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孤舟》 第1章 《泊孤舟》作者:春曳华庭【cp完结】 简介: 赵国风雨飘摇,不得宠的赵绣替胞弟赵绸入燕为质。 燕国新君燕翎,在赵国为质时饱受屈辱,差点被推进寒潭淹死,于是淬炼出一身阴狠暴戾,更重要的一点,还很记仇。 不巧,赵绣便是他心中的那个仇人。 内向温顺的赵绣被迫接受一系列羞辱,还要被燕翎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永远比不上你弟弟。” 在这步步惊心的燕宫里,弱小是原罪,怯懦是催命符,只有眼泪,也可以是焚尽恨海的武器。 于是赵绣垂下眼眸,把自己当做柔弱的菟丝花,攀附着高高在上的崖壁,努力求生。 君心难测,他只能抓住一点点往日的情分,竭尽全力漂泊在异国宫廷的一片汪洋之上。 只是心舟始终在惊涛骇浪中翻涌,究竟何处才能停泊? 睚眦必报阴鸷帝王x黑莲花钓系质子 伪替身真仇人之间的顶级拉扯。 标签:虐恋 正剧 相爱相杀 剧情 第1章 赵绣得到传召,来到燕王宫殿时,已是夜晚。 燕翎正斜倚美人榻上,衣衫不整地和一个美姬谈笑。见到他来,也没什么动作,仍懒洋洋地将头枕在那美姬的怀里,余下一只修长的手专心把玩着她垂下的黑发。 赵绣看到眼前这般香艳的一幕,不禁觉得有些尴尬,脸颊微红地避开视线。最后更是因为心乱如麻,半晌才想起来尚未向燕翎行礼,只得匆匆跪下,语塞半天,才说出一句“陛下恕罪。” 燕翎松开了那缕秀发,转而向上摩挲那美姬脖颈的肌肤,轻笑着转头看向他:“怎么?从前便少言寡语的,如今更是叫猫叼了舌头,干脆一言不发了?” 他语调慵懒,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瞳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寒芒。骇得赵绣不敢与他对视,只乖顺地低首敛眉,“臣拙嘴笨舌,难登大雅之堂,让陛下见笑了。” 说这话时他身子伏得极低,心如擂鼓,生怕惹人不快。 燕翎盯着他,目光玩味一言不发,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才直起身子,语调冷酷地吩咐那美人退下。 “你,抬起头来。” 听到燕翎的命令,赵绣只得认命地与他对视,恭敬地说道:“不知陛下唤臣进来,有何吩咐?” 燕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孤觉得无聊,想同你一道走走,去御花园散心。” 赵绣闻言微微一愣,只得起身与他一同向御花园走去。 时值深秋,正是草木凋零,此时夜色已经漆黑一片,御花园当然没什么景致可看。内侍提着灯走在前面,燕翎则一言不发。 山雨欲来风满楼,凄风萧萧,令赵绣心中平添几分忐忑不安。 走了一阵,燕翎开口。 “赵绣,听闻赵国如今有些动乱,你阿弟赵绸可还安好?”他语气漫不经心,却有些耐人寻味,令人难以琢磨。 赵绣听闻他问话,不由脚步一顿,“臣离开赵国已一月有余,不曾听闻近讯。只盼老天见怜,陛下庇护,叫他抽身其中,能够平安无事罢……” 话音未落,燕翎却冷笑一声,似是嘲讽:“如此说来,你倒有几分兄长之情。” 他猛地伸手扼住赵绣咽喉,凑近耳畔,语带威胁地说道:“赵国形势动荡,你却能顶了你弟弟的位置,躲在孤的燕国,安稳度日,真是好福气啊。” 被他骤然发难,赵绣身子一僵,却不敢挣扎,只得艰难地喘息着,嚅嗫地发出微弱的音节:“陛下明鉴,是臣见罪于赵王,才来做质子的,陛下恕罪……” 燕翎似笑非笑地松开手,赵绣便立时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王倒是乖觉,知道孤难忘当日在赵国为质时的奇耻大辱。”他俯身逼近,目光如刀,“看来赵国人让孤受的耻辱,只能先从你身上补回来了。”想了想,又语气讽刺地说道,“不过,人与人终究不同,若今日是你弟弟在这里,孤倒不会同他为难,你这般蠢钝之人,不配同他相提并论。” 赵绣听了这话,一时心中苦涩,勉强支撑起身子,慌忙地向燕翎磕头告罪。他面色潮红,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羞愧:“陛下恕罪,臣的确愚钝,恳请陛下开恩,饶恕臣吧。” 燕翎闻言冷哼一声,蹲下身子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其抬头与自己对视。 “饶恕?你莫非觉得这般唯唯诺诺就能换来孤的怜悯么?是不是太天真了?” 赵绣的身体微微颤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中满是恐惧,认命地跪下磕头:“臣有罪,臣不敢妄求陛下怜悯,只盼日后这无用之躯还能为陛下效劳,以报答陛下今日庇护之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燕翎正看着他,突然感觉手上有些湿润,发现是赵绣居然吓得流泪,不禁松开了他的下巴,颇为嫌弃地擦了擦手。“效劳?孤的燕国有如此多臣子,你这幅不争气的样子,能有什么用处?” 他环顾四周,突发奇想,指着附近的一棵柏树,笑着道:“这棵柏树名贵,孤怕它夜间受寒,不如今晚就由你抱着它,直到天亮为止。这样也算你有些用处了。” 赵绣闻言一愣,腮上还残存着几颗珠泪,见他话语不似玩笑,便不敢懈怠,只得站到树后,双臂环抱着那株粗壮的柏树。 “臣谢过陛下恩典。”他低着头,似乎想用这种方法敛去脸上的酸楚。 燕翎含笑走到他的身边,注视着那张清秀有余,俊美不足的脸庞,眼中却有一丝恍惚,似乎在某一时刻想起了赵绸的身影,于是那笑容便转瞬失了温度,转而用冷酷掩盖声音中不易察觉的失落。 “孤不是个仁慈的人,天明之时若看不到你在这里……后果你知道的。” 赵绣紧紧环抱着柏树,仿佛想以此来抵御秋夜的寒意,“是,臣明白了。臣一定会站到天亮,一定……” 燕翎不愿听到那低的哀戚的声音,不待他说完便大步离去,只留下赵绣一人在寒冷的月光中颤抖。 步入寝殿,满室通明烛火也因带进来的寒风而微微摇曳。光影明灭,燕翎坐在案边闭目沉思,回想着昔日往事。 赵国虽是温暖富庶之地,质子燕翎却只能备尝冷眼与辛酸。时至今日,他虽已登基为王,午夜梦回时却依旧会因为一片冰冷的水池中几度惊醒,吓得冷汗淋漓,就好像那时候从赵国花园里的湖水中爬出一样。 ——这里不仅有人瞧不起我,甚至还想要我的命。 他在寒冷的湖水里沉浮,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却非常清醒。 凶手。 那是一双白皙纤细,软绵绵得,几乎像是没有骨头的手,力道不大,却非常坚决地推了他一把。 非常远,也非常近,他伏在一个人温暖的背上,感到久违的安心。 再醒来时,他看见的是赵国四王子赵绸担忧的眼神,以及二王子赵绣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 这两个人,一个是恩人,一个是仇人。 彼时,还是质子的燕翎自忖道。 继位不久后,燕翎听说赵国内乱纷起,局势飘摇,便迫不及待地向赵国索要质子,一来是为洗刷昔日在赵国为质的耻辱,二来也确有几分想要庇护赵绸周全的私心。 想不到赵绸并没有来,难道曾与自己亲厚如他,也不相信过去许下的誓言? 又或者,其实是赵绣为保自身安危,故意顶了他的位置? 赵绣苍白的脸庞又浮现在燕翎面前,让他不由眼神一冷,可想到刚刚赵绣那副窝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又忍不住失笑,觉得他并没那个本事。 燕翎没有笑太久,因为那寒冷的湖水依旧在他身边,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令人不寒而栗。 第2章 雨打屋檐,清脆如流珠落地。燕翎从睡梦中惊醒,闻声望向窗外。 竟然下雨了。 他望着似明非明的天空,目光落向远方,突然想到还在御花园的赵绣。 如此大雨,想必早就浑身湿透了吧。燕翎不自觉地朝御花园走去,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 赵绣果然还不知所措地站在树下,全身已被雨水浸湿,衣服紧贴着身体,显得分外单薄,好像秋日里一片最不起眼,摇摇欲坠的落叶。 见他如此,燕翎好像感受到一丝感同身受的冷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撑着伞走到赵绣身边,“天不是已经亮了,你为何还站在这里?” 赵绣的脸上满是雨水,有些吃力地仰头看向他,“原来……天已经亮了啊。” 燕翎皱眉,下意识地把他又拉近了些,“你这蠢货,果真同在赵国时一模一样。”声音冷硬,却并无苛责之意。“这般尾生抱柱的韧劲,莫非是想叫孤刮目相看。” 他有意将伞贴近赵绣,赵绣却反倒退后几步,有些讪讪地笑着,“臣浑身湿漉漉的,弄湿陛下衣裳就不好了。” 第2章 这般狼狈不堪,让燕翎有一瞬感到不忍,他抓住赵绣的手臂,沉下声音,“这样成何体统!叫人看去,倒以为孤有意磋磨赵国质子,心肠歹毒呢。”虽是调侃,语气中却透着不容拒绝。 赵绣踉跄地跟在他身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语气却依旧彷徨。“陛下仁慈……不过一些风雨,臣无碍的。” 燕翎闻言,冷哼一声,“若比起赵王,孤岂止仁慈。你能来到燕国,蒙孤庇护,也算有福了。” 他看向赵绣,一双星目中好像隐藏着许多复杂的东西:“既然赵绸对孤有恩,你又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只要能够本分,孤也不会亏待你。” 赵绣惊讶地望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连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与绸弟虽为王子,却不得宠爱,自幼流离,如今能得陛下庇护,真是太好了……” 话未说完,他却感到手臂一松,是燕翎突然放开了自己。 那双漆黑的瞳孔在伞檐下,透过雨幕冷漠地望着他,就连声音也是阴沉冰冷,好像被这秋日的冷雨浸泡过一样。 “你比不上你弟弟,所以日后不要再提及他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赵绣一人站在大雨之中,怔怔地望着雨幕中那个残留的背影。 或许是秋雨太过寒凉,赵绣只觉得头脑和身体都因冰冷而有些迟钝,他无声地注视着燕翎逐渐远去,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痛苦。 “是啊,我永远比不上他。”他在雨中喃喃自语,庆幸这般话语能够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无人得以听见。 秋雨萧瑟,赵绣不知自己是如何在宫人好奇的注视下回到了房间,不过那浑身湿透又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极为凄惨,把贴身侍女成朱吓了一跳。 “一晚上不回,怎么搞成这样?”成朱年纪不大,虽然干练,却失于老成,一时有些慌了阵脚。 赵绣平日寡言惯了,虽然与成朱自幼相识,如今精疲力尽,怎么也无法和别人诉说此时心情,只得一味苦笑摇头。成朱又惊又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了几次,方才如梦初醒般服侍他沐浴更衣。 这几日中,燕翎都没有再次传兆。赵绣称病,每日便躲在自己的狭小天地中,读书练字,倒也清闲有趣。 一日,他正伏案疾书,却突然听到有人轻轻问道:“在写什么?” 赵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抬头却见燕翎站在门口,长身玉立,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见他不应,燕翎便走得更近,望见案上一张簪花小楷,顿时沉了脸色,眼中闪过阴鸷光芒,冷冷问道:“莫非是向赵国的密信?” 赵绣见此,煞白了脸色,慌忙辩解:“臣只是在练字。” “哦?”燕翎缓步走近,声音轻柔,赵绣却觉得他不时便要发作,“原是如此,不若递过来让孤看看,质子究竟造诣如何?” 闻言,赵绣表情更为惊惶,“不过是乱写几笔无关紧要的东西,实在不值得陛下一看。” 听及此,燕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够了!既是无关紧要,你又何必紧张?” 说完,他便越过赵绣,一把拿起那张信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赵绣似乎颇为尴尬,默默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燕翎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良久后才轻飘飘地松开那张纸,语气里依稀有些幸灾乐祸的失落。 “果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无趣得很。” 赵绣虽然松了一口气,也不言语,只赶忙匆匆捡起,有些失魂落魄,不期起身却与燕翎面面相觑,顿时有些尴尬。 燕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怎么?孤的评价难道不中肯吗?” 赵绣避开他的目光,喃喃道:“很中肯……”话虽如此,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却暗暗用力,紧紧攥着那张白纸。 燕翎见他这般模样,忽然轻笑起来,道:“你性子弱,该不会又要被孤吓哭了吧?” 听见这话,赵绣似乎吓了一跳,轻轻把头偏过一侧:“臣没有。” 燕翎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将手指上移,亲昵地在他眼下轻轻一揩。 “没湿,看来确实是长进了。” 燕翎的手指粗糙,指腹处带有经年的老茧。刮在赵绣柔嫩的脸上,令他先是感到微微的刺痛,而后薄薄的脸皮便慢慢发涨发红起来。 “陛下……真是说笑了。”赵绣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匆匆低下头,试图掩盖那一抹不合时宜却层层蔓延的飞红。 燕翎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从前在赵国时,孤不记得你总哭。怎么来燕国后,眼皮子竟这么浅了。” 想到赵国,已经变得遥远的母亲与胞弟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赵绣的脑海里,令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孩童年幼时,总是爱哭闹的。直到后来,母亲虽为赵国的王后,却失宠多年,对待两个同样不受宠爱的孩子,也经常苛责。于是他就已经明白,眼泪对于父王和母后,是无用的,即使是那些仆从,也从不因为他们啼哭不止便加以关照。 只有权势和宠爱才能改变这一切。父王的爱妃可以因为一滴委屈的眼泪便获得封赏,受宠的王子一句怨言就能左右下人的命运。 母后是个高傲的女人,她的高傲无法为她争得丈夫的爱重,而赵绣赵绸两兄弟的忍耐与柔顺也没能在赵王的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现下赵王已死,赵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虽然燕国形势安稳,自己却依然如一叶孤舟,漂泊汪洋之上。 要想让小船航行得安稳,就必须得抓住些什么。 ……甚至不仅是自己,就连远在赵国的母后与王弟,也捆绑在这寄留燕国的舟子。 倘若燕国发兵,赵国的内乱便顷刻可解。 又或者顷刻被燕国吞灭。 想到这,赵绣感觉手心发冷,心却一点点热了起来。 他迟疑地偷偷向燕翎看去,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眼下燕国最高的天,除了燕王燕翎,便不会再有旁人了。 第3章 “怎么不回话?” 燕翎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看不出喜怒。 赵绣有心想要讨好他,脸上匆匆堆出一个笑,却终究没有底气,显得颇有些讪讪。 “臣笨嘴拙舌,一时难以措辞,还请陛下见谅……” 燕翎冷哼一声,似有不满地打断了他。 “质子在孤面前总是如此,是觉得孤长得凶恶,还是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因此有愧于孤?” 说着,他凑近赵绣,似乎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燕翎在赵国时常缺衣少食,是个有些瘦弱的少年,登基后抽条圆润了些,养得身材高大,虽然总面无表情,但容貌其实很是俊美,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太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赵绣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人,自从存了想要讨好燕翎的心思,便处处踌躇,优柔寡断,眼下见他陡然逼近,赵绣更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几拍,不由手足无措,涨红了面皮,心慌意乱,甚至想要低下头去。 燕翎见状,不由轻笑一声,辨不出是怒是喜。 “质子如此失于礼数,倒是让孤实在为难……” 赵绣慌忙跪下,“臣一时走神,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见谅。” 燕翎不语,只是转过身去,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孤向来赏罚分明,从来没有平白见谅的道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能够听到一丝冷意,赵绣却突然感觉一阵心热。 “那要怎样,陛下才肯原谅臣?” 燕翎感觉似有什么东西轻拽自己的衣袖,回头蓦然见到赵绣的脸。那双与赵绸颇为相似的眼睛依然怯生生的,流露出陌生的媚意。 赵绣开始学着讨好自己,这个事实让燕翎有些受用。他微微一笑,把衣袖从赵绣手中轻而易举地拽出。 “孤的寝宫今夜缺个掌灯的侍女,不若就由质子代劳吧。” 正值夜半,赵绣强撑着困意,跪坐殿内,照看着手边的烛火。 一扇屏风之隔,燕翎或许正伏在案上读书。燕宫的宫人们向来规矩,即使在殿外当值,也是悄无声息。于是一时间,除却燕翎翻书时发出的声响,赵绣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这样的气氛太过压抑,简直比燕宫的寒冷更难让他忍受。赵绣无所事事,几欲睡着,眼见蜡烛偷垂一串红泪,方想起用剪子修剪几下烛芯,好让它能够继续长长久久地明亮下去,给自己一点若有若无的底气昏昏欲睡。 书页的响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烛火也奄奄欲熄,在铜镜的反射中,变得越来越暗。 赵绣睡意正沉,朦胧间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几欲笼罩住自己。 他胆战心惊地轻轻回头一瞥,果不其然,正是燕翎。 第3章 瞌睡被抓个正着,赵绣有些心慌,转过身,怯怯道:“陛下。” 燕翎没有答话,眼睛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赵绣不敢与他对视,只好沉默地低着头不语。 夜色已深,赵绣只穿了一件单衣,领口被扯得松松垮垮,轻轻一动便露出大半胸膛。 燕翎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转过去。” “……陛下?”赵绣小声地发问,似乎还有些困惑。 “孤不想再说第二次。” 燕翎的声音波澜不惊,可赵绣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分明透出一丝极深极深的冷意。 于是他只能乖顺地转过身去,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感觉连身子也在和它一起颤栗。 赵绣感觉一双手正轻柔地将自己的发冠摘下。失去了束缚,乌黑的长发顺从地披散下来,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 赵绣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作声。铜镜中,那双手正自顾自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冷的手指掠过发间,挑起一缕又犹疑地放下,几经试探,才编织出一个松散的辫子。 那不是一个很美的发型,即使与最粗笨的侍女相比,也要差的很远。甚至赵绣都没做什么动作,它自己就逐渐散落,轻而易举地变了型。 而在它完全散开前,燕翎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贴的这样近,赵绣甚至能感受到燕翎的呼吸,那口中喷出的热气几乎要濡湿他的耳朵。 “你知道现在宫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燕翎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有意不惊动别人。赵绣却觉得有一只小虫正窸窸窣窣地爬进耳朵,让他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 夜深人静,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赵绣想到第一次在燕宫见到燕翎时,他也是那样把玩着一个美姬的乌发,眼神像一把火,把整个世界都烧个精光,只剩下了那缕青丝,才得以如此专注。 而自己现在也像当时一样,僵直着一动不动,连对视都心有余悸,生怕被那冷焰牵连而灼伤。 一味躲避总是不行的。他这样给自己小心翼翼地打着气。既入虎穴,便要抱着必得虎子的一颗心去争,总不能茫然无措,而白白担惊受怕。 所以他今晚扯开了衣襟,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小心思,用做诱兽的饵。 本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慌。赵绣是这样认为的,可当那灼热的气息扑在耳畔,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早已如擂鼓一般,于无声处默默震耳欲聋。 燕翎的身子不轻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赵绣的手心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浸湿,一阵惶恐漫上心头,他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自己的命运,其实全赖身后那人的一念之间。 一个不受宠爱的质子,在哪里都是寄人篱下,没有敝帚自珍的权利,他并非是什么重要到不行的角色,即使如今境遇所迫把自己当做一个漂洋过海的货物,待价而沽,却依然面临着有价无市的困境,也因此变得惴惴不安。 赵绣几乎压抑不住自己那颗不中用的心,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害怕,身后的那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可燕翎依旧沉默地抱着他,什么也没做。 又过了许久,他收紧了怀抱,将头埋到赵绣的后颈处,闷闷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一夜……娘就是这样有了我。” 赵绣的心蓦地一颤,他轻轻抬起眼睛,向铜镜投去终身难忘的一瞥。燕翎低垂着眼眸,眼神因回忆而有些飘忽,那双黑得犹如深夜的瞳孔此刻像逐渐生出水的枯井,终于怔怔地落下一滴泪。 第4章 赵绣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了。隔着老远,便看见一直候在门口的成朱。 成朱见他面色苍白,还不待他分辨,自己就先联想到了种种祸事,慌忙将他引进殿内。 “成了?”她语气佯装出一丝轻快,沏满一杯热茶塞到赵绣手中。 赵绣握住了茶杯,眼睛看着杯中的茶汤,默默摇了摇头。 成朱“啊”了一声,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天色渐亮,她又变得忙碌,进进出出,一时又只有赵绣一人独留室内。 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赵绣仍能感受到一种完璧归赵的耻辱。 燕翎灼热的呼吸似乎还停留在那处纤弱的脖颈,压得他感到无比沉重。 赵绣沉默片刻,又唤来成朱。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乐,成朱没有过多的言语,而是像燕宫所有的宫人般沉默地候立在主子的身后。 赵绣将身子蜷缩在桶中,温热的水漫过他的身子,浸湿他的头发,他闭上眼睛,只把脸露出水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夜行的小舟,沉默地在黑暗中回味昨夜发生的一切。 燕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后,那双手笨拙却轻柔地为他收拢出一个发辫,最后辫子散了,几缕秀发轻轻地坠到颈肩处……一瞬间如千斤重。 小舟既覆,他跌落水中,有人死死拽住他的头发拖着他一起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赵绣骤然惊醒。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扑腾着,除了耗尽体力什么也做不到。 水花四溅,让成朱也无法保持沉默,慌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公子方才又魇住了吗?”成朱立在他身后,娴熟地将他乌黑的秀发分开又聚拢,她的手指纤细而温暖,不像梦中那个人一样冰冷,终于让赵绣在无措中找回了一点镇定。 “昨夜太乏,不小心睡着了。”他疲惫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肺部还残留一点呛咳后的疼痛。 成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赵绣已经闭紧了嘴巴,因为感觉仍有冷水要从口中呕出。 燕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冷,冷到所有人都有一种疲惫的倦意。燕翎一个冬天都没有再传唤赵绣,燕国的国君身边的人太多,或许已经忘记了他,就好像遗忘了那夜一闪而过的温情与冷漠。 可赵绣却总在想着他,或许是因为孤单。异国他乡,他熟悉的人就只有成朱和燕翎。前者有时候会叽叽喳喳地说些宫人们的琐事,无外乎是谁受了赏谁受了罚。而后者则是无数琐事中的主角,在零星的叙述中形象更为模糊。 