啊?”黎宛问道。 “请问,这里有一个叫黎宛的人吗?”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黎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吱呀”一声打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黎宛不由自主地迷了眼。 待寒风消散,她睁开眼,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身披月白色斗篷的倩丽身影,兜帽被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缓缓拉下,露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黎宛手中的暖炉“砰”地掉落在地,滚出了一丈多远。 来人见到黎宛隆起的肚子,也是惊得倒吸一口气。 “珠儿小姐?!” “你怀孕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发出惊呼声。 “赶紧先进门,外头太冷了。”回过神的黎宛将陆珠儿拉进来,将寒意彻底隔绝在门外。 “小宛,是谁来了?”陶夫人正在灶台忙活,瞥见似乎有人进来,远远地伸着脖子问道。 “娘,是我的一个旧友。” 陶夫人端来两碗燕窝,见来人是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不免好奇:“小宛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朋友上门呢。” “娘,这是陆府的三小姐,陆珠儿。” 陶夫人一听吓一跳,“陆三小姐,你不是在金陵吗?怎的这寒冬腊月的来了天台?” 陆珠儿轻叹口气:“说来话长……” 陶夫人知这其中必有隐情,她不再多问,“来,先喝点燕窝暖暖身子。” 陆珠儿没有推辞,接过了燕窝。 陶夫人看着黎宛将另一碗燕窝用完了,道:“你们二人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黎宛点点头:“娘,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黎宛和陆珠儿围坐在火盆前,昔日患难与共的二人望着彼此,一时竟都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一别一年半的时间,这中间,她们各自都经历了太多的事。 黎宛拉着陆珠儿冰凉的手反复揉搓着,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她。 “小宛……我可以这么唤你吗?”陆珠儿先出声问道。 黎宛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了。” “小宛,”陆珠儿神色有些尴尬不知所措,“这孩子……该不会是我大哥的吧?” 黎宛听了登时哭笑不得,“我的傻小姐,自然不是,你大哥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陆珠儿想想也是,觉得自个儿问的话确实傻,大哥安葬“琉璃”之地,坟头的草都长得几尺高了。 “那这是谁的孩子?”陆珠儿并不避讳,径直问道。 “孩子的父亲叫陶立,不过,他已经不在这世间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黎宛的心中其实早已经释然了。 “可惜,我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男子,值得小宛你为他生孩子。”陆珠儿托着腮,浮想联翩。 “他是世上顶顶好的男子。”黎宛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那我大哥呢?”陆珠儿忍不住追问,问完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更傻,遂吐吐舌头,“算了,当我没问。” 黎宛不禁莞尔,珠儿小姐还是这般心直口快,纯真无暇。 “那你呢,珠儿小姐,你怎会寻到我的?” 陆珠儿似乎回忆起一些不开心的事,一对柳眉微蹙,幽幽叹了口气。 事情还要从她发现裴信的秘密开始。 从那以后,两人算是彻底地决裂了。陆珠儿恨裴信骗了他,裴信则痛恨陆珠儿为何不能傻到底。 外人看着是男才女貌,关起门来实则是对怨偶。 在高门的日子一日日蹉跎着陆珠儿,没有爱情的滋养,没有家人的庇护,有的只是婆母的刁难和丈夫的冷落。 曾经鲜活的她,变得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外头的宴请交际,她也一概推辞不去,渐渐的,外头也传出些风言风语,说裴世子与新婚的续弦夫人不和。 流言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担心地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专程叫人捎了口信,让陆珠儿得空回一趟娘家。 对着老太太的询问,陆珠儿矢口否认,声称自己与世子感情甚笃,绝不像外头传的那样,必定是府中那些搅弄是非的丫鬟婆子胡诌的。 见女儿如此笃定,老太太只好半信半疑地让陆珠儿回了。 回去之后,陆珠儿给裴信丢下一句话,若是他想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不被人发现,就先堵住府里头多余的嘴。 裴信本对这些流言是无甚所谓的,只要陆珠儿名头还挂着,有这么个世子夫人在便好了。 可要是威胁到他自个儿逍遥快活,被人顺藤摸瓜地发觉他那不可为人知的秘密,那可就不成了。 裴信于是将府中上下一帮子嘴碎的丫鬟小厮打的打、卖的卖,一顿清洗过后,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总算是消失无踪了。 流言虽止,可陆珠儿的日子仍旧望不到头。 她不是没想过和离,可是大哥哥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二哥哥初来乍到,在朝中本就如履薄冰,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 且是她自己当初铁了心,不顾全家反复要嫁入国公府,如今不过才几月,就要和离? 任性如陆珠儿,也没这个脸皮说出口。 可就这般耗着吗?她的人生才几年,又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国公府耗去几年? 一切的转机,出现在陆珠儿婆母的生日宴上。 因是裴国公夫人的五十大寿,国公府上下大摆宴席三天三夜,整个金陵城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自然也都收到了邀请。 作为世子夫人,陆珠儿就算再不愿意交际,这种场合也不得不出来露个脸。 谁知在宴席上,她碰到了一位故人——周姝。 听说陆周两家退婚后,周永茂给周姝相看了不少适婚男子,她虽都乖乖听父亲安排去见了,可每回回来就是三个字——不合适,可把周永茂给气坏了。 周姝的婚事耽搁了一年,仍是空悬着。 大约是为了带自己女儿多出来走动走动,看看是否有她中意的男子,裴国公夫人大寿时,周姝也跟着来了。 二人远远地打眼到了对方,便默契地离了席,择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说话。 “三小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周姝微微一屈膝,照例是一袭红衣,明艳动人,她并未因陆珠儿嫁人而改口。 “周小姐,你不出现我都快忘了,当时我写了那么多封手信给你,你可是一封都没回,真是好狠的心呐。”一见到周姝,陆珠儿不免想起之前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周姝尴尬一笑,“珠儿小姐莫气,我答应黎宛的,务必要帮她保密。” “好了,现在我大哥都以为人死了,他也去打仗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不知三小姐想知道什么?” “黎宛她没死吧?” 周姝摇头,“没有。” “那她现在在哪儿?” 周姝又摇头:“我只负责助她逃出金陵,至于离了金陵要去何处,她并未告知我。” “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了……”想到黎宛,陆珠儿不免惆怅。 “三小姐怎么不担心你自己?”周姝看着陆珠儿眉间抹不平的褶皱,便知之前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并不全然是空穴来风。 “我……就这般过吧。” “为何就这般过?”周姝反问,“说实话,我很羡慕黎宛,她有勇气去追寻她想 过的生活,可我们却没有。” “周小姐此言何意,难道你也过得不顺畅?” 周姝苦笑,“我岁数也不小了,迟迟未嫁,父亲天天为此唉声叹气的,你说我能过得多顺畅?” “周小姐难道……还念念不忘我大哥哥?” “我并非不想忘却他,只是不知道为何,每看到一个男子,就忍不住将他与你大哥比较,每次一比,就被你大哥比了下去。” 陆珠儿感慨万千,“可就是在你心中谁也比不上的我大哥,黎宛却宁愿假死逃脱,都不愿正眼瞧他。” 第33章 “是啊,这就是我佩服黎宛的地方,也是我愿意帮她的原因……若我们都能有黎宛的勇气,该有多好。” 陆珠儿想起黎宛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此刻万分地想念她。 “周小姐,我想去找她。” 第29章 生产 其实对于黎宛去了哪儿,陆珠儿心中隐约是有猜测的。 当年她冒险将傅掌柜那封手信送进留园的时候,黎宛曾将那封书信给她打眼过,信的末尾,留有一串地址。 周姝对于陆珠儿突如其来的想法很是意外,“你要去寻黎宛?这……你夫家能允吗?” 陆珠儿不屑地哼了一声,“只要我不像前头那位一样早早去了,还占着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就成了,至于我去哪儿,他们也管不着。” 周姝点头,“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三小姐尽管开口。” 陆珠儿思忖了一番,道:“不如周小姐派几个得力的人护送我去吧,此行不便张扬,以免惊动旁人。” 周姝很爽快地答应了,两人于是小声商讨着出行的细节。 临分别前,周姝特意说了句,“若三小姐见到黎宛,替我向她问好。” “一定的……对了周小姐,我有句心里话同你说。” “周姝洗耳恭听。” “若周小姐没有遇上真正欢喜的,且值得托付的好男子,便是一辈子不嫁,也好过像我这般错嫁。” 周姝知道这是陆珠儿的肺腑之言,她郑重地点点头,“我省得的,珠儿小姐,一路保重。” 没过几日,陆珠儿以替大哥祭拜“琉璃”为由,乘车前往紫金山。 陆珠儿勒令几个国公府的奴仆不得靠近,独自一人前往祭奠。 几个奴仆在山腰等了半宿,也不见少夫人归来,领头的小厮不放心,亲自去坟前寻人,哪里还有少夫人的身影? 那荒芜的坟前只留下两封少夫人的亲笔信,一封是给裴信的,一封是给陆府的。 不过两家人收到信的反应却是大相径庭。 尽管陆珠儿在信中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此次是去访友,只去几个月光景,且她会护好自己,可老太太哪里放心得下?火急火燎地拨了人手去找陆珠儿,然人早已乘上周姝备好的马车,用的还是假户籍,压根就寻不到影儿了。 陆铮知道自家三妹的脾性,向来是恣意妄为的。如今大哥不在,三妹恐怕是找不回了,他只得劝老太太放宽心,孩子大了,管不住了,不如随她心意,去外头走一遭无妨,心中也暗暗祈祷三妹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至于裴信,看了信之后随手丢在了一旁,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就这般,陆珠儿一路南下,来到了天台。又按照脑中依稀的印象,寻到了寺下村,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得偿所愿,见到了黎宛。 听完陆珠儿一番曲折的经历,黎宛无不心疼,尤其她嫁入国公府后阴暗无光的日子,让她回忆起了自己被关在留园时的绝望心境。 这可是被陆家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三小姐呀!竟都免不了遭遇这世间对女子的欺压与不公,这不禁让黎宛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还有周姝,没想到她竟与陆铎解除了婚约,还被逼着相看…… 可见这世间女子的命运,大多崎岖坎坷,又有几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过日子呢?黎宛心中唏嘘。 “珠儿小姐,既来了,就在我这儿安心住下,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黎宛像从前在陆府那般,拉着陆珠儿手,用力捏了捏。 陆珠儿露出一个久违的开怀笑容,“若小宛不介意,我就不客气啦。” 傅掌柜和陶夫人对陆三小姐自然是欢迎的,当年陆珠儿小姐愿意替他们一介书商递信给黎宛,二老就对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陆珠儿来了之后,小院更加热闹了。时常能看到陆珠儿陪着黎宛围着小院散步,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场景,仿佛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 这般到了十二月十四日,这日天还未亮,黎宛睡梦中被一股尿意憋醒,她像往常一般起身去如厕,谁知一坐下去,身下就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出。 黎宛虽然没生产过,但也知道,这大概是羊水破了,她要生了! “爹!娘!珠儿!我好像要生了!”向来沉稳的黎宛也难免慌张起来,她呼喊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几人闻声急忙匆匆赶来。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陶夫人虽然早已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可临到头了,难免还是慌张无措,生怕出什么意外。 她也颤着声,吩咐傅掌柜立刻牵了马去接稳婆,自己则与陆珠儿一道,扶了黎宛躺下。 “小宛,把腿抬高,否则羊水流尽了,对胎儿可就不利了!” 黎宛照做不误,陆珠儿在旁焦急地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时张望门口是否有稳婆的身影。 不一会儿,黎宛的肚子开始抽痛起来。一下、一下,好似有一把锐利的凿子在狠狠地撞击她的腹部,每一下都仿佛要将身体生生劈开! “娘,阿煦好像急着要出来!”黎宛咬牙忍痛说道。 “小宛,再坚持一下,稳婆马上就来了!”陶夫人和陆珠儿一人一边,分别抓着黎宛的手,给她加油鼓劲儿。 两刻钟后,门外终于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稳婆来了! 这稳婆是天台城最有名的接生手,陶夫人早早算好日子,与稳婆说定了,因而来得算是很快了,可几人仍觉得仿佛过了几天几夜这么漫长。 稳婆一进门,先查看了一番黎宛的情况,“备好热水、布巾和剪子,产妇快要生了!” 几人手忙脚乱地去准备,黎宛则因痛疼愈来愈频繁而变得面色苍白。大冷的天,她的额头却满是汗珠,如豆般大小不断滚落,浸湿了枕巾。 见黎宛痛得不行了就要叫出声来,稳婆嘱咐道,“不要哭,不要叫,省点力气,一会儿才是硬仗。” 黎宛身体不停地颤抖,双腿不由自主地痉挛,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但还是会忍不住溢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听我的,深呼吸,我数到三的时候发力。” “一——二——三——”黎宛在稳婆喊道三的时候,拼了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很好,能看到娃娃的一点头发了,继续!一——二——三——” 这般反复了不知几次,黎宛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意识模糊地瘫在床榻中。 “不要泄气!陶夫人,赶紧给产妇喂些吃食下去,她没力气了。” 陶夫人在旁急得都快晕过去了,听了稳婆的话,脚步虚浮地到灶台,现做了一碗红糖鸡蛋水,慌里慌张地端到黎宛跟前,险些没洒到她身上。 黎宛强撑了精神用了几口,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于是又被稳婆催着一、二、三地开始发力。 从寅时至辰时,足足两个时辰!外头的天都泛起了鱼肚白,终于,产房中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 呜哇—— 稳婆利落地剪掉了脐带,恭贺道:“恭喜夫人喜得贵子!” 门口的傅掌柜激动得“轰隆”一声撞翻了圆凳,也不顾膝上的疼痛,口中直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傅家有后了……” 精疲力尽的黎宛躺在床榻中,下身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但看着众人欣喜的模样,她也跟着露出了一抹 笑来。 稳婆将胎儿抱给众人看了又看,随后擦拭干净,轻放在黎宛身边。 “过不了多久就有奶水了,你得让娃娃多呼呼。” 黎宛转过头,看着那么丁点大的小人躺在自己身边,一时生出一种恍如做梦的感受。她伸出手,摸摸他乌黑的头发,他细长的眼缝,还有小巧的鼻子和嘴唇。 黎宛在心中默念,阿煦,你来了,你真的来到娘的身边了。 阿陶,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八分像我,眼睛却十足像了你,哭起来的声音像只小奶猫。 黎宛抱着阿煦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胸口传来的刺痛感给痛醒了。 恰逢阿煦也醒了,一睁眼就哇哇哭闹起来,把陶夫人和陆珠儿都给招了来。 黎宛猜,是奶水来了,于是将阿煦揽进自己怀里喂他口粮,看到阿煦乖巧地咕噜咕噜吮吸起来,吃饱喝足后,又呼呼大睡起来,黎宛心中满是无法言说的满足和感动。 陶夫人和陆珠儿看到母子依偎的画面,也跟着感动拭泪。 都说女子生产是一道鬼门关,即便黎宛前期如此顺利,生产时仍吃了不少苦头,好在母子平安,陶夫人安顿好黎宛后,当天就上护国寺去上香祈福去了。 生产之后,便是坐月子了。陶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月子里不能下场、不能碰水,这可把黎宛给熬坏了。 一个月不洗头、不洗澡,还不能下床?!这对黎宛来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好在有陆珠儿这个帮手在,黎宛熬了半月,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着陶夫人外出采买,偷偷叫陆珠儿打了水,帮她把快馊了的头发洗了一遍,又将全身擦拭了一下,这才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 第34章 幸亏陶夫人没发现,否则她跟陆珠儿非得挨一顿训不可,黎宛想到这,偷偷躲在被窝里笑出声。 一旁的阿煦听到娘笑了,也跟着“咯咯咯”地笑起来,差点儿没把黎宛的心给融化了。 这般波澜不惊地过了近两个月,在黎宛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回到了之前可以自由走动的时候。 黎宛感觉出了月子的自己神清气爽,一身的力气没出使。 《异世真情录》也写完了,阿煦又常常轮不到她照顾,黎宛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可不行,非得闲出病来。 黎宛看着将阿煦抱在手里不肯撒手的陆珠儿,想到自己、陆珠儿,以及周姝三人殊途同归的命运,她的心中生出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既然女子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那她为何不像男子一般活着呢? 第30章 大胆 黎宛仔细想了想,她有才学、肯实干,自问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男子能做的,她为何不能呢? 她如今上有爹娘,下有稚子,决计不能像从前那般,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左右她的意志。 黎宛是一个果决的人,当她脑中有了清晰的计划后,她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三人,饭桌上,陶夫人差点没喷出饭来。 “什么?!你要去科考?这……这哪能行得通?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陶夫人一想到黎宛脑袋落地的恐怖场景,心就狠狠哆嗦了一记。 傅掌柜倒并未立刻出言反对,反而抚着他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 “最近的童试就在本月,且今年圣上开恩,加开了一场秋闱,因而今年参加科考的考生不必等上三年就能参加乡试,时机不可谓不好。” “爹,那岂不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吗?我必须要参加!”黎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小宛,你若参考,有信心吗?” 说到这个,黎宛有些心虚地摇摇头,她从前在留园无所事事时是读过不少四书五经,甚至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但真要她去做文章,恐怕还欠点火候。 傅掌柜呵呵一笑,“你若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陶夫人恼地狠狠用手掌拍了一下傅掌柜的背,“糟老头子,净会煽风点火!” 黎宛倒是好奇了,“爹,难道你以前中过秀才?” 陶夫人解释道:“小宛,你或许不知,你爹的祖父,曾经是一代大儒。” 这下可轮到黎宛惊得筷子都掉地上了。 “什么?!” “你还记得有一年我们二人离了扬州,将书肆托给你照料时,官差在咱们家书肆里搜出一本禁书吗?” 黎宛自然记得,她还被那本禁书狠狠砸破了眼角呢! “难道那本禁书,就是爹的祖父所作?!”黎宛着实没想到这一点,怪不得!她之前还怎么都想不通,傅掌柜为何要私藏禁书。 “正是。”傅掌柜回忆起往昔,不免感慨良多,“我祖父因不满当时的武皇残害手足,血腥上位,写了诸多文章抨击,不少正义之士跟着站出来,此举惹怒了武皇,武皇下令,将这一批反对党全部坑杀。” “我的祖父,就死在那一年的屠杀中。”傅掌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黎宛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史书中那些为了大义不顾生死的文人风骨,竟与她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珠儿也听得入神,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武皇时期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些被坑杀的文人后代,永世不得参加科考。” “所以傅掌柜,你本来也可以去参加科考的,却因为是傅家后人,只能继承家业经营书肆?”想到此,陆珠儿唏嘘不已。 “其实我倒还好,那时候还小。最苦的是我爹,寒窗苦读了十几年,一朝事变,当官的路就这么被堵死了。他被迫回到扬州经营书肆,一直郁郁不得志,早早就撒手人寰了。”说到这儿,傅掌柜老泪纵横,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所以,陶立才跟娘姓,不跟着您姓,对么?”黎宛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 “不错,万幸当今圣上宽仁,对于武皇时的旧案并不严苛追究,当时与我祖父一道遇害的不少文人后代,到了孙辈这一代,不少也以改姓为契机,参与了科考。只可惜我儿体弱多病,我堂堂傅家,至今却连一举人都不曾有,可惜,可叹啊……” “爹,我来当您的儿子!”黎宛踌躇满志,是的,她要继承陶立的身份,继承傅家的遗志,去科考,去当官! 傅掌柜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小宛一向是个心智坚决的孩子,你若真的有意,我自当倾囊相授。” “爹放心,我必全力以赴!” 既说定,黎宛便即刻行动起来。 黎宛记性极好,需要记背的内容她并不犯怵,只是做文章是她的短板,她从未写过八股文,因而但凡是醒着的时间,黎宛不是在做文章,就是在傅掌柜的指点下改文章,日以继夜、笔耕不辍。 如此过了半月,童试的时间到了。 这日一大清早,傅掌柜去牵马,陶夫人抱着阿煦,与陆珠儿一道站在门口,为黎宛送行。 “小宛……不,陶立!出门自己小心些。”陶夫人为黎宛正了正衣襟,心中忐忑不安,生怕黎宛被人认出来。 换上陶夫人亲手为她缝制的长衫和靴子,黎宛活脱脱是一个清秀书生,因她本就生得清泠泠的,并不怎么显女相。 被陶夫人的情绪感染,黎宛也有几分紧张,一旁的陆珠儿却盯着黎宛平坦如砥的胸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黎宛被陆珠儿盯得脸红,捂着胸脯嗔道。 “我笑你,那几两肉本就可怜,硬生生叫你断了奶后,竟比原先还更寒碜了。”说完陆珠儿哈哈大笑起来。 黎宛佯装要打陆珠儿,“你敢笑话我!” 陆珠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水都流出来了,“要我说,那束胸简直是多此一举嘛!就算不穿,也是分辨不出来的。” 黎宛气得要去挠陆珠儿痒痒,两人笑作一团。 被陆珠儿一闹,黎宛的紧张也烟消云散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的,无非就是再考一次,并没什么可紧张的。 黎宛于是翻身跨上玉影,在三人的目送下朝县城去了。 不知是因一下子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了,还是肚子饿 了,黎宛走后,一向乖巧的阿煦忽然哇哇地哭起来,陶夫人心疼得不行,赶忙抱在怀里哄。 正在马上疾驰的黎宛隐约听到了阿煦的哭声,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愧疚感。为了参加科考,尽管阿煦才两个半月大,她却不得不提前断了阿煦的口粮,否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的考场,她不可能蒙混过关。 阿煦,娘对不住你,但眼前的委屈,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护住你,阿煦这么暖心的孩子,一定会体谅娘的,对吗? 到县城后,黎宛用陶立的身份顺利通过了童试前的各项审查。 一连数月,黎宛奇迹般地顺利地通过了童试、府试和院试,摇身一变,成了百里挑一的陶秀才,傅掌柜等人无不为此精神振奋。 一连串的考试后,转眼就到了八月,黎宛只身赴杭州府参加秋闱。 这是实现她目标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道关。 盛夏的杭州府,酷热难当。一连九日,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考试筛选,考场中的人越来越少,时不时还有考生因天气炎热、心情紧张而昏倒,被抬出考场,黎宛看着都心头一紧,生怕自个儿也中暑昏过去。 她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深呼吸一口,收起心神。 她不信,高考都难不倒她,这乡试能难倒她。 怀着这种心情,黎宛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一场考试,此时偌大的考场中,只剩下黎宛在内的三百多名考生了。 看着最后一道考题“边疆战乱,朝廷如何开源节流”,黎宛的思绪莫名地飘远了。 那个人,应当还在边疆与瓦剌族打仗吧,虽然她这辈子都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但是她还是希望战争能够早些结束,大显朝能早日重回安定,还百姓一方太平。 将思绪收回,黎宛打好腹稿,按照傅掌柜曾指点过的方法,将心中所想一一落笔写下。 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黎宛头一次觉得外头的空气如此清甜。 三日后。 “让让,麻烦让让!”身材单薄的黎宛见缝插针地挤进人缝里,等她好不容易钻到榜前时,脸被挤成了猪肝色,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黎宛抚了抚胸口顺气,随后从榜单的第一名开始看,果然没有陶立的名字。 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都没有。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不会吧,她没考上? 榜单一共七十人,黎宛一路往下看,一颗心由期待转为怀疑,又由怀疑转为失落。 第35章 就在她灰溜溜地想要转身离开时,她的视线落在的最后一列的倒数第二个名字。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陶立”两个大字! 第六十九名! 她考上了!她考上了!!! 这个结果出乎黎宛的意料。 不是出乎意料地差,而是出乎意料地好。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再参加往上的会试、殿试,一是怕自己太招眼被识破,另一点,黎宛其实有点担心陆铎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好歹他也是大显朝的重臣,万一自己一个不小心,被陆铎发现逮回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以她如今的名次,她去金陵做官是不可能的。她巴不得能去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上悠哉的日子。 黎宛没忍住,在榜前欢呼出声。 没过多久,朝廷的任命书就下来了,黎宛被派往福建福州的一个沿海小县城当知县。 傅掌柜和陶夫人其实没指望黎宛真能考上,如今她不仅考上了,还中了举人,当了官!二老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这几日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就等着全家人一道去福州陪黎宛上任。 黎宛也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十分向往。 陆珠儿虽离家近一年时间,可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凹糟事儿,遂托人递了一封信回陆府,言明自己过得很好,让母亲和哥哥不必担忧。 信寄出后,四人便携已经九个月大、喜欢四处乱爬的阿煦上路了。 担心旅途劳累,黎宛特意雇了两辆宽敞的马车,沿官道往福州连江县出发。 三日后的夜里,一行人到达福州地界。 驿站还未到,舟车劳顿,几人都累了。陆珠儿熟睡着,黎宛抱着阿煦也昏昏沉沉的。 忽然,怀中本睡着了的阿煦烦躁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黎宛被阿煦的动静吵醒,睁开眼欲安抚阿煦。 甫一清醒,黎宛就察觉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焦味。 她掀开车帘,只见远处高大树木遮挡着的天空,有隐隐的红光。 黎宛伸出手握拳,再摊开。 她手掌心赫然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黑屑,若她没认错,这是大火焚烧才有的黑屑! 黎宛的瞳孔放大,浑身寒毛唰得竖起来! “出事了,停车!你们快醒醒!”黎宛发着颤的呼喊声在这静谧的黑夜中撕破了一道口子。 第31章 状元 月明星稀。通往连江县的官道上,有两辆马车突兀地停在原地。 “陶大人,出什么事了?”两名车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休憩的几人也都被黎宛一一叫醒。 “若我没猜错,前方或有强盗劫匪在打家劫舍,我们即刻掉头!” “什么?!”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陆珠儿慌张问:“好端端的怎会有劫匪?” 黎宛摇头,“我也不知,我只觉得前方态势不清,不可妄去,还是回头保险。” 几人都以黎宛为主心骨,她这般说,那便这般做。 一行人正准备掉头时,黎宛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阿煦交给陶夫人,黎宛趴下身,耳朵贴地,闭目细听。 传入她耳中的,是隆隆的马蹄声。 黎宛心中一凛,不好了,怕是来不及掉头了。 “弃马车,我们去山上躲起来!”黎宛当机立断。 “这么多的行李呢?”陶夫人有些犹豫。 “娘,保命重要,钱财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儿子说得对,赶紧走吧!”傅掌柜拉着恋恋不舍的陶夫人迅速离开了官道。 就在他们躲进一个僻静山洞的刹那,黎宛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看到黑夜中冒出几十个剃发露顶,仅以布条遮体的形容怪异之人,他们手持火把,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她的瞳孔骤缩,额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这些人,是倭寇! “首领大人,马车里没有人。”一个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率先上前查看,见马车中空空荡荡,对着身后的倭寇首领说道。 一群人叽里呱啦地说着黎宛听不懂的日语,随后将马车里他们来不及带走的金银细软一一搜刮殆尽。 黎宛一颗心紧紧揪着,只求这群倭寇能够拿钱消灾。 可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那倭寇头子一把火将马车烧毁后,却不似要离开的样子。那双又小又细的眼环顾四周的山坡,似是要将黎宛等人的藏身之地给找出来。 那倭寇头子好似是条能闻着味儿的狗,一群人一路搜查,竟离他们的藏身之地越来越近。 黎宛后背被冷汗打湿,若倭寇真的要赶尽杀绝,他们几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死!饶是她,此刻也想不出万全之法。 黎宛望着又熟睡过去的阿煦,“娘,一会儿他们来了,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带着阿煦跑,跑得越远越好!” 陶夫人满脸是泪,一边捂着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拼命摇头。 就几句话的功夫,那群倭寇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了,黎宛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黎宛眼一闭,心想今儿个自己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临死前,她回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两年多时间,虽然有遗憾,但她遇见了阿陶,如今还有了阿煦,还为自己了搏了功名, 光阴虽短,却也不可谓不圆满。 人生难得小满。不就是一死,何惧之有? 黎宛睁开眼,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欲要去与倭寇周旋。 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捉拿倭寇!取倭寇首级者,赏银一百两!” 是官兵,官兵来了!黎宛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形容猥琐的倭寇头子最后看了一眼山洞的位置,不得已做了个手势,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黎宛抚着狂跳的胸口,长舒一口气。 官兵很快随着脚印追到了黎宛的藏身处。 “谁在里头,出来!”一道男声喝道。 黎宛正了正衣冠,双手高举,缓步走出山洞。 见里头走出一个俊俏的小郎君,领头的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官员出声问道,“你是何人,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黎宛躬身将诰敕递上前,解释自己是正要去连江县赴任的新任知县陶立,不想途中遭遇倭寇洗劫,幸而有神兵天降,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说完,黎宛朝官兵们深深作了一个揖。 那领头官员将诰敕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并无破绽,这才发出豪迈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原来是陶立兄弟,快快请起!我是福州府同知章思友,想不到我们竟在此相遇。” 福州府同知,那岂不是就是他的上官?黎宛正寻思着,也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什么,在对方报出名号的同时,身后的陆珠儿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惊呼声。 可惜现下着实不是一个寒暄的好时机,黎宛也来不及向章思友介绍身后死里逃生的一众人,只拱手道:“章大人,今日您救了下官及亲眷七条人命,下官铭感五内,请受下官一拜。” “陶大人不必客气,”章思友忙拦住要跪下的黎宛,“人没事便好,倭寇狡猾,必要再生事端,我要亲去追击,只能拨几个人手护送你们到连江了,望陶大人莫怪。” “怎会?”黎宛客气道,“章大人今日之恩,来日陶某必结草衔环想报。” 章思友说完,朝黎宛身后的几人点点头,并未细看,便急急下山追击那群倭寇去了。 在州府官兵的护送下,一行人紧赶慢赶,在两日后到达了连江县,一路上再无意外。 黎宛大约是个倒霉的,甫一上任,就遭遇了倭寇侵袭这个大难题。据属下汇报,劫她的那群倭寇就是从连江县登陆的,一路烧杀抢掠,不放过任何一个村庄,所到之处,一片焦土。 因而对于受劫村民的善后事宜就成了她最要紧的任务。她几乎日日都到村里安抚村民,亲自施粥,又调拨人手帮助村民修缮被毁的房屋。 这般陀螺似的忙了几个月,总算没出什么大的乱子,连江县在一派平和中迎来了又一个春节。 这日黎宛好容易得了闲,看到陆珠儿,忽地想起了几月前的小插曲,遂打听道:“珠儿,之前事忙,我没来得及问你,你与那章大人,可是旧识?” 陆珠儿一听到章思友的名字,神色一变,忸怩答:“只相看过一次,算不得什么旧识,怕是早都忘了。” 陆珠儿的反应,更加坐实了黎宛心中的种种猜测。 原来章思友便出生在连江县的同心村,自小失怙,其母以捡海产为生,家徒四壁。 村民们念其不易,常常是他母亲还未归家,便拉着他到家中吃饭,还有好心的邻居,替他缝衣做鞋,就连他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家家户户凑的。 可以说,章思友是整个村子一同养大的,不负众望的是,他天赋异禀,才学出众,于几年前的科考中一举夺魁,成为整个同心村乃至福州府的骄傲。 第36章 以上是全连江县都知道的事。只不过除此之外,黎宛还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 据说章思友状元及第的当天,就有不少金陵的高门贵女欲与他喜结良缘,可均被他以身负婚约婉拒了。 众人不免好奇了,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早早的就与状元郎定了亲? 直到状元郎登了陆府的门,众人就更奇了,这陆府拢共就一个三小姐,早在几月前就嫁进了国公府,还能有什么小姐能嫁给状元郎的? 这个答案,一直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听说这位状元郎与圣上陈情,言自己不愿入翰林院,而是欲回福建老家。一是因家中母亲年迈、腿脚不便,二则是他一心要回报将他养大的地方百姓。 圣上听了,无不为他的孝悌感动,答应了章思友的请求,任命其为福州府同知。状元郎舍弃入内阁的机会,转而扎根地方,这不失为一段佳话,广为流传。 而故事中那位与状元郎定亲的神秘小姐,黎宛猜也猜到了,不是陆珠儿还能是谁? 只不过陆珠儿不愿多说,黎宛也没有再问,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因又到了年节,府中要置办各式物件,黎宛这才猛然想起,他们没有银子了呀! 虽说任知县也有俸禄,可一月才二两银子,压根都不够他们一大家子塞牙缝儿的。黎宛这几月事忙,都没空关心府中一应开支是从哪儿来的。 大年三十晚,难得四人齐聚,黎宛忍不住问道:“爹,娘,难道你们有先见之明,弃车逃跑时把银票带上了?” “哪能啊,全都丢在马车上,被那群黑心的倭寇拿走了!”陶夫人无不心痛地说道。 “那这几个月吃的用的,银子都哪儿来的?”黎宛简直奇了。 “你问你爹,他干的好事!” “爹?”黎宛看向傅掌柜。 只见傅掌柜神神秘秘地抚须呵呵一笑,“说来还是小宛你的功劳。” “我?哎呀,爹!你快别卖关子了,到底哪来的银子啊?” “你还记得你的大作《异世真情录》吗?” “自然记得。” “你爹我实在不忍心明珠蒙尘,恰逢家中拮据,我就将那《异世真情录》润色了几笔,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书商给制成了话本子。” “什么?!”黎宛瞠目结舌。 “儿啊,你别激动,实在是你的故事太精彩,而且老头子我非常有先见之明,没让书商买断,而是拿了分成。” “所以,爹你拿了多少了?” “至今为止,这个数。”傅掌柜得意地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黎宛没想到自己即兴而作的故事能赚那么多银子。 “瞧瞧你这格局,”傅掌柜语带嫌弃,“不是五十两,是五百两!” “什么?!”黎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怎会有这么多?” “我当初就说你这故事精彩,你还当你爹我胡说的?老头子阅书无数,我说好的,必能大卖。” 一想到自己所作的故事这么受欢迎,要说黎宛心中没有一点骄傲,那也是假的。只是骄傲之余,更是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她与陶立的私密。 罢了,左右也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其中内情。 黎宛自然料不到,这《异世真情录》到后头会给她翻出怎样的风浪来。 第32章 回朝 这是黎宛来到大显朝的第三个春节。 因新官上任,忙于政务,黎宛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陪阿煦了,趁着春节休沐,她寸步不离地围着阿煦,以弥补心中遗憾。 一眨眼,阿煦已经一岁大了,都学会走路了。看着跌跌撞撞向自己走来的阿煦,黎宛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张开双臂,将费了好大劲儿才走到她跟前的阿煦一把搂进了怀里。 闻着阿煦身上香香软软的奶味儿,黎宛一瞬间觉得什么苦什么累都值了。 “爹——爹,爹——爹”黎宛试图教阿煦说话,可惜阿煦努力的小嘴巴最后只发出了“咿呀咿呀”的声音。 黎宛并不强求,微笑摸了摸阿煦的头,“阿煦真棒。” 享受天伦之乐的五日转瞬即逝,初六上值,黎宛又一头扎进了繁忙的事务之中。 倭寇之乱一日未平,沿海百姓就一日不得安生。 