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 第1章 《查无此人》作者:小狗下垂眼【cp完结】 简介: 业内人都评价奚重言是个“天才导演”,然而命运最喜欢和天才开玩笑,他死于七年前的春天,只留下两部未完成的电影。 七年后,世界上早已没有奚重言的痕迹,却无人不识那位戛纳大奖得主、新锐导演编剧、央艺教授——谷以宁。 尽管有人说,谷以宁拍的所有电影,都是拾捡奚重言留下的。 但是谁会在乎呢? 「谷以宁有三个秘密」 他恨奚重言; 他要拍完奚重言所有遗作,然后忘了他; 他有一个新的助教,莱昂,和奚重言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除非海水倒流,月亮熄灭,温带季风不再席卷北半球——你才会回来」 拍完这部属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是否一切就该结束了? 在谷以宁喊出action之前,少年握住了他的手腕。 “谷老师,”莱昂问,“如果我说,海水真的会倒流呢?” 1v1 奚重言/莱昂x谷以宁 天才陨落导演(攻)x冷淡冰山教授(受) - 存稿过半,隔日更,如遇榜单加更。 标签:重生、职业、虐恋 第1章 风雪无归人 电影协会的年度表彰,如往年一样,正月十五举办最后一轮评选会,翌日颁奖。 谷以宁是第一次做评委,但会开到一半,他便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新人编剧奖,前两轮评选都是许迪的《空心人》断层第一,这轮却忽然冒出一个名叫厉楠的,后起直上,遥遥领先。 谷以宁看着这个名字,其中缘由猜到大半,但还是给在协会工作的学生发了条消息求证。 消息过了会儿回过来:“谷老师,我只能说厉主席确实有个侄子,也是在国外学电影回来的。” 票数统计还在继续,谷以宁摘了银框眼镜放在桌上,没再听。 结果揭晓,厉楠夺得头筹,二三等奖各自落定,许迪连个提名都没有。 会议主持照例询问评委对结果有无疑议,如无问题进行下一项。 就在这时,谷以宁理了理衬衫袖口,起身道——“请稍等。” 几个小时的大会,一群人早就闷得犯困,巴不得有些节外生枝的好戏,闻声稀稀落落都抬起头,转身看向谷以宁,等着他开口。 然而谷以宁只是温和一笑:“我不是对获奖结果有疑议。” 座下一片清咳,有人遗憾有人松口气,谷以宁又说:“只是我有个提议——增加一项鼓励奖,我可以个人出资,仅作为鼓励。” 无人应声,片刻后,会场第一排的电影协会主席厉铭笑着问:“谷老师,是哪位入选者让您如此?” 谷以宁面如湖水,不卑不亢道:“如果三轮投票取均数,有些作品本该是第一,并不是我个人偏好,只是为奖项公正。” “如果是为公正,那就要遵守评选规则,随意增加名额,反倒是让奖项失去威信。” 厉铭的话如晨钟落定,场内评审们纷纷表示赞同,只谷以宁站在会场后排左侧,腰背削瘦衬衫直挺,似棵独木不成林的竹。 “谷老师请坐吧,我们进入下一项。” 谷以宁笑了笑,点点头,直接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外套,推门走了。 副校长张知和的电话在五分钟后打了过来,开口便是一声叹气:“谷老师,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做评委……你这事儿办的,让厉铭的面子往哪儿放呢?那个没得奖的到底是什么人?你认识?” 谷以宁站定在停车场外,用肩膀夹住手机,摸出烟盒,不疾不徐道:“不认识,只是个剧本写得不错的年轻人。” “那你犯得着这种时候出头?想提携新人有一百种办法……” 谷以宁捏出一根烟放在嘴里,用手拢着点燃,火星从指缝间亮起,他空出手来拿起手机:“校长,如果只是结果内定也就算了,但他们为了保票竟然强压别人,这事我不能装作没看见。” “可是你又能改变什么?”张知和秉持着风度,语重心长再劝道:“行了以宁,不多说,你现在回去开完会,其他的我来圆场,行吗?” 谷以宁不置可否,深吸一口烟后说:“我毕竟是个老师。” 张知和哑口无言,他了解谷以宁,也知道谷以宁这个态度,便意味着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回去了。 但也是因为太了解谷以宁,半晌,他还是问了一句让谷以宁无法回答的话: “但你也是个导演,以宁,你的拍摄扶持金申请已经到了最后一轮,就差厉主席签字了。” “这是奚重言的剧本,就为了一个陌生人,你难道不拍了?” …… 谷以宁看着指尖的烟燃尽大半,橙色的星火飘散开,在暗灰色的冬夜里很快熄灭坠落,他给不出答案。 回程路上,天空开始飘起白色,不知是不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一路手机都在震动,谷以宁瞥了一眼,消息大多来自那些点头之交,内容大同小异:一面称赞他的清高,一面委婉提醒他得罪了厉主席的后果。 谷以宁冷笑一声,他在中央艺术大学做了近十年老师,常年埋头上课,不擅人脉经营,本是这些“圈内权威”眼中的无名之辈,也压根不可能够上那一纸评委名单。 直到前年,他两部作品同年上映——第一部是大导演胡蝶的遗作《回流》,谷以宁担任编剧,拿下戛纳影展最佳影片,获国内外编剧大奖无数;第二部是他自己导演的小成本商业片《逃离蔷薇号》,却以小搏大,创造年度票房记录。 艺术商业双丰收,谷以宁这个名字近乎横空出世,一举成为业界红人。 到了第三部,就是张知和口中等着扶持金、正在筹备的这一部。 如今市场低迷,连那些知名大导都捉襟见肘;谷以宁为了这部电影的剧本,又与不少主流公司交恶,因而奔走数月,只有电影协会仅剩的机会。 拍,当然要拍,但拍就需要钱,就要为了这五斗米…… 谷以宁把手机翻回去,索性不再看。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雪更大了,地面上积起一层泥雪,他习惯性看了看街对面的商铺,一整排几乎都已经关门,只有水果店还亮着。谷以宁缓慢踩下刹车,没管地上的泥泞,开门走过去。 十岁的女孩在简易棚子里,看见他后立刻掀开塑料帘子探出头:“谷老师,您买水果吗?” 谷以宁笑问:“怎么还不收摊?” 女孩撇撇嘴说:“还不是我爸非要说情人节卖玫瑰花,喏,今天卖不出去就亏大了。” 情人节?谷以宁这才注意到摊前插着柄旧伞,伞下盖着一桶浓红的玫瑰,虽是遮挡了落雪,可也挡住了视线,眼看雪越下越大,就算是到明天天亮,恐怕也卖不出去。 他看了看说,那就都卖给我吧。 女孩不疑有他,雀跃跑回去包装,但半瞎的中年男人却摸索着出来,顽固说不卖,不让谷以宁破费。 “怎么是破费”,谷以宁只能笑说,“是我需要,情人节嘛!” 男人半怀疑半惊喜,终于没再推辞,只是装了一大袋苹果送给谷以宁。 谷以宁一手抱着半人高的玫瑰花,一手拎着苹果走回车里,节日的氛围似乎约好了要在此时蜂拥而来,刚坐进去,又接到来自弟弟谷弈阳的视频通话。 “哥!元宵节快乐!” 谷以宁勉强放好东西,那头弟弟谷弈阳已经打开话匣,给谷以宁介绍了他们的晚饭、展示他新拿下的球鞋、然后开始控诉父母吵架的八卦…… 聊了一刻钟,手机才换到母亲郑娟手里,她笑骂一会儿谷弈阳,注意到谷以宁身旁的背景:“你那是,花吗?” “我天!我哥竟然是过情人节?和谁啊?”谷弈阳插话进来,谷以宁看了眼手机,父亲谷鹏程也凑了过来,对面一家三口挤在屏幕前,探寻地看着他。 “不是。” “那你这是……”母亲脸上的情绪显而易见,想问又不敢问,想相信又不敢信。 “哎呀别问了,我哥肯定是不想告诉你们”,最后还是谷弈阳抢走手机,从客厅跑到二楼房间,关上门,压低声音对谷以宁道:“哥,你不用管爸妈,他们不会反对的。” 谷以宁一时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我是说”,谷弈阳的声音更低了:“这么多年了,爸妈都说过,不管是男的女的,只要你能走出来……放下那个人。我们都是为你高兴的,你懂吧?” 谷以宁这次听懂了,却只是笑,对谷弈阳说:“长大了啊。” “当然了我都十九了”,谷弈阳嘀咕几句,又悄声说:“哥,我也交了女朋友了,等暑假我们打算去北京找你玩,别告诉爸妈啊!” 谷以宁笑着答应,又聊了几句,视频挂断时,正见夜空中属于元宵节的烟花燃起,五彩缤纷,照亮了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第2章 转过头,属于情人节的玫瑰靠在副驾驶上,红得直戳人眼。 车窗外,水果摊的灯终于熄灭,女孩搀扶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迈步在雪地中。 手机里又弹出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奚重言的母亲,也是祝谷以宁节日快乐,又发给他自己在海边旅游的照片。 另一条来自张知和——“我可以约厉主席再聊聊,但以宁,关键是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什么。” 要什么? 有选择的人才会想自己要什么,但谷以宁什么都没有。 那一年,戛纳的海边,与奚重言认识的第五天。他安慰失意的人说大不了重头再来,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明年拍更好的作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个人意气风发地灌了一大口酒,迎着海风说何必乘别人的风,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杜导让我进他下一个剧组,跟着他积累经验,慢慢成长。”奚重言说,“但我拒绝了,我打算申请学校继续读书,拍属于自己的电影。” “谷以宁,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相信。” 谷以宁记得自己胸腔中也涌动着一股不明冲动与热。尽管只认识了五天,但他就是相信,始终不移地相信——奚重言可以做到,做成任何他想做的事。 只是那时他的愿力太过渺小,守不住奚重言的梦想,也守不住奚重言这个人。 多年后,关于奚重言的记忆变成了不会增长的进度条,谷以宁的愿力不再只是吹吹就散的风,但怎么一切都没有变,他仍然什么都抓不住呢? 车窗玻璃外,单元楼上一扇扇暖黄色的光,所有人都有一盏灯等着回家,向前的向前,团圆的团圆,相爱的相爱…… 唯独他,只有一束无处可送的玫瑰,一个非要拍的电影,一个冥顽不灵的孤家寡人。 谷以宁忽然觉得很累,很蠢,这么多年不知道在坚持着什么,不知道在给谁看。 他不想选,只想逃。 系上安全带,他对自己说,七年了,总要试试。 -------------------- 存稿充足,欢迎来看。正常隔日更新,17:00更。 第2章 苦月亮 这是奚重言离开后的第七个情人节,谷以宁遇见莱昂的第一天。 一家安静到有些萧索的酒吧,谷以宁穿着灰色衬衫坐在角落,独自喝酒,带着几分拒人千里的萧索。 但在第二杯龙舌兰shot灌入喉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笑自己——三十好几的人,是不是很不着调,才会选择逃避现实,用这种方式来排遣。 第三杯喝完,他拿出手机逐一回复消息,对张知和道谢,并妥帖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 第四杯是最后一杯,端起酒杯的时候,酒吧门口的银风铃终于有了动静。 门被推开一道痕,雪粒伴着湿冷空气趁机袭来,谷以宁顺声望去,见到外面招牌的暖色灯光映着夜色,来人面容模糊,只有周身晕出一圈湿漉漉的蓝。 他捏着酒杯的手瞬间被冻住了,眼睛追着那道身影,看那人单手推门时习惯性挡一下回弹的动作,看他脱下黑色户外羽绒服搭在左手臂,深蓝色的圆领卫衣,宽而平的肩膀的舒展的弧度,习惯性抬头看环境灯光,坐在吧台高椅上先转半圈,带着一些好奇扫视周围的神态…… 直到那人转过脸,目光若有若无地划过自己,谷以宁才回过神,仰头喝下这一杯。 当然是认错了,完全不一样的脸,怎么可能。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又摁了桌铃,加了三杯。 这次他喝得很慢,但平心而论,谷以宁并没有想发生什么。 听说人在极度想念另一个人时,走在路上会觉得每个路人都是对方,但谷以宁从来不会,七年里他连一秒晃神都没有过。 所以他只是觉得意外,恰巧那人又坐在侧前方,留给他一道似是而非的背影,像一个为他设置的安慰奖。 第七杯喝完,奖励要结束了。 一直坐在吧台的人站起来,拿着喝了半罐的可乐,转身,坐到了谷以宁对面。 他双手撑在桌上,看着谷以宁:“你刚刚一直在看我。” 谷以宁愣了下,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认错人了。” 那人笑了:“这个说辞有点老套。” “抱歉”,离近了,谷以宁才发现这人非常年轻,饱满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皮肤,棕色的透亮的眼睛,似乎和大一学生差不多大。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再次说。 年轻人好像没意识到谷以宁的拒绝,还是目不转睛地看他,毫无负担地与谷以宁对视。他五官立体,像是外国人或者混血。 但谷以宁并不好奇,也不关心。 “是吗?但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像很想和谁聊聊,而且,你看上去有一些受挫”,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笑了,“为什么看我的手?” 年轻人摊开手掌,正面,反面,大方地展示给谷以宁看,但谷以宁想看的不是这些,是他刚刚随意屈指放在桌上的姿态。 “没什么。”谷以宁自嘲一笑。 对方便继续说:“让我猜一猜”,他又屈起食指轻抵着下巴,自以为然地猜道:“今天是情人节,你自己喝这么多杯烈酒。失恋?被甩了?” 桌上的酒杯全都空了,谷以宁把目光从对方手上揭掉,只能低头喝了一口水。 不如就当这一切是一个安慰奖,今天是个例外。 他放下水杯,回答了这个问题:“算是吧。” 年轻人沉默了一刻,“很遗憾”,他的声音也低了些,似乎真的为谷以宁而感到遗憾,“不过,失去你是那个人的遗憾。” 谷以宁没说话,年轻人便自顾自捏了捏可乐罐,又微微前倾,好奇追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好吗?” 谷以宁摇头道:“昨日之日不可留。现在还在想好与不好,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对方眨了眨眼:“如果对你不好,我会说恭喜你;如果你说对你很好,那我会说你看错人了,要是真的很好,怎么可能让你这么难过。” 谷以宁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水杯,点头,声音含混笑了下:“那真是很差,非常不好。” 年轻人看着他,沉思了一阵,得出一个重大结论:“所以,忘了他吧。” 他说完侧过身,忽然伸直了手臂去够吧台,这是个既偷懒又高难度的动作——他的椅子脚翘起来,看起来快要失去平衡,但好在很快摸到了他要拿的东西,四个椅子脚有惊无险地落地。 一纸酒单推到谷以宁面前,他说:“请你喝一杯好吗?调酒师说这是他们的情人节特调,我不喝酒,你来选?” 谷以宁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动作,想起读过一则论文,说如果有天科技发达到可以建构以假乱真的全息投影,制作出完全符合想象的ai人物,那人类是否还需要死亡教育?回忆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也许有生之年他来不及看到这样的技术普及,但面前的人,却好像是量身定做一样。 谷以宁过了会儿,才给出回应,他把酒单推回去:“不选了,我喝tequila。” 对方不怎么赞同:“只喝一种酒,就像只喜欢一个人一样无聊,况且这酒又苦又烈,有什么好喝的?” 谷以宁叫来服务生,再加两杯shot,然后问对方:“你知道这家酒吧以前叫什么吗?” “苦月亮”,没等对方回答,他说:“以前只卖纯酒,最苦最烈的也是最醇最真的酒。” 年轻人笑了声:“怪不得生意这么差。” “以前生意不错的,因为附近是电影协会和博物馆,很多电影人吃了闭门羹,就来这儿买醉”,谷以宁说,“后来协会换了新址,老板转卖了店铺,才变成现在的酒吧。” “那应该很多年了”,年轻人轻声道,“这种口味早就过时了,而且,多点选择不好吗?” 谷以宁看着酒单上五颜六色的图片,他自己也是个过时的人,说着好像上个世纪的话:“选来选去,不外乎是酒里掺了饮料,还是饮料里掺了酒。如果那样,我倒觉得还不如像你一样只喝可乐。” 年轻人却很受用,笑起来,举着可乐在空气中和他碰杯。 两杯龙舌兰很快端上来,谷以宁仰头喝下今晚的第八杯。 “但是呢,如果这样较真会很辛苦。”年轻人没喝酒却好像醉了,在用一种显得老气横秋的语气教育他,“你看上去很累,有很多烦恼和委屈,难道就因为某个混蛋?” 谷以宁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他摇头说:“小屁孩儿。” 小屁孩儿拦住他,不让他再喝第九杯。 “你好像有些醉了。” 酒杯悬停在半空,在蓝色和紫色的灯光下,杯沿一圈海盐折射着细碎的光,谷以宁看到对方的面容已经变得朦胧,属于欧洲人的笔挺鼻梁和浓而深的睫毛被雾化,属于东方人的柔和眉眼更显清晰,眉眼中似乎真的在担忧,又好像在隐隐笑谷以宁的酒量。 第3章 更像了。谷以宁没费力便摆脱了阻拦,继续让纯净的龙舌兰灼烧喉咙,海盐的苦和柠檬的酸停在舌根。 那人似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回了吧台。 谷以宁感到一些微弱的可惜,但得以更加肆无忌惮地看对方的背影,看他隔着吧台和调酒师说话,半靠在高桌上,一半身影在灯下,一半落入酒柜的阴影里。调酒师点点头暂时离开,他转回身,继续用那种神情看着谷以宁。 不多时,一些零散的工具和饮品摆在吧台上,那人开始摆弄这些东西,动作称不上娴熟,偶尔停顿一两秒思索的神态,更让谷以宁难辨真伪。 可能真的醉了,谷以宁想,不然他不会允许自己在酒吧里丢失理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男孩——怀着叵测的居心。 连高脚杯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谷以宁都没移开目光。 直到年纪很小的人俯下身,又推了推杯子:“调给你的,你可以叫它苦月亮。” 谷以宁想也没想,喝下了那杯酒。 甜的,杯口涂了蜂蜜,柠檬汁因此变得不再酸涩,然后他尝到乳酪的味道,让酸与甜交融了含混的暧昧。 调酒的人问他:“喝得出来吗?这杯算什么?” 谷以宁无意识摩挲着酒杯:“无酒精?” 那人笑了笑:“饮料里掺了饮料,也是一种纯粹。” 之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谷以宁问他有没有驾照,是不是滴酒未沾,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把车钥匙丢给对方,在他短暂酒醒了一点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车的副驾驶上。 谷以宁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人的名字——莱昂,中法混血,十九岁,刚刚到中国。 “我大概会留在这里找份工作,不过也要看有没有人要我,但我也不打算回法国,也许可以试试重新考大学……” 谷以宁对如何延长签证没有什么兴趣,酒精作用下他连伪装也不愿再装,只靠着车窗,看驾驶位上的人。 开车的人又转过头,问他的名字,谷以宁随口回答“gabriel”,一个他在法语课上被老师临时取的名字,没人能把这个名字和大名鼎鼎的谷以宁联系在一起。 “gabriel”,那人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的酒量很差。” 谷以宁转过脸,车窗凝结了一片细密的水珠,像是隔绝现实与梦境的滤镜。 他又一次想起戛纳的海,在月亮升起后更加潮湿的海风,他们跑到遥远的沙滩上,躲开灯红酒绿的应酬人群。那个人拉开衣服拿出藏在里面的酒,从谷以宁的卫衣帽子里掏出偷放进去的柠檬,在谷以宁生气之前,教他说烈酒要这样直接喝——咬开柠檬,忍住酸味,然后对着瓶口快速喝一口酒。这两种味道刺激得谷以宁眼睛都睁不开,从后背到脖子都在冒汗。 有人在旁边大声笑他,说奚重言在带坏小朋友,他就低下头问:你是小朋友吗? 你才小朋友,谷以宁伶牙俐齿地反驳,又咬一口柠檬,喝更大一口酒。 海风吹散薄汗,谷以宁的脖子冒出细微的鸡皮疙瘩,任性地把奚重言拉到另一侧,让他挡住海风。 奚重言借机从他手里抽走酒瓶。 “剩下的归我”,他说,“你酒量太差。” “我的意思是,以后不要一个人喝这么多,然后带陌生人回家。”莱昂又说。 谷以宁把车窗全部打开,寒冬冷风夹杂雪水击中他的面颊,白日里的沉稳内敛如落潮退去,他闭了闭眼,说:“再废话就滚下去。” 第3章 苹果茶 谷以宁失态的样貌极少被人看见,日后回忆起来他也许会懊恼,但这个夜晚他像蜕了皮的蛇,歪歪扭扭勉强控制着四肢,用虚晃的步伐走去楼门口。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雪天地面湿滑,他迈向台阶时被绊了下,好在身后及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扶稳。 与此同时还有凛冽馥郁的香气,谷以宁靠着扶栏站好,回身见那人抱着一大束红玫瑰,另一只手提着塑料水果袋,身后是贴满小广告的破旧白墙,还有忽明忽暗的灯。 浪漫又朴素的生活,多好,像是个普通的情人节。 莱昂上前一步,晃了晃手里的花:“我问你要不要扔了它,但你一直没理我。” 谷以宁含混地笑着摇头,动作幅度有些大:“不扔,上来。” “我?还是花?”莱昂问。 谷以宁不满地皱了皱眉:“废话。” 对方笑了笑,听话地跟上去,到了门口,谷以宁拿出钥匙开门,他站在外面再次确认:“你要我进去吗?” 谷以宁反唇相讥道:“需要我要写请柬吗?” “我是gay”。刚认识了几小时的人说:“你知道这种邀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谷以宁拍开灯,回头哧笑一声:“你知道吗?小朋友。” 对方没再说话了,谷以宁背对着门口,脱下厚重的外套,扔在地上,然后一粒一粒解着衬衫扣子,门还开着,冷空气和身后的目光一同爬上他的后背,在皮肤彻底接触到空气之前,他终于听到金属防盗门被摔上的声音。 被接连嘲讽的人像是泄愤一般,从后面猛然冲上去抱住谷以宁,力气大到他甚至踉跄了一下。 脖子和腰都被紧紧箍住,谷以宁本就醉酒的头脑更加缺氧窒息。 他感到危险,危险之中又隐隐冒出渴望,像失控的列车将要撞上未知崖壁,驾驶舱的人干脆松开了刹车。谷以宁闭上眼睛,感觉到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脖子上,对方外套上的冷意却浸透衬衫,他毫无反抗意愿,有漫长的几秒钟甚至丧失了听觉。 直到几声圆钝的坠地声响起,谷以宁睁开眼,看见脚底下几颗的苹果散落滚动。 他发出声音:“松……松开。” 身上的束缚骤然卸掉,谷以宁推开对方,离开了这个拥抱。 被推开的人直起身看他,目光晦暗不明,全然没有歉意,问他:“怎么了?” “没事”,谷以宁还在看着地上滚动的苹果,顿了顿,“我先去洗澡。” 短暂的清醒让他有些想逃,谷以宁转身进了浴室,没管自己的一夜情对象。 等他很慢地洗完,擦干身体出来的时候,莱昂还站在客厅原处,看着他出来,一动没动。 “你……”谷以宁想说点什么,攥了攥自己擦头发的浴巾,道:“我没有其他毛巾了。” “不介意”,对方从他手里接过浸着水汽的白色毛巾。 莱昂连外套都没脱,谷以宁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想说要不然算了,可是另一半大脑又在说服自己。就不能纯粹地坠入欲望吗?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有一次。 混沌中,不知对方是否看出他的犹豫,谷以宁听见他在问什么。 “我问,还有拖鞋吗?”那人低头指了指,谷以宁脚下踩着浴室拖鞋,湿淋淋的水印落在地板上。 谷以宁脱下来,光脚踩在地上,踢给他:“穿这个。” 莱昂又笑了,说“好”,然后说:“我很快。” 谷以宁点头,越过他,从客厅走回卧室,坐在床上开始等待。 很快他感到疲惫,昏昏沉沉,像是酒精在浴室蒸汽里再次被召唤出来。 另一头浴室的水声响起,就像是一根细线,又牵着谷以宁的神智,告诉他不能睡。 谷以宁又想,什么东西都没有,外卖可以买到吧? 他拿起手机,莱昂动作真的很快,刚刚付款成功,水声就停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卫衣走进来,坐在床边,床垫陷下去一大片,然后伸手摸了摸谷以宁的脸,让他清醒了一些。 “好冰。”谷以宁下意识说。 莱昂收回手:“嗯,没有热水了。” 谷以宁靠在床头,眼睛眨动速度变得缓慢:“是吗?我忘了开加热吗?” “可能吧”,莱昂的声音很轻,“你的热水器太老了。” 谷以宁说:“还好。” “会有些危险。”莱昂说着关掉了顶灯,拧开床头夜灯,“还是要换个新的。” 暗下来的光线让谷以宁感到舒适,这种日常的的对话也让他觉得放松,于是声音语气都软了下来:“那我换一个。” 莱昂轻声笑了笑,稍微靠近了他一些:“你困了?” “有一点。”谷以宁眼皮越来越重。 “还知道我是谁吗?” 谷以宁睁开眼,点点头:“莱昂。” 莱昂眼神暗了暗,叹了口气:“你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吗?” “嗯?” “gabriel”,那人叫他陌生的法语名,换了个话题,“你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对吗?” 谷以宁很慢地理解这句话,摇头:“……他走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又碰了碰谷以宁的侧脸,才开口:“那以后,记得不要随便带陌生人回家,好吗?” 谷以宁还是摇头。 第4章 坐在床边的人终于没再强求,谷以宁感到肩膀被缆柱,温柔的力度带着他缓缓躺下去,那双手仍然有些凉,但醒神效果越来越差,他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涣散,只记得自己躺在了枕头上,被厚重的棉被覆盖。 一个有点凉的吻落在额头。 谷以宁又睁开眼:“为什么要走?” “你在问我吗?” “是不是因为我很讨厌?” “……当然不是,你一点都不讨厌。” “那为什么要走?” 那人又不回答了,只是用手摸着谷以宁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睛,声音很低,有些哑,像是很多个抱着他沉沉睡去的夜晚那样,说:“睡吧。” 再也不走了。 于是谷以宁就真的陷入深眠,难得一夜无梦,隐约间似乎有敲门和交谈的声音,但又有温暖的东西盖住他的眼睛,他便再次很快睡过去,忘了所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谷以宁在生物钟的影响下准时醒来,睁开眼,窗帘一丝不苟地拉着,卧室门紧闭,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似乎没有差别。 昨天的男孩,叫什么来着?谷以宁坐起来摁着太阳穴,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 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带着陌生人住在家里,还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好在一切整洁如常,谷以宁下了床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床头柜上放着他昨晚买了却没用到的东西,还额外多了一盒药,上面贴着谷以宁放在书桌上,常用的黄色便利贴。 一排小字写着:gabriel,我有事要先走了。头疼的话吃一片醒酒药,厨房有煮好的茶。abientt。 谷以宁推开门到客厅,房子很小,很快他闻到肉桂和苹果的气味。 厨房里,养生壶开着保温模式,透明的玻璃水壶中,澄金色的热茶在冒着雾气,旁边仍是一张便利贴:用了你的苹果煮了茶,希望你不会介意,也希望你喜欢。 谷以宁关掉电源,盯着这壶茶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倒掉。 宿醉后的晕眩和恶心后知后觉涌上来,他忽然摁着胃,缓缓蹲下去。 “一口都不尝尝吗?”有人在问他。 “不吃。”谷以宁把那个人的手推开,皱了皱鼻子说:“小时候我爸妈加班,忘了给我准备饭,我自己在家吃了三个苹果,然后得了肠胃炎,之后只要一想到苹果就想吐。” “行吧”,奚重言把苹果拿开,又在问:“不吃苹果,还是任何苹果制品都不吃?” “当然是都不吃,一丁点都不行。” “那昨天的肉桂苹果派是谁吃的?” “那是因为,因为有肉桂!” “有肉桂”,奚重言很恶劣地学他,“有肉桂就喜欢吃。” 他总是这样……会把谷以宁轻易地绕进去,但好在谷以宁很快就想出反击,他凑过去抱着奚重言的脖子:“你什么意思?嫌弃我挑食?” 奚重言朗声笑起来,眼角微微弯下去,很轻地吻他:“当然了,很不好养。” 谷以宁推开他,“你自己吃吧,我要走了。” 奚重言又笑得更厉害,竟然真的起身走了,谷以宁赖在客厅,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始冷战和报复,便看到奚重言从厨房,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出来。 “试试这个?苹果肉桂蜂蜜茶。” 谷以宁闻到浓郁的肉桂味,又有自己喜欢的甜。他捧在手上,脸埋进雾气里,眼睛的湿润变得微不足道。 那次肠胃炎之后,父母很快请了保姆,负责谷以宁的一日三餐,这件事很快被淡忘。再后来他考上大学、谷弈阳出生、父母退休,他有一年寒假回家时看见父亲在学着做拔丝苹果,说阳阳喜欢吃,叫谷以宁尝尝火候对不对。 谷以宁咽下去,说很好吃,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记得他讨厌什么。 记忆中的气味和现实里交融,雾气背后,空无一人。 他猛地站起来,把自来水开到最大,冲掉所有残余的液体,再把炖煮后的苹果和肉桂倒进垃圾桶,系紧垃圾袋。 但这股气味,仍然还是散不去。 最后还是冲去厕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4章 实习助教 像定期复发的病症,谷以宁熟练清理完房间和自己,确认了两件事。 一件事他无法强行忘掉奚重言,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另一件事是他不能选择逃避,人过了任性的年纪,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 张知和听到他松口很欣慰,当即约了厉铭时间,安排了当晚的酒局。 做了决定,谷以宁没多少时间再伤春悲秋,他白天沉浸在教案备课和新片筹备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已经到了傍晚,洗漱后就赶去赴宴。 至于昨天,那个一夜之缘的男孩没再出现,他也没再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酒局约在了一家私家餐厅里,谷以宁是第一个到的,已经做好了道歉认栽的准备,却没想到厉铭玩的是釜底抽薪杀人诛心,竟然带了许迪过来。 厉铭一脸慈相,不仅不怪罪谷以宁,反倒说都是一场误会。旁边秘书和许迪连番捧场,解释说厉主席早就注意过许迪的剧本,并且决定要吸纳许迪进入影协。尽管投票结果有偏差,但是这个决议没变过,昨天评选后更是连夜开了讨论会,正式通知许迪成为影协一员,享有优先剧本创投的机会。 没等谷以宁说什么,许迪先倒满一杯酒站起身:“谷老师,无论怎样,还是感谢您的赏识,我先敬您一杯。” 自斟自饮后他又倒一杯敬厉铭:“对我来说,机会比奖项更重要,感谢厉主席给我的机会。” 厉铭大笑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年轻人这样想就对了,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不能被一时虚名迷惑。” 一番话说得胸怀坦荡,谷以宁看着他们里应外合一场戏,猜得到所谓“早已注意”只是幌子,连夜买通许迪堵住他的嘴才是真相。 那头许迪已经连喝两杯,谷以宁只能露出一个滴水不漏的笑:“还是厉主席考虑深远,是我莽撞误会了。许迪,恭喜你了。” 酒杯相碰。厉铭大度一笑:“误会一场,解开就行。最终评审名单里,还是会有谷老师的名字,毕竟你还代表着央艺。” 后半句他是转过头,对着张知和说的,央艺作为顶级专业院系,对任何奖项都是锦上添花的,这才是厉铭煞费苦心的原因。 然而谷以宁皱了皱眉,没等他说什么,张知和先解围道:“老厉,你看这样行不行,央艺以学校身份出现在名单上,谷以宁就算了,他捅了这么大篓子,怕是也不好意思再现眼。” 厉铭笑了笑,只问:“是不好意思,还是不认可?” “这说的是哪儿的话……” “知和,你还是这个老样子,宁可自己得罪人也不让年轻人受委屈。”厉铭仍然和颜悦色,“以宁的脾气我是了解的,非黑即白,说一不二,不过这次既然都坐在了这里,以宁,你自己说呢?” 谷以宁晃神一瞬,旋即想清楚了厉铭这句话——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为公平原则?原来根本无人在意。反倒是他成了唯一一个不识时务者。 那就是为利益。 既为利益,又何苦较真? 他给自己倒满一杯茅台,酒水在杯口摇摇欲坠,站起身,道:“我认可这个结果,也接受厉主席的安排。” 张知和投来一个无奈的眼色,谷以宁与他相视一笑,仰头干了杯中酒。 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席间氛围很快转为热络,张知和有意圆场,拉开话题说起谷以宁的新片。 厉铭对投资倒是从未发难,谷以宁拍电影,不论口碑还是票房都有保障,加之央艺背景,这部电影也承担了学生实践的任务,与今年的政策相符,对电影协会来说也是个能做出功绩的好项目。 几人相谈甚欢,你吹我捧,仿佛这部还没启动的电影已经即将代表中国电影走向国际,为央艺和影协添上几笔丰功伟绩。 只有谷以宁这个导演在一旁略显沉闷。 厉铭坐在主位,看了看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问张知和:“说到学生实习,我差点忘了,上次说过的那个法国助教,你和以宁提过吗?” 谷以宁抬头又是一愣,见张知和面露难色,他便知道大概又是个棘手且难缠的事,率先开口笑了笑,问:“怎么连助教这种小事都需要厉主席关心了?” 厉铭也不计较,“还不是你谷导声名在外,”他笑了笑说,“这个孩子呢,高中就拿了中法学生电影节大奖,按原定规则是要走交换生项目,但是他却根本没上大学,只特别申请来做谷老师的助教。” 许迪捧场道:“谷老师魅力太大,粉丝都到了法国?” 厉铭大笑:“是啊,本来一个助教只是小事,但这次涉及国际交流,所以只能破例处理,让谷老师收下这个粉丝。” 破例与否,不全都在厉铭如何定义?谷以宁笑了笑,不无讽刺道:“看来确实是个难题。” 第5章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最多也就是一个学期的实习,另外这孩子是个中法混血,语言没问题,又能做助教又能做导演助理,能帮你分担很多工作。” 言语间,在剧组和学校都已经给人安排好了职位,自然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什么国际大奖什么粉丝,恐怕这人不是像厉楠一样出身不凡,就是像许迪一般另有蹊跷。 但已经低了头,又有什么差别,更没必要再给张知和添堵。 谷以宁沉默片刻,点头应了:“领导放心,我好好带。” 皆大欢喜,包厢内碰杯声此起彼伏,许迪的殷勤、张知和的谦卑、众人的吹捧与厉铭的抚掌大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谷以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白酒辛辣入喉,让他想起昨晚的酒,可惜那只是一个短暂假期和失真孤岛,而非现实。 厉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刚刚说错了,谷老师年纪渐长,确实比当年成熟不少。 席间立即有人聊起,谷以宁刚进央艺那会儿,是赶上厉铭还在任央艺校长吧? 厉铭却叹道:“当年啊,谷老师当年要是能有现在成熟,也不至于受那么多委屈,以宁,是不是现在还记恨我呢?” 谷以宁不动声色地笑:“怎么会?” “不会就好”,厉铭眯着眼睛,半开玩笑道:“昨天开着会,你那么一站起来,我还觉得是因为当年……” 张知和举杯道:“这又扯远了,提那些做什么?” “喝多了,玩笑话。”厉铭笑了笑,却还是看着谷以宁。 谷以宁此刻不能更清楚了,厉铭这几番下来,要的是他的态度,要的是他不仅低头,还要心甘情愿地低头。 正如当年一样——那时谷以宁没低头,于是全校都知道了他是同性恋,然后被排挤到分校,承受了几年流言蜚语…… 他曾以为不低头不弯腰,始终都能走过去,却没想到转了一圈,却又要坐在这里。 然而时过境迁,他确实不一样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他给自己倒了不知道第几杯酒,第三次站起身:“主席,过去我早就忘了,现在我只想往前看,拍电影,做老师。” “那就好,那就好。”厉铭一笑,打着哑谜恩威并施道:“不然以你的这个脾气,和外面那些资方打交道,也是只能吃亏的。” 谷以宁点头笑了笑:“央艺和影协都是隶属同一单位,本就一家,当然和外面的公司不一样。” 有了这番话,厉铭这顿酒喝得可谓舒心畅快,及至散场,他和谷以宁仿若真的师生情深一般,坐进车里还不忘扶着车门,拉着谷以宁说:“以宁啊,绕来绕去,这部戏还是到了我这里,当年奚重言……算了,不提了,你放心拍,不管多少人拦着,有我在,我就让你拍成。” 谷以宁不动声色抽回手,关上车门,提醒司机:“注意安全。” 黑色公务轿车扬长而去,马路宽阔笔直,昨夜一场大雪早已经清理干净,毫无痕迹,只余下漆黑干净的柏油大道。 谷以宁强撑着精力打车回去。下了车路过小区门口的摊贩时,他不知怎么想起了昨天那顿酒,想到莱昂的“饮料里也可能还是饮料”的比喻,心里笑了笑,怎么可能呢?他们不仅要在酒里加饮料,还要加权力、利益、威逼利诱、环环相扣,要你喝,还要你心甘情愿笑着喝。 可惜没办法当面告诉他了,不过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干干净净一场偶遇,没有利益交换和明枪暗箭,分别后也只是留下一个好梦。 如此想着,迈步到家门口,却正撞上了靠在栏杆上的混血少年。 几乎是同时出声,莱昂说“你回来好晚”,谷以宁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喝酒了?”莱昂问,见谷以宁没回答,又转而换个话题:“是不是没看到我的纸条?” 谷以宁闻言点头:“看到了。” 莱昂盯着他,不知道在从他的表情里寻找什么,过了会儿又好像放弃了。笑了下说:“我说了abientt,一会儿见,所以今天就过来找你了。等你很久了,还顺便修好了这个灯。哦对了,还有苹果茶,你有没有看到?” “谢谢你”,谷以宁不想提什么苹果茶,虽然刚还在为萍水相逢略感遗憾,但当看到对方等在自己家门口献殷勤,那种遗憾便变味了,他没想过要开始新的感情,不想欠别人的,更不想纠缠不清。 可是楼道的灯实在闪得人眼睛疼,谷以宁到底是没办法直接开口,还是开了门:“进来说吧。” 莱昂跟在身后,解释说他白天有急事才不得不走,不过好在处理好了……谷以宁点点头,脱了外套挂在门口,顿了顿说:“莱昂,你没必要和我解释这些。” “……是吗?”莱昂垂下睫毛,自然而然带了些委屈的神色,“我只是担心你,你昨天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谢谢你照顾我,但没必要,你应该早点回家休息。” “毕竟是我不告而别……” 谷以宁低头想了想,打断道:“莱昂,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不会介意你不告而别,而且,我也没想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面前的人顿时没再出声,谷以宁抬头看他,见对方眼神里装着比他预想中更浓烈的情绪,谷以宁只觉心里一惊,产生莫名的困惑不安。 莱昂凝视着他,低声道:“你昨天一直说不要走,我以为是对我说的。” 谷以宁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避开与其对视,以尽量随意轻松的语气说:“昨天认识你很高兴,且不说我们没发生什么,就算是有,我想你也应该能懂,那只是一次偶遇,不代表什么,给我们彼此留下不错的回忆就够了,更何况你这么年轻帅气,该多认识些同样年轻优秀的人。” 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听他的长篇大论,仍不依不饶问:“所以你昨天心里想的谁?让谁不要走?” 谷以宁一笑:“探讨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你昨天说他对你很不好,为什么不忘了他?”莱昂说话的姿态很低,语气却带着相反的压迫感,靠近一步,问谷以宁:“gabriel,我不想只是和你偶遇,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但是总该给我一个机会认识你,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是吗?” 谷以宁手指在掌心摁了摁,和那双棕色的眼睛对视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那么一丝的波动。 可是,可是这个男孩只有十九岁,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 他摇了摇头,正当不知该如何谈下去的时候,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谷以宁庆幸得以喘息,越过莱昂掏出手机接起来。 那头,张知和说:“以宁,今天提到的那个法国助教,哎,这事儿,我知道厉铭是有些给你施压的意思,本来想帮你拦下来,但是没想到他这么不依不饶。” 张知和的语气一如既往不疾不徐,谷以宁思绪也得以平稳几分,说:“没关系。” “也只能这样了。他刚才把人的简历发过来了,说今天已经面试过,要我们尽快安排,还反复说这人是你的粉丝,让你必须亲自带他。” 央艺的助教要通过电影协会面试,也是够荒谬的。但谷以宁没多少心思再去计较,态度格外和煦,甚至安抚了张知和几句。 抱着某种逃避的目的,他对莱昂说声抱歉,说有些急事处理,便打开了邮箱。 然而在看到简历时,谷以宁的脸色却变了。 第5章 礼尚往来 姓名:léonx 年龄:19 国籍:法国 …… 其余信息他没必要看下去,因为照片上昭然就是面前的人,棕色头发棕色眼睛,高挺鼻梁和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现在再看,怎么都带了说不清的嘲讽和算计。 谷以宁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把手机屏幕转向莱昂,只问:“这就是你今天的急事?” 莱昂似乎也猜到发生了什么,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虽已猜到不会第二个答案,但谷以宁心里还是坠了一下,接着问他:“影协说你是特意申请来做我的助教,是吗?” “是。” “所以昨天到现在,你一直在装作不认识我?” 莱昂似乎自嘲一笑:“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 “我不想和你绕弯子”,谷以宁冷笑一声,抱起手臂,“你明白我指什么,既然有能耐被破格录用来做我的助教,怎么还要大费周章在酒吧搭讪,搭讪了又不敢认?” 谷以宁这些年很少如此咄咄逼人,他不说话时已经足够冷冽,加之声名在外,即便上位者也通常敬他几分,不会当面冲突,更不用说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学生们,连让谷教授动怒的机会都不曾有。 可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小孩,听到他连番质问,不但没有被谷以宁气势压倒,竟然还露出一丝笑,低声问谷以宁:“你生气了?” 谷以宁用极强的克制力才压下情绪,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笑是错觉,否则实在难以理解这人的脑回路。这样软硬不吃的态度,实在也没必要说下去。他闭了闭眼,下了逐客令:“看来我们没办法沟通了,请回吧。” 第6章 “对不起。”莱昂却根本没动,敛去笑意,带着几分认真解释道:“昨天我看见你自己坐在角落喝酒,又一直在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如果开口就说认识你,我担心你会对我有戒备,就不会敞开心扉聊那么多。” 这番解释避重就轻,谷以宁摇了摇头,对于莱昂抱着什么目的接近自己、和厉铭有什么关系都已经无力再想,他只觉得疲惫,像活在楚门的世界,四面全是看不清的人和事。 他撑着所剩不多的耐心和精力,告诉莱昂:“昨天还有今天的事,我都当没发生过。” “但是已经发生了,谷以宁”,莱昂终于不再叫他英文名,“对你撒谎很抱歉,但我刚刚说的话是真的,不管是什么身份认识你,我想陪你走出上一段感情,我想……” “莱昂”,谷以宁打断他,“先不说你的欺瞒,就算是我们真的素不相识,你站在我面前说这些,我也不会考虑你,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顿了顿,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而且,也请你不要再提我上一段感情,这和你更加没关系。” 言尽于此,谷以宁没有再给莱昂多说的机会,打开门,态度坚硬把他请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像一声叹息,谷以宁仰躺在沙发上,少有地陷入茫然,空空望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手机弹出工作消息,他坐起身逐一回复,又再次拉到张志和的对话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算周围再迷雾重重,有一件事仍是清晰的,他要拍这部电影,要拍好,没有什么可以影响他。 一周后,中央艺术大学的开学日,也是谷以宁本学期第一次课。 主校区影视学院主楼,莱昂早就等在了办公室,谷以宁进去的时候,他正和同办公室的老师不知在聊什么,几人一阵笑声,见到谷以宁,其中较年轻的秦老师笑着拍拍莱昂:“呀,谷老师来了,快去追你的偶像吧。” 谷以宁点头打了声招呼,走到自己办公桌前,见桌面早已经擦净,水杯冒着热气,泡好了薄荷绿茶,旁边摆放着打印整齐的本学期课表,用荧光笔标好了谷以宁的课程时间。 莱昂走到他旁边,一周不见,他换了一副兢兢业业小助教的姿态:“谷老师,今天是本科二年级通用课的《戏剧文学基础》,有需要我提前准备的教案课件吗?” 谷以宁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平缓疏离,俨然和醉酒后判若两人:“没什么,你可以先去教室,我马上过去。” “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谷老师,我能和您单独聊几句吗?” “我上课前还有些事情要准备,没有时间。”谷以宁说着低头拿出笔记本电脑和u盘,又找出钥匙打开抽屉,他记得自己有一副眼镜放在这里,谷以宁近视度数不高,通常只有上课才需要戴,因此常年在办公室放一副备用。但也许是相隔两个月寒假,他一时却没找到。 莱昂仍站在桌边,问:“您是在找这个吗?”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灰色眼镜盒,解释说:“我来的时候看眼镜放在桌面上,落了灰,所以帮您擦干净收好了。” 刚刚那位秦老师坐在谷以宁对面,闻言热情道:“谷老师,这个小助教真是细心,很早就来了,这办公室都是他打扫的,要我说,咱学校的本科生有他一半懂事就好了。” 谷以宁本不喜欢被人乱动自己的东西,闻言也只能压下烦闷,笑了笑。 秦老师一聊起来就没完:“对了,谷老师,听说你的剧组要开始招实习生了?我这边的研究生也能参加吗?” “当然,只要是本校学生就可以报名,我打算用匿名报名制,只看个人能力,不会考虑其他因素。” 谷以宁和秦老师聊了两句,刻意当着莱昂面,强调了“匿名”制度。他早已想好——学校行政安排自己无法逆转,也不想让张知和为难,但不管是厉铭还是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安排关系户进入自己剧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莱昂在一旁静静听着,若有所思一阵,竟然问:“谷老师,您要拍新的电影?” 谷以宁不知道他在耍什么小聪明,看了看他,目光犀利,不相信他会不知道这件事。 莱昂仍问:“只能是本校学生吗?我也能参与吗?” 谷以宁对此不置可否,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没时间分辨他是真是假,只说该去上课了。 从学院楼到a教学楼,一路上不停有人和谷以宁打招呼,莱昂没再追问,得体地跟着他走进a1教室,坐在了紧邻着讲台的第一排。 陌生的混血面孔引发了一阵轻微骚动,谷以宁同往常一样,准时宣布上课,那些好奇的目光便迅速按捺下去,央艺最大的教室里座无虚席,只能听见他徐徐道来的声音。 三个小时的大课,谷以宁不用ppt不放参考片,连口水都不喝,除了偶尔几次提问和答疑,几乎全是一个人从头到尾讲下去。 上半堂他讲课程综述,高屋建瓴谈文学与电影的双向影响。对本科低年级来说这些内容过于深奥抽象,下面一半人埋头敲字记笔记,另一半人已经开始神游,唯有讲台正下方的一双眼睛,从头到尾跟着谷以宁,时不时还能跟上他的尾音,抢答几个问题,虽然谷以宁从没提问。 课间休息,谷以宁照例去外面抽烟,几个学生凑过去和他攀谈聊天,他听得多说得少,十五分钟一过,他驱散人群回到教室,讲桌上他没动过的保温杯又加满了温水,漂着几片新鲜薄荷叶。 谷以宁低头,对上一双写满了邀功意味的眼睛。 谷以宁没理他,也没拒绝这杯水。 下半堂进入经典作品分析,谷以宁讲起案例来引经据典,课堂氛围陡然活跃许多,也渐渐多了不少蹭课的学生。这时莱昂倒是安静了,谷以宁偶尔看到他那张脸,竟恍惚产生一种这是个很乖的学生的错觉。 这更让他觉得危险,几次接触,谷以宁清楚地知道这个男孩头脑聪明且情商极高,一直在根据自己的反应调整他的态度。看似谦逊实则强势。 虽然他和教室里这些二年级学生同龄,却绝对有着超出这个年纪的心智,也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背景…… 最重要的是,谷以宁看不透他为何大费周章地接近自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处于极为被动的位置。 下课前,谷以宁照原计划宣布了剧组实习招募规则,学生一阵哗然兴奋。 而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莱昂直接当着众人举手,站起来询问自己是否有资格参与。还堂而皇之道:“可惜我没上大学,不然就能做交换生,名正言顺竞选了。不过,谷老师应该也不会不允许我参加吧?” 谷以宁站在讲台上,自然没有第二个答案,他抱着手臂微微颔首:“可以。按时间规则提交作品,通过公共邮箱发送,我会和剧组主创共同投票盲选。” 莱昂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谷以宁低了低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几分虚伪。 不管是匿名、盲选还是多人投票,最终名单仍然是作为导演的谷以宁定的,他的公平只给同样尊重公平的学生,并不打算给予面前的这个人。 礼尚往来,谷以宁觉得这不算过分。 第6章 海之角 之后几天,莱昂都没再见过谷以宁。 按理说,作为谷老师的助教,他该是最早得知谷以宁请假换课的人之一,但是这天他提前到达教室,擦净黑板,备好温水,半个小时过去,却只有空荡荡的教室,别说谷以宁,甚至没见到一个学生。 他给班长发了消息,对方又诧异又抱歉,连说谷老师在班委群里通知了大家,而她以为莱昂早就知道。 莱昂笑着安慰她几句,说“谷老师可能忘了”,又说“能否麻烦你把我拉进群?这样就不用麻烦谷老师了。” 陶夕影是剧作系二年级的班长,和谷以宁接触不多,闻言不疑有他,立即把莱昂拉进群聊,还发来语音解释了几句:“听说谷老师是去了潭州电影节,这几天开幕式应该很忙,忘了也是情理之中,你别往心里去哦~” 莱昂给她回复了几个哭哭和拥抱的表情,接着点开群聊,在十余个群成员里找到昵称就是“谷以宁”的账号,点击申请好友。 潭州。 “以宁,真的感谢你抽出这么多时间过来,你知道妈妈对潭州感情很深,如果她看得到,一定会很开心。” “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谷以宁喝一口咖啡,对面坐的是胡蝶导演的女儿jasmine,胡蝶去世后,她的家人奉行低调处理,jasmine和谷以宁等几个亲友商议过后,决定只举办唯一这一次纪念展映,定在潭州电影节,胡蝶的出生地。 谷以宁极少参加电影节,但这次直接请了一周假,帮jasmine应酬筹备,毫无怨言。 “如果不是胡蝶导演,我可能到现在还在央艺分校做资料管理员,更不敢想竟然还能做编剧、当导演”,谷以宁轻叹道,“做多少都不足以回报她。” 第7章 jasmine拍了拍他的手:“妈妈说过,能和你一起创作《回流》,在最后的日子里制作完这部戏,她已经很满足、很幸福了。” 谷以宁怅然一笑,jasmine这几天很忙,没多久又走开去接电话,他坐在海边咖啡厅,不免又回忆起胡蝶的音容笑貌,太阳穴紧跟着阵阵隐痛。 正此时,手机里噔噔噔连着弹出好几条消息,他拿起一看,都是来自同一人的好友申请。 谷以宁觉得太阳穴更疼了,抬手摁了拒绝。 jasmine挂了电话坐回来,她约谷以宁单独喝咖啡,应该不只是为了表达感谢,但还没等她开口说正事,谷以宁的手机又在连连震动。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行为略显幼稚,更没必要和莱昂在这种事上较劲,于是点了通过,但刚一熄屏,微信语音便拨了过来。 “抱歉”,谷以宁在jasmine的眼神示意中接起来,对面莱昂的声音急迫又关怀,问:“谷老师,您生病了吗?” 谷以宁回答没有,除此外没有任何解释,然而莱昂卖乖道:“没事就好,害我今天担心你,谷老师,你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谷以宁从学生做到老师,从没记错过一次课表,忘了通知是最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 电话对面小声抱怨了几句,谷以宁想到莱昂一个人等在教室的画面,心情愉悦了一点,连同对待他的态度也和善了,低声说:“对,下周就恢复正常上课,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等下谷老师”,莱昂叫住他说,“既然已经报复我了,那……剧组实习招募,你可不能对我区别对待了吧?” 谷以宁被不疼不痒戳中了一下,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不会。” “那我放心了,我熬夜准备了好几天作品,肩膀都快断了”,莱昂那边长叹一声,继而又礼貌乖巧道,“你也注意休息,下周见。” 挂了电话,谷以宁抬头见jasmine正笑着看自己。 “学生?”她问。 “不算,是个新助教,不过年纪很小,和学生也差不多。” jasmine笑说:“以宁,你越来越像我妈妈了,她面对学生时就会是像你刚打电话那样的神情语气,哪怕在说很严厉的话,眼神里也是充满希望期待的。” “有吗?”谷以宁捏了捏眉心。 “当然,她以前就说,你在做老师这方面更像她。”jasmine喝了口咖啡,神情口吻变得正式了一些:“以宁,其实我今天约你过来,也是因为这句话。” 谷以宁等她继续说下去,jasmine道:“妈妈走后的这一年,我一直想继续她的使命,所以想了很久,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她的名义,成立一个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基金会和电影奖。而且我希望不同于其他任何评奖创投,我们的奖没有报名门槛,也不需要宣讲面试,只看剧本和拍摄方案,然后给予拍摄金扶持。” 她顿了顿:“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以宁,我很需要你加入。我们可以一起做一个最公平、最有实际意义的项目。” 不得不说,jasmine的这番畅想触动到了谷以宁,然而他没有太多犹豫,还是拒绝了。 “如果你需要任何站台、宣传,我都义不容辞。” “我明白”,jasmine立即道,“你现在筹备新片一定分身乏术,不过这件事不急于一时,它是一个长久的项目,我今天只是给你递一个橄榄枝,你可以考虑把它作为拍完这部电影之后的计划。” 拍完?谷以宁眼神掠过一丝茫然。他从没想过拍完这部电影的事情。 谷以宁半晌没有说话,海风吹过,他额前黑发乱了一些,太阳穴的隐痛变成了更清晰的抽痛。 jasmine适时打住了劝说,转而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我看前几天有个帖子,说你在某个内部评审会上,为了不认识的参赛者挺身而出,舌战群儒,非要为他争个说法,是真的吗?” 谷以宁回过神,有些空洞地看了看她:“什么帖子?” 电影协会内部评选都是业内人士,谁会闲的没事八卦这些?jasmine从手机里搜出来,谷以宁看了一眼,只见帖子里,许迪和他的剧本名字出现了好几次,便明白这是许迪自己发的。真是得了便宜还会卖乖,不仅拿到厉铭的好处,还要利用自己的名气再炒作一波。 jasmine见他表情,旋即也猜了个大概,放下手机略显忿然:“现在这些小孩真的是,不把心思放在正经创作,只会……” 谷以宁摇摇头:“也不全怪他,再说,他的剧本也确实不错。” “你总是这样”,jasmine叹口气,没忍住,话题又绕了回去,“所以我找你,不只是因为你谷以宁的名气,更是因为,除了你我身边没有第二个这么纯粹为了公平理想,不计得失帮助后辈的人了。” 谷以宁失笑:“你把我捧得太高了jasmine,我也有很多私欲。” 这个话题最后无疾而终,两人没坐多久,又要为当晚的开幕忙碌起来。 夕阳垂落,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潭州电影节-胡蝶导演纪念展映正式开幕,谷以宁作为发起人之一上台致辞,简练而不失温情地讲述了胡蝶导演对他人生的影响。 这是一个讲故事的行业,戏里讲,戏外也要讲,谷以宁内心一半发自真情实感,一半却有些失真,总觉得在台上灯下,种种情怀总会被篡改——“胡老师从业四十余年,除了广为人知的电影导演身份,更是台大电影学院终身教授,她曾说,一个导演能做的有限,而一位好的老师,却能在教育中帮助更多人,甚至改变这个行业……” 天空由橙蓝交叠彻底变黑,音乐响起,露天酒会拉开帷幕。谷以宁陪jasmine社交,引见了几位业内人脉,而后功成身退,打算早点回酒店。 潭州地处南部沿海,冬季潮湿阴冷,夜晚起了风便更甚。谷以宁愈发觉得冷,但向外走去,又有不少人拉着他寒暄攀谈,他太阳穴又在突突地疼,内心愈发焦躁,到最后几乎是有些失礼地,同几个人敷衍道别,匆匆离场。 酒会的音乐声终于远了,谷以宁看见外面海滩上,许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在聊天嬉笑,电影节的海报招贴铺满了这个小城,“梦想”“未来”“光影”等词藻点缀夜空。 身后,酒会灯光渐渐暗下去,jasmine特意准备的高清投影里,开始播放映前短片——《那些离开我们的电影人》。 骊歌轻唱,数张黑白照片叠化播放,那其中,二十多岁的奚重言笑得格外明朗,他的名字下面,写着代表作——《逃离蔷薇号》。 谷以宁没有回头,一个人沿着沿海公路一步步走着,单薄的西装在海风中鼓鼓作响,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巨幅的胡蝶黑白像下。 第7章 梦中人 在潭州的每个晚上,海浪声都会让谷以宁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喧闹的电影宫外,被南法午后的阳光晒得额头发烫,后背的汗浸湿t恤,他把自己的帆布包翻到底朝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五张,我还数过的……” “别急以宁,可能是刚才掉在车里了,我打电话问问”,庄帆安慰他。 可是来不及了,五个志愿者,只有四张通行证,而记者会还有半小时就开始。 另外三人都是技术工种,缺一不可,谷以宁手里只剩下一张证,他交给庄帆:“你先进去,我去找。” 庄帆说:“你拿着吧,我认识的人比较多,可以找人带我入场。” 谷以宁说:“不行,万一不让进呢?” “那你就帮我安顿一下嘉宾……哎,以宁!” 没等庄帆说完,谷以宁已经把帆布包塞给庄帆,不容置喙说:“我回去找。” “如果找不到呢?” “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远程翻译。” “算了以宁,活动统筹很简单,我不进也没关系的!” “不能算了”,谷以宁系紧鞋带站起来,“我跑很快的,是我的问题,我要解决。” “别犯轴”,庄帆伸手想抓他,“诶!算了吧!” “不能算了啊。” 不是庄帆的声音,更不是谷以宁说的,他这时已经跑出去几步,又停住,然后被这个声音叫回来。 逆着阳光,谷以宁眯起眼睛也没看清说话的人长什么样,他听见那个声音和庄帆打招呼,语气爽朗,带着笑意,和五月的海风一起吹过来,谷以宁再努力睁了睁眼,还是只能见到艳阳下棕榈树高大挺拔的影子。 他说:“用我的证件吧,你朋友叫什么?让他别跑了。” “他叫谷以宁,巴黎高师的高材生”,庄帆说,“你一直在旁边看,不早说?我们以宁都差点跑远了。” 那人又笑了几声:“早说还怎么观察生活?” “我说你们这些导演”,庄帆朝着谷以宁招手,“以宁,快回来吧!” 一张证件划过蓝天矮云,抛过来,谷以宁接住,摸到挂绳上还有一点点温热,这张证件是红色的,代表对方是受邀嘉宾而非志愿者,谷以宁犹豫起来:“你的证件上有照片……” 第8章 “这么乖啊?”那个人促狭道,“放心吧高材生,老外分不清亚洲人长相的,先混进去再说。” 谷以宁小声说“才不是”,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只知道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声是压低的,好像故意在笑他,谷以宁不太高兴,还是出于礼貌,问:“那会不会影响你进场?” “我没事儿”,他说,北方口音里带着天然的松弛,还有一些得意和卖关子的顽劣,“我进去,没人拦我。” “不用担心他,他就是主创团队”,庄帆说,“介绍下,这是奚重言,奚导,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白鸽》的副导演。” “嗯!好好介绍我,杜导过来了,我得先走了,回见庄帆,回见高材生!” 谷以宁看见他跑过去,白衬衫被风吹起来,闯进一群西装革履的团队,那道白显得格外突兀,团队最前面的人谷以宁认出来了,是大导演杜少强,他看着跑过去的人,好像在笑骂他什么。 “对了,他今年好像还入围了短片单元,你之后可能还要碰上他。”庄帆说。 谷以宁点点头,说“真厉害”。 “嗯”,庄帆帮谷以宁把那张证件挂在脖子上,“他不光是拍得好,也很会把握机会,当年他在大学生电影节得了最佳短片奖,直接拿着奖杯就去看了杜少强的展映,看完后从观众席站起来,把自己作品集和联系方式给了杜导,之后一毕业,就成为了《白鸽》的副导演。” 谷以宁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那张证件,把它翻过来,想看看奚重言的名字是哪三个字,也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但他还是没有看清,每到这时,梦就醒了。 海浪在窗外一声一声地拍打着,谷以宁从酒店的床上坐起来,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个中断的睡眠。 他拉开窗帘,外面是黑色的没有一丝月影的天,距离日出还有两个半小时,谷以宁抽了一根烟,以他的习惯,每个失眠的夜都是用看学生作业来打发的,但是眼下刚开学,根本没有作业,至于剧组实习的招募,还没到截止日期,恐怕那群拖延症学生是不会发来的。 他只能打开电脑,重新看了一遍剧本,改掉几处语序问题,回复了几封没什么要紧事的邮件,然后靠在窗边,望着海平面和天空发呆。 在窗外天空刚刚泛起一层灰蓝色的时候,电脑邮箱发出一个短促的提示音,新邮件,谷以宁以为是国外发来的,却没想到,邮件标题是「实习自荐01」。 按照他的规定,这封邮件没有露出任何个人信息,只有两份文件,一封自荐文书,一份命题作品。 自荐信只有两句话—— “我可以做任何岗位,也可以胜任任何岗位。” “如有质疑,可以看我的作品。” 艺术专业的学生大体分为极度自信和极度自卑两种,谷以宁对这些花招见怪不怪,又点了一支烟,笑了下,觉得这个01的语气虽狂妄,却也不让人反感。 而在他点开作品文件,看到视频的第一个画面时,谷以宁便忘记了手里的烟。 这竟是一部三维动画短片,距离他公布招聘题目只过去了不到三天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置信地点了暂停,回过去又看了一眼,确认是针对央艺学生的实习自荐邮箱。 50多个小时产出的作品,短片的画面和制作都算不上精致,但叙事结构和镜头语言却极为成熟,剧情用了复调叙事法,讲了三条故事线。 第一条故事线是在海边,两棵椰子树并列站在一起,它们一直在闲聊,说的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镜头不断碎片跳切,画面零碎。 第二条故事线,是主角无数次睁眼醒过来,每次醒来它都是不同的身份,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只虫子、一条鱼、一只飞鸟……它醒来后总是会急匆匆地,像是去找什么。 第三条故事线,是只有一颗椰子树站在海边,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椰子树在长高结果,叶子由绿变黄,果子成熟坠落,时间在这条故事线里变得缓慢而沉重,镜头一直从高处俯视着它,仿佛也在等待什么。 三条故事线交叉剪辑,一开始让人摸不到头绪,直到最后三条汇合—— 第一个故事结尾,一棵树因为台风而倒下; 第二个故事最后,主角最后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第三个故事,那棵孤独的椰子树旁边,一个折断的树根旁,终于等来破土而出的一棵幼苗。幼苗很快地长高,仰头看着身边的椰子树,大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终于又找到你啦!” 谷以宁把这个短片拖回去反复看了几遍,他布置的题目是“不说我爱你的表白”,不限制格式体裁,剧本、分镜图、短片都可以,而这个01号作品不仅是第一个提交的,还是用了最耗时复杂的动画片形式。 谷以宁在脑中搜寻所有他认识的学生,能有这样胆量又能做到这样水平的,想不到任何一人。如果有,恐怕也早就在老师之中口口相传了。 但有一个例外。 天已经亮透了,窗外的海浪声随着潮涨而更加汹涌,谷以宁打开教务网站,开始搜索莱昂信息,又找出了他的获奖信息和作品——都是动画短片,有二维三维,有不同剧情和画风,但是镜头语言、剪辑乃至后期风格是相当成熟一致的,完全可以看出和今天收到的作品,是出自同一个人。 谷以宁回忆自己已知的关于莱昂的信息——获过国际学生电影节大奖、法国电影协会强烈推荐,看来并非名不符实。 而这种不循常理,稍显狂妄的作风,也和自己认识的莱昂完全一致。 谷以宁心中却没有多少发现人才的欣喜,他与莱昂的相识过于戏剧化,后来又先入为主认定莱昂是通过厉铭而进入央艺,因此从未求证过这人的能力。 种种原因,细究起来,作为教授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实习助教,是否是他的失职? 而jasmine的那些话,就更让他脸红惭愧——纯粹为了公平理想,为了让年轻人不被埋没……他真的有那么无私吗?他真的可以不计较对方的目的,把一个不可预知风险放在自己剧组吗? 谷以宁一遍遍推敲叩问自己,在自己的逻辑和规则里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最后他想起了许迪。谷以宁问自己,如果正月十五那天坐在会议室的他,知道许迪未来会向厉铭献媚、会利用自己发帖炒作,他还会在看过那本剧本后,顶着得罪整个协会的风险站起来吗? 谷以宁想,他还是会的。 -------------------- 自我攻略+1(电影节细节和现实可能有出入) 第8章 意外出柜 四天后,谷以宁回到北京。 在实习招募截止时间后的一天内,谷以宁把收到的43份邮件随机排序,交给了由制片、副导演、博士生组成的小组进行二轮评审。 而导演的那份评分表,则被他锁在了自己的电脑里,直到第二轮盲投后才会打开。标记01号的作品,他的分数栏是空白的。 《戏剧文学基础》的第二次课,仍是a1教室,本科二年级,莱昂坐在老位置。这次是早八点的课,讲桌上放的是一杯热美式咖啡和一杯陈皮姜茶。 热美式提神,陈皮姜茶浸润脾胃,恰好驱散在潭州积攒的湿冷。短短时间里,谷以宁似乎已经习惯了莱昂这种让人发毛的体贴,自然而然喝咖啡喝茶,然后在那双目光注视下讲课。 课间结束后,谷以宁回到教室,讲台上的热茶如常加满,但是讲台下的座位上却多了一个人。 剧作系一班班长陶夕影紧挨着莱昂,两人小声说着什么,见谷以宁进了教室又立刻止住,略显刻意地端正坐好。 q 这种情态谷以宁倒是见怪不怪,但这次他却留心扫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学生。 谷以宁记忆力极好,对蹭课旁听的学生也都有印象,他一眼便看到教室另一边,一个名叫张潮的外校生,正死死盯着这边的莱昂和陶夕影。 他记得张潮上学期堂堂课都来,而且和陶夕影形影不离,也记得这个男生个性很强,有次因为蹭课被本校生质疑,还差点动手起冲突。 不过,谷以宁向来不多管学生间的矛盾纠纷,尤其这其中还有莱昂——想必这些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谷以宁装作没看见继续上课,没想到下课时,意外便发生了。 他收拾东西离开教室,正为没人追上来而觉得清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惊呼喧哗,谷以宁脚步顿住,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他穿过围观的学生,只见莱昂已经倒在讲台台阶旁,低头抱着右手肘,牙关咬紧,脸色煞白。 陶夕影在一旁慌张得快要哭出来,旁边几个男生拉住还在怒火中的张潮,却拦不住他指责的声音,场面极为混乱。 谷以宁顾不上他们,大步过去蹲在莱昂旁边,问他是不是撞到了台阶,骨头有没有受伤。 第9章 莱昂这时才抬起头,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股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谷以宁心脏极为隐蔽地刺痛了一瞬,身体也不由得僵住。而莱昂似乎比他反应更剧烈,甚至没管剧痛的手臂,立刻用手捂住鼻子,背过身躲避谷以宁的视线,低声问陶夕影要纸巾。 谷以宁指甲摁进手心,强迫自己回过神冷静下来,他伸手轻碰莱昂受伤的手臂,以有限的急救知识判断伤势。 “能动吗?”他问。 莱昂捂着鼻子没回头,瓮声答:“可以,没有骨折,只是撞到了台阶上。” 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想来问题不大,谷以宁收回手:“起来,去医院。” “等等,谷老师”,莱昂用受伤的手抓住他,小声道:“疼。” 谷以宁虽觉得他装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还是没敢用力,只能任他握着手,年轻人的掌心温度很高,热量像是要穿透他,谷以宁拉着他站起来,后背到脖子都有些微微冒汗。 莱昂仍用纸巾捂着鼻子,似乎非常介意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但他没办法掩盖指缝间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有脸颊逐渐泛起的红肿。 张潮看到他这副样子,一面心虚,一面又梗着脖子道:“活该,一拳都挨不住的小白脸。” 陶夕影愤然看了他一眼,对莱昂道:“别理他,我送你去医院。” “你和他认识了几天,就这么护着他?他有什么好的?” 被无视比挨骂更让人恼怒,涨潮顿时气血上涌,伸手想要拉开陶夕影,然而他动作极为莽撞,眼见又要碰到莱昂的伤处。 谷以宁伸出手,攥住了张潮的手腕。 他并没用太大力气,只温和制住他:“张潮,对吧?” 张潮面色一讪:“谷,谷老师,您记得我?” “工业大学冶金系大三学生,上学期每周都来听我的课,每次来都要坐一个半小时地铁。我还记得你课间问过我一次问题,说过你想跨专业考央艺研究生。”谷以宁见他情绪稳定了一些,才转而加重了语气:“在这儿动手闹事,你是想被自己学校记处分,还是想被央艺拉入黑名单?” 张潮愣了片刻,气焰顿消,谷以宁这才放开手。 莱昂从始至终都盯着谷以宁的侧脸,片刻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说:“谷老师,咱们走吧?” 谷以宁微皱眉,这次没管他受不受伤,直接收回手。 “谷老师”,在他们转身后,张潮仍不服气道:“您的助教和女学生纠缠不清,插足别人感情,难道他就没有错误吗?” 陶夕影涨红脸打断他:“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他没有半夜给你发微信?没有在宿舍楼下堵着你?” “但……” “但她已经和你分手了”,莱昂转过身,脸色苍白地嗤笑一声,“我和她怎么交往和你有关系吗?” “你他妈的……” 张潮忍无可忍,又一次攥紧拳头迎面而来,在被逼近鼻梁的时候,莱昂轻松一闪,躲了过去。张潮扑空后差点摔倒,但莱昂没有什么得胜的喜悦,他转头看了谷以宁一眼,眼色暗了暗,把擦净鼻血的纸攒在手心。 谷以宁这次觉得他挨打也是活该,因而面色冷淡站在旁边,毫无再拦架的意思。 莱昂仍看着他,在张潮再度转身时,头也不回地开口道:“而且我也对插足你们感情没什么兴趣。因为我是同性恋。” 张潮“咦”了一声,拳头刹停在空中,不明所以站在原地:“你不会这么没种吧?” 莱昂深吸口气:“要我证明给你看?” 显然是不需要,张潮甚至冷静了下来,想到男人再怕挨打也不会随便说自己是gay,他松开手看向陶夕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但陶夕影也是一脸诧异,没空理他。 央艺校风虽开放,但当众出柜也是新鲜事,再加上打架和三角恋,周围逐渐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学生,事态恐怕会愈演愈烈。 谷以宁只叹自己低估了莱昂的厚脸皮,还是没办法再作壁上观,对周围人说:“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然后主动拉住了莱昂的外套脖领,压低声音厉道:“去医院,别闹了。” 莱昂摸了摸鼻子,有些得逞地笑了笑,听话地跟着他走了。 车上,陶夕影一边对莱昂连连道歉,一边断断续续讲了前因后果。 她和张潮上学期在课上认识,一来二去谈了恋爱,但交往后她感觉对方性格偏激,为此几次提出分手,但张潮次次反应剧烈,堵在学校门口和宿舍楼下,用各种激烈的方式请求复合。 到了这回,陶夕影是彻底下定决心要分手,但不知为什么张潮翻到了她和莱昂的聊天记录,笃定认为是莱昂插足。而陶夕影不堪被他纠缠,干脆将错就错,请莱昂帮她演一出戏。 “都怪我,上次我约了莱昂在宿舍门口,本来以为他看见了就会彻底死心,但我没想到他还会追到教室出手打人。” 陶夕影说着愈发内疚,倒是莱昂坐在副驾驶上,气定神闲仿若受伤的不是自已,安慰她说:“保护你不被外校学生骚扰,本来就是我的职责。这点小伤也没什么。” 察觉到谷以宁瞥了自己一眼,他又稍加严肃纠正道:“而且我只是帮你打掩护,可没答应假装是你男友。”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陶夕影犹豫一阵,小心问:“那出柜这件事,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我坦坦荡荡又没犯错。”莱昂随口一笑,问谷以宁:“谷老师,你说呢?” 谷以宁心中叹了口气,莱昂也许没有做错,但也绝对没有采取最好的处理方式,可是他没说什么,只是踩下刹车:“医院到了。” 莱昂从头到尾都精神矍铄,挂号排队都自己抢着在前面,谷以宁觉得他应该没什么大事,跟在后面拿着手机回复消息,完全出于甩不掉的责任才陪着他。 但没想到莱昂进去诊室十几分钟,出来后手里竟然拿了一沓检查单。 医院里各个检查科都排着长队,这一沓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检查完。谷以宁头疼不已,忍不住再次怀疑莱昂是装的。但陶夕影下午有课,他当然没办法撒手不管,只好认命。 安顿好莱昂坐在候诊区,谷以宁到自动售卖机买了点面包和水,又借了两个冰袋,一边穿过摩肩接踵的人,一边打电话取消了一个下午的剧本会。 挂掉电话的时候,他抬头有些微弱烦躁地寻找莱昂,远远看见一颗棕色脑袋,独自坐在一排排病怏怏的人之中,用一种不太舒适的姿势半靠在金属椅子上,脸颊淤青,眼镜瞪大了观察着四周。因为是外国人所以显得有些突兀,又有些形单影只,像落单在麻雀群中的大雁。 不知为何,那种隐蔽的刺痛又冒了出来,就像刚刚见到莱昂流鼻血时一样。 莱昂恰好在此时转头看见他,四目相接,莱昂好像还保持着观察的眼神,认认真真地盯着谷以宁看他,然后才露齿一笑。 “你刚刚站在那儿发呆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眼熟”,他拿着冰袋贴在自己脸上,歪头想了想说,“像是电视剧里面,带孩子看病的老父亲。” 谷以宁瞥他一眼:“我的年纪也快要能当你爸了,不过我可不想有你这样的儿子,操心死了。” 莱昂从谷以宁手里接过拧开的矿泉水,灌了两口,没说话。 谷以宁察觉到他从进了医院就有些安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补了句:“但要是你能像今天一样消停,倒也还好。” 莱昂低头笑了笑,过了会儿说:“我真的很讨厌医院。” 谁会喜欢医院呢?谷以宁心里想。但没过多久,当他陪着莱昂进ct检查室,帮他脱下外套和卫衣时,才发现一切又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浅薄判断。 莱昂赤裸着上半身,整个右半边冷白色的皮肤上——从锁骨到手臂,再到后背肩胛和腰腹,盘亘着大片暗红色的水波一样的疤痕,像是吞灭半边天的火烧云,而肩膀上一道手掌长的缝合线,又像雷雨天劈裂的豁口。 相比之下,他右手肘的红肿擦伤,竟像是微风细雨,都变得不足为道了。 “我的右肩关节和锁骨有两处钢钉,材质是钛合金,安装时间是五年前,刚刚撞击之后医生担心有裂痕,请帮我检查一下。刚刚直接撞击的地方是右手肘,可能有轻微骨裂。” 莱昂熟练地对护士交代自己的伤况,说完转过头,摘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条浅金色十字架项链,对谷以宁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 第9章 输赢 好在检查结果问题不大,只有手肘轻微骨裂,莱昂右手打了一个夹板,两周后就可以拆除。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莱昂走出门便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谷以宁不由自主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看了看旁边缠着绷带脸颊微肿的小孩,不自觉笑了笑。 莱昂立刻借机卖乖:“谷老师,我今天表现是不是还可以?” 第10章 谷以宁走到车旁拉开门,说:“是,成熟稳重。” 莱昂离开了医院立刻神采飞扬,也不管谷以宁是不是讽刺,马不停蹄自吹自擂:“这点小毛病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当年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三个月,又到康复医院过了一年才能正常生活,每天康复训练比这个要疼多了。” 谷以宁坐上车,看他在副驾驶用左手费劲地扯着安全带,倾身过去帮他系上了。 谷以宁能感觉到莱昂的呼吸扑在自己的发顶,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他后知后觉,却幸好莱昂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很轻地呼吸着。 “谢谢”,莱昂做出绅士状,“谷老师,我请你吃饭吧?” 谷以宁坐正回去,发动车子,说“不用,你住哪儿?” 莱昂撇撇嘴,也没再勉强:“学校宿舍。” 车子启动后莱昂端正坐了不到半分钟,又问:“谷老师,你刚才一直看我身上的伤疤,是不是吓到了?你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谷以宁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路:“没有吓到,你有你的隐私。” “没什么好隐私的,五年前家里失火,我捡回了一条命。”莱昂语气轻松道,“其实是我想解释,我怕你觉得我太弱,今天在你面前流鼻血还挺丢脸的,但谷老师你相信我,我一直康复锻炼,身体非常好。如果不是张潮偷袭,旁边又是台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当然,如果不动手只动口,他更赢不了我。” 谷以宁转头看他一眼,莱昂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他忍不住问:“你就在意这些?” “那我应该在意什么?” 谷以宁难得耐心企图和他解释:“张潮今天本来已经住手了,你不该再和他斗气,更不应该……虽然你是外国人,但毕竟算是半个教职工,大张旗鼓说自己是同性恋,在这里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 莱昂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关于这件事,我还以为谷老师会站在我这边。” “我只是提醒你。” “所以,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莱昂还是来时那句话,又问了一遍,“谷老师,你希望我怎么做?” 很多事是没有对错的,只是存在风险,但谷以宁想到自己在二十出头做的事,没有说出口。 “闹成这样,教务处一定会来闻讯,你到时候就说是为了避免冲突才那么说,不要和他们谈什么性取向,没必要,明白吗?”谷以宁只认认真真教莱昂如何应对,“至于张潮和陶夕影的问题,你也不要再掺合了。” 莱昂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说:“你是担心我吗?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犯错好让我离开学校。” 谷以宁确实希望,但这件事上他有责任。他罕见语塞一会儿,只说:“我只是不希望事情再扩大。” 莱昂转过头看着前面,不以为然道:“如果扩大到能让张潮退学,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来骚扰陶夕影了。” 谷以宁快要和他聊不下去,语气加重几分,告诫他:“这个孩子性格很偏激,你不要再惹他,如果遇到问题立刻告诉我。” 莱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如果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谷以宁握着方向盘稳稳转了个弯,说:“我会先找张潮谈谈,我觉得造成他现在状态的原因有很多,不一定只是感情问题,需要有人帮他分析排解。” “你觉得他会听你的?你也说了他性格偏激,陶夕影那么好脾气的人都受不了他。再说了,你既不是他的老师,也不是心理医生。” “但事情发生在我的课堂”,谷以宁说,“张潮本性不坏,我不能真的看着他愈演愈烈,走到退学那一步。” “对他也说不定是好事呢?”莱昂不紧不慢说,“我倒觉得,他这种人需要栽个跟头,如果他真的有毅力,就该重新高考彻底改变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焦虑焦躁自怨自艾,在谈恋爱和打架斗狠这种事情上找存在感。” 谷以宁有些讶异,莱昂对张潮问题的看法竟然和自己完全一致,只是他的处理方式自己却难以认同。 “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极端了。” “我只是不想看你浪费时间,如果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节省一点你的精力?你很闲吗?” “你的节省精力的方式就是闹成现在这样?”谷以宁目光指向莱昂的右手,猛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直言问道:“你不会是故意被他打伤的吧?” “当然不是,他可不值得我这样”,莱昂举了举自己的手,有些不快:“我一身旧伤呢。” 谷以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猜,自知理亏没再开口。他想到莱昂那一身伤,也许是因为他死里逃生过一次吗?所以性格才会如此任性肆意,又反复强调不要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莱昂当成了一个学生去分析,其实如果一开始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莱昂真的是自己的学生,或者是正常的实习生,谷以宁都可能会对他倾注更多关注,而不是如此避之不及。 但莱昂显然不想维持正常关系。 “要不我们打个赌吧?”他又说,“如果他能听你的,那就算你赢,如果他不肯,那就交给我想办法。” “如果这样能让你消停,可以”,谷以宁踩下刹车,停在学校门口。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和他谈话的时候记得叫上我”,莱昂不着急下车,解开安全带又回头笑了笑,“如果我赢了,你就答应让我追你。” “如果我赢了,你以后就不要再做这种越界的事情。”谷以宁冷冷道,“下车。” 谷以宁信守赌约,两天后便带着莱昂,约了张潮见面。 不过他没有约在办公室,而是到了五环外,央艺的影视职业技术分校校区。 张潮的学校离这儿不远,他很早就等在了图书馆门口,见到谷以宁身后跟着莱昂,顿时脸色尴尬古怪,小声问“他怎么也来了?” “你打了人还没道歉,所以我就把他叫来了”,谷以宁半开玩笑道,他看得出张潮不无歉意,只是碍于面子难以低头,这也是他觉得这个学生本性不坏的原因。 果然张潮揉了揉头发,还算真诚地说了“对不起”,又看了看莱昂的胳膊说:“医药费我出。” “好啊”,莱昂毫不推辞,两人也算是勉强握手言和,一人一边,跟着谷以宁进了图书馆。 “约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下央艺的处分决定”,谷以宁摁了电梯楼层说,“因为莱昂和陶夕影都不追究,所以央艺也决定暂时不通知你们学校,但是需要你做一个学期义务劳动。” 莱昂哼了一声,虽没说话,脸上却写着“我可没打算不追究”。 但这事谷以宁在车上就已经和他说定,因而也没理他,问张潮:“你接受吗?” “……接受”,张潮低了低头,“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莱昂又哼了一声:“早干嘛去了。” 谷以宁无视他在旁边阴阳怪气,又说:“至于义务劳动的内容,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央艺本部打扫自习室卫生,二是在这儿。” 电梯到了十层,门开了,张潮见到门口景象顿时眼睛发亮:“这,这是央艺影像资料馆?外校生也能来吗?” “说了是义务劳动,当然可以”,谷以宁没说这是他费了口舌争取来的,只道,“但你要想清楚,在这里义务劳动并不轻松,你每天晚上都要过来整理资料,周末也至少要做满八个小时,你学校离这里很近,倒是方便,但是——就没有时间再跑去央艺本校了。” 张潮明白过来,这是变相地让他不要再去找陶夕影。他显然有些犹豫,但这是全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之一,也是因为占地规模大,才会安排在分校校区,平日对本校学生都严格限制进出,这个机会……对他的吸引力也属实难以抗拒。 “那,那我也没办法再去听您的课了。” 谷以宁问:“你已经听过一学期了,有什么心得吗?” 张潮顿了顿,一时答不上来。 “我只是一个副教授,如果不是有导演光环,恐怕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蹭课听课。如果你真的想学电影,就该明白这座资料馆中那么多导演大师的影像文本资料,才是最值得研究的。”谷以宁温和一笑,又说:“除非你是想追星,或者追人。” 谷以宁看着张潮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很不留情面,因为他同意莱昂的判断——张潮需要栽个跟头受点挫折,戳破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丢掉一些无谓的自我意识,才能真正认清现实和自己。 只是他的方式更为温和,谷以宁余光中见莱昂半倚在门口,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辨不出情绪。 他也没期待几句话能扭转张潮,说完过去打开了门锁,带着两人走进大厅,穿过几排书架,最里面又是一道安全门,他输出密码,推开厚重的金属门,醋酸纤维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排排金属架子望不到头,上面整齐罗列着贴着标签的圆形胶片盒,两侧摆放着各个年代的放映机。 第11章 “这里是拷贝库房,从1905年至今各个年代的电影原片或者复印件几乎都能找到”,谷以宁又推开旁侧一个小门,“这里放映室,我在这里做管理员的时候,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 张潮接收信息太多,一时张口结舌:“谷老师,您,您还做过管理员?” “难道我天生就是教授或者导演吗?”谷以宁露出一个千帆过尽的笑,像是不屑于再回顾过往,只对张潮说:“我也不是电影专业出身,是读到博士才转了电影方向,但只靠读读写写论文,是不可能真正学会拍电影的。反倒是在这里无所事事的日子,自己看书看资料,沉下心来才学到很多东西,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想明白了什么?” 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莱昂忽然开口,谷以宁转头看他,这人还是没个正形,半靠着门边站着,只是眼神却很深。 谷以宁一滞,凝神道:“那要看困扰你的是什么,毕竟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绕过这个话题,转而又对张潮说:“不过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你以为的爱情,只是暂时的寄托,不能真正解决你的困境,走出去,就会发现这些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小小分岔路。” 张潮无言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谷老师,我明白了。” “那我就当你答应我了,既然答应,我也相信你能做到。” 谷以宁拍了下他的肩膀,把手中的钥匙和电子密码交给张潮,又详细交代了胶片保管注意事项,才留他自己熟悉操作,走出拷贝库房。 莱昂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外面,谷以宁推开门,正见他微抬头站在书架旁。 可能是因为手伤,他没有翻开任何书,只是平展着肩膀,垂落两手,抬头看着那些封皮,似乎只是标题就已经足够引人入胜,白炽灯的光从头顶落下,照在他因专注而微微皱起的眉头间。 谷以宁太阳穴抽动,总觉得这个场景在哪儿见过,也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等在这里。 那人偶尔会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在他靠近时才会忽然转头,笑着问:“吓我?” 谷以宁很轻很缓地迈开步伐,穿过那些从不同时光留存至今的资料,穿过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走到他面前。 莱昂听见声音,转过脸对他笑。 “看来还是谷老师赢了。”他却这样说。 -------------------- 马上要冲榜了,在看的朋友们留个言吧!没什么话要对谷老师或者莱昂哥说吗?没有的话骂一骂张潮也行呀(sorry) 第10章 春日云 谷以宁迟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所以也希望你信守承诺。”语气不复刚刚的温和。 “嗯”,莱昂点点头,垂下睫毛道,“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 谷以宁不知道他是不是耍什么以退为进的花招,也不接茬,只说:“我们本来就该是普通同事关系。” 莱昂看着他板起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说:“好的谷老师。” 说完却又讨价还价:“但能不能和我吃顿饭啊,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如果只是教授和助教,也可以也一起吃饭,不是吗?” 临近正午,谷以宁看着他绑着夹板的右手,还是答应了。 学校门口有很多餐厅,莱昂却偏认准了排队最长的那家,说那是附近必打卡美食。 谷以宁看着“春日云”的招牌,意外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样红火。那时他每天下班都看到门口等位的人,也说过早晚有天他要去尝尝这家究竟好吃到什么程度,当时旁边的人连声附和,可是却不知道这“早晚有天”,却迟迟没来。 他早就过了会为吃的耗时排队的年纪,但挤在年轻的人群中,坐在门口塑料椅子上晒着冬日暖阳的时候,感觉却也还不错。 莱昂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他,说:“你也没来过这儿?” 谷以宁半眯着眼:“没兴趣。” “这里可是朝阳区情侣约会热门地点top1,谷老师,那你都去哪里约会?” 谷以宁睁开眼,无声看了看他。 “只是好奇八卦也不行?” 谷以宁懒得和他装模作样,语气冷冷道:“说到做到,你不会比不上张潮吧?” 莱昂耸了耸肩,换个话题道:“你真的信张潮能老老实实在资料馆?” “他能坚持一天我就相信他一天”,谷以宁说。 “你对他们可真包容。” 我对你不也一样?如果不包容,怎么可能还会坐在这里排队?谷以宁没说这种话,只是用长辈的语气缓缓道:“你们都还不到二十岁,他再冲动也只是谈恋爱和打架,不该一次机会都不给他。” 莱昂立刻抓住话柄问:“那我呢?我不也只是喜欢你……” “根本不是一回事。”周围人挤人,谷以宁不想听他这样说下去。 莱昂压低声音,有些怅然地发了会儿呆,“我一开始就不该写助教申请信,我只是想尽办法走到你面前,没想会让你这么介意。” 谷以宁觉得这个人简直张口就来,冷静道:“你是为了自己写的申请,不要把我当作什么假想目标。” 莱昂有些不高兴:“什么假想目标?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追星?” 谷以宁不想回答。 莱昂看着他,顿了顿,忽然开口:“影片结尾的逃生部分,我们选择用动画来代替大场面特效,本来是节省成本的planb,但不愿意因此舍弃效果,所以做了精准到逐帧的预览排练,最后用真人实拍和动画交叉剪辑,努力呈现给观众真实又不血腥的临场感……”他语速很快地背完,又说,“谷老师,我看过你所有的访谈和视频,这一段是你在接受‘电影幕后谈’采访时说的,我印象最深,我也觉得逃生部分是天才的处理。” “还有结尾的长镜头,女主角在废墟中捡到半块镜子,现实中她在哭,可是从镜子倒影里,却是她在影片开头的笑容。”他看着谷以宁逐渐正襟危坐的神态,继续说,“我一直很想问,这个镜头是不是在论证你在博士论文里写过的观点——‘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都在探索时间折叠的可能性。电影以其独特的时空语言,将这种“不真实”构建为一种更为深刻的“艺术现实”,创造出一种超越物理逻辑的叙事体验。也或许,真实生活中的时间本就是交错的,过去与未来并非单向延伸,而是如文学和电影的回型叙事一般。结束亦是开始。’” 谷以宁手心冒出一层细汗,但令他震惊的,不仅是莱昂的倒背如流。 《逃离蔷薇号》爆火后,对影片的分析夸赞向来不绝于耳,但怀疑论调也同样甚嚣尘上,不少人说这部署名谷以宁和奚重言共同导演的电影,其中大部分都是奚重言的心血,而谷以宁只是接手并执行而已。 谷以宁从未对此有过任何回应,对于自己对奚重言的方案做了如何修改和精进,他不解释,甚至觉得没人分辨出来也好,就像是藤蔓缠绕着宿主变为一体,他干脆自暴自弃。 然而莱昂说的这两个地方,恰好就是他的改动,抽丝剥茧地找出的、他以为全世界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分辨出来的痕迹。 “我比你想的更关注也更了解你”,莱昂似乎全然不觉自己的语出惊人,又继续表白道:“我学电影,来中国,就是为了你。之前不想说,是怕吓到你,但我也不希望反而让你觉得我不真诚。” 谷以宁注视着他在阳光下的,棕色的、比亚洲人更浅的瞳孔,呼吸恢复正常,平静指出:“蔷薇号上映才不到两年,法国能看到的时间应该更短。”直到那时谷以宁才声名鹊起,如果是因为他才学电影,未免太迟了。 莱昂立即明白他的质疑,低头一笑:“我是从小就想拍电影,但因为右肩膀的伤根本没办法拿机器,所以中间放弃过一阵……是蔷薇号上映后,我才想也许我可以试试做动画。” 谷以宁内心不免动摇,但这份波动没有战胜理智,他知道就算莱昂说的都是真的,自己曾经对他产生过深远影响,也不代表这种影响属于谷以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通常都需要一个偶像,但那仅仅是满足他们的自我投射。 “谢谢你,被人这样崇拜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谷以宁道,“但我还是要说,这份崇拜掺杂了太多幻觉和成功光环,不是我本人多么好,而是你向往更好的未来,也需要一些寄托而已。至于其他感情,更是子虚乌有。” 莱昂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放弃似的笑了笑。 恰好服务员过来叫号,引着两人走到餐厅里落座,年轻女孩活泼开朗,倒水点餐时一直推荐招牌菜品,冲淡了两人之前略显严肃的谈话氛围。 “这是我们家新出的米酒,两位帅哥要不要试试?可以免费品尝哦!” 莱昂坐下时仰头看了看她,指指自己的手笑说:“我没办法喝酒,但你可以问问我教授。” “你是教授呀?”女孩略显惊讶看谷以宁,“这么年轻的教授,比我们学校那些秃顶研究生可年轻多了。” 第12章 莱昂哈哈笑了两声,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竟然开始向女孩献宝似的吹嘘起来:“你这话可是说到点上了,我教授三十多岁,年轻有为,但是他可能刚刚失恋,觉得自己老得没人要,觉得不会有人真的喜欢他……” 谷以宁有些尴尬地打断他,对女孩抱歉一笑:“米酒不用了,我们自己扫码点餐就可以,谢谢你。” “不客气”,女孩却没走,笑意盈盈看着他,忽然蹲下来拿出点餐的平板电脑:“教授,能不能扫码加个服务号呀?我这个月业绩考核需要,但只是服务号,不会骚扰您的。” 谷以宁闻言自然不会拒绝,拿出手机扫码,不仅自己加了,还让一旁看戏的莱昂也拿出来手机。 女孩心满意足离开,莱昂目光追着她背影扫了一扫,凑近几分看着谷以宁:“谷老师,再打个赌?” 谷以宁喝了口茶,想也没想:“不赌。” “这次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能申请到实习助教”,莱昂志在必得道,“你不是一直怀疑我的居心吗?” 谷以宁放下茶杯:“赌什么?” “你猜刚刚的女孩为什么加你微信。” “她有业绩,这很正常。” 莱昂不以为然道:“我觉得她是想认识你,找个借口而已,之后一定还会再跟你联系。” 谷以宁轻皱了皱眉,发现自己又中了莱昂的圈套,难怪刚刚他热情向女孩介绍自己。 “莱昂”,他有些认真地教导对方,“这样猜测别人不太礼貌。” “这叫观察生活,而且只是背后猜猜,又不会打扰她”,莱昂却说,“谷老师,你平时生活这么无聊吗,怎么创作啊?” 谷以宁手指微动,他知道莱昂在激将法,但还是不由自主被影响了,可能和小孩在一起,自己心性也倒回了过去,加上他也确实想知道莱昂的背景,毕竟他还没想好是否让这人进入自己剧组。 “赌一下吧谷老师,要是我赢了,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听你讲讲自己,多了解你一点而已。” 谷以宁抬头看着莱昂,笑了笑:“你不会赢的。” 服务员陆续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品上来,但换了好几个不同面孔,刚刚的女孩再没出现过。 谷以宁沉得住气,低头品尝传说中网红餐厅的菜,只觉得对面莱昂坐如针毡,时不时朝着门口张望。 “输了就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谷以宁忍不住揶揄道,“不如趁着现在你先交代了,我当是闲聊,也不管什么赌注了。” 莱昂笑了一声,横竖是不认输,给谷以宁倒了满满一碗汽锅鸡汤:“谷老师,是你太心急了吧,我不会输的。” 谷以宁低头一笑,拿起汤匙,听见莱昂又说:“你看人很准,但好像唯独对恋爱比较迟钝,既看不出我是真心的,也看不出别人喜欢你。” 莱昂左手放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谷老师,你这样,前男友是怎么追到你的?” 谷以宁手停在空中,喝了口汤说:“他没有追我。” “……难道是你追他?”在谷以宁看不见的地方,莱昂眼神冷了下来,却故作轻松问:“那我真好奇,他到底是有多好。” 很好,非常好,如果不是那么好,谷以宁可能不会一直耿耿于怀,不会记得奚重言对别人笑着说“谷老师难追?不难吧?”不会记得他说“我只是希望你过好的自己的生活……分不分手都一样。” 可能他只是随意地说说,自己就把那些话当成了对自己的判词。 可是即便是这些,谷以宁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奚重言所有好与不好的回忆,像是手里的孤版胶片,多播放一次,就会磨损一次。 他不想吃了,起身结账,直到两个人走出门店,那个女孩都没再出现。谷以宁没什么心情再追要赌约,只是沉默着上车,发动,驶入街道。 东四环的阳光刺眼,从后视镜反射到脸上,莱昂也同样沉默着,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抬手帮他放下挡光板,问:“你什么时候才会忘了他?” “你越界了。”谷以宁说。 “你说过他对你不好,很差”,莱昂恍若未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那么……喜欢你,喜欢你那么久,你就找了一个需要你追求、对你不好,让你一个人在酒吧喝醉的人?”莱昂变得有些奇怪,他没有理会谷以宁愈发阴沉的脸色,只是一味地说:“你没带过别人回家吧?连避孕套都要临时买,装什么风流呢?你只是为了……” 谷以宁猛地踩下刹车:“下车。” 莱昂因为惯性差点向前冲去,又被安全带拉回椅背,他冷静了一点,但仍然紧闭双唇,深深看着谷以宁,目光里仿佛承载着多年的等候,却又因为自己的光变成了尘埃,而有无尽的哀怅。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很多人会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谷以宁或是大导演,只是因为你。你劝张潮的时候说得很好听,可自己不还是被困住了?” 谷以宁冷笑一声:“你几岁我几岁?你以为我的生活只有谈恋爱这点事儿吗?” 莱昂看了他几眼,扯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你骗不了我。” 车门砰一声关上,莱昂迈开步子走在机动车道外沿,他右手带着夹板,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体旁,周围的车流速度很快,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似乎知道谷以宁会看他,他大步走着,用背影在无声表达自己的抗议愤怒。 后面的车开始鸣笛,谷以宁转了转后视镜,终于踩下油门。 第11章 寻人 谷以宁开车绕了半个四环,阳光渐渐西斜落下的时候停在了宝格丽酒店。 庄帆已经等在了酒店咖啡厅,见到谷以宁的第一句是:“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他一向细心关切,追问道:“厉铭又找你麻烦?