她偶尔会以钦羡的口气说起那些赏赐,催促着赵绣又开始思念起燕翎。这种思念像是一个无助的人在雪中等着热炭盆。但很快,在无尽寒冷的冬夜中,这些摩拳擦掌的斗志最后又成了冰上燃起的火焰,在那夜燕翎漆黑的瞳孔,以及它流下的一滴泪中默默熄灭了。 锦被之下,即使赵绣蜷抱着身子,依旧能感到从脊背传来的一阵寒意。 这种刺骨的寒意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渐渐消退。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即使寒冷如燕国,冰雪也会逐渐消融。燕翎的传召便在初春,邀请赵国质子于御花园中赏花。 成朱得了消息,满是欢欣,在赵绣身上投入了很多热情,决心要把他打扮的极为出俏。 只有赵绣一人始终沉闷,对传召依旧显露出惊魂未定的郁郁寡欢。 “公子仪表堂堂,定能讨到燕王欢欣。”成朱在铜镜中看着他,"赵国的几位公子里,都说绸公子是出了名的俊俏,殿下与他一母同胞,打扮起来还真是有点像呢。” 赵绣对着铜镜中的成朱淡淡一笑,看她面上升腾起两团红霞。心中却觉得忐忑,并无什么惊喜的感觉。 燕翎,终归是个难讨好的人。又或者是因为他把自己放的太低太低,以至于每次仰望,都觉得脖子抻的生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赵绣闭上眼睛,那种溺水将死的感觉又起伏在他心头。他是质子,是俘虏,是一条漂泊的舟…… 唯一的绳子,已经握在燕翎手上了。 燕国的春天,比之赵国还是太冷了些。御园依旧萧条,并没有百花齐放的景象,赵绣跟在燕翎的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苍白未绽的骨朵,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萧瑟之感。 燕翎身边陪着的,是他新册的一位妃子,名字唤作葵姬。听成朱说,从前是宫女出身,不过一夜之间,便飞上枝头,在尚显荒芜的御园展露春色,成为燕翎目前最受宠爱的妃子。 葵姬是个标致的美人,气质端庄,眉目如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今日被梳成高耸的发髻,上面堆着无数金玉珠翠。 赵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想着,她受宠的那日夜里,燕翎也会将那些如瀑青丝握在手里,拢成一个发辫吗? 葵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神,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双美目看向燕翎,而后语带娇嗔之意地说道:“这位就是陛下说过的质子么?果然是不怎么说话呢。” 赵绣看向她,讶然于那张文静面孔下的野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不逾越分寸,便只向她微微一笑。 葵姬见状,倒也没有继续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而是亲密地牵着燕翎的手,两人如花开并蒂一般,占尽了春色,随侍的宫人们唯有垂首恭立于夹道两侧,亦如花一般沉默。 第4章 凝望着这对璧人的身影,只能徒增心烦。赵绣却感觉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像在赵国时一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公子,没有更多的权力,也没有更多可以忧虑的东西,只需要活下去就好。 可是转瞬之间,他的心头又涌上了一阵难以排解的忧伤。 他们行经一处水池,突然停下了脚步。燕翎向葵姬附耳说着什么,葵姬瞪大了眼睛,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串银铃般的笑声离赵绣越来越近,然后是涂了红色蔻丹的素白手指,她向赵绣招了招手,语气轻快:“质子殿下,快来看啊,这里居然有荷花呢。” 赵绣愣了一愣,现在不过是初春,哪里会有荷花?想来他们是要拿自己寻开心,又不能推脱,只得慢慢向他们走近,站在池塘边,敷衍地看着水面。 葵姬笑吟吟地道:“看到了么?” 赵绣摇了摇头。 葵姬想说些什么,燕翎却制止了她,他看了一眼赵绣,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道:“不凑近看,当然是看不到的。” 赵绣看着他,发现他并不是在玩笑,只得蹲下身子,向水面靠近。 这时候,他只感觉有人狠狠地向他踹了一脚。冰冷的池水拽住他的身体,不住地向下拉扯,似乎要把他带到更深的地方去。 寒意瞬间刺穿了皮肤,冰冷的池水带着河底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气灌进了口鼻,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想要张口呼救。 可是岸上一片沉默,只有他在无助地扑腾着水花。好在池水并不太深,赵绣终于挣扎着浮了上来。 他惊魂未定地擦去脸上的水珠,在指缝间看见了正笑得前仰后合的葵姬。而她身旁,是面无表情,目光幽微的燕翎。 第5章 刺骨的寒意随着被水浸过的衣服,死死地贴在赵绣的皮肤上,勾勒出一副狼狈的样子。头发也是早就湿透了,几缕散落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哎呀,质子殿下。”葵姬收敛了笑容,嗓音甜腻,语调中还带着一股残忍的天真。“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湿乎乎的。” 赵绣哆嗦着嘴唇,没有吭声,他仰起头看着燕翎,水珠似乎进了眼睛,让那双兔子般温润的圆眼显露出一种湿漉漉的无辜。 燕翎站在葵姬的身边,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静默地旁观着一切。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任何的表情,就连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的笑意,此刻也消失了。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正牢牢地审视着他,没有任何的表示。 赵绣看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心底觉出一点凄凉。他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得太丢人,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显出些不服输的血色。 燕翎没有说话,只是挽住葵姬的手,带她继续向前走去。赵绣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一身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身上到处是水,面色苍白,低垂着眼眸,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又黑又长,简直和刚刚溺死的水鬼没什么两样。 走了好一段路,葵姬才状若无意地回头一望,惊讶无比地道:“哎呀,质子殿下,怎么没换件衣裳?” 赵绣没有心情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衣摆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屈辱的深色印迹。 葵姬眼波流转,看向一边的燕翎,语调轻快,有些讨好似的娇媚:“陛下,春天水凉,还是让人带他换身衣裳吧,若这就冻病了,岂不是显得咱们燕宫有意薄待贵客?” 她这句贵客,调子拖得又轻又软,声音也甜丝丝的,却像一根纤细而锋利的针,一击刺中要害。 周围的宫人们并没有动作,依旧如泥偶一样垂着头。 燕翎转过身来,看着赵绣。他今天话出奇的少,从赵绣落水的那一刻,那张英俊的面庞便再没有显露出任何的表情,这让他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 赵绣于是不再想到他那次夜里流露出的脆弱,心中的惶恐再度占了上风。作为旧相识,他再清楚不过燕翎昔日在赵王宫的处境,想来今日他的落水,不过是燕翎精心设计的一次情景复现。 自己是他报复的工具。燕翎或许不恨自己,可他对自己身后的赵国毕竟有着新仇旧恨,如今赵国远在天边,赵国的质子却是近在眼前。 赵绣默不作声地想着,手却已经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牙齿格格地直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或许是他那狼狈的样子终于取悦了燕翎。他终于向内侍们投去一个淡淡的眼神。于是一个内侍慌忙上前,低声道:“公子,请随奴才来这边更衣。” 赵绣这才如梦初醒,却仍如梦呓般语气虚弱,轻轻道了一句有劳,便跟着那内侍一起离去。 他身后隐约传来葵姬清脆的笑语:“陛下,这质子殿下未免太过寡言了,方才那样子,又活像一只落水的猫,看着倒真可怜呢……” 赵绣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暖阁。宫人们动作麻利,为他带来了沐浴的热水和一套新衣。 赵绣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哑声道:“放着就好,都出去吧。” 当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世界终于安静了,没有水花的扑通声,没有葵姬刺耳的笑声,但这压抑的寂静又让他想到了那些沉默的宫人,还有在他们之后,高高在上的燕翎那冰冷的眼神。 赵绣疲惫地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踏入热气腾腾的浴桶。水雾中他想到清晨成朱那渴盼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阵烦闷。这无知的侍女,一心想帮他获得燕王的宠爱,却不知道异国他乡,自己根本孤立无援,就算拼尽浑身解数,也只不过是—— 猫。这个词在葵姬口中带着几分轻佻的戏谑,加重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赵绣情不自禁战栗起来,归根结底,自己不正是赵国送上的一只猫吗?一只可以捉弄解闷,生死系于燕翎一念之间的玩物。就算再怎么故作优雅,让侍女将一身年轻的皮毛梳洗得油光水滑,面对真正的猛兽,也不过是坐以待毙的命运。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沉在思绪里的赵绣悚然一惊,立马坐直了身体,道:“是谁?” 那人的声音细细的,小声道:“公子——” 是成朱。赵绣松了一口气,却并不想见她,哑声道:“这不需要你,在外候着罢。” 成朱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室内于是又恢复了寂静。 赵绣洗净身子,幽幽看向屏风上搭着的新衣。侍从拿的是一件青色长袍,用料一般,样式看着也分外老气。 他手指摩挲着那冷硬的布料,叹息一声,心不在焉地穿上,又磨蹭了许久,才推开门。 成朱在门口等候多时,不知道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急得团团转,现在见他出来,匆匆就要发问。 赵绣看着她,轻轻道:“陛下和娘娘现下何处?未得召令,我不能失了礼数。” 成朱小声道:“陛下和娘娘已经先行离开,奴婢是来带公子回宫的。” 他们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只有衣摆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赵绣有些感谢她的乖顺,让自己在经历一番痛苦之后,还能有些许喘息的空间。 回到寝宫,赵绣几乎迫不及待地脱下了那件靛青色的衣裳。 他虚脱一般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向烛火,在幽幽的烛光之下,殿内显得空旷又冷清,只有恐怖的虚影随风摇曳。 成朱犹豫地上前,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欲言又止:“公子……” 赵绣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帐内,疲惫地道:“你出去吧。” 成朱低低地应了一句,却又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碗姜汤,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您白日里受了寒,奴婢给您熬了姜汤,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赵绣支起身子,看向她。 “公子,知道您心烦,但到底是身子重要。奴婢就候在殿外,有事喊一声便是。” 赵绣轻叹一声,接过那碗姜汤,不咸不淡地道:“燕王素来是那样的性子,我今日早该猜到是这样,又有什么可心烦的。” 成朱道:“从前燕王在咱们赵国受尽了苦楚,虽然如今苦尽甘来,看到赵国人,心里难免还有些怨气。” 她又凑近几步,接了赵绣递过的碗,压低了声音:“唉,可您和绸公子毕竟是他的旧相识,也这么不留情面,怎能不让人伤心。” 赵绣笑了笑,道:“也怪我不如绸弟,笨嘴拙舌,讨不了陛下的欢心。若是绸弟在此,想来早就得了他的青眼……” 成朱惊讶道:“公子怎能这么想?”她声音急切,似乎急着要替赵绣辩驳一番,“其实公子心思缜密,即使面对刁难,旁人也挑不着咱的错处,能够全身而退,便已经很好了。” 赵绣有些哑然失笑,又想到远在赵国的胞弟赵绸,眼睫不由轻轻颤动,半晌道:“他有他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至于全身而退……现下能够平安便很好,往后形势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第5章 成朱道:“是这个道理,所以公子不必忧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烛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赵绣看着,心底杂念翻涌,不得不强行压下,道:“睡吧。” 第6章 清晨,成朱照例进来要服侍赵绣洗漱,看见窗子开着,不由皱了皱眉。昨夜刚下了雨,虽说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但毕竟是带着些寒气。她心里懊恼,却不知是谁开了窗子。 赵绣有些昏沉,睁眼见是她,便轻轻地唤道:“成朱……” 成朱道:“公子,我在。” 赵绣喃喃道:“热,我热……” 成朱听他语气虚浮,心道不好,赶紧摸他的额头,果然摸了一手滚烫。 赵绣却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全是冷汗,湿漉漉得令人难受。成朱替他擦拭身子,一顿忙乱,好不容易让烧退了下来。 赵绣这一病,便是好几日。期间燕翎也派人来看过。不咸不淡得没什么意思,赵绣便只说还没好全,还要安心静养,全都推拒了。燕宫的人向来听话,渐渐便不再来。一时之间,又只剩下他和成朱两人相伴。 成朱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出去一趟,总能带回各式各样的闲言碎语。一时是这个妃子触了霉头,一时是那个宫人得了宠幸。赵绣听着,总觉得心烦到发冷,又不想让成朱也扫兴,于是只静静地听着,不作评价。 一来二去,不觉间这冷清的日子也过了许久。窗外枝桠新绿了不少,殿内却总是弥漫着苦涩的药气,经久不散,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赵绣倚在加了厚褥的榻上,胸前锦被乱堆如云。面色比从前更显得苍白些,他这些日子颇为消瘦,一双眼睛比从前更显得大了些,正幽深地望向窗外。 成朱捧着煎好的药,见状把那窗子关小了些,道:“公子这病,怎么总不见好。” 赵绣轻轻一笑,接过那碗汤药,因为习惯了苦味,显得比以前更从容些:“到了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 成朱扑哧一笑,道:“还有闲心同奴婢说笑,想来是快好了!” 今日,她那张朴素的小脸上有些兴奋,絮絮叨叨着说起新听到的消息:“听说陛下最近宠幸一位陈美人,引得葵姬娘娘本就十分不满。偏不巧前日两人在御花园中碰见,吵了好一会呢。” 说到激动之处,成朱还得意地比划了两下。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像极了蹦跶的小雀,轻快而不知忧愁。 赵绣听她说着,嘴角带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成朱见他似乎有兴趣,便继续说了下去:“这还没完,也是不巧,两人骂的起劲的时候,正赶上陛下路过,听说脸色难看着哩……” 赵绣听罢,轻飘飘地道:“是吗……那她的运气实在不好。” 又来了。成朱的兴奋转瞬即逝,变得有些沮丧。诚然,一个男人虽然处在深宫之中,但对这些宫闱之事不感兴趣也是理所应当。可赵绣身上那股没什么生气的死寂看着却让人有些不太舒服。她在赵宫的时候,也服侍过两位公子,比起弟弟赵绸的活泼,赵绣总是更安静内敛,但是如今这样一潭死水的沉寂,多多少少让人觉得害怕。 赵绣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这些事听过便也罢了。燕宫的贵人,即使偶有摩擦,与我们也不相干。你年纪轻,要记得谨言慎行,莫叫别人抓了把柄,以后惹火烧身。” 成朱被他唬了一跳,道:“难为公子第一次说这老些话,便是为了训我。从前咱们在赵国就不招人待见,即使短了些吃穿,却也没人挑这些理来哩。” 赵绣道:“今时不同往日,母亲虽然失宠,毕竟也是王后,我与阿绸就算再不争气,也是正经的主子。如今来了燕国,可不是简单的寄人篱下,一举一动都代表赵国,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着呢。” 成朱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赵绣见她如此,又牵着她的手道:“你自小就服侍我,又同我从赵国一路来这,我很是感激,现在同你说这些话,是当真拿你做心腹。你我二人,本就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有事,我便也失了气势。” 他虽因病而显得语气虚浮,神情举止却都极为泰然。让成朱不由自主就信了八分。 成朱听进去他的话,立马学了起来,有意压低了嗓音。“公子这么说,心中是已有成算了?” 赵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声道:“难道还真由着自己被人欺负一世么?” 成朱不明所以,年轻的脸上却已是喜不自胜,激动道:“有成算便好,成朱会一直跟随公子左右。” 赵绣苍白的面庞上显露出一丝淡淡的红晕,手指轻叩着药碗的边缘,蓦地叹了口气。 “成朱,窗子稍微开一会吧,我想透透气。” 成朱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前不久才下了雨,外面潮气盛,公子才发了汗,身子正虚,不该如此。” 赵绣叹了口气道:“最近不知为何,总感觉热得很。手也热,脚也热,最紧要的还是这里也热,日日夜夜,难以安眠。” 成朱看着他,面上有些疑惑,道:“哪里?”她的视线,随着赵绣手指的方向,落在微露的锁骨下方。 赵绣攥住衣襟,又缓缓地松开,一双眼睛显露出了些许活泛。那点微妙的情绪让成朱忍不住去抓住,因为知道它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冰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掉,而那时赵绣便又会变回那个波澜不惊,沉静如死水的公子。 赵绣苦笑道:“这里……我心焦得厉害。”他突然推开堆在胸前的被子,赤着脚便下了床,把房间里那扇窗户支开一条缝。雨后泥土的腥气和青草味瞬间涌了进来。 到底是大病初愈,有些精力不济,做完这些,他已有些身形摇晃,显得摇摇欲坠。 成朱连忙把他扶回床上,道:“到底还虚着,非要开那窗做什么?” 赵绣靠在榻上,缓了一会气道:“那天晚上下了雨,滴滴答答的听着心烦,我便开了窗,站了一宿,觉得闹中反倒还显出些静来。” 成朱瞪大了眼睛:“公子,原来是你开的窗……” 赵绣没有看向她,而是将目光远远地投向那些绿意新抽的枝条,或者更广阔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春天,也该来了。” 第7章 燕翎这次没有再搞什么突然袭击。为了展示他对赵绣的礼遇,自他通传的那日午后,便陆续有宫人传来赏赐,让成朱好一顿忙碌。 赵绣看着这些东西,波澜不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成朱本想为他施妆遮掩些病气,赵绣却拒绝了,仍然一副恹恹的样子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思。 成朱拗不过他,也就作罢了。 燕翎来的时候,是个黄昏。他倚在门口,不知道来了多久,只是静静地看着赵绣,没有说话。 赵绣睡得昏沉,隐约间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还以为是成朱。定了定心神,发现居然是燕翎,不由清醒了些,低声道:“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秋天踩碎了一片枯叶,引来些萧瑟的寒意。 燕翎向他走近,宫人不知道都去哪了,殿内还没燃起烛火,他英俊的面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了神情,只余一个光晕里的轮廓,因为显得朦胧,看着要比之前可亲许多。 他从余晖中走出几步,轻轻坐到赵绣的床榻上,一双黑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绣,有种要看穿什么的倔劲。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人想到他虽然是燕国万人之上的国君,但也是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有些孩子气也并不稀奇。 赵绣淡淡地笑了笑:“陛下来了多久?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臣今日实在失礼。” 燕翎拍了拍他的手,道:“病中的人,何必遵循这些繁文缛节。”又笑着道:“孤来的时候,见你还在睡,就没让他们来吵。孤本想离你近些,又怕你突然醒了吓一跳,便站在这等了一会,不妨事的。” 他声音放得轻,整个人透出一种刻意的柔和。高大的身影却几乎完全笼盖了床榻的一角,暗暗地压在赵绣身上,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赵绣道:“陛下何必如此小心,臣多睡一会少睡一会,又有什么要紧?”他低垂着眼眸,黑如鸦羽的睫毛点缀在苍白的肌肤上轻轻颤动,显现出一股微弱的楚楚可怜。 燕翎道:“前些日子,孤政务繁忙,倒腾不开身。今儿才得了闲,才知道你竟病了这些日子,病的这样重。” 赵绣道:“不过是染了风寒,好得慢些,这几日眼看着大好了。宫人们传话没个分寸,平白让陛下担心。” 赵绣这边说着,燕翎的目光也已经顺势落到他脸上流连许久,细细描摹出那憔悴的眉眼,静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了么?孤瞧着,却觉得气色还是不大好。” 赵绣轻轻地笑了一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精神了些,这病眼看着便已好了一半了。” 第6章 “哦?”燕翎又往他这凑近了些,“今日精神……难道是孤的缘故吗?” 他说这话时,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志得意满。 赵绣苍白的面上也露出些许腼腆,含笑未曾答话。 这时候的静默,便是默认了。这点含蓄,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燕翎,使他那点试探的心思十分得意,嘴角的笑意也不由真切了些。 “既如此,更该好好养着。那些赏赐,可有合心意的?若身边缺了什么,只管差人来领便是。” 赵绣低低地应了一声。 燕翎笑道:“又不说话,你的话就这样少。”他盯着赵绣,目光在赵绣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逡巡着。 赵绣却不习惯别人对他表露过分的关心,带着一丝微笑便低下头。燕翎只能看见他柔顺的头发,身后一丝一缕,像一条漆黑的河流,即将蜿蜒到很远的地方。而那张清秀的面庞,因为隐藏在厚重头发下的缘故,显得小小窄窄,令人可怜。 燕翎心思一动,情不自禁道:“在赵国时,你也这样瘦吗?孤不记得了。” 赵绣道:“燕国春寒厉害,一时水土不服,病了几日,还望陛下勿怪。” 燕翎今日出奇的和颜悦色,道:“从前咱们在赵国时,都是不受宠爱的。如今来了燕国,虽然比不上赵国熟悉,但好在衣食物什都是一应俱全的。你身子虚弱,好好养养身体。” 赵绣道:“谢陛下恩典。” 燕翎见他如此淡淡,只觉得他还未领情,又道:“你今日话这么少,是觉得与孤生分了吗?” 赵绣道:“陛下念着旧情,待臣亲近,是陛下仁善。臣却不该轻易与陛下攀交情,否则恃宠生娇,有失本分。” 燕翎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其次,孤想宠什么人,何必顾虑这些呢?”他卷起赵绣垂下的一缕青丝,摩挲着发尾。“你说这些话,孤只觉得是你多心了。” 赵绣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没有答话。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在赵国时,就连贵为王后的母亲也会在深夜时守着一盏灯烛,长夜漫漫,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地等着天明。陛下的爱,合该是这样缱绻又易散。而其余人,理所应当做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既然没有真心,又哪来的多心呢。赵绣嘴角微微上扬,依旧一副恹恹的样子,低声道:“是陛下误会了,前日之事,不过是臣自己失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今日见到陛下,想到旧事,有些难为情罢了。” “原是如此。”