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和离手册》 侯府和离手册 第1节 《侯府和离手册》作者:好春花哒哒哒【完结】 本文文案: 1. 柴蘅上一世是为了家门嫁给的杨衍,两个落魄氏族之间的联姻曾一度是上京笑话。 但柴蘅不在乎,她和杨衍都是赌狗。 她赌杨衍将来会青云直上承袭爵位,带着她一起光耀娘家门楣。 杨衍赌她那退隐的义父会把芙蓉山上的兵权悉数交出,作为他步入朝堂的筹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婚姻这桩生意,他们都赌赢了。后来的杨衍贵不可言,托他的福,柴家得到了尊荣,她母亲得到了诰命。 可另一种程度上来讲,赌输的只有她。 她为柴家,为母亲,为杨衍殚精竭虑十多年,临了却比不上一个薛氏女。最后,她人生中最亲的这两个人都为了个薛氏女憎恨她,厌恶她,杀了她。 一朝重生,回到嫁给杨衍的第一年,看着枕席边受了重伤的人,她复盘了自己的上辈子,认真地动起了和离的心思。 2. 杨衍一直都知道柴蘅从来都不是温室里的一朵娇花,而是柴家最好的一柄快刀。 他接她出芙蓉山,卸下她义父的权柄,与之相对的,他也答应了做她的刀鞘。 但很不幸。 上一世他没能在她屠戮薛氏满门前摁住她。 而这一世,她不需要他摁了。 预收文案:《谁先辜负真心的》求收藏 文案: 【文案】: 很久之后,孟珠玉的好友问她,跟梁颂南结婚为了什么? 要爱爱没有。 要人人没有。 就连名分,也没有。除了身边的亲友以外,京州的名流圈子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梁家这位已婚的。 孟珠玉笑笑说:“还债。” 好友问她:“债还完了么?” 孟珠玉说:“快了。” 后来的后来,债终于还完。孟珠玉收拾行囊离开了梁家。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最舍不得这段感情的是她,可事实证明,他才是那个最狼狈最不放不下的那个人。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很多根针,我吞了,轮到你了# #一个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男人在欺负老婆后重新跪下去的故事# 内容标签: 正剧 主角视角:柴蘅 杨衍 一句话简介:作死后把老婆作没了 立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第1章 楔子 昭明三十六年冬,大齐下了一场格…… 昭明三十六年冬,大齐下了一场格外大的初雪。白茫茫的大雪压动枯枝,平陵侯府那株养了有十年之久的海棠树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子时三刻的时候,柴蘅身上的夜行衣已经不再渗血了,她闭着眼睛,从前芙蓉似的面上一片惨淡,摁着胸口,侧过身子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侯府上上下下,一片忙乱。外头风大雪大,家里只剩下女眷,眼见着一贯像蒲草一样坚韧的嫂嫂突然成了这副样子,杨清屏顾不上许多,套了件黄色褙子披了件白皮袄就匆匆出去了,等再回来时,已经顺手扯回了个太医。 这太医名唤崔晋文,年纪已经很大了,在京中久负盛名,去年刚从太医院退下来,此刻冷汗正“簌簌”地往下落。 “夫人身上细碎的伤口太多了,老夫不敢碰。只斗胆问一句,夫人是掉进什么捕兽的陷阱里了么?” 她腿骨处狰狞的伤口明显是捕兽夹造成的,身上不一而足的细碎破口约莫也是撞蹭到的,皮肉伤本养些日子就好,但要命的是,那些刺伤她的利器都是有毒的。 且看眼下这个境况,不太好。 毒入肺腑,柴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杨清屏平日里跟这个嫂嫂关系其实并不好,尤其是近一年。因为薛家那件事,除了福园里的几个婢女,周围几乎没有人是待见柴蘅的。 看似一个弱女子,却搅弄风云,还闯进人家家里杀了人家十八口人,搁谁谁能待见她? 但眼下瞧柴蘅奄奄一息的样子,杨清屏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她猜测,自家嫂嫂这次受伤,极有可能是她哥的手笔。 薛家出事后,柴蘅跟她哥原本就微妙的夫妻关系彻底走到了决裂这一步。抛去薛如月是她哥的青梅竹马,少年时的白月光这一点不谈,单看薛家的十八条人命也够吓人。 毕竟是杀人不是杀鸡,即使杨衍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一手拿捏着小皇帝,一手把持着内阁,可架不住人多嘴杂,在薛家这件事上,这位一向以侯府和柴家为重的嫂嫂可以说给她哥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关于她哥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这件事压下来的,杨清屏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的是,薛家已经死了十八个人了,但这位嫂嫂尤觉得不够。 还非要将薛如月和人家的幼弟也杀了。 她这种念头太恐怖也太离谱,先是招来柴夫人的一顿家法,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在福园里躺了三个月后,又继续想法设防逃出去,再行暗杀之事。 满打满算,光杨清屏知道的,暗杀的次数就已经有三十来次了。 次次去,次次狼狈而归。 柴蘅身手不差,年少时又在芙蓉山上生活过十几年,是靖王跟芙蓉山的那群山匪抚养她到十四岁,即使中途被柴家强要了回去,但论剑法,朝廷武官集团里都未必有几个人能敌过她。 她回回失败,无非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柴夫人和杨衍都护着薛如月。 没办法,西直门这一块住着的都是世交。早在柴蘅下芙蓉山之前,薛如月就总搁柴府还有平陵侯府晃,她性子好,识医理,是人人见了都喜欢的闺秀。 而柴蘅,不过是一个在芙蓉山上长大的,仗着义父权势的野丫头。回到柴府,也仅仅是因为柴夫人要争那一口气,觉得不能因为你是靖王,你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就抢别人家的女儿。至于爱她,倒真没有。 整个帝京,除了她的婢女,没有人喜欢她。 从前她暗杀薛如月的时候,杨衍还留着几分夫妻情分,顶多让她磕的青青紫紫的回来。 这一次,想必是耐心耗尽了。 杨清屏不敢多问,只是命人将红漆木盘子里带血的捕兽夹端到崔晋文面前,“崔太医,您看看这个兽夹,能不能辨出是什么毒?” 崔晋文即刻捻了一把上面的血迹,脸色变了变,“是银桑。” “何为银桑?” 崔晋文抹了抹额上的汗,“银桑是西域特有的一种树,其果实鲜美且有剧毒,前些年,京兆尹办过一两件与银桑果有关的案子。但近些年,朝廷跟西域交恶,按理说银桑果进不来,只有太医院有存货,与夫人结仇的人中有与我们太医院有渊源的么?” 结仇的人中没有。 但亲近的人中却有。 柴夫人也曾在太医院任职,且平日里很喜欢摆弄药石。毒也好,药也好,都十分精通。而且就在柴蘅今日出门前,她还破天荒地送了碗花生酪来让她食用。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滚烫,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杨清屏心底里却生出一阵可悲的凉意来,她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微弱的人:“还能救么?” 