章思友熟悉沿海地形,且身材健硕,浑身上下一点儿也不见文人的娇气和羸弱,虽是状元出身,却投笔从戎,成了整个 福州府抗击倭寇的领头羊。 连江县地处沿海,常常是倭寇们的登陆之地,黎宛密切关注倭寇动向,一旦有异常就会传信于章思友,帮了他很大的忙,为此,章思友十分倚重黎宛。 且他也听闻,这位新任知县不怕苦、不怕累,事必躬亲,广受连江百姓的称赞,更加对黎宛刮目相看。 四月的某日,章思友带着人手亲自到连江,一行人下到沿海礁石里头,探查是否有倭寇藏身于此,黎宛作为知县,自然要奉陪。 只是这海边礁石崎岖诡异,黎宛从未踏足过,她跟在后头一会儿俯身,一会儿侧身的,仿佛在钻老鼠洞似的,待到了目的地,大汗淋漓,被海风一吹,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陶兄弟,不是我说,你这身子骨也忒弱了些。”章思友见黎宛这幅瘦小的身子骨,总觉得他是不是没吃过饱饭。 “章兄说得对,回头我多多锻炼。”黎宛扶着礁石平复气息,勉强回道。 “快看,这里有人生火的痕迹。”章思友目光被地上的焦痕吸引,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地上的灰烬,“这里果然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黎宛环顾空荡荡的礁石内部,道,“怕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他们溜之大吉了。” “出去再说。”一路上,章思友都若有所思。 待他们回到陆地,天色已黑。 “章兄,天色已晚,不如就到府上一叙。”黎宛一直想择机感谢章思友的救命之恩,奈何章大人比她还要忙碌百倍,这顿饭是一拖再拖。 章思友犹豫了几息,点头答应了:“那便叨扰陶兄弟了。” “哎,说什么叨扰。”黎宛满不在意地摆摆手。 回程的马车中,黎宛忧心忡忡地说:“章兄,依我看,这倭寇之乱已不再单纯是外贼入侵了,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内乱。” “陶兄弟说的亦是我心中所想,内奸日益猖獗,层出不穷,抓也抓不尽。” “恕我斗胆说一句,无论是外贼还是内奸,都只是结果,而不是真正的源头。”对着章思友,黎宛并不避讳。 “哦?陶兄弟不妨畅所欲言。” “我认为倭寇之乱的源头,是海禁,章兄,你觉得呢?” 章思友沉默片刻,叹道:“古有大禹治水,言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今倭寇之流,就如肆虐洪水,若不加以疏导,而一味堵塞,恐怕久而久之,会有溃堤之危矣!” “章兄所想,与小弟不谋而合。” “只是要解除海禁,是国之大策,恐怕非你我力所能及。” 谈及此,两个人均未再说话,但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黎宛掀开毡帘,遥遥望向北方,若那个人在,或许事态真能有几分转机。 可惜,她连陆铎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 朝廷与瓦剌部落这一仗,已足足打了近两年时间了,大有不将其夷为平地誓不罢休的气势。 同在官场,黎宛倒是没少听说陆铎的消息。据说陆铎虽人不在金陵,可官职却是一升再升,如今已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待有朝一日他得胜归来,不知是何等的荣耀加身。 当然,陆铎再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黎宛将思绪拉回,马车已行至知县府,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黎宛早打发了小厮提前告知二老章思友要来,因而甫一进门,便看到了一桌的海鲜佳肴,无不丰盛。 章思友恭敬作揖:“晚辈打搅了。” 陶夫人抱着阿煦连连摆手,“给救命恩人烧顿饭,算不了什么的。” 抛下公事,几人相谈甚欢。 “早就听说章大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佳话,得空了我得去同心村看看,您家老太太和村民们是如何将您教养的这么好的,也让我们家阿煦沾沾状元郎的光。”福掌柜抚须笑道。 “伯父见笑了,家中老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又不愿离开同心村,我只得将她安顿在村里的养济院,若你们能去看看她,她老人家必定是开心的。” “那便说定了,来来来,喝酒。” 几杯酒下肚,章思友看着阿煦的可爱模样,顺嘴问道:“陶兄弟,怎么不见你夫人?” 黎宛脸上的笑一滞:“不瞒章大人,内子是个福薄的,生下阿煦后,她就撒手人寰了。” 章思友不免尴尬,“是我多嘴了,无端惹你伤心,陶兄弟莫怪。” “怎会?来,再喝一杯。” 听着章思友畅谈自小在连江长大的种种事迹,黎宛心中不免感慨,这个穷乡僻壤走出的状元郎实属不易,随后,她又想到了今晚死活躲着不肯见人的陆珠儿。 第37章 一听说章思友要来,陆珠儿跟要活见鬼了似的,连忙把自己关进了房门,说是晚膳也不用了。 黎宛本想劝她,前尘往事都过去了,不必这般扭捏。 不过代入陆珠儿的心思,黎宛也能体会几分。自己先毁了约,嫁错了人,如今再见到被百姓夹道欢迎的章思友,难免有几分自惭形秽。 黎宛其实很想说,珠儿小姐一点儿也不差,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是她也明白,有些心结,须得她自个儿解开,旁人再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约莫到戌时末,一旁的阿煦哈欠连连,直往黎宛怀里钻,想要她抱着睡,章思友见机起身告辞。 黎宛挽留不住,只好将人送至门口。 谁知就在他们走出厅堂时,黎宛眼角扫到一个身影正朝膳房走去,步履飞快。 章思友脚步一顿,这个背影,太熟悉了! 但很快,他收回了愕然的神情,不可能,珠儿小姐早已嫁进了国公府,怎会在连江?怕是晚上几杯黄汤下肚,自己看走眼了。 黎宛自然没有揭穿,“章兄,那就恕不远送了。” “陶兄弟,改日再叙。” 章思友刚跨上马车,远远地见一个官差火急火燎地朝二人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连官帽都歪了。 “何事慌张?” “张大人、陶大人,喜报!喜报啊!”那官差扬着手中的公文,喜形于色,“朝廷与瓦剌部落的战争结束了!我朝大胜!大胜!” 听到此消息的黎宛和章思友均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一向稳重的章思友站在马车上,振臂欢呼,“太好了!我们得胜了!” 黎宛在他们情绪的感染下,也倍感欢欣鼓舞。 太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在黎宛看来,如今的大显朝实在太需要休养生息了。 送走章思友,黎宛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陆珠儿。 “这么说,我大哥哥不日就要凯旋归来了?”陆珠儿先是一喜,随后想到了什么,又马上耷拉了脸,“完了,我大哥哥要是知道我偷偷跑出来这么久不归家,一定会生气的。” “不如趁你大哥还未发现,你早些回去也好。” 陆珠儿愁眉苦脸,但一想到自己在这,保不齐会连累黎宛被发现,她遂也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着手启程回金陵。 远在福建的几人都误以为陆铎尚在北方,殊不知,早在几日前,他便已然回到了金陵。 * 金陵城,傍晚的紫金山,霞光异彩。 有一高大的玄衣男子立于一座荒废的墓碑前,周遭之人均是大气不敢出。 这名玄衣男子正是陆铎。 他已于三日前低调返回金陵,圣上第一时间召见了他,擢升他为正一品太保,又交代了陆铎几件要事后,他才得空出宫。 尚未来得及归家,他先到了紫金山,看着野草丛生的墓碑,陆铎声音骤冷。 “爷临走前是不是嘱咐过珠儿,让她时不时来看望阿璃?” 其他人均不敢接话,福安小声回禀:“爷您有所不知,听说三小姐她……她跑了……” 福安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三小姐一个娇弱女子,怎敢只身一人在外漂泊? 陆铎脸色愈发难看,“何时的事?” “听府 里头的人说,三小姐已有一年未归家了……中途只传了寥寥几封信回来报平安。” 陆铎怒甩衣袖,“爷不在,家里头简直反了天了!” “回府!” 第33章 审问 陆铎领兵与瓦剌部落拉锯两年之久,这其中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各有胜负。 新任的瓦剌部落首领年轻,且野心勃勃,他视陆铎为眼中钉、肉中刺。两年时间里,陆铎遭遇了不下几十次的暗杀、毒杀,也经历了战场上无数的刀光剑影,他身上更是新添了不少狰狞的伤疤。 这场仗打到最后,其实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只看谁能多喘一口气。 在两边的最后一场正面交战中,或许是运气站在了陆铎这边,年轻的部落首领竟突发恶疾,从马背上直直摔死了下去。 一时间,瓦剌族人心涣散,陆铎趁机带领将士们将瓦剌族杀的杀、俘的俘,一个都没有放过。 侵扰大显朝北方多年的瓦剌势力,也终于在陆铎手中告终。 在外的两年时间里,他收到了家信,得知三妹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入了国公府,也得知周家小姐一直未再嫁,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等着他回金陵处理。 而他最记挂的,还是琉璃。 当初自己应召出征,走得匆忙,在外的两个年头,每个寂静无声的夜里,他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复盘那一场将她带走的蹊跷的大火。 宁愿受罚都不承认自己玩忽职守的留园护卫,机缘巧合被打发走的丫鬟们,纵火却把自己害死的陆鸣,还有那具无法辨清面目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因而他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一时间,便秘密返回了金陵。 然尚未来得及回府,圣上便急召他入宫。 此番归来,自然少不了加官进爵,对此陆铎心中已了然。只不过在一番例行的夸奖后,圣上似是陷入了某种为难的境地,一度沉默不言。 “陛下还有何吩咐,臣必定鞠躬尽瘁。” “爱卿,你在外征战有所不知,如今南方倭寇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沿海百姓饱受其苦,已成朕的心头大患。” 陆铎如何听不出圣上话里的意思,“陛下放心,待臣回府安顿几日,便即刻南下,臣必当竭尽全力替陛下剿匪,还百姓安宁。” “好,朕还担忧你方从北方归来,便又派你去南方剿匪,你心里会埋怨朕。” “陛下多虑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只是不知南方那边目前的局势如何?” “福建眼前还有章思友顶着,他当地出身,经验丰富,已抗击倭寇多时,爱卿若能去助他一臂之力,必能一句荡平倭寇。” “臣领旨,谢陛下体恤。” 陆铎告退时,听到身后的帝王发出再也抑不住的咳喘声,“咳咳咳……咳咳咳……”在空荡的大殿传来阵阵回响。 陆铎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宫殿,心中却有了几分猜测。 大显朝周围虎狼环伺,圣上急着将这些隐患一个个扫除,想必是为太子铺路。换句话说,圣上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出宫后,陆铎并未直接回陆府,而是先去了紫金山,这才对着琉璃的荒坟大发雷霆的一幕。 接到大儿归家的消息,老太太与陆铮早在府门前等候,酉时末,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陆铮踮脚望去,随后喜不自胜地说:“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陆铎翻身下马,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不孝儿子陆铎,今日归家,幸不辱命,让母亲担忧了。” 老太太还未来得及高兴,就看儿子满面的沧桑,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老太太未语泪先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止住泪,扶陆铎起身。 “大哥,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虽说是阖家团聚的喜事儿,可少了陆珠儿,陆家就仿佛缺了生气,两个儿子例行公事地说这两年各自经历后,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陆铎率先开口问道:“三妹嫁进国公府,可是受了委屈?” 陆铮摇头,“三妹对此只字未提,只是三妹走后,并不见国公府搜寻,想必……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吧。” 陆铎冷声道:“好一个裴国公府,娶了我陆家的掌上明珠,竟敢怠慢至此。”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你妹妹找回来才是,就怕她出什么意外……”老太太说着,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母亲放心,您不是说三妹的书信是从浙闽一带传来的?不日我就南下,亲自去逮她回来。” 老太太听了,顿时放心了不少,又嘱咐道,“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否则将来我没脸去地下见你们父亲。” “母亲放心。” “大哥,你这刚回金陵,怎的又要南下?” “南方倭寇横行,陛下派我去剿匪。” 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刚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难道朝廷就没别的人能用了?” “母亲放心,我此去只是助力,并不像之前那般凶险。” 想到女儿还在南方,老太太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找到珠儿,就赶紧回来。” “儿子有数。” 服侍老太太睡下之后,陆铎踏进了阔别已久的留园。 这里已无人居住,被大火烧成灰烬的房间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陆铎站在焦黑的地上,久久未动。 “爷,夜深了,早些回去歇着罢。”福安忍不住出声提醒。 陆铎仿佛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了一丝焦距。 第38章 “福安,当年之事,爷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你再去查,有无什么可疑之处。” 福安心中叫苦不迭,这都过去两年了,人都化作灰了,叫他从何查起啊? 当然,这些话打死福安他也不敢说出口,“小的遵命。” 这下可把福安给愁怀了。当年留园的护卫被他审了又审,愣是问不出什么破绽来,福安只得整日在留园和陆府之间窜来窜去,企图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这日,福安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院门口,正巧撞见了路过的嫣红。 “福总管,您怎么唉声叹气的?” “嗐,没什么,主子爷让我查点事儿,我没头绪,一个人坐这里捋一捋。” 嫣红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琉璃姑娘。说起来,她一直对于姑娘的死耿耿于怀,每每想到若是自己不贪玩、不去看热闹,姑娘也许就不会死,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她也一直不愿意相信姑娘死了,所以那段时日她对有府里头丁点儿大的动静都很上心,可惜,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她并未从中发现什么。 嫣红跟着坐在了门槛上,“是关于姑娘的吧?” 福安叹口气,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姑娘这么好的人,就这么白白地被害死了。” “可是铁证如山,刑部侍郎定的案,难不成还有差错?” “我也不知,只是一种直觉的,或者说,是我心里头不愿相信。” “唉,主子爷跟你一样一样的,都过去两年了,一回来就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 “要我说,钻进牛角尖里的,可不止主子爷一个,听说周家的二小姐至今都未再嫁呢,她是不是还在等着主子爷呀?” 福安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 嫣红跟福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起周小姐,我想起当年将周小姐那上百抬嫁妆退回去的时候,似乎少了一抬。” “怎会少了一抬?” “我也不知,我也是听府里头帮忙抬嫁妆的婆子说的,说是抬进来时是一百二十抬,但是抬回去的时候,其中一抬嫁 妆是里头是空的。” 福安奇道:“还有此等事?” 不知福安想到了什么,他蹭地从门槛上站起来。 嫣红被吓一跳:“怎么了?” “嫣红,你说得对,当年的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福安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火急火燎地走了。 福安心中冒出了无数种猜测。那抬空着的嫁妆,里头原本放了什么?他们一直都被陆鸣吸引了目光,却忘了琉璃姑娘若死了,周家二小姐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福安找到那个帮忙抬嫁妆的婆子,确认此消息无误后,斟酌了一番,还是向陆铎禀报了此事。 陆铎听了,凤眸微眯,一双眼沁出慑人的冷光来。 “周姝?谁给她的胆子,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动人。” “爷,这也只是卑职的猜测,到底周家二小姐是否参与其中,还未可知。” “是不是她做的,爷亲自会一会便知。” 陆铎大胜归来,且被圣上擢升为正一品太保的消息已陆续传到金陵各官员耳中。 这几日,周永茂整日长吁短叹,肠子都悔青了! “女儿啊,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你的,说什么也不该跟那陆铎退了婚!” 父亲这个马后炮,周姝实在是不愿与他多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女儿啊,你说,为父再厚着脸皮去重提这门婚事,陆铎他能答应吗?” “爹,您还嫌咱们周家不够丢人不成?您都从人家那里白白拿了上千两银子了,哪来的脸面再去结亲?” 周永茂被周姝一句话噎得面色发红,当初他若不是被那千两银子糊了双眼,如今也不至于错失一个正一品的女婿啊! 周姝见父亲这幅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眼不见为净,要回自个儿房里坐着。 正要走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通禀声:“老爷,小姐,陆大人来了!” 陆大人?周永茂方才耷拉的脸瞬间有了神采,“女儿,你瞧瞧,都不用为父出马,人家找上门来了!” 周姝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喜不自禁,可是回过神来,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陆铎骑在马上,一点都无要踏入周府大门的意思,见到一脸谄笑的周永茂,只客客气气说了句:“本官有要事问周二小姐,烦请周二小姐跟本官走一趟。” 周永茂脸上的笑一凝,陆铎这幅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像是要跟他再结亲啊? 周姝跟在后头,出声道:“爹,陆大人既发话了,女儿跟他走一趟便是,您在家安心等着。” 说着,便被福安请上了陆铎后头的那辆马车,朝留园疾驰而去。 一路上,周姝都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关于当年的真相,陆铎知道了多少,但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打死都不能承认黎宛还活着! 第34章 南下 “周姑娘可知,这里曾住着谁?” 周姝自然是摇头否认。 “当初两家结亲,爷看重的是周姑娘贤良淑德的美名,”陆铎缓步至周姝身旁,“谁知周姑娘还没过门,爷的爱妾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了。” “周姑娘你说,巧不巧?”陆铎忽然俯身逼近周姝,一双凤眼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周姝被陆铎周遭密不透风的气息逼得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随后提一口气道:“陆大人所说,小女一概不知,望陆大人不要逼人太甚。” “哦?那爷怎么听说,周小姐抬进我陆府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回去的时候却空了一抬?” 说话间,陆铎脸色骤变,一只手狠狠掐住周姝的下颌,“给爷说实话!那里头原本装了什么!” 周姝何曾遭受过此等胁迫?一时又怒又怕,“陆铎,你放手!” “出门前我奶娘清点嫁妆时漏了一抬,那本就是空着抬进去的!不信你可以去问!” 陆铎如何肯信?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巡视,企图找出她说谎的证据。 直到周姝的下颌肌肤渗出了红印,他才放了手。 “若是被爷发现,你有半句不实,就叫整个周府为你陪葬。”陆铎猛地放开手,拂袖而去。 周姝触碰着下颌那片被掐红的肌肤,因巨大的恐惧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姝惊魂未定地回到周府时,周永茂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她:“女儿,到底出何事了?为何方才太保大人直冲进我周府后院,将你的奶娘和几个小厮拖了出去,说是要查案!” 周姝腿一软,堪堪扶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才没有摔倒在地。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她在心中暗暗劝慰自己,她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因而早为各种可能铺了后路,奶娘和小厮,想必是不会说漏嘴的。 只是他们要受的苦,周姝不敢去想。 一个时辰后,五个血肉模糊的人被丢在了周府的大门口。炎炎夏日,血腥味冲天,路人见了纷纷掩鼻快走。 周姝看到皮开肉绽的奶娘时,险些昏死过去! 但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要说从前,周姝心底还对陆铎怀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和情愫,那么此番事后,这种情愫早已荡然无存! 看清楚陆铎是什么样的人后,周姝对此人只余下无尽的恐惧…… * 陆铎收起手中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鞭子,心中那股难言的怒火却丝毫没有消下去。 好不容易发现了端倪,可偏偏就什么都没查出来。 难道,真的是他想太多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答应圣上不日就启程南下,算算日子,已经过去了三日了。 心中虽有再多怀疑,也不得不暂且收起。 回金陵后的第四日,陆铎又在老太太的送别下,出发前往福建。 陆铎一路打听陆珠儿的音讯,却丝毫没有收获,陆铎一颗心愈发沉重。 半月后,福州府。 听说太保大人要来,福建巡抚、左右布政使及福州府高官们乌压压的一片,在城门夹道欢迎。 好容易盼来了太保大人,巡抚摆好了宴席,要为陆铎接风洗尘。 这种宴会上,少不了琴姬舞姬助兴。这些场面陆铎年轻时没少经历过,可如今他已二十又七了,也许是在战场磨砺了多年,又或许是不再年轻了,只见觥筹交错、杯光斛影间,他却是意兴阑珊。 福建巡抚这样的人精,一眼就看出了陆铎的心思,遂再陆铎频频望向门口后,出口圆场道:“太保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不如这宴席早些散场,太保大人也可好好修整一番。” 陆铎正有此意,于是顺势在一众官员的相送下离了席。 待众人都散了,毫无困意的陆铎思忖了一番,吩咐福安:“备马,去一趟章思友府上。” 第39章 夜已深,章思友正在书中房中梳理近段时日倭寇的动向。四处都凌乱地摆放着他与各县官员的书信、福州府的地形图、倭寇头子的肖像画等等。 他知道今日陆太保已至福州,回想起曾在金陵备考时,一介布衣的他竟受到陆太保青睐,还差点成了他的妹婿。 如今想来,佳人已另投怀抱,往事如过眼云烟,难免唏嘘。 章思友知自己官职太低,不够格参加洗尘宴。转而又想太保大人此番南下,应当是为了应对倭寇一事,来日方长,他再择机上门拜访便是。 正出神间,章思友不期听到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大人,太保大人来咱府上了!” “什么?!”章思友即刻搁下手中笔,起身前去迎接。 两年多未见,两人好似都变了一些,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太保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章思友恭敬作揖。 陆铎抬手:“思友小弟别来无恙。深夜到访,是为了一些私事,不必多礼。” 章思友心中 奇怪,陆大人的私事,为何要找上他?按捺住心中疑惑,章思友将人迎进门。 这里说是章府,其实就是个三间五架的小宅子,除了一间膳房、一间卧房,就剩下书房和下人的房间了。 “陆太保莫见怪,家中简陋,只得委屈您到书房一叙了。” “无妨。” 踏入章思友的书房,陆铎一眼就被墙上挂着的舆图吸引,上头密密麻麻地标记了倭寇出没的地点,可能藏身的地方等,一看便知,绘制舆图之人对倭寇的情况了如指掌。 “南方倭寇横行,多亏了思友小弟冲锋陷阵,才能保我大显安宁。” “太保大人过奖了,这些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你一介文官,却被逼得领兵打仗,可见我大显朝尸位素餐之人,不在少数。” “太保大人言重了,能为我朝效力,不分文武,但求问心无愧。” 陆铎赞许地点点头,章思友不愧是他一早就看中的人,不骄不躁,无论何时何处都能安之若素,是能成大事之人。 思及此,不免又想到家中那个不省心的妹妹,若是她肯听劝,也不至于嫁给裴信那竖子,落得个离家出走的下场。 “不知道太保大人说的私事是……”正好,章思友也提起了这茬。 陆铎手握拳,轻咳一声,“说来不怕思友小弟笑话,是关于家中那个不省心的妹妹。” “珠儿小姐?”章思友闻言蹭地从圆凳上站起来,随后意识到自己失仪了,又连忙端坐回去,“太保大人请讲,舍妹如何了?” “本官在外征战,直到半月前回到金陵,才知舍妹她离家出走竟有一年之久了。” “什么?!”章思友这回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心中情绪了,“怎会如此?珠儿小姐不应该在国公府吗?” “舍妹的性子,贤弟你也知道几分,受不了一点委屈,又死要面子,本官又恰巧不在金陵,无人能牵制她,以至于……不瞒你说,此次本官来,一是为了国事,二也是为了家中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私事。” “难道珠儿小姐,在福州境内?” 陆铎摇摇头:“本官也不确定,且此事涉及女子清誉,不好声张,贤弟是福州人,若要找人,肯定比本官方便,所以才私下请贤弟帮忙打听舍妹的下落。” “太保大人放心,下官必当尽心竭力。”章思友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陶知县府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难道那人真是珠儿小姐?可是她又怎会在陶知县府上呢?按理说二人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章思友暗暗决定,改日得再去陶知县府上探探才是。不,明日就去! 两人自然不知,此时此刻,陆珠儿却早已坐上了回金陵的马车。她还盘算着,自己赶在大哥回去之前先行到金陵呢,殊不知,自家大哥都已经追到福州府了。 说完私事,两人不免又谈到接下去该如何抗击倭寇等事宜,章思友难道有人可以说道,兴致勃勃地拿起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递给陆铎看。 “太保大人请看,这些是下官几年来每次与倭寇对战的情况,下官将他们出现的时辰、地点以及人数等一一记下,倒确实让下官摸出了一些门道,一开始下官还与那些倭寇各有胜负,后来下官便时常能占上风了……” 一边的章思友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然陆铎却突然被这杂乱笔记中的一封手信所吸引。 章思友正讲到兴头上,忽觉周遭气息突然凝固! 再定睛一看,只见太保大人正死死盯着手中的一封信,眼神仿佛要把那张薄纸烧出一个洞来! 章思友连忙解释道:“太保大人,下官不甚将这封信夹杂在其中了,您恕罪。” 章思友试图将那封信从陆铎手中抽走,可陆铎仿佛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看错,他不可能看错!这封信上的字迹,与当年她在书籍上做注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一撇、一捺、一弯钩,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这是琉璃的字迹! 陆铎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说,这封信,是谁写的?” “回太保大人,是连江知县陶立写给下官的,不知这封信……有何不妥之处?”章思友实在纳闷,那心里头都是公事,并无什么不当言论。 “你详细与我说说陶立此人。” 陆铎的一颗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疯狂跳动着。 “陶大人他去年十月左右来连江上任,他做事尽职尽责,在打击倭寇一事上,帮了下官……” “说说她的相貌!”陆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章思友的话。 章思友有些愕然,他还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太保大人。 “相貌……陶大人瘦瘦小小的,跟没吃饱饭似的,胳膊也细细的……” “罢了,”陆铎出声制止了章思友,“爷亲自去一趟!” 第35章 剧痛 夏日的夜里,月色如水般洒在窗台上,泛起一层银白的光,有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发出阵阵低鸣。 黎宛看着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阿煦,悄悄地抽出手臂,起身披衣,又坐到了书桌前。 她捡起几份白日里未来得及处理的公文,看着看着,思绪不禁有些飘远了。 算算时日,珠儿此时应该已到金陵了罢。不知她一路是否顺利,虽说她亲自安排了人手护送,但总是不放心。 临行前,两人已约定好,未避免黎宛的行踪暴露,往后两人都不能再联络了。 想至此,黎宛轻轻叹了口气。陆铎既已回朝,谅裴国公府也不敢再刁难珠儿,就算是想和离,也不是不成。 唯愿天真烂漫的珠儿小姐遭受的磋磨止于此,往后余生都可以如从前一般欢愉。 黎宛不禁又想到,如今陆铎已位极人臣,多少天潢贵胄、高门贵族欲巴结他讨好他,而她在他眼中不过一个小小丫鬟,一个玩意儿,两人这一世应当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虽说如此,可不知为何,今夜黎宛的心却出乎寻常地砰砰跳个不停。 她摇了摇脑袋,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继续看起公文来。 这般到了亥时末,一阵困意来袭,黎宛打了个哈欠,准备去就寝。 就在黎宛收好桌上散乱的文书的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外头怎的如此安静? 守门大爷的呼噜声停了,府中下人起夜的声音也无,就连窗外的虫子都不叫了。 安静得落针可闻,诡异非常。 黎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出何事了?难道有刺客?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知县,谁会要谋害她? 黎宛几乎是在意识到危险的那一瞬间就奔向了床边、放下床帏,试图将阿煦藏起来。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房门被什么人打开了。 黎宛清瘦的脊背在瑟瑟发抖,她的脑中有无数的可能闪过。 可当她转过身,对上那一双闪着寒光的凤眸时,还是不自觉地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床边。 可以说,在她想过的无数种可能中,她独独漏想了这一种。 而偏偏这是最可怖,也是她最不想遇到的可能! “爷的阿璃,原来真的没死。” 来人一步步朝她靠近,一如当年她躲在逃跑的船只上,他朝她走近时的场景。 过了这么些年,当年他那声声的令人生寒的脚步声,与今夜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声声重叠。 嗒、嗒、嗒…… 黎宛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跌坐在地上的人,清隽的下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抬起来。 “许久未见,让爷好好看看你。” “瘦了,比从前更瘦了。” “可见爷不在的时日,你并未好好用膳。” 陆铎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在他那双冰冷的眸中看到嘴唇发白、浑身发颤的自己。 第40章 在最绝望的这一刻,黎宛想到了床帏里头的阿煦。 她不能放弃!不能认输! 就算陆铎于她是一座一辈子都逃不出的五指山,她也要拼尽全力一试! 当黎宛再睁开眼,她的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太保大人,请自重。”说话间,黎宛挥手打落了陆铎钳着她下巴的手。 随后,她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衣冠,与陆铎拉开一步距离。 “ 下官陶立,见过太保大人。” 陆铎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图。 陆铎自顾自坐下,神态颇为闲散地玩弄着手上扳指。 “看来阿璃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跟爷回去了。” “太保大人明鉴,这世间已无琉璃,有的,只是连江县知县——陶立。”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官面前偷梁换柱?”陆铎神色说变就变,他大掌发力,那椅子的扶手应声断裂,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 黎宛耳尖地听到床帏里头传来阿煦睡梦中不安的翻动声。 她赶忙遮掩,“太保大人请息怒,这官职是下官凭本事考取的,身份户籍一一对应,并无任何不妥。” “哦,是么?”陆铎起身,将躬身的黎宛一把拉起,三两下将她的外衣剥了个干净。 看着只着里衣,却胸脯平坦的黎宛,陆铎怒火中烧。 “好得很,你简直好得很!”陆铎手指着黎宛,原本冰冷的眼神染上了抑制不住的怒意,“你就这般作践你自己!” “下官勤勤恳恳,为百姓任劳任怨,并不觉得是作践,下官乐在其中。”虽只着一件里衣,但她却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 陆铎恨得咬牙切齿,伸手就要继续扒了她的里衣,想要看她还敢不敢跟他如此嘴硬! 黎宛机灵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陆铎伸出来的手。 “这里是知县府,还望太保大人自重。” “你就不怕本官揭穿你的身份,叫你人头落地?!” “太保大人若要是想要下官死,想必也不会深夜私闯民宅,与下官费这些口舌了。” “呵,这么多年了,爷的阿璃还是这么牙尖嘴利,聪慧过人。” “陶立谢太保大人夸奖,若无事,还请太保大人回吧,下官要休息了。” 陆铎恨极,一脚将那椅子踹翻在地。 “你这是打量了爷不敢动你不成?!” 黎宛心中懊恼,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把阿煦给吵醒了,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太保大人,下官最后说一次,这世上已无琉璃,所以今夜,不会有任何人跟您回去。若太保大人真想要下官的命,拿去便是。” “你……”陆铎正要出声说什么,却听到床帏后传来什么声响。 “呜哇——呜哇——爹爹,爹爹——” 黎宛瞬间脸色大变!她几步冲到床榻边,双臂张开,试图拦住要靠近的陆铎。 可她怎么拦得住? 陆铎一把将她推到一旁,扯落了碍事的床帏,撞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即便这个娃娃正哭得撕心裂肺,陆铎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娃娃的长相与几乎是照着她的模子刻出来的! 除了那双眼。 那么这双圆圆的杏眼,又是肖像了谁? 陆铎不敢细想,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宛。 “告诉爷,他是谁的孩子?” 黎宛认命地微微叹口气,越过又惊又怒的陆铎,将阿煦抱在怀里哄。 “阿煦不怕,爹在呢。” 在温暖的怀抱中,阿煦很快猫起眼睛,回到了睡梦之中。 将阿煦轻放进被窝里,黎宛转过头,对上仍僵在原地的陆铎。 陆铎从震惊中回过神,双手桎住黎宛的双肩,哑着声又问一遍:“阿璃,告诉爷,他是谁的孩子?!” “是我相公的,不过他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你相公?你成亲了?”陆铎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说,他不愿相信! “不错,怎么,太保大人是觉得,曾经那个被你予求予取的小丫鬟,好不容易逃离了你的桎梏,竟还要为你守身如玉不成?” “你找死!”陆铎几乎已失了理智,她几次三番越过他的底线,他恨不能生生掐断此女的脖子! 但他硬是忍住了。 “孩子多大了?”冷静下来的陆铎,仍抱有一丝希望问道。 “我说了他不是……” “告诉爷他多大了!”陆铎怒不可遏地打断黎宛的话。 黎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一岁半。” 陆铎闭目,陷入了可怖的沉默中,再睁眼,他双目猩红,浑身杀气凛冽。 “爷杀了他!” 黎宛早死死盯着陆铎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对阿煦不利,因而在陆铎行动的一瞬间,黎宛拼死抱住了陆铎的大腿。 “陆铎你疯了!他是我的孩子!” “爷要杀了他!杀了他!” “陆铎!算我求你!你放过他!”一想到阿煦稚嫩的脖颈被陆铎生生掐断的恐怖场景,黎宛心脏乱颤,涕泗横流。 见黎宛哭了,陆铎失去的神志被拉回了几分。 “陆铎,我们各退一步,成不成!”黎宛报着陆铎小腿,抬头祈求道,眼中满是晶莹的泪花。 陆铎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又看看地上泣不成声的泪人儿,心中那股嗜血杀戮的冲动渐渐熄灭。 “你说,该如何各退一步?” “你不就是要我的人吗?我答应你!但是你不能揭穿我的身份,更不能动阿煦一分一毫!” 陆铎冷笑着坐下,“你以为你这幅身子在爷这儿,这么值当?” 黎宛强忍住要回怼他的冲动,柔声求道:“望太保大人成全。” 说着,就要朝陆铎跪下。 陆铎大手顺势将人擒进了怀里。 “要做爷的人,那你倒是给爷看看你是如何做的?” 时隔多年,陆铎再次对着黎宛的耳边细语时,她仍控制不住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忍住恶心,缓缓脱下了身上最后一件里衣。 陆铎一把将那碍事的裹胸扔得远远的。 他狠狠在她脖颈间吸了一口,那熟悉的馨香,瞬间勾起了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你……轻点儿。”黎宛怕吵着阿煦,咬着唇说道。 一句话,却让身下的男人化作一头沙漠中濒临渴死的兽,从她的唇开始,一寸寸往下吮吸,每一口都让她又痒又痛。 实在忍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剧痛,黎宛指甲不自觉深深掐进了男人精壮的背! 被情欲迷了双眼的男人抬头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黎宛的唇被咬得沁出了殷红的血滴,可想到阿煦就在那头,她没有松口,她不想阿煦听到自己屈辱的声音。 直到事毕前,陆铎忽然开口问道,“和你那短命的相公比,爷如何?” 第36章 飞醋 被折磨得意识模糊地黎宛尚未来得及反应,撇到一边的头就被陆铎大手箍了回来。 “看着爷,回答!”陆铎一边狠狠发力,一边盯着身下眼神涣散的人儿。 黎宛被迫找回了一些神志。 “啊……”她鲜红的唇刚张开,就被身上覆着的人逼得喊了出来。 “回答什么?”黎宛艰难地问出口。 话音未落,陆铎的舌趁机长驱直入地闯进来,丝毫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勾住了她的舌霸道地搅弄着。 直到黎宛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口。 “听清楚了,爷问的是,跟你的短命相公比,谁更厉害?” …… 要不是浑身无力,黎宛真恨不能狠狠扇眼前这个贱男人一个耳光。 见黎宛迟迟不回答,陆铎愈发野蛮,直到她几乎要在他身下昏过去,才堪堪结束一次。 这一夜,连江知县房中的烛火,彻夜未灭。 天亮前,黎宛实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这幅被吃干抹净的窝囊样子,强打着精神将自己收拾干净。 随后,又不得不忍着厌烦,对身旁这个一脸饕餮满足神情的男人说道,“太保大人,您是想被人看到从一个男子房中出去不成?” 陆铎冷哼一声,“就算爷日日在你这留宿,又有谁敢说什么?” “陆铎 !你该不会转头就忘了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吧?不能揭穿我的身份!你这般行事,让我府中上下的人怎么想!” 陆铎难得的心情大好,见美人发怒,更添风趣,遂也不敢再强留下。 “成,爷今儿个心情好,放你一马。”说着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穿戴好后,神清气爽地迈出了黎宛的房门。 外头的福安自然也是一夜未睡,他困得都快滚地上了! 天知道从福州府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连江县,本就一天一夜没闭眼,又被迫帮主子爷擦了一晚上屁股的他,此刻真当是欲哭无泪啊! 第41章 看着头上被敲了不知几个包的看门大爷,还有被锁在房里头不得出来如厕的小厮,他心中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要怪就怪主子爷,跟我可没关系啊……”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他看到主子爷春风满面地从知县房中出来时的心情。 