燕翎看着他,眼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柔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孤在赵国,也有过一次失足落水,差点连命都丢了。” 他说这话时,语调温软,一双黑瞳却牢牢地盯着赵绣,搜寻着任何哪怕微小的反应。 忽然提起这桩旧事,赵绣拿不准他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微微点头,发出一个含糊的气音。 “记得……那一天,陛下一定很冷吧。”说到这里,赵绣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正对那份寒冷感同身受。 燕翎笑着道:“冷倒是其次。最紧要的,孤当时并不通水性,差点以为要死在水池里了。”他的指间依然缠绕着赵绣的发丝,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一日孤终身难忘,若非有人及时相救,孤哪还有今日,哪还能成为燕王,哪还能这样与你坐下叙旧?” 赵绣望向他,感觉喉咙一阵一阵发紧。黑夜中,燕翎的面目隐约朦胧,一双眼睛沉静似海,他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赵绣却本能地觉得危险。 “是陛下福泽深厚。”他竭力让声音维持着平稳,却始终带着一丝颤抖。“吉人有天相,自然能遇难成祥。那人能够出手相助,定然也是上天的安排。” 燕翎轻轻笑了一声,不辨喜怒,落在寂静的寝殿内,像一块石头击碎了脆弱的镜面,虽然撞击只有一次,裂纹却早已在余韵中悄悄蔓延开来。 “感念上天么?”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沉了下去。“当真可笑,若是上天怨孤失德,让孤命中有落水一劫,又何必再找人救孤?天理昭昭,何必自相矛盾,可见你说的并不对。” 他缠绕着赵绣发丝的手蓦然收紧,赵绣的头被他拽得后仰,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陛下恕罪……”赵绣的声音微弱颤抖,“是臣糊涂了。” “事在人为,救孤的是人,害孤的也是人。”黑夜里,燕翎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是复仇的冷芒,“孤那时候不像你一样会水,孤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孤差点死了……为什么?” 赵绣被迫看着燕翎的方向,这个英俊迫人的帝王实在危险又脆弱。他想解释,想辩驳,嘴唇却只是无力地颤抖,最后只留下一声轻微的呜咽。 燕翎的手猛地一松,那股有形的压力骤然消散,也让赵绣的身体失去支撑,跌回榻上。他仓促地转过脸,伏着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 燕翎温热的手放在他的背上,像是安抚一样地轻拍着,让他别怕:“是你与赵绸救了孤,你们的恩情,孤不能不记得。孤希望你知道,那日来的无论是赵绸还是你,孤都很高兴。” 赵绣却还是依旧痛苦地咳着,咳得那样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燕翎见状,眼底的虚假柔情彻底消失不见,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的关切:“又咳起来了,来人,进来侍候你们主子服药!” 第8章 这些日子,燕翎时常来看他,赵绣以身上有病气推辞了几次,但终究拗不过他。好在燕翎顾及他的身子,也未曾再有什么过激之举。于是赵绣的病反反复复,终于好了起来。 成朱为他梳洗,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面容,不禁叹气道:“公子这次可真是遭罪,眼瞅着便瘦了这般多。” 赵绣盯着铜镜中的人,自己都感觉有些陌生:“不成想一病便憔悴了这许多,本来就不如人,如今更落人下风了。” 成朱道:“不过是气色不好,养养就好了。陛下赏赐了这么多的东西,公子还怕什么?” 赵绣试探性地向镜中人投去一个浅笑,又感觉这张消瘦的脸透出苦相,不伦不类,不禁心中烦闷,并不答话。 成朱又道:“其实昔日在赵国,陛下和公子,也算是颇有情分。既来之则安之,公子不必急于一时。” 赵绣轻轻一叹道:“情分是最容易消磨的东西,等想用它的时候,就发现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成朱叹气道:“怎的如此悲观。”又压低了声音,“旧日情分,旁人不知深浅,但成朱跟在公子身边日子久,是看得明白的。在赵国那些年,您与绸公子对陛下多有照顾。奴婢总觉得,虽然陛下现下看着冷若冰霜,一颗心却热着呢。” 提到赵国,赵绣的心中突然涌现一丝悲凉,只是未曾表露出来。 “成朱,如今已是春天,冬天的雪早就化了。从前的情分,是断断不能指望的。他如今已是一国之君,而我不过是赵国送来的阶下囚,仰人鼻息才能苟活。”他说这话时,语气极轻极淡,抬起手,指着镜中自己凹陷发青的眼窝,“这副模样,如今连自己看见都觉得厌烦,再过几年,还能指望谁来垂怜呢?” 成朱看着他的面容,不禁一笑,“公子这便纯粹是杞人忧天了,奴婢可以发誓,您这般孩子气,明明青春正好呢。” 恰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成朱的说笑便戛然而止,人也像一只受惊的鸟儿一样收了声,缩头缩脑得张望。 门很快被推开了,是燕翎走了进来。见赵绣正坐在铜镜前,不由含笑问道:“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他有意显得亲近,免了众人行礼,只与赵绣闲话家常。 “托陛下的福,已经全好了。” 燕翎久久地凝视着他,而后轻声一叹,道:"或许是因你在这的缘故,孤最近总想起在赵国的事。” 赵绣轻轻地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燕翎道:"都有。"他将手放在赵绣的膝上,"说来也蹊跷,在赵国时,你就是这么个寡言的性子,让孤难以亲近。如今,看着你,却有些让人心疼。" 赵绣道:"臣自幼便不得父母欢心,想来也是生性孤僻的原因。如今幸得陛下垂怜,留在燕国,往后不必担惊受怕了。" 燕翎道:"你心思细,之前孤总说你不如赵绸,是不是让你多想了?" 赵绣低低道:"多想什么?陛下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可见是事实罢了。" 燕翎道:"孤这么说,不过是昔日在赵国时,赵绸帮了孤许多,孤与之更为亲近。至于你,自然也有你自己的好处。" 听了这话,赵绣的心颤了颤,像含苞羞怯的花朵般带了些忸怩的情态,含笑道:"那依陛下之言,臣的好处在哪里呢?" 燕翎见状,又想到那夜赵绣替他掌烛,乌发垂落的风致,不由觉得有些心动:"你……你总让孤想到旁人。" 第7章 赵绣身子一僵,低垂眼眸,强笑道:"别人,莫不是绸弟么?确实总有人说我们像。" 燕翎轻声一叹,突然揽过他的肩膀道:"谁又提到他了呢?" 赵绣的声音低低地道:"不就是陛下么?当年在赵国,我们三人是常作伴在一处的。陛下偏与他更亲近,想来是他有福气。" 燕翎笑道:"可如今是你陪在孤身旁,倒是你比他更有福气。" "陛下若是真想绸弟,便找个由头把臣打发走了,再去差人接他回来罢。"赵绣板着一张脸,声音又轻又小,听在耳朵里痒痒的,像一支梦里的羽毛轻飘飘地悬在空中,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牢骚。 燕翎俯视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小脸,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道:"你又这样多心。"又道:"孤早已说过,其实无论你们谁来,孤都觉得很好。" 赵绣道:"臣并非是说那些违心的话。臣离去时,唯有母亲与绸弟前来相送。那一日臣立于舟前,看着他们二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觉凄然……究竟不知何时才再能重逢呢。" 燕翎静静地听着,手仍放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感觉透过衣裳,使赵绣不自觉感到一丝焦灼。他低垂着眼眸,说不出是故作深沉,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狂热,还是本能地感到一阵低落与绝望。 "你的母亲是王后,纵然失宠多年,也不会轻易失势。若赵绸争气,他日平定内乱,登上王位也未可知。"那只手离开了赵绣的肩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 "陛下。"赵绣握紧了他的手,"臣其实并不担心他们。即使赵国动荡不堪,可他们始终彼此陪伴着度过。而臣……"他的声音沙哑,似有哽咽之意。"臣担心的是自己。臣乘船来到燕国前的那一夜,夜不能寐,望着周边仿若无尽的江水,突然想到了陛下。" 他鸦羽般的眼睫颤栗着,手心布满了淋漓的冷汗。"不是作为以后将要服侍的君主。臣想的是,陛下十三岁那年来到赵国,不过是个孩子,便要孤身一人离开故国,又是怎样的心情?" 燕翎道:"一晃过去这么多年,孤差不多都忘了。" 赵绣勉强一笑,嗓音更加喑哑:"光阴如梭,白驹过隙,臣来燕国已经一年了,可那夜的心情却仍似昨日一般时时浮上心头。每思及此,臣便感到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同陛下亲近些呢?" 燕翎握着他的手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臣那时候还不懂,如今轮到自己身处其境,才知道是何等的凄清……偌大的燕国,臣孤身一人,仿若浮萍,唯有见到故人,才知道自己是谁。陛下与臣稍显亲近,臣便欢欣雀跃;陛下与臣冷落疏远,臣便寝食难安。陛下在赵国时,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情吗?"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一滴泪倏忽从眼角滑落,白瓷般素净的脸便仿佛添了一条裂纹,透出些凄楚的意味。 "这样的话,你从未和孤说过。"燕翎看着赵绣憔悴的面庞,心中震动。"你竟是这般所想么?" “陛下那时比臣更小,更年幼。臣和绸弟又不得宠爱,比不得陛下如今身份尊贵。能付出的,也只有一点玩耍陪伴,可那时臣的冷淡疏离,会否也深深刺伤了陛下呢?” "你不必怕。"燕翎的声音难得透露出一丝温情,"孤从未这样想过。那时你们与孤一起长大,护着孤不愁吃穿,不受欺凌。孤已是非常感激。" 赵绣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燕翎却已经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冷意,又如同命运的尾巴转瞬即逝。一切都像一场梦,经年的旧梦。燕国的窗纱,薄薄地像一层雾,雾里看花,恍惚中他好像又看见了赵国的一片飞花乱红。赵绣眨了眨眼,雾渐渐散了。他在窗外看见一棵树,树后露出了成朱绿色的裙裾。 第9章 燕国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燕翎的恩典也如流水般送进了赵绣的宫殿。成朱对这些赏赐向来殷勤,都统一收了起来。 一日,她从库里翻出一件燕翎新赐的狐皮制的锦裘,很高兴地展示给赵绣看:“奴婢见这狐裘皮毛光亮,想来是陛下库里的珍藏。” 赵绣淡淡一笑道:“可已经是夏天了,要这狐裘来又做什么?” 成朱笑着道:“哎呀公子,平白无故想那么多做什么?奴婢只知道,这是件好东西。奴婢要好生守着,预备着给公子冷天穿。” 赵绣道:“我又不喜欢冬天,若有可能,倒是一辈子都不想穿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指却拂过那件白色的狐裘,轻轻一抖落,便如初雪流云般翻涌,感受着那皮毛的轻软,赵绣恍惚触动了心弦,觉得喉咙干涩得很,试探地低低笑了一下,又因为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而笑,便很快收起了笑容。 成朱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苍天见怜,我们公子终于也扬眉吐气了。" 赵绣看着她那不加掩饰的笑容,心里却蓦然记挂起那日树后绿色的一抹倩影,抿了抿唇,敛去笑意。 他本是一个多思的人,觉得不好薄待了这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侍女,只是每日看着,一时疑心她存了别的心思,一时又担忧她举止无状,惹祸上身,偶尔想到这事,便觉得心里发慌,到处都不甚如意。 恰巧燕翎又差人通传,成朱收好东西,便笑嘻嘻地告退了。 自那日他含泪辩白一番后,燕翎似乎心情很好,比从前更常来见他。赏赐的物什一点点堆积,午夜梦醒时身边不再是一团空荡的冰冷,而是香枕锦被,这让赵绣的燕宫生活多了些实质感,在无尽的江水中,终于有一处可供羁旅之人停泊休憩,即使心中明白这温柔乡不过宛如水中沚般尘缘缥缈,也足以让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感到慰藉了。 燕翎喜怒无形,就算曾经颇得圣眷的妃子,一段时间后也会被抛之脑后。一如陈美人,一如葵姬。待到盛夏草木蘩荫,黄鹂鸣啭之时,这些后宫中往日的风云人物,都已经稀稀拉拉尽数失了宠。 这日,赵绣路过御园,正觉得日头毒辣得烤人,想到阴凉下避一避。成朱却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道:"公子您看,那位不是葵姬娘娘么?" 赵绣看向她示意的方向,只见一个窈窕身影正坐在树下,黑亮的青丝梳成一个美丽的发髻,簪饰却比从前减了许多,端正地坐在那里,有种姣花照水的娴静之美。 成朱道:"奇怪,这位娘娘从前做宫人时便性情泼辣,一飞冲天后更是盛气凌人,竟也有这般安安静静的时候么?" 赵绣道:"世人都是这样一体两面,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成朱凑到他面前,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是说她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吗?" 赵绣不语,只是含笑摇了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想葵姬却先看见了他,喊道:"那边的人,是质子殿下么?" 赵绣只得向她走来,道:"娘娘今日出来赏花么?真是好兴致。" 葵姬道:"赏花?没有陛下的御花园,即使万紫千红,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神色恹恹,一幅兴致不高的样子。指尖少了蔻丹的艳色,更显得一双手削如玉葱,紧紧地攥着一方素色绣帕,把纹样都揉皱了。 赵绣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话里话外的失落之意,只得沉默不语,倒让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葵姬见状,又笑起来,方显露出几分往日的娇俏模样,道:"这些日子看殿下颇得圣心,倒让妾忘了,您本身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呢。" 赵绣道:"臣的身份出入内廷,多有不便,更不该与后宫妃眷过多接触。若因此传出流言,倒岂非令陛下为难。" 听闻此话,葵姬面色复杂地笑了笑:"质子殿下礼数周全,妾便想不到这些。陛下喜欢您这样的聪明人,也是应该的。" 她说这话时,脸庞有一半隐藏在树荫之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另一半则尽显失意的惆怅。她本是个气质端正的美人,旁人看来,却比之前故作矫揉的样子要顺眼许多。 赵绣看着光影斑驳下葵姬的侧影,突然想到了许多事。她的宫女出身,她的骤然获宠,那一日在荷花池旁,她银铃般放纵的笑声……眼下的季节荷花正盛,可她已没有心情去看它们盛开了。 赵绣不语,一颗心心绪复杂,便借故告辞了她。葵姬也不曾挽留,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日暮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头垂落身后的青丝,等待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缘分。 走了许久,他低声问成朱道:“她是燕国人么?” 成朱怔了一怔道:"这个奴婢倒是没听说过。"她小心地看了看赵绣的表情道:"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绣淡淡笑了笑,道:"不过一瞬追忆,恍惚觉得她也有某处与我相似罢了。" 成朱听了,又不信般伸长脖子,回头看葵姬那已经远到看不清的身影,直到彻底看不清了,才快走几步回到赵绣身边,笑嘻嘻道:"她那股轻狂劲和公子才不像呢。不过奴婢觉得,她若是能散下长发,背影应该与公子能有六七分相似。'赵绣轻轻道:"你也觉得她那头乌发生得好吗?" 第8章 成朱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葵姬原是宫人出身的。" 赵绣点了点头。 "听人说,那夜陛下就是见她青丝婉转,一时兴起,便宠幸了她。" 赵绣听着,不知为何,眼前竟浮现出那夜燕翎替他拢着头发的模样。那时候,燕国的陛下流露出的感情,是那样脆弱…… 那时候他的母亲赵王后已经失去了宠爱,但仍操持着一些宫廷的杂事,其中或许也包含了对年幼质子的照拂。 但其实,燕翎在赵国时,性情孤僻,很不讨喜。 赵绣第一次见到燕翎时,他是个瘦弱的少年,不太和人说话。可能是舟车劳顿,衣服全是褶皱,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双黑眼睛总直勾勾地盯着别人,有点不怀好意。 年纪大的嬷嬷在身后轻轻地推了推他和赵绸,笑着道:"这位是燕国来的质子,年纪相仿,以后兴许可以同殿下们做个玩伴呢。 赵绣比他们年长两岁,已经敏感地品味出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以自己的方式细细地打量着燕翎,思忖着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在此期间,赵绸已经走上前去,牵住了燕翎的手。 第10章 仲夏过去,燕翎的生辰将近。燕宫一整日都沐浴在丝竹管弦声中,难得热闹起来。 春色已尽,燕宫的妃嫔们却比花更娇澧,打扮得花枝招展,似要把过往遭受的冷落用脂粉都盖过去。 只有葵姬倒行逆施,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加上一头浓墨似的长发,只安静地坐在长桌的末处,便像古画上走出的美人,浑身冷清,仿佛立誓要与此间繁华隔绝。与赵绣对视时,一双美目还带着些幽怨的哀愁。 成朱附在赵绣耳畔,轻声道:“奴婢听说,她受不了失宠,这些日子一直向宫人打听陛下的行踪,指望能够再次做回宠妃呢。您看她那眼神,勾子似的,一直往这边看……” 赵绣听闻,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应声。眼睫低垂,只一味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歌舞声声,觥筹交错。满殿华服美人,笑语喧哗。只有葵姬一人将她那一处塞满了寂寞,如冰般凝滞。那件月白的长裙在灯火通明的角落,像一小撮无声的冷焰,黯然静寂地燃烧着。 燕翎今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做燕王时有些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常让人忘记他其实年纪尚小,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除去朝服玉冕,倒像个富贵人家的俊秀公子,静静端坐高位,满殿繁华便已尽收眼底。 他登上王位时,已经处理了一批兄弟,好在后宫尚显充实,才不让这宴会显得冷清。 赵绣生性不爱热闹,只是不得推辞,如今一次性见了这么多人,只觉得心烦意乱。丝竹管弦之声又不绝于耳,更是头昏脑涨。好容易待到一曲终了,赵绣终于有了喘息的片刻,与成朱借口污了衣裳要去更换,便匆匆离去,只留下桌上半杯残酒。 除去殿内的灯火通明,外边的一切便都是黑黢黢的。两个人在夜里行走,除了脚步声,便偶有几句蛙鸣鸟叫。这下终于静起来了,赵绣却并不十分心旷神怡,依然心慌得厉害。 成朱向他凑近了些,轻轻将声音隐入夜色之中:“公子,真要如此吗?” 赵绣的手指紧攥着衣袖,犹觉得浑身都冷得打颤,低低地道:“事都已经做了,现在再说这些,未免迟了。” 天色太黑,成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响个不停,带着几分嗔怒道:“公子的事,奴婢不懂,也管不着。”半晌又忍不住道:“如此倒也算了,公子又为何偏选她呢?她那样的眼界和性子……” 赵绣道:“一颗棋子,肯听话便行了,何必要求太高。” 成朱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可她曾经那样对待公子,您非要以德报怨吗?” 赵绣停下脚步,侧脸的轮廓隐藏在夜幕里,是一道漆黑的影。成朱觉得他似乎在笑。 “以德报怨?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成朱道:“可不是,奴婢还记得,是她把公子推下水去,害得您病了好久呢。” 赵绣轻轻道:“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语气平平,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接着道:“阖宫上下都知道,那一日,不过是我失足落水,和葵姬娘娘有什么相干?” 成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赵绣则是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向前踏步走去:“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但脚步却分明渐行渐缓,越来越迟疑,流露出逃避的意愿。 再回到席上,热闹中已然少了那抹月白色,却更添几分冷清。赵绣向远处望去,并未见到燕翎,心中淡淡生出一缕怅惘。成朱拽住一位宫人,悄悄问道:“怎么不见陛下?” 那宫人道:“陛下乏了,已经与葵姬娘娘先行回殿歇息。” 成朱讶然,又断断续续地问起来具体的情况。赵绣垂着眼眸,慢慢饮尽杯中一点残酒,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激起一阵恶心反胃,让他有些难受。 主角既已退场,余下的情节又怎么会精彩呢。今夜的高潮已经过去,待到明日,又是别的花儿盛开了。 宴会散去,已是夜深。赵绣洗漱完毕,正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又来内侍通传,说陛下有请。 成朱愣了愣,惊讶道:“现在吗?” 赵绣倒是比较镇定:“那请待我梳洗一番……” 那内侍却露出一副为难的深情,吞吞吐吐道:“贵人不必劳累,直接随奴才前去便好,不宜令陛下久等。” 成朱拧起眉头,道:“这怎么行,夜寒风重,我家公子还只穿着寝衣……” 赵绣从榻上直起身子,夏季炎热,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素绸袍子,勾勒出瘦削的身形。“无事,取件外袍便好了。” 成朱有些焦急得看向他:“公子!” 内侍的声音沉了下去:“陛下亲口谕令,请质子偏殿相见,体谅殿下畏寒,车辇已在殿外等候。贵人……”他将最后两个字拖得很长,在寂静的殿内,又像催促又像警告,“莫让奴才们为难。” 这话听在成朱耳朵里,却感觉威胁的意味更浓。她这几次都是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立马又红了眼眶,像要哭出来似的看向赵绣。 赵绣却是习惯了的,立刻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地上,在仲夏中仍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直直地顺着脊背往上爬去。他看向成朱,用眼神示意她安心,“陛下的事,耽搁不得。” 成朱六神不定地为他取了一件黛青色的罩袍,系上后,又眼圈发红地送他出了门。 寝殿前,一辆青帷小轿正停于阶下。赵绣掀开帘子,弯腰钻入里面。轿帘落下,狭小的空间便漆黑一片,赵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里面,任何声音在这死寂中都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增添了压抑的气氛。 这一路比赵绣预想的要短。轿子停下后,帘子被接引的宫人掀开一角,有些恭敬的意味:“公子请。” 赵绣躬身下轿,夜风裹挟着浓重得酒气扑面而来。 这里并非是燕翎日常起居的地方,而是稍显偏远的一处临水楼阁。 烛火透过窗纱,露出一点暖色,但很快又被惨白的月光吞噬干净,只透射出一片姿态扭曲,狂乱跳动的影子。 他走进殿内。 第11章 走进殿内,除去铺天盖地的酒气,映入眼帘的便是重重金红色帷幔,笼罩在整个寝殿,有种辉煌却颓唐的感觉。 “退下。”帷幕后传来一句浓重的鼻音。燕翎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疲惫,但依然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把包裹在锦缎中的刀,依然锋芒锐利,令人不得不防备。 引路的内侍得令,便无声地躬身告退,身影匆匆隐入黑暗之中。 赵绣一步步向深处走去,在帷幔的后面,酒杯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酒液也洒落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扫视过它们,然后看见一张宽阔的木塌。 燕翎斜靠在那个近窗的角落,身着一身黑色常服,衣襟扯开大半,露出泛红的胸膛,头冠更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黑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侧脸,似乎是喝醉了。 赵绣见状,不由停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陛下。” 他垂下眼眸,目光只敢落在燕翎曲起的腿上。月光下,燕王苍白的皮肤泛着珍珠一样莹润的光泽,有些脆弱,有些落寞。 