崔晋文摇摇头,开始动手收拾带来的问诊箱,“大人几时回来?” 杨清屏道:“永州时疫严重,我哥前去治疫,怕是有些时日。” “遣人去送信看看吧,倘若来不及,小姐你这样年轻,怕是不懂丧事怎么治,找府中长辈帮忙问事吧。”外头雪还在下,崔晋文叹口气,提起装着银针的木箱,抬脚出了门。 四更天,外头的打更人又开始敲竹梆子。 柴蘅的床榻下面已经跪了一片的人。 杨清屏定了定神,这才叫来周九。 他是府里的大管家,侍奉杨衍也有十几年,冷不丁被叫来,就已经明了杨清屏的意思:“奴才已经派了最快的马和经验最足的马夫去官道上,只是大雪封山,山路难行,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永州告知大人,也不知夫人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刻满脑子昏昏沉沉的人能捱到几时,谁也说不准。 杨清屏叹口气。 却很快道:“能等到的,这些年,无论兄长犯什么错,嫂嫂总是原谅他。这一回,她也一定会撑到他回来的。” “可是……” 周九看着榻上的虚弱之人,欲言又止,话音未落,耳边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咳血声。 刚刚安静下来没多久的房间一时又忙乱起来,半柱香的功夫,府内便响起一阵慌乱的哭声。 …… 作者有话说: ---------------------- 开新文了,祝大家天天开心。 预收《有灵》求收藏。 徐有灵十六岁那一年被灵鹫山的长老带入灵鹫山,拜当时盛极一时的问天宗掌门为师。 她是妖王血脉,嗜血难驯,进入宗门的第一年,就咬伤了好几个同门师弟,掌门勃然大怒,将她送去内门最难搞的小师兄那里教化。 山上长老不省事,烂摊子全都甩给小师兄,她不是第一个被送去教化的弟子,其他几个比她凶比她恶比她还会咬人。 徐有灵不得已只好抱紧小师兄的大腿,小师兄生得人模人样,脾气却极差,板起脸来时常把她训得涕泪涟涟。 但他会教她画符,教她向善,教她在修士纵横的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徐有灵喜欢他。 他们在灵鹫山上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十年,直到后来仙盟以除妖为名向灵鹫山起兵,逼他们交出徐有灵这个妖王之女。 一贯懦弱的掌门抵死不从,血溅审判台。平日里和她不合的师兄弟们为保护她,拼死抵抗,也一一死在了仙盟的刀剑下,包括她最爱的小师兄。 徐有灵对于灵鹫山最后的记忆是通天的火光和汩汩流淌的鲜血。 侯府和离手册 第2节 后来徐有灵花了十数年的时间,变成了比她母亲还厉害的妖王。 终于,在一个午后,她背着刻着灵鹫山众人名字的牌位,满身是血一步一步杀到了仙盟。 可出来的迎战的却是她的小师兄。 他忘却了灵鹫山的一切,成了盟主之女的未婚夫婿,冷冷地看着她,废了她的修为,断了她的灵根。 平生第一次,徐有灵这样讨厌他。 第2章 重生 “你叫我什么?” 寒冬腊月,乌月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个羌族士兵提着刀剑在这条被称为“西戎母亲河”的岸边巡逻。穿过乌月河,翻过不远处连绵的丛山,一路往东走个一百里就能回到中原去。 晨光熹微,柴蘅背着被打得头破血流,正疼得嗷嗷叫唤的计长卿,远远地望了一眼远在百里之外的中原故乡。 “算起来,再过两天就是正旦了,也不知道我娘子在家里一个人过得如何了,你说说我跟杨衍,当初好好的户部不进,偏偏要来兵部。现在好了,被朝廷送到这西戎做使臣,好端端就被扣下了。” “想我文人出身,苦读十多年圣贤书,平生最讲气节二字,如今竟然为了这一壶羊奶,日日做贼!还被那群牧民打成这样,真是有辱斯文。” 计长卿一面捂着头上的大窟窿“嘶嘶哈哈”,一面趴在柴蘅背上恨恨地碎碎念。 他向来是个碎嘴子,今日被打得也确实很惨,柴蘅勉强忍受着他的聒噪,许久,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 “刚刚那群牧民说,今早在大营那边又抓住了几个中原人,你听见了么?” “听见是听见了,可又能怎样?拓拔元离给咱们画了个圈,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眼线,他以折磨我们为乐,想看看咱们三个是如何在这个圈里活下去的。我们都自顾不暇了,怎么去救那几个同僚?” 计长卿不以为然,在西戎待的这两个月,他也想清楚了,作为一个使臣,他虽然肩负着两邦和平的重担,可拓拔元离这个杀千刀的明显不想跟大齐交好,有意要毁了边境这几十年的和平,既然如此他只要先让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大言不惭地对柴蘅补充道:“我说柴四,你不要想太多。你来只是陪杨大人的,这两国之间的关系太复杂,男人都整不明白,更何况你们女人呢?我做使臣的,能保证自己在重刑之下不说出什么咱们大齐的机密已经很好了,别的,不能要求我更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话,柴蘅很想把他从背上扔下去。 碍于他毕竟也是齐人,她忍住了,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受重刑了?” 计长卿:“我跟杨大人一起来的,他受了重刑,刑在他身,痛在我心嘛。” 柴蘅一时失语:“有你这个同僚真是杨衍的福气。” “过奖过奖,有你这么个夫人才是杨大人的福气。又会武功又能背着人漫山遍野的跑,可惜,你这么好,他偏偏不喜欢你。京中那些传闻我都听说过的,不过没关系,柴四,我家有个堂侄,在江南一带经商,他人生得也跟杨大人一样好看,脾气还比杨大人好,没他那么死傲娇,你要是将来想一脚踹了杨大人,我可以帮你撮合。”计长卿咧开嘴,嘿嘿笑着。 姻缘这种东西,比起生死,是再不值一提的。 前世的时候,柴蘅没参透这一点,所以在杨衍被西戎扣下来后,她千里迢迢舍生忘死地也要过来陪他。如今重活一世,她又回到了跟杨衍在西戎时最艰难的两年,说实话,她是后悔的。 后悔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曾经为了薛如月要杀她。 虽然她前世只在死前从清屏跟太医的对话那里听了一点点,并不确定到底是母亲要杀她,还是他。但在他去永州之前的那一晚,他为了薛如月威胁过她,说要让她断手断脚总是真的。 她脑子再迂,再一根筋,也没有到别人都要让她断手断脚了,她还巴巴上赶着去喜欢他的地步。 至于再求一份姻缘,她此刻还没想到这里。 背着计长卿穿过两个牧村,便抵达了他们现下住的地方——一个破败的,四处漏风的木屋。 “走两步?”柴蘅把计长卿放下来。 计长卿咬着牙点点头,牧民的棍子除了落在他的额头上还落在他的腿上,他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勉强能动,便提着羊奶推门进去。 木屋的外面破败,里面也破败。一张桌子,两张床,中间用一块破布帘子隔着。柴蘅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跟杨衍躺在一张床上,他当时双目紧紧地闭着,一张年轻的俊脸上是异样的苍白,浑身也都是血腥气。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半死不活”。 柴蘅很难讲一睁眼看到他的时候,自己内心的想法。恨他么?多多少少有一点。但恨到想杀了他么?也不至于。 这一辈子她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恨一个人太费力气,不值得。 更何况,西戎是异乡,想要在这个地方走出去,自相残杀必然是不能的。