还是剧本有问题?” 谷以宁说不是片子的事。 “不会跟学生吵架了吧?” “别拿我开玩笑了”,谷以宁无奈道,“说正事。” “难得见你这样,还不让我关心关心”,庄帆打趣两句,刚好消解了谷以宁略显低落的情绪,然后很快拿出电脑,和他讨论起工作。 庄帆是谷以宁这次的总制片人,谷以宁需要一个绝对信任又互补的伙伴,庄帆和他识于微时,是不二人选;而对庄帆来说,他这几年事业虽发展不错,却欠缺一部顶梁作品。因此两人一拍即合,谷以宁主导创作,庄帆为他铺路开山。 这次见面要聊的议题攒了一堆,庄帆此前出差了快一个月,从摄像、视效、宣发到后续资金都谈了一圈,逐一和谷以宁商量过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两个人桌上空了好几杯咖啡。 庄帆松了松领带,看着谷以宁仍专注思索的神态,不忍一笑:“休息一会儿吧谷导,你饿不饿?” 谷以宁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头说不饿,继续道:“特效我还是想用周骏,他如果仍不回复你,我就去找他。” 庄帆无奈:“你去找他不是更火上浇油?他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谷以宁没说话,庄帆顿了顿,试着劝道:“以宁,说到这件事,其实宣发的人也提过风险。从蔷薇号时期大家就对你有很多误解,这次继续拍奚重言的剧本,加上你名气变高,恐怕这种误解会越来越深。” 庄帆边说边观察谷以宁的状态,其实宣发说的要远比这些严重,这些纷争还要追溯到《逃离蔷薇号》最初的制作——这部电影本来是新风向影业买下ip,找了奚重言作为导演,但开拍了没多久,新风向将奚重言踢出局,又利用合同漏洞,占用了他的所有前期创作。 这种事在圈里并不罕见,起初并没有闹大。是奚重言去世后,新风向邀请谷以宁接手了这部戏,又在上映前以“英年早逝导演”作为噱头宣发,才有人看不下去,曝光了这桩纠纷。 许多影迷纷纷抵制这部“吃人血馒头”的电影,还有谷以宁这个倒戈的奚重言“旧友”。 但只因奚重言和谷以宁彼时名气不大,加上片子质量过硬,新风向大力营销口碑,才最终没受太大影响。 至于后来,尽管谷以宁和新风向反目成仇,但不论是忠实影迷,还是周骏这些奚重言的好友,都仍然对他抱有敌意。而谷以宁对于这些从来视而不见,只要有人提议解释,都无一例外被他直接否定。 “其实这些全看怎么解读。”庄帆试着问他,“如果接受一两家深度采访,请jasmine这些朋友说几句话,解释一下你的本意,很容易就能扭转过来。” 谷以宁低头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我的本意?” 庄帆便没有再劝了。 在关于奚重言的问题上他从不与谷以宁争辩,只说:“没关系,这次宣发也是找的最好团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谷以宁淡淡道:“我这些陈年官司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第13章 “快别这么说”,庄帆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我还指望靠你拿下个票房冠军呢。再说你已经搞定了厉铭,这可让我这个制片自惭形秽。” 谷以宁没什么反应,庄帆适时收回手,换个话题道:“对了,我去法国的时候也帮你查了查那个小助教。” 谷以宁问:“怎么样?” “孤儿,亲生父亲不详,十三岁母亲火灾去世,他捡回一条命,进了福利院,高中最后一年参加电影比赛得了奖,之后就和你所知道的一样,没上大学反而来做助教,大概是因为有工资吧。”庄帆道,“总之,确实没有任何背景,甚至还是个挺可怜的孩子,法国那边也是因为他身世特殊才准许破例,至于厉铭……可能纯属只是为了恶心你。” 谷以宁垂下眼睛,盯着杯子里残余的咖啡,没出声。 庄帆只知道谷以宁被塞了个助教,安慰他说:“谨慎一点也不是坏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可以放心多了个得力助手。”他轻笑一声,“还没见你对谁这么举棋不定过,我都有点好奇了。” 谷以宁无奈笑了声:“很难搞,你见了就知道了。” 道别庄帆,谷以宁开车回家,路上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竟然是春日云的服务员女孩,说偷偷存了他的手机号,下班才敢打电话给他,她问谷以宁什么时候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吃饭。 “不是在我们餐厅,是私人的吃饭的意思”,女孩特意解释,“我是中文大的学生,只是课余时间在那儿打工。” 谷以宁耐心委婉拒绝了邀请,放下电话时不禁在想,他到底还是输了。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莱昂这个消息,如果说了,大概率他来讨要赌注,又会追问什么前男友的话题。不过也或许,他根本不会再问了,谷以宁想到他下车时候的背影,又不免头疼。 他知道今天自己有些失控,大概是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身边所有人都对奚重言三个字讳莫如深,他们会旁敲侧击劝谷以宁向前看,会试探示好对他表达喜欢,但不会有人这样直接,毫无顾忌地说你忘了他吧,他没有那么好,他对你也不好。 谷以宁心中不免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多年,自己不是没想过走出去,努力过也试过很多种方式,却仍然被困住原地,是否也是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 但是。 但是一个根本不了解他的过去的人,怎么可以评价他的过去? 如果那一年没有和庄帆去戛纳,如果没有弄丢通行证,如果没有奚重言——此刻开着车的谷以宁,拍电影的谷以宁,被当作明星的谷以宁,也许根本就不会存在。 谷以宁前二十年的人生是一道笔直的马路,奚重言是旁逸斜出的错误,是路上忽然曝烈直射到眼睛里的阳光。 他不是被过去困住了,而是追逐着光源转了一个弯,彻底走上了另一条路。 戛纳一别之后,他们一直保持断续联系,奚重言开始准备留学,因此时常向他求助,而谷以宁则越来越多地看电影,和奚重言有越来越多的话题。 一年后,奚重言如愿收到offer前往巴黎,谷以宁提交了他的博士申请,方向改为电影与法国文学土壤的关系研究。 他们时隔一年后的再见面,奚重言得知这个消息后问他:“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知道,怕吓到你。谷以宁心虚的时候有些咄咄逼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学不好吗?” 奚重言笑着摇了摇头,两个人走下台阶,从教学楼走廊到花园,阳光跃下涌向头顶,谷以宁眯了下眼睛,奚重言抬手,很自然地在他额头虚遮一下,转过身看着他说:“因为去年,你说不是因为喜欢电影才去做志愿者,只是为了学分。” 他接着问:“所以现在是忽然喜欢了?还是说,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谷以宁心跳忽然变得很快,他闻到玉兰花的香味,听见恩斯特水池里风铃一样的喷泉声,抬头先看见奚重言的手掌,在阳光下半透着浅红色,然后是他的脸,为了躲避树枝而微微低头,和谷以宁对视的很黑很深的眼睛。此刻他才有了实感,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在他最熟悉的自己的校园里。 谷以宁让自己尽可能轻松地笑出声:“什么跟什么,我就是觉得交叉学科比较好找工作。” “哦”,奚重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我还以为是为了我。” “哈?你还真是,有点自恋。” 奚重言抱着手臂往前走,绕过水池,穿过花园,说:“没办法,我魅力太大而自知。” 魅力太大而自知的奚重言,不管在哪儿都有很多朋友,很快就让自己忙起来——周一和同学小组讨论,周二聚餐,周三去外拍,周四约了人打篮球…… 谷以宁期盼着奚重言的到来,却发现在他来到自己城市后,一切并没有变好,思念和忐忑像是春天猛长的玉兰花,几乎要将他溺毙在暗恋的气息之中。但他不想变成一个低廉的追求者,只有等着忍着,忍到时间足够不会令人起疑的时候,才会穿过几个城区,约奚重言出来。 奚重言不会拒绝他的邀约,但总是不靠谱地迟到,谷以宁等久了会发脾气,而被暗恋的那个人丝毫没有骄矜,会连连道歉,哄谷以宁,请他吃很贵的gelato。 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低头对付蜂蜜海盐味的冰激凌的时候,奚重言在看手机,忽然问他:“庄帆是不是喜欢你?” 谷以宁差点呛到,冰激凌太甜了,他咳了两声:“你发什么神经?” “你每条ins他都会点赞。” 谷以宁抬头,伸手盖上他的手机屏幕:“不要视奸我ins。” “发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奚重言把手机夺走,举高,另一只手拿走谷以宁的冰淇凌碗,“他也请你吃gelato?” “这能说明什么啊?而且他是男的!” “他是gay”,奚重言低头和谷以宁对视,逼着他看自己:“你脸红什么,他喜欢你不是很正常?他没告诉你?你也没发现吗?” 鸽子落在桌上,咕咕咕地信步走来,明目张胆要抢奚重言手里的冰激凌,谷以宁低头看着那些灰色的很胖的鸟,气势逐节变弱,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别闹了。” 奚重言朗声笑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他赶走鸽子,把冰激凌还给谷以宁,然后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羽毛,好像只是很普通地随口说了一句:“对了,我也是同性恋。” 谷以宁猛地抬头,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奚重言看起来并不想解释,到他们看完电影,吃完晚饭,送谷以宁回学校道别时。 谷以宁也不明白。 与此同时,谷以宁的论文开题一塌糊涂,从未在学业上受挫的他,第一次被教授叫去1v1谈话。 “gu,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想学电影吗?我记得你从前没有多大兴趣,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谷以宁想要分享的欲望冲破了喉咙,他面对信任的教授,坦诚点头:“我……喜欢了一个人。他很优秀,很爱电影,而且自学就申请到了巴黎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你想靠近他?” “算是吧。” “可是gu,你也很优秀,如果继续文学语言,你会是很好的文学理论家,或者是教授,主编。”白发老头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里面有睿智和忧郁,像是能看穿他,“你喜欢一个闪耀的人,但不能把自己放在他的光里面,你又不是星星,你有自己的光。” “我明白,只是……” “他也喜欢你吗?他要求你为他做这些吗?” 他喜欢我吗?谷以宁不知道。 可好像自己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得到喜欢,甚至都不是为了他。谷以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头越来越低,却抿着嘴,不肯放弃。 教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劝说你。” 但是年轻的时候,谁会听教授的老生常谈呢?他还是一头扎进去,明知危险也要潜入深海,至今没有上岸,不得喘息。 -------------------- 《查无此人》来源于一首陈小霞的歌,很适合在这一章听。「偶尔像被风卷起的黄叶,落在心口上像一滴,被忍住的泪。」 第12章 剧组 周五的课上,谷以宁终于公布了剧组实习名单。 名单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莱昂,他仍坐在讲台正下方的位置,在周围起哄喝彩声中淡定地笑了笑,对谷以宁道谢。 谷以宁看出来了,他还在闹别扭。 虽然讲台上的热茶咖啡喉糖不变,第一排位置从没缺席,但原来那道翘首以盼的听课的眼睛不见了,好几次,谷以宁低头的时候都刚好看见莱昂睫毛一垂,故意避开目光接触。 谷以宁不动声色,公事公办,在课后召集所有实习生开了个会。 剧本还在保密期,所以这个会其实没有太多实际任务,更多是让学生们先熟悉参考片和书籍。谷以宁分发给他们信息脱敏的资料,将十几个学生分成不同工种小组,由自己的几个研究生作为组长。 第14章 但这是针对本科学生的安排,莱昂不算其中,他看着所有人都拿着一堆资料文件忙碌起来,自己手上除了夹板什么都没有,脸色逐渐越来越闷。 刘书晨是谷以宁的博士生,分发资料时小声透露道:“谷老师给你另有重任,放心吧。” 莱昂早就和他们混熟了,闻言抬头一笑:“师兄,你是不是知道谷老师的剧本啊?” 刘书晨推了推眼镜,低声说:“那是自然,我一直是谷老师编剧助理,从最早就参与了。” “真羡慕你”,莱昂吹捧两句,问:“真好奇这是个什么故事?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保密?” “哎,说来话长……” “刘书晨”,刘书晨话刚开了个头,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谷以宁忽然叫他,吓得他心虚地咳嗽好几声,谷以宁说:“你先带学弟学妹们去拷参考片。” “莱昂”,他站起身,“你跟我过来。” 莱昂挑了下眉,偷偷拍了拍刘书晨肩膀,默默跟过去,进了谷以宁办公室,又恢复了那副垂头耷拉脸的样子。 谷以宁利落打开电脑,转头看见他时顿了顿,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先问:“这周拆板?” “嗯”,莱昂低头说,“周日。” 谷以宁没再说什么,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网站,屏幕转向莱昂,语速很快地说:“这是一个特效特拍团队,骏驰影视,是国内做得最好的团队之一。” 莱昂终于慢吞吞抬起头看了看:“你要和他们合作?” “还在争取中。” “可是我听说,那个周骏不怎么好相处。” “确实不太顺利。但既然你都了解,就不多解释了”,谷以宁有些意外,但没表露出来,继续讲道:“所以我需要有个人负责导演组和骏驰之间的协调,这个人既要了解电影工业全流程,对视觉、特效、摄影都有见地,又要擅长沟通,还有就是能和周骏脾气合得来。” 莱昂“哦”了一声,悠悠嘀咕说:“是不是也要和导演合得来。” 谷以宁后面的话都被噎回去了。他这几天早就消气,消气之后,就觉得自己和一个小孩一般见识还把人扔在路边这件事,办得实在不妥。可是他连亲弟弟都没哄过,如果让他哄一个和谷弈阳同龄的、还妄图追自己的小屁孩,又着实不知从何下手。 谁知莱昂比自己想得更难搞,谷以宁合上电脑,心里只道应该只论对错、不论身份,便低了点声音,问:“那天,你怎么回去的?” 莱昂看他一眼:“走回去。” “怎么不打车?” 莱昂转过脸看着窗户:“想清醒清醒。” “那……清醒了吗?” “谷老师”,莱昂无语道,“你只需要说一句对不起就行,如果不好开口就说désolé。” 谷以宁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好像没反应过来。 莱昂看见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又笑了:“你不会把法语都忘了吧?” “算了,我原谅你了。”他没让谷以宁真的开口道歉,又说,“我也不该追问你,以后不会了。” 谷以宁摘下眼镜,摁了摁被压了半天的鼻梁,索性坦白道:“我找朋友查了你的背景,其实我之前对你也有误会。” 莱昂抬起眼睛,看着谷以宁:“查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谷以宁觉得自己行为也不算坦荡,这样当面说对方的伤处更是不对,只是道,“总之我们今天说开了,这些事就翻篇过去,以后认真工作就是了。” 莱昂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向后靠了靠,有些无奈道:“谷老师,你这个年纪怎么这么单纯,这种事偷偷做不就行了,为什么说出来?说出来,我就会说你侵犯我隐私,又能要挟你了。” 谷以宁哼笑一声:“我还怕你?” 莱昂彻底没脾气,向谷以宁倾过去几分:“所以你不会是可怜我,同情我吧?” 谷以宁这次表情严肃了几分,甚至有些郑重其事地说:“没有,你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才进入这个剧组,而我也只是以自己的处事原则和你共事。” 莱昂顿了顿,轻笑说:“我开玩笑的。” 谷以宁深吸一口气,虽知道莱昂一向插科打诨,也许心理素质远比自己想的要强,但是还是忍不住正色道:“不要拿自己的苦处开玩笑,我不敢说和我工作能得到多高的成就,但至少,我不会让任何人为自己的出身自惭形秽,也不会允许你利用它博取同情,反过来也是一样,再好的背景也不会有优待。” 莱昂眸光闪动,竟然直直看着谷以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嗓音微哑道:“好。” 谷以宁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转过身,在桌上摸到电脑,“说正事吧。我只看过你的动画作品,相信你的审美和镜头,但不知道你对特效和特拍了解多少,为了和骏驰顺利沟通,我整理了这些资料和纪录片,需要你尽快看完。” “没问题”,莱昂也再次恢复嬉皮笑脸,笑着拿过谷以宁的电脑,“那让我看看,这么好的导演和剧组,这个周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快速地扫过那些十几个g的资料,却面色逐渐失望,因为谷以宁整理的都是围绕技术制作的知识科普,和这部电影没有多大关系。 “这些基础信息我都知道的,谷老师,不如你把剧本也发我,我可以准备更充分。” “话别说这么满,周骏对技术和专业非常苛刻,我需要的是你精通,而不只是知道。” “那我也要知道这次到底拍什么吧,不然怎么帮你说服他?”莱昂把电脑放回去,“或者导演概念图也行,谷老师,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哦,不会是不信我吧?” “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为什么?谷以宁却说不出原因,其实不管是剧本还是草图,多一个人看并没什么。但对莱昂,他却直觉不想让他参与太早太深。 那天在餐厅外,莱昂对《逃离蔷薇号》的分析,甚至对他的论文的倒背如流,谷以宁当时冷静以对,却后知后觉,有种被了解太深、看得太透的危机感。 这种纯粹直觉的感受倒不会影响他对莱昂的正常相处,却在涉及奚重言相关的事——尤其是这部剧本的时候,谷以宁脑中隐隐有个声音,说不要暴露太多,这个男孩很可能会看穿他的想法,然后也许会质疑他、否认他、阻拦他。 而谷以宁不想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不需要你担心周骏,说服他是我的工作”,谷以宁把所有资料打包到硬盘上,交给莱昂。“两周内看完。” “暴君”,莱昂撇撇嘴,接过去。 谷以宁无奈笑了笑,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武断,于是语气缓和了一点,尝试着和年轻人好好沟通。 “你们不是要聚餐吗?走吧。” 莱昂果然很受用,立即问:“你也去吗?” “不去。”谷以宁从来不参加这些聚餐。 “去吧,剧组聚餐导演怎么能不去呢?” 谷以宁失笑:“怎么就剧组了,你们几个想借机吃饭喝酒,我去了你们反倒放不开。” “不可能,有我在的地方不会冷场”,莱昂直接起身,把谷以宁电脑合上,“他们说要吃炭火烧烤,你一定喜欢吃。” “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 谷以宁还真的喜欢,他一个标准的江南人,可能是在国外待久了,二十几岁那段时间口味骤变,迷恋上了各种重口味的烟火气。只是年过三十,口腹之欲随着所有其他欲望一同变淡,吃什么都不挑,更没人察觉到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莱昂神秘兮兮说他什么都知道,没等谷以宁细思,又问:“对了,上次春日云的服务员真的没有找你吗?我真的输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胜负欲,谷以宁面色不动,说:“没有。” “奇怪了,我怎么会看错”,莱昂不疑有他,立刻又道:“那我还欠你一个赌注,走吧谷老师,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我今天都告诉你。” 谷以宁看着莱昂没心没肺的笑,心里一讪,只当这就是还清输给莱昂的赌注了,虽然对方毫不知情。 “那走吧。” 第13章 聚餐 谷以宁的到来给这场聚会增加了前所未有的隆重,十几个人到了校门口的烧烤店,在大堂拼了两张桌子,七嘴八舌地开始点菜。谷以宁坐在中间,像个镇店之宝之类的吉祥物一样静静看着他们。 菜点完了,几个男孩拿着酒单,有点犹豫地看了看谷以宁。 “谷老师,我们喝点酒行吗?” 谷以宁有点意外地笑了:“当然。” “怎么?”莱昂开口揶揄道:“你们是害怕被老师叫家长吗?” 一桌人大声笑起来,男生不把莱昂当什么助教,熟稔地作势锤了他一拳:“我们这是尊敬谷老师,你不知道能请到老师来和我们吃饭有多难。” 第15章 谷以宁看着他们笑,他既然参加就不会做扫兴的人,于是痛快地卷起衬衫袖子:“剧组聚餐就不分师生了,我也陪你们喝几杯。” 几个人夸张地叫起来,抢着开啤酒倒满杯子,却在半途被莱昂拦下。 他摸了摸凝了一层水珠的扎啤杯,推回去:“有没有常温?” 陶夕影抬头迅速看了他和谷以宁一眼,刚被莱昂揶揄过的男生没心没肺地笑:“小助教管得也太宽了。” 莱昂咧嘴一笑,在他又要说出什么之前,谷以宁先接过了扎啤。 “吃烧烤当然要配冰啤酒”,谷以宁和善可亲道,“你们是不是把我当成老人家?” 莱昂看到谷以宁倚老卖老的样子,想继续拦,却忍回去了。 陶夕影笑道:“当然不是因为年纪,是因为谷老师气质,说不食人间烟火可能有点夸张,但总感觉您烟酒不沾,更不会坐在烧烤店里喝啤酒。” 谷以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给人这种印象,笑了:“我不是每次课间都抽烟?” “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您就算抽烟也像是没有烟瘾的人,嗯……也没什么世俗欲望?” 谷以宁无奈摇了摇头,旁边的女孩补充说:“我们现在管这种叫‘淡人’,谷老师您就是‘淡人’。” 谷以宁没听过这个词,困惑中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看,莱昂正在帮他烫餐具,见状放下水壶,单手摊开:“我也不懂,我是外国人。” 刘书晨解释说:“或者用电影打比方,谷老师您就像是《回流》这种文艺片,娓娓道来,看似平静却蕴含力量。” 谷以宁一笑:“少拍马屁。” “这可不是拍马屁,是真的!”刘书晨推了推眼镜,有些急着解释,“我看《逃离蔷薇号》的时候已经读您研究生了,当时简直想不到,谷老师怎么会拍出这样的热血冒险电影呢?” 谷以宁很淡地笑了笑,没再追问。 莱昂把水杯碗筷放在谷以宁面前,看了看他说:“说明没人真的了解谷老师。” “说明谷老师要经常和我们聚会!”有人立即缓和气氛说。 谷以宁便举起手边酒杯:“好吧,我大概懂了,那淡人敬大家一杯,谢谢你们邀请。” 一桌人呼啦一声站起来,举起五颜六色的酒杯饮料相碰,酒精和玩笑之中,好像某种淡与浓的隔阂也消失了。 几人愈发大胆地与谷以宁攀谈,最多的话题就是即将开拍的这部电影。 除了刘书晨,在场的人都没看过剧本,但谷以宁始终如一保持神秘,调得一桌年轻人好奇心难耐,更加穷追不舍地追问。 谷以宁碰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便喝酒,不知不觉已经下去三大杯扎啤,眼睛下面一小片皮肤开始微微泛红,而其他几个喝酒的学生们更不用提,说话都有些没大没小起来。 “谷老师,说好喝完这顿酒就是剧组一家人,您怎么这么小气?” 谷以宁笑骂道:“我说的是如果你们毕业了,也可以留在剧组工作,少偷换概念!” “不管不管,我干了这杯,谷老师您说话算话不能耍赖!” 谷以宁没法和这群颠三倒四的人聊了,笑着站起身:“不耍赖,我去趟洗手间。” 他刚一起身,莱昂便跟着站起来,拿起他挂在椅背上的呢子大衣:“厕所在外面,穿上衣服。” 谷以宁还没反应过来,莱昂已经从身后给他披上了外套,他右手使不上劲,只能左手从反侧抓着衣服肩膀,绕过谷以宁肩胛骨搭上去,贴得太近,谷以宁没醉,这一下更是酒醒了大半,轻挣开道:“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莱昂学乖了,不和他作对,只放下手说:“我也想去。” 谷以宁也没办法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外面天色全黑了,街上路灯很暗,他隐隐觉得还好有人莱昂跟着,不然自己可能真的不知道厕所在哪儿。 “这边,”莱昂伸手搭了下他的后背,带他拐进一个更暗的胡同。 声控灯颤颤悠悠亮起来,这种公共厕所颇为狭小,小便池更是没有任何遮挡,谷以宁走进去,感觉到莱昂就站在自己身后,犹豫着看了看略脏的隔间。 莱昂在身后轻声笑了下,颇为绅士地说:“我在外面等你。” 谷以宁很快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黑暗里莱昂的背影。 他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莱昂听见声音回过头,走近几步,从镜子里看着谷以宁,问:“开心吗?谷老师。” “嗯,”谷以宁低头,挤了洗手液,由衷道:“挺开心的。” 莱昂笑起来:“就说了让你多出来,和年轻人无拘无束吃饭喝酒多好,总比自己喝闷酒有意思吧?” 谷以宁没理会他意有所指的地方,因为心情放松,所以语气也难得和善:“偶尔几次也就算了,我这个年纪天天和学生们混在一起喝酒,像什么样子。” “你这个年纪……”莱昂透过镜子看着他,眼神透着一股无奈,“你什么年纪?七老八十?喝冰啤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想想自己的年纪。” 谷以宁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也看着镜子回视他,学饭桌上男生的话说:“小助教,管得很宽啊?” 莱昂很受用地笑了,有限光线里,镜子的人影模模糊糊,眼睛便显得尤为亮而瞩目,谷以宁低下头,扔了纸巾,觉得他离自己太近,两个人身上的烧烤味和酒味混在一起,实在让人难受,便很快侧身走了出去。 “你先回,我透透气。” 莱昂不紧不慢跟着:“两个人不能透气吗?” 谷以宁觉得他有点太得寸进尺了,刚想说点什么,便被迎面过来的一道热情声音打断了。 “谷老师!这么巧哇!” 谷以宁眯了眯眼看过去,来人是两个长相格外清秀讨喜的男孩儿,熟稔地迎过来嘘寒问暖,如果不是谷以宁反应冷淡,说不定已经拥抱贴脸问候了。 谷以宁和他们根本不熟,应了两句便看向身后的莱昂,说了句“我同事还在等”,打算借口道别。 不成想这句却提醒了对方,其中一个男孩看向莱昂,看清后,声音忽然拔高:“哇!你就是谷老师的助教,现在全校闻名的……” 后半句他碍于谷以宁在场没说出口,但能让莱昂全校闻名的,除了新奇的混血助教身份,就是当众出柜一事——看对方反应,显然是后者。 两人立刻放了谷以宁,围上莱昂。 莱昂刚还在因为目睹谷以宁左右逢源而微微发醋,这一下着实让他措手不及,两个男孩一个赛一个的嘴甜,一个人说“你好高哦你有一八五吗?你怎么不读表演系?”一个人问“你手受伤严重吗?我认识很好的理疗师,加个微信我推给你呀。” 他目光投向谷以宁的方向,却见他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于是那种无措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他很快适应了面前的节奏,和两人相谈甚欢交换了联系方式,让对方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道别离开。 谷以宁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们,脸上挂着看戏的笑,拿出一只烟咬着,那根烟没有被点燃,只是一半在他唇边,一半裸露在空气中。 莱昂脚步缓慢地走过去,到了谷以宁面前,想把他把烟拿下来,告诉他不要做这种动作。 谷以宁先一步夹起了烟,开口叫他:“大名人。” 莱昂无辜摊开说:“是你不管我的。” “为什么要管你?他们是表演系大三的学生,和你年纪差不多大。” 莱昂看着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积攒的火气有点难以压下,问他:“什么意思,谷老师要当红娘?” “和取向合适的同龄人认识认识不好吗?” 莱昂却似乎很失落地说:“我多希望你能说句不好。” 谷以宁把指尖的烟收回烟盒,放进兜里,摇摇头:“回去吧。” 后半场,众人都喝得有些刹不住车。莱昂是那种既不会让局面冷场,也不会让局面失控的人,他开始逐一劝酒,结账,叫车,安排人回家。 等一桌人走得七七八八,已经快要十二点了。除了没喝酒的莱昂和陶夕影在安顿众人,桌上就只剩下谷以宁和刘书晨。 刘书晨显然已经喝到情难自制,拉着谷以宁的手不肯放,“谷老师,您知道吗?做您的学生,是我特别骄傲特别幸福的一件事。” “我懂。” “不你不懂,谷老师你不懂,我不是说能跟您进组拍戏,不是说您能给我挂名编剧,这些都不是,我是说成为你的学生,就是我最幸福的事,就算是以后我不拍电影不在这行,我也觉得值了。” “书晨,”谷以宁拍了拍他的手,“你会是很好的编剧、导演,相信我的眼光。” “谷老师……”刘书晨摘了眼镜,抹了几把眼泪,竟然开始委屈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和您喝酒,我其实以前,一直觉得您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然怎么别的导师都和学生吃饭聊天,但您从来都不跟我亲近……” 第16章 “但是谷老师,我知道您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从来是实打实为我好。”没等谷以宁说什么,他又哭哭啼啼继续道:“谷老师您放心,这部戏我一定全力以赴,一定会帮您拍好它!我知道您压力也很大,但是你一定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您那么有才华又正直的人,就算这剧本是什么奚重言……” “书晨,”谷以宁打断他,“你喝多了。” 莱昂是在这时送完人,走回饭店的,他只听见了最后那半句话,然后手脚像是冻住般,僵在原地。 谷以宁正扶着刘书晨站起来,抬头见他一动不动,有些不满地叫了他一声:“快来搭把手。” -------------------- 有什么要对读者说的吗?没有。 第14章 夜雾 陶夕影也在这时推门进来,替代仍怔在原地的莱昂,过去搀扶住刘书晨说:“车已经到了,我送师兄回学校吧。” 谷以宁看了莱昂一眼:“你和他们两个一起回学校。” 陶夕影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看说:“不用谷老师,让莱昂送您吧,我,我叫了朋友来帮忙。” 谷以宁问:“什么朋友?” 陶夕影迟疑了一瞬,谷以宁便猜到了:“张潮?” “谷老师……对不起,我,我就是”,陶夕影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只能低头道,“其实张潮人不坏,他这段时间也改了很多……” 谷以宁看着她的样子,说不出什么责备,也不觉得她需要道歉,只说:“保护好自己。” 陶夕影抬起头:“谷老师,您会怪我吗?” “不会”,谷以宁轻叹口气,分分合合难以自拔,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陶夕影和他道别,有些逃遁般地带着刘书晨走了,只剩下莱昂还在原处,好像才醒过神一样,木然走过去帮谷以宁提电脑,拿外套。 谷以宁觉得他可能是累了,走出店门便说:“你也打车回学校吧,我叫个代驾。” “我送你。” “不用,你的手还没好。早点回。” 谷以宁站在门口直了直腰,今晚喝的啤酒不算多,恰好是精神有些放松的半醉状态,他很想抽根烟,刚刚那根被他拿出来又放回去的烟还在衬衫口袋里,可莱昂站在旁边不走,他便又没拿出来。 点火吸烟,莱昂并没有对此表现出过什么,是谷以宁自己,总是联想到那大片的烧伤,还有耳闻的火灾。 他深吸口气,不能抽烟,站在初春见暖的夜风里吹一吹也挺好。 他闭了会儿眼,没意识到莱昂看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半晌却听对方开口问:“谷老师,你开心吗?” 谷以宁睁开眼:“怎么又问一遍?” 莱昂说:“刚才是问你今天喝酒开不开心,现在是问……你现在的生活,开心吗?” 谷以宁抬头看着白色的干枯树枝笑了笑:“我这个年纪,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 “你总是绕弯子。”莱昂说。 谷以宁带了几分兴致问他:“那你说,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不开心?” “无牵无挂,为自己而活,难过了会哭,高兴了会笑,但是总能翻篇过去,总体上就是开心”,莱昂一字一句认真道。 “不开心,就有很多种了,比如和谁都不远不近,难过了没人倾听,高兴了没人分享,比如没有人能说几句真心话……” 谷以宁没回答,还嗤笑一声:“装大人。” 莱昂这样冷不丁问些有的没的,谷以宁已经习惯了,他隐隐猜测这个孩子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其实心很重,也许是心很重,才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不远不近的关系才刚刚好,人不需要那么多分享和理解,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是敷衍你,是真的没时间。”谷以宁看了看他:“但如果你实在有想不开的需要找人倾诉,倒是也可以告诉我。” 谷以宁难得对他敞开了一点,莱昂却没有领情,仍然问:“为什么想拍电影?”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也是一个工作而已。” “拍电影开心吗?” “开心啊”,谷以宁看着夜色,眼神越来越空,望着远处,“当然。” 莱昂好像也没什么目的,就这样随口问了问,然后停下来,看着他。 身后店里的灯灭了,老板也在关门收工,安静的夜晚只能听见零碎搬弄桌椅的声音,不久后响起自行车铃,是老板也回家了。 莱昂在此刻又开口:“周骏为什么不愿意和你合作?你和他关系很差吗?” 谷以宁单手掐了掐太阳穴:“说了让你别管这件事。” 莱昂又开始磨他:“你要是去见他,也带上我吧。我想从一开始就和他搞好关系,这样工作也更有效率,不是吗?” “不行,你……” 这个时间了,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打电话,谷以宁听到自己的电话铃声,摸了摸,发现手机在外套里,外套在莱昂的手上。 莱昂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庄帆”两个字,他问:“这不会就是那个甩了你的前男友吧?” “还给我”,谷以宁一下子没抽走手机,莱昂已经点了免提,接听。 “以宁,还没睡吧?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找了周骏的合伙人,他终于松口了,答应明天下午四点见一面,就在他们公司。” 谷以宁给了莱昂一个警告的眼神,拿走手机,关掉免提:“好,知道了……嗯,明天见。” 庄帆那头却不着急挂电话,问:“你是不是在外面喝酒啊?” “是……和学生喝了一点。” “学校附近吧?我去接你,正巧我也不远。” 莱昂忽然靠近,故意贴着手机话筒道:“谷老师,上车再说吧。” “哦,有学生送你?” “不是”,谷以宁本不想让庄帆过来,但莱昂这样,让他顷刻变了主意,“好,你来找我吧,我发你定位。” 挂了电话,莱昂神色晦暗地看着他,谷以宁为刚才抢电话的事有些恼意,但以他对莱昂的认知,自己就算生气责备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索性没理他。 莱昂问:“明天……”没等谷以宁拒绝,他又说:“你不同意我也会去的,我已经听见了。” 谷以宁叹口气:“我和周骏认识很久了,算是有交情,明天也不一定会聊拍摄,你去了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 “有交情,那怎么见他一面都这么难?”莱昂朝着他的手机扬了扬下巴。 谷以宁解释不清,甚至他也没想清楚见了周骏会说什么,要说什么,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雾。 莱昂走近两步,低声承诺:“我不会影响你,我可以一言不发。” “行,行吧”,谷以宁很乱,也觉得莱昂说得出做得到——就算自己不同意,他也会出现的,到时场面可能会更难看。 莱昂很浅地笑了笑,说:“放心吧,不会给你添乱的。” 谷以宁又摁了摁鼻梁:“你怎么还不打车?” “我等你走了再打。”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过来。” “庄帆?你和他在一起过吗?” 谷以宁皱了皱眉:“别胡说八道,他是这次电影的制片人。” 莱昂看着他又问:“谷老师,你那个前男友,确有其人吗?” 谷以宁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又要扯到这个话题,他觉得很烦躁,如果莱昂总是一次次重复这些对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人正常相处下去。 好在庄帆来得很快,巷子那头传来低低的引擎声,两道车灯直照过来,解救了谷以宁。 莱昂被晃了下眼镜,看到一辆蓝色的保时捷跑车缓缓停下,庄帆西装革履地开门下车,俨然已是精英人士的派头,成熟又不失潇洒,他见到谷以宁便笑了,三两步迈开腿朝他们过来。 “怎么在外面等?冷不冷?” “不冷,透透气”,谷以宁转身介绍了下,“这是庄总,我们的总制片,这是……” “莱昂”,庄帆抢先道,体贴伸出左手,“早有耳闻。” 莱昂伸出手,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巷子里光线昏暗,他本是站在影子里,因为握手的动作,将好露出半张脸在光下,保时捷的车灯从侧前方直射过来,打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五官如山脊般只显出一道分界线,长相因此变得模糊,唯有神态气质更为凸显。 庄帆准备好的话忽然顿住了,一向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人说不出话来,愣愣看了莱昂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握住手,晃了晃。 谷以宁察觉到庄帆的反常,立刻想起了自己和莱昂的初次见面,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酒吧一眼看到莱昂——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觉得像,他感觉到一丝危险,一种好像某个秘密要被揭露的危险。 紧接着,他又联想到自己,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让莱昂接触剧本,不愿意让他和周骏见面吗? 第17章 他毫无头绪,庄帆这时已经恢复自若,在问谷以宁,他的车停在哪里。 “路边”,谷以宁回过神,说,“不用管,我明天再来开走。” 莱昂很自然地对谷以宁伸手说:“给我钥匙,我开去学校,明天接你。” 没等谷以宁说什么,庄帆先替他回答:“我让司机明天来一趟,开到以宁家里就行了。已经这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不用担心。” 莱昂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庄总真是体贴周到。” 庄帆也大气地笑了笑:“我也没想到现在年轻人这么懂事有礼貌,你们谷老师,一直都很欣赏你呢。” “好了”,谷以宁打断他们两个莫名的较劲,转而对莱昂说:“再不回去,等着学校宵禁吗?” 莱昂脸上挂上一层落寞,倒是庄帆闻言有些意外,先看了看谷以宁的神态,又再次观察起面前的少年。 “那我走了谷老师”,莱昂闷声道。“明天见。” 谷以宁点点头,终于送走他。 刚坐上车,庄帆有意无意看了谷以宁好几眼,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了一句:“这个助教,比我想的还有性格。” 谷以宁笑了一声:“嗯。” “明天他也要去吗?” “是”,谷以宁靠着车窗,看了看外面流水一样的街道掠过,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 “听赵柯鸣说的,他说碰见你了。” 谷以宁想起来了,今天胡同里碰到的那两个表演系男孩,其中一个就是庄帆带过去介绍给他认识的,他也知道大概两人是什么关系,当时没多问多想,算算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你和他?” “我和他没什么”,庄帆没什么所谓地笑了笑:“偶尔联系,有合适的资源就推一推。现在年轻人又实际又爱玩,当不了真,各取所需而已。” 谷以宁了然:“如果有适合的角色,可以让他来试镜。” 庄帆苦笑一声:“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别的意思”,谷以宁闭了闭眼,罕见的以一种老朋友的语气,轻叹一声,说,“如果你有靠谱的人,我会很替你高兴。” 庄帆颇为意外地笑了,他看着谷以宁,良久,问:“以宁,那你呢?” 庄帆一向知进退,就算试探也是点到为止,谷以宁装作没听懂,“我怎么?” “那个莱昂……看起来很关注你。” 谷以宁笑了声:“我和他更没什么,别套我话了。” 庄帆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但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了这个少年,或者是因为谷以宁少有地和他谈心,他如此妥帖谨慎的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出口:“那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一点,有一点像奚重言?” “我不知道”,谷以宁额头侧贴着冰凉的车窗,目光失去焦点。 “我不知道,庄帆,别问我了好吗?” -------------------- 端午节快乐!某些人要接近真相了 第15章 偷东西的人 第二天,谷以宁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了骏驰影视所在的办公园区,莱昂已经等在了门口的长椅上,穿着一身黑色的冲锋衣,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像极了曾经无数次坐在这个园区的人。 谷以宁看到他,脚步顿了顿,走上去。 “等会儿不管周骏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不要插嘴。” “放心。” “他这人说话一向直接,如果真的有冲突,也有庄帆打圆场,你不要冲动。” 莱昂笑了:“你是不是把我当张潮那种神经病了?” 谷以宁瞥他一眼,暂且只能相信他。 然而见了周骏,不到十分钟,莱昂就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 几个人在会议室落座,起初是合伙人和庄帆在互相恭维,周骏一言不发横眉冷对,当说到详细聊聊拍摄计划时,他站起来,对合伙人说:“招呼打完了脸也露了,我走了。” “周骏”,谷以宁叫住他,第一次正面对周骏说:“从分镜预演到摄影再到后期,我可以给你全流程的指导权;我们有40%经费用于特拍技术开发,骏驰一直想做的自主研发机械臂,可以在这部电影里实现;另外庄帆已经谈好了英国afv的特效团队,他们将是第一次和国内摄影合作。” 周骏嗤笑一声:“你也就拿着钱来显摆,我稀罕这些吗?” 谷以宁还没说什么,就听莱昂坐在椅子上也低笑一声,说:“你稀罕一辈子玩无人机拍广告。” 周骏脸色一凛,转头看见坐在最边缘的莱昂,低头戴着个破帽子,眼看毛都没长齐,登时更怒:“你他妈谁啊?谁家孩子跑来公司了?” “哦吼,我这个小孩都听出来了谷导的言外之意——未来会有一部国内团队独立拍摄的特效制作电影,也许能彻底改变业内迷信欧美的风气,哪个公司能完成好这个项目,都会一跃成为头部影视特效团队。”莱昂头也没抬,补了一句,“当然,你不稀罕,你可能更喜欢给老外擦绿幕拿遥控器,比较童真。” “莱昂”,庄帆打断他,旁边合伙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周骏要动手的时候连忙过去阻拦。 而莱昂微微抬头,和隔桌站着的周骏对视一眼,怒火冲天的男人顿时僵了一瞬,回过神,他指着莱昂的鼻尖:“我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你懂个屁。” 这样说完,他整了整衣服,却在莱昂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了。 “那行啊,谷以宁,我就听听,你这个牛逼吹上天的电影要怎么拍?” 谷以宁坐在投影屏幕前,白光一半打在他脸上,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莱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合伙人松了口气,连说:“谷导新作还是严格保密期,今天竟然有幸让我们提前一观,真是期待。” 听见他的声音,谷以宁才沉默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庄帆笑道:“因为还是保密期,不方便传给大家,只能先一起看一看导演草图,也请理解。” 莱昂抬起头,看着屏幕上加载中的界面,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在高清的场景概念草图画面跃然屏幕之上时,像被宣判的犯人,忽地松开了。 与此同时,刚刚冷静了不到一分钟的周骏,脸色立刻阴沉下去。 “谷以宁”,他咬着牙关,“你要不要脸?” 莱昂只看着谷以宁,被辱骂的人毫无反应,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而一切又都可以接受忍受承受。 庄帆叹了口气,起身坐在周骏旁边,企图解释,但被周骏一巴掌拍开,迁怒道:“你也知道?” 庄帆点了点头:“你冷静一下,听以宁说完。” “我听个屁听,他有没有点良心,不拍奚重言的剧本他就不会拍戏了是吗?” “老周……” 在场唯有合伙人不明所以,他紧张地擦了擦汗,周骏这话实在太过分了,尽管谷以宁看上去涵养极佳,但谁也不能忍受被指着鼻子这样骂。他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庄帆,如果早知道今天结果是把谷以宁得罪个彻底,他根本不该拉着两人见面,山不转水转,至少自己以后还有可能与谷以宁合作。 但他也没想到谷以宁涵养会高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程序稳定的ai一样,任周骏如何暴怒,他都仍然一页页继续翻着图稿,平静叙述这部戏的拍摄构思。 “谷以宁!”周骏顾不上谁在场、谁在听,他由怒转哀,甚至眼眶泛红。 “奚重言一共就只有两部电影,两部都没拍完,他那么有才华有志气的一个人,就是因为不想被人控制,所以一部可以面世的长片都没有,豆瓣词条上他的名字下面只有两个未完成。他的命还不够差吗?” “你为什么,连他留下的这些东西也都要占了?为什么非要把他的东西变成你的,他的导演名字前面加上你,他的剧本名字前面加上你,还要跪着和新风向这种吃人的公司合作,把《逃离蔷薇号》改得乱七八糟,把他最不想做的事都做了,拍了一部不够,现在还要来祸害第二部。” 说到最后,周骏语气几乎带了一点恳求:“但这部不一样,这是他唯一一个自己的剧本,他想自己完完整整好好拍完的剧本,这对他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有点良心,就把它原封不动留在这儿,留给他,行吗?” 谷以宁恍若未闻。 “星球空间的处理,我不希望完全是绿幕特效……” “谷以宁你他妈的……”周骏气得嘴唇发抖,几乎无力再骂。 是莱昂直接起身,关掉投影,走到他面前低声叫了他一声:“谷以宁。” 谷以宁的呼吸停了停,莱昂伸手,快要碰到他的脸颊时又收回,只再次叫了他一声,谷以宁这才很浅地吸了口气,抬起眼睛看着莱昂:“嗯?” “谈不拢就不谈了,好吗?” 谷以宁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他,说:“不行。” 第18章 莱昂低着头,指尖微微颤抖着摁在自己掌心,“为什么?” “你他妈到底是谁啊?”周骏更加看不下去,反手拽住庄帆,“他还带了个情人来蹬鼻子上脸是吗?” “不是,老周,你冷静冷静。” 莱昂听着周骏愈发失控的指责,强迫自己不再看谷以宁,转过头问:“你说《逃离蔷薇号》被改得乱七八糟,哪里乱七八糟了?” “……去你妈的。” “是说他用led虚拟影棚投射动态海浪,补足了你们前期绿幕拍摄光照缺陷;还是说他用动画代替实拍,把因为资金有限,本来要删掉的部分完整拍完?” 周骏一愣,低骂了一句。 “还有更多,剧本、调度、表演、剪辑……无一没有改进。你参与了蔷薇号前半部分所有制作,所以你应该很清楚,需要我继续说吗?”莱昂问,见周骏没有作声,才道:“我就想问问,谷老师把这部戏完成到这种程度,怎么配不上来导演这部电影?” 周骏抬起头:“你懂个屁啊。” 莱昂冷笑一声:“对,我只懂电影,我认为应该谁拍得好谁就去拍。说不定,奚重言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谷以宁眼神中仍带着几分空洞,但是逐渐聚焦,看了看莱昂。 莱昂站直几分,又咄咄逼人地问到:“还有什么新风向旧风向,只是个给钱的公司而已,谷老师有本事拿到钱又不会被公司干扰创作,选择他们有什么不对?难道奚重言不想看见自己作品问世?” 周骏胸口一起一伏,不说话。 “周老板,你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吧?说那么多理由,你究竟是真的替奚重言不平,还是只是对谷老师有意见?” 莱昂一口气说完,周骏紧紧咬着牙,目光和他交锋一阵,最后站起身。 莱昂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也说不定,奚重言也希望你能加入。” 周骏脚步顿了下,但最终还是没再回头,关上门走了。 关门声落下,一片寂静,片刻后,合伙人站起身,郑重其事对谷以宁道歉。 “没关系”,谷以宁反应仍然很淡,“我知道会是这样。” 庄帆默然看着他,起身对合伙人说:“我们出去说吧。”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莱昂坐在谷以宁旁边,内心像是被千百双手揉搓着。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但此刻反倒无法冲破喉咙,他这些天总是问谷以宁很多问题,但好像,从没问到点上。 他勉强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说:“谷老师,周骏骂人没有我厉害吧?” 谷以宁恢复了一点精神,轻笑一声:“嗯。” “你会怪我吗?” “会。” “别怪我”,莱昂往前倾了倾,停在一个越界边缘的距离,低声像是解释,又像哄着他:“因为我知道,周骏这种性格,一定要以他的方式让他服气,他才会听你说话。而且,我觉得他冷静之后,就会回头来找你的。” 谷以宁看着他,后退半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莱昂一笑:“我就是知道。” 谷以宁好像还处于短暂的游离状态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又飘走了,投影仪的光打出一道放射线,漂浮的尘埃在其中清晰可见,他却只有茫然。 “谷老师”,莱昂问。“现在能告诉我,这部电影叫什么吗?” 谷以宁抬起眼,说:“《第一维》” 第16章 第一维 “谷以宁。” 他从背后拍了谷以宁一下:“你这几天在忙什么,怎么都不回我消息?” 谷以宁转头,脸上很呆,一眼就看得出是在拼命找借口,然后他想到了,说:“有考试,这几天有点忙。” “不是上周就结考完了?”奚重言坐下来,看着谷以宁放在草坪上的书,伸手碰了碰,戳穿他:“忙着看小说?” 谷以宁手盖住封皮,又翻开,再合上,“偶尔翻翻。” “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特别明显,就像现在这样,话很少,眼睛到处乱瞟。”奚重言双手一摊,仰面躺在已经枯黄的草坪上,叹气道,“我这么远跑来找你,还以为你最近有什么事,结果你就这样对我。” 谷以宁就不说话了,坐在地上自己和自己神游。 奚重言闭上眼,阳光晒在眼皮上,透出淡淡的红色,就算闭着眼,他也知道有个人在旁边偷看自己,果然,睁开,谷以宁被他抓个措手不及。 “你在看什么小说?”奚重言直视他问。 谷以宁目光躲闪,“不是小说。” 是《自深深处》,奥斯卡王尔德的自述长信。奚重言早就看到了封皮,是故意逗他。 他很喜欢这样逗谷以宁,又突然冒出一句:“王尔德也是同性恋。” 谷以宁眼神显而易见地抖了抖,奚重言翻了个身,侧手撑着头,看谷以宁:“你是因为听见我说我是gay,所以才躲着我吗?” “不是”,谷以宁脸色紧张,睫毛都在抖,说,“当然不是。” “哦”,奚重言笑着看着他,“那你呢?” “你是吗?” 谷以宁深吸了一口气,一向不饶人的嘴开始变得笨拙,就只是语速很快地说:“你在说什么,我就随便看了本书,你不要这么发散,这就是一本书而已。” 奚重言看着他,外表很沉静,实则心跳变得很快,忽然起风了,落叶和枯草被卷起,书和纸张都被吹得哗啦啦作响,谷以宁头发有点长了,被风吹起来,沾了些枯枝,但他没顾上,忙着压住书本。 也许他这些天真的很忙,他的论文期很紧张,也许不是自己的原因,也许不该这么自作聪明。 奚重言不想再逗他了,他想要坦白。 但是谷以宁打了个喷嚏,风停了,太日被云遮住,书页轻飘飘落回原位。 谷以宁静下来,眼神澄澈,开始回视奚重言,问他:“如果,我也是呢?” 慌乱的人变成了奚重言,他装作随意地笑了笑:“如果你也是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试试谈个恋爱。” 谷以宁盯着他:“……就这样?” “就这样。” 谷以宁站起来,奚重言不知道他怎么了,是生气还是害羞,还是拒绝。 他不明白,追上去,“谷以宁,谷以宁。” 谷以宁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掉,甚至连书都没带走,奚重言没想明白,他猜,也许谷以宁也是一样。 他低下头,捡起那本书,里面夹着几页稿纸,稿纸上写着一个很短的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拥有可以通晓所有语言的超能力,但当他爱上一个人时,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法听懂、也无法说出对方所讲的语言。千万种语言里只有爱人的母语被他弄丢了,千万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可以与爱人交流的那一个,于是他只能守着这样的能力,孤独终老。 一周后,奚重言再次出现,他给了谷以宁一叠文件,说这是他新写的剧本,让谷以宁帮忙看看。 剧本的主角叫小瓜,是这个宇宙里最畅销的爱情小说家,因为他通晓每个星球的语言,还有时空穿梭的能力,所以能在各个星球和时空,摘录宇宙里最浪漫的爱情故事。然而,当他爱上x星球的那个普通人时,却发现自己忘记了x星球的语言…… 谷以宁重重合上剧本:“你干嘛?” “我捡了一个小说,写得很好,但是结局太遗憾了”,奚重言笑着又翻开,到最后一页,“所以我想改写一下,让小瓜喜欢的那个人最后也有了超能力,他们能听懂彼此说的话,可以互相表白,所以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你这是,这是抄袭。” “当然不是,我现在就在争取原作者授权。可以吗?小瓜。” 奚重言低头看他,妄图在谷以宁脸上找到蛛丝马迹,他是个赌徒,打赌那篇小说是写给自己的,但是丢出筹码的时候又丧失了赌徒的基本操守,因为太害怕输,而想要临阵逃脱。 他很慢地开口,解释:“我还想给它取名叫《第一维》,在复杂的宇宙空间中,语言文字无限延伸,最后触达爱。” 直到谷以宁别扭地点了点头,说“随便你”,又说“你去写吧。” 他知道自己赢了。 “是一个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莱昂送谷以宁回家,跟着他上楼的时候问。他没问讲了什么故事,没问这个故事背后有什么故事,唯独问结局。 谷以宁脚步停了停,迈上一个台阶,说:“开放结局。” 有了可以交流的语言,可以互诉衷肠的两个人,就一定会开心快乐幸福生活下去吗?故事的后来,语言反倒变成了一种阻碍,两个人用同样的语言各说各话,关系甚至不如从前…… 这是他在奚重言的剧本上加的新结局。 但是谷以宁没有给莱昂讲故事,只用了开放结局四个字搪塞过去,他打开家门,反倒问他:“吃饭吗?” 第19章 莱昂有些意外,他确实想留下,因为有些担心谷以宁的状态,而现在他主动邀请自己吃饭,就更加反常了。 是因为,奚重言吗? 莱昂脱了鞋子,踩着袜子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但是为什么呢?奚重言,已经死了六年了。谷以宁有了远超过他的事业成就,成为了备受尊敬的老师,有平静的生活,也早就该放下了这个人。 而如果真的放不下这个人,又为什么没有认出…… 已经六年了。 “外卖行吗?我不怎么做饭。” 谷以宁问。他当然不会做饭,留学很多年也只会煎面包,莱昂走进厨房,问有什么食物:“我给你做。” 没拆封的挂面,冷冻了很久的培根,冷藏的面包芝士鸡蛋和各种酒。 莱昂一样一样从冰箱里挑出来,叹口气,夹杂着一些责备意味:“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 “节省时间。” “做饭吃饭是浪费时间?” 谷以宁没回答,就在一旁看着。莱昂熟练地把培根隔水解冻,单手打鸡蛋,用筷子搅匀,谷以宁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 “从小,我妈是不会给我做饭的。” 他把一束雪白的挂面洒在煮开的水里,搅动几下化开,谷以宁又问:“那是从哪儿学的中餐?” 莱昂一笑,反问:“从哪儿看出是中餐的谷老师?但如果你想吃,我倒是可以学一学。” 谷以宁没再问了,很快,莱昂煎好了鸡蛋和培根,捞出面条铺了芝士和蕃茄酱,送进微波炉烤了几分钟,撒上一些肉桂粉和胡椒,做出两份不伦不类的焗面。 味道着实算不上多好,但是富于创意,莱昂观察着谷以宁的反应,说不上是期待还是胆怯,无数次他以为自己了解谷以宁够深,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看清。 谷以宁安静地很快地吃完后放下筷子,开始主动挑起话题,他说:“周骏不是真的为难我,他需要一个台阶,我今天本来是想给他这个台阶的。” “我知道”,莱昂配合着回答,“但他说的实在过分,我没忍住。” “他一向这样,但骂完就好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摔坏过他一台停产徕卡,他骂了一整天,但是我重新找到一台还给他的时候,他却没要,说自己已经修好了,还向我道歉。” 那是因为有人帮他走遍二手市场买到了配件,修了一整夜。莱昂看着谷以宁,没有说话。 “熟了之后其实他很照顾朋友,有点江湖义气。他也很会做饭,以前经常叫很多人去他家,做一堆乱七八糟的吃的,在外面拍戏他会带一个专门的厨具箱子,剧组那么忙,都要抽空烧烤……” 谷以宁低头看着盘子里残存的红色番茄酱痕迹,神色和缓,陷入回忆。 莱昂终于发现了谷以宁到底不对劲在哪里。 他一直在说话,好像非常需要和人诉说些什么,但话题却始终围着圆心绕圈,不肯触碰那个最中心的事。 两个人对坐在餐桌上,彼此心知肚明,没人对周骏为人多好脾气多差真的感兴趣,但是莱昂还是认真地听他说了很久。横亘在两人之中的回忆开始流淌,变成浅浅的漩涡,就算只是打圈,也让他觉得珍贵。 至于后来为什么和周骏闹掰?为什么拍完蔷薇号又要拍第一维?为什么不解释这个剧本也是你的? 他这一次竟然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从谷以宁家离开,莱昂站在楼道口,看着灰色的地砖上的裂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 是趁着谷以宁刷碗,他鬼使神差从茶几上拿走的,昏暗的小区里让他想起前一天的胡同巷子,于是学着谷以宁的样子,把烟咬在嘴里,这时才想起自己没有火。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这个举动,收好烟,转而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哪位?” “是我”,莱昂低声说,“莱昂。” 庄帆顿了顿:“你怎么有我电话?”不过这倒也不重要,他又问:“有事吗?” “能帮我约周骏见一面吗?” “你倒是不客气,指挥我?你怎么不自己找他?” 庄帆摆架子的语气很招人讨厌,莱昂没和他抬杠,只是强调一遍:“只有你,我,还有周骏,我们三个。” 电话那头静了静:“谷以宁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想跟他道个歉,劝劝他。”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充分,想要说服庄帆,他只能继续又说,“但是谷以宁状态很不对,你应该看得出来,所以我觉得最好先瞒着他。” 第17章 旧账 又过了几天,周骏才终于同意见面。庄帆选了一个得体雅致的私房菜,被莱昂否决了,换成了火锅。 “周骏在那种地方都吃不饱吧?”莱昂抛出了非常实际的理由,并且周到地自备了酒水,一整箱红星二锅头。 周骏见到那一排蓝色酒瓶确实笑了,往圆桌上一坐:“怎么个意思?” “道歉赔罪啊”,莱昂爽快道,单手拧开一瓶酒,咕咚咕咚倒满玻璃水杯,却不是自己先干为敬,而是撂在了周骏面前。 周骏看向庄帆:“这是哪国的赔罪道理?” 莱昂笑眯眯晃了晃自己的手:“我不能喝酒,只能倒酒,今天你喝多少我倒多少,够不够诚意?那天我说话太冲动,周老板,别和我计较了吧?” 周骏噎了一口气,和一小孩儿计较个屁,端起酒杯,自己闷头干了半杯。 火锅很快沸腾起来,牛羊肉和几杯白酒下肚,周骏也把之前的龃龉抛之脑后。 庄帆在一旁观察,只觉莱昂确实如同谷以宁评价,是个难缠的高手——地方选得对、酒买得对、每句话说得也都对。他先聊电影聊诺兰,让周骏这个一根筋的技术男感叹相见恨晚;又三言两语透露了自己的过往经历,更激发对方热血义气,当即给莱昂开了个无限期offer,如果他离开央艺,随时都可以去骏驰实习工作。 “谢谢周老板”,莱昂诚恳一笑,“但我只想跟着谷老师。” 庄帆听出来,这才是进入了正题。 周骏脸色一沉:“也是,谁不想跟大导演工作,名利双收啊。” “谷老师有能力有才华,对学生也很照顾。周哥,你不是那种嫉妒别人的小心眼,怎么就不愿意承认呢?” “呵,我可没不承认。你前几天说的那些我都认。” “那你是为什么对他这样?”莱昂看着周骏,手指在木桌上划了划,壮似不解:“人家是奚重言前男友,完成他的遗作也无可厚非吧?和新风向合作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版权在他们手上。” “谷以宁是这么告诉你的?”周骏抱起手臂向后一靠,“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就是教授和助教的关系,有些是他告诉我的,有些是听说的。”莱昂说完一笑,“谁背地不聊聊老师八卦?周哥庄总,你们可别跟谷老师告状啊。” 周骏冷哼一声:“你们怎么八卦他的?是不是说他一往情深啊?” 莱昂面不改色挑了挑眉,引着周骏往下说:“哦?什么意思?” 没等周骏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庄帆开口道:“老周,莱昂只是实习生,待不久就回法国了,没必要扯那么远吧?” “为什么不能?他们这么崇敬的谷老师,人设这么完美的谷教授,实际上是个多薄情寡义的人,这些他不该知道吗?” 莱昂眼神越来越暗,先看周骏,再看庄帆。 庄帆已经有了微微的愠色,道:“你不要说这么夸张,不就是没去追悼会吗?当时谷以宁是什么状态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夸张吗?莱昂你听听,你们谷老师不去亲友追悼会,把奚重言所有照片遗物全都删了扔了,连奚重言他妈都没见着儿子的东西。但是,偏偏这两部电影的资料他留下来,偏偏新风向办的什么狗屁怀念仪式他可劲儿参加。” “那是因为……”庄帆顿了顿,“他当时也不知情,只以为是配合宣发。” “你少替他说话庄帆,你站谷以宁那头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管你是喜欢他还是图别的,我看在过去交情不会管你,但在奚重言的问题上,你一个字都别想劝我,我跟你们就不是能走到一条路上的人。” “那你是哪条路上的人?”庄帆扯了扯领带,“周骏,你为奚重言做过什么?” “怎么?我需要你来教育我?!” 周骏重重拍了一掌桌子,哐当一声震得酒瓶直摇晃,周围几桌吃饭的人都安静了一瞬,对这三个男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庄帆冷静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却听莱昂语气淡淡道:“人都死了,谁还能为他做什么?谷老师为自己事业考虑也是应该的。” 他一口气梗在喉咙,怒气从周骏转向莱昂,想控制自己不要冲动,却还是为这两个人事不关己的态度而不平。 第20章 “你们根本不知道谷以宁做了什么,他如果是为自己考虑,他又不缺好剧本,为什么非要碰这个烂摊子?” 周骏哼笑一声:“烂摊子?这可不是一个剧本,是奚重言已经开拍的、有了所有故事板甚至分镜的电影方案。他谷以宁不傻,他没算过这笔帐?我不信!” “那能多值钱?所有剧本、分镜头、特效美术方案加一起,能有多值钱?你算算?”庄帆胸口起伏,忍不住道:“能值八百万吗?” “多少?”周骏嗓门拔高几分,以为庄帆在开玩笑:“你什么意思?” 庄帆开口说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他冷笑一声,看见莱昂也在紧紧盯着自己。 刚才还游刃有余的少年,像是在竭力遏制着一些汹涌的情绪,脸上那种若无其事的平淡却一扫而空,一言不发,只等着庄帆继续说下去。 庄帆定了定说:“谷以宁拍完蔷薇号之后,有了些钱,就立刻从新风向手里拿回《第一维》的剧本,一共八百万。” “这不是抢吗?”周骏震惊、不解,“他自己付的?他是傻吗?” “因为蔷薇号票房太好,新风向才狮子大开口,我也劝过他,找另外一家出品公司合作,八百万买下剧本和谷以宁的导演,一定有公司愿意付这笔钱。但是谷以宁可能是疯了吧,他不愿意,说必须要独立制作。而且,他也根本没想告诉任何人,是因为当时需要有一定资质的公司走账,他才找到我的。” “不对,不对啊。当时奚重言和新风向的官司已经和解了,《第一维》的版权怎么还会在新风向手里?是不是谷以宁自己卖了版权?然后又反悔?” 庄帆看他一眼,冷笑道:“这应该要问奚重言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谷以宁不会做这种蠢事。” 虽然,他做的这件事已经够蠢了。 不对,怎么想都不对,庄帆回国没几年,莱昂只是个小孩儿,有些事他们不知道,周骏是一清二楚的。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地捋着往事。 奚重言拿着《第一维》的剧本四处投递,新风向和他签约,条件是先拍《逃离蔷薇号》,成绩好了才能让他拍自己的剧本; 蔷薇号拍到一半,奚重言和公司闹翻,被踢走; 他打算独立拍《第一维》,开机后却被新风向下律师函; 然后是官司、生病、维权、继续扛着拍戏…… 最后奚重言告诉他们,他说,他明明说已经和解了——蔷薇号的纠纷他撤销帖子,第一维的版权归还奚重言。 砰地一声,火锅因为久未翻动,锅底黏在一起,爆出一声炸响。 “是奚重言自己卖了版权。”莱昂哑声开口。 周骏红着眼睛瞪他:“不可能!你不知道奚重言有多看重这个剧本,他要不是被新风向坑了,这个剧本从头到尾都不可能……” 但不会再有其他可能了,版权是他自己的,谁能卖掉? 周骏说不下去,所以从始至终,保护这个故事完整独立的人是谷以宁,卖掉它背叛它的人,是奚重言。 “那谷以宁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他都……” “我不知道老周。”庄帆垂下头,疲惫道,“关于奚重言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丁点都不知道。” 三个人,陷入各自的苦闷沉默之中。莱昂看着翻腾的红油汤水,滚烫的蒸汽直直冲上去,像是能把所有沉在最底处的秘密全部蒸腾出来,变成眼前的湿润。 他告诉周骏:“他说了很多你的事,说你很照顾他,还教他做饭。” 周骏笑了:“操。他他妈的这辈子第一次给奚重言做饭,就是我教的。他这大少爷去剧组探班,狗屁不会干,就要给奚重言做饭,我收工了累成那样还要教他,因为他说奚重言瘦了,说是因为剧组饭不行,要吃点好的。” 他抹了一把脸,抬起头:“那时候奚重言已经查出了病,谷以宁还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做的饭多难吃,狗都不吃,奚重言全吃了……傻逼。” “傻逼!都是他妈的傻逼!” 他给自己倒了满得溢出来的一杯酒,脖子一仰全干了。 周骏喝得太快,很快趴在桌上睡过去,庄帆拍了他几下,没叫醒。 庄帆自己也喝得不少,只有莱昂始终清醒着,与他相隔火锅的雾气对视。 “我本来以为你是要套周骏的话。”庄帆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看向莱昂说:“没想到,原来是套我的。你非要让我约他,就是想好了让我们两个当面对峙吧?” 庄帆自嘲一笑,说出去谁信,他竟然中了一个小孩的局,而更可笑的是,尽管他方才已经隐约察觉到莱昂的煽风点火,却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清醒自愿地全都说了出来。 “是。”莱昂坦然承认,“抱歉。” 也没什么,庄帆想了想说:“是我自己想说又不敢,怕谷以宁会生气,但不敢却又想说,因为不想看这傻逼,”他对着周骏的后背摇了摇头,“不想看这傻逼一直那样骂以宁。” “他……” 莱昂说的是谷以宁,却叫不出名字,说不出他每天挂在嘴上的“谷老师”三个字,语气里不复面对庄帆的耀武扬威和故作熟稔。好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一个和所有人都很亲密,唯独把自己隔绝在外的陌生人。 “他过得不好。” 庄帆苦笑一声:“当然。” 没有名利双收,住着老旧的小区,开着平价的车,和所有人半熟不熟,独自喝酒,拍受尽白眼的戏。更没有什么伤害他的前男友,如果有,就只有一个人。 他却一点都不知道,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谷以宁接下《逃离蔷薇号》,是踩着便捷的阶梯在往上爬,他还在为他高兴鼓掌,觉得谷以宁终于聪明了,长大了。 却不知道他爬上去,只是为了一跃而下。 而他呢,只会在谷以宁面前逞强装傻,像个真正的傻逼。 莱昂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庄帆举了举,眼睛不眨地全咽下,一点也不像是从不喝酒的人。 “谢谢你。”他对庄帆说。 “不用谢,今天的话别告诉谷以宁。” “不,是谢谢你……对他照顾。” 庄帆目光直盯着他,嘴角噙笑:“用不着你谢我吧?我照顾他,关你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 莱昂笑了,答不出来,他连着喝了两杯56度的白酒,头脑发昏的时候送走了周骏和庄帆,自己走在午夜行人稀少的大街上,突然很想,很想见谷以宁。 他拨了电话,凌晨1点,谷以宁接起来时应该已经睡了,语气很不耐烦:“你最好是有事。” 莱昂对着车流傻笑,听对面的人说气话,然后接着笑,一声不吭。 “莱昂?”谷以宁在电话那头问,声音带着睡醒后的哑,“你怎么了?” 莱昂摇头,意识到谷以宁看不到,改成说:“没事。” 谷以宁可能是听见了车流声,问他:“你在外面?这么晚你发什么疯?” “没什么谷老师,我,我能去找你吗?” 安静了几秒,谷以宁语气变得清晰,问:“你喝酒了?” “嗯。我想去找你。” “不行。”谷以宁很快拒绝,“你马上打车回学校,回去睡觉,明天醒了再说。”顿了顿,他又问:“你自己一个人吗?能回去吧?” “不能。” 谷以宁沉默了很长一阵,过了会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谷以宁起身,打开灯,“发我定位。” 第18章 新的呼吸 凌晨1点15分,刚睡下不到半小时的谷以宁起床,穿衣服,下楼开车,去接喝得烂醉听起来神智不清的助教。 他从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不会有人撑破了胆子半夜给他打电话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提了,他大概也不会中计。 但莱昂不一样,他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谷以宁踩着油门的时候这样想,试图给自己找些理由。但当导航显示到达,他看见坐在马路边石墩子上,垂着一只手兀自发呆的少年时,又把这些借口都忘了。 莱昂看上去,像受了伤离群的棕色毛发大型动物。 来接他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莱昂很迟钝地察觉到车的靠近,抬起头,车灯照得他头发颜色更浅,瞳孔像是淡色琥珀,全身蒙着一圈光。 谷以宁顺着光走过去,踢了踢他的球鞋:“醒醒。” “你来了?”莱昂目光随着他而动,咧开嘴露出白牙:“我没睡,我一直在等你。” “再这样说话我就走了”,谷以宁从来不接受任何撒娇,捏着他没受伤的左边衣领,拽了一下,“起来,上车。” 没拽动,莱昂抬着头看他,一丁点也不配合,就在谷以宁想要抽回手拍他一巴掌时,莱昂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暴力行动。 “别生气好不好?”莱昂自下而上看着他,眼睫毛卷起来,语速很慢,语调古怪,“虽然你生气,生气的样子……更像是你。” 第21章 “说什么呢?”谷以宁皱起眉,手腕皮肤共享着对方的温度,他判断此时的形势不能和醉鬼计较,于是耐心几分:“莱昂同学,我没生气,但请你站起来,坐进车里,我送你回学校,可以吗?” “可以。”他点点头,看着很乖,却说:“但我不回学校,我要去你家,那个破房子……热水器换了吗?” 谷以宁耐心有限,手上用力反抓住他,猛地使劲。“赶快起来,你……” 不知道是他用劲太大还是莱昂故意,醉鬼非但没站起来,发而没骨头一样前倾过去,互相握着的两只手没有分开,顺着向谷以宁身后滑去,落在腰间,莱昂埋头扑在谷以宁腰腹,像是单手抱住了他的腰。 谷以宁只觉得肋骨被撞得不轻,而后很快,莱昂粗重的呼吸穿透轻薄羊绒外套,让他猛然想到元宵节那一天,在客厅,从身后忽然而至的拥抱。 路上有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路过,远远打了几个鸣笛,谷以宁吓了一跳,这次更用力地推开了莱昂,然后抓住他,没管他嘴里在念叨什么,直接把人连拉带抗,拖回了车里。 但莱昂从头到尾都不老实,好不同意给他扣上安全带,谷以宁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莱昂却坐在副驾驶拽住了车门,不让他关上。 “不要走。” “我不走”,谷以宁想要拉开他的手,这才发现莱昂刚刚已经算是非常配合,此刻他咬定不肯松手的时候,原来自己怎么都掰不开。 “莱昂,听话,我先关上车门,然后马上上车。” “我不是……”,莱昂摇头,死死看着他,“别关门。谷以宁,不要离开我。” 谷以宁瞬间没了脾气,但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他翻开车前储物盒,找到一个清洁玻璃用的喷水瓶,拧开,果断迅速地喷在了莱昂脸上。 一张薄荷湿巾紧接着盖上去,谷以宁用力擦了擦他的脸,问:“醒了吗?” 莱昂唔咽两声,掀开湿巾,眼神终于清醒了一些。 接下来的车程总算顺利了许多,谷以宁关上车门,打开暖风,怕胸前衣服全湿透的人会感冒。 热气中,酒味混着火锅味愈发难闻,谷以宁忍着烦躁问:“你喝了多少?不是不会喝酒吗?” “不是不会”,莱昂摇头,后脑勺在车玻璃上撞出声音,他也不知道疼不疼,接着说,“是很久……没喝,所以才醉,我酒量很好的,本来很好,后来戒了。滴酒不沾。” “滴酒不沾?”谷以宁觉得他在装深沉,笑了声问:“什么大事让你下定决心的?” 莱昂看着他,目光遥遥道:“因为怕死。” 也许是真的,谷以宁转头看他一眼:“那怎么今天又喝了?” “因为……怕死。” 看来是假的,谷以宁摇头笑了笑,全当醉话。 “谷以宁”,老老实实坐了没多久,莱昂忽然又直起身,伸手去够他开着导航的手机,“我不回学校,别往学校走。” 谷以宁没计较他的直呼其名,抬手摁住他,“别乱动,危险。” “好。”没想到莱昂就这么听话坐回去了,但是嘴上说:“我不回学校。” 谷以宁绷着脸道:“你现在不清醒,我不想和你说太多,但是你必须回学校,其他的都别想,听得明白吗?” “听得明白。”莱昂很重地点头。 “你最好是。” “我明天要去医院。”他又说,好像仅存的智商都用在了寻找借口上,然后他也如愿找到了:“我讨厌医院,别让我一个人去。” “明天早上我去接……” “明天早上8点就要到医院。”醉鬼伸手戳着汽车中控屏,戳了好几下,强调时间,“现在已经2点……2点12分了,你要早点睡觉。” 谷以宁气笑了:“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我睡眠呢?” “谷以宁……”莱昂拖长尾音,“让我去你家……我想看着你,什么都不……都不做,像上次那样,就行。” “上次,你怎么睡的?” 谷以宁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转头问被自己带回来的醉鬼,迟到了一个多月才想起来关心这件事。 “地上。没睡,就坐着看你。”他指了指床头的地板。 谷以宁不信,索性不想了,他从柜子里抽出两张毛毯,扔到沙发上:“凑合一下吧,明天早上我叫醒你,然后去医院。” 莱昂一动不动,只低头看着毛毯,露出莫名其妙的笑,不知道在回味什么。接着语出惊人道:“想上你的床,一直都很难。” “闭嘴。”谷以宁拧干毛巾,从洗手间走出来丢给莱昂,“擦脸,喝水,睡觉,别再胡说八道了。” 莱昂还是不动,问:“你的玫瑰呢?” “早扔了。” “谁送的?” 谷以宁敷衍道:“要送人的,没送出去,行了吗?” 莱昂的目光追着他,从洗手间到客厅,从客厅到厨房:“送给谁?我吗?” 谷以宁懒得再说,放了杯水在茶几上,起身时目光停在他的脖领,没忍住问:“衣服干没干?” “你觉得呢?”莱昂抓住谷以宁的手,拉向自己胸口。 还好谷以宁反应很快,意识到之后立刻用力抽回了手,他怀疑莱昂可能已经醒了,在借酒装疯,于是只从柜子里找了件干净t恤,丢给他,换不换随便。 莱昂抓住t恤,但还是不动,从头到尾都直愣愣站着,像是第一次进谷以宁家一样。 “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拖鞋。”他说着低头,盯着谷以宁脚。 谷以宁无奈至极,后退两步,光脚站在地板上,留下拖鞋在原位。 “现在好了吗?赶紧睡觉。”他转身回去卧室,关上灯,关上门,留莱昂自己在客厅自生自灭。 “晚安。”关门之后,一墙之外的人说。 很快,客厅里传来轻声响动,然后是均匀的呼吸声,有些重,但不吵。 床上早就没了自己离开时的温度,谷以宁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过了会儿,他起身从床头柜倒出两片右佐匹克隆,直接吞下去,然后继续平躺。 墙上的电子时钟发出浅浅的光,凌晨2:59,他看着呼吸灯一闪一闪,数字很快跳到3:00,时间在流逝。 闭上眼,光停留在视网膜上,恍惚变成了,30天。 认识莱昂,有一个月了? ……和奚重言在一起,一个月。 奚重言跑到他的公寓,死皮赖脸找各种借口留下,穿着谷以宁的t恤,短一截的短裤,蹭上他的床,从身后抱着他,动手动脚,呼吸热腾腾地吹在耳后,谷以宁痒地缩起脖子,一脚不小心,把他踹了下去。 奚重言大声喊痛,说自己生气了。 生气就生气,谷以宁翻身把脸埋进枕头,抱紧被子,闷着说:“你睡沙发,不许上我的床。” “你说真的?让我睡沙发?” “嗯……” “谷以宁……” 他又凑上来,撩谷以宁的头发,揪他的睡衣,又轻又痒,让谷以宁忍不住转身又拍了他一巴掌,“出去!” 奚重言气得笑了一声,真的走了,重重关上了卧室的门,谷以宁侧身缩在床上,听外面的响动,听奚重言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重,然后自己也气得不行,睡不着,翻来覆去。 再醒来,是被热醒的,有力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呼吸拍打着脖子上的碎发,胸膛贴着后背,谷以宁睁开眼,闻到大麦和阳光的味道,想起家乡,阿姨揭开锅冒着热气的米饭。 “早啊。”身后的人声音低哑地问候他。 谷以宁更热了,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手,捏一下,小声说:“奚重言。” “嗯?” “我……”他不敢回头看,“我其实也买了润滑……” 阳光照在白色的被子上,晒得小块皮肤透出血管的颜色,紧闭上眼,触觉感官无限放大,身体越来越不像是自己的,变成没有重量的一道光,光里的尘埃,水里的泡沫。 唯一能感知的是耳边的呼吸声,一声一声,掀起皮肤的波浪。 谷以宁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呼吸声竟然还在,阳光透过窗帘,掠过床和被子,落在旁边的地板上。 莱昂后背贴着床脚,蜷缩着躺在地上,毯子一半压在身下,一半吝啬地裹着他半个身体,那件自己丢给他的t恤他并没有换上,而是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毛绒玩具的小孩儿,守着失而复得的心爱玩具。 第19章 疯人故事 “沙发太小了,我窝在里面很难受。” 莱昂这样解释自己半夜偷溜进谷老师房间的缘由。 起床的时间竟然晚了,谷以宁正在为自己睡过头而懊恼,很迅速地在洗漱收拾,显然没把这句话当真。 莱昂靠在洗手间门框上挤牙膏,不紧不慢告诉他:“其实约的是9点。”不等谷以宁发火,他叼着牙刷转身闪进厨房,声音含混说:“我给你做早饭啊!” 第22章 谷以宁沉着脸,坐在餐桌上,莱昂端出烤面包和煎鸡蛋,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朴素观念,谷以宁低头吃饭,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昨天为什么喝酒?” 莱昂拆开一盒牛奶,说:“我去找周骏道歉了。” 他说完看着谷以宁的反应,笑说:“什么表情?很意外吗?” 谷以宁摇摇头:“周骏怎么说?” “说不跟我一般见识,关于合作会再考虑一下。我就说过,他会冷静的。”莱昂没给谷以宁太多思考时间,接着凑近一点,问他:“我还有没有跟你说过?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毫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谷以宁喝了一口牛奶,笑笑:“为非作歹也帮我?” “当然,为你死都行。” 谷以宁叹息一声道:“知道什么叫避谶吗?不要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知道,但我不怕。”他垂眸看着谷以宁,“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什么吗?”开车路上,莱昂忽然又提到这个话题。 “谁不讨厌医院。”谷以宁说,病痛、死亡、分别,所有这些都和医院绑定在一起。 “不一定啊,有些人觉得医院代表着新生,或者很平静地把它当作一个工作场合。”莱昂说,看了看车窗外,自己回答道:“对我来说,医院最让人讨厌的是软弱。” 谷以宁转头看他一眼,很难将莱昂和这两个字产生关联。 “生病的时候就很软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当然怕死,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我对死亡这件事根本无法控制,对死后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也一无所知,更没有能力再为自己在乎的人做什么。” “谷以宁,”他转头看着他,“你有过那种感觉吗?” “那不是软弱,应该叫脆弱,因为是超出人的意志本身的。”谷以宁纠正他,避开了那个问题,安慰他说:“而且你最后还是在医院获得了新生,不是吗?你很坚强,才会挺过那么难挨的复健。” “如果挺不过呢?是不是就不够坚强?” 谷以宁摇头,说不是,只是运气不好。 莱昂好像为这句话释然了一些,他伸手从脖子上勾出一根项链,是受伤那天谷以宁在他身上见过的,一道很细的金色链子,上面一个很小的一个十字架。 “我运气可能真的很好。”莱昂道,“虽然醒来时什么都没有,但还有这个十字架挂在身上,好像主真的保佑了我,让我可以变成现在这样,站在你面前。” 谷以宁不太适应这种过分沉重的表白,没说话。 莱昂偶尔流露出这样一面,不跳脱不烦人不精明的时候,就像是戏台上的人擦了妆,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谷以宁对此一片空白。 莱昂却好像有意要在今天讲讲自己的故事,他继续说:“我醒来的时候,很长时间没办法说话,不能动,也没有认识的人,只有医生护士警察会过来看看我,他们说那个女人——我法律和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因为吸毒失手纵火,一整栋楼都烧光了。邻居本来想救我们,但她锁上了门,我当时应该是在熟睡,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进入了昏迷状态。被消防员救出来时身上压着好几块烧焦的木板,是我的床和衣柜。” 谷以宁车速放慢了一些,莱昂问他:“你调查过我,但应该查不到我的父亲吧?那个人从没有和她结婚,甚至也许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儿子的存在。他是个拍电影的人,来自东方的黑头发黑眼睛的电影导演,让人神魂颠倒,但他在巴黎只待了很短一段时间就消失了,她——我的母亲变成后来那样,也许就是因为这段失败的感情。” “后来的十三年,她一直重复着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播放他们看过的电影,拍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在胶片影像和大麻构成的幻觉里生活。”莱昂说,“持续了十三年,直到那场火带走她。” “谷以宁,为什么明知道一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却还活在这个人的执念中,做徒劳的甚至伤害自己的事——这算什么?报复吗?” 谷以宁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十九岁少年用一种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平静叙述自己父母的爱情与死亡,他从后视镜看莱昂的神情,发现对方也在同样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没有拿出什么大道理,只说:“恋爱总是有快乐的时刻的,也许她做这些,是为了让自己重温那些快乐。” 莱昂注视着他,问:“用这样的代价?为了那样一个人?” “我不能宽慰你说这是对的,她当然不够明智,不是一个好的母亲,但有些事情就是无法计算代价和值不值得。就像是你现在,为这样的父母苦恼自然也是毫无价值,可是你还是需要说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人嘛,就是要原地打转很久,才能往前迈一步。” 谷以宁说到最后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很快恢复,用尽可能轻松地笑了下,又说:“往好的方面想,他们这样的两个人,这样错误的感情,却还是留下了像你这样的小孩。” 莱昂笑了笑:“留下我?就像是留下了一部电影遗作那样吗?也不是死的毫无价值?” ”抱歉,这样说对你可能有些残忍。”谷以宁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当然不是什么物品东西,你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和价值。像一部电影也不是坏比喻,有多少人能活成一部电影那样精彩呢?” 莱昂认真地听完,良久后,他的下一个问题是:“谷老师,你对自己也是这样积极吗?” 谷以宁过了一会儿才听清这句话,他停下车却没开门,看着外面“第三人民医院”几个烫金大字,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笑了笑,说:“当然,虽然我的人生没有那么戏剧性,但道理都是一样的,过去的人和事我不会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会尽力让他们对自己产生好的影响。是吧?人还是要这样活着,对吧?” 他嘴角挂着一点笑容,说完看向莱昂,对方似乎愣了下,也许并没有很快地接受这一番鼓励,但还是笑起来,说“对。” “好了,先不想过去的事了。”谷以宁打开车门迈下去,说:“现在想想,马上要拆了这个夹板,行动自如后你最想做什么?” 莱昂与他隔着车身对望,说:“如果我说想拥抱你,可以吗?” 谷以宁眨了眨眼,他没办法再做个吝啬的人,他绕过车身,张开手,像个长辈对学生那样的姿态抱住了莱昂,拍着他的后背,“现在就可以。” 莱昂动作很轻地回抱他。 年轻人的伤总是恢复迅速。莱昂右手的禁锢很快拆下来,他比医生还清楚复健和用药流程,很快就结束了问诊。 他看上去是真的一刻都不想久留,从骨科出来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谷以宁口袋里手机响了,备注是“干妈”,奚重言的母亲刘春岑。 这个电话不能不接,谷以宁落下半步没跟上,叫了莱昂一声,对电话那头说:“干妈,您回国了?” 刘春岑前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同样丧偶的泰国华裔,两人去年领证,冬天便去了普吉岛过年。 “对呀以宁,我和你黄叔叔上周刚回来,想问问你有没有空,来家里吃顿饭。” “好啊。”谷以宁抬头看见莱昂停下来,皱着眉静静站在走廊一侧,他答应的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但今天不太行,下周可以吗?” “周末也这么忙呀?那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没时间来也没关系,下周你哪天在学校,我还给你包荠菜馅饺子送过去?” “好。”对于刘春岑的关心,谷以宁一向笑着接受,再十倍回报,他在这个城市没什么亲人,自己的亲人也很少用这种方式关心他。 刘春岑嘱咐了几句,又问:“对了以宁,家里门上的春联和福字是你贴的吗?” “嗯?”谷以宁是在她出国期间去看过两次,主要是检查检查门锁和水管之类的,他如实说没有。 “那真是奇怪了,我问邻居都说不是他们贴的,我还以为是你。” 谷以宁没多想,说可能是物业贴的,或者哪些房屋托管中介贴错了。 “可能吧,这字还挺好看,我就留着了。”刘春岑笑说。 挂了电话,莱昂还站在原处等着谷以宁。 “你是不是还有事?”他问。 谷以宁没说什么,年轻人自尊心都很重,揭开伤疤后大概都喜欢逞强。他也不想让莱昂觉得自己是在格外关照他,只是说:“怎么?你还管起我了?” 莱昂笑了笑,继续往医院外面走,看上去兴致不高,却还是解释说:“我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能不能再带我去一次分校的影像资料馆?” 谷以宁有点意外,仍配合说今天就有空,开车又带着莱昂穿过半个城去分校,路上才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去。 莱昂把车窗打开了一点,初春尚冷又干燥的空气吹进车厢内,他说:“我想到《第一维》有些新的思路,想找找参考和你探讨。” 第23章 谷以宁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这么快就有想法了?” “当然了。”莱昂恢复和往日一样的爱说爱笑,“不是你说要积极一点吗?” 谷以宁笑了声:“少来这套,我是让你对自己积极一点。” 莱昂点头道:“我的方式就是在你面前好好表现,让自己在谷老师面前更有价值。” 谷以宁无奈笑了笑,看着前面的路,没再争辩什么。 第20章 出路 “这里。”莱昂摁了暂停。“这个经典长镜头,我看到你的空间建构借鉴了它,但是除此之外,这个长镜头的调度,还有水的隐喻也许同样可以参考。比如说语言是不是也能用视觉呈现它的意象?” 他边说边倒带,再次播放了一遍,站起身在荧幕画面上指了指,谷以宁坐在观众席上,像是在听一场课堂分享。 “周骏也提到过,前景可以参考它制作星云粒子,每当剧情人物的交流开始变得艰涩,意识无法通过声音语言传递时,就会呈现这种朦胧的雾一样的效果。” 莱昂翻开剧本,朝谷以宁走过去,给他看可以加入特效的几处剧情。 他语速很快又道:“但我想不仅是特效,还要配合镜头的速度和剪辑频率,越趋近于静态的镜头,越有这样超现实的死寂时刻。” “零度时间。”谷以宁说。 莱昂立刻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零度时间。” 谷以宁认真沉思时习惯性地咬着拇指,打完这个哑谜,他的注意力才从影片移到莱昂身上。 莱昂看着他,顿了下又说:“我也是从别的电影里学来的,再之前,60年代法国有一部电影就是全静态画面。” “lajetée?” “对。”莱昂站在谷以宁面前,从愉悦的分享状态抽离出来,有些后知后觉地问:“你也想到过?” 谷以宁轻摇了摇头,剧本摊开摆在听面前的桌子上,他低头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那些文字和标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莱昂又问:“怎么了?” 谷以宁抬头,好像从某种思绪中抽身回来,对莱昂说:“你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 莱昂低笑了一声,也说:“你做得也比我想的更好。” “没大没小。” 莱昂关掉放映机,室内的唯一光源熄灭,借着黑暗他开口说:“谷以宁,我是认真的。你做得很好,不是借了别人的光,是别人留下的东西在你手上被擦亮。” 谷以宁失笑道:“不用你鼓励我吧。” “不是鼓励你。”莱昂犹豫之后,仍说出口:“这个剧本虽然是奚重言的,但是原创故事不是他,如果说他留下的东西有什么最大的价值,那价值就是给你指了一个方向,让你可以照着这个地图走到你应该走到的位置。” 他合上剧本,露出扉页上的名字,编剧一行写着奚重言、谷以宁。 再下面,右下角的一行字——原创故事:小瓜。 他垂下眼睛看着谷以宁,不出意外地,提到奚重言这个人便开始沉默,仍然没有做好与人分享的准备,但是没再表现出抗拒。 过了一会儿,谷以宁站起身打开灯,放映室忽地亮起来,他不想和莱昂继续探讨这些,用一贯的冷淡果断语气说:“如果要按照这个思路修改,后面还有的工作要忙,先跟我下楼,找下这几部电影的复刻碟。” “谷以宁。”莱昂在身后叫住他。 谷以宁转身,看见莱昂站在放映室门口,室内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显得人有些不太真实,说出口的话也很模糊。 “不要听他们怎么说,是非对错,只有奚重言可以判断,而他不会怪你的。这是你的电影。” 谷以宁听懂了,却一笑:“这话你留着跟周骏说吧。” 他又说:“我不在乎。” 谷以宁说不在乎,但不在乎的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只是有时候会想到自己安慰莱昂的那些话,好像也安慰了他自己。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至少当下他是往前走的,是的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周骏竟然也不再在乎。 一周后的碰面会上,周骏出奇平静地听完了莱昂讲述的修改方案,然后对谷以宁点了点头,没有扯奚重言这三个字,只是说:“这样好像是有意思多了,但我要评估下工作周期和成本。” 谷以宁停顿了一下,很快道:“成本的问题庄帆和我已经商量过,你先按照乐观情况估算。另外这部分特效对美术的要求极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周骏看着他:“有。” 但他没再说下去。谷以宁了然,抱起手臂:“看来我们想的是同一个人。” 莱昂插话道:“美术也没有那么难吧?星际科幻片和动画片可参照的多了去了,如果欧美费用过高,据我所知,韩国日本也有很好的公司。” “不光是钱的问题,一来是国外团队沟通起来费劲,搞不好还有时差,二来呢那些大公司眼高于顶,他们只会派二流三流团队来接我们的活儿,说不定还比不上自己人。”周骏认真纠正他,“当然,最重要的是,江若海参与过七年前全部的美术设计,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莱昂漠然道:“谁?没听说过。” 其余三人似乎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唯有庄帆持保留意见,他问谷以宁:“更合适的团队确实难找,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以宁,你是导演,还是要你自己来决定。” “啊对,那个我也只是提个建议。”周骏抓了抓头发,像是想要证明什么,没头没脑又加了一句:“江若海都快结婚了。” 谷以宁听完他们几个的话,低头一笑:“你们想哪儿去了?我也认为她是最佳人选,如果她愿意加入,我当然赞成。”他抬头问周骏:“既然这样,要不麻烦你和她先打声招呼?如果她有兴趣,我们再准备好详细方案面谈。” “当然,没问题。” 谷以宁顿了顿,又说:“如果她没兴趣,也帮我跟她道个喜。” 周骏自然答应。 莱昂面色有些冷,像是不满自己被忽视,提醒谷以宁:“下午两点还有课。” 谷以宁看了看时间,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没等他起身,周骏却破天荒问:“那个,中午要不在这儿吃个饭啊?” 谷以宁动作一顿,他察觉到周骏的转变,也看得出他可能有话要说,但他此刻不想听周骏说除了电影之外的话,也不想去探究他到底为什么态度骤变。 他有点僵硬地笑了笑:“路上可能有些堵,要不改天吧。” 周骏却没有点到为止的悟性,站起身,想了想,让他公司其他几人先出去,对谷以宁说:“那什么,我跟你道个歉。” 没等谷以宁说什么,庄帆轻咳了一声,有意要提醒周骏,但这人显然没有察觉,继续道: “那天我话说得重了,这几年对你也一直有误会。” “没什么。”谷以宁心虽开始愈发焦躁,语气却和缓许多,像是从前那样称呼他:“老周,这些我都不在乎。” “但我挺在乎的,我他妈说得太混蛋了,但是你也从来没说你……” “谷老师。”莱昂起身打断他,对谷以宁说:“路上要70分钟,我们得走了。” “哎也不差这会儿,你们让我说完吧,谷以宁你也不能一直憋着,什么都自己扛。”周骏站起身,急着越过莱昂和庄帆,问谷以宁:“你花了八百万买这个剧本,是不是为了奚重言?你拍这部戏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们?” 还是说出来了,像是悬在头上众多锐剑,终于落下来一把。 谷以宁觉得有些冷,却又好像因为习惯而有些踏实。 他看着周骏关切急迫的神色,一瞬间竟然在走神,想起前几天在黑暗的放映室,自己对莱昂说“不在乎”,他好像想明白了,他那时脱口而出的想说的是——也许他确实不在乎奚重言的离开了,也不该在乎是什么牵引着他走下去,自己到底是不是做得更好,因为莱昂对他说,这是“他的电影”。 他在莱昂面前说的大道理起了作用,积极的语言给了自己积极的暗示——谷以宁也是可以不耽溺过去,为了自己而往前走的人。 很简单的一个转念,让他在那一刻看到了一点点出路。 然而,每当这个时刻,每当那一点点出路浮现出来,就会有人或事发生,提醒他这都是自欺欺人,他只是在说服自己蒙骗自己。 他走不出来,不同于莱昂母亲的疯狂和沉沦,他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理智的,正因如此,他的人生才合理地走向失控,甚至没有人怀疑过这条轨道到底为什么如此铺设,也不会有人提醒他是否走错了路,要不要回头。 从他选择换专业,从他没有在一开始听教授的那一番话,执意跟着奚重言身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已经注定他永远走不出来。 第24章 但是他太好胜,于是宁肯驶向悬崖,也不愿意开口求助。 谷以宁笑了笑,问周骏:“所以老周,你是因为觉得我花了八百万,才同意拍这部戏的吗?” 周骏立刻否认:“当然不是,不是钱的问题。” “我也是一样。”谷以宁出奇平静地说,“八百万不代表什么,我不说,只是因为觉得不重要。八百万八十万八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我拿得出来,这些钱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买掉麻烦,买一个我想拍的剧本,就是这样而已。” 周骏显然不相信,也不接受这个说辞,谷以宁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一开始想过你会加入这个剧组,是因为这对你和你的公司都是非常好的机会,我也希望你是因为对我专业的肯定,才愿意和我拍一部戏。” “你别误会。”周骏干巴巴解释说,“我对你能力没什么质疑,之前说的也是气话。” “那就够了。”谷以宁面颊肌肉动了动,也许是笑了下:“我也一样,国内能做好特效摄影的团队太罕见,我对你有百分百的信任和尊重。”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但周骏听懂了,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行,我也不会再提这茬了,拍电影就是拍电影。” 谷以宁再次笑了笑,起身离开了骏驰公司。 莱昂立即拉开门追了上去,庄帆却落后几步,看了坐在原位的周骏一眼。 周骏对他抱歉道:“对不住啊,可能把你卖了,我就是实在想问个明白。” 庄帆摇摇头,没什么怨气地问他:“现在死心了?” 周骏难解困惑:“可是他说得这话谁信啊?他自己信吗?” 庄帆苦笑一声,说:“我不知道,如果能问出来,我早就问到底了。” 他迈步到窗边,看着楼下谷以宁走到停车场,身后莱昂紧追上去,拦住他,没让他打开车门,谷以宁挣了几下,最后输给自己的助教,被推到副驾驶那一边,委身坐上了车。 他看着窗外又轻声说:“也许只是我们问不出来吧。” 第21章 出路的尽头 莱昂追上谷以宁,在他摸到车门的时候伸手拦住了,从谷以宁右手抢过钥匙,动作强硬,语气温柔:“我来开车吧。” 谷以宁若无其事转头看他一眼,没动:“怎么?” 莱昂想让他坐进车里,想让他先稳定一会儿再说:“我开车比较快。” 他双手摁着谷以宁肩膀,半推半搡,把谷以宁挪到了副驾驶的门边,拉开车门将人塞了进去。 谷以宁神态如常,给自己扣上安全带,莱昂从另一头开门坐进去,却只是坐着看他,没有发动车的意思。 “想问什么?说吧。”谷以宁道。 “你,还好吗?” 蠢问题,问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果然谷以宁冷笑了下,说:“你还是直接一点比较好,我们可能真的要迟到了。” 其实,他本来不敢问的,这几天围在谷以宁身边,旁敲侧击套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但越接近真相就越害怕,害怕答案和自己想的一样,又怕答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莱昂目光沉沉看着谷以宁,如果不是周骏,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真的问出口。 “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吗?” “什么真的假的?你想听什么?”谷以宁语气没有刚才的平静甚至漠然,带着一些攻击性,这样的他更熟悉,语速很快,显得蛮不讲理咄咄逼人,“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好奇。