燕翎循声望去,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呵,站得那样远做什么?” 他微微偏过脸,向赵绣投去亲近的目光。那眼神混沌、迷茫,也像被酒泡过一样泛着蒙蒙的水汽,直勾勾地盯着赵绣不放。 “绣,阿绣,过来些……孤又不会吃了你。” 一阵酒气袭来,他讨好似的向赵绣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赵绣拿不准他的意图,并没有动,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似有推辞之意。 第9章 燕翎见他不肯,便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要拉他过来,却又猛地一沉,失去平衡向旁边歪倒过去。赵绣无奈,只得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燕翎整个人散发着酒气,沉重地靠在赵绣的胸前,闷闷地道:“阿绣……今日,是孤的生辰。” 赵绣感受着他的呼吸,感觉心口被压得有些难受,轻轻道:“臣知道,臣会向上天祈祷,祝愿陛下岁岁朝朝,平安喜乐。” 薄薄的一层寝衣挡不住燕翎炽热的呼吸,听他说到“平安喜乐”时,赵绣感受到怀里的身体似乎僵住了,没有动作。 “平安喜乐。”燕翎湿热的呼吸微微一滞,而后轻轻喷在赵绣胸口处的寝衣,声音沙哑,令人难辨喜怒:“你就用这样的甜言蜜语糊弄孤吗?” 赵绣的身体不由绷紧起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索性没有说话,只任由燕翎将他紧紧搂住。 燕翎的力气不小,两条有力的臂膀把赵绣箍得紧紧的,像是生怕他要离开一样,一颗头抵着赵绣的胸口不安分地拱来拱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赵绣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到胸前传来一股奇怪的冰冷,像被什么东西濡湿了衣服,湿漉漉得有些难受。 “娘……娘……” 是燕翎在哭。 他的身体在赵绣的怀抱里无法克制地颤抖,或许是因为酒醉,或许是因为另一种无法排解的悲伤。 燕国的国君正在他的胸前失态地痛哭,眼泪浸湿了轻透的布料,像一场夏夜突然袭来的急风骤雨,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赵绣的心里。 “孤想娘了……”燕翎含混地呼喊着,“今日是孤的生辰,可孤出生时便没了娘亲。” 他用尽全身的蛮力抓着赵绣的衣襟,极为难堪地痛哭流涕,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孤从小便没有人疼,在这冷冰冰的燕宫长大,又冷冰冰地从这里离开,前往赵国为质。” / 赵绣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他的悲伤平息,只能轻轻地用手指捋顺他缭乱的头发。 “那时候,孤自己一人,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孤看着赵国的王后,有时候想起孤自己的娘亲。听人说她本来只是一位宫人,有着一头美丽的秀发,因此被孤的父王看中,封为了最低等的妃嫔。” 赵绣静静地听着。 “异国他乡,你的兄弟们折辱孤不说,居然还有人觊觎孤的命。孤不通水性,那一次,差点就死了。” 赵绣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轻轻拍打着燕翎的后背,安抚似的说道:“陛下不要怕,那些事都过去了。” 燕翎骤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因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深邃。他像是望着赵绣,又像是透过他的肩膀望着漆黑的远处,望着缥缈的上天。 “是啊,都过去了。”他喃喃自语道。“孤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件称得上要紧的事。” 赵绣看向他英俊的脸庞,燕王那绷得紧紧的嘴唇像世间最孤寒的山峰。 “是什么?”他情不自禁地问道。 “报仇。”燕翎看着他,一双眼睛透出无法熄灭的焰光,声音低沉,恍如梦呓一般:“孤要报仇,要让那些害过孤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那些嘲笑过孤的兄弟,孤一个也没留。从来没疼过孤的父亲,孤亲眼见他咽了气……” “陛下,”赵绣的声音有些干涩,“已经够了,您成为了燕国的国君,再也没有人能折辱您了……” “不,还不够!”燕翎的声音像被撕裂一样尖厉,蓦地攥住了赵绣的手腕,把他拖拽到身前:“还有那个推孤下水的人……孤一定不会放过他,放过赵国。” 赵绣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感觉浑身发冷,只得强笑道:“善恶有报,那人谋害陛下,作恶多端,想必早就死了。” 燕翎哑然失笑,他重重地摇了摇头:“他若是死了,孤往哪里报仇呢?” 或许是燕宫即使在夏天也依然寒冷,或许是风大他又穿的单薄,赵绣只有咬住嘴唇,才勉强克制住身体不因寒冷而颤抖。 燕翎颓然地瘫倒在榻上,用力握住赵绣的手,他的手大而温暖,牢牢地锁着赵绣冰凉的手指。“喝了这么多酒,孤还是睡不着。” 他向赵绣的方向爬去,又抱住了他。依偎在赵绣的胸前,像一个求饶的孩子,闷声道:“从前睡不着的时候,你的母亲也给你唱摇篮曲么?” 赵绣望着远处的帷幔,眼底涌上一抹哀伤。 母亲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绕着,双手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神情则是难得的平静与祥和。唱着唱着,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两个人紧密地相拥着,仿佛世界上只有彼此相依为命。 于是他轻轻地抱住燕翎,学着像一位真正的母亲,吟唱童时听到的歌谣,像是唱给年幼丧母的燕王,又像是唱给当年趴在门缝里偷看的自己。 第12章 每年七八月间,燕国固有秋猎的习俗。此时虽逢新王即位,是个多事之秋,也没有破例。 燕国的秋风,萧瑟冷清,但好在天空一片高阔,冲散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寂寥。 燕国的猎场规模宏大,近处是大片开阔的草甸,草色已经开始泛黄,像一块广袤的地毯,风吹过的时候,起伏不断,蔓延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两面群山则是依旧苍翠,连绵起伏,彼此相望沉默无言。 距离赵绣来到燕国,已经将近一年,深宫内的日子,如水一般迅速流过,却又沉重而滞涩。如今他终于能够走出深宫,策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之间,能够呼吸自由的空气,心中不由感到一股喜悦。 燕翎骑马走在前面,居于所有王公大臣之首,身穿一袭黑色骑装,留给众人一个挺拔的背影,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唯有赵绣追随着那道背影,记得他一闪而露的寒芒。 那个夏夜,他一直记得。记得浸透酒气的帷幔,记得打湿自己寝衣的泪水,记得燕翎那双点燃恨火的眼睛。那些帝王不该形于色的喜怒转瞬即逝,像冰层之下,若隐若现的裂纹,只有贴冰凝视的人,才得以窥见其下汹涌的寒流。 他把视线转向远处的簇拥在一起的女眷,即使是在一群锦绣华服之中,葵姬的身影依然格外醒目,她骑着一匹枣红的矮马,因为得宠而神态高傲。 赵绣看着她,心中的喜悦之情已经渐渐散去,转而涌上一股沉重。 队伍在燕翎的带领下,登上一处俯瞰猎场的高岗,骑卫们已经布围完毕,将猎物驱赶到了预定范围。 一声浑厚的号角吹响,预先被驱赶而来的猎物们受到惊吓,不安地跃动起来,一时之间,草原上穿梭着许多仓皇的影子。 燕翎似乎兴致缺缺,只是象征性地举弓,射出第一箭。 弓弦震响,一声锐啸,已经射中了一头健壮的公鹿,让它发出凄厉的哀鸣之声。 “陛下神射!” 在众人的喝彩与谄媚声中,燕翎依然如同置身事外一般,冷冷地眺望远处,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帝王的首射象征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散如鸟雀,追逐着自己的猎物。 燕翎看着落在后面的赵绣,刻意放缓了缰绳,道:“质子想必不擅骑射,跟在孤的后面便是。” 赵绣紧握缰绳的手指松快了几分,随燕翎一同骑向一片临近山谷的大片草场。足有一人高的茅草十分茂盛,静静地随风摇晃。 赵绣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地方不同寻常的气氛,于是策马稍稍靠近燕翎,轻声道:“陛下,此处是不是太安静了?” 王公大臣追猎正酣,喧哗不断,将他的话语悄悄淹没。 赵绣只得离燕翎再近了一些,又道:“此地想必并没有猎物。是否要安排骑卫们驱兽过来?” 似乎是要印证赵绣的话,在他们视野的尽头,突然出现一只美丽高贵的麋鹿,正安详地啃食着草根。 骑卫们立刻分散开,静静地将它包围。 燕翎微微侧目,戏谑地看向赵绣。赵绣见状,哑口无言,只得笑笑,退回到他身后。 燕翎屏气凝神,举起了手中的长弓。 锐啸袭来。 一支箭突然射向燕翎,箭矢的速度快得惊人,谁也没看清那支箭是怎么来的。 燕翎猛地一踹马镫,强行扭转方向,那支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转瞬而来的又是另外一支,射中了他所骑骏马的脖颈。 黑马发出一声濒死的嘶鸣,庞大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如同山峦倾倒,狠狠向地面砸去。 燕翎被巨大的冲力甩出,摔落在地上。 “陛下!护驾!!”众人惊呼声中,又射过来几支流箭,此时唯有赵绣离燕翎最近。 赵绣猛地一夹马腹,加速朝燕翎的方向冲去,向他伸出手:“陛下,快上马!” 燕翎狼狈地伸出左手,顺势跃上赵绣所骑的棕马。 两人身体相撞,赵绣咬紧牙关,死死勒住缰绳,在颠簸的马背上,将燕翎紧紧箍在身前,调转方向。 第10章 流箭从四面八方袭来,刺客应该人数众多,在一览无余的草原上,他们只能被当成活靶子,于是赵绣只得勒紧缰绳,调转方向,朝有遮挡的树林飞驰。 “陛下,一定要抓紧。” 他的脸紧贴着燕翎的后背,能够感受到燕翎身体的颤抖。一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夜晚,脆弱的燕王伏在他的怀里悲恸地哭泣,像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这样的认知让赵绣不由感到一丝诡异的心安,即使现在他们正处于刺杀的危机之中,死亡的阴影犹如跗骨之蛆。他仍会竭尽所能地保护燕翎,就像保护那个哭泣的孩子一样。 可是剧烈的疼痛已经从右肩膀袭来,他感觉到四肢发沉,视线模糊,麻痹感让他的动作难以为继,只能以一种倔强的意志支撑着。 他们跑出很远很远,到了密林的深处。光线昏暗下来,只有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在弥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了耳朵里,箭矢声,马的嘶鸣,骑卫高呼的声音,已经通通远去,只留下一片死寂。 终于,赵绣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般粗重,艰难。只要动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处,就连喘息也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陛下,您没有受伤吧。”他轻轻地,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 “孤……很好。没有受伤。”燕翎的后背被赵绣用整个人周全地护住,只能感受到一片潮湿的热气,似乎被汗浸透了。 “您能握紧缰绳吗?”赵绣问道。 “孤的右手很痛,没法动弹。”燕翎尝试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道。自从即位以来,他很少展现出自己狼狈的一面,但是右臂传来的剧痛,除了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是这样啊。”赵绣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我们先下马,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最后的尾音很快淹没在呻吟之中,箍在燕翎腰间的双臂骤然一松,整个人失去重心,摔下了马。 燕翎感受到背后的重量消失,心头猛地一沉,慌忙下马查看,映入眼帘的景象不由让他瞳孔紧缩。 一支箭插在赵绣的右肩上,鲜血染红了大片的衣衫。平日里那张苍白平静的面庞,此刻冷汗淋漓,面色更是死一般的灰败。 那是一种燕翎从未感受过,完全无法言说的心情,混杂着暴怒,慌乱,以及撕心裂肺般的恐惧。他强忍着右臂的疼痛,颤抖着用那只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伸出两个指头,感受到对方鼻下微弱的气息,才勉强松了口气。 第13章 燕翎吃力地把赵绣靠在一棵树上,撕开他渗血的衣衫。 箭支插在一处颇深的伤口上,隐隐泛着乌青之色。 他咬牙屏气,把那支箭拔了出来,因为感到痛楚,赵绣皱起了眉头,软弱地呻吟了一声。 泛黑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燕翎知道那箭上兴许淬了毒,不敢迟疑,将唇贴近伤口,吮吸出毒血,一连几次,直到看见血色正常后,才用布料包扎好伤口。 虽然处理好了伤口,但此地依旧不是久留之处,要预防仍有追兵。现下无法骑马,便只有找个地方先躲藏起来。 此处恰是山林,树木众多,却没有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燕翎本想让马驮着赵绣,自己再牵着马。不成想那骏马一路颇受惊吓,刚才又闻了血气,被他这么一惊,一溜烟得不知窜到何处去了。 燕翎即位以来,便没经历过这样不顺心之事,一时十分恼怒,想把那匹畜生大骂一通。但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拖着受伤的手臂,勉强把赵绣背在身上,再寻一处隐蔽的地方。 赵绣素来纤弱,之前又因病清减许多,背着并不吃力。燕翎感受着那具躯体在背后微微起伏,一时间竟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庆幸他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庆幸那只柔软苍白的手还保留着常人应有的体温么? 或许人的情感便是这样脆弱,在寒冷无助的时候才想起相互依偎的温暖。这样在深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燕翎反倒想到了在赵国时他们的互帮互助,顿时心生一些感慨,想要同人诉说,却又想起背上的人还在昏迷中,不能充当听众。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燕翎忽然感觉脖颈处凉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滴落。 他疑心是赵绣伤口又在流血,慌忙地摸了一下,幸而不过是一些水滴。抬头看看,天上暗云翻涌,原来是要下雨。 秋雨寒凉,病人的伤口也不宜碰水。燕翎一时急得满头是汗,不由加快脚步,好在最后找到了一处山洞,虽然犹嫌不算宽敞,但也足够容纳两人了。 把赵绣安顿好后,燕翎趁天黑之前又收集了些枯枝落叶用来生火,生火的时候却又有些麻烦。 下雨受潮的树枝怎么也引燃不了,只是一味冒烟,把他呛得灰头土脸,一直咳嗽。 等到燕翎终于生起火的时候,赵绣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那双疲惫地大眼睛与他凝然对视。 赵绣向他无力地笑了笑:"……陛下。" 燕翎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有些狼狈,并不想被他看到,但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放下身段,握着他那只绵软的手说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赵绣道:"还好,只是有些痛。陛下呢?手还痛不痛?" 他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似乎连睁开眼睛都觉得是一种担。 "孤不痛。"燕翎把自己的外衫盖到他的身上,"你冷吗?离火堆近些会不会好点?" 赵绣摇了摇头,有些迷蒙地看向他,道:"臣不冷。陛下还是快穿上吧。只穿着里衣,一会要着凉了。" 燕翎没有动,见他憔悴得如此凄惨,心中竟有些恐惧,虽然离火堆远远的,整个人却像架在火上烤一样,焦灼得坐立难安,声音有些发涩:"你就别担心了,孤烤着火呢,热得很。" 赵绣低低地应了一声:"噢。" 他们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寂静无声。只有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忽然,赵绣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恍惚问道:"是下雨了吗?" 燕翎没有答话。 赵绣勉强睁大眼睛,看向他的方向,却看见燕翎抱着臂膀,浑身颤抖,终于抑制不住抽泣的声音。 赵绣见此,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道:"陛下……您是在哭吗?" 燕翎很久都没有回答他,半晌才赌气似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没有!" 赵绣感觉整个人都一片混沌,没有力气,连稍微笑一笑都做不到。 可他还是莫名觉得好笑,勉强勾了勾嘴角,道:"没有就好,不然见陛下哭得伤心,总疑心自己病入膏肓,活不久了。" 燕翎依旧一副凶巴巴的态度,道:"没事总胡说八道什么,待孤回去后,定要治你的罪。" 赵绣又笑,道:"治罪是常事,只是不知道陛下给臣想好了什么罪名。" 燕翎见他还有闲心开玩笑,想来伤的未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重,心也宽了一些,道:"便定你个扰乱君心之罪,可有想狡辩的么?" 赵绣道:“臣有心为自己辩白几句,可惜眼下力不从心,不若且待来日……” 听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燕翎的担忧便死灰复燃,又听他说且待来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盯着赵绣翕动的嘴唇,问道:“你为何对孤这般好?” 赵绣听闻这话,怔了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闭上眼睛。 燕翎却不依不饶,抓着他的手,又问:“赵绣,你今日为何救孤?” 赵绣道:“臣不过尽自己的本分。” 燕翎笑了笑,道:“孤的臣子不会像你这般舍命。” 赵绣微微一笑,低着头不说话。 燕翎轻轻捂住了那只手,想让它变得更暖和一点:“孤刚刚背着你,突然想到了许多在赵国的往事。” 赵绣蓦然想到了那个夏日的夜晚,燕翎含泪地说要报复所有害过他的人。 他感觉自己全身发冷,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燕翎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轻轻的,像是已经沉浸在了回忆里:“孤那时候是一个人人可欺的质子,受尽了折辱,只有你们肯对孤好。现在你又这般舍命相救,孤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报答,是一个轻飘飘的词语。赵绣强颜欢笑了一下,道:“臣救陛下,便是有这般的私心。臣漂泊无依,仰仗的唯有陛下。希望陛下念着情分,让臣好过一点罢了。” 燕翎拍着他的手,静静地想了一会,道:“不说这些了,徒让你在此伤神。” 赵绣沉默片刻,道:"陛下讲讲您在赵国时的事吧,臣想听听。" 燕翎道:"记得那年孤过生辰,你们带孤去御膳房偷糕点吃,你却不小心丢了手帕,最后被人发现,还是赵绸仗着受宠爱,自告奋勇顶了罪名,结果还是挨了好一顿打,又受了风寒,折腾了许久才痊愈。" 第11章 赵绣有些头昏,强撑着精神听他讲完,虚弱地问道:"陛下许是想差了……那帕子本就是绸弟的。" 燕翎似乎也反应过来,有些尴尬:"是孤记错了。" 赵绣精神萎靡,却还是强笑道:"其实也没记错,那确实是臣的帕子,绸弟怕我受罚,才说那是自己的手帕,连母亲都没告诉过,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燕翎转过身去,戳了戳那团燃烧中的火,没有说话。 "因为,那日是孤故意扯掉你的手帕,丢在那里的。" 赵绣有些惊讶,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孤讨厌你。"燕翎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记得孤落水的那一次吗?孤看见了,推孤的那个人,就是你。" 赵绣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一瞬闪过哀戚的神色:"陛下便是这么以为的吗?" 燕翎痛苦地摇摇头:"时间太久了,孤已经记不清了,孤只是记得,醒来的时候,你面色苍白,看着很是心虚,而且在此之前,你从未对孤表示亲近。当时岸上只有我们三个,不是你,会是谁?" 赵绣没有否认,他轻轻地说道:"所以陛下想要报复我……丢下了我的手帕,以为我会因此受罚,却不想是绸弟替我担了罪名。陛下一直念着他,是因为愧疚吗?" 燕翎道:"是。" 他有些咬牙切齿,"那一日,我伏在他背上的时候,在心中默默立下誓言,一定会报答他的恩情,可因为我的私心,害他差点丧命。孤心怀愧疚,只道如有机会,一定救他水火之中。" 赵绣睁大眼睛,望着上方粗粝的岩洞,空洞地应了一声:"这样……也好。" 有什么东西滑落在他脸庞,一滴一滴,起先炽热,而后冰凉。他感觉自己的心冷得像冰,头却像愈燃愈旺的火盆一般越来越烫。 "可是赵绣……赵绣……" 燕翎的嘴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你今天为什么要救孤?" 他晕了过去。 第14章 赵绣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成朱。一颗毛绒绒的头伏在他的床边,睡得迷迷糊糊,见他醒来,惺忪地揉着眼睛:"公子是要饮茶吗……不对!" 她雀跃地跳了起来:"公子您醒啦!" 赵绣看着她眼下浓重的乌青,想来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不由有些动容:"我睡了多久?" 成朱道:"自围猎回来,已经有两日了。那天看见公子流了那么多血,奴婢都快吓死了。" 赵绣向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陛下这几日有来么?" 成朱道:"傍晚的时候来了,刚走不久呢。"她握住赵绣冰冷的手,似乎要把它捂暖一点,"陛下这些日子赏赐过许多东西,奴婢都好生收起来了。" 赵绣似乎对此兴致缺缺,只轻轻“嗯”了一声。 成朱看着他疲惫的面容,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燕翎来了。 这许多日子不见,赵绣感觉他那张英俊的面庞变得更加冷冽,眉宇间那股阴沉之气不自觉加深,更具阴鸷威严了。 他挥一挥手,成朱便识相地退下了。离开前,她看着赵绣,张了张嘴,似乎支支吾吾地想要告诉他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奈地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和寂静凝固在一起,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燕翎坐到床边,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一声叹息,道:“又瘦了。” 赵绣注视着他,感觉回到燕廷后,这个人把那些只有自己见过的软弱壳子尽数褪去,又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 可是他那期许的目光落到赵绣身上时,冰封的裂痕便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小心翼翼的亮光。 一直以来,燕翎都穿着厚重的盔甲,他是燕国说一不二的王。却屡屡在赵绣面前卸下防备。他的泪水,笨拙,以及微不可察的温柔,只有赵绣一人看见。 这样的燕翎,却让他不自觉地害怕。赵绣本是在冰上行走的旅人,脚下的冰层透出裂纹,自然而然地会让旅人心生恐惧。 燕翎见赵绣没有回答,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无意识地抓住他散落身侧的头发,爱惜地抚摸着。他动作轻柔,举止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像是在抓着一颗救命稻草。 “伤口还疼吗?”燕翎低低地说道,声音极为温和。 “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的关心。”赵绣垂下眼睫,声音微弱,带着一丝毕恭毕敬的恭谨。 对于他的疏离,燕翎没有表示不悦。那双手从发丝中抽离出去,轻轻拂过赵绣苍白的脸颊。 “御医说,你的身子弱,需要好好静养。孤命人将昭阳殿收拾了出来,那里暖和,景致好,离孤的寝宫也近。” 赵绣的心头巨震,挣扎着想坐起身,道:“昭阳殿是后妃宫殿,臣的身份特殊,离妃嫔太近,不合礼数。” 燕翎轻轻按下了他的动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不合礼数么?倒也无妨,这里是孤的后宫,孤的燕廷,孤不信谁敢说一个不字。”燕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痛楚。 赵绣道:“臣惶恐。” 燕翎满足似的喟叹一声:“你为救孤,险些丢了性命。不过区区一座宫殿,何必惶恐?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给你。” 赵绣抬眼,蓦然撞进燕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心里突然有些茫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恍惚如幻梦一场。 