他将来权势太盛,她也不想得罪他。 所以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已经想好了,等回到侯府就就跟他和离。 “小十三真乖。” “瞧瞧,这几日又胖了不少,也不枉费我去替他偷奶了。” 计长卿一进门就先把襁褓里的小十三给抱起来,这孩子才刚满月,乖觉得很,不哭不闹,平日里见了人就笑。 柴蘅前世没有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人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的,照顾十三皇子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早早就当爹了的计长卿头上。 计长卿也乐意干,回回抱着小十三在院子里走,走着走着仿佛那些被困在西戎的烦恼丝就都断了。 柴蘅见计长卿又抱着孩子出去晃悠,于是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地拿起桌子上的药罐准备给杨衍换药。 他身上都是鞭痕,几十道深浅不一,拓拔元离扔给他们的药都是些烈性且敷上去使人更加疼痛的药,可不敷皮肉又长不好,伤口感染早晚就是一个死字。 西戎这些羌人的鞭子不好挨,柴蘅重生回来有两日,这两日杨衍基本上都是昏迷着的状态。昨晚刮北风,他还起了高热,昏昏沉沉地说了几句胡话。 计长卿凑过去听,只听见他唇齿间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着。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 从院子里打了一盆不算干净的水进来,柴蘅拿起晒干了的新的绷带,试图给他换药。他意识模糊,这两日柴蘅扒他的衣服扒得都十分顺利,可今日,手刚伸过去,才将将碰到他的中衣,手腕便被他抬手摁住了。 杨衍身子很烫,掌心的温度也是热得骇人。他伤得很重,力气倒大。柴蘅挣脱了一下没挣开,皱着眉头再挣第二下的时候,他方才松开桎梏住她的手。 “帘子。” 杨衍倚靠在墙边,虚弱地睁开眼,沉沉开口。 柴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给他换药都是没有给他拉帘子的。他在这一方面向来矫情又娇贵,柴蘅不想顺着他,却也不想跟他一个伤患有口舌之争,只得起身去给他把帘子重新拉上。 “你自己把衣襟解开。” 拉完帘子,她又重新在杨衍的面前蹲下来,开始认真地搅拌药瓶里的药粉。 拓拔元离是奔着故意折磨他去的,落鞭的人下手不轻,即使已经换过几次药,鞭伤也反反复复在化脓渗血。死过一次的柴蘅对于杨衍没有多余的怜惜,换药的动作也谈不上轻柔,烈性的药粉蛰在尚未好全的伤口上,疼痛让杨衍略微阖上了双目,话却半点没少,嗓音里透着疲惫: “计长卿为什么会跟我睡在一起?” 柴蘅随口胡诌:“计大人怕鬼,不敢一个人睡。” 屋子就这么大,隔着一扇帘子的距离,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鬼? 杨衍没有拆穿她,只是觉得奇怪,她从前一贯馋他身子,一有机会恨不得把他扒了吃干抹净,如今有了机会却要跟他分床而眠。 但这些眼下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十日后前往二里外的羌人的大营,替他送一样东西给拓拔元离。计长卿要奶孩子,人又脆,大概没走到大营就死在路上了。 至于柴蘅…… 他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来。” 柴蘅低头把药罐收拾好,一抬头瞧见杨衍这副在思索的神色,便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那几个被抓的中原人里有拉着几十辆马车的粮草去支援镇北军的江南富商徐见贤,也有一身劲装腰间挂着宝刀后来靠着欺世盗名,名震天下的白袍小将楚堰怀,最重要的是要去镇北军营当军医的薛如月也在其中。 前世的时候,她千里迢迢赶过来陪他,他感动不感动她不知道,但没隔几日,她就被他发配到拓跋元离那里完成任务了。 一封拓跋元离的弟弟拓跋鹰私下勾结其部下想要夺权的书信,换得徐见贤他们几个平安,自然是一桩好买卖。 这桩买卖到今天看也依旧是划算的,毕竟,如果没人去送这封书信的话,那三个人都活不成。 只是,作为一个送信人,她就半点危险都没有么? 许多事情不容细想,一细想,她都能从中品味出几分这人的绝情。 但没办法,她跟徐见贤有些交情,看着他就这么死在西戎人手里是不可能的,所以,思量之下,她主动开口: “大人是需要人去送信?” 如此官方的称呼让杨衍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你叫我什么?” 第3章 有病 他说:“去永州之前我没有原谅你…… “大人。” 柴蘅只当他耳背,又重复了一遍。她脾气其实很好,除了前世被他关在福园里,跟他闹得最僵的那半年以外,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此刻回答他,也是十分温和的语气。 也就是这样沉静的一滩池水,让杨衍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目光沉沉地打量她片刻,但仅仅是一瞬间,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知道要往哪里送信?” “拓拔元离的大营。”柴蘅说完后,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你梦里说的。” 一个人做梦是不会真的知道自己在昏昏沉沉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的,但杨衍无比的确信,他梦里没说过这样的话。 “等两日我能走动了,我自己去送信。你跟计长卿看顾好小十三就好。”寒冬腊月的天让人没什么力气,杨衍疲惫开口。 故事的发展跟从前柴蘅经历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先是愣了愣,很快又想起,前世,拓跋元离放了徐见贤几人后,是准备把她扣下来的。后来是杨衍来跟拓跋元离二次谈判,比盲射,才同意给一个放她走的机会,但那一日,拓跋元离输急眼了,中途反悔,让杨衍给他跪下,才肯履约。 重来一世,互相看不见对方屈辱的时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柴蘅收拾好东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去院子里打水清洗一下带血的铜盆,适逢计长卿抱着小十三走进来。 “杨大人醒了?”他刚刚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醒了。”柴蘅说。 “那既然醒了,今晚还是你们俩睡一块呗。”计长卿掀开帘子又抱着孩子走出来,凑近了柴蘅,跟她打着商量,“杨大人那个人,你认识的时间比我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见不得半点不干净,先前就我们俩在这儿的时候,我跟他隔得老远,他都要我日日把自己清洗干净,这大冬天的,来来回回洗一趟多麻烦。你们是夫妻,他嫌弃我,总归不会嫌弃你。” 平陵侯府虽然落魄,但在吃穿用度上,杨衍这一生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正因为如此,他爱干净爱到有点病态。 