我说我为了奚重言拍这部戏,你们就满意了,看到一出精彩好戏了,对吗?” “不是”,他企图耐心安抚住谷以宁的情绪,“谷以宁,我只是关心你,每次只要提到他你就会……” “他是谁?”谷以宁有些烦躁地打断,“你不是一直都想问吗?为什么不像周骏一样直接一点问出来?对,我说的前男友就是奚重言,我想你应该早就听说过,六年还是七年了,我走不出来,放不下。拍电影也是为了他,这样回答可以吗?” 如果早一点,早在相遇的第一天他听到这些,也许自己会是截然不同的情绪,但是现在,谷以宁的情绪在失控,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在自相矛盾,所说的一切都可疑。 听到的看到的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谷以宁虚张声势的壳,哪些是他执念已久的恨,他分不清。 这种无力而困惑的感觉,甚至让他带了一丝恶意,对着面前这个张牙舞爪的人无可奈何的恶意,他问:“谷以宁,你能不能说一句真话?几天前你是怎么教育我的?为什么现在又变成这样?” 冷静,冷静,他沉声下来,又说:“不是逼你承认。你自己说的,原地打转很久再往前走,这也没什么,人都会这样。” 谷以宁冷冷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识破了。 如果那样的话,他想要立刻拥抱谷以宁,再对他道歉,不论他在生气些什么。 但谷以宁只是过了很久,说:“走吧,我要去上课了。” 七十分钟车程,不多不少,车厢里的氛围出乎寻常地安静,一直到莱昂开到校门口的麦当劳,停车说“等我一下”,然后买了双层吉士汉堡和可乐回来,递给谷以宁。 谷以宁叹了一口气,剥开一层又一层裹着汉堡的油纸,说:“我不是……” 不是故意对他发脾气?不是没有试着往前走?还是不是什么? 谷以宁没说下去,咬了一口汉堡,脸颊鼓起来,因为有些心事而显得更呆,一点也不像什么教授。 莱昂伸出手,谷以宁脸上没沾上任何奶油,但他装作有,在他唇边擦了一下。 谷以宁露出有点惊恐的眼神,忽然抬头瞪着他,看起来特别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 谷以宁一向这样,口不对心,外强中干,随便吧,他想。如果谷以宁不想说就算了,换他来说,尽管真相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也许谷以宁会觉得他是个疯子而彻底走远,但只要有一线可能,让谷以宁不要再这样,就算是一线可能也可以试试。 等着谷以宁惩罚自己,总好过看着谷以宁承受惩罚。 “先去上课。”莱昂收回手,把吸管插进可乐杯子,递给他:“下课后我有话跟你说。” 谷以宁有些空白地接受了这个安排,进到教学楼,他又恢复了谷老师该有的样子。 上课,下课,回答问题,和一些学生合影,结束之后,莱昂在教室门口站着等他,好像很严肃地准备着和他的谈话。但谷以宁看了眼手机,发现刘春岑三十分钟前发了消息,说要来给他送饺子。 “今天可能没时间了,我临时要见一个人。” “很重要的人吗?”莱昂说:“那就见完之后再说,我等你。” “晚上我还有一个研究生小组会。”谷以宁很不喜欢计划被临时被打乱,但对方是刘春岑,确实很重要,他有些懊恼和抱歉,考虑了一下莱昂和刘春岑见面也不是不可能,甚至问:“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吃饭,结束后再说。” 莱昂皱了皱眉,想了想说:“还是不了,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我等你到晚上结束。” 谷以宁不太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因为今天自己对莱昂的迁怒,他的态度不自觉柔和了很多,接受了这个安排。 刘春岑本来是说送饺子到谷以宁家里,谷以宁走出教室回了个电话,好在她刚出门不久,立刻便调头来了学校,见到谷以宁的时候忍不住心疼道:“怎么这么忙啊?你都瘦了。” “瘦了吗?那一定是因为您出国这段时间,没人做好吃的。”谷以宁笑着拉开椅子,他只能约刘春岑在校内餐厅见,选了一间小包厢,坐下后说:“抱歉啊干妈,上课没看到手机,让你折腾一趟。” “这有什么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坐坐公交挺好的。你快尝尝饺子凉没凉。” 谷以宁点了几个菜,倒了茶水,揭开刘春岑奶黄色的保温饭盒闻了闻:“嗯,还是这么香,热着呢。”他也不客气,边吃边问:“黄叔叔呢?怎么没一起?” 刘春岑本来眯眼笑着看他,说到这个忍不住露出愁容,说:“他忙着呢,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春联那事儿,我们去问了物业,结果物业也说不是他们贴的,然后我们查了监控,看到一个挺高的陌生男人,不光是贴了春联,还有两三次夜里都在我们家门口晃悠。” 谷以宁有些严肃地抬起头:“能看得清长相吗?有没有报警?” “看不清,小区监控太旧了。”刘春岑说,“我也没让他们报警,人家又没有做什么,有可能真的是认错门了呢?不过你黄叔叔这个人,东南亚待久了,迷信得很,他觉得被陌生人贴春联不吉利,这两天都在家里忙着搞什么风水摆阵呢,我也不懂他那些。” 谷以宁想了想,说:“我找找朋友,查一下。” “不不以宁,不要麻烦。”刘春岑拦着他,慢慢分析道,“如果他是小偷,那可能是看过年家里没人才去踩点,但现在我们回来了,就没事儿了,再说我那破房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25章 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她停了停,待人走了又笑说:“要是真的搞鬼神那一套,那我更不怕了,我家里可……” 谷以宁抬头看她,她的话到一半就停下,摆摆手:“算了算了,不开这种玩笑。” 谷以宁无言一笑,给她夹了一些菜,这个话题便没再提。 刘春岑做了三十多年一线护士,可能是在医院工作的人看惯了太多生死,谷以宁印象中,她向来对一切都看得开想得开。 谷以宁第一次见她,是和奚重言刚刚回国的那年,奚重言早就向她出柜,直接就对自己母亲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谷以宁紧张到手心全是汗,刘春岑拉过他的手,摸了摸笑说:“瞧这孩子热的,奚重言,你就不能打个车过来吗?”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谷以宁刻意不见她,不联系,再次碰见是在第三人民医院的候诊室,他不知道刘春岑换到了那里工作,不然不会去那家医院。 但刘春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问谷以宁为什么消失,没提有关奚重言的任何事,只是凑过去看他的病历本,说:“以宁啊,你得多吃点。”又说:“你现在的手机号是多少?再来医院要告诉我,我给你带饺子。” 她到现在也仍然一样,让谷以宁叫她干妈,把他当儿子,从来不提奚重言,不提过去。 一顿匆忙的饭,几乎都是刘春岑在分享泰国见闻,等谷以宁吃完了那一盒饺子,她收起饭盒,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布袋。 “知道你不信这些,但寓意蛮好的,我就想还是给你请一个,你就当是一个祝福也好。” 谷以宁接过去,布袋里是一个银色的精致的吊坠,吊坠中空,里面装着一卷银箔,银箔上雕刻着繁复陌生的纹路。 刘春岑看着他说:“这个东西叫符管,里面是一段经文,象征扭转过去和重遇新生。你黄叔叔说,他老伴去世后,他也是求了同样的一个挂在身上,然后就碰上了我。” 谷以宁摩挲着符管上的纹路,刘春岑笑了笑说:“我听完也不信的,但是有时候又想,就算没有神佛保佑,人也要给自己一点奔头,有了这点奔头,日子就是能往前过的。” 谷以宁没说话,低头将符管上的彩绳缠了两圈,套上手腕。 “谢谢干妈。” 刘春岑张了张口,她说“我都六十八岁了”,剩下的话却没说完。 谷以宁点点头,说他懂。 最后,刘春岑只是拉着谷以宁的手腕,有些粗糙却干燥温暖的手掌有力地握了握他,像是第一次见时那样。 -------------------- 谷老师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第22章 遗忘 晚上的研究生小组会结束时已经接近十点,谷以宁回到办公室,莱昂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放着《2001太空漫游》,看上去像是在拉片子,但眼神却是失焦的,不知道思绪已经飘到了哪里。 听见谷以宁的声音,莱昂才回过神,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 那个眼神太熟悉又太陌生,像从宇宙漫游回来的旅人,谷以宁晃神一下,下意识掐了一下太阳穴,闭了闭眼。 “你是不是很累?”莱昂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 “没事。”谷以宁睁开眼,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翻出烟和火机,犹豫了下。 莱昂说:“去十一楼阳台抽?” 谷以宁便没再顾忌他,走出办公室去坐电梯,摁了楼层之后半靠在金属壁面上,抱着手臂说:“如果真的觉得我累,就不应该半夜让我听你谈心。” 铁打的谷老师也有累的时候,这一整天忙完,他像是被洗过一遍的缩水毛衣,上午的情绪都被滤掉,没有紧绷的对抗,只剩下松散的疲惫。因而语速变慢,语气却带了一点刺,半睁着眼瞥着莱昂,下意识地带了些责备和埋怨。 对方也是个很适合发泄的对象,刚才还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听完之后却笑了。电梯门开的时候凑过来想要扶一把谷以宁,但被甩开了。 谷以宁拖着脚步往阳台走,这一整层楼都是表演系排练厅,晚上空无一人,阳台很小,有一个被踢得奇形怪状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藏着几个易拉罐,是学生们的秘密烟灰缸。 莱昂驾轻就熟地走过去,弯腰摸出易拉罐,放在台面上,体贴周到地拿过打火机点燃,凑到谷以宁面前。 谷以宁挑眉:“很熟啊?” 莱昂今天话很少,看着谷以宁低头点了烟,才说:“很熟。” 谷以宁不知道他想聊什么,自己也没开口,随意抽着烟往楼下看。主楼十一楼是央艺最高的地方,朝南能看见整座校园。 莱昂也是同样的姿势,凝望着远处,眉间带着一丝忧虑和纠结,谷以宁的烟雾笼罩了他,让他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他开口说:“你相信世界上有一些超出自然科学的事情发生吗?比如,死而复生。” 谷以宁差点被一口烟呛到,咳嗽了两声头也疼起来:“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莱昂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露出了一些尴尬,好像这些话他自己也觉得荒诞,却还是被深深困扰着。 谷以宁耐下心来,问他:“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还是你父母的问题?” “不是。”莱昂认真地看着他,就仍然问:“你相信吗?” 谷以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新的饰品,还是诚实遵从内心说:“不信。” 莱昂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很快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死而复生,这个人对你可能很重要,他现在回来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谷以宁脑中一团迷雾,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没有这种人。”他说,“你是有新的剧本吗?如果是个虚构故事,也许我们可以直接聊聊故事。” 莱昂好像很烦躁,趴在栏杆上,不怕高也不怕脏,拍了把锈迹斑斑的栏杆后又站起身,“谷以宁,你认真一点。”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如果这个人是奚重言呢?如果他现在回来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想?” 又来了。 谷以宁只会这样想,绕来绕去又是奚重言,他面前的男孩好像热衷于剖开自己的内心,非要拔出些什么才会收手。 谷以宁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抗拒烦躁,也许是和莱昂熟悉起来,他能感觉到这种探索欲并非窥伺,如果比较的话,很像是刘春岑——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好一点。同样出于善意,只是方式不同。 因此谷以宁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把烟熄灭在易拉罐里,从手腕上摘下那个护身符,对他说:“今天我见了奚重言母亲,她送了我这个。” 莱昂愣了下,低头看过去。 谷以宁手心里躺着的很小的东西,上面流淌着陌生的经文,他至今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寄希望于神佛的人,但是他能明白刘春岑的意思。 不在于神佛,而在于相信。 她说她六十八岁了,后半句,也许是说——她六十八岁了,日子仍在往前走。谷以宁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接受这个祝福的时刻,谷以宁在想,这个念头在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出现,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预示,告诉他,他确实原地打转太久,该要走出去了。 他不需要神佛的保佑或者量子力学的解释,他只是需要说出来。 “她送我的时候说,这不是迷信,只是一个奔头,要往前看。”谷以宁低头笑了下说,“以前没人会这样劝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你,老周,庄帆,还有她,都在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在想,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所以才让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呢?” 没等莱昂说什么,谷以宁很快又自己否认道:“但并不是这样的,好多事我没办法一口气告诉别人,就算说了,旁人或许很难理解。” “我拍《逃离蔷薇号》再到《第一维》,也真的不是为了他。我不是什么走不出来的可怜人,也许我被困住过,但是现在,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忘了他才做这些的。” 莱昂好像没太理解,或者并不相信,他抓住谷以宁话语间的尾巴问:“你为了忘了他,而用了这么多时间精力,拍这两部电影?就是为了忘了他?” 不是因为不想忘了他,而是因为想要忘了他? 谷以宁没说话,遥遥望着操场上零星的学生,年轻的情侣慢悠悠地在一圈圈散步,影子路过路灯,被拉得很长,然后变短。 “这里很像我们巴黎住的地方。”谷以宁说,“但那个公寓更矮一些,租金很贵,我们犹豫对比了很久,最后为了我上课方便而还是租了那里。我们也曾有一个露天阳台,大概是凌晨或者日出的时候,可能是我刚刚写完一段论文,或者是他剪片子的间隙,我们就会站在那儿抽根烟,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他的新想法,之后分头继续工作。” 他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恬静,似乎眼下就是狭小杂乱的rueclovis,酒馆彻夜不停的笑闹声传过来,带着巴黎独有的干燥腐木气息。 第26章 莱昂把手藏在身后,让自己声音不要颤抖:“我以为你不会喜欢那种生活,看似随性浪漫,其实作息混乱,常常焦虑。” 谷以宁笑了下,又拿出一根烟说:“但那是和他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莱昂手里握着打火机,忘了拿出来。他不可置信地咬着每个字问:“为数不多?” “很难相信吧?我和他在一起七年,七年里最好的时刻像是流星,黑夜里亮了一下,就不见了。” 谷以宁也没着急点那根烟,夹在指尖说:“但是流星闪过,那道光却会一直停在视网膜上。如果你遇到过他那样的人大概会懂,我二十岁之前的人生都是轨道上的车,虽然极速行驶却十分无趣,直到他这样的人出现,我才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可以说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不是像别人想的那样,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搭上前途那种故事,都不是。” 谷以宁很慢地组织着语言,似乎这一切都压在心底很久,脱口而出的时候反倒踟蹰,要斟酌着才能表达出那样深刻的压抑。 “我只是,遇到他之后整个人就变得跃跃欲试,期待有新的挑战,想变成他也想超越他,所以迫不及待踏上了同样的路。但代价就是,我之后的轨迹就彻底无法和这个人分割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既无法超越他,也没办法成为我自己,这导致我们之间的回忆,在我这里,总是伴随着阴暗的嫉妒和焦虑。” 说出口,晾干,潮湿的情绪就好像并不那样难堪。谷以宁无声地笑了笑,把烟放在易拉罐上,看着夜风吹动它向前,又退后。 莱昂的声音变得干涩,很滞后地问他:“但你还是和他在一起了七年。” “是啊。”谷以宁继续说:“因为他也真的是个太好的人,让人舍不得放开,也没办法有足够的理由去恨。” 他没有留意身边人的反应,自顾自望着远处,轻飘飘地说残忍的话,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是一个考试的错误,他忘了带橡皮擦,所以留着奚重言这一笔错题在卷面上。而现在他找到了橡皮,便轻轻松松擦干净就好了。 谷以宁还是带着笑,又继续擦着这个错误。 他坦白道:“《第一维》的故事,那个原创作者小瓜,其实就是我。” 莱昂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似乎并不意外,连情绪都像冰冻住一样没有变化。 谷以宁又说:“但我只是写了一个很简单的、连儿童绘本都算不上的小故事,是他把这个简单的故事改成了剧本,发给胡蝶导演,得到了很高的赞赏。然后他告诉胡蝶说剧本是我的创作,因为这件事我得到了去台大交流的机会,那是我人生中学业事业最低落的时候,他用自己的才华给我换了一个前景,但是我只感到了很小的幸福,之后是无尽的愤怒。” “这一切都在他离开之后我才觉得解脱。”谷以宁抬头看莱昂的表情,他想这个人真的很像奚重言,现在那种居高临下的不解、压抑的震惊都很像,夜色中他好像又能听见奚重言问——“谷以宁,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资料馆吗?这本来就是你的故事,你有什么不可以署名的……” “这是他的故事。”谷以宁说,“但是我却做到了,是不是就能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他对自己的专业的选择没错,证明奚重言才是那个失败者,还是证明这一切都是可以替代抹除的痕迹? “很多,很多想要证明的。总之做完这一切,我才可以终于放下他了。” 谷以宁说完再次抬头看着莱昂,带着笃定的、深信不疑的目光。 对方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他的话,久到谷以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却又问了一遍:“如果他再回来,有机会再见到……” “没有这个可能。”谷以宁打断他,把那个手串又套回腕上,“就算有,我也不想回头了。” “在酒吧那天,你说在失恋。” “你也说了是酒吧,话不能当真。”谷以宁笑说。“那天我在电影协会受了点挫,所以才想去喝酒。” “玫瑰花……” “我住的小区门口有个水果店,男人在工地上弄坏了眼睛,老婆跑了,女儿有先天心脏病。他那天在卖玫瑰,我就买下来了。” “老周那样误会你,你也从来不解释,每次提到他你都会躲。” “以后尽量不会了吧。”谷以宁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拍他的剧本,获得现在的一切,也是属实的。” 莱昂没再追问下去。 谷以宁还是把那根烟点燃了,夹在指尖一口一口抽着,风把烟雾吹得四散开,这次飘散得更远,随着气流卷入看不见的夜里。 校园里忽然响起《致爱丽丝》,和缓的柔情的音乐,经由广播喇叭的振动扩散后变得刺耳嘈杂,树上的鸟拍打翅膀飞走了,操场的学生也三三两两散开。 谷以宁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这段音乐还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有些尖刻地说:“我一直都觉得学校这一点很荒谬,熄灯睡觉为什么要打铃呢?熬夜的人不会听他的提醒,而本该睡着的人却被吵醒了。” 南辕北辙,好不好笑。 莱昂看着谷以宁,语言随着烟火熄灭,音乐声也消逝了。 不如沉默。他也笑出声,说:“是啊,多此一举。” 第23章 新结局 回去之后,谷以宁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热水澡,蒸汽笼罩着狭小的浴室,在几近头晕窒息的时候他才打开换气,新鲜冷风骤然吹进来,他用毛巾擦掉镜子上的水汽,看着三十五岁的自己。 “是该这样做吗?” 但是镜子里的人同样有着茫然空洞的眼神,没办法回答他,他低下头看见那个护身符,被他放在洗手台上,微微反射着银色的冷光。 这个家里没有任何奚重言的痕迹。 他又对着这个奚重言母亲送给他的小物件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在巴黎的露天阳台,他们曾有过不计明日的快乐,他曾以为那就是永恒。 但后来他们都对彼此说过分手,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一起一年之后。奚重言很快就要读完两年制的硕士回国,而谷以宁的论文却频频被打回,他没日没夜地追赶进度,直到奚重言关掉他的台灯,勒令谷以宁必须马上睡觉,否则就要拔掉他的电脑电源。 谷以宁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梗着脖子盯着自己的屏幕。 奚重言很重地叹气,不知道第几次劝他:“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两年就博士毕业,谷以宁,你不是非要事事都当第一名,再延迟一年也没什么。” 电脑屏幕的光标一跳一跳,谷以宁眼睛干涩发酸,没有流泪,却说:“那你怎么不延迟一年呢?” 奚重言被他说得愣了下,然后摁着谷以宁的椅子迫使他转过去,俯身看着谷以宁的眼睛:“你是担心我们会异地?” “不是。”谷以宁想转回去,被奚重言控制着椅子的扶手无法动弹,只能别过脸,“我才没有。” “谷以宁,我们好好谈谈不行吗?”奚重言蹲下来,从下往上看着他,“你现在的状态是写不出什么的。而且你到底在焦虑什么?你是转专业,能用三、四年读完博士就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 谷以宁吸了吸鼻子,奚重言又放缓了语气说:“而且你才25,要是今年回国进高校,那些学生一看你,说谷老师长得跟十八九岁的小孩儿似的,谁会服你?你不知道那些影视专业的学生有多难搞,我还怕他们会欺负你呢。” 谷以宁小声反驳:“谁会欺负我啊?” “好,没人敢欺负谷老师。”奚重言说,“那我就更不敢啦,我这一年都只会好好工作,努力拍戏挣钱,等着你毕业回国。好不好?放不放心?” 谷以宁低头看他,彼时《第一维》的剧本已经得到了两三家公司的回应,奚重言毕业短片又得了奖,他甚至不需要拿到毕业证,回国就可以立刻成为导演,拍摄属于他的第一部长片电影。 一年的时间很短吗?巴黎到北京的距离很短吗? 谷以宁沉默着,仍然没有松口。 奚重言的语气仍然是哄着的,松快温和地,拉着尾音说:“这都不放心?那怎么办?为了不让未来的谷教授熬夜猝死,我要不要现在就说分手?” 谷以宁猛然抬起眼睛瞪他,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在这个时候却掉了下来。 奚重言立刻抱住他,任他咬住肩膀,道歉说“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谷以宁的眼泪鼻涕蹭在他的睡衣上,带着鼻音问“谁让你开这种玩笑?” “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奚重言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但是听我的,别逞强了,论文慢慢写,先好好吃饭睡觉,好不好?” “好……” 终于是晚了一年,很多事情陡然发生,变化快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本来一直说好的《第一维》换成了《逃离蔷薇号》,奚重言还在说着没关系,公司有考量他也有自信,任何成功都需要付出一些耐心和代价。 第27章 他身边围绕了更多的人,组成一个没有多少空隙的圆,圆心里的奚重言总是可以掌控一切,不容置喙。他把谷以宁安放在一个妥帖的位置,慷慨地分享圆心的光,却不让谷以宁看到暗的一面。 谷以宁在他眼里,也许是个心理年龄很低的恋爱脑,一根筋的傻瓜,需要被照顾的恋人。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做出这一切你会后悔吗?” 他们最后一次说分手,是奚重言瞒着谷以宁,替他准备好了所有去台大交流的资料申请,谷以宁把厚厚的申请文件夹摔在地上:“你想让我走得远远的,不管你死活对吗?” “谷以宁。”奚重言仍然那样语气和缓,甚至是用有些低弱的声音说:“台大交流是最快的途径,而且给你offer的这个人是胡蝶,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但这是我自己选择放弃的,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因为你现在这样也是我造成的,我不希望你因为我……” “我不是因为你,我自己愿意做图书管理员不行吗?” “你是真的愿意吗?”奚重言看着他问,用深黑的瞳孔拷问着谷以宁,“你是愿意一辈子缩在分校吗?你是这样的人吗?” 谷以宁狠狠地笑了一下:“你不要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奚重言低头说:“我可能真的不了解你,但是谷以宁,我只是希望你过好自己的人生。” “永远都是‘你希望’。”谷以宁说,有些东西从五脏六腑之中猛长,被他吞下去,又重新回到喉咙口。爱一个的人感觉像是呕吐,反反复复把不该暴露的东西压下去,却无法自控。 “行啊,我会走,我去争取远大前程,我会忘了你,你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也都不要告诉我,我要跟你……” “分手吗?”奚重言帮了他一把,好像这句话对他来说永远都很轻松,他说:“可以呀,其实你早就可以当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后来的记忆像是被雾气笼罩,谷以宁在一片空白中只抓住了这一句话——“你早就可以当我们已经分手了。”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自己的人生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早就该这样了,不是吗? 第二天,谷以宁在早上七点钟到了办公室,莱昂已经坐在他办公桌对面,见到他便站起身,转过笔记本电脑到谷以宁面前。 “之前江若海的方案有很多过时的地方,有些影调或许可以有新的形式,这是我初步整理的。” 谷以宁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大衣,劈头盖脸接受了一个五十多页的美术方案。 他没着急看,反问莱昂:“这么快?” “不是你说让我尽快看一下江若海的方案吗?”莱昂语气很平静,“还要赶进度。” “赶进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再说昨天那么晚……”谷以宁翻了翻ppt,又回头看莱昂一眼,对方头发没经打理,垂在额前,笼罩的阴影覆盖了他的眼睑。 谷以宁有点无奈,问他:“通宵了?” “睡不着而已。”莱昂抓了抓头发,无所谓地说。 谷以宁对这个原因倒是并不意外。昨天的故事一点也不纯真,没有什么戏剧性,谷以宁本人更不是高尚痴情的男主角,只是个自私的、嫉妒心很重的伪君子。 他亲手将自己的形象打碎,让莱昂看到他心中这个“偶像”的裂缝,如果年轻人因此对自己改变了态度,也是合情合理甚至令人欣慰的。 令他意外的却是这个结果——面前一份规整清晰的文件,站着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助教,既没有刻意退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反倒是用发奋工作的方式来面对自己。 谷以宁对面前的人有些刮目相看。 他合上电脑,半是严师半是朋友的语气道:“发我邮箱就好,现在赶快回去睡一觉,别这幅样子在我面前晃。” 莱昂不肯,坚持说:“等会儿还有课,我跟你去上课。”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谷以宁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莱昂愣了一下,垂下眼睛。 “听你的。” 谷以宁盯着他穿上衣服离开,自己如常上课,一整天都没再收到助教的骚扰。 吃过晚饭他才有时间坐在桌前打开那个ppt,五十二页方案密密麻麻,不仅如莱昂自述整理了近十年的新颖视觉案例,还在江若海旧方案基础上补充了更多细节。 一部电影的美术方案要经过数次迭代,奚重言尤甚,他向来习惯做足前期准备,吹毛求疵反复修改,但是到了现场拍摄时往往又换了个思路。很多人觉得他突发奇想,其实并非如此,只是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有多少层思路,又跳过了多少解释。 谷以宁在拍摄《逃离蔷薇号》时就切实感受过这种困境,他拿着终版方案,就像是只有答案abcd,却没有解题过程,只能凭借对奚重言的了解,想象他可能会看过哪些影片、动漫、艺术作品,堪过多少景走过多少路,才勉强一步步复原回去,站在他来时的路尽头,重新构思更好的方案。 而这一次,莱昂却帮他做完了这一步,视觉概念图上圈圈点点,引申出去是各种来源繁杂的参考。 也许这些不尽然准确,仔细看下来却无一废话,给谷以宁提供了不少新的思路。 除此外,他还在场景部分给了更多备选,时隔几年重新拍摄,过去实景地或许早已变样,这样一来,就又帮谷以宁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拍蔷薇号时犹如逆水行舟,现在有了莱昂作桨,如果再有江若海的加入,是否也算得上破浪而行? 谷以宁有一点许久未有过的雀跃,从头到尾细细看完,标注截图了几个地方,给莱昂发去消息,问他为什么有些地方是空白。 电话很快回拨过来,莱昂解释是因为有些参考太冷门,在网上搜不到,兴许是江若海她们无意中在哪儿见过的,要给他点时间再找找。 “或者直接问江若海可能更快。”他又补充说。 谷以宁应了一声道:“时间这么久也许她也不记得了。话说回来,你都是怎么找到或者想到的?不会是用了gpt吧?” 莱昂不肯回答,却过了会儿问:“这些对你有帮助吗?我自以为是想了很多,但也许也不是很有用吧?” “非常有帮助。”谷以宁笑说,“自以为是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你是想听夸奖或者感谢吗?” 莱昂也低低笑了,声音透过话筒振动着传来,谷以宁听见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谷以宁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电话没有挂掉,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在电流之间传递。 谷以宁捏了捏鼻梁,也不知道怎么自己便开口说:“视听一直都是我的弱项。” 莱昂又笑了下:“谷老师,怎么忽然谦虚了?” “是客观评价。”谷以宁挂着笑意纠正他,“我这方面没什么基础,视听美术这类能力不像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习题,不是三年五载靠着努力就能改变的。我倒不是心虚,只是觉得很吃力。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直觉和天赋。” 听他说完,莱昂说:“你不需要和他比较。” “谁?”谷以宁明知故问,“我是想说,你就很有天赋,帮了我很大忙。” 莱昂这次没说什么,隔着电话,谷以宁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洋洋自得地笑一下才对吧? 可是莱昂似乎一夜之间沉稳了起来,说的是:“对你有帮助就好。” 过了一会儿,谷以宁才自己继续道:“我想如果顺利的话,这周可以约江若海见面聊一次,到时你和我一起。” “好。”莱昂没有二话地答应了。 挂了这个电话,谷以宁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备注上写下更多。 又翻到剧本结尾,他犹豫再三,最终用绿色的笔画了一个问号。 ——故事结尾一定要这样现实吗?明明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为什么却回到一地鸡毛?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谷以宁能拿出无数种艺术理论加以反驳,但现在,他却自己有了动摇。 理智的声音说电影美学是统一的,视听的风格和故事走向也要保持一致,这部电影应该有一个更明快清澈的结局。 心里的声音也在说——不如就真的把这部戏当作一个起点,等到《第一维》第一幕第一镜开拍时,他希望那声action,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第24章 重逢如故 谷以宁离开北京去台北的时候,注销了自己的微信手机号邮箱,删除了五六百个联系人,回来之后难免会再次碰到,从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 江若海就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而且是见面的第一句话。 “谷以宁你联系我还要通过周骏?至于吗?为什么把我拉黑了?” 谷以宁没想过再次和江若海见面会是什么情形,但好像也就该是这样。他笑了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 第28章 从性格到外表都和过去一样,戴着叮当作响的首饰,混搭的宽松色彩明亮的衣服,头发是像云朵一样的羊毛卷,脚步轻快像是跳舞。 她笑着越过桌子靠近谷以宁,指了指自己眼睛说:“怎么可能没变啊?你看我都有鱼尾纹啦。” 谷以宁没来得及细看,一个金属立牌啪嗒撂在两个人中间,莱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喝什么?扫码点单。” 江若海抬头看他一眼:“冰摩卡谢谢。” 莱昂站在桌边,手里拿着刚给谷以宁倒的水,看样子江若海是把他当成服务生了,谷以宁见他脸色变得冷冰冰,觉得有点好笑,也没着急解释,就这么坐着看莱昂的反应。 只见他把薄荷水放在谷以宁面前,掏出手机对江若海说:“好啊,先付款。” 谷以宁轻笑一声,江若海有些狐疑地又看了眼莱昂,谷以宁这时才说:“他和你开玩笑呢,这是我的助教,莱昂。” 面前两人互相打量一番,看起来谁也没有先和对方打招呼的意思,谷以宁便只好打破僵局,又对莱昂道:“不如你帮我们一起点单吧,我报销。” 莱昂垂眼看他:“热美式加肉桂粉?” “嗯。” 谷以宁应了一声,莱昂便听话走了。 江若海朝着他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问谷以宁:“助教?不会是你新男朋友吧?” 谷以宁立即否认,她毫无忌惮地又问:“那你这些年都没有吗?” 谷以宁也很想含混应付过去,但是江若海的直白总是能带动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护身符,半开玩笑说:“我努力吧。” “这种事是最不需要努力的呀谷以宁。”江若海说,“你怎么还是这样想呢?谈恋爱就是要开心,找个让你笑又能生活得来的人就好了,我看这个小孩可以的呀,而且又不像奚重言那么……” 莱昂拿着小票走回来了,谷以宁摇头轻声打断她,问:“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江若海了然止住话题,举起左手晃了晃左手中指,一颗亮晶晶的钻石戒指闪着光。 “订婚了?”和听说的一样,谷以宁笑说:“恭喜啊。” “有什么好恭喜的?”江若海努努嘴对谷以宁说:“除了你,别人都是将就,你现在还有机会哦谷以宁,我还没领证呢。” 莱昂坐下时发出很大的动静,他翘起一只脚朝着桌外侧,似乎不想加入这桌话题却又忍不住说:“这么喜欢他,怎么这么多年不联系?” “你知道我追了他多久吗?”江若海夸张地说,“接着又被他拉黑,我当然只好心灰意冷。” 莱昂呵呵冷笑两声。 江若海朝他勾勾手指:“欸,你对姐姐客气一点,我还能告诉你一些谷以宁的喜好或者助攻一下,不要不识好歹哦。” “……我需要你?” 莱昂下意识转过身反驳,却在碰上谷以宁带着笑意的目光后,又像是蜗牛缩进了壳,转回去,没有说话。 谷以宁并不擅长从一个人的微表情和动作揣摩心理,只是低头收起笑容,没让自己有任何发散。 真正的服务生端来咖啡和甜品,莱昂默不作声把热美式和杯垫放到谷以宁面前,甜品勺垫上纸巾放在他右手边。 “好了,不开玩笑了。”谷以宁抬头对江若海温声道,“聊正事吧。” 谈起工作和电影,刚才还幼稚拌嘴的两人都正经起来,江若海反应速度很快,又都是出自她手的东西,所以三人几乎毫无停顿地在交流,一眨眼就过完了整个方案。 江若海忍不住重新审视一番莱昂,又对谷以宁说:“这些修改确实很中肯,大部分也都和我们最初的设想是吻合的,空缺的地方我也想办法找找,你知道的,我之前删了……诶你那是什么表情吗?” 莱昂的不屑都挂在脸上,江若海不满道:“别以为自己有点儿本事就得意忘形,以后跟我学的还多着呢。” 莱昂立即问:“你是确定要加入剧组了?” “当然。” “那把合同签了。” 说这他就把合同和签字笔放在了江若海面前,因为这一系列行为都格外莫名其妙,谷以宁想拦也没拦住,只能无奈道:“有你这样的吗?” “庄帆说的,他说能多快就多快,早签约早放心。”莱昂理直气壮道。 谷以宁只能对江若海说:“合同不急,你先拿回去看……” 没等他话音落下,江若海看都不看唰唰翻着合同签下名字,又挑衅地在封面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然后递给谷以宁。 莱昂立即把合同截过来,不让谷以宁碰它,接着又嫌弃地捏着仍在桌上:“你恶不恶心?” 江若海满不在乎地笑,是谷以宁把合同拿回来,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这是庄帆出的标准合同后,才回交给莱昂。 莱昂不肯接,问谷以宁:“怎么,你不放心我?” 谷以宁带了几分厉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回去把这个合同电子版发出来。”他转头又对江若海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呵。”莱昂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接过合同起身走了。 谷以宁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推门离开,江若海笑了笑说:“脾气挺大啊。” 谷以宁皱眉道:“不知道抽什么风。” 他过了会儿又说:“若海,合同你还是再仔细看看,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再改。” “不用啦,我还怕你坑我吗?” 谷以宁摇头说:“你愿意加入我已经很感谢了。” 江若海神情变得认真了几分,对他说:“不要这么说,这本来也是我付出心血的一部片子,如果你不找我,等我有天在电影院看见它上映却和我没关系,我才会生气呢。” 谷以宁淡淡一笑,有个问题在他心里很久,索性问出口:“既然这样,你当时为什么删掉所有这部电影的资料呢?” 江若海眨眨眼,反而问:“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从不联系我呢?” 谷以宁笑了笑,他答不出来,自然也没法再追问江若海。 江若海会删掉也许并不奇怪,她和奚重言互相看不惯也不是一天两天。那时谷以宁回国后第一次去《逃离蔷薇号》剧组探班,宾馆包间里一群男人抽着烟不敢吭声,奚重言和江若海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最后江若海扛着一兜布料摔门而出。 “没有审美的土鳖,自以为是的独裁者,真以为自己是库布里克吗?没大导的命却有大导的病!” 谷以宁当时站在客厅外,听到她一连串自言自语,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笑让江若海知道自己找到了同盟,于是两人莫名便成了朋友。 “你怎么忍得了这种人的?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还不让别人反驳,一周前吹毛求疵反复细化,一周后就变成控制成本要简洁。” 江若海时而向他抱怨不停,谷以宁很少反驳,没有那种被别人说自己男友坏话的不悦。他有时候觉得江若海是一面镜子,如果自己没有爱上奚重言,如果和奚重言只是一同工作的关系…… 说不定他也会这样尖锐地讨厌这个人,却又愿意和他一起工作。 江若海喝完她的冰摩卡就走了,谷以宁走出咖啡厅,见到自己车窗里的闷闷不乐的棕色脑袋,忍不住想起自己夹在奚重言和江若海之间的日子。 莱昂实在该庆幸,他现在碰到的是脾气好多了的自己。谷以宁笑着走过去打开车门,问:“没走啊?” 莱昂看上去似乎十分烦躁,掀起眼睛看着他不说话,紧皱的眉眼间带着埋怨,又有竭力克制情绪的委屈,看上去好像是谷以宁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谷以宁叹气一声,好言好语问:“闹什么别扭呢?江若海就是把你认错了而已,你那么没礼貌,我还不能说你几句吗?” 莱昂低头紧紧闭了下眼睛,睁开后语气烦闷说:“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我只是不喜欢她。” “轮不到你喜欢不喜欢。”谷以宁不轻不重道。 “嗯,知道。”莱昂闷声说,“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看他的语气神情,一点也不像是觉得自己有错,谷以宁决定不跟小孩计较,把车门拉开一点:“下车,我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莱昂侧过脸看他:“……吃什么?” “你决定。” “这儿离春日云是不是不远?” 谷以宁立即觉得他在蹬鼻子上脸:“附近挑一家不行吗?那里不知道要排队多久……” “好啊,那不吃了,”莱昂坐回去,“本来也不是想请我吃饭吧?要是江若海说去吃你也会嫌远嫌排队久吗?” 谷以宁砰一声关上车门。 几秒后,副驾驶的门打开,他坐上去,没好气又有些发笑地指挥莱昂:“开车过去。” 第25章 毕业生 再次和莱昂回到熟悉的餐厅,谷以宁忍不住想起上一次不太愉快的对话,而莱昂似乎完全忘了那回事,也从刚才的别扭里恢复正常。 第29章 他只顾着四处打量找寻,说:“上次那个服务员呢,怎么不见了?” 谷以宁小口抿了抿茶,看着他这副样子不忍好笑,想起自己做的略微理亏的事,干脆坦白说:“上次我对你说了谎,其实她给我打过电话,想约我出去吃饭。” 莱昂颇为震惊地坐定,看他好一会儿,说:“你怎么这么会撒谎?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我还应付不了你吗?谷以宁笑笑没说话。 “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了?”莱昂问。 “想说就说了。” “也是。”莱昂点点头,意味深长看着谷以宁说,“我那时以为谷老师对自己心灰意冷,谁知道你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既能让二十多岁的女孩一见钟情,又能让庄大制片鞍前马后,现在又多了一个愿意为你退婚的江若海。” 谷以宁放下茶杯:“江若海是开玩笑的,我喜欢男人她一直知道的,她也从没追过我。” “不是吧,你又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莱昂双手撑在桌上看着他,“我从别人那儿也听说过,以前她可是追你追得花样百出。” 谷以宁看着他问:“你听这些做什么?” 莱昂坐直身体:“想听就听了。” 谷以宁看了他一会儿,说:“江若海是周骏的同学,也是老周在拍蔷薇号的时候介绍她进入剧组,但是她和…奚重言关系很不好,互相看不惯对方。” 服务生来上菜,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蔷薇号拍摄到一半中断后,奚重言当时就删了江若海,江若海因为自己竟然是被删的那个,气得要命。” 是因为奚重言看到江若海发给谷以宁的消息,才一怒之下删了对方,不仅如此,奚重言还要求谷以宁也删掉,他当然没有答应。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他们两个是很幼稚,但是又都有点承认彼此的才华,后来开始筹拍《第一维》,奚重言又只能找江若海来做美术,江若海答应了,但是难说是不是出于扳回一局的心理,她故意开玩笑说要追求我,越是人多的时候越起劲,所以才让很多人误会。” 谷以宁说完,给自己倒了一碗汤小口喝起来,像是自顾自回忆了一番过去,没有要解释给谁听的意思。 反倒是莱昂反应有点过分强烈,他眼睛瞪大了几分,有种被戏弄后的恼意。 “那你就让她开这种玩笑?你不知道会让别人误会吗?” 谷以宁当然知道,但是从没解释过。 “我可能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对莱昂说。 而如果是现在再剖心剖腹审视那时的自己,他承认那是夹杂了报复、虚荣和攀比的心态,他甚至享受奚重言的醋意、怒而不发的窘境。 “这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你刚才训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说一句让江若海别闹了不是很容易吗?”莱昂仍缠着不放,追问道,“那个女孩要请你吃饭你是怎么拒绝的?这很难吗?” 谷以宁被他一连串的提问砸过来,反倒更冷静,直接问他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莱昂顿了顿,靠坐在椅背上抿了抿嘴唇说:“没有啊,就是觉得你这样有点幼稚。” “我幼稚?” “你是喜欢看别人为你争锋吃醋吗?” 谷以宁冷冷一笑:“我可没这种爱好。” “哦?你刚才不是看得挺开心的。” 谷以宁没说话,莱昂正在低头夹他面前的一盘凉拌荷包蛋,注意到他的沉默后抬起头,像是陈述一件很自然的事:“不是吗?我是因为吃醋才不喜欢她,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不是没有看出来,只是谷以宁习惯了猜测和迂回,习惯了高自尊与高自尊的对抗,而始终无法习惯这种自然本真的表达。 他内心一声叹息,放下筷子,问道:“莱昂,你听完我说的过去那些事,没有任何别的触动吗?” “你觉得我要有什么触动?”莱昂仍低着头,自嘲一笑,“听到你在上一段恋爱那样屈就,我会替你难过,替你觉得不值,这样吗?” 谷以宁不能理解面前的人。 “或者我应该生气,你都已经那样不开心了却不分手。他有那么坏吗?如果那样你为什么不赶快找新的男友;他有那么好吗?你又说自己想要抹掉他的一切。” 谷以宁摇头否认道:“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你当然有问题,该明明白白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反着来,要委婉一些的时候却反倒直接得吓人,让别人摸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莱昂用一种十分了解他的语气,置身事外一样评价着谷以宁。 “可是这就是你。我也想试着劝自己不要喜欢你了,但是我没办法,比如看到江若海,我就是会吃醋生气,我也觉得自己很没自尊。” 谷以宁被说得哑口无言,本来是他的试探,却又一次被莱昂拿去主动权,他对自己的评价如此精准,以至于谷以宁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半晌他也只能问对方:“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莱昂鼻息里带出一个很轻的笑,把面前那份被他折磨了很久的凉拌荷包蛋端起来,递到谷以宁面前说:“我把折耳根都挑出来了。” 谷以宁低头,看见混杂着荷包蛋碎片、洋葱、辣椒和胡萝卜丝的凉拌菜,他不由得有些呆怔,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吃?” “上次你就很喜欢这道菜,刚端上来就吃了第一口,但是放进嘴里又突然停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喝了一大口水才咽下去。之后还是没放弃想要吃,只是每次都要仔细看清楚了才下筷子。” 莱昂笑了下,把手边堆起聚积起的一小堆折耳根碎尸擦掉,包进纸巾丢在垃圾桶。 “我以为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但可能还不够,也许还差很多。” 谷以宁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荷包蛋,放进嘴里,咀嚼到所有味道都消失在味蕾上,然而讨厌的那个气味始终没有到来。 他咽下去,仍然很直白地说:“但我们是不可能的。” 莱昂好像认命又无所谓地笑了下:“我知道。我不会再提了,只要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在你旁边,这就足够了。” “不说了吧。”竟然是莱昂率先终止了这个话题,他开始吃自己面前的食物,大口大口像是饿了很久一样地填饱自己。 谷以宁看着他低头时的发旋,继续吃菜,喝水。然后突兀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开口宣布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不想这样写了。” 莱昂抬头有点意外:“你说剧本吗?” 是剧本。在原本的故事中点,主角小瓜虽然忘记了x星球的语言,却选择停留在女主角安的身边,希望用日复一日的陪伴来向她表达心意。 然而这个语言不通、却常常用各种外文写作的异星人,最终引起了星球政府的怀疑,遭受了一连串的审问和调查。 更糟的是,小瓜在被审问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竟然逐一忘掉了所有语言,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出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更没发开口为自己辩解。 唯有安愿意帮助他,尽管两人的交流从来只是相视一笑,但她仍选择信任小瓜,甚至冒险逃出x星,去寻找可以翻译那些语言的超能力者。 结局的高潮——安历经劫难,意外获得了语言超能力,她赶回x星球救出小瓜,两人携手逃离闭塞、独裁的x星球…… 原本奚重言的剧本就结束在这里,而谷以宁在这个结局之后,增加了最后一个场景——两人坐在宇宙飞船之中,小瓜也恢复了超能力。他们开始用不同语言坦诚心意,互相表白。喜悦过后,他们开始讨论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个星球生活、怎么驾驶飞船、晚餐吃什么…… 劫后余生终于互诉衷肠的两人,随着争吵而很快开始疲惫,眼神中只剩下无尽茫然。 莱昂有点意外谷以宁忽然扯出这个话题,但也放下筷子,认真思考了一阵,恢复了往日面对工作时的认真,分析道:“我一直觉得,原本故事结局太轻了,收场匆匆。你改的结局更有意味,但是……” 他停了一下,谷以宁替他说下去:“但是太悲观了?” “不只你一个人这样说。”谷以宁说,“意见最大的是投资方,好几家公司看了这个结局,都说观众不会喜欢的。” “下沉结局不一定会影响票房,不要小看观众的接受度。”莱昂毫无迟疑地辩驳,又不时开玩笑道:“你不会是因为现在成本增高,才想改结局吧?” “当然不是。”谷以宁笑,“可能,是我自己看法变了吧。” 莱昂目光不错地看着他,表示愿闻其详。 谷以宁也很少和人如此之深地探讨电影理念问题,过去是没人可聊,久而久之就不太需要了。 如果没有其他感情在其中,他没想到这个十九岁的小孩,竟然是自己最顺畅的沟通对象。 第30章 他从头细细说起:“这个剧本,奚重言在我原本的童话故事之中加入了星球政局的故事线,原本他想表达的大概是——失语等同于失权,但爱是唯一的例外,就算一无所有,也可以得到真爱。” 莱昂接下去说:“所以你加了新的结尾,因为你觉得爱情也同样是权力的博弈,两个人都掌握了语言能力,有了平等沟通的权力,就开始有了争吵和分歧,诞生了主导权的争夺。” 谷以宁知道自己没有选错探讨对象,笑了笑,说是。 “现在呢?你不这样认为了?” “不,我对爱情的看法没有改变。”谷以宁却说,“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起源于对爱情最浪漫的幻想,我想给它一个更圆满的句号,或者是至少留有一些希望。”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莱昂,透过他棕色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忽然发觉自己的镜像越来越清晰。 “我改变的是对电影的观念。”他说,“胡蝶导演过去就这样对我说过。写《回流》时,因为我自己心有隔阂,所以这个剧本也总是走向失望的情绪中。她说,电影虽然要直面现实的痛苦,却也还是要给人一点希望。就算创作者本人并不相信美好,也必须承担带给观众美好希望的责任。” “这句话我不能完全认同。”莱昂说,“在艺术中尖锐到底,也许才能在现实的痛苦中撕开一条裂缝。” 谷以宁笑了下:“我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说……”谷以宁学了下胡蝶的语气,弯着眼角慢悠悠地说——“如果你有天走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也许现实生活不会有起伏转折,但电影可以给你这一点柳暗花明,这才是它的意义。” 谷以宁低头,又看向那一盘荷包蛋,眼角仍带着笑意,笑意之中却有一点点遗憾。 他一条路走到黑的时候遇到了莱昂,在这家餐厅里,莱昂曾经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有人就是会单纯喜欢你?” 他自始至终都不太相信这个看起来不着调的男孩能有什么真心,但是日久以来的蛛丝马迹,语言之外的细微末节,总不能都是凭空而来的。 但是他还太年轻,自己不该是他那条要走到黑的路,他必须明智地选择掉头。 这一点柳暗花明,就让它留在电影里吧。 “不是让结局需要翻天覆地,让故事的走向多么童话,只是留有一点温和就够了。” 谷以宁说:“至少,不能彻底否认他们曾经相信过爱情吧。” -------------------- 你好,有海星吗?请给我一点。 第26章 旧友 谷以宁如果一旦做出决定,谁也不可能改变他。 这个决定包括但不限于——他想要转专业,他不肯去台湾,或者,他想要忘了一个人。 哪怕是海水倒流,月亮熄灭,他大概都是固执走着自己那条路的人。 同样的,如果他想要转个弯掉头了,也是一样无可挽回。 好像寒流从耳朵席卷到脚底,他看着他,逐渐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离自己远去了。 遗憾之所以可以弥补,是因为它是遗憾,但是谷以宁放下了遗憾,他说要让结尾保留一点温和,就像是给过去画上了句号,不再纠结对与错,只留有余地地告别就可以。 再也没有机会去重新掀开一切,没机会解释误会或者重新来过,哪怕是死而复生。 他好像总是搞砸一切,总是失败,总是不合时宜。 莱昂笑起来,说:“好啊,期待你改后的剧本。 他说话时显得心不在焉,谷以宁并没有介意,走去前台买单结账,到了车旁边时,莱昂问他接下来去哪儿,他说约了人。 “庄帆吗?”莱昂问。 谷以宁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他稀松平常道:“他不是说今天参加一个首映所以不能来开会吗?我猜你也会去。”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谷以宁摁下车钥匙,车灯闪了两下,他低头看着车门把手说,“能不能别这么关注我。” 莱昂站在他背后说:“抱歉,我有时控制不住。” 谷以宁没说什么,夕阳垂落好像就在一瞬间,银色车身反射着强光,莱昂眯起眼睛,打破了沉默,兑现他不会再提这些的诺言,问谷以宁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谷以宁也恢复自如,拒绝说:“不太合适,今天要见几个投资人。” 莱昂没再勉强,看他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干脆利落地坐了进去,关门前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打车我报销。” 莱昂在车门的狭缝中看着他,逆光在橙红的夕阳光线中,低头很有礼貌地说:“没关系谷老师,你注意安全。” “好的。” 车门轻声关上,谷以宁的车技很好,转眼间就倒车侧行,打了个转弯就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开走了。 谷以宁先回家换了身衣服,这几年的电影首映仪式越办越简单,主创嘉宾都是穿着t恤卫衣便足够,但他还是穿了衬衫套了西装,衬衫扣子系到最上一颗,才重新开车去往王府井。 庄帆早早等在地下停车场接他,见面时问起今天下午聊得如何。 谷以宁边走边系上西装扣子,说:“很顺利。” “那看来我准备签约就行了?”庄帆笑说,“我又偷闲一次,让无所不能的谷导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谷以宁不禁失笑:“岂止,她当场把合同都签了。” “直接签了?”庄帆很诧异,缓过来之后才说,“早就听说江若海性格独特,看来果然如此。只是可惜我回国太晚,一直没和她打过交道。” “以后有的是机会,她人很好,只是比较喜欢突发奇想。”谷以宁说着,已经随庄帆进入电梯。 “周骏说你们很多年不联系,我还以为你们也有什么误会,看来你是早就胸有成竹,才提前准备好合同。” 谷以宁看见庄帆摁了数字,忽然一怔:“不是你给莱昂的合同吗?” “是啊,但他说是你问我要……” 电梯叮一声到了影厅所在的楼层,门开了,电梯里面的两人谁也没迈步出去,庄帆只觉得自己又被耍了,看着谷以宁道:“你这个助教啊……” 谷以宁轻叹一声,说:“算了。他一向这样。” 进了影院,两人没再提这话。这次是一部诈骗主题电影的首映礼,青年导演、高人气明星主角加上演技派配角,标准的商业片路数。 谷以宁对电影本身兴趣不大,来参加是奔着出品方——华梦影业,这是一家成立不到六年的电影公司,势头猛进,但和新风向那种凭借小成本新锐导演出奇制胜的路数不同,华梦从一开始就是几个资本方组的局,财大气粗,这几年的电影几乎全部都是独资出品。 谷以宁此前没有把它列入首选合作方,也是因为不想过分让渡话语权。 然而现在也没有多少其他选项,加之庄帆最近手里有部片子在和华梦谈合作,据他所说,华梦的实力可能比传闻中更强,主管投资的老板朱志鑫也比想象中好打交道。 眼下特效和美术成本都远超预算,谷以宁这才决定试一试。 和导演制片方寒暄过后,两人进场时放映厅灯已经暗了,谷以宁和贵宾席周围几人轻声打招呼,交谈中见前排掠过一个人影,他顿时抬头看了一眼。 庄帆问他:“怎么了。” 谷以宁摇头道:“没什么,有点眼熟。” 在这个场合遇到熟人也很正常,庄帆没当什么大事。谷以宁声色如常,开始认认真真看起电影。 这是一部各个方面都合格的类型片,剧情简单流畅,节奏紧张刺激,谷以宁权当作放松在欣赏,但随着电影剧情逐渐展开,他却愈发认真起来。到了接近尾声的高潮打斗场面中,旁边庄帆也坐直身体,看着银幕上惨烈血腥的场景,忍不住和谷以宁对视一眼,互相心里想的大概都是同一件事——这是如何过审的? 身后不时有观众发出吸气或惊呼声,影片结束后响起阵阵意犹未尽的掌声,灯光打开,谷以宁目光朝前看去,没再看到自己刚见到的人。 直到主持人上台,邀请导演开始一一介绍主创团队,出品人朱志鑫站在正中,演员和各个主创在他身旁一字排开。 “最后特别介绍一位,本片的艺术顾问,华梦影业制作总监——厉潇云女士。她丰富创作经验,为《无处可藏》这部电影的创作提供了鼎力支持。” 随着他的声音,一位身着黑色斜纹软呢套装的女士款款上台,主演和导演侧身让出一个位置,她便走到了这排人中央,站定在了朱志鑫身侧。 谷以宁听见庄帆低声揣测:“厉潇云?哪几个字?不会是……” “是。”谷以宁只给出一个字的肯定答案。 厉铭的独生女,谷以宁带的第一届学生,在央艺读了一年研究生之后就出国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国的,更没想到冤家路窄,她竟然加入了华梦。 第31章 “怪不得这片子能过审,我就说华梦不简单。”庄帆轻声道。 谷以宁没再说话,台上女人轻抬眼角看向他,他也报之不着痕迹的一笑。 映后交流结束后,他们被邀请去顶层餐厅参加下一场私人酒会,待人少时庄帆才问:“你认识那个厉潇云?” 谷以宁点头,说:“说来话长,如果她在华梦,我觉得可能……” “朱总。恭喜啊。” 庄帆忽然高声打断了谷以宁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朱志鑫端着红酒杯正朝他们走过来,身边还是厉潇云。 “小庄啊,你和谷导怎么躲在这儿喝酒?从刚才我就找你们呢。” “还不是这电影看得我心惊肉跳,需要喝两杯缓一缓。” 朱志鑫笑得满面春风,绅士抬手道:“介绍下,厉小姐是我们高薪从好莱坞挖来的监制人才,以后还多多交流。” “厉小姐,幸会。” 厉潇云招手拦住服务生,把高脚杯放在托盘上,才抽出手和庄帆握了握,接过他的名片放进手提袋,然后转向谷以宁:“谷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谷以宁道。 朱志鑫看似惊讶:“你们二位早就认识吗?” “我的老师,怎么会不认识?”厉潇云唇角带笑道。 谷以宁也浅笑说:“哪里是老师,带教辅导员而已。” “原来如此,谷老师真是桃李满天下。”朱志鑫爽快道,“既然这样,我们坐下好好喝几杯。” “这不就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厉小姐也在央艺读过书吗?是哪一年……” 庄帆一边和二人寒暄,一边轻手搭了下谷以宁的肩膀。不论合作与否,这礼貌性的一顿酒是躲不掉也不能躲的,谷以宁当然明白,也笑着和他们走入vip沙发区。 朱志鑫坐下便叫来私藏酒单,他刚选了两瓶西施佳雅,厉潇云却道:“谷老师一向酒量很好,红酒就没意思了。” 朱志鑫欣然采纳了她的建议,立即又加了威士忌。 庄帆笑道:“看来今天是要不醉不归咯?” 厉潇云不怎么接庄帆的话,只举起酒杯对谷以宁:“老师,这么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谷以宁面前已经摆好了一杯澄亮莹润的威士忌,他坐在沙发中,慢条斯理解开西装扣子说:“都说了别再叫我老师,你这一叫,这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喝。” 厉潇云看着他,缓慢地打量审视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你真的变了很多。” 谷以宁端起酒杯:“谢谢厉小姐关心,这几年我过得不错。” 那边庄帆已经被朱志鑫拉去剪雪茄,厉潇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既然过得不错,怎么还这么辛苦四处筹钱,非要拍什么《第一维》呢?” 谷以宁一笑:“总要工作赚钱啊。 “谷以宁,你会绕弯子了,也会躲酒了。”厉潇云冷声一笑,抬手用杯底碰了下谷以宁的杯口,“你说你当初那么有骨气,现在回过头来,求了我爸又要求到我,会不会悔不当初啊?” 谷以宁举起酒杯,抬头一饮而尽,只剩诺大饱满的冰球孤零零在水晶杯中转了两圈。他放下杯子直视厉潇云,用低缓的声音道:“厉小姐,投资做生意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以宁。”庄帆在旁边打断他们,“朱总这么好的酒,你这样狼吞虎咽岂不是浪费了?” 厉潇云瞥他一眼:“我们聊天开心,当然多喝两杯。庄总,你是也要一起吗?” 庄帆无视她的傲慢语气,笑着掸掸手里的雪茄,还真的打算起身过来,然而谷以宁说:“庄帆。”他看向庄帆一眼,露出一个没什么关系的笑,“我们聊我们的。” 厉潇云嗤一声笑出来,小声说:“谷以宁,你现在越来越像奚重言了。” 谷以宁没什么反应,拿起桌上敦厚的酒瓶给自己加酒,说:“哦,是吗?” “对啊。以前看你就是个傻乎乎直愣愣的书呆子,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也这么有魅力。” 厉潇云凑近了,侵略感十足的香水气息袭来,她好像真的有一丝伤怀,但那种伤怀很快被傲慢和冷漠代替:“真可惜,早知今日,我其实该追你的。” -------------------- 抱歉向大家说:我可能要压下字数,更新慢一点。大概27、30号更,再之后恢复隔日更。 主要是想苟一个新书推荐的榜单。数据不太好并且不太懂排榜,再不救一救就沉底了。 感恩追更的大家,倒立比心 第27章 我是谁 庄帆不知道谷以宁喝了多少酒。 谷以宁酒量确实很好,与其说是酒量好,不如说是控制力更好,所有场合都点到为止,到他自己的临界点时,任谁劝也不会再喝,更不会喝醉失态。 但今天却见他几乎是自斟自饮。厉潇云灌酒的意图很明显,谷以宁和她有什么瓜葛也就罢了,来来往往好几轮其他人敬酒,他竟然也全都来者不拒。 面上他仍看上去平静如水,恍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手机响了半分钟,停了会儿,又响了半分钟,庄帆坐在几个位置之外的距离都听到了,谷以宁却还是在对着周围人笑。 最后庄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借口说有急事在打电话找谷以宁,把他叫了出去。 “你怎么回事?”庄帆扯两张面巾纸给他,看谷以宁还算清醒,又问,“因为她是厉铭女儿?不止吧?” 谷以宁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双手撑在洗手台的大理石边缘上,低头笑了笑:“嗯,情敌。” 庄帆顿时无话可说,他的手机第三遍响起来,这次谷以宁终于听见了,用看似很平稳的动作摸遍了自己全身,还是没找到手机,然后庄帆拉开他的西装,从内侧口袋掏出来,递给他。 “哪位?喂?”谷以宁把手机还给庄帆,“挂断了。” “是你自己挂断了。”庄帆说,但是他看到了来电显示,“莱昂打来的,我回拨过去?” 谷以宁垂着头点了点。 电话几乎是立刻接通,对面毫不客气地问:“你在哪儿?” “是我,庄帆。我们在应酬,有事吗?” 莱昂语气仍然生硬:“在哪儿?哪家酒店?” “在……诶!以宁。” 庄帆慌忙放下手机去扶谷以宁,他却已经弓着背踉跄着冲进厕所隔间,锁上了门。手机被丢在洗手台上,声筒里传来莱昂焦急却无力的声音,叫庄帆和谷以宁的名字,问他们怎么了,但是没人应他。 庄帆敲了几下门,听见里面除了呕吐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他只能先回去,拿起手机,当机立断道:“我们两个同时走不太合适,你能不能来接他一下?” “地址。” “王府酒店二十八层,他喝得有点多……你大概多久能到?” “两分钟。”莱昂说,声音夹杂着奔跑的急促呼吸,“我在电影院,马上上来。” 两分钟之后,莱昂不仅到达了王府酒店二十八层的洗手间,还带来了管理员和钥匙,他让管理员先等一等,去隔间敲了敲门。 “谷以宁,如果一分钟之内没办法回答我,我就开门进来了。” 等待了漫长的几十秒之后,里面响起冲水声,然后谷以宁用含混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莱昂转身去洗手台拿了两条漱口水和湿纸巾,再敲门,隔了一小会儿,谷以宁终于开了锁,但只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漱口水和湿纸巾。 管理员看没什么事便走了,这是距离华梦的宴会厅最近的洗手间,随时可能有熟人进来,莱昂看向庄帆,用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地请他也离开。 庄帆抱着手站在墙边,好像也没什么不走的理由,从头到尾,都没有需要他插手或帮助的地方。他觉得莱昂很可靠,当然值得信任,但是可靠之外却又有一丝古怪。 古怪在哪儿呢?好像就是因为靠谱得太离谱了——怎么就像是预感到一样一直打电话给谷以宁?怎么就两分钟跑了上来,理所应当独当一面地开始善后? 庄帆看着他挡在那扇门前的样子,觉得自己很像个外人,尽管明明他才是和谷以宁在一起一整晚的那个人。 但从来都是这样不合理的,他听见谷以宁叫了一声莱昂的名字,这个少年很快撤下防备的强势的气场,变回乖顺的样子,蹲下身低声问他需要什么。 庄帆不打算自讨无趣,离开了。 “我车里有药,你能不能……帮我拿上来。” 谷以宁的声音隔着门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外人都走了,莱昂没什么理由再顺着他,直接用力推开了门。 “还找什么药?我带你去医院。” “谁让你进来的?”谷以宁蹲坐在马桶旁的地板上,五星级酒店的厕所地板比食堂餐盘都干净明亮,衬得他更加狼狈可怜,脸上混合着水和汗,头发没精打采地黏在额头,一只手扶着大理石地板,另一手没有目的地胡乱擦着脸和嘴边,纸屑都蹭了上去。 第32章 莱昂蹲下身,掰过谷以宁的脸,把纸屑和他的汗和头发拨开,一边盯着他研究一边问:“哪儿难受?” “胃……”谷以宁想用手挡开他,但十分徒劳,只能语气放软说,“你先出去,我没什么事……” “胃疼?”莱昂根本没理他后半句,研究对象从谷以宁变成了马桶,看着那些没有冲干净的、谷以宁自己看了都恶心的不明物,又问他:“晚上没吃饭只喝酒吗?” “你别看了……”谷以宁虚弱的回应,心理的尴尬加剧了生理不适,他忽然后背迅速地抖动了起来,失控得像是临死挣扎的麻雀,只能凭借求生本能用最大的力气推开了莱昂,又埋头吐了出来。 等他挨过这一轮,莱昂已经把湿热的毛巾敷在了他脸上,用严肃的语气说:“谷以宁,你吐血了。” “别危言耸听。”谷以宁挥开他,撑着马桶微微起身摁下冲水,“就是,有点胃溃疡。” 莱昂跟着他站起来说:“谷以宁,现在跟我去医院。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带你走出去,二是我现在就把你抱起来当着外面所有人的面出去。你自己选。” 谷以宁不理他,说“别开玩笑了。” “你现在没有选择权了。”莱昂说着单手揽住谷以宁的腰,左手臂直接捞起他的腿弯,将人抱了起来。 瞬间天旋地转,谷以宁本就岌岌可危的状态更是雪上加霜,他眼前乍是一片水晶吊灯的碎光,脑中血液都好似随着光晕打漩,一阵浑浊。 失重失控,让他非但无法挣扎,反而下意识抓住了莱昂的手臂控制平衡。 莱昂抱稳了没动,贴心留给他平复的时间,谷以宁眼神聚焦后,看见的是他脖颈上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而手掌下,好像也有脉搏跳动的隐隐触感。 他猛然收回手,又失去平衡朝一侧栽下去,眼看快要跌落砸向门框,只觉后腰被有力顶了一下,身体像是跷跷板,再次回到温热的另一边。 “你别动。”谷以宁小声喊。 “是你别乱动。”莱昂屈起一条腿,膝盖撑住谷以宁的后腰,才抱得更稳一些。 谷以宁的手无处可放,只能揪着莱昂后背的一小片布料,急促而小声地说了几遍“放我下来”。 莱昂低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失去博弈耐心,问他“你想好了吗?”说完便作势迈出隔间朝着门口走去。 身体和羞耻心都被对方控制着,谷以宁不敢和他赌,他只能认输。 “我去,我去医院还不行吗?” 莱昂笑了一声,胜利的鼻息拍打在谷以宁的太阳穴,让他酒气窜上脑门,只觉得闷热眩晕。 很快,他感觉自己双脚终于着地,后背被一只手推着,行云流水地站直起身。 莱昂转了下右肩膀:“早这样不就行了?” 谷以宁弓着背自下而上瞪了他一眼,毫无威慑力。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免不了遇上熟面孔,谷以宁和刚刚抱着马桶吐的样子判若两人,还在游刃有余地同人打招呼,然后又非要回到包厢和朱志鑫礼貌道别。莱昂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像个门神一样杵在旁边。 在厉潇云说“什么大事这么晚了还要折腾谷老师回去”的时候,他拽了谷以宁一把,说:“谷老师,再不走张潮真的要跳楼了。” 谷以宁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沙发上的一圈人已经小声惊呼起来,说现在学生真的太脆弱,学校责任压力也很大云云,纷纷劝说让谷老师快点回去处理,需要发稿压热搜的话随时联系。 不需要谷以宁给出反应配合演出,莱昂已经把他带出了酒店,塞进了随手拦下的出租车上。 谷以宁浑浑噩噩坐进去,说:“我的车……” “我现在没办法开车。”莱昂告诉他却没解释,迅速对司机报了地址,“最近的医院是哪儿?人民三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情不愿地看着两人,慢悠悠说:“嗯,但那儿可堵了,过去可要二十多分钟。” 莱昂把谷以宁扶正坐好:“那您尽快开。” 司机磨磨蹭蹭启动车子说:“也不是我想快就快的,我还想快点呢,你这朋友喝了多少?别吐我车上啊,你们要是有车怎么不自己开?” 莱昂从酒店洗手间带了垃圾袋出来,他展示给司机看,因为着急而语气很差:“怎么不打表?是要拒载吗?” “怎么说话呢?”司机终于摁下表,却仍然絮絮叨叨,“最烦这喝多的人了。喝到去医院?这是喝多少啊?我看他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这么没数儿呢?” “能不能少说两句快点开?” “嘿我就乐意开车说话,不愿意听你下车啊……” “师傅……” 莱昂耐着心企图辩解几句,一只手抚上了他的侧脸,他的话停在嘴边。转头看,谷以宁坐在旁边,呆呆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在黑暗和外面流动的车灯中闪动,看起来格外专注。 “别吵了,我没事。”他带着笑意对莱昂说,眼神含着温柔,同刚刚判若两人。 断片了?莱昂没说话,忘记再管司机,只看着谷以宁。 过了会儿,他压低了声音问:“吵到你了?” 谷以宁仍然笑,大拇指在他眼下蹭了蹭,然后缓缓地,看着他,从眼睛摸到鼻梁,再到嘴唇,手指停在他的唇缝上,说:“嗯。” 莱昂被封印了嘴唇,没办法开口,只是很重地叹口气,看着喝醉的谷以宁。 “胃疼。”他又靠过来,把莱昂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肚子上,理所当然指使说:“帮我揉一揉。” 莱昂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用一种舒服的姿势单手抱住谷以宁,另一只手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帮他揉着胃部。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谷以宁微微皱起的眉头,嘴角却还是带着笑。像是什么冷天冻得产生幻觉美梦的卖火柴的小孩。 “胃病什么时候有的?”他问。 谷以宁闭上眼睛没理他。 “知道自己有胃病,还空腹喝酒?”他又说。 谷以宁还是没说话。 “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让你多吃点。” 谷以宁睁开眼睛了,抬起来看他,好像听到了一些让他困惑的东西——“中午?” “没事。”莱昂空出手来,盖住他的眼睛说,“忘了吧。” 他的睫毛在手掌下眨了眨,很痒地搔动两下后停下了,莱昂便接着按摩。 然后他听见谷以宁说:“我碰到了厉潇云。” “嗯。我知道。”是表演系学生跟他说偶遇了谷老师,发来的照片上是厉潇云在和他开酒,自己才这么着急跑过来。 “她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碰到了就喝这么多?” 谷以宁又笑了下,气息湿热地洒在他的颈窝,说:“是你觉得她很重要。” 莱昂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我觉得?” 谷以宁又不说话了,闭着眼睛好像睡了过去。头发乱乱地扎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随着汽车驶过马路,灯光一浪又一浪拂过他黑色的发顶。 莱昂心也被扎得痒痒的,他忍不住低头闻了闻,很重的酒味儿混着乱七八糟的香水味,臭烘烘的。 他嘴唇贴着谷以宁的头发,又问:“我是谁?” 没人回答。 只有司机在后视镜里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用已经僵硬的右手,抱得谷以宁更紧了一点。 -------------------- 很久很久以前,奚重言也爱闻谷以宁,说他是小猫小狗味儿,臭烘烘但是让人上瘾(说完后被打) 第28章 偶像 “急性胃出血,建议留院观察一天,稳定后做个胃镜再看看。”医生看完检查单子说:“继续输液吧。” 莱昂点头道谢,想尽快回到病房,但走到诊室门口又被叫住。 “诶,你是病人家属吗?” “不是。” “哦。”医生犹豫着看他一遍,大概是觉得对方太年轻,多加了几句嘱咐,“注意观察病人的状态。” “状态?”莱昂敏锐捕捉到一些言外之意,他想到躺在病床上,说让他早点回来的谷以宁,希望自己是想多了。故作轻松问:“要不要再加点解酒药?” “不是酒……”医生顿了顿,看了眼自己的电脑屏幕又说,“你等他醒了或者直系亲属来了再问吧,总之注意观察,别自己睡着了啊。” 莱昂脚步在急诊室地板上黏了一会儿,说好,然后机械性地转身回了病房。 谷以宁躺在床上,断片后的他变得安静乖顺,在医院里任人摆布,只是不让莱昂离开他的视线。见到他回来,便有些急迫地拉着莱昂的手腕,抬起眼睛盯着他看。 “看什么呢?”莱昂调了下吊水的速度,摸了摸他的额头,“认错了?还是认出来了?” 谷以宁摇头:“听不懂。” 莱昂失笑道:“听不懂就对了,别懂了。” 第33章 说完,他又忍不住用力搓了搓谷以宁的脑门,骂他:“笨死了。” 都说额头长得饱满的人很聪明,谷以宁一脸聪明相,却还是很笨。 “谷以宁。”他坐在病床旁边,先抛出一些简单的问题:“还要吐吗?” 谷以宁眼神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说:“现在不要。” “不舒服的话要跟我说,知道吗?” “好。” 莱昂看着他所谓的“状态”,又继续试探问:“除了胃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谷以宁回答:“头疼,恶心,冷。" 莱昂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抓着他的两只手放在一起,在自己手心搓热。 “还有吗?有没有每年体检?有没有生过其他病?再好好想想。” 谷以宁很认真地思考了,说:“体检有胃溃疡,胆囊炎,没了。” 莱昂无奈笑了。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聪明的脑袋里现在装了什么,现在的谷以宁,是丢三落四弄丢通行证的谷以宁,是资料馆里整日看书度日的谷以宁,还是十一楼阳台上说要忘了他的谷以宁呢? 他看着自己握着的那双手,干净的皮肤透着青色的血管,针管将透明的药水输入到里面,很快就会让谷以宁恢复健康,很快就会好了。 他又想到一些新的问题。 “谷以宁。”他又叫他,“刚才医生问我是不是你的家属。我是吗?” 谷以宁眨了下眼睛,说:“当然不是。” “不是吗?” “要有法律效力的才算啊。” “这样啊。”他想了一会儿,问:“谷以宁,那我是谁?” “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谷以宁尽管喝醉了,也一如既往地擅长反问。 于是他也用擅长的迂回战术,问他:“我很像奚重言吗?” 谷以宁皱眉不解:“什么叫很像?” 所以呢?不像——我就是?他继续问:“你是不是认错了?” 但谷以宁很笃定地否认了,眼神仿佛对面的人在说天方夜谭,告诉他:“我不可能认错。” 他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哪怕知道这是某种幻觉虚妄,也还是如有实感般踏实又酸楚。 他停下了这个没有终点的问答,仍然无法确定所谓谷以宁的状态到底如何。 喝醉了之后思维迟钝但直觉准确是一种病吗?如果这样倒是有迹可循,上一次酒吧之后回到家里,谷以宁也是这样傻乎乎的样子,却对他说“不要走”,那句话现在看来,是在对着“奚重言”说的。 可是清醒之后他又完全忘了这回事,“不要走”也变成了“想忘了他”。 莱昂被困在一个有些复杂的境地,他握着谷以宁的手,闭上眼睛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如果没办法突围出去,至少要趁着这个机会,在谷以宁混沌的潜意识里更正一件小事。 谷以宁一直在关注着他,轻声问:“你困了吗?” “没有。”他睁开眼看着对方,开口说:“谷以宁,有件事你说错了。” “嗯?” 他有些郑重地向面前人声明:“厉潇云对我来说也一点也不重要,我那时说她重要,只是因为她会影响到你能否留校。” 果然听到这些,谷以宁又变得清晰了,立即表达了自己一如既往的态度:“我不在乎能不能留校。” 他笑着摇头,说:“我知道,你多有骨气,直接对厉铭说奚重言是你的男朋友,说你们不会分手。”他伸手摸了摸谷以宁的耳朵,像哄小孩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对吗?” 谷以宁很受用这个夸奖,往他手的方向轻轻歪了下头,说:“我还说了一句。” 他配合着表现出好奇,问他:“说什么了?” “我说,你难道想让你女儿做同妻吗?” 听到这话,他又平添了几分无奈,认认真真对着醉鬼讲着道理:“厉铭又不傻,他知道我喜欢男人之后,当然不可能还要让厉潇云和我在一起,你挑衅他有什么用呢?” 想到往事,那些熟悉的愤慨和郁结的情绪又涌上来,他平复了一下,更重地握着谷以宁的手,才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给你下马威,想要一个态度。” 谷以宁却没有表现出不解,顺理成章地点头,说:“我明白啊。” “真的明白?” 谷以宁想了一会儿,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样愚笨,一字一句解释说:“如果我表现出忌惮害怕,他就达到了小惩大戒的目的,可是我不想那样做,我又没做错什么。” 他恨不得掐一下谷以宁的脸,也真的这样做了,但是看见谷以宁吃痛皱眉之后又开始后悔,说:“是啊,如果不这样,你也不是你了。” 谷以宁问:“你怪我吗?” “我不怪你。”他有些不忍去回忆,但倘若有机会,也仍然想告诉谷以宁:“但是对你说的那些话,让你不要掺合——对于这些话我很后悔。但我当时,只是觉得我们的感情不会被他们影响,也不想因为我的问题,影响你的工作。” 谷以宁笑了,抬着头望着他,眨眨眼说:“我才不信,你一定气死了。” 他垂下脸又想了会儿,露出脖子后凸起的骨头,又小声说:“但我还是不后悔。” 不后悔吗?他摸了摸谷以宁很硬的骨头,如果没有后悔,又为什么当时会提醒“莱昂”不要斗气? 但是这个后悔的转变,又要经历多少磋磨,他又一次不忍再想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谷以宁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相信书里的真理,相信正义和爱情。 他会告诉奚重言说“我不相信你会退缩。”也会说“你一定会做到的。” 他也是一样的,他低头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一直都很耀眼,从我见你的第一面,你就是我的偶像。” 这句话奚重言曾经说过吗?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作为莱昂的他似乎说过,但谷以宁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病床上的谷以宁没把这句话当作笑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问:“真的吗?” “当然。”他抬起被压着的右手,起身坐在病床旁边,让谷以宁靠在他左臂,“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偷看了你多久,你在火车上看一本全法文的书,旁边是一个看起来比你大好几岁的亚洲女孩,她一直在问你问题,你表情有一点点不耐烦,但是还是很认真地给她讲解,先说法语原文,再翻译拆解成中文……我对文学理论和枯燥概念本来毫无兴趣,但是你讲的我却都听进去了,她在旁边说小谷你好厉害啊,什么东西到了你这里都变得简单了,我看着你有点骄傲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也感觉很得意,明明我根本不认识你。” 谷以宁弯着眼睛笑起来,这一段他不知道的故事,是两人在一起很久之后,某个躺在床上餍足休息的晚上,奚重言才讲给他听的。 但那时的奚重言并没有告诉他:“我当时就想去找你要联系方式的,但是我听到你说到了电影节如何如何,知道你也是去戛纳工作,就想着再等等。” “因为那时候我太狼狈了,刚刚在巴黎被偷了钱包,穿着朋友借给我的夹克,头发也没有洗。”他看着谷以宁略显遗憾的眼神,笑起来问:“但是如果你第一次见到的是那样的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讨厌我了?” 谷以宁抬起还扎着针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被他握住压下去,只好用眼神表达了安慰,告诉他:“你不会狼狈的。” 他收起笑意,沉沉看着带着病容的谷以宁,继续说:“后来在电影宫门口,你弄丢了通行证的时候,我其实是故意躲起来,想要看你出糗。但是明明那么多种方式可以蒙混入场,你却偏要跑回去找通行证,我又觉得,躲在暗处不肯帮忙的我,才是出糗的那个人。” 谷以宁似乎用了一些力气才消化掉这番话,很不可思议的样子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他学着谷以宁的语气说,然后叹息着笑了笑,“再后来,你傻乎乎地跟我说什么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我那时候只想着,这个风可要快一点来吧,我要飞得高一点,才能抓得住你。” “你一直都飞得很高。” “只有你这样觉得,只有你这个学霸才会觉得能拍电影有多了不起。”他垂着眼睛看谷以宁,“可是我知道,就像那一场电影节有数千人参与,只有十几人才是镁光灯的焦点,几个人才能得到金棕榈。其余的那些人,也许都是在各自国家学校的佼佼者,也许每个人都得到过天才的评价,都得过几个听起来很不得了的奖,但是走到那张红毯上,我们只会是画面边缘虚化的后景。” 谷以宁很焦急地想要反驳:“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就算别人是,你也不会……” “我不是吗?” 他反问,抬头空空地看着输液管,一瓶药的滴速可以控制,你知道它有多少毫升,可以计算什么时候结束。可是人生并不是那样。 第34章 “除了一些不可计量的才华而别无他物的人,想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多难,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为什么非要读电影做这件事?我不是怀疑你会做不好,我只是觉得……我只是不忍心让你也过这样的生活。” 他看着怀里不太清醒的爱人,和十几年前相差不多的容貌,似乎连时间都对他格外关照。 “因为我认识的你,喜欢高效整洁,厌恶拖延,有一点点强迫症。好胜爱面子,喜欢得到夸奖,而你的聪明也完全配得上那点骄傲。我想象中你会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看完一部戏之后被邀请分享见解和观后感,得到掌声,从容漂亮地离场,回去躺在床上看书写论文。当然也会遭遇挫折,但是很快就会克服,变得成熟,但是从来不会认输颓败。” 谷以宁摇了摇头,和几天前在十一楼阳台上的语气一样,说:“那样真无聊。” “是吗?我以为那是很好的人生,或者是,很符合你心意的人生。” 他也同几天前一样困惑,希望得到答案,但是又不敢逼问那个答案。 “你其实轻而易举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的,你也很早就预见过很多失败,很多不堪,知道这条路上的大部分人,包括我,我们白日梦里的那种随性浪漫的创作生活,实则是要用大量的时间精力与自尊心甚至原则去交换的。所以,这样的人生怎么会是你想要的呢?”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呢? 什么是狼狈?被不能拒绝的人劝酒不狼狈,醉酒后在厕所里吐血也并不狼狈,真正的狼狈谷以宁早就见到过,但是他还是这样走下去了。 我以为我给你的爱,是剔除掉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把最好的放在你面前任你挑选,为什么,你还是选择了那些被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呢? 只是为了忘记奚重言,才这样做吗? 他有那么好,或者那么差吗? -------------------- “你六岁当天,已是我偶像” 第29章 酒醒 谷以宁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并非不会梦到奚重言,但梦境总是对记忆的重复或者美化,梦中他也总是看不清奚重言的脸,只能听见声音,重温自己熟悉的那些悸动和快乐。 而这一次他却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纯白色的一片天地,他听见奚重言在耳边对自己说一些,非常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他能感受到心脏焦急地酸楚着,他想对奚重言说不是的,想要组织起语言告诉他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糟糕,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是梦中他的大脑迟缓,语言退化,像是《第一维》的小瓜一样,只会张口,发出无法成句的声音。 连做梦都不能给他偷来快乐了吗? 在沉入睡眠之前,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睁开眼睛看着白色天花板和墙壁时,谷以宁用了十几秒钟判断自己是清醒还是依然在梦中,直到莱昂推开门进来,问他:“醒了?” “我是谁?”他又问,“还认识吗?” 谷以宁躺在枕头上看着他,没说话。 “不是吧?难道真的喝傻了?” 莱昂坐在床边,笑着伸过手想要掀开谷以宁的被子,谷以宁瞬时反应过来,抬手挡了一下:“你干什么?” 莱昂动作停下,旋即笑容弧度更明显了一些,眼神却垂下去,捉住谷以宁的手腕,把一袋牛奶放在他手里。 “医院食堂第一袋热牛奶,谷老师好不领情。” 一袋两块钱的超市货架最底层的牛奶,拿在手里还是烫的,谷以宁捧着牛奶觉得被烫得有些脸热,莱昂这次没动手,只是指挥他说:“放在被子里保温,等会儿输液时暖手用的。不能喝,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哦。”谷以宁带着些宿醉和睡醒后的惺忪,听话地给牛奶盖上被子,然后才想起问:“我怎么了?” 莱昂用一种很招人讨厌的眼神看他,好像谷以宁是痴呆一样。 “谷老师,你喝醉之后又吐血又断片,这种酒量就不要老跑出去喝酒了知不知道?就算是要去也至少带上我,而不是和某些不太靠谱的人。” “你说庄帆?”谷以宁有点懵,也来不及反驳,捡着什么碎片就问什么,“那是你送我来的医院吗?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莱昂叹着气一字一句回答他:“是赵柯鸣告诉我你在喝酒的,还记得这个人吧?那天聚餐在胡同碰上的表演系学生,他昨天也在那个首映礼,我看到了就过去想要接你,庄帆正好不想管你,就把你丢给我了。” 谷以宁摁了摁太阳穴,低头说:“赵柯鸣我记得,还有你别这么说庄帆,他当然有正事要忙,是我自己喝多了给人添麻烦。那他有来电话吗?昨天没发生什么别的事吧?把我手机给我……” “谷以宁,你能不能先管管自己?”莱昂第二次抓住他的手,拿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有点居高临下地问:“你胃出血了知不知道?” 谷以宁眨眨眼,后知后觉感到胃痛和恶心,不注意还好,一旦意识到之后,胃部和喉咙就又开始一阵痉挛,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话,莱昂已经拿出垃圾桶,一手端着放到谷以宁面前,一手轻抚着他的背。 等谷以宁抽搐着吐完,莱昂看了看桶里的东西,忧虑道:“怎么还有血丝?” 谷以宁已经吐不出什么,呕出来的净是半黄半红的液体,掺杂着酒精发酵过的难闻气味,他有些尴尬,随之还有些碎片的记忆也涌现出来。 接过莱昂递来的热水漱口,谷以宁抬起脸,有点踟蹰问:“昨天我……是不是吐了很多次?辛苦你了。” “不客气。”莱昂没当回事地说,拍下垃圾桶的照片在发消息,想起来什么又问他:“但昨天医生只给你开了一些应急药,因为他说你有些基础病,要等你醒了才好对症。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 谷以宁却说:“我没有什么病啊。” 莱昂看着他,眼神像是测谎仪,但谷以宁面不改色,也不怎么在意道:“可能只是常规问诊吧,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又伸出手去够自己的手机说:“但我还是要给庄帆打个电话,昨天我临时离开实在不太妥当,华梦那边不知道会怎么想……” 莱昂这次是真的有点恼,拦住他的动作也有些粗鲁,语气好像他才像是老师一样,很严厉地教育谷以宁:“谷以宁你搞清楚,如果自己身体不好,什么华梦什么投资有什么意义?拍再好的电影有用吗?得奖能换来健康吗?” 谷以宁被他说得有些愣怔:“但我已经没什么事了啊……” “你说了不算。”莱昂不由分说地把他两手摁在一起,掀开被子放进去,“等医生来检查之后才可以下结论,现在不许再看手机,闭上眼休息,知不知道?” 谷以宁没闭眼也没再争,只是有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突然自己变成这样。 没等他想清楚,手机倒是很通人性地响了起来。 “有电话。”谷以宁再次企图挣扎,“你先让我接一下。” “谁会一大早给你打电话?不是庄帆就是骚扰电话。”莱昂还是摁着他,手劲不大但气场不小,丝毫不尊重别人隐私,拿出谷以宁的手机看。 “你先还给我。” 谷以宁说着,却见莱昂看见来电显示后愣了下,握着他的手机看了一会儿,竟然还给了谷以宁。 “谁是干妈?”他问。 谷以宁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抽回手机,眼神示意莱昂别再闹了,接过电话时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力气:“干妈,这么早啊?” “以宁,你病了?” 谷以宁被问得措手不及,旋即才留心到被子上“第三人民医院”的红色小字,刘春岑虽然已从这里退休,但是老太太人缘好人脉广,这里多半医生护士都是她的熟人。如果是清醒时,他是说什么都不会来这家医院的,就是怕发生这种情况。 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谷以宁只好佯装轻松笑了声,说:“您消息也太灵通了,没事的,就是喝多了,学生小题大做把我送到了医院。” “胃出血还没说事?”刘春岑声音夹杂着急切和埋怨,“我一大早接到护士长电话说你被送到了急诊,吓都吓死了,现在我和你黄叔叔正往医院去,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到。” 言语间也没有商量的余地,谷以宁想拦都拦不住,只好悻悻应下。 挂了电话,谷以宁顾不得别的,只想赶快洗漱一下,不让自己这样乱七八糟地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刘春岑面前。 但刚一起身下床,又被他的好助教摁住了。 “别乱动。你要什么跟我说。” “别闹了莱昂。”谷以宁有气无力说,“我要去上厕所,你先让开。” 莱昂放开手,但还是寸步不离跟着他,病房里就有洗手间,谷以宁进去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守着。 第35章 “我是胃出血又不是瘫痪,你至于吗?” “昨天在厕所站都站不住的人不是你自己?” 谷以宁实在没力气和他争,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几把水,医院里就连自来水都带着更重的氯味,让他总是联想到某些漫无天日的梦境,闭上眼,他用水捋了一把头发,才转头对莱昂说:“等会儿你不要危言耸听。” 莱昂看着他脸上的水珠,语气满不在乎中带着几分刻薄:“怎么?干妈干爹的这么重要吗?” 谷以宁擦干脸上的水,更加严肃地告诉他:“对,是奚重言的妈妈,很重要。” 轮到莱昂哑口无言起来,他姿势不动地半靠着门边看着谷以宁,好像反应了很久,然后冷不丁地又笑了,重复了一遍:“干妈?” 谷以宁把他的笑理解为讥讽,不由解释了几句:“老太太再婚的时候向亲友介绍我,好像只有干儿子的身份更合适,之后就这么叫了。只是一个称呼,我和奚重言的问题不影响我和她的关系。” 莱昂倒是仍带着几分笑意,听上去有几分由衷地说:“这倒是像是你做出来的事,如果奚重言知道的话,他应该感谢你还在照顾他母亲,让老太太至少还有个儿子。” “她本来也有儿子。”谷以宁却纠正他,“这话你不要再当面说。” 听到这话的人却没太懂谷以宁为什么如此咬文嚼字,他想说刘春岑可比你谷以宁要强大得多,她不是那种无法接受儿子死了这个事实的人,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怎么样,说不定等会儿还要骂几句奚重言,说他真是一天都没让人省心过,就连死了,还要留个病秧子“干儿子”让她操心。 不过她应该是乐于为谷以宁操心的,在对待谷以宁的问题上,母子两人向来默契一致。 他从前会装作吃地醋开玩笑说:“刘女士,到底谁才是你亲儿子?” 被刘春岑骂了之后,他又会回过头来,说算了,你还是对谷以宁好点吧,他爸妈跟他关系总是客客气气不远不近的,他可能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妈。 刘春岑会说当然了,谁像你这么会投胎,遇到我这么开明的妈?不用说别人家,就是你爸还活着,看到你带个男的回家,也至少要揍你一顿的。 奚重言到现在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 之后还是隔日更! 第30章 局外人 刘春岑女士向来行动迅速,不到半小时就带着她的新老伴儿踏进了病房。此时医生正查房结束,被莱昂拦在门口盘问谷以宁的病情。 “都说了他问题不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留院观察半天,下午再做一遍胃镜。”医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直到见到刘春岑,“诶刘姐,您怎么来了?” 刘春岑笑岑岑道:“里面生病的是我干儿子,怎么样啊李医生,严重吗?” “出血已经稳定了,生命体征也都正常。”医生迅速地解释几个指标又问,“您干儿子还有什么基础病吗?我看都很正常啊,这孩子非拉着我问东问西,说昨天急诊大夫告诉他的。” 刘春岑立即了然一笑,说:“没什么,可能是他之前几次胃溃疡来这里看过病,您先忙,我去看看。” “诶行,那有事儿你再找我。” 直到李医生走了,刘春岑才想起站在门口的男孩,这孩子从自己到来后,就一言不发地傻站着,个子很高,像个雕塑似的呆在门口。 她要仰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这一抬头,不知道怎么眼睛就又犯病了,眼前晃了一下,等恢复好了,对方开始掩面咳嗽,一边咳一边戴上了卫衣帽子,让人根本看不清面容。 刘春岑自下而上歪着头看他:“你是以宁的学生吧?” 莱昂还是在咳,咳得好像说不出话来,点点头用手推开门,示意刘春岑进去。 谷以宁正在房间里打电话,门开后他一边挂断一边来迎接他们,刘春岑到底也没来得及看清男孩的面貌,就被谷以宁苍白的脸色吸去了全部注意力。 “以宁啊,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在打电话?赶紧侧躺休息。” “干妈,黄叔叔。”谷以宁放下手机蹭了蹭鼻尖,摊开手机解释说:“刚刚朋友打电话来问候,您看,已经挂了。” 刘春岑连连叹息着盯着他看,忍不住开始念起来:“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因为喝酒喝到胃出血呢?” 谷以宁被摁着坐在床上,拿出一套准备好的说辞,应酬需要,没法拒绝,下次绝对不会云云。 “少来这套。”刘春岑却说,“应酬再重要也比不过你的身体,为了赚点钱搭进去命吗?我不要听你说这空话,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就不管你了。” “干妈,我这不已经没事了。” “有事儿就晚了……” 刘春岑越说越觉得生气,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是黄兴赶快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学生还在,你给以宁留点面子,就不要老批评他啦。” 他双手搭着刘春岑肩膀让她坐下,笑呵呵又安慰了谷以宁几句:“你干妈也是担心你,早上接到电话她就急得不得了,你也知道,她最怕见到就是……”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 刘春岑打断他,眉头还是皱着,对谷以宁的脸色却终于缓和了一点。 谷以宁低头讪讪认错,只觉得一大早挨了两顿几乎一模一样的批评,好像自己真的犯了什么天地不容的大错,还不知悔改。 当然,刘春岑这样骂他也是情理之中,但另一个人就…… 他想到平时存在感很强的莱昂,刚才还突发咳嗽,怎么现在又毫无动静?他抬头,只见这人挨在门边,像是个局外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此刻正看着黄兴哄劝刘春岑的背影出神。 注意到谷以宁的目光,莱昂才若有所感地转过来,和他对视一眼。 谷以宁只想赶快转移话题,对刘春岑介绍道:“这是我的助教,莱昂,昨天送我来医院的就是他。” 像是在对长辈介绍自家孩子,他又安排说:“莱昂,你就叫刘阿姨和黄叔叔吧。” 莱昂张了张口,叫了声“黄叔叔”,然后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没叫人,只对刘春岑欠身浅鞫了一躬。 两位长辈双双看向他,莱昂低头时宽大的卫衣帽子垂下去,一贯能说会道外向活泼的人此刻像是吃错药了,抬头时还是被帽子挡着半张脸,从帽檐下面露出两只眼睛直直看着他们,很没礼貌地对视却不讲话。 谷以宁不知道莱昂犯什么病,又想到昨晚他一夜没睡照顾自己,很快理解为这是疲劳犯困,感觉到身边两人有些尴尬沉默,他便想了个借口对莱昂说:“你帮我去开张病假条,送回学校请个假吧。” 莱昂木然反应了一会儿似的,慢吞吞答应说好。 “之后也不用再来医院了,早点回去休息。”谷以宁又说,“庄帆刚刚打电话,他很快过来,不用担心我。” 莱昂半转着身,听到后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张口说了个“我……”开头,然后好像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没说好,也没不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地站了一会儿,拉开门沉默走了。 