福安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这这……他简直不敢细想! “去收拾间宅子出来,爷这段时日就留在连江了。” 听到这,福安更觉得此事不简单,“爷,那陶知县……到底是何人啊?” 陆铎睨了一眼福安,“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福安乖觉地闭上了嘴。 心中却腹诽,哼,不告诉他也不打紧,看主子爷这架势,他迟早得知道。 * 黎宛还不知府上这一夜有多少人遭殃,此刻她是自顾不暇。 一大清早,阿煦醒了,哭着要找爹爹。 黎宛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阿煦送到陶夫人房中,并告诉陶夫人自个儿昨夜受了寒,身体不适,今日要告假。 陶夫人看着昨日还活蹦乱跳的黎宛,嘟囔了句:“这大热的天,上哪儿受的寒?” 不过看到乖巧可人的阿煦,陶夫人转瞬就将黎宛莫名的病情抛到了脑后,“阿煦乖,今日祖母陪你玩,好不好?” 黎宛交代完杂七杂八的事情,把房门一关,彻底瘫在了床榻中。 被折腾了一夜,她实在太累了,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 这个死姓陆的,绝对是属狗的! 黎宛不禁想到昨夜惊险的一幕,一想到阿煦差点儿就要被他给掐死,心中一阵后怕。 两厢比较,自己身上这点痛也不算什么。好歹,他应该算是答应她的要求了。 黎宛暂时放下心,就要沉沉睡去时,脑中涌现一起方才被她忘到脑后之事——她还未服用避子汤! 为遮掩身份,府中并不曾有丫鬟,更不能陶夫人代劳,否则怎么说得清? 思来想去,她只能自己去抓药,只是他一个鳏夫去抓避子汤,背后会遭到什么样的非议? 黎宛正急得团团转时,忽然察觉到下腹有异样感觉。她急急去查看,太好了,天助她也,是小日子来了!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小日子能来得如此及时! 黎宛心下大定,这下总算可以安心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申时末,黎宛被一阵哐哐的敲门声吵醒了。 “陶大人,陶大人,您醒醒!”是门外的小厮在唤她。 黎宛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腹部,朝外问道:“我今日不是告假了吗,有何急事?” “陶大人,是巡抚大人来连江了!说是要见您呢!”小厮的语气无不焦急。 黎宛一听,连忙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一边急吼吼地走出房门一边问道:“可是福建巡抚张大人?” “正是,也不知怎么的,听说几位青天大老爷齐齐来了咱们连江,这会儿正在城里头的得月楼设宴呢,说是席至中途发现大人您不在,这才急急打发了人来请。”小厮一边回禀着,一边将黎宛的玉影牵至她跟前。 几句话下来,黎宛如何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帮人,十有八九就是陆铎那家伙招来的! 真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不让她过! 黎宛纵马疾驰至得月楼,又特意检查了一番自个儿身上有无疏漏之处,忍住身体不适,才踏进门去。 只听见楼内丝竹乐器之声袅袅绕梁,舞台中央,一群穿着十分清凉的舞姬们舞姿妖娆妩媚,围坐在旁的官员们正争相向端坐在中间的那位敬酒。 不是陆铎,还能是谁? 黎宛对这种场面嗤之以鼻,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这种九品芝麻官,上官让她来,她哪敢推拒? 从黎宛踏进得月楼起,陆铎的眼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以前见她,总是一副清清冷冷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如今穿着个青布长衫,装模做样地戴着顶乌纱帽,对着那些人鞠躬,他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张巡抚在旁看着太保大人不同寻常的眼神,福至灵犀地立刻招呼黎宛过去。 “太保大人,下官给您引见一下,这是连江知县陶立,去年底方上任。” 黎宛识趣地朝陆铎行礼。 “来来来,陶知县,来坐这儿。”张巡抚格外热情地将黎宛拉着坐到了陆铎身旁的位置。 黎宛推辞道:“张巡抚,这不合规矩。” “无妨无妨,叫你坐你就坐。”张巡抚不由分说地将黎宛按坐了下去。 黎宛于是极其不情愿地坐在了陆铎身旁。 坐下之后,黎宛才发现章思友也在,不过他坐在角落的位置,所以方才她并未发现。 黎宛远远地向章思友点头示意。 这个动作自然没逃过陆铎的眼。 陆铎举杯的手一顿,眼风扫过,章思友顿觉似有刀子在脸上刮一般,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下意识地连忙垂下了头。 “陶大人好大的架子,干坐在本官身旁这么久,也不知给本官敬杯酒?” 黎宛觉得陆铎绝对是专门来找她茬的,然身旁的巡抚、左右布政使等人闻声,几道锐利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黎宛身上,黎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是甚么?黎宛被迫端起手中酒杯,朝陆铎略举了举,“太保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黎宛只抿了一小口酒水,就被呛得咳起来,“咳咳咳……” 来了小日子,她身子本就不舒畅,此刻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陆铎抬起手就要去拍她背,伸至一半时方想起她早晨才跟他发过火,要他替她遮掩身份。 于是那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见黎宛脸色不好,陆铎眉头微皱。 “看来陶大人不胜酒力,罢了,今夜你也不必喝了,这杯酒,本官自己干了。”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围的官员面面相觑,方才还想灌黎宛酒的那些人都犹豫了,看来这小小知县在太保大人这儿颇有几分薄面,怕不是金陵旧识? 陆铎这一句话,让在座之人连带着都对黎宛恭敬起来,黎宛意想之中自己被人灌得酩酊大醉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虽如此,这一晚上黎宛仍觉得如坐针毡,不停有人越过她来给陆铎敬酒,她一个小小知县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好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她赶忙溜了出去。 黎宛逃到得月楼后门的小巷上,大口喘着气。 没成想竟在外头遇到了同样不喜这些场面的章思友。 两人相视,各自露出一个苦笑。 “章兄,没想到你也在。” “陶弟,你不也在么?” “嗐,我这不被逼的么,本来这种场合哪轮到我?” “我也是,我此次厚着脸皮跟来,本是为了寻你打听件事儿,谁知刚到连江就被拉来吃酒了。” “哦?寻我打听何事?” 章思友神色有些犹豫,“不瞒你说,上月在你府上,我曾看到过一个故人的身影。” 黎宛几乎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她又不能说实话,否则细究起来,她这冒牌的身份不就露馅了么? “不知章兄说的是哪位故人?” “是金陵陆府的陆珠儿小姐,也就是太保大人的胞妹。” “太保大人的胞妹,她怎会在我小小知县府上?”黎宛故 作惊讶。 “其中曲折,我也不甚明了,不过陶弟既如此说,那看来确实是我看走眼了……” 看着章思友失落的神情,黎宛心中愧疚,正欲出口安慰他,身后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那语气中分明夹杂着深深的不悦。 “两位有何事不能在前厅说,倒是在这儿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第37章 台风 陆铎今日心情格外舒畅。 以至于福建巡抚等人听闻他近期都要常驻在连江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要为他设宴以便他熟悉连江,他都点头同意了。 谁最熟悉连江?必定是连江知县了。 只是宴席过半,都未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的身影,张巡抚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太保大人心情有些不虞了。 果不其然,只见太保大人又环视了一圈在场之人,沉声问道,“怎的宴席过半了,还不见连江知县?这要本官如何熟悉连江境况?” 张巡抚擦汗,心道在座的不是福建省就是福州府的高官,哪个单拎出来说不出几句连江境况,何时轮到一个小小知县介绍了? 然太保大人都发话了,张巡抚二话不说立刻着人去请,直到那姓陶的知县现身,太保大人方脸色稍霁。 没成想太保大人不仅亲点了这小知县的名,还替其将一晚上的酒都给免了。张巡抚暗忖,恐怕二人的关系不简单,这陶知县是万万不能得罪了。 可惜,太保大人的脸色没好多久,又在陶知县悄悄离席后,变得难看了起来。 第42章 “今夜就到这儿吧,本官也累了。” “是是是,下官护送大人您回去罢。” “不必了,你们先走,本官还有点事。” 陆铎发了话,这场声势浩大的宴席便应声而止了,张巡抚在太保大人的眼神驱使下将厅内之人赶了个干净,自个儿也连忙告退了。 方才他虽被人团团围住,但眼角余光一直追随着她,她是往后门去了。 待无关的人都走完后,陆铎缓步至后门,然看到昏暗光影下站着的两个背影时,他自信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那一高一矮的二人正在说着什么,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自己。 他们靠得很近,中间几乎已无空隙。 一个是清风霁月,一个是刚直磊落,又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踌躇满志。 再反观自己,二十七八的年纪了,浑身都是刺目丑陋的伤疤,且她对他,何时像这般好好说过话? 若不是他手段用尽,威逼利诱,她怕是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是不愿的。 思及此,陆铎白日里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陆铎心中这些阴暗见不得光的心思,并不欲让人知晓,可不知怎么的,他甫一开口,话里就不自觉地带了十分的醋意。 “两位有何事不能在前厅说,倒是在这儿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两人闻声,默契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陆铎。 章思友见是陆铎,连忙俯身作揖道:“太保大人,下官正与陶兄弟打听珠儿小姐的下落。” 陆铎眉头仍紧锁着,大手一挥道,“不必了,今日接到金陵急信,舍妹人已平安回到府中。” “真的?那可太好了!”章思友闻言先是一呆,随后那张黢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他的一口大白牙。 陆铎见章思友如此坦荡磊落的模样,强自按捺住心中交织的种种情绪,拍拍章思友的肩道,“放心吧,夜深了,回吧。” “如此,下官便先行告辞了。”听到陆珠儿平安的消息,章思友一颗吊着的心落了地,在其余二人的目送下心情大好地离去了。 昏暗的小巷,此刻只剩下陆铎和黎宛二人。 一阵冷风吹过,方才还嫌闷热喘不过气的黎宛此时不禁打了个哆嗦。 陆铎目光如隼,盯着黎宛,一步步将人逼退至墙角。 “怎么,在爷身旁坐不住,倒是喜欢跟旁的男子躲在小巷里叙旧?” 黎宛双手用力推着陆铎胸口,不许他再压近,更是懒得回答他这些莫名的问题。 只是她那点力气拗得过陆铎? 将人强势搂进怀中,头埋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一口气,心中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心绪才被冲散了一些。 黎宛闻到陆铎鼻尖喷出的热气都夹杂着浓浓的酒味。 “你喝醉了?” 见陆铎压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黎宛觉着他果真是真喝多了,欲要推开他:“你收敛一点!万一被人看到了!” “你们二人在这里相谈甚欢,自然没注意前头那些个人都走光了。” 黎宛无语,自己不过在这里跟章思友闲聊几句,怎的到了他嘴里,就变得这般难听下流了? “你别无理取闹,有事说事,无事我回府了。”黎宛说着就要挣开陆铎的桎梏。 还没走出去半步,人就又被一把箍进了强有力的怀抱里。 “去哪儿?安安静静地让爷抱一会儿不行吗?” 黎宛无奈地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太保大人,请您自重。” “凭什么,凭什么爷要自重。你的短命相公碰你的时候,你也会让他自重么?” 黎宛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竟觉得陆铎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哭腔。 狗男人,喝高了发酒疯是吧。 “陆铎,你别没完没了!”黎宛来了小日子,本就有些烦躁,又被拉来这种沉闷无聊的场合一晚上,此时她实在不想再与一个醉鬼纠缠不清。 于是趁陆铎不备时,黎宛狠狠朝陆铎踩了一脚,在他吃痛之际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黎宛飞快地骑上了玉影,一口气骑回了知县府,然后将大门锁得死死的。 好在身后并不见陆铎追来的身影。 黎宛舒一口气,今日她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 黎宛进了府,见傅掌柜和陶夫人房间已熄了灯,心中有些失落,今日她都没瞧阿煦一眼呢。 她好歹没忍住,厚着脸皮扣了扣二人的房门,悄声问:“娘,阿煦睡了吗?” 里头响起淅淅索索的声响,随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陶夫人从里头探出头来。 “阿煦已经睡下了,你不是还病着吗,早些去休息吧。” 黎宛还想朝里头张望,被陶夫人拦住了,“听话,快去!否则将病气过给阿煦,娘可饶不了你。” “娘说的是。”黎宛虽遗憾,也知陶夫人说的在理,只得依依不舍地回了自个儿房间。 浑身松懈下来的黎宛这才觉得下腹隐隐有些不适,一番梳洗后,钻进了被窝中。 此时,外头忽然起了狂风暴雨,夏季多雨,黎宛起初并未在意。 平日里她与阿煦睡惯了,这会儿阿煦不在,她倒是睡不着了。 这般翻来覆去,到了子时末,整整过去两个时辰了,外头的风雨竟还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黎宛觉着不对劲,起身前去查看。 这一看不得了,外头地上已经积水了! 黎宛暗道不好,顾不得陶夫人和傅掌柜已经睡下,“哐哐”地敲门,将他们二人叫醒。 一见到黎宛的脸色,陶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小宛,脸色这么难看?” “娘,怕是来台风了,还伴有洪水来袭,你们护着阿煦,带上干粮躲到阁楼上去!” 陶夫人这才发现院子里头的积水已经没到她的鞋底了,“放心,我们会照看好阿煦,只是大晚上的,你还生着病,这是要去哪儿?” “我得赶紧去提醒沿海的村民撤离!” 陶夫人虽不忍,可这毕竟是知县的职责所在,叮嘱道:“务必小心!” “我知道了,娘。” 黎宛交待完,即刻点了知县府中所有能派出去的人手,去各个村里挨家挨户地通知,她自己则负责去距海最近的同心村。 黎宛大喝了一声“驾” ,玉影应声飞速朝海边方向狂奔而去。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犹如刀劈,雨丝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水幕,模糊了她的视线。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黎宛全凭直觉在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黎宛冻得嘴唇泛紫,浑身都在打着颤时,同心村终于到了! 远远地,黎宛就望见不少村民已经自发地聚集到了同心村的一座小山包上,常年在海边生活,他们对台风还是有所戒备的。 “我是连江知县陶立——”黎宛扯着嗓子朝山头上的村民大喊,“还有人在村里面没出来吗——” 此时洪水已有一尺多高,早已没过了玉影的马蹄。 “陶知县!你快去养济院看看,那里头还有许多腿脚不便的老人!”有几个村民认出了黎宛,朝他大声回答道。 养济院!黎宛立刻要往目的地疾驰,身下的玉影却发出不安的嘶鸣声。 黎宛抚摸了玉影的头,说道:“玉影,再坚持一下,里面有人需要我们去营救!” 养济院所处的地势是整个同心村最低的,黎宛和玉影一人一马,艰难地行至养济院门口,恰逢章思友正背着一个老太太从里头出来。 看到彼此,狼狈不堪的二人好似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战胜洪水的信心和勇气。 “章兄,我来帮你了!” “陶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帮我把这个老太太送到村口的山头上。” “得令!”黎宛将老太太安置在玉影背上,看着玉影慢慢地在深水中往外探路。 黑夜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玉影一来一回,耗去了两刻钟的时间。 “章兄,雨越来越大了!里头还有几个老人,我怕来不及了!” “能救一个是一个,来,接着!”章思友将一个枯瘦的老头交给黎宛,自个儿又上楼去搀扶下一个老人。 “玉影,你带他去山头后留在那里,别回来找我了,我自有办法。”黎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将老头放置到玉影的背上。 玉影朝黎宛低低叫唤了一声,似是有万般不舍。 此刻洪水已没至黎宛的腰身,玉影不能再来回驼人了,否则它的命保不住,她如何跟阿陶交代! “乖,去吧,我答应你,一定平安。”玉影这才不情不愿地驮着老头儿离开。 “陶弟,其他人都送走了,只剩下我和我的老母亲了。”此时,章思友背着最后一个老太太从楼上下来。 “章兄,你为何不早些将你母亲送走?!” 第43章 “是老太太我自个儿要求的,若是今夜逃不过,好歹能跟儿子一道赴死。”章思友背上的老太太呵呵一笑,回道。 黎宛被老太太的大义所感动,险些哭出来。 只是对着已经没到黎宛胸口的洪水,三人均是一筹莫展。 “章兄,我们今夜,不会真的交代在这儿吧?” 第38章 幸存 守在得月楼门口的福安见人都陆续走光了,自家主子爷还未出现,不放心地寻了进去。 甫一进门,福安差点没跟一个不知从哪儿慌里慌张蹿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待看清来人的样貌,福安直接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你……你你你……” 这是一张与琉璃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但一副男子打扮的人。 来人见是福安,倒是并未否认,“嘘——是我。” 福安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宛没功夫跟福安解释太多,生怕陆铎追上来,只得神色匆匆地朝后指了指,“他喝醉了,在后巷。” “琉璃姑娘,您没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的福安总算合上嘴,蹦出了几个字。 “有机会再跟你细说。”黎宛丢下这句,就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 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的福安这下总算明白了,为何主子爷会在一个知县房中待了一整夜,且出来时还满面春色! 原来琉璃姑娘真的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陶知县! 福安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循着黎宛指的方向,在昏暗的后巷中找到了一身酒气的主子爷,倒是给他吓了一跳。 主子爷这是喝醉了?福安都记不清上一次主子爷喝醉是什么时候了。 “爷,爷?”福安拍了拍陆铎的肩,毫无反应。 福安无奈将人背起,塞进了马车之中。 “阿璃……阿璃……”趴在福安背上的陆铎,口中呢喃着琉璃的名字。 福安咂舌,这么些年了,爷可真是旧情难忘。 哎,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琉璃姑娘?不过琉璃姑娘也真当是个奇女子啊,也不怪主子爷对她念念不忘了,这世间能将主子爷耍得团团转的,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载着陆铎的马车行至一半,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还伴随着阵阵妖风。 福安费了老大劲儿将主子爷安顿到床上,正要去歇下,却见院里头的下人们慌慌张张来报。 “福总管,不好了,打台风了!” “台风?何谓台风?”福安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台风,见下人们闻风丧胆的样子,心想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不就是刮点儿风下点儿雨吗? 谁知没过多久,院子里的积水就涨得几寸高了。 福安心道坏了,赶忙去厨房端了碗醒酒汤送到主子爷房中。 “爷,您醒醒!外头出事了!”一碗醒酒汤下去,陆铎好歹恢复了些神智。 “出何事了?”陆铎一时还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琉璃狠狠踩了他一脚,他吃痛蹲下,顺势靠在了墙上,后头的事儿他一概不记得了。 “外头刮台风了,看样子还发洪水了!”福安焦急地跟陆铎禀报。 陆铎年少时曾来过浙闽地区,也遇到过台风,所以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快!去看看她如何了!”陆铎说着就要下床,然一阵头痛袭来,他好险没摔下去。 “爷,您别急,小的去探探消息。” 不一会儿,浑身湿透的福安就急匆匆冲了回来:“不好了爷,知县府的人说陶知县她单枪匹马去同心村救人了!” “什么?!”陆铎再也顾不得身上不适,就要往外冲! “爷,听下人们说,同心村离海边很近,那边的洪水一定比咱们这儿更大,太危险了,您别去!” “不成,我必须去!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福安知道是拦不住主子爷了,只得道:“爷!咱得带上竹筏,有备无患!” “速去市舶司借!” 陆铎原地来回踱步了不知多久,福安总算领着竹筏回来了。 而此刻,城中的水已经有一尺高。 陆铎心急如焚,他不知她是哪来的胆量,竟敢只身去水势最高处救人,她简直是不要命了! 可如今为时已晚,等他将人安全无虞地带回来,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让她长长记性! 陆铎领着一行人冒着暴雨往同心村去,越往东边走,积水越深,快到同心村时,陆铎不得不弃马坐上了竹筏。 竹筏不大,陆铎与福安一搜,其余人各乘着三艘竹筏继续向前。 “还好咱们带了这个,否则不仅救不了人,还得把自己给赔进去。”福安庆幸地说道。 陆铎并未接话,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 忽然,他望见村口的一座小山包上有些许亮光,再定睛一看,那上头密密麻麻地站了不少人。 她一定在那儿! “快些划!”陆铎心急如焚。 可越靠近,陆铎的一颗心越是发冷,他在人群中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看到她的身影! “快看,有人划着竹筏来了!”山上的村民远远地朝着他们高声喊,“你们有竹筏的,快去里头救人!” “谁在里头?”陆铎问。 “章大人,章大人的母亲,还有陶知县!” 陆铎的心一沉,她果然被困在里面了! 两人 拼了命地往里划,有几次竹筏被翻腾的洪水给冲翻了过去,他们硬是徒手抓住竹筏,从水里又爬了上来。 “阿璃——思友——”陆铎在风雨中不停呼唤着二人的名字。 黑夜之中,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滔天的洪水给吞噬了,除了滚滚的水声,陆铎再没有听到更多的回应。 陆铎几乎要绝望了,难道她被洪水卷走了? 不可能!她是这般惜命之人,她为了活下去,甚至都愿意蓄意讨好他了,这洪水算什么?他不信她会死! 一叶小舟在风雨中不知飘摇了多久,终于,眼尖的陆铎在一颗大树上发现了三人的踪迹。 看样子,三人应是从养济院游到了这棵树附近,然后爬了上去。 树木虽高大,可洪水已漫至树中央,三人被困在树干之中,不得动弹。 “思友,是你们在上头吗?” 又冷又累的章思友听到树下传来声响,顿时来了精神。 “陶兄弟,快醒醒!有人来救我们了!”章思友用力拍了拍几乎已经昏过去的黎宛。 黎宛强撑着精神看了一眼,只见一片黑暗之中,隐隐能看到一叶小舟停在树下。 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从他们被洪水困在养济院到他们拼尽全力爬上一颗大树的树干,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黎宛求生的欲望被一点点磨灭,她觉得又冷又累,下身传来的阵痛更是宛如刀割。 “跳下来!”有人在下头大声指挥着。 章思友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母亲往下放,被福安接住。 “陶弟,清醒一点!我们要跳下去了!” 此刻黎宛已经彻底丧失了神智,她只感觉到自己腿一软,从树干上跌落了下去。 但意想中自己被洪水淹没冲走的场景并没出现,她稳稳地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在彻底丧失意识前,黎宛似梦似醒地嘟囔了一句:“阿陶,是你来带我回去了吗……” 说完,黎宛的意识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主子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自从将琉璃姑娘带回府中后,他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人身边。 听郎中说,房里头的那位姑娘似是惊吓过度,加上正好来了小日子,又在冰冷的雨水中泡了那么久,怕是损了根基,今后难有子嗣…… 主子爷哪里听得这些?只黑着脸让郎中开药,随后就又不分昼夜地守在床头,不时喂琉璃姑娘喝汤药。 福安怕琉璃姑娘还没醒,主子爷自个儿先倒下了。 可他好说歹说,主子爷就是不肯撒开琉璃姑娘的手。 福安只得祈祷琉璃姑娘这尊大佛快快醒来吧! 上天也许是听到了福安的祈求,洪水褪去的这一晚,琉璃姑娘总算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 黎宛一睁开眼,就看到胡子渣拉的陆铎,满脸憔悴,正眼神关切地看着自己。 黎宛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她费力地张嘴问道:“这是哪儿?” “你在爷的府上。” “章大人和他母亲都还好吗?”对于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黎宛的记忆十分模糊。 “你看看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事到如今还有心思关心别人!”陆铎语气生冷,显是被她气到了。 黎宛才不管他气不气的,看陆铎这样子,章思友和他母亲应当是无碍了。 “对了,我的玉影呢?!” “就是那匹白马!”见陆铎不回答,黎宛急得不行,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第44章 陆铎大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按了回去。 “连马都有心思关心,有这功夫怎么不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去同心村救人?” 回想起来,黎宛也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什么都没准备。 幸好,人还活着。 “不说话,知道心虚了?”陆铎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出去吧,我头痛。”黎宛浑身不舒坦,没心情跟陆铎拌嘴,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儿。 陆铎并不理会。 黎宛推了人一把,“你倒是走啊。” “哎哟!”黎宛手碰到陆铎人的那一刹那,被对方身上滚烫的温度吓得缩回了手。 “你怎么这么烫?”黎宛惊讶道。 “爷无事。” 黎宛本懒得管他,可思来想去,自己这条命十有八九是他救的,她可不能做过河拆桥之人。 黎宛艰难坐起身,伸手去探陆铎的额头。 陆铎站在原地,没有躲开。 果然,额头烫得跟开水似的。 “陆铎,你发烧了。” “都说了爷无事,你好好养病。” “你能不能别逞强,”黎宛无语,“郎中还在吗,让他给你也诊一诊。” “开了几副药,还未来得及吃。” “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赶紧去喝药啊。” “你歇下吧,爷去躺一会儿就好。”陆铎说着,自顾自转身要往门外走。 谁知人还没到门口,黎宛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那么人高马大的男子,竟直直地砸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39章 照顾 黎宛被陆铎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个半死,偏偏自己还是个病号,她只得艰难地穿好衣服下床察看。 “陆铎,你醒醒!”黎宛用手掌“啪啪”地拍陆铎的脸,毫无反应。 黎宛又试图将人抬到床上,但是努力了半天,就只能抬起他的一只胳膊。 黎宛放弃了,她转头朝门外唤道:“福安,福安!” “姑娘,怎么了?”福安闻声进门,见自家主子爷昏迷在地,急得差点哭出来。 “说了多少次让主子爷休息休息,他就是不听!非得守在您身边,这下好了,您好不容易醒了,轮到主子爷昏过去了!” 黎宛听了非但不觉感动,反而觉得此男居心叵测。 这是要跟她演哪出?苦肉计?谁稀罕他衣不解带地陪自己啊? 黎宛没好气地帮着福安将陆铎安置在床榻中,随后福安就急急忙忙去膳房给陆铎熬药了。 黎宛独自坐在床边,看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男子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还有点儿不大习惯。 大概是看惯了他在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凡事有他顶着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生病的他,竟被她看出了几分可怜样儿。 然而很快,黎宛就被自己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可怜陆铎?她一定是病得昏头了!黎宛匆忙收回了落在陆铎眉眼上的视线。 恰此时,外头有人来通报,说是知县府的人来寻她了。 黎宛正欲起身走,却被身后蓦然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拉住了。 “阿璃……别走……” 黎宛惊讶地转过身,见陆铎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因太过用力,他的指节都泛着白,一双浓密的黑眉紧紧皱着,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醒着?” 床上之人并无反应。 看来是梦魇了。 黎宛实在受不得陆铎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滚烫的手,轻放回衾被之上,待他的梦魇结束不再说胡话时,方才轻轻抽回了手。 黎宛忽然发觉这场景,怎么跟哄阿煦睡觉一模一样?不禁摇头苦笑,随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外头的小厮见知县大人总算出来了,急忙道:“陶大人,章大人来府上寻你好几次,说洪水过后到处都是淤泥污垢,若不赶紧处理,怕是会有瘟疫蔓延!” 黎宛听了大惊失色,若真有瘟疫爆发,她可成了连江县的罪人了! “去,赶紧把县里所有的郎中都给请来!”黎宛交代完,也顾不上自个儿身体不适,快马加鞭赶回了 知县府。 章思友早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尚未来得及问黎宛去哪儿了,黎宛就先开口道:“我召集了县里所有郎中,让他们合计开几贴预防瘟疫的方子,分发给百姓们,待此事毕再着手去清理那些淤泥。” “陶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章思友赞许道。 “对了,您母亲还好吗?” 说到这个,章思友就要跪下朝黎宛行个大礼,被黎宛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章兄,你这是作甚?要折小弟的寿?” “多亏了陶弟舍身相救,同心村杨济院的几个老人们才各自捡回一条命,我是代同心村的百姓们向你行礼的。” “这是我身为一个知县应该做的,章兄你莫要客气了。” “不成,我母亲特地交代要致谢……” 两人正互相推辞着,小厮带着十几名郎中来了。 “章大人,陶知县。”众人纷纷朝二人行礼。 黎宛如获救命稻草,赶忙将情况与郎中们一一说道,十几个郎中听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如何开出一副最合适的药方。 这般耗了半日,总算将方子写出来了。黎宛又交代属下去将县里所有的药材都征来熬药,并在各村设立分发汤药的点位。 黎宛里里外外又忙活了一天,回到府中时,人已快要累虚脱了。 只是她心中还惦记着阿煦,白日里就远远地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有无被这台风吓到。 “娘,阿煦睡了吗?”黎宛又在二老房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来得正好,阿煦闹着要找他爹爹呢。” 黎宛闻言兴高采烈地进了房门。只见阿煦正坐在床上,肉嘟嘟的小手正玩着傅掌柜特意为他打造的一把鲁班锁,见爹爹来了,阿煦毫不留恋地将鲁班锁丢到一旁。 “爹爹,爹爹!”阿煦朝黎宛伸出两只莲藕般的小小手臂。 将阿煦抱在怀里的这一刻,黎宛的心被一股难言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仿佛所有的疲惫也跟着被一扫而空。 “阿煦,爹不在的时日,你乖不乖呀?” “嗯,阿煦很乖。” “那打台风了,阿煦怕不怕?” 阿煦摇摇头,“不怕,可好玩了!” “阿煦真勇敢!对了,爹爹近几日都忙,你再跟祖父祖母睡几日好不好?” “好,阿煦等着爹爹。” 阿煦越是这般乖巧,黎宛就愈发内疚。等到阿煦朝她挥挥手道别的时候,黎宛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失态哭出来。 黎宛恋恋不舍地从二老房中出来,吸了吸鼻子,没直接回房,而是绕路去了马厩。 一白一黑两匹马安然无恙地待在马厩中,墨影依偎在玉影旁,细细舔舐玉影腿上的伤口。 那晚玉影一次次来回涉水驮人,洪水中的尖利物将它的腿划得伤痕累累,黎宛见了无不心疼。 黎宛摸摸玉影的头,柔声道:“玉影,你受累了,还好你无事,否则我怎么跟阿陶交代。” 两匹马好似能通人性,听到黎宛的话,都发出的低低的嘶鸣声,以示安慰。 阿陶,你放心,你留给我的宝贝,我都会照顾好。 黎宛对着天空中那颗闪亮的星星,心中默念着。 确认阿煦、爹娘还有马儿都平安,黎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下总算能卸下心中包袱,好好休息一番了。 浑身松懈着的黎宛前脚刚踏进房门,就被从里头伸出来的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整个人拉了进去,房门也被应声关上。 若不是黎宛的嘴被捂住,她已经叫出声了! “别怕,是爷。” 身后之人说着放下了手,听清来人是谁的黎宛气得回身狠狠打了陆铎的胸口一拳。 “你做什么!大晚上装神弄鬼的!” “爷要是不装神弄鬼,怎么来见你?光明正大地进来,你又不乐意。” 黎宛被噎了一下,只得另提一句:“你的病这就好了?” “喝了几副药,已无事了,你别担心。” ……谁在担心? 黎宛懒得反驳,“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陆铎恍若未闻,反问道,“你今日喝药了吗?” 被陆铎这一说,黎宛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功夫喝药。 “忙忘了,明日再喝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知不知道自己身子经不起这么折腾?” “我身子挺好的,怀孕的时候郎中都夸我是他见过最健康的产妇。” 黎宛一句话,成功让陆铎黑了脸。 黎宛后知后觉自知说错话,只吐了吐舌头,并不在意。 好一会儿,陆铎才又出声道:“药凉得差不多了,喝了吧。” 第45章 看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黎宛嘴巴不自觉泛起苦味。 之前自己没意识喝下去就罢了,如今清醒着喝,简直是要她的命。 “行,我会喝的,你先回吧。” 陆铎依旧当做没听到,端坐在圆凳上,跟个大佛似的。 看来今晚不看着她把药喝了,他是不会走了。 黎宛无奈地端起那碗汤药,深吸一口气,随后捏着鼻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 一碗药下肚后,那苦味在黎宛口中肆虐横行,久久不散,黎宛忍不住伸出舌头,想要让那苦味快些散去。 一颗蜜饯却不期落入她口中,蜜饯弥漫出的甜味很快将舌根上的苦味冲散殆尽,她紧紧皱起的眉头这才松开来。 缓过神来的黎宛问道:“这是什么药,这般苦。” “补身子的药,放心。” 黎宛已累极,并未追问,就在她又要开口赶人走的时候,陆铎一把将她抱起,塞进了床榻之中。 “我还没洗漱呢,一身的汗!” “躺着别动,爷亲自伺候你。”陆铎还真的去打了盆水,捏了帕子,就要上手替黎宛擦拭。 “你做什么?!”黎宛被陆铎这架势吓得不轻。 “爷都替你擦了不知几天了,现在知道羞了,怕不是太晚了?” “再说了,你全身上下,爷哪里没看过?” 黎宛的脸蹭地烧了起来。 这个男人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黎宛咬牙切齿地夺过陆铎手中帕子,“不劳驾太保大人,我自己来。” 见陆铎还杵在床边,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转过去!” 好在这次,他终于乖乖地转过身去。 黎宛情急之下,草草地擦了几下身子,将帕子丢回脸盆中,“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谁知陆铎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竟然还当着黎宛的面宽衣解带起来。 “陆铎!”黎宛实在忍不了了,“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连病人都不放过?” 陆铎动作熟练地钻进被窝里,将人搂在怀里。 “爷就想抱着你睡,其余的什么也不做。” “你当我傻?”这个狗男人嘴里吐出来的话,有一句能信吗? “这次是真的。”陆铎说着,吹灭了蜡烛,在黎宛耳边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黎宛格外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人灼热的呼吸。 “你发烧真好了?” “嗯,没好爷怎么敢来找你。” 见人确实安分守己,没有动手动脚,黎宛才勉强信了他的话。 就在黎宛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身边的男子喃喃道:“阿璃,等你身子好了,给爷也生一个罢。” 黎宛瞬间被吓清醒了。 “陆铎,你烧糊涂了?” “爷很清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爷当然知道,爷来这儿就是为了盯着你把药喝下去,早些将身子养好,好早些给爷也生个一儿半女。” “你的短命相公有的,爷都要有。” 第40章 补偿 黎宛总算反应过来,那碗黑乎乎的粘稠汤药到底是治什么的了。 她实在很想把此人的脑袋瓜扒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玩意儿。 替他生孩子?呸,想都别想。 当然,这话黎宛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自己的头上这顶乌纱帽还得靠他掩护,且这么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要有任何言语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果然,见黎宛不应,陆铎就当她是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将人搂紧了些。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 清早,黎宛就起身梳洗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被她的动静吵醒的陆铎单手拄着下巴,眼神跟随黎宛移动,语调慵懒地问道。 “太保大人您多睡儿,下官还得忙着去收拾台风留下的烂摊子。” 听出她语气里的酸味,陆铎勾着嘴角低低地笑,伸手拉住黎宛。 “有什么要爷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劳驾您,下官自能应付。”黎宛冷冰冰地抽回手,穿戴好就要出门。 “先把药喝了。”陆铎在后头追着说了句。 “一大早的,你是想让我吐吗?”黎宛说完,“砰”一下关上门,扬长而去。 今日除了要继续在各村分发汤药外,她还要操心一堆的事儿:要将本次灾情详尽上报,受灾严重的几个村要施粥捐粮,被洪水冲毁的堤坝要及时修缮。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黎宛恨不能将自个儿掰成几瓣用,这个便宜知县当的,自上任以来不是人祸就是天灾,算得上是绝顶倒霉的知县了罢。 但转念一想,她换来了一个能够自由行走,不被困囿于内宅之中的身份,可以同那些男子一般做想做的事,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黎宛压下心中消极念头,今日她与章思友约好一道去河道口清淤。 到了目的地,章思友已经佝着身子在铲淤泥了,黎宛连忙学着众人的样子,挽起袖子,用湿帕子捂住口鼻,一道加入了清淤的队列。 台风过后,空气中不见一丝凉爽,日头像一个大火球高悬在头顶,黎宛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热得喘不过气来。 没过多久黎宛浑身就被热汗浸湿,她强忍着又在酷暑中劳作了一个时辰,实在支撑不住了。 一旁的章思友见他嘴唇发白,连忙扶他到一旁的树荫下休息。 “陶弟,就你这小身板,我看还是算了罢。寻常人没有感受过连江的气候,受不住的,再强撑下去你得中暑晕倒了。” 黎宛咕嘟咕嘟地灌下一大碗水,回道:“熬不住也得撑着,总不能我这个知县在这儿看着大伙儿劳作吧,这像什么样子。” 章思友知他说的在理,可又怕他真的中暑,进退两难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望去,待被扬起的黄色尘土渐渐散去,见那马上的打头之人身穿玄色纱袍,浓眉似剑,斜飞入鬓,眉下那双丹凤眼犀利如电。 