不仅是计长卿,从前柴蘅跟杨衍躺一张床上的时候,也日日要按照他的习惯来,上床前半个时辰要先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干净的里衣,不可以在床榻上吃任何的东西,拿完刀剑的手要洗上三遍才能碰他的东西,不可以用脚踩着他的任何衣物。 这些破规矩在柴蘅的脑子,只要想想就头疼。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不遵守,她又怎能放过。 “即使我们是夫妻,他也会嫌弃我。而且,“柴蘅顿了顿,对着计长卿继续道,“而且很快就不是了,所以这段时日先委屈你了。” 她言语平静温和,看着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计长卿懵了一瞬,扭头关上木门,拉着柴蘅一起坐在了屋子前的门槛上,小声说:“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真想跟我堂弟凑一对吧?” 这厮总是语出惊人。 侯府和离手册 第3节 柴蘅听了忍不住笑了:“我又不认识你堂弟是谁,我跟他凑什么一对儿?婚姻大事又不是真的儿戏。” “那你的意思是回去后要跟杨大人和离?” “当然。”柴蘅坦诚地点点头。 计长卿不明白,要和离在上京等着杨衍回去不就行了么,还费劲苦心跑来送一趟死做什么? 别说他不明白,柴蘅自己也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上天让她重生一回了,还偏偏要把她送到这个地方来,可既来之则安之,这天底下的事情,哪能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你不再试试了么?” 计长卿苦心孤诣地劝道:“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们是少年夫妻,多不容易。他今日不喜欢你,明日不喜欢你,说不定后日就喜欢你了呢?保不齐哪一日你们就心意相通了。” 计长卿的话很实在,可柴蘅试过了,也撞过南墙,上辈子兽夹夹在腿上的感觉太疼了,她不想再试了。 柴蘅摇摇头,笑道:“不试了。明知道是苦果,还硬要去试,可不真成傻子了。” 眼见着她又重新站了起来,计长卿也不好干涉太多,毕竟,如今杨衍是个病患,他自己个儿又是又菜又脆的那个,万一说烦了,把柴蘅这个武力担当给说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乎,他识趣地跟上去,乐呵呵地问她需不需要他帮忙磨刀。 磨刀倒是不需要。 但屋子里除了小十三要喝的羊奶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吃的。柴蘅拿起墙上的弯弓和一把镰刀,就又往外走。 她自小在芙蓉山里长大,认野菜以及猎物的本事要比计长卿强太多,杨衍昏迷的这几日,全靠着柴蘅打来的猎物和挖来的野菜,计长卿才得以果腹。如今她又要出去了,计长卿是又兴奋又担心。 兴奋是不知道今日柴蘅又会带回来些什么,担心则是怕她遇上不好说话的羌人,万一就这么被逮走,可就不好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需要我同你一起么?”计长卿掀开帘子,在她临走前,关怀地问她。 “不知道,如果早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不早的话,大约明早。墙上还挂了些止血化瘀的草药,如果我天黑前没回来,你晚上把它熬给你自己跟那个人。”柴蘅将弯弓在自己身上捆了捆紧,事无巨细地提醒计长卿。 “好。” 计长卿点点头,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反倒乐得自在, 想到这里,他阖上帘子,往里面走,进屋子的时候,瞧见杨衍也正透过窗子往外头看,只是,他眸光不甚清明,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计长卿不知道这屋子的隔音到底好不好,也不知道刚刚柴蘅说的他听到没有,冷不丁对上杨衍的眼神时,竟有些尴尬。这尴尬更像是怜悯。 他无所适从,只好先把怀里的小十三放下,然后轻咳一声,眼神躲闪。 殊不知,杨衍这一生最不稀罕的便是别人的怜悯。更何况,他也从来不觉得柴蘅会真的跟他和离。 她有多喜欢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离开他,她舍不得。 “今日我跟柴四路过羌人大营的时候听说那边绑了几个中原人,不知道是不是朝廷派来救我们的。杨大人,你说如果朝廷那边跟这群羌人一直谈议和谈不通,我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将小十三放下后,计长卿突然开口,难得聊些正经的事。 西戎跟大齐的仗到今天为止打也打了至少有十年,这十年打得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看似两军交战只是兵部的事,但一旦狼烟起,国库就必定吃不消。买军粮要花银子,将士们御寒的衣物也要花银子,更别提那些刀枪剑戟类的军备了,国库的钱又从哪里来,那必然是从百姓那里。 身为这一次和谈的兵部书令史,他虽贪生怕死,也虽然官不如杨衍这个侍郎大,但说半点不忧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杨衍醒来前,郁郁寡欢的话已经跟柴蘅说了大半箩筐,此刻,好不容易同僚醒了,又多了个输出的对象。 人面对未知时总是会有恐惧。 计长卿这样的绝望和迷茫,曾经,杨衍也是经历过的。 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来救他们,不知道援兵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大齐和西戎的命运将来会何去何从。 杨衍理解计长卿,也熟知事情的发展,所以平静地安抚他:“放心,半年内我们都可以平安回到大齐。” 长久以来,杨衍一直都是计长卿的主心骨。有他这么一句话,计长卿一颗心算是安了不少。 人安心,睡得自然也香。为了给小十三偷羊奶,他今儿跟柴蘅起了个大早,因为跑得不如柴蘅快,被牧民逮住又挨了一顿打,此刻困意绵绵,打了个哈欠后,顺势就躺了下来。 “收拾你的铺盖,回到你本来的位置。”杨衍扫了一眼计长卿先前放在他身侧的被子。 “好,那我先滚,等柴四赶我,我再回来。”计长卿听话地收拾他的小铺盖,飞快地走人。 …… 大雪封路,柴蘅熟练地钻了两个小树林,在地里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打到一只野兔。等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想来是给她留的。 她麻溜地用从前师父师娘教的野外生存的方式用刀子在外面处理了野兔,分好了肉后,将自己的手清洗干净,这才钻进屋子里。等进去的时候,发现计长卿已经躺在了她的床榻上,打起了愉悦的鼾。 柴蘅:…… “滚进来。” 隔着一扇帘子,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低沉的嗓音。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有睡,定然没安什么好心。 柴蘅提着刚宰过兔子的刀进去,想看看这个没礼貌的人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一个没站稳,被中间的小板凳绊了一跤,四脚着地,趴在了地上。 “走路永远不看脚下。” “看来是前世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一模一样的冷嘲热讽的语调,一模一样的倨傲。只这两句话,让柴蘅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他。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因为不爱看脚下的路这个毛病,每回她去刺杀薛如月的时候,杨衍都会吩咐人给她设各种各样奇怪的陷阱。要么是让她被绳子绊倒,要么是给她挖各种各样的大坑。为此,她没少摔跤。 所以此刻,他这话一出。 她心下了然。 不仅仅她重生了,他也一样。 并且,他懒得跟她装下去。即使是一天都不行。 “你这么坦白,不怕我杀了你么?”柴蘅觉得十分的荒谬,撑着手臂艰难地爬起来,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你不会。” 杨衍轻描淡写的目光投向她,上一世风风雨雨十几年,他们之间虽然有隔阂,但杨衍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在西戎这个敌人的地界杀我,你就是大齐的叛徒。你脑子没病,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柴蘅:“……” 杨衍继续:“前世的事情,你我各有难处,在去永州之前的那一晚,你不是要找我求和的么?我那时候没有原谅你,但现在,我原谅你了。” 柴蘅:“……” 第4章 摊牌 “所以请你做个人一点。” 一阵微风拂过,柴蘅脑子嗡嗡的,刚想问你要原谅谁? 就又听到杨衍还在继续: “看在前世你死的比我早几日的份上,你不听规训,屡次三番从福园偷跑出去,甚至勾结陆识初给我捅刀子的这些事情,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日后乖乖的,等回到京城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 杨衍摩挲着指间的扳指,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柔软了几分,“你不是一直想为芙蓉山买一座新的山头么?等回了京城,我就陪你去看山头。从前的事情,我们就此作罢。” 柴蘅:“……” 上一世杨衍比她也就多活了五日,这一点柴蘅其实是知道的。 人死后会有那么几日魂魄是留在原来的家里的,前世,永州时疫严重,朝廷的折子几乎是一刻都不停地往他那里送。 少帝年幼,又刚被杨衍逼着杀兄夺位没多久,还没缓过劲来,处理朝政大事还是个雏儿,一切都仰仗杨衍这个老师。在她的死讯传到他耳朵里之前,为了批复那些奏折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等回来侯府匆匆处理完她的葬礼,他又去了文华殿给小皇帝讲了一夜的经筵,适逢大雨,染了风寒,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回来后就昏死过去,一睡不醒。 这世上,人与人的死是不一样的。 她死后,最伤心的要数杨清屏。这姑娘是她一手带大的,虽然少女时期跟她某些观念不合,闹过几次别扭,且这丫头似乎也更喜欢薛如月,但灵堂上的眼泪终究是做不得假。 他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举国哀痛,小皇帝为了他这个老师大操大办了一场,其奢侈程度就快赶上先帝死的时候了。可不是么,一手将自己扶植上帝位,权势滔天,死得还早,不需要将来刻意除之,她要是少帝,也得把杨衍当成再生父母。 而话说回来,时间转移大法是个好东西。 倘若她死后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才死,那兴许会有片刻的时候,他是怀念她这个亡妻的。也兴许会有那么片刻的时候,回忆起从少年时候起到中年时候的那十余年风风雨雨的岁月,他会有那么一瞬间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对她做的太过。 但眼下,她死了几日他就死了。 两人都很“咯噔”。 柴蘅也就没指望他有什么愧疚反省。 “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原谅的。” “你去永州前一晚,我是准备找你求和的不错,但那仅仅是因为我知道在薛家这件事上,我给你跟母亲添了麻烦。可原谅两个字你不能用在我的身上。”柴蘅收起腰刀,拍了拍衣裙上的灰,站稳了身子。 她皮肤生得很白,但因为在地里滚了几圈,所以此刻一张脸也灰扑扑的。二十出头的年纪,跌倒了就能继续爬起来,皮实得很。 杨衍顺着她的脸往下看,最终将复杂的目光搁在她的左腿上。 “疼不疼?” 他突然开口,用手边的木棍敲了敲她的左腿。 柴蘅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忍不住道:“杨衍,做都做了,问这个你不觉得矫情么?” 好端端让他的腿被兽夹夹断一次,看看疼不疼? 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敌意,杨衍知道她在疑心什么,沉声道:“我没让人放过带毒的兽夹。” 他说过的重话他是认的,可没做过的事不能推给他。 不是他放的,偏偏那么巧,他说了要她再敢动薛如月他就断了她的腿脚后,薛家门口那个大坑里就多了个兽夹,这样的巧合说出去谁能相信? 柴蘅不想跟他纠结这些,没意思,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矛盾日久年深,一桩桩,一件件,也不仅仅是上一世她是怎么死的这件事。 “杨衍,我不想跟你吵架。认识这么多年,其实我们之间也不全是糟糕的记忆。” “我记得在很多年前我刚回京被母亲送去南阳书院读书的时候,户部尚书的孙子欺负我,你帮我揍过他。” “后来我们成婚,虽然说好了只做表面夫妻,但每次回柴府,母亲为难我,你也会不动声色地帮我挡过去。我为了帮你打点朝堂的关系,帮京卫司办事,有一回被一个出狱后的江洋大盗在花灯会上盯上,他一柄飞刀飞过来,我当时正跟长姐在挑选面具,也是你扑过来替我挡了一记飞刀。” 从前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杨衍听着她温和的叙述,脑子里仿佛也回忆起了很多的事情。 但这份温存并没有延续多久。 紧接着,就听到柴蘅继续道:“我不是一个只记仇不记得恩情的人,所以在经历了前世后,还能说服自己没有打你一顿,但请你做个人一点。” 听到这里,杨衍脸色难看几分,才听出她是在变着法地骂他。 …… 侯府和离手册 第4节 西戎的日子过得很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一晚杨衍跟她摊牌后消停了不少,这些日子,计长卿去给他上药,无论上得好坏,下手轻重,他都阖着眼不多说什么,也不折腾,乖巧得令人害怕。 “你给杨大人吃迷魂药了?他这几天脾气怎么这么好?”抹完了药后,颇有成就感的计长卿忍不住问柴蘅。 柴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了这话笑道:“他不是脾气变好,只是识时务了。” 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上个药还挑人。 计长卿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嘿嘿一笑:“对了柴四,你来之后,拓拔元离还没找过我们麻烦呢。你都不知道先前你还没来的时候,他总派士兵来骚扰我们,你说,他会不会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柴蘅竟然从计长卿的嘴里听出了几分怀念他们来的味道。 