谷以宁看着他走路的背影,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脑中纷纷闪过一些碎片,很快想到这种奇怪的来源是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没顾上刘春岑说的“小心点”,大步走到门口叫住莱昂。 “你手怎么了?” 走廊里的人迟钝地转身:“什么?” “右手。”谷以宁想到了昨晚的厕所隔间,他吐得昏天黑地时没控制好力度,然后听见门板的碰撞钝响,还有刚才,莱昂用左手拉开门的姿势。 果然,莱昂想要抬起手证明自己没事,手肘屈起来,手腕抬到外套口袋的位置,就没办法再动了。 其实从刚才他就一直在用左手,右手总是不自然地垂着,谷以宁早就该发现的,只是心思一直都在自己的各种事情上而忽略掉了,他自责夹杂着焦急,走上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能说你马上去骨科挂号。 “没事。我和我的伤很熟了,回去抹点药就好。” 他也发现了,莱昂平日撒娇耍赖没有底线,到了真正自己伤病的时候却格外逞能。于是谷以宁也复以严厉的口吻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谷老师,我真的不喜欢医院,你知道的。” 谷以宁管不了他有什么心理阴影和讳疾忌医,几乎是命令着又重复了一次。 莱昂趁机说:“那我先帮你送假条,回来再检查。” “现在去,马上去。” 两位长辈也跟着出来,因为谷以宁的焦急而也有些焦急,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最后还是黄兴听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一次出来打圆场,说:“小朋友,不要让你谷老师担心了,去看看很快的。正好,我要给刘阿姨开一点风湿药,我对这里医院不熟,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第36章 刘春岑也跟着说:“对对,我在这里陪以宁输液,你们两个一起挂号,就这么安排了。” 莱昂低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黄兴,不知怎么就改了主意,说:“好吧,黄叔叔。” “这样就对了,不要讳疾忌医。”黄兴看上去很高兴,和莱昂一起走进电梯,偏过脸抬头看了他好几次,问:“你多大了?是哪国人?” “十九岁,法国国籍,中法混血。”莱昂诚实回答,“您呢?” “啊?” 莱昂问:“您多大了?哪国人?” 尽管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别扭,但毕竟是西方小孩,黄兴还是很好脾气地回答了他:“我六十六岁啦,泰国国籍,但我骨子里是中国人。” 电梯门开了,莱昂挡着门请黄兴先走,这番动作又显得很懂东方礼仪。黄兴边走边继续聊,“那你是在中国定居吗?爸爸妈妈在法国还是中国?” 莱昂走在他旁边,想了下说:“我打算定居。”没回答第二个问题,他又继续把球抛回去:“您呢?有子女吗?在中国还是泰国?” “哦?” 莱昂很自然地说:“这么问您不介意吧?我听说您和……刘阿姨是重组家庭。” “哦,不介意。”黄兴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很详细地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在北京成家了,所以我也基本都在北京生活。” 莱昂听着点了点头,黄兴莫名从他的神态动作里,品出几分满意的意思。简直是无中生有。 到了骨科门诊,莱昂带着黄兴挂号等号,两人仍然保持这种一问一答再一问一答的节奏,黄兴了解了莱昂的学习情况、助教工作,莱昂也勘查了黄兴的过去经历、养老储蓄。 他们挂的是同一个医生的先后号,快到次序时,莱昂先起身过去排队。 黄兴在他身后,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背影若有所思,抬脚跟上,笑呵呵说:“以后有时间,你和小谷一起来我家吃饭吧?我们就住在东桥,小区有点老,但是附近有个商场很有名很漂亮……” “新天地。” “对对,新天地,你知道?” 莱昂垂下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低声说:“我经常路过。” “那很巧哈。” 黄兴笑着看着他,直到莱昂先进去问诊,他仍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背影,过了会儿轮到自己,黄兴回过神来,坐到医生对面,一时反倒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风湿。”莱昂站在一旁提醒他。 “对对,我要开风湿药给我爱人。” 医生头也不抬在电脑前输入病例:“是开常用药吗?平时用什么?” “呃……”黄兴眯着眼睛仰头想,用带口音的中文慢吞吞说:“有一种是黄色的盒子,绿色胶囊,叫醋,醋……” “双醋瑞因。”没等医生反应过来,莱昂先替他说完了。 “是是是。”黄兴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又说:“还有一个,蓝色的,不是,白色的瓶子上面是蓝色的条纹……” 医生皱着眉头等他想,莱昂轻叹口气,又一次说:“塞来昔布。” 这次连医生都投来赞许的目光,一边敲写病例一边说:“叔叔啊,您真是有个好孩子,他对自己的伤不上心,对您老伴儿的用药可记得清楚。” 黄兴尴尬笑了笑说:“不是我的孩子。” “是吗?”医生又抬头看莱昂一眼,“你是学医的?” 莱昂还没说话,黄兴为了弥补自己记性很差的形象,很快替他回答:“他是学电影的,现在是中央艺术大学的助教。” “这样啊。”医生打印着药单,闲聊地随口说:“那就是家里父母有风湿病吧?那更是个孝顺孩子了……” 黄兴像是自家孩子被夸奖了一样高兴,连连说:“是呢,他对老师也很好,受伤就是为了照顾老师才伤的,肯定也是疼父母的好孩子。” 医生笑说:“真不错,工作又好,长得也好看,父母肯定很为你骄傲。” “嗯。” 鬼使神差地,莱昂迎着面前两个陌生的目光点了点头,默认接下了这些赞许,挂上一点苦中作乐的笑,笑着说:“是。” 第31章 伴侣 刘春岑亲自帮谷以宁扎针输液,然后就坐在床边看着他,没有外人了,数落和埋怨变得更多。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喝酒,什么场合都不该喝。喝酒误事呀,而且你身体本来也不好,要是再有下次可怎么办?” 谷以宁为自己的身体争取道:“我身体还不错的,只是有些小毛病。” “什么小毛病……”刘春岑叹口气,看起来想骂他又忍住了,“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好着呢。” “哼,有了就晚了。” 谷以宁觉得老人家有些反应过度,再聊下去只会愈发没完。他不太懂怎么哄人,只好没话找话,“黄叔叔还是很细心的。” 刘春岑又哼了一声,“细心什么啊,他就是怕你们吵架,故意找借口拉着那孩子走了,你等着瞧,那几样药他肯定买不全。” “那也是黄叔叔一片好心。”谷以宁笑说,始终都觉得黄兴是个不错的人。 奚重言父亲在他初中时便已去世,据说当年给刘春岑介绍的人从没断过,但她都因为奚重言年纪小又叛逆期而拒绝了。到奚重言长大懂事后,他对于耽误了母亲的姻缘而一直耿耿于怀,比谁都希望她晚年不会孤独。 但是奚重言这个人,又一向挑剔,对那些介绍来的老头各种不满——如果他见到黄兴,应该也觉得不错吧? 谷以宁心里冒出一堆念头,想起莱昂在刘春岑到来前说的话,他觉得那句话更该适用于黄兴,这么想着便自然而然说出来了——“奚重言应该很感谢他在照顾您。” 是刘春岑的反应让他察觉到这话有些突兀,大概是因为,他从没在刘春岑面前主动地提过这个名字。 但是很快她便从微微惊讶中缓回来,甚至表现得有些过分自然了,完全忘了几分钟前还在怪罪谷以宁,一瞬间变得开怀起来,顺着他的话说:“对啊,他当然要感谢。他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还轮得到他挑三拣四吗?哈哈,你说是吧以宁?” 谷以宁说是,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符串,又始走神。 刘春岑笑完之后也变得沉默,看了会儿谷以宁,没打扰他,走出去给医生打电话了。 是庄帆和赵柯鸣的到来让病房又恢复了生气。准确说赵柯鸣的功劳更大。 “谷老师,我来看你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有没有因为见到我而开心一点呀?” 谷以宁确实有点意外,虽然庄帆提前打了电话争得谷以宁同意,但真的见到这两人走进来,那种氛围气场还是让谷以宁觉得——不一样了。他猜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比上一次、在车里庄帆说只是“各取所需”时要更复杂了一些。 庄帆从赵柯鸣手上拿过花束,得体问候了刘春岑,说因为谷以宁什么都不能吃,所以只好买了鲜花。但不知道阿姨也在,应该买两束的。 “阿姨还需要鲜花吗?什么花都没有阿姨人美,我看就连这一束也多余了,这个病房只需要一朵牡丹花就够啦!”赵柯鸣走过去挽着刘春岑胳膊,他对号入座以为刘春岑是谷以宁母亲,连连拍马道:“谷老师是我们学校颜值投票第一名的教授,我现在算是知道这是为什么啦。” 庄帆对谷以宁抱歉一笑,但没人对此多嘴解释,刘春岑被赵柯鸣哄得喜笑颜开,庄帆也不管他,走到谷以宁旁边,问他怎么样。 “我没事,你呢?后来……没为难你吧?” 庄帆摇头:“你走之后,她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很快也走了。不过我没想通,厉铭都已经投资了,她何必还要唱反调?难道这两父女关系不好?” “进一步是求厉潇云,退一步是回头继续求厉铭。她才不是唱反调,可能是看我被他们父女夹击而觉得有趣。”谷以宁苦笑一声:“我没见过那么如出一辙的父女,要说他们关系不好,大概没有关系好的父母子女了。” 庄帆听完笑了,“很少听你这么刻薄,所以之前的事……”他转头瞄了刘春岑一眼,不知道是否该问。 谷以宁先回答道:“她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但华梦说到底还是朱志鑫做主,我再探探他的想法。” 谷以宁点头,又说:“抱歉,虽然华梦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就算是合作,只要有厉潇云在其中也不会那么顺利。” “这两个字就不必了。”庄帆笑说,转头又朝着刘春岑和赵柯鸣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打通朱志鑫的关系,也不只是为了这部戏。” 谷以宁了然,思忖了一会儿问:“你有没有和小赵说过……” “阿姨您看他,”赵柯鸣忽然指着庄帆告状,和刘春岑不知什么时候达成了一致,“一见面就聊工作,都不让谷老师好好休息。” 第37章 刘春岑对庄帆当然不会指责,只是笑说:“但还是要感谢你啊小庄,多亏你昨天照顾以宁。我早就听以宁说过,你稳重成熟有担当,有你和他一起工作,我也放心了很多……” 庄帆整了整衣服站起来,还没等他接下这番溢美之词,赵柯鸣先替他截过去说:“不是呀阿姨,昨天成熟稳重有担当的是莱昂,您见过他吗?就是谷老师的助教,混血小帅哥一枚。是他一接到消息就跑到了酒店,去接了谷老师来医院的。” 庄帆有些尴尬地坐下了,却也没反驳赵柯鸣的话。 谷以宁看着他们俩不觉有些好笑,而以导演看演员的角度,赵柯鸣这样锋芒毕露小聪明的样子,确实和剧本中的一个角色很像,于是他试赵柯鸣问:“你是怎么通风报信的?” “救命,我可不是要通风报信呀谷老师。”赵柯鸣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是昨天我正好在晚宴上,看到您觉得很巧,所以就跟莱昂说了一句,谁知道他就未卜先知,哦也可能是心灵感应预知危险来临,立刻就跑过去了。” 他说得极尽夸张,世界上当然没什么未卜先知和心灵感应,所以谷以宁又问他:“你和他怎么说的?” 赵柯鸣干脆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谷以宁看聊天记录:“就是发了张照片呐,谷老师,您不会怪我偷拍吧?我可以马上删掉……” 谷以宁接过去看他的手机,聊天记录除了“看我遇到了谁”之外什么都没有,而照片也普普通通,只是谷以宁坐在沙发上,旁边是服务生在开酒,对面是厉潇云在笑着看他,一个笑当然没什么内容,甚至算得上和谐,更不可能看得出两个人的针锋相对。 那莱昂是怎么想的?难道只是为了接谷以宁? “可能莱昂就是这么贴心,就是这么关心谷老师呢?像是忠犬小狗一样。”赵柯鸣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完还耀武扬威瞥了庄帆几眼。 庄帆不为所动,反倒是刘春岑听出了某些端倪,拉着赵柯鸣又继续聊起了莱昂。谷以宁无奈摁了摁太阳穴,实在是想不明白。 黄兴回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刘春岑和漂亮的小男孩热火朝天聊着八卦,谷以宁半靠在病床上若有所思,旁边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也似乎有心事。 他觉得氛围有点怪怪的,很熟练地打破结界,宣布自己带着药回来了。 而刘春岑却根本没理会他,只是往他身后望,眼神里满是期待问:“莱昂呢?” “哦,经过我的劝说,他答应回去了,他的伤也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黄兴自豪宣布。 “回去了?你怎么让他回去啦?” 黄兴困惑问:“不是以宁想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他说:“这孩子一开始也不肯,还是我好好劝了一番才同意的,我说我很理解你们谷老师的心情,他自己生了病,还要让你们晚辈年轻人劳累费心,作为长辈的只会更加难过,你要设身处地想……” “什么长辈晚辈的?”刘春岑急道,“你怎么乱说话?” “我哪里乱说话了?” 黄兴满是委屈,而刘春岑显然已经被赵柯鸣洗脑成功,觉得黄兴坏了一番美事,旁边始作俑者也开始有些尴尬,只好连连劝架。 谷以宁无语又无奈,手机里弹出消息,话题中心人物莱昂发来一张照片和几个字——「到学校了。」 他点开照片放大看了看,是一只手拿着一张病假条放在办公桌上,对于自己交代的事都会办好,没交代的也会,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但也确实成熟妥帖。 谷以宁打字回了个「好」,然后才听见庄帆在和他说话。 “我说,让叔叔阿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谷以宁也正有这个打算,摁着输液针走下床和刘春岑黄兴道别,旁边赵柯鸣挤过来,朝着刘春岑眨眼说:“放心吧叔叔阿姨,除了庄帆还有我呢,我们肯定好好照顾谷老师,我也会帮您盯紧……” “你也走。”庄帆打断他。 “为什么啊?” “因为你太吵了。” “我哪有啊?谷老师都没说什么,谷老师你替我说句话……” 谷老师不替他说话,只是笑,眼睁睁看着庄帆把他赶走。 等病房安静了,他坐回床边想起来,又给莱昂发了一句「昨天谢谢你。」 莱昂立刻接连回复—— 「谷老师,现在才说是不是有点晚啊?」 「是不是我走了才发现我的好?」 谷以宁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又回「有对比才发现的。」 「所以你承认我的好了?」 谷以宁看着这句话好一会儿,眼角带着几分笑意,但等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他也还是没有回复。 -------------------- 写到现在都很想讲讲两位or三位主角的颜值,但因为他们俩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所以一直找不到切入。一直到小赵出现!让我们感谢小赵! 第32章 拼图 刘春岑走出医院坐上车,一直快到东大桥三号院门口了,还是在生气。 黄兴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住问她怎么了,自己说错什么了? “你看我开的这些药,我的脑筋还有中文哪里记得住,可是他却一清二楚,所以我才觉得这个孩子一定很孝顺,然后才那样劝他的,那句话怎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刘春岑更生气了:“老什么老啊?以宁才三十五岁,哪里老了?” “比莱昂还是老的嘛,他才十九岁,父母也可能只有四十。” “你快打住吧,他哪有父母,他父母……哎,我跟你说不清楚。” 黄兴觉得刘春岑这样说很不对:“难道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吗?” “我对他怎么会有意见?”刘春岑一字一顿说,想了想,还是打算分享给黄兴自己的发现,“我是觉得他和以宁,好像有一点苗头。你看这次,我就能感觉到以宁变了,对之前的事情也看开了很多……” “可是他才十九岁,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年纪不是问题呀,我就是有种直觉,这个莱昂……” “什么直觉?” 刘春岑没再开口,她有些说不出莱昂和奚重言很像这种话,只是看了看窗外,有些怅然地想,也许一切都是缘分使然,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安排。 “要是能有个真心喜欢以宁,可以陪伴他照顾他的人,我也算是可以让奚重言这个讨债鬼放心了。” 黄兴察觉出她的情绪,坐近了搂住刘春岑的肩膀,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你觉得好就好吧。我也觉得莱昂很不错,他很孝顺又细心,因为家里父母也有风湿,所以就记得所有的风湿药。” “什么?”刘春岑觉得黄兴一定是糊涂了,她从赵柯鸣口中听说了莱昂的家庭状况,怎么可能有什么得风湿的父母? 黄兴慢慢思索道:“那可能是,他妈妈生前有过风湿病?” “你都说了他妈妈可能只有四十,几年前才三十多,哪有什么风湿啊?就算有,用的药也不一定和我一样,而且他是法国长大的,你都记不住的药名,他怎么用中文记得那么清楚?” 越说越觉得离谱,可是莱昂明明自己承认了的,黄兴翻了翻口袋,拿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你自己看嘛,他怕药单的字太小我看不清,还特意写给我了一张药单,连一天吃几次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中文很好啊,你看这字写的就不错。” “我看什么看?肯定是你听错了。”刘春岑不怎么相信,还是接过纸条去看了一眼。 “我记性差,但是耳朵很好啊,怎么会听错?”黄兴为自己连连辩解,甚至还承认说:“而且我一直在留心观察他,因为刚见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像之前监控里拍到的那个在咱们家门口贴春联的人。所以我才拉着他去看病,想顺便打听一点他的信息。当然啦,这个孩子很不错,我应该是看错……” “诶?你怎么了?” 黄兴话到一半,看到刘春岑捏着那张纸,像是被上面的东西吸进去一样,她用力很大,薄薄的一张纸都快要被扯断,上面遒劲有力的字也变了形。 而刘春岑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些字,仿佛中了什么咒。 只是几个药名而已,怎么会有这种魔力? 她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几分惊恐,“怎么会这么像?” “什么像?你也觉得他很像吗?” 刘春岑手也开始发抖,车到站了,她好像忽然犯了风湿腿,膝盖难以打弯地艰难站起来,黄兴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搀着她,感觉她手心都是冷汗,一片冰凉。 “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我们要不要回医院?” 刘春岑猛地抬头看他:“你那个手串,那个符管,是不是真的?” “啊?当然是真的,那是大师开过光念过咒的。”黄兴一头雾水地回答,不明白刘春岑一向嘲笑他迷信,怎么忽然又问起这个。 第38章 不等他想出来,刘春岑脚步又忽然变得利索起来,倒腾着往小区另一边走去。 “诶,你要去哪里啊?” 刘春岑头也不回说:“去保安室,我要去再去看看监控。” …… 谷以宁下午出院时给刘春岑发了消息,但是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他报了平安之后便也没多想,庄帆送他回家,路上他再次提出赵柯鸣可以来试镜的想法。 庄帆听完后却思虑了一阵,大概是意识到谷以宁这一次是认真考虑后的邀约,而非人情世故。 “你真的觉得他能演?”他问。 “张校长一直建议选角时优先考虑本校生,所以我之前就在表演学院物色过,赵柯鸣的成绩虽然中等,但是所有表演老师都说他很灵,只要合适的机会和引导,他应该可以完成得不错。” 谷以宁认真分析一番,又注意到庄帆的犹豫,“你有什么担心吗?” “我担心他能不能有始有终拍下去。这个人很浮躁,好高骛远,爱慕虚荣,演戏也都是从古偶剧里面学来的套路,拍几遍就收活儿的那种节奏。你的拍法我是知道的,让他几个月不出剧组……”庄帆摇头笑了笑,“我觉得他未必能收心,反倒说不定会添什么麻烦。” 谷以宁一开始只是听着他说,之后目光不知不觉转向身边,静静观察起庄帆的表情神态。 等庄帆长篇大论批评结束,谷以宁反倒没再考虑演技选角的问题了,而是问:“那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庄帆差点追尾,“我什么时候喜欢他了?” 谷以宁转回脸,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不是说那种喜欢,我是说,既然赵柯鸣有这么多问题,你还愿意继续和他……接触,那他总是有些优点吧?” 庄帆很快恢复如常,淡淡一笑掩盖过去,说:“是啊,有吧。比如说年轻。” “只是因为年轻?”谷以宁不禁问。 “年轻、好看、嘴甜。”庄帆冰冷道,“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冲淡了他的浅薄愚蠢浮夸,年轻当然是最重要的,如果失去了年轻这个条件,皮囊也就不够好看了,那样谁愿意忍受一个聒噪又扁平的人?” ……谷以宁没敢继续问。 嘴甜虽然不假,但是赵柯鸣一直在呛庄帆,显然这个优点并没有什么正向价值; 好看,是这个行业里最不稀缺的东西,更遑论庄帆自己也是一表人才; 至于年轻——谷以宁想到上一次他们坐在车里讨论赵柯鸣,他分明感觉,庄帆当时是遗憾两人的年龄差距,言外之意是如果赵柯鸣不那么年轻没定性,说不定还有些认真的可能。 “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我很无情?”庄帆又很潇洒地笑了笑说,“人家也不是白白送上门的,总也都有所图,很平等的交换。” 谷以宁沉默地又看了看他,看来现在并不适合和庄帆探讨这个话题。 倒是庄帆自己,说完之后显然有些心事重重,车停在小区楼下,谷以宁礼貌性邀请他上楼坐坐,他拒绝了,却头一次问了谷以宁一个问题—— “以宁,这么多年,你曾经有过一刻或者一点,考虑过我吗?” 谷以宁解开安全带的手停下来,看向他。 庄帆低头看着方向盘,自顾自道:“别说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更不是想听你拒绝我。我只是觉得,再普通的人都有一二三点魅力,难道我对你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得上……” 庄帆很快又刹住了,似乎很不满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他复又说:“算了,你还是当没听过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谷以宁沉默着,装作没听到是他惯常的处理方式,也是他以为能给庄帆更多缓冲余地的方式。 但显然这个方式已经不再奏效。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说:“庄帆,你当然有不只一二三点魅力,这不是安慰,是真话。” 谷以宁右手搭放在车门上,没有如从前一样逃避而立刻下车,而是又抬了抬头,看着庄帆说:“但是我没办法拆解我会喜欢一个人哪些部分,更没办法比较。如果让我说奚重言的缺点,我也可以找出来成百上千个,可感情这回事又不是拼图,哪快不漂亮就能把哪块丢掉,对我来说奚重言就是一副完整的壁画,这幅画涂满了我的整面墙,我没办法更改更换,只能全盘接受。” 是吗?庄帆自嘲笑了一声:“如果你没遇到奚重言呢?” “……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奚重言,也会是其他人画在你的墙上。”庄帆却很笃定地说,仿佛他已经预见了。 “这个问题我早该想明白的,其实我也早就想明白了但是我今天……我不知道怎么了。”没等谷以宁确认或否认,庄帆又很快说,“你还是当我没说吧,早点回去休息。” 这次,谷以宁点了点头:“我很容易忘掉的。” 迈步到三楼,庄帆昂贵的跑车引擎声才响起来,谷以宁透过楼道里破旧斑驳的玻璃窗看过去,靛蓝色的车身和红色的尾灯像一颗宝石,衬得这个小区更加落拓。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厉潇云,很多年前在一众研究生中最为光彩夺目的那个女孩,仿佛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为她准备的那样理所当然,喜欢一个人也像是给予对方恩赐,她认识了奚重言,然后通知对方说,我有点喜欢你。 可能因为从没受过拒绝,当奚重言婉拒了几次她的邀约后,她反倒更加势在必得。 她从没把谷以宁当作什么老师,便毫不掩饰地追问谷以宁,问他奚重言为什么这么难搞,莫非是在欲擒故纵? 谷以宁没办法回答,便只能问她:“你喜欢他什么?” “长得帅,个子高,有才华,有前途,而且还幽默……”厉潇云数了一大串。 谷以宁低头听着,装作只是随便问问:“那你觉得他喜欢你什么?” “喜欢我还需要理由啊?谁会不喜欢我?”厉潇云想当然道。“除非他是和尚念经。” 谷以宁仍能记起她的神态,微昂着头,嘴角下垂却带着笑意,他那时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言不惭, 但又很矛盾地想到奚重言,如果是奚重言说“喜欢我还需要理由?” 好像很像他会说出来的话,而且丝毫不会让人质疑,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爱着奚重言的。 所以,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副无可替代的壁画,还是一副可以替换的拼图? 说得信誓旦旦是为了劝解庄帆,可是面对自己,他却没有那样笃定。 如果厉潇云是男性,如果她没有那么骄纵,奚重言有可能喜欢她吗? 如果像庄帆说的,谷以宁没有遇到奚重言,身边一直有一个庄帆这样成熟稳重挑不出错误的人,自己会喜欢上他吗? 或者,如果有另外一个像奚重言一样闪耀夺目的人,也在自己最枯燥的生活阶段出现,那他喜欢的,是否就是这一个“奚重言”? 比如,只是假设——莱昂年长几岁,自己没有那么多顾虑和阴云,那有可能……有可能吗? 而如果真的有可能。 自己是否也在贪图对方的某些条件和好处呢? 谷以宁将面前的拼图碎片打碎再重组,好像一块都不缺。 明明一块都不缺。却怎么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爱。 -------------------- 庄帆和小赵的故事大概率会开另外一本,maybelike两个名利场老油条搞纯爱的故事,我找到好看封面就会开预收,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点点关注我 第33章 往日云烟 对于这种无解的问题,谷以宁已经学会了及时抽身不被困扰。 他很快回家洗了个澡,为了将两日来沾染的复杂气味冲洗干净,不知不觉用了很长时间,到花洒里的水温由热变凉才停下。 手机在客厅里已经响了好几次,解开屏幕满是莱昂的消息,一会儿说不要吃冷硬东西,一会儿嘱咐按时吃药,因为没有得到回复又打了好几个电话,烦不胜烦。 谷以宁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来电显示,还没想好要不要回拨,外面又响起门铃声。 开门一看,提着两个购物袋的男孩站在门口,熟门熟路就往里面进,一边放下东西一边问他怎么回事,说了身体虚弱就不要洗澡,而且还空腹洗,要是低血糖了怎么办? 谷以宁重重关上门,莱昂仿若未闻,正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去,打开冰箱,从购物袋里拿东西往里面码放。 “我问你话呢,”谷以宁语气不太友好地说,“你怎么来了?” “你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我害怕你病倒了,当然就来了。”莱昂关上冰箱门,手里握着几颗鸡蛋,头也不回又进了厨房,“你看这不幸好我来了,你连晚饭的影儿都没有,还要我来做。” “我难道不会自己点外卖?你手怎么样了?” 第39章 “你不能再乱吃东西了,外卖都是重油重盐。”莱昂走过来说,“我的手没事,只是肩膀肌肉拉伤,贴了药膏,不放心的话你来看看?” 没等谷以宁回答,他一把单手掀起了自己的卫衣下摆,扯到肩膀往上,露出白色皮肤上两道深棕色的胶布,当然除此外还有漂亮的腹肌和胸肌线条,也许后者才是重点。 莱昂扬着下巴笑了笑:“怎么样谷老师?我最近练得不错吧?” 谷以宁简直和他无法沟通,转头坐回到沙发上,莱昂放下衣服丝毫不觉尴尬,欣然回到厨房,叮叮当当一阵忙活,又拿着碗筷走出来。 谷以宁还是冷着脸。 “谷老师,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幅样子对待关心你的人,是不是有失修养?” “我对不请自来的人没什么修养可言。” “那我做完饭立刻就走?绝对不讨人嫌。”莱昂一边很自然地和他顶嘴,一边又回去厨房。 谷以宁听见关火的阀门声,他有点条件反射地冒出一丝担心,继而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刚想进去看一眼,却先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谷以宁慌忙冲进去,莱昂更夸张地喊了一声,幅度极大地甩着手说“好烫!” “怎么回事?”谷以宁两三步过去攥住他的手,拿到水龙头下用冷水反复冲洗,然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只见到手侧一点泛红。 莱昂好整以暇地靠着水池看着他,谷以宁白白付出焦急,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出来,“你有意思吗?” “我是真的被烫了啊。”莱昂还在狡辩,从地上捡起被扔掉的锅盖,扶好碰倒的筷筒说,“蒸汽很烫手的,不信你自己试试。” 谷以宁不想再和他白费口舌,转头便走,又被莱昂拽住了手臂。 他下意识要甩开对方,脑中偏冒出醉酒时自己甩开人的画面,不觉还是迟了一点,被身后的人稍稍用力拉了一下,转回去。 “你到底是怎么了?上午不还说谢谢我吗?”莱昂佯装不虞地低下头,看着他问:“我这么远跑过来,就是为了照顾你,你却还生气?” 谷以宁听到这番话只觉得更加烦躁,拨开莱昂的手,脱口而出说:“我不需要被照顾,更不需要这样自作主张的照顾,你有没有尊重我的意愿?” 莱昂被说得一愣,看去似乎真的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因而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却又保持着一脸诚挚的无辜。 足足十几分钟后,他端着鸡蛋羹放在餐桌上,瓷碗和木质桌子碰撞出一声轻响。 “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改,但是我还是认为,关于身体健康这件事,是你自己不上心在先,我才不得不这样。” 谷以宁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边问他:“我的健康难道不是我自己的?就算是我故意伤害自己,也是我的选择,你凭什么这样干涉?” “当然不是。”莱昂和他对视一眼,显得格外顽固不化。“如果你在乎的人躺在病床上,你能做到置身之外吗?” 谷以宁不再说话了,拉开椅子坐在桌边,餐桌上摆着一碗冒热气的白粥,一碗撒了青葱的鸡蛋羹,还有一碟泡着醋汁的凉拌豆腐。 莱昂站在一旁擦了擦手,没等到谷以宁的反应,于是沉声说:“那我走了,饭后记得吃药。” 谷以宁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这样,他想起在厨房见到的袅袅雾气,叹口气,抬头叫住走到门口的人:“你不是做了两人份的饭吗?” 莱昂将外套摘下来,挂在手臂上,他右手还是僵直的,人也僵在原地,没有走,却也没有嬉皮笑脸借坡下驴。 谷以宁额角抽痛,摁着,放低声音说:“怎么非要让我当不识好歹的坏人?” 莱昂撇着嘴哼笑了一声,但还是放下外套走回来,“我的态度不会变的。” “随便你吧。”谷以宁拿起勺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要做什么至少提前和我说一声吧,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知道了。”莱昂似乎接受了这个折中的说法,倒了杯水放在谷以宁手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却忽然又提到:“我看到这个小区有房子出租。” 谷以宁舌尖被鸡蛋羹烫了一下,猛地放下勺子:“你不要这样!” “怎么样?”莱昂带着几分报复后得意的笑,“我只是说说而已。” “不好笑。”谷以宁郑重告知他。 莱昂挑了挑眉,点头说“好吧”,去厨房盛了自己的饭,安安静静吃起来。 几样清淡流食,两人很快就吃完,饭后谷以宁坚持自己洗碗,莱昂就靠着门看着他。 “你不用这么计较,我对你怎么样都是自愿的,又不是你要求的。”他还是试图对谷以宁说。 谷以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没想清楚的问题又一次乱七八糟地冒出来,过去的现在的,算得清的算不清的,让他舒适的和愤懑的,像是水池里混杂的残渣剩饭,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刷干净。还是觉得不适合再谈论这个话题。 莱昂也知道点到为止,静静看着他收拾好餐具,回到客厅,自然而然就着茶几上摆放的电脑和剧本,又聊起电影的事情。 说起工作,谷以宁果然自在了很多,但说了一些琐事,最后还是避不开迫在眉睫的资金问题。 莱昂把要吃的药摆在谷以宁面前,语气平淡中带着点天真地询问:“如果华梦不行也可以找别的资方吧?一定要喝酒才能解决吗?” 谷以宁不知道从何讲起,本也不想给年轻人听到这些,但莱昂的心性毕竟和同龄学生不同,吃下药,他还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这个剧本原本版权在新风向影业,我和新风向谈拍摄《逃离蔷薇号》时,一并签了两部电影的合约,拍完蔷薇号就拍第一维,出品制作都归新风向。” 和奚重言当年的谈的合约如出一辙,之后的发展也近乎相似——不同的是,奚重言是因为《逃离蔷薇号》夭折失败,不得不自立门户,而谷以宁是在大获成功后自断后路,明明可以顺顺利利筹拍下一部,却偏要在合同指向全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打官司买下《第一维》的版权,脱离新风向而自己拍摄。 “新风向几年前被互联网龙头注资后,背后关系网更加盘根错节,因此很多资方也把我拉入黑名单。”谷以宁很平淡地陈述,“除此外的其他一些公司则是趁火打劫,手伸得很长,我也都没能谈拢。” “就没给自己留后路吗?”莱昂看着他问,他能想象到谷以宁会是如何冷冷地“谈不拢”,但也觉得这些年谷以宁成熟和游刃有余了许多,总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谷以宁却没解释,摇头一笑:“没有后路。” “不过好在碰上厉铭换届升职,他新官上任急需业绩,而且影协也不受各个资方掣肘,所以在张知和校长的调和下,最后还是得到了这笔初期资金。”谷以宁又自我安慰说,“厉铭虽然也有很多问题,但他毕竟是专业出身,对于创作不会提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干涉。” 莱昂目光渐渐沉下去,这些过往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和亲口听见谷以宁诉说显然不同,他难以想象谷以宁是如何举重若轻地、带着些庆幸的口吻说出这些话的。 捕捉到他话里一丝线索,莱昂终于得以开口问他:“你和厉铭为什么需要张校长调和?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谷以宁抬头看他一眼,有些意外,却也没想太多。 “因为……”谷以宁想了想,若是提到厉潇云,其实也不得不扯出这些往事。 “我毕业后聘入央艺博士后站,那时厉铭还是央艺校长,他的女儿厉潇云,也在读影视制作研究生,我当时是她那一批研究生的辅导员。” 莱昂点了点头,注视着等着他继续说。 谷以宁顿了顿,似乎剩下的事情让他十分不愿回想,但还是在身旁人的目光中说了出来:“当时奚重言拍摄团队人手不够,我就自以为是地牵线,介绍研究生们进入剧组实习,厉潇云去到剧组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喜欢上了奚重言。” 莱昂等着他讲完,问:“昨天华梦那个很不客气的厉总监,就是厉潇云?” 谷以宁点头说是。 他又继续问:“就因为这个,你就任她那样颐指气使吗?” “不是……”谷以宁苍白否认了一句,又从头解释说:“因为我工作性质,我们那时不想公开关系,况且厉潇云身份特别,所以奚重言从来没有明确拒绝过她,她被蒙在鼓里追求奚重言几个月,因此她才对我有怨恨……虽然她处事嚣张,但是这件事上,我确实也有亏心。” 莱昂认真听着,慎重点评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所以,你和厉铭的矛盾也是因为这个。” 谷以宁说:“嗯,后来厉潇云觉得自己太没面子,闹到厉铭那里,要我明确表明性取向,他们那种视权如命的人,很难接受自己被一对同性恋这样戏弄……”谷以宁自嘲笑了笑,“而且还是在厉铭手底下的同性恋,但我当时意气使然,没有否认我和奚重言的恋爱关系,甚至还挑衅了几句。后来我和奚重言的事情被发到了论坛上,厉铭以影响风气需要低调处理为由,把我从课题组除名,暂任分校行政岗。” 第40章 再后来…… “再提那些也没什么意思了。”谷以宁说,“这件事的影响到现在已经基本冲淡了。” “但……谷老师。”莱昂却问他,“你后悔过吗?” 谷以宁问:“后悔什么?出柜吗?” 莱昂说:“我出柜的时候,你说过让我不要冲动。” “是啊。”谷以宁笑了下说,“我自己因为冲动付出过代价,所以不希望你也为这些浪费自己。不过,人都会有成长和成熟的过程,对于我当时的选择,我没后悔过。” “那……”莱昂手搭在膝盖上,在谷以宁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攥紧,又问:“你会怪奚重言拒绝得不果断,连累了你吗?” 谷以宁幅度很小地摇头:“他有他的顾虑,也很正常。” 他没有否认,也没承认,用一句模棱两可、包含了多种解释的话含混过去。 但是片刻后,好像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是一个要“走出去”的人,谷以宁又带着一些玩笑的松弛语气说:“而且也不能说是他害了我,也许,从他的角度来看,是我的冒进影响了他的事业。” -------------------- 奚重言,嘻嘻不嘻嘻 第34章 相信 当然,当然不是。 莱昂几乎快要脱口而出。 他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可以说奚重言做错了很多事,他狂妄自大又倒霉;也许你们的曾经在你心里并不快乐,值得遗忘;也许他现在配不上你…… 你可以否认你们之间的感情,所有的一切,但是不能否认那些最为坚持的原则,于他也是一样的。 否则过去的一切,他这个人,又算什么? “你怎么了?”谷以宁问,好像刚刚说的那段往事不是他的,而是面前这个神情激动的异国少年的。 莱昂闭了闭眼,棕色长睫毛抖了一下,又问:“你是吃醋吗?” “什么?” “你故意让江若海开玩笑而不否认,让奚重言觉得她真的在追你,是因为厉潇云的事情而吃醋,想要扳回一局?” 谷以宁有被戳破后的一怔,旋即坦率承认:“是,是有这样的心理。” “但是也不能相提并论,毕竟江若海只是开开玩笑,对你的追求是假的,对奚重言更是没有任何实际影响。”莱昂却说。 他凄凄看着谷以宁,用着逻辑严谨的语言,却是在乞求一个解释:“所以这样一点也不够,以你的性格,要把他说得更恶劣一些,才能解气,对吗?” 谷以宁先是蹙眉理解了一会儿他的话,之后,又像是听见了好笑的事情而低低笑起来。 “你是不是,被浪漫主义洗脑太严重了?”谷以宁向后靠在沙发上,无奈笑了笑说,“事情并不是那样非黑即白,我这样想奚重言,是因为如果他抱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正常?”莱昂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如果他模棱两可处理自己和厉潇云的关系,只是为了他的事业和拍摄,为了得到厉铭某些关照。如果他这样想,也正常?” 谷以宁眼神有一点犹豫和恍惚,也许是觉得和莱昂解释这些并无意义,他没有回答是与否,只是说:“不能用完美无瑕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但那不是别人,是你选择的爱人。 他从后背开始泛起一阵冷,感到诡异的陌生感。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灰意冷,也决定无论怎样都还是要陪在谷以宁身边。 却还是没做好准备,原来事情总有更可笑荒谬的一面。 他不了解谷以宁,也不了解这段感情,不了解过去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不仅仅是七年,十四年里,他们认识之初至今的十四年里,难道谷以宁都是这样想自己的吗? 还是说是在他离开的这些年,谷以宁的转变比他以为得要更迅速,开始认同这些想法都很“正常”,就算是奚重言会这样想,也很“正常”? “怎么又说到那儿去了。”谷以宁像是刚打了个岔回过神来,继续拿起电脑,扫了一遍上面罗列的表格,“总之资金的问题我不想隐瞒你,但是也不是给你徒增焦虑的,目前来看还是可以照原计划开拍,后续资金在这两个月能跟上就可以,我们会再想办法,你也不要把这些焦虑传递给同学们。” 说了一大串却没人回应,谷以宁朝身后侧看去,莱昂僵直腰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吊灯白光落在他脸上,在眉骨下照出一圈暗色的影子,影子下的瞳孔反射着点点微光,似是严阵以待地静静观察着他。 两人悄无声息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热水器的电流滋滋声,但谷以宁却觉得有类似龙卷风的东西呼啸着,在,莱昂的眼睛和身体里。 这个联想堪称无中生有,而莱昂更说了一句莫名的话。 “谷以宁,春天快来了。” 他说得字字清晰,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不是每一年稀松平常的四季更迭。 谷以宁不解地看着他,春天难道和拍摄有什么关系?还是什么年轻人的一语双关的流行词? 在他询问的眼神中,莱昂还是紧绷着,又说了一句:“春天了,要不要抽时间去踏青?” “哈?”谷以宁皱了皱眉,瞥他一眼又背对过去,不满他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 “我哪有什么时间踏青?说正事儿呢,你能不能别扯这些?” 莱昂隔了几秒,好像卡壳的机器一样回应迟缓,像笨拙模仿人类情感那样认真地笑了下:“那就去公园野餐吧。” “再说吧。”谷以宁随意应付他一句,敲着键盘改了几处排期。 料定身边的人此刻已经心不在焉,谷以宁很快保存文件,邮件传给莱昂。 年轻人想玩无可厚非,谁会想一整晚陪着教授聊些陈年往事和工作呢?他迅速果断收尾,交代莱昂说:“下周重要的事情就是演员试镜,其他时间你都可以请假,和同学们出去放松一下也好,不过就别再叫我了。” 然而谷教授的体恤没有收到热烈回应,莱昂还是神情僵硬地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窗外闪过一道白光,隐隐雷声响起,快要下雨了。 谷以宁不再给他时间,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很快给莱昂叫了车,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着黑色轿车很快离开,像往常一样打开窗户,抽着一根烟。 风夹杂着湿润水汽袭来,温度已经开始变得宜人,雨水很快落下,响起欢快的啪嗒声。 他兀自放空着,对于季节交替不太敏锐的神经仍在休眠,手机里弹出消息,刘春岑的回复隔了十多个小时才到达,只说了「好的」便再无其他。 谷以宁看了一眼时间——「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对方很简洁地回复了微笑的表情。谷以宁也笑了,看来他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也不太了解老年人的作息。 在自我嘲笑中,他又看到手机上的时间,三月底了。 他茫然想到,春天确实快来了。 谷以宁的病假被多批了一天,第二天的课全部临时调整。 莱昂不再是那个最后才得知的人,却在通知给所有同学后,还是走进了空无一人的a1教室。 第一排靠左的座位,几乎快成了他的专属位置——但不仅是今年,十几年前,他每次来央艺蹭课都会坐在这里。 十几年来,教室被翻新过,墙面重新粉刷了,多媒体换成了最新的设备,座椅桌子也不再是从前的,但是有些地方又好像从没变。 比如本校生都不喜欢坐在这个老师眼皮底下的位置,但是他却喜欢,现在是为看谷教授,过去,是因为坐在这里能让老师记住自己。 他有很强的野心和目的性,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未否认过,但并不认为是错的,因为从未伤害过谁。 ……从未吗? 教室后门传来响动,打断了他的回忆思索。 莱昂朝后看了一眼,对来人很不客气地说:“今天停课。” “知道。”张潮把书包撂在桌上,狭路相逢,他只掏出一本极厚的《世界电影史》,不发一语地看起书来。 莱昂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对张潮感兴趣,或许他只是想找个人随便聊两句,于是挑衅问:“别装了,跑这么远来央艺自习?又吵架了吧?” 张潮“切”一声,抬眼看了看他,自从上次之后,他对这个混血基佬其实也没什么敌意了。刚才进教室看见他自己坐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背影看上去还有点可怜,既然对方搭话,他也没理由不理。 “你不懂。”张潮说,“在这个电影圣地看书,有种别样的氛围,可以获得熏陶。” 莱昂压着想要嗤笑的冲动,配合着点头:“是吗?你就这样熏陶着熏陶着,就能拍电影了吗?” 张潮听不出他的讽刺,很认真道:“对啊,我只要在坐在这儿,就能时刻想起我的梦想,只要我保持初心,始终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第41章 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莱昂只觉哑然。 他收敛几分调笑,正过身面对张潮:“上次谷老师对你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只是在这里晃悠蹭课,浪费几个小时跑来看书,是不会有什么真的进步的。” “少狐假虎威,谷老师是让我多看片子,我可没少看。” 莱昂深吸口气,竟然还是很有耐心地对张潮抽丝剥茧:“既然看了那么多片子,为什么不拍一个试试?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全力以赴拍个短片出来,不管质量好坏都把它发给这里的老师,先让他们记住我。之后,再根据他们的批评,有针对性地弥补自身不足,然后拍第二部,再给他们看,这次是让他们看到我的领悟力。” 张潮怔了下,拔高几分音量:“拍短片哪儿有那么简单啊,而且我不是电影专业的,想凑几个人都难。” “没有你想的那样难,况且你不是还有陶夕影?” “你说得容易,你怎么没拍?” “我……”莱昂顿了顿,“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做的,他也是工科生,一开始像你一样在这里蹭课,一个学期他把所有基础知识学了一遍,又认识了一些专业学生,很快就筹备起了短片,其实有很多学生都愿意的,拍摄预算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张潮这次听进去了,他想了想,问:“那你这个朋友拍的东西呢?能拍出什么好片子?” “他……他第一个短片是那年大学生电影节短片金奖,第二部入围了戛纳。”莱昂垂下眼睛,笑了一瞬,“而且也确实获得很多机缘,很多……” 张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停在离他一条过道的位置上,仔细盯着莱昂看了又看。 忽然他拍了一下桌子,“你别装神弄鬼了!什么我有一个朋友,你说的是奚重言吧?” 混血少年诧异抬头:“你知道?” “当然知道了!”张潮一屁股坐上课桌,如数家珍道,“他在学院圈本来就是传奇啊,尤其是对非科班的人……哎呦无语了,你拿这种大牛当例子,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装逼,还是说你瞧得起我。” 莱昂看着张潮神采飞扬的表情,断断续续道:“我,我不知道,还有人记得……” “算了算了,你外国佬嘛,肯定也不怎么看影圈儿,就是一个论坛,上面每年都有人发他的帖子,尤其是这两年,因为他还是《逃离蔷薇号》的……”张潮忽然低下头,压低声音又说,“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啊,别在谷老师面前提起他,他俩关系好像不太一般……你别这样看我,要是好奇就自己去搜,反正一提奚重言就有一堆人跟帖评论谷老师,别的我不多说了。” 莱昂勉强笑了下,点了点头。 “不过可惜了,他死太早了,不然华语电影不会没落至此啊……” 张潮情绪变得很快,从兴奋降至惆怅,望着天花板又感叹了一句:“又快到他忌日了,真是令人唏嘘。” 坐在低位的人抬起头:“你还记得他的忌日?” “记得啊。” 听到张潮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又低下头,牵动嘴角笑了起来。 心中泛起一阵无法明说的可悲,可悲之余是不解,不解之外却又嗅到更为突兀的反常,最后只是喃喃自语说 ——连你都记得。 -------------------- 细心的朋友能否嗅出一丝异样? 第35章 线索 张知和回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门口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校长好。” 这张脸很有辨识度,张知和想起来了:“你好啊,你是谷老师的助教,leon对吧?” 莱昂很有礼貌,跟在校长秘书身后走进去,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双手递给张知和:“我来送检讨。” 张知和笑着接过:“我怎么听说,你对教务处老师说绝对不写检讨呢?” 莱昂温顺道:“是谷老师让我写的。 “是吗?你们谷老师怎么说服你的?” “他说,”莱昂抬头看着他,“他知道反抗的后果。” 张知和笑意渐消,看着他,让秘书先出去,关上门指了指沙发:“你特意把检讨送到我这儿来,是有话要说?” 莱昂坐下,平静道:“我听说谷老师当年就是因为这种事,被分配到了分校,他说,好在当时您是分校校长,不然可能一辈子都留在那里了。他后来才意识到冲动的代价。校长,我想问,真的是这样吗?” 张知和微微皱着眉看着莱昂,缓缓问:“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莱昂抬头看他:“谷老师还说,人都会有成长成熟的过程。” 张知和没有说话,像是回忆中有什么画面浮现出来,他笑了一下,对莱昂说:“我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对于学校这些举措仍然不满,觉得很迂腐,你们谷老师当年也是一样。但是时间终究是会让人成长的,我想他的意思,不是想让你认可这样的规则,只是教给你如何和规则相处,去追求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 莱昂凝眉,似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还有些隐隐失望:“什么是更重要的东西?” “你觉得呢?” “拍电影,成为著名导演,施展才华,获得认可。”莱昂说。 “你看,你这不很清楚?” “可是我以为……谷老师不会认为这些,比诚实正直更重要。”摇了摇头,他补充道,“他不会认为放弃原则而追名逐利是正常的行为。” 张知和久久看着他,像是透过莱昂年轻的脸和眼睛在看着另外的人,然后他笑了一下:“你很了解谷老师。” 莱昂垂头轻笑:“了解他的人很多,比如校长您一定比我更了解他。谷老师,是我的偶像,所以这件事我才想不通,但是又不得不想。” 他的困惑实在诚恳,这样的情绪感染了张知和,让他愿意分享一些过去的事情。 “谷老师年轻时比你们都要心高气傲,当然也像你说的,认为诚实正直比一切都重要,我记得他到我办公室报到,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怎么好好表现,争取回去本校,他说没有,他又没做错什么,如果学校没有改变,他宁愿不回。”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莱昂还是在问:“那是为什么,是什么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想错了呢?” 张知和夹杂着遗憾与理解:“他的经历比你们知道的都要坎坷,后来,他的一位……朋友去世,大概那件事对他冲击很大,谷老师开始争取机会,去了台大交流,成为了胡蝶导演的编剧,有了成果转化后很快回到本校。回来之后,他的态度和处事方式就成熟了很多,不再眼里揉不得沙子,也能和他以前讨厌的人握手言和。” 年轻人表现得并无意外,只是眼神愈发低落,似乎真的有某个偶像一样的人在他的眼里变得暗淡。 张知和不觉顿了顿,不想自己的表达产生歧义,很快又说:“但这也不能说谷老师变了,前一段时间有一个评奖会,他和候选人无亲无故,却还是当着影协主席和所有评委的面站起来,质疑评选不公。” 莱昂眼神微动,张知和欣慰于他有所触动,又评价道:“谷老师这个人,低头却没弯腰。” 低头却没弯腰。 他看着张知和,那种欣赏的神态不是假的。而能用这样一句话评价谷以宁,张校长的态度和立场也不似伪装。 可如果这样…… 他垂下眼睛,睫毛掩蔽住自己杂乱的思绪,在脑中反复推演那些年可能发生的一切。 如果剧情处处漏洞,朝着前后矛盾的方向发展——那这到底是一部烂尾片?还是在某处预留了他没有发现的伏笔? 离开张知和办公室,莱昂很快去宿舍找到刘书晨。 “师兄,过两个月到毕业季,你们是谷老师第一届博士毕业生,有没有准备谢师礼?” 刘书晨愣了下,显然还没想。 “我有个想法,送礼物都太普通,拍一部短片怎么样?” “这个……当然好,但我还没……” 莱昂立即说:“你们还要忙论文哪有时间,我来准备吧,到时请你给些意见,署名是我们一起。” “真的吗?” “真的。”莱昂语气平淡,毫无居功之意,“我先去筹备,不过需要借用下大家的名义。” “没问题啊!” “多谢了。”莱昂离开宿舍,手机里收到刘书晨发来的签名信,他随便找了个门口的台阶坐下,搜出一串号码,毫不犹豫拨通了过去。 “胡女士,您好,我们是中央艺术大学戏剧系博士生,是谷以宁老师的学生,马上临近毕业季,我们在筹拍一部送给谷老师短片,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接受采访和拍摄。” 电话对面的jasmine声音优雅:“当然可以,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呢?” 莱昂娓娓道:“拍摄前我们需要收集一些资料,关于谷老师在台北期间的故事和照片,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随时发给我。” 第42章 “没问题,你把邮箱地址发我手机就好。” 莱昂把刘书晨的邮箱发过去,挂断前说:“还有个不情之请,因为是惊喜礼物,麻烦暂时替我们保密。” jasmine笑了:“当然。” 他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在台阶上从午后坐到黄昏。 今天有天气预报里难得一见的晚霞,粉色的层云叠加橙色蔓延向天空,学生们纷纷停驻在路边和教学楼门口,举起手机仰头拍照。 他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抬头时,正好撞见一只手机摄像头,女孩慌忙收起手机,又很快拿出来:“同学,我刚看你坐在这儿很美,所以拍了照,你不介意吧?” 莱昂摇摇头。 女孩的脸和晚霞一样红:“那……我可以加你个微信吗?我,我把照片发你。” 他看着她,很礼貌地笑了笑说:“我是同性恋。” “啊?哦,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关系。” 你看,不是很简单? 在厉潇云问他要手机号码的时候,约他出去唱歌的时候,半夜醉酒要求他去接她的时候,无数次他都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出这五个字。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想起张知和告诉他:“leon,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就理解这一切,但是请你记在心里,如果没有地位和认可,那今天的谷老师,可能连入场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为公平和原则而发声。” 他当然理解,曾经他也是这套理论的践行者——先获得地位才有资格拒绝,于是用自以为圆滑无害的方式避开冲突,融入体制,然而结果却是一塌糊涂。 谷以宁呢? 去台大是奚重言安排的,成为胡蝶的编剧也并不是他自己争取的,回到央艺是顺理成章,在收到的来自jasmine的描述里,他在台北时候也没有费心钻营什么交际圈,只是一如既往做他该做的事。 谷以宁其实并未真正改变,他低头却没有弯腰,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也仍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和判断。 改变的只是他对于“奚重言”的看法。 可如果这样,如果在这样的谷以宁心里,奚重言是个可能的功利主义者——他又怎么会耿耿于怀七年?为什么会嫉妒这样的一个人,非要拍完他的电影来证明自己呢? 到底哪里出了错? “想什么呢?” 他又一次抬起头,天色已经暗下去了,粉色的晚霞变成蓝紫色,只余地平线处一道火色的落日,在灯盏般的余晖之间,浓绿的树影前,谷以宁穿着淡驼色大衣,站在他面前。 莱昂眨了眨眼睛,恍然像是大梦初醒。 “你,你病假怎么还来学校?” 谷以宁还戴着眼镜,朝他走了两步,也坐在台阶上:“有场本科生预答辩,不参加不行。” 路过的学生对谷老师打招呼,他淡笑点头,似乎很疲惫,摘了眼镜揉了揉鼻梁,没再戴回去。 莱昂从他手里接过带着体温的银框眼镜,看见谷以宁鼻梁上压出了红色的凹痕,盛着一湾落日的光,让他毫无根据地想起日月潭,虽然他从没去过。 “台北好吗?”莱昂问。 “台北?”谷以宁微微挑眉,有些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但还是回答说:“就是城市都会有的样子,高楼、汽车、街道、便利店、大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这些?” “好奇就去看看,你的护照不是可以去旅游吗?”谷以宁看他一眼,拢了拢大衣随意说,“但别找我做旅行攻略,我没太多印象。” 莱昂手里摸着他的眼镜,又问:“你在那儿待了那么久,没去过什么旅游地吗?比如……爬爬山,看看古迹。” “不记得了。”谷以宁很自然地说。 “台北的寺庙是不是很灵?”莱昂低声说,“哪一座更好?佛光山还是凌云寺?” 谷以宁不愿提:“没听说过。我也不懂这些。” 莱昂却只问他:“你不懂也不信,那为什么还戴着这个手串?” “这个?”谷以宁抬手看了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长辈送的,是一个祝福。” “这个祝福不是已经生效了吗?你已经忘了奚重言。” “是啊,是已经忘了……”谷以宁声音越来越低。 莱昂却还在咄咄逼人:“你记忆力那么好,出了名过目不忘,见过面的学生都会记得名字,背起电影史所有年代都分毫不差……有那么容易忘掉吗?” 谷以宁不明白他在追问什么,还在认认真真解释:“我说的忘掉是指放下,不会刻意去想,但不是记忆抹除,这个词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指代。” 莱昂在他的认真中落败下来,像确实对中文并不熟练的外国佬一样,虚心说好的,学习了,谷老师。 他的手机在衣兜里轻轻震动着,jasmine很热情,发来照片和往昔回忆,其中一张是谷以宁跪在观音莲座前,于香火笼罩之中,虔诚闭目静拜。 她说谷老师初到台北,最感兴趣的就是寺庙佛塔。 其中缘由她自然不会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博士生”多讲,只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帮忙去观音山拍些素材。有位师父一直记挂谷以宁,偶尔会在脸书问她谷老师的近况。 谷以宁闭了闭眼,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从他的脸上散去了。 他那年观音前是求什么?是为亡故之人求往生,还是为自己求解脱?那些愿望实现了吗? 奚重言静静地看着他,语言凝固在空气中,他像猴子捞月,在水的另一头,离深潭下的月影仍隔着千万尺距离。 “对了。”谷以宁睁开眼,说到长辈他想起来—— “那天在医院的刘阿姨,就是奚重言妈妈,他叫我去家里吃饭。”他想了想,好像还是不太理解刘春岑的要求,却仍照做,对莱昂说:“她想邀请你也去,嗯,你就当是感谢你对我的照顾?老人家很热情,如果你下周末有时间……” “有时间。” 他像是终于摸到了水面,急忙伸手。 “我有时间,我会去的。” -------------------- jasmine/胡女士:是胡蝶的女儿,六章在潭洲电影节和谷以宁喝咖啡的好朋友 第36章 重生 东桥里三号院,九十年代初的机关单位小区,比谷以宁住的芳苑里还要老旧,但因为几年前统一翻新过,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新。 莱昂提着一盒精装巧克力礼盒,站在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下,看了一会儿冒出嫩芽的树干,谷以宁的车便进来了。 不出意外,谷以宁看到巧克力后除了皱眉没有其他反应,并出于好意告诉他,在国内拜访长辈一般不会带这种高糖零食。 “说不定她很喜欢呢?”莱昂说。 没等摁门铃,门从里面打开了,刘春岑真如他所说,很喜欢那盒巧克力,她摸着包装上的粉色蝴蝶结,站在玄关失神片刻,竟然没如往常一样拉着谷以宁赶快进屋。 “干妈?”谷以宁叫她一声。“您怎么了?” 刘春岑捋捋额前碎发,抬头时笑容爽朗,却没看送礼物的莱昂,而对谷以宁说:“没什么,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你们。” “喜欢就好。” 谷以宁熟络地换鞋进屋,鞋柜前已经摆好了两双拖鞋,他常穿的那双是灰色的,换好后,谷以宁便随着黄兴去厨房帮手。 剩下旁边另外一双拖鞋,大一码,耐克的黑白色运动款,白色鞋面边缘泛黄,很旧却很干净。 刘春岑目光寻寻觅觅留在拖鞋上,视线里出现棕色头发,男孩坐在换鞋凳上,低头脱了运动鞋,穿上那一双,尺寸正合适。 他抬头对刘春岑笑笑,刘春岑这次没躲开,怔然看着他。 他笑着问:“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饺子。” “什么馅儿啊?” “韭菜。” “放了虾仁?” “有。” “一猜就知道。” 他笑着站起来,刘春岑随着他的动作而抬起头,嘴唇紧紧抿着,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快,快去洗手……洗完手一起来包。” “马上就来。” “他哪里会包饺子。”谷以宁从厨房端着馅料出来,随意接了一句,又问刘春岑:“今天怎么这么丰盛?黄叔叔说您要好好露两手,就连饺子都是两种馅……” 刘春岑慢慢从玄关挪到客厅,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谷以宁又叫了一声:“干妈?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嗯?”她这才把视线从洗手间的背影,挪到餐桌旁,对谷以宁柔和笑笑说:“没事,没事。” “两种馅啊……”她扶着椅子坐在桌旁,“荠菜素馅是你喜欢的,韭菜……招待客人嘛,就多准备一点儿。” 谷以宁笑了笑,在餐桌上摆好面板和擀面杖,“说的也是,让小朋友尝尝您的手艺。” 刘春岑笑了声低下头,手里仍摩挲着那盒巧克力,等洗手间的人走出来她又随之抬起,怔怔看着对方走近,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在对她说:“巧克力要不要先放起来?不是说一起包饺子吗?” 第43章 刘春岑茫然递给他,他自然而然接过,拉开冰箱上面的橱柜放进去。 谷以宁在摆桌子,头也没抬地发出质疑:“你不会包就不要捣乱。” “我捣乱?让你看看我的手艺才对。” 莱昂坐在刘春岑旁边,拿起一张饺子皮,左手捧着面皮,右手舀了馅料放进去,他动作不快,显然有一些生疏,但是一下一下捏着,慢悠悠地,顺利地,捏出来一颗形状完好褶皱漂亮的饺子。 桌旁两人目不转睛,像是见证了一个重要时刻。 刘春岑从他手掌一路看上去,扫描一般从头到尾将他看了一遍,盯着那双浅色的瞳孔,像是无声在寻求一个答案。 谷以宁发出困惑的声音:“你怎么会包饺子?” “可能因为我比较厉害吧。”莱昂笑了笑,对刘春岑偷偷眨了眨眼。 刘春岑眼睛跟着他迅速眨动着,她背过身,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脸,换了几口气,说:“我,我要出去一趟。” “怎么了?”谷以宁问,“需要买什么吗?我去吧。” “不,不用。”刘春岑已经站起来,“你,你不知道在哪儿。” “还是我去吧。”莱昂擦了擦手,说:“我陪您去。” 刘春岑看着他,重重点头,“好。你跟我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刘春岑在前面低头下楼梯,逃一样越走越快,走出楼道,到了夜色渐暗的小区空旷处,她却膝盖一软,差一点跌坐下去。 只差一点,因为身后的人迅速跑过来,双手扶住了她。 “怎么了?低血压?” 刘春岑被扶着坐在花坛边缘,看男孩弯腰在她衣兜里摸了摸,准确无误地拿出药盒,倒出两颗药递给她。 她看着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接药,却发着抖,又把药片掉落在了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她几日来翻来覆去,查过监控、无数次反复对比药单上的字迹、向谷以宁旁敲侧击问过莱昂的来历……最后下定决心把人再叫到面前来,再看一看。 若是巧合,她就当上天送了这样相似的一个人到她面前。 可事实是连巧合都无法解释——春联、巧克力,饺子,药,所有说话的语气动作和表情…… 她已不知道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要不要将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想问出口。可如果都是错觉,如果自己也变成了思念成疾的疯子,面前这个小孩儿,该怎么看她们这一家人呢? 内心交战的这一时片刻,面前的人已在她的膝前半蹲,仰着头看她,像是在等着发问。 “孩子,你,你到底是谁啊?” 随着这句疑问,奚重言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七年过去,那一个字的音节早已锁在他的喉咙里,再打开时仿若生了锈,只能哑声吐出一个气音:“妈。” 刘春岑发出一声惊呼,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然后转而紧紧捂住嘴。 眼泪顺着她的指缝不住地流下来,奚重言抬手想帮她擦,却被刘春岑一巴掌挡了回去。 接着,一拳锤在他的肩膀上,刘春岑由惊转悲,由悲转怒,一下又一下捶打着他。 奚重言不吭声地挨着,七年来,他从期待到胆怯,从胆怯到踟蹰,无数次传递信号都毫无回音,到终于能够回国,反而近乡情怯,既渴望被认出,又害怕期待落空。 这一下下的捶打像是让他落了地,生了根,像是第一次拥有了这具肉体,用这个身体感受到了痛,有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继而真真切切地重新活了过来。 “……妈” 奚重言闷哼一声,还是忍不住躲了下刘春岑的拳头,强挤出一个嬉皮笑脸:“这里有伤,换个地方打行不行?” “你,你!”刘春岑说不出话来,却停下手,扳过来摸着他的肩膀手臂,恨不得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亮灯的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七年前的夏天,我有忽然有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个身体上,他受了重伤,年纪很小……这些,等我找个时间再一五一十讲给你好吗?” 刘春岑抹着眼泪,把他拉起来坐在自己旁边,从头到脚再看了一遍,仍是不敢相信:“你是真的吗?” 奚重言还能怎么证明呢?他把母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腕上:“你不是认得出来吗?” 小时候刘春岑自学护理,学到中医脉搏,就拿着奚重言的手腕摁来摁去。 小学生的奚重言问她这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像摩斯密码,跳一跳会发出电报? 刘春岑说是,她能读懂电报,在说——你是奚重言,我的儿子,现在很健康。 “身体不是我的,但是这里是。”奚重言让她摸自己的脉搏,“你儿子,很健康。” 刘春岑眼泪掉在他的手腕上,“可是,七年,七年啊,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我找过。”奚重言苦笑一声:“你看看你的手机里,是不是拉黑过好几个法国的电话,微信有没有一个叫x的联系人?” 刘春岑早就不记得自己拉黑过多少境外号码,奚重言给她打电话,第一次时控制不住情绪,开口就叫了妈,刘春岑二话不说当作诈骗电话便挂了。 再后来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开口,换了好几个号码,叫“刘女士”,说“先不要挂”,都被反诈意识极强的老太太迅速拉黑。 然后他便放弃了,转而加了微信。 但文字又能证明什么呢?害怕再次被当作骗子拉黑,他只好随便编了个社区志愿者的身份,让自己躺在刘春岑的联系人里,在朋友圈看看她的近况。 “我一开始只顾着想要联系您,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情况,三言连语根本解释不清,只会被人当作疯子。” 奚重言说:“我的身份又是受监护的未成年,没办法离境,就想着等到满十八岁回国,见到你们再慢慢解释。可是又过了几年,我看到您过得越来越好,我反倒……” “好什么好啊?”刘春岑眼泪再次啪嗒啪嗒掉下来,她又在奚重言后背拍了一巴掌,“我怎么会过得好?” “妈……我错了。”奚重言忍不住哽咽,抱住她,额头抵在她肩膀。 刘春岑的巴掌停下来,变成轻拍,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 她慢慢冷静下来,想到自己这几日的猜疑不安,问他说:“所以春联是你来贴的。” 家里有丧事,七年之内都不能贴春联,这是刘春岑老家的习俗。 奚重言父亲去世时她便是这样做的。之后奚重言再去世,春联又停了七年,今年春节前她本来想过要贴,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奚重言好像还没走多久,也或许是觉得如果不贴,奚重言就不会走得太久。 总之这面墙就又空了起来,邻里之间都只以为她不喜欢,不会有人来多此一举,而至于这个习俗,就连黄兴都不知道。 她一开始觉得是巧合,后来才想到,也许是有人记得。 “嗯,因为你那时出去旅游了,我来这里等过好几次,都没等到,所以只能做这种事提醒您。”奚重言抬起头,又笑了下说,“提醒您别只顾着度蜜月,记着你儿子已经死了七年。” “你!”刘春岑忍不住再给他一巴掌,“还笑!那我回来之后呢?你怎么不来找我?” 奚重言摇头笑了下,低声说:“我怕你认不出我。” “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刘春岑说,“你在医院留给黄叔叔的字条,是故意给我看的吗?你的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还有巧克力,我当然记得!” 那个牌子的巧克力礼盒,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情人节,奚重言在下雪的颐和园给游客拍照,冻了两周才攒够钱,买给母亲的礼物。 他告诉刘春岑别着急再婚,不结婚也有人送你情人节礼物。 从那之后,他每年情人节都送刘春岑一盒同样的巧克力。就连他自己去世后,那家甜品店也仍旧每年准时送来。 提到这个,刘春岑又哭着笑出来:“今年没收到,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结婚了,所以没有了。” 奚重言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却说:“其实巧克力,本来是我托付给谷以宁的。他应该是去台北之前充了钱,让老板继续帮忙送,但是那笔钱只用到了去年,店员说想要联系他却没联系上,所以才停了。” 他像飘飘落落的叶子,刚被大地接住,却又被风吹起。“这是我唯一一件托付他的事……但他好像忘了。” 忘的也不只是这些,纸条他也留给过谷以宁,属于两个人的肉桂苹果茶他做给过谷以宁、很多暗示他从来不停地讲给谷以宁听,但是他统统都没认出来。 情人节的苦月亮酒吧,他很想问问谷以宁——是不是因为他有了自己的玫瑰花,所以才忘了答应过奚重言的巧克力。 可是他亲口答应过的,明明是他自己说过,就算自己有了新的恋人,就算以后不会再和刘春岑联络,他也还是会记得订购巧克力。 第44章 奚重言当然有一点点责怪过谷以宁,有一点点失望,也因为那些暗示谷以宁统统没有接收到,他才害怕刘春岑可能也是一样的——也许一个人换了皮囊,灵魂就不会再被最亲密的人看到。 “不是,不是这样的。”刘春岑忙着摇头,“你不要怪他,以宁他……” “妈。”奚重言打断她,低头握住刘春岑的手,母子两人掌心都是一片冰凉,他艰难地发出声音:“我没有怪他,我想我猜到了。” 他抬起头:“谷以宁他……是不是有创伤性失忆?” -------------------- 本文初期的文案是带有“狗血”标签的,后来因为排榜问题删了。重生绝症失忆梗不小心凑一起,应该还是有些狗血……请大家见谅。 第37章 雾 谷以宁给刘春岑和莱昂各自都打过一遍电话,黄兴已经把饺子煮好又加热了一次,那一老一少两人才姗姗回来。 他有点不悦,不悦却只能对着莱昂发:“买了什么重要东西?就一桶水?” 莱昂面不改色说:“楼下的水站在维修,我们去了门口小卖部,但是小卖部关门了,所以又去了超市,然后回来想要打车,司机走错了路,所以就晚了。” 谷以宁将信将疑,但是若说这两人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倒也不太可能。 刘春岑从他身边低着头过去,谷以宁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不知是今天第几次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问到黄兴也察觉到不对,凑过来左右关心。 刘春岑咳了几声,声音有点哑,挥开黄兴的手说:“没事啊,我就是有点……咳咳咳,我去喝水。” “嗓子痛啊?来来来我给你找喉糖……” 老两口去卧室翻箱倒柜了,谷以宁转脸看莱昂,见他眼角似乎泛红,鼻尖也是。 谷以宁隔空点了下他的鼻子:“你这儿怎么擦破皮了?” “有吗?”莱昂错身转到灯光暗处,让人看不太清,他说:“可能因为,刚才出租车里面烟味很大,我们都有点咳嗽。” 谷以宁没多想,低声抱怨说:“去洗手拿碗筷,快点吃饭吧,等你们太久,饺子都包完了。” 站在阴影里的人没立刻答应,用同样很低的声音说:“谷以宁。” “嗯?” “对不起啊。” 他道完歉,刘春岑也紧跟着走出来,连声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本来说我做些好吃的给你们,都怪我。” 谷以宁没什么脾气地笑,对这些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一桌四口人坐下吃饭,饺子还是热的,红烧鱼和炖排骨泛着油亮的酱色,是黄兴掌勺的作品。 刘春岑很高兴,声音虽然还是哑着,却毫不惜力地说个不停。 话题大部分都在“客人”身上,莱昂的身世和经历,刘春岑在病房时听过一次,这次又亲口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提及火灾受伤和恢复的过程,尽管莱昂一再轻描淡写,她还是忍不住抹了几次泪。 谷以宁给她递去纸巾,刘春岑擦着擦着又笑了,握了握谷以宁手说,今天想喝点酒。 她开了一瓶柜子深处存着的红酒,三个男人自然都陪着她,就连莱昂都破了戒。 酌至微醺,刘春岑眼神更深,看着莱昂,却紧紧拉着谷以宁的手,不知是否情之所至有感而发,没来由地说:“以宁啊,以后要好好的。” 谷以宁笑着回握住,哄她的语气说:“好,知道了,干妈。” 道别时,两人手里都提着刘春岑装好的酱肉酱鸭、水果和菜,快要塞满谷以宁的后车厢。 代驾到时他们坐进车后排,刘春岑站在小区门口目送,直到车拐了弯,谷以宁还能看见她和黄兴伫立的影子。 他从后车窗里,看着那两道影子消失不见,只剩下车水马龙,回过头时发现莱昂也是同样的姿势,两人都转过脸回来,视线刚好碰在一起。 莱昂脸上带着舒适的笑意,谷以宁看得出,他今天晚上很开心,刘春岑也很开心。 所以他对莱昂说:“如果你不排斥,以后也可以经常过来。” 身边的人目光停在他脸上,带着探寻。 谷以宁避开他的眼神,又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和奚重言很像,不是长得像,是神态语气,气质之类的。” 对方轻声叹了口气,问:“是吗?” 谷以宁摇下玻璃撑着脸望车窗外,笑了笑,用一种长辈的语气说:“刘阿姨很喜欢你,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这样说可能有些管得太宽,但是她儿子不在身边,你也一个人在这里,你就当是一个远方亲戚,来蹭个饭,看看她,也还不错,不是吗?” 莱昂好长时间没说话,谷以宁觉得也许这个提议真的有些冒昧,他刚想要打破尴尬,换个其他话题的时候,这个人却在问他: “那她儿子,奚重言,在哪儿?” 谷以宁显然愣了一瞬,眼神片刻恍惚,好像有团浓雾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散开又弥合。 他眨了眨酒后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是断网重连的游戏,衔接不太顺畅地说:“总之看你自己吧,如果不想来就当我是随便说说。” 奚重言再次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让谷以宁眼神聚焦,然后轻快答应说:“我当然愿意啊,我也很喜欢她,如果你要来看她,可以随时叫我。” 谷以宁对他笑了笑,有一点点感谢的意味。 奚重言心口一阵泛酸。 这不是一个急于求成就能解开的问题。在花坛旁,刘春岑听到他说出那个精神病学名词后便又哭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但没来得及详细追问,很快接到了谷以宁的电话,催促他们快点回家吃饭。 母子两人只得以交换了最紧要的信息,刘春岑告诫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强行纠正谷以宁的记忆。 “这种状况叫解离性失忆,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他篡改了自己的记忆,觉得你没有死。” 第二天一早,刘春岑又把奚重言叫回家,找出她这些年查阅的资料书籍和病例,厚厚几本。 “医生说啊,这是一种病态的自我保护,因为事实对他来说太痛苦,所以他只能封存起来,选择记得一些伤害程度没那么高的事。”刘春岑停下来,摇头说,“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没人知道。可能在他记忆里你们是分手了,也许是你出国了,也可能都不是,这些在他脑子里就是一团雾,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奚重言的手摁在膝盖上,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翻开那些资料,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在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春岑抹了抹眼泪,继续道:“一开始,就是你走之后的那段时间,他都很正常。像你生病时那样,处理各种手续后事,甚至还一直安慰我。” 后半句刘春岑的声音也变了调,哽咽着说:“都怪我,是我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没有关注到他的不对劲……那之后,过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他跟我说,要走了,去台大,我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他还说让我不用担心,说这毕竟是你一手帮他安排的。” “如果这算是奚重言的遗愿,那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完成。”谷以宁那时候,平静得近乎毫无情绪,对刘春岑露出无懈可击的淡笑,“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争取一两年就获得成果回来。” “他那样跟我说的时候,我还觉得是一件好事,换个环境,让他专心在工作上,也许能更快走出来。” 刘春岑这样说着,和奚重言当年的想法一模一样。 他在病重时还要安排谷以宁去台北,除去是事业考虑,也曾想过,到了陌生的环境,忙碌会让谷以宁更快走出去,让他忘了自己。 但是却恰恰相反,问题就发生在台北。 刘春岑回忆着:“去台北之后,他就和我断了联系。手机号码、微信、邮箱统统都注销了,还有微博和什么其他软件,也全都停掉了。” 奚重言机械地点了点头,说:“这七年我也想过联系他,从来都是查无此人。” “但我那时还在想,可能就像你爸走了之后,我害怕见他的那些朋友;你走了之后,我就不想再到安平医院工作一样。以宁是想要忘掉这些,才不愿意再找我。”刘春岑说,“所以我也没有再打扰他,一直到后来,在医院碰到。” “医院?” 刘春岑点了点头。 谷以宁在台北待了三年,三年后的夏天回来,不知是否上天安排,那么多家医院,恰好就让他去了人民三院,刘春岑转去后的那一家。 “他在候诊室坐着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瘦了很多,眼神也呆呆的,缩在一排人之间,要不是挂号单上有他的名字,几乎都找不到这个人。” 但谷以宁看到刘春岑时,又恢复了从前的神态,流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掩盖过去,和她寒暄问候。 第45章 刘春岑没敢问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只问他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的,生了什么病。 谷以宁说:“没什么,有点头疼和失眠,在台北开的药忘记带了,回来再重新开一些。” 刘春岑去看他的处方单,做了几十年外科护士,那些药却连她都觉得陌生,不是什么止痛安眠的药物,倒像是…… 谷以宁却表现得没什么所谓,大方地给她看,像只是得了感冒发烧的没事人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很稀松平常地,带着一点犹豫,却还是装作早已释然地,在刘春岑研究那几种药物时候问她: “那,奚重言最近……过得好吗?” 第38章 一刻软弱 刘春岑只记得自己当时血压猛地升高,头皮发麻,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是多年临床经验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直觉自己应该配合引导谷以宁,于是也像闲聊一样,强颜笑笑,说:“他过得……你不知道吗?” 谷以宁有点落寞地低下头:“我和他没联系过。” “啊,没事,没事的。”刘春岑心疼地摸了摸谷以宁的后背,脊骨突出硌手,她刹时便决定,不能让再让谷以宁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挺好的,以宁呀,你要多吃点,你现在手机号是多少?再来医院要告诉我,我给你带饺子。” 那之后他们就恢复了联系,刘春岑向医生求证过谷以宁的病情,但是谷以宁似乎只是照着药单开药,对自己的病症一无所知。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病和奚重言的死亡密切相关,所以一同被他锁在了大脑的保险柜里。 他本人并无检查治疗意愿,病历上信息有限,三院医生也无法确诊。 加之谷以宁生活状态一概正常,除了初见刘春岑时问出的话,再也没有主动提及过奚重言。因而医生也建议刘春岑先观察,不要主动刺激病人。 奚重言听到这里已经近乎麻木,仿佛切断了网络的机器人,甚至还在理智地问:“但是前几天他住院,医生提醒我注意谷以宁状态。” 那时他就隐约觉得意有所指,现在想来,确实是值班医生在电脑上看到了什么。 刘春岑点头,脸上又一次夹杂心疼和懊悔,“是我想的太简单,就算是我不提,他也总会接触到关于你的信息,怎么可能不受刺激呢?” 谷以宁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恰逢奚重言逝世三年后的生日,往日朋友打算为他举办亲友悼念会。尽管谷以宁已经和所有人断掉联系,但他们还是把邀请函寄到了央艺。 就是那一天,谷以宁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坐到了天黑。同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还和他不熟,只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直到凌晨警卫巡逻,才报告给了张知和。 张知和见谷以宁神色恍惚,果断把人送到最近的人民三院。 值班医生第一时间通知给刘春岑,等她到时,谷以宁手里还攥着那张白色信封,抬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当晚谷以宁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吐完后他用力敲自己的头,对刘春岑说好痛,好痛。 刘春岑用尽全力抱着他,几个男护士一同摁着他的手,直到医生把安定药物注射到谷以宁手臂上,他才渐渐平复…… 奚重言感觉到痛,是母亲在用纸巾擦着他的脸,刘春岑的手也在抖,所以控制不好力度,纸巾粗粝地摩擦过奚重言的面颊。 好痛,他想问,可只是擦眼泪而已,怎么也会这么痛? 刘春岑给他倒了一杯水,轻手轻脚坐回到桌前,安慰他说:“但那次发病,倒也让医生有了诊断,又好在张校长帮忙,他联系了台北的那位胡蝶导演,调取了之前的病历,两方沟通,对治疗也是好事。” 奚重言再抬起头来,眼里有一丝微光:“所以是可以治疗的?” 刘春岑却并不乐观:“要根治,首先需要以宁承认自己有病,但是如果让他承认,就需要面对那件事。” 而面对奚重言的死亡,便有可能引发无法控制的激烈反应。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谷以宁的事业生活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如果只是大脑某个区域暂时休眠,那个区域并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那是否直接让它休眠下去,才是最好的方法? 刘春岑不能做主,联系了谷以宁的父母,谷鹏程和郑鹃赶过来,看到了处于浑浑噩噩状态下的谷以宁,点头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 为了同性恋人变成这样,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难堪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希望尽快见到一个看起来健康正常的儿子,不希望浪费无尽的时间精力,破坏优秀的体面的谷以宁,而去换取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谷鹏程对于谷以宁的性取向问题,在那一次软化了一些。郑鹃哭着对刘春岑说,她只希望以宁能好起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但是小儿子马上中考,他们没办法留在身边照顾谷以宁,只能拜托她。 刘春岑握住奚重言紧紧攥起的手,拍了拍说:“也要理解他们,当时以宁的状态……就连我,也不忍心再见他复发一次。” 奚重言闭了闭眼。说他明白。 刘春岑看了看时间,快到黄兴回家的时候了,于是继续长话短说。 在当时的情境下,除非把谷以宁关起来,或者送出国,否则不可能接触不到奚重言已经死掉的信息。 但谷以宁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主行为和能力。 刘春岑甚至想过告知所有亲友,让周围人建立一个信息安全岛,但是张知和却告诉她,谷以宁正在筹备拍摄《逃离蔷薇号》,如果成功上映,与奚重言有关的话题只会甚嚣尘上。 不拍不行吗?不能劝劝以宁吗? 张知和当时笃定回答她:不太可能。 出于对谷以宁形象和事业的保护,张知和也不建议公开病情。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这个方案最终作罢。 “所以到现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他的情况。”刘春岑说,“我们趁着他发病后那段时间,连哄带骗,进行了几次催眠治疗,换了药,才达到现在这种状态。” 现在这种状态,就是谷以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就算听到奚重言这个名字,听到关于奚重言死亡的讯息,也只是表现出平静麻木的隔离状态,而不会再大幅度波动。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建立解离甚至会对病情根治有反作用。 渐渐地,谷以宁会熟悉这种安全感,为了维护这种安全,他屏蔽掉的信息也将越来越多,避免所有可能让自己回忆起来的线索。 刘春岑说:“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同意这样治疗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认出你。” 奚重言看着母亲,他好像已经无法再处理更多的信息,漫长的沉默之中,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刘春岑鬓角的白发,顺着白发飘散的方向,他看见她身后的玻璃窗,外面的柿子树发了芽,有绿色的嫩叶,停留在树枝上又飞走的麻雀。 他离开时就是这样的季节,再醒来,却是法国的盛夏。 临终是在病床上,醒来后还是在病床上,他躺在异国的医院里时,就像是现在的感觉——失真,模糊,难以理解所有的一切。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吗?就算真的有,又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会不会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死后的世界就是进入一个巨大的梦境? 皮肤烧伤的痛是连绵不绝的凌迟,各处骨折让他一动都不能动,呼吸道灼伤使呼吸都成为折磨…… 这个陌生的痛苦的身体,他一度想要放弃。 再死一次,会不会像是开盲盒?开出一个不这样受尽折磨的梦。 涌起这样念头的那个下午,护士在电视上随意换了一个频道,里面在讲戛纳电影节,他没有精力去听那些法文,不再关心电影。直到看见一闪而过的镜头里,竟然有那一年他们在戛纳的影像。 画面上角落里,站在某位华语导演旁担任翻译的谷以宁,二十出头的谷以宁。 像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在提醒,告诉他这是一个有谷以宁的世界,尽管隔着无法跨越的大洋,但谷以宁还很好地生活着。 于是他想,就算是一个痛苦的梦,他也要活在这个有谷以宁的梦里,一个可以回到家和他身边的梦里。 谷以宁……也是一样吗? 哪怕是篡改记忆,自己给自己编织一个梦,他也要活在一个奚重言还活着的梦里。 这个想法像一剂有毒的安慰剂,奚重言目光聚拢,面对着刘春岑笑了出来,说:“可我却以为他过得很好。” 刘春岑见不得他那样的眼神,话却堵在胸口,只能握住他的手。 “我以为他事业有成,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想方设法接近他,对他耍心机,对他阴阳怪气。”奚重言低低笑出声来,揉着自己的眼睑,笑得肩膀抖着,“他说他想忘了这段感情往前走,我就轻飘飘地相信了。他把我形容成一个功利心的利己主义者,我只会为自己被误解感到委屈。” 第46章 “重言……” “妈。”奚重言低头看着刘春岑握着自己的手,“我一直都很失败,以前就没有给过他什么,现在好像也是一样,只会伤害他,拖累他……” “奚重言。” 刘春岑重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全名,声音有些严厉,她问:“你要这么软弱吗?” 奚重言的喉结动了动,渐渐抬起眼睛。 “你爸病的时候,你病的时候,我都是这样说的——生病了就治,治不好就交给老天爷看着办。”刘春岑胸口起伏几下,“现在只是以宁病了,但不是治不好的病,也不是会要人命的病,我们治病就可以了,你听听你自己都在说什么?” 奚重言张了张口:“我……” “你什么你?从小就这样,心比天高,但受不住一点挫折。”刘春岑翻了个白眼。“跟你死爹一个样子。” 奚重言眼底又一次泛起酸意,好像这一刻,他们才回到真正的母子关系。 刘春岑没给他辩解忏悔的机会,只说:“你们两个感情的问题你自己解决,你既然知道自己什么德行,要是还想和人家过,就拿出点样子,好好改改。” 奚重言木然点了点头。 “你死了一回,现在又活了。”刘春岑怅然道:“我现在看着你这张脸,也不知道到底这是真的,还是我也疯了。但是既然让我面对,我就还是这句话。” 她和谷以宁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往前看。” -------------------- 如果没有意外会在周三(7.23)入v,届时双章奉上。感谢大家支持! 第39章 重演 刘春岑赶着奚重言快走,避开和黄兴碰面。 她暂时还不想告诉黄兴这些事,因为仍不敢确定这两日发生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幻想。 “过几天我们去精神科的时候,我也要挂个号。” 奚重言有些无语,但刘春岑的担忧不是在开玩笑:“如果我真的精神有问题,对着空气或者陌生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儿子死而复生了。你觉得这个老黄,他会不会吓得立刻跑回曼谷?” 奚重言说他不知道,但如果真的那样就甩了他。 刘春岑又问:“那如果以宁也好不了了,万一以后越来越严重,不光是认不出你,可能把奚重言你这个人也忘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一次奚重言很笃定:“不管他把我当什么,我都只追着他,让他甩也甩不掉。” “儿子,你这样有点吓人啊。”刘春岑拉开门,忧心忡忡推了他一把,“行了行了,你快走吧,我怕一会儿被人看见我在自言自语。” 奚重言被赶出来,兀自站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走,春风不复料峭,吹过眼睑像是抚摸,温柔却让他只想逃匿。 他不想要这样的平静,想要淋一场雨,像电影行至真相大白时刻,主人公都会在大雨中重生涅槃,或者像凶手即将归案,一场雨洗净他的罪责。 想到这,奚重言又自嘲笑起来,路过行人投来奇异目光,他浑不在意。 他不是故事的主角,不是导演,甚至连作为观众都不够合格。 他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谷以宁每个眼神恍惚的瞬间,那些空白的表情,醉酒后的清醒。 他早就该发现的。 问题恰恰在于他太把自己当作主角,误以为主线是自己的死而复生,除此之外的剧情都不过是按部就班,是等着他回来的b故事,不会有更跌宕起伏的情节。 就连,就连真正接近真相的时刻,也竟然是因为他自己被误读了。 当他听到谷以宁评价奚重言的那些话时,第一反应想的仍是谷以宁为什么会这样想他。 直到线索和暗示不能再清晰,他才终于察觉到某种反常。 可如果他能早一点把关注投放在谷以宁身上,是否一切其实显而易见? 那种冷而陌生的感觉又一次蔓延上来,上一次是在谷以宁的客厅,他害怕爱了七年又七年的人其实从不信任和了解自己; 这一次是对自己,他害怕,自己也并未看清自己。 就像他自认为禀赋超人又运筹帷幄,实则事业一败涂地一样——在爱情之中,也许他的爱从始至终,都是自导自演的自我感动。 他给谷以宁带来的种种伤害,并非是死亡和生病可以解释的,否则为何母亲历经两次至亲离世却仍然乐观,而唯有谷以宁一蹶不振。 如果他足够差到坦诚,那么谷以宁早就该忘了他,过一种全然为自己的生活; 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好,那不应该在死了之后,还折磨谷以宁如此之深。 如果再重来。 如果谷以宁永远想不起。 他忽然意识到,答案不在于他是否还会留在谷以宁身边,而是他是否也愿意放弃奚重言。 被记得,对于记忆拥有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记得的这个人。 他存在于谷以宁的记忆里,不是为了谷以宁,而是为了奚重言他自己,提醒他他到底是谁。 如果刘春岑百年后,如果那时谷以宁仍然认不出他,那他就彻彻底底,真真正正成为莱昂了。 在物理意义上的死亡之外,让奚重言明明存在却也不存在。 他能做到吗? 他无知无觉地走到了另一条街道,另一个小区。轰鸣的工程声吵醒了他,这里正在做整改翻修,楼房全都围着绿色的网布,道路被掘地三尺地翻开。 奚重言莫名感觉到熟悉,直觉指引着他踩上废墟一样的地面,踏着翻开的泥土路走进去。 走到楼房背面,他看到网布遮盖下是全部剥落的墙皮,露出钢筋结构和水泥墙面,像是刚刚盖起的新房,毫无生活痕迹。 只有一户人家还留着一扇防盗窗,金属生锈的栏条上摆着一个花盆,里面冒出几枝吊兰,垂下纤长碧绿的叶子。 工人正在搬运着建筑垃圾,他侧身让路,有穿着西装的人过来问他在找什么,是住户吗?还是要看房? “要买房还是租房?都可以趁着现在看看。”对方拿了张传单纸给他,热情推销介绍,“这个小区马上旧楼改造结束,翻新之后价格肯定上涨,现在入手正是好时候。” 奚重言看见传单上写着小区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来。 谷以宁毕业回国前,他跑遍半个北京为两人物色一个新家。在一众备选之中,这个小区在内的老破小是他最先淘汰的。 然而谷以宁却说,看着也不错啊,他喜欢有烟火气和生活气的地方。 视频电话里,他只是笑谷以宁的幻想过于美好,北京的老破小他最有发言权,租住起来的缺点数不胜数,谷以宁肯定不会习惯…… 这件事上谷以宁没有坚持,他便按照自己心意选了五环外的高层,有带落地窗可以看见大运河的客厅,还有宽敞的书房。 他们在那个家里住了三年,他一直都很喜欢,他也以为谷以宁很喜欢。 现在他都想起来了,谷以宁现在住的芳苑里,也是当时他划掉的老破小之一,可是谷以宁看起来住得很习惯,他会和楼下水果摊残疾老板交朋友,买苹果和花,有一张不大但是整洁的书桌。 中介以为他很有兴趣,还在连连推销:“你别看它现在是老破小,改造之后就会和新小区一样了,这些地方都会拆了重新盖,到时那些卫生隔音下水的毛病都没了……” “是吗?”这个很奇怪的客户问,“在旧房的地基上改造重盖,它是算新房子,还是老房子?” “新房啊!你看旁边那些改造后的小区,哪儿像是五十年的房子,刚改好的时候就连住户都认不出来了,而且居住起来也和新房一样啊,谁还管它原先什么样儿。” 混血客户似乎信以为真,笑得很开朗,还对中介说多谢你。 “客气什么!你要不要看看?” “好,我想要租一个房子,但不是这个小区。芳苑里,你对那儿熟吗?” 中介一拍大腿:“当然了,走吧!” 芳苑里还没开始旧房改造工程,谷以宁听见敲门声,是居委会正在收集业主同意书。 他看完上面的文字问:“如果改造,我要全搬出去?” “要。不过还有个一两年才动工,您可以先准备着。” 他又问:“改造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肯定比现在住着舒服,咱这小区太乱太杂了,到时按照新式公寓管理,那可规整多了。” 年轻一些的住户大多对此喜闻乐见,谷以宁却显得有点犹豫,关心的点也很奇怪,他问:“门口的水果摊会拆吗?” “会啊。”居委会的人说,“他那本来就是违规自建棚,要不是因为是残疾人,早就拆了……” 谷以宁低头没说话,在意见书上写了不同意。 对方看了没有阻拦,只是告知他说:“改造是大势所趋,大部分人都同意的情况下,也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第47章 谷以宁淡然说他知道,“只是表达我的意见。” 居委会的大姐听完乐了,说真是奇怪,都是老年人住户不愿意改动,你不才住进来没几年吗?怎么也对这破地方有感情? “可能我比较怀旧吧。”谷以宁笑笑说。 于是大姐评价他,看着年轻,说话却有点老气横秋。 她们离开后,谷以宁看见等在楼梯口,一张更年轻的脸。 对于莱昂的不请自来他已经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了,谷以宁转身进去,对跟上来的人说:“关门。” 莱昂听话照做,他这次捧着一盆吊兰,另一手提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从从里面拿出一双新拖鞋。 拆封换了鞋,他又径直走到阳台的书桌旁,把吊兰稳稳摆在了窗台上。 谷以宁看着他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忍不住问:“你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吗?” “你怎么又抽这么多?”莱昂不答反问,拿起书桌上的烟灰缸倒掉,帮他拧紧风油精的盖子,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指了指那盆吊兰,“心烦的时候应该看看绿色,少抽烟。” “对了。”莱昂一边收拾书桌一边说,“我刚看了你楼下要出租的那间房,准备马上签合同。” 谷以宁抱着手臂靠站在书桌旁,他要烦的事太多了,眼下又多了一件,他摁着太阳穴问:“你没听说这里要改造吗?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你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要在这时候搬到旧房子里……” 莱昂说:“旧房子新房子都没关系,只要有你就行。” 谷以宁差点被他酸到反胃,无奈道:“我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 “谷以宁,你不需要答应我,也不用有什么负担。”莱昂正色说,“我只是想要做这件事,没办法不做这件事。” 