恰巧此时,有宫人前来送药。 赵绣被那药的苦味激得如梦初醒,看着那侍从放下药碗。 燕翎道:“是了,到你该服药的时间了。” 赵绣这才记起肩膀的伤痛痛,应了一声,向外呼唤道:“成朱……” 燕翎道:“不必叫她。孤喂你便是。” 说着,他便端起一旁的药碗,拿起玉勺,要来亲自喂药。 赵绣更是惶恐:“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燕翎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地吹了吹,送到赵绣唇边。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鼻尖,赵绣看着燕翎专注的眼神,避无可避,只得僵硬地张开嘴。药的苦烫滑入喉中,引得他直皱眉头。 燕翎淡淡一笑,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皱眉,就这么苦么?” 许是怕赵绣烫到,他喂得很慢,很仔细。玉勺偶尔碰到碗壁,响声清脆,在空荡的殿内传的很远,让赵绣无端感到心烦。 一碗药终于喂完,燕翎放下碗,用丝帕轻柔地擦拭他的嘴角,神情专注而宁静。 见赵绣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燕翎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你与孤生分了。” 未等赵绣回答,燕翎又道:“孤伤了你的心,对吗?” 他低下头,似乎有些黯然神伤:“孤那时候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也不说?还是你的侍女说漏了嘴,才知道那个在赵国救了孤的人原来是你。。” 赵绣闭上眼睛,身上冷汗涔涔,浸透了里衣。“臣不愿让陛下为难。” “便是如此,才最难得。”燕翎看着他,眸光闪烁。“阿绣……你是爱孤的,对吗?” 赵绣扭头,嘴唇微微颤抖,半天没有答话。 “无事……”燕翎将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有没有失望。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将赵绣整个人完全盖住。 “你好生养着,往后,孤会好好待你,再没有人能伤你分毫。” “是。” 在他转身离去前,赵绣低低地开了口。 “臣的心中,深深地恋慕着陛下。臣……”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褥,却又无力地松开。 燕翎停住了脚步,又坐回床前,以一种复杂,说不出悲喜的目光看着他因体力不支而痛苦的表情。 “没关系的……孤又错了,你身体弱,不该这么激动的……” 燕翎扶他慢慢躺下,又为他掖了掖被角。“等你好了,再慢慢说给孤听,好吗?” 赵绣昏昏沉沉地点了个头。 直到亲眼见着他睡熟了,燕翎才转身离去。 听见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赵绣紧绷的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他靠在枕上,大口喘着气,仿佛这样,才能拨开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 成朱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脸上满是忐忑:“公子……” 赵绣疲惫地闭上眼睛,“是你说的?” 成朱压低了声音道:“当时公子昏迷,奴婢不知情况,只得再推了一把。幸而没露出破绽。” 赵绣道:“你做得很好。” 成朱道:“这是公子的大计划,奴婢不敢马虎。” 她看着赵绣冷汗淋漓的样子,赶紧凑上去查看他的伤口,“可是又疼了?公子对自己就真狠,一出苦肉计而已,非要伤得这样重才算完吗?” 发现伤口并没有开裂,成朱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压低了声音道:“幸好燕王信了,公子这一箭算是没白挨,只是往后可得小心些,不好再作践身体了。” 第12章 赵绣抿了抿唇,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并没有成功的喜悦。迷梦扑朔,岸边仿佛近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这支独木小舟,即将陷入一个更盛大也更危险的漩涡之中。 第15章 昭阳殿,历来是燕廷宠妃栖居之所。其日高悬,昭昭耀耀。历来太阳象征着君主,昭阳殿中,想来便是沐泽君恩最盛的地方。 自燕翎即位后,还从未有人入住其中,可是殿内陈设却并未蒙尘,好像一直在静静等待着重现光芒的一天。 赵绣搬到这,因为养伤的缘故,向来是深居简出。加上燕翎有意封锁消息,一时大家竟不知道这里住的是哪位贵人,只能看见如水的赏赐流往其中。 天气很快冷下来,只有正午,日头悬在昭阳殿上时才有些暖和。 赵绣乐得清闲,每日静养,除了下棋读书,便是窝在暖房里,几乎什么也不做。 成朱依旧每日忙忙碌碌,偶尔因他的不思进取而略显踌躇,在他眼前磨磨蹭蹭,一幅吞吞吐吐的样子。 "公子,听说陛下已下令向楚国进军……应该不日便能攻下。" 赵绣道:"那便备些东西恭贺陛下。” 成朱道:"这些日子,陛下常来看望公子,公子也该多走动走动,亲近陛下才是。" 赵绣道:"近日战事连绵不断,陛下想来没有闲心。" 成朱道:“公子,打铁趁急,机不可失啊。” 她叹了口气,向赵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公子,燕国实力越来越强盛了,眼看不日便要吞并楚国。咱们是不是也该为赵国做些打算?” 赵绣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眸,看着手中书页,似乎这样就能避开成朱那炽热的眼神。 沉默了许久,他才抬眼,轻叹道:“我这些日子总觉得精力不济,这些事日后再说,好吗?” 成朱咬咬牙,蹲下身子,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公子……您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吗?赵国一时内乱不休,绸公子和王后一时便有性命之忧啊。" 赵绣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道:"正因事关重大,才更该徐徐图之。" 成朱低低地道:"这样的事,想来奴婢是不如公子有成算的。" 赵绣望去,却见她腮边挂了几滴珠泪,不由叹息一声,用手帕替她拭去。 成朱道:"是奴婢不中用,这几日听了楚国的事,不由便想到赵国,总觉得心有戚戚。" 赵绣道:"你是个忠心的人,这很好。绸弟和母后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来燕国,所求无外乎是他们能够平安,不过现在正值多事之秋,风雨欲来,终究急不得。" 成朱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赵绣被此遭搅得有些心烦,又是伤病未愈,不觉间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却发现窗外天色深沉,不知什么时辰了。 天黑得早而静,只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让赵绣恍惚忆起初入燕国那个秋夜。燕翎借故罚他抱树,最后淋了一整夜的雨。 一年的光阴,仿佛就在眼前,又似乎已如隔世。即使眼下燕翎对他早已今非昔比,赵绣也始终心有惶惑。 他当真能够征服燕翎那颗多疑的心么? 脚步声停在门口,燕翎脱下蓑衣,瞥见赵绣正呆呆望着窗外,不由轻轻一笑,道:"屋里怎么这样暗,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赵绣道:"臣猜到陛下今夜该来找我,早早地便睡了,现在才醒呢。" 燕翎看着他未著冠饰,乌发松垂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可爱,道:"猜对了。" 赵绣微微一笑。 燕翎见他笑,自己也微微勾起嘴角,拉着他的手坐到床边,道:"猜对了便这样高兴?小孩子气。" 赵绣又笑:"可臣比陛下还大几岁呢。"过了半晌,接着道:"臣只是觉得,陛下今日该来了。"他望着窗外,露出一截白皙又脆弱的脖颈,"其实今夜下雨,又黑又冷的,陛下也可以不来的。" 燕翎道:"孤就是觉得夜里黑黢黢的,又冷又寂寞,你身边须得有个人陪着才好。"他握着赵绣的手,觉得它还是像秋雨一样冰凉,便起身,拨了拨烛芯,让它照的室内亮堂点,好像这样也能更暖和些。 燕翎道:"孤即位以后,没来过昭阳殿几次,不过宫人都说这是最富丽的一间宫殿。这几回仔细打量了一下,却觉得设施陈旧,还是不够好。" 赵绣笑着道:"那哪里才好呢?难道陛下还要给臣用纯金打造一间屋子不成?"燕翎竟有些踌躇,良久后才拿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笑着道:"倒是叫你又猜对了。"赵绣摊开手心,却见是一枚核桃大小的饰物,通体金灿,映着灯烛,闪出些温暖的光芒。细看才发现,当真是一件雕工精巧的金屋,拨开屋门,里面还有两个米粒大,垂发的小人相拥在一处。 赵绣看着,一时错愣在那里。 燕翎笑了笑,眼神却不敢落到他身上,只是飘忽地打量着殿内,道:"不谢恩,想来是不喜欢了。" 赵绣道:"正是太喜欢,才忘了谢恩呢。" 他说着,便要行礼,燕翎却已经将他扶了起来。 燕翎道:"孤不该总用行礼打趣你,将来若真因此而生分,反倒不好。" 赵绣低低地道:"陛下身份尊贵……" 燕翎将手指贴到他嘴唇上,轻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便不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了。孤那日说往后好好待你,却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赵绣看着他那双郑重的黑眼睛,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竟不敢再与他直视,只垂下眼眸道:"兴许是想要的太多了,臣自己也一时说不出答案。" 燕翎道:"孤有时觉得,自己同你很像。" 赵绣垂着眼睛,微微一笑道:"陛下觉得哪里像?" 燕翎道:"你的内心,和孤的内心,都是那么的寂寞。" 他看向赵绣,却只能看清那人如黑羽般颤动的眼睫,顺势将他揽入怀中。 赵绣道:"臣就算了,陛下身边这样多的人,这样大的燕宫,居然也寂寞吗?" 跳跃的烛火映在燕翎的瞳中,闪烁出一抹金红的艳光,顿了顿,道:"是啊,原来孤拥有的东西是这样多。" "可是这些东西都是龙椅上那个人的,是燕王的,而不属于燕翎。午夜梦回,孤骤然惊醒时,觉得自己还是小时候那个孤魂野鬼的孩子。" 他拉起赵绣的手,将它轻轻按在心口处。 "这里很空荡,有时候,孤很害怕,害怕一辈子都没办法把它填满了。" 燕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这样便能咽掉那份苦涩,那双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赵绣,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你呢?阿绣,你的这里是不是也感觉空空的?" 他的指尖轻轻地点在赵绣的心口处,透过单薄的寝衣,像一个炽热的火星,晕染开浅浅的暖意。 空荡吗?赵绣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人和事。遥远的赵国,以及母亲与绸弟。他是为了他们来到这里的,可是渐渐,他们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他只是一支很窄很单薄的小舟,自顾不暇,没办法承载那么多的东西,如果装下这个,就要抛弃另一个。太贪心什么都想得到的话,只会迎来灭顶之灾。 "臣不知道……"他颤抖地握住燕翎的手,让那温热的手掌更贴近自己的胸口,轻轻地道:"只知道,这里因为陛下,现在很暖。" “暖和就好。”燕翎的眼中有一种偏执的满足,他轻叹一声,收拢了手臂,把赵绣更紧地搂在怀里。“孤总觉得,燕国的冬天太冷,要两个人在一块取暖才好。赵国的事你不必忧心,孤自有安排,你只要像这样,一直留在孤的身边就好。” 赵绣靠在他的胸口,一时不知一颗心该怎样安放,是应该雀跃地飞起,还是猛地一沉,只能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屋的棱角。 第16章 临近冬日,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好在燕国攻打楚国的军队频频传来捷报,才使得整个燕宫弥漫着如火的喜气。 这样的日子愈来愈多,赵绣靠在塌上,望着炭火出神。 炭盆里的橘黄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得他苍白的脸庞染上些许暖色,只是那双眼眸依旧透出遥远的风霜。 燕翎担心赵绣畏寒,让成朱将那件狐裘取了出来,为他盖在身上。 狐裘的皮毛柔顺又洁白如雪,在寒冷的燕国,是件实用的赏赐。赵绣的手指捻着领口处那层柔软的绒毛,感受到一丝轻盈的温暖。奢华,也缥缈,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如梦如真。 惊醒这迷离美梦的,是殿外的吵闹,似乎有一道略显倨傲的女声咄咄逼人,宫人则在低声劝阻。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萧瑟的冷风,成朱没走几步,便脸色微变,匆匆望向赵绣,低声道:“公子,是葵姬娘娘……” 话音未落,一道窈窕的身影已经立在门口,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殿内。 来人正是葵姬,她今日穿着了一身艳丽的宫装,发髻微乱,身上带着一点冷露的湿气。初见时眉宇间那股骄矜已经褪去得差不多了,此刻混杂着怨愤与失意,让她那张端庄的脸庞多了一丝尖锐。 第13章 她冷冽的目光落到赵绣身上,最终定格在那件白得刺目的狐裘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道是谁有这般天大的恩宠,能够住进昭阳殿来,不想原来是你……”葵姬的声音不高却尖锐,清晰地透出一丝酸味。“那日荷花池畔,质子像个落汤鸡似的,如今倒是忍辱负重,颇得陛下青眼啊。” 成朱见她来者不善,下意识地挡在赵绣面前。 赵绣微微一笑,平静地迎向葵姬的目光,语气淡然:“原来是葵姬娘娘大驾光临,未能差人远迎,实在失礼了。” 葵姬轻笑一声,走入殿内,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精妙的陈设,语气复杂道:“质子殿下如今养尊处优,原是今时不同往日。” 赵绣抬手,示意侍候的宫人退下。“娘娘说笑了,不过是陛下念在臣体弱,暂借此处养伤罢了。” 葵姬见他如此恭谨,眼中冷意却更甚,向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赵绣,如今这里没有外人,咱们无需再虚与委蛇,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赵绣淡淡一笑,道:“臣实在愚钝,娘娘所言,听得不太明白呢。像臣这样的人,身份卑微,只得谨守本分,小心处事。” “好一个谨守本分。”葵姬冷笑出声。她看着赵绣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头火气,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更甚。“倒是乖顺,只不知若是将来轮到赵国烽火狼烟,你还能在这昭阳殿里,安安稳稳地烤火么?” 她盯着赵绣身旁的狐裘,微微一笑,声音中的讥讽,却如朝露的湿冷要浸透其中。 “还是说,殿下本就是个重利轻义的人,只要自己享受着荣华富贵便好?看来当日的约定,终究是我做了你的垫脚石。” 赵绣平静地看向她,道:“约定?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你我已经各尽人事,至于结果如何……” 他顿了顿,将目光落在跃动的炭火上:“世事难料,非人力可求。即使阴差阳错,也只是各安天命罢了。” “各安天命?”葵姬愤恨至极,声音陡然拔高。“好一个各安天命!那日若非你临时变卦,而是由我相救燕翎,博得恩宠,或许今日昭阳殿中的贵人便是葵姬,楚国今日或许便不会有此之围……” 赵绣冷冷地打断了她:“此言差矣。当日情形,想必娘娘自己也清楚。箭矢无眼,招招致命。我与陛下,也不过是自救罢了。” 他逼近葵姬,反将一军:“那日我赠娘娘一计,却不想所托非人。娘娘口口声声,称自己所求不过为博得陛下青睐,那些刺客却个个下手狠辣,直取陛下性命,想来娘娘救国心切,另有所图啊。” 他的诘问令葵姬一惊,面色苍白,只得强自镇定道:“你在胡说什么!我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赵绣打断了她,声音压低:“自然是想着,若是燕翎身死,燕国必定大乱,楚国之围自然可解,是么?” 他微微倾身,字字犹如冰锥:“可惜,娘娘这步棋,不仅太险,也太愚蠢。事情做得这样露骨,连我尚能查到娘娘是楚国的细作,日后陛下又岂会完全懵然不知?娘娘倾心相待的楚国,拿您也只是一颗弃子。” 葵姬嘴唇颤抖,死死地盯着赵绣,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哔剥出声。葵姬眼中的怨毒与疯狂焚尽,最终化为一种绝望的灰败。 她低头沉默许久,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声音低哑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依你所言,我该如何是好?” 赵绣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好似从未说出刚才那番诛心之言。 “楚国将亡,棋盘已经倾覆。一颗侥幸逃脱的棋子,最该做的并非飞蛾扑火,而是蛰伏自保。娘娘聪慧,何必浪费这条性命,玉石俱焚,拉着所有人为楚国殉葬?” 葵姬抬起头来,一张端庄的脸庞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道:“蛰伏自保……好,好,我如今也只求一条生路罢了。” 赵绣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默不作声。 葵姬泪光盈盈,更加哀切地望向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寻求生路的弱质女子:“殿下……你我同为棋子,同病相怜。只是殿下棋高一着,如今恩宠无限,只盼殿下能够看在昔日情分,助我离开燕宫。” 她举起右手,向天发誓:“只要殿下应允,我便在此立誓,往日种种,今日之言,我统统咽进腹中,烂在心底,永不提及!” 见她如此,赵绣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道:“身不由己的痛苦,我也知道。娘娘如今想通,终于能做一回自己的主,实在是一件好事。日后天高海阔,娘娘好自为之。” 葵姬闻言,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感激。她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眼中的复杂神色,声音低柔,哽咽道:“此恩此德,妾身难忘!” 说罢,她便生怕赵绣反悔一般,匆匆转身离去。 赵绣挑着窗,注视着那件艳丽的宫装消失在远方,目光又落回到那盆跳动的炭火。 成朱悄步上前,脸上是浓重的忧虑之色,看着赵绣平静无波的侧脸,忍不住凑上前去。 “公子,您真信她?” 赵绣伸出手,用指尖描摹着狐裘上轻软的绒毛。 他眼睫低垂,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轻声道:“信或不信,又有何分别?” 第17章 褪去阳光的和煦,深夜之中,昭阳殿内终于只弥漫着独属于燕宫的寒冷凄清。 殿内只有成朱与赵绣两人。因着心烦,成朱脸上挂着浓浓的忧虑,看着赵绣沉静的侧脸,又只能欲言又止,只一味走来走去。 赵绣轻轻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沉寂。 成朱见状,便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公子,炭火可足?可要再添一些?” 赵绣盯着那盆炭火,摇了摇头。 成朱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终究忍不住,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公子,葵姬身为楚国细作,心思诡谲。奴婢觉得她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的。您若是放走她,只怕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赵绣轻轻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知道得太多,活着,对我是莫大的威胁,但死在宫里,更是个麻烦。若是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倒算干净。” 他笑了笑,拨动炭火,让整个屋子忽地一下亮堂许多。 映着那旺盛的光芒,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至于她出了宫,是生是死,远走高飞或是被楚国的旧部灭口,便与我无关了,不是么?” 成朱会心地点了点头。 赵绣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终于让那颗动荡的心,感受到一点虚浮的暖意。 放走葵姬,是他在权衡之下,一场不情不愿的冒险。他在赌,赌她的求生之念胜过赴死之心,赌她像自己,像所有身不由己的棋子一样,珍惜自由胜过复仇之心。 然而,心底深处,仍有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燕宫的天色一般,沉沉地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昭阳殿恢复了平静。 燕翎来得勤,宫人便走动得比他更勤。 奇珍异宝堆满了昭阳殿。炭火烧的也极旺,将殿内烘得暖意融融,隔绝断凛冽的寒冷,几乎如春天一般。于是寒冷如燕宫,春色即使不得绽放,也始终可以为燕王一人所有。 赵绣肩上的伤逐渐痊愈,人却始终带着一股惰气。连他也不知道,这是否也是自己的一种伪装。或许伤后的虚弱,日夜悬心,步步为营的算计,的确抽干了他的精力。 于是赵绣只是常常裹着燕翎所赐的那件狐裘,倚在软榻上,将目光懒懒落在庭外逐渐枯寂的枝桠上,手里的书卷半晌也不曾翻动一页。 这幅模样,燕翎似乎极为受用。或许是因为赵绣显示出的驯服与依赖,让他卸下了心防。又或许是他本就很享受这种将别人牢牢庇护在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的掌控与占有。 殿内侍候的宫人愈添愈多,本就是群芳凋尽的时节,昭阳殿如日中天,一枝独秀,剩下的花儿是否委顿落红,便无人在意。 年关前后,燕宫更加忙碌,葵姬的金蝉脱壳夹杂在各种大事小事里,也只算一个短暂的插曲。 在异国他乡,质子的身份终究力有不逮,即使赵绣卯足心思想要做一个合格的猎手,也苦于没有称心的罗网。 葵姬便是那条脱逃的鱼儿,她一出燕宫便没了踪影,完全跳出了赵绣的计划。这种失控感令他暗暗滋生一阵焦灼。 此时每一次燕翎的到来,对赵绣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他害怕燕翎的眼神,会在某次变得比初见还冷漠。葵姬出现,揭露他所有处心积虑的计谋,事情败露,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只有看见燕翎依旧透出关切的眼神,听见他依旧温和的话语,那颗动荡的心才可以暂时安定下来,找回一丝平静。 可是午夜梦回,他仍然是那条孤身一人的小舟,即使现在水面平静无波,也总是担心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巨浪滔天,将自己无比渴盼的一切尽数吞没。 第14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燕翎只是包围着他的水,无法做那处可以让他停泊的岸。 而燕翎待他,就像养着一只暖笼里的雀鸟,日日锦衣玉食,只要鸟儿不时欢叫几声,就能让他感到慰藉和放松。 或许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像鸟儿对宿主一样,对燕翎产生了本能的依赖。当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眼流连在自己读书弈棋的身影时,他会不自觉地发怔。而看见燕翎脱下沾着冬霜的大氅,带着寒气走向他时,苍白静谧的面庞下隐藏着的情绪里,或许也当真因此而生过一丝欢欣。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有雪意。燕翎处理完政务,照常信步而来。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眉宇间透出喜悦,冲淡了平日喜怒不定的阴鸷。 “楚地已平,看来可以暂歇兵戈了。”他贴近赵绣,坐在软榻上。 赵绣正执着一卷书,轻声笑道:“这些日子陛下辛劳,如今年关将近,终于可以歇息一段时间了。” 燕翎侧头看他,目光在那张白皙的面庞上顿了顿,又垂下眼眸,忽然道:“燕国的冬天冷,你成日困在这殿里,会不会有些太闷了?” 赵绣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蜷紧,许久才放下书卷,笑着道:“臣不觉得闷,殿内温暖如春,又有诗书作伴,十分清闲自在呢。” 他垂下眼睫,声音平缓,眼底压着一丝含蓄的柔情,含情脉脉地望向燕翎:“更何况,陛下也时常驾临,臣已经十分满足了。” 燕翎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对于他这幅温顺依赖的模样,极为受用。 “总待在屋里,也不太好。”燕翎的目光扫过赵绣白皙缺乏血色的脸庞,叹息道:“待你身子强健一些,陪孤去西山别苑走走也好,那儿雪景开阔,值得一游。” 赵绣微微点头,温顺地浅笑道:“陛下安排就好。” 燕翎看着他低垂着头,黑发披散在身后,像绸缎一样蜿蜒延伸到榻上,心中一动,轻轻抓起它的尾端,放在掌心摩挲。 那发丝微微冰冷,和它的主人一样柔顺,令人无端生出缱绻柔情。向上望去,便是赵绣含笑的眼睛正看向他。 