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不能提,总提兴许就没有了。 柴蘅刚想制止他,让他慎言。 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伴着嘶鸣和羌人的吆喝声,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一列穿着甲胄的军队已然浩浩荡荡地往他们这个小木屋来。 “他们平日里都这么大阵仗的么?” 计长卿:“倒也没有,拓拔元离抽风吧应该是。” 说着,他往柴蘅身后藏了藏:“靖王是你的师父,这一队人要是真动起手来,柴四,你能打得过的吧。” 他乌溜溜的小眼睛在柴蘅的身后转。 柴蘅:“那当然……不能。” 计长卿心灰了一半,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你能一个打几个?” “不知道。” 来西戎之前,柴蘅这副身体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刀剑了。在京城,柴夫人一心想要她做个闺秀,所以从她回柴府起,只要见到府上有刀剑,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后来她成亲了,因为杨衍没有母亲,柴夫人就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女婿的母亲,隔三差五往平陵侯府跑,她怕被念叨,也只好把刀剑都藏起来。 仔细说起来,她武力值最高的时候还是少年时在芙蓉山的那段时间。 计长卿狠狠一闭眼,决定不管了,像个“冬瓜”一样先缩在了柴蘅的背后。柴蘅也没有把他拽出来,因为,她刚刚回过神来,那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同时,另一只“冬瓜”已经被甩到了她的面前。 地面上掀起一片尘土,柴蘅只瞧见一只麻袋。麻袋里似乎装了个人,正在“呜呜”地扭动。 “我们西戎礼遇大齐,可你们大齐君主却屡次三番派细作前来试探我们,耀武扬威,难道真当我们西戎动不起兵戈么?”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姿强健,深蓝色的异族瞳孔,断眉,眉峰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疤,身上裹着乌黑发亮的厚厚的狼皮,皮肤黝黑,嗓音极冷。 柴蘅认得他,拓拔元离的弟弟——拓拔鹰。 拓拔王室一共有三个王子,拓拔元离是老大拓拔鹰是老二,排在最末的叫做拓拔野。拓拔野跟前两个不是一母所生,且性子截然不同,不受拓拔老王的喜爱,因此在皇权争夺中,早早地被排除在外。 前世,柴蘅也没把那个拓拔三郎当回事,毕竟,她跟杨衍在西戎待了老长的时间,其他两个都找过他们麻烦,只有这个拓拔野面都没露过。但后来事实证明,他是最狠的那一个,用了十年时间,把两个兄长的头颅悬在晋阳城的门口,连亲生父亲都被他晒成了人干,是个狠人。 而此刻,看着面前的拓拔鹰,想到很多年以后晋阳城门口的一只头颅,柴蘅百感交集。 “二王子说笑了,西戎善战,西戎将士多勇猛,周边几国众所周知,我们大齐又一向以和为贵,何至于试探?” 木屋里,杨衍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他这几日勤换药伤已经收口,行走无碍。 柴蘅不太擅长跟人吵架,但她知道,杨衍最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于是赶忙下意识地把小板凳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出一条路。 “不是试探,那这是什么?杨大人,你不要告诉我,这个人不是齐人,是我找我们羌人扮的?” 拓跋鹰扬鞭一指,几个手下会意,将麻袋打开。里面的人扭成麻花的形状,手里死死地攥着一面大齐的军旗,口中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绳索也给他解开!” 拓跋鹰下令。 还是那几个手下,上前去给他解开了绳子,中途因为他不太老实,还重重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身上的束缚没了,麻袋里的人顶着一张黑漆漆的脸,张了张自己能开口的嘴,然后突然举起旗子,咬牙道: “扬我大齐军威!杀光羌族小儿!” “……”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一片死寂。 拓跋鹰十分嫌弃,一鞭子就抽了上去:“这个人,大清早闯进我的军营,要去偷兵符,拿着个破旗子乱晃,生怕我们大营的将士瞧不见他,也不知他是白痴,还是当我是白痴。” 说着,扬手又要抽第二鞭。他抽第一鞭的时候,柴蘅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着他第二鞭又要落下来,柴蘅眼疾手快站起来,在她要用腰刀拦住拓跋鹰的鞭子前,杨衍已经抬手握住了鞭梢。鞭梢划过虎口,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目光如炬,笑道:“二皇子,我大齐百姓亦非刍狗。” “百姓并非刍狗,那细作呢?”拓跋鹰问。 杨衍道:“两军交战兹事体大,我大齐即使派细作也不会派一个脑子少一根筋的人。” 在场的人,但凡是正常一点的都能听出杨衍是在维护地上那位,可偏偏那位只听到了后半句话,在杨衍说完后,突然梗起了脖子,试图去反驳一下说他脑子少根筋这句话。 在他开口之前,柴蘅飞快地把他摁了回去:“闭嘴。” 他看着是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拓拔鹰此次来原也不是真的要当着杨衍的面杀了他。 只是想要给杨衍送这么一个人,卖他一个人情。 于是顺坡下驴,用鞭梢点了点地上那位的背,一字一顿道: “这个人,看上去确实没有做细作的本事。既如此,我今日就先把他还给杨大人你。”拓拔鹰顿了顿,又继续,“还希望杨大人帮我好好审上一审,等三日后,我再过来,看看到底是大齐朝廷在背后指使他,还是另有其人。” 说完这话,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副将突然提醒他:“二王子,可汗那里通知您今晚去赴宴,太迟了不好。” 他这才高昂起下巴,道了一声“收兵”,言毕,又浩浩荡荡地带着这一队人扬长而去。 拓拔鹰一走,计长卿就从柴蘅的身后钻了出来。眼疾手快把地上那人扶了起来。 “啧啧,脸怎么黑成这样?这大晚上出去都能冒充黑瞎子了。” “一个齐人好端端乱跑什么,跑到这西戎地界遭罪啊,这又没有你的旧相识。”他心疼地拍拍这位的身上的灰。 却见这位刚站直身子,就将目光投向了柴蘅:“阿蘅是我的旧相识。” 如此亲近的叫法,让柴蘅诧异了一瞬。 “你认识?”杨衍似笑非笑地坐在了她原先坐的那个小板凳上,一副捉奸的样子。仿佛这几天的郁结之气都抒发了出来。 “我认识你么?”柴蘅问。 对方见她相见不相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赶忙跑到井水边给自己打了一盆水,待到把脸上的灰都抹了,刚刚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徐见贤?” 柴蘅这才认出他,不敢相信此刻狼狈的跟乞丐一般的人,竟然是那个昔日里绫罗绸缎在身,没受过半点委屈,吃过半点亏的江宁富商。 “你怎么会在拓跋鹰的大营?”