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过,谷以宁只好说:“但你这样会让我很不自在。”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莱昂笑着走近他,提一些听起来很诱人的建议,“或者也可以把我当作奚重言的代替,不是你说的让我探望刘阿姨吗?我如果经常出现在你面前,你是不是也不用费心去忘掉他了。” 谷以宁果断拒绝了,说:“不是一回事,这对你很不尊重。” “那如果……”莱昂看着他眼睛,“如果我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一点也不像,你会更容易接受我吗?” 谷以宁仍然回答说不会。 对方却像是投石问路一样地乱问:“那如果我是他的升级版,他做得不够的地方我会做得更好,你会觉得我还不错吗?” 谷以宁微微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提问,仍旧说“这个假设对你太不尊重”,却没有给出答案。 莱昂站直了一点,似乎很困惑,希望他能给一个解答。 谷以宁低声说:“这不是拼图。” “你说什么?” 谷以宁摇头,没有解释。 --------------------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第40章 咫尺 对话进行到无效的阶段,纯粹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扰,然而这个困扰怎么能交给被追求者来回答? 奚重言觉察到,恍然提醒自己不可以再这样对待谷以宁。 谷以宁不知道不记得没关系,他可以用漫长的时间来尝试和修正,是住进老房子还是拆了重建,都不该把选择的负担丢给对方。 于是他也不再追问,去谷以宁冰箱里翻了翻,不出所料自己几天前买的水果都还完好无缺,他打开一盒小番茄洗干净,摆在谷以宁书桌上。 谷以宁暂时没空理他,手机里还开着电话会,他点开语音,对那头的江若海和美术组说抱歉,我们继续。 “你们在开美术会?”莱昂搬了椅子坐在旁边问,“怎么不叫我?” 没等谷以宁回答,江若海听见他的声音先笑了出声:“谁啊?小助教?你管得倒宽。” 莱昂没理她的嘲讽,拿起谷以宁放在桌上的打印方案,看了一眼就大概猜得到他们在聊什么,果然谷以宁清了清嗓,把小番茄推远了一些,对江若海说:“不如就先按照刚刚讨论的吧,我们搭棚加特效,不浪费时间再找了。” 江若海叹气应了,莱昂问:“棚拍制作成本不是更高?” 谷以宁没否认,江若海索性解释说:“没办法啊,那几个实景地都不知道奚重言从哪些犄角旮旯找的,你当时的方案不也留了空白?他这人独断专行惯了,这些地方都没有留底,要我们怎么办?” 莱昂被说得哑声一阵,咳了声:“给我几天时间,我再找找。” “别逗了,你去哪儿找?”江若海不以为然道,“他穷游全国发现的地方,你一个小老外,肯定找不到的。” “我……” “算了。”谷以宁先打断他,合上方案说,“也没必要完全按照奚重言的想法拍,我们自己搭棚,做超现实风格。” 莱昂看着他,想顺着谷以宁却又有点不甘心,坚持说:“最后怎么拍你来决定,但是让我先找找,你也可以有选择不是吗?” 江若海说:“说得轻巧,到底去哪儿找啊,我可不跟你跑那么远勘景啊……” 谷以宁脸上也有同样的困惑,莱昂朝他眨眨眼:“给我一周假期就好,我自己去勘景。” 谷以宁终于点了头:“留好发票。” 出差日期定在下周,出发前,刘春岑带他见了一次曾经替谷以宁诊断的精神科医生。 戴医生向来反对保守治疗,听到刘春岑愿意改变想法很欣慰,但也告诉他们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身边人耐心配合,你们有信心吗? “有啊”,刘春岑说,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他,一定会治好的。 医生了然看一眼年轻男孩,却似乎并不乐观,问他:“你刚说患者有时候会把你认成是故人,如果在治疗过程中这种移情现象变得更严重,需要你长期扮演双重角色,你也愿意吗?” 他笃定说:“我愿意。” “如果开始了就不能放弃,一旦他对你也失去信任,病情会再次失控,甚至更严重。” 医生反复告诫,却仍觉得他太年轻了,私下又问刘春岑确认他是否可靠。年轻人没长性,今天爱得要死明天说分手就分手。 但谷以宁承受不起再一次失败。 放心吧,刘春岑告诉他——他不会放弃的。 那就先从稳定化建立开始,再循序渐进劝导他接受治疗。医生说,需要让患者完全信任你,让他相信自己身处在一个有安全感的环境中。 奚重言坐在候机室,把自己这十天的行程做成共享日历,登机前发给谷以宁,又拨通他的电话。 谷老师很快接起来,开口却是教育他:“没有要紧事,就不要发了消息还打电话,会打扰别人知道吗?” “有要紧事啊,我要登机了。” 谷以宁显然无语,奚重言听着对面的沉默,笑说:“现在这个时间,你应该是在开车去学校的路上,我怕你看不到消息,所以才打电话。” “然后呢?” “向谷老师汇报,我马上要出发了,等下会关机,收不到你的消息。”奚重言刻意说,“但是呢,我的所有动向都已经发给你了,只要我不是在飞机上,你想找我都可以随时随地打电话,我一定会接,不会怪你打扰我。” 谷以宁听完哼了一声,直接把电话挂了。 奚重言笑着站起身,排在队尾缓缓登机,又发消息说:谷老师,不如你也把你的行程发给我,我会抽空向你汇报动态,就不会随时打扰你了。 快要起飞时,谷以宁才回了没有前因后果的四个字:晚上十点。 奚重言熄灭屏幕,之后的每天晚上十点,都是他定时给谷以宁打电话的时间。 一开始只是打电话,白天他随时把勘景照片和视频用微信发过去,谷以宁通常不会回复。 不是谷老师刻意摆架子,而是真的很忙,但到了晚上,他却一定已经把积攒一天的图片和问题都看过了,集中在电话里和他讨论。 心情好的时候,谷以宁也会回复他关于白天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的问题; 心情不好的时候,基本是因为他很累了,只会速战速决说完工作就挂掉电话。奚重言会在第二天早上,让热茶和咖啡准时出现在谷以宁的办公桌或讲台上。 后来某一天,他们的通话变成了视频,起因是那天《第一维》剧组正式开始了选角会。 当天奚重言落地宁夏,被干燥气候折磨得流鼻血时,谷以宁那边却连着见了十几个水灵灵的少男少女。 他看着工作群里异常热闹的消息,满屏幕的视频照片,看学生们热烈讨论到底哪个男演员更好看……忍不住提前半小时就拨通了视频通话。 响到第二遍谷以宁才接通,他显然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屏幕里能看见水滴沿着他下颌线滑到领口。 奚重言盯着手机看了三秒,觉得鼻腔更加干燥刺痛。 第48章 恶人先告状地,他问:“怎么不吹干头发?等着感冒吗?” “你提前打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谷以宁话到一半,忽然凑近手机,水份饱满的发梢快要蹭到屏幕上,奚重言下意识也靠近屏幕,听见他开口问:“你眼睛怎么了?” 奚重言揉了揉,看见手机镜像里那个不属于黄种人的冷白色的脸,衬得眼睛里的血丝和眼角的红格外明显,他语气冷冷哼了哼,说“风沙大,眼睛干,不像谷老师一整天都在养眼。” 谷以宁听出他的揶揄,微微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笑:“是你自己非要去勘景的。” 奚重言装没听见,问他:“谷老师,那么多演员,有没有你心仪的小瓜和安?” “这才第一天,都是新人,哪有那么容易选出来。” 谷以宁拿着毛巾擦着头发,靠在沙发上有点疲倦和抱怨,说一天看下来,连一个有潜质做备选的都没有。 奚重言看着他乌黑的头发被擦得凌乱,那点醋意好像也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了,没了逞口舌之快的劲头,也跟着谷以宁愁虑起来:“不找新人呢?选一个有些名气流量的演员,资方不也更乐见其成?” 谷以宁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把毛巾丢在一旁,没说话。 “怎么了?”奚重言看着他的表情猜测,“资方有压力?华梦进展不顺?” 谷以宁摇头露出一个笑,说没什么大事,有压力难道不很正常? 奚重言说不出否定的话来,有压力当然很正常,但谷以宁……他也要相信谷以宁也能处理好。 “今天是不是没别的事情了?”谷以宁问,“我要去吹头发了。” “等下。”奚重言说,“……吊兰还好吗?” “好着呢。”谷以宁拿着手机站起来,拍给他看。 绿油油的叶子垂在桌边,旁边烟灰缸很干净,只有两三个烟蒂。 奚重言说那就好,“有压力可以跟我倾诉,少抽烟多喝水,知道吗?” “小屁孩儿。”谷以宁笑一声,“挂了。” 信任感不是几天就可以建立起来的,他们互相之间都是,谷以宁不愿意对他倾诉很正常,奚重言不放心谷以宁说的没事也很正常。 他给周骏打了通电话,在聊了几个勘景拍摄问题后,问他预算情况怎么样。 周骏说:“还是老样子啊,谷以宁让我放心,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不用考虑资金。” “他让你放心你就放心?”奚重言没忍住,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身份是小助教,于是打个圆场说,“谷老师最近压力好像很大,你没看出来吗?” 周骏说没有,前两天还和他还有庄帆见面了,俩人没说有什么压力。 奚重言听着电话,拍了张刚刚端上桌的羊肉手抓饭照片,给谷以宁发过去,问他吃了没,吃的什么。 十几秒之后谷老师回了一张照片,是食堂吃过几百上千次的鱼香肉丝盖饭,字里行间带着淡淡的不满,说今天格外咸,祝福莱昂吃好吃饱。 奚重言笑了笑,对电话那头老周说:“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看起来谷老师状态也还不错。” 周骏“靠”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啊?” 奚重言闻言愣了下,好像时空交错,回到某天他和老周在收拾器材装车的时候。 老周也是骂了一句脏话,问他为啥不去美国去法国?纽约电影学院的offer说不要就不要?还要重新学法语,你累不累傻不傻? 奚重言半遮半掩,卯足劲把一个大木箱扛到顶,放上去,告诉他是为了追人。 ——追人?追谁啊? ——追到了带你认识。 ——还没追到?你有病吧?没追到你就这么狂?万一去了法国人家也不要你怎么办? 奚重言拍了拍手上的灰,打开手机刷到谷以宁刚刚发的ins,照片里两个gelato冰淇凌头碰头,庄帆在下面留言,说下次继续请你吃。 他退出软件,说不管要不要我都要去,再不抓紧,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周骏不懂他,还是骂他有病,看不出你小子这么恋爱脑,但你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必须追回来啊…… 而此刻,周骏在电话那头说:“你还是放弃吧,谷以宁不会喜欢你的。” 奚重言笑一声:“为什么?” “不为什么。”周骏打击完年轻人,非常不负责任地不给理由,生硬换个话题说:“哎哎哎,你啥时候回来啊?为什么在喀什停那么久?你要担心谷以宁就提前回来啊。” 奚重言划着app,在日程表上停了停,又切换到购买机票的界面,还是把改签取消了。 “三天后吧。”他说。 周骏不明白:“还在喀什?那儿有什么特别的?” 奚重言“嗯”了一声,查了查下一站的天气,有些敷衍地说:“还在喀什,这儿挺好的。” 第41章 万里 从喀什到台北要中转一次,历时十多个小时。奚重言这一天没什么时间给谷以宁发照片,赶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每日电话迟到了半小时,谷以宁一点都没过问。 可能是奔波劳累所致,他有些失落和丧气,躺在酒店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却没想到触底反弹,头一次,接到了谷以宁主动打过来的电话。 “喂?”谷以宁的声音闷闷哑哑的,接通后说:“你的吊兰叶子边都黄了,像是烤焦了,怎么回事?” 奚重言哪儿懂什么吊兰养护,却张口就来,“是不是你抽烟太多又不通风?” “我哪儿有?我一天都没在家……” 奚重言听着谷以宁反驳的声音,那点失落和丧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兀自笑了一阵,解释道:“谷老师,我刚刚才到酒店,正要给你打电话。” “哦。”谷以宁问,“今天很忙吗?看了什么景?” “嗯,忙。”奚重言脱了鞋子和外套,用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但是都在路途中间折腾,没什么好的东西能给你看。” 谷以宁说没关系,如果累就休息一下,晚几天回来也可以,费用他来报销。 “那你呢?”奚重言问,“你今天累不累?” “白天都在上课,没什么特别的。” 奚重言听着他的声音,看着窗外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他也想告诉谷以宁——确实没什么特别的,真实的台北也不过如此,所以那几年,你是怎样生活的? “谷老师。”他对电话那头说,“这几天我可能要去山区,信号不好,不一定有没有时间给你发消息打电话。” 谷以宁嗯了一声:“记得报个平安。” 感觉到谷以宁快要挂掉电话,奚重言追问他:“今天不要视频吗?” “你早点休息吧,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 “我不说话,就看你一会儿。” 他试着提出超过工作范畴的要求,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谷以宁沉吟片刻,竟然答应了。 视频通话连接,奚重言这头只露出自己的脸和白墙,谷以宁在对面窸窸窣窣摆弄半天,把手机架在了几本书之间,看样子他今天吹干了头发,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不知道在忙什么。 北京的春风并不和煦,谷以宁身后的窗帘飘荡得厉害,吊兰大概也是因为大风干燥而枯黄,如果奚重言在,一定会帮他关上窗,再泡杯温热柠檬水。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看着,偷来幻想中一点烟草和薄荷味,仿佛就在对面的人身边,像回到过去无数个彼时并不觉得珍贵的夜晚。 他忽而想到没有自己的台北。湿热的春天,谷以宁又会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因为潮湿而烦闷,头疼时该怎么办,是不是那时候习惯抽烟…… 酒店墙上的时钟转过零点,奚重言无声地看了谷以宁接近一个小时,忍不住开口,提醒他有点晚了。 “要不要早点休息?北京这几天大风,你记得喝水,开加湿器。” 谷以宁揉了揉鼻梁,答应后,反倒拿起手机观察他:“你眼睛好了吗?新疆是不是比宁夏还要干燥?” 奚重言微微语塞,说好了,又欲盖弥彰说新疆天气还不错,他也买了眼药水。 谷以宁点点头说那就好,你也早点休息。 奚重言听着他不疑有假的关心,心里默默道了歉,如果日后有机会,他会为自己的撒谎而解释。 第二天早上,奚重言坐巴士到忠孝东路,在胡蝶工作室见到了jasmine。 工作室墙上挂着一副胡蝶导演的半身肖像画,奚重言对着画中人默立片刻,想起初识胡蝶导演时,自己还在杜少强身边做副导演,胡蝶评价他“已有凌霄势”,他志得意满将自己新剧本交给她看,胡蝶却摇了头,说“技术结构有杜导传承,但文本厚度仍需自身沉淀”。 那部短片果然没有得奖,却让他在戛纳认识了谷以宁,也让他确认了要继续读书的决心。 第49章 又几年之后再见,是胡蝶赴内地到央艺交流,他把《第一维》的剧本拿给胡蝶看,这次胡蝶逐字细评,可见她认为这部剧本值得雕琢。 但评完之后,她却目光含笑,锐利问奚重言:“进步再快,也不会颠覆一个人的叙事风格,这个剧本是你写的,但故事不是出自你手吧?” 奚重言半是惭愧半是骄傲,向她道出创作原委,见胡蝶对谷以宁流露欣赏之意,他把握机会介绍说:“他和您一样,也志在传道解惑,本来这次您在央艺应该可以见到他的,只是可惜,因为人事调整,他目前只在分校资料馆任职。” 胡蝶不必多问也了然,说:“那我要去向厉校长问问了,有机会,你也把他带来和我见一面。” ……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飞来和我见面。” jasmine静静地站在了他身边,也看着那幅画像,柔声说:“妈妈拍了一辈子电影,却不喜欢镜头对着自己,这幅画是她朋友所作,她自己决定不要遗像,只许我们挂这幅彩色画像。” 奚重言回过神,对她礼貌一笑,诚恳道:“我一直崇拜敬重胡蝶导演,几年前见她……在采访中还神采奕奕,骤然离世,深感遗憾。” jasmine当他只是客套寒暄,笑了笑说:“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却比我想象中成熟。现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不太喜欢她的戏了,太沉闷太过时。” 奚重言摇头:“从《城中往事》到《回流》,每一部我都看过。能照见人心的戏,永远不会过时。” jasmine认真看了他一番,说:“这话以宁也说过。” 奚重言眼里带着笑意,低头从背包里拿出相机,说:“您邮件里说谷老师在台北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工作室,所以我想就从工作室开始拍起,您觉得呢?” “没问题啊。”jasmine大方摊开手,“你随意。” 奚重言以拍摄毕业礼物短片为幌子,却也丝毫没有怠慢。他仔仔细细拍完环境空镜,在jasmine的办公室测试好光线和角度,最后把摄像机架好。 他对jasmine解释说:“我的拍摄习惯是一直开着机器,让受访者畅所欲言。您也不必把它当成是采访,不怕说得详细,我都可以剪辑。” jasmine挑眉笑笑:“你的拍摄方式很特别。” 奚重言打开录制开关,不再作声。 “从哪儿讲起呢?就从我认识谷以宁开始?”jasmine对拍摄访谈驾轻就熟,很自然地开始从头讲起那些往事。 “我母亲胡蝶女生任职台北电影学院院长之后,一直致力于推动两岸教育交流,她促成了台北电影学院和中央艺术大学的学者交流项目,谷以宁,就在她的第一批青年学者邀请名单里。 “但是那一次,谷以宁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自己学术成绩平平,创作成果忝列其中,不胜该任。” jasmine笑对镜头说:“我听了这件事之后,就觉得一定要见见这个谷以宁,看看他到底是真的才疏学浅,还是虚伪谦虚。但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我小人之心的揣测。 “第二年,谷以宁作为第二批学者正式过来,我以委员会成员的身份接待他。所有人都对我客气热络,但谷以宁态度却平平淡淡,好像完全没听说过我这个人,或者不在乎我是谁的女儿。我那时候在想,也许他就是个不太擅长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 “但很快,接风欢迎会上,我又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当时有位文艺界举足轻重的老师发言,他当时的发言说……我们作为艺术教育工作者,最重要的是相信艺术,信仰艺术,以传承人类几千年来情感思想的结晶为使命。那番演讲鼓舞人心,台下无不振奋。 “谷以宁当时坐在我旁边,我偷偷观察他,发现他还是冷冷淡淡的,就忍不住好奇问他难道没有触动吗?” jasmine停了一会儿,眼神落在对面墙壁摇晃的摄影机反射光班上,笑起来:“他说,他不太认同。他认为艺术具有一定程度的欺骗性,所有的表达都会在无意识中产生偏颇。而作为老师,他认为迷信任何一种已有的学科工作或者行业,都会不可避免地造成自我局限。学习为了批判,教育是为了让学生学会思辨而非信仰。 “那是我听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还小声说,台上那位泰斗级人物的发言,他觉得是表演欲作祟。” “这就是我认识的谷以宁。”jasmine看着奚重言说,“他的为人,他的教育理念,一直都是这样孤独又清醒,用严苛的方式让自己不陷入任何狂热之中,不陷入任何非理性的漩涡。” 回忆进行到这里,jasmine甚至经验老道地给了一段陈词结尾。 但拍摄者却显得格外青涩,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喊结束或暂停,而是很不专业地发出了画外音:“从来都不陷入非理性的漩涡吗?” jasmine没太理解这句质问,以为是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补充道:“是不是太主观?我可以重新拍一段。” 这不是他想问的问题,奚重言摇头,抽丝剥茧引导着她:“您刚刚说,谷老师参加了第二批交流。为什么第二年,他又愿意参加了呢?” jasmine对于他的提问切入有些意外,略迟疑着回答说:“没错,第二年,其实以宁的学术和创作仍然没有太大突破,这是事实……” 她组织语言:“但是,是他的朋友,帮他报名了第二批申请,也许是因此受到了鼓励……” 鼓励。奚重言自嘲笑了笑,站在摄像机背后道破:“您说的他的朋友,是奚重言对吗?” jasmine目光审慎看着他,没有回答。 奚重言可以继续做个小人,但他不愿再伪装蒙骗下去,抬手关掉了摄像机,坐在了jasmine对面的椅子上。 “抱歉jasmine,这个问题和拍摄无关,是我私自想问。” 他说:“谷老师真的一直理智、情绪状态一直都是稳定的吗?他有没有对奚重言这个名字,提及过什么?” jasmine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得更直接一些。”奚重言抬起眼睛看着她:“谷以宁患上了解离性失忆,他不记得奚重言已经死亡这件事,发病不是在奚重言死后,却是他在台期间。抱歉,我以拍摄为借口,其实是想调查他到底为何发病,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诱因是什么。这对于治疗很重要。” jasmine仍没开口,眼神从震惊到犹疑,而后干脆躲避年轻人的目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知道,出于对他的保护,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才借采访的理由过来。” 奚重言又说:“但jasmine,你是他那段时间最好的朋友,胡蝶导演更是谷以宁最信任和敬重的人,我选择坦诚是希望你们能相信我,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谷以宁好起来。” 过了一会儿,jasmine问:“什么才叫好起来?一定要记得痛苦才叫做痊愈吗?” 不知为何,奚重言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嘲讽和罕见的攻击性,但很快,jasmine又沉声说: “是谷以宁主动忘掉的,没有什么诱因,他自己选择忘掉奚重言去世的事情,不然,他最该忘掉的是奚重言的欺骗和背叛。” “等等……”奚重言打断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追问:“奚重言,欺骗、背叛?” -------------------- 为什么要打【jasmine】有空格呢?因为这短短七个字母一个简单的英文名一个美丽的茉莉花的单词,让长佩敏感了。 第42章 三道题 “我没有见过奚重言,对他的了解是来自谷以宁和我妈妈,所以我没有立场评价他,我只能说我知道的事情。” jasmine停车在山脚下,带着奚重言往山上一步一台阶地走着。 奚重言打开了osmo拍摄空镜,但心思却没有一丁点分给景色和镜头。他听着jasmine叙述—— “以宁来之前,妈妈就嘱咐过我奚重言去世的事情,所以一开始,我们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直到我和他熟悉了之后,有天他问我,附近有没有寺庙可以去。” jasmine停在半途休息,看着山上树木掩映间的一角圆塔。 “我和家人都有礼佛的习惯,所以就陪着他一起来了这里。之后他每逢周末都会过来,有时是我们一起,有时是他自己。他和随心师父最为投缘,但至于他和师父谈过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禅寺,藏在观音山游人稀少的次峰之中,路途偏僻,却也有不少香客。 寺院满是郁郁葱葱的潮湿的树木,正中,一座刷过新漆的观音殿,殿内供奉一座乌木观音像,观音垂眸俯瞰来人,和他在照片中见到的别无二致。 主殿旁是一座矮小斋房,jasmine口中的随心师父等在斋房里,听闻声音便出来迎他们。 这位师父却和奚重言想象中全然不同。 他踩着一双荧光粉的耐克球鞋,瘦小身形在灰色僧衣里晃荡着飘过来,拿着手机招招手,离着老远就说:“终于来啦!你们看看要拍什么?我穿这样可以吗?” 第50章 奚重言随着jasmine对他行合十礼,说声打扰,随心师父回个礼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个片子会不会鸣谢我们寺院?” 奚重言看着他,有点难以想象谷以宁是如何与这位随心师父投缘的。 “不是我功利心哦。”随心说,“你们看这座小庙,不做点宣传赚赚香火,观音殿都快塌了。诶,就是谷老师教我拍vlog发社交媒体,才有现在这样子。” 他说个不停,邀两人坐进斋房茶室,拿了两罐可乐给他们说:“这几年我很想谷老师,请他好几次,想让他回来看看我们新修的大殿和院子,可惜他都没空。” “不过呢,忙点也好,看样子他过得也蛮好的,现在算不算是桃李满天下?”他看看这位混血学生,又说“他前两年的电影我也看了,可惜没在这里上映,不然我要包几场贡献票房的。” 奚重言手里的osmo电量告急,他才找到机会开口:“师父,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可以不开机器。” 随心摆摆手:“你先打开嘛,如果我不想被拍再关上。帮忙找个帅一点的角度谢谢。” 奚重言听命开机,站在摄影机后。 第一个问题,是他看到照片后就不得其解的——“谷老师,不信神佛,他来观音殿,是求什么?” 随心哈哈一笑:“你这个问题好啊,他第一次来就问了我。他说如果他不信佛也不礼佛,凭空来拜,菩萨还会保佑他吗? “我说你好迷信,菩萨本来也不会保佑你什么,是你心中有难题无处倾诉,才来找菩萨。那菩萨也只是听听而已,听一听嘛,不需要收你的香火。” 奚重言眉间松开几分,脑中浮现出谷以宁钻牛角尖时候的样子,他问:“您怎么看出,他不是有所求,而是有难题?” “被欲望困扰和被问题困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奚重言心中清澈几分,抬头看着随心师父,“那他的难题是什么?” 随心翘起一条腿,“这个嘛……” jasmine也问过几次,却都没有得到答案。她在一旁开口,似乎是要帮忙劝说随心,却见随心只是指了指机器——“这就要关掉它再聊了。” 奚重言立刻关掉机器,站在一旁。 “坐啊。”随心指了指椅子,随口说:“他有三个难题。” 奚重言坐回原位,好整以暇听他排开那三个谷以宁的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完成毕生奋斗目标就匆忙离世,心有不甘,生者是该默然接受?还是尽力弥补他的遗憾? 第二个难题是,如果他只是为自己执念,而浪费千百人的时间来做一件事,是否算发心不纯? 第三个难题是,所爱之人背弃他、和爱人离世,这两者之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究竟哪个更痛苦? 随心讲完,看着奚重言脸上莫测神情,又逐一回答: “第一个问题最简单,诸行无常,未竟之志是世间常态,何必水中捉月?”他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见解,却沉声一叹,“但是啊,这个问题却没轮得上我来回答。恰好那天胡蝶居士在,她竟然劝他不要放弃。还说什么,失败者的历史也是历史,至少要让他留下痕迹。” jasmine问:“我母亲?” “是。”随心晃着脑袋,“胡蝶居士不是着相之人,我猜她这么说呢,不是想让谷老师执着故人心愿,而是意在劝他拍摄电影。” 奚重言稍加思忖,旋即明白了胡蝶用意:“我……我听说她读过谷老师写的剧本之后,一度希望他能继续创作。” “像是妈妈会做的事。”jasmine笑了笑,“她一向惜才,也认为电影是放置痛苦的良药。” 随心深感赞同,又说:“所以第二个问题,谷老师问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还是在问自己该不该拍故人遗作。” 奚重言与他对视,先替谷以宁声明:“虽然出发点是私心,但是他拍戏的整个过程,却不知道给了多少年轻人机会。” “就是这个道理。”随心笑说,“所谓发心重要也不重要,投石入湖,是惊扰鱼鸟还是激起涟漪,全看如何行事。” 奚重言眼含无奈,像是兀自感叹:“事业名利他不稀罕,胡蝶的鼓励他也不听,偏要却纠结所谓初心。” “像谷老师这样的人……所以他的第三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随心看着奚重言,静默片刻,不知是在问对方还是问自己:“这个让他如此困扰,爱得这么深的人,怎么忍心背弃他呢?” 奚重言怔怔面对他的诘问,说:“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随心叹息摇头,“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所以,我就去问了我的师父。”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藏经阁,伸出一指说:“我师父听完,手指着月亮,问我,我这么一指,是让你看手指,还是看月亮?” “当然是看月亮,”随心自问自答,“所以不用想那个人为什么背弃谷以宁,也不用比较哪个更痛苦。谷以宁虽然这样问,但他真正想问的是,怎么才能不那么痛苦。” 奚重言回答:“不那么痛苦,就是不要看手指……是忘了他。” 随心喝着可乐说:“但是谷以宁这个痴人却说做不到,如果忘了,他就没办法继续拍电影了,但不拍完那些电影,他又只能一直被困住。” 他拍着自己大腿说:“鬼打墙咯,可是我也没脾气啦,就说那你选一个吧,选一个比较痛苦的忘掉也好。” 之后。 谷以宁发了一场高烧,在这里昏睡了三天,三天之后的早上他醒转,对随心说:“我好像确实没那么难过了。” “所以……” 奚重言碰到了手边的可乐罐,棕黑色的液体哗哗流出来,他机械地拿着抹布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些接踵而至冒出的泡沫,噼里啪啦的细微声音此刻变得震耳欲聋,他耳膜震痛,响起jasmine说——“是谷以宁主动忘掉的。” 原来是这样的主动忘掉。 兜兜转转这段时间,他反复猜测谷以宁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自己,从失望到找到希望,又从希望的顶端坠落,坠到最低却发现了谷以宁的病症…… 现在他知道了,就连生病,也是谷以宁主动选择的。 谷以宁从不是沉湎痛苦无能为力的人,也不是轻易被变故和疾病打败的人。 他只是要做些什么,也许是为了让奚重言这个失败者留下痕迹,也许是为自己。 所以选择了忘记,让自己不被困在原地。 可是他选择记得的,却是自己怎么也找不出头绪的事情。 “奚重言……什么时候背弃过他?” “他说,他在来台北前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奚重言给别人发的邮件和汇款,具体写了什么他没有说,只是说奚重言可能早就已经想要分手,如果不是突然生病,也许他已经和新的恋人在一起了。” jasmine在回程的车上对莱昂说,“这些是以宁高烧回去之后告诉我的。还有,奚重言临终前,把他们共同创作的《第一维》剧本卖了出去,钱汇给了法国的一个账户。” 奚重言本人坐在副驾驶,百口莫辩。只能苍白问她:“有没有可能,这些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也没有人可以解释清楚。”jasmine淡然说,“而且,就算真的是误会……他宁愿相信自己不那么被爱,也要忘了奚重言去世的事情,难道不是说,这样保留一些怨恨,反倒是让他不那么痛苦的方法吗?” 奚重言如闻钟磬,愣在一旁。 jasmine继续回忆:“他回来之后,又有过几次头疼发烧,有时说奚重言和他分手了,有时又想起来他已经去世了。我陪他去看过医生,关于你说的心理创伤我明白。” jasmine说:“但是是他自己选择了遗忘疗法,希望医生通过催眠,彻底帮他忘掉奚重言去世的事情。” 奚重言闻言立即道:“但是这样治疗……” “这个治疗方案很有风险,我知道,他本人也很清楚。但是他还是确定,要这样做。” -------------------- 这章写得玄之又玄,但他们两个复杂的感情心路,又暂时没想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几度修改决定以这个方式来写。 不过随着读者越来越多,评论越来越多,我自信会被大家懂! and后面开始走感情线! 第43章 预警 奚重言浑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桃园机场,jasmine下车前递给他一把伞,有点担心说:“好像很快要下雨了,也不知道航班能不能按时起飞。” 但是他向谷以宁保证过,明天一早一定会回去,奚重言茫然说“没关系”,他要回去的。 “那我就不送了。”jasmine说,“回去后再联络。” 奚重言点头,拉开自己行李箱对她道别。 “莱昂。”jasmine又叫了他一声,几步穿过停车场过来,“我还是觉得,谷以宁的病,不一定要让他清醒才算是痊愈。” 第51章 “我……我明白你说的。” jasmine却摇摇头,并不觉得莱昂真的懂。 “奚重言已经死了,谷以宁唯一的执念就是拍完这些电影,那些是非对他不再重要。”jasmine斟酌着对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对谷老师的心意,否则你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求一个真相,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愿意接受新的恋情,不再追究过去,那不是更好吗?” 奚重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在筹备一个扶持年轻电影人的基金会,一直想要邀请以宁来加入,等他拍完这部戏,不管是想要继续拍自己的作品,还是想要换个方式生活,都可以自由地选择。现在他身边也不缺少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以后,他会过得更好的……” jasmine语调平和地畅想着,在奚重言脑中却似重锤击鼓,敲打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心。 已经那么痛过了,还要让他再痛一次吗? 他步履沉重地走在候机大厅里,玻璃窗外闪着雷电,暴雨如期而至,落地电子屏上一排排红字闪动,航班延迟消息接踵而来。 旅客们忧心忡忡看着外面的大雨,有人双手合十,祈祷雨停,祈求升降平安。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十字架,却希望这场雨不会停,希望再给他一点时间,晚一些见到谷以宁。 晚一些,好决定以哪个身份去见谷以宁。 而此刻的北京。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厉潇云捂着鼻子进来,把铂金包甩在会议桌上,“选了这么多天都选不出来,如果主角不定,我们这边的投资可落实不了。” 选角导演阿潞小声反驳说:“这不是正在选吗?” “那就快点选啊谷大导演。”厉潇云拉了椅子坐在谷以宁正对面,“金帧影帝、平台抢破头的大男主、流量偶像,我们华梦的顶梁柱任你挑,你偏要从一群要什么没什么甚至都不是科班出身的人里面找,矮子里拔将军,当然选不出来了。” 庄帆说:“厉总监,提到这事儿我邀个功,贺嘉艺的金帧影帝,去年还是我们公司帮忙运作出来的。” 没等厉潇云说什么,他无辜一笑声明说:“没外人,只是八卦一下。” “呵,聊八卦也行啊。”厉潇云一副奉陪状,从阿潞开始,瞥一圈屋里的“核心主创”们。 “你们现在这个班底,说好听了是谷老师提携新人,说不好听的——比如那什么赵柯鸣,名气不大但黑料漫天,把重要配角给他,庄大制片,你猜猜八卦会怎么说?” 庄帆笑容丝毫不变,说:“这不是响应厉主席号召,践行教学相长政策嘛。” 厉潇云冷笑:“庄总真是好口才,怪不得把朱志鑫哄得团团转。” 庄帆微微惊讶:“厉总监怎么这么说?有点暧昧了吧?” 厉潇云干脆挑明说:“但是你想跳过我和华梦合作,还是省省吧。除非你连影协的钱都不要,否则你看看,如果跟我闹掰,这市面上还有谁敢投资?” 阿潞在她身后翻白眼,用听不见的声音吐槽:“电影协会又不是她们家的……” 庄帆看得到她的口型,笑了声,不气不恼反而调笑问:“厉总监,你似乎对我格外有意见呐。” 厉潇云坐直:“对啊,我恐同。” 庄帆脸色微微一变,谷以宁这才抬头看了厉潇云一眼。 他今天格外低迷,尤其没什么耐性和厉潇云扯皮,实在听不下去了,才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根烟点燃,问:“厉总监今天就是来施压的?” 厉潇云却很乐见挑衅谷以宁成功,露出幼稚的得意,这才说明来意:“我来谈判沟通,我们认为贵剧组创作班底缺乏经验,影片风险太大。你们考虑下,是启用有票房保证的演员,还是更新换代主创团队。” “华梦的几位演员我都见过,不适合这次角色。” “那就是换主创咯?摄影、美术、编剧还是制片?给你点时间你们自己……” “主创也不会换。”谷以宁打断她,“理由刚才庄总说过了。” “谷教授,我可没时间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华梦投资又不是背什么教学任务,没理由给你们一帮小雏鸡机会。”厉潇云一副胜券在握的通知姿态,“要钱还是要人你自己选。” 谷以宁深吸了一口烟,从烟雾中看向她,说:“哪怕是厉主席,都承诺过不会干涉我的创作。” “他是他我是我,影协是影协,华梦是华梦。” 庄帆忍不住开口:“厉总监果然人中龙凤,该父女一心的时候父女一心,该泾渭分明的时候泾渭分明。” “庄帆,我劝你少说两句,别太……” 她还在对庄帆反唇相讥之际,谷以宁已经不再听了,桌上的手机响起嗡嗡震动,他拿起手机朝着门口走出去。 “诶,谷以宁!”厉潇云分明看见谷以宁的手机里只有推送消息,根本没有什么电话,他却装模作样急匆匆走了? 她平生最厌恶被人别人无视,亮闪闪的美甲指着他的背影喊:“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 谷以宁没空再和她打嘴炮。 昨天晚上,莱昂只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明天凌晨要赶航班,所以早点休息,因而两人并未通话。 今天一早,新疆西南部发生五级地震的新闻传来,彼时距离莱昂起飞还有一小时,他打电话过去,提示电话无法接通。 他一整天都关注着气候预警,刚刚在会议室忽然手机的一串震动,弹出的是余震警报。 他快步走到天台,继续拨打那个号码。 然而一声嘟响,仍然是“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谷以宁又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服务热线始终忙音,他再次查询航班号,智能语音回复他该航班延误中。 从早上7点那通电话到现在,整整8个小时过去,他始终没联系到莱昂。 如果是航班延误,他不会没有消息;如果是他改了航班已经起飞,那也早就该降落了。 庄帆走出会议室,大概是也看到了新闻推送,问谷以宁:“还没联系上?” 谷以宁点头没说话。 “地震会影响地面通信,可能是手机没信号吧。他这么大人了,不会有事的。”庄帆安慰他。 谷以宁喃喃说:“也可能是去机场的路上遇到事故。还可能是因为大风天气飞机起飞故障。或许是起飞后航班失联……” “以宁,”庄帆轻手搭在他后背,“你别想太多,如果真有那么大事故,早就该收到新闻了。” 窗外响起隐隐呼啸声,空气里弥漫着沙土的腥气,大风似乎从西北东南吹来,蔓延到了北京。 谷以宁心中的不安愈发放大,太阳穴更加尖锐地跳动着疼起来。 庄帆反倒更担忧他的状况,随即说:“不如这样,你帮我问问他的护照号,我想办法查一下。” 谷以宁掐着额头说好,在手机里搜寻人事处的电话。 远处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踢踏声,厉潇云的声音说:“谷以宁,你别以为躲起来这事儿就结束了。你知不知道华梦投资部对你们的团队有多不满?” 他抬头朝着看去,沙尘暴笼罩着窗外的天空,整条楼道覆盖着模糊的黄,昏暗光线里人影暗哑,他仿佛看见的另外一个身影,另外一个声音问他:“谷以宁,你知不知道奚重言生什么病了?” 谷以宁不知道,他愣神后,装作没那么紧张地问:“什么病?” “我看他这几天总是咳嗽流鼻血,周骏和他俩人心事重重的,哦还有,老周昨天见到奚重言远远过来,竟然主动把烟掐了。”江若海咬着可乐习惯说,“我感觉有点反常,问了之后他们又不告诉我,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谷以宁有点慌和犹豫,着看手机,不知道要给谁打电话。 “你俩还冷战呢?”江若海问他。 “也……没有。” 就是在自己拒绝了胡蝶的交流邀请之后,奚重言问他为什么,谷以宁说不出口,只说反正你不要替我到处推销,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剧本跟我有关,也不想因为它得到什么机会。 奚重言就说好,说对不起,我自作多情,我只是不知道你有这么瞧不上它。 吵完之后两个人都不愿意低头,奚重言为了拉《第一维》投资四处奔波,本来也不怎么回家,这一下他们便十多天都没见面。 江若海不明所以地劝他说:“他这次出发点也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工作考虑……” 谷以宁点头,说他知道。 江若海又说:“虽然我站在你这边,但是也要替他说几句……奚重言吧,因为《逃离蔷薇号》被踢的事儿,受挫挺严重的,他可能在你面前不愿意表现,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特别害怕再次失败。所以,也许是因为这个,他才干涉你的工作,怕你也会一蹶不振。” 谷以宁又点头,说:“是我没跟上他的步调。” 第52章 “哎呀你怎么这么丧啊。什么没跟上,你就算是甩了他也绰绰有余好吗?”江若海推他两下,“就是说……他生病这件事儿你得管管,他流着鼻血通宵好几天了,除了你没人劝得了他。” 谷以宁当然要管,在江若海的鼓动下,他直接杀去了工作室,找到在电脑前伏案的奚重言,把他拉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流鼻血? 奚重言下颌冒着胡茬,头发凌乱,透着颓废又疲惫的气息。 但是见到谷以宁,他泛着血丝的眼睛却隐隐亮了起来,笑着问他:“谁告诉你的?江若海啊?” “你先说怎么回事?” “你能来找我,我特别开心。”奚重言低头碰了碰他的鼻尖,“但我不敢抱你,怕你嫌我味儿。” 谷以宁知道他在卖惨,还是主动抱住了他,声音因为着急和拥抱的挤压而有些变形,“你到底什么病?” “没什么。”奚重言伏在他肩膀上深吸两口气,“鼻炎咽炎。” “真的?” “真的,一会儿给你看诊断单。” 谷以宁闻着一股烟味儿,说:“不许再抽烟了。” “好。” “也不许熬夜了。” “好好。” “现在跟我回家。” “好好好。”奚重言抱着他晃晃,“那你不许生气了?” “我……” “我没事……”谷以宁推开庄帆,扶着墙壁站直起来,说只是头疼。 “我天,你是演的吧?”厉潇云打量着他问,从包里捏出一盒扑热息痛,“吃个止疼药吗豌豆公主?” 谷以宁没必要和自己身体过不去,接过来动作娴熟吞下两片药,递还给她,“多谢。” “得得得,送你吧。”厉潇云这下信了,“有病就去医院,别拍着拍着……也病倒了。” 谷以宁没精神听她的冷言冷语,但不能给人留下导演身体抱恙的疑虑,收回药立即说:“我没事,偏头痛而已。” 庄帆附和道:“嗯,是不是因为昨天没睡?我看你早点回家补补觉就好了。” 没等厉潇云说什么,他推着谷以宁朝电梯走去,低声说“我来打发她就行,你先回。” 谷以宁几分恍惚地走到一半却折返,非要回办公室拿车钥匙。 “这天气你就别开车了,打个车不行吗?” 庄帆说完也知道没用,谷以宁不会听,他只能又说:“那你到家跟我说一声。” “好。”谷以宁沉声答应,手指尖却捏着车钥匙在隐隐发抖。 第44章 逃兵 飞机起飞不到一小时便开始颠簸,奚重言听见机上广播提示系好安全带,不待他放直椅背,机身忽然大幅度侧翻,旁边女士的手提袋砸到他右手肘,他手心一松,手机随之掉落。 然而颠簸中他只能紧抓着座椅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机猛地甩向另一排的金属座椅腿,声响掩盖在剧烈的惊呼声中,像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样消失不见。 警示铃声响了三声,奚重言的侧脸被迫贴在窗户上,看见黑夜的云层中灼灼闪过雷电的光。 那一瞬间,他没有和其他乘客的惊恐产生共鸣,反倒隐隐有种松懈和庆幸,如果命运施舍的时间真的会收回,那起飞前的难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他并没有向谷以宁坦白。所以对谷以宁来说,他只是失去了一个奇怪的助教,不足以占据他内心太多的伤痛,很快他会忘掉,会沿着既有的轨道前行。 上百人在空中摇晃着,颠簸着,祈祷着,唯有他觉得像是一场梦,一场过山车的游戏,像自己身处在儿时的水上乐园,在巨大的起泡球里颠倒旋转。 他摸着胸口的十字架,唯二想说抱歉的人只是刘春岑和莱昂。 但是命运只是轻轻开了一个玩笑,飞机几经颠倒后恢复平稳,盘旋在空中一小时,备降福州机场。 手机早已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空乘忙着疏导受伤乘客,所有人都发出有惊无险的叹息,无人理会一部手机的伤亡。 奚重言异乎寻常的冷静,对于平安备降没有什么死里逃生的感觉,很快就开始考虑现实问题——现在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他昨晚起飞前为了让时间吻合,特意对谷以宁撒了谎,但经历这几番周折,无论如何他回到北京的时间都会延迟,那该怎么圆回去呢? 不过也可能是杞人忧天,谷以宁今天有一整天的选角会,也许并不会有时间关心助教的起飞降落。 在备降停靠的几个小时里,握着残缺的无法开机的手机,他靠着机场的椅背沉沉想着寺庙里随心和尚的话,想着jasmine的话,想着那些年谷以宁问过的问题和选择。作为莱昂的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对于过去的执念,关于身份的桎梏,还有那些泡沫一样的误会,都好像留在了几千公里外的夜空。 手指月亮,那个月亮不是谷以宁需要奚重言的爱,事实也早已证明,谷以宁没有他的爱也能过得很好,会找他自己的人生方向,不需要他的苦心谋划才能获得成就,不需要他的付出也会被数不清萍水相逢的人关心。 他爱谷以宁,是他自己的需求,是他换个身体也发自灵魂的渴望。 老房子改造重建,新高楼掘地而起,谷以宁住在哪里都是谷以宁,重要的不是房子,而是里面住着的人。 在机场过夜,继续延误,终于起飞到换乘机场,再改乘另一班机降落北京。 日落时抵达黄沙漫天的首都机场,他一夜未眠,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步伐迅速地取完行李出关,某种卸下包袱的振奋充斥着他的心脏,仿佛下一秒不管遇到什么,不管再见面谷以宁如何冷待他,都不会再让他有任何怀疑和动摇。 然而真的到了下一刻,奚重言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看见出口处一个笔直的肃立的身影,谷以宁站在那儿,正正看着他。 谷以宁来接机莱昂——这个认知缓慢地呈现在脑海中,让他忘掉了自己撒的谎,忘掉了延误的十多个小时的时间。 他心中惊喜夹杂酸涩,脚下有些犹豫地迈过去,谷以宁始终却一动未动,让他真的误以为是在梦中。 一直到他走出界限,离近了,近到两人隔着一拳的距离,他闻到谷以宁身上格外浓重的风油精气息。随之而来一阵风,谷以宁把手上的电脑包重重甩在他肩膀上。 凭借对谷以宁的了解,奚重言觉得他更想打的是他的脸。 他惯性地嬉皮笑脸,想要说点什么缓解这种压力,但一个“我”字刚出口,巧言令色全都哽在喉咙,他看到谷以宁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 他撒开手上的行李箱,试探着碰了碰谷以宁的额头,温度正常,然而谷以宁抬眼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和浓重情绪,俨然极不正常。 “你去台北了?” 这是谷以宁说的第一句话。 他瞬间冰冻在原地,脑中飞快盘旋过无数种可能,最坏的是哪一种? 但谷以宁下一句说的是:“为什么一直关机?备降转机的时候也不知道报平安吗?” 莱昂不知道自己是否松了口气,旋即又提上了一口气。 “对不起谷老师。”他很快说,“我手机摔坏了。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这么担心我。” 这句轻飘飘的原因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不知道为什么就压垮了谷以宁,他在眼眶泛红的瞬间紧紧闭上眼,咬住下唇,苍白的嘴唇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莱昂的心脏也像被勒紧,血液流通不畅,让他只能迟钝地摸上谷以宁的肩膀,在无措和困惑中凭着直觉寻找解决办法:“可以抱你吗?” 谷以宁低着头没说话,攥着拳,僵硬地摊开手,抱住了他。 莱昂闻到浓重的烟草味和风油精味,谷以宁又犯头疼了,也抽了很多烟。 这次是因为他,因为莱昂。 他的心脏仍然被禁锢着,直到隔着一片胸膛和另一片胸膛,感觉到谷以宁的心跳,才让他泵起一股力气,要跳起来,要活过来。 他抚摸着谷以宁的后背,安抚着小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 “十个小时没有消息。”谷以宁的声音埋在他的颈侧,“十个小时,我不能再……” “我知道,我明白。”莱昂说,“我们回家,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 谷以宁虽然答应,却没有任何反应,路过的人瞟来若有若无的打量,他只能轻轻拉开谷以宁。 “走吧。” 谷以宁低着头,目光停留在两个人分开的身体空隙中。 他犹豫了一下,隔着衣袖握住谷以宁的手腕。 “走吗?” “好。” 谷以宁被他牵住才肯动。 在车上,莱昂才得知新疆地震的消息,一切因果更加清楚。 他转动方向盘的时候问:“谷老师,你一直关注我的航班?” 第53章 谷以宁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莱昂在那个眼神中看到了一点熟悉的情绪,像是奚重言假装生病骗谷以宁来找他的时候,谷以宁才会有的担心和埋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他牵动嘴角笑了笑,“你担心我。我很开心。” 谷以宁仍然不愿意说什么,但是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过了会儿他开口问:“你累不累?要不换我来开?” “不用,这点路没问题的。”莱昂语气轻松,红灯亮时他摊开右手递过去,“要不要给我充点电?” 片刻后,谷以宁的手无声搭在他的手掌上,他微微握住,谷以宁条件反射一样倏地抽回。 但很快,似乎有几分歉意般,谷以宁又把指尖试探着放回去,触电一样轻轻抖动着停在他的掌心。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车厢之中一片寂静,除了风沙拍打车窗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 车窗外,浑浊的空气和黑压压的夜色笼罩着他们,前方视野极差,路口红灯艰难地探出一点光线,很快被一阵风沙淹没,仿佛再也不会转成绿灯,再也不用前行。 但一阵风很快就过去了,绿灯亮起,谷以宁的手像是小鸟一样抽走。 莱昂严谨地双手扶着方向盘,后面的路程不知为何变得顺利,风沙在渐渐减弱,不再需要他用所有注意力全神贯注。 于是他开始讲自己的旅程。 从内蒙到西北再到新疆,每日通话里再事无巨细,也难以描述尽那些生动的感受,谷以宁从沉默听,到应声聊,一路顺畅地开到小区楼下,旅程也说到了台北站。 莱昂停下车,谷以宁没有追问,只是等着他。 “谷老师,私自去台北的事情,我可以之后再解释吗?” 谷以宁侧过脸望着他:“这个理由很复杂吗?” 他有些不知所云地笑了下:“要看你怎么想。” 谷以宁似乎没什么脾气,说“好”,然后推门下车。 副驾驶的门闷声关上,车后座上放着莱昂的行李,他回头看了一眼,把它们留在车里,推开门随着谷以宁上楼。 楼道的声控灯一节节亮,又一节节熄灭。 莱昂在后面说:“谷老师,我没有想到会让你担心,更不是想通过让你担心获得什么,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谷以宁打开门走进去,换下拖鞋,另一双几乎全新的仍摆放在莱昂临走时的位置。 “我不是怪你。”谷以宁说,背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说:“我只是,只是很害怕。” 莱昂走进去几步,看着谷以宁的背影:“害怕什么?害怕我会出事,还是害怕我会离开?” 沉默了很长时间,谷以宁站在客厅中央,顶灯的光垂落在他的肩膀,一圈影子围绕着他,他说:“不告而别。” 莱昂走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不会的,我答应你,永远不会。” 谷以宁垂头看着两道影子融为一体,问:“为什么答应我?” “你觉得呢?”莱昂低声贴在他耳边说,又退后一点,拉开距离问他:“谷老师,你愿意接受我的承诺吗?” 谷以宁回过身,看着他说:“我不知道。” 莱昂说不上是如释重负还是遗憾,笑了下说:“但你没有拒绝。” 他努力轻松点笑对谷以宁:“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谷以宁仍然是一种有些茫然失魂的状态,有点依赖,却还保持着距离。像是清醒着却没精力思考,又像醉酒后却还装着没事。 莱昂小心谨慎地观察他,不敢多说不敢多问,不敢问谷以宁是何种心情下迈出了去往机场这一步,不敢问那十个小时里他在想什么,不敢想他害怕的不告而别,是因为过去的人还是现在的。 他只是煮了一点面,陪着谷以宁吃完,陪着他洗漱。 等谷以宁徘徊地站在卧室门口时,他体贴走过去说:“我看着你睡了再走。” 谷以宁张了张口,没说话,走过去坐在床边,低头想了一会儿,拉开被子躺了上去。 莱昂坐在旁边,帮他抚平因为想不通而皱起的眉毛。 “我在楼下租的房子已经定了,明天就搬过来。” 谷以宁看着他眨了眨眼。 “你睡不着的时候,我都可以过来陪着你,等着你睡着了再走。”莱昂声音很轻,“记得第一次见面吗?我就是这样看着你的,你眼皮都抬不起来,还假装不困,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有吗?” “就像现在这样。”莱昂伸手盖在他眼睛上,“睡吧。” 谷以宁的睫毛在手掌下动了动,一点点颤动幅度变小,然后静下来。 他关了灯,慢慢移开手掌,看见谷以宁眉间的褶皱安静地舒展开,毫无防备地躺在柔软的枕头上。 手指轻轻摁在他的皮肤上,只需要用一点点力气,脸颊的皮肤就会凹陷下去一小圈,谷以宁还是毫无反应。 莱昂低下头,在他额头落下蜻蜓的吻,然后到鼻尖,再到终于有了温度的嘴唇。 凭借着某种自虐一样的自制力,他起身,提起拖鞋毫无声音地离开了卧室。 一直到离开家门的时候,莱昂才敢大口呼吸,喘息着,抓着胸口,靠在门在楼道里渐渐坐下。 楼道的灯自从修好之后,就亮得格外耀武扬威。他坐在那样的灯下,像个打了不光彩的胜仗的将军,也像个逃兵。 -------------------- 其实言也是有些ptsd在身上的,播放一首《活着多好》 第45章 覆辙 谷以宁醒来后,昨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很遗憾他无法忘掉。 迈出这一步等于覆水难收,再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已经不可能了。 出于冲动或是慎重,无论自己是否承认,也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动,谷以宁都是罪魁祸首。 他们相差十几岁,是近乎师生的关系…… 但也许……谷以宁打开手里昨天问人事处要来的档案,莱昂的工作期限只有半年,暑假结束后他就不再是央艺的助教,如果他愿意留在剧组继续工作,谷以宁可以帮他开证明延长签证; 但也许,也许暑假过去,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国家,把这里的一切都当成gap半年的插曲。 谷以宁想着那一种可能,如果莱昂真的选择离开,回归原有的轨迹,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也可以帮他写封推荐信,督促他继续读完书,走向未来更多可能性的人生。 想到这里他恍然停了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好像真的变成了奚重言。 你看,你从我身上拿走那么多珍贵的天真勇气,却留下了这些我并不需要的。 庄帆一早打来电话,告诉他朱志鑫忽然邀约,大概厉潇云昨天说的并非危言耸听,对于团队的配置他们有意见,不希望全部是新人。 “你怎么想?” “人不能动。”谷以宁说,“否则拍这部电影都没有意义了。” 庄帆显然有些意外,他以为,他说:“我以为你拍这部戏是为了……” 是也不是,谷以宁暂时不想提这一回事,他说该去还是要去,我会看着办的。 “别再喝多了。”庄帆开个玩笑说,“这回可不一定有人能救你。” 救他的人。 在楼下叮叮当当地搬家。 谷以宁穿上外套下楼,看见宜家工人和莱昂在合力搬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串难懂的定语,最后名词是办公桌。 紧跟其后还有工学椅,谷以宁站在楼道外面看,问他说:“你租了多久?有必要搞这样隆重吗?” “有必要的。”莱昂说,“我准备再买一台二手超清屏,如果你需要后期工作台,就可以下楼找我。” 谷以宁越过层层纸箱看过去,这户房子一室一厅,比他少了一个书房,但是卧室和客厅都够大。正常人应该会在卧室床边摆张书桌,但是莱昂却把房东客厅的沙发折价卖了出去,空出来,将客厅全都用作书房。 书房要够大,书桌要宽敞,电脑要够用。如果有朋友来怎么办?随便坐哪儿都可以——是这样的观念对吧? 谷以宁想着也就问出口,莱昂听完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对。” 堆满杂物的房子里几乎没有落脚地,谷以宁想帮忙都不知从何帮起,莱昂让他不要碰了,问他下来是有事吗? “我点了饭。“谷以宁站在门口,补充说:“点多了。” “点了什么?我快饿晕了。” 莱昂迫不及待过来看他的手机,倒春寒天气里他只穿短袖t恤,赤裸手臂热气腾腾,像是刚打完篮球的高中生。 但高中生不会让谷老师条件反射地后退,不会让他猛地起了鸡皮疙瘩,被靠近的那侧脖颈竖起一层汗毛,当然这些只有谷以宁自己知道。 莱昂全神贯注在食物上,等在楼梯口拦住外卖员,截获满满一袋子可乐披萨薯条。 第54章 谷以宁坐在纸箱上用手托着披萨,听旁边的人指着窗户说:“这里还缺点植物,你的吊兰要好好养,听说等暖和了它会长出新芽,剪下来种在土里,就会长出新的一盆。到时你再给我。” 他安静地咀嚼完,看窗外面大风过后七零八落的树枝,问莱昂:“你打算住多久?” 莱昂晃了晃可乐,没化开的冰块哗啦啦响,“我也不知道。” 谷以宁就不再问了,春暖花开也好,酷暑过去也罢,他能掌控的本就寥寥无几,何必自寻烦恼。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莱昂喝了一口可乐说,“你呢?” “我也是。” “去哪儿?” 谷以宁无声看他一眼,莱昂丢掉擦手的纸巾,站起来提议说:“谷老师,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去做什么可以互相告知一下,这样就不会出现航班延误让人担心的乌龙。” “我要去买手机。”他先展示坦诚,“然后去江若海工作室,把这几天的勘景资料向她交接。” 听到这里,谷以宁从内侧衣兜里拿出一部手机,这是他下楼的第二个目的。 “以前的,但是还能凑合用。” 谷以宁现在的手机就已经够旧了,少说也用了四五年,这一部大概是更多年前淘汰掉的,莱昂开机后看见空荡的界面,数量为零的联系人。 他拿着手机忽然问:“谷老师,你有过无论如何都打不通一个人电话的经历吗?” “你说呢?”谷以宁听完情绪有些上脸,转头瞥他。 莱昂完全不觉有愧,自顾自道:“不是十个小时,不是一天内,是很长很长时间,每一天都试着给一个人打电话,但是打过去永远是查无此人。打着打着睡着了,做梦时梦见终于打通了,好像听见电话铃声所以惊醒过来,但是看见手机里并没有未接来电,试着再打一次,发现果然只是梦。” 谷以宁听他说完一大串,联想到他痴情母亲和没见面的父亲的故事,收起埋怨只剩真挚,说:“有过。” 莱昂问他:“那是什么感觉?” 谷以宁搓了搓手指上披萨留下的面粉粉末,稍稍用力就掉了。 “就是一点一点地接受现实,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谷以宁要去哪儿,最后还是没有告诉莱昂。 他不愿意说所以奚重言猜到了,一定又是要去啃那些资方,又是金钱和权力的博弈,这部电影的所有事务中,唯一这件事他不愿意让莱昂参与。 没有人比奚重言更清楚明白这种想法——过去的那些年,他也越来越少地和谷以宁分享电影拍摄的难题,不想让自己难堪的一面全被看到,也不想让谷以宁为这种铜臭滥俗的事情苦恼。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刚刚回国的那一年,就算隔着半个地球和时差,他也常常用几个小时的电话告诉谷以宁自己做了什么,无论是被刘春岑骂了,楼下的油条摊倒闭了,还是解决了哪些难题,见了哪个制作人,拜访了哪位老板。 他告诉谷以宁自己认识了新风向的魏总,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和他称兄道弟,介绍他时候永远都说,奚重言是杜少强杜导的得意弟子,绝对是未来的顶级导演,华语电影的希望。 偶尔他也会对谷以宁坦诚,他知道自己有些才华,但也知道才华这件事不足以可靠,他只是一个家境普通的年轻人,让那些人为他付出金钱时间冒风险,当然要交换一些东西。 要拿出什么交换呢? 魏总说公司资金周转有问题,《第一维》的剧本版权费用不会很高时,他说没关系,能拍摄就可以; 魏总说股东不信任新人导演和原创剧本,而手头刚刚买了一个动漫版权还没找到合适导演时,他立即意会这是在透露机会,说我看过这部动漫,倒是很适合我的风格; ——那我就帮你争取一下?不过《第一维》的事儿只能搁置了。 ——我还年轻,有机会就先抓住,不急。 ——哎老弟啊,你这个胸怀格局真的不是一般人,绝对人中龙凤。但是我得让老弟拍成这部戏啊,不然杜导那儿我都交代不过去。这样吧,我们再签个额外的协议,公司承诺会拍你的本子,但是要先锁定你的剧本版权; ——魏哥,你是指期权协议吗? ——对,好莱坞那边都是这种方式,我们也是为了扶持新人在试着引进。当然为了让你更有竞争力,有些条款需要适当让步。 ——承诺拍摄完成《逃离蔷薇号》,如因乙方问题导致拍摄延期或中止,则乙方《第一维》版权自动归甲方所有。 ——这个啊,这就是个公司风险规避条款,你也知道搞艺术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我们也是被坑怕了。 “魏哥放心,如果真的拍摄中遇到问题,也绝对不会是我的问题。” 奚重言签下合同的那天,请周骏和几个朋友吃了昂贵的一顿饭,凌晨他给谷以宁打电话,从星空挂满的夜聊到日出渐显。 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蔷薇号本来就是难得一见的好故事,我有信心能做好。也早晚有天会拍出我们的故事。” 醉意朦胧下却又问:“谷以宁,你相信我能做好吗?” 谷以宁像是永远忠实的粉丝和傻傻的护卫兵,当然会说“当然”,“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要全力以赴拍好它。” 奚重言全力以赴去做了。 他彻夜不眠地改剧本,陪魏总去见大老板,极尽能力进行演说汇报; 他组建团队,为了省下前期开支全部亲力亲为,然后公司的制片人过来,又一项一项删减预算; 魏总带他去见大老板,见大老板的大老板,女明星陪在大老板的大老板身边,魏总说好消息是周小姐可以出演女主角,但是档期只有一个月,你可一定要控制好进度。 奚重言说没问题,搬家的时候他只能丢下谷以宁一个人,带着江若海飞到香港给周小姐试装,周小姐只看了一眼,说这个衣服太难看了,你们去改一改,下周再带过来试吧。 江若海和他大吵一架,还要拉着谷以宁说他的坏话,奚重言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去计较这些了,到了下周,剩下他一个人带着两箱衣服过海关去香港,周小姐试了下说这还差不多,那个导演,淋雨戏能不能找替身?我可不想拍。 终于熬到了开机,在片场,奚重言必须做说一不二的导演创作者。 周小姐讶异于一个人变脸如此之快,被泼了水的时候她指着奚重言说你等着,转天魏总过来探班,劝说奚重言再忍忍,大老板的大老板快要腻了。 奚重言没想到这个“腻了”来得这样措手不及,翻天覆地。 周小姐第三天不出工的时候,娱乐新闻爆出她醉驾撞人,接着娱乐热搜变成社会热搜,铺天盖地的视频里,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女明星在红色法拉利旁被捕的影像。 剧组停工了一周,奚重言把之前选过的几个女演员资料再找出来,魏总说你定吧,相信你的判断。 奚重言大概从那时已经有不好预感。 但他还是想着那句“如果真的拍摄中遇到问题,也绝对不会是我的问题。”这个承诺没有失效,他和周小姐水火不容泾渭分明,造成这样的局面不是他的问题。 可他该有多狂妄才没有想明白——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是你的问题,也可以是你的问题。 原来他和周小姐没什么区别。 他们先是要砍掉特效,奚重言据理力争没有保住;再之后是改剧本,将女主角戏份大量缩减;最后是削减人员,整个摄制组撤掉大半…… 奚重言以为扛过去就会变好,直到连制片人也不再出现了,所有人只能去导演组闹事——从工资到影棚的尾款到底该找谁付?如果再不给钱,我们就锁上发电车! 奚重言给魏总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才接通,魏总说老弟,都怪那女人,现在这部戏能不能上映都成问题,当然没人愿意继续这个项目了。 奚重言像是到了最后一轮赌局的赌徒,他说我可以补拍,方案已经设计好了,预算减少也可以,保证其他团队工钱我可以不要导演费,但是让我拍出来,你们不会后悔这笔投资的…… 魏总声音拖长几分:“老弟,我们没有不让你拍啊,只是希望你抗住困难。” “但是现在工钱都……”奚重言仿佛在晴天被浇了冷水,那时才彻底听懂了:“所以你们是想,逼我主动退出,把《第一维》的版权留给你们是吗?” 魏总不会落下口实,奚重言也不肯让步。 没几天,有小道消息传出——周小姐之所以酒驾,是因为拍戏的时候和导演谈恋爱,被甩了,过度伤心所致。 第46章 撕咬 谷以宁进王府酒店的时候,在大堂休息区远远看见了魏总,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半白了,正唾沫横风地朝着对面的人讲什么。 谷以宁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倒是很佩服他东山再起的雄心。 第55章 他记得魏总在学校门口拦着他,对他说:“谷老师,《第一维》在哪儿拍不是拍啊?你现在毁约肯定打不赢官司,我也一定拿不到《蔷薇号》的分红,说不定还会被炒鱿鱼。这不是两败俱伤?” 谷以宁看着他衣冠楚楚豪车在侧,似笑非笑说:“毁约赔钱的人是我,魏总你就算被炒鱿鱼,身家财产也早就够了,何必缠着我不放?” 魏总以为他态度软化,立即放低姿态笑说:“谷大导演别开玩笑了,你拍一部戏赚回来的票房,可比那点毁约金和版权费高多少倍啊。还有我,你也是不懂这养家糊口的压力,哥跟你透个底,除了你见过的老大,我在美国还有俩儿子,一个刚三岁,另一个才上小学呢……” 谷以宁冷笑一声,他问魏总,以前有句话你说得很对,虽然不是对我说的,但是我一直记得。 魏总问是什么,谷以宁一字不差背下来:“项目失败了总要有牺牲者,不是你就会是别人,你就当倒霉吧,只能是你。” …… 坐在魏总对面的女人听腻了,站起身果断离开了沙发区,她走出时与谷以宁对视一眼,似乎认出了他。 反倒是魏总全然没察觉有老熟人,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挽留,“梁小姐,梁总,您再考虑一下……” 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谷以宁又想起来,魏总最后对自己说:“你得意了谷以宁,但是你记着,背信弃义不懂感恩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踩着别人往上爬,早晚有天会摔下来。” 摔下来?摔到哪儿? 谷以宁还是冷笑:“我根本不是为了往上爬,所以不在乎会不会摔。” “那你图什么?”魏总大惊,忽然说,“我操,你不会是因为奚重言在报复我吧?” “不是。” 谷以宁进了电梯,关门时看见魏总的背影。 你不会懂的。 这场饭局阵仗可谓隆重,不仅朱志鑫和厉潇云出席,还有新晋当红影帝贺嘉艺和一众鲜嫩面孔。 今天的厉潇云格外收敛,谷以宁被推坐在朱志鑫旁边,席间是他喜好的酒,家乡的菜。另一旁,大明星贺嘉艺陪伴在侧,不提出演之事,只投其所好与谷以宁聊央艺读书时的事,一口一个老师叫得格外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会坐到了这样的位置,可是这些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酒至三巡,谷以宁始终不冷不热,贺嘉艺也渐渐没了起初的热情,他借着电话起身出去,关上包厢门时,朱志鑫探身低声对谷以宁道:“谷老师,嘉艺明年合约到期,他续约费要这个数……你说,这个孩子值得接着签吗?” 谷以宁笑答:“朱总慧眼如炬,一手捧出的年轻影帝,当然前途不可限量。” “哎呀,要是没得这个影帝还好,得了反倒选不出好本子,他的演技没好到不可限量的程度,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最难办。”朱志鑫叹道,“再说句掏心话,年轻人得了名利就容易飘,他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有和我分道扬镳的心,我不想闹得难堪,还希望有个好的资源给他,稳稳当当续约下去,这样大家情谊还在。否则要是真的他自立门户或者签了别人……” 后半句朱志鑫没说下去,眼神之中流露出不可罢休的神态,谷以宁在猜,难道又是里应外合的苦肉计? 可他谷以宁和贺嘉艺又没有师生之情,何必如此? 见谷以宁不为所动,朱志鑫也不再谈这茬,只说:“谷老师,咱们重情义的人都是一样的,就像你对自己学生,宁可辛苦自己,也要给他们工作机会带他们拍戏,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你的心。所以坏人只能我来做,我是个商人,不妨把话说开,主创摄制组到演员,除了你以外全都是新面孔,实在不可行。” 谷以宁道:“朱总,受人之财忠人之事,如果您觉得我扛不起这个剧组,也不会来吃这顿饭不是吗?” 朱志鑫看着他,缓缓剪了一只雪茄,接过旁人递来的火柴点燃后,吐了一口烟雾说:“谷导,你是不是和新风向那样的小作坊合作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他甩了甩火柴,丢在旁边男孩捧着的烟灰缸中,“他们签霸王条款坑蒙拐骗,你冒着破产风险也要拿下这部戏版权,不用猜我都知道,是为了争口气,也是为了把创作权握在自己手里,对吗?” 气氛陡然冷却,庄帆立即打个圆场:“朱总,您说自己是商人真是自谦,这番话可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连我都看不透以宁的这些心思。” 朱志鑫不加理会,又道:“可是以宁,你们都是太年轻了,以为得了奖、拍了个好作品,就都是自己的功劳。但我在这个行业几十年,我最清楚拍电影是团队工作、是市场分析、还是命理运气。你再痛恨新风向,也总得承认他们给了你ip、平台,做了绝妙的宣发,否则全靠自己,真的就可以凭空造出来一部《逃离蔷薇号》吗?” 谷以宁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 朱志鑫也笑了下,淡淡的压迫感散去,又恢复好言道:“平心而论呐,我们华梦从头到尾都没插手过你的创作,我要的只是一个人,不管是主演还是主创,你随便选一个位置,放一个我信得过、市场上有名头的人,这是害你吗?还有比这更合理更低的要求吗?”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谷以宁就算是块坚冰也该融化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说:“朱总说得没错。提到这个,倒是让我想到了一桩往事。” 朱志鑫抖落烟灰,“你说。” “《逃离蔷薇号》上映的时候,同档期碰上的对手,是杜少强导演的《刀剑江湖》。出于私人情谊和某些关系,我作为晚辈,理应该在档期竞争之前去拜访他。” 他垂眼看着空掉的酒杯,他没有明指,但在座的人精当然知道他说的某些关系。 “但是我几次登门都被杜导拒绝了。他说这部戏和他没什么关系,让我自便。”谷以宁说,“我当时以为这是气话,直到《刀剑江湖》上映之后,我去看了一场,才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座末的几个年轻演员恍然大悟,谷以宁看他们一眼,接着说:“这部电影的水准,实在不像是出自杜导之手。” 因为《刀剑江湖》这部电影无论从何角度,都是部彻头彻尾的烂片。 朱志鑫但笑不语,这桩往事背后纠葛,大概在他的圈层内并非秘密。 谷以宁道破:“后来我再度遇见杜导他才告诉我,《刀剑江湖》拍摄时他身体抱恙,进度放缓,资方为了‘照顾’杜老身体,点了两个很有经验的副导演和一位资深制片协助,杜导每每调养休息时,他们就暂时掌镜拍摄,杜导出于情面再三退让,直至拍摄后半段,这部戏几乎已经没有了他控制的余地。” 谷以宁平静陈述道:“上映前杜导和资方说过,希望直接除掉自己的名字,干脆让那两位副导署名导演,但是当然没有人同意,因为杜少强三个字,才是一部片子票房的保障。” “可是结果如何呢?”谷以宁问。 结果是,《刀剑江湖》票房惨淡到成了一个笑话,从那之后,杜少强再也没有拍过戏。 “是杜少强不够资深吗?票房号召力不够吗?”谷以宁没看任何人的反应,只清声道,“这是我理解的市场选择,观众不是瞎子傻子,好东西坏东西他们能够分辨。” 他转头又问:“朱总,您派过来的人,是有比杜少强更掷地有声的名气?还是说,您也担心我的身体?” 朱志鑫手指夹着雪茄,只看着他深深一笑。 谷以宁以退为进,也低头笑了笑问:“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您是否信任我。” 片刻沉默。 直至座位另一端,厉潇云掩面笑出了声。 谷以宁抬眼看过去,她在众人目光中悠悠道:“谷老师口才真的突飞猛进。” 谷以宁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回过头继续看着朱志鑫,打算乘胜追击。 然而包厢门在此时打开了,出去了接近半小时的贺嘉艺推门而入,连连高声道“抱歉,抱歉。” “出门接了下师弟,一折腾就回来晚了。” 服务员撑开门为他让路,贺嘉艺身后,竟然跟着的是装扮亮眼的赵柯鸣。 谷以宁下意识看向庄帆,见对方眼中也满是意外,但按耐着装作无关紧要。 “我想既然师弟已经入选了谷老师新片,正巧聊起来,就干脆邀请他过来,也算是提前破冰。”贺嘉艺笑着坐下,“谷老师,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谷以宁面色不改:“怎么会?” “那柯鸣你快坐,诶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下朱总吗?就坐他那边怎么样?” 赵柯鸣是这种场合的老手,他看了庄帆一眼,在贺嘉艺的介绍下,毫无推拒地坐下了,很快游刃有余地融入其中。 不速之客打破了方才的节奏,谷以宁沉声饮茶,静观其变。 第56章 果然不是巧合,赵柯鸣刚和朱志鑫碰过杯,贺嘉艺又叹了口气,开口了:“其实啊,我今天叫柯鸣来,也是见几位老师都在,想关起门来聊一件事。” 他打开手机放在餐桌上,一支昏暗夜色中的偷拍视频循环播放,随着自动旋转的餐桌缓缓移动。 “朱总您知道的,我的公关经纪人和几个狗仔关系不错,他们消息灵通,知道我在试镜谷老师新片,也知道柯鸣和庄总都在这部戏里,所以才把这个视频发给了我。” 那支视频从谷以宁开始,轮流进入每个人的眼中,直到朱志鑫如见笑闻,赵柯鸣脸色骤变,再到庄帆。 谷以宁紧握手心,有种兔死狐悲的凉意从后背袭来。 庄帆停滞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庄总您可不要误会,这种事在圈内见怪不怪,对您能有什么影响?我担心的是柯鸣,那些营销号可是把标题都准备好了,什么‘被同性制片包养’‘小区门口热吻’……”贺嘉艺立刻道:“害柯鸣就更不可能了,我就算是把他挤掉,也不可能演这个配角不是吗?” 朱志鑫却对庄帆说:“庄帆,以你我的交情,你该知道这种手段不会是出自我。” “朱总!”贺嘉艺惊呼,“我也不是耍手段啊,这可都是我在压着没爆出去,我也是为了这部戏考虑……” 在贺嘉艺的表演和众人看戏的目光中,赵柯鸣犹如被拔了刺的刺猬,张皇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目光闪躲,片刻后竟然不是求助庄帆,而是望向谷以宁。 “谷老师,我……” 为什么要向自己解释呢?谷以宁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朱志鑫也调转目光看向他,带着见多识广的沉稳可靠的笑:“但既然已经发生了,谷老师,我们得想想解决办法。你也知道,压下这些素材,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如此。 原来要交换的条件,是出自自己身上。 赵柯鸣脸色煞白猛然道:“不是,我可以不演……” “不如这样吧。”庄帆打断他的话,一语止住所有纷争。 “朱总,闹出这种事,制片一职我也无颜担任,不如就让我退出,您换上更信任的更有资历的人。” 他瞥了厉潇云一眼,继续说:“这样解决,是不是就可以了?” 第47章 原点 “不可能。”谷以宁走出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斩钉截铁告诉庄帆,“我不可能让你退出,更不可能接受厉潇云来做制片。” “以宁你听我说。”庄帆打开车门让他先坐进去,“这件事不管是贺嘉艺自作聪明,还是老朱借力打力,让朱志鑫解决都是最快的方式,我必须先稳住他。” 谷以宁反问:“稳住他,然后呢?” 庄帆叹口气试图扯些道理:“你的目的是拍成这部戏,我退这一步,朱志鑫投资到位,之后他也不会再插手,只是多了一个厉潇云,难道你还对付不了她吗?” “你不明白庄帆,这不是我能不能对付她。”谷以宁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你不明白,我不只是为了拍一部戏。” “我也不只是为了你。”庄帆却说。他看了看车窗外的人,“你就当我任性一回吧,我不能让这些视频流出去。” 谷以宁无话可说。 庄帆和他讲完这几句就推开车门要走了,谷以宁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只能对庄帆说:“你小心点。” 庄帆扶着车身弯下腰,在车窗外还在跟他开玩笑:“这次算是我救了你吧?” 谷以宁无法理解他,透过后视镜,他看见赵柯鸣不知所措地跟在庄帆身后,明明胆怯心虚,却还是在庄帆转身的时候抬起下巴。 司机启动车子,爬坡驶出停车场,谷以宁的视线里只剩下两人靠近的脚步,接着消失不见。 ——算个屁救了我。 谷以宁头痛地想,明明是庄帆自己招蜂引蝶牵扯不清,惹出这些麻烦,又还想在人家面前逞英雄…… 还说什么不想让视频流出去怕毁了赵柯鸣,那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这种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在小区门口抱着亲的时候没想过会影响人家的事业吗? 想到这儿,回旋镖在谷老师微醺的大脑里转了一圈,正中他自己的眉心。 谷以宁捂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专车司机以为他是喝多了,立即说:“乘客,马上就到了,您再忍忍。” “我知道。”谷以宁闷声道。车身轻轻颠簸驶过减速带,进了小区大门,他抬头看自己那栋楼的三层,半年多没有住人的空房子,在今天开始亮起了灯。 而灯的主人,却在楼下等他。 莱昂一身深色居家运动装,坐在楼下花坛的路灯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见谷以宁下车后就站起身,迈开几步过来,隔着几步路就判断说:“你又喝酒了。” 谷以宁避开和他伸过来的手,不想和对方身体接触,头也不回地径直上楼,却在楼梯上速度渐渐减慢,最后停在三楼的拐角。 莱昂从善如流打开门邀请他:“要进来坐坐吗?” 谷以宁迈进去,不说话,只是定定站着,打量着仅有一张巨大书桌和两张椅子的空荡房间,莱昂关上门之后,他就抬眼开始看着对方。 这个眼神莱昂不是第一次见了,他理解力优良,微微低头问:“要抱一下吗?” 谷以宁没说好或不好,只是靠近了半步,把额头抵在莱昂的左肩头。 一双手臂环住他,抱着他轻轻晃了晃。 过了会儿,莱昂笑了下,问:“谷老师,你觉得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谷以宁轻咳一声,直起身问:“奇怪吗?” “不是说这样奇怪。”莱昂又把他抱住,摸了摸谷以宁的后脑勺,“我是说,你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应酬喝酒,回来后找我求安慰。你把我当什么?是温馨避风港?还是谷导养的金丝雀?” 最后这个比喻谷以宁不喜欢,他把莱昂推开了。 “怎么了?” 谷以宁侧身躲开他的眼神,换了拖鞋进屋,拉开椅子坐下说:“这样不好吗?有些场合不是非去不可,你只需要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莱昂没有立刻回答,去厨房调了一杯蜂蜜水,把玻璃杯放在谷以宁面前,看了他几秒,问:“你是在保护我吗?” 谷以宁摇摇头,坦白说:“我只是觉得,太难看了。那种场合下我不是我自己,看到的人越少越好。” “不难看。”莱昂躬身下来,撑着下巴抵在桌面上,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你高风亮节也好看,油滑老道也好看,受挫丢脸的话……我就更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谷以宁被他逗笑,“你能不能改改随时说这种话的习惯?” “那还是委屈谷老师习惯一下老外的直白吧。”莱昂也笑了,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在他旁边,“或者听你说,今天遇到了什么难题?想要说给我听听吗?” 谷以宁原本只是想暂时休息下,拥有一个沉默的拥抱,但现在莱昂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又不想让对方失望。 这个故事讲完,莱昂岂止是没有失望,简直是如获意外之喜,嘴角笑都压不住地问:“不是吧?庄帆来真的?” 谷以宁无奈又好笑,把蜂蜜水的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 “我是说,这不是好事吗,不然他成天围着你转……”莱昂声音越来越小,又道:“况且庄帆这个岁数终于收获爱情幸福,你不替他开心?” 提到这个,谷以宁又难掩微词:“他收获幸福却连累我,逞强说要退出,让朱志鑫当场就把厉潇云指给我做制片,多了这么个难缠的资方的眼线,难道我应该开心?” 莱昂好像特别喜欢听他这种发自内心的抱怨,一边听一边从胸腔发出几声压着的闷笑,笑完之后拉着椅子靠近几分,故作正经低声说:“有句话,说了怕你自责,但我决定还是要说。” 谷以宁微带不耐烦看着他。 莱昂说:“这次不是他连累你,是你连累他。” 谷以宁对他的直白公正有些意外,旋即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 借刀杀人旁敲侧击而已,谷以宁不肯让步,就逼着他让步;没有把柄能逼迫谷以宁,就从有把柄的人入手。 他甚至不太相信这件事是贺嘉艺瞎猫碰上死耗子做出来的,就算是,也可能是朱志鑫在推波助澜,一举两得。 “但我还是觉得,或者至少我不希望,庄帆在这个时候先认输。” 莱昂点头评价:“他和你不是一条心,你早就该看出来了。” 谷以宁作势踢他小腿一脚,纠正说:“只是观念不一样。” “那我猜猜你的观念,这部戏你不只是想要一个结果,更想要一个干净漂亮的过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足够一条心,莱昂正色几分,“但是拍电影而已,为什么要这样舍近求远?庄帆不能理解,也许没几个人可以理解。” 第57章 谷以宁先是愣神一瞬,随即嗤笑一声:“你倒是很理解?” “我……”莱昂带着点不经心的笑说,“没人比我更理解。” ——如果只是为自己执念,而动辄惊动千百人来做一件事,是否算发心不纯? 谷以宁在乌木菩萨像前的问题,又何尝不是奚重言想问的。 为了甩掉“玩腻”的大明星,要毁掉她的前途,再陪葬一整个电影项目;为了让奚重言知难而退,可以拖着成百人不开工不发工资。 那些人为什么可以毫无歉疚地这样做? 他记得杜少强带他去见最上面那位老板的那个晚上,杜少强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位不只是投资人,还有很多他想不到的盘根错节,和对方搞好关系比什么都重要,要懂得来日方长。 奚重言想自己已经足够卧薪尝胆,不差这一次两次,他点头答应。 然而进了包厢,美人环绕烟雾缭绕中,那位肖董笑着问奚重言:“哪个名导不和女明星传点风流韵事?怎么?不喜欢周楚楚,换个别的美人你愿不愿意?” 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奚重言笑不出来,他说:“我不是为了周小姐,是为了拍摄。” 大老板果然是大老板,不计较奚重言的态度,反而说看在杜少强的面子上,干脆把明牌亮给他:“小奚,那你就委屈委屈吧。大师早就算过让我这三年不要沾惹花草,这个什么蔷薇号你听听看,名字就犯了忌讳,拍起来果然惹出这些事端。你说,我有可能再让它继续吗?” 奚重言不说话,他大手一挥说:“好了小魏,该结的钱赶紧给人家结了,这个电影名字我真是听都不想再听。” 此情此景奚重言应该连声道谢的,但是他却笑出声:“既然这样,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拍?” “好了重言。”杜少强打断他:“肖董的意思是这个项目不再提,但是下次还是有机会合作的,不要钻牛角尖。” “下部戏?”奚重言知道自己在冲动,但是他好像变成了梗着脖子的谷以宁,凭空长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一颗顽固不化不肯低下去的脑袋,反问说:“下部戏,又要安排哪位大明星来演?是不是又会有突发情况,又要浪费这么多人的时间……” 魏总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他说:“项目失败了总要有牺牲者,不是你就会是别人,你就当倒霉吧,只能是你。” 杜少强及时拉着奚重言离开了,他坐在车里问,师父,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杜少强抽着烟说:“你不用这样问我,我到现在难道就不需要求人吗?要想做成一点事情,怎么会不受点委屈呢?” 杜少强又说,奚重言,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你会拿到想要的奖杯,会在红毯压轴出场,会占据票房排行榜的前十甚至写进电影学院教材,你还会这么冲动,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和人翻脸吗? 他拍了拍奚重言的后背:“我懂你的心情,但是啊——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往上走的,他们朝你丢石头,你踩着走上去嘛。” 很有道理。 奚重言想,明明就是这样的道理,为什么他没有办法做到? 于是他回到家问谷以宁,同样的话,那时的谷以宁回答是:“如果真的这样,拍电影对你来说还快乐吗?” 现在的谷以宁坐在灯下。 莱昂对他说:“我以前也以为,电影最重要的是熄灯坐在影院的那120分钟,是让全世界看到我的才华的那一刻。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拍摄一部电影要付出这样多,要交换的东西越来越多,到了一个临界值,不管可以预见多高的成就,都再也不会纯粹地快乐地期待了。” 因为与此同时他也预见了,这样走下去,自己会变成帮凶,需要用别人的梦想和青春来为自己献祭。 那样的梦想还是梦想吗? 那样的奚重言,也会失去谷以宁爱着的奚重言的那些样子——意气风发的、无惧无畏的、自由的。 “你想知道我怎么理解的吗?谷老师,你在做的这一切。” 那个奚重言,可能已经在谷以宁心中蒙尘,但谷以宁还是为了证明这一种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发心更纯粹,而在做现在的事。 “你是为了纪念他缅怀他,想让他留下一点作品,所以要拍这个戏。”莱昂说,“但是你也希望,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而做,而是为了很多个在‘奚重言’这条路上的人,在他们注定下坠或者放弃的两条路之中,你希望创造一条新的路,新的可能。” 像是在那个颓唐回家的夜晚,奚重言和谷以宁拥抱了很久,他在心里做了决定,他要彻底和新风向分道扬镳,但是要拿回属于他自己的剧本。 可是这件事该有多难,一向谋定后动的他没有任何把握,所以那个晚上以至后面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和谷以宁说过这个决定。 现在他想他真的做错了,他应该直接告诉谷以宁的,这条路这件事,应该是他们一起完成。 “如果不和大部头资方合作,你有没有想过,可以自立门户募资拍摄?”莱昂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一起试试看,怎么样?” -------------------- 世界上最幸福的对话是,我明白你想做什么,我也永远站在你这边。可是年轻时候的奚重言不是那么懂。 第48章 破局 这样天真孤勇的一番话,谷以宁听到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 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想要这样做,后来他还是放弃了。 那位新风向的魏总,在谷以宁回北京之后找到他,问他:“奚重言彻底放弃了《逃离蔷薇号》的所有资料,也打包把《第一维》的版权卖回给新风向,谷老师,这件事你知道吧?” 谷以宁知道,他见过奚重言的放弃协议书,也看过那笔八十万的转账。 见他很平静,魏总又说:“是这样的谷老师,《逃离蔷薇号》我从来没说过不拍,都是肖军迷信又一言堂。你看现在他落马了,公司成立了新的董事会,在过往项目中优中选优,还是认为这两部戏都值得投资。” 谷以宁点头:“这部动漫越来越火了。” “哈哈哈,也不能这么说,还是奚重言打下的基础好,他做的剧本改编还有各种设定和分镜,一看这部戏就能火,你别说,现在还真找不出第二个青年导演能接手。” 谷以宁说:“他之前利用舆论和你们公司对簿,行业里都听说过这门官司,所以没有人想要接手这个烂摊子,不好做还败坏名声。” 魏总继续大笑:“谷老师真是耿直,那我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愿意加入,这些纷争不就迎刃而解了?” 谷以宁也笑:“为什么是我?” “这还用问吗?”魏总说,“当然是认可谷老师您的才华,胡蝶导演的御用编剧嘛。谷老师你也不用担心没做过导演,执行导演我可以给你配最好的。” “我是说,既然我已经是胡蝶导演的御用编剧,为什么还要接手这种项目?” 魏总语塞:“这也是奚重言的心血,你和奚重言不是……” “奚重言是奚重言,我是我。”谷以宁说,“如果要我拍,那我要做唯一导演,不允许公司干涉创作,还有,我要《第一维》的剧本版权。” “谷老师,你自己不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吗?” “那魏总就另请高明吧。”谷以宁走了,“不过你也知道我和奚重言的关系,如果《逃离蔷薇号》有一日上映,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忍不住站出来说点什么。” “你威胁我?” 魏总很生气,但是几个月之后,他还是替谷以宁“争取”到了缓和——谷以宁做导演可以,导演费用和制作经费要压缩;他要《第一维》的剧本版权也可以,但是导演协议要签两份,承诺《第一维》也需要由新风向全权出品。 签协议的那天,谷以宁问他:“如果当初奚重言坚持自己拍《第一维》不和解,你们本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肖军还在,奚重言的官司打不赢。就算他硬着头皮搭草台班子把《第一维》拍出来,也没法在国内上映。” 但是肖军落马了,所以奚重言会赢。 谷以宁签下自己的名字,说他知道了。 到了他与新风向决裂,自己毁掉自己签下的协议的那天,谷以宁以为自己再也不用违背本心。 所以命运是不是注定这样。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做一点事,注定就是要用尊严和自由去交换? “可能是注定你要和奚重言一样,走一条比较难的路。”莱昂在看着他说。 良久后,谷以宁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时候他一个人抗着压力去做这些的时候,从来报喜不报忧,我以为是我没有能力和他并肩,后来不知不觉,很多他没做到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比如与人周旋,谈判,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而不是被规则限制…… “有时候觉得原来没有那么难,有时候又觉得,原来是这么难的。” 第58章 谷以宁说完喝下半杯蜂蜜水,酒精攻陷后的情感缺口被慢慢填满,他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莱昂说的那个也许是最好的可能性。 “当时奚重言的做法是,自己成立制作公司组建团队,除去官方的初始资金外,其他全部是小额募资,不与任何资方绑定。”谷以宁借着讲给莱昂,也是想要给自己理清思路,“也许真的是一种重蹈覆辙,他的初始资金也先从学校领域入手,一开始是想要借着老周他们几个央艺毕业生的名头,申请学校的校友计划,但是厉铭是当时的校长——所以这件事随着我的出柜,也就不了了之。” 莱昂没再关注这桩往事,而是问:“这次影协的资金已经到位了吗?” 谷以宁吸口气,点头说:“到位了,现在的我对厉铭来说应该是有点价值,就算是和华梦合作不成,厉潇云再怎么闹,应该也不至于再生变故。” “嗯。”莱昂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你看,你的起点就比他高很多了。” 谷以宁自嘲笑了声,忍不住替奚重言说:“他后来在胡蝶导演的帮助下,申请到了两岸青年导演扶持计划的资金,那笔数字也在几届之中都是最高的。” 莱昂用哄小孩的语气:“好,一比一平,再之后呢?” 谷以宁笑说:“再然后就是小额募资,我的名字应该是值些钱,但是现在的成本也比他当年翻了几倍不止,加上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也没有那个体力去跑路演。”莱昂肯定地说,在纸上画了几个空格,“所以份额不能太多,目标最好是非影视行业的投资资本,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算多,让外行人只当是买一支小成本高回报的股票,不让他们插手运作。” 谷以宁思考着操作可能性,点头表示认同。 莱昂又继续说:“还有,最重要的是压缩成本,你给各个团队的自由度太高了,不能一味这样,作为导演还是要控制预算回收权力。” 莱昂又在纸上继续做算术,“首先各个组的账目需要重新细算,其次是老周和江若海,我建议和他们谈技术入股,给这两个团队只保留硬成本,当然最后票房一起分账。还有演员,你见了这么多都是通过经纪公司,有没有可能在网上进行海选,没有经纪公司的小演员不见得资质差,实在找不到,就干脆只在学校物色,以校方名义再压低一些片酬,其实就算是零片酬,对他们也是百利无害的。” 他连连又提了好几处建议,谷以宁被牵着思路走,等停下来时才想起问:“你好像很精通这些?” “是啊不演了。”莱昂放下中性笔,双手叠在脑后,“其实我是个商业奇才。” 谷以宁拿起纸敲他一下,又仔细盘算一遍,杯中蜂蜜水见底,他才慎重下了结论:“看起来好像真的可行。” “还有,最后的最后还有贷款一条路。”莱昂又说,“抵押房子吧谷老师,要是都赔光了,你就只能住进我这里来。” “谢谢,但你最好是盼着我不要倾家荡产。”谷以宁不知怎么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随即叹口气又说,“但是除了资金,还有个问题。” “庄帆啊?”莱昂不太在意地说,“他自己风流韵事自己解决呗。” 谷以宁无奈道:“你刚才还说是我连累他,能不能有一点良心?” 莱昂理所当然:“你连累他,他临阵逃脱,这不就扯平了?” 没等谷以宁反驳,莱昂又正色几分说:“你要想,如果他确定放弃和你合作,朱志鑫就算是为难也为难不到他头上了,更不用说他和朱志鑫还有各种利益往来,完全不需要替他担心。” 谷以宁何尝不懂,但是如果没有庄帆,他也是真的找不到可以信任的第二选择。 “所以就让他早点决定,如果他真的甩手不干,我们还要抓紧时间找制片人。”莱昂调转话头又道,“但如果他还想和你合作,你也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评估风险回报之后做了任何决定,都应该让他自己去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不过依我看,庄帆是个商人,他不会舍得忙了一通给别人做嫁衣的,我猜最后他会选择放弃赵柯铭。” 谷以宁摇头认真道:“你没看到他当时的神态,他不像是说着玩玩。” 莱昂看着他笑了:“谷老师,你现在这样像是迷恋爱情小说的傻白甜。” 没等谷以宁来得及生气,他眼疾手快拨通了庄帆的电话,铃声响起时小声说:“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来替你和他谈。” 谷以宁简直是拿他没辙,电话接通,莱昂对庄帆言简意赅讲完这套战术,没想到庄帆说:“照片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莱昂追问:“什么叫处理好了?如果开拍之后赵柯鸣再有负面,替换角色带来的损失远超过现在就换人,庄帆你确定?” “我确定。”庄帆听起来有种疲惫的冷静,“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吧,制片的事情我来处理,赵柯鸣不会再出问题。还有,我和他已经断了。” 莱昂脸上露出变幻莫测的表情,电话挂断后他看着谷以宁,眼神似乎在说:你看看,这就是你认为的真爱。 谷以宁夹杂着尴尬和困惑,片刻后说:“他可能是冲动,我这几天再找他谈谈。” “冲动什么冲动,我就说了,庄帆是个商人,趁早了断才是不亏本的买卖。”莱昂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口又评价说,“不过也可能是赵柯鸣甩了他,人家还有大好青春和前途,难道要折在这段露水情缘上?我看倒不如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庄帆,让他不要死撑面子活受罪了。” 谷以宁半天没说话,莱昂拿着两杯水走近他,坐在桌子上看着谷以宁:“怎么了?” “没什么。”谷以宁没接拿杯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谷以宁。”莱昂摁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低头看着,像是猜到了谷以宁在想什么:“我说的是赵柯鸣和庄帆,不是我和你。” “当然不是。”谷以宁说,“我们又没有其他关系。” 谷以宁说完站起来,莱昂没再拦他,还是原样坐在那张桌子上。 谷以宁转身的时候听见他在后面低声说:“哦,知道了。” 他叹口气,站定,又回头。 双手撑着坐在桌子上的年轻人,抬起眼睛不吭声看着他,谷以宁低头败下阵:“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49章 当他说爱的时候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莱昂看着他说。 从冲动去机场接人之后,谷以宁知道会有这样一刻,他终究要直面面前的年轻人,和对面的一颗心。 意味着什么?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谷以宁站在空荡的房间正中,听到莱昂的声音有微弱的回声。他走到旁边的白墙边,靠着墙抱着手臂站着。 “同性恋。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词的?”他侧过脸问。 莱昂维持着坐在桌上的姿势,但是身体松弛了一点:“很早。” 谷以宁点了点头,“法国同性恋婚姻合法是在2013年,那年我看到巴黎所有大街小巷都是彩虹旗和标语,斑马线都被改成彩虹色,那年你多大?七岁还是八岁?那是你生活的世界。” 莱昂笑了,没有说话。 “我也很早就知道这个词语了。”谷以宁又说,“我小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里一整天,看我父母用来填补我空白课外生活的书和杂志,他们也没什么时间筛选,所以我在书本里读到什么都不奇怪。 “可是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个年代,从小学到中学我都从没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过这个词。直到高中时同学都在偷偷追女孩谈恋爱,只有我完全提不起兴趣,却会在路过篮球场时停下来,我大概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属于没有办法说出口的一个词语。” 莱昂挑了挑眉:“你喜欢运动型的?” 谷以宁失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好了,你继续。” 谷以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 其实他谈不谈恋爱,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好像也从没有人在意过。谷以宁这样的小孩,聪明得体,有一点点内向和骄傲,因为太优秀懂事所以似乎不太属于同龄人的范畴。就连最喜欢开玩笑的长辈和表哥表姐,都不会对他开“在学校有没有小女朋友”这种玩笑。 “我模糊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家乡,最好是出国,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探索自己。”谷以宁继续讲着,“小时候读书得到第一名是为了得到父母注意,后来读书拿第一名,是为了去一个不会被他们注意到的世界。” 所有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跳级更早去上大学,再去留学,然后认识奚重言,确凿自己是喜欢男生的,还很幸运地和喜欢的男生谈了恋爱。 “我对父母出柜是在回国后的第一年,奚重言给我了很多信心,不管是他母亲的态度,还是他这个人和这段算得上稳定的关系,我想我没有理由不去面对这件事。” 第59章 谷以宁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那个元宵节晚上的回忆,每次都需要一点时间建立勇气才可以面对。 “比对厉铭出柜,比我被挂在论坛几天被扒开讨论,都要……” 莱昂站起身来,走到谷以宁旁边,和他一样的姿势并排靠在墙上。 谷以宁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一无是处,脸面丢尽,金玉其外,总之就是这些词,好像我过去所有给他们添光增彩的成绩都被打碎了。” 这些大体也还在谷以宁的接受之中,他沉默着离开餐桌回到房间,给奚重言发消息,告诉他可能未来几年甚至一辈子,他都没办法把奚重言带到自己父母面前。 只有十岁的谷羿阳在餐厅大声说爸爸,你怎么能这样骂我哥?不是你们说的我哥是我的榜样? 然后他听见自己父亲叹口气,用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阳阳,成绩不好也没关系,不要学你哥。” “你说什么呢爸?我哥到底怎么了?” 