燕翎看着他的笑颜,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何故,自己先低低地笑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匆匆收回那抹笑意,清了清喉咙道:“孤灭了楚后,倒是可以考虑赵国的事情了。” 赵绣似乎有些惊讶,他微微转动脖颈,将那双含笑的眼眸垂下,语带恭谨:“……陛下心中有决断便好。” 听他这么客气,燕翎的心中居然隐约有些失望,他伸手替赵绣拢了拢狐裘的领口,不经意间擦过赵绣纤细的脖颈,感受到指尖一点温暖,心中又涌上了柔情。 “孤是燕国的王……你想要什么,孤不能给你呢?为了你……”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万语千言,终究没有说出一句。 第18章 两人一时无言。 殿内暖香洋溢,炭火正旺。 一名宫人垂首跪在角落,小心地用火钳填换银炭。 她是个新面孔,动作有些迟缓笨拙,头也埋得极低,穿着一身宽大的宫装,一点动静也不敢出,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赵绣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却未曾停留。这些日子,昭阳殿内新添了许多宫人,他起先感觉有些难以适应,后来也渐渐习惯。 那宫人填完炭后,并未立即退下。而是又端起备好的茶盘,低垂着头,向榻边走来,为二人奉茶。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赵绣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立在软榻前。 燕翎并未留意这个奉茶的宫人,而是拿起赵绣方才放下的书卷,随手翻看着。 一时之间,殿内静谧异常,只有燕翎翻动书卷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样的沉静,向来让赵绣感到紧张不安,他默然地将眼神飘在别处,无意识地看向宫人放下茶盘的动作。 一声极轻微的机扩弹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寒光一现,茶盘底部居然弹出一柄细窄锋利的短匕。 那宫人将它收在袖中,突然转过身来,眼中带着一丝疯狂,直直刺向燕翎。 赵绣一时有些失神,却在她抬头的瞬间蓦然对上那双怨毒的眼睛。 是葵姬! 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牢牢地楔入他的本能:燕翎不能死,至少此刻绝对不能! “陛下!”惊呼已经来不及了。赵绣猛地从榻上扑过去,用尽力气将燕翎狠狠推开,用身体为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噗嗤一声,利刃刺入了皮肉。 燕翎被他这么一挡,并没有伤到。那柄匕首扎进了赵绣的左肩,鲜血瞬间汹涌而出,染红了素色的衣衫。 他痛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意识渐渐模糊。 燕翎猝不及防,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本能地揽住踉跄倒下的赵绣,将他护在身后。 手心感受到一片温热湿腻,是血的触感。燕翎看着血色,心中突然燃起了赤红的怒火和未知的恐惧。 “有刺客,护驾!”殿外侍卫纷乱急促地涌入昭阳殿中,将葵姬团团围住。 葵姬一击失手,自知再无生路。见燕翎护着赵绣,恨意如同毒藤一般疯狂滋长。 每一次燕翎的到来,对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场凌迟。 她看见他用那种温存的语调说话,看着他将流水般的赏赐送到昭阳殿。 而最使葵姬无法忍受的,是燕翎落赵绣身上的眼神,柔和而专注。那是她从未得到的珍视。 同样身为异国的细作,凭什么他赵绣就可以赢得燕翎的信任,凭什么他赵国内乱之中仍可以被出兵解围,不用落得个城池残破的下场。 家国覆灭的悲怆,自身被遗弃的愤恨,每日每夜都缠绕在葵姬的心头,终于在此刻化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昏君!你看啊,你倒是看清楚!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她几乎彻底癫狂,拔出发间的银簪指着惊怒交加的燕翎,也指着蜷缩在他怀里的赵绣。 “是他!是他与我合谋。他放我在这昭阳殿中,就是为了今日!”葵姬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恨你灭楚!他何尝不怕你日后灭赵!苦肉计……从头至尾不过一场苦肉计罢了!从围猎开始,赵绣便与我合谋。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就是为了今日——” 她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燕翎,自顾自地猖狂大笑:“你虚伪至极,活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活该……” “给孤住口!” 燕翎的咆哮盖过了她的声音。 狂怒与杀意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甚至等不及侍卫动手,便猛地躲过身旁一名侍卫的佩刀,狠狠劈砍过去。 刀锋凛冽,一道残酷的弧线后,葵姬疯狂的尖笑戛然而止。 那双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彩,只有嘴角依然凝固着一丝嘲弄。 她的尸身缓缓瘫软下去,身下的鲜血将地毯染成可怖的红色。 浓重的血腥气猛地在熏香中弥漫开,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燕翎无暇去看葵姬倒地的尸体。他猛地扔下还在滴血的佩刀,把所有注意力聚焦到怀中不断颤抖的赵绣身上。 赵绣肩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他手足无措,想要死死捂住它,捂住那些流淌着的鲜红。可是温热却不断在指缝间涌出、流走。他感觉自己的心很空,也很痛。 这样的光景好像似曾相识,那日围猎,赵绣也是这样躺在他的怀里。那时的孤独与惊慌昨日重现,却比从前更强烈百倍千倍。 原来这天下,也有一国之主无法主宰的东西。在生死面前,他还是那个弱小的质子。 救不了娘亲,救不了自己,救不了赵绣,救不了所有人。 “阿绣,阿绣,不许睡……”他摇晃着赵绣,看着那张总是苍白的脸被冷汗浸透,那双时而沉静时而羞怯的眼眸紧闭。他还未曾看透它隐藏背后的种种情绪。 想到它可能永远无法再睁开,那种恐惧就狠狠地攉住了燕翎的心头。 “御医!御医呢!”他艰难地找回神智,找回一个王应该有的权力与尊严。 御医匆匆赶到,战战兢兢地上前欲为赵绣诊治。 赵绣被平放在软榻上,燕翎紧紧地抓着赵绣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的魂魄,不被神佛鬼怪收走。 御医剪开被血濡湿的衣衫,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好在并未伤及要害,只是撕裂得极深,失血过多。只要施针止血,清创敷药便好。 燕翎的目光始终落在赵绣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御医才颤声道:“陛下,万幸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要今晚不发热,便有望了……” 燕翎猛地打断他,一双黑瞳透出些骇人的神色,“孤不要听这些,孤只要他活着。” 御医冷汗涔涔,连连叩首。 燕翎不再理会他们,只是重新坐回榻边,望着昏迷中的赵绣。 第15章 这张苍白的脸,即使在昏迷时也紧蹙着眉头。昭阳殿内万籁俱寂,刚刚发生的一切却似乎仍然历历在目。 葵姬怨毒的指控回荡在燕翎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像那柄没有扎在他身上的匕首,在他敏感多疑的神经上割开一刀一刀。 苦肉计么? 他试图驱散这些声音。不,不可能。哪有什么苦肉计会以性命做赌注?哪有合谋会以次次重伤做代价? 赵绣的鲜血与保护都是真的,就像他此刻微弱的呼吸与冰冷的手一样。 可是……万一呢? 燕翎的心猛地一沉。 第19章 冷。 刺骨的冰冷几乎要渗入赵绣的身体里。 他茫然无措地走在一片水中,周围是一片雾霭茫茫,看不清楚,也没有方向。整个人只能昏昏沉沉,循着水波晃动的声响,漫无目的地走着。 依靠着没有根据的希望,赵绣一直前行。可是水,到处都是水,淹没一切,仿佛越走越是深处。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黑,逐渐没过膝盖,漫过腰际。冰冷的感觉变得粘稠难缠,像一条巨蛇,纠缠在他身上,试图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几乎快要放弃了,呼吸艰难,喘息声也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放弃支撑,像一叶失去方向的扁舟,任意随波逐流。 这时前方浓雾中,却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身影高大,背对着他,透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是燕翎吗? 赵绣的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于是奋力挣扎,拼命呼喊,向那人影靠近: 可是越靠近那人影,黑水就越来越深,几乎要淹没他的头顶了。 似乎听到了赵绣的呼唤,燕翎回过头来。他微微一笑,向赵绣伸出手。 赵绣不顾咸涩的黑水正疯狂涌入口鼻,只自顾自地想要抓住那条向他伸来的手臂。 他终于抓到了,便使劲浑身解数抱得紧紧的,好像再也不会松开似的。 见状,燕翎的嘴角微微勾起,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突然瞪着双眼,漆黑的瞳孔中满是嘲弄,直直地盯着赵绣。 一丝诡异的不祥席卷了赵绣的内心,他惶恐地看着自己被燕翎狠狠一推,猛地向后倒去,整个人瞬间被冰冷的黑水吞没。 他拼命挣扎,四肢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黑暗从四面八方,渐渐挤压过来,要把一切都碾碎,吞噬…… 赵绣冷汗淋漓。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感觉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眼前不再是梦境中可怕的黑水和迷雾,而是昭阳殿中熟悉的织金帐顶。殿内烛光柔和,空气中缭绕的暖香温馨静谧,隐约透出一缕苦涩的药味。 他还在昭阳殿中,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可刚才梦境中的冰冷与恐怖却阴魂不散。冷汗黏腻在身上,就好像被黑水吞没的寒意,刺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只有那一阵一阵,因为剧烈的呼吸牵动伤口而产生的疼痛,才让赵绣感到真切。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缓解噩梦中那股真实的窒息感。 “做噩梦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赵绣侧头,发现燕翎居然就坐在榻边,神色紧张地握着他的手。 燕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脸上。黑眸深邃,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赵绣望着他,一时分不清此刻的现实会不会是梦境的延续。梦中的一切都是冰冷的,但燕翎握着他的那只手,是温热的。 赵绣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陛下。” 燕翎伸出手,用丝帕轻柔地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赵绣偏了偏头,脸颊触碰到了燕翎的手指,下意识地蹭了蹭那温暖的来源,像小兽一样,模糊地呓语。 燕翎的指尖微微一顿,心中涌现出保护的欲望。 “阿绣……”他轻声唤道,指尖犹豫地碰了碰赵绣的伤处,“还疼吗?” 赵绣的眉头蹙紧,喉咙间咯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燕翎仿佛被烫到了手,立刻收了回去。 许久后,他才听到赵绣虚弱的声音。 “……不痛。” 赵绣苍白的脸庞上,因病痛而显得脆弱至极。 “只是有点冷。”他微蹙着眉头,为了让燕翎安心,勉强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出了这么多汗,自然觉得冷。”燕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将揉乱的锦被重新往上扯了扯,温柔地将赵绣裹紧。 “做噩梦了吗?孤待会命御医再给你开点安神的药,好不好?” 赵绣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眨了眨眼睛,自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清泪。 燕翎见状,有些慌张,忙不迭地用指腹为他揩去这滴眼泪,强笑着道:"怎么好好的又哭。可是伤口又疼了?" 赵绣垂着眼眸,轻声道:"无事,臣胆子小,眼皮浅,被个噩梦吓唬得六神无主,掉了几滴眼泪,让陛下笑话了。" 燕翎笑着看他,低低地道:"胆子小么?你挡在孤面前时,可是英勇无比,任凭多少侍卫也比不了呢。" 想到那时的情景,从未有过的情绪纠葛在他心头,几欲将喉咙哽住,没来由鼻头一酸,别过脸去,吸了吸鼻子。 赵绣没有看他,仿佛自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陛下没事便好。” 燕翎又转过头,看着他累极了一样,正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声音又细若游丝,仿佛一个瓷娃娃,只要离开便会失手摔个粉碎。 他俯下身子,高大的身影将赵绣罩住,用下颌轻轻抵着赵绣的发顶。 “累了?再睡一会可好?” 赵绣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睁眼看向他,轻轻道:“不想睡。” 燕翎的声音低沉:“为什么不想睡?” “睡得久了,总做噩梦。” 燕翎的体温传来,让赵绣感到一丝暖意与依恋。可是随着神智渐渐清醒,葵姬的指控又阴魂不散地回响在他耳畔。 “梦见什么了?”燕翎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怪不得你刚才抖得厉害,一直在说些什么。” 赵绣微微一滞,仿佛昭阳殿中万籁俱寂,只剩下了他们的呼吸声。 因为联想到梦中的情景,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冰冷的黑水,无尽的浓雾…… 还有燕翎最后那,嘲讽的一推。 不祥的感觉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记不清了,”赵绣将脸靠近燕翎的胸口,带着一丝恍惚与脆弱。 “只记得很黑……很冷……到处都是水,在水里挣扎,又喘不过气。” 燕翎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拥抱着他的那双手臂又紧了紧。 “都是梦罢了,”燕翎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可靠,仿佛有驱散一切恐惧的能力。“有孤在,你不需要怕……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伤你分毫了。” 他的话,既像是对赵绣的安抚,又像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赵绣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其实刚才,我梦见陛下了。” 燕翎一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有一丝诱哄的意味:“阿绣,你梦见了孤?在你梦里,孤是怎样的?” 烛火摇曳,他英俊的面庞上神色也随着光影变换,君心莫测。 赵绣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噩梦和伤痛折磨得哭了出来。 “梦里,我马上就要淹死了,是陛下拉了我一把。” 燕翎看着他那张苍白的小脸,写满了脆弱,依赖,孺慕与信任,是那样真实的柔软。这让燕翎几乎要唾弃自己内心深处,对于赵绣那一点阴暗的猜忌。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赵绣。 “无论什么时候,孤都会拉住你,不放弃你。” 得此承诺,赵绣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从前无数次一样,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微微地笑着,把脸埋在燕翎的怀抱中。 第20章 赵绣养伤的期间,燕翎常常来昭阳殿。 他几乎将处理政务的地方挪到了这里。殿内靠窗的地方新设了一张紫檀木的桌案,上面堆着些奏疏。 燕翎就坐在那里批阅,不过通常没有多久,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榻上沉睡的身影。 因为赵绣上次说做了噩梦,御医便为他配了安神止痛的汤药。或许是身体正虚弱,又或者是汤药起了作用,他很快便泛起倦意,似睡非睡地垂下眼眸。 燕翎放下朱笔,悄悄走到榻边。 宫人见状,便识相地退下。 他坐在榻沿,俯身细细端详着赵绣的睡颜。 那张苍白的脸庞上,似乎毫无防备,呼吸轻浅却平稳。 燕翎的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眼神深沉复杂,怜惜和探究的心情纠葛在一处,令他心烦意乱。 第16章 眼前这个人,几次相救。以脆弱的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毒箭与利刃,性命垂危。 可是葵姬的指控还是刺穿了他的心。 赵绣凭什么这样搏命相救?是因为他是燕国的国君,是希望他能出手相救赵国吗? 他的不惜性命,有几分是为了燕翎,有几分是为了赵国? 倘若……倘若这些依赖,这些舍身相护,又如葵姬所言,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苦肉计,是一场偌大的骗局呢? 他在赵绣披散的长发间插入五指,手在发间穿梭,有一下没一下,漫无目的地抚摸着,似乎唯有如此,胸中这颗心才能不因猜忌而扭曲。 药香氤氲,殿中一片静谧,好像就连时间也停滞在这一刻。 燕翎握着那缕墨缎,鬼使神差,居然在赵绣的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吻得极轻,极缓,好像就连自己对这个举动,也是心存疑虑,茫然无知。 但是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仍然存在,仍然在他的怀抱之中,不会离开。 在他唇瓣将离未离之际,赵绣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他似乎被惊醒了,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投向燕翎的目光带着迷茫和不安。 “陛下?”赵绣的声音微哑。 燕翎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关切地道:“是孤吵醒你了?” 赵绣在他怀中微微摇头,下意识地依赖着他的温暖,“没有,睡得一直不太踏实。” “那便陪孤说说话。” 燕翎把他揽得紧了些,下颌轻蹭着赵绣柔软的发顶。 殿内炭火本就烧的旺,烘得燕翎的心蠢蠢欲动。 “孤想了解你。”他的语气怀念,“在赵国时,你和赵绸待在一处,他性子活泼,你却总是安静,有些不起眼。” 赵绣似乎笑了笑,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这种时候,陛下也要打趣臣吗?” 燕翎低下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笑着道:“孤只是觉得,从前与你错过了许多。” 赵绣倚着他,低低地道:“从前那些苦日子,也没什么好的。” 燕翎叹息一声,道:“孤的母亲去世得早,那时候见你和赵绸待在王后身边,心中羡慕得很。” 提到母亲,赵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母亲她虽不得宠……却待我们极好。” 燕翎道:“可孤总觉得,她心里更疼赵绸一些。” 赵绣轻声道:“或许是吧。” 这话似乎刺痛了他的心,赵绣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一股涩意,“绸弟聪明伶俐,自是更得母亲的欢心。臣的性子沉闷,实在不太讨喜。” 燕翎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自然没错过赵绣眼中那深沉的落寞。 不由心中一动。 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原来他们同病相怜,都未曾获得母亲那份完整的爱。 “可孤觉得,你心中委屈。” 他语气温和,好像伏在赵绣耳畔一样:“孤从前,总愤恨自己的母亲亡故得太早,没能享受到那份母爱。却从未想过,父母之爱,居然也是有偏私的。” 赵绣的心,因为他的这些话,而渐渐落寞,沉默不语。 燕翎轻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抚他的委屈,也像是透过他在安抚当年那个孤零零的自己。 “你这般稳重的性子,想必也是那般养成的吧。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去争取那份疼爱,你一定做了很多努力。” 他这般共情的话,落在赵绣的耳朵里,却又是另一般滋味。 就好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没抱希望地乱撞,不期却捅开了一把隐藏已久的心锁。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 母亲破天荒地将他单独唤进内室,屏退左右,美丽的脸上神情复杂。 那是一种焦虑,她的双手冰冷,紧紧地抓着赵绣的手臂,眼里却透出狂热。 “阿绣,你听着,燕国质子不该活着回去……”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却恍然不觉。 “如果他死了,你父王应该就能看到我们了吧?好孩子,你帮母亲这一次,母亲以后一定疼你……” 那日,站在冰冷的湖边,他的脑海里回荡的就是这样的话语。 这是母亲与他之间的约定。作为同谋,他们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她那严厉但不乏温柔的目光,以后落在赵绸身上时,也会分给自己。 想到这里,赵绣的心中就像是有一团火,越烧越热。 于是他趁燕翎不备,猛地将他推入了湖中。 可看到那个在水中拼命呼救的身影时,那团火突然消失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感觉一阵阵的恍惚。 很快,胞弟赵绸也跳进了水中。 那一刻的他,更加惶恐不安。心中的恐惧占了上风,让他冷汗淋漓。 事后,母亲看到他惊慌失措的神情,匆匆忙忙地质问他是否被人看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苍白地留下一句敷衍的别怕。 只是他的内心,一直深怀愧疚。 明明知道,燕翎与自己一样,只是身不由己的孩子,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被利用做了那样的事。 赵绣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让他的身体因疼痛而痉挛,一下失去平衡,几乎栽倒。 燕翎看见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惨白得吓人,不禁有些慌乱。 “怎么了?”燕翎捧住他的脸,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赵绣的脸上全是冷汗,肩上包扎的纱布也复又透出血色。 燕翎被他的异常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 “你的伤口又挣开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他朝殿外厉声嘶吼:“御医!御医!” 赵绣因他的呼喊恢复了一些神智,看见他这张写满急切与担忧的脸庞,眼前却又恍惚看见小时候的燕翎在水中挣扎,心中的愧疚让他心痛难忍,五脏六腑都好似拧绞在一起,无法呼吸。 “没事……”他挣扎着试图安慰燕翎,声音却破碎成一段又一段的呻吟。 “别说话了。”燕翎低声地喝止,想去按压不断流血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指尖颤抖着悬在空中,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徒劳地将他紧紧抱住。 “没事的……孤在这里,他们马上就来,没事的……” 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倒映出难得的恐惧。 赵绣正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浸湿了两人的衣裳。 御医冲进来,为赵绣重新包扎了伤口。 他痛得身体紧绷,却努力压抑着喘息声,偶尔才会发出粗重的闷哼。 燕翎见他如此脆弱隐忍的样子,心中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 为什么? 他只是想更了解赵绣,想更靠近他,为什么,总把他弄得伤痕累累? “究竟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困惑与疲惫。 赵绣睁开眼睛,痛楚与惊悸的情绪如眸中水汽一般弥漫,他望着燕翎,看见对方眼中一抹痛苦的温柔。 “臣……臣想起了母亲……” 提到母亲,他的声音再度哽咽,而后别开了视线,将脸埋入软枕,只留给燕翎一个脆弱颤抖的背影。 关于母亲的伤痛,就像一把钝刀一样,刺痛着燕翎心中那片柔软却荒芜的地带。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赵绣本就是同病相怜。 