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此时此刻,他应该在拓跋元离那里才是。 这话说来话长,徐见贤叹口气:“有药膏么,容我缓一缓,我再慢慢同你讲。” 他背上被拓跋鹰刚刚狠狠甩了一道,此刻已经可以显见翻卷的皮肉。柴蘅看了一眼:“伤的是不轻。” 刚好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受了鞭伤的病患。 她回过头,面向杨衍,询问道:“药膏在你那里么?” 她对徐见贤语气关切,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伤比徐见贤要重得多。更别提刚刚,他替徐见贤挡下拓跋鹰的一鞭子时,手也受了伤。 杨衍抬眼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似乎是在等她说其他的话。 第5章 台阶 “永州前一晚,你不是给我雕了个…… 柴蘅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也就不问第二遍了,干脆直接带着徐见贤进了屋,掀开帘子自己从杨衍那里拿来了药膏。 徐见贤坐在床前,先是喝了口水,喘了口气才道:“门口那个杨大人就是你的丈夫?他看着仪表堂堂,倒不像是你口中挑剔的模样。只是说话不太好听罢了。” 柴蘅知道他指的是杨衍指桑骂槐,说他脑子少根筋这件事,其实刚刚乍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也觉得杨衍没说错。可人总有落魄的时候,柴蘅也不好当着徐见贤的面说杨衍说的对,只好笑道:“人不可貌相,你大概是看错他了。” “是么?”徐见贤缓过气来,“年前你托我给你买了一块沉香木,那块香料我让上京办事的脚夫给你捎去了,你用来做木雕可还顺手?” 柴蘅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癖好,就是爱雕一些稀奇古怪的木头。前世,她从徐见贤那里买过不少沉香木,都用来给杨衍雕木偶了。杨衍这个人对木料十分考究,寻常的木头入不了他的眼,京城商贩又不乏一些坑蒙拐骗之人,所以每年,她都要同徐见贤这个旧友做不少次生意。 “顺手。” “是顶好的料子。”柴蘅很诚恳地评价。 徐见贤:“顺手就好,对了,今年江宁织造局那边说宫里传出消息,原本要跟西戎和谈的圣人突然改了主意,说想要打仗,你知道么?” 柴蘅摇头,这一点,她还真的不知道。 刚重生的时候,她以为这一世的发展也会像上一世一样,她拿着杨衍的那封书信去拓跋元离的大营把其他几个齐人救出来,然后杨衍用离间计让西戎皇室自己内乱,进而削弱西戎的势力,逼得他们不得不跟大齐和谈。 可这辈子,明显很多事情开始不对劲。拿此刻的徐见贤来说,按理,他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坐下来,听徐见贤继续道:“西南那边的军队现在都在往肃州边境去,你师父靖王爷先前交出去的兵权也被陛下还了回来,他老人家的那一支靖南军向来是咱们大齐对外的保障,我在江南听闻军队打仗要粮,就连忙捐了大半家产。官府那边看我给的太多了,不敢派自己人送粮,生怕粮食在路上出个什么意外,担不起这个杀头的责,让我找人押送,我这才来到了这里。” 徐见贤向来是个爽气的商人,能一下子捐出大半家产也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柴蘅打心底里佩服他,同时也有疑问:“粮草押送不应该是送往肃州边境么?那你怎么到了这里?” 说到这个,一贯好脾气的徐见贤也有些郁闷:“我们请的带路的脚夫不认识路,把我和半路碰见的一个姓薛的姑娘以及一个姓楚的小伙子都带到这里了。” 他口中姓薛的姑娘应该就是薛如月,姓楚的小伙子应该就是楚堰怀。 柴蘅来不及想别的,下意识地问:“那粮草呢?” 徐见贤叹气:“也被带来了这里。” 听了这话,柴蘅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两军打仗,粮草向来是最为重要的,眼下这等于给敌军送粮,她突然觉得这辈子,他们的处境比上辈子更难。 徐见贤脸上的表情也很为难,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此刻背上的皮肉痛得厉害,扭头对柴蘅道: “阿蘅,我先上药,劳烦你避一避。” 柴蘅会意,道了一声“好”,扭头走了出去,这一出门才发现杨衍跟计长卿还坐在门口。计长卿正眨巴着一双既世故又单纯的眼睛看着她,一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杨衍则拨弄摩挲着手边的树枝,见她出来了,才淡淡开口: “问清楚他是怎么来的了么?” 柴蘅也跟着坐在门槛上:“他说了一半,我只知晓他是如何来到西戎的,至于怎么到拓拔鹰的大营的,忘了问。” 徐见贤是她的旧相识不错,但并非是诏狱里的犯人,好端端的,她也不能审他。 “什么都没有问清,你们都能待那么久?”杨衍平静开口,话语里的嘲讽明显。 侯府和离手册 第5节 柴蘅早习惯了他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等回到京城和离了,这辈子都不用再听这些不中听的话了,也不生气,只是道:“起风了,你同计大人不进去?” 她没有同他吵架,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反唇相讥地嘲讽回去,只是用比他要千百倍的态度对待他。这让杨衍内心反倒燥意更甚,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以往他们也没少闹别扭,但大多都是他是冷静的那一方。冷眼看着她质问他,冷眼看着她跳脚。柴蘅脾气其实也好,每回闹过后,稍稍在侯府的其他人面前递个台阶给她,她就下了。但这一回,他的台阶递了,她装作不看见,下的有点久。 计长卿坐在一旁,就那么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似短短的两句话却给人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于是,他轻咳一声:“我们进去吧。”企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杨衍却没有半点要挪进去的意思:“你们进去,我去捡些木头。” 计长卿不明所以:“捡木头做什么?” “搭屋子。”杨衍言简意赅,言下之意,如今这屋子住不下。 计长卿沉默片刻,虽然他也觉得如今这地方实在太挤,可一旦搭起屋子来,他又不好什么都不干,为了省事儿,他劝说道:“这里现在人是多了些,但一间屋子也不是今日就能搭好的,我们三个男人在一处凑凑也可以的。” 计长卿以为杨衍是侯府世子的矫情病又犯了,满怀希望地劝说他。 柴蘅心里清楚,虽然上辈子的走向变了,但是徐见贤最终还是跟他们待在了一起。也就是说,不久之后,这一处地方极有可能还将迎来薛如月跟楚堰怀,仅仅只有一处木屋是不够住。 这西戎又不像大齐一样能让他们来去自由,趁着拓拔元离这些日子没空顾到他们,确实应该未雨绸缪。 “你去给小十三喂奶。” “我跟他去捡木头。” 柴蘅扭头对计长卿说。 计长卿见这两人打定主意真要去,也知道自己劝说是没什么用的了。转而叹口气道:“柴四,要不我跟你去吧,我有些担心杨大人身上的鞭伤。” 寒冬腊月,杨衍身上的伤又刚收口,倘若在地里摔了或是怎样,怕是回来又要起高热。 身为被朝廷一起遗弃在这里的难兄难弟,计长卿打心眼里还是怕杨衍死了的。 柴蘅其实早早地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总觉得这现在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等过几日薛如月真来了,他的这个白月光自会关怀照顾他,可计长卿既然提了,她也只好走走场面,跟着关怀一句:“你可以么?” 