又是陆铎。 她身后还跟了乌压压的一群人。 “太保大人,您怎么来了?”章思友喜出望外,上前与陆铎寒暄。 黎宛挣扎着想起身跟上,一个没站起来,又跌坐回了地上。 陆铎朝章思友点头示意,注意到黎宛这头的动静,翻身下马,几步到了她身边。 “叫你别逞强,非不听。” 黎宛抬头,陆铎正正好好将那刺眼的日头挡住,脸上黑黢黢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来作甚?” “自然是为了你。” 说完,陆铎一声令下,后头的上百名壮士纷纷抄起家伙什,对着河道里的淤泥苦干起来。 “你哪儿变出来的这么多人?” “向福建总兵借的。”虽然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语气中的洋洋得意,倒是被黎宛听得一清二楚。 得,又欠他一个人情。 不远处的章思友看着一站一坐正在说话的二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罢了,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章思友摇摇头,笑自己多心,他还是专心除淤吧。 陆铎强制命令黎宛不许起身,自己则与将士们一道加入了清淤的行列。 黎宛看着,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堂堂大显朝太保,竟会在小小连江县干起了清淤的营生,若是被满朝文武知道,岂不是要齐齐惊掉下巴? 树下好歹有几分凉意,黎宛靠着靠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 待她再睁开眼时,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终于醒了。” 黎宛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外衣,她揉揉眼睛,站起身,见方圆几里只剩下她和陆铎了,且河道中的淤泥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洪水来过的痕迹。 “简直跟变戏法似的!”黎宛惊喜道。 “你倒是睡得舒坦。”陆铎轻笑。 “我得再去其他河段瞅瞅。” “甭去了,我的人会去的,你放心便是。”说完不由得黎宛反抗,将人拉上马,严严实实地裹在披风中,一路回了府。 被迫留下陪太保大人用完膳的黎宛欲找个借口离开,却又被拦住了。 “今日还未服药。” 看到那碗熟悉的黑乎乎的汤药,她的喉咙深处不自觉地涌起一股苦味。 然而看陆铎的架势就知道,今儿个不把这药喝下去她是走不了了。 黎宛一口气将那药喝个精光,擦了擦嘴角的汤渍,问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同你一道回去。” “不成!”黎宛一口回绝道。 “为何?” “今晚我要陪阿煦。” 陆铎听她一心牵挂着跟别的男子生的孩子,面上原有的几分笑意就冷了下来。 第46章 “你走吧。”说着赌气似的,将房门重重地一关。 黎宛才不吃他这套,脚步轻快地就要回府去。 她实在太想念阿煦了。 可马车行至半路,却不期停了下来。 “陶大人留步!陶大人留步!”后头传来福安的呼唤声。 “福安,怎的了?”黎宛闻声,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问道。 “陶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主子爷他又发起了高烧,看情形,竟比前几日还更严重了!” “那赶紧去请郎中啊!”跟她说有何用? 福安神色为难,凑近了来,用只有黎宛听得到的声音说:“主子爷他发着高烧,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见黎宛不为所动,福安神色焦急,又添了句:“陶大人有所不知,主子爷前几日为了能快些退烧去找您,把郎中开的三日剂量的药一日就给用完了!” “他活该!”黎宛听了只想骂人,这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子能做出的事吗?简直比阿煦还幼稚! 但想到接二连三帮了她不少忙的陆铎,黎宛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成,我回去看一眼。” 就一眼。 福安这才放宽心,“陶大人请!” 黎宛去而复返,见到方才还在跟她赌气的人此刻已经躺倒在床榻上,似是又昏过去了。 黎宛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比之前那次更烫手一些。 “郎中来了吗?” “来了来了。”福安领着郎中进来。 此郎中在连江颇有名望,那张预防瘟疫的方子就是他出了大部分力。李郎中虽医术高超,但为人颇为恣意,并不因为对方是什么高官便卑躬屈膝。 不过李郎中见到陶知县,心中还是有几分敬佩的。 “李郎中,您快来看看,太保大人为何反复高烧?” “之前开了三日的药,可有按时服用?”李郎中问道。 福安心虚地回道:“服是服了……但是……是一次喝光的……” 李郎中听了,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哪有这般乱来的?!这病我治不了,不看了!” “李郎中您息怒,太保大人也是一心为民,牵挂着洪水灾情,这才出此下策的。您也是连江百姓,劳您替他再看看吧。”黎宛温声劝道。 见陶知县亲自开口,李郎中倒也不好撂了他的脸面,勉强答应道:“成,只是这回开了药,可不能再胡来了!” “一定,一定。” 李郎中替陆铎把了脉,又看了口舌颜色,最后开了一副对 症的方子。 “务必要分三日服,一日三次,万万不可能再拿性命当儿戏了。”临走前,李郎中又嘱咐道。 “记住了记住了,李郎中您慢走。”黎宛赔笑道。 送走了李郎中,黎宛没好气地看着在那躺尸的陆铎,自个儿平白无故地替他受了一顿训,真是吃饱了撑得。 半个时辰后,福安端着熬好的汤药,送到陆铎床边,但并无下一步的动作。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黎宛忍不住出声问:“我?” 福安咧着嘴,露出一个便宜的笑:“还得姑娘您来。” 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再照顾他一次,再往后,他们就两不相欠了,黎宛恨恨地想。 陆铎正发着烧,嘴巴抿得紧紧的,根本无法喝药。 福安在旁,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的位置。 黎宛露出疑惑的眼神。 “姑娘,那话本子里头,常有受伤的公子喝不进药,小姐只得先将那汤药喝进自个儿嘴里,然后再……” 福安话未说完,黎宛随手抄起椅子上的软垫,狠狠朝福安丢了过去。 “哎哎哎,姑娘饶命,饶命!”说着逃也似的离开了。 黎宛气结,想让她用嘴给陆铎喂药?呸!她宁愿再喝十碗黑汤药! 第41章 心碎 赶走了多嘴的福安,房间里头总算安静了下来。 黎宛转头看着床上死猪般的陆铎,扶额叹气,自己怎么就着了福安这小子的道?! 无法,药还是得喂。她只得学着喂阿煦喝药的样子,将陆铎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的头微微后仰着,这般他的嘴就能自然而然地微张开来了。 黎宛慢慢地将汤药喂进去,待一碗汤药喝完,已累得出了细汗。 将人轻放回枕头上,黎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欲打开房门离开。 谁知房门竟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黎宛气得跺脚,“福安,他喝完药了,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外头传来福安卑微的乞求,“姑娘,你就大发慈悲,再陪陪主子爷吧。万一半夜又烧起来,无人照应出什么意外如何是好啊?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年,主子爷是真不容易,身边连个知冷暖的都没有,每日一睁眼就是打打杀杀,刀尖舔血的日子……” “停停停!”黎宛实在受不了福安的唠叨了,怎么听着听着,还变成她欠他的了? “一个晚上,我就陪一个晚上!” 见黎宛总算松口了,福安在外头乐得龇牙咧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这下外头也安静了。 黎宛回头,没好气地看着昏睡中的陆铎,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仅要提防这个狗男人,还得提防狗男人身边狡猾的老狐狸。 既走不了,黎宛只得去耳房擦洗了一番。 回来后见陆铎烧得浑身湿透,又有些于心不忍,遂不情不愿地拿了湿帕子替他擦身子。 擦到脸和上身的时候都好好的,谁知擦到大腿时,黎宛惊奇地看到那根东西……它……支起来了…… 黎宛又羞又恼,将那湿帕子重重扔进脸盆里,坐到离陆铎最远的一张圆凳上。 狗男人就算发高烧昏过去了也还是狗男人,自己就不该对他有一丁点的同情! 这一天一夜实在是太累了,黎宛气呼呼地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感受到外头传来的朦胧的亮光,黎宛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这一睁眼,竟不期对上了一双含笑的丹凤眼。 这双眼,她自然十分熟悉,但是这个角度,这个时辰…… 被瞬间吓清醒的黎宛低头看了看,震惊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钻进了陆铎的床榻中! 这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的额头,正抵在陆铎的胸膛,而她的双手,正紧紧搂着陆铎的腰身! 黎宛如遭雷劈般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 等她反应过来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一双手却被陆铎稳稳地扣住了。 “想摸就多摸一会儿。” 说完,黎宛就听到一阵闷笑的震动从对方的胸腔处传来,他的喉间还溢出细碎的声响。 黎宛这辈子丢人的时刻很多,但像现在这般让她恨不能找根绳子吊死的,却很少。 她羞愤地大力从陆铎腰上抽回手,随后动作飞快地从床下翻下去,迅速穿戴好。 还好该死的福安已经把门外头的锁解开了,黎宛靴子都还没套好就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待她气喘吁吁地坐在知县府自个儿的书房内,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会做出这般举动? 难不成她累过头,梦游了?还是说她错将陆铎认成了阿陶? 她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这个狗男人从脑袋里赶了出去,随后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公文。 今日她要将整个连江受灾及灾后修复的各项情形一一罗列,以便向上官汇报。 一心一意投入到公务中后,黎宛慌乱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至未时,黎宛又亲赴几个受灾严重的村子,给村民施粥发粮。 陀螺转的一天,黎宛早已将清晨的那一场意外抛之脑后。 趁着今日回府的时辰尚早,黎宛用自己做的识字卡片陪着阿煦认了一会儿字,直到阿煦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将小小的人儿放置在床榻中。 之前,为阻止陆铎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自来,黎宛特地交代下属打了一把锁,她拍了拍锁得死死的房门,心想今夜一定能睡个安稳觉了吧。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黎宛正要躺到阿煦身边,便被深夜里“哐”的一声响吓得坐了起来。 她疾步前去察看,赫然看见陆铎正站在她房间的窗旁,大手正在拍掉他膝上的落灰。 显然,方才那动静是他翻窗时不慎碰到了窗框发出来的。 黎宛目瞪口呆,“堂堂太保大人,竟能做出半夜爬人窗户的事,真是叫下官开了眼界。” “若不是你把门倒锁,爷至于费这功夫吗?” 黎宛气极,“太保大人可真是贼喊说贼,倒打一耙的高手!” 陆铎并不在意黎宛语气中的讥讽,“爷来看看你有无按时服药。” 说起汤药,黎宛脑中又浮现陆铎说想要她为他生孩子的场景,连带着回忆起清晨自己在陆铎怀里的那一幕。 第47章 乱了,有些事乱了。 黎宛向来是个果决的人,她不允许、也不喜欢自己的内心不坚定。 有些东西,务必在它冒尖之前就掐死。 “陆铎,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陆铎熟稔地找了把椅子坐下,姿态随意。 “说罢,要跟爷聊什么。” “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黎宛脸上的神情严肃,陆铎见了也不自觉地跟着端坐起来。 “我不愿给你生孩子,不说我现在的身子不好,就算养好了,我也不愿。” 陆铎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他强忍住要将手下的桌子生生砸成两半的冲动,只在桌上重重地落下一拳,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陆铎咬牙问,“告诉爷,为何?” “因为我不爱你。” “我从来都不爱你。” “你闭嘴!”若不是顾忌着她放在心尖上的小娃娃还在睡觉,陆铎此刻早已暴走。 “今夜无论你发多大的火,我都要与你说明白。”黎宛的态度十分坚决,她并不惧怕陆铎,今夜,她要快刀斩乱麻。 陆铎的气焰消下去几分,“除了这句爷不想听,还有别的吗?” “你我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你来连江之后,见我还活着,对我有几分珍惜。” “可是这珍惜能持续多久,我说不准。也许一年两年,也可能就一个月、两个月。” “这几分珍惜过后,你会不会还像以前那般对我,我不知道,但我怕。” “所以,与其到时候回到原点,我们互相怨怼,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掀开遮羞布,坦诚相对。” 陆铎不服,凭何她就 笃定他对她的好不能持之以恒? “若爷保证,从今往后都会珍惜你呢?” “我不会相信。我知道你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女人在你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装饰。” “陆铎,你承认吗?” 陆铎陷入了沉默,对别人,没错,可她不一样。 “你对我有所不同,概因我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被你的权势或外表吸引,围在你身边打转。也因我对你的强势从不屈服,激起了你作为男子内心深处的一点征服欲,我说的没错吧?” “你总要与我的相公比,可你知道吗?我相公他敬我、爱我,将我的意愿放在首位,视我为与他同等地位的人,而不是一个用来满足征服欲的玩意儿。” “所以你,拿什么跟他比?” “你要我为你生孩子,是不是心里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恩赐、一种荣光,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 “我告诉你,我不屑,也不愿。” “够了!”一直沉默着没有反驳的陆铎此刻额头青筋暴起,怒喝一声,阻止黎宛再说下去。 “你小声些,听我说完。” “之前我说的话,还算数。你替我保守秘密,不动阿煦,要我的人,我可以给。” “但你若想要的更多,恕我给不了。” 黎宛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吐露完,只觉得松快不少。 而陆铎此刻的脸色,却比外头的天还更黑一些。 “阿璃,你给爷一句实话,爷为了做的这些,你真的对爷一点儿感情都未曾有吗?” 黎宛想到了早晨让她脸红心跳的一幕,但很快,她恢复了理智,决绝地摇了摇头。 “未曾。” “好,好。”陆铎泄了气一般,双手垂下,闭目靠在椅背上。 再睁开眼,陆铎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阿璃,爷活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你却生生让爷成了一个笑话。” “对不住,这些话,我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 “还有,我的名字,不叫琉璃。” “我是黎宛。” “黎宛……黎宛……”陆铎口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此时,窗外忽然刮进一阵风,黎宛肩上披散着的长发被尽数吹起。 陆铎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她被陆鸣凌辱,长发散尽,衣不蔽体,却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的那一夜。 黎宛,她的名字原来叫黎宛。 原来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她不爱他。 第42章 勇气 或许,他其实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只是他选择装醉罢了。 就如那一夜他冒着台风,在滔滔洪水中将她从树上救下的那一刻,她口中念的,是那个亡夫的名字。 阿陶,阿陶…… 即便他无数次出言讥讽她的亡夫,可他不愿承认的是,他的内心其实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她为他生了孩子,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他的名字他的身份继续行走在世间。 他陆铎拿什么去跟一个死人比? 想到此,陆铎瞋目裂眦! 他错了。 他错在没有牢牢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否则,她又怎会成了别人的妻! “爷问你,当年,你到底是如何从留园逃出去的!” 黎宛没想到陆铎会突然提起这茬。 “往事既已过去,再提又有何意义?” “告诉爷!”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陆鸣意图对我不轨,最后我侥幸逃脱,他却命丧火场。” 陆铎一双凤眸闪着冷冽的光,“你这点小把戏,骗得过爷?若真是如此,火场里又怎会恰巧有一具女尸顶替你的身份!” “我也不知。” “哼,就算你不说,爷也猜到了,定与那周姝脱不了干系!” 黎宛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愣了好一会儿,随后眼前才渐渐浮现起周姝红裙飘扬、笑靥明媚的样子。 那样美好的女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拉她下水。 “你不要胡乱猜测了,无论怎么纠缠当年之事,也改变不了如今的现状。”黎宛冷静地回答。 陆铎犹如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胸膛中那股想要撕碎一切毁灭一切的恶气无处发泄。 “好,不说是吧,爷现在就回金陵,将她碎尸万段!看她临死前会不会说实话!” “陆铎!你能不能别发疯!” 黎宛最见不得陆铎动不动要打要杀的样子。 旧事重提,那段曾经被囚在四方小院不见天日的记忆伤痕,在被陶立的温情舔舐治愈后,如今又再一次被撕扯开来。 愈合的伤疤被割开,只会让她更痛。 “我能从你手里逃一次两次,就能逃三次四次,旁人又有何错?” “要说错,那也是你的错!是你要折我羽翼,蚀我风骨!是你要将我囚在你的股掌之中,不见天日!” “陆铎我告诉你,就算抗争千千万万次,你也休想折我风骨!” 黎宛眼眸中的光亮如寒夜中的星辰,璀璨夺目。 与她的灼灼风骨相比,他仿佛一只阴沟中见不得天日的老鼠,永远在窥探、在掠夺,在患得患失。 陆铎周身气焰被彻底浇灭,他颓然地靠在椅上。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床榻中的阿煦在睡梦中发出呀呀呓语,黎宛闻声毫不犹豫地撇下陆铎,前去哄阿煦了。 待阿煦熟睡回去,黎宛发觉陆铎不知何时已然悄然离去。 她微不可查地轻叹口气,但愿今夜的肺腑之言,他能听进去几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陆铎都未再出现,黎宛也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其他。 * 连江县地处南方沿海,尽管已是九月,气温却依旧居高不下。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空的黎宛正在教阿煦认数字,“一、二、三……” 阿煦记性很好,学得很快,黎宛倍感欣慰。 只是这温情的一刻尚未持续多久,就有下属慌张来报,“知县大人,不好了!前方来报,有倭寇来犯!” 黎宛一听,连忙将阿煦递给陶夫人,急急带着人马往事发地赶去。 待黎宛一行人赶到时,只见那片空旷的土地上横尸遍野,血腥冲天。 不知这次,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去…… 黎宛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用衣袖捂着口鼻,下马察看。 她小心地翻开一具面朝下的尸体,却被闯入眼中的景象惊呆了——这根本不是连江的百姓,而是倭寇! 她后知后觉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发觉方才自己因心中慌乱没有注意,地上这些尸首,竟都是剃发露顶、衣不蔽体的倭寇! 谁杀了他们?! 黎宛震惊之际,身后忽有一股大力将她凌空提起,吓得她发出连连惊叫!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黎宛的心才稍定。 她被平稳放置在了离那堆尸首一里外的空地上,抬起头,她对上陆铎冷峻的目光。 黎宛自知自己有些失态,正了正头顶的乌纱帽,恭敬问道:“太保大人,是您剿灭了倭寇?” 第48章 头顶传来男人从鼻腔发出的一个“嗯”字。 黎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反而觉得这才是上官对下官该有的态度。 黎宛朝马上之人深深鞠躬,“下官替连江百姓谢过太保大人。” 陆铎在马上沉默几息,道:“免礼。” “怎么不见章大人与您一同剿匪?” “他有旁的任务。” 虽然不知陆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能够像此次这般顺利地剿灭倭寇实属不易,黎宛的兴奋溢于言表。 陆铎却下了逐客令:“这里没你的事,回去罢。” “太保大人此言差矣,下官身为连江知县,有倭寇侵犯连江百姓,怎会与下官无关?” 见黎宛不肯走,陆铎并未再说什么。 “不知太保大人欲如何处置这些尸首?” “挂起来。” “什么?”黎宛一时没听明白。 不过很快,黎宛就知道何为“挂起来”了。 在两人谈话的功夫,那些倭寇的头颅被陆铎手下将士一一砍了下 来,将士们一人手提五六个头颅,策马前往海边。 黎宛气喘吁吁地赶上这些来去如风的将士时,发现海岸线上不知何时已被插上了几十根铁柱。 而每一根铁柱的最高处,都悬挂着一个倭寇的头颅。 看着这场面,黎宛觉得既残忍又痛快,心中对陆铎,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也只有陆铎,会想出用这种方法威慑倭寇了。 黎宛正出神之际,海面上迎面驶来了几艘大船,黎宛定睛看去,那站在船头之人,好似是章思友。 “太保大人——陶兄弟——”章思友遥遥朝他们挥手致意。 “章大人!”黎宛也朝章思友用力挥了挥臂膀。 一旁的陆铎倒是无动于衷。 没过片刻,那几艘大船就停靠在了海岸边。 章思友早已看到那一排的倭寇头颅,因而甫一下船就高声恭贺道:“恭喜太保大人出师大捷,一举荡平这些倭寇。” 陆铎拍了拍他的肩,“思友小弟,你也辛苦了,在海上练兵的这段时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怎会?下官自小在海边长大,住在船上如同家常便饭。” “如此,甚好。” 黎宛听着二人的对话,似是有点明白了。 “所以章兄,你不再负责在陆地上打击倭寇,而是专注在水上打击倭寇了?”黎宛问道。 “陶弟果真聪慧非凡,我们才说了寥寥几句你就能猜出事情全貌。” 黎宛呵呵一笑:“章兄过奖。那这次倭寇来袭,你们其实提前知晓?” 黎宛想到此次倭寇来袭,平民百姓竟无一人伤亡,想必是他们里应外合,提前谋划的。 章思友乐呵呵道,“不错,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帮倭寇可以在我们的人中安插间谍,我们又何尝不能在他们当中安插间谍呢?” “建设水军和培养间谍,这是我很早就在做的事,只是独我一人,实在是孤掌难鸣。好在太保大人来之后,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其中,此次出师大捷,全靠太保大人鼎力相助!” 陆铎摆摆手,“思友小弟不必自谦,论治水军,本官也不如你经验丰富,你实乃是培养水师的不二人选。” 章思友龇牙笑道:“太保大人过奖。” “只不过想要将倭寇一网打尽,即便我们水陆联合,恐怕没个三年五载,也难以实现……”陆铎话锋一转,望着远处的海平面,面色沉重。 黎宛听闻此言,与章思友对视一眼,随后二人默契地朝陆铎躬身,“太保大人,下官们有一计献上。” 陆铎眉梢微挑,“哦?说来听听。” 黎宛眼神示意章思友示说,章思友却碰了碰黎宛的手臂,示意她来说。 这小动作又被陆铎看在眼里,只觉得分外刺眼。 陆铎轻咳一声,提醒道:“二位有话直说。” 拗不过章思友,黎宛只得说道:“太保大人,下官认为,倭寇之乱,表面来看有三个缘由。其一是倭国内乱,那些战败的武士失去生计,转而流窜到海上成为倭寇;其二是我朝北方受袭,先前多在抗击瓦剌不落,沿海的防御力量捉襟见肘;其三则是我朝一些奸商为了私利,与倭寇勾结,致使我方落入被动境地。” “继续说。” “然从根本来说,下官认为,我朝实行海禁政策,才是倭寇之乱出现之原因。” 陆铎睨了一眼黎宛,轻哼一声,“你倒是敢说。” 章思友见状连忙接话道:“太保大人,不仅陶大人,下官也这么认为。若能解除海禁,下官不敢说倭寇立马就能消失不见,但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猖獗,不出一年,或许就能彻底剿灭。” “太保大人,我朝腹背受敌,北有瓦剌,南有倭寇,若长期打仗,对我朝国库是巨大的消耗,与瓦剌部落一战我朝虽大胜,可这两年到底花了多少财力人力物力,想必您一定比下官更清楚。” 黎宛也道:“不错,现如今我们最需要做的,不是抗击倭寇,而是休养生息,大兴贸易,让国库早日充盈,让大显朝早日恢复往日之荣光。” 两人的声音被海风夹带着,吹到很远很远的海面上。 陆铎看着眼前两名年轻的官员谈论国事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们振聋发聩的言论,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年轻时的锐气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磨殆尽。 解除海禁,涉及购置根本,所以他从来连都未去想过。 可今日就这般被他们二人说出来了,还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心服口服。 他们就如海上生起的朝阳,是大显朝未来的栋梁支柱。而他,尽管看似正如日中天,实则往后的每一日,都在走下坡路。 既如此,他又有何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今日,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 第43章 失态 正德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着又一批倭寇被剿灭,朝廷颁下诏书,对剿匪有功的官员们一一封赏。 陆铎与章思友自不必说,赫然列于一众官员的前列,陆铎被圣上授予免死铁券,章思友则擢升礼部侍郎,兼任太子宾客。 这封圣旨除了例行的奖赏外,也透露出了某种信号——或许过不了多久,朝廷就要变天了。 圣上急于为年轻的太子铺好前路,而陆铎和章思友,十之八九就是圣上为太子亲选的左膀右臂。 黎宛对于朝中的局势并不关心,她的初衷一直未变——在小地方安耽地待着,过好自己的日子。 但令她吃惊的是,自己的名字也在封赏名单中:她被调任至金陵,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一职。 众所周知,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是出了名官小权大,有代天子巡狩之使命,是地方小官升迁的最好出路之一。 黎宛自认在剿匪一事上尽心尽力,但与章思友相比,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功劳自然是微乎其微。 因而她完全没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自个儿头上。 然而在短暂的欣喜过后,黎宛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其中,会不会有陆铎的手笔? 尽管两人已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日,但他到底是真的对她放手了,还是只是暂时的伪装,黎宛无从得知。 罢了,圣旨已下,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初闻黎宛升官的消息,二老自是喜笑颜开,但一想到要远赴金陵,他们又愁眉苦脸起来。 在连江生活的时日虽不久,但二老很喜欢连江的气候,除去夏季偶尔的台风外,这里的冬天温暖如春,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加之比起金陵的繁华,他们更喜欢连江的清净闲适,倭寇势力遭受打击后,他们时不时还能乘马车去海边散散心。 以至于对于去金陵生活此事,二老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向往。 这些,黎宛自然也考虑到了。 这两年为了照顾阿煦,陶夫人的背也驼了,傅掌柜的头发也全白了,黎宛看在眼里,愧在心中。 “爹,娘,你们就安心留在连江,阿煦我带走。” “这怎么能行?”陶夫人舍不得与儿媳还有孙子分开。 “爹,娘,你们虽是阿煦的祖父祖母,但你们也要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爹爱看不同的风土人情,那你们就趁着腿脚便利多去外头转转。娘你爱养花,可自从阿煦出生后,你的那些花儿都枯死了。” “我是阿煦的亲娘,照顾他是我的本分,不是你们的。” “你们能照顾好自己,长命百岁,对我和阿煦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可你一个人怎么照顾阿煦……”陶夫人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年幼的孙子。 “阿煦现在大了,懂事了。我都谋划好了,待到金陵后,白日 里找个能搭把手的婆子,照顾阿煦起居,再找几个师傅,教照顾阿煦读书习武,夜里我自己上手,我想我能应付过来的。” 第49章 “爹娘,你们放心,只要我得空,就带阿煦回来看你们。再说了,你们若是有兴致,也能来金陵探望我和阿煦。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黎宛一劝再劝,二老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连江过完第二个春节,黎宛便带着阿煦踏上了前往金陵的路。 章思友一早便约黎宛一同包船前往金陵,黎宛想想同意了。她独自带着阿煦,山高水远的,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好歹有个照应。 连江县的码头上,一家人正依依惜别。 “小宛,公务再忙,也记得照顾好自己。”陶夫人说着,鼻子一酸。 黎宛的情绪也被牵动,眼眶翻红,“爹,娘,你们一定保重身子。” 牵着黎宛手的阿煦看到大人们哭了,机灵的小人儿在祖父和祖母脸上各自狠狠亲了一口,“祖父、父母,别哭了,阿煦会心疼的。” 陶夫人破涕为笑,也亲了一下阿煦,“阿煦乖,等天气暖和了,祖父祖母就去金陵看你。” 阿煦像个小大人似的,郑重地点点头,“嗯,阿煦在金陵等你们。” 章思友在船头朝她招手,已耽搁多时,黎宛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阿煦上了船。 直到船开远了,黎宛站在船头都能看到二老站在码头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冬日江风还是有些寒意,阿煦打了个喷嚏,黎宛赶忙带他进了船舱。 谁知她掀开毡帘,却看到船舱中莫名多出来一个人。 黎宛惊得愣在原地。 陆铎?他怎么也在? 正自顾自喝茶的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打算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他们的船上。 章思友见二人一站一坐,均是一言不发,只觉船舱中气氛诡异至极。 他如坐针毡,连忙站起身打圆场。 “陶弟,你有所不知。今日我在码头偶遇太保大人,太保大人见我们包的船狭小拥挤,因而邀请我们乘他的船,想你也不会拒绝,我便答应了。方才你忙着与家人道别,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解释。” 黎宛不可置信地又走出船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才发现这艘船着实比她包的那艘豪华了百倍不止。 该死,黎宛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上了陆铎这家伙的贼船?! 然船都开出不知几十里远了,现在想下船也为时已晚。 人在船檐下,不得不低头。黎宛只得又牵着阿煦进了船舱,勉强挤出一个笑,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陆铎行礼,“下官见过太保大人。” 陆铎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船舱中又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章思友绞尽脑汁都不知该说什么之际,一旁的阿煦先出了声。 “爹爹,他是谁呀?”阿煦肉嘟嘟的小手直直指着陆铎。 黎宛慌忙蹲下身,用手掌包住阿煦不敬的小手指,“那是太保大人,阿煦不能无礼。” 未避免再闹出什么尴尬的事,黎宛借口回客房收拾行李,带着阿煦先行离开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阿煦便醒了,黎宛昨夜有些晕船,夜里出了好多汗,没能好觉。 她迷迷糊糊地拍了拍阿煦,哄道:“阿煦乖,再睡会儿吧。” 待到黎宛这一觉睡醒,她猛然发现身旁早已没有阿煦的身影,黎宛瞬间吓出了冷汗! “阿煦!阿煦!”黎宛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履就冲了出去,四处寻找阿煦。 “爹爹,我在这儿。”阿煦听到爹在喊他,扯着小嗓子奶声奶气地回答。 黎宛循声找过去,发现阿煦正站在甲板上,身旁还站着陆铎。 黎宛将阿煦一把抱在怀里,语带谴责,“阿煦,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跑呢?!知不知道你差点把爹吓死?!” 阿煦被爹凶了,委屈巴巴地瘪起了小嘴。 “莫怪他,是爷看他在房门口探头探脑,问他要不要跟爷一起到甲板上练功夫的。”一旁的陆铎解释道。 黎宛闻言道:“如此,那真是叨扰太保大人了,下官今后一定严加看管,免得给太保大人添麻烦。” 黎宛出来得匆忙,未来得及穿裹胸,昨夜因出汗特意换了件清凉的里衣,因而此刻,从陆铎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胸口处一大片白皙的肌肤。 陆铎登时被定在原地,喉咙发紧,只觉浑身血气翻涌。 黎宛迟迟未等到他的回答,不免奇怪,抬头看去,却见他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领口敞开着。 黎宛一时又羞又恼,蹭地站起身,将身上外衣拢紧,“太保大人自重,下官先行告退。” 见人抱着儿子气呼呼地走了,陆铎不免有些懊恼。 旱了几个月,自己竟当着人的面失态了。 “爹爹,你不喜欢太保大人吗?”回客房的路上,阿煦仰头问。 黎宛一时不是该怎么回答,“没有,没有不喜欢。” “可阿煦喜欢太保大人!” 黎宛好笑,“你才见了人家两面,就喜欢上了?” 阿煦认真地点点头,“太保大人好厉害,会功夫,阿煦想跟他学!” 说到此,黎宛心中难免愧疚,自己虽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可论骑射、拳术这些,她压根是一窍不通,教不了阿煦什么。 “等到了金陵,爹给阿煦物色几个好老师,每日来教你好不好?” “那些老师有太保大人那么厉害吗?” 黎宛苦笑,“整个大显朝,怕是找不出几个比太保大人厉害的了。” “那阿煦就要跟太保大人学!” “太保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教你这个小娃娃。” “我有空。”身后不期传来陆铎低沉的嗓音。 黎宛一愣,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们母子身后的陆铎,眼神疑惑。 陆铎并未看她,而是蹲下身对阿煦说道:“你若是想学,每日辰时准时到甲板上找我。” “嗯,阿煦会去的。” 见二人直接绕过她做了约定,黎宛头痛不已。 明明自己已经跟他划清界限了,如今怎么反倒阿煦跟他又扯上关系了。 想到方才在甲板上陆铎看自己的眼神,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陆铎还在,抱起阿煦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这一整个白日,夹在陆铎和黎宛当中的章思友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二人之间的气氛会如此诡异,自己怎么也不会答应太保大人的盛情邀约了。 他更加不知的是,在他眼中威严甚重的太保大人,竟背着他,在入夜之后,熟练地翻进了他陶弟客房的窗户里。 第44章 雾气 月色朦胧,江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艘挂着陆字旗帜的船只在夜色中航行着。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船顶上休憩的夜鸟受到惊吓,一时四散开来,在静谧的夜空中划破一道口子。 章思友被黎宛房间的动静吵醒,遂敲门询问:“陶弟,方才是你的声音吗?出何事了?” 黎宛怒视着熟练地从窗户翻进来的陆铎,不得不遮掩道,“无事,只是被一只硕鼠吓到了。” 章思友奇怪,太保大人的船里还能有硕鼠? “无事就好,有事唤我。” “放心,章兄你早些休息吧。” 待章思友离开了,黎宛回过身,低声骂道:“你倒是翻窗翻上瘾了!” 陆铎满不在意,“若是你不介意章思友知道,爷从正门进来也无 妨。” “陆铎!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没脸没皮了,让我们上你的船,也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你们?”陆铎眸中寒光闪烁,步步逼近黎宛,“你和章思友,已经要好到不分你我的地步了?” “呸!你不要血口喷人!”黎宛压着嗓子怒道。 “若不是爷在码头遇到章思友,竟不知你们孤男寡女要同船而渡。” “爷只是几个月没碰你,不代表爷死了!” “你……”黎宛被气得眼睛冒火,“你简直龌龊!下流!我与章思友清清白白,他拿我当兄弟看!” “他拿你当兄弟看?那你呢,你将他看做什么?” “自然是一个一心为民、刚正不阿的好官,一个值得托付身家性命的好兄弟。”黎宛义正言辞地回答。 “哦?是么?那你证明给爷看,你说的是真的。”陆铎将黎宛逼至昏暗的墙角,一双手不安分地揽上她的细腰。 黎宛气愤交加,就要伸手去推他,藕粉小臂却被他大手死死钳制住。 “别乱动,否则吵醒了你的宝贝儿子,问我们深更半夜在做什么,你这个当爹的要如何回答?” “陆铎,你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 “言而无信?”陆铎嗤笑道,“爷何时说过,不碰你了吗?” “也不知是谁人口口声声说,要你的人可以,要别的不成。不知颇有君子之风的陶大人,可还记得?” 第50章 黎宛一时噎住。 这话,她确实说过。而那一夜陆铎不告而别前,也确实未做出任何不碰她承诺。 该死,陆铎安分了几个月,她竟真当他转性了! “你欲如何?” 陆铎勾着嘴角,将黎宛的手缓缓往下拉,直到碰到滚烫的某处。 黎宛仿佛被开水烫了一遍,就要抽回手,奈何陆铎手劲太大,她压根不得动弹。 黎宛脸涨得通红,“阿煦还在睡!” “就是因为他睡着,才放你一马,否则你以为,光用手就可以?” “来,证明给爷看,你心里没有别的男人。” 黎宛心生一计,假装顺从道,“你不松开,我怎么动?” 陆铎没想到,今夜的她这般好说话。 黎宛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陆铎。忽然,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陆铎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的手就高高扬起,随后狠狠地落在他下身某处。 饶是陆铎,也想不到她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一时竟来不及躲闪。 陆铎下身传来剧痛,登时蜷缩在原地。 黎宛得意地拍了拍手,闲适地坐到桌旁椅子上,看好戏似的看着仍在墙角强忍痛楚的某人。 陆铎从身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找死!” 黎宛丝毫不惧怕,“太保大人别忘了,下官如今身为监察御史,若太保大人执意要夜夜翻窗骚扰下官,下官少不得要去圣上面前参太保大人一本,到时,还望太保大人勿怪。” 陆铎缓过劲儿,从背后将人一把抱坐到腿上,将她不安分的手牢牢锢在手掌之中。 黎宛拼命想从陆铎怀里挣脱出来,耳畔传来陆铎警告的声音。 “别乱动,再动今夜你别想善了。” 黎宛只得安静下来。 “你想让爷这辈子断子绝孙是不是?” 黎宛回想自己方才一时脑热干的事,也着实有些心虚,但嘴上仍不肯服输:“谁叫你动不动爬人窗户?好话我上一次就说尽了,这次我不动手,你能作记吗?” 陆铎在她耳旁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次是爷错了,一大清早地被你勾起了火气,爷这一整日都不好过。” 黎宛没想到,陆铎这辈子还能开口跟她道歉,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知道错了,你还不赶紧放开我?” “宛宛……” 黎宛听到陆铎这般唤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给爷一件你的小衣,成不成?” …… 问都不必问,黎宛已经猜到那件小衣将会派上什么用场。 “不成。”黎宛一口回绝。 “宛宛你真是好狠的心。” “看在爷每日要教阿煦练功的份儿上,奖励一件也不成吗?” 黎宛实在受不住陆铎这幅恶心人的做派,蹭得从他怀里站起身。 “你出去。” “宛宛……” “闭嘴!赶紧出去!” 陆铎不情不愿地跟着站起身,作势要往窗户边走。 只不过在他翻身出去前的那一刹那,黎宛随手挂在木架子上的那件月白色里衣还是被他顺手牵羊拿走了。 “哎你……”黎宛阻止的话尚未喊出口,人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黎宛气结,却毫无办法,只得对着空荡荡的江面狠狠啐了一口。 * 翌日,章思友一早起来,先是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人在甲板上练功的温馨场面。 紧接着,是一脸疲态的陶立兄弟,他打着哈欠从客房中走出来,不仅眼下两团乌青,脸上心情看起来也十分不虞。 