那些猜忌,在赵绣此刻真实剧烈的痛苦面前,显得何等卑劣而可笑。 他呆呆站着,沉默良久,最后只是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赵绣的头发,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不想了,”他几乎恳求一般,“什么也不要想,孤在这里陪着你。” 第21章 赵绣的伤在燕翎的精心照料下,总算渐渐愈合,新肉生长,带来阵阵刺痒,幸而如今是冬季,日子尚不至于难捱。 燕国的天空,常常是阴沉的灰蓝色。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任何飞鸟,像是一顶巨大无比的琉璃罩子,把整个燕宫紧紧扣在里面。 赵绣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目光落在庭院的一角,那是一株叶片落尽的枯树。 枝桠嶙峋,直愣愣地伸向天空。 光看它枯索的枝干,完全无法知道这是一棵怎样的树。不过向阳花木易为春,昭阳殿是燕宫的近水楼台,想来冰雪消融,春和日丽时,它应也会抽枝发芽,成一片繁阴美景。 这样的日子,宁静也无聊。 赵绣身子虚,总感觉人懒洋洋地不愿动弹,燕翎不来时,便懒得和人说话,连带着成朱话都少了许多。 成朱服侍着赵绣喝完了药,便在一旁收拾药碗。如今昭阳殿的宫人人多眼杂,动作不由比往日更小心了些。 偶尔她偷偷抬眼,便觑见赵绣的侧脸。 下颌比从前尖削了些,透着血气不足的苍白,只有一双眼眸还算有些神采,从窗外望着远方。眉宇间总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忧愁,淡淡的,却也化不开。 第17章 来到燕宫,算来已是一年有余,步步为营,处处深渊。如履薄冰,勾心斗角,到底是消磨了他的心力。赵绣比从前更沉默寡言,心思也更让人猜不透,眼里蒙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那其中涌动的复杂神色。 即使自赵国时便伴随左右,成朱也觉得他和赵绸那股温柔和气的劲其实并不相像。 赵绣太沉默,太安静,总觉得让人难以亲近。 成朱欲言又止,最终与他挨近了些,将声音压低,颤抖着道:“公子……” 赵绣轻轻地应了一声。 成朱看着他,眼中透出茫然无措:“绸公子传来消息,说是国君病危,左不过一两日了。”她有些哽咽,“国中情势危急,虽然绸公子与王后娘娘已有准备,但恐怕支撑不住。” 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成朱猛地握住他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臂,恳求道:“公子,如今只有陛下能救赵国了!您去和陛下说说好话,求他,求他发兵……”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然传来通传:“陛下驾到——” 成朱慌乱地松开手,面色煞白地退到角落。 燕翎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些肃杀的寒气,目光未曾扫过角落里的成朱,直直地向赵绣走来。 成朱随同几个宫人离开,临走前向他投去一个慌乱的眼神。 赵绣的心猛地下沉,他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心中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惶恐。 燕翎语气如常,似乎未曾觉察到他的异样,拉着他的手,闲话家常般说起一些琐事。 赵绣有些机械地应着,心中忐忑不安。 这样的大事,燕翎一定知道,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忽然,燕翎的话音消失了。 他顿住,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绣。 于是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在浓烈的香薰中显得沉重,令人窒息。 燕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赵绣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张苍白的面皮,看穿他心中的思绪。 赵绣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只能紧紧攥住,不让自己显得过于胆怯。 沉默,依然沉默,只有炭火发出细微的爆鸣声。 突然,他的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赵绣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挣脱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 燕翎的大拇指贴在他的脉搏上,想必能感受出那里正因惊惧而狂乱地跳动不休。 “赵国的事你知道了?”燕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赵绣浑身一颤,嘴唇翕动,却像被粘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最后只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燕翎凝视着他失魂落魄地脸庞,缓缓道:“那你想求孤吗?” 求?当然……这是他唯一的使命。 赵绣想起自己离开赵国那日。 天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很低,像一块又脏又旧的厚被子,沉甸甸地盖在头顶上。 侍女成朱在身后的船舱中打点着行李,做着最后的准备。码头人影稀疏,只有几个奉命相送的官吏,都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疏离。 母后与绸弟都不曾来,他们留在王宫,只有他孤身一人,要去往一个危机四伏,完全陌生的地方。 赵绣知道自己一直心思细腻,持重老成。所以母后在他和赵绸之间左右摇摆后,最终选择了他。 他坦率地接受了这种命运,可如今箭在弦上,却发现自己还是怕得不行。 心脏在胸中不安地跳动着。他喉咙发紧,一股酸涩的热流几乎要从眼眶中涌下来。只得背过身去,不让别人见到自己的失态。 去国离乡,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又如何不怕? 小舟将逝,他孤身一人,心中忐忑,终于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对岸故土。 往后孤帆远影,只有小舟在浑浊的江水中轻轻摇晃,驶向未知的命运。 如今,彼岸触手可及,他却近乡情怯地忸怩起来。 燕翎凝视着他:“孤可以出兵,但代价是赵国要永远依附于燕国,称臣纳贡。” 赵绣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眼眸低垂着,弥漫着水汽。 燕翎看着赵绣静默垂泪,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松开赵绣的手腕,用指腹擦去赵绣冰冷的泪水。 这种猜忌的游戏,时间太长只会让两人越来越远。 “或者……”他的声音因为疲倦,终于比往日多了一份柔软,“你有什么可以给孤?” 赵绣眼中含着泪水,撇过头,轻轻地道:“陛下想要什么呢?臣只怕自己一无所有……” 燕翎却突然抱住了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赵绣的额上。 “已经够了……你,孤只要你。只要你属于孤,便够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最终放弃了这场试探与权衡。 这个人数次舍身相救,还不够吗? 燕翎厌倦了赵绣的血与泪,厌倦了赵绣的恐惧,厌倦了政事上的计较与得失。 这一刻,燕翎只想顺从本心,那是他在燕宫中摸爬滚打,已经几乎遗忘,此刻却突然强烈复现的冲动。 想要庇护的冲动。 赵绣依偎在他的胸膛,意外地发现那颗跳动的心,是这样炽热。 当一直紧绷的神经倏然松弛,却没有夙愿得偿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有些厌倦,厌倦这样的表演,厌倦无休止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循环。 一丝微小,不容忽视的悔意突然钻进了他的心。 或许,赵绣也曾在谎言与骗局中意外地得到了一颗真心,哪怕只有片刻。 他在燕翎怀中微微动了动,又抬眼望向窗外那株枯树。 “陛下……不知春天来时,昭阳殿外那棵树,会开什么花?” 第22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寒冬腊月,燕国正是苦寒的时候,可是昭阳殿内炭火烧得正旺,便驱散了那种严酷,只在空气中留下清淡的,微微浸透着药香的暖意。 赵绣的伤口已经结痂,几近痊愈,心事也好了大半,是以面色比从前红润了些。 他身上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将脸堆在细软的绒毛上,微微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倦怠的猫,望向窗外的庭院。 燕翎坐在不远处的檀木案后,本是处理政务,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他身上。 见此情状,便忍不住笑了笑,走到赵绣的身后,轻轻抱住他。 赵绣眼睫颤了颤,似乎是被他惊醒。 “吵到你了?”燕翎笑着问道,“看什么那般出神?” 他看着赵绣静谧的眉眼,突然心中一动,忽然将手掌覆在赵绣的眼眸上。 指腹笨拙地触碰到他低垂的睫毛时,感受到那蝶翼一样的颤动,忽而心中就多了一丝新奇的珍惜。 那样的情感,是燕翎之前从未感受过的。 赵绣被他蒙着眼睛,感觉那股掌心微妙的暖流,正渐渐蔓延开。 黑暗笼罩,隔绝了视线,但是却是温柔的。 耳畔回响着燕翎的呼吸声,比平时更缓更沉,更松弛,也更让人依赖。 就连他自己的呼吸,心跳,也不由随着燕翎的频率逐渐搏动。 “在看那棵树。”赵绣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想春天来的时候,它究竟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燕翎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贴近赵绣的耳朵,轻轻道:“想来应是桃花。昭阳殿旧主喜爱桃花,先帝在时,命人移栽过来的。” “桃花么?”赵绣低低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淡淡一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热闹非凡,很好。” 燕翎看着他淡淡的笑颜,心中一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下颌轻轻压在赵绣的头顶,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那株桃树。 “孤本想效仿先帝,也为你移一株别的什么树。若你喜欢桃花,便也很好。” 赵绣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道:“臣很喜欢。” 恰在此时,成朱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殿中。她的脚步极轻,几乎悄无声息,视线掠过两人交叠的背影时,有些踌躇,最后只将药碗轻轻地放到榻边的小几上。 放下药碗后,成朱本打算安静地离开。燕翎却被声响惊动,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了审视的一瞥。 成朱下意识地垂首敛目,不敢与他对视。 “药煎好了?”燕翎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君王惯有的威压。 “回禀陛下,刚刚煎好的。”成朱的姿态恭谨,身体却有些颤抖。 赵绣见状,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既然药好了,怎么还不拿过来?” 第18章 成朱方才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回过神来:“公子说的是,药要趁热喝才好。” 她说这话,眼神却有些飘忽,匆匆向赵绣脸上投去一瞥又很快收回,像是难以承受负担。 燕翎盯着她,神色不明,却没再说什么,只淡淡道:“你下去吧。” 成朱有些犹疑,小心翼翼地抬头道:“药凉了就不好了……” 燕翎笑了笑道:“倒是个忠心的奴婢。”他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亲自将汤匙递到赵绣的唇边,“孤亲自喂他喝药,这下你可放心了?” 成朱见状,如蒙大赦,立刻转身离开,脚步匆匆,似乎满怀心事。 赵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因窘迫而有些羞涩,轻轻道:“臣自己来便好了。” “别动。”燕翎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仔细地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然后递到赵绣唇边。 苦涩的药味,就这样弥漫在两人间。 赵绣就着燕翎的手,温顺地一勺一勺喝着。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一点一滴在舌尖蔓延开。 一碗药见了底,燕翎用指尖点去赵绣唇边的一点药渍。 “苦么?” 赵绣愣了一愣,道:“还好。” 燕翎轻轻笑了笑,忽然俯身,极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带着点药汁的清苦。 “苦的。”燕翎轻声道,那双黑沉的眼眸里映着赵绣怔然的模样,“……那又如何?孤只愿与你同甘共苦。” 赵绣听见,心中只觉跳漏了一拍般,一时竟忘了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燕翎心情似是极好,低低地笑出声,只将他复又更紧地拥入怀中。 赵绣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心绪万千。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仿佛能够驱散所有阴霾与寒意一般。 作为赵国的质子,他完成了使命。那么作为赵绣,作为自己,他这支漂泊的小舟,是否能够真正地找到一处可以停留的对岸? 阳光晒得人骨头有些发酥,所有的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似乎都要在这片暖意中融化了。 赵绣渴望沉溺在这片安宁中。 可是成朱的异样又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些谎言与算计。他微不可察地想要更靠近燕翎,贴近那片温暖宽阔的胸膛…… 就在这时,燕翎叹了口气。 赵绣的心一僵,下意识地微微支起身子。 那种松弛与安心,就如潮水一般很快退去了。 燕翎感受到了他的变化,轻轻道:“怎么了?” 赵绣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么?” 燕翎怔了怔,语气带着点安抚:“没什么事。” 过了一会,他才闷闷地开口:“孤答应你出兵赵国,现在赵国内乱平息得差不多,那些大臣却不满意。” 赵绣听闻,声音便低了下去:“是臣让陛下为难了……” 提到那些大臣,燕翎有些愠怒,眼里尚存君主的威严。 “这燕国到底是孤的燕国,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 他握住赵绣微凉的手,温柔又亲昵:“只要孤在一天,他们就扰不了昭阳殿的清静。” 赵绣低低地道:“臣……” 燕翎不欲多谈,便打断了他,转而说起别的:“方才说到桃花。待到春日,桃花盛开,便在树下支一张软榻。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坐在树下读书,小憩。再收集些落花,酿酒或者做糕点,如何呢?” 他描绘的画面宁静美好,带着一种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在这深深的宫墙中,却更加令人神往。 赵绣被这场景打动,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一些,含笑道:“若能再得陛下相陪,便是人间盛景。” 燕翎凑到他耳边,窸窸窣窣地笑着道:“孤当然要陪在你身边,阿绣此问,难不成还想甩下孤吗?” 赵绣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燕翎的目光无意中又扫过方才成朱放药碗的几案上,眉头又皱了起来:“不过你这侍女,近来可是有些魂不守舍。” 赵绣心中微微一沉,还是斟酌着词句为成朱辩解几声:“她在赵国时便跟着臣……这几次或许是被吓破了胆,才会有所失仪。”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道:“再过些日子,想来就能适应了。陛下……便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燕翎不置可否,只嘱咐道:“依你便是,她若伺候得不上心,便再换几个稳妥的人来。” 日光西移,暮色四合。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深冬暖阳,便是难得的一晌贪欢。 第23章 临近春日,年关已过,赵国的内乱终于渐渐平息。 有了燕国军队的帮助,赵绸得以顺利即位,主持朝纲。 烛火幽暗,赵绣望向窗外,有些神思恍惚。 天色已暗,想来燕翎今日不会来了。 他手里还握着那枚小巧的金屋,拨开拇指盖大小的房门,就看见两个米粒大小的小人相拥在一起。 他握得是那样紧,以至于金屋已经带上了体温,松开手才发现掌心被咯出红印。 连日来的惊涛骇浪终于得以平息。赵国平定,自己的伤势渐渐痊愈,就连一直动荡的内心也变得平静,一切顺利,像一场不敢奢求的美梦一样。 是燕翎的温柔与庇护为他圈出了一片安稳的天地。 他是无根基的一抹浮萍,细而弱的一根枝蔓,如今攀附燕翎才得以生存。 这份庇护,是深冬中的温暖,是一根救命稻草,让赵绣感念。 但四四方方的昭阳殿,岁月静好,与世隔绝,何尝又不是一处精心的牢笼。即使每日锦衣玉食,不过也是仰人鼻息,燕翎的爱是这天地间的唯一尺度。如果一朝不再拥有,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更何况,一切的根基本就是因谎言而起,所以直至被揭穿的那一刻,他都会惴惴不安。 这让赵绣刚刚生出的一点微弱希冀,也化为了无形的利刃。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成朱推开门,端着热茶走了进来。 她比往日沉默,却稳重得多,将茶点轻轻放在赵绣手边的矮几上,便打算悄无声息地退下。 “成朱。”赵绣轻声唤住了她。 成朱一顿,转过身来,眉目低垂:“公子还有何吩咐?” 赵国的危机解除,她却没有变得轻松,心事重重,像一根绷得更紧的弦。 赵绣看着她,目光透露出关切,“你近来沉默,可是有心事么?” 成朱猛地摇头,声音却有些发涩:“公子不必挂心,奴婢很好。”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赵绣,然后低声道:“公子的药快煎好了,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去瞧瞧。” 说罢,便几乎是仓促地行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赵绣看见她眼神一闪而过中透出些怜悯,心中困惑,却隐隐生出不安。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觉得终究是空空如也。 只能把那小小的、核桃一样大的金屋紧紧攥在掌心。像是溺水的人妄图牢牢抓住唯一的浮木。 恰在此时,殿门外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个面生的内侍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函。 “公子……赵国来的家书。”内侍的声音平静,说罢便将信函放在了案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快到赵绣还来不及询问。 赵国……家书? 赵绣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攉住了他。 他入燕国为质以来,便几乎与赵国隔绝了音讯。燕翎向来多疑,往来信件定会亲自过问。所有送来的片纸只字,岂能逃过他的眼目? 那这封信呢? 赵国新君即位,定是多事之秋,缘何要在这时给他写一封,必定会被燕翎拆开的家书? 他指尖颤抖,拆开了那封信。 起初几行,还是赵绸对他寻常的问候,以及感激之情。似乎在感念他身在燕国周旋,助赵国渡过难关,劳苦功高。 字里行间,却忽又陡然一转,提到了经年旧事。 “昔年燕君落水,绸一丝善念,救得燕君,若非如此,兄长亦无由近其身畔……” 赵绣周身泛起一股无法磨灭的冷意。 当年却是赵绸将落水的燕翎救起。 临行前,赵绸将这件事告知于他,让他将这秘密当做最后一张底牌。 信纸在赵绣手中颤抖,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将这最隐秘的旧事,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给燕翎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往下看。 后面的内容更是让他如坠冰窟,赵绸先是以新君的口吻,褒奖他有功,朝中大臣皆感念于此,随即话锋一转,声称不日便要接他回国。 赵绣看着那信,心中生出无限凄凉。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却分明是忌惮他功高震主,要让他永久地放逐在燕国。 第19章 昔年燕王也曾于赵国为质,他们这便怕了吗?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他就是这般能被舍弃的棋子吗? 这封信,定会被燕翎看到,而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信纸中滑落一张丝帕。 丝帕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边角已经泛旧,却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赵绣捡起它,呼吸一窒。 他记起来了。许多年前,他们三人去御膳房偷吃东西,自己却弄丢了帕子,被人抓住了把柄。最终赵绸站出来顶罪,受罚后却感染风寒,几乎去了半条命。 如今,这方帕子随着这封家书,回到了自己手上。 当年赵绸活泼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他安慰着惴惴不安的赵绣:兄长,不要怕,我替你去,我受父王宠爱,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如今,赵绸是在提醒他:弟幼年时尚知护兄,今时乃是兄护弟之日了。 或许朝中政局真的会因他而动荡,臣工皆言,足见形势紧迫,或许他们真的是迫不得已才写了这封密信。 我难道还要害绸弟丧命吗…… 这是一道催命符,赵绸吐露真相,只为借刀杀人。即使这封信无法让燕翎定罪,亲手除掉自己,也会像一根毒刺,永远地扎进他多疑敏感的内心,摧毁他的信任。自己在燕国永无宁日,也无法再对赵绸的王位构成威胁。 恐惧,怨恨和冰冷的绝望将赵绣淹没,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信纸。 就在他心力俱疲,惶然无措之际。 殿门推开,凛冽的寒气涌入进来,将烛光吹得剧烈摇晃。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燕翎。 他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地走向赵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落到赵绣身上,还有手里那封信笺。 殿内死寂无声,燕翎缓缓踱步进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赵绣心上一样,让他生出无尽的不安与痛苦。 第24章 燕翎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一片平静,无嗔无怒,无悲无喜,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透出死寂的肃杀之气。 燕翎扫过他手中那张信笺,似乎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像赵绣伸出一只手。 掌心向上,无声地索要。 或许他还没有看到。赵绣的心中突然生出这样一丝希冀。 他曾经是那样步步为营,险中求胜的一个人,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只为走出致胜的一步。现在,他也一定可以抓住机会,化解这场危机。 他所付出的一切,他所承受的一切,他豁出性命挡的那一箭,那把匕首…… 这些情意,一定不会被一封薄薄的信笺涂抹得面目全非。 赵绣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在看见燕翎冰棱一般的目光时,黯然神伤,哑口无言。 过往的依赖与温情,乃至一点点滋生出的幻想与不敢言说的妄念,在他这冰冷的一瞥中,被彻底粉碎,化为齑粉。 辩解是苍白无用的,在一个已经开始怀疑的人心里,不过是空洞的狡辩。 最终他只得颤抖着,将那封冰冷的信笺,放入燕翎的掌心。 “陛下……” 赵绣无力地说道,像一声哀婉的呻吟。 燕翎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赵绣面如死灰的脸上,却不理会。 他接过那封信,看也不看,便随手撇开,任由信纸与那张丝帕飘落,纷飞在两人中间。 “都看完了?”燕翎平静地说道,赵绣却分明听出他压抑着一丝怒气。 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住赵绣。 “所以,”燕翎的声音骤然拔高,“你有什么要和孤说的吗?” 