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很轻地说:“还好,还有阳阳。” “我们冷战了几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几年,今年谷羿阳说,父母的态度有了改变,但是我还是很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说出来谷以宁反倒释然了,他没看莱昂,继续道:“你能明白吗?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一件……很重的事。 “我的年纪,不只是年纪而已。我要顾虑的东西很多,我有想要做的事情,有过一段改变我整个人生的感情,我不仅没办法相信另外一个人,也没办法相信世界上存在不掺杂质的感情,可能也没有勇气,再用现在所有的生活和平静作为代价,再经历一遍……虽然对于过去这些我没有后悔,但是我现在没有力气再折腾自己和身边人了。但是这对你很不公平,你还这样年轻。” 说出这些的时候谷以宁仍然没办法去看莱昂的表情,他想自己这番话足够真挚,比过往每次拒绝都要坦诚,因为坦诚所以足够伤人。 现实横亘在两人之中,而他对自己对莱昂,其实如同莱昂对庄帆的态度一样,都是没有信心的。 莱昂说:“但你没否认一件事。” “什么?” “你对我动心了。” 谷以宁笑了一声:“这是我最难面对的。” “为什么?”莱昂问,“是因为你喜欢的是很像奚重言的一个人,还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 “我分不清。”谷以宁诚实相告。“我问过自己很多次,过去我以为奚重言是一副壁画,完整的不可拆分地占据了我的整面墙,这幅画渐渐有了裂痕,开始失色,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处置它,但我得承认……”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如果今天不说,也许他也没有勇气再给莱昂一个交代。 “但我得承认,你的出现填补了这幅画的裂痕,也让它有了新的色泽。这让我无法判断,这幅画究竟是以前的那一副,还是新的。” 莱昂笑了声,好像只是对谷以宁的比喻感兴趣,追问的是:“你上次说什么拼图,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谷以宁艰难解释,“我没办法拆分,你很像他的那些部分,和你和他不一样的那些部分。” 莱昂接受良好地理解了这些抽象的解释,他轻松地抱起手臂靠着墙,微微侧低着头看谷以宁。 他的神态过分轻松了,仿佛谷以宁说的这些都是小朋友没找到蚂蚁窝、丢了一支蜡笔一样的难题,在学龄前儿童眼里天大的事情,到了他这儿,他却只是笑了笑说:“其实新的旧的、是他是我并不重要,你可以理解为,有个人出现,让你的这幅画重新活过来,重要的是它活过来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去拥有它?” “我怎么能这样想?”谷以宁又说了一遍,“你不会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吗?” “我爱你。”莱昂的回答却是,“换个说法是,当你需要我时,我的存在才有意义。” 谷以宁仿佛在听一段超出自己学识的辩论,一种他没听过的语言。 “这件事可能会失控,你也看到了现在我的处境,庄帆和赵柯鸣……你的未来都会被影响……”他艰涩地反驳。 “我不害怕。你呢?”莱昂说,“谷以宁,你曾经为了维护那段感情而放弃自己的未来,付出过那些代价,你说过你不后悔。” 莱昂侧过身,看着他:“你还说,你猜测奚重言会后悔,会怨你,或者至少他没有理解你。 “但如果他在的话我会告诉他,他最该后悔的,是放弃了和你一起面对所有考验的机会,如果他能纯粹一点无畏一点,如果他没有那么自大,他会看到自己拥有的是怎样一个勇敢强大的爱人,怎样一份旗鼓相当的爱情。” 谷以宁怔然看着他,莱昂在一寸寸靠近,台灯的光从侧面照在他混血的面庞上,一半是暖黄的光晕,一半是靠着墙壁阴影。 那幅壁画,所有的颜色开始流淌,所有的裂缝都和好如初,以一种奇幻绝美的方式呈现出重塑的过程,向他涌来。 有一颗心脏,不,是两颗,在那幅画背面跳动着。 鹅 3339 793712 谷以宁看到了它们,在他看到的时候,两颗心脏的血液开始交融,与流淌的画作合为一体,让他再也没办法分辨。 他又要开始头痛了,可是这种痛不是在太阳穴,不是在大脑之中,而是在遥远的国度,或者是时间纵线的某个点之上,不是刺痛,而是灼烧。 他好像切身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肉体,一种自己从未体验到的痛苦,这种痛苦如此真实却陌生,但是剧痛又恍然变成鲜艳的色彩,铺洒在自己的画上,仿佛绝境之中开出了一朵诡谲的花。 眼神再次聚焦的时候,谷以宁看见那双棕色的眼睛,瞳孔里是自己的倒影。 莱昂说:“不拒绝的话,我要吻你了。” -------------------- “对世间的离别深信不疑,因此才会相依。” 这章为谷老师点播《我离开我自己》 第50章 四月二十日 谷以宁很少回忆的初吻,是在他和奚重言稀里糊涂用一个剧本表白之后,奚重言带他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学生公寓从楼梯到房间里站满了人,白的黄的黑的皮肤的面孔,在路过时看见他们牵着的手,醉醺醺的人挤过来大叫着问奚重言,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奚重言不回答,反而侧过脸问谷以宁:“是吗?” 谷以宁也不说话,周围人大呼小叫起哄让他们接吻,奚重言像是加冕大典上喝醉的国王,他靠过来,问谷以宁可以吗?然后就将沾满葡萄酒气息的双唇贴了过来。 谷以宁从来没说过,他不太喜欢这样一个不明不白又伴随着吵闹声的吻。 而现在他拥有的这个吻,在对方说了“我爱你”一分钟之后,在连家居都没有的空无一物的白墙前。 他清楚地看见莱昂的睫毛垂下,温热呼吸洒在他的面颊,唇上像是落了一片蜻蜓一样轻,莱昂只是贴上来,像是等着他拒绝或者同意。 谷以宁没有动作,蜻蜓停靠了几秒钟,变成更重一点的小鸟,但是又好像被绳索牵引着,片刻后,离开了。 谷以宁始终睁着眼睛,望着他。 “别这么看我。”莱昂又一次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谷以宁轻轻拂开,他想他大概应该给予莱昂一些确切的答案,但是张口却只是说:“你会后悔的。” 莱昂笑着抱住他,声音贴着谷以宁的耳朵:“我现在的任务是,给你多点安全感。” 谷以宁长叹了一口气,靠在面前的肩膀上,过了会儿,闷声说:“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也知道庄帆这次……” “知道了,放心吧。” “……之后的工作会很难,我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做成,如果这部片子拍不出来或者无法上映,别的学生我都可以想办法安排,但是你的时间,可能就会浪费了。” 莱昂抓了抓他后脑勺的头发以示警醒:“你在说什么啊,我刚说的话又忘了?” 谷以宁停了会儿,还是说:“我是说,如果不顺利,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国?” “不回。”莱昂任性说:“我有的是办法不回去,你不用担心,就算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但是以后,”谷以宁闭了闭眼,“上学还是继续跟剧组?要做什么工作?你虽然还年轻,但是总要考虑……” “谷老师,你再说这么扫兴的话我就继续亲你了。”莱昂抱得他更紧了一点。 “我什么都不想。”他又说,“只想活在现在。” 这句话似乎对谷以宁很奏效,他安静了很久,直到两人隔着衣服相贴的皮肤温度越来越高,他才推开这个怀抱,侧身退了一步说:“我要走了。” 莱昂攥住他的手腕:“着什么急啊?” “你别闹。”谷以宁挣了一下没挣开,他脸颊红起来,显得更加外厉内荏。 第60章 莱昂只是逗了他一下,很快松开手,似笑非笑说:“开玩笑的,我又不是赶进度。” 谷以宁假装听不懂,低头换了鞋,脸颊的红更浓了,却还是语气淡定地胡乱打官腔:“这么一来变故太多,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早点睡。” “好。”莱昂靠在门边送他,“晚安。” “晚安。”谷以宁低声回应他。 那天之后两个人见面次数又变少了,除去在学校的交集,晚上坐在客厅里喝杯茶,似乎就只是友好的楼上楼下邻里关系。 但是莱昂知道谷以宁故意躲他的成分并不多,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谷以宁要面对的工作有多繁重。 大部分时候谷以宁还是独自去处理资方和人事的问题,莱昂没有再强求,唯一要求就是每天不管多晚都能见一面。谷以宁似乎格外喜欢他那空荡的客厅,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那张椅子上,有时候他会分享一些进程或者抱怨不顺,莱昂就认真听,如果谷以宁不想说话,他就讲他自己做了什么。 虽然那句是为了逗谷以宁的玩笑话,但这次他也是真的想慢慢来,不要再赶进度了。 过去他就总是着急,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也许是因为这样,生命的进程也才格外快吗? 几天之后,他又找了个时间去见了戴医生一面。告诉医生说谷以宁似乎更信任我了。 “这是好事。”戴医生说,“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可以试着下一步治疗,让他渐渐感知到实际生活和记忆中有些出入。” 莱昂看着那张天蓝色的躺椅看了很久。 “你在犹豫?”戴医生似乎看得出他在想什么,放下鼠标说,“其实你今天单独来约我,我就猜到了。” 年轻的男孩笑了下,低头说:“他越信任我,我就越不想骗他,可是我们的关系越亲密,我就越希望时间都停在他最轻松的这一刻。” “我充分地理解你的心情。你们的情况——作为他的男友,你愿意接受他的过去,接纳他的病情,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是吗?”莱昂有些难以抉择和茫然,于是问:“戴医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戴医生摘下眼镜,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用一种很得体的方式拉近了他和莱昂的距离,然后说:“从精神科医生的角度,患者能一生维持稳定状态就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从伦理或者个人的角度,虽然我很敬重刘护士,但是既然你问,我也客观地说,她毕竟是奚重言的母亲,从她的立场上希望患者记起来无可指摘,但你才是陪伴患者后半生的人,也是真正和他朝夕相处的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当然这些话有些超出医生的范畴,不过我就当你也是半个病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积极帮助患者,你的压力也很大。这个治疗过程你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聊聊。” 莱昂道了声谢,他说:“其实不仅是这个原因,还有件事。我前一阵去了台北,想要找到他的发病诱因。” 在台北听到的那些事情,他简单概括告诉了戴医生。 随着他的讲述,戴医生愈发认真:“你的意思是?他是有意识地选择了忘记?甚至可能接受过一些催眠手段?” 莱昂点了点头。 戴医生重新戴起眼镜敲起键盘,“抱歉,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我需要记录一下。” 他一边敲字一边连连摇摇头说:“是我先入为主了,难以接受至亲离世所以创伤性失忆的情况并不罕见,加上刘护士之前描述,所以我也以为是因为他们之前感情太深刻,自然引发的患者病情,是我忽略了这个时间差的问题……” 莱昂礼貌等待着他,听到这句话时又无声自嘲地笑起来。 可能是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了,戴医生说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和他聊聊,所以在对方还忙着研究病情时,他开始缓缓讲起超出病情范畴的事情。 “前几天,我和他们共同的朋友见了一面,她是剧组的美术指导,虽然是奚重言先认识她,但是她却一直和谷以宁关系更亲近,甚至不太看好他们的感情。” 戴医生抬起头,示意他在听。 “我……奚重言只是把她当情敌,其实他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那天她跟我说,她不看好这段感情,是因为觉得谷以宁在这段关系里很孤独。” 莱昂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说:“虽然奚重言自认为很爱他,却并不总是能看到他。他最难的时刻把谷以宁推远,而谷以宁困难的时候,他又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去干预,大包大揽做主。” “他很自大,自恋,自以为是。”莱昂毫不客气地评价说,“这段感情中谷以宁获得的快乐并不纯粹,直到奚重言死前他们也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哪怕最后确实有些误会,这些误会说到底也是奚重言自己造成的。 “戴医生,你误以为这段感情有多深刻或者浪漫,只是因为奚重言死了,才让这个故事有了这么多遗憾的意味。如果他活着,继续那样相处下去,大概他们也早就分手了。” 戴医生渐渐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他:“这些,是你的猜测?” “是我,对他的了解吧。” 莱昂说:“他们说奚重言背叛过他欺骗过他,如果说出轨劈腿之类的几乎不可能,以谷以宁的性格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他大概会把奚重言刨出来问个彻底,也不会装作无事发生。” 他说完自己先低声笑起来:“所以,不是感情的背叛,而是……理想的背叛。但之所以谷以宁会误解,也是源于他们过去那些年里沟通的缺失和信任的消磨。他对奚重言的失望早就根植于心,只是一直被压抑着,直到奚重言死去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审视这一切。但这对谷以宁来说,也许比奚重言去世或者爱上其他人都要难以接受,因为如果这样,过去的那些年算什么呢?那些感情又算什么?” “爱得不够纯粹,恨也没办法彻底。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找不到通行证,宁可不进场也要掉头回去继续找。”莱昂好像看见了那天的棕榈树和阳光,他笑了笑,“所以他只能选择忘掉奚重言的死,让自己不背负那么多,才有力气往回跑,他想知道在那条路上走丢的到底是什么。” “戴医生。”他喃喃说,“这些你也当作是我的猜测吧。” 但是无数种答案被划掉删除,面前只剩下一种可能,也算猜测吗? 戴医生试图去感同身受,理解他所说的——“你的意思是,患者选择忘记,不是简单的因为难以接受死亡或者感情破裂,而是因为奚重言的某些……抱歉,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暂且用‘选择’来指代你所说的‘背叛’。 “奚重言的某些‘选择’让患者无法释怀,对患者来说这是关乎价值观和人生观的抉择,所以他的遗忘,是为了排除掉死亡这些干扰因素,去寻找那个答案。” “他是让自己重新走一遍那条路,去接受那种考验。”莱昂抬头又看着那张天蓝色躺椅。 戴医生沉默看了他很久,半晌,他说:“其实坦白说,一开始我们见面,我觉得你太年轻了,很没有定性,对维持患者的稳定并不是好事。可是我现在对你有所改观,你有很认真深刻的想法,还有年轻人才有的勇气,也许这确实他最需要的。” 莱昂笑了笑,摇头说:“有勇气的人其实是他,我难以向您形容他在做一件多么一腔热血的事。” “所以——你决定了?” 莱昂道:“决定了。至少现阶段不是合适的时机,对现在的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戴医生站起来:“我尊重你的决定,当然,也祝福你们能完成你说的这件一腔热血的理想。” “谢谢您。” 莱昂结束了这次单独问诊,他坐上地铁,去往这个城市的西南端。 接近郊区的时候逐渐驶入地上线路,车厢外面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翠绿色的田野映着午后阳光,预兆出秋后丰收的生机勃勃。 这天下午谷以宁会集结剧组学生召开内部会,交代清楚目前的资金状况。 几日来他已经迅速地理清了问题。 庄帆会暂时避嫌,但仍由他的公司担任制片工作,新任制片人谭露迅速老练地帮助谷以宁算清成本账目。如莱昂的建议,周骏和江若海都同意以创意合伙形式合作,其他各个组开支也能节省大半; 张知和对谷以宁的计划后表示全力支持;厉铭得知后虽然颇有微词,但如谷以宁所料,他们互相利用的关系成立,厉铭仍选择保全大局;而至于华梦那边,谷以宁选择回避和拖延的战术,只要没筹齐资金缺口,谷以宁都会给他们一线合作希望,绝不做撕破脸的人。 下周谷以宁就要开始成立自己公司开始全力募资,一切都如地铁一样步入轨道,驶向终点。 莱昂在终点站下车,地铁外周骏的车在等着和他汇合,他们一路沉默着朝更远处开去,半小时后抵达了半山公墓。 第61章 奚重言的墓碑前摆着干净的水果糕点,刘春岑一早就已经过来打扫干净,江若海放下了花已经先一步离开。 周骏拧开酒洒了一圈,点了一颗烟摆上去,站起来揽过莱昂对墓碑说:“今年给你带了个人来,正在追谷以宁,人品各方面的哥们儿都帮你把关,你就放心吧。” 说完他拍拍莱昂:“你也看到了,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莱昂摇头笑了笑:“没什么要说的。” 他蹲下去,从花束中抽出一支橙色的向阳花,“你啊,就祝福我们能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事情吧。” -------------------- 这章背景音乐仍然是《活着多好》 “游玩时开心一点不必挂念我,来好好给我活着就似最初” 第51章 约会 央艺影视学院主楼的排练室里,坐满了近五十多位不同专业的学生。 谷以宁也坐在地板上,对着围了两圈的学生们说:“目前情况就是这样。在这个剧组组建前,我对你们承诺过,这会是一部标准化的商业电影项目。但现在资金和成本的变化,确实会影响拍摄直到上映的流程,面临的风险也会变大。我认为你们有知情权,不希望大家来日觉得自己被老师骗到了剧组,也不希望你们觉得自己在一个没有可靠资方保障的项目里浪费时间。所以现在想要退出,我完全理解。” 不等学生们说什么,谷以宁又说:“我可以给大家一周时间考虑,一周之后我会再次开会重新分工,想要退出的同学不来参加就可以,不需要向我解释。” 几十个学生面面相觑无人应声,教室后面的门开了一条缝,谷以宁抬头看见莱昂悄声走进来,弓着身体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和自己对视时眨了眨眼,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又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谷以宁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他这次只为客观陈述事实,不希望学生们被感情道德绑架,但这一刻心念转动,还是对着有些不安凝重的学生们说: “你们每个人都是我在各个年级专业亲自挑选的,如果你们选择留下,我会尽自己所能给你们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如果你们选择离开,未来我们也依然是师生,我还是会作为老师尽量帮助你们,也祝福你们。大家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尽管畅所欲言。” 刘书晨蹭一下站起来说:“谷老师,其实没什么好疑问的,只要您拍我就跟着您。” 陶夕影紧随其后说:“对!我们只是一下子没有消化掉这么多信息,但其实投资变动对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只要和老师您学习就够了。” 教室里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有几个活泼的男生开始喊:“谷老师,要是资金困难减少工资都可以,反正现在到处都降薪,您这儿已经实习工资最高的剧组了!” 谷以宁被他们闹得笑起来,“行了,不是让你们表忠心拍马屁的,没什么问题就散会,下周同一时间开会的事情依然算数。” “遵命谷老师!” 满教室的人作鸟兽散,谷以宁站起来,却是朝着莱昂相反的方向,教室的最后的另一个角落走过去。 “赵柯铭。”他叫住企图溜走的人,“很着急走吗?” 赵柯铭摸着鼻子站在原地,转过身尴尬笑了笑。 等到其他人散得差不多了,莱昂摆了摆手,说你们两个聊吧,我在门口等。 谷以宁才对赵柯铭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参加这个会。” “啊?谷老师我……”赵柯铭努力掩盖自己的慌,装作很淡定说,“全体学生参会吗不是,我看也没说不让我来……不是,我意思是,如果您不让我来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跟您道个歉,上次的饭局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那样,贺嘉艺他就是个……” 赵柯铭抿住嘴,把脏话憋了回去。 谷以宁无奈笑了笑,说:“我还没说什么呢。” “啊,那您说。” “这个角色,你还想演吗?”谷以宁问。 赵柯铭猛点头:“想,只要您还要我。” 像是怕谷以宁反悔或者说出拒绝,他又立刻补充说:“照片的事情您不用担心,我已经解决了不会再影响剧组,虽然我和庄帆已经彻底拜拜,但是我还是希望您给我一次机会。” “不过……”赵柯铭观察着谷以宁毫无波动的表情,又放低声音说:“如果您想换掉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谷以宁问他:“你知道你的这个角色,我见了多少个演员吗?又有多少个是有名气有流量的,多少个是有关系有门路的?” 赵柯铭瞪着大眼看着他,像是没听懂。 谷以宁于是说:“是因为你适合这个角色也有能力塑造好他,所以我才选了你,和别的都没有关系。” “真,真的吗?”赵柯铭垂下头又问,“其实庄帆说过,但是我还是不太信……” 谷以宁说:“为什么不信?柯铭,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东西都要用权色金钱交换。我留下你是想告诉你,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演员,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总是在三流剧组和没用的人际上消耗自己。还有,下次开会作为主演,你要坐在前排。” 赵柯铭拼命眨着眼睛,越是感动却越退缩,反倒说,“但是因为照片那事儿,我做了不太应该做的事情,我其实很害怕你会看不起我,庄帆也因为这个……” “你和庄帆的事我就不多嘴了,这件事你是怎么解决的我大概猜得到。”谷以宁说,“我不会为了这些兴师问罪,毕竟你也解决了我的隐患。作为成年人,你的选择能说服自己就可以,不需要说服别人。” “谷老师,谢谢你……”赵柯铭犹豫着说,“那你能不能也跟庄帆说一下,其实我……” “差不多得了。”莱昂敲了敲门打断他,“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帮你们搭鹊桥?” 赵柯铭蹭了下鼻尖,回头看着莱昂不太高兴说:“你怎么偷听啊?关你什么事?” “谷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莱昂走过来,仗着身高优势压住赵柯铭肩膀,推着人往门口走,“工作保住了,心灵鸡汤也喝够了,还要让他帮你什么?学不会见好就收吗小朋友?” “你放开我,你管谁叫小朋友呢我比你还大……” 赵柯铭话没说完,已经被莱昂关在了教室门外。 谷以宁看着莱昂得胜而归,抱起手臂说:“把门打开,学校规定师生不能关门独处。” “我是学生?难道我不是教职工吗?”莱昂不听他的,拉开外套拿出他藏藏掖掖的东西,“如果开着门,被人看见送你花岂不是更暧昧?” 谷以宁不接,“知道暧昧你还送?这里有摄像头你不知道?” “谷老师你可真是师德标兵。”莱昂举着那一支有些脱水发蔫还被压得变形的向阳花,“你看这花都这样了,就算被人看见也只会评价我乱采摘植物,还能说什么?” 谷以宁这才终于忍不住笑了,接过花问:“从哪儿捡的?你不是去和周骏看设备了吗?” “别人送我的,看完设备着急来接你,没来得及买更好的,但觉得还是应该带支花。”莱昂逐个回答他的问题,“毕竟要邀请你去约会。” 谷以宁挑了挑眉:“去什么?” “假装听不清是不是?” 莱昂说话时笑容僵了下,听到教室木门外又发出动静,一边说着“这个赵柯铭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一边走去门口。 谷以宁跟在他后面:“他可能还有什么话想说,你刚才不应该那么武断。” “跑没影儿了。”莱昂大推开门让谷以宁亲自看,倚在门边说,“他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不就是看你对他好,抓紧机会再让你帮他一把吗?你又不是看不出来这位赵同学的小心机,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再说那是他和庄帆的问题,你掺和什么?” 谷以宁不否认也不太认同,他不说话,莱昂就又放低姿态说:“好了好了谷老师,您尽职尽责,为了学生的一切为了一切学生,但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会儿。走吧,我们打车去,吃饭的时候可以喝一杯,然后再去看电影。” 谷以宁半推半就走出去,不由说:“我还需要出去看电影?” “你那些拉片分析也叫看电影吗?”莱昂从他外套里自然而然掏出车钥匙,“我们今天看动画片,什么都不要想,就只是看电影。” 谷以宁就当自己是哄小孩,索性随便他安排,手里捏着那支花坐上车,吃完饭,又被载到了电影资料馆。 他没想到莱昂是真的买了动画片的票,更没想到这部动画片竟然是《瓦力》。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莱昂像老派约会一样,给他买了爆米花桶和可乐,影厅里灯光暗下去的时候,他把两人中间的爆米花桶拿走,隔着座椅扶手牵住了谷以宁的手。 在影片开场的微弱灯光里,谷以宁转头看莱昂专注的侧脸,听见熟悉的音乐,隐约有种不真实感。 第62章 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巴黎的小公寓里,百无聊赖的晚上随机找一部看上去很轻松的电影打开,看到瓦力和伊娃两个机器人,在太空中用灭火器跳舞旋转时他开始流眼泪,奚重言回家的时候,正上演着瓦力失忆忘掉伊娃的桥段,他泪眼朦胧问奚重言,如果有天我也忘记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奚重言坐下来抱着他,拍了拍谷以宁的额头说,那就再给你换几块主板,换到想起来为止。 屏幕上两个机器人的机械手掌握在一起,瓦力终于叫出了伊娃的名字,谷以宁哭得止不住,奚重言一边拿纸巾给他一边叹气说:“怎么看动画片还哭成这样呢?傻不傻?” “你才傻呢。” “好,我傻,所以等咱们七老八十了,肯定是我先痴呆。到时如果我忘了你,你就拉住我的手,然后我就能想起来了……” 「whentimerunsout」 「thatitonlytookamoment」 「tobeloved」 「awholelifelong……」 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谷以宁的手还被握在莱昂的手里,大荧幕上黄色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而身边人的影子靠过来,在无声看着他。 谷以宁低下头,想要抽回手趁着黑暗擦掉眼泪,却被莱昂捷足先登。 “没什么的,谷以宁。”莱昂拇指摁在他的眼角,很轻地蹭掉。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可以为了童话掉眼泪。” -------------------- 《瓦力》就是《机器人总动员》,yes谷老师一直都喜欢动画片 第52章 最好一天 散场后的夜晚,谷以宁站在影院门口的垃圾桶边抽烟,莱昂把自己的棒球帽戴在他头上,周围路过的影迷没人认得出他。 干燥的带着凉意的晚风吹在脸上,流过泪的眼角皮肤有一些痒,谷以宁抬手蹭了蹭,看见莱昂正在笑。 谷以宁熄灭烟,瞪了他一眼。 “又不高兴了?”莱昂不紧不慢跟着他,谷以宁捏着那支垂头丧气的向阳花,没什么方向地沿着步行道往前走,周围三三两两的情侣也都在散步,贴得很紧的两个女生在讨论各自感动的情节。 莱昂也贴过来,说:“我早就该想到的。” 谷以宁问:“想到什么。” “能写出《第一维》这种故事的人,心里当然相信童话。” 谷以宁不愿承认:“那也是十几年前写的了,那时我才二十岁。” “可是你现在不也是在为了十几年前的电影感动?”莱昂反问。 谷以宁下意识又摸了下眼角,抬头看到夜空,是一片澄澈的高密度蓝黑色,他说:“也许吧。” 莱昂撩开挡在面前的垂落的柳枝,看着谷以宁说:“上次你说想要改《第一维》的结尾,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不只是为了满足观众口味或者迎合市场才改的。谷以宁,我猜你虽然认为不管两个人多么相爱,都无法完全理解彼此,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会有一点奇迹发生吧?” 谷以宁脚步慢下来,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却没有答案也难以验证。 此刻他有些想听听莱昂的想法,于是问:“为什么这样想?” “不然的话。”莱昂说,“你就不会和我在这儿散步了。” 谷以宁被这个简单的逻辑绕进去了,他笑了声:“也是。” “虽然不会有完美的理想世界,但是总要试一试,谈恋爱是这样,拍电影也是这样,对吧?” 谷以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莱昂牵住手,他低头看了看,说:“对吧。” 他们沿着不知名的小路走了很久,走到夜空的星星越来越亮。 莱昂说起他想的新的结局——两个人逃出封闭星球,虽然掌握了各种语言,虽然沟通对话一定伴随着误解争吵,但他们也学会了说爱。 相对无言的终点应该是,飞行器绕过行星背面,四面无光的时候小瓜想起来,他还从来没有正式地对安说过“我爱你”。 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却还没好好爱过一个人,会那么多种语言都来得及对爱人说我爱你,他差一点就要忘了,他们刚刚劫后余生,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语言是权力也是桥梁,爱情是掠夺也是沟通。”莱昂说,“反转再反转,给观众看到现实也看到希望。你觉得呢?” 谷以宁思考片刻,不知不觉沉入到故事的情境中,“也许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是只会一种语言的封闭世界的女孩,她完成了一件对抗世界的壮举,语言是她拯救爱人的武器,也是她获得爱的契机。” 莱昂夸张惊呼道:“不愧是谷教授,这个结局立意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分析写进论文。” “少来这套。” “我说真的。”莱昂学着谷以宁上课时一板一眼的语气,张口就来,“在这部影片最后,语言被赋予了多重隐喻,既象征着宏观的权力结构,也象征着个体权力博弈和爱情。最后,还有一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 他停顿片刻,看了一眼谷以宁含笑的表情,转过身来倒着走,继续表演说:“新的语言也是一种新的身份,最后这个结尾其实也在表达,主角已经拥有了自由广阔的身份,他们应该向前看。” 谷以宁虽然笑,但眼神是认真的,他听进去,也表达了认可:“这些都是后话,至少剧情这样改下来,对观众来说很有新鲜感。” 莱昂脚步停下:“那谷导是采纳了我的建议?” 谷以宁用哄孩子的语气:“是,要给你评a吗?” “好啊。”莱昂笑着继续拉着谷以宁的手,晃了晃手臂:“那你改剧本,宣讲方案交给我吧,我保证让那些外行投资人眼前一亮。” 其实不用他特意说,这段时间谷以宁忙得脚不沾地,筹资宣讲方案有大半都是莱昂代劳的。 所以有个问题也萦绕在谷以宁潜意识中很久。 走到脚下发酸的时候,谷以宁停下来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夸我啊?是不是我觉得挺厉害?” “厉害。”谷以宁有点无奈。“至少我十九岁的时候,已经自以为阅读量很广记忆力很好了,但好像和你相比还是你差很多。” 不管是技术知识还是审美积累,还有经验层面的东西。 莱昂自然而然接过道:“因为你十九岁的时候没有网课没有论坛和ai。” “是因为这个吗?”谷以宁想,就算是自己当年互联网不发达信息闭塞,仅是现在这些二十多岁的学生也和莱昂很不一样——论文和剧本越来越多ai痕迹,答辩时满口理论词汇但逻辑为零。偶尔几个优秀的,要么是天赋超群但性情古怪社交能力堪忧,要么就是像赵柯铭一样早早钻营人脉混圈子但是罔顾学业。 更不用说同龄的谷羿阳,还处于每天发朋友圈庆祝篮球赛胜利或者半夜分享苦情歌的阶段。 莱昂听他这样说,笑得一口白牙在黑夜里发亮。 “如果我不这么优秀,谷老师怎么会高看我一眼?” 谷以宁夸人的时候也毫不吝啬,又说起上次剧组竞聘的那支短片,那个椰子树的动画故事,其实他也很喜欢。 莱昂毫不意外:“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故事,我本来就是投其所好。” 谷以宁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我早就说过,我是你的粉丝啊。” “偶像。”莱昂终止了这个话题,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指着路边的小黄车说,“我们骑自行车回去吧!” “啊?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约会啊,不就是看看电影散散步骑骑车,像大学生一样。”莱昂已经掏出手机走过去扫码,“你不会是不会用吧?” “你才不会用。”谷以宁立刻反驳,“行吧,我就当是锻炼身体。” “你早就该多锻炼锻炼身体了,开机前最好是体力再好点,不然真怕你累倒。” “胡说八道。” 谷以宁为了证明自己,脆利落地开锁了一辆,但他也是真的很久没有骑过自行车了,以至于座位太矮也没有察觉,费劲蹬了几下之后听到莱昂很大声在笑他,说他像在打地洞。 谷以宁黑着脸下来调整座椅,待再上车时莱昂已经超过他很远,在前面招手喊他快点追上。 前面是一段空旷的下坡路,谷以宁车速骤然快起来,快到能感受到气流扑面而来的形状,快到夜晚的星星变成流动的丝线,和额角的头发一起飞向身后的马路。 疾驰的时候谷以宁眯起眼睛,车前筐里那支橙色的花随着晃动而摇摆起来。他看见前面的身影,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外套,闻到隐约的花香,还有被风吹来的爽朗的笑声。 有那一瞬间他也像回到了二十岁,比风还要轻盈的那些年。 那晚的时间既快又慢,似乎被无限拉长永无止境,到终点时又感觉稍纵即逝。 第63章 谷以宁道过晚安,上楼回到自己的房子,看见卧室墙壁上的时钟接近零点,日期从4月20日跳到21日的时候,恍然有种灵魂在半路被风吹散的错觉,又一次萌生出不真实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房间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响起敲门声,莱昂穿着白t恤灰睡裤站在他门口,刚洗过的头发垂在眼前,对他说:“我睡不着。” 谷以宁像是大梦初醒,没反应过来是否要拒绝,而是问:“几点了?” “一点十二分。”莱昂说着进了门,“你怎么还穿着衬衫?” “我……我有些工作。”谷以宁随口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睡不着啊,来看看你,如果你也睡不着的话我就可以和你说会儿话,如果你困了,我就看着你睡着了再走。”莱昂很自觉地走到卧室,已经坐在了谷以宁床上。 谷以宁有些恍惚,安静地独自走进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莱昂已经占据了他的一半床。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莱昂把它摆在了左侧,自己躺在右侧,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举着谷以宁床头的一本书正在看。 谷以宁坐到空着的左半边,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自然,反倒让他感觉不自然。 “我可没什么歪心思啊谷老师。”莱昂侧过身来,改用手肘撑着头,“你睡你的,我只是躺一会儿。” 谷以宁直直躺下说:“但我有些不习惯。”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莱昂扯过被子帮他盖上,手臂搭在谷以宁胸口,抱紧了一点说,“你可以慢慢习惯。” 谷以宁没说话,莱昂的头发抵在他的脖子上,有柔软的触感,他埋头在谷以宁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可能只是不太舍得今天结束。” 肩膀处传来闷闷的震动,莱昂的呼吸的温度弥散开,让谷以宁的心口也变得热腾腾。 “谢谢你,谷以宁。我今天很开心。”他的声音更加含混了一点,“本来是很差劲一天,但是以后,我都只记得开心的今天。” 谷以宁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太理解,问:“为什么差劲?” 没有声音回答他,谷以宁感觉右边肩膀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他抬手试探摸了摸莱昂的头发,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 还说睡不着。谷以宁忍不住笑了下,睡得比谁都快。 话都还没说完呢——谷以宁本来想说,今天对他而言也是很开心的一天。 然而这样开心的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一些往事。 那也是一个相拥而眠的安静凌晨,手机铃声兀自响起,奚重言接了又挂,挂掉又响,还是谷以宁先说:“还是去接她一下吧,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万一真的……” “能有什么事啊,她肯定是和朋友们喝酒呢,喝多了拿我取乐。”奚重言抱着他不动,“再烦我就给她爹打电话。” 但最后谷以宁还是把他拉起来,换上衣服出门了,路上奚重言抱怨谷以宁简直是圣人,谷以宁哄他一路,一直开到夜店门口,厉潇云拉开车门看见谷以宁时愣住了,但醉酒状态下她难以分辨显而易见的状况,很快晕乎乎上了车,开始没完没了骚扰驾驶座上的奚重言。 奚重言对她笑而不应,厉潇云不耐烦他的软钉子,于是转向副驾驶的谷以宁:“谷老师,要不我还是追你好了。” “坐好。”奚重言猛踩一脚油门,把厉潇云甩回去后座。 “怎么?”厉潇云撩了撩头发又凑过来,“你这么难追,我只好换个人咯。谷老师,你难追吗?” “呵。”奚重言笑了声,谷以宁听得出他生气了,他转头看奚重言,却见奚重言刻意拉长音调,用暧昧的声音说,“谷老师难追吗?不难吧?” 谷以宁知道他是不耐烦发作,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一句简单的话,他不该计较,更不该把这么一件小事装在心里。 这会显得他很幼稚,很情绪化,很容易被左右…… 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刚刚站在家里看着时钟发愣的时候,一幕幕碎片也是这样冲进大脑。 他又想起看到奚重言和周楚楚的绯闻时,虽然知道那都是假的,在奚重言那么难过的时候还要吃无名醋是非常不对的,但他表现得越大度,心里的软刺就越突兀。 小时候太吵闹是不对的,不懂事是不对的,因为独自在家怕黑而哭着不让父母去加班更是不对的。 他应该成熟一点,做大人该做的事,他已经是教授,是导演,是很多人信赖的追随的人,他该做得更好,不能让人失望,不可以任性软弱。 但是这也没什么的,谷以宁。 电影院里莱昂帮他擦掉眼泪时这样说。 而这句话,其实他等了很多年。 -------------------- 《七百年后》 仍然能送你,儿时玩具,老地方抱着一起安睡 第53章 巧合 理清剧情走向之后,谷以宁改剧本的速度便很快,在书桌前坐了半天,他就已经把结局重新写好。 桌子另一半,莱昂也在埋头改着他的宣讲方案,平日话很多的一个人难得安静了很久,只有偶尔,头也不抬地丢给谷以宁几个问题。 点击保存,谷以宁稍稍坐直伸了伸腰,看斜对角的莱昂正曲起手指,食指关节抵在下巴上,微微皱眉冥思苦想。 这一幕实在罕见,谷以宁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开了照相机。 “干嘛?偷拍我?”莱昂听见声音抬起头,眼神还停留在认真严肃的情态中,因而整张脸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谷以宁咳了一声,拒绝道歉也没打算删掉。 莱昂笑了:“我不介意,不过偷拍要记得关掉静音啊谷老师。” “谢谢提醒。”谷以宁收起手机说,“我可没这个爱好。” 莱昂带着笑意低下头,又继续看自己的电脑屏幕,鼠标噼里啪啦点击时用哄人的语气说:“你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会儿,我还差一点,写完之后再带你去吃……” 谷以宁已经站起身在收拾东西了,穿外套的手停在半空僵了下,“那个,我就不和你一起吃午饭了。” “你要出去?” “嗯。”谷以宁点头,看莱昂装作无所谓实则有些暗下去的神色,还是解释说:“我约了江若海,不是不带你,是因为她说想要单独聊两句……我猜可能和这次投资变更有关。” 听他愿意说这么多,莱昂一下又高兴了,“好吧,那你早去早回。” 谷以宁这才放心继续穿衣服,走到门口莱昂又跟过来,挡在门边不让他通行:“那你聊完小秘密,晚上还会回来吃饭吗?” “……” “你就说,我尽量,如果回不来也会提前给你打电话。”莱昂一字一句教他。 “知道了。”谷以宁低头换上鞋,拉开门走出去,关上时才说,“我尽量,下午再联系。” “我会在家等你。”莱昂拉长尾音笑着说。 谷以宁有点心虚地下楼开车,他对莱昂扯了一点谎,江若海约他属实,但这次不是谈工作,而是约在江若海家里,和她的男友一起吃饭。 和朋友未婚夫见面吃饭本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江若海特意叮嘱过让谷以宁自己来。 所以他才猜测江若海大概是有话要说,而且是不希望莱昂听见的一些话。 江若海的男友叫孟望,比她小了四岁,做着和影视完全不相干的工程类工作,长相普通气质斯文,不管江若海说什么都会闷闷地笑。 谷以宁其实没想到江若海会选择这样一个男孩,但是看着两人坐在一块儿,又似乎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饭后孟望去厨房收拾碗筷,江若海在给谷以宁做咖啡,她扬扬眉问谷以宁:“怎么样?” “挺好的。”谷以宁如实说,“我不知道你喜欢这个类型,但想了想又觉得很适合你。” “我也没想到。还不是他一直追我,你别看他蔫蔫巴巴的,其实特别执着。”江若海关掉咖啡机,转了转自己的戒指说,“年轻人就是比较有激情,对吧?” 谷以宁忍不住笑出来,说:“话里有话这种套路不太适合你。” 江若海有些挫败,站起来去厨房:“宝贝你别忙了,回头我收拾就行,你不是说下午要去加会儿班吗?现在就去吧,早去早回是不是?” 孟望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出去了,临走前还在对谷以宁说抱歉,说下次再好好招待他。 江若海关上门叉起腰,对着谷以宁说:“我现在要审问你了谷以宁,你是不是和那个助教在一起了?” 谷以宁放下咖啡杯,斟酌了一下措辞说:“不算吧。” “什么叫不算啊?你这么说听起来很不负责啊谷以宁,好像在吊着人家小男生。” “因为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所以走一步算一步。”谷以宁很平淡地陈述说,“再说年轻人和年轻人也不一样,莱昂还不到二十岁,你不能拿他和孟望比较,对吧?” 第64章 江若海说不过他,叹口气坐下来,“不过也好,既然你还没那么认真,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谷以宁猜到她有话要说,安静等着她开口。 “莱昂前几天找过我,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问题,还问到为什么我一直讨厌奚重言,为什么觉得奚重言配不上你。” 谷以宁不算意外:“那你怎么回答的?” “就实话实说,当然我没告诉他太多细节,只是说我觉得奚重言总是替你做主,把你当小孩儿这些。你也都知道。”江若海说,“这些话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孟望也都不知道。我当时是觉得他挺认真的,就不知道怎么脱口而出了。不过那之后我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那么多。” 谷以宁温声笑了笑:“没关系,这也是你的个人感受,没什么该不该的,更没必要特意跟我解释。” “嗯……”江若海犹豫了下,又说,“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才叫你来。” 第二件事,江若海进书房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和一沓文件。 谷以宁有种预感,现在这些,才是她犹豫该不该说出口的。 “他上次来找我,主要是为了交接他去勘景的资料。”江若海说,“东西有点多,我这几天在慢慢整理,但是越看越觉得奇怪。” “是哪里不好么?抱歉,这几天变故太多我也没顾上,如果他做得不够我还来得及……” “不是不好。”江若海很快否认,“是太好了,太……精准了。” 她翻开那些照片,照片上面都有莱昂留的标注,有些还有手稿草图。 “你也知道,当时《第一维》经费紧张,又有很多外星质感的场景,奚重言为了投机取巧,就去了很多山沟子大草原,想要找到一些可以免费拍摄又有视觉新鲜感的地方,为了省钱,那些地方几乎都是他自己去的,连周骏都没带。” “莱昂都找到了对吗?”谷以宁大概扫了一遍照片,“之前的勘景资料他都看过,他这人看似不靠谱其实很认真,加上现在又有ai识图那些技术,能找到也不算奇怪。” “但是这些拍摄视角,机位设计,几乎和奚重言当时要的一模一样。”江若海又仔细指出来,“比如胡杨林这里,那一片胡杨林其实特别杂乱难看,只有这一棵横着长的树干格外有趣,奚重言就为了这棵树,拍了不下一百张照片,找了无数种近景中景角度,回来之后还要求我想办法让周围那些杂草长出花来。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所以你看,莱昂是怎么复原的机位图,又是为什么也在旁边涂鸦了这几朵花?” 谷以宁一时没有说话,她又继续说:“还有,再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不是做过一份美术草案吗?那份方案有一些空缺,这么多年我也忘了很多细节,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办法重新设计,但这次,莱昂也一并给了我一份新的方案,竟然全都补充上了。而且精准到——不像是他在弥补那个缺口,更像是直接复制了那些被我删掉的方案。连我自己,还有奚重言可能都想不起来这么多。” 她拿着那本四开美术草稿翻给谷以宁看,其实还有一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巧合,比如莱昂的草图风格和奚重言也很像,连字迹也……但是这些都太主观了,况且她从前也没什么兴趣留意奚重言的笔迹风格,因此没敢妄断。 “还有就是这些你都看过吗?他做这么多,最大的动机也无非就是想要在你面前表现,所以我觉得他应该先给你献宝才对,可是上次我感觉他像是特意先来找我,要我整理好之后再给你汇报。” 江若海一边说,一边留心去看谷以宁的神色,想判断他是否从没看过这些方案,也从未发觉过这些问题。 但是在谷以宁脸上,她既没看出胸有成竹,也没有恍然大悟或者百思不得其解。 而是一种——茫然,像是播放电影时不小心摁了暂停,画面上的人物空洞洞地盯着屏幕外的人。 “以宁,你……” “嗯?”谷以宁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所以你意思是说,这些资料都只有奚重言一个人能复原?” “我,我也不好判断。” “那总不能是他们两人认识,奚重言给过莱昂这些东西吧?”谷以宁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 江若海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回应这句玩笑话。 紧接着谷以宁又说:“或者再想想,那些资料你删除之前其他人手里还有吗?有没有可能还有些复印件?你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销毁掉它们,所以有没有可能在你删掉之前,其实奚重言手里也有备份?” 江若海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谷以宁嘴上说着“不认真”,但此刻他宁愿相信是奚重言诈尸流出了这些资料,也不想怀疑莱昂。 她犹豫了下,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谷以宁:“别人手里不会有的。奚重言喜欢开机后修改,很多机位图场景甚至剧本,都是他随手写写画画的。别人看不懂,他也不喜欢解释,只是会和我们几个核心成员探讨可行性,但是因为他这个人变数太大,所以没有人有记录的习惯。我是因为美术部分涉及太多制作变动,经常和他吵架,才会保存每一版本的‘证据’。” “还有就是……”江若海有些艰难地说,“他卖掉这两部戏的所有资料版权之前,特意来找我要过美术的部分……是他让我删掉的,他也把自己手里的那些零散草图也都删了。” 谷以宁很缓慢地抬头看着她,好像难以理解最后一段话包含的信息。 “对不起以宁,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江若海先道歉说,“那时候他说不想让你知道,虽然我还是不认可他这种将你你置身事外的做法,但当时到了那个地步,我也不希望再激化你们的矛盾,就答应了他。” 谷以宁似乎仍然没跟上她的节奏,而是问:“什么地步?” “就是……”江若海小心措辞道,“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拍不完《第一维》了,拍不完就收不回票房,付不出剧组的工钱。还有就是,他也希望能给你留一些钱,然后希望你……能没有负担地去台北,放下他。” 谷以宁冷冷笑了一声,江若海觉得他的反应过于平淡了,他只是喝了口咖啡,摇摇头说:“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逻辑,他卖掉作品是希望让我没有负担,但到头来我还是会发现,还要一点点把这些他卖掉的东西再拿回来。而既然已经卖了,又何必自作聪明删掉资料,以为这样做就显得自己没那么……” 语言精炼如谷以宁,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奚重言所做的这件事,他又咽下一口咖啡,没再说话。 已经说到这个程度,江若海干脆毫无保留地坦诚自己的看法:“他只是没想到你会选择继续拍摄,或者他没想到,你能做到。” 谷以宁又是一声冷笑。 江若海又忍不住替奚重说:“但是删掉美术资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反抗了。这部戏的剧本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剧作之外,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场景视觉的设计,他不希望被人复制自己的作品,但是又要对整个剧组负责,所以只好这样保留一手。这件事他除了找我删掉资料外,也没告诉过任何人,你不要怪其他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有站在你这边。” 谷以宁低下头,单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太阳穴,片刻后他状似轻松抬头:“我不怪你,也不怪他。都是我自己偏执才走到这一步的。” “以宁,你……” “至于莱昂的事情,我还是愿意相信是巧合,毕竟他也没有任何动机费劲心思做这些。”谷以宁打断她,似乎急于结束这些对话,很快下了定论。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若海,但我想,我们都不要再纠结于往事了。既然奚重言希望我放下,那就好好完成这部片子,拍完上映,然后我们就都放下,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对吧?” 第54章 迷航 回程路上莱昂打来电话,开口便抱怨说:“谷老师真是言而无信啊,说好了打电话告诉我要不要回来,等到现在也没有音信。” 谷以宁独自开着车在五环绕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前面红色的汽车尾灯连成线,他打起精神回答说:“抱歉啊,我堵在路上。” 对面安静了几秒钟,莱昂声音变低了一些:“你怎么了?” “没事。”谷以宁说。 “……那你现在堵在哪儿?找个附近的地方停车,我去找你。” 谷以宁想也没想就说不用,转而开始找些理由:“现在晚高峰到处都很堵,不要乱跑了,也不用等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没想到莱昂锲而不舍追问:“什么事?” 谷以宁编不出什么借口,对方似乎只为拆穿他,叹口气之后说:“谷以宁,如果你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 “嗯?”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第65章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谷以宁竟然要鹦鹉学舌学着怎么表达自己的诉求,然后听着对面男生用鼓励的语气说:“这不就好了吗谷以宁,可以拒绝我,但是没必要骗我。” “嗯。”谷以宁答应了,然后问:“那你呢?” “我吗?”莱昂说,“当然也是一样的,我永远不会骗你。” 谷以宁轻笑一声:“好,知道了。” 车流开始缓慢移动,他空不出手挂掉电话,莱昂似乎也不着急,过了一会儿车速又接近为零的时候,谷以宁踩着刹车,听见他说:“谷以宁,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谷以宁笑了一声,说:“我试试看。” 莱昂没再说什么,挂掉电话之后谷以宁继续漫无目的地兜风,放空,不想再思考任何事。 但也许是撒谎总会有报应,没多久车载铃声又响起来,看见来电显示,他预感这次是真的有事发生了。 深吸了几口气,他才点了接通。 张知和说:“以宁啊,有件急事,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校长您说。” “是这样,电影局宋主任刚刚给我打电话,他说两天前,有一部叫《迷航》的新片申请立项备案,这部片子和你的《第一维》非常像,备案还属于保密阶段,他只透露说整个故事脉络、星球设定等等都如出一辙,并且非常巧妙地避开了抄袭的范畴,只能说这是两部题材风格定位都很相似的片子,而不能说是同一个故事。” 谷以宁把车窗打开一半,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第一维》是原创剧本,题材风格都绝对挤不进所谓主流,在这个节点撞车,不会是巧合。 他问:“那出品公司是?” “是一个没听说的新公司,刚刚注册不久,法人代表一看就是找来顶替的。”张知和都已经问清楚,“只有这一家。” 谷以宁了然,“编剧想必也是一个新名字吧?” 张知和那头顿了顿,说:“不,编剧是许迪。” 谷以宁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反倒还有心情说:“校长,几个月前您劝我不要为了一个陌生新人冒头得罪厉铭,现在看来,真的是我莽撞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张知和无奈道,“许迪也只是个幌子,这样明目张胆打擂台,背后估计少不了华梦撑腰。” 谷以宁找了个路口驶出外环,先停车在路旁,思忖片刻说:“还有影协,从我决定放弃华梦开始,厉铭的反应就过分平静了,再加上厉潇云——如果说这件事没有他插手,我不太相信。” “说得没错啊,这个老狐狸。”张知和也忍不住道,“现在问题是他还有影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是同时投资两部同类片,创造虹吸效应坐收渔翁之利,那我们也有胜算。但是如果他要撤资……” 张知和先否定了这个可能:“合同都已经签了钱也收到了,除非有什么重大过错,否则他们绝对找不到任何理由。” 谷以宁一时没说话,他在外套口袋里摸了几遍,却只碰到一个铝制的薄荷糖盒子,还有一个彩色的捏捏乐,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莱昂把他的烟都收走了。 “重大过错。” 这四个字反倒让他不安起来,如果知道自己有过错有漏洞,尚且还有机会弥补,但如果没有…… “没有过错也可能会被创造出过错,前车之鉴。”谷以宁扣上薄荷糖盒子,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碰撞声。 张知和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沉声叹口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态,以宁。无论如何,还有学校站在你身后。” 谷以宁长吸一口气:“我明白。” “还有。”张知和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方这样来势汹汹,很难说是不是掌握了更多的拍摄信息。剧情故事他们能复制,但总不可能照搬所有的特效视觉美术,作为奇幻片这也是《第一维》最大的卖点。要更加谨慎防备任何资料的泄漏,对外对内都是一样,明白吧?” 谷以宁不免想到方才江若海说的,看来奚重言果然是有先见之明,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防备竟然还能应验。 但在这个团队之中,真的有需要防备的人吗?如果有,那又会是谁? 听他一直沉默,张知和又稳住语气安慰了他几句,谷以宁开着免提外放,低头看着自己攥在手里的薄荷糖盒。 快要挂掉电话时他忽然开口:“校长,我的新助教……您看过他的档案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作为校长没必要关心一个助教的行政档案,但是张知和还是回答他:“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正式档案还是在影协,而我们只是实际任职单位,你也知道的。” 谷以宁低声应了一句。张知和道,“难道你怀疑他?” “没有。”谷以宁很快否认,语气轻松了一些,“是上次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我去人事处查他的护照号,给那边添了不少麻烦,想起来应该道个歉。” 张知和笑了声:“人事处没来告你状,放心吧。” 谷以宁也笑了一声,然而张知和还是感觉到了异样,挂断前问:“以宁,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没有。”谷以宁沉了沉,说:“放心吧,校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能处理好。” 张知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电话挂断,谷以宁又独自开车了近一个小时,才缓缓返回芳苑里。 小区门口的水果摊很热闹,谷以宁车窗敞开着停在路边,隔着一条街,他看见店主女儿坐着小马扎,正趴在椅子上写作业。 但她今天格外不认真,总是抬头和旁边的人聊天,笑起来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坐在她旁边的混血男孩,就会揪住她的小辫,催着她继续写。 路过的街坊邻里不时停下来,新奇地看着这对组合,高个子男孩便从小木凳上起身,作势推销摊前的桃李。 谷以宁手肘搭在车窗边,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莱昂转身装水果的时候,隔着一条街看见他,朝他挥挥手。 “mr.gu!”小女孩看见谷以宁走过来,站起身大声说:“howwasyourday” 谷以宁笑着过去,也摸了摸她的马尾辫,女孩继续用英语说:“这是我的新朋友莱昂,来自法国,他在教我英语。” 谷以宁问:“他是法国人,你怎么放心让他教你英语?” “啊?有道理呀……” 莱昂走回来把二维码牌挂在墙上:“比你英语好不就行了?” “也是。”女孩欣然接受这个解释。 莱昂说:“快去接着写作文,写完给我检查。” “yessir!” “吃饭了吗?”莱昂问谷以宁,从箱子里挑了一个水蜜桃说,“这个很甜。” 谷以宁没接:“你倒是不客气。” 莱昂说:“她爹说了,我辅导她作业,这里的水果随便吃,对吧莉莉?” “对!谷老师也可以随便吃!” 莱昂又拉过那把已经包浆的破木板凳:“坐吧谷老师,我得完成任务才能走,你也陪我待会儿?” 谷以宁屈腿坐下来,莱昂拿纸巾擦了擦桃子便递给他,催着他尝一尝,不要嫌脏。 “谁说我是嫌脏?”谷以宁咬了一口,汁水淌在手指缝,莱昂就拿着纸巾,半跪在地上,伸手帮他接着。 “你这样我可受不起。”谷以宁接过纸巾道。 “有什么受不起的?”莱昂笑说,“尊敬的谷老师。” 莉莉又试图加入对话:“谷老师,他也是你的学生吗?” “什么学生,我是他的朋友。”莱昂把她的头掰回去说。 “哦。”莉莉低头写着字嘀咕,“但我想要当谷老师的学生。” 谷以宁捏着半颗桃子,听见他们的对话低声笑起来,莱昂站起身换个位置,走到谷以宁另一侧远离莉莉的那边,拎了拎裤脚直接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他压低声音抬头对谷以宁说:“别让她听见我们说话,不然这个作业今天晚上是做不完的。” 谷以宁于是也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回来,我就随便逛逛,这家水果摊就是你说买玫瑰的那家吧?我和莉莉聊了聊天,她说要和我交朋友,她爸爸走出来说你是外国人,可以辅导她英语作业。这样我就被扣住了。” “是吗?看不出来你对付小朋友还有一手。” “你忘了我是在哪儿长大的?”莱昂还挺骄傲地说,“在福利中心我一直是班长,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听我的。” 谷以宁低头又咬了一口桃子,清新香甜,他想莱昂完全没有夸大其词,只是直到这时他才品出这点甜。 他闲聊一样问起来:“你没想过上大学吗?” 莱昂胳膊搭在膝盖上,也带着些闲适地聊:“太慢了。火灾受伤之后我休学了一年多,之后又只能在福利院合作的公立学校读书,如果按部就班,我可能到今年夏天都没办法顺利毕业申请大学。” 第66章 谷以宁又问:“为什么这么着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早点见你。”莱昂看着他笑起来,“不过说了你也不信。你就当我是想早点赚钱吧。” “不是不信。”谷以宁说,“是你总该有自己的规划目标,不可能全都是为了我。你想怎么赚钱是要怎么赚钱?要拍电影吗?想做导演还是编剧?” 莱昂撑着侧脸自下而上看着他:“突然谈心啊?江若海跟你说我坏话了?” “对啊,谈心不好吗?”谷以宁反问,又道:“她没说你坏话,只是觉得你做助教屈才了。” 莱昂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似乎被谷以宁的认真带动,他思考了一阵,说:“世事难料,哪有那么多规划可言?现在对我来说,和喜欢的人坐在路边吃桃子才是要紧事。” 谷以宁很长时间没再说话,一口一口吃完水蜜桃,小女孩小声读着英文单词,路过的车辆不时发出低低的轰隆声。 他想了又想,还是把张知和带来的消息,还有他们的对话都告诉了莱昂。 莱昂听完凝眉沉思片刻,忽然拔高声音:“难道你怀疑我?” 第55章 惩罚 谷以宁知道他是在故意大惊小怪,慢条斯理擦干净手指,低声道:“我要是怀疑你,还会告诉你吗?” “那不然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莱昂得理不饶人道,“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再说我也解释过很多遍,我参加那个比赛时根本不知道厉铭会上任影协,更不知道他和你有那么多矛盾。我一开始装不认识你,是因为怕吓到你。谷老师,你对我还有哪些疑虑?” 这些解释翻来覆去听了不止一遍,谷以宁自己也觉得无味,但其他的疑虑…… 更是无稽之谈。 他为自己解释道:“我不是猜疑你,只是你做的这些都太不符合常理,我想了解更清楚一点。” 莱昂仍旧不太满意:“那不就是猜疑?” “好吧。”谷以宁坦诚道:“但我试图在理解了,我最近总是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在试着用当年自己的想法,来和你感同身受。” “你不需要用当年的想法理解我,你现在的想法也没怎么变。” 谷以宁无话可说。 “算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莱昂歪七扭八地伸开腿,胡乱说:“我要是真的为自己考虑半分,都应该直接去讨好厉铭,而不是在你面前鞍前马后,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愿意信,我也没有办法。” 谷以宁看着这个人装模作样地叹息,手撑在身后脏兮兮的路面上,鞋尖不知道从哪儿蹭了泥水和果皮,在坑坑洼洼的大马路上随便晃着。 他有些头疼,有点耐心告罄。但转念又想,这样一个大好年华的人陪着自己坐在路边,自己也无所谓计较太多。 他把手里的桃核包起来,丢进垃圾筐:“好了,我承认是我小人之心。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莱昂却不太领情,松松垮垮歪头问:“你拿什么保证?” 谷以宁无言,莉莉拿着作业本走过来,抢答说:“要拉钩。” “就是。”莱昂抬起右手小指,“要拉钩。” “你们两个。”谷以宁伸出手,在莉莉的指导下用大拇指重重给莱昂摁了个戳,“简直才是同龄人。” “对啊,所以谷老师可不能骗小朋友。”莱昂顺势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说了就不能再反悔了。” 被莱昂一通死缠烂打,谷以宁还没时间谈及正事。 莱昂倒是一身轻松,劝他说:“这个时间点走漏风声,应该很快就有明牌打出来了,你此时考虑他们出什么牌,不如先趁着接下来的巡回拉投资,再去走动走动人脉,才是有备无患。” “人脉早都用光了,哪有什么有备无患。”谷以宁扯了扯嘴角苦笑道。 莱昂边走边念叨了一遍要去的几个城市,随意问:“都到深圳了,要不要顺路去趟香港?” 香港……谷以宁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凑巧,提及香港,还真的想起有一个人。 可是他和杜少强本就不算亲近,从前因为奚重言而有了一层联系,也仅停留在逢年过节的问候而已。 上一次见到,也是因为《逃离蔷薇号》和《刀剑江湖》撞档的事情,杜少强才和他多聊了几句。但到了重拍《第一维》,谷以宁出于礼貌寄信征求杜少强的意见,对方却又反应冷淡,显然已经不想和他有太多来往。 “有那么多负担干什么?”莱昂却说,“你只当是去顺路探望,他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也总不会把你赶出来。不过我觉得他好歹也是《第一维》最早的监制,奚重言的面子总要给一点,这个老家伙,至少能给你指点一些线索。” 谷以宁思忖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路。 他此前也考虑过港台和海外资本,但一方面因为影协和学校的背景,不宜牵扯太多外资,另一方面也因香港自有一套体系,不管是他还是庄帆,都难以找到突破。 而杜少强早年以武行从影,黑白通吃,随后成为最早北上的一批香港导演,因此在内地和香港的各派权力资本中都游刃有余。 谷以宁自然知道杜少强能给自己的帮助,只是出于客观原因或者主观情感,他一直没将这条路放入选项之中。 但眼下,莱昂说得没错——如果厉铭撤资,那无论如何,也都得放下负担去试一试了。 思及此,谷以宁眉头渐展,刚要再接着谈下去,忽然眼前一黑,是莱昂挡住他面前,离得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带着笑意说:“看路啊,你差点撞到我。” 谷以宁只看到一把干净的喉结和下巴,抬头不悦道:“不是你挡住我?” “我不挡住你,”莱昂微微侧身,“你就要撞到台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楼道口,谷以宁看见他身后黑漆漆的楼梯,尴尬清了清嗓,声控灯亮起来,他甩开莱昂自顾自进门上楼,低声说:“我在想事情而已。” “那你想明白了吗?想通了?” “嗯。”谷以宁没回头说,“我会去一趟香港。” “能带着我吗?”莱昂问。 筹资宣讲方案都是莱昂写的,带他出这趟差本就毫无疑问。但莱昂故意问,谷以宁也就故意答:“你去做什么?还想搭上杜少强的人脉?” “怎么?怕我抱到更粗的大腿会不要你啊?”莱昂在后面拉住他的手腕问。 谷以宁刚要迈上台阶就被扯回去,差点一个踉跄,被莱昂从另一边扣住腰侧才稳住。 “那谷老师是不是应该对我再好一点?”他扣住谷以宁的身体,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问。 “你别闹。”谷以宁侧过脸躲开,一向迟缓的声控灯忽然变灵敏了,他声音刚落地,楼上的台阶通通亮起来。 谷以宁下意识挣扎更剧烈,莱昂顺势松开抱着他的手臂,腾出右手三五下打开家门,左手却还是紧紧抓着他,像是劫道匪徒,又像耍赖咬人裤脚的路边犬,蛮横地把谷以宁拉进自己地盘。 “你……” 砰地一声门关上,谷以宁想要教训他不要噪音扰民,但根本没机会开口,就被血气方刚的男孩压在门板上,先是鼻尖顶住他的侧脸,然后重重吻下来,堵住了所有声音。 这次的吻同上次判若两人,谷以宁被摁住肩膀无法动弹,后背贴在冰凉的金属防盗门上,门把手硌在后腰处有些钝痛,但他很快无心注意这些,唇缝被轻而易举撬开,温热的舌尖扫荡一样划过他的口腔,如同攻城略地一样来势汹汹。 谷以宁睁着眼,看见极近距离下根根分明的棕色睫毛,灯都没来得及开,月光从侧边窗子照进来,给那些睫毛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黄色晕影。 没待他再细看,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眼前变成彻底的黑,只有唇舌间的触感被无尽放大。 莱昂的动作随之温柔下来,细细以舌尖抚摸过他的唇舌,让谷以宁只觉得痒,痒从口腔蔓延到心口,再到全身。 直到他开始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莱昂终于放过他。 恢复视力后,他先看见的是一双在微弱夜色里泛着水光的唇,莱昂回味一样抿了抿嘴唇说:“桃子味儿的。” 谷以宁脸颊滚烫,推远了他:“你发什么情?” “这是惩罚。”莱昂歪头看着他说。 谷以宁没理他,撑着门板站直一点,打开灯,下意识扶了扶后腰。 莱昂这时才注意到恼人的门把手,伸手过去抱着他,揉着那处问:“疼吗?” 谷以宁靠在他肩膀上,闭了闭眼说“没事。” “嘶……等等!” 脖颈处一阵尖锐疼痛,谷以宁还没恢复力气,莱昂抱着他更紧,朝着他侧颈一处咬下去。 谷以宁马上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但自己就像是被狼叼住一样,推也推不开,打却舍不得下手,只能微弱求饶说:“你别……我明天还要开会……” 第67章 莱昂闷哼一声,嘴上的动作放缓,手的力道却渐重,顺着谷以宁后腰往下滑去。连着贴在谷以宁耳边的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谷以宁自然感觉得到某处的反应,他手脚发软,又被推着逐渐靠在门上,门把手再次抵在后腰,前后夹击,他好像回光返照,忽然清醒。 “等一下。”他在身后抓住莱昂的手,平复了几次呼吸,才有力气推起来面前的人说:“我,我还没准备好。” 莱昂额头靠在谷以宁的颈侧,也在低头喘着气,过了会儿他抬起脸,眼神恢复了清朗克制,垂了垂睫毛说:“嗯。” 谷以宁心口微微一颤,有点受不了这个眼神,躲开对视,又把莱昂推远了一点点,胡乱小声说:“我都说了以后不会怀疑你了,怎么这么记仇……” 也不知道莱昂听没听见,谷以宁抬眼见他还是微微歪着头,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侧边。 过了会儿他的大拇指抚上来,摁了摁,谷以宁痛得缩了下,听见他声音微哑,意味不明地说:“疼吗?” 谷以宁警觉不能再和这人共处一室,手忙脚乱拉开门,走了。 第56章 新职位 第二天,脖子上果然显出一圈暗红发紫的印,谷以宁在衣柜里只找到一件高领衫,回暖时节穿这么一件深灰色修身套头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莱昂看见他,眼神先是一暗,旋即又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还打趣他说:“这是什么风格谷老师?” 谷以宁不想理他,迈开腿下楼。 今天有约好的学生组会,他昨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想,总觉得莱昂是故意的,小崽子。 “我是说很好看啊,像福柯。”莱昂跟在他屁股后面道。 “我对你很失望。”谷以宁拉开车门道,“不成熟,不理智,我觉得要重新考虑下对你的剧组岗位安排。” 莱昂从副驾驶凑上来,果然换了副嘴脸:“你要给我安排什么岗位?” 谷以宁抿抿唇,不说话了。 他们开车到学校,从路上到学校,谷以宁始终惜字如金,不管莱昂如何道歉追问,都不松口。 说要重新考虑当然是玩笑话,对于莱昂的安排,谷以宁早就想了很多天。 最开始给他安排的那个类似摄影助理的跑腿岗,显然已经不合适了,不管是能力还是工作量,莱昂承担的都远超谷以宁以外的所有人。 这些莱昂自己也都知道,只是他似乎从不关心,仿佛只要谷以宁愿意给他活儿干,他就完全心满意足。 谷以宁却无法安心于此,于公是职权分配不公平,于私——并非是因为两人私人感情,而是他隐隐觉得莱昂虽然言谈狂妄自信,但每当提及他自己的未来事业学业,他都言辞闪烁不愿多谈,似乎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的消极悲观。 谷以宁没接触过身世如此复杂又历经死里逃生的年轻人,想做到真正感同身受也许很难,但他还是想要试试,至少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莱昂一点激励,不愿看他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虚度彷徨。 这几天他在脑中盘算推演,经费和人员缩减之后,学生们所承担的职责都会更重,他凭借对每个人的了解都有大概方向。 而莱昂,却成了最大的难题。 太低了,对莱昂而言没有任何作用;太高了,又怕难以服众,就连新制片人谭露听到谷以宁的想法,都直言劝他慎重。 组会开始前十分钟,他们两人进到教室,已经坐了接近半数的学生,十分钟后准时关门,满教室学生,比上次只少了五人。 已经远远超出谷以宁的预期,他心中安慰许多,情绪也振奋了一些,对满座学生们说了不少打气加油的话。 “总而言之,承蒙大家信任,我也不愿说大话空话。这部戏可预见不会一帆风顺,而各位呢,既然决定上了这条船,未来不管是晕船还是晕海,可就没有下船的机会了。” 谷以宁话音落下,一片笑声。 两次会议他都有意选在排练教室,为的就是一圈人围坐地毯上,气氛更加轻松平等。 “但这条船不是靠我一人航行,这部电影也不属于导演一个人。我和制片人商议过,剧组会精简人员,但会让我们央艺的学生承担更重的岗位。投资方质疑我们是个学生组成的草台班子,那我们这个草台班子,就更要拍出一部好片子给他们看看。” 几十双眼睛瞬间亮了,目光灼灼看着谷以宁拿出一张名单。 “下面是我们初拟的分工,大家如果有任何异议,都可以提出来。” 他干脆利落地宣布了四十多人的重新岗位分配。 “演员组,里奥角色演员——赵柯铭。” “编剧组,剧本统筹——刘书晨。” “编剧组,场记——陶夕影、赵晓梦……” “导演组,导演助理——朱一帆、宋涛……” “制片组,执行制片——何丽、白方舟……” “以及第一副导演——莱昂。” 谷以宁没有看他,正对着面前所有人说:“实际工作中我没有办法和每位同学密切沟通,所以还需要辛苦刘书晨、朱一帆、何丽同学,分别担任各个组的学生组长。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谷老师。”朱一帆举手问,“莱昂也算我们组吗?” 谷以宁抬头回答:“莱昂作为助教,不属于学生组。” 这话一出,几个学生都着看向莱昂,平日里相处莱昂和他们不分大小,也没几个人真的把他当作助教甚至老师。 谷以宁知道此举也许会招来一些妒忌和不满,但是他也相信莱昂的能力,在实际的拍摄工作中会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那,只有一个副导演吗?” “还会有一位我此前合作过的外部导演,担任执行导演。”谷以宁看见朱一帆和几个人略显犹疑的神色,停了一下,还是说:“我想大家能感受到,以上安排,并不是根据各位学历甚至专业对号入座的,而是我基于对大家的了解。” 他说着习惯性扫视众人的反应,不免看到坐在后排的莱昂,一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但眼神烁烁,直直看着他。 谷以宁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又道:“至于莱昂,自然也不是因为他是助教才可以做副导演。” 太多解释反倒显得心虚,他只说:“相信在未来工作中,大家会感受得到,当然如果你们有人觉得自己比他更有能力,也欢迎随时来向我自荐。” 没等其他人说什么,莱昂先站起来,半真半假说:“对啊,不服的话可以随时来挑战我,在此之前,请大家尊称我为副导。” 这话一出,刚才还有些对立严肃的氛围立刻化解,朱一帆爽朗拍了拍大腿:“哎,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副导演,快请坐。” 谷以宁听见一阵笑声,抬头看着站在人群中的男孩,也随着所有人笑起来。 会议结束时正是晚饭时间,军心稳固之际,谷以宁头一回安排了聚餐。 几十个人欢呼着散开,三三两两去打车前往餐厅。谷以宁先去停车场取车,莱昂追上来,剩下两个人时,他反倒没有了刚才的张狂,有些讨打地追问:“谷老师真的这么信任我?” “怎么?不信你不行,信你也不行?”谷以宁瞥他一眼道。 “我只是有点受宠若惊。”莱昂说,“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肯定我。” “少来这套。”谷以宁,“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可以胜任任何岗位吗?” “是我说的。”莱昂稍稍正色几分,走在谷以宁身侧,转过头看他说:“谢谢你还记得。” 谷以宁脚步放缓了一点,过了会儿抬起头,告诉他:“是认真考虑过才决定让你担任副导的,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莱昂笑起来:“当然了大公无私的谷老师。所以你愿意相信我,才对我这么重要。” 谷以宁没笑,有些无奈,欲言又止。 “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我相信。”走了几步,他站停在通往停车场的回廊出口,几分认真道:“我是作为一部电影的负责人的立场说,你确实可以胜任剧组的任何岗位,甚至哪怕是导演——我觉得你也有能力拍属于自己的电影。” “谷以宁…… 谷以宁继续道:“莱昂,你昨天说的话我认真想过,我也年轻过,有过为了追随某个人冲动的经历,我相信你的真心,但是我也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不可靠。我只是希望,如果未来没有我,你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莱昂站在墙下的阴影里,听着他说完,渐渐敛去笑意,但又渐渐换上如释重负的松弛神色,像是听懂了,想通了。 他问谷以宁:“那现在呢?成为被追随的人了,感受如何?” 谷以宁一笑:“感觉很有压力,但是也很……充实。” 莱昂又露出一个很轻的笑:“那就好。你希望我做的,我都会做到。” 第68章 谷以宁低头看见两道在夕阳下的影子,一高一低长长地投向走廊的尽头。 他没有寄希望一蹴而就,这个时间场合也不适合长篇大论,他抿了抿唇,说:“好了,先去聚餐吧,不然要迟到了。” “嗯。”莱昂跟着他转个弯,走出回廊到宽阔的停车场,一句“要不要我来开车”刚说出口,就被猛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他看见谷以宁迅速摁了接听,几分钟时间里都没开口,只是沉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表情从平静逐渐变得严肃,最后在夕阳渐消的光线里,蒙上了一层罕见的愤怒。 “好,我马上过去。”谷以宁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告诉莱昂:“明牌打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 但是谷以宁没有时间和莱昂细说,他只匆匆道:“我先去校长办公室,今晚的聚餐我没办法参加了,但是你必须出席,帮我稳住大家的情绪,先不要捕风捉影,明白吗?” “这你放心。” 莱昂跟着他快步往回走,谷以宁把钥匙交给他又说:“别跟着我了,我今晚应该会在学校到很晚,你开车去,到时再联系。” “等等,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是谷以宁似乎很急,大步在前走着没有回答。 莱昂更加着急,除去对事态发展未知的焦虑,他也不由担心谷以宁的精神状况,眼看要走到回廊尽头,他伸手抓了一下谷以宁的肩膀,想要先稳住他。 “谷老师?莱昂?” 谷以宁脚步猛地一顿,不知道是因为被莱昂抓住,还是因为面前忽然出现的人。 或者,是因为情急之下他被拉扯开的衣领,露出的脖子上深紫色的吻痕。 莱昂立即松开手,有弹性的衣领很快恢复原样,遮住了那块皮肤,陶夕影站在回廊外,有点愣怔地看着他们。 “谷老师在这儿吗?” 她身旁又露出刘书晨的半张脸,兴冲冲过来说:“我们还在找您呢,想蹭车一起……” “不是不是。”陶夕影忽然打断他,拉着刘书晨就往回走,边走边笑着对谷以宁说:“我刚打到车了,我们先过去,谷老师再见,不是,待会儿见。” “等等。”谷以宁叫住他两个,神情坦然说:“正好,把你们的网约车取消吧,我有些急事,莱昂开车带你过去。” “我们……” “好啊。”刘书晨不明所以地推推眼镜问:“谷老师您忙完还会去吗?” “看情况吧。”谷以宁挂着淡淡的笑意,扫过莱昂一眼,点头说:“你们玩得开心。” 第57章 夕阳无限好 陶夕影坐在后排,眼神带着探寻,嘴角挂着笑,一路上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后视镜里偷窥莱昂。 他被看得不耐烦,咳了声问:“张潮最近还正常吗?” “什么叫正常?他哪里不正常了……”陶夕影有些不满,但很快焦点从八卦上转移,开始问:“谷老师剧组还需要实习生吗?他很想去呢。” “嗯,看情况吧。”莱昂装作认真地和她分析现状,得出结论却是暂时没什么可能。 陶夕影不免有些低落,也没有心情再回味刚刚目睹的一切。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刘书晨问:“莱昂,谷老师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需要问问他吗?” 莱昂心情又沉下来,只说:“没什么。” 一整晚他都尽量表现得平常自然,席间无数人问他谷老师为什么不来,什么时候来。他也发短信打电话过去,但是统统没有答复。 “学校有紧急会议,没事儿,学校嘛,经常这样。” “也是也是。你真的不喝一杯吗?副导演啊副导演,这还不值得喝一杯?” 他躲开醉醺醺过来的一张脸,皮笑肉不笑趁乱给了对方一拳:“哥们儿少喝点。” 好不容易挨到聚餐结束,他继续给谷以宁打电话,两次之后终于接通了,谷以宁的声音低哑疲惫,告诉他:“没什么,嗯,还在学校,好,你来吧。” 于是他拒绝了续摊的邀请,独自开回学校,停车在教学楼下,半小时后终于看见从办公楼走出来的谷以宁。 他原以为谷以宁只是去找张知和,没想到从央艺教学楼里一同出来的人,竟然还有庄帆、谭露,甚至连剧组的财务和制片都在。 奚重言顿感烦躁无力。他忽然想到过去无数个夜晚,谷以宁等到疲惫的自己回家,闻到一身烟味和焦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他终究没有谷以宁的隐忍体面,有些顾不上会不会被人误会,径直走过去,无视其他人,问谷以宁:“到底发生什么了?” 谷以宁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庄帆走过来拍了拍他低声说说:“以宁,不要有太大压力,北京这边还有我们。” 他抬头看庄帆一眼,大概因为没有来得及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敌意,庄帆先是一顿,旋即甚至安慰起他:“别急,你们放心去香港,都会解决的。” 他仍然没听懂,而庄帆大概自然而然认为,谷以宁已经告诉了他事情原委。 回程路上,谷以宁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一根烟,打开窗户一口一口抽起来。他没有再阻止,只是静静地开着车,等着谷以宁开口。 过了会儿谷以宁熄灭烟头,沉声说:“有人举报张校长财务侵占,以拍摄实践为名义占用学校专项金。” 他立刻会意:“因为《第一维》?” “嗯。”谷以宁闭了闭眼,车窗的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来,他说:“张校长确实参与了前期的筹备,但也只是协调资源而已,制片组成立后更是没再插手过剧组实际账目,这次却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飞速理解这番话背后的含义,问:“张校长明年……要换任?” 谷以宁有些懊恼地承认:“学校的行政问题我一向不太关注,张校长从来只说让我放胆去做,我就忽略了这层问题。如果《第一维》成功,张校长完全可以凭此履历升任,对于厉铭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莱昂安慰他:“他没告诉你这些,大概是想让你集中精力做好作品,只有做出成绩,他才能有机会和厉铭抗衡。” “他也是这样说的,但是……终究是我的疏忽。” “不要这么想。”莱昂握了握谷以宁的手,手心凉冰冰的,也不知道他从得知这个消息到整个晚上,在心里对自己苛责了多少次。 他换个话题继续问:“所以你们今天在对账吗?问题出在哪里弄清楚了吗?” 谷以宁撑起精神道:“还没有。张校长涉及的几项支出都是人情往来,有些账目本就难以写明,加上学校和剧组的两边账目独立记录,现在收支不平,还要费些功夫一笔笔查清。” “涉及的钱有多少?” 谷以宁嘲弄笑了声:“总共不到八千块。” 八千块钱,和张知和的仕途,以及《第一维》的拍摄相比,杯水车薪的一笔钱,谁会占用它来自毁前程? 莱昂道:“学校流程本就一直都有漏洞,校长的支出自审自批,任何人都可以拿着这件事举报一笔。” 这是摆明了在给他们制造障碍,哪怕举报方没有足够证据,也能够让张知和面临一次麻烦的自证澄清。 现下,张知和需要进行自查,剧组的资金也被暂时冻结。 这么一来,谷以宁要面临的不仅是钱的问题,连同学校的后盾也不再坚固。 影协便更有了理由和底气直接撤资。 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那个横空出世的竞争片。 当然,还有权利双收的厉铭。 谷以宁越理越累,强撑的冷静外表逐渐卸下,甚至小声说:“如果我没有和华梦闹僵,说不定……” “不要这样想。”莱昂打断他,更用力地握了握谷以宁的手,“说不定从一开始,他对你们的示好就都是陷阱,以便时刻掌握张校长的动向,或者在合适的机会给你们重重一击,一石二鸟。” 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谷以宁,他紧接着又迅速理清眼前现状:“而对于《第一维》,厉铭不太可能是直接放弃的态度,否则不会到现在都默不作声。那部新戏很大可能并不是替代你的,而是威胁。他应该还有其他目的。” “但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和条件,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我们要抢先留有后手,否则就永远是被动位置……”莱昂想到庄帆那句话,现在才明白:“是要先去香港了。” 谷以宁苦笑一声,终于愿意转头看他:“难上加难,辛苦你要和我迎难而上了。” “关关难过关关过。”莱昂在停车的空隙,一本正经道:“和谷老师共渡难关,是我的荣幸。” 谷以宁摇头笑笑,关上车窗转头看着他的侧脸,长长舒了一口气,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他又想起另外一件难题:“陶夕影她,后来没问你什么吗?” 莱昂不在意说:“没有。放心吧,看见吻痕而已,难道央艺还不允许单身老师有私生活?” 第69章 说到这儿,谷以宁脸色又暗下来。 莱昂立刻道:“就算是真的被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吧,都什么年代了。如果这次再有人举报你是同性恋,我就说我其实是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谷以宁简直是疯了,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开始觉得笑总好过哭。 莱昂趁着他的情绪好一些,又说:“还有啊,今天吃饭时,他们听说你为什么要独立制作之后,更激动更亢奋了,说不管怎么样都要拍完这部戏。谷老师,无论如何,你还有一群好学生。” 谷以宁半靠着车窗,静静笑着:“嗯。还有庄帆,本来他已经抽身了,这个时候却又回来帮我,我也没想到。” 莱昂皱了皱眉:“那是因为你值得。夸他干什么?” “你幼不幼稚?” 莱昂抿起嘴不说话,只顾开车。 片刻后,他冷了冷又说:“但是这两次,从剧本到财务,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内部人员泄露。” 谷以宁自然明白:“我信得过庄帆,所以他回来,我才能放心去出差。” “好好好,庄总最好。”莱昂大声说。心里只安慰自己,反正陪着谷以宁去香港的人,还是他。 行程很快重新调整,香港站放在了最前,他们提前两天出发,直奔杜少强居住的离岛别墅。 《刀剑江湖》挫败之后,杜少强便鲜少露面,隐居在私密性极好的大屿山。 谷以宁也有一年多未曾和他联络,出发前他给杜少强助理发了邮件,但是对方一直没有回复,在莱昂催促下,他又直接拨通电话,几次都是语音信箱。他留言告知自己探望之意,之后几天,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谷以宁不免想到近几年杜少强重病的传闻,反倒下定决心要去探望了。 上飞机之前,他给杜少强和他的助理发去自己的行程安排,说明无论如何都会准时等候,如果杜导不便见面也没关系。 莱昂宽慰他说:“放心吧,杜老一看就是命硬的人,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重病,在香港那种地方也不是藏得住的秘密。” 谷以宁也只说希望如此。“不考虑筹资问题,但求他身体健康吧。” 莱昂把谷以宁的头摁在自己肩膀:“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吧谷大导演,睡一觉再说。” 空姐来来回回走动,谷以宁立刻挣开,眼神警告他不许乱来。 飞机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落地后果然传来好消息,是杜少强的夫人亲自回复——以宁,感谢你的记挂,如果落地请拨打这个电话,我会派司机梁伯去接你。 两人顺利联系到杜少强多年的私人司机,见面后他忍不住问:“梁伯,杜导近来可好?” 梁伯接过他的行李,只用粤语告诉他:“见面就知了。” 谷以宁只觉不安,车子迎着夕阳绕了几段山路,莱昂一直在座椅下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直到见到杜少强夫人,杜太太笑着迎接他,说:“我们图清净,早就打算不见访客的,没想到你这么坚持,我和他商量之后,他很感动,说还是想见见你。” 谷以宁见她的状态,又稍稍放心一些。在会客厅沙发稍作片刻,缓慢有力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他听见莱昂小声笑了笑说:“听这走路声就还能再活几十年。” 他给了莱昂一个眼色警告,起身迎接,只见杜少强笑呵呵大步走过来,面色红润气色很好。 只是普通话流利的他却一直在讲粤语:“哇,你来了,好开心,快坐快坐,没想到你还来看我,我很感动哇。” 谷以宁和莱昂均是一愣,一向以冷面性格示人的大导演,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他说不出哪里不对,是杜太太也坐下来,整了整杜少强的衣领,转身朝他们笑了笑,说:“阿尔兹海默症,三期了。” 谷以宁掩饰自己的惊讶,拉着莱昂一同坐下,杜太太很平静地解释说:“拍完《刀剑江湖》之后气得,一开始是轻微中风,之后就有了症状。其实前几天收到你的讯息,我就告诉他谷以宁要来看你,但他一直想不起来你是谁,所以我们才没办法回复。不过今天好像忽然又好了,说要见你,见……总之,他现在糊里糊涂,说了什么,你们不要介意。” 杜少强不悦道:“我记,点会唔记得?” “好好好,你记得。” 杜少强又笑了,转头看谷以宁,用粤语说了很长一段话。 谷以宁听得很吃力,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他是在问奚重言好不好。 “他……” 谷以宁感觉到自己的后背都僵硬着,看见杜太太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便答说:“他很好。” “那就好啊那就好。”杜少强连连点头,热情给他们倒茶,两人伸手去接的时候他才看见莱昂,困惑问:“喂,他是谁?” -------------------- 谷老师遇知音(bushi 第58章 回流 谷以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栋别墅。 杜少强高兴得像是十来岁的小孩,一定要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时,他一直在聊奚重言,聊起奚重言如何拎着奖杯不知天高地厚地毛遂自荐,聊他如何破格让奚重言作为自己的副导演,而后整个《白鸽》剧组去戛纳得奖,但奚重言却急流勇退回去上学…… 后来说到《逃离蔷薇号》,杜少强开始夸赞奚重言有骨气,但又说,是他这个师父却没有保护好他。 杜太太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说:“好啦,你累不累?不要讲啦,休息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不让我说?” 杜少强开始发脾气,把勺子摔在桌上,反复说:“为什么不让我讲?这是在片场,都要听我的!” 保姆过来收拾餐桌,他站起来,看见莱昂在看着他。 对视一眼,他指着莱昂问:“那你又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杜太太对莱昂抱歉笑笑,建议谷以宁先回去:“他就是这样的,今天累了,再下去怕是要让你们看笑话。” 谷以宁立即带着莱昂道别,从大屿山驶入城区,路上他看见戏院巨大的广告屏,春节档的本土港产动作片海报仍然挂着,却已经褪色。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路同样寡言的莱昂听见了,转过头来,和他一起沉默地看着那副海报。 “你还好吗?”莱昂问。 谷以宁看着车前座摇了摇头,莱昂又问:“要不要下去走走?这里离酒店不远了,可以请梁伯帮忙把行李送过去。” 梁伯听见后说:“可以的,前面就是维港。” 停车在路边,下车前梁伯又说:“谷先生,人都是会变老的,杜生一直很酷很潇洒,你不要为他难过啦。” 黑色的轿车远去,谷以宁在路边无言站立片刻,天空开始慢慢飘起小雨,海风吹来,五月的香港竟然也有些冷。 莱昂将身上的长袖衬衫脱下来,罩在谷以宁头顶。 “防雨。” 谷以宁笑了一下:“我也没那么娇气吧?” 莱昂在衬衫遮盖下碰了碰他的脸,说:“要再健康一点。” 谷以宁便没再拒绝,透过白色衬衫的边缘,他看见莱昂只穿着的无袖背心,露出线条好看的手臂和肩膀,还有漫长的伤疤。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莱昂撑着衬衫说:“之前不管多热的天气,我都一直穿长袖的衣服,不想被人看见这些。后来渐渐接受了想通了,人都会受伤,会老,会死,没什么难看的。” 谷以宁懂他的意思,往前走着,他说:“梁伯说得对,我不该为他难过。杜导已经足够体面和幸运,功成身就,过几年后,世界只会记得他留下的经典电影,记得戴着墨镜领奖的大导演,不会记得那些烂片。” “不只是这样。” 谷以宁转过头,无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莱昂站在红绿灯下,遥遥看着相隔一条街的海港,说:“我倒觉得,电影不电影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反倒是杜太太还是陪在他身边,有你会记挂他探望他,对他来说才比较重要。” 谷以宁摇了摇头:“我目的不纯粹。” 莱昂轻叹着笑一声,没说什么,拉住谷以宁的手跨过马路。 维港的一切都像是流水,灯光人流和细雨,谷以宁走了一会渐渐热起来,把那件衬衫拿下来放在手臂上,盖着两人相握的手。 “欲盖弥彰啊谷老师。” 谷以宁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闻言只是轻笑一下抽回手。犹豫片刻,他问:“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 “杜导一直说奚重言,还把你……” 莱昂没等他说下去,问:“你介意吗?” 谷以宁有些茫然问:“什么意思?” 莱昂抬手抹了下落在他眉毛上的雨水:“好不容易快要忘了,会不会又前功尽弃。” 第70章 谷以宁转过身,扶着栏杆,像是对着岸那边很远的人笑了笑,说:“没有,只是很久没听别人讲过他了。” 别人口中的他,不会伴随强烈的爱和恨,像是透过干净的孔隙窥见一眼过去,让谷以宁看到了一些自己视野里忽略的细节。 “我没想到杜导其实也没再见过他。他一直很尊敬杜导,我以为他们会一直保持联系。” 莱昂直直站在他身侧,闻言哑声笑了下:“可能是,无颜面对吧。” “可能吧。”谷以宁想,“当时杜导一直骂他,说他愚蠢,不自量力,其实也只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替奚重言惋惜着急。我在想,如果那时候他听了杜导的话,没有非要和新风向对着干,也许现在也能有几部自己的电影。” “然后呢?”莱昂半靠在栏杆上,有些刻薄地说:“过几年也被越架越高,毫无自由,被烂片缠身气得失智,等着你照顾他吗?” 谷以宁无话可说。 事实证明杜少强那一套生存理论也不是万金油。可是真正的路在哪里,没有人能看得到。 “往前走走吗?” 谷以宁听见莱昂问他,刚转身,却见一只手机镜头对着自己。 莱昂举着手机,倒退着向后走,问:“采访时间,谷老师,抛开所有外界和他人的影响,你为什么想要拍电影?” 谷以宁看着手机后面的人,既要注意他不要被撞到,又要回答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于是没想太多就脱口而出:“以前奚重言说喜欢电影,因为电影超越了其他艺术媒介的局限,可以把他看过的想象过的声光影像留下来,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有人重新拿出来看,像是再看一遍他的世界。” 莱昂放下手机:“说了要抛开……” “抛开了。”谷以宁无奈地回答,“我不是想说这个人,而是这句话。” “研究理论多没意思,做历史的旁观者,不如创造自己的历史。”谷以宁看着对面的人又抬起手机,说:“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他从来没直面过这个问题,从前是因为难以开口,像是考场上的一道超纲题,这样一个答案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出现在自己的卷面上,面对教授的提问时也是一片空白,随便填写一个答案应付过去。 后来,渐渐有媒体采访或者学生提问,他开始学会了用标准答案一带而过。 谷以宁笑了笑:“我很羡慕毫无负担说出口的人,到了自己这里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来。” 莱昂转个身,镜头换到了他的侧脸:“不过你还是做了。” “是啊。”谷以宁偏过脸,看着灯光映衬下璀璨的海水,“像是被推着来到这里一样,也没想过一切会变化这么快。”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能力拍过属于自己的哪怕十分钟,只能充当别人的摄像器而已。”莱昂放下手机说,“如果你说自己只是被推着走,未免太伤人了。” 谷以宁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句话。 “那你呢?” 于是他从莱昂手里拿走手机,对着莱昂的脸:“抛开被别人影响的因素,你为什么想拍电影?” “我没有一定要拍电影。”莱昂却认真地对着他的镜头说,“生命很短暂,我想就算做个摄像机看一看,记录下来,也很好。” 谷以宁淡淡笑了声:“你怎么比我还消极?” “因为我认识的口出狂言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反倒是某些说被推着走的,却一直走到了这里。可能是因为无欲无求,才反倒有最纯粹的选择吧。” 谷以宁看见手机屏幕里,广角镜头下莱昂的眼睛显得尤为认真深邃。 他说:“这个道理,是我在看《回流》的时候领悟的。” 谷以宁放下手机:“不是说了抛开……” “我和你一样。”莱昂告诉他,“这次的答案不是因为人,而是这个人所讲的故事。” 《回流》的故事,小七出生在福建山村,母亲怀胎八个月时上山洗衣服,摔了一跤,临死前用最后力气把他生出来,放在洗衣服的木盆里随着河水漂到村子,他才因此得救。 大半部电影都是在讲他坎坷勤劳的细碎故事,被周围人无数次欺骗抛弃却还是笑着活下去,像是一张缝满补丁却还是坚实的被子。 二十七岁,他怀着对全新生活的憧憬,漂泊到海峡对面做苦力,也是在傍晚,摔了一觉,从自己亲手修建的堤坝上掉下去,死在了沙滩边。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小七的身体像是落叶一样,被退潮的海浪卷进大海。背景音乐响起他儿时的童谣——蛇咬蛤蛤咬蛇面歪歪嘴斜斜…… 他的一生都在逆水行舟,人生仅有的两次顺流而下,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死亡。 影评鉴赏说这个文本有《悉达多》的影子,时间是周而复始的河流,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的河边。 也有人评价这是胡蝶一生的沉淀之作,胡蝶却说自己只是提了一个背景,这个故事其实出自编剧谷以宁。 所有人都在怀疑,那么年轻的一个编剧,顺风顺水的履历,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剧作呢? “他做了一年多的调研体验,几百份采访。”胡蝶笑问采访者:“更何况,年轻年长有什么关系,谁不是逆水行舟地活着呢?” “我看到的这个故事,不是在说什么伟大哲理,更不是为了彰显作者的才华,他只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让观众透过他的眼睛看。”莱昂说,“命运循环往复,最朴素的道理就是日复一日的走下去,最纯粹的事情是脚下,而不是终点,否则一切都毫无意义。” 