最后,他还破天荒地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太保大人,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些喜色。 准确的说,不像是喜色。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福安在一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自言自语道。 章思友醍醐灌顶,没错,太保大人脸上洋溢的,是春色! 只是他环顾江面,四周除了枯黄的芦苇,哪儿来的春色呢? 章思友挠挠头,罢了罢了,太保大人的事,还轮不到他操心。 阿煦跟着陆铎打完拳,一身的热汗,黎宛顾着替阿煦擦拭,并不理会站在一旁似是想与她搭话的陆铎。 三人的房间是连在一起的,因此昨夜他往客房里叫了几回水,被气得睡不着觉的黎宛都听得一清二楚! 得亏章思友睡得早,否则他问起来,该作何解释! 简直无耻下流,臭不要脸! 黎宛眼风都懒得扫他一眼,径直带着阿煦回了房。 黎宛同往常一般,陪阿煦在船上四处溜达了一圈,又教他识字、算术,这一转眼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门外传来敲门声,往常这个点,船上的小厨房都会将膳食送到各人的房里,可今日,站在门外的却是两手空空的福安。 “陶大人,主子爷邀您去前厅一聚。” “好端端的,去前厅作甚?”黎宛狐疑问道。 “嗐,那小厨房做的菜肴,等分装到食盒里再送到您房里头,可不得冷了嘛,主子爷体恤,这才喊您一道去用膳。” 福安说的确实不错,偶尔有几回,那菜已经冷得下不了肚了。 “再说了,小家伙儿跟主子爷算是师徒了,一道用膳那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儿嘛。” 听到自己要跟太保大人一道用膳,阿煦哪里要坐得住?急吼吼地就要拉着黎宛往外走。 黎宛狠狠瞪了一眼福安,福安缩了缩脖子,赶忙快步到前头,引着小家伙往前厅去。 尚未行至前厅,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掀开毡帘,只见桌上各色早膳点心满满地摆了一桌,陆铎正端坐在桌旁,见人来了,朝阿煦招招手。 阿煦动作熟练地爬上椅子,一会儿说要吃这个,一会儿说要吃那个。 不一会儿,他的小嘴就被各色美食给塞满了。 “阿煦你慢点儿吃。”黎宛在旁担忧地劝道。 阿煦艰难地将口中食物咽下去,道:“爹爹,太好吃了,阿煦今后可以每日都来太保大人这里用膳吗?” “不成。” “当然可以。”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阿煦看看自己爹,有看看太保大人,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黎宛剜了一眼陆铎,陆铎全当没看到。 “想吃随时来吃,既当爷的徒弟,挨饿,是不可能的。” “谢太保大人!” 黎宛头痛不已,草草用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现下没有旁人在,有个问题,她一直想当面问陆铎,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黎宛斟酌着开口问道:“太保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 “你问。” “敢问下官升任监察御史,背后有没有太保大人的手笔?” 陆铎停下手中筷子,看向黎宛。 陆铎眼神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踱步至船头。 望着夜色中的运河,陆铎问:“你是对自个儿一点没信心,还是对本官一点也不了解?” “你任连江县知县期间,夙兴夜寐,为百姓鞠躬尽瘁,甚至在洪水中不顾自己性命救下数条人命。这些事迹,都 不必本官在说什么,圣上早已知晓。” “且你出身不显,家中人口简单,与朝中各股势力均不相干,是当监察御史的不二之选。” “再说了,”陆铎自嘲道,“若按你说的,真是本官的手笔,爷巴不得能将你调去清闲的部门,省得想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 黎宛见陆铎没说两句又没个正行,及时出言打断了他。 “下官明白了,谢太保大人。” 江面雾气弥漫,平静的河面下,有暗流涌动。 “朝中局势扑朔迷离,你以身入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难以预料。你若现在反悔,尚有回旋的余地。” “不,我愿意当圣上的一把剑。” 陆铎看向黎宛,她亮晶晶的眼眸,一时连天上的星辰都比之黯淡。 早知道,她会是这个答案。 那未来的每一步,他便护着她,一同走。 第45章 牵挂 与陆铎在船上朝夕相处了半月,至金陵时,阿煦已经很黏陆铎了。 以至于下了船要分别时,阿煦竟哇哇大哭起来,“阿煦要跟太保大人练功……阿煦不要太保大人走……呜呜呜……” 黎宛在一旁尴尬不已——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家伙,谁才是他的亲爹啊?! “阿煦,为师是怎么教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听到师父的话,阿煦强忍住情绪,用衣袖揩去眼泪。 陆铎拍拍他的头:“为师答应你,会继续教你功夫的。” “嗯,”阿煦吸了吸鼻子,“那我们拉钩。” 陆铎任由阿煦勾起他的小指唱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几人在旁看着这颇有些滑稽的场景,一时各有所思。 第51章 福安暗暗心惊,从前主子爷的名讳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如今却跟个小娃娃这般投缘,实属罕见。 更遑论那是琉璃姑娘与别的男子生的,难不成,主子爷是要上赶着要给人当后爹? 章思友则是宽了心,自从太保大人与阿煦打成一片后,他与陶立之间诡异的气氛似乎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了。 而黎宛内心,则是百感交集。 这是她时隔三年,再度回到金陵。 三年前,她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卑微丫鬟,连最基本的自由都不曾拥有。 三年后,她摇身一变,成了大显朝一名正七品的官员,也是一名两岁孩子的母亲。 三年,什么都变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变——那个自始至终不愿放过她的男子,仍在她的左右。 对于陆铎,她的感情很复杂。 她不爱他。 但自从将这话直白地告知他以后,他就绝口不提让她回到他身边之类的话了,反而一门心思讨好起阿煦。 先不论在连江时她欠他的那些数不清的人情,如今他好歹收敛了性子,不会像从前那般不顾她的意愿强势逼迫,且他还日日教习阿煦。 光凭这两点,她也不好整日板着脸,冷冰冰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对于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黎宛也是束手无策。 哎,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先过着吧。 摆在她面前的,有更为重要的事——朝中局势复杂,而她,也成了局中人。 在船上时,陆铎知劝不住黎宛,便索性同她将局势讲了个清楚。 当今圣上四十有六,这一两年咳疾日益严重,虽宫中严令禁止散播,可朝臣们心中多少有数,圣上,怕是时日无多了。 那么谁来做这下一任皇帝,便成了朝臣们最关心的事。 圣上虽早已立大皇子为太子,但太子的生母是圣上在潜邸时旧人,早早病逝,母族也并不显赫。 而四皇子的生母许贵妃是开国功臣许国公的曾孙女,父亲是内阁首辅许翀,得朝中一众文官支持,大有要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太子势薄,性格温和,很少与人起冲突,四皇子则截然相反,性格霸道脾气暴躁,自小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正因朝中局势复杂,圣上才马不停蹄地派陆铎又是北平瓦剌,又是南灭倭寇的,为了就是铺平太子的前路。 且此次圣上提拔的官员,也被默认是圣上为太子亲选的幕僚。 “你若真走了这条路,那便要一条道走到黑了。”陆铎不止一次提醒黎宛。 但一个热爱徒步登山的女子,她怎会惧怕困难?越是难以攀爬的高山,只会更加激起黎宛征服的欲望。 所以,尽管陆铎再三警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到这场夺嫡之争当中。 用黎宛的话说,“人生几何,庸庸碌碌一辈子,倒不如博一把大的。” 陆铎闻言,倒是难得地没再说什么。 因为,他也是这般想的。 黎宛思虑之际,马车在一间小宅前停了下来。 大显朝为在金陵任职的官员提供宅邸,只不过黎宛是七品官,分到的是三间七架的小宅,而章思友作为正三品官,分到的是五间七架的稍大一些的宅子。 好在两人的宅邸之间只隔了一间,也好今后互相照应。 章思友一放下行李就马不停蹄地跟着陆铎进宫去拜见太子了,黎宛与阿煦安顿好之后,则是第一时间写了手信,着人送到了陆府。 她与珠儿分别半年,这半年里自己身上发生了诸多事情,不知珠儿过得如何,黎宛心中自是分外挂念。 陆府那头,收到手信的陆珠儿喜出望外,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宛了,没想到她竟然回到了金陵! 陆珠儿火急火燎地赶到黎宛信中所写的地址,马车都还未挺稳,她便一脚跳了下去。 “小……陶!我来啦!”看到阿煦正在院子里,陆珠儿及时改了口,可不能在他面前露馅。 正在扎马步的阿煦看到门外飞也似地跑进来一个粉蝴蝶似的漂亮姑姑,好奇问道:“你是谁呀?你找我爹吗?” 陆珠儿开心地张开双臂将阿煦抱个满怀,“阿煦!我是你珠儿姑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忘啦?” 一两岁的小孩儿,哪里记得住事,更何况半年没见的陆珠儿? 陆珠儿佯装伤心,“呜呜呜,阿煦不记得我了,姑姑好伤心呀……” 阿煦拍着他珠儿姑姑的肩膀安慰道,“姑姑不哭,是阿煦不对,阿煦以后一定会记住的。” 陆珠儿被阿煦这副小大人似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 “珠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陆珠儿回头看到站在那头的黎宛,顿时涌上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阿陶!”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哽咽。 “咱们进屋说。”黎宛平复情绪,拉着陆珠儿去了书房。 “什么?我才走了没几日,大哥哥就到了连江?!”陆珠儿自是对连江发生的一概事情一无所知,她至今还以为黎宛躲大哥躲得好好的呢。 “那大哥哥他发现你还活着了吗?”陆珠儿不敢想,大哥哥若是知道了,该发多大的火。 黎宛苦笑:“万般皆是命,谁能想到,他竟从一封我写给章思友的信顺藤摸瓜,找到了我。” “那大哥哥他……有没有对你如何?” 这,有还是没有呢?黎宛也说不清。 见黎宛犹疑,陆珠儿又追问:“大哥哥他没为难你吧?” 难道要跟珠儿说,他发现她不仅还活着,还生了别人的孩子时,惊怒交加,对她做了一夜的荒唐事? 黎宛脸色涨红,实在难以启齿。 “没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答应替我掩饰身份。” 陆珠儿狐疑地看着黎宛,总觉得自己大哥哥不会那么轻 易将此事揭过。 未免陆珠儿继续刨根问底,黎宛只得另起话头 “对了,章思友也来金陵了,这事你知道吗?” 陆珠儿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道,“我知他来金陵任职,只是不知他这么快就到了?他在哪儿,不会就在附近吧?” 黎宛偷笑,“他的宅子就在隔壁的隔壁。” 陆珠儿蹭得站起身,“那我先走,咱们改日再约。” 黎宛笑出声,将人又拉着坐下,“好了,不逗你了。他跟你大哥进宫了,你甭担心了。” 陆珠儿这才又松懈下来,“好哇,你戏弄我!” 说着就要去挠黎宛痒痒,两个笑作一团。 一番吵闹过后,黎宛又想起陆珠儿那不省心的相公。 “对了,你与那裴信如何了?” 听到裴信的名字,陆珠儿登时就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道:“还能如何?得亏大哥哥前头立了大功,我虽出逃那么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回金陵后就住在陆府了,多看他一眼我都嫌烦,现如今,就等大哥哥替我做主,与他和离了。” 黎宛感慨,这段昙花一现的露水姻缘,最终还是走到了和离这一步。 只是裴国公府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跟他们来硬的,怕是伤了表面和气,不知陆铎会如何摆平。 不过,他总有法子便是。 “你安心等着罢。”黎宛将陆珠儿的手握在手心,轻抚安慰,就如同在扬州陆府时的那段时光。 是了,斗转星移,也许世间很多东西会变,黎宛相信她们二人的情谊,必会地久天长。 陆珠儿与黎宛有说不清的话要讲,一转眼,戌时了。 “爹,阿煦好困。”阿煦打着哈欠钻到黎宛怀里。 “瞧我,聊得都忘了时辰了,阿煦快去睡,姑姑改日再来看你。” “嗯,珠儿姑姑再会。” 黎宛将陆珠儿送出门便回去给阿煦洗漱了,不曾注意到打远处来的两人。 陆珠儿踏上马车,尚未来得及放下毡帘,便听到两道声音齐齐传来—— “珠儿小姐?!” “三妹?” 陆珠儿僵在原地,内心叫苦不迭,早知道,今日出门前应该先看黄历的! “珠儿小姐,好久不见。”章思友飞快地下马,对陆珠儿作揖道。 陆珠儿尴尬福了福身子:“章大人。” “深更半夜,珠儿小姐怎会独自在此?” 陆珠儿脑子转得飞快,思考要如何与章思友解释。 黎宛方才还交代过不能透露她的身份,她可不能转头就将人卖了。 谁知她还没开口,陆铎倒先出声了。 “舍妹应当是来寻本官的。” 两人闻言均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本官今后就住在这里。” 章思友看着陆铎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和陶弟宅子中间的那间。 “太保大人……您要搬到这儿来?” “不错。” 第52章 一旁听到这个消息的陆珠儿并不比章思友镇定多少。 什么?大哥哥放着偌大的陆府不住,竟要搬到这逼仄的小宅中,这是唱的哪出? 但是转瞬,她就想明白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大哥哥的春天怕是不远喽。 第46章 暗号 早已熟睡的黎宛,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第二天一早,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叩门声。 黎宛正整理好衣冠准备去上值,怪道谁人一大清早的就来拜访? “福安?你怎么来了?”对着门外的福安,黎宛一头雾水。 福安嘿嘿一笑,“陶大人,我家主子爷请小公子去隔壁练功呢。” “隔壁?”黎宛顺着福安手指的方向,几步走到隔壁宅子门前,透过门缝看去,里头正打拳的不是陆铎是谁? 黎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为何会在这里?” “陶大人有所不知,主子爷昨日就搬到这儿住下了。” “他好好的陆府不住住这儿来作甚?” “这,小的哪敢多问呐……兴许,是为了方便教小公子练功?” 里头的陆铎留意到门外一袭青衫的黎宛,遂停下手中动作,拿手巾擦干了汗,敞开门朝她走来。 “阿煦呢?” 男人上身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因出了汗,那件里衣此刻正紧紧贴在他精壮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勾勒出几道深深浅浅的弧线…… 黎宛不自在地撇过头,“我现在就去带他过来。” “慢着。” 陆铎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急,爷还有话对你说。” 黎宛悄悄后退一小步,陆铎身上的男性气息太强烈、太霸道,叫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太保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爷替阿煦寻了教书先生,院里还有专门的小厮负责阿煦的饮食起居,你安心去都察院上值。” 黎宛全然没想到陆铎会为阿煦做这些,她先是讶异,随后连连摆手:“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阿煦是爷的徒弟,否则今日你去上值,阿煦怎么办?你告诉爷。” 黎宛汗颜,昨日光顾着跟珠儿叙旧,倒是将给阿煦找先生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本想着今日实在不成,临时叫个婆子来照看一下的。 倒是他想得更周到一些。 “那成……下官代阿煦谢过太保大人了。”黎宛说着就要给陆铎鞠躬。 身子却被人托住。 “不必客气。”这句话,陆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下官有事先去上值了!” 火速将睡眼惺忪的阿煦送到隔壁,黎宛逃也似的跑走了。 陆铎在她身后,发出低低的闷笑声。 第一日道都察院上值,黎宛先去拜见了上官,与同僚们简单寒暄几句后,便着手熟悉公务。 上官分配给她的任务,是梳理同僚们弹劾朝臣的折子。 在此之前,黎宛从未想过,她会在一日之内看到如此多次陆铎的名字。 就拿她面前叠成小山似的折子来说,其中十之五六都是弹劾陆铎的,有说他功高盖主的,有说他拥兵自重的,还有说他结党营私的…… 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罪名,让黎宛看了都为之心惊。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陆铎竟承受了这么多的攻讦? 心事重重的黎宛下了值回到宅邸时,正逢阿煦被陆铎手下的小厮护送回来。 “爹爹!”阿煦朝她跑来,张开小手臂抱住黎宛的小腿。 这一刻,黎宛的心事暂时被她忘到脑后,她蹲下身柔声问道:“阿煦,今日先生教了你什么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阿煦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黎宛,等着爹爹夸自己。 “阿煦真厉害,能背这么多《三字经》啦,走,爹爹晚上给你做好吃的!”黎宛牵着阿煦的手进了自家门。 黎宛本是想着雇个厨子的,可一来这宅子逼仄,挤不下那么多人,而来自己身份特殊,接触的人越多越容易露馅。 黎宛一边思索有何万全之策,一边将下值路上捎回来的猪肉、小葱等切成丁,没多久,一盆香喷喷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阿煦在旁看得直流口水,“爹爹,好香呀!” 以前登山时,常常要在野外过夜,黎宛练就了一身做快手菜的本事,这两年没施展手艺了,今日看来,倒是没生疏。 一大一小对坐的,正要用饭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 “是爷。” 又是陆铎……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白日被逼着看他的种种事迹就算了,夜里还得见他的真人! 黎宛头痛不已,可一旁的小人儿已经一溜烟的跑去给他师父开门了。 “师父,你用晚膳了吗?”这句寒暄的话,还是黎宛教阿煦的。 陆铎摇头。 “那师父你跟我们一起用吧,我爹爹烧了一大锅的饭!” 达到目的的陆铎自然是从善如流地跨了进来。 一看到他,黎宛就想起那些折子上触目惊心的罪名,那些人仿佛都恨不能将陆铎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怎么了,这么看着爷?” “你没饭吃?” “昨日光顾着给阿煦寻先生,还未顾得上找厨子。” …… 得,她还能说什么,再不给他吃,她倒成了师徒二人的罪人了。 “锅里还有,自己去盛吧。” 陆铎闻言,很自觉地站起身,拿着饭勺和碗去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 “今日都察院那边如何?”陆铎一边大口吃着黎宛做的饭,一边问起。 提及此,黎宛搁下了筷子:“你知不知道,都察院里有多少要弹劾你的折子?” 陆铎丝毫不在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吧。” “那你还吃得下饭?!”黎宛简直佩服。 陆铎不回,反而勾着嘴角笑起来:“怎么,担心爷?” “没有。”黎宛矢口否认。 “放心,爷早就习惯了。昨日我与章思友将解除海禁的折子递了上去,早料到那弹劾的折子会跟雪花片似的飞到都察院了。” 黎宛目瞪口呆,“什么?!你们向圣上提了解除海禁之策?” 陆铎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陆铎正色道:“爷尚有与那些人抗衡之力,章思友独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你呢?刚来金陵,脚跟子都还没站稳,是想被人当箭靶?还是想把阿煦置于险境?” 一席话,让黎宛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他都比自己想得更远、更透彻,黎宛一时有些蔫蔫的,半晌才说道:“以后这种事不许瞒我。” “爷答应你。至于阿煦,你就安心让他到隔壁院子里读书习武吧,周围有暗卫护着。” 黎宛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两人说着话,陆铎的碗不知不觉就空了。 黎宛这才没好气地说:“太保大人赶紧去寻个厨子吧,在下官家中蹭饭,叫人知道了笑话。” “阿煦,为师来你家用饭,你不高兴吗?” 阿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煦想每日都跟师父一起用饭!” 黎宛狠狠瞪一眼陆铎,这个无耻的家伙,现在惯会用阿煦拿捏她,她还不能说一句不是,简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么憋屈。 直到戌时末,黎宛才好不容易将死皮赖脸的陆铎从家里头赶出去,真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接下来的时日,黎宛通常在都察院整理折子,偶尔对制敕进行复核。这般过了半月,这日,上官派黎宛去登闻鼓值守。 登闻鼓是悬挂在宫门外的大鼓,百姓蒙冤无处申诉时,可击鼓直诉。登闻鼓由一名监察御史负责接收诉状,而今日恰巧轮到黎宛值守。 整整一日,黎宛都无所事事,她都快将登闻鼓前来来往往的人头数了个遍,愣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击鼓。 不过这也是常态,毕竟寻常百姓谁愿意招惹这个? 就在黎宛打折哈欠准备下值之际,一个乡绅模样的老先生朝她走来,随后,在黎宛的注视下拿起了鼓槌。 “咚——咚——咚——” 黎宛迅速掏出纸笔,“老人家,您有什么冤情,但说无妨。” “大人,老朽乃是金陵城外柳岸村的何昆,有一独子名叫何弘阳,因小时患过脑热,智力异于常人,但从来不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说到这儿,老家人泫然欲泣。 “何老先生您放心,您说的一字一句都都会记下来,禀报上官。” 得了黎宛的鼓励,何昆忍着心痛继续说道:“我家中有几亩良田,弘阳一直在细心打理,我们家的田一直是村里头长势最好的。” “谁知上个月,有一伙官兵打扮的人,径直闯到我们村里头,说是今年交的官粮不够,要我们补交。” 第53章 “我们家从来是遵纪守法的,怎会漏交官粮?我那时正在金陵城办事,回去之后,就看到我儿被活活打死在田秧头,我恨呐!可是无论我去哪个衙门,他们都一口咬定是我们村漏交了官粮。” “这位大人,老朽看出你跟他们不一样,请你一定要为老朽主持公道啊!我儿死得太冤了!”说着,老人家哭得肝肠寸断,黎宛在旁也跟着抹眼泪。 “老人家,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替你查清楚!” “敢问大人名讳?” “吾乃监察御史陶立。” 接下来的几日,黎宛亲赴柳岸村调查,随后又去了柳岸村所属的上宁县府衙了解案情,与何昆所说如出一辙。 一头是咬定自家不曾少交官粮的何昆,一头是白纸黑字记载着柳岸村何家少交两石米的衙门。 黎宛直觉这背后隐藏了什么秘密。 这一晚,将阿煦哄睡后,黎宛在灯下冥思苦想。 窗户上“咚”的一记声响,黎宛心念一动。 这是阿陶从前与她的暗号。 但她也清楚,窗外的人,不可能是阿陶。 黎宛手捧火烛出门察看,见果然又是陆铎,他手中正把玩着小石子。 “大半夜的你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陆铎单手负手而立,略带得意地说:“听福安说,现下金陵城最出名的话本子里头,公子就是用这法子约小姐出门的,爷试了果然灵验。” 黎宛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话本子……叫什么?” 第47章 吵架 “爷看福安整日捧着那话本子茶饭不思的,叫什么《真情录》,书名是真够俗的。” “怎么,你也看过?”陆铎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不不……我没有。”她只是恰巧是写这话本子的人而已。 未免在陆铎这儿节外生枝,这种事是还是不提为妙。 “你还有事无事?我要睡了。” “等等,”陆铎在背后喊住黎宛,“柳岸村之事,不妨去户部查一查。” 黎宛惊讶地转身,“你怎知……不对,是你们安排的?” 陆铎淡然一笑,“否则,你以为那老先生能活着走到登闻鼓?你又如何在衙门里头畅行无阻?” 原来如此。 执棋双方在激烈博弈,而她预感到,自己这一步至关重要。 翌日,本是轮到黎宛休沐,但她心中牵挂着官粮之事,正犹豫是否要去一趟户部,尚未出门就被人堵住了。 看着眼前两个杏脸桃腮的美貌人儿,黎宛惊讶道:“珠儿?还有……姝儿?你怎么也来了?”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两人一直默契地没有任何联系。 陆珠儿神秘一笑,“进去说。” 大门刚掩上,周姝就兴奋地拉住黎宛,在院子里直转了好几圈,“逍遥客大人,我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黎宛一时被周姝的举动弄懵了,陆珠儿见状,陶出周姝珍藏的那本《异世真情录》笑道:“今儿个,我是带周小姐来圆梦的。” “小宛,你快告诉我,这话本子真是你写的吗?!”周姝至今都不敢相信,她前前后后拜读了不下十遍的话本子,竟然就是黎宛写的。 黎宛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你知不知道你写的这个故事有多精彩!看得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看得我茶不思饭不想,熬了不知几个通宵!” 黎宛被周姝这副手舞足蹈地模样逗笑了,“姝儿你过誉了。” “小宛,你是没看到,周姝她跟着魔了似的,到哪儿都带着这话本。昨日我邀她到我府上小叙,她一直在跟我说这话本有多好看多好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将你是供出来了。”陆珠儿解释道。 “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小宛,你知道吗?你笔下的女主人公简直就是我梦中想活成的样子,恣意洒脱、特立独行,不顾世俗的束缚。” 黎宛微笑:“是啊,我也想活成那样,我将心中最美好的憧憬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可惜,现实确是诸多无奈。” 说到此,三人都沉默下来。 周姝因一直未出阁,成了金陵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珠儿因错嫁高门,至今还被绑着“世子夫人”的头衔,不得解脱。 而黎宛自己呢……哎,一团糊涂账。 因她跟阿陶被迫分开,所以在话本子里,她弥补了这个遗憾——故事的结局,她和阿陶还有阿煦三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想到阿陶,黎宛又鼓舞了士气,“事在人为,相信我们都会拥有话本子里完美的结局。” “逍遥客大人说的不错,我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周姝伸出手背,陆珠儿和黎宛都默契地将手覆在了上头。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既然这书是小宛写的,周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也不避讳陆珠儿,好奇问道:“对了,这话本子里头那个大恶人,是不是……照着陆铎写的?” 黎宛掩着嘴角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就说嘛!小宛你是不知道,你家大哥哥当年为了审问出你的下落,差点将我奶娘给打死,自那以后,但凡在书里看到什么恶人的角色,我第一个就代入他。”至今周姝都忘不了,自己奶娘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 “好哇,你们都在背后说我家大哥哥坏话!”陆珠儿双臂抱于胸前,佯装生气。 黎宛和周姝嬉笑着要打圆场,大门被“吱呀”一下推开了。 站在前头的是阿煦,而阿煦的身后,站着脸色阴沉的陆铎。 三人登时僵在原地。 “大……大哥哥。”陆珠儿勉强挤出一个笑。 陆铎冷哼一下,几步走到三人面前,将周姝手中那本《异世真情录》一把夺了过去。 “哎……”周姝下意识地要去抢回来,可陆铎一个冰冷的眼神丢过来,她立刻大气也不敢出了。 周姝暗忖,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人,当初自己是疯了才会想要嫁给他吧?! 陆铎沉着脸,哗哗翻动着手中的书册,在一片静谧当中,这翻书声显得尤为刺耳。 半晌,陆铎“啪”一下合上书页,指着黎宛道:“原来在你眼里,爷从头到尾就是个只会强人所难的狗男人?” 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陆铎活活被气笑了。 黎宛自是无可辩驳。她其实想说,他最近是不那么狗了,但她写话本子的时候,他在她心中确确实实就是这个形象。 “好,好得很,黎宛,你给爷等着!”陆铎撂下一句话,一脚将宅门踹开一个大洞,随后大步离开了。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实是不知今日会上演这一出。 好半天周姝才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陆铎他把我的话本子顺走了!里头还有小宛亲手写的名儿呢!” “罢了,多大点事儿,回头我再给你签十本都不在话下。”黎宛安慰道。 被陆铎这么一搅和,几人起初高昂的兴致都有些低迷,好在有阿煦。 阿煦被方才的动静吓得愣愣的,黎宛蹲下身问:“阿煦,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课了?” “师父说,趁着今日爹爹休沐,叫我打一套拳给爹爹看。” 黎宛撇撇嘴,心道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爹爹,师父生气了,他还会教阿煦练武吗?”阿煦小小的脸蛋因为担心而皱成一团。 “无事,你师父他脾气就这样,阿煦别怕。”黎宛抚慰道。 陆珠儿和周姝也轮流安慰阿煦,见到两个漂亮姑姑陪自己玩,阿煦很快就将方才的一幕抛之脑后了。 见到周姝时,黎宛就想到她的父亲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永茂,趁着陆珠儿在与阿煦玩捉迷藏之际,黎宛请周姝帮忙,届时还请他提供些便利。 一听能帮忙黎宛的忙,周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一会儿回去我就同他说,叫他不要为难你。” 这般黎宛才对去户部查案有些了底气,“那就谢谢姝儿了。” 直到午后阿煦困得打哈欠了,三人才散了。 临走前,周姝还耿耿于怀那本被陆铎抢走的话本子,“小宛,改日我多带几本话本子上门,你可别嫌写名字写得手酸啊。” 黎宛笑道:“随时恭候。” 谁知二人才走了一个时辰,周姝竟又去而复返了。 “小宛,你知道陆铎干了何事吗?!”周姝气得眼眶发红。 “他怎么了?” “他把整个金陵书肆中的《异世真情录》都给搜刮走了,放了好大一把火,通通烧了个干净!” 黎宛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做出如此让人啼笑皆非之事! “他还扬言说此书是禁书,谁敢私藏,一律按律处罚。” 听到此,黎宛心中“蹭”地冒起一股怒火,再看看被陆铎踹坏的门,真真是火冒三丈! 第54章 黎宛不管不顾地冲到陆铎门前,嚷道:“陆铎,你给我出来!” 不一会儿,就看到同样怒气冲冲的陆铎从里头出来,脸上还有被火熏黑的痕迹。 “你烧了我的书,还将其列为禁书?”黎宛质问道。 “不错,是爷干的。” “你干的什么事!这不过就是一本供人消遣的话本子,你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 “至于,怎么不至于?凭什么你的短命相公就能在话本子跟你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而爷却只是个人人喊打的恶人?” “都说是话本子了,你还当真了?我瞧你的心智还不及阿煦成熟!” “呵,你不就是想在话本子里跟你相公过一辈子,爷偏不许!” “陆铎你!”黎宛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指着陆铎鼻子骂道:“你爱如何便如何,你我本就不相干!” 这话简直戳陆铎的肺管子,他对着黎宛离去的背影吼道:“相不相关,爷说了算!爷这辈子就算做鬼都缠着你!” 黎宛懒得理发疯的陆铎,砰地将支离破碎的大门关上,自去陪阿煦了。 这一夜的前半夜,两人都各自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黎宛听到门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她实在困顿得不愿理会,好在后来响了一阵就停了,黎宛这才安稳睡去。 等早晨醒来的时候,黎宛发现自家那扇被踹破的大门,被人修好了…… 呵,狗男人。 门口早有小厮候着接阿煦,黎宛想了想,还是让阿煦去了,否则她这几日无法安心查案。 到了户部,黎宛亮明自己监察御史身份后,户部的官员们并未阻拦,毕竟监督六部的政务运行也是御史的职责所在。 只是当黎宛提出要查看户部账本时,她明显察觉到对方犹豫了。 好在黎宛提前与周姝父亲通了气,对方请示一番后,不情不愿地将库房的钥匙拿给了黎宛。 黎宛也不顾对方脸色有多难看了,她整整花了五日的时间,将近五年的账本一一翻看。 然而,一无所获,所有的账目都齐齐整整,看不出丝毫破绽。 可越是这样,黎宛越觉得不对劲。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她不该将重点放在账本上。 对,粮仓,她要去粮仓亲眼看看!账上那些数额巨大的官粮,到底存不存在! “烦请带我去粮仓。” 第48章 流泪 接待她的户部官员做不了主,去请示周永茂,不一会儿,周永茂亲自来了。 “是都察院的陶御史?” “正是在下,周大人安。” “听闻你要去官仓?” “是的,下官手头有个案子涉及官粮,还望周大人通融。” 周永茂摆摆手,“此事本官也做不了主,官仓只有得尚书大人的亲允方能进入。” “那敢问尚书大人在否?” “这恐怕得陶御史费神留意了,尚书大人的行踪本官也不敢过问。” 黎宛琢磨,若此案真的牵扯到户部尚书,去向他求允,反而打草惊蛇了。 倒不如想法子绕过他。 黎宛心中有了主意,“下官仔细斟酌一番,账本既无纰漏,官仓还是不必去了,谢周大人照拂。” “如此甚好,陶御史慢走。” 黎宛走后,周永茂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叹息,这小伙子丰神俊朗、风姿绰约,与他家姝儿甚是相配啊! 可惜,听说他不仅是个鳏夫, 还带着个拖油瓶,哎! 黎宛自是不知周永茂竟对着她乱点起鸳鸯谱来,她正想着,看周永茂的反应,似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陷入僵局的黎宛犹豫着要不要去请教陆铎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一想到陆铎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话本子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就怒从心中起,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狗男人不干人事,她选择靠自己! 站在陆铎宅门前驻足了片刻的黎宛正要转身离开,恰逢刚下值的章思友,两人于是站着说了会儿话。 “你要去官仓调查?”章思友闻言皱眉沉思,“这可不是小事,我同你一起去。” “我得先拿到圣上手谕才能进去。” “趁热打铁,这个时辰宫里还未落钥,你赶紧去,监察御史有权直接面圣!” 黎宛被章思友的话鼓舞了士气,“成,我去试试。” 门内,一直站在里头偷看的陆铎眼睁睁看着黎宛来了又走,就是不来寻他,憋了一肚子闷气。 待人走远了,陆铎才打开门,拉着章思友一顿询问。 “什么?她要直接进官仓查?谁人给她的胆子?”陆铎听了登时横眉竖眼。 “陶弟向来说一不二,哪轮得着旁的人给他胆子。” 陆铎头痛道:“也是。”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黎宛去户部查案,他料准户部一定会找理由推辞,届时他再添几把火,让圣上对起郭恒疑心,最后再去官仓,人证物证俱在,让郭恒百口莫辩。 可如今她贸然去官仓查案,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 而他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危。 陆铎策马追到皇宫时,恰逢宫中落钥,而黎宛已经进去了,他只得在宫门焦急等待。 在被曹内侍领进乾清宫前,黎宛还在一遍遍打着腹稿,生怕自己说错话。 甫一踏进殿门,满屋子的汤药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黎宛深呼吸一口,跪拜道:“臣监察御史陶立,叩见陛下。” “平身吧,陶立,朕记得你,你原是连江知县。” “陛下没记错,是微臣。”黎宛站起身,垂着头不敢乱看。 “朕还记得你为了救连江百姓,被困在洪水中一整夜。” “这都是微臣的本分。” “很好。你来,有何事……咳咳咳……”皇帝话未说完,就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旁的曹内侍立即动作熟练地上前替他抚背喂药。 黎宛静等了好一会儿,皇帝才止了咳。 “陛下,微臣今日斗胆面圣,概因几日前微臣值守登闻鼓时,有一老先生击鼓鸣冤,因他的独子被人活活打死,臣顺着线索往下查,发现这背后可能牵扯到官粮舞弊。因而微臣恳请陛下手谕一封,允微臣进官仓,核准官粮数目。” 殿上之人沉默许久方沉吟道:“郭恒……朕对他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官粮上?” “陛下,此案未查清楚前,微臣不敢妄言。” “你大胆去查,朕允了。”说完,殿上之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拿到圣上手谕的黎宛不再多做停留,悄悄地出了宫。 此时天色已大暗,黎宛思考片刻,便决定即刻前往官仓,她怕夜长梦多,出了什么变故。 陆铎见黎宛心事重重地出了宫门,一路往官仓所在地而去,并未注意到身后的自己。 他心中也憋着气,因而并未出声提醒,而是带着一小撮人马,一路默默跟在后头。 载着黎宛的马车出了金陵城后,继续向南疾驰,大约半个时辰后,南兴官仓到了。 “站住,此乃官仓,来者何人?”驻守官仓的官兵将黎宛拦下。 “我乃监察御史陶立,奉陛下命令前来查案。”黎宛高举着手谕,气势如虹。 不一会儿,负责管理官仓的俞仓使姗姗来迟,他接过手谕,反复确认那是陛下的亲印后,只得将黎宛放了进去。 黎宛顾不得与俞仓使寒暄,径直往储存官粮的仓库而去。 “陶御史,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要查官仓?” “我等奉命行事,哪有为什么?” “嗐,陶御史说的是,只是不知此事,尚书大人他是否知晓?” 黎宛停下脚步,冷眼看着仓使,“陛下行事,何时需要尚书先点头了?” 仓使被黎宛怼得冷汗直流,只得跟在黎宛后头,不敢再出声。 黎宛被领着去查看的仓廒之中,每个库房都存放着足量的粮食,且匾额上都详细标注着所属卫所和编号。 “陶御史您看看,咱们这儿各个仓廒都堆着满满的粮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可他越是这样说,黎宛越是疑心。 “哎哟——本官肚子痛,茅房在哪?”黎宛灵机一动,突然捂着肚子喊。 “下官陪你一道去。”俞仓使殷勤地说道。 黎宛瞪他一眼,“本官净手你也要跟着去?” 俞仓使只好尴尬止步。 黎宛走到一半,见他未跟上来,顿时飞快地朝最里头的几个仓廒奔去。 黎宛心脏怦怦跳,她打开第一个仓廒,里头空空如也。 第二个,里头的粮食早已腐烂发霉。 第三个,只储了十分之一的粮。 第四个、第五个……南兴仓共有三十个仓廒,其中竟有三股之一或空或腐! 黎宛脑中飞快计算着,账目上记载着南兴仓存粮一千石,可从今夜来看,六百石都不一定有。 第55章 这还是只是金陵城十三个官仓中的一个,其它官仓的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人竟敢私吞官粮,简直胆大包天! 黎宛什么也顾不得了,此事事关重大,她要立即向陛下禀报! 然而她尚未至官仓口,身后便倏地燃起了冲天大火。 不好,怕是有人要杀人灭口! “走水啦——快救火!”官仓外的守卫官兵们纷纷大喊起来,众人纷纷手忙脚乱地搬水救火。 “俞仓使和御史大人还在里头!”有个官兵喊道。 然而火是从里头烧起来的,对着熊熊大火,无人敢冲进去。 “都让开——!” 仓外,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如一道惊雷劈下,只见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径直向那滔天火海之中! 陆铎此刻心脏狂跳,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黎宛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当年留园那场大火至今仍是陆铎心底最深的一道疤,尽管是假的,可是那种失去黎宛的伤痛,至今历历在目,犹如刀割! 阿璃,我已在大火中失去过你一次,这次,就算死,我也不能再放开你! “黎宛!你在哪里!”陆铎在一片火海中焦急地寻找黎宛的身影,他的发梢被滚烫的火舌灼烧着,他却丝毫不在意。 无人回应。 陆铎双目血红,喉咙都嘶哑了,“黎宛!宛宛!不要死,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宛宛,我陪你一起死。 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陆铎麻木地翻下马,一步步朝火势最凶猛的地方走去。 “陆铎!我在这儿!”正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陆铎脚步一顿,她活着,她还活着! “宛宛!”陆铎朝她张开双臂。 黎宛方才躲在一个大水缸里,所以没听到陆铎的声音,如今见到身后是漫天大火的陆铎,她不知为何,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朝陆铎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一头扎进他滚烫的怀抱里。 陆铎不敢松手,他护着黎宛,亲吻她的发丝。 “宛宛,这次,我来救你了。” 黎宛心念一动,并未答话。 两人一马,在火光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冲。 可是火势蔓延地太快,马儿的眼被滚烫的浓烟灼伤,一时停在原地不肯往前。 