赵绣似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失了心神,不由退后一步。 他冷汗淋漓,徒劳无功地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好……不是这样。”燕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下一刻,便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是怎样?”他一步步逼近赵绣,“你的侍女已经招了,从一开始,你和你的好弟弟,就打定了主意要欺骗孤,对不对?” 赵绣望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邃的黑眸里,所有往日的温暖、偏执的光彩都熄灭了,只倒映出赵绣自己那惊慌失措,容颜苍白的身影。 赵绣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 这样的沉默,无异于承认,这让燕翎更加愤怒。 “什么都是假的,都是你的苦肉计,那些惶恐,眼泪,你对孤的依赖,都是算计好的,是不是?!” 压抑的怒火,被愚弄的耻辱,崩塌的信任,都化作了骇人的一声怒吼。 燕翎猛地抬手,狠狠扫落案上的茶具。 “哗啦——” 瓷片四溅,碎裂得到处都是,热茶泼到了赵绣衣袍的下摆。 燕翎的手背也被飞来碎片划伤,留下一道血痕。 望着他的失态,赵绣却突然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睛,像一个冷漠的玉雕。 “你闭着眼睛做什么?”燕翎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赵绣,你是在羞愧么?你把孤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孤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掏心掏肺,玩弄孤的一片真心……你是不是很得意?” 他一把攥住赵绣的手臂,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疼痛让赵绣闷哼一声,睁开眼睛,正对上燕翎那双暴怒的黑眸。 “说话!”燕翎厉声逼问,声音因愤怒而显着些许嘶哑,“你还有多少瞒着孤的事?你们赵国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赵绣痛得脸色发白,终于抑制不住地流泪,一个劲地摇头道:“……没有了。” 他哽咽着,望向燕翎。 “……再也没有了。” 燕翎见他如此,心中五味杂陈,猛地甩开了赵绣的手。 他力道太大,让赵绣踉跄地跌坐在地上,许是牵动了未痊愈的伤口,他蜷缩起身体,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燕翎看着那脆弱狼狈的模样,心中又闪过从前赵绣为他流血,一张苍白容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眉宇间不由多了一丝不忍。 但是汹涌的怒火和猜忌又立刻覆盖上来。 他是不能再信这个人了,一刻也不许…… 他决然转身,准备不再多看赵绣一眼。 “陛下……” 似乎感到一丝牵绊,燕翎下意识地回头。 却是赵绣强撑着站起来,力气微弱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放手。”燕翎的声音冷硬如铁。 赵绣却依旧紧抓着不放,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燕翎见状,便不再言语,只是转身抓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赵绣的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陛下……”他哀求地再次开口,带着泣音,“不要走……我全都告诉你。” 燕翎望着他,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的样子,松开了他的手。 赵绣望着那双酝酿着风暴的双眸,忽然感到一丝轻轻的失望。 他萧瑟地开口:“当年,确实是我推了陛下。” 迎着燕翎骇人的目光,他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当年,母后跟我说,只有我才能帮她,只有这样父王才会重视我们母子……” 那段痛苦的记忆又回到了赵绣的脑海中,不堪的私心与怯懦,像是最深最痛的疮疤,被再度血淋淋地撕开。 他要把那鲜红的内里,捧到燕翎面前。 “笑话。”燕翎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现在说,以为孤会饶恕你吗?” 赵绣极轻地笑了一下,“臣倦了。” “那日……看到陛下昏睡的面容,我第一次感觉心如刀割。陛下……明明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路孤身,却还是要被我算计,差点丢了性命。” 他梦呓般望向燕翎,那双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诚如他此刻心舟飘摇。 “自入燕国,臣更是日夜悬心,如履薄冰。”赵绣的眼中泪水无声地滑落,自己却恍然未觉,“陛下待臣的真心,臣却终究愧对于此。” 燕翎的呼吸猛地一滞,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露出内里更狰狞的痛苦。 “愧对?”他从齿间挤出一句嘶哑。 他扫过赵绣苍白如纸,满是泪水的脸,猛地抬手,砸在一旁的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偏偏现在说?”燕翎的声音透出茫然与疲惫,“你是怜悯孤?还是觉得孤如今对你……” 他本想说出那句“如今对你已狠不下心”,却怎么也无法允许自己说出口。 当真不能再被他骗,再纵容于他了,耻辱感涌上燕翎的心头。 第20章 “因为……臣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赵绣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臣算计陛下,利用陛下,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燕翎惨笑一声,“孤能拿你怎么办,那日,孤出兵赵国,扶持新君继位。因为你的一点虚情假意,倒是为自己亲手放走一个心腹大患。孤若将你折磨致死,赵国来日便会出兵伐燕。” 他突然又暴怒起来,“直到此刻,你心里装的还是赵国么?!你想的还是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么!孤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一个可以供你利用来利用去的蠢货吗?!” “不是的!”赵绣急切地向前一步,却感觉双腿踉跄,钻心的疼痛。 他站立不稳,跪坐在地上,“陛下于我……早就不同了。” “那日在围猎场,臣扑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不能看着陛下死。” 赵绣喘息着,感觉全身都隐隐作痛,冷汗淋漓,浸湿了鬓角,也让他的眼睛如雾般弥漫着水汽。 “那一刻,臣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失去陛下,那一刻,臣才明白,原来臣对陛下的心,并非全是假的。” 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燕翎的衣角,却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血迹,只得无力地捂住脸,阻挡那些汹涌溢出的泪水。 “陛下可以不信,可以恨臣,厌弃臣,惩罚臣,但是只求您……” 赵绣轻轻得哀求。 “求您别把那些,都当成是假的。” 燕翎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他的衣摆渗出血色,看着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 仿佛一把钝刀般,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愤怒的火焰被赵绣的泪水一点一滴熄灭,却又让他不自觉地心生一种悲凉。 就是这双眼睛,这种柔弱倔强的姿态,让他心软,让他沉溺吗? 寒冷让他的怒火再度烧起。 燕翎猛地俯身,一把掐住了赵绣的下巴。 “真心还是假意,孤已经不在乎了。”他冷冷一笑,笑声里却充满了痛苦,“孤知道,你不过是害怕失去孤这座靠山,毕竟赵国新君特地写下这封信,已经是想借孤的手除掉你。” 他的指腹触摸到赵绣脖颈出脆弱的脉搏,心头却生出一丝可耻的犹疑, “你这般为赵国处心积虑,最后也不过是这般下场。” 他猛地推开赵绣,看着赵绣撞倒茶案,痛苦不堪,无助地蜷缩着身子,眼神复杂到了顶点。 他不能再看了。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做出更加失控,更加可笑,更加无法原谅的决定。 “从今日起,”燕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没有孤的允许,你不得踏出昭阳殿半步。” 第25章 昭阳殿内的温度,随着君王的离去,变得越来越冷。 赵绣一个人被幽禁于此,每日除了送餐的宫人,便再没有能接触的活物。 临近春日,正是苦寒的时候。赵绣与燕翎当日拉扯时,跌坐在碎瓷片上,双腿新增了伤口。如今缺医少食,加之他心情郁郁,竟是又病倒了,发起热来。 整个人只是倚在榻上,便像是抽空了所有气力,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整个殿内,许久未染烛火,透出一股病态的死寂。 殿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侵入一股寒气。 赵绣病得昏沉,只是微微抬眼,哑声道:“放那吧。” 那人将碗放下,却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他的面前。 “公子……” 却是成朱在轻轻呼唤他。 赵绣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是你……成朱,我是糊涂了么?” 成朱不敢再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公子,奴婢……”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奴婢的错。” 赵绣看着她,看见她年轻的脸上面容憔悴,脸色倒是比自己还要更苍白几分,眼底也布满惊惶的血丝。 他极轻地开了口,声音沙哑:“你错在何处呢?” 成朱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奴婢不堪陛下的责问,什么都说了。” 赵绣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 “还有呢?” 成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这句话重逾千斤,随时要将她压垮一样。 赵绣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哀戚的笑意:“……成朱,我知道你是阿绸的人。” 成朱惊讶地张大了双眼,很快又将眼神移开,似乎不敢置信,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言不发。 半晌,成朱破碎不堪的声音才闷闷地传来。 “公子,您心里一定很恨奴婢吧。可奴婢一开始,便是奉王后与绸公子之命,跟在您身边,看着您,守着您,将您的一举一动,都报回赵国……” 赵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已经接受了这般的命运。 他强撑着支起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成朱不必惊慌。 “我何必恨你,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苦海浮舟,伶仃飘摇。” 他沉重地咳了咳,半晌才茫然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如今的这步棋,渐成死局,你对他已是竭智尽忠,他可为你找好了退路?” 成朱泪眼婆娑。 赵绣转过身子,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昭阳殿许久未有人来了,你能来此,想必是陛下应允的吧。” 成朱闭上眼睛,颤抖地道:“陛下让奴婢来告诉您一桩赵国的密辛……” 她声音急促:“您……您并非王后娘娘的亲子。当年您的身后,是先王一位不得宠爱的低阶嫔妃,生产时不幸亡故。王后娘娘为求地位稳固便将您抱养膝下。” 赵绣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是一丝,极淡也极虚无的笑意,像是一朵暗含悲凉的花,攀上他苍白的脸颊。 “怪不得她从未疼爱过我。”他轻声呢喃,“我只当自己生性孤僻,不讨喜欢。殊不知,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过往人生中,那些对母爱所有的渴求,以及那些偶尔获得的温情,在此刻被彻底颠覆,摔得粉碎。 他一生苦苦挣扎、为之付出一切的血脉亲情,从根源上,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么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为了赵国?可他已是弃子一枚。 为了亲人?可母亲和弟弟视他如工具,只盼着自己速死他乡。 为了燕翎?可他厌弃憎恶自己满心算计。 巨大的痛苦和虚无,终于化作滔天巨浪,将他这支小舟瞬间吞没。 原来,这便是燕翎执意要成朱前来的理由。他看着赵绣汲汲营营,如履薄冰,却是为了最终这样一个结局。 荒唐,可笑。 燕翎要他承受和自己一样,被至亲至爱欺骗的痛苦。 赵绣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也消失了。 他看向成朱,没有悲伤与愤怒,反而只剩下一种燃尽死灰般的心平气和。 “如此,他该满意了。” 赵绣从枕边摸出那个小小的金屋。 金属冰凉的触感令他指尖微微一颤。 他凝视着屋内那两个相拥的小人,看了许久许久。 曾几何时,他们都相信,只要一直抓着不放,就会变得温暖,就不会弄丢。 他抓着成朱颤抖的手,将金屋塞进她的掌心。 “拿着这个,忘记这一切,离开燕宫,回到赵国吧。” 成朱懵懂地看着他,眼声音还带着点哭腔:“公子?” 她捧着那枚金屋,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奴婢走了,您又该如何呢?” 赵绣向她笑了笑,空洞地道:“我或许有我的去处。” “现下如此,我本知道不该让你为难,可毕竟只有你伴我多时,你这样问我,想来彼此总还算有些情分。” 赵绣的手覆在成朱的手上,让她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甚至要钻到心里去。 “事已至此,我终至今日这般,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境地。朱……成朱,可劳你帮我想想,如何才能有一条抽身之计?”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像一阵轻风,窸窸窣窣地催促成朱的眼睛流出眼泪。 见她怔怔流泪,赵绣心中便了然,抬头望向屋顶,想象着燕国仿若琉璃穹顶般的天空,他吃力地笑着,眼角却划过一滴清泪。 “你不答我,我也该知道,不过是一片痴心妄想罢了。” 成朱的手颤抖着,把那枚小巧的金屋放回到赵绣的掌心,又发疯一般地把它扔掉,含泪抱住了他。 “公子,公子,再等等吧,现下未必就是绝境,我们可以逃出这里,终究……我们终究还是会有机会的。” 赵绣垂下头,抚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若将地上散落的那枚金屋拾起,攥紧在手心里。 它还是那样冰冷,坚硬,或许硌伤掌心,也不会变得温暖起来。 第21章 他轻轻叹息,声音在干涩中透出一抹温柔,将金屋再次放入成朱颤抖不已的手中。 “离开这里吧。这里的冬天太漫长,也太冷了。” 成朱望向他,嘴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离去了,背影像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射向了殿外浓稠的暮色中。 殿内复又回归了死寂。 赵绣静坐于黑暗之中,杳无声息,只有他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还回荡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 这里是燕宫,是昭阳殿。 这里曾经塑造了他,囚禁了他,最终也将吞噬他。 这描金画彩的梁柱,锦绣堆叠的帷幔,到底遮蔽过多少温存的假象? 家国,亲情,爱恋,剥开步步为营的算计之后,才发现所求所念,不过是镜花水月。 一片虚无。 而对于,内心深处的那些人们,是爱是恨,是冤孽是情债,又有什么可分清的呢? 他一日不死,赵绸的王位便不稳。 他一日不死,燕翎也难以泄愤。 赵绣伏倒在桌案上,默默苦笑。 临了临了,一把伶仃枯骨,终究不必再苦苦留恋。 赵绸为王位失信于他,薄情寡恩,自然可负。燕翎阴鸷多疑,又岂能托付真心? 若是不动心,一切便好了。 他环顾着这座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 这里曾是荣宠的巅峰,也是黄金精心打造的牢笼。 赵绣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烛台边,点燃了蜡烛。 光亮便瞬间灌满了整个昭阳殿,到处都亮堂堂的,透出温暖的橘红色。 跳动的火苗映在赵绣空洞的眸子里,却没能映射出任何光彩,他的双眸像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赵绣伸出手,指尖掠过那温暖却无情的火焰。 绸缎遇火即燃,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垂落的帷幔、精美的屏风、案上的书卷…… 火舌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表情,苍白如玉雕的脸,有一种诡异而凄艳的美。 浓烟开始弥漫,热浪扭曲了空气。 赵绣却仿佛感觉不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逐渐升腾的火光中,看着那些代表往日的象征,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殿外隐约传来惊呼和纷乱的脚步声,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在噼啪的燃烧声中,赵绣突然想到了昭阳殿外,那株伶仃的桃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春日将近,那棵树很快又会盛开一树的桃花,可这一世,又有谁来为他细数那些落花流水。 如果一切能重来…… 旋即火光冲天,吞没了他的身影。 第26章 赵绣穿着那身洁白的狐裘,正伫立湖面冰层之上。 此时正下着大雪,天是白的,雪是白的。赵绣的脸庞一向白皙,今日又穿着一身白,仅剩下一头乌发,转眼也落满了霜雪,像是要彻底隐匿在这纯白的天地之间了。 燕翎心中一紧,慌忙喊道:“赵绣!” 赵绣闻声,淡淡地向他投去一瞥,却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燕翎被那眼神看得发慌,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燕国已经春日,虽然依旧倒寒严重,可是随着温度升高,冰面已经松动,人站在上面,始终有坠落冰窟的风险。 赵绣看着他行走冰面,步履蹒跚的样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尊贵无比,何必冒险,像臣一般,这样如履薄冰呢?” 燕翎咬了咬牙,目光紧紧地锁住他,急切地道:“你先过来。” 赵绣转过头去,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望着自己脚下,低声道:“何必呢,这里就很好。” “不好!”燕翎几乎低吼一声,又向前几步,却感觉冰面的碎裂声因此更加清晰。“你非要孤眼睁睁看着你……” 那一日,昭阳殿火光冲天。 他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看见赵绣了,午夜梦回,常常梦见赵绣立在烈焰之中,沉默不语,似是要羽化而登仙的样子。 燕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在火海中对视,相顾无言。 赵绣望向他,睫毛轻颤,覆在上面的雪花便簌簌落下。 他似乎是笑了笑,语气幽幽:“陛下是怕臣死了,无法向赵国交代。” 那语气冷淡,像是一根刺,直直地扎在燕翎心里。 “荒唐!”他断然否认。“孤从未这样想过。” “何况,孤已放出消息,赵国质子,已死在昭阳殿那场大火之中了。” 赵绣的脸已冻得发青,声音却依旧沉静:“那陛下如今,又何苦为一介庶民涉险追来呢?” 燕翎咬了咬牙,又向前踏了一步,感觉脚下的冰面隐约咔嚓作响。 “因为孤害怕。”他一向冷漠的脸上,此刻竟有些孩子气的惶恐,“孤害怕失去你。” 记忆如那日的烈焰席卷而来。 宫人禀告昭阳殿起火时,燕翎正在批阅奏章,朱笔一顿,落下一滴浓稠的红色。 他起初觉得又是赵绣在使伎俩,被欺骗的愤怒便又涌上心头。 可他还是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踉踉跄跄,帝王的威仪简直失了一半。 昭阳殿的方向已是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失神地拉扯住一个宫人,问她里面的人救出来没有。那宫人却只是惊惶地摇着头。 灼人的热浪中,燕翎似乎看见这样的景象:赵绣一身素衣,在翻腾的火舌中静立,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带着解脱般的微笑。 他被那笑容蛊惑,几乎想冲进火场,却被内侍死死拦住。 如果赵绣当真死在这里,他的怨,他的恨,他那些心事,往后又该和谁相说? 好在,赵绣被救了出来。 脸上落了疤,又吸了太多的浓烟,膝盖也有伤,正是该好生将养的时候。 却又偏跑到这冰天雪地里,这般弱的身子,若真是再落水受了寒,还能好起来吗? 思及此处,燕翎的语气不由又缓和了些,竟有些讨好的意思:“阿绣,回来吧,孤心中放不下你。” 赵绣轻轻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臣以为……陛下恨毒了我。” 燕翎看着他,哑然道:“孤只是怕,孤怕你心中只有赵国,而从未有过燕翎。所以才派成朱去说了那些话。” “孤以为,你没有地方去,就会留在孤的身边。想不到却伤你至深,是孤之过。” 赵绣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悲切地一笑:“陛下,若臣此番,也是算计呢?” 燕翎瞳孔微缩,脸上落寞,惨淡到:“便算你赢,又如何?” “你于孤而言,就像在掌心的一捧雪,就算握着冷,握着冻,孤也不愿放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手是有温度的,就算孤不愿意,也会融化。所以……你若要自由,孤也可以放你自由。” “孤只要你活着。在孤眼前也好,孤看不见的地方也好,孤只要你同孤一般,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快乐地活着。” 赵绣闻言,竟有些茫然,只觉得面上一片冰凉,不知是雪花融化的水痕,还是自己流了泪。 “那日,臣是真的累了。”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觉得如果能那样死去,一了百了,应该也是好的。” “可是,烈火灼身之际,臣想到了陛下。”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在他的脸上凝成冰痕。 “明明一切东西都在烧,臣却还是觉得冷,不如陛下的怀里那么暖。” 听到这句话,燕翎的心中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又喜又酸,再顾不得许多,几步冲上前,一把将赵绣紧紧拥入怀中。 赵绣被他抱在怀里,苍白的面皮因寒冷透出些薄红,此刻抵在燕翎温热的颈窝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暖气微弱,却奇异地熨帖了燕翎那颗不安的心。 “知道冷,还往这种地方站?” 燕翎将他抱起,一步一步踩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岸边走去。 赵绣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中,仿佛这样才能够不让单薄的身体颤抖。 “陛下,”他闷闷地开口,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哽咽,“那一日火场中,臣想着,若就此死去,便罢了,可若臣活下来了,这辈子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燕翎抱着他,声音郑重:“往事已矣,从今往后,你便只是赵绣,是孤的阿绣。” 赵绣似是低笑一声,喟叹道:“烧了陛下最看重的昭阳殿,还不知要怎么罚臣呢。” 燕翎叹息道:“是啊,该怎么罚你呢。” 赵绣道:“臣如今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想来没什么可赔予陛下的。” 燕翎道:“你既烧了孤的昭阳殿,便得赔孤一座新的宫殿。” “陛下要臣如何赔?”赵绣声音虚弱,“臣四肢不勤,一砖一瓦地建,不知要多久呢。” 第22章 脚步踏到了岸上坚实的土地,燕翎才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怀中赵绣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容,颊上还有一块未愈的伤痕,此刻一双眼睛正不安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若是如此,那孤便只能建金屋藏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