谷以宁透过濛濛细雨看着他,看见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别灰心也别自责,谷以宁。继续走下去。” -------------------- 《回流》部分灵感来源及背景音乐:《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by五条人 第59章 不自量力 淋雨后谷以宁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从香港一路北上继续筹资,他声音始终微微哑着,每天从莱昂手里接过强力薄荷糖提神润喉,然后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们的演讲案。 不看终点只看脚下,说起来容易,实则对谷以宁而言也很难。 杜少强这条路显然走不下去,一切就更是难上加难。 他靠在高铁座椅上闭起眼睛,脑中像是有台自行运转的计算器,不管是拍着胸脯的保证还是有待考察的答复,全部换算成一笔笔钱,在计算器上不停地加加减减。 一只手盖在他眼皮上,手指正好摁住他的太阳穴,轻缓地帮他揉了揉。 “头疼就不要想了,睡一会儿不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莱昂拇指摁在他眉心:“这里一直皱着。” “很难啊。”谷以宁说话还带着鼻音,叹了叹,“记忆力太好也是麻烦,这些东西我根本不想记得,但是就在脑子里不停地转。” 莱昂像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的记忆力其实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好。” “什么意思?”谷以宁不太满意地睁开眼问。 “哪有什么意思?”莱昂继续盖上他的眼睛说,“就像说你身体不好,你自己嘴硬不承认,结果马上就生病。” 这两天莱昂一直拿着这件事反复揶揄,晚上赖在他房间不走,缠着要接吻的时候谷以宁怕传染病毒推开他,这个人竟然问:“谷以宁,你是不是故意淋雨生病,就为了躲着我?” 谷以宁打了个喷嚏,简直无语:“你有没有良心?” 莱昂非要蛮不讲理,吻上来的时候说:“你放心,我才没那么容易生病。不要躲,你怎么这么……” 谷以宁不想听他说下去,一把推开他:“滚回去睡觉。” 赶走人关上门的时候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想他也没有那么……那么矫情。 性和爱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这样抗拒根本没有必要。 可如果不是感冒——谷以宁自问自答,却不知道有没有过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睡不着就不睡了。”谷以宁拂开他的手,也拂开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 坐起身打开遮光帘,他索性把脑中的想法一股脑说给莱昂。 “这些投资方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其实全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就算是真的愿意拿出一百万投资试水,也要算清回报收益,确定我们是一支潜力股。” 尤其是听说他是要自己独立出品,所有人都只会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说等男主角确定后再议,就是反复确认影协仍然是这部戏的定海针,没错吧? 当然没错,莱昂吹得天花乱坠,谷以宁信誓旦旦答应,酒桌下却脚尖碰脚尖,心知肚明回到北京要面对的是什么。 张知和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几笔模糊支出始终找不到证明,庄帆私下给谷以宁打过电话,他开始着手调查内部泄露问题,但问题是就算查到了,浪费的时间也没法弥补,并且张校长现在的状况,也无法替他们继续争取任何政策上的优待。 第71章 而厉铭那边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也拒绝接听张知和的电话。 “他等着你这一趟撞了南墙,回去才能求他。” 莱昂一语中的,转过脸问谷以宁:“你不好奇他会提出什么条件吗?” “不好奇。”谷以宁道。 “好吧,那就算是我好奇,好奇你会怎么应付他。” 莱昂捉住他的手说:“也该去会会他了,总不能一直打着影协的旗号坑蒙拐骗,这块石头不落地,我们也没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谷以宁承认他说得对,掏出手机的时候却又冒出无名火。 “真不想和这个老狐狸打交道,我宁愿再天南海北多拼几次酒。” 莱昂笑出声来,在谷以宁的眼神中强忍住,解释说:“没办法,谷老师这样一面太难见了。” “谷老师,你主动来见我一次可太难得了。” 厉铭这次连酒席都不参加,公事公办将谷以宁叫来办公室,坐在办公椅后面拉长音调,仍旧绵里藏刀地笑说:“上次投资变动,都是打个电话告知我。我还以为这部戏上映前,你都忙得抽不开身。” 谷以宁坐在沙发上,干脆也开始诉苦:“真的是忙,又要上课又要拉投资,还要准备拍摄,几乎每天都是脚不沾地。” 厉铭问:“那现在进展如何啊?独立融资不是容易事,但如果办成,也是丰功伟绩一件,可以作为我们典型案例好好表彰的。” “主席就别开玩笑了。”谷以宁低头笑说,“没有您的支持,张校长又身陷囹圄,哪有什么正经投资人肯见我,都是小打小闹,几乎毫无进展。” “唉。”厉铭隔着宽得像山一样的办公桌,叹口气,然后说: “你不和华梦这些电影公司合作,说起来也是任性,不过这些我说过不加干涉,也就罢了。现在问题的关键还是知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举报是无中生有,但是组织流程却没办法规避。上面已经有了通知,这件事了结之前,影协的资金不管到谁手上,都要冻结。以宁啊,你得做好最坏打算。” 一直坐在谷以宁旁边默不作声的莱昂,听到这句抬起头,藏不住事一样无知无畏问:“最坏打算,难道是不拍了吗?” 厉铭沉声叹息:“这么好的项目,如果又一次夭折,实在太可惜了。” 谷以宁立刻表态:“这是我几年的心血,不要说张校长根本就是被污蔑,就算是他真的有任何过错,我也不能不拍这部戏,大不了再等几年,我有的是耐心。” “以宁啊,你还是意气用事。”厉铭倾身敲了敲桌面,“你到底有没有看清形势?这个月有部和你定位很像的戏申请立项,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谷以宁诧异道:“什么?” 厉铭静静看着他的表情,似乎发现他竟然真的一无所知而忍不住提点:“我也是关起门来提醒你,这部戏的立项很顺利,甚至也在申请影协扶持金。下个月公布后如果他们抢先开拍,你就成了模仿抄袭的后者了啊。” 谷以宁眉头紧蹙陷入深思,心里想的是厉铭既然还会反复试探施压,说明莱昂判断是对的,他没有完全放弃《第一维》,或者至少他还有条件。 谷以宁微微松开眉头,抬起眼睛问:“主席,那您看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出路吗?这部戏不仅是我的心血,也毕竟是影协的重点项目,可千万不能……” “我明白,我明白。以宁啊,你先别急。”厉铭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沙发区,摁了摁谷以宁的肩膀。 “知己知彼方能不殆,你先听我说。” 他坐在单人沙发位置,侧身告诉面前的两人:“从头讲起,近几年大政策有两个方向,一是扶持新类型片,二是培养电影人才。《第一维》从类型定位,到央艺的教学实践计划,都完全符合宏观政策,因此才能得到影协重视。但是目前张校长的情况,教学实践这一层面的优势很可能就失去了,不仅是你们学校内部会对这个项目重新评估,收紧过往的学生实习和拍摄支持,就连影协,也需要重新考虑这个项目的价值。” “这是你的劣势。”他又道,“另一层面,就是要看你的对手。他们却是恰好符合这些条件,就连我有心支持你这边,也不能凭借一人之力改变这个情况。” “怎么会呢?”谷以宁明知故问道,“他们类型符合也就算了,难道也有学校背景?是哪所学校?” “不是学校。”厉铭犹豫片刻,才忍不住透露道,“话要说回年初的年度表彰,你记不记得你非要为一个新人争取奖项,让影协不得不吸纳他进来,就是他——许迪,他是这部戏的编剧。” 像是怕谷以宁一时难以理解,厉铭又说:“影协内部编剧享有剧本优先创投权,这是明文规定,加之许迪又是青年编剧人才之一,就是你的那次挺身而出,让他成了重点关注对象,打着你的名号得到了这次机会。” 谷以宁仍然不能接受:“可是他只是一个编剧,如何与央艺几十个学生的实习名额相比?” 一定还有其他筹码,他说完转过身咳嗽几声,继续满目焦虑看着厉铭,像是一盘耐心较量的棋局,都等着对方先出下一步。 厉铭做出为难状,迟迟不肯继续。 这时莱昂开口道:“还有我,我也算是影协招纳来的吧?厉主席,中法交流也是大事。” “你毕竟是外籍,就不要凑热闹了。”厉铭慈笑着对莱昂摆摆手,“内外有别,更何况你又不是正式的影协成员。” “那怎么办?”莱昂问,“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剧组也找一位什么正式成员青年编剧人才,就可以继续拍了?” “是多了一个理由,我可以借此继续为你们争取资金扶持,不会撤资。” 莱昂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那倒是个办法,谷老师,你有熟悉的人可以拉进来么?” 谷以宁抬头和他对视一眼,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和莱昂一致,他愁容道:“吃一堑长一智,许迪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随便找个人救急,我只怕还会发生类似的情况。更何况剧组已经搭建完成,这个时候新加一个人进来,又要让人家做什么呢?” 莱昂搭茬说:“说得也是,像我这样单纯又有能力的人也太少见了。” 谷以宁看他这样装模作样,差一点就演不下去了,只好立刻转头看向厉铭,以退为进:“主席,这个方案,我还是要慎重考虑后才能决定。” 厉铭面色不改地对他笑,说:“好啊,既要慎重,也要果断,不可以再拖下去,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厉铭道行太深,再多聊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消息,谷以宁适时告辞,答应几天内给他回复,只想尽快回去和莱昂商量后再决定。 正当两人起身之时,门外响起两声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不请自来,推门而入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年轻男人。 “伯……厉主席。”来人又看向谷以宁,“谷老师,我想毛遂自荐,加入你的剧组。” 谷以宁猜了个十成十,问道:“这位是?” “我叫厉楠,年初的表彰奖最佳编剧是我得的,我本硕都毕业于美国电影学院,编剧导演全都做过,谷老师,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副导演?” 莱昂立刻摆出一副年轻气盛的架势:“喂,副导演是我。” “你能讲明白中国话吗?能协调圈内资源吗?有影协的背景吗?” 对方连连发问,语气姿态俨然是另一个厉潇云,谷以宁不作声,直到听见厉铭叫住他:“厉楠,再崇拜谷老师,也不能这样冲动。” 厉楠稍微收敛几分,又说:“谷老师,这个时候您就不要犹豫了,我很欣赏你,也不会像许迪那样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落井下石,让我加入剧组,对你百利无害。” 谷以宁轻声笑了笑,刚刚的焦虑一扫不见,像是风雨欲来反倒只见脚下泥沙,平静陈述事实:“可是怎么办?我已经有了副导演。” “副导演又不是只能有一个!” “我只需要一个。” 厉楠似乎觉得不可理喻,瞪起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此时厉铭坐在三人之后的沙发上,半晌,沉声发出一声笑:“谷老师,你既然悍然不动,又何必来这里一趟,难道只是带着你的小助教演戏给我看吗?” “怎么会呢主席,我是真心求教。” 厉楠又说:“那你就应该让我……” “好了。”厉铭打断他,“我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说了。” “伯伯,我……” 厉铭没有理会他,站起身走到谷以宁面前,慈眉善目的笑容敛去,眼皮微微压下来,垂眼看着谷以宁说:“你这是要重蹈覆辙啊以宁,几年前你和奚重言犯的错,我以为你已经认识到了。” 莱昂下意识侧身半挡住谷以宁,“他只是想要拍一部自己的电影而已。” 厉铭说:“不,他是自作聪明,把自己当孙悟空,想要大闹天宫。” 第72章 摊牌了,谷以宁反倒没有任何情绪,继续装傻说:“厉主席,我是会好好考虑您的建议,但是剧组只有一位副导演,对于贤侄的安排,我实在无能为力。” 厉铭坐回办公桌后,十指交握倾身在桌上,看着他:“不自量力。” -------------------- 请两天假,下一章会在周二也就是9.2日更,挪后一点节奏,给我留点时间写结尾。感谢大家喜欢! 第60章 骤雨 回程路上,谷以宁平静如水,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目视前方。 他们临走前,厉铭还是坐在那张宽敞的办公桌后,问谷以宁:“谷以宁,奚重言自己的卖了的剧本,只有你把它当个宝护着,你想没想过,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谷以宁停在门前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头一回纠正了他:“不是奚重言自己的剧本。” 他说:“也是我的剧本。” 说出来会感觉好一些吗?似乎并没有,他只觉得自己是亮出了一张尘封多年的弃牌,这张牌对他自己或者对方,都早已毫无价值。 “也许他说得唯一正确的一句话,就是我真的意气用事。”谷以宁开口道。 莱昂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还是冲动点吧,这么冷静我真的不太习惯。” “也不是冷静。”谷以宁笑了声,“最坏的都发生了也好,总不会更差了。” 莱昂一直时不时从后视镜观察他的反应,谷以宁早就注意到,于是又开了个玩笑:“你上次说要我抵押房子,看来也是一语成谶了。” 莱昂却有些低气压,没接这句玩笑,有种无名自责和恼怒:“帮不上你……” “你要是能帮我才怪了,卖了你也筹不到那些钱。” 谷以宁不太在意地倾身向前,伸手点了点导航:“前面直行,去宝格丽酒店。” “去那儿干嘛?真要卖了我?” 谷以宁笑说,“去见见我们现在最大的金主,庄帆。” 庄帆却也是囊中羞涩:“我们毕竟不是投资型公司,追加投资我可以挪用的还有四百万,另外两百万是我私人出资。如果影协撤资是必然,那这些和现在缺口相比只是杯水车薪,我也在联络海外资源,看能否有其他机会。” 此时也没必要多加推拒,谷以宁收下合同,只说:“多谢。” “如果两周内没有进展,我准备抵押公司固定资产进行贷款,无论如何,拍摄进度不能落后。”庄帆继续道,“男主角的人选不能再拖了,还有你这一趟的筹资,越快落实越好。” “给我两周时间。我马上着手继续选角工作,筹资的事情莱昂接手。” 庄帆略带犹疑看了莱昂一眼,莱昂难得愿意暂时退让,起身离开房间:“我去点些喝的。你们先聊。” 谷以宁明白庄帆担忧,只说:“庄帆,这部戏我既然决定独立出品,无论成败都是我的责任,但请你相信我的判断。” 庄帆这才笑了笑:“我有什么不相信的,说来张校长这件事还是我的责任,账目问题大概率是我们公司内部有人泄露甚至做了手脚。所以这些事我也只能私下约你……你们。” “现在就不说这些了。”谷以宁道,“你就当是借机肃清人手吧。” “那……”庄帆犹豫片刻,问他:“以宁,你的团队呢?” “我的团队,不是学生就是那些老朋友。”谷以宁何尝没想过,“这些人,让我真的不知道从谁开始怀疑起。” “我不是怀疑谁,只是担心——你把厉铭气成这样,他应该不会就此罢休。”庄帆和张知和说了同样的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谷以宁说他明白:“所有资料我都做了加密处理,先防患未然,但也不能随便调查动摇人心。” “不光是资料。”他看了看谷以宁的神情,“你和莱昂……” 庄帆话音刚落,房间里两人的手机一前一后震动起来,谷以宁看见手机锁屏接连弹出消息,刚想拿起来看,房间门被莽撞推开,出去点单的莱昂空手而归,大口喘着气,显然是匆忙跑回来的。 他看见谷以宁拿着手机后,脸色一白:“你先别看。” “怎么了?”谷以宁已经打开了第一条消息,是江若海转发给他的一条论坛帖子—— 「这是谷以宁和学生???」 “不用看,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莱昂走过来直接扣住了手机。 “有人在论坛上发了你和我的照片,把我当做了学生,所以冒出了这么一桩。” “什么照片?” “在排练教室,上次我送你花的时候,有人从门外偷拍。” 莱昂说到这里,忽然看了庄帆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我当时以为门外是赵柯铭。” 庄帆当即反驳:“不可能是他。” 莱昂显然不会因他的斩钉截铁而放心,就连谷以宁,也拿不出什么理由不去怀疑。 庄帆只能又说:“他昨天,一直和我在一起。” 谷以宁咳嗽了两声,偏过头的时候瞥见套间里紧闭的卧室房门,立刻又让自己转回来。 “先不说这个。”谷以宁道,“我们那天在排练室只是正常说话,送花也不是什么暧昧举动,我可以去找监控视频取证。” 庄帆问:“如果是正常说话,怎么会有人信誓旦旦爆出这种漏洞百出的东西?” 谷以宁脸上微热,难道已经被人发现,所以才会捕风捉影?明明他们在学校已经十分注意…… 莱昂反应过来庄帆的意思:“所以还要证明我不是学生,而是教职工。就算是暧昧恋爱也没什么。” 谷以宁很快冷静道:“我马上去学校,在事情扩大之前先压下来。” 他说完转头向莱昂:“手机给我,我要先给教务处打个电话。” “你……”莱昂却问:“你能别看那些帖子吗?” “为什么?我没权力看看自己的绯闻?” “因为,很多评论都提到了,奚重言。” 谷以宁一笑:“放心吧,我哪有那么脆弱。” 莱昂还给他手机,像是防备敌人一样盯着他打电话,谷以宁起身出门,他就一步不落地紧跟其后。 庄帆都忍不住提醒:“你们现在最好不要同时出现。” “好。” 但莱昂的反应让人感觉很古怪,好像满眼只有那点绯闻,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庄帆跟上去又说:“他没那么脆弱,不要紧张。” 莱昂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到了学校,谷以宁只让莱昂等在车里,下车后直奔保卫科。 教务处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他,显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待查监控的时候在劝他:“这种事情太多了,谷老师你别在意网上的评论,过两天就忘了。” 谷以宁根本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看什么评论,他闻言道谢,一副淡定自若的神色。 保卫科同事一目十行搜罗那些存档视频,速度逐渐越来越慢,“奇怪啊,怎么没了?” “不都是自动储存的?怎么会没有?” “别着急啊两位老师,我再找找是不是存错了。” 谷以宁只能坐在旁边等,他答应了莱昂不会看那些帖子评论,就信守承诺放空自己。 教务处老师说:“谷老师真是稳得住,这个心态值得学习。” 谷以宁也只能笑,狭小的机房越来越热,他看着屏幕上拖回来拉过去的进度条,后脖颈开始冒出层层细汗,空调吹过的时候激起冷意。 过去了快四十分钟,保卫科几个人都过来商讨了一遍,才终于承认:“有时候学生为了偷偷抽烟,会黑进监控系统改视频,可能恰好赶上了。” “还有这种情况?你们既然知道怎么不早点解决?” “哪有那么快就能解决,这是系统漏洞,防不胜防啊……” 谷以宁没说话,起身自己去看了一遍监控,确认他开组会的那个时间段,视频里只有一片空教室。 他没心情参与责任拉扯,和几个人道别,立刻转身去了人事处。 “谷老师,上次你问完我还去查了,这个莱昂我们只收到了简历和基础信息,确实没有档案。上面强调过,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谷以宁不是来问这个,他说:“我之前看到过教务网站上有他的信息,为什么撤了?” “昨天收到通知要求严谨整改,核查后他的信息只能算是临时交流,无法作为助教录入。” “好,那总有劳务合同吧?” “谷老师,合同也是人事保密信息,你就别为难我了,。” 谷以宁仍不死心,出门后给影视学院院长打了电话,对方也说不要为难我:“张副校长这件事波动比较大,涉及他经手的一些事务都被封存重新整理,你跟我说没有用啊,除非找郑书记。” 校委书记郑鸿业,是厉铭走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找他无异于自投罗网,谷以宁说知道了,挂了电话,却不知该走向何处。 第73章 傍晚开始刮起怪风,乌云倏地密布在天上,他迈下台阶,莱昂握着一把伞在等他。 或许是从他的神色里就能看出铩羽而归,或许是这件事从一开始,明眼人便看得出不会如此简单结束。 莱昂隔着几步路,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是说:“先回家。” 谷以宁只着一件挺阔的白衬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不时有学生擦身而过,他步伐平稳身姿笔挺,迎面而来的目光和衣服布料一起拍打在他后背上。 他却心里一片澄明,没觉得狼狈。 莱昂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他。 接下来的发展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原帖子从论坛被搬运到各大社交平台,有自称是谷以宁学生的人留言回复,直接点出莱昂的名字,却把他的身份模糊成留学生。 从学校到剧组,两人的种种蛛丝马迹被一层层扒开,像是一场许久未至的狂欢。 「不光是学生,他还是谷的新电影的副导演。」 「十九岁副导演?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不就是把小情人养身边?」 「就是啊,博士生硕士生都没有这种待遇,而且这人还特别狂,刚入学就打架出柜」 「谷以宁是同性恋人尽皆知,这个人就是奔着勾引他来的吧?」 「呵呵,清高教授难抵法兰西男狐狸精啊」 「没人觉得这个混血有点像奚重言吗?」 莱昂先是切断了家里的网线,从早到晚跟在谷以宁身边看着他,后来干脆连他的手机也收走,不准他再打那些毫无用处的电话,强迫谷以宁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倒是有无数电话打了进来,竟然全部是媒体。 一夜之间,《第一维》的拍摄消息不胫而走。 电影协会在早上八点反应迅速地发了公告,声明协会唯一身份是中法学生电影节的承办方,与学生实习交流无关,也已解除与某高校教师的电影资助合作。 媒体记者还有些好事之人来电,无非是核实询问。 莱昂接管了他的手机,替他全部回决挂断。 “但你要管制我到什么时候?”谷以宁坐起身在床边,问他,“总不能一直让我躲起来吧?” “没什么需要你回应的,我都说了,如果真的有天被爆,我就去说……” “你别闹了。” “没有闹,我来解决。”莱昂站起来,拉开窗帘,但仍然没有归还手机。 “在这儿等我,哪儿不要去。” -------------------- 下次更新是周四。 第61章 明心求真 莱昂的手机里也有无数条信息,很多学生不敢直接问谷以宁,都只来询问他。 他先去了学校,无视迎面而来的探寻目光和背后的窃窃私语,直往教室见陶夕影和张潮。 “怎么会这样?”陶夕影问,“我们俩从昨晚就一直在留言发帖澄清你是助教,但是评论一发就会被刷下去,有时候还会被屏蔽。” 莱昂看向陶夕影,却问:“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陶夕影有点尴尬地承认:“我只是猜的。” “你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我怎么可能随便说出去啊!”陶夕影眼红辩解。 张潮拉了一把莱昂:“你吓唬她干什么?” 莱昂忽然熄了火,低头道,“是我的错。” “哎哎哎别来这套,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陶夕影也因他的反应感到不安,说:“对不起是我太八卦了,但也是因为我和你接触比较多所以才能发现。我看周围同学应该没人注意过,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偷拍那种照片。” 张潮附和道:“对,你还说只告诉我,让我不要说出去。” 陶夕影想了会儿,小声说:“其实,我还和祝晓梦聊过。” “……” “还有刘书晨,上次聚会,我拉住他不让他打扰你们,就跟他说了。” “……”张潮:“你也不是故意的……” 莱昂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几秒。 他问:“还有没有其他人有可能听说过?你再想想。” “晓梦关系好的几个朋友?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乱讲的,师哥就更不会了,要不要我现在去找他们,让他们千万不要再说出去,或者就说其实都是我胡说的,让他们不要信。” “不。”莱昂说,“瞒不住的。” “那怎么办?” “要找他们,但不是让他们住口,要让他们帮忙开口。” 莱昂大步从校门口去往主楼,上电梯到顶层,几分钟之后见到了匆匆跑来的祝晓梦。 她头发都没梳,应该是接到陶夕影电话就立刻过来了。 祝晓梦见他后急忙道:“莱昂,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更不可能发那些东西。” 莱昂浅色的瞳孔映着灯光:“谷老师是相信你们的。” “那,那夕影为什么说,我们可能都会被剧组开除?” 莱昂面不改色,丝毫不提这些夸大其词的话都是他教给陶夕影的,而是道:“现在的情况岌岌可危,如果谷老师拍不了这部戏,那我们和被开除有什么区别?” 祝晓梦被他的话砸中,慌忙问:“那怎么办?谷老师明明没做错什么。” “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莱昂说,“前因后果,我会来告诉全校的人。” 不多时,陶夕影又叫来其他几个人。 莱昂把他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刘书晨说:“但这是违纪的。” 莱昂道:“师哥,这部电影你是最早的参与者,付出的心血和时间比我们都多,就算不是为了谷老师,难道你愿意看到它流产吗?” “我……” 张潮看不惯他叽叽歪歪,抢先说:“我愿意加入,反正我不怕违纪。” 刘书晨扫视几个人的态度,最后看向莱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谷老师的意思?” “我的,和他无关。” “那,恕我直言,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难道谷老师自己没有决策吗?万一这又是一个陷阱怎么办?” 陶夕影不理解:“可是谷老师很相信莱昂。” “我没办法相信。”刘书晨咬咬牙,说出内心想法。“现在网上还说你是故意接近谷老师呢。” “我做这些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莱昂反问,“而且我要收集的证言,拍摄的视频,这些东西对谷老师又有什么害处?” 其他几人略显摇摆,祝晓梦先说:“我觉得莱昂说得对,我们只是说出实情,是为了保护谷老师和这部戏。” 陶夕影点头道:“法不责众,再说我们是为了真相,自己问心无愧,管他违不违纪。” 张潮有些激动地跃跃欲试,他见刘书晨还在犹豫不决:“那要不你就别加入了,只要别说出去卖了我们就行。” “不,这件事不能没有你。”莱昂却还在坚持,“师哥,如果我们几个被教务处带走问询,需要留一个人能发布这些东西。其他环节你不参与没关系,如果不想被追究,也可以用梯子匿名发,但这件事需要有人来做。” 刘书晨还没开口,他又问:“如果失败了我们不会怪你,但如果这件事做成了,你作为大师哥,总不能说来什么都没做吧?” “行吧,我答应你。” 几个人立刻按照莱昂的计划行动起来。 祝晓梦和莱昂直奔顶层的广播站。她用密码打开门,然后立刻关上反锁起来,再熟练调整好广播设备。 莱昂坐在广播席位上,祝晓梦将手机架起,打开摄像机,调整到正面拍摄他的位置。 “可以了吗?”莱昂问,得到祝晓梦肯定的回答,他推开广播操作键,绿色信号灯亮起,电流微弱的嗡鸣声后,他对着话筒沉声开口—— “各位老师同学,中午好。我是本校——中央艺术大学影视学院的实习助教——莱昂。 “对,就是你们这两天从网上看到的那个莱昂。 “我要几件事需要澄清。第一,我是因获得中法学生电影节一等奖,由法国电影协会推荐,持工作签证,进入央艺作为实习助教工作的。也就是说,我是教职工,而不是学生。” 他的声音透过全校广播系统传遍学校所有角落。 朱一帆挤进此时人流最多的食堂,混在排队的学生中,假装惊讶地拿出手机录像。 而他的视频里,收录的是他和周围学生交头接耳的声音: “对啊,他确实是助教。” “可是网上怎么说他是学生?” “谁知道呢……” “第二,我在中法均无大学注册学籍,没有修读学位的打算,没有职位上升空间。尽管谷以宁在学校属于我的上级,但他和我之间,没有任何权力不对等关系。” 食堂里,越来越多人驻足讨论。 “真的假的?那他做助教图什么?”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在学校没有,但是在电影界可有的是……” 第74章 朱一帆恰如其时关掉了录制,没把这几句录进去。 而他透过食堂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外面几个保安和教务处老师脚步匆忙路过,立刻给张潮打了电话。 “好嘞!” 张潮挂了电话,从顶楼一路往下脚步不停地狂奔,把每一层电梯的下行键全都摁亮。 他跑得气喘吁吁却一点也没觉得累,停在一楼趴着窗户看见人来了,又从下往上爬楼梯,继续摁一遍电梯上行键。 然后不忘在群里,给莱昂加了个油。 “第三件事。”莱昂拿出随意夹在本子中的几张纸,“除了中法学生电影节,我还得过其他一些短片奖,高中毕业后,我得到过法国aid工作室、美国尤尼电影制片公司等等几家公司和工作室的邀约,还有我应聘进入剧组的作品集,这些,我会把它们都公开。 “能成为谷老师的副导演,从第一天起我就说过,欢迎任何人对我工作能力提出质疑或挑战。 “如果真的说我得到过他什么‘特殊照顾’,就是他曾经对我说:‘不要拿自己的苦处开玩笑。我的剧组不会让任何人因自己的出身自惭形秽,也不允许利用它来博取同情。反过来也是一样,再好的背景也不会有优待。’” 广播里传来一声很轻地笑,莱昂说:“这句话,是我的动力。” 陶夕影架起手机开始自拍:“我是央艺影视学院本科二年级学生陶夕影,也是谷老师剧组的实习生。我实名发声,莱昂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助教,而他成为副导演,能力有目共睹。” “像我这样就可以了。”她录制完成后转向宿舍里其他几个人,“你们如果不愿意录视频,也可以帮忙签名这封联名信,如果都不愿意,也可以只发音频,我会帮你们匿名。” “我……我签名吧。” “我愿意出镜,夕影来帮我录视频。” “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敲门找其他人……” “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我只是不允许我的男神被黑。” “夕影,那莱昂说自己的苦处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什么背景?” “我也不知道。”陶夕影说,“谷老师从来不会讨论,也不让我们讨论这些。” “啊,果然是男神……到底是谁会信那些鬼话啊?” “最后,可能有人说无风不起浪,如果谷以宁真的清白坦荡,怎么会传出这种负面?” 莱昂看见祝晓梦紧张地看向窗外,示意他有人过来。 他语调不变,语速加快:“为什么?” “因为他拍摄《第一维》坚持使用学生和新人班底,拒绝换人塞人,失去了几千万的投资。 “因为预算一降再降,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筹资,甚至还要抵押房子贷款。 “因为他一笔一笔地筹钱只为了保护创作独立,给予更多年轻人机会,不沦为资本和权力的帮凶。” “开门!莱昂你不要冲动,这件事学校会给你一个交代。” 莱昂充耳不闻,用更清晰的声音继续说: “这个行业是什么现状?影视学院每年有一千名新生,不到九百人读到毕业,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能继续做影视,有多少人能坚持三年不转行,又有多少人可以真的有自己的作品?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为什么你们会轻易相信潜规则谣言,为什么在校园这个象牙塔里的你们,都会对这个行业的所有人没有半点信任?” “莱昂!我警告你,不许再说下去!” “祝晓梦是不是?你还是广播社社长,你这样属于重大违纪!” “谷以宁呢?给谷以宁打电话!” …… 杂乱的声音通过话筒继续传递出去,操场上最高的喇叭下面站满了学生,有人不由自主地说:“凭什么不让说?” “让他说!” “让他说!” 祝晓梦紧紧咬着牙看向莱昂,闭了闭眼,继续拽住紧锁的门,像是拽住自己的最后的勇气。 …… “教育者的脊梁成了他的软肋,学生的未来成了交易的筹码。无数人追求的所谓‘梦想’,被谎言和利益包装起来,诱导你们献祭自己的青春和才华,最后却成为权力顶层人的垫脚石!” …… “谷以宁的电话打不通!” “开锁工十分钟后才到。” “电闸呢?断电!” “电闸不知道被谁锁上了……” “那就去拉总闸!” 莱昂的声音盖过外面的喧哗,越来越坚定。 低沉有力的声音被话筒收录,被喇叭扩散,在学校空气中共鸣,振动: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的现状,而改变这个现状的,本该是学校、是行业协会、是每个已经站到高位的人。 “但他们宁愿看着这个行业青黄不接地腐烂下去,也不愿意吐出已经得到的利益。 “最后竟然需要一个普通老师,一个青年导演,用自己的名誉和未来和他们对抗,而你们呢……” 一阵轰鸣声后,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灯火通明的食堂陷入一片黑暗,操场的喇叭里持续发出尖锐的鸣叫。 而这声鸣叫,却竟然无法盖住学生们的声音。 “让他说!” “我们要改变!” “还谷老师清白!” “我们要知道真相!” 不知道是谁更高地喊了一句校训:“明心!求真!” “明心求真!” “明心求真!” “明心求真!” 刘书晨站在人群中,手机里开始接连不断地弹出消息,几组人马的视频,联名信照片,录音…… “师哥,接下来靠你了!” 第62章 旧疾 与世隔绝。 这样也好,谷以宁让自己有时间冷静,思考。 他坐下来,写了一份整件事情的说明信。 打印机里接连吐出数份复印件,他拿出来一一签名,盖上名章。 学校、教委,哪怕是影协,都要寄出一份。甚至公开到网络都可以。 网络…… 他看了一眼时间,中午已过,莱昂还没有回来。 躲避也要有限度,谷以宁觉得自己已经恢复镇定,总不能一直藏起来,更不能指望莱昂真的找得到什么证据。 还是需要他去面对。 谷以宁整理好文件,翻出一些现金,然后下楼摁下指纹锁,熟门熟路打开莱昂的家门。 他记得自己给过莱昂一部旧手机备用,后来这人就没再还过。乱翻别人东西虽然不好,但也是他抢手机在先。 空荡荡的房子里本就没多少东西,衣柜床头柜都一眼看得到底,不见手机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环顾一番,最后望向了床底。 “藏得倒是严实。” 费了一点力气才把床板掀开,果然有一只密码行李箱。 他试了试莱昂的生日,不对。又输入自己的生日,锁开了。 谷以宁笑了笑,打开行李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封了塑料皮的杂志报刊,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认出都是自己曾经接受过采访的刊物。 而网络上的报道,文章,电影评价,是被打印出来,另外整理成单独一册。 甚至其中还有本相册,里面是自己近年来公开露面的照片和视频截图。 …… 谷以宁有点想要趁机销毁,但是转念一想,他毫不怀疑莱昂的电脑里还会全都有存档。 放下这些,果然在箱底看到了自己的手机,手机下面还压着一摞陈年信件。 谷以宁拿出手机时碰散了那些信,他不免扫视一眼信封,见它们都是越洋信件,收件人用法语写着莱昂。 他没再侵犯莱昂的隐私,把手机拿走,其他东西原样放了回去。 充电开机,他走去街口营业厅办了张新的手机卡,坐在休息椅上登录自己的账号,消息像是洪水一样涌进来。 过了几分钟,刷新速度才渐渐变慢,他看见最新的消息,竟然不是媒体八卦,也不是关心问候。 而是保卫处、教务处,甚至郑鸿业。 ——“谷老师,看到消息后立刻回电!紧急。” 谷以宁给郑鸿业拨回去电话,一分钟后,他猛地从营业厅推门出去,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教务处。 莱昂和几个人背靠墙站成一排,教务处主任坐立不安,外面广播站恢复了正常运作,现在是校委书记郑鸿业在说话。 门外,有保安把朱一帆带过来:“孙主任,还有一个学生,一直在食堂带头喊口号,还拍视频。” “过来。”孙主任看着他,“手机呢?赶紧把视频删了。” 朱一帆自动站在队伍一侧,一言不发,拒绝配合。 孙主任脸色发白,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 “滥用广播社职权,损坏学校公共设备,制造网络舆论,煽动学生情绪……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违反了多少校纪?这是会被记过,甚至开除的!” 第75章 无人说话。 他把矛头指向带头的莱昂:“他是外国人,他违纪还是被开除根本没关系,你们和他一样吗?就被他怂恿挑动?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学业,想没想过自己的家长?” 张潮眼神微动,孙主任立刻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张潮道:“我们不是煽动学生情绪,是发动群众力量。” “你!你别以为外校生就能逃得了处分!” 祝晓梦说:“网络上的那些不实谣言根本没人管,我们不这么做,谷老师的剧组散了,我们的实习谁来负责?” 广播声从窗外传来,郑鸿业谆谆道:“学校会切实保护每一位老师学生的利益,请大家相信我们,不要冲动。” 孙主任坐下来,束手无策的同时还在说:“你们就是太年轻了,太冲动了。” 几个人梗着脖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莱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下,低声说:“我不年轻了。” “难道你觉得自己很成熟?”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抬起头看向门外。 “谷老师,你总算来了。”孙主任猛地站起来,又指着那一排小崽子:“你看看你这群好学生,简直是胡闹啊!” “谷老师。” “谷老师。” “谷……”莱昂看见他风尘仆仆走进来,也跟着几人喊了一声:“谷老师。” 谷以宁从队尾开始看过一遍几个人,唯独没有看他,转向孙主任说:“孙主任,都是我的责任。” “你都不知道他们几个都做了什么……” “我知道,郑书记已经跟我说了。”谷以宁道,“我接受了批评,也会负责到底,这几个学生您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写检讨给您。” 孙主任反应了一下,道:“郑书记?谷老师,郑书记还忙着安抚全校学生呢,他没说过能放人,我怎么也要留他们几个到他亲自过来。” 谷以宁也是狐假虎威罢了,言至于此,他只能放低姿态说:“孙主任,这件事无论是谁追究,我都是第一责任人,我保证让他们删掉所有视频,不会流出去。” “谷老师,我也是为您考虑,您现在自己的情况已经这样,还是别冒险了。” 陶夕影开口说:“谷老师,您不用为我们求情,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们自发的,和您没有关系。我们敢作敢当,就算开……” “住口。”谷以宁从未如此严厉,打断陶夕影的话,“你们能承担什么?谁又需要你们承担什么?” “我们……” 孙主任也站直腰:“就是啊,血气方刚,自以为是!” “孙主任。”谷以宁转向他,又说:“您能不能给我一些单独时间,我会让他们把手机和所有资料都删掉,这样在郑书记来之前,也有个交代。” 孙主任立即同意:“没问题,谷老师,我们先出去。” 他和几个保安关上门,几个学生立刻松了口气,而谷以宁仍然绷直着背。 张潮替陶夕影继续说:“谷老师,处分或者开除,我们都想好了后果,也觉得值得,所以才决定这么干的!” 谷以宁转过身来,他没有和张潮争辩,用一种不想再多费口舌的低靡语气,对几人说:“手机呢?把你们拍的都删了。” “谷老师……”朱一帆对他这种反应有些失望,还是说:“就算我们删了,也还有那么多人拍了。” “但学校只会追究你们几个带头的人的责任。”谷以宁拿过他的手机,删掉视频,“先保住你自己再说吧。” “我不需要!保住什么?我是为了公平正义,为了校训明心求真而这样做的,如果学校不能公正处理,我不需要这个毕业证书!” “你不需要?” 谷以宁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他:“你不需要毕业,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不需要给父母一个交代,不需要给自己十几年辛苦艺考一个结果?” “我不需要!” “你想好了,你是不需要,还是你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学校不会追究到底,觉得有人会因为你们的‘英勇壮举’而额外开恩,觉得自己不会落到最差的后果?” 朱一帆怔然哑口。 谷以宁看着他们几个:“十年后,如果你们因为没有一纸毕业证书而找不到工作的时候,过了十年还没有实现什么电影梦的时候,难道会有人因为你的简历上写,曾为了明心求真而辍学,所以额外给你钱让你拍电影吗?” “不会的。”他说,“不会有人记得的,没做到的就是没做到,结果是一样的,不会有人在乎过程。” 这样的问题,几个二十岁的人都答不上来,也许他们从未考虑过,也许真的如谷以宁所说,他们总是抱着侥幸,以为自己是不需要屈从也不会失败的那一个。 唯有莱昂直面看着他,尽管谷以宁从进屋之后就没有和他有过任何交流,他还是问:“谷以宁。” 他像是在说电影台词一样:“如果因为做正确的事而受到惩罚,那这个世界还值得奋斗吗?” 谷以宁第一次回答了他的问题,用另外一个问题:“你是在做正确的事,还是在利用他们,考验他们?” “你是因为保护他们而这样做吗?你相信结果是不会变的吗?”他也看着谷以宁问,“还是你只是害怕?你可以自己孤注一掷要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但是你不敢让别人和你一起,因为你不敢对他们的失败负责。” 谷以宁眼中血丝通红,他站直了抬起脸看着莱昂,但却发不出一个字。 莱昂一天内说了太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说了太多直刺人心的演讲,他知道语言的攻击性,但在此刻看着谷以宁的脸,却没办法将这把刀再刺出去。 他朝着谷以宁走近几步,只用眼神触碰他,触碰他眼角的疲惫和细纹。 他说:“我只是……我也曾经一样害怕,但是没有人可以替其他人决定。我不能替另外一个人预先后悔,不能替他规避风险,阻止他去冒险,隔绝他的声音,判断他不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屋子里静得可怕,其他几人没有见过谷以宁这样的神态,更有些听不懂莱昂在说什么。 谷以宁也无法完全理解,他说不出话,是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沉默地——无数次地这样想过,这样质问过。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孙主任先敲门推开,说:“郑书记,谷老师还在和学生们谈话,您看……” 郑鸿业走进来,扫视一圈,他有着和张知和截然不同的气质神态,不苟言笑又眼神极深,不仅学生,就连稍微年轻一些的老师都对他敬而远之。 谷以宁不怕他,但也不愿与此人打交道,他迅速敛去情绪,说:“郑书记,视频已经让学生们删了,我会对这件事负责。” “你怎么负责?”郑鸿业用同样的话反问他。 “我写好了……” 谷以宁刚开口,莱昂抢在他前面说:“广播是我说的,也是我煽动甚至威胁的几个学生,责任人是我,需要我检讨辞职或者公开道歉都可以,但是我不会推翻自己说的话。” 郑鸿业看着他们,脸色铁青不辨喜怒。 孙主任试探开口:“书记,我也拟好了一份通报和处分,您看……” 郑鸿业却说,“让他们先走吧。” “那是?” 郑鸿业不解释,又说:“谷老师,我们单独谈谈。” 第63章 冷战 谷以宁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莱昂撑着一把伞在楼外等他,像是昨天一样迎上去,谷以宁却没有接。 他不知道这几个小时郑鸿业和谷以宁说了什么,努力分辨着谷以宁的情绪,告诉他说:“有很多学生在网上发了今天的事,但都被压了下去。” 雨伞大半都倾向谷以宁的头顶,他自己身上渐渐淋湿。 而谷以宁只是看着他那一侧的肩膀,问:“那你还有什么计划?” 莱昂干脆和盘托出:“我们签了联名信,把今天的经过都拍了下来,打算完完整整地发出去。” 谷以宁平静地说知道了,迈步向校门外走去。 他看着谷以宁远去的背影,怔住片刻,旋即一种恐惧涌上胸口,让他很快地迈步追上去。 雨夜里的校园很静,白日的闹剧似乎已经落下帷幕,莱昂得以明目张胆地拉住了谷以宁的手,在对方停下来之后又恰时分开。 他既是解释也是辩解,说:“谷以宁,你其实明白的,这个时候不再是你我几个人可以对抗的。想要夺回主动权,撬动群体发声是最有效果的方式。” “我说我知道了。”谷以宁继续用那种平静莫测的语气道,“就像你说的,我没有权力替你们做决定。”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但我是主谋他们只是从犯,以学校杀鸡儆猴大事化小的风格,我知道最坏结果只会开除我一个人。” 第76章 谷以宁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 他又追过去,从善如流交代说:“还有,除了想要利用舆论,我还想要用这件事确定到底有没有内鬼。” 听到这句,谷以宁果然有了些许反应:“结果呢?” 莱昂举着伞,看向他:“所有的环节都运行顺畅,除了最后一环……现在这个时间,我们的信和视频应该早就已经发出去了,但是还没有。” 谷以宁很快听懂:“是,谁负责发视频?” “刘书晨。” 谷以宁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更显苍白,莱昂不想用无力的语言安慰他,只能告诉他说:“但所有资料我都留过备份,他不知道。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不是铁证,也有可能他只是不想惹火上身。” 谷以宁轻笑了一下,有种看到一切之后的虚无:“但你也想好了怎么验证自己的猜想吧?” 莱昂坦白:“是,我会告诉他因为这次事,我和你闹掰了,你决定把我踢出剧组。” 谷以宁了然:“你觉得,那个《迷航》剧组会趁机挖你?” “既然厉铭还想把他的侄子塞进你的剧组,就说明他们都清楚《迷航》于你没有多少胜算,他们需要打压你,还需要从你的身上榨取更多价值。而只有刘书晨他们几个核心成员才知道,我在你身边……有多少价值。” 谷以宁的笑声在雨中显得更加空旷,他笑说:“很好。天衣无缝。” “那你能不能……”他想说能不能原谅我,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 谷以宁听到这句话,眼神之中有几分诧异,而后是失望,甚至是一种濒临放弃的绝望。 “为什么?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把自己包括所有人都算了进去,唯独不肯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待在家里。” “那是因为……怕你心软。” 更害怕你会看到那些奚重言的消息。 谷以宁很疲惫:“因为你怕我会拦住你。” 莱昂百口莫辩,只能沉默着举着伞。 “你自己是怎么说的?你说没有人可以替别人做决定。这句话难道你不该问问自己吗?更何况这件事,说穿到底也是我的事,闹成这样也是把我推向风口浪尖,你说是为了我考虑,又凭什么擅自做主?” “对不起,我不会再……” “我没办法相信你。”谷以宁推开他的伞,退后几步淋在雨中,“而且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我们一开始认识,到后来你对我的种种干涉……我可以接受你在生活琐事上的干预,至于大事,我也以为我们至少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处理好了这个问题。但是显然没有。” “有。”莱昂不肯认输地走过去,靠近他,坚定地甚至执拗地看着他:“我们说过相信彼此,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你也相信我,我不是忽视你的想法。” 谷以宁已经不想再和他争下去。 他摇了摇头,只是说:“刚刚郑鸿业和我谈的结果,如你所料,结果是开除你,对其他人仅做警告检讨处理。这是我履行我的承诺,对你坦诚。” “我不要听这些。”莱昂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我们回家再说,谷以宁,不要推开我。” 谷以宁躲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用莱昂曾经教给他的话,以近似温柔的语气轻声说:“但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谷以宁残酷地推开了他,独自淋着雨坐上出租车。 同样的路线,回到同样的住址,莱昂在四楼的门口站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还是没有去打扰他。 回到三楼,他又坐在客厅里,全神贯注听着楼上没有再响起脚步声,等到外面的窗子一扇扇熄灭,也没有那个人再来敲门,说“我来坐一会儿。” 他们两人就像是这两间屋子一样,隔着钢筋水泥一层楼板,形成独立的两个空间,谁也无法吞并谁,谁也无法说服谁。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年轻时,是谷以宁的退让和容忍,让他们曾经拥有过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他纵然可以改正自己的问题,愿意无限度容忍,却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找不到后退的余地。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只能进。 第二天,莱昂给刘书晨打去电话,忿忿说:“师哥你说得对,我真的不该出头,我没想到最后竟然开除我!” “真的吗?开除你?那,谷老师怎么说?” “他?他根本就不管,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和我划清界限,证明他自己清白无私。” “怎么会呢?谷老师对你还是不一样的。” “师哥,网上那些东西你真的信?他对我要是真有一丁点感情,能让我一个人背锅?能把我直接扫地出门?”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莱昂的闷声和低落不是假的,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客厅,房门,说:“不光是学校开除我,连剧组也要开除我。” 刘书晨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消化了一阵这个信息,然后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莱昂躺在地板上,“在这儿继续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可能玩一玩就回国了吧。” “你没想过去其他剧组试试吗?” “打杂工作没意思,有难度的工作——谁会像谷以宁一样敢用我啊?师哥,你有什么学生组推荐推荐我就算了,别的,我也不敢想。” “好……”刘书晨想了想,说:“我帮你问问。” 中午,谷以宁第一次来敲门,目的只是让莱昂归还手机。 “你。”莱昂认认真真看他的脸色,“没上网吧?” “上网看你们的杰作吗?”谷以宁怏怏地笑,“我根本没有那些app,也没有心情看。” 网上的讨论因为学生发声而开始有了转向,真实声音渐渐盖过那些水军,鲜活的学生比死了七年的奚重言更值得关注,所以那些他担心的话题也渐渐没有了声响。 他也没什么理由扣着人家的手机,只是厚着脸皮提出要求:“那你答应我,别看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永远别看。” 谷以宁的回应是接过手机,关上门。 莱昂能听见谷以宁下楼的声音,开车离开的声音。他坐在电脑前,导出备份的视频和图,注册匿名账号,将素材整理编辑文案,发了出去。 第三天,热搜再也压不住,从央艺扩散到全国艺术院校,由一桩证据不足的丑闻,演变成行业阶级固化和高校权力金字塔的争辩。 而证人证词不再只是他们的联名信和澄清视频,所有的普通学生、年轻从业人、甚至高校教师,都成了这场争辩的受害者与反抗方。 刘书晨主动给莱昂打了电话:“怎么回事啊莱昂,那个视频怎么还是发了?你们不是删了吗?” “我要证明我自己的清白啊!我花了一千多修复的。”莱昂眼睛也不眨地说,“他们开除我,别人就更以为我真的是什么男狐狸精,而且谷以宁越怕闹大,我越要发,我就要让他不痛快。” “可是这也不是找他不痛快,反倒让他成了……”刘书晨刹住车,“我是担心学校会找谷老师麻烦。”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也是,算了不说这个了。师弟,我发给你一张名片,是一家新的电影公司,他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找到工作。” 莱昂趴在窗边,看见熟悉的银白色车驶过来,假意诚恳地对刘书晨道谢,转身到了门口,倚在门框边等着。 几分钟后谷以宁上楼,他抬抬下巴:“回来了?” 谷以宁不说话作势继续要走,他立刻掏出手机献宝:“刘书晨发来了一个名片,新星影业总经理秘书。” 谷以宁看了一眼,点头称赞:“恭喜啊,尽在掌握。” “哎呀谷老师。”莱昂凑近了一点,但也不敢动手动脚,只是拖着尾音说:“你说我要不要联系这个人?如果我去了露馅怎么办?” “你还会有这种担心?” “那如果他们让我加入《迷航》,你说我答不答应?我真的去了给你做卧底,你不害怕我叛变吗?” 谷以宁说“随便”,侧身从狭窄的楼道里硬是挤出一条路,继续上楼。 两步后他停下来,例行公事一样通知莱昂:“我会趁着这两天的热度,宣布公开选角和筹资。” 莱昂缓缓眨了眨眼,他隐约猜到了谷以宁的意思…… 第五天,电影《第一维》正式发布第一条公开组讯,全网征集男一号,同时向各界募集资金。 这份公告言辞诚恳朴素,文字之中,透露出这部电影的筹备困难与资金紧张。舆论逐渐更加倾向于谷以宁——到底是什么,让一位风头正劲的青年导演陷入如此窘境? 莱昂闲赋在家,除了刷评论,就是时不时放出些视频素材,为这场群众围攻战投送弹药。 那张名片躺在他的手机相册里,刘书晨发消息催他进展,他只回复:“我还不想联系,没心情。” 第77章 又过了两天,连周骏都察觉到他和谷以宁的状况,打电话来问他怎么不出现了,莱昂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这样,别问了。” 第七天,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自报家门是新星影业的总经理秘书,收到了推荐,想约他和总经理见面。 “好,不过我要看看时间。” 莱昂又拖了一天,才慢慢悠悠敲定见面时间,地点约在他住处不远的咖啡厅,他迟到了五分钟,见到了坐着等他的——新星影业总经理,魏峥。 过往一幕幕像是叠放的影片,奚重言迈进那间包厢,魏总早已看过《第一维》的初版剧本,丝毫没有架子地站起来,和他紧紧握手。 “终于见面了,奚导果然青年才俊,我们新风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 让他们先冷战两天,下次更新是周四(* ̄3)(e ̄*) 第64章 叛徒 莱昂坐下,点了最贵的一份下午茶套餐,一边独自享用一边听对面的中年男人夸夸其谈。 新风向原班人马,华梦资金支持,影协鼎力相助…… 听得差不多了,他擦擦嘴问:“你为什么不在新风向了?” 魏峥笑容僵了下,很快说:“新风向都快倒闭了,你还问我这个问题。” “你可能没听说过。”他笑容可掬地和莱昂分享业内秘辛,“前几年,新风向背靠的那位因为行贿进去了,之后这公司就名存实亡。不过一开始,创办新风向就是为了给那位洗钱用的,骗骗年轻导演拍戏,方便做假账而已。这种公司当然不能久留啦。” “听说过。”莱昂笑了笑,喝了半杯柠檬可乐说,“《逃离蔷薇号》让公司起死回生了一些,但因为后续没有跟上新作,所以又走下坡路了。魏总,您带着原班人马成立新公司,第一部戏就是复刻《第一维》,会不会也有点落人口实?” “话可不能这么说,明明是谷以宁毁约在先。”魏峥急辩道,“再说怎么能叫复刻?奚重言去世前可是把作品都转交给我了,我也是想完成他的遗愿,哦对了,我还借了他一大笔钱呢。” 他真是又遗憾又委屈,说完抬头,见一双棕色瞳孔盯着他,透亮干净,又深不见底。 魏峥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什么,没能发出声音。 莱昂眨眼笑了下,推过去一杯水。 “谢谢。”魏峥喝完,可以开口了,就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是和你投缘,所以就算得罪人,我也要劝你一句,你早点脱离谷以宁是好事,他这个人最伪善。你也别看网上现在闹得多凶,那些都是虚的,没有钱,我看他怎么也拍不成那部电影。” “您好,点餐。”莱昂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叫来服务员,又翻开菜单选了惠灵顿牛排黑松露龙虾意面等七八道菜,叮嘱他们逐份慢慢上。 点完了他才想起来问:“到晚饭时间了,我加些正餐您不介意吧?” 魏峥欣慰笑说:“年轻人胃口就是好。” 夜幕降临,莱昂回去的时候看见四层的楼亮着灯,他敲响门,递给谷以宁两袋保温打包袋。 “多吃点,长身体。”他说,“魏峥请的。” 谷以宁正要接过去:“谁?” 莱昂靠在门框边:“你们不是老相识吗?忘了?” 谷以宁立刻明白过来:“你去见他了?他参与了《迷航》?” “不是参与,他是新星影业的实际控股人。”莱昂道,“这个新星影业,就是凑了几个编剧,几乎零成本把新风向的那些积存项目全部复刻一遍,然后海量路演筹资碰运气。碰着碰着就听说了你和华梦闹掰的事,所以他才火速启动了《迷航》,得到华梦投资,之后又接触到了厉铭和影协。他给自己这套打法叫鬣狗策略,厉害吧?” 谷以宁啼笑皆非:“厉害。” “这么重要的信息,值不值谷老师一杯茶?”莱昂说着就要往屋里进,“我还有更多消息要……” “不用了。”谷以宁拉住门挡着他,“你在背后说我那么多坏话,真以为我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莱昂厚脸皮笑问,“陶夕影?张潮?” 为了表明自己和谷以宁的彻底决裂,他这几天逢人便骂谷以宁“过河拆桥”,甚至还当着魏峥的面,发信息“策反”其他学生也加入《迷航》。 他嬉皮笑脸继续推门:“我还不是为了做好情报工作……” “不用解释,我一个字都不信。”谷以宁把手里的保温袋递还给他,“糖衣炮弹这套我也不吃,留着给你的新东家吧。” 莱昂只好投降:“好好好,饭总要吃吧?这是新的没人动过,你快趁热吃吧,我回……” 话没说完,谷以宁的门已经关上了。 幸亏他躲闪及时,不然差点被撞到鼻子。莱昂愣了一下,又哐当一声额头敲在门板上:“谷以宁……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酷短促的拍门声。 没过几天,莱昂和刘书晨一同向剧组提出辞职,朱一帆几个人冲进谷以宁的办公室,指着他们两人义愤填膺。 “叛徒!当时说得义正言辞,结果转头就背叛我们?” 莱昂毫无愧色:“难道不是你们先抛弃我?我带头我顶罪,结果就真的只开除我一个人!” 陶夕影不愿信:“师哥,莱昂,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啊,那个剧组一看就是临时搭的草台班子……” 莱昂不解释,刘书晨不吭声,几个人吵吵嚷嚷,外面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 谷以宁这才开口止住吵闹:“好了,去留自愿,如果还有要辞职的也可以通知我,如果没有,就请你们先出去。” 几个人不情不愿往外走,谷以宁又说:“书晨,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刘书晨站定,卡在门口的几个人也都悄声停下来,但被莱昂逐个推出去,锁起门,嘀嘀咕咕的骂声被关在门外,屋里又剩下他们三个。 莱昂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刘书晨背对着他,看向谷以宁,又低下头继续闷不做声。 谷以宁便主动说:“好,那我问你,上次说的几个答辩模拟问题准备好了吗?” 刘书晨抬头看他,“谷老师”,他又低下头,说:“准备好了。” 谷以宁略显放心,又如平常一样叮嘱:“不要以为过了盲审就万事大吉,正式答辩可能还会有更刁钻的问题。我没有替你走动人情,也是因为答辩委员会那几位老师都是风格谨慎的学术派,不会因为外界因素而干扰他们的评判。” “谷老师,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才……才要走的。” 谷以宁笑着点点头:“我们师生一场,我认为我有很多不足,能给你提供的助力也有限,所以你去追求自认为更好的前途无可厚非,我也不会因此在毕业流程上为难你。” 言尽于此,他不该再说的,但是谷以宁看着刘书晨,自己带的第一个博士生,还是多说了一句:“书晨,你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职的。” “谷老师,我……” 谷以宁转过身去摸自己的水杯:“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就到这儿吧。” 刘书晨没动,深吸几口气才说:“谷老师,《迷航》不是草台班子,是华梦和影协合力支持的剧组,您是知道的吧?” “我听说了。”谷以宁没否认,“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公开这些信息。所以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人要离开,我都认为无可厚非。” “可这些都是你放弃的。不是我们要离开,是因为你放弃了这些机会,我们才只能离开。” “书晨,难道我没有解释过原因吗?为什么无法再和他们合作下去?如果合作下去,最受影响的人是谁?难道我没有说清楚吗?” “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刘书晨说:“谷老师,是影协的人先联系的我,说他们也在吸纳学生新人加入《迷航》,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在我毕业后给我安排影协工作。” “您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太需要一份稳定工作了。”他的勇气像是密封袋里的空气,开了个口子就会滋滋冒出来,“谷老师,我知道你想给我们机会,最开始加入剧组我一点也没有犹豫,可是临近毕业我不能不为自己考虑。在广播里莱昂说得那些是很好听,可是能改变什么呢?现在支持《第一维》的网友不会真正为我们解决资金问题,也不会凭空变出一个有票房保证的男一号。没有的,不会变的,如果你拍不成这部电影,才是对我们最大的……耽误。” 谷以宁把水杯放在桌上,溅出的水珠洇湿了旁边的课件,他没顾上擦而转过身,看着刘书晨:“书晨,可你又知不知道这个选择要付出什么?他们保证给你一个职位,能拍出电影,但那些电影和你有关系吗?你写多少字之后能有自己的署名?而等你有署名权力的时候,你还能像今天一样年轻热情,有现在的创作激情和能力吗?” 第78章 刘书晨一时无声。 谷以宁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胜利者,他摇摇头:“我说过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这个想法我现在仍然没变,但我觉得很可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啊谷老师。”刘书晨抬起头,胸口起伏着,他指着门外大声说:“我不能像外面那几个富二代一样说我就要追逐梦想,我过不了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才华有什么用?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能力和运气,更不用说就连你的运气也是借着……” 他看着谷以宁的脸色刹住嘴边的话,终于是没说下去,而是偏开头看着地面,声音减弱:“我得先保证自己的生活,赚看得到的钱,我不想忽然死了却什么都留不下。” “刘书晨。”莱昂在他身后开口,像是打圆场地笑了声,笑声却很冷,“没有这么严重吧?干嘛说这么吓人?” 刘书晨没说话,沉默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向谷以宁鞠了一躬,直起身走了。 门外挤满了人,方才的谈话声他们也都听得到,几个人推开门踌躇看着谷以宁,有人小声问:“谷老师,他说的是真的吗?” 谷以宁点了点头。 陶夕影向前几步:“谷老师,您没事吧?” 谷以宁深吸口气说:“我没事。你们也都听到了,如果想要及时止损,也都可以走。” “我们才没有那么短视!” “就是,谁都跟他们一样……” 连张潮也闻讯过来,挤进门自告奋勇说:“谷老师,我不用工资也不要什么回报,他们走了我可以来,我什么都能干!” “还有我。”后面几个外校生,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跳起来喊:“谷老师,我们不比科班差,看看我们!” “甭搭理这种人,不是一路人而已,谷老师,您可千万别灰心别放弃,我们都跟随你!” 谷以宁渐渐抬起头来,涌进来的学生把陈旧木门推得大敞开,而门的另一侧,莱昂一个人被挤在角落,也在看着他,像是等着他回应。 他没说话,莱昂开口说:“谷老师哪有那么脆弱?” 他朝谷以宁眨眨眼,眼带笑意,语气却是挑衅的。 门另一侧几个人闻声,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叛徒,七手八脚把他揪出来:“你怎么还不走?” “以后我们剧组跟你没关系了。” “赶快滚蛋!” 莱昂被粗暴地拽出来推出去,推搡争吵中见谷以宁笑了,便半推半就着被赶走。 他晃悠悠走到电梯口,身后有人叫住他。 “莱昂。”陶夕影追上来还在问他,“你真的要走吗?” “嗯。” “你……”陶夕影还是不太相信,有些担心又有几分愤慨,对他说:“谷老师这么信任你,你走了,难道就不担心他?” “放心吧。”莱昂用不太正经的语气,“他很坚强。” “可是我们剧组也需要你,你这样是动摇军心,你就真的……” “不是,你们需要的是谷以宁和你们自己。”莱昂说,“他能做好的,能挺过去的。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顽强,越是有人质疑,越是要证明给对方看。给他一点时间,没问题的。” “那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还要走呢?” 这完全说不通。 然而显然莱昂并不会解释,他只是站在电梯口,看着陶夕影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眼神却让陶夕影所有的怀疑和犹豫担心都落了地。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相信了,好像对方的话,不是为他自己开脱的借口也不是随意安慰,而像是已经和谷以宁认识了千年万年。 他说没问题,那谷以宁就一定没问题。 -------------------- 没问题 第65章 血 谷以宁应付完了一群热血青年,又把临时收到的简历作品集看完,再处理了一批演员资料才离开。 又是快要熄灯的时候,学校里没剩下几个人,他走到停车场,莱昂靠在车边。 “搭个车回家好吗谷老师?” 谷以宁绕过他去拉车门,说:“不合适。” 但手一碰到车门就被人摁住了,莱昂保持着安全距离,身体离得很远,只有手掌盖住他的手背。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初夏夜晚微凉的气温体现在他的手掌上,凉意顺着皮肤渗透到谷以宁的手上。 “你太累了,我不放心你开车。”他语气称得上温柔,又低声说,“这种事就别坚持了好不好?” 这种语气,好像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谷以宁进退维谷,收回手,以沉默着坐进后排位作为回应。 但莱昂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如愿开上车,在后视镜里看几眼谷以宁,装模作样说:“谷老师,我问个问题。 “你知道我是卧底吧?不会真的觉得我是背叛你,所以才冷着我这么多天吧?” 谷以宁看向镜子和他对视,黑漆漆的眼珠反射着前面的路光,抿着唇懒得理他。 莱昂笑着认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说说刘书晨?” 谷以宁抬了抬眼皮,半张脸靠在车窗上,很累。 莱昂彻底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只好自言自语:“那就说说别人,刘书晨说的富二代是谁?朱一帆算一个,祝晓梦看起来也是穿金戴银,陶夕影呢?难道也是?” 谷以宁闭着眼靠着车窗:“能付得起艺考培训费,选这种孤注一掷的专业学校,有几个不是家境殷实?” “也对,这还是只是剧作系,可想而知导演系就更多了,也难怪刘书晨心理失衡……” “他不是。”谷以宁知道莱昂是故意引着自己说话,明知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刘书晨不是因为嫉妒,我理解他。” “这你都理解?” 谷以宁“嗯”了一声,睁开眼看着外面复杂交错的立交桥,“他家庭本来也不算差,只是比较传统,他读硕士博士是为了留校任教,让父母体面放心。但是几年前,他父亲做生意追款和人发生口角,斗殴伤人被判了刑。” 莱昂一时噤声。 “他父亲还没出来,母亲又没有工作,家里存款大半都赔偿给对方。因此他更需要一份稳定工作,所以我才说能理解。”谷以宁说,“我很替他可惜,但也确实无法改变什么,不能让他过政审,也变不出一个稳定的剧组。” “谷以宁……” “不用安慰我。”谷以宁说,“我知道我没办法对所有人负责,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不怪他,也不会被影响。” 莱昂只是一笑,方向盘轻巧打了半个圈:“不是安慰你,我当然知道你没事的。” 谷以宁不知道他的这种自信是从哪来。 如果真的相信他百折不挠,那几天前,又为什么要收走手机不让他看新闻?为什么独自跑去搞出那场闹剧? 是真的觉得他不会认同,觉得他会阻拦,还是觉得他谷以宁搞不定这点刀枪剑雨? 那天下午看见一排学生站在教务处时的火气早就消退了,谷以宁没有了情绪,也不是怪罪莱昂。 只是这几天理智审视,却反倒多了更多心结。 尤其是刘书晨这件事后。 “我是想问,”莱昂把车开下高架桥,车速减缓,他开始留意车窗外的商铺,“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给谷以宁时间拒绝,他停车在一家餐厅门口:“你别下车了,我买回去在家吃。” 十几分钟后他提着两袋东西放进后备箱,坐回车里时在感慨:“国内的预制菜也太方便了,火锅也能带回家煮。” 谷以宁看着他打着方向盘灵巧启动了车,自然闲聊的语气和安全的氛围,让自己内心的不安挣扎愈发放大、矛盾。 “莱昂。”他坐正了一点说,“我不是故意冷着你。这样是为了避嫌,但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我知道,还因为我自作主张,我知错了,你看我现在每次都在向你汇报了啊。”莱昂微微偏过头余光看了看他,“你消气了,就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 谷以宁面对他这样的态度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继续看窗外,过了会儿,说:“那天你说得对,我是很害怕,但不是怕无法承担责任,也不是要干预你们的决定。我是怕你们根本没有想好自己要过怎么样的人生,就因为冲动而断送了其他可能。” “这件事就和刘书晨想要退出剧组是一样的,做出选择的时候,谁能百分百知道自己到底放弃的是什么?”莱昂也认真了几分,说完后他语气松弛一些,又说:“再说,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确定他们几个不会受到伤害。” “那你自己呢?你会不会后悔?” 莱昂不太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是一时冲动,谷以宁,你还没了解我吗?” 恰恰相反,谷以宁觉得自己太了解、太清楚他了。 他说:“你当然不是冲动。冲动的人不会做出那么缜密的计划。” 第79章 “这不就对了……” “但能做出这么缜密计划的人,为什么轻飘飘地选择爱情,把所有其他事情排在爱情之后?甚至完全不考虑自己?” 谷以宁想不通,他没有见过这样矛盾的人。 这个问题也同样击中了莱昂。那么能言善辩的人竟然一时没有找到理由,连继续说永远爱你也没有能够。 他只是过了很久才说:“你会懂的。有一天你会知道是为什么。” “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听不懂你说话了。”谷以宁不再强求能和他说得通,顺着他的话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莱昂反倒是深思熟虑起来,有些郑重地回答他:“拍完这部戏之后。” 这种话哄不来谷以宁,他只能闭上眼不去多想。 他更不愿意面对的是自己内心的空缺。那个曾经被人掏空的心永远填不满,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又耻于消耗着无知年轻人的青春来填满。 他以为可以享受当下,而一次次的挫败与现实又逼着他面对。 他以为自己成为另一个奚重言,但原来被追随的时候,有些问题永远不能逃避。 车速放缓,驶入小区的正门。路边的水果摊已经关灯收摊了,每日乘凉的老人们也早就收拾东西回家。 四下静谧无人,只能听见车胎碾过减速带的声音,就连小区路灯也显得有些暗。 然而莱昂忽然踩下刹车,后视镜里谷以宁看见他忽然紧张犹疑的神情,直起身问:“怎么了?” 车前灯照亮前面的路,清晰可见几个人影朝着这边过来,莱昂说:“好像是专门等在我们楼下的。” 他关掉车灯,拔掉钥匙熄火,一时间更加安静,已经可以听见脚步和人声。 谷以宁也被他搞得有些紧张,又觉得不至于如此,拍了拍莱昂肩膀小声:“如果有也是找我的,你在车里待着,我去看看。” 车门上了锁,莱昂不肯打开:“别下去,先看看是什么人。” “能有什么人?总不会在北京城里打劫吧?” 谷以宁觉得他小题大做,说完已经看见对方,不过是三四个拿着相机的年轻男人。 “你看,记者而已。”他说,“开门,你别下去。” 几个人见到谷以宁下车后更快地跑过来:“谷老师,您这么晚才回来?是还在为剧组筹备加班吗?” “怎么?”谷以宁抬手挡住闪光灯,笑着反问,“这么晚了,几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自媒体博主,我的id叫帧实探探。”其中一人举着大疆摄像机,“您学生说您一直住在老破小,生活朴素清廉,我们是来实地探访求证的。” “我一个老师而已,清廉谈不上,住老破小是真。”谷以宁挂着儒雅的笑,挡在车前,“几位求证过了就请回吧,这里住户老年人居多,不要影响邻居休息。” “等等谷老师,您刚刚从后排下车,驾驶位是谁?” 谷以宁自若回答:“代驾,你们堵在这里,让人家都没办法下班了。” “所以您一直单身独居吗?传闻那个混血副导演,和您到底是什么关系?” 谷以宁豁然笑了:“我说各位,我又不是娱乐明星,何必这样?该解释的我会向学校和教育局解释。” 摄像机和照相机却离他越来越近,闪光灯咔嚓咔嚓不停地亮起,镜头仍然想要越过他去拍车前窗。 谷以宁先礼后兵,压了压声音说:“你们再这样,我要怀疑你们真的是自媒体,还是另有目的了,深夜扰民我是可以报警的。” “谷老师。”最前面的年轻人解释说,“我们真的是自媒体,今天晚上我们都收到私信,揭秘您过去恋情和版权纠纷,我们也是为了求证到底哪些消息属实。”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我直接问了,谷老师,《第一维》是奚重言原创作品没错吧?他的版权您是怎么得到的?” “合法得到。” “是因为他是您男友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最初版权却转给了新风向而不是您?” 谷以宁有些愠色:“这些问题你们可以查阅几年前的法院通报,我再说一遍,我是合法得到的电影所有版权。” “所以奚重言临……我操!你怎么打人?” 车门猛然推开,莱昂打断了最后一个人的提问,抬手拍掉了那人手上的手机。 “我没打人,打的是手机。”莱昂站在谷以宁前面说。 看清来人,几个人顾不上手机纠纷,立刻兴奋起来:“我去!果然是你。” “莱昂对吗?是你开车送谷老师回家?还是说你们住在一起?”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替身?” “替什么替?”莱昂像是被惹急了的恶犬,浑身上下写着挑衅,指着对方道:“你拿个镜头就以为自己是记者吗?问这种问题之前有没有接受过道德教育?” 谷以宁伸手拽住他的肩膀,他不知道莱昂怎么忽然如此暴躁,记者的问题大概比网上评论温和了数倍,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温和之辈,莱昂的挑衅让他们有了借口,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涌过来,有人和他推搡对骂,有人还在旁边拍摄。 谷以宁被莱昂挡着,后背挤到车身上,前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闪光灯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能举起手机,大声喝止:“你们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报警也是他先动手!” “是心虚才不让我们问吧?谷以宁,奚重言临死……” 谷以宁只听见一声哀嚎,抬头,看见莱昂的拳头已经收回来,而对面的人捂住脸,夜色里,暗红近黑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那些人不顾同伴受伤,反倒像是更加兴奋,三个和莱昂身高体型相当的人都撸起袖子要动手,莱昂抵不过,脸上挨了一拳,但紧跟着立刻反手回击回去。 又有一人从侧边过来,举起手中的三脚架挥向莱昂的右肩膀。 莱昂正在争夺其中一人的相机,扭打着顾不上躲避,谷以宁没办法顾忌教养合法与否,瞬间本能地抬起脚,踹向来人的下腹。 对方叫了一声,谷以宁用力不算多狠,然而大概是没想到温文尔雅的谷教授也会加入战局,连同莱昂在内,几个人忽然顿住,甚至不知道是该还手,还是该重新拿起手机拍摄。 谷以宁拉开后备箱,拿出车里常备的铁扳手:“你们要是为寻衅滋事,那我也不客气了。” 莱昂还有空笑:“谷老师,小心点,别把他们几个打开瓢。” 楼上传来开窗的的声音,有人探出头观望,认出谷以宁:“谷老师,有事吗?” 对方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手机相机大疆都被莱昂摔落在地,他们想捡,莱昂又是一脚踹向对方。 谷以宁的扳手挥过去,其他人全都不敢再动。 楼上邻居还在问:“要不要报警啊谷老师?” 谷以宁暂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几个人,像是捕猎前判断形势的大猫,以静制动。 几秒僵持,对方放弃了拿回设备,一溜烟钻回车里跑了。 “没事。”谷以宁这才对着楼上的邻居说,“几个学生在拍摄,打扰了。” “没事儿就行。” 谷以宁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向莱昂,他的眼睛被闪光灯晃得有些晕,但是借着楼上的灯光,却清晰地,看清了莱昂脸上一道鲜红的鼻血。 -------------------- 朋友们还记得,鼻血曾经在哪里出现过吗? 第66章 浮木求生 鼻血。 只是鼻血而已。 “干什么这么紧张?”奚重言仰着头用纸巾擦干净,瓮声瓮气不太在乎:“都说了是上火。” “怎么会这么久啊?”谷以宁已经在每天看着他吃药,把咖啡换成苦荞茶,还学了苦瓜汤给他做,但好像收效甚微。 “可能这就是撒谎的报应吧。”奚重言还有心情笑。“所以说呀,你就不要老是生我气了,这样我也不用装病求和,是不是?” “是个屁。”谷以宁拿湿纸巾帮他擦脸,看着他恢复了干净的挺直鼻梁,漂亮深邃的人中线,微微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 “检查好了吗谷医生?”奚重言用冒着胡茬的下巴蹭他的额头,“看看我还帅不帅?” 谷以宁躲开,仍然严肃:“我还是觉得要去医院,我要给你妈妈打电话。” “谷以宁,诶谷以宁,你长大了是不是?都会找家长告状了?” 奚重言耍赖一样从背后四肢缠着抱紧他,谷以宁无法动弹,只能听见他一遍遍说:“我确认,肯定,不会有人因为流鼻血而失血过多死亡。流鼻血而已,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流鼻血而已。 谷以宁的手腕被攥住,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谷老师,再擦都要掉皮了。” 第80章 干净的挺拔的鼻子,深邃的人中,淡红色健康的嘴唇,微微肿起来泛红的侧脸,擦伤了一道血痕的下巴。 谷以宁从上到下审视他面前的这张脸,然后又回到眼睛,吊灯下显得更浅的一层棕色,不常见的颜色,很熟悉的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纸巾摔进垃圾桶。 “你为什么要下车?为什么和他们动手?非要弄成这样吗?” “对不起啊。”态度良好的认错,实则屡教不改,“是我没控制住自己。” 谷以宁坐回椅子上,他让自己平静下来,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该想想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发生。 什么叫过去恋情和版权纠纷?《第一维》的版权有没有漏洞?为什么要提起奚重言? 奚重言…… 像是深海底的某个旋涡,所有风平浪静的航线又被打乱,他被吸进去,打乱了所有的思绪。 为什么会这样? “谷以宁。”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说:“没事了,看看我,我没事。” “到底为什么?”谷以宁看着他问,“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边。” 对方轻轻笑起来:“你那么英勇,怎么会?” “你不会明白的。”谷以宁拂开他的手说,“你从来都不需要明白。” “谷以宁,你看着我。”他却偏要捧住谷以宁的脸和他对视,“已经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你说得好听,可是束手无策的人是我,被丢下的人是我,你们都随时可以走,只有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只剩下我还在这儿,只有我被困住。” “你已经走出来了谷以宁,没有人会再离开,我不会再让你被剩下。” 谷以宁眼睛酸痛,头脑很胀,他看见面前的人言辞诚恳地撒谎,他问:“你拿什么证明?” “我……”莱昂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我不要。” “那我怎么证明呢?”他笑着说,半蹲下来在谷以宁面前,顶着一张肿起的脸做出无奈的表情,好像在很认真地想办法。 最后他拉着谷以宁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左胸口。 “我还能怎么证明?我这么爱你。” 隔着一层腔骨,谷以宁掌下是心脏在跳。 如果可以用力抓住就好了,但他收紧手掌,却只是抓住皮肤和肌肉。 如果可以抓住心脏就好了。 不许流血,不许停止,不许离开。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吵,谷以宁听不懂那些声音,什么也抓不住。 于是他放弃了,换用那只手抓住了莱昂的后脑勺,俯下身,咬上了他的嘴唇。 被摁在床上的时候,谷以宁当然知道要发生什么,随便吧,什么都好。 他紧紧抓住唯一可以抓住的人,血液的锈味弥漫在口腔里,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他渴求着亲吻,也渴求用每一寸皮肤证明彼此的存在。 对方抱着他回应他,他就拉开自己的衣服,做饮鸩止渴的病人,用滚烫体温来降温。 身上的人喘着气离开,他迫不及待睁开眼,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求救助。 “我帮你。” 他的手撑在谷以宁脸侧,低头说。 谷以宁看见那双眼很热,却又好像很远。 不要这样看我。 不许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谷以宁想要开口,而那双眼已经离开了。 那张脸,逐渐向下,亲吻他的脖子和肩膀,谷以宁想要把他拉回来,反而被抓住吻了一下指尖。 然后他将谷以宁的手又放回了自己的后脑勺。 棕色的头发在灯下有着大型动物一样的色泽,他让谷以宁摸着自己柔软的毛发,像是告诉他,这是属于你的。 属于你的。 近乎称得上虔诚的眼神,逐渐从他的胸口向下。 谷以宁闷哼一声,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他这时才开始想要推开,已经晚了。 明明是掌控的人却被控制住,可是明明被控制住,谷以宁却觉得这才是自己需要的。 “不许躲。” 那人抬起头含混地命令他,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 谷以宁咬破自己嘴唇的时候浑身都在抖,整个人像是被汗液融化,变成瘫软的一滩液体。 他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点什么,却只看见自己睫毛的影子,浑浊的泪水凝聚成光斑,映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一个人影覆盖上来,替他擦了擦眼睛,但更多液体又被蹭了上来。 谷以宁没有力气躲,但还有力气伸出手,想要继续,更多。 但他被拒绝了。 身前的人问他:“我是谁?” 是谁? “谷以宁,我是谁?” 谷以宁不愿意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他的大脑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嘴唇只剩下亲吻的作用,只能抬起脖子费力地吻上去。 唇齿交错间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叹气?他不想听见这种声音,很好心很体贴地,张口说:“我可以。” 可能是说错了什么,谷以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被死死咬住下唇,伤口又被锋利地撕扯开,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盘中餐,任人宰割。 他应该害怕,但是没有,尽管只能皱着眉忍痛,尽管快要无法呼吸。 因为被吃掉也没有什么,被吃掉就好了。所有的挫败,无能为力,无法降落的空洞,都拿走吧。 而痛觉迟迟不肯转移,谷以宁开始逐渐清醒。他看见自己在哪里,莱昂的房间,空荡的墙壁和一张简单的床。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无法填满的内心,被抛之脑后的危险,混沌的记忆。 原来都是可以这样解决的,一场打架,一场…… 谷以宁终于开始躲开过分暴烈的亲吻,他稍稍喘了口气,然后回过脸看着莱昂,伸手碰到他同样也浸满汗水的皮肤。 只是又被拦住,莱昂竟然说:“不用。” “我可以。” 谷以宁坚持,而莱昂不放手。 明明他的额角青筋都凸起来,眼睛里带着血丝,明明他…… “你都还没有。” “不用。” 莱昂把谷以宁的双手固定在枕头上,撑开一点身体,看着谷以宁的脸说:“闭眼,不要看我。” 谷以宁不服从,他就继续吻下来,相贴的距离下谷以宁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更加粗重的喘气,灼热的呼吸,拍打的声音,水渍的声音。 而莱昂始终不允许谷以宁触碰自己,除了接吻,仿佛什么都没有。 直到用这种克制到近乎自虐的方式结束。 微凉的湿巾碰到皮肤,谷以宁睁开眼,沉默地看着低头替自己清理擦拭的人。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隙看见对方,覆盖了半片身体的陈旧疤痕,年轻的蓬勃的血管和肌肉。 莱昂也是一样,逐寸擦着,像是鉴赏私藏画作艺术品一样——谷以宁察觉到这种过分专注仔细的眼神,侧身躲了下。 莱昂抬起头,眼神相碰,他也没有半点尴尬,反倒坐近过来,换了张新的纸巾擦谷以宁的脸。 “这样会感觉好一点吗?” “什么?” 莱昂放下纸巾,改用手指理了理谷以宁的眼睫毛。 他笑了下:“我拒绝不了你,又不敢冒犯你,这样会让你觉得好受点吗?会不会有底气一点,有安全感一些?” 谷以宁怔了怔:“你怎么,这样以为?” 坐着的人俯下身,又咬了下谷以宁的嘴唇,“不然呢?别嘴硬了。” 谷以宁撑着坐起来一些:“你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莱昂摁着他,“刚才为什么那么害怕?你害怕的时候,是会想事业失败、被人背叛,还是只是担心我挨打?” 谷以宁嘴唇动了动,牵着被咬破的伤口一阵刺痛,说不出话。 莱昂笑了笑自问自答:“我不害怕你失败,不怕别人怎么选,只怕你会受伤。不就是这么简单吗?” 谷以宁隐约觉得不尽然是这样,但是莱昂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也没有思考的力气。 “不要胡思乱想了,也别听他们说的鬼话,听我说就好了。” 莱昂拿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点开手机,放在谷以宁一侧的枕头边。 手机里的声音响起来,谷以宁听出来是学校那天的闹剧视频,他一直没有看过也没听过的,莱昂的所谓演讲。 ——“他一笔一笔地筹钱只为了保护创作独立,给予更多年轻人机会,不沦为资本和权力的帮凶。” ——“教育者的脊梁成了他的软肋,学生的未来成了交易的筹码。无数人追求的所谓‘梦想’,被谎言和利益包装起来,诱导你们献祭自己的青春和才华,最后却成为权力顶层人的垫脚石……” 第81章 听着自己演讲的人一点也不脸热,走过去躺在谷以宁的另一侧。 “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你心里所想?我有没有看到你?” 谷以宁睁大眼睛,左耳边是字字入骨的诘问,右耳边是闲散的枕边话。 两个声音混作一谈,一侧激昂,一侧温存。 莱昂低低的声音逐渐盖过手机里的嘈杂:“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为什么要选择和排序?为什么非要兵分两路?”他说:“谷以宁,不要怀疑,我的爱和理想,都是你。” -------------------- 竟然是顺利通过审核的一章 第67章 审判 谷以宁在天昏地暗的爱意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醒来后,他用了几分钟消化昨天的一切,打架斗殴,莱昂的伤,自己的失控,似是而非的那些道理…… 房间静悄悄的,另一侧的床空着,便利贴粘在床头上——「我出去一趟,早饭在桌上,等我回来」。 他摘下便利贴看了一会儿,贴回去,然后起身去洗漱。 冷水拍在脸上,谷以宁强迫自己恢复清醒,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不复年轻的脸。 如果用一场隔靴搔痒的性就能解决这么多问题,反反复复说爱和远大理想就可以什么也不想。 ——如果真的这样就好了。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在床边找到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关机了,谷以宁充上电再启动,发现还有一半的电量。 手机里也是一样安静,除了贷款广告外没有什么消息。仿若昨天来势汹汹的自媒体记者都是一场梦。 谷以宁放下,思考自己是否该给庄帆打个电话,联系公关公司考虑对策…… 余光里,他看见书桌上摆着的那几台相机。 昨天晚上那几个人跑掉之后,他捡起来地上的设备,让莱昂修好归还。 当时莱昂不太情愿,虽然答应他捡回来,却随手丢在了桌面上。 而现下,摔碎的镜头已经被拆下来清理掉,机身整整齐齐地摆好。 谷以宁拿起一台尼康zf,打开存储卡槽,果然主卡槽和备份卡槽都是空的,他尝试开机,发现就连主机都被格式化清空过。 他翻了翻台面和抽屉,都没找到被拔下的存储卡。 谷以宁不知为什么会有些无端联想,他又回到卧室找到自己手机,再次点开通话记录。 他想了一下,在网上搜了几个电话拦截教程,按图索骥查下来,发现自己果然被设置了来点拦截,几十条未知联系人的电话被转移,接听人,是莱昂的手机号。 就连自己的微信,都被设置为不可添加好友。 谷以宁甚至没有感觉到惊讶,仿佛已经很熟悉这样的行为,也早该预料到的。 可是谷以宁想不明白,那些骚扰电话他本来就会随时挂断拉黑,也没有无聊到去网上看那些消息,莱昂到底在阻拦什么? 昨天晚上,一向沉得住气的人又为什么忽然下车,明知两人关系如此敏感,却冒着得罪这些自媒体的风险拦截相机设备…… 一开始,谷以宁以为他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不愿意让自己听那些流言蜚语。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谷以宁不能不多想。 他看着床头的便利贴,想到床底的那个行李箱中装满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怀疑,不是怀疑莱昂的出发点,只是他想了解对方。 他坦言了自己的恐惧和空洞,那莱昂的呢?他到底在害怕什么?阻拦什么? 他拇指在手机界面上划了又划,最后点开了一个号码拨通。 “郑校长,是,我考虑好了。”谷以宁坐回在床上,“但我希望学校能证实莱昂助教的身份,另外,您能否帮我调取他的档案资料?嗯,越详细越好。” 莱昂回到家已是中午,开门后谷以宁果然不在,床单被子平整得像是没有人躺过,连便利贴都还在床头。 他不意外,脸皮薄的谷老师也不是第一次睡醒后就不认人。 想起一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他心情很好,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买完都没来得及吃的预制菜,拎着上楼。 谷以宁听见开门声从房间里走出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 莱昂扬了扬手里的菜,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又在加班?中午火锅可以吗?” 谷以宁不知为什么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刚从专注中回神,显得有些呆,点头说“好”。 于是他去厨房准备,谷以宁跟着身后,问他:“你去做什么了?” 莱昂手上拌调料的动作没停,“有些银行的账户要处理。” 谷以宁听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没说话,等到坐在餐桌边,电锅开始发出滋滋电流声,水还没热上来时,他说:“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嗯?什么事?” “那天你们在学校闹完,郑鸿业找我谈话。”谷以宁说。 “不是在谈怎么处分我?” “不是。” 莱昂这才认真起来。那天之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他没有过多追问谈话细节,因为知道郑鸿业一直是厉铭的左膀右臂,而自然认为那场谈话只是惯常施压。 难道是他忽略了什么? 他放下筷子看着谷以宁:“好,那你慢慢说。” 谷以宁似乎已经打好了腹稿,再开口,已经从刚才那种有些恍然的状态中清醒起来。 “郑鸿业在厉铭升任影协主席后,顺理成章成为央艺的一号领导。所以之前,包括张校长出事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和厉铭是一条心。” “但是?” “但是那天他叫我去谈话,也拨通了张校长的电话,我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达成一致,想要扳倒厉铭。” 轮到莱昂开始发怔,他问:“张知和为什么会和他达成一致?” “学校财务有亏空,如果继续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莱昂立即听懂:“是厉铭做的?所以如果事发,郑鸿业和张知和,都会是他的替罪人。”他说着已经感到一阵冷意:“厉铭太猖狂了。” 谷以宁看着他没说话,似乎在等着听他的反应。 莱昂低头迅速地思考着说:“不止猖狂,还很谨慎。我猜大部分贪污都是郑鸿业替他经手,所以郑鸿业要拉上张知和,自己做个两面派,不被厉铭反咬一口。而且,这个郑鸿业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也不会只是为了自保。学校财务漏洞是个借口,说到底他还是为了自己仕途。甚至张校长被举报这件事都不一定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抬头问谷以宁:“他找你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你不要参与这件事。这里面水太深,让他们几个去斗,你不要站队,郑鸿业就算成功了也会是下一个厉铭,张知和首先要自保,他也不会……” 谷以宁无波无澜的表情给了他答案,他猛然问:“你答应了?” “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谷以宁显然也是这几天才慢慢想清楚,一切的前因后果:“从一开始厉铭投资《第一维》,他们就已经当做是一个机会,等着厉铭借扶持挪用资金。” “但是他们没想到我会和华梦闹僵。”谷以宁笑了笑,“我现在才明白,华梦和厉铭给我安插演员副导演,不只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位置,而是为了塞入可以走账的名目,甚至庄帆那边的财务卧底,也不只是为了抓张校长的马脚那么简单。” 莱昂近乎叹息着吐出两个字:“……幸好。” 幸好谷以宁拒绝了,莱昂后背一阵冷意,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不会置身事外——如果谷以宁没有拒绝,那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厉铭的从犯。 那就不是简单的剧组资金和绯闻的问题。 谷以宁笑了笑,言不由衷:“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就不用想这么久才想明白。” 莱昂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掀开锅盖开始在火锅里下菜,“你继续。” “后来想必你也能想清楚,阴差阳错我没有被卷进去,而厉铭很快有了《迷航》这个项目,魏峥这种人,对厉铭来说简直是完美合作者,只要他们开启合作,他一定会鼓动厉铭套用款项,很容易抓到漏洞。所以郑鸿业打算将计就计。” “他找你,是想要你暂避锋芒,给厉铭还有《迷航》这个剧组一点时间?” 谷以宁点头:“如果有必要,他希望我可以作为厉铭公权私用的证人。还有就是,他觉得有舆论铺垫会更有效果,希望我能在让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闹大。” 所以这一阵谷以宁才不急于筹资,选角也举棋不定。公开剧组筹资,还隐隐提醒莱昂有所动作…… 虽然如此,莱昂仍不赞同他这样做:“有立场就会有纷争,你可以一直保持中立,等他们尘埃落定再说。” “但我不想等了。” “为什么?” 等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等不了?为什么最讨厌权力斗争的你会选择加入这种事? 第82章 “因为刘书晨吗?”莱昂问,“但除了他,其他人都很坚定……” “因为你。”谷以宁说。 沸腾的水汽缓缓上升,晕开在两人之间。这是一句听上去格外动人的近似情话的三个字,但隔着温暖潮湿的雾气,莱昂却觉得说这句话时的谷以宁离自己很远。 他关了电炉,看见谷以宁眉眼间沾着凉意,眼神像是被淬洗过后清冷锋利的冷兵器,半隐半现的光映向他。 他在那点冷光中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谷以宁说:“现在你知道了,剧组的资金问题虽然暂时不会解决,但总归还是乐观;不管是网上的传闻还是昨天的那些人,都是暂时墙头草,不会产生什么威胁;而我和郑鸿业合作只是为扳倒厉铭,解决之后我有能力独善其身。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相信,我能护住你们,护住这个剧组。” 莱昂摇头:“我当然信。” “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吗?” “我有什么害怕的?”莱昂轻呼一口气,笑了笑说:“如果你决定了,我就尽所能支持你,我只是担心你会身不由己,会辛苦。” 他俯身向前,在桌上握了握谷以宁的手:“不过我还是相信你没问题。” “就这些?” 谷以宁的手很冷,像是沉在沸水中烧不热的冰石。 “你怎么了?”莱昂问。 “你没有其他的要跟我说吗?如果一切都没有后顾之忧,你没有要和我说的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谷以宁抽回手。 “……好。” 他说完站起来,走进书房。 莱昂如坐针毡地等了几秒钟,看见他缓步走回来,拿来几页文件。 “这是我让郑鸿业查的你档案。” 谷以宁挪开火锅和餐盘,将几页纸轻放在桌面上。 他像是手术前向病人阐述并发风险的医生,给了病人一点时间考虑,考虑清楚了吗?如果考虑清楚了,那我会拿起手术刀。 “这是你曾经的住址,你母亲gillian女士的姓名和身份,这是她曾经的银行账户,这些都没错吧?” 又像是审讯室的警官,如下证据,你承认是你的吗? 莱昂坐在板凳上抬起头,只能答:“没错。” 谷以宁面色不变,吊灯的光从上自下,照得他眼睛亮得惊人。 他说:“我曾经收到过一张汇款回执单,来自巴黎,收款人是gillian,汇款人是奚重言,金额是八十万元人民币。” 谷以宁毫无感情地进行陈述:“他卖掉剧本的钱,也正好是八十万。” 八十万,对那时的奚重言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为了这点钱可以卖掉他们的剧本,却又可以一口气打给远在法国的,谷以宁从没听他提起过的人。 莱昂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审问,手脚麻木,百口莫辩。 除非gillian死而复生,奚重言本人开口,否则没人能解释。 谷以宁低头,嘴角带着一点讽刺的弧度:“也是这个迟到的汇款单,我才在他的电脑里搜到被删掉的转让协议,知道他已经卖掉了剧本……才知道原来在他心里,他早就计划了一切,而一切都和我无关。” “不,也许他只是,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你卷进去。” “我不在乎了。”谷以宁冷冰冰地打断他,“我不想追究这些……我想问的是你,你早就认识他对吗?你和他或者你母亲和他是什么关系?你是因为认识他才来接近我的吗?” “不是。”莱昂却编造不出更多的借口,谎言只会被一戳即破,他只能耍无赖,用谷以宁的心软和原则去赌:“你说过,你不会怀疑我。” 