陆铎将身上的衣衫撕破,盖住马儿眼睛。 正此时,黎宛忽然发现那个不远处的地上,好像有个人。 再定睛一看,是俞仓使! 黎宛不顾危险冲下马,想要救下他。 “俞仓使!你醒醒!” 然而他整个背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奄奄一息。 “陶御史 ……”俞仓管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随后,他那双看不清皮肤的溃烂的手伸进衣襟前,掏出一个铁盒。 “我替郭恒卖命,到最后他却要连我一起杀掉。” “这里面有他的所有罪证。” “郭恒,我在十八层地狱等你!” 俞仓咬牙说完最后一句怨毒的话,断了气。 “宛宛,再不走来不及了!”陆铎催促道。 黎宛死死抱着那个铁盒,陆铎扬起马鞭,“驾——”,被蒙住眼的马儿应声朝前狂奔。 福安在官仓外焦急地等待着,那些驻守的官兵并不知道方才那个不要命似的冲进火海的人是谁,但都觉得,此人必死无疑。 谁知随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只见漫天大火之中,有两人一马在一片红光中冲了出来。 “快救人!”黎宛朝站在原地嚎啕大哭的福安大喊。 陆铎的背部被大火烧得剧痛,从火海里拼死逃出来的那一刻,陆铎终于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主子爷!” “陆铎!” 黎宛和福安异口同声地喊道。 可躺在地上的陆铎却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 “陆铎!你醒醒!” “陆铎!我不想欠你人情,你给我醒过来!”黎宛失态地来回晃动着陆铎的肩。 “陆铎!我不准你死!” 黎宛感觉到脸上湿湿的,她伸手抹一抹,发现那是她的眼泪。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这个狗男人流泪。 第49章 失踪 黎宛六神无主之际,身下之人胸膛忽然开始微微震动,随后,发出一声闷笑。 “陆铎!你有病!” 黎宛气得一拳捶在他胸口,陆铎吃痛,不得不止了笑。 “主子爷,不带您这么玩儿的呀!”福安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道。 陆铎坐起身,轻咳一声,“虽然没死,但也跟死过一回差不多了,你们心疼心疼我也是应该的。” 黎宛啐了一口,见他无事,赶紧将俞仓使死前交给她的那个铁盒子打开来。 里头是一本被油布仔细包裹着的账册。 黎宛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这竟是一本详细记载了贪污官粮数量以及加征杂税金额的私账! 恐怕是俞仓使为了提防郭恒,给自己留的一手后路。 铁证如山,黎宛要立刻进宫面圣! 陆铎拉住她的手,“去哪儿?” “自然是去将物证呈给圣上。” “我陪你。” 黎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经历了方才的九死一生,黎宛还后怕着,要不是陆铎及时出现,她的下场或许就跟俞仓使一样。 想到此,她打了个寒颤。 陆铎解下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双手动作牵动后背被烧伤的肌肉,陆铎痛得发出“嘶”的声音。 “你能行吗?”黎宛有些担忧地问道。 陆铎睨了她一眼,“行不行的,你不应该最知道么?” 呸!她就多余问。还有心情开荤,一时半会死不了。 黎宛翻了个白眼,骑上马,陆铎很识相地跟了上去。 “福安,殿后。” “是!” 陆铎及几十名侍卫朝北疾驰而去。 夜风刮在黎宛的脸上,冷嗖嗖的,黎宛感觉到身后抱着她的人紧了紧手臂。 浑身被陆铎的气息包围着,方才在大火之中没在意,此时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了,这么晚了,阿煦怎么样了?”黎宛有些尴尬地出声问道。 “放心,散课后我将阿煦送到章思友那里了,阿煦乖巧,不会有事的。” 黎宛安心不少,但愿自己能早去早回。 一行人快到城门时,却见护城河的对岸站着一个人。 而过河的桥,被人烧毁了。 “太保大人,真巧啊。” 陆铎凤眸微眯,冷声道:“郭恒,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仅私吞官粮,还纵火烧官仓,谋杀朝廷命官。” “太保大人可不能血口喷人呐,本官两袖清风,怎么会做出贪赃枉法之事?你说的大火,本官更是一概不知。” “你有没有做过,圣上自有决断。” 郭恒阴险一笑,“前提是,你们能活着见到圣上。” 话音落下,陆铎身后密密麻麻的草丛中,瞬间冒出了上百名黑衣人。 黎宛暗道不好,郭恒这是要赶尽杀绝! “别怕,我在。”陆铎弃马,将黎宛护在身后。 “郭恒,你何时养的那么多死士?” “太保大人都要死到临头了,还关心这个?”郭恒呵呵一笑,“等你下了黄泉本官烧纸告诉你!” 话毕,郭恒眼中凶光毕露,霎时间,黑衣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陆铎一行人团团围住。 “列阵!”陆铎一声令下,二十名侍卫迅速结阵,形成一个坚实的防御圆阵,黎宛被护在最中间。 “杀!”陆铎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唯有嗜血的兴奋。 他手中大刀犹如闪电破空,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凌厉风声,刀光所至,便有黑衣人踉跄后退,血花飞溅。 然而,黑衣人数量众多,杀了一个,还有十个。包围圈越迫越缩越小,陆铎浑身沾满了血渍,他背上的烧伤被牵扯撕裂,传来阵阵剧痛。 “福安,带她走,死也要护住!” “主子爷!”福安一边拼命阻挡着黑衣死士的进攻,一边对着陆铎摇头。 “爷说话不管用了么!”陆铎一刀砍下一个黑衣人的头颅,怒喝道。 “宛宛,会水吗?” “会!” “好,我数到三,从后头突破。一——二——三!”陆铎爆喝一声,一把将黎宛丢出了人群,福安在陆铎等人的掩护下趁机从包围中逃了出去。 两人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水流湍急,黎宛只能拼了命地往前游,因为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她就会死! 郭恒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朝他游来,大喊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身后黑衣人听到命令,欲跳河追击,被陆铎和几个侍卫死死拦住,被杀死的黑衣人尸体转瞬就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第56章 郭恒眼看形势不对,再没有方才的狂妄,双腿发颤地往城门跑去。 福安和黎宛爬上岸的时候,浑身湿透,长发盖面,仿佛两只索命的水鬼。 郭恒年迈,哪里跑得过福安?福安几步追上去,狠狠地朝他后脖颈劈了一掌,郭恒晕了过去。 两人再回头看对岸,却见二十名侍卫,除福安外,已尽数牺牲。 只剩下杀红了眼的陆铎。 “陆铎!游过来!”黎宛朝他大喊。 此刻的陆铎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臂挥不动沉重的大刀,意识渐渐模糊,被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最后,他的身后只剩下那条河。 “受死吧!”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大刀朝陆铎劈下,陆铎转过身,生生用脊背抗下了这刀,随后,他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河中。 黎宛跪在岸边,朝离他越来越近的陆铎拼命伸长了手。 就在两人指尖要碰触的那一刻,一阵激流涌来,黎宛惊呼一声“陆铎!” 然河水仿佛一头吞噬人的黑色巨兽,眨眼间,她眼前已空无一人。 黎宛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陆铎——”黎宛尖利的呐喊声划破乌黑的夜空。 福安在旁就要跳下河去救主子爷,可河对岸的黑衣人已经紧跟着游过来了。 福安看看近在咫尺的黑衣人,又看看黑夜里宛如深渊般可怖的河流,想起主子爷下的死令。 “死也要护住姑娘。”福安口中喃 喃道。 清醒过来的福安一脚踹向马上就要靠岸的黑衣人,“姑娘,赶紧跑!” 黎宛如大梦初醒,她最后看了一眼陆铎消失的地方,福安背起昏迷的郭恒,两人朝城门拔足狂奔。 “开城门!吾乃监察御史陶立!城外有反贼!”不知跑了多久,黎宛终于看到了城门上巡逻的官兵,她用尽力气远远地朝官兵们喊道。 身后的一群黑衣人见城门亮起火光,守城的官兵们闻声纷纷出动,郭尚书又被俘,一时间没了主意,不敢再上前。 安全进入到城中的那一刻,黎宛瘫软在地上。 她活着回到了金陵城中。 可陆铎,却被留在了那条冰冷的河水中…… * 正德十七年的三月三十一日,注定是载入大显朝史册的一日。 经过半月秘密的三司会审,以户部尚书郭恒为首的贪腐集团私吞赋税与秋粮、巧立名目、加征杂税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据郭恒交代,被贪污的粮食多达两千四百多万石,涉案的高官牵连十二布政司及六部,共计百余人。 天子为之震怒,下旨将所有涉案官员一一斩杀,为首的郭恒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 这一日,午门上空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个又一个贪官在百姓的围观下被砍下头颅,至最后,连刽子手的刀都砍破了口子。 地上满是暗红的血迹,无论怎么冲刷都难以洗净。 这一日,黎宛的名声大噪,一个小小御史牵扯出了上千万石粮食的贪墨案,不仅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听说这位陶御史夜闯皇宫,将在官仓的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圣上,并呈上俞仓使临死前交给她的证物。 就是靠陶御史发现的这本私账,整个案件推进才十分顺利,仅用了半月,三司就将涉案官员名单一一查实。 然就在满朝文武想看看这陶御史到底是何方神圣时,黎宛一直都未露面—— 她一心扑在寻找陆铎的下落上。 无人知道陆铎在哪里,黎宛带着宫里拨的人手沿着河流寻了整整半个月,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随着时间的推移,黎宛一日比一日绝望。 陆铎,你真的死了吗? 将郭恒等文官连根铲除,无疑为太子扳下重要的一城,可是太保陆铎的失踪,却如壮士断腕,同样令圣上和太子痛心疾首。 前朝局势变幻,动荡不安,圣上下旨斩杀贪官的这一日,后宫也有人彻夜难寐。 自郭恒失踪以来,许贵妃一直抱有侥幸,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母妃,依儿臣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们造反吧!”四皇子蔺玦眼中满是对权力的渴望。 许贵妃绞着手中帕子,心神不宁。 为了亲儿子能坐上皇位,她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此番郭恒出事,她多年盘算也被打乱。 旁人也许不知,一个户部尚书怎会贪墨如此数额巨大的银两?可许贵妃却一清二楚,因为,郭恒是她一手培养的人! 而郭恒贪墨的银两,大部分都被她用来豢养城郊的两万余名精兵了。 尽管她去圣上那里探口风时,圣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她心底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 “玦儿别急,待我同你外祖父商议一番。” “母妃,此时不起事,更待何时!那陆铎老贼八成是死了,朝中已无人能与我们抗衡,养了那么多年的兵,成败就在此刻了!” “你容母妃再想想,再想想……” 真的走到这一步,许贵妃心中难免害怕。 事成,则天下为她所有,事败,则人头落地! 这一夜,许贵妃悄悄出了宫。 第50章 宫变 深夜,一道黑影从角门进入了许府,径直向许阁老所在的书房快步走去。 待门关紧后,黑色身影放下兜帽,露出一张美艳的中年女子的脸。 是许贵妃。 许阁老正在写字,“你来了。” 许贵妃不似许阁老这般淡定,“父亲,郭恒必死无疑,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许翀负手而立,“事已至此,也到了不得不起事的时候了。” “父亲也这么认为?可是陆铎仍下落不明……” “哼,陆铎若是没有失踪,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稳地坐在贵妃的位置上?” “父亲,您的意思是……陛下他已经知道了?” “陛下下令将此案全权交给太子审理,从头到尾未过问为父一个字。且圣旨只下令处死了涉事官员,却对赃款的去向只字未提,你以为,圣上是何意?” 许贵妃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陛下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为父猜测,他是想先找回陆铎。”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敌不动,我动。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啊,做事瞻前顾后,”许阁老将笔重重一搁,“当年为父劝你莫要肖想皇位,你却将玦儿养成贪得无厌的性子。劝你不要私自养兵,你却一意孤行,这么大一笔开支,早晚会纸包不住火。事到如今真的要起事了,你又犹犹豫豫,你简直要把为父气死!” 许贵妃被说得无地自容,“父亲,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天下就在眼前,不进则退,你回去准备吧。” 许贵妃从许府角门离开后,街角昏暗处有人也跟着离开了。 * “爹爹,师父他到底何时才能回来?阿煦好想他……”黎宛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阿煦念叨起陆铎的夜晚了。 “阿煦乖,你师父他有事出远门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师父教阿煦的功夫,阿煦每日都在练习,等师父回来,一定会夸我的。” “嗯,一定的。” 黎宛好不容易哄阿煦睡下后,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她的心突突跳着,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回忆起上一次有这种感觉……黎宛蹭地站起身,会不会是陆铎要回来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黎宛心念一动,匆忙起身去开门。 “章兄?”黎宛高高提起的心瞬间落下。 “陶弟,宫中监视许翀的探子来报,今夜许贵妃私自出宫去了许府,恐怕他们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你是说,他们要谋反了?” 章思友沉重地点点头。 黎宛不免想到了陆府的家眷。 “章兄,陆铎至今下落不明,四皇子若真的起事,会不会以他的家人为筹码,以提防他忽然出现?” “这我倒确实没想到……” “章兄,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陶弟请讲。” “你安排人手带上阿煦,还有陆府的家眷赶紧出城,等尘埃落定了再接他们回来。” 章思友知道陶立跟自己一样,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当逃兵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你的,将他们安顿好后,我马上回来。” 将阿煦交给章思友的一个时辰之后,窗外亮起一片火光,黎宛心中一凛。 站在门外的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上百人将整条街前前后后都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是何人?”黎宛冷静问道。 “吾等奉四皇子之命,保护朝中要员,请陶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第57章 黎宛没有反抗,她只祈祷阿煦和陆府家眷千万莫被四皇子的人抓到。 此时的乾清宫内,皇帝与太子也已接到四皇子可能会谋反的消息。 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金吾卫首领来报:“陛下,四皇子带着两万名士兵,将整座皇宫包围了!” “咳咳咳……孽障……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猛地咳嗽,最后“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父皇!”太子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忍伤痛代为下令,“蔺玦狼子野心,竟意图弑君篡位,金吾卫听令!保护陛下,消灭叛军,捉拿反贼!” 一万名金吾卫在各个宫门后 拼死抵抗着来自门外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可双方力量悬殊,以一敌二实在难以长久,坚持了一个多时辰,金吾卫们渐渐抵抗不住,宫门接连被攻破。 叛军如汹涌的黑色潮水,从宫门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入。 两方兵刃相交的瞬间,整个皇宫上方都萦绕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叛军挥舞着大刀,如一群凶狠的恶狼嚎叫着冲向金吾卫,冲在最前头的叛军被金吾卫的长□□中,倒下一片。 然而,更多的叛军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向前,寡不敌众的金吾卫被一步步逼退。 这场恶战从天黑打到天亮,至辰时,整个皇宫被血色染红,仅剩的金吾卫死死守着皇帝和太子所在的乾清宫。 “吱呀”一声,乾清宫的门被打开,太子蔺瑜从里头缓步走出。 蔺玦策马居于叛军最前方,耀武扬威道:“蔺瑜,本王早说过,这皇位,非我莫属!” “蔺玦,你竟敢做出谋逆之事,枉费父皇对你的谆谆教诲,更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呸,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本王看着都恶心!” “就算你夺得皇位,也是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大显朝只会败在你手中。” “成王败寇,等本王砍了你的头,你自去跟阎王说这些大道理吧。给我杀!”蔺玦一声令下,叛军朝金吾卫发起了最后一波猛烈的攻势。 太子举剑守在乾清宫门前,与朝他挥刀而来的蔺玦殊死搏斗。 太子文弱,渐渐抵御不住蔺玦的猛烈攻击,眼看蔺玦的大刀就要朝他迎面劈下,忽从天外飞来一只弓箭,稳稳地扎在蔺玦身旁的木柱上。 远处随之传来洪亮的声音:“臣陆铎,护驾来迟——” 蔺玦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可不远处那马上的玄色身影,不是陆铎还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吗!”蔺玦双目猩红,一把扣住太子脖颈,将其押为人质。 “陆铎,你再敢靠近,我就杀了蔺瑜!” 陆铎大手一挥,大军中被押出两人,蔺玦定睛一看,“母妃!外祖!” “蔺玦,放开太子,否则,许贵妃和许首辅将因你而死。” 陆铎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蔺玦就知自己大势已去,可他不甘心,明明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想到此,他手中大刀离太子的脖颈又近了一分。 陆铎冷声道:“四皇子,以二换一,臣已经足够有诚意了,望四皇子三思。” 蔺玦诡异一笑,“谁说是以二换一,来人,将他带上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被几名叛军押至宫门前。 陆铎的凤眸瞬间淬出冰冷的寒光。 “听说太保大人宁愿自个儿死都要救下的小御史,是这位吗?” 蔺玦毒蛇般的眼神在黎宛全身上下游走。 “啧啧啧,不愧是太保大人,连那方面的口味都与众不同。” 陆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蔺玦,你找死。” “你卸下武器,走近一些,在本王面前自刎谢罪,否则,你就看着你的小心肝死在你面前吧!” 被捆着手脚堵着嘴黎宛拼命摇着头。 可下一刻,陆铎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他翻下马,随着朝她走近的每一步,弓箭、大刀、匕首……一件件武器被丢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直至离她五步之遥时,蔺玦不准陆铎再靠近。 “小御史,你去杀了他。”蔺玦在黎宛身旁如毒蛇吐信般嘶嘶地说道,他的眼中写满了疯狂。 黎宛不肯就范,可两旁的叛军强硬地往她手中塞进一把长剑,扣着她往前走。 眼看那锋利的剑尖离陆铎越来越近,下一刻就要刺入他的腹部了,他却岿然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黎宛以微薄的力量拼死扭转了长剑的方向,刺进了陆铎的大腿。 与此同时,一道矫健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宫门里头冒出来,一掌将毫无防备的蔺玦劈晕过去。 是章思友回来了! “将反贼拿下!”陆铎一声震天的狂吼,向叛军发起最后的战斗。 一万名从北方来的骁勇将士应声举起手中武器,挥向叛军,直到打得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当午后温煦的阳光照射到横尸遍野的皇宫时,宣告着这场叛乱被彻底平息了。 黎宛早已被解了绑,日光照得她有点刺眼,看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眨眼间,陆铎行至她跟前,看着眼神迷离的她,轻笑道:“宛宛,我回来了。” 说着,他将身上玄色披风盖在两人头上,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上。 陆铎双手缓缓抬起,无比珍视地捧住黎宛的脸颊,可在闻到她身上那丝幽幽的清香时,他再也克制不住,双唇猛地压下来,在她舌尖攫取掠夺,如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淹没。 一时间,黎宛甚至忘记了反抗。 待反应过来时,黎宛狠狠咬了一口陆铎的唇。 “嘶——”陆铎吃痛,放开了她。 “陆铎,你没死!” “这么多的人手,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嘘,别说话,让我再亲一会儿。” 第51章 福星 正德十七年四月十五日,继大显朝开国来最大的贪污案后,百姓又一次被四皇子造反的消息所震动。 四皇子造反,本是死罪,可圣上仁慈,下旨将四皇子蔺玦与生母许贵妃幽禁于广安宫,永世不得出宫。 四皇子外祖、内阁首辅许翀在家中自刎,以谢皇恩浩荡。 同时,皇帝以病重为由,迁居别苑,传位于太子蔺瑜,由太保陆铎伴其左右。 因新帝登基,各项事务本就繁忙,加之朝中官员又空缺多名,这段时日,就连黎宛这个小芝麻官都忙得团团转,常常连喝口水的空隙都无,陆铎就更不必说了。 这日黎宛难得得了空,下厨给阿煦烧了顿正经饭菜。 刚摆好饭菜,黎宛就见某人闻着味儿地不请自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阿煦想你了……”阿煦一见到陆铎,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几下就爬进了他的怀里。 “为师去治坏人了。” 阿煦眨眨眼:“那师父赢了吗?” “那是自然。等阿煦长大了,也上阵杀敌好不好?” “好!” “那你得多吃饭,才能长高、长壮。” 阿煦听话地低头大口扒饭。 一旁的黎宛则是自始至终都不肯看陆铎一眼。 陆铎自是感觉到气氛不对,但在阿煦面前不好表露。 饭后,陆铎带着阿煦打了一套拳,待黎宛将累极的阿煦安顿好,才等来了黎宛几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太阳打西边出了,太保大人竟亲自来了。” 这话一出,陆铎便知今日来者不善,可心里又不明原因,只得接了句,“忙到今日才得空。” 见陆铎一无所知的样子,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我的后脑勺都被快盯成筛子了!” 一开始,黎宛也不知道为何,直到章思友顶着一张脸又黑又红地跟他解释:“朝中上下都传遍了,说太保大人迟迟未婚,不是因为找不到相配的女子,而是因为他,他有龙阳之好……” 至于谁是太保大人的相好,那还用问么?! 章思友没好意思把话说完,黎宛当场羞愤欲死! 新仇旧恨,黎宛没把陆铎骂得狗血淋头,已经是念在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给足了面子了! 陆铎一脸没事儿人似的问道:“怪了,这是为何?” “当日四皇子当着大庭广众说那样的话,本就令人生疑了,你偏还……还……” 想到当日陆铎当着众将士的面掩耳盗铃地披着斗篷对她又搂又亲的,黎宛就气得七窍生烟。 “哦,原来是那事。”陆铎作出恍然大悟状。 “陆铎,你别装。朝中流 言蜚语传得甚嚣尘上,我不信你一个字都没听到,你对此不发一言,什么意思?” “我这不是忙的。” 第58章 “你少狡辩!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怕不是想让我骑虎难下,舍了这官身,好乖乖待在你的后院!” 见黎宛是真的生气了,陆铎登时收起不正经,严肃起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宛宛。我承认,我是存着这点小心思,但绝不是想把你拘于后院,我是担心你一介女子行走官场,若官仓之事再来一次,我没能救下你,你叫我如何自处?” “呵,你终于承认了。可见之前答应的替我遮掩身份,都是你的伪装!” “没有,宛宛,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担心我的安危,就不顾我的意愿,揭穿我的身份?” “对不起,宛宛,我错了,”陆铎如今道歉起来是愈发娴熟了,“明日,明日我就去澄清事实,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一句流言。” 黎宛这才消了点气,这事完了,还有另一件事。 “说吧,那夜你被河水卷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本在边境驻守的将士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金陵?” 见黎宛脸色稍霁,陆铎小心翼翼地拉起黎宛的手,欲放在自己手掌中,却被黎宛一把抽走。 陆铎也不尴尬,厚着脸皮继续道:“宛宛,你还记得在扬州你逃婚时,我是怎么抓到你的吗?” 黎宛方变得好看些的脸色又垮了下来,“好端端的提这干嘛?” “我在想,你是不是老天派来救我的福星。” “为何这么说?” “当年要不是你从水路逃跑,我就不会认识因借官船而结识那位姓罗的河泊官,也不会顺手将他提拔至金陵任巡河御史,他就更不会在我被河水卷走时,恰巧就救了我。” 黎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那个身材矮小的罗姓河泊官。 “竟是他救了你?!” “不错,”陆铎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对我感恩戴德,自是听我的替我隐瞒行踪,我趁机秘密调查那些追杀我们的黑衣人的来路,这才发现那些黑衣人竟是四皇子豢养在郊外各座庄子里的精兵,人数众多,有两万余名。” “你料到他会造反?” “这一连串的线索,是环环相扣。我当时便断定,郭恒贪墨的那些粮食,有部分被用来填补养兵的开支了。再说郭恒被我们发现了,四皇子等人想必不会坐以待毙,宫中金吾卫才一万人,以一敌二,定是难以抗衡,我遂马不停蹄赶往北方边境,调取边关将士前来支援。” 一想到那日的惊险,黎宛的心就止不住狂跳,“好歹赶上了,再晚一步,太子和圣上就没命了。” 陆铎又一次拉起黎宛的手,覆在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上:“宛宛,你怎么不心疼我,再晚一步,我就要被你刺死了。” 黎宛受不了陆铎这幅恶心人的做派,抽回手啐一口道:“这不好好的么?” “我的背上、腿上,全是为你受的伤,宛宛,求求你,疼疼我。” “停!”黎宛忍无可忍地竖起手掌,“你要我做什么,好好说话。” “我的伤口至今都还疼着,宛宛,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药在哪,拿来。” 陆铎立刻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显是早有准备。 为了免遭陆铎这个大男子作出楚楚可怜样的荼毒,黎宛只得帮陆铎解了衣衫,替他上药。 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原来那一晚,陆铎的背上竟被黑衣人砍了这么长的一刀! 尽管及时得到了医治,可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黎宛看到都心颤。 黎宛一时愧疚,动作不禁轻柔起来,她冰凉的指腹碰到陆铎本就发痒的伤口,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通过背上的疤痕传至他的胸口。 “宛宛……”陆铎情不自禁地喊出黎宛的名字,他的声音嘶哑,一双丹凤眼被情/欲填满。 黎宛听着不对劲,赶忙移开了手,“好了。” 陆铎却不肯将上衣穿回,他一把将欲要逃离的黎宛搂进怀里。 “宛宛,还有腿上的伤。” …… “你自个儿涂吧。” 说完黎宛将金疮药胡乱塞到陆铎手里,逃也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陆铎看着满脸绯红的人儿,知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对她,只能徐徐图之。 好歹,她没有再说些专戳他肺管子的话了。 翌日,陆珠儿带着周姝上门来看望黎宛。一见到黎宛,陆珠儿就要屈膝朝她行礼,“小宛受我一拜。” 黎宛连忙将人拦住,“珠儿你这是作甚?” “我都听章思友说了,若不是你提前谋划让他带我们一家老小出城,恐怕被四皇子绑去威胁我大哥哥的,就是我们了,是你代我们受罪了……”陆珠儿说着就红了眼。 黎宛安慰道:“现如今我们不都好好的吗?快别哭了。” 周姝在旁也感慨道:“小宛,也是多亏了你,才将郭恒这只大老虎给揪出来,否则说不定我爹何时掉坑里都不知道。” “周大人未牵连其中,当真是万幸。” 三人拉着彼此的手,都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新帝登基,四海生平,往后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有盼头。 “对了珠儿,你和离之事,有眉目了吗?”黎宛问道。 陆珠儿点点头,“大哥哥今日约了裴信,与他商谈此事。” “以你大哥哥如今地位,应当是不会出岔子了。” “但愿吧。” 周姝问:“珠儿,你有想过和离之后想做什么吗?” 陆珠儿摇摇头:“我也不知,说实话,回想这十几年,每日都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最惊心动魄的几件事,倒都是与小宛有关。” 周姝笑着附和,“我也是。” “小宛,你真乃奇女子也。” 黎宛被夸得难为情,“你们若真心谢我,我这儿倒一直有个心愿想请你们帮忙,只是公务繁忙,我又要照顾阿煦,实在是分身乏术。” 两人顿时来了兴致,“是何愿望,说来听听。” “我想兴办一所女子学堂。” 陆珠儿和周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说道:“我们愿意!” 周姝称赞道:“小宛,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愧是写出《异世真情录的》的逍遥客大人!” “太好了小宛,那我是不是可以教女学生们读书、弹琴、下棋。” “当然可以呀,你还记得多年前你同我说,你日日苦练琴棋书画有何用吗?等这女子学堂兴办起来,你可以当一名女夫子啦!” 幻想着自己当女夫子的模样,陆珠儿简直开心得合不拢嘴。 “正好,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了,左右在家中也无事,小宛你放心,我一定将这女子学堂办起来,不仅要办起来,还要办得红红火火!”周姝拍着胸脯保证。 “有你们在,我是一万个放心。对了,你们既出了力,这筹备的银子,你们俩都千万别跟我争。” “那怎么行?”陆珠儿和周姝不肯。 “真的,你们别看我住得寒碜,其实我挺富裕的。”黎宛解释道。 陆珠儿瞪大眼睛:“小宛你哪来的银子?” “说来也是托你大哥哥的福,自他将我的话本子列为禁书之后,我每月收到的抽成就翻了番儿地往上涨,改日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闻言,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阿嚏——”远在月华楼的陆铎鼻子一痒,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第52章 和离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太保大人当心,可别着凉了。”坐在陆铎对面的裴信正皮笑肉不笑地给陆铎斟酒。 陆铎没心思陪裴信演这出虚与委蛇的戏码,开门见山道:“裴世子,本官也不绕圈子了,今日找你来,想必你心中也清楚,是为了舍妹与你和离之事。” 裴信眉梢一挑,“和离?本世子怎么从未听闻此事,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误会?” 陆铎抬起眼皮看了裴信一眼,“世子尽管开口,只要是不过分的条件,本官 都能应允。” 裴信晃了晃手中酒杯,“太保大人都这么说了,本世子好歹也得给个面子。本世子就一句话,休妻可以,和离,绝对不行。” 陆铎重重地将酒杯一放,“看来裴世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裴信挑衅回道:“本世子倒要看看,太保大人要给我吃什么罚酒?” 陆铎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画像,徐徐在裴信面前展开。 随着画像上的人愈发清晰,裴信脸色渐黑。 “陆铎,你什么意思?” “画像上的人,裴世子认得吗?” “不认得。”裴信嘴上这么说,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早已将他出卖。 “哦?那本官怎么听说,金陵城最有名的那个小倌,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那一夜,又恰好有人目睹一句尸体被人从裴国公府的角门抬出去,丢弃在乱葬岗之中?” 第59章 “且没过几日,到处在寻自家儿子的那位老母亲,就不知被谁下了毒,变得又瞎又聋。” “裴世子该不会说,此事你也从未听闻罢?” 裴信脸色愈发难看,“陆铎,你竟敢威胁本世子?” “先礼后兵,裴信,本官已经给足了面子,是你不识相。若你铁了心要闹得鱼死网破,你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望世子莫要自误。” “陆珠儿当初死缠烂打地贴近本世子,如今她说和离便和离,你们当我裴信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吗?!简直岂有此理!”裴信扭曲着脸愤愤说道。 “舍妹自小骄纵,你二人之因果确是因她而起,可若再一味地纠缠下,只会成为孽缘,裴世子,本官言尽于此。” 裴信并不买账,反质问道:“太保大人既与我是同好,为何不能体谅本世子的处境?世俗对吾等之偏见已然够深,为何还要为难彼此?” 陆铎一时没明白裴信话里的意思。 裴信以为陆铎这是默认了,“若太保大人有意,本世子可以忍痛割爱,送几个小倌给太保大人府上。” 裴信想到了什么,又形容轻佻地加了句:“对了,那个小御史长什么样,能把太保大人迷得五迷三道的,改日带出来,也让本世子开开眼界。” 待意识到裴信在意指何人后,陆铎登时青筋暴起,毫不犹豫地一拳朝裴信挥过去。 裴信哪有防备?霎时间连人带桌被打倒在地,口鼻中喷出鲜血。 裴信不可置信地看着被血染红的衣襟,“你竟然殴打本世子,陆铎,你不要命了!” 裴信还不知自己触了陆铎的逆鳞,只见陆铎横眉竖目,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竖子裴信,你若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本官一拳将你打成残废,叫你一辈子不举!” 说完,陆铎将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丢在裴信脸上,命令道:“当着爷的面,签了!” 在陆铎的威慑下,裴信一只手紧紧捂着不断流淌鼻血的鼻子,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拿起笔,极不情愿地在那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陆铎一把抽走和离书揣入袖中,随后丝毫不顾仍在流着血的裴信,大步离去。 陆珠儿早在府中焦急等待,见陆铎面色铁青地回来了,她的心一沉,“大哥哥,与裴信谈得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是,陆铎将那封她日思夜想的和离书完好地交到陆珠儿手中。 陆珠儿捧在手中反复端详着,见确是裴信亲笔,顿时喜笑颜开,“大哥哥,他竟真的同意了?!” “哼,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陆珠儿察觉其中必有蹊跷,追问道:“大哥哥,你是怎么让他同意的?” “你不必管,只需知道你从今日起还是陆府的三小姐,无人再会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便可。” 陆铎不说,陆珠儿虽心有疑虑,却也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疑问。 好歹,她终于脱离了裴国公府这个吃人的窝了。 这一夜,陆珠儿将和离书揣在胸口,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的朝堂之上,百官列位。就在内侍宣布要退朝前,忽有一御史出列,神色激愤,“陛下,臣要弹劾太保陆铎!其仗势欺人,行径令人发指。竟将裴国公世子打得重伤在身,更甚者,强行逼迫世子签下和离书,此等作为,简直视王法如无物,请圣上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陆铎早料到今日朝堂之上会有此一幕。 他不慌不忙地跪下,“陛下明鉴,此事因裴世子出言不逊在前,臣一时冲动,出手打人,是臣之过错,臣甘愿领罚。然那和离书之事,若裴世子心中不愿,大可当场拒绝,臣绝非强人所难之辈。如今签了和离书,却又在背后告状,此等行径,实非君子所为。” 那御史见陆铎三言两语扭转了局势,急切道:“陛下圣明!裴世子乃是碍于太保大人的淫威,才被迫签下和离书,那和离书根本做不得数啊!” 陆铎目光如炬,直视那御史,冷声道:“若裴世子敢说,臣让他签和离书时,他有过半分的反抗,那和离书便不作数。裴世子敢不敢与本官当面对峙?” 那御史一时被哽住。 双方陷入僵局之际,龙椅上的新帝发话了,“此事朕知道了。陆爱卿殴打裴世子,确有不当之处,朕罚他一年俸禄,以儆效尤。至于这和离书,大丈夫敢作敢当,签了便得认。” 新帝一锤定音,那御史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退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罚俸一年,不过是新帝为了平息裴国公府的怨气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对陆铎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陆铎却未归列,“陛下,臣还有话说。近日,朝中有关臣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臣起初念其荒诞不经,未曾欲费唇舌澄清,岂料流言竟愈演愈烈,以至于裴世子信以为真,当面侮辱嘲讽臣,臣一时怒不可遏,气血上涌,遂失手行之。” “今后,若臣再因听到流言控制不住脾气而失手打人,还望陛下严惩。” 此话一出,朝中各官员登时屏息凝神,陆太保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看似自贬,实则是赤裸裸的警告。 这下谁还敢多说一句他与那小御史的风流韵事?毕竟被陆太保一拳砸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殿外恭候多时的黎宛并不知今日朝堂上的这些小插曲。 今日,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自请面圣。自新帝登基那日起,她的心中便萌生了一个想法,然而这个想法如同一团乱麻,让她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付诸实践。 在漫长的纠结之后,她最终决定长痛不如短痛,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黎宛在乾清宫外候了许久,才有内侍将她领进去。 步入大殿内,先前扑鼻的汤药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室的龙涎香。 黎宛不敢抬头,恭敬跪下朝皇帝行礼:“臣陶立,请陛下安。” “陶御史免礼。听说你有事要向朕禀报?” “回陛下,臣……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哦?”座上年轻的皇帝闻言奇道,“陶御史才为我大显朝立下赫赫功劳,你何罪之有?” “陛下,臣……犯了欺君大罪!” 说完,黎宛低垂着眼,在皇帝的注视下,缓缓摘下头顶的乌纱帽。 三千青丝随之散落在黎宛的肩头,本就清隽的脸庞,在乌发的衬托下,更添几分风姿。 黎宛五体投地谢罪道:“陛下,民女黎宛。民女的亡夫名陶立,他的曾祖父乃当年被武皇坑杀的大儒傅知书,傅家自那以后,再无一人为官。 民女满心抱负无处施展,又想光耀夫家门楣,一时冲动之下,便起了冒用亡夫身份参加科考的心思。 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臣罪孽深重,实无颜面对陛下。 然民女在任期间,兢兢业业,为朝廷尽心尽力,未敢有丝毫懈怠。且民女之幼子,懵懂无知,若民女赴死,其必孤苦无依。 陛下仁德,臣恳请陛下念及民女之苦衷与忠诚,怜惜幼子无辜,网开一面,免民女死罪,赐予民女改过自新之机。” 黎宛一口气将这个藏在最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过了,与其日夜担忧被人揭穿身份,不如坦诚面对陛下,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出人意料的是,座上之人沉默着,并无回应。 短短几息功夫,黎宛却感受到了度日如年的煎熬。她额间沁出冷汗,仿佛预见了陛下龙颜大怒,将自己打入大牢,阿煦孤苦无依的骇人景象。 就在黎宛忍不住欲要抬头看看新帝为何一言不发时,座上传来年轻男子冷峻的声音。 “我朝自开国以来,确无女子科考当官的先例,”新帝缓缓说道,“黎宛,你简直是胆大包天!” 第53章 请罪 黎宛额头紧贴金砖,额间汗珠在冰冷的砖石之上晕染出一片水渍,“请陛下恕罪!望陛下开恩!” 却忽有一只大手将她从地上稳稳提起。 “陛下话尚未说完,你莫要急着谢罪。” “陆……太保大人?”黎宛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铎,一时懵了。 座上的新帝见状,发出一声轻笑,“陶御史可知,你来之前,陆太保正与朕说你的传奇经历,还替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黎宛内心大震,万万未料到陆铎竟先她一步,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自踏入殿门起,她便心怀忐忑,目不斜视,未曾留意殿中还有其他人。 黎宛尚未回过神,新帝又道:“我朝虽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也从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与科考。因而陶御史,你莫名顶替他人身份之罪,朕,不打算追究。” 黎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陆铎,又看看面带微笑的新帝,“陛下,微臣没有听错吧?” “陆太保亲自为你求情,你又自请责罚,朕不是这么不明事理之人。朕本想擢升你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陆太保说他不敢做你的主,正好,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第60章 陛下不仅没有追究她的罪责,反而要升她的官?黎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遇上这么好的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恭敬回道:“谢陛下,臣欺君在先,不敢蒙陛下盛恩。臣愿继续当一名御史,为陛下为大显朝鞠躬尽瘁。” 皇帝见黎宛言辞恳切,确是真心,亦不强人所难,“如此也好,你的身份也不可过于张扬,御史这个职位于你而言,颇为适宜。” “只不过,”新帝顿了一下,“官粮贪墨一案,你居功甚伟,朕不得不赏。来人,传朕旨意,御史陶立忠正廉明,勤勉奉公,为朝廷肱股之臣,朕心甚悦。念其功绩卓著,特赐宅邸一座,以彰其功,以励其行。另赐绸缎百匹,赐奴仆三十名。望尔不负朕恩,克己奉公,清正廉洁,为我大显之楷模。 “爱卿,这是朕的一片心意,你莫要推辞。” “臣,叩谢陛下隆恩。”黎宛朝新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承受帝王的雷霆震怒,想着最好的结果是将她贬到犄角旮旯的地方继续做官,最坏的结果,就是人头落地了。 谁能料想,竟会是如此出人意表的结果。 告退新帝后,二人并肩行走在春日的皇宫之中,一路红墙绿柳,美得似一幅名家笔下的春日画卷。 一直悬在黎宛头上的那把利剑已除,她只觉浑身轻松,不自觉地连脚步都轻盈起来,她忽的转过身,看向默默跟在她后头的陆铎。 “你怎会想到与陛下提我的身份?” “你又怎会想到去向陛下请罪?”陆铎反问,看向黎宛的眼中满是笑意。 “我不喜欢把柄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 “你这是信不过我?” “……又不是特指你。”黎宛嗔道。 陆铎极少见她这般娇俏模样,笑靥如花,好似冰雪消融后的春日暖阳。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撩起她散落在耳旁的发丝,小心翼翼别到她的耳后。 “宛宛,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你想做的事了。” “宛宛,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黎宛被陆铎的动作弄得十分不自在,她撇过头,躲开陆铎的大手。 “陆铎,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多谢你,但我对你也只是感谢,没有其他。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陆铎早知她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因而一点儿也不灰心。 “成,那走罢,回家。” 陆铎这反应,黎宛倒有些意外了,心道此人还真是变了不止一点两点。 两人出了宫门,丝毫未察觉不远处,有人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了安抚裴国公,新帝特命御医前往裴国公府医治裴世子,却不想,蔡御医奉命出宫的时候,恰巧目睹了太保大人和身边之人的亲昵举动。 若没猜错,那便是陶御史了。 比起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更让蔡御医吃惊的是,那陶御史的长相,竟分外眼熟! 蔡御医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直至进了裴国公府,正为裴信处理口鼻上的伤口时,他忽然惊呼出声,“老臣想起来了!” 裴信被蔡御医动作牵扯伤口,痛得他一张脸扭成了麻花。 “嘶——蔡御医,你想痛死我?!”裴信不住埋怨。 “哎哟,世子,对不住对不住,方才老臣想起了一件要事。” “什么事这么咋咋呼呼的,说来听听?”裴信顿时来了兴致。 蔡御医不知裴信和陆铎打架的原委,心直口快地说:“近来跟陆太保走得很近的那位陶御史,老臣今日远远地见到,当时便觉得分外眼熟,方才猛地想起来,老臣曾在陆太保的小院中见过一个与陶御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什么?!”裴信闻言也不顾伤口疼痛了,麻利地从木架上掏出一幅人像画。 “蔡御医,您看看清楚,是这位陶御史吗?”裴信对陆铎恨之入骨,他正打算从那个陶御史入手,让他也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儿。 蔡御医对着画仔细端详,“千真万确,老臣还记得那女子被一场大火烧死了,当时陆太保可是悲痛得肝肠寸断呐……”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蔡御医不免唏嘘感慨。 “真是怪事,难道这陶御史是那死去女子的同胞兄弟?”蔡御医抚须,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裴信将蔡御医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待送走蔡御医后,他忽然哪哪儿都不痛了。 死去的女子,相似的长相,还有关于陆铎是断袖的传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串联起来,裴信预感到自己可能在无意间窥探到了关于陆铎的惊天秘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陆铎,你和你的心肝宝贝,都给小爷等死罢! 另一头,黎宛、陆铎与章思友三人正埋首筹划着解除海禁之策。 新帝尚为太子时,章思友与陆铎二人便已向太子进言此策。然当时先帝缠绵于病榻,太子羽翼未丰,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且朝局动荡,诸事纷扰,此事便被搁置一旁。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那些顽固反对势力在官粮贪墨案中已被铲除了大半,正是重提解除海禁的良机。 当时章思友与陆铎二人思及此策风险太高,未曾与黎宛商议,此次,黎宛为自己据理力争:“我绝不做藏在你们身后的懦夫,你们能做的事,我亦可以!” 陆铎拗不过黎宛,只得答应了。 三人不知熬过多少漫漫长夜,反复斟酌,几经更改, 终于在五月初拟出了一份《展海令》。 黎宛将自己的名字郑重署在《展海令》的末尾时,心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三人离开连江已近半年之久,虽在陆铎与章思友雷霆手腕的打压下,倭寇的侵扰已基本平息,然这半年中,仍有少数不怕死的倭寇,不时上岸来烧杀抢掠。 为彻底根除倭寇,还沿海百姓以安宁,解除海禁,势在必行。 这一日,御史陶立巍然立于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力主解除海禁之策。 “陛下,开海之利,关乎国运昌盛。解除海禁,其一,可兴我大显沿海之航运、造船大业。我朝之瓷器、丝织品、茶叶,若售于海外诸国,预计可为我朝纳三亿万两银子之巨,实乃富国之源。 其二,海禁一解,沿海之民可凭出海贸易或捕鱼以谋生计。往昔海禁,民有饥色,生计维艰,今解此禁,则民有立身之本,可安居乐业。 其三,于海外售于我朝之货物,加征税收,此乃充实国库之良策,可应天下之需。 其四,倭寇常扰沿海百姓,今开海通商,贸易畅达,其势自衰,沿海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此乃保境安民之要举也。 望陛下圣裁,准此良策,使我大显国运亨通,万世永昌!” 黎宛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让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很快便有保守派老臣言辞激昂地站出来反驳。 “陶御史,你一味鼓吹售我朝之物于海外,却未曾考量海外货物涌入,将对我朝造成何等冲击?彼之奇技淫巧、货物纷杂,若肆意流入,或会动摇我朝经济发展之根基,岂可轻视? 且海禁若解,沿海之民皆趋之若鹜,投身贸易之途,则田间地头,谁人执锄种粮?莫非要使我大显天下的良田沦为荒芜之地? 汝又言与海外诸国贸易,有亿万两银子之期,然此等财富,最终能入库者几何?其间贪腐之行,犹如暗蠹蚀木,防不胜防,又岂可轻易言之? 望陛下明鉴,莫为浮言所惑,海禁之事,关乎国本,绝不可妄动!” 章思友亦整衣出列,朗声道:“梁阁老所言只问题,吾等皆有所考虑,应对之策已一一详列于《展海令》之中,还请各位阁老细看。 且国之大计,犹如沧海行舟,焉能求百利而无一害?解除海禁,实乃利大于弊之良策也。 至于梁阁老忧心的贪腐之事,微臣自幼生于沿海、长于沿海,熟知沿海风土人情。微臣愿赴汤蹈火,回乡推行新政,若贪腐之弊生于微臣之手下,则臣愿以死谢罪,万死不辞,望陛下恩准!” 章思友言罢,朝堂之上,气氛愈发激烈,朝臣们为海禁之事,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整个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此时,那名曾弹劾陆铎的御史,似是嫌场面不够乱似的,高声呼道:“陛下,臣要揭发陶立陶御史!其身份有假,犯了欺君之罪!” 此语一出,方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登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竖起了耳朵。 “陛下,陶御史冒用他人身份科考,她……她实是一名女子!” 第54章 释怀 黎宛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被一个素无往来的同僚这般毫无预兆地揭开。 饶是她素来冷静,此刻也不禁怔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投向黎宛之前,方才还立于百官之首的陆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第61章 “孙御史,朝堂上下正讨论解除海禁之策,你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意欲何为?”陆铎言语间重重的压迫感让孙御史不禁一哆嗦。 然想到自陶立来都察院后,事事出风头,如今上官眼里除了陶立,哪还容得下旁人?阻了自己大好的仕途,孙御史对陶立早就恨得牙痒痒。 加之裴世子信誓旦旦地说陶立是个女子冒名顶替的,虽然裴世子派去连江抓陶立爹娘的人扑了个空,但如今陶立正在风口浪尖上,此时不戳穿她,更待何时? 孙御史双手握拳,给自己胆壮。 他将目光移向陆铎身后的黎宛,咄咄逼人道,“陶御史,你可敢出列与我当面对峙?” 短暂的惊愕过后,黎宛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拨开陆铎,巍然立于大殿之中。 “孙御史所言非虚,我,确为女子。” 此言既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女子岂能与吾等同朝为官,实乃荒天下之大谬!” “难怪陆太保与她形影不离,原来那些坊间传言竟是真的。” “此女扰乱纲常,不分尊卑,必须严惩不贷!” 潮水般的指责与质疑一字不落地涌入黎宛耳中。 她清瘦的脊梁却依旧直直挺立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虽为女子,然科考中所作文章字字句句皆是我亲笔,上任之后,大小事务亦皆是我亲力亲为。敢问在座各位,仅仅因为我是女子,我所付出的诸多努力就统统不作数了吗?” “我满怀抱负,一心愿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愿我大显王朝能繁荣昌盛,难道就因我是女子,这一切便皆成了罪过?” “难道就因为生来是女子,便一辈子只能被束缚于后宅之中,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直到死后墓碑上连个完整的姓名都不配拥有,是吗?” 黎宛的一番言论实在过于惊世骇俗,除了陆铎,朝堂上的其他人均被惊得哑口无言。 陆铎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眼神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就是她,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新帝及时抬手,制止了欲与黎宛辩驳的老臣们。 “众爱卿,陶御史早就向朕坦白了她的身份。你们可知,陶御史曾在洪水中不顾自身安危救下数名百姓,为了查贪墨案,她险些被烧死的官仓。诸位扪心自问,有几人能像陶御史这般为了百姓不顾生死,为了家国鞠躬尽瘁?” “能有陶御史这样的女子在朝为官,实乃我大显朝之幸事,朕不会对此加以追究。”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一位向来尸位素餐的老臣此时倒是反应格外激烈了。 “那便自朕始,首开这先河!” “陛下,倘若要老臣与一女子同朝共事,老臣情愿辞官!” “朕准了。”新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老臣显然未料到新帝会如此袒护一个女子,他脸上满是意外与不甘,“陛下,老臣……” 老臣话还未说完,新帝便毫不留情地摆了摆手,马上有几个内侍上前,将老臣强行拖了出去。 “陛下,女子为官,实乃祸乱朝纲之举啊!”仍有朝臣试图劝说新帝改变主意。 “若还人要辞官的,站出来,朕一并允准。”向来温和的新帝语气渐冷。 无人出列。 黎宛悄悄地向陆铎投去一个眼神,陆铎几乎马上就察觉到了,朝她微微点头,让她安心。 黎宛心中了然,陆铎为她做的,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多。 “既无人再有异议,那便继续商讨解除海禁之策。” 新帝的态度已是十分明了了,他要保下黎宛。 剩下的这些朝臣虽有不满,但也不敢轻易押上自己的仕途。 “关于解除海禁之策,朕亦准了。若诸位有何疑虑,可与章思友一同前往福建任职,以便及时发现,向朕奏报此政之弊端。” 此言一出,原本反对解除海禁的朝臣们也跟着沉默了。 金陵生活舒适安逸,自然无人愿意主动调往偏远之地 。 从前不少朝臣以为新帝性子温和,是个耳根子软好拿捏的,没成想是扮猪吃老虎,几句话就将那些反对派治得服服帖帖。 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陆太保的言传身教。 看到朝堂上再无人出列反对,新帝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宣布散朝。 这一日的早朝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黎宛走出大殿时,已然被饿得头晕眼花,差点站都站不稳。 陆铎见状,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香气扑鼻的黄米枣儿糕,递到黎宛面前。 “先吃一块糕点垫垫肚子。” “你怎还会随身携带这个?” 陆铎轻笑,“等你习惯上朝了,你就知道了。” 黎宛连连摇头,“得了,我以后都不敢再来上朝了,要不是我早有防备,今日怕是脑袋都没了。” “有我在,谁敢动你?” 黎宛正要反驳,后头的章思友追了上来,他尚未从陶立是女子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中缓过来。 “陶弟……不,不对,我现在该如何称呼你?” 黎宛笑道:“章兄,你就唤我陶立无妨,我的真名叫黎宛。” “所以,你真的是个女子?!” “如假包换。” “太好了!”章思友的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 此话一出,章思友的背后顿时投来一道冷冰的目光。 章思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摆手,“别误会别误会,我这么说是因为,先前珠儿小姐三天两头往你府上跑,我还以为她心悦的是你……” 黎宛忍俊不禁:“珠儿与我情同姐妹,章兄,你可要加把劲啊!” 章思友的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 “哎——”黎宛尚来不及挽留,章思友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朝臣们在黎宛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在陆铎伴在她左右,无人敢上前挑衅,黎宛只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 她一边小口吃着黄米枣儿糕,一边问向陆铎:“你说,孙御史是如何发觉我身份的?” 陆铎冷哼一声,“管他怎么知道的,总之,裴国公府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黎宛皱眉,“你可别又做出什么打架斗殴之事,让人看了笑话。” 陆铎面色一囧,“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宫后,陆铎提议道:“走,带你去吃顿好的,庆贺一番。” “庆贺何事?” “自然是庆贺你的身份被昭告天下,不必再遮遮掩掩,也庆贺你一直以来欲推行的新政终于得以实施。” 黎宛笑道:“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值得庆贺。” 二人策马来到月华楼,恰遇满面春风的裴信从楼中走出。 裴信见到二人,面上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你们怎会在此?” 陆铎冷声道:“你以为我们会在哪里?哦,是不是孙御史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陛下亲自认定了陶御史的身份,允许她以女子身份在朝为官?” “怎么可能?!”裴信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陆铎拉着黎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气急败坏的裴信站在原地。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黎宛舒畅的心情,陆铎挑了一个风景最好的包厢,两人倚窗而坐。 五月的金陵,美不胜收。窗外桃红柳绿,偶有微风拂面,似是将那些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吹散了去,黎宛一时只觉日子从未像如今这般令她满足,连带着看对面的人都顺眼了不少。 “用完膳,我带你去你的新宅邸转转,”陆铎边说边动作娴熟地往黎宛碗里夹菜,“这是整个金陵最好吃的盐水鸭,你尝尝。” 圣上虽赐了宅邸给黎宛,但因前段时日一直忙着拟《展海令》,她至今还未去看过一眼。 今日难得心情好,黎宛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不过当马儿停在陆府门口的时候,黎宛对陆铎露出疑问的表情。 陆铎狡黠一笑。 “陶大人,您的宅邸,请。”陆铎一个手势,将她领至与陆府相连的那座宅邸,只见门口赫然挂着“陶府”的牌匾。 黎宛目瞪口呆:“这,这便是圣上赐给我的宅邸?” 陆铎笑着点头,“不错,里头我都收拾妥当了,你和阿煦随时可以住进来。” 黎宛跟在陆铎身后,听他讲述他是如何根据她的喜好一点点将这座宅子装饰起来的。 院中一池碧水映天光,几竿修竹倚粉墙,满屋清雅,不染尘嚣,看得出来,他很用心。 看着陆铎滔滔不绝的样子,黎宛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还是从前那个霸道蛮横的陆铎吗?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当年黎宛被囚的留园时,她的脚步一顿。 陆铎面上不大自在,“宛宛,当年的留园,我已将其夷为平地了,免得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第62章 曾经刻在她心头的那道伤疤,如今再揭开,她感觉到一股钝钝的痛感,过了片刻才缓缓传来。 黎宛淡道:“往事如烟,不好的那些,我都已经忘了,以后,也不必再提。” 陆铎双手扶着黎宛的肩,俯身问道:“阿璃,你说真的?你已经释怀了?” “嗯。” “宛宛,”陆铎将黎宛紧紧搂进怀里,贪婪地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55章 下跪 黎宛轻轻推开了陆铎,“也只是忘了,不恨了而已。陆铎,我对你有感激、有敬佩、有心疼……但是唯独,没有爱。” “不可能,不可能!”陆铎不住摇头,“没有爱,又怎会心疼?宛宛,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纠缠了那么些年年月月,怎会一点爱意都不曾有?宛宛,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陆铎的声音中夹杂着哭腔。 黎宛尚来不及反应,就惊讶地发现,埋在她颈间的人正慢慢往下滑。 至最后,陆铎的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黎宛的面前。 “陆铎,你这是做什么?!”黎宛吓一大跳,慌张地试图拉陆铎起来,可他却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黎宛急忙环顾周围,好在并无外人在。 “宛宛,我知道,你因为我以前对你干的那些混账事一直不肯原谅我。当年我不该罔顾你的意愿,执意纳你为妾,我不该将你囚在留园,折断你的羽翼,我更不该像对待一个物件一般,对你予求予取…… 我早该像今日这般,向你下跪道歉,可是从前的我好面子,总以为为你多做一些弥补,以前那些旧账就能抹平了。 可我又错了,只有被伤害的人才有资格说原谅,那些账,也必须要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宛宛,对不起,从前的陆铎猪狗不如,是个十足的混蛋,我真的该死! 你骂我吧,打我吧,怎么都行,只要你解气。” 陆铎说着,举起黎宛的手就要朝自己脸上扇。 黎宛被陆铎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大跳,赶紧抽回了手,“陆铎,你疯了!你先起来,让人看到了该怎么办?!” “我不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爱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也好。” 几息过后,黎宛缓缓摇头否认。 “黎宛!枉你素来自称勇敢,就这一次,你敢不敢直视你的内心?!” 黎宛沉默片刻,“今日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黎宛说着就转身欲走,却被仍跪在地上的陆铎伸手扣住手腕。 “宛宛,你又要逃?难道承认有那么一点点爱我、在乎我,于你而言是那么难的事吗?” “宛宛,我就跪在这里,直到你想清楚。” 黎宛不肯再多做停留,脚步飞快地往外走去,陆铎却不管不顾地举起右手三指,对天发誓道:“我陆铎今日在此,以我的身家性命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可能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会敬你、爱你,事事以你的意愿为先。” 见黎宛的脚步 未停,陆铎仍跪在地上,膝盖朝黎宛离开的方向挪动着,口中是他声嘶力竭的挽留—— “宛宛,我会视阿煦如己出,阿煦他爹能做到的,我一样也能做到! 宛宛,求你,看在阿煦那么喜欢我的份上,回到我身边,给我一个名分,好么?” 为了挽回自己,陆铎竟将阿煦都搬了出来,黎宛不得不承认,他让自己心乱如麻。 黎宛捂着耳朵,头也不回地加快步子跑出了陶府。 陆铎并未追上来,待她心烦意乱地回到旧宅时,却发现门口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见到阔别已久的陶夫人和傅掌柜,黎宛一时又惊又喜,一个没忍住,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哎哟,好端端的,哭什么?”陶夫人嘴上这么说,自己却跟着红了眼眶,她将黎宛搂在怀里,温柔地替她擦拭眼泪。 “可是在金陵的这段时日,受了委屈?”傅掌柜关切问道。 黎宛抽抽鼻子,摇摇头,“没有,爹,娘,我很好。我就是想你们了。” “傻孩子,爹娘这不是来看你了。” 正说着,隔壁散了学的阿煦见到门外的三人,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祖父祖母,阿煦不是在做梦吧!” “好阿煦,祖父不是早就答应过你,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来金陵看你吗?怎么会是做梦呢?”傅掌柜乐呵呵地说道,“快瞧,祖父祖母给你带了什么?” 黎宛回头一看,竟是玉影和墨影! “玉影,墨影,你们也来了!”黎宛亲昵地头贴两匹马儿摩搓。 玉影和墨影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以表思念。 “还有个好消息,玉影怀孕了,再过一年,就有小马驹陪阿煦了。” “太好咯!”阿煦挥舞着小手臂,在玉影的肚子上轻轻摸了几下。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小宅,陶夫人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小菜。吃惯了黎宛的粗茶淡饭,乍一尝到祖母的手艺,阿煦馋得不得了,三两下就把一碗饭给吃了个精光。 “爹,娘,这几日我告假,陪你们在金陵转转。” 二老连连摆手,“你公务在身,哪能随随便便告假?你就给阿煦放几日假,我们带着阿煦到处转转就成。” “好耶!”一听说可以休假,阿煦开心地手舞足蹈,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蔫了下来。 “怎么了阿煦?” “可是我答应师父每日都要练功的。” 黎宛被阿煦认真的模样逗笑了,“我替你去向你师父告两日假,就两日,你师父不会说什么的,放心。” 阿煦这才重展笑颜。 饭后,黎宛忙着替二老收拾房间,这宅子平日里就黎宛和阿煦两人住,勉强凑活,多了傅掌柜和陶夫人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有玉影和墨影要养,这里连个像样的马厩都无。 黎宛有些尴尬,“爹,娘,圣上体恤,另赐了一间大宅子给我,要不,咱们搬那儿去住?” 阿煦一听,立刻就来劲了,“爹,我要去我要去,阿煦想去大宅子看看!” “好好好,不过今日夜深了,爹爹明日再带你去。” 二老舟车劳累,也不愿挪动了,所幸就在小宅凑活先住下了。 翌日一大早,黎宛惦记着要给阿煦告假,出门前特意饶到隔壁宅门前,可一想到陆铎昨日对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心跳如鼓,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恰此时,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黎宛闻声做贼心虚似的飞快转过身,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姑娘?”身后传来的福安的声音。 黎宛紧绷的背影霎时间松懈下来,“是福安啊……福安,烦请你去替阿煦向你家主子爷告个假,就说这两日阿煦的祖父祖母来了,要带他玩两天。” 福安闻言,伸到一半的懒腰停顿在半空中,“啥?主子爷他不在屋里啊。” 黎宛奇道:“他不在?他去哪儿了?” 福安更懵了,“小的还想问您呢,昨日主子爷跟您一道出了宫,就一整夜没回来,我还以为,以为你们俩……” 福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得黎宛面红耳赤,她连忙澄清道:“我晚膳前就回来了。” “怪了,那主子爷去哪儿了?” 兴许是怕尴尬,住在陆府了,黎宛心想。 “你见到他,跟他说一声就成。”黎宛丢下一句,便赶去都察院上值了。 这是自昨日她的女子身份被大白天下后,她正式以一名女官的身份踏入都察院。 虽仍身着男装,但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和动作,她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她要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官,为大显朝未来可能会有的千千万万的女官争一口气。 所以,今日无论遇到何种情况,她都不能退缩。 然一天下来,想象中的为难、讥讽,竟通通不曾出现,这让黎宛颇感意外。 直至下了值,在家门口遇到了章思友,黎宛才得知今日朝堂上发生之事。 原来今日陆铎也未去上朝,不过朝堂上倒是处处可见他的手笔——有御史弹劾裴国公世子裴信草菅人命、仗势欺人,不仅害死了一条人命,事后为了掩人耳目,连死者唯一的老母都被裴信毒得耳聋瞎眼。 御史甚至当庭呈上了人证物证,裴国公在朝中的人压根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新帝自是龙颜大怒,他本就不喜世家豪族骄奢淫逸的做派,正要着手打压一番,裴信在这档口闹出这般丑事,无疑为新帝递了一把锋利的刀子。 新帝当朝下旨,削去裴信的世子之位,裴国公教子无方、包庇纵容,被连降两级,成了伯爵。 这还是念在裴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的轻赦,新帝下令,若再有其他公侯伯爵骄奢淫逸、作奸犯科者,一律剥夺世袭爵位,贬为平民。 裴国公府与陆铎的这一场明争暗斗,终是以国公府惨败收场,不仅被降了爵,其他高门贵子更是对裴家怨声载道,好端端的奢靡日子,都被他那无用的儿子给毁了! 第63章 听章思友绘声绘色地说完,黎宛不免唏嘘,瞧裴信平日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不知是作茧自缚,最后落得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裴国公府都因想拿黎宛开刀被惩治,这下谁还敢给黎宛使绊子?怕不是活腻了,想尝一尝被太保大人针对的滋味? 念及此,黎宛对陆铎的感激之情更深了,只是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怎会连上朝都耽搁了? “章兄,你可知太保大人告假,是去了何处?” “陶弟,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章思友意味深长地看着黎宛。 黎宛就纳了闷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会知道陆铎去了何处?她又不是他身上的挂件! 章思友正要离开时,傅掌柜在屋里远远地看见他,热情地出来将人拉了进去。 “思友小弟,来来来,陪老朽喝几杯。”之前在连江的时候,两人相谈甚欢,傅掌柜正抱怨好久都没人陪自己好好喝一杯了。 章思友推辞不掉,只得应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几人说说笑笑,把酒言欢,不知不觉又到了戌时。 送走了醉醺醺的章思友,黎宛帮着陶夫人将醉得更甚的傅掌柜抬到了床上,好容易安顿好,却见阿煦在旁瘪着嘴道:“爹,你不是说今日带阿煦去大宅子嘛,你说话不算话!” “嗐,”黎宛一拍自个儿脑袋,“你瞧爹,给忙忘了。阿煦,对不住,明日,明日爹爹一定带你去住好不好?” 却不知福安此刻,正在阿煦口中的大宅子里,对着一根筋的自家主子爷欲哭无泪…… 第56章 妥协 天知道福安将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留园旧址找到自家主子爷时,是何种心情? 更何况他看到的是主子爷兀自跪在空旷的、黑漆漆的院子里,一动不动的诡异场景。 福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靠近:“爷……主子爷?” 地上跪着之人低垂着头,他的神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半晌才回道:“你怎么来了。” 听到主子爷还有声儿,福安这才喘一口气,“我的主子爷哟!您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作甚?” 陆铎不耐烦地说道:“崩多管闲事,爷就爱跪这儿。” 福安一听主子爷有气无力的声音就觉不对,再仔细一打眼,见主子爷身上穿的还是昨日出门的那套衣衫,不禁心中大骇。 “爷,您这是跪了多久?您该不会是……从昨日午后跪到现在吧?” 陆铎不说话,福安就知他是默认了。 “那您用过膳吗?喝过水吗?” 陆铎还是不说话,福安一下就急了,“主子爷,您不要命了!您快起来!再这么不吃不喝跪下去,您会死的!” 陆铎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福安说话。 “主子爷!您是不是为了黎姑娘?小的这就去喊她来!” “站住!”陆铎终于又出声了,“不准去,否则爷打断你的腿。” “主子爷,您这是何苦来哉?”福安深知这位爷的脾性,他若是想在这跪着,就算天皇老子来了都劝不动。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唯有黎姑娘说话管用,可主子爷又不肯让黎姑娘知道,福安一时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福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爷枯跪了一宿,至第二日天亮了又暗都不肯起来…… 这都申时末了,福安看着主子爷肿得老高的膝盖,发抖的小腿,还有熬了三天两夜没吃没喝后发青的脸色,心疼地直抹眼泪。 “天爷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不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福安双手在衣袖中暗暗握拳,给自己壮胆,随后趁主子爷虚弱不备之际,他一掌将主子爷给打晕了过去。 就在福安准备将主子爷强行扛回去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福安竖起耳朵,在嘈杂的人声中辨出了黎姑娘的声音,福安立刻将主子爷放回原地,扯着嗓子哭天抢地道:“主子爷,您醒醒啊!救命啊!谁能来救救我家主子爷啊!” 不出所料,黎宛很快就闻声寻来了,看到昏死在地上的陆铎,还有一旁哭得眼泪鼻涕的福安,黎宛大惊失色。 “福安,这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爷不知哪根筋抽了,从前日午后开始便跪在这里,直到现在,整整三天两夜,他滴水未进,方才实在撑不下去,昏过去了!姑娘,求求你,你快救救主子爷吧!” 黎宛心中一时惊涛骇浪,想起他那日说的“我不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爱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也好”,当时以为他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成想他竟真的从那日分别后就一直跪在这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说黎宛内心一点没有波澜,那也是自欺欺人。 她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被福安唤回神来,“姑娘,姑娘!” “快将他抬到床榻上!”黎宛说着帮福安一道将昏迷的陆铎背进了最近的一间厢房。 “快去请御医,”黎宛转念想到此事恐怕不便张扬,“等等,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来,要快!” “小的这就去,主子爷就交给您了,姑娘!” 黎宛点点头,看着脸色又青又白毫无生气的陆铎,喂水的动作也不自觉轻柔起来,可是那喂进去的水就跟当时喂昏迷的陆铎喝药一般,全流了出来。 三天没喝水,花儿都蔫了,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今没工夫像之前那般喂药耗时间了,黎宛心一横,喝了一口水,犹豫几息,终于俯身朝陆铎扑了下去。 柔软的两瓣嘴唇中,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一点点流入了身下那位无知无觉之人的口中。 万幸,这次他喝进去了。 “爹爹!你在哪儿?”恰此时,门外传来阿煦焦急的声音。 黎宛忙慌乱起身开门,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见门外站着的陶夫人、傅掌柜和阿煦。 二老一眼就看到里头躺着的陆铎,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只有阿煦天真地问道:“爹爹,师父他怎么了?” “你师父他,他生病了。” “那师父他会好起来吗?”一听最爱的师父病了,阿煦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黎宛点点头,“会的,阿煦,今夜你跟祖父祖母睡好不好?爹爹要照顾你师父。” “嗯,好,阿煦会跟老天爷祈祷让师父快点好起来的。” 傅掌柜带着阿煦走后,陶夫人示意黎宛到外头说话。 “小宛,陆太保的腿,是怎么一回事?” 黎宛不想对陶夫人撒谎,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小宛,你也不必瞒着娘,方才福安侍卫虽只有三言两语,我也猜到他的伤跟你有关,是不是?” 黎宛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陶夫人拉着黎宛的手继续说道:“小宛,阿陶已经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他,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你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 “娘,我与陆铎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感情的事能有多复杂?娘虽然不知你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就冲着他待阿煦也好,在娘这儿就过关了,有几个男人心甘情愿给人当后爹呢?我瞧着陆太保给阿煦当后爹很合适,我这个当祖母的,放心!” 黎宛脑中一时浮现起前日陆铎说的那句“我会将阿煦视如己出”之言。 阿煦确实很喜欢他这个师父,在这之前,黎宛也从未料到他们二人之间会有如此深的缘分。 看着出神的黎宛,陶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了,快去看看他吧。” 黎宛点点头,进了厢房。 被二老一打岔,黎宛这才想起看看陆铎腿上的伤到底如何,她轻轻拉起陆铎的长袴,待看到他膝盖上遍布的水疱和淤青时,黎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陆铎怕不是真的疯了!他是打算后半辈子坐轮椅么?! 那伤口触目惊心,她不敢擅自处理,只得小心地按摩陆铎已经青得发紫的小腿。 好在郎中总算来了,见到陆铎膝盖上的伤口,郎中不住摇头:“再晚一点,这腿就保不住了!” 万幸,没到残废的地步。 黎宛将郎中开的草药仔细敷在陆铎的伤口处,“福安,你也一夜未睡,这里我来吧。” “那就劳烦姑娘了。” 黎宛关上门,看着躺在那里的陆铎,心中千头万绪。 脑中一会儿是当年被囚在留园不见天日的黯淡时光,一时是他在大火之中将自己紧紧护在怀里的模样,一时又是前日他说的那些话…… 再看看他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口,黎宛百感交集,一时没忍住,眼角沁出几滴泪来。 黎宛抬起手,正拿衣袖擦眼泪时,床榻中传来陆铎低哑的嗓音。 “宛宛,你都为我哭了,还说自己对我没有一丝感情?” 黎宛被突然清醒的陆铎吓一大跳,赶忙转过身掩藏,“谁说我哭了?” “别羞了,我都看到了。” 第64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黎宛不肯承认,朝门口又移了一步。 “宛宛,你别走。”陆铎以为黎宛要走,慌忙要起身,可身下的双腿哪里听他使唤,眼看就要摔下床。 听到动静的黎宛急忙转回身,将即将倒地的陆铎艰难地扶回床榻上。 “你就好好躺着不成吗?”黎宛埋怨道。 “我怕你又要走……”陆铎趁机双臂搂住黎宛的腰肢,整个人埋在她满是幽香的怀抱里,不肯抬头。 “宛宛,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黎宛无奈,“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陆铎摇头,“我不,你先回答我,刚才你为我哭了,是也不是?” “……是。” “那宛宛,你心里是有一点怜我惜我爱我的,是也不是?” 黎宛想要推开陆铎,可被他死死抱住不肯放手。 黎宛叹口气,“陆铎,我无法给 你一个确切的回答。” “宛宛,是不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还不够?我再去继续跪着!”陆铎说着挣扎着要下床。 “你别闹了!”黎宛真是被陆铎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我答应你,可以留在你身边。” “真的?!”陆铎猛地抬头,一双凤眸顿时精光闪烁,“宛宛,你没唬我?” “你先听我说完。我答应留在你身边,但不代表我愿意三媒六聘嫁入你陆府。” “宛宛,这是何意?”陆铎脸上的神采瞬间凝固。 “我这一生,只会是阿陶的妻子,阿煦的母亲。” 闻言的那一刹那,陆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疯狂的,欲将她的风骨狠狠拧断揉碎,将她牢牢攥在手心的冲动。 可是他很快清醒了——这些手段他早就试过,不仅折不断她的羽翼,只会让他自食苦果。 良久,陆铎幽幽长叹,“罢了,宛宛,我不敢再强求,只要你答应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 没名没分地留在她身边,这是两人各退一步,最好的结果了。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铎不舍地松开了双臂,黎宛肩膀被他压得生疼。 “安生躺着吧,别再折腾了。” 虽然没求到名分,可陆铎知道,这已是自己能求来的最好的结果。 黎宛喂他用了点粥,服侍他躺下了,随后自顾自拿了本书,在旁读了起来。 “宛宛,”不一会儿,床榻里头传来陆铎的询问,“你还在吗?” 黎宛一时语塞,“我都说了我不走。” “你离我近点儿,否则我睡不踏实。” ……念在他差点残废的份儿上,黎宛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床边。 床榻中的男子凤眸直直地盯着黎宛,“再近点儿。” 