谷以宁瞳孔微颤,他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受干扰,只道:“好,我不怀疑你,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听外界的消息?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为什么可以那么准确地复制奚重言的手稿?” 他睁开眼睛,直视莱昂问:“是不是奚重言回来了?” -------------------- (气笑了) 第68章 原罪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一步错步步错,走到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是周楚楚最后一次见奚重言时说的话。 那时的周楚楚在奚重言眼里和疯子无异,他不明白周楚楚为什么会找上他来,该不会因为媒体的胡说八道而真的觉得他对她有什么情愫吧? 他也不想听周楚楚控诉大老板的罪行,既然选了做人情妇,得到了那么多好处嚣张跋扈那么久,那到今日地步她也不算无辜。 奚重言自己才是真的无妄之灾,他站起来,说周小姐,没什么事就请回吧,《逃离蔷薇号》不会再拍了,你说的这些和我无关。 “我知道,是因为我。肖军想让我消失,所以连累了你。” 周楚楚还在自言自语,然后站起来,拿出一个u盘塞到奚重言手里。 “别让任何人知道。”她压低声音说:“这是我这几年录音录像积累的证据,你留着。” 奚重言反应了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神,理解过来这是什么,他丢回去:“你是在害我。” “不是害你,不是。”周楚楚急着连连说,“你听我说,肖军已经被盯上了,他甩掉我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但是,但是已经有人在调查他,你相信我,很快他就会出事,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那你该给巡视组检察院,你给我干什么?” “我不敢,他背后还有很多人,那些人是推他出来顶罪,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如果我指认他,那些人一定会觉得我还有更多证据,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周楚楚语无伦次说,“我要走了,我只有赶紧躲掉才能逃过,但是我不甘心。” “你今天说的一切我都当没听到。”奚重言冷面对她说:“你要走就赶紧走,保命要紧,不要浪费这些功夫。” “可是你是唯一一个,在片场敢反对我的人,你是唯一一个敢去找肖军要说法的。我不知道还能交给谁,万一我死了,这些就都消失了。” 周楚楚哭起来也那么美,被上天吻过的一张脸,丢在镜头角落里都不会被忽视的一张脸。 而这张脸是她所有灾难的起源。 她拽住奚重言,力气大到和荧幕上柔弱的形象截然相反,哭着说:“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是我太贪心,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奚重言冷静到近乎冷酷,他仍然不为所动。 而周楚楚又说:“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吗?我本来有一个儿子,我的前女友是法国人,我拍广告的时候认识她,我们认识了才一周就去了教堂,宣誓的时候,说好了等同性婚姻合法就去公证结婚。”她神情恍惚地,挂着眼泪沉浸在回忆里,“我喜欢小孩,但怕身材走形,所以她就决定她来怀孕,我们挑了好久,才选中了一个很像我的亚洲捐赠者。” 她看着奚重言难以掩饰的讶异,笑起来:“我的儿子,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真的很像我,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也很像她,棕色的瞳孔,小时候是黄色的头发,长大后应该也会变成深棕色,个子也一定会很高…… “但是他出生了两个月,我回国工作,就认识了肖军。” 周楚楚的悔意曾经一度在纸醉金迷中消失,但是此刻又回到她脸上,她说:“我本来想,只要几年就好,我还那么年轻,他们又都说我又美又有灵气,我不想一辈子平平无奇,而且我也需要钱,赚够钱我就可以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奚重言觉得周楚楚一定是疯了,但他一个清醒的人竟然还在接周楚楚的故事,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现在回去也不迟。” “我不能连累他们,不能和他们联系。”周楚楚颓然坐在地上,全无形象可言,像个无处可以忏悔的乞求者。 “奚重言,求你收下这个u盘吧,这里不仅有肖军,还有魏峥和很多很多人的证据,如果对你有用,你可以随意处置。”她说着,又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有一天回巴黎,可以把这些信和u盘,交给我儿子吗?我想让他知道,我,我也不是那么……” 奚重言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多善良的好人,他仍然不明白周楚楚为什么选中他,更不明白自己怎么真的会答应。 他接下来这个随时会自燃的炸弹,直到得知自己患上某种名词过长的罕见病时,才有过一丝宿命论的解答——也许是冥冥之中,自己也寿数将近,所以才会被选中吗? 但是选中又能如何呢? 他有家人,有谷以宁,他不可能英勇无畏的站出来。 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一步步到了今天,是他的选择错了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面对着谷以宁的审问,过了很久,才说:“如果奚重言回来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谷以宁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不知悔改的重刑犯。 第83章 绝境中他却反倒穷鼠啮狸:“我问过你这个问题,你那时候说他不可能回来。”莱昂说,“可是如果真的,真的他站在你面前了。你会怎么做? “你会原谅他吗?还会恨他吗?如果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他从来没有放弃你,他很后悔,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谷以宁却站在不远的距离外,平静淡漠地问他:“那你呢?” 那我呢? 莱昂笑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奚重言和莱昂,谷以宁会选谁? 但是他没有办法,没有权力,没有胆量问出这个问题。 一步错步步错,无数个谎言在所谓迫不得已的借口中互相编织,造成现在他无法解释的局面。 但谷以宁多么仁慈,他竟然坐回来,温柔地看着莱昂。 “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想过,我往前走一步,放下一些清高,做一个能保护你的人,如果这样你愿意告诉我实情,我就当这是一个必经的考验,我们跨过去了。奚重言是过去,而我选择未来。” 头顶的光倾泻在他身上,他被笼罩在那样干净的白光中,莱昂看着他问:“现在呢?” “我不能接受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谷以宁在那束光里对他宣判:“被隐瞒欺骗的状况,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不能接受它们发生两次。” 莱昂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向那盏灯,忽然笑了出来。 “谷以宁。”他说:“有时候,我真的有些恨你。” “你,恨我?” “嗯,恨你纯粹得这么残忍,还恨你,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去拉谷以宁的手,把自己的侧脸贴在谷以宁冰凉的手掌心。 谷以宁没有躲,手臂垂在身侧,像是一个接受祷告的雕像,静静地任他倚靠。 闭上眼的时候,他在心里想,掉一滴眼泪吧谷以宁,哭一场,或者更激烈地骂我,让一切更混乱一些,让我被你彻底打败。 这样我就不用再撑下去,可以做个懦弱的投降者,把所有难题都丢给你。 谷以宁,请你软弱一些。 谷以宁,我早就该向你说这句话的 ——请你救救我。 然而直到那片掌心都被他温热,他睁开眼,谷以宁仍然是那样平静地,仁慈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谷以宁说,“就到这儿吧。” 桌上是烧开了又放凉的火锅汤底,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油膜,旁边的一盘牛肉化冻后流了一圈水渍,莱昂觉得很可惜,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最后还是只能被扔进垃圾桶。 他站起身离开,谷以宁转过脸,没有再看他。 他退回到三楼的房间,午后日光格外强烈刺眼,他只能拉上所有的窗帘,在黑暗中得以大口喘气,像是丧家犬一样躺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聚起一点力气,站起来,掀开床板拉出行李箱。 他从最底层,拿出那些信件,一共十五封,十四封来自周楚楚,日期是每一年莱昂的生日。第十五封来自奚重言,日期是周楚楚异国自杀新闻传来那天。 行李箱的密码在他发现被谷以宁打开后就改了,现在完好如初,谷以宁还没有翻看。 其实就算谷以宁打开过,以他的修养,也不会翻看别人的信件。 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过最后那封信——奚重言写给莱昂的所有真相。 得知周楚楚死讯的那天,他躺在病床上,知道那些人不会再来监视他和骚扰他了。 但安全降临,他却多了些同病相怜的伤怀,写下这封信,不为伸张什么正义,只是想帮周楚楚完成一点心愿,告诉那个异国混血的男孩,他还有另外一个妈妈,虽然做错了很多选择,也有她的身不由己。 但是真正的莱昂没有来得及收到它们。 那场火灾,发生在周楚楚死后第三天,gillian将自己和莱昂锁在房间里,引燃了她的十字架。 大火过后,幸存醒来的人是奚重言,渐渐康复的某一天,护士拿着这些信递给他,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成为的这个“莱昂”,真的是周楚楚口中的“莱昂”。 护士说,这是幸运信件,上帝让它们躲过了火灾,可以交到你的手上。 他看着自己亲手寄出的信,说这不是幸运。 是周楚楚这个疯女人选中了他,或者是真的有什么上帝在开玩笑。 奚重言这个人,注定失败一无所成也就算了,偏偏这些失败这些污点,又要反反复复折磨他,让他一次次得到又失去。 他整理好这些信,拿出那个封存了很久的存储卡,认认真真地把那些东西看了一遍。 再拉开窗帘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想了很久,只想到要给刘春岑打个电话。 “妈。没事,就是想见你。” -------------------- 好消息,接下来会日更。 第69章 恳求 刘春岑每天都在刷那些新闻,她知道谷以宁和奚重言一定更加焦头烂额,所以只能看,不敢问。 接到奚重言的电话,她立刻放下扇子,从舞队里跑回家见儿子。 太多问题不知道从哪儿问起,她先挑着最近的一个问:“我今天上午收到了一百多万转账,是你转给我的?” “是。”奚重言走进家门,先承认:“是我。” “你哪儿来的钱?” 奚重言动作顿了下,笑说:“敲诈来的。” “少跟我贫,到底哪儿来的?你如果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给谷以宁?你们剧组不是缺钱吗?” “谷以宁是大制作,一百万帮不上他。”奚重言还在笑,说,“不过我确实是想给他的,但是因为这笔钱来路不正,所以,想借您的手洗钱。” 刘春岑仍觉得他在开玩笑,瞥他一眼,关上门倒了杯水,坐进沙发自己喝。 奚重言也坐过去。他坐得很近,不说话也不再笑,就这样看着刘春岑。 刘春岑被他看得发毛,尤其还是用着这样一张并不熟悉的脸,她差点呛到,撂下杯子问:“你们吵架了?” 奚重言点头:“被揭了老底,扫地出门。可能比吵架还要严重一点。” 刘春岑理解了一下他说的话,忽然站起来:“他知道了?那你怎么放心就跑过来?以宁人呢?他现在什么状态?” 奚重言坐着没动,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妈,你别一惊一乍,他还不知道。” “还怪我?是你说一半藏一半,从小就这个德行。” 刘春岑骂他,奚重言心里反倒踏实了起来,他靠在柔软的沙发之中,低下头说:“是,都怪我。” 明明是想说出来的,找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听他说出真相的人来倾诉,但进了家,又习惯性地这样。 奚重言诚心认错,拉着刘春岑坐回来,做了一时片刻心理准备,然后将过去发生的那些,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事,全部从头道出。 刘春岑听到一半已经快要不行,捂着胸口站起来找降压药,莱昂帮她拧开药瓶倒出药片,她接过水杯手还有点发抖。 “那那个u盘呢?你还拿着吗?那些人知道你有这些东西吗?” “妈,我已经死了。”奚重言提醒她。 “对啊,是啊。” 奚重言帮她顺气,继续宽慰她说:“那个u盘其实也不再那么危险,里面牵扯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落马,剩下的也只是些没被查到的小喽啰,不会有什么威胁。” “那就好,那,那笔钱?是你卖剧本的吗?” 奚重言被问到痛处,沉默了一儿,才开口。 他竟然是第一次为自己解释这件事:“我没有想要卖掉我们的剧本,更不是为了钱。” 刘春岑没有说原来如此,也不会说她当然知道,安静地等着奚重言继续说。 他说:“周楚楚找过我的事,后来还是被那些人知道,他们陆陆续续来找我试探我,一开始我想要顶过去,只要我什么都不说就不会有事。后来,我知道自己生病了……我不能丢下这种烂摊子,万一我死了,他们如果怀疑谷以宁,怀疑你,我不能想象……” “所以我就只能装作很缺钱,装作已经彻底死心。”奚重言笑了笑,“让他们看到这个人已经得了绝症,缺钱到把剧本都贱卖了,不再有任何野心幻想。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没有拿出那么重要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会相信,我手上什么也没有。” 奚重言说完,觉得刘春岑该为他鼓鼓掌,称赞他的运筹帷幄。 可是转过脸,却见刘春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叹了口气,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么大的事,总要和人说的啊。” “妈,知道了你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多了份压力和危险。” 刘春岑摇头:“至少我还能给你筹到钱。” 第84章 奚重言带着一点笑:“你把积蓄都给我填窟窿,我死了,你怎么办?” 刘春岑抹掉眼泪,又问:“那你到底哪来儿的其他钱?” 新风向只肯花八十万,买断两部电影的所有成果,并且要求奚重言停止官司,删掉帖子。 “明面上我只能接受,但是八十万甚至还不清剧组欠款。”奚重言说,“好在周楚楚留下的u盘里,恰好有一段录音,是和魏峥相关的……他在整条利益链里只是个‘鬣狗’,上层出事不会牵连他,但是如果我曝光了这些证据,却能让他坑蒙拐骗的事情败露。” 这就是他所说的“敲诈”,奚重言说:“他又给了我三百万。我付清欠款,把八十万转给了gillian。” 他说到这里又感到命运戏弄的荒谬,笑了下:“只是她已经不需要了……那八十万又回到我手里,我就一直存着它,连本带利,没有动过。” “你今天转给我,是想以我的名义给以宁?” 奚重言承认,这是他今天上午的想法,但是现在谷以宁的状况,似乎这笔钱又成了多此一举,就连他这个人对于谷以宁来说,也许也是…… “所以你根本没打算和以宁坦白。”刘春岑打断他的思绪,问他:“奚重言,你老实告诉我,你说以后你去和戴医生商量,你是怎么商量的?你到底有没有在想办法治疗以宁的病?” 奚重言垂下眼睛,没有看她。 “现在不是时候。”他说,“他好不容易到了稳定的状态,又在做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工作,奚重言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人,他想不起来才是对的……” 更何况,是谷以宁自己选择的遗忘,他该以什么身份出现? 就像是那笔没有抵达的汇款和信,和一个迟到的挑起无关紧要过往的回款单。 从来都是多此一举,不是吗? 刘春岑静静听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样,你到现在都没明白。” 奚重言抬起头,看着她,他也在等一个答案,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到底该明白什么,走向何处。 刘春岑没再解释,只是起身走进卧室,打开一个带着黄铜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房产证。 “这是你给我在北海买的房子,你说让我在你过身后就去那里住。”刘春岑把红本放在奚重言面前的茶几上,“这个房子,也是用那笔钱买的吗?” “妈。”奚重言知道她没有去住过,立刻解释说:“这不一样,这个房子的钱是,我是用卖剧本的钱买的,是我应得的。”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当时说得好听,想让我去个山清水秀养老的地方,我问你,你其实是怎么想的?” “我……” 她并不需要奚重言的解释,这么多年,甚至从一开始她收到这份‘遗产’,就看得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思。 “你是希望我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个没人提起你的地方。你想让我早点忘了你,你还害怕有人会对我指指点点,说就是这个寡妇,老公死了儿子也死了,儿子异想天开要拍电影,最后却欠了一屁股债,还跟女明星有一腿……” 奚重言愣住,声音发抖:“我只是,想安排好你们的生活。” “可是我不需要,这个房子我去看了一眼。”刘春岑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打开窗户就能见到海,小区门口就有沙滩,周围邻居都是养老的同龄人,出门有菜市场和广场。真的特别好,特别特别好,但是我在那儿只会想,我只会想我离我儿子太远了,离你爸也太远了,我一个人在那里过得再好,有什么意思?” “我宁愿住在这个老房子里,看见路边的花儿草儿都能想起你小时候淘气,楼上楼下的人都是你爸的老同事,有人会跟我聊一聊他。”她摸了摸奚重言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更像是奚重言小时候,那么陌生又熟悉。 “更何况,让我住在一个我儿子血汗钱换来的房子里,你觉得我真的能忘掉吗?” 奚重言抬起头,在刘春岑温暖的手掌下,他很快却又冷下去,说:“是这样吗?我总是选错。” 刘春岑摇头,沉着脸看着他,过了会儿才说出口:“你错的不是这些选择,而是你忘了,这本来就不该是你一个人做选择的事。” “对我是这样,对以宁也是这样。”她慢慢地,像是小时候辅导奚重言作业一样,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他。 “他到底在乎什么,你从来不问,总是猜测就做决定。他真的害怕惹是非吗?他会不理解你帮助周楚楚她们吗?还有他为什么要忘了你,他为什么觉得你背叛他?又为什么在台北过得很好却偏要回来?这些你不让他醒过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真正的想法?” 奚重言肩膀开始颤抖,他想要说点什么,说他是如何一遍遍计算这些数字,算清利弊。 他想要再次说一遍他是怎么胆战心惊又运筹帷幄,才做出的这些决定,才能保护好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想说他了解谷以宁,知道真相会让谷以宁内疚,内疚会让谷以宁一直陷在过往之中,谷以宁需要的是忘了这些是非,才能在自己死后走出去。 可是他又猛然想起,恰恰是这些隐瞒的真相,才让谷以宁浪费了整整七年。 他以为自己重新活一次是在纠正,他的纠正方式是放下自我,全然支持谷以宁去完成他的理想,相信谷以宁可以做到。 可是这个决定,却又还是奚重言一个人做的。 谷以宁在意的,是隐瞒和欺骗,是他从没把谷以宁当做战友,是他一次次自大和自作主张。 他差一点……他已经在重蹈覆辙。 “你现在还要瞒着他,给他这些钱让他拍电影,可是如果他真的收了钱之后才知道真相,你觉得他会心安理得吗?难道不是像我看着那个房子一样,心里想的只是,自己什么都没做,根本什么都来不及为你做。你自己扛下来所有,是为了让我们安全,还是让你自己安心?你让我们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安心呢?” 说了太多,刘春岑渐渐脱力,她坐下来,在奚重言的身边,看着他讲不出话来的样子,既生气又失望,却又夹杂着心疼无奈。 “所以现在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她问,“是不是被以宁发现了什么?” “是。” “如果不被他发现,你就打算一直瞒着他是吗?”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合适的时机,这个身份更容易……” “那要以这个身份陪他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机?”刘春岑反问他,“等他完完全全忘了奚重言,完全接受了你是莱昂,然后再告诉他吗?你怕他病得还不够重吗?” 奚重言所有的答案都像是浮在大气层的云,雨季到了,积云总会落下,浇得他彻彻底底,浑身湿透。 “你们……” 在他和母亲对峙的时候,黄兴拿着钥匙开门进来,被突然出现在自家的人和眼前的氛围镇住,只发出了两个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春岑怔了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莱昂和以宁吵架了,他今天来这儿住一晚。” “这样啊。”黄兴笑了起来,走进来安慰他们:“吵吵闹闹很正常嘛,有误会要早点说清楚,就好了。” 奚重言几乎什么都没听见,更没有力气应对黄兴,他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很突兀,这个身份,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站住,你去哪儿?又要不商不量地做什么?” 刘春岑严厉起来,奚重言几乎出于本能站住,扭过头双手垂在身侧:“我回去……” “回哪里?”刘春岑教给他:“回这个字,只能用在回家,你今天就住这儿,想清楚之前不要走。” 莱昂在原地僵了半天,没敢抬头,只听话照做。 他不知道刘春岑是怎么和黄兴解释的,只是僵直地,从成年之后就没有这样被指示安排过,被动听话地躺在那张曾经属于他的床上。 夜色沉沉,这个对他而言已经过分狭小局促的床上,他想的不仅是刘春岑的话,而是不受控制地听到,他和谷以宁的最后一次争吵。 病情最后还是瞒不过谷以宁,任何一个和他常日相处的人都不会注意不到他的病态。 谷以宁从看到就诊单,听他坦白这个病的学名和发病机制,再到听到医生的诊断,都表现得像是他只是得了一些炎症上火,像是世界上不会有什么疾病是不能治愈的,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地陪着他复查,治疗。 尽管他的出血已经蔓延到了四肢肺腑,身上的淤青和不时的咳血都在提醒着他时日无多,但谷以宁执拗起来,就是有本事对这些都视而不见。 他觉得自己不该视而不见,谷以宁还在分校做什么狗屁资料管理员,肖军那群人还在虎视眈眈,而《第一维》…… 拍不完了,一切关于他的人生未来都已经宣判了,不会再改变了,唯一能改变的是活着的人。 第85章 他除了买下给刘春岑的养老房,剩下的钱全都用来疏通关系,把谷以宁的资料递交到台大。他知道谷以宁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走出去,面对现实。 他就那样推着谷以宁走出去,却没想到因此导致了他们最后一次争吵,也是生病后谷以宁唯一一次的爆发。 他们吵的不是生死,竟然像是磨合期的小情侣,在争吵——“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奚重言看着天花板,浮现的是谷以宁那时的脸,那双很黑很亮的眼睛,隔着几年的时光仍然直直照进他的心里。 他以为那双眼睛里装着的是逃避,是执拗,是和他争对错的非黑即白。 但是他此时才看见了,那双眼睛里在说的,其实是恳求。 ——在他求着谷以宁让他死而瞑目的时候,谷以宁也在求着他。 求他不要再给这段恋爱也宣判死刑。 求他不要再把他推开。 可是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可以当我们已经分手了。” -------------------- 分手这段在23章 第70章 梦醒了 谷以宁重新拿回对项目的所有掌控,打开了手机的电话拦截,但是接到各路投资方或记者的电话时,却好像思维倒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人一旦习惯依赖,原来这么快就会懈怠。 他笑自己老马失蹄,明明从一开始就看出莱昂的别有用心,看出他超乎年龄的世故,却竟然在一次次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撩拨中,真的误以为那是热情和真诚,真的相信从天而降的年轻爱人,相信有什么奇迹。 他开始恨自己,在奚重言那里已经摔得粉身碎骨过一次了,七年时间筑起的高墙,怎么就在一个神态相似、眼神相仿的年轻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地土崩瓦解? 甚至,谷以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心理缺失,才让他一次两次,都被这种复杂、危险、捉摸不透又善于操纵的人吸引,就像飞蛾扑火。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莱昂和奚重言有关,都能精准地再次走向同样的陷阱。 这甚至不是他们的错,谷以宁想,这是他自己的咎由自取。 幸好他及时抽身了。幸好莱昂没有继续向他解释。 是的,幸好。 就算是他对自己真的有片刻真心,就算那些深情的过往不只是演技,就算莱昂当时选择了他希望的坦诚。 但是本性难移,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不会变的。 谷以宁给自己灌下一杯威士忌,烈酒入喉,他却开始不寒而栗。 他想到奚重言说分手时的决绝和轻描淡写,想象得到他出卖他们共同作品时的心安理得,推开自己时的悄无声息。 如果维持下去,那一切都会是同样的结局,是他谷以宁注定的轮回。 不可以如此愚蠢。 谷以宁,不可以再次被同样的箭射中。 他倒掉瓶底的酒,清理干净所有的酒瓶,用冷水冲了个澡。 天还没亮,谷以宁在屋子里踱步,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想坐以待毙,不能忍受自己除了伤春悲秋什么都做不了,不能让自己的大脑全都被这些想法充斥。 这很危险,不知道是哪个声音在耳边说。 于是他开始给庄帆留言,给张知和甚至郑鸿业发消息,回复这几天自己疏于理会的邮件。 日出将近,时间终于到了清晨,有人开始回复他。 谷以宁马不停蹄地约了庄帆见面,拿起车钥匙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一身酒气,立刻叫了代驾,一刻也不能等地离开。 他需要推进这个电影,是的,不能等了。 见到庄帆,谷以宁迫不及待地将所有计划告诉他,恨不得立刻开始行动。 庄帆听着,却没有分析权力结构变化和如何应对,而是问他:“你真的和莱昂闹掰了?” 像是从炙烤跳入冰窖,谷以宁一下子冷却下来,甚至有些冷漠地回答:“是,但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会吗?”庄帆看着他。 “以宁,如果是原则性问题那我不劝你。但是你当时和我信誓旦旦说他值得信任,所以我才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庄帆竟然指导起了谷以宁的感情问题,不紧不慢说:“谈恋爱还是要抓大放小,如果是误会吵架应该好好谈谈,毕竟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好。” “有吗?”谷以宁轻笑了一下反问,“我看起来应对不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帆站起来倒了杯水,“你先休息一下。” 谷以宁接过水杯放在桌上,耐着微微的不悦:“我现在很好,这个项目本来就和莱昂没有什么关系,他退出与否并不重要,庄帆,我更想谈谈谭露的问题。” 庄帆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表情在过去,每个想在谷以宁面前提及奚重言的人都会露出。 他早就学会熟视无睹,继续问:“谭露在剧组财务做的手脚,不可能只是为了陷害张知和,我们必须找到她和厉铭或者华梦有所联系才行。” 过了会儿,庄帆才识时务地应声:“好。” 谷以宁硬生生将话题拉回来,他们就着眼下形势探讨了一个小时,从几方势力到舆情问题,最后又回到一个字,钱。 谷以宁这次态度更加坚决:“我和郑鸿业的合作仅限于拉厉铭下台,之后不管他能不能成为影协主席,我都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庄帆不和他争:“那就等尘埃落定,到时形势改变,舆论平息,筹资也不成问题。” 谷以宁听完却没说话。 “怎么?” “我也不想再等了。”谷以宁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急躁,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筹备几个月又能怎么样? 谷以宁理智上无法回答,只感觉自己在被什么追着,如果再不赶快,再不抓紧时间,好像就会有危险来临,有重要的东西会从手中流走。 他沉了沉思绪,对庄帆说:“我还是打算继续众筹的思路,时机一到,我要尽快开拍上映。” 庄帆长了张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等他想出措辞,桌面上谷以宁的手机响起来。 谷以宁拿起来看了一眼,有些迟疑,任凭铃声又响了半分钟,才在庄帆忧虑的目光中抬头,镇定说:“我爸打来的,我要接一下。” “好,我出去拿下电脑。”庄帆会意离开了房间。 谷鹏程一年半载也不会主动联系谷以宁,就连有事也常是让郑娟或者谷羿阳打电话。 谷以宁大概猜到这个电话是什么目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才接起来。 “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你妈不敢问,但是这些天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都有人问到我面前,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谷鹏程开口语气严肃,“我只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犯错误?” 谷以宁干脆利落直言承认:“那个男孩是我的助教,确实有过,但我没有犯错误。” “你这还不是犯错误?他才多大?你就把人拐成了同性恋?” 谷以宁无声笑了出来,在衣服里想要摸一根烟,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只能喝下庄帆刚刚倒的那杯水,咽下去,才说:“我说了您也不信,那还要我交代什么?” “你……” “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挂了,如果有人骚扰你们,您都回答不知情就好。” “等等!” 谷以宁的拇指在挂断按钮上停住,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来继续听。 “除了这件事……你这个电影是不是有困难?”谷鹏程有些生疏,话语间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顾左右言他地问:“版权官司,还有资金的问题,你需要律师吗?需要钱吗?” 轮到谷以宁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将手机拿下来,点了静音,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才继续语气平稳地回答父亲:“没事,网上说的大半是危言耸听,我都可以解决。” …… 谷鹏程也一时没有回话,父子两人隔着电话两端,维持了长长的一段沉默。 谷以宁开始琢磨不出这个电话的用意了,从小到大,他习惯了用优秀获得关注,却从没有失意时被父亲关心的经验。这么多年,他想不清楚父亲为什么开始……关心起他的工作琐事来。 过了一会儿,谷鹏程才说:“你知道是危言耸听就行,最好也不要去看,尤其是他们说什么……关于那个谁的事情,那些都已经和你无关了,就不要听了。” 谷以宁皱起眉,听着他坑坑绊绊的语句,忽然联系到…… “爸。”他打断谷鹏程,问:“奚重言的事情你也知道?” “……什,什么事?” 谷以宁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混乱的记忆缠绕成一团线,他只能也打着圈试探:“就是网上说的。” “网上说的我当然能看见了。”谷鹏程声音拔高了一点,语速变快:“不就是什么剧本纠纷,什么版权官司吗?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每天空口造谣,要我说,就该告他们诽谤,让网警把他们都抓起来……” 第86章 谷以宁听着父亲那头的长篇大论,一夜未眠的大脑开始叫嚣着要关机,他有些判断不清,只是低声应和了几句。 直到挂断了电话,谷以宁打开手机,下载了最热的app,有些生疏地操作着,试着在搜索栏里输入奚重言的名字。 “以宁。”庄帆在外面敲门,打断了谷以宁的研究,带着一个重要的消息回到房间。 “《迷航》公布开机计划了,电影协会名誉出品,华梦联合出品。我猜郑鸿业很快也要开始行动,你看看要不要联系他,我让公关公司随时准备。” 谷以宁有些愣怔地听他说完,点点头,稍稍反应了一会儿接收到的信息,然后才退出软件,在手机里找到郑鸿业的电话打过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几乎是被推着走,郑鸿业果然开始安排对厉铭的检举,庄帆叫来公关公司等一群人聚到他家开会。 电话声和打印机的声音此起彼伏,烟草的味道充斥着庄帆的客厅,谷以宁如愿抽到了一根又一根的香烟,烟雾中,他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没再停下来。 夜幕降临,又一天将要过去,上学的工作的人们在回家路上,开始百无聊赖刷着手机的时候,那些丑闻逐个冒出,弹动在千千万万个手机屏幕上。 公关公司的人和庄帆时刻汇报热搜进度和发稿状况,像是无形的一双手,从这个房间里伸出去,在郑鸿业的托举助力下,操控着外面的风云变幻。 书房里,谷以宁正在和张知和通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张知和也变得有些……啰嗦,很多话反反复复嘱咐,好像是特意在拖延。 “放心吧校长,这点事情我还应付不好吗?” 张知和叹口气:“我不是对你办事不放心,是……怕你冲动。以宁啊,这次不管外面说什么,你都不要看也不要听,如果厉铭他们找你,你也都不用搭理,尽快把自己摘干净,明白吗?” “明白。”谷以宁笑了笑,有些疲惫地应付着,看见手机里弹出一条消息。 是莱昂。 「你没在家。」 「你在哪儿?庄帆那儿吗?我打电话都打不通。」 「谷以宁,回电话,我们先不谈那些了好不好?」 「回电话,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 谷以宁腾不出手,也空不出心力去回复那些消息,任凭它们在屏幕上滚动。 门外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有什么新的热搜,有人喊着“奚重言……遗稿……”等等词汇。 谷以宁又开始头疼,他已经有快四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渐渐就连电话里张知和的声音都有些听不进去,屏幕上,莱昂的信息,那些文字和图标全都模糊起来。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就挂断了,但旋即很快又有新的电话进来。 谷以宁下意识以为是莱昂,看清后,却见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来电显示。 他甩了甩头,清醒了几分,接起来。 魏峥的声音嘶哑浑浊,一下子叫醒了昏昏欲睡的谷以宁:“谷导,谷大导演,你可真是导演了一出好戏啊。” “魏总。”谷以宁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这个莱昂是你的卧底吧?你们可真会演,你假装和他吵架,让他带着几个学生来我这儿,就是等着抓我的把柄,把我们全都一网打尽对吧?我可真没想到,又栽到你手里了,你现在正高兴庆功呢吧?” 谷以宁没说话,他连笑也笑不出,何来高兴。 “但你别得意。”魏峥说,“你知不知道他和奚重言什么关系?嗯?你肯定不知道吧?不然你怎么会跟他好呢?” 这一次谷以宁是真的没有听懂。 但魏峥很快又说:“我敢肯定还有更多事他没告诉你,谷以宁,你敢不敢听?” -------------------- 《梦醒了》by那英——你给我一个到那片天空的地址,只因为太高摔得我血流不止。 第71章 错过 奚重言招手拦下出租车,手机里收到赵柯鸣发来的地址,报给司机往庄帆家开去。 电话响起第一秒他就摁了接听,是刘春岑。 “妈,还没有,我联系不上他,正准备接着去找。”他默念着冷静冷静,又问:“黄叔叔还好吗?” 得知一切无恙的消息,他才稍微放心一些。 昨天晚上,刘春岑关起房门,向黄兴坦白了莱昂的身份。 她思路清晰想得周全,这件事不必告知外人,但是总不能一直瞒着黄兴,她不能在自家见儿子还要遮遮掩掩找借口。 更何况她刚刚教育完奚重言,也想以身作则,向他示范一下伴侣之间该如何互相信任、保持坦诚。 然而刘春岑还是高估了黄兴的承受能力,奚重言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时,听见隔壁房间桌椅摩擦的声音,他立刻起身去看,推门时见黄兴捂着胸口,见到他的刹那脸色更白,差一点就栽了个跟头。 母子两人手忙脚乱,一个安抚黄兴让他不要迷信不要胡思乱想,另一个打电话叫救护车,翻箱倒柜找速效救心丸。 折腾了整整一天,黄兴状况有惊无险,他才来得及从紧急情况中抽身,有时间重溯回去,思考自己还没理清的问题。 时间却没等他,晚上,奚重言手机里收到新闻推送——谷以宁等众多师生联名举报厉铭以公谋私挪用公款、《迷航》发布会厉铭被当众质问、华梦高层竟然是厉铭独生女、《迷航》涉嫌抄袭奚重言遗作…… 很快,魏峥的电话打进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和谷以宁是一伙儿的对吧?你以为把相机都摔了我就不知道了吗?” 奚重言冷静反问:“那天在楼下的媒体是你安排的?” “你还有脸问我?”魏峥冷笑了起来,“呵呵,你别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你们这样耍我,把我逼上绝路,你觉得我会放过你,放过谷以宁吗?” 奚重言手指紧紧攥着电话,他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镇定:“这件事是冲着厉铭去的,不是谷以宁主导也不是想要逼你,你冷静一点,以后还有的是……” “你说的没错,我还有机会。”魏峥却说,“我跟你说这些没用,莱昂啊,奚重言临死前给你打的钱可都是我出的,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 “魏峥!”奚重言厉声喊了一句,甚至下意识站起身来,但是对面却只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 此刻,更多的爆料新闻仍在蔓延。 刘春岑在电话那头关注着各种消息,她忍不住念出声:“‘奚重言与新风向的恩怨始末,遗稿为何落到谷以宁手中?’这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怎么能说你是主动把剧本交给新风向,说以宁是阴谋抢走的呢?还有你打人的事儿也是真的吗?这简直是,乱成一团,乱七八糟……” “妈,您别看了,照顾好黄叔叔要紧。”奚重言看着司机的导航,眼见庄帆居住的小区就在眼前,“这些都是他们垂死挣扎,只是为了搅混水。别着急,我会跟谷以宁说清楚,只要他没事,其他都不是大事。” “好,好……” 刘春岑念着不急不急,挂了电话,网约车只能停在小区正门,奚重言下车被保安拦住——去哪栋哪户,业主姓甚名谁,有没有预约? 他照着赵柯鸣给的信息,全部答上来,但保安给庄帆打电话,业主暂时无法接听,便坚守不允许他进入。 奚重言也继续打电话,一边拨号一边指了指里面问:“这个小区就这一个出入口吗?” “当然不是,这里是人行道,还有车行道呢。” “车行道在哪儿?” “那边……哎哎,站住!你给我站住!” 奚重言一个转身跑走,在另一边车行道门卫还没反应过来时,跳过栏杆,头也不回地跑进去。 保安很快被他甩在身后,楼下恰好有住户出入,他趁着门禁空档再次闯入,对被吓到的住户说了个抱歉,等不及电梯,径直打开消防通道爬楼梯跑向十九楼。 庄帆开门时,见到面前气喘如牛眼睛胀红的人,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谷以宁呢?” 他没等庄帆回答便推门进去,客餐厅里坐满了人,却唯独不见谷以宁。 庄帆挂了电话,跟在他身后说:“他刚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谁的电话?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没说。” “那你就让他自己去?” 庄帆在他的质问斥责下也有些恼:“他三十多岁了不是三岁,难道我还能抓着他?” 奚重言顿了顿,瞪了庄帆一眼,只能立刻再出去。 路过餐桌,他瞥见电脑屏幕上的字眼,忽然站住问电脑前的人:“迷航抄袭奚重言遗作,这个稿子是你们发的?” “啊?我……”女孩被他剑拔弩张的气势镇住,回头怔怔看自己老板。 第87章 庄帆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对他解释:“是郑鸿业的人发的,我们在压热度。” 奚重言语气直愣地告诉他:“还有后面的稿子,说谷以宁抢夺奚重言遗作的,也要压下去。” 庄帆也语气不善:“当然,不需要你指挥。” 奚重言脚步滞了下,外面传来电梯到达和保安的嘈杂声,他吸了口气,转回身对庄帆说:“给你添麻烦了,回头……我再向你道歉。” “你没事吧?”庄帆被他这种态度搞糊涂了,“现在情况对我们有利,那些稿子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不会掀起什么风波。难道你怕谷以宁承受不了吗?我看他根本就没有看这些,倒是因为你,他才有些情绪不佳。” 奚重言摇头,只来得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帆替他拦住保安,在奚重言又忙着下楼时叫他一声:“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奚重言头也没回。 不能让谷以宁一个人面对。 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但此刻这种着急紧张,却不是害怕被他知道真相,不是急着解释。 而是——他脑中涌现的,是刘春岑曾经描述的,谷以宁第一次发病时的样子。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谷以宁,甚至从来都不敢想象,连做梦都不敢梦见那样的谷以宁。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并不是像自认为的那样冷静,那样分析利弊。 所谓不是时机,拖延着不肯告诉谷以宁,也许某种程度上是他潜意识里在害怕,害怕面对谷以宁的病,害怕看到谷以宁的脆弱而自己无能为力。 他只是想把所有情况都包裹上合理的外衣,实则是满足自己的掌控欲。 而此刻这种害怕伴随着忽如其来的正视,无尽放大,几乎快要把他的心脏和头脑撑满炸开。 他催促着司机开快点,沿着谷以宁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逐一排查。 他要找到谷以宁,他得在谷以宁被迫听到那些之前找到他。 他不能再逃避了,不管多么胆怯,这件事都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被魏峥这种人…… 魏峥又一次挂掉了电话,终于等到了独自前来的谷以宁。 “三十三分钟。”他坐在沙发里笑,“谷老师,你可是迟到了。” 谷以宁脸色苍白,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居高临下的眼神里满是冷淡,他看见桌上那份吃过后残存着血水的牛排,似笑非笑说:“魏总好胃口。” 魏峥恨透了这种游刃有余高高挂起的样子,就像是七年前的奚重言,明明病入膏肓快死了,却还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他忽然不想和谷以宁废话,开门见山说:“厉铭和华梦还在想办法反击,我可以给你更多证据,让他们死得彻底,咱们合作怎么样?” 谷以宁淡淡回了三个字:“没兴趣。” “也是,谷大教授多清高。”魏峥身体前倾,像潜伏的食肉动物,盯着谷以宁:“我都忘了,你来找我是想听奚重言还有那个小混血儿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先说说莱昂的两个妈?”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谷以宁,上面是一张模糊的旧照——周楚楚和一个法国女人并肩站着。 “周楚楚,还记得吗?当年还是我‘发掘’的。”魏峥咧嘴一笑,毫不掩饰当年的龌龊,“这些事儿我可替她瞒了肖军很久,她在法国有个‘未婚妻’,给她人工受孕生了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被你当个宝护着的,差点毁了你的名声的小助教,莱昂。” 谷以宁面色不变,只是收回手,微微坐直了几分。 “别急,还有奚重言。”魏峥享受着这种剥皮抽筋的快感,“你猜当年是谁拼了老命,贱卖剧本也要凑钱寄去法国,养这个和他屁关系没有的小崽子的?就是那个脚踏两只船还装得情深义重的——奚重言!” 他又凑近几分,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给谷以宁看:“银行记录我都挖出来了。谷老师啊,他把你骗得团团转,结果你还在替他拍电影完成梦想,值得吗?” 谷以宁抬起头看他,瞳孔微缩,却仍强撑着冷笑:“魏总,奚重言再混蛋,我也比你了解他,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了解他?”魏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狞笑中带着几分可怜看向谷以宁,“当年求着我买下剧本,转头又威胁我敲诈我的人,你了解?临死还在替周楚楚做事,不惜得罪肖军差点连累你,这个人你了解?口口声声说为了电影为了梦想,其实就是想要钱填他的风流债的人,你了解?” 他像嗅到血味的鬣狗,看见谷以宁脸色骤变,眼神茫然。 又语重心长情真意切道:“谷老师啊,我当年就想劝你,不要为了奚重言浪费时间拍那些遗作了,可是你根本就不听!” “非要闹成这样你才明白吗?”他紧紧盯着谷以宁问。 “奚重言根本就算不上怀才不遇的天才,他既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什么真心,甚至到死都把你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死了这么多年,你拼了命的搞这么多事儿,何苦呢?” 第72章 我早就知道 魏峥说完,满意地等待着谷以宁的愤怒或者认输。 然而什么都没有。 谷以宁只是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没有说话,没有表情,甚至连瞳孔的颤动都停止了。 会所包厢外的音乐都好像停了下来,整个空间,只剩下一种琴弦扯断后的寂静。 漫长的寂静之后,谷以宁很慢地、很稳地,将目光从魏峥停止的嘴上离开,看向桌面上那盘带着血水的牛排,仿佛透过洁白的盘子和暗红的血,看向更远处的某些东西。 就这样静默了整整十秒,这十秒似乎比肖军被捕前的咆哮、比厉铭摔碎茶杯的震响都更让他冒出冷意。 而后,谷以宁站起来,平静地问:“说完了吗?” “你?” 谷以宁感觉到魏峥好像有些恼怒,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生气的,他要说的自己都听完了,现在要走了,不然呢? 车停在外面,谷以宁驱动双腿走过去,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手。 两臂都没办法动,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但既然无法开车,就……往回走。 对,继续走。 有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是个女人,谷以宁抬头看着对方,笑,回应。 接着那个女人塞给他一张名片,谷以宁没办法抬手接,对方好像又说了什么,把名片放在谷以宁的前胸的口袋,谷以宁都很好地、恰当地、礼貌地回应了。 他继续走。 汽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好像走在了不该走的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路灯,只有锃亮的车在夜色里反着锐利的光,一辆辆速度极快地掠过他。 又有一辆车过去,却在他的侧前方猛地停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音。 谷以宁像是迁徙路上的动物,被那一声惊住,站定在原地。 有道人影从车上下来,逆着光很快地向他移动过来,停在他面前,抓住他冷冻的胳膊。 “谷以宁。” 那人叫了他一声,“你怎么了?怎么在这儿?以宁?” 谷以宁在他的声音里抬起头,静静地,在川流不息的车灯之中凝望着他。 对方又在说着什么,谷以宁听不太清,他只是盯着那双眼。 在那干净的透明的棕色的瞳孔里,他看见被海风吹动的棕榈叶,看到巴黎明亮干燥的夏天,看到北京无休无止的灰色的冬。 然后,他用一种非常轻盈、非常飘摇、还带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奚重言吗?” “……” “是你吗?” “是。你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谷以宁笑了,感觉到胸口的血液流动起来,缓慢地带着热意,涌动起来。 “我早就知道。” 他一边笑着说,一边张了张口,温暖的液体从胸口到喉咙,再到口腔。 他看见奚重言的瞳孔骤缩,脸色紧张惊恐,慌乱地抓住他的后背抱住他。 他想说别害怕,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再次吐出更多的液体。 “谷以宁……” 我在。 你也在。 谷以宁愉快地在心里回应他,然后安心地在他的拥抱中,闭上了眼睛。 十二小时。 二十四小时。 四十八小时…… 戴医生早上查房的时候,果然见到那个混血男孩还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已经三晚四天了,除了必要洗漱,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有亲友来探望他接待,有医生问诊他陈述病情,甚至有记者过来也是他在拦人。 戴医生也从科室年轻人口中听说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影视高校受贿案,还有被连带传得添油加醋的生死三角恋…… 甚至事实上,生死三角恋才是更多人津津乐道的——有人惋惜奚重言是天妒英才;有人说谷以宁吃了奚重言的人血馒头很多年;还有人说莱昂是奚重言的私生子,是刻意接近谷以宁…… 第88章 他其实觉得莱昂应该避嫌一下,病房做不到完全封闭,总会有人路过认出他,还有人在偷拍,就连刘春岑都劝他别一直守在这里,但是这个男孩却不肯。 “要是谷老师清醒后看见了那些小道八卦,不会跟你算账吗?” 莱昂听见他说这些,也笑了笑,很肯定地说:“他不会在乎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怔然望了望病房紧闭的门,低声似自言自语:“但我不能让他找不到我。” 戴医生又觉得,眼前所有的一切,和他问诊时听到的,还有天花乱坠传出来的,都不一样。 可是到底哪里不同,他在精神科工作了几十年,却竟然判断不出来。 莱昂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已经从瞌睡中惊醒,他揉了揉脸,眼睛里全是血丝。 戴医生朝他走近几步:“可以去我的办公室躺一会儿,我现在进去,等我结束了叫你。” 男孩站起身让自己清醒了一些,说:“没事,我,还是等着吧。” “就算你等在这儿他也……” 戴医生欲言又止,这段话他和护士也都跟莱昂说了很多遍了。 谷以宁被送进来之后就陷入昏迷,二十多个小时候开始有短暂醒来的迹象,但是他不肯见熟人,尤其是莱昂。 第一次莱昂站在门外,他只是看到对方的身影,心率便开始有了大幅度波动,随即又出现呕吐和惊厥的症状,然后再次进入昏迷状态。 “就像是肠胃一下子无法消化大量食物一样,他现在接受的信息密度过大,身体和大脑一时无法消化掉,只能用这种方式断断续续重启保护他自己。”戴医生向他耐心解释过,“你和奚重言,都是他最难以消化的那个食物,所以要慢慢来,让他一点点接受。” “是我的错。”那天晚上男孩在他面前低着头,呈现一种戴医生从未见过的颓败和堂皇,“你说过要一点点建立他的安全感,我没有照做。” “如果这么说,我作为医生也有巨大的失职。” “不……有很多事你也……” 有很多事戴医生也并不知情,他没有追问那些难辨的隐私,只是拍了拍莱昂的肩膀:“我们现在还来得及,一点点来。” 莱昂当时看着病房的墙壁,又看向他,像是看仅存的十字架和通天塔,那个眼神,任何见过的人都不会再相信网络上那些谣言。 现在莱昂仍是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戴医生笑了笑,试图让他放松一点,伸出手问:“要带的东西想好了吗?” 他这两天都会让莱昂准备一些谷以宁熟悉的小物件,由他带给谷以宁,目的是逐渐恢复谷以宁对现实的感知。 前几天是眼镜、水杯、便签纸,谷以宁对这些物品的反应都很理想。 昨天晚上戴医生说:“可以再试着找一些和特定记忆相关的东西,但又不要太突兀,出现在医院也合情合理,可以解释的那一类。” 这个要求其实挺难的,莱昂说要想一想。 现在听到他问,他立刻整了整衣服,说:“想好了,等我两分钟。” 两分钟后他跑回来,给戴医生一包温热的牛奶,最普通的会在医院小卖部买的那种。 “就这个?” “嗯。”莱昂说,“如果可以的话,把它放在他输液的手腕下面,暖手用。” “行,放心吧。” 戴医生轻轻敲了敲门进去,谷以宁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半靠在床头,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在等着他来一样。 “早上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谷以宁对他很慢地笑了一下:“很好,但还是很困。” “这很正常,人就是太累了才会生病,生病也是身体强制休息,想睡就睡。” 戴医生走近到病床旁,从衣兜里拿出那包热牛奶,很自然地问他:“等会儿还要输液,这个垫着手会舒服一点。” 谷以宁的手背上扎着置留针,有些发肿,他没有拒绝戴医生把那包牛奶放在自己手腕下,一直静静地看着,好像是在看牛奶,又好像是在看自己的手。 过了缓慢的很长的时间,他才抬头,轻声问:“这是你买的吗?” 戴医生坐在旁边:“你觉得会是谁?” 谷以宁对所有问题都要反应和理解一会儿,然后才能回答,他今天想了格外久,才微微弯了弯嘴角说:“他也买过。” 戴医生没有追问“他”是谁,而是顺着这个称谓问:“他很贴心,也很有创意,是不是?” “嗯……”谷以宁又想了一会儿,却说:“不是。这是我的创意。” “是吗?买热牛奶来暖手,缓解输液的不适——这是你想的?” 谷以宁抬了抬眼睛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生病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的。他每天都输液,输很多种,手肿得比我严重多了,还很容易冷。”谷以宁慢慢地叙述着。 戴医生很快确定这次的“他”指的是奚重言,这是自从他认识谷以宁以来,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关于奚重言的病。 他屏着呼吸,以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方式,默默地听着,等着谷以宁说更多。 “他其实很怕医院,一直都是,他爸爸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就癌症去世了,他跟我说,他是那时候学会了用摄像机,每天拍一些东西,拿到病房给他父亲看,然后有一天,他正举着机器,他爸爸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看着看着,就没再醒过来。” 谷以宁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渐渐变得模糊。 戴医生适时地引导他:“因为这样,所以他害怕医院?” “……是,所以他不敢看病,害怕生病。” 谷以宁又停了下来,眼睛眨了眨,看着自己手背的纹路,像是在寻找记忆。 “他生病的时候,我就装作这没什么,想让他……别害怕。他流血的时候,如果我也害怕的话,他可能会更慌。” “你很坚强,很勇敢,陪他经历了这些。” “坚强,勇敢。”谷以宁无意识重复着,“经历……” 戴医生又问:“对,经历,后来还有什么经历吗?” 谷以宁继续看着自己的手背,不肯再说了。 但他今天说的已经大大超出了戴医生的预期,他陪着谷以宁又坐了一会儿,做常规的检查。 谷以宁一直是那个姿势坐在床边,轻声对帮他输液的护士道谢,那包牛奶可能已经凉了,但是谷以宁没有挪开。 戴医生看着他,临走前他问:“以宁,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你想要我带什么吗?” 谷以宁睫毛动了动,带着思考的神色看向他。 过了会儿他说:“有。”认真回答:“我想要手机。” 戴医生轻笑出声:“抱歉,这个可能暂时没办法,要等你好起来一些。” 谷以宁露出一丝失落,却没有放弃,有点执拗地问:“为什么?” “你需要休息,不可以被打扰,不是吗?” “……”谷以宁垂下眼,“可是这样他就没办法找到我了。” “你,希望他找到你?” 谷以宁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地说:“我把之前的手机号注销了,微信邮箱都注销了,也搬了家,他可能找不到我。” 戴医生站在原处,试着继续问:“你之前注销了手机号,是不想被他找到,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没关系,我们换个问题。”戴医生低声问:“你现在想要他联系你,对吗?” 谷以宁和他对视,点头:“是。” “如果联系到了,你想要和他说什么?” “说——我不信。” “不信什么?” 谷以宁眨动眼睛,眼角有一点湿润的水汽泛起,这是他这几天来最大的情绪起伏。 但是他声音还是很平静,像是很小心地震动的机械音,说:“别人说的我都不信,我想让他解释给我听。” 第73章 并非查无此人 「谷以宁,是我。」 「可以看到我的短信吗?」 「我找了你很久,终于又找到你啦!」 「过去的事情,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吗?用短信可以,打电话也可以,如果你想见我,我随时会在。」 「不回复我吗?是因为没有原谅我吗?」 「不原谅也是可以的,我都会等着你。」 「因为你也等了我很久。对不起。」 「一直都让你等,想要等到我体面一点才敢站到你面前,我知道错了。记不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次?其实从第一面见到你,我就应该向你表白的,有你的时间那么可贵,一点也不应该浪费。」 「还有对不起,从来没有问过你是否想要等,没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就擅自把你放在观众席上。对不起。」 「我不是自己人生的导演,你也不是等待观影的观众。」 第89章 「如果你没有对这出戏感到厌倦,如果你还想看,那些幕后的纪录片,我一点点放给你看,以后的剧情,也都交给你来掌镜,好不好?」 「谷以宁」 「谷以宁」 「理我一下吧,好不好?」 谷以宁拿着一台新的手机,手机是新的,号码却是旧的,是他曾经用了很久又注销的那一个。 但是他左看右看,这部手机里什么都没有,没有app也没有通讯记录,以前他的聊天记录全都没有了。 只有新的短信一条一条,叮叮咚咚接踵而至,全都来自同一个人。 他很慢很慢地阅读,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等了多久,才慢慢地,一个键一个键的敲下十个字母。 「奚重言」 他发出去,对面的动静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谷以宁拿起手机翻来覆去检修了一遍,才有一声新的叮咚响起。 「我在。」 两个文字和一个句号,谷以宁看着它们笑起来,闭上眼,又睡着了。 这几天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一次醒过来,手机里都塞满了短信,来自同一个号码,密密麻麻漫长的文字,讲他们从认识开始的,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事。 他像是冬眠期的松鼠,每天醒来都有数不尽的坚果堆在门口,于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不想明天,怀着幸福睡过去,又揣着希望醒过来。 每次醒过来都不会失望,还有更多更多的果实,带着爱意涌向他。 那天谷以宁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住在山谷,每天都穿越荆棘丛林,爬到悬崖的最尽头,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喊话,很大声很用力地喊,却从来没有答复。 但他还是一直喊一直喊,即便在梦中也感到声嘶力竭,渐渐失望脱力,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回应。 直到很多年过去的某一天,他听到了另一头传来的回声。 原来回音一直都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穿越山林和礁石,才能抵达他这里。 原来这个空置许久的号码,也并非查无此人。 q 这场梦醒之后,他发觉自己四肢灵活了许多,好像冬眠期渐渐过去开始解冻,热牛奶的温度终于化开了冰封。 他拿起手机读新来的短信,阅读速度也变快了,像是高度近视而终于戴上眼镜的人。 戴医生来的时候,几乎一眼就看出他的变化,有些欣喜地走过来,“今天感觉怎么样?” 此时他的“纪录片”播放到了一个关键情节点,短信上,是奚重言在说周楚楚和gillian的故事。 戴医生的靠近让他下意识想要藏,将手机翻了个面扣起来,搞得戴医生哭笑不得:“对我这么防备?” 谷以宁也笑了笑,慢半拍地开了个玩笑:“是怕你看了会吓一跳。” 戴医生也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头一次对他讲了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你们这个圈子是够吓人的,最近新闻一天一变,你的很多老熟人都被带走调查了。” 谷以宁听着他说,理解速度依然没有那么快,只是脑中呼啸而过一阵风,想的是,会吓到戴医生的不只是这个圈子的事情。 不过,他也还没完全理解,到底那是什么。 戴医生说:“等你做好准备,可以找人讲给你听。” 谷以宁低头看着握在自己手里的冰冷电子设备,他在戴医生鼓励的眼神中,拿起来。 “他一直在等着你,不过也不用着急,慢慢来,你可以先试着,给他打个电话。你觉得呢?” 谷以宁觉得他说得对,文字讲述的速度很慢,少了许多鲜活,而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听,微弱的电流声中,他听见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谷以宁。” “嗯。” “恭喜你啊。”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哑,有一点点抖。语气却还是那样不太着调,“终于超越了第一维,现在可以进入声音交流了。” 谷以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懂了这个心照不宣的一语双关。 戴医生拉开了一点窗帘,夏日的阳光斜照进来,谷以宁将电话贴在自己耳朵边,身上变得透明又光亮,还有些暖洋洋。 几天后,他开始试着接见探望的朋友,像是古时候翻牌子的皇帝,护士把拜访名单放在他面前,他仔仔细细阅读之后,选定其中某个人。 决定权只在他一个人手里,独断专行,没有解释。 最先见的是谷羿阳,被热热闹闹地逗笑了三十分钟,之后他累了,挥手便把弟弟赶了出去。 然后是几个学生,赵柯鸣,jasmine,庄帆,江若海,周骏,最后是父母,还有刘春岑。 电话里的人表达了一点委屈:“连庄帆都能接见,却不见我?” 谷以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着那个越来越少的名单,手指停在「莱昂」两个字上,在戴医生有些鼓励有些期待的眼神中,却摇了摇头。 “不是。” 戴医生问:“不是他吗?” 谷以宁把手机拿远一些,看了看通话界面又看了看名单,说:“不是他。” “那……”戴医生指着他手里的手机问,“这是谁?” “奚重言。”谷以宁确定地说。 他听见戴医生倒吸了一口气。 在电话那头竟然回应了他,说了一句“我在”之后,戴医生的脸色更尴尬了几分,但是很有职业素养地,没有对一切表示质疑,仍还在鼓励谷以宁:“没关系,慢慢来,你已经很勇敢了。” 谷以宁欣然接受了这个夸奖。 出院那天,是学校的考试周第一天。 谷以宁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起了这个时间,也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这个时间,所以他才着急想要尽快出院。 他的身体各项指标恢复良好,除了某些让戴医生难言的未解之题外已经没有大碍,事实上可以出院,只是身边所有人都劝他不用急,奚重言在手机里对他直言,因为外面风言风语还很多,他希望谷以宁稳定一点,再听到那些东西。 “但我不能等了。”谷以宁对他说,“马上就是暑假,学生们要开始实习了。” 言外之意是他要继续工作,继续拍《第一维》。 奚重言在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不太接受这个理由,但还是生生忍了回去,对他说:“好,听你的。” 那天天朗气清,所有人都遵医嘱保持低调,只有父母和谷羿阳来接他。 谷以宁没想到天气已经这么热了,下了车站在楼下时开始微微冒汗,忽然他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在叫他,转头看见莉莉捧着一大束玫瑰跑过来。 “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谷以宁冲她笑了笑:“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他介绍莉莉给家人认识,谷羿阳过来替他接过那大捧红得烫眼的花,对莉莉开玩笑说:“给病人哪有送玫瑰的?你不会是喜欢我哥吧?” 莉莉脸红起来说:“才不是,这是别人托我送的。” “哦~~”谷羿阳拖着长音笑,“诶,这花还挺眼熟呢。” 谷以宁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谷鹏程和郑娟闻言也都背过身,提着行李上楼了。 他摸了摸莉莉的头发,说:“谢谢你,今天家里很乱,就不邀请你了。” 莉莉摇摇头,迟疑了一下问:“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那他为什么说不能接你,不能见你,还让我不要在你面前提他?” 谷以宁看着她忧虑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莉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和忧郁地离开了。 谷以宁独自上楼,汗湿的衬衫贴在后背上,他走到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 离得越近的事却想起来越晚,此刻纷杂的记忆碎片飞舞在周围,他试着抓住一些,对自己说再勇敢一点,睁开眼看一看它们,却还是不能。 直到楼道上面响起母亲的声音,郑娟叫他:“以宁,你上来了吗?” “来了。”谷以宁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门把手,抬脚迈步上去。 家里并没有他说得那样乱,他隐约记得自己离开前未眠的那一夜,应该有很多酒瓶和烟灰,但事实上屋子里一片整洁,墙上柜子里摆着他的书,还有擦得干干净净的几座奖杯。 谷鹏程正在那面墙前面看,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谷以宁的房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谷以宁的这些东西。 谷羿阳偷跑去阳台给女朋友打电话,客厅里有些安静,谷鹏程转过头来,看着谷以宁问:“累吗?” 谷以宁说:“还好。” 谷鹏程没说什么,又转头继续看那些奖杯奖状,谷以宁这才后知后觉,他问的可能不是上楼累不累,而是这些年累不累。 但是那种交谈对他们来说有些过于生疏了,郑娟烧了壶水坐在沙发上,对谷以宁说:“阳阳还要回去上课,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打算在你这边住一阵,不会打扰你,我们先住在旁边的酒店,再看看有没有短租的房子。” 第90章 “好。住多久都可以。”谷以宁也坐下来,有半年没有见过家人,他看见郑娟的鬓角更白了一点。 “妈。”谷以宁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没有,不会的。”郑娟看着他说,“我们没见到什么,是接到……电话才来的。” 谷鹏程听着他们的对话转过身,坐在单人的沙发里,却说:“听说你又吐血又昏倒,我们当然吓了一跳。” 郑娟摆手斥了他一声:“说什么呢?” 谷鹏程敛了敛,声音软下几分:“到了一定年龄地位,工作就不能全都亲力亲为,你的这些事,要有判断有选择地放下一些,不然只会让自己心力交瘁。既然没有成家的打算,就得养好身体,做好未来没有子女养老的规划。” “哎呀我天,你又在说什么?” “爸。”谷以宁笑了笑,“我明白。” 谷鹏程在郑娟的眼色中忍住了,但是谷以宁听得懂,看得出,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嘱托或者迟来的关心,意思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郑娟叹着气说:“没事,别的都不要想,这一阵子你就好好养身体,你小时候,身体一直很好的,是自己生活太久了才会这样,是因为……我们疏忽了。” 谷鹏程听着这些站起来,往阳台走去:“谷羿阳是打了多久电话,不怕被蚊子咬吗?” 谷以宁低头笑了笑,他明白,全都明白。 有些刺痛像是生命初期就混进来的砂,在漫长的岁月里硌进血肉,早已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忽略那种痛只有两种方式,要么被更多的血肉包裹将它融化,要么被更痛的东西折磨而忽略掉它。 而这两种他全都经历过。 说要取出或者彻底忘掉那些痛并无可能,只是他也确确实实接受了放下了,意识到这不是谁的错误,也实非还能让他难以入睡的痛苦。 谷以宁接过郑娟给他倒的温水,问了一个他此刻更想知道的问题:“妈,是不是,他和你们说了什么?” “他……”郑娟知道这个“他”是谁,点了点头,“他说了很多,说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但是一直都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没有放纵妥协过,还说……” 她看了看阳台上的背影,“说你其实把你爸和我当榜样,所以才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想要证明自己,才会这么累。” 谷以宁笑了一声,低声说:“模糊重点。” “我和你爸,其实也不是感觉不到,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郑娟背过脸,顿了顿又道,“我想过可能父母和孩子之间也有缘分,缘分不够莫要强求。但是他跟我说,说人活着只有几件事是最重要的,不能把借口放在这几件事之前,从前我们是把事业当借口,老了又把别的当借口,借口来借口去,只会让自己留下遗憾。” 谷以宁手指收紧了几分,隔着玻璃杯感觉到水温有些过高,有一点烫。 “这个孩子……”郑娟注意到他的状态,轻轻掰开他的手,接过水杯放回桌子上,“这孩子挺好的,说出来的话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会想到的,就连你爸都没话说。而且他了解你,也尊重你,这些天一直都在医院,哪儿也没去过,对你的好,我们也看在眼里。” “嗯。”谷以宁低头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掌,笑了笑,“他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世界上不会从天而降一个陌生人对他这样好,也不会从天而降一个人如此了解谷以宁,被他轻而易举地爱上。 如果有的话,那和奚重言相识相恋的七年又算什么? 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只会是奚重言。 第74章 海水倒流月亮熄灭 谷以宁在父母和弟弟的关注下好吃好睡了几日,渐渐恢复了体力精力,体会了一把久违的亲情。 唯一的苦恼,是他没有时间空间去管自己的事,不管是打开新闻还是翻开剧本,都会被谷羿阳或者郑娟眼疾手快发现,制止。 但是主动上门的,他们就没办法替他拦下了。 他接到的电话是一个很优雅的女声,开口问:“谷导,还记得我吗?” 谷以宁很诚实:“不记得。” 对面轻笑了一声:“看来你没有存我的号码啊,那天我给你名片,你说回头联系也没有音信,连手机都一直关机。” 谷以宁实在想不起来这些,但是自从他拿回来这部手机后,各种电话络绎不绝,说什么开场白的都有,他也不算意外。 好在这位女士并没有和他攀谈绕弯子的打算,开了一个玩笑后她正式自我介绍,这个听上去很年轻的声音,竟然是星耀影业和银河传媒两家公司的掌舵人梁音。 谷以宁想起了,在王府酒店的大堂,他无意间撞见魏峥推销项目时,追着叫他对面的人“梁小姐”。 魏峥虽然见风使舵,但也懂得拉扯谈判,那样全然卑躬屈膝的态度着实罕见,如果是梁音,似乎解释得通了。 但传闻中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梁音,对他的态度却出奇友好,谷以宁赴约和她见面,对方也提到了那次一面之缘。 “我那天就认出了谷导,因为魏峥实在烦人所以没有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后来我才听说你筹拍新片的消息,如果早点知道,我就不用看那么多无聊的项目,你也不需要在网上筹资了。” 谷以宁很直白地问:“梁小姐都没看过我的剧本,就这么肯定吗?” 梁音挑了挑眉:“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缺钱?” 谷以宁听完笑了笑,他其实还挺喜欢梁音这种性格,但越轻易得到的东西越让他谨慎,更何况对方是梁音。 他认真道:“其一是梁小姐手里必然不缺大项目大导演,我这种中成本项目和题材,确实不是星耀一贯风格;其二是我被这一轮轮的风波搞怕了。”谷以宁坦诚说,“可能是我不好合作也独断专行,对于资方老板们的要求无法贯彻到底,所以是否值得投资,我是真心实意劝你三思。” 秘书敲门进来端上茶点,谷以宁低头喝茶,给梁音一点时间思考,但是他没想到,接下来会听到一个故事—— “你大概听说过我父亲谢业成。几年前他腹背受敌,被自己一手创办的星耀影业踢出。回到香港后他低迷过一阵,受家人和好友鼓励最终决定东山再起,当时委托在内地的好友杜少强导演,替他物色以新致胜的小成本项目,其中最让他满意的就是《第一维》——不仅是因为剧本好,还因为杜导向他讲了这部戏的导演奚重言的经历,让他觉得这样明知不可为却不服输的个性,同他彼时心境极为相似。” 梁音看着谷以宁抬起头,又说:“但我们还没来得及正式接触奚重言,我父亲忽然急症去世,资产和公司又经历了几番变故,因此这件事只能搁置。我父亲临终前,还问过奚重言独立筹资的状况,听说他已经开拍还算欣慰。只不过后来……” 梁音适时停下,不碰对方伤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这几年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商战上,夺回家产的戏码被全世界当做八点档故事来看,但其实于我而言,我不过是想守护家人的心愿信念,让他们无忧无憾,现在一切逐渐好转,恰逢你又重现了当年《第一维》戏里戏外的故事,好像冥冥之中某种缘分,我才觉得星耀影业需要加入。” 她放下茶杯笑了笑,恰到好处露出一点商场谈判的气势:“谷导,你一来就摆出哀兵姿态,无非是想要考验我的诚意,这样的理由,对你来说足够吗?” 轮到她给谷以宁思考时间。 谷以宁自知仍在恢复期,稍稍交锋便有些思维迟滞,他想了一会儿,说:“能否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打个电话。” 梁音叫来秘书带他去休息室。 谷以宁站在六十八层的落地玻璃窗边,俯视着三环交错的高架和车辆,像是飘在云端,大地离他很远,这种感觉让他又有些心率不平。于是他拿出那个只属于一个号码的手机,拨通。 “你知道杜导曾经推荐过《第一维》给谢业成吗?” 对面声音沉稳:“有过这回事,但是没有了后文,然后他就病逝了。” 谷以宁却兴师问罪:“这件事你没跟我说过。” 他听见一声低笑,然后是有些无赖的告饶声:“这些小事我还没来得及一一向您汇报,也没想到梁音会突然找你,谷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 谷以宁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笑了一下,又说:“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不好意思,控制不住。”对方说,“不然你万一突然想要找我,不就可以像现在这样随时找到吗?” 谷以宁永远说不过他,于是也不再迂回:“那你觉得,还要再和她合作吗?” “你怎么想?”奚重言说,“现在这是你的电影。” 谷以宁向他讲了自己的顾虑和应对,奚重言只是听着,但谷以宁讲述的过程已经让自己沉静下来,说完后奚重言仍然是那句话:“这是你的电影,谷以宁,按你想的去做。” 第91章 于是谷以宁回到梁音的办公室,对她说的是和所有大大小小投资方都一样的条件:“不管星耀入股多少,都不能干涉电影拍摄全程。” 梁音笑说现在轮到她要找人商量了,她不能独断做主,需要和投资部门开会。 “不过,为了以防你觉得这是个谈判条件,我要先推荐一位男主角的演员给你。” 梁音发给他的不只是一份简历,还有一段试镜视频,搁置许久毫无进展的男主角选角确实是谷以宁的心头刺,他当即便打开了视频,看了几分钟才认出来,视频里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男演员,或者说演技最好人气最高的男明星。 谷以宁尽量让自己不流露出惊喜,把目光从那段表现精彩的视频上挪开,对梁音说:“我们没想过要请这样的咖位明星。” 不仅是钱,还有大明星常有的种种通病,谷以宁内心想的是,他可伺候不来再一位周楚楚。 梁音却不着急,或者看得出谷以宁的态度而胸有成竹:“片酬的问题不用担心。其他的顾虑,还是等你考虑好了和他当面再聊吧。他的事情我只是顺水推舟,可管不起。” 说到后半句她露出一些无奈,谷以宁对娱乐圈八卦并不热衷,也无意探听,恰到好处起身告别。 “希望下次我们再见是签约会议。”梁音和他握手道。“就算不是,也希望你拍摄顺利。” 谷以宁回握她:“也希望你和家人都能如愿以偿,无忧无憾。” 梁音笑了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谷导,我说了我的故事,但你却没说你的。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非要拍这部电影?” 谷以宁看向她身后的落地玻璃,远远的地面和行人,他说:“我以前是为抓住一些东西,后来是为了放下一些东西。但现在……” 他转向梁音,对她笑了笑:“其实和梁小姐一样,不过是为了守住一点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守住一点心愿信念。” “那就祝我们都如愿以偿。”梁音说。 谷以宁点头道别,乘坐每分钟千米时速的电梯安静降落。在四面玻璃的电梯中,他想起那个在科幻电影和人类科学中苦苦追问假设的问题——如果真的有超过光速的飞船,是否时间真的循环往复,起死回生? 如果那一刻到来,是否所有现实都是梦幻泡影?海水倒流,月亮熄灭,温带季风不再席卷北半球…… 如果那一刻到来,是否思念的人也会回来? 似乎不需要再等待那样的一刻了,电梯落地,谷以宁有了另一个答案。 那部电话永远不会主动响起,但却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谷以宁拨通,在第一秒接起来。 现在也是一样,谷以宁拨通电话,走出电梯,对方问他:“结束了?顺利吗?” “不太顺利。”谷以宁说,“梁音最后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答案。” “什么话?” 对方声音有一点紧张,被谷以宁精准又狡猾地捕捉到,他看着脚下光亮的大理石地砖,说:“梁音说祝我们都如愿以偿,但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不是已经实现了。” 电话那头一时无声,谷以宁走出大厦门口,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说:“一开始我发现你卖掉了剧本,是带着报复的心态想要拍它们的,想要让你看见被你放弃的忽略的都是什么。后来我去台北,学着放下我执,又还是想要拍,劝自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理念而拍,拍完之后就忘了你。” “嗯。” 对面呼吸很轻,闷声应了一个字,在接受和回应谷以宁。 “但是现在。”谷以宁又说,“我发现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描绘的远大理想和正直高尚都是遥不可及的天空,想要逼着自己抬头看月,就不用盯着地面上干枯的井,可以忘了你的……离开。但是奚重言,如果可以选,如果能有选择,在完美完成电影和你之间,我发现,只有你在,才是最重要的。” 电话那头连呼吸都停了,变得安静得像是又一个幻觉,一个水中捞月的空荡。 但是谷以宁并没有觉得虚空,因为在另一侧,他听见了急促却还在克制着的脚步声。 右侧的电话,左侧的脚步,共同响起一个声音,那个人问他:“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你都不肯站到我面前,让我怎么原谅你?” 谷以宁说完,见到地面上的那道影子,变得越来越实,越来越近,直到他抬起头,从影子到脚步,再往上,真实的一具身体在他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刺眼的烈日。 谷以宁舍不得眨眼,任凭眼睛被刺痛而流出眼泪,也在直直看着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其实我从没有怪过你。”他说,“没舍得。” “假话吧?”那人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眼泪从眼眶中漫出来,“你对莱昂不是这么说的。” 谷以宁看着他,竟然也对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说了很多气话,撒了很多谎,最后自己也被谎言迷惑,竟没有认出你。 “那……现在知道了吗?我是谁?” 在人来人往的大厦门口,白日当空的骄阳之下。 谷以宁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是奚重言。” -------------------- 还有两章尾声,正在写,可能周五更,也可能周六更。 感谢大家喜欢和鼓励! 第75章 尾声 接到学校换届选举会议通知是几日后的早晨,谷以宁睁开眼的时候被信息刷屏。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他,用含含糊糊的声音问: “几点了?” “十点半。”谷以宁说完先谴责自己,又反过来怪对方:“你就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吗?” “对啊,昨晚累到了嘛。”奚重言有一搭没一搭地亲着他的肩膀,没皮没脸说:“谁让谷老师风采不减。” 谷以宁想要一脚把他踹下去,咬牙忍住了。 从星耀回来的那天路上,奚重言把车开得飞快,谷以宁自己大病初愈还在担心他的情绪,结果进了家门,却发现他只是色急。 父母还在家里,奚重言就把他扯进三楼,来不及关门便堵上了谷以宁的嘴,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一点亲吻之中。 稍稍喘息的片刻,他用气声说:“我等了太久了,都以为你永远不愿意见我。” 额头抵着额头,谷以宁看见奚重言说话时眼角又有了泪。 奚重言变得爱哭了,他被捂着眼睛,再次吻住的时候想。 到了床上,奚重言又非要面对面看着他,在边缘磨磨蹭蹭,一遍遍问谷以宁。 “我是谁?” “奚重言。” “是谁?” “嗯……奚重言。” “再说一遍。叫我。” “你,混蛋!” 谷以宁咬住自己下唇,被奚重言用手指拨开,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咬住送到嘴边的手。 太过分了,奚重言。 上一次因为自己认不出,所以他不肯进去,现在认出来了,他还来这一套。 谷以宁泄愤地再次用力,丝丝血腥味漫过来,但他现在,一点也不会心疼奚重言了。 奚重言看了看手指上的牙印,却很满意,终于进入了正题。 “谷以宁。” “……嗯。” “睁开眼看看我。” 谷以宁在泪眼朦胧中努力睁开,随着身体的晃动而看着他,看他熟悉的眼睛,脸上细微的竖起的汗毛,脖子侧更加明显的青色血管,起伏的胸口。 奚重言也同样地看着他,用手抓了下谷以宁的小腹,引来他一阵颤栗。 然后他听见奚重言说:“纹身吧。” “嗯?” “纹一个记号。”奚重言速度放缓了一些,低头巡视谷以宁的身体,好像在找合适的落脚点,“如果我们再走散了,还可以找到对方。” “那应该是你纹吧?”谷以宁抬手帮他擦快要掉进眼睛里的汗,“是我没有认出你。” 奚重言又激动起来,俯下身贴得密不透风:“好啊,你想要我纹在哪里?写什么?嗯?” 谷以宁根本没有空隙去想,也发不出声音回答,他只顾得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混乱中咬到奚重言的下巴。 牙齿咬进皮肉,皮肤贴着腔骨,胸腔下是跳动的心脏,心脏中滚动着从来没变的血和灵魂。 不需要任何额外印记了。 谷以宁后来才告诉他,永远不会再忘了。 后来的几天他们过得堪称醉生梦死,哪怕最早初尝禁果的热恋期都没有过这样。 两人身上都没有多少能看的皮肤,还要躲着谷以宁父母,在大夏天穿着长衣长袖。 清醒时谷以宁抱怨后悔,说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可以耽溺情事?奚重言就耍赖抱着他,问不是你说最重要的是我吗?谷以宁便又会妥协认输,和过去那些年一样。 第92章 但是今天,谷以宁坐起身告诉奚重言:“我必须要回学校一趟。” 奚重言仍懒懒躺着,伸手抓住谷以宁的腰。“你都把停薪留职申请递上去了,还要去投票吗?” 情况说明和申请,是谷以宁在那场校园闹剧后写好的。后来尽管答应了与郑鸿业合作,学校也发了声明证实莱昂是助教,谷以宁还是将它们交了上去。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他都是因公和年仅十九岁的同性男孩有暧昧,况且——不只是暧昧,他也是真的在谈恋爱,而且不想偷偷摸摸谈恋爱。 尘埃落定之后,郑鸿业和张知和也打过电话劝他考虑,但谷以宁思考再三都没有松口。 奚重言现在是无条件支持他的无脑期,而谷以宁意外的是,就连谷鹏程都赞同他的决定,认为如果谷以宁没有野心接机攀爬,最好还是先置身事外暂避锋芒。况且他既有拍戏作为理由,也确实需要休息。 “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张校长当面说清楚。”谷以宁穿了上衣,正在检查自己膝盖上的淤青,忍不住皱起眉。 “也好,我送你去。”奚重言说着在他眉心吻了吻:“别皱眉。” “都是因为你。”谷以宁也不知道自己抱怨的是哪一件,“本来就是避嫌才一直没去学校,你还跟着我。” 奚重言装听不懂:“皱眉多了会有皱纹。” “嫌我老了?”谷以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要是再老一点,和你站在一起,在别人眼里就更像是包养了。” 奚重言闷声笑了笑:“你害怕啊?” “我才不在乎。” 于是谷以宁理直气壮地坐着小男友开的车进了学校。张知和办公室门上还贴着“副校长”的铜版字,过不久大概就会少一个字。 “以宁,你来了。” 张知和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多年前在分校时是这样,升至主校时这样,现在马上要再次升任,也没有一般人按捺不住的喜形于色,甚至还有些疲态。 闲谈几句,他才正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决定了吗?舍得放下学校的职务,也舍得放下那些学生?” 谷以宁笑了笑:“是我无法兼顾胜任,现在的这批学生实习我会负责到底。” 张知和也不劝他,只说也好,“电影拍完你休整好了,随时可以再回来。” 他拿出谷以宁的申请信,在分管领导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郑校长已经搬去了影协办公,几个月后会开启公示。”张知和又告诉他,“厉铭的事还会立案移交司法,厉潇云去找过郑鸿业,当着很多人的面和他对质,但现在有人在保他,所以也没有什么水花。” 谷以宁低头听着。 “影协还会有下一轮的资助金,《第一维》也仍然是央艺重点项目,格局几年内不会有变化。”张知和说完这些,又带着一些开玩笑的轻松语气,问他,“哪怕这样,你也不要钱了?” 谷以宁摇头也笑了笑:“算我不识好歹吧。” “你是太想独善其身了。” 张知和给他倒了杯茶:“但是以宁啊,哪有那么绝对的完美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谷以宁顿了顿,还是无法一直用这种态度应对张知和,他想了一会儿,又坦诚说: “大路好走但是也身不由己,我总想试试走一条自己的路,至于能走多远,我也不知道。” 张知和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谷以宁的意思,或许从一开始,从谷以宁把自己关进分校资料馆也不肯低头的时候,他就知道早晚有天,谷以宁会和那座高楼里的所有人背道而驰。 “以宁啊。”张知和只是叹了一声,放弃了。 谷以宁走出办公楼,考试周结束后的校园又变得聒噪热闹,远处中心花园传来阵阵笑声,百年校训塔下,穿着毕业服的学生们正在合影留念。 谷以宁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多走了几步。 白塔黑服,蓝天绿草。 格局如何变化,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都是一样的。 会有下一个肖军,下一个厉铭,下一个郑鸿业……甚至张知和。 但是也会有无数个奚重言、谷以宁。 曾经头破血流的人回到原点,从原点开始的人却替他多走了一步,这一步也许是下一个人的原点,等着面前这些幼稚无畏的人再次往前。 谷以宁没说的是,他无法预判自己会走到哪里,但能选择自己不走向哪里。 他站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侧边渐渐有另外一个人靠近。 那个人面容和草坪上所有稚嫩青春的学生无异,但只有谷以宁知道,他走过多少万水千山,才和自己又站在这里。 “怎么?惆怅青春呢?” 谷以宁笑了笑,借着树影遮蔽拉了拉奚重言的手。 “跟我一起往前再走走?” “走啊,你敢的话,走多久都行。” -------------------- 还有一章,明天见朋友们,下一章叫《action》,尾声结束,新生开始。 第76章 action 走了没几步,谷以宁还是把牵着的手松开了,因为拍毕业照的学生换成了剧作系,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排着队要跟谷以宁合影。 奚重言不知怎么就被推着成了掌镜人,他拿起相机时变回了从前,微微弓腰,单只眼睛闭起来看着取景器,只有右肩因为伤而有些微塌下去,要借着左手的力才能拿稳。 “笑一个啊。”奚重言从相机后面抬起头对谷以宁说,“谷老师不开心吗?” “怎么会不开心?”谷以宁便笑起来,让自己落在了奚重言的快门里。 拍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被放走,奚重言的摄影技术得到认可,又被女生们拉走继续拍。 而谷以宁被人围着,有人和他寒暄,也有人远远站在外圈。 谷以宁看见远处的人,主动走过去,走近到对方不能装作没看见。 “谷老师。”刘书晨说,“——对不起。” 谷以宁没接这句道歉:“毕业了,工作怎么样?” 刘书晨自嘲笑了下说:“工作肯定是没了,秋招也没赶上时间,接下来试试考公吧,可能要回老家了。” 谷以宁问:“还写剧本吗?” “先稳定下来再说吧。”刘书晨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谷老师,虽然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是我知道自己选得不对,很短视。可是我也真的不知道我还能怎么选,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谷以宁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 “书晨,你不是小孩子了,我说的未必能改变你的看法。但是我不认可你说的这些,我不信命,也依然替你的决定感到可惜。” “那……”刘书晨试着抬起头,看着他:“那,谷老师,我还能再争取一次进入您的剧组的……机会吗?” 谷以宁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能。这对其他学生不公平。” 刘书晨并不意外,却看着远处拍照的人,又问:“那莱昂呢?您真的相信他一开始就是卧底吗?” 谷以宁没办法回答他那个原因,但是他可以告诉刘书晨:“他也不会出现在剧组名单里。” 刘书晨感到一些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像是释怀理解了。 “谷老师。”他看着莱昂的背影,说,“原来您真的对谁都是一样。” 谷以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想解释什么。只是说:“你还有很多机会,不用纠结过去。” 远处的人已经放下了相机,只是一直瞟着这边,等刘书晨走了才回来,站到谷以宁面前。 “怎么,粉丝见面会开完了吗?” 谷以宁不顾周围窃窃目光,对他笑说:“头号粉丝不是还没合影吗?” 奚重言一瞬间有一点犹豫,很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叫来看热闹的学生,“来帮我和我的偶像拍几百张。” “没问题!” 他站在谷以宁身侧,两人肩并肩,谁也没有碰对方,没有比心比耶摆出任何动作,就只是微微笑着,却已然亲密无间。 拍完后周围人渐渐散去,奚重言检查他们发来的那几张照片,显然很满意,回头摸了摸那座校训塔的白石。 “以前一直想考这所学校,没想到竟然今天实现了,还是和亲爱的谷老师一起拍了毕业照。” 谷以宁侧过脸看着他:“那时候很遗憾吗?” 他说的是奚重言高考的那时,奚重言想了想说:“也没什么遗憾,是我自己选的。本来我爸走后家里就有些拮据,如果我花了钱费了力却没通过艺考,我妈的压力就更大了。” “但是妈说。”谷以宁告诉他,“其实她有些遗憾,她一直到你自己开始拍短片才知道你想要拍电影,不然她一早就会支持你的。”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奚重言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从小到大都这个毛病,不好意思啊,在改了。” 谷以宁眼角带着笑意,又和他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走,过了会儿问:“那莱昂呢?你以前跟我说,他从小就喜欢拍电影,说他妈妈因为周楚楚的抛弃,所以也沉迷在影像里,这些是真的吗?还是也是你的杜撰。” 第93章 奚重言老实承认:“除了那个爹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gillian确实精神一直有些问题,将周楚楚的离开归罪于电影梦。后来我透过莱昂的朋友老师也知道,他很想拍电影,大概觉得拍电影可以回中国,找到自己另一个母亲。” 谷以宁看见他脖子上那条十字架项链滑了出来,伸手捞住,帮他放回了衣领里面。 “所以现在,其实你也帮莱昂实现了他的梦想。” 奚重言下意识摸了摸十字架,低声承认:“其实有时候还是会恍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这张脸,还有他。” 全世界大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有同样的困扰,所以他也从没向任何人倾诉过,没有想过会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共情。 此刻愿意说出来便是小小的进步,谷以宁站定在他面前,用一种带着鼓励和奖励的笑容面对面看着他。 “也许就像是,在别人的取景框和照片里,你都是莱昂。”谷以宁说,眼睛里倒映着奚重言的脸。 “但是在我的眼睛里,你就是你。你放心,我知道站在我旁边合影的人是谁,看到照片也知道这是谁,不会再认错了。” 谷以宁说着,看见奚重言又有一点湿润的眼角,真的确信,他变得爱哭了。 但爱哭是好事,眼泪对着自己而流,总好过咽进肚子里,变成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湖。 “谢谢你。”奚重言说。 谷以宁忍住了想要吻他的冲动,笑他说:“对不起和谢谢这种话,我们可能都要跟对方说很多很多吧?” “那就不说了。”奚重言换了个角度,用后背挡住身后路过的几个人,张开口没发出声,但谷以宁看清了他的口型,听到了他说的是——“爱你。” 一个月后。电影《第一维》正式在新疆开拍。 电影的第一场,谷以宁选择拍摄的是故事的结局。 新人女演员何昕迪站在地形奇诡的戈壁滩上,身后是以假乱真的飞行器模型,她被正在调试机器设备的工作人员围在中间,微微有些紧张。 接着她看见男主角路南从远处房车里下来,咬了咬嘴唇,显得更紧张了。 路南穿着紧身的宇航服,缓缓迈步在黄土沙漠上,纤瘦却有力的形体在戏服包裹下一览无余,脸上画着战损的血和伤疤,但仍挡不住优渥流畅的五官和脸型。 谷以宁和他第一次见面前仍然有些犹豫,但看到他本人后,就像梁音说的,路南自有本事会让谷以宁满意。 那场见面,梁音只做了一个开场白,余下几乎都是路南在说自己对这部戏的理解,他很擅长表达,说起故事情节时候眼神还带着戏,简直让任何导演都无法拒绝。 回去后谷以宁便对奚重言说,就算是路南真的会耍大牌,他也愿意试一试。 毫不意外,奚重言有些醋意,后来梁音再次邀约,他和谷以宁一起赴约,吃完饭后谷以宁问他看法,他以沉默表示了同意。 现在他走过来,坐在谷以宁的导演椅旁边,看着谷以宁盯着监视器里的俊男美女出神,却很轻松地告诉他:“路南和梁音的亲弟弟在谈恋爱。” “什么?”谷以宁心思全在拍摄,没太理解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奚重言摸了摸鼻子,给谷以宁拧开保温杯:“喝点水,闲聊两句,让你别紧张。” 谷以宁懵然喝了口温水,才反应过来:“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赵柯鸣了。” 梁音的亲弟弟也是位大明星,谷以宁微微皱眉,想到的却是:“这样……那他们谈恋爱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奚重言很满意他这样全神贯注只考虑事业的样子,擦掉谷以宁耳朵上沾的沙子:“没事儿,他们感情挺稳定的,况且梁音的公关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谷以宁“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看监视器。 前面灯光布景已经调整差不多了,几个人过来问导演意见,谷以宁把关整体,有些顾不过来的,便直接由奚重言代为安排。 奚重言实际上一直都在做半个导演的工作,但就像是谷以宁告诉刘书晨的,他也对所有学生宣布过——莱昂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演职人员名单上。 在众人看来这是对他的惩罚,对奚重言来说却是奖励。 张潮把写好的场记板拿来请谷以宁检查: 【片名:第一维】 【导演:谷以宁奚重言】 以奚重言的名字参与的电影项目,这是最后一部。 而未来,奚重言会用莱昂的名义,再拍摄更多的电影,造更多的梦。 这是他们一同的决定,是奚重言为占有莱昂的人生,为重新得到爱和理想,而心甘情愿做出的交换。 谷以宁点点头,张潮小跑过去站立到了镜头前,严阵以待地做好准备。 奚重言调好了灯光又坐回来,他看着谷以宁的脸色,再次用那种闲聊的语气问:“谷导,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第一场就拍结局,真的只是为了让两个主角快点建立感情吗?” 谷以宁转头看他一眼:“不然呢?” 奚重言朝他笑笑,小声说:“我以为是为了表白,毕竟这句‘我爱你’,我也当做是你对我说的。” 谷以宁转回头不看他了,对着对讲机说:“全场ready。” 对讲机里传来各个组准备的应声,奚重言还在说:“这是一个原因,其实我还觉得有另一个。” 谷以宁这次好像有些兴趣了,抽出时间问他:“什么?” “结束亦是开始,开始亦是结束。”奚重言在天色渐暗的微光中盯着他的眼睛说。“一切都会回流,而我们还在一起。” ——“rolling。” ——“现场安静。” 谷以宁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接下来一切陷入寂静,全场严阵以待。 他看着爱人的眼睛,回答他:“我喜欢这个寓意。” “《第一维》第一场第一镜。” “action。” -------------------- 以宁和言,都会一直幸福下去。 番外在运作中,大家有想看的可以留言,感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