黎宛没好气地拉近了圆凳,“够近了吗?” 陆铎仍不满意,他伸手掀开了被子,拍拍床里头的空档,“宛宛,你陪我睡好不好?否则我总怕你要走。” “你别得寸进尺。” 陆铎发出“嘶——”的惨叫声,“宛宛,我的膝盖好痛!” 黎宛赶忙扔下书,起身去察看,却不想被躺着的人往后一拉,毫无防备地踉跄着倒了下去。 陆铎紧紧抱着黎宛不肯放手,“宛宛,你刚答应要陪在我身边的,不能出尔反尔。” 第57章 春宵 黎宛知道她要是不应,按照陆铎的性子,这一夜都甭想安生,遂只得脱了鞋袜,躺到陆铎身边。 床榻中一时满是她身上的清香,陆铎用力吸一口,随后心满意足的往黎宛身上凑去。 黎宛实在不习惯这个大男人窝在自己肩头,奈何实在困顿,只得随他去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想起在连江时,有一回她醒来时发现自己钻在陆铎的怀抱里的尴尬往事。 “那次是你半夜偷偷把我抱到床榻里的,是也不是?” 方才还侧头看她的人,此刻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狗男人,真能装,黎宛暗骂一句。 第二日一大早,黎宛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正准备绕过陆铎下床时,被身下的男人一把拉了回去。 黎宛吓一大跳,生怕不小心磕碰到他的伤口处,“你做什么!” 陆铎把人拥在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让我亲一下再走。” 黎宛受不了陆铎的腻歪,可人现在正养伤,不能打不能骂的,只得憋着气三两下起身穿戴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走之前,黎宛对着床上痴笑的男人叮嘱道:“好好躺着休息,你这腿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陆铎本想说,自己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得多,但转念一想还是闭嘴了。 难得她肯分一点心疼怜悯给自个儿,他且好生受着吧。 两人就这般相安无事地朝夕相处了半月,陆铎的膝盖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半月,有不少朝中之事寻到陆铎这儿,都被他以养伤为由推辞了,至于到底受了什么伤,福安对此讳莫如深,一个字儿也不敢透露出去。 要是被外头的人知道主子爷为了挽回一个姑娘的心,差点把自己跪成瘸子,以后还怎么在朝堂立足?福安不禁替主子爷捏一把汗。 前头得知黎宛入住新宅,金陵的好友们纷纷送来了乔迁贺礼,章思友送的是一大箱从福建运来的生鲜,陆珠儿送的是一幅亲手画的《春明景和图》,周姝则送了一块牌匾,上头题了“天下第一女官”六字,叫黎宛哭笑不得。 黎宛惦记着要请他们来新宅聚聚,好不容易陆铎能下地走动了,陶府的乔迁宴也被提上了日程。 于是五月二十这一日,陶府张灯结彩,章思友、陆珠儿及周姝应邀上门吃席。 陶夫人和傅掌柜亲自下厨,摆了一桌的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好不热闹。 黎宛不会喝酒,今日也罕见地端起了酒杯,要与亲友们小酌一二。 只见她满面春风,站起身朗声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什么好消息呀?”大家看着喜上眉梢的黎宛,纷纷好奇问道。 坐在一旁的陆铎正了正衣襟,稍稍挺直脊背,等待黎宛向大伙儿介绍自己的新身份。 “我们开办女子学堂的本钱,到了!”黎宛说着,从傅掌柜手中接过一沓厚厚的银票,“承蒙大伙儿抬爱,鄙人的拙作卖得红红火火,这里共有两千两,咱们接下来就可以着手兴建学堂了!” 黎宛语毕,座下之人除了脸色骤变的陆铎,其余均纷纷鼓掌庆贺, “等等,”陆铎忍不住出声打岔,“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劳什子话本不是被列为禁书了吗?” 陆铎语气不善,黎宛却毫不在意,反对陆铎作揖道:“说到这儿,还得感谢太保大人,您的无心之举,让我的拙作一纸难求,一夜之间价格翻了好几番,要不是您,恐怕我还赚不了这么多,来,让我们一起举杯,感谢太保大人!” 陆铎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却不得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都当做没看到陆太保的黑脸,黎宛继续说道:“接下来的选址、择师、招生等事,就要拜托珠儿和姝儿二位了。” 周姝豪爽答:“放心交给我。” 陆珠儿在旁提议道:“咱们另提一杯,庆祝小宛成为大显朝第一名女官,替天下女子开了个好头,好不好?” “好!”众人附和。 “以后咱们女子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若是也能跟小宛一般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福,那便是我们最大的成功。” “姝儿说的不错,我的目标就是要叫女子也能科考,女子也能做官,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样,平起平坐!”黎宛几口酒下肚,脸上已泛起红晕。 “好!”众人难得见冷静自持的到黎宛意气风发的样子。 黎宛看向一旁的陆铎,“你记不记得,初见时,你还因我说的这话要赏我板子。” 陆珠儿噗嗤笑出声,“就算大哥哥不记得,我可都还记着呢。” 陆铎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半晌才憋出一句:“宛宛,当年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你的愿望,我都倾尽全力帮你实现。” 陆铎此话一出,陆珠儿口中的酒险些当场喷出来。 “咳咳咳……大哥哥,这话你们俩还是关起门来说吧,我这听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晚上回去都得做噩梦。” 陆铎瞪一眼陆珠儿,“没大没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成一片。 这夜陶府中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方才散场。 黎宛与陆铎将三人送至门口,周家马车早在门口候着了,余下章思友和陆珠儿二人,黎宛和陆铎默契对视,“陆铎腿脚不便,还劳烦章兄送珠儿回府。” 说是回府,其实就在隔壁,几步便到了。 两人并肩走着,步子都放得很慢很慢。 第65章 章思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珠儿小姐,下月我便要启程回福建任职了,在这儿先提前跟你告个别。” 陆珠儿一愣,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章思友笑道:“是啊,离开福建也有半年了,家中老母还独自在连江,我得早些回去照顾她。” “章大人,你……不考虑娶亲吗?这样好歹有人可以帮衬内宅事务。”陆珠儿攥着手帕,咬唇问道。 她问出口就后悔了,因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何种答案。 章思友脚步一顿,“曾经想过,如今……万事随缘吧。” 陆珠儿追问道:“金陵这么多适龄女子,章大人你又文韬武略的,怎会找不到心仪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天色黑暗,陆珠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陆珠儿的脸红了。 难道,难道他还…… 不,不可能,自己已经是二嫁之身,怎配得上他? 陆珠儿回忆起自己和裴信不堪回首的过往,只觉无颜面对章思友,转身羞愧地跑进了家门。 望着落荒而逃的陆珠儿,章思友面上是难掩的失落。 过了那么久,她还是看不上他么…… 另一厢,几人离开后,黎宛再也支撑不住,勉强倚靠着梁柱,却仍显摇摇欲坠,身后的陆铎看不下去,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往厢房去了。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醉了。 看着红晕由她的双颊蔓延至耳根,往日清冷的眼眸此刻懵懂又迷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眨动都恰好触碰到他颈间的皮肤,带来一阵抓心挠肺的痒意。 陆铎强忍着冲动行至厢房,再也忍受不住撩拨,一脚将门踹上,吹灭蜡烛,将怀中的人放置到床榻中,人也跟着扑了下去。 “宛宛,我可以吗……”陆铎心中煎熬,又不敢趁人之危,只得面对黎宛,小心问出口。 “什么……”黎宛尚有一丝神志,朱唇轻启,喃喃道。 “我想要你,宛宛,就现在。”说到最后,陆铎已不管不顾地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红唇。 黎宛本就喘不过气,被陆铎压迫着,更觉难受,一抬脚将身上的人踹了下去。 “我难受……” “宛宛,我也难受,求你疼疼我吧……”被踹翻下去的陆铎又不依不饶地附到黎宛耳旁央求着。 此时此刻,陆铎真心觉得此女就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他的。 黎宛不想理他,可耐不住陆铎又故技重施,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求了半天,黎宛头痛欲裂,最后被逼急了,吼了句:“你到下面!” 陆铎呆住,好半天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地脱了衣衫,安静躺到她的身下。 黎宛脸上潮红未褪,细细的双臂支着身子,她望着身下男人的脸,一时有些出神。 “宛宛……”陆铎在她身下,欲言又止。 “别说话。”黎宛命令道。 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陆铎都担心她该不会是要反悔的时候,黎宛的吻落了下来。 很轻,像一片羽毛在轻拂他的脸庞,这蜻蜓点水的亲吻只会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两人嘴唇触碰的那一刹那,陆铎再也不能忍了,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撞向她的唇,唇齿碾压、撕扯、纠缠,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趁机欲要长驱直入的舌却被黎宛狠狠咬了一口,不得不停止动作。 “晚上你不许动,否则就滚下去。” 陆铎闻言再不敢乱动了,只得强忍着□□,由着她一点点亲吻抚摸。 黎宛额间沁出的香汗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陆铎的唇边,他轻轻舔舐,只觉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香甜的滋味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一刻,陆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水乳交融。 窗外一道惊雷划过,窗户被照亮的瞬间,映衬出里头两具交缠着的身体,宛如一幅惊世画卷。 第58章 怨毒 章思友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家宅子,这日夜里,向来倒头就睡的他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 直到夜里劈下一道惊雷,好不容易酝酿的一丝睡意也跟着跑了,他坐起身,在空荡荡的房中茫然四顾。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章思友以为自己听错了,深更半夜的,还下着雷雨,谁会来敲门? “章思友,你睡了吗?”门外传来他梦中总能出现的熟悉女声。 章思友登时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连忙披了件外衣,伞也顾不得打,急急前去开门。 门外,竟真的站着一个活生生的陆珠儿。 “珠儿小姐?”章思友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 “是我。”陆珠儿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一头乌发全都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着,好不狼狈。 但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做派,她只想把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当面问出口。 “章思友,我睡不着。所以我想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章思友一时被陆珠儿的大胆和直白震得语塞。 见章思友迟迟不语,陆珠儿抢先说道:“那我先说吧。初遇你时,我对你无甚感觉,但后来在连江、在金陵,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我发现你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好官,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我渐渐地……喜欢上了你。” “但是你我二人,是我背信弃义,未遵守约定再先,且我又是二嫁之身,若你心底对此事有半分介意,请不要顾忌我的感受,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不会再纠缠你分毫。 我陆珠儿说话算话,请章大人实话回答我,你心里,有我吗?” 陆珠儿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看着章思友。 乍一听到陆珠儿的大胆告白,章思友心中自是惊涛骇浪,愣是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陆珠儿眼中期待渐渐熄灭,“罢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章思友伸手将她一把扯回,陆珠儿惊呼着,浑身湿漉漉地跌进了章思友滚烫的怀里。 章思友双手捧着陆珠儿的脸,温柔地捋开沾在她脸上的湿发,深情地回望着陆珠儿。 “珠儿,我心悦于你,从头至尾,都是你。”说完,章思友不顾一切地深深吻了下去。 陆珠儿方才还满心失落,被这突如其来落下的吻给亲懵了。 章思友尴尬地停下了动作,“珠儿,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陆珠儿回过神,对着不知所措的章思友笑着摇摇头,随后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肩,大胆地回应那个炽热的吻。 大雨如注,却无法浇灭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两人在雨中忘情地拥吻着,仿佛时间仿佛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阿嚏——”转日下朝后,陆铎见章思友喷嚏不断,关切问道,“昨夜淋雨了?” 谁知章思友支支吾吾,黝黑的脸上反而古怪地泛起红晕,最后一脸心虚地跑了。 陆铎心中奇怪,等下了值回到陆府,再见到咳嗽流涕的陆珠儿,更加狐疑了。 这恐怕不是巧合。 陆铎料想得不错,没过几日,痊愈的章思友便手提大雁,以及聘金、海味、三牲等一箱又一箱的聘礼,正式上门提亲了。 陆老太太早对两个孩子寒了心,一个老大不小的,至今不娶,一个倒是非要成亲,但却落得个和离的下场,要不是有陆铮和夫人侯氏生的一对儿女,让老太太好歹体会一下儿孙绕膝的滋味儿,她这辈子恐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 以至于章思友上门提亲时,老太太一度觉得是自己人老眼花看错了——新帝面前的红人,下一任福建巡抚章思友,要迎娶自家和离过的女儿? 对此,章思友十分坦然,正色道:“老太太放心,珠儿的事在下都 了然,在下并不介意,且是真心喜爱珠儿的,不会因她是二嫁而怠慢分毫。” “你的意思是,你们二人的婚事要大操大办?” “那是自然,委屈谁也不能委屈珠儿。” 老太太不可思议地看向陆铎,陆铎对她点点头,让她放心。 “婚期便定在十月,届时,我亲自来金陵迎娶珠儿。” “四个月,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真的要嫁女儿了,老太太又舍不得了,尤其是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要说珠儿一辈子留在陆府,她也不是养不起。 “哎呀,娘!”躲在后头偷听的陆珠儿忍不住站了出来,“人家都嫌四个月太长了,您老还要让我们分开多久?” 老太太被一点儿也不矜持的女儿闹得脸上无光,生怕章思友取笑,却见他神情没有丝毫嫌弃,只看着自家女儿一味地傻笑。 老太太顿时安心不少,对比裴信,老太太看章思友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年轻、能干、前途无量,除了长得黑了点儿,哪哪儿都比裴信强。 第66章 最要紧的是人老实,珠儿跟着他,不会受欺负。 老太太犹豫之间,陆铎又给老太太吹起了耳边风,说起当年一开始珠儿就是要与章思友结亲的,只是中途冒出来一个裴信,这才黄了,章思友明知如此,还能对此丝毫不介意,愿意迎娶珠儿,足见他对珠儿的真心。 这下,老太太总算放宽心,笑着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个年轻人看着彼此,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章思友走后,老太太趁机敲打陆铎,“你瞧瞧,你二弟两个孩子都大了,珠儿也觅得良人,你呢?三天两头的不着家,你是去做贼了不成?” “老太太安心,儿子心中自有数。” “有数有数,你就会拿话糊弄我这个老婆子,我看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你了!”老太太越说越气,不想再多看陆铎一眼,兀自拄着拐杖走了。 陆铎平白挨了一顿训,也不恼,无奈摇头。 他倒是想带她去见见老太太,可他说了不算啊。 * 六月,是离别的季节。 月初,一行人送章思友赴福建任职,陆珠儿在码头哭得梨花带雨,章思友心疼不已,将人抱在怀里不住安慰,两人难舍难分的场景,倒显得其他人格外多余。 没过几日,傅掌柜和陶夫人也要离开金陵,继续北上游玩了。 阿煦尽管心里不舍,但爹爹说过祖父祖母一辈子操劳,难得如今有钱有闲还走得动,阿煦不能不懂事缠着他们不放。 阿煦只得忍着眼泪,目送祖父祖母的马车渐行渐远。 一下子少了三个亲友,别说阿煦,黎宛的心也空落落的。 陆珠儿更甚,刚互通心意的二人就被迫分离,好几日都无精打采的。 为免陆珠儿继续消沉下去,黎宛拉着她全心全意投入至筹备女子学堂一事中。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咱们的女子学堂就叫春晖学堂,如何?”这晚的三人议会中,黎宛提议道。 “好,好名字!”周姝拍手称赞,“学堂的地址我也选好了,就在清凉山脚下,那里自古就是文人荟萃之地,咱们把春晖学堂设在那儿,定能集天地之灵气,培养出优秀的女学生。” 议会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将大小事项都敲定后,三人各自分头准备。终于,六月三十,黄道吉日,也是春晖学堂正式开张的日子。 在周姝前期不懈地宣传下,春晖学堂还没开办就已经声名远扬,以至于正式开张这一日,学堂门前的路被前来报名的学子们挤得水泄不通。 从所有报名的三百名学生中,黎宛精心筛选出了第一批女学生,仅有三十人。她择选的标准是想读书、肯吃苦,但家中条件不允或是父母不支持的女子,因为,春晖学堂不收任何银两,为了就是帮助那些真正想读书想出人头地的女子。 学堂刚开办的这段时日,黎宛白日要忙朝政,下了值就赶着去学堂处理各项事务,连轴转了一月,春晖学堂总算慢慢步入正轨。 看着陆珠儿在学堂上神采飞扬地为学生们授课的样子,黎宛心中万分欣慰,周姝则忙于将春晖学堂的事迹编纂成册,在金陵乃至整个大显朝广为传播。 这日,黎宛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陶府,一进门就倒头靠坐在了椅子上。 陆铎识趣地上前替她按肩膀,“今日圣上读到了关于春晖学堂的种种事迹,对你们三人的义举赞许不已。” “真的?!”黎宛瞬间有了精神,惊喜地转过头,“那新帝何时能同意女子参与科考一事?” 陆铎睨了她一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得一步一步来罢。” 黎宛又蔫了下来,“也是,希望在我入土之前,能有幸等到这一日。” 陆铎被冷落了一个月,今晚好不容易等到黎宛早些回来,自己大献殷勤,谁知人家根本没看在眼里,满心都是她的宏图大计。 陆铎一边继续替黎宛捏着肩膀,一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对劲,本以为她已安心待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他的感情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失控。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于他就像是一种毒,尝了其中滋味,只让他愈发欲罢不能,恨不能每时每刻都黏在她身旁。 她不在的时候,他脑中便是她朝堂上与人据理力争的样子、与好友嬉笑吵闹的样子、对阿煦温柔教导的样子……甚至是她在床榻中的娇媚模样,每一面,都让他食髓知味,甘之如饴。 罢了,陆铎平白叹了口气,这辈子,不是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是他被她牢牢拴住了心。 黎宛察觉到身后之人在走神,素手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近日辛苦陆大人了,阿煦可好?” 说起来,这一月,阿煦大部分时间是陆铎在照顾,甚至有时黎宛回来得晚,阿煦都是陆铎哄睡的,一大一小感情日益深厚。 “放心吧,比起你,阿煦现在更黏我了。” 黎宛瞪一眼陆铎,“瞎说。” 嘴上虽这么说,但黎宛心中也知自己近日忽略了阿煦,转日恰逢休沐,黎宛起了个大早,就为了陪阿煦一起去练武。 因陆府陆铎的院内有现成的兵器和沙包,因而每日早晨,阿煦都是先去陆府打拳,练完了再回陶府读书。 看着满身是汗但是一句不喊累的阿煦,黎宛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陆铎则在旁悉心教导着。 晨曦之中,三人站在一处,好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以至于无人察觉到不远处有一双刻满怨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阿煦。 第59章 血债 “那个贱人果然没死!”莲姨娘房中传来阵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贱人!贱人!我要她杀人偿命!” “姨太太,您消消气!”一旁的汤姓婆子安慰道,自打四少爷死后,莲姨娘的脾性一日比一日古怪,动辄对下人打骂,这些年院里的人也七七八八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当年陪嫁的婆子。 “当年我儿被烧得面目全非,她倒好,来个金蝉脱壳,打量穿了身不伦不类的长衫,我就认不出她了?贱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莲姨娘恨不能扒了黎宛的皮,生啖其肉! “姨太太,那人确是琉璃丫鬟的话,那那个小子是谁?” “还用说,必定是那个贱人与陆铎私通生下的野种!” “老奴瞧着不像啊。”汤婆子从旁劝道。 莲姨娘哪里听得进去?只沉浸在自己的滔天仇恨当中,口中不停恶毒地诅咒着,“凭什么我儿下了黄泉,他们两个奸夫□□却能活得好好的,还生下野种!贱人,你害死我儿,我要你血债血偿……” 无人在意莲姨娘院中的异动,这日一早,阿煦照例跟着陆铎到陆府练武。 夏季闷热,两刻钟后,大汗淋漓的阿煦喘着粗气到一旁的树荫下乘凉,那里有福安给他备好的凉茶。 阿煦怕热,上身穿着纱衣,下身穿短裤,小胳膊小腿都露在外头。 他端着茶碗,正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忽然,身后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煦好奇回头,目光一凝——竟与一双在幽暗中荧荧发亮的眼睛四目相对! 是蛇! 阿煦大骇,“师——父——” 陆铎几乎是在一瞬间本能地朝阿煦飞奔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 ,那条通体碧绿的毒蛇骤然弓身蓄势,旋即暴射而出,两根漆黑尖锐的毒牙深深没入阿煦的小腿皮肉。 “哇啊——”阿煦发出凄厉的惨叫,陆铎一刀将那毒蛇斩断,腥血四溅。 他急扑过去,却见阿煦双目紧闭,面色如纸,气息微弱。 陆铎一时只觉心头剧震,肝胆俱裂! “福安,快传御医!” 陆铎轻轻将阿煦平放在地,三两下撕下衣襟布条,缠住阿煦的大腿根部,阻断毒血蔓延。随即跪伏在侧,俯身凑近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口一口,将乌黑的毒液吸出,吐在身侧泥地。 他不知自己重复了这个动作多久,直到困意袭来,视线渐渐模糊,陆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脑中想的是若阿煦有个三长两短,他此生再无颜面对黎宛。 终于,福安领着御医匆匆赶到,陆铎的神经随之松懈,旋即眼前一黑,轰然倒地,再无知觉。 “陆铎,陆铎,你醒醒……”一片黑暗之中,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在远处呼唤自己。 陆铎想张口回应,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御医,他到底何时能醒过来?”陆铎听到女子语气焦急地询问着。 “陶大人,解毒的药已经喂下去了,只是太保大人吸入太多毒素,到底何时能醒,要看他自己了……” 御医离去后,陆铎恍惚间感到一双温软的玉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动作轻柔如羽。伴随着低低的啜泣,有温热的泪珠滑落至他的脸上。 黑暗中的陆铎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就这般一直睡着,也挺好。 接下来的几日,陆铎时常能听到那女子在自己身旁念叨,“陆铎,阿煦昏迷了几日,已经转醒了,御医说幸亏你处理得当,毒液没有蔓延,否则阿煦性命堪忧……” 第67章 “陆铎,阿煦他日日都念叨着,盼着他师父能早些醒来。唉,你何时能醒?” “陆铎,你猜那条毒蛇是谁放的?是莲姨娘!她竟以为阿煦是我们二人的孩子,还将陆鸣之死算到阿煦身上,当真是蠢不可及!” “老太太今日来找我了,你放心,没为难我,只问我们二人到底什么打算,我说,一切等你醒来再亲口告诉她。” “陆铎,老太太已将莲姨娘赶去寺庙,叫她剃发出家,这辈子都不准踏出寺庙半步,以洗清罪孽。” “陆铎,圣上前几日在朝上对春晖学堂大肆褒奖,你猜怎么着?这几日,好些个之前公然不支持女子当官的老顽固私下来找我,想把自家闺女也送来,被我一口拒绝了,你真该醒来看看他们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 自从陆铎为救阿煦而昏迷不醒后,黎宛衣便寸步不离,解衣带、亲汤药,日夜守候在床畔,悉心照料。可不知为何,他始终不曾苏醒。 御医数度前来诊脉,每每抚须摇头,叹道:“怪哉,怪哉!太保大人脉象平稳,蛇毒早已尽解,神魂亦无大碍。至于为何迟迟不醒,老臣……实在难以参透。” 御医离去后,黎宛只觉手脚冰凉,跌坐在床沿,望着陆铎苍白的面容,心如刀绞。难道……他真的再也不会醒来了么? 她望着那张让她又爱又恨的脸,思绪翻涌。自她意外踏入这异世起,与陆铎的纠葛便从未断过。 恩怨交织,爱恨纠缠,起初是怨多于爱,可如今……或许,早已是爱大于恨了。 偏偏在这心绪初定、情愫渐明之时,他却倒下了。黎宛不敢去想,若他从此长眠不醒,她当如何自处? 越想越痛,越痛越怒。黎宛猛地站起身,指尖颤抖地指向床上毫无知觉的男人,声音哽咽却带着怒意,“陆铎,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受伤也好,中毒也罢,偏偏是为了救阿煦才变成这样!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愧疚,会牵挂,会一辈子记着你?” “我告诉你,若你再不醒来,我便寻个良人嫁了!不——我不嫁!我要带着阿煦,陪爹娘远走天涯,游遍四海,再不回头!你信不信?” “你当知道的,我黎宛从来不会为谁停步,也不会为谁消沉度日!到那时,你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也别怪我狠心无情!” 话音落下,黎宛转身欲走,谁知刚迈出一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动静——一只微颤的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角。 黎宛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床上的陆铎,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目光清亮,正静静望着她。 “你……醒了?”她声音微颤,带着不敢置信。 陆铎嘴角微扬,虚弱地一笑:“我再不醒,你真要带着阿煦远走高飞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黎宛又气又恼,抬手便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拽住,顺势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宛宛,”他声音沙哑却缱绻,“我在昏沉之中,一直听见你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说那些让我心疼又贪恋的话。” “那滋味太好,我实在舍不得醒。” “宛宛,我并非故意骗你,你不要丢下我。”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低声道:“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吓得我冷汗直冒,魂都要飞了。” 黎宛一怔,伸手探他额角,果然满是冷汗,后背衣衫也早已湿透。 她心头一软,却又别过脸,嗤笑一声,“活该!谁让你装死!” 陆铎低笑,将她搂得更紧:“好宛宛,我醒了,我回来了,别气了,好不好?” 黎宛冷哼一声,却不再挣扎。片刻后,猛地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嘶!”陆铎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这才扬起下巴,眼尾含笑带泪:“这下才算是扯平了。” 陆铎昏迷期间,老太太才从周围人口中得知自己儿子那句“我有数”究竟是个什么“数”。 她生的好大儿啊,竟上赶着给人当后爹!老太太知道后气得手脚发颤,只觉得丢份又荒唐。 可偏偏阿煦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自打在陆府养伤以来,每日里张口闭口地唤她“太奶奶”,直叫得老太太心花怒放,连带着看黎宛也顺眼了许多,连冷脸都少了几分。 这日,老太太端坐堂上,将陆铎唤来问话,“阿煦这孩子虽非你亲生,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算他半个父亲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多嘴问一句——你打算何时把人迎进门?” 陆铎面色尴尬,“母亲,儿子也实话跟您说,我倒是想迎她过门,可她说了,这辈子不再嫁人。” “什么?!”老太太闻言目瞪口呆,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那……那你算什么?白捡的便宜当爹?还是人家养在府里的面首,供人消遣的?” 陆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得垂首不语。他理亏在先,又知老太太最重门第体统,此刻唯有认骂。 “登、登、登——”老太太气得拐杖顿地,“好歹也让人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否则算个什么回事!” 陆铎硬着头皮继续答道:“她早年身子受损,大夫说……难以有孕……” “荒唐!荒唐至极!”老太太怒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堂堂陆家长子,竟甘愿做这无名无分、无后无嗣的傻事!我陆家列祖列宗的脸,全让你丢尽了!” 一顿痛斥,陆铎只能默默受下。 待他回到房中,一进门便扑到黎宛怀里,搂紧她,声音闷闷道:“宛宛,我可被老太太骂惨了,你再不心疼心疼我,我要郁结吐血了。” 黎宛轻哼一声,重重拍开他那双不安分的手,嗔道:“活该!当初是你应了我的要求,如今挨了骂,那也是你自找的,与我无关。” 陆铎却不退反进,手臂一收,将她牢牢拢入怀中,“是是是,我活该。只要宛宛对我一笑,我便是被骂上三 天三夜,也甘之如饴。” 黎宛闻言,心头微颤,原本紧绷的肩线悄然一松,防备着他那只手的指尖也缓缓垂落,终是任他环抱着,只低低啐了一句:“油嘴滑舌……” 一眨眼,已是金秋十月,章思友的迎亲队伍自福建启程,千里迢迢,终抵金陵。 第60章 大结局 陆珠儿出嫁这日,十里红妆,锦绣如云。 虽是二嫁,却比初嫁风光不止百倍。新郎不仅是当朝新贵,且几乎带上了全部身家,亲赴千里上门迎娶,足见其对新妇的爱惜。 这叫先前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直看红了眼,酸溜溜地来了句“陆家女儿真当是好命”。 亲友们一路相陪,直送到城外长亭,仍不舍分离。 老太太执女儿手,泪眼婆娑:“我儿此去,山高水远,千万珍重。” 珠儿伏在老太太怀中,泪如雨下,不知哭了多少回,才勉强压下离愁。 陆铎则悄悄将章思友引至一旁,沉声警告:“你既娶我妹,便当知她是我陆家心头肉。若你敢仗着山高皇帝远,稍有怠慢,我陆铎纵使踏遍天涯海角,也必寻你讨个公道。” 章思友抱拳肃立:“大舅哥放心!若有半分辜负珠儿,不必你千里追讨,我自当负荆请罪,任你抽筋剥皮,绝无怨言!” 陆铎遂大笑着拍拍章思友的肩。 另一头,陆珠儿虽红着眼眶,握着黎宛和周姝的手却分外有力,“小宛,姝儿,你们放心,我至福建后,必不负你二人所托,将第二座春晖学堂办筹备得当。” 黎宛郑重地点点头,三人相视而笑,无需多言,心意早已相通。 马蹄声起,尘烟渐远,她们的约定,在风中生根发芽。 *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已是元景十年。 金陵城外,一块青石上立着一位少年——身量颀长,面如冠玉,眉目间透着一股清隽之气,目光频频投向远方官道。 少年正是十三岁的陶承煦。 “师父,娘,姑姑和姑丈来了!”他忽然眸光一亮,声音中满是雀跃。 陆铎与黎宛闻言对视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与欢喜。 不过片刻,一队马车自尘烟中行来,车轮辘辘,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未等车帘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已如灵猴般跃下,几步便扑到阿煦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喊道:“阿煦哥哥,阿汝想死你啦!” 众人见状,纷纷大笑。 那女孩儿不过七八岁光景,眉眼灵动,肌肤胜雪,一头乌发扎成双髻,缀着红绳小穗,活脱脱一个瓷娃娃。 她正是陆珠儿与章思友的独女——章忆汝,小名阿汝。 陆珠儿随后下车,她佯怒斥道:“阿汝!你能不能有几分你阿煦哥哥的稳重?整日跟个皮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阿汝立刻瘪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阿煦,委屈巴巴地问:“阿煦哥哥,你也觉得我像皮猴儿吗?” 阿煦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不会,阿汝活泼可人,灵巧又讨喜。” 第68章 陆珠儿无奈摇头,尤记得她十月怀胎生下阿汝时,皱巴巴、黑乎乎的,像只小老鼠,她看了之后没忍住抱着章思友哇哇大哭,“相公,她怎么这么丑?!” 章思友哭笑不得,安慰道:“无事,她娘亲花容月貌,我不信她会丑到哪里去。” 如今看来,他一语成谶——阿汝越长越标致,眉目如画,肌肤更是一日赛一日地雪白,没有遗传章家人的黝黑皮肤,陆珠儿庆幸不已。 只是阿汝这性子,未免也太跳脱了些,叫陆珠儿头痛不已。 可每每让章思友管管阿汝,他就只会露着一口大白牙说,随她去吧,无妨,自己小时候无人管教,不也长得挺好的? 陆珠儿无奈,只得劝慰自己,“统共就一个女儿,就宠着罢,还能如何?” 在福建任职的十年间,章思友励精图治,大力推行《展海令》,整顿吏治,开垦荒田,税赋年年递增,百姓安居乐业。 圣上屡次欲召其回京,却因章母于元景六年溘然长逝,他披麻戴孝,守孝三年,直至今年方得诏命,入朝为内阁大学士,位极人臣。 黎宛和陆铎盼了好久,终于将他们一家人给盼回来了。 章思友整了整衣冠,上前拱手行礼:“大舅哥,陶弟,一路劳顿,有劳久候。”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章思友还是习惯称黎宛为“陶弟”。 一行人久别重逢,畅聊着这十年之间大显朝的种种变化。 其中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春晖学堂如星火燎原,自金陵始,蔓延至两浙、川蜀、岭南、关中,凡有女子处,皆有春晖之影。 越来越多的女子走进学堂,执笔识字,读史明理,学算知律。她们不再只是闺中绣娘、灶前主妇,而是开始思索“我为何而生”“我可为何而为”。 百姓们每每说起这春晖学堂的创始人,那是一个赛一个的传奇,三日三夜都说不完。 譬如至今未婚的周姝,她虽成了众人口中的“老姑娘”,却活得比许多命妇更自在、更耀眼。 在黎宛的鼓励下,她提笔写下《女子行》《志学篇》《巾帼录》等随笔笔记,书中女子不耽情爱,不依夫荣,而是求学、从医、经商、理政,最终成就一番事业。 这些话本一经刊行,便被抢购一空,坊间流传:“读周姝之书,方知女子亦可顶天立地。” “春晖学堂的创始人之一周姝小姐,至今未婚,还被圣上亲赐‘明志清节’匾额,嘉赏有加。一辈子不成亲又如何?照样能做出一番成绩!”每每家中催婚,年轻女子便以此为盾,说得长辈哑口无言。 而黎宛,则十年如一日地为“女子科考”奔走呼号。 她身为朝中唯一女官,深知孤木难支。她不要特权,要的是制度,是机会,是让天下女子皆可凭才学入朝为官的正途。 同是在元景十年,黎宛在陆铎、章思友的鼎力支持下,终于说服新帝,下诏允女子与男子同场科考。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反对者蜂拥而起,上书者数十,皆言“有违祖制”“败坏纲常”。 陆铎如黎宛手中的一把利剑,对那些阻挠女子科考的官员,或革职,或贬谪,或下狱,手段凌厉,毫不留情。 一时间,朝堂肃然,再无人敢公开反对。 黎宛站在宫门外,望着那道明黄诏书被高高挂起,心中感慨,陆铎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久了,她竟快忘了他杀伐决断时,是何等模样。 但她知道,这不仅是陆铎的权势,更是时代之势,是无数女子用十年苦读、十年坚持,换来的破冰之机。 这一年的科考之日,春晖学堂的女学生们走进贡院,与男子同场竞技,笔走龙蛇,将十年所学倾注于卷纸之上。 放榜之日,举国轰动。 无他,只因状元,是一名女子! 她叫丁招娣,是春晖学堂的第一届学生,铁匠之女。 “招娣”二字,本是父母盼来弟弟的祈愿,可她却以才学昭告天下:女子不必为弟而生,亦可为自己而荣。 她不仅中了状元,更以一篇《论女子治国之才》震动朝野,字字铿锵,句句在理,连主考官都叹道:“此女之才,不在男子之下,甚至更胜一筹。” 这一年,共有六名女子同登金榜,步入朝堂,成为新一批女官。 黎宛立于殿前,看着她们身着官服,肃然行礼,眼眶湿润。 她终于不再孤单。 她相信,这不会是终点。 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丁招娣”“蒋招娣”“王招娣”走出家门,走进学堂,走进朝堂,走进这浩浩山河的中心。 女子未必依附于人,亦可立于天地之间,执笔为剑,以智为盾,书写属于自己的功名。 十年如弹指一挥,倏忽而逝。 陆铎的两鬓已生出几根华发,可每当他凝望身旁那抹清丽身影,心中总不免轻叹,为何岁月独独对她格外慈悲? 黎宛不仅容颜未改,反似经年沉淀,更添几分温婉成熟的风韵,如雪中幽兰,静绽清香。 “宛宛,”他抱着黎宛低语,“我未曾食言。你当年的心愿,我已与你一道实现了。” 黎宛眸光微动,唇角轻扬,足尖轻点,吻上他的眉眼。 “陆铎,谢谢你。” “就这般?”他挑眉,眼中含笑,意犹未尽。 黎宛嗔他一眼,“你还欲如何?” 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她耳廓,正欲低语,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偷笑。 抬眼望去,只见阿汝捂着嘴,笑得双肩轻颤,旁边的阿煦则耳尖泛红,别过头去。 虽早已熟知师父与娘亲之间的情意,可亲眼见他们如此亲昵,阿煦仍觉局促难安。 黎宛惊觉,慌忙推开陆铎,见阿煦已转身快步离开,连忙追了上去。 “阿煦!阿煦——你不高兴了?” 少年停下脚步,回身望她,目光清澈而复杂。 “娘,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为何要跑?” 阿煦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怕你们见了我,不自在。” 黎宛心头一软,“傻瓜,你是娘的骨血,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娘见了你,怎会不自在?” 阿煦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懂的。你和师父心意相通,却始终未结连理,皆因我。是我,绊住了你们的脚步,是你迟迟不肯再嫁的缘由。” 黎宛脸色骤然变化,“阿煦,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无人教我,”阿煦摇头,“是我自己想的。” “没有这回事,娘不嫁,与你无关。”黎宛坚决道。 阿煦却不肯信,“那为何十年来,你们同进同出,朝夕相伴,却始终没有再为我添一个弟弟妹妹?阿汝虽好,可终究不是你亲生的。娘,我……我真的想要一个亲弟弟或亲妹妹。” 黎宛怔住,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竟不知,阿煦心中是这般想的。 她终于轻叹一声,抬手抚上儿子的脸颊,“傻阿煦,这些话你憋着多久?” 阿煦回握着娘亲的手,“娘,此生,阿煦惟愿你和师父平安、喜乐。” 那一夜,陆铎推门而入,却见黎宛已梳洗妥当,静静卧于榻上,烛光映着她柔和的侧脸,如月华洒落。 “我这是活见鬼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未见过这副阵仗的陆铎打趣道。 黎宛睨他一眼,“阿煦想要个弟弟妹妹,你这个做师父的,帮,还是不帮?” 陆铎一怔,随后缓步上前,眸光深邃,“为师自然是有求必应。” 说着,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一年后,黎宛的小腹微微隆起,陆铎的手轻抚其上,脸上即将为人父的紧张和喜悦。 春风拂过金陵,山河回暖,草木萌发。 黎宛知道,那是全新的生命,是未来的序章,是春晖照彻山河的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