杨衍见过柴蘅真心担忧一个人的样子,自然分得清这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种假意颇有些侮辱人,倒显得他上赶着似的,他很不需要。 “可以。” 既然可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为了防止在山上遇到狼或者熊,柴蘅又进去像以往一样把弯弓背在身上。同时,给杨衍准备了一把能方便砍树的小弯刀。万事俱备,两人又踏上了出发的路。 在找木头,砍树这件事上,杨衍算是一把好手。 前世,她从大齐赶到西戎的时候,杨衍跟计长卿两个人已经在西戎待了有足足两个月。计长卿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出身,但有一个极爱他的妻子陈怜意,陈怜意平日里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不让计长卿沾手,所以他什么都不会做。等到柴蘅赶到西戎的时候,挑水砍柴这类事情,杨衍已经手拿把掐。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两人就已经来来回回运了有三趟木头。 等到准备运第四趟的时候,杨衍放下了挽起的袖子:“我要去一趟拓跋元离的大营,倘若明日不回来,你从乌月河左边的那一条大路带计长卿一路往东走。拓跋鹰的营地在靠近水源的百米处,你告诉他,你是靖王的义女,他会放你跟计长卿走。”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 拓跋鹰在打仗上并不如他的哥哥,光靠一张嘴将可汗哄得团团转,才得来了西戎的兵符,但西戎人尽皆知,一旦仗打起来,主力军便是他的哥哥拓跋元离。西戎人又向来推崇勇猛的首领,拓跋元离若是赢了,拓跋鹰在皇位争夺战中将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从个人利益上来说,他一点都不希望拓跋元离赢,甚至希望他败,败得越惨越好。 可这些兄弟间的矛盾,至今都还没有能放到表面上,倘若能有人从中点一把火,把他们两人的矛盾放到最大,西戎军将不战自溃。 而杨衍手里的那封信,就是那一把火。 “你要去送信?”柴蘅将筐子里的木头一根一根地往外放,突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他现在去送信,这木屋子谁来搭?她只会雕木头,不会搭屋子。计长卿看着也不是个能干这个活的,倘若非要计长卿来,这屋子怕是得塌。 她这一回是真的担忧了,但这担忧并非是对杨衍这个人,而是对这一堆的木头。 很久没从柴蘅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真实的关怀,杨衍心头蓦地一软,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回,他在南阳书院心血来潮替她教训了一个总欺负她的混蛋,被夫子罚跪戒堂打了二十手板子,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许多往事禁不住细想,一细想总能从中品出别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多少年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也很不容易,当初的事情,他们虽然各有过错,但最后她掉进去的那个坑确实是他命人挖的,她对他有怨气也正常。 想到这里,他略微颔首,忍不住再抛给她一个台阶:“永州前一晚,你不是给我雕了个木偶么?” 柴蘅皱皱眉头:“你怎么提这个?”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杨衍觉得自己已经说的不能再明显了,敛眸道:“我当时没要,你可以再雕一个。” 他们从前每回闹别扭,柴蘅都会送他一个木偶。一来二去,杨衍的书房里放了不少这些丑东西。只要他收了,就代表和好。这是他们的惯例。 杨衍这个人虽然从不道歉,但也不记仇,往常的时候,只要她送来木偶,他会收下。 只有永州前一晚是个例外。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柴蘅瞬间又回忆起了自己那一晚的心情,高高兴兴准备了半个月的东西没送出去,被羞辱了一顿,两天后还死了。 她想也没想,柔声道:“滚。” 第6章 旧梦 这一晚,已经很久没有做梦的柴蘅…… 这一晚,已经很久没有做梦的柴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先是梦见了师娘,她梦见自己离开芙蓉山的前一天,她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一贯温柔的师娘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 “阿蘅,柴家就是你的家,柴夫人就是你的母亲。你不用害怕,回了柴家只要你对她好,她也一定会像师父师娘一样对你好。等将来,你嫁了人也是这样,你真心待你的丈夫,他也一定也会真心待你。” “可如果有一天,你拼尽了所有努力,也仍旧做不到他们心中想要的样子,那就不要努力了,是你们之间没有缘分。” 她在这个梦里辗转反侧,很快画面一转,又梦到薛家出事那一晚,母亲带着哭泣的薛如月和一群家丁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赶过来,将原本就全身是血,正十分恍惚的她从屋子里拖了出来。 家法板子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背上,她满口都是血腥的味道,耳边是香巧的哭声,和周九焦灼的声音。 “大夫人,侯爷还没有回来。他先前说过,您要来,是要先知会他一声的,这是侯府,您这样做,不合情理。” “情理?我养出这样的孩子,就是向菩萨告罪千万次也不足惜,十八条人命,她是杀人,这是多大的罪孽!” 柴夫人手持一串念珠,向来端庄的妇人第一次气成那个样子。薛如月在一旁呜呜地哭泣着: “周管家,你若觉得我薛家人的命不是命,只有你们家夫人的命是命,那大可前去文华殿请侯爷前来,看看究竟孰是孰非。” 周九当时愣了一下,还真的连滚带爬往文华殿去。在梦里,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柴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一个辩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她的嗓子很哑,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在想,杨衍真的会来救她么? 她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薛如月又哭得这样厉害,他真的会帮着她么? 她脑子是懵的,支离破碎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打转,直到周九又跌跌撞撞地回来,没有带回那个该带的人以外,还给她带回了一句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话。 他对周九说:“替我转告柴蘅,活不活该这种事,她自己清楚。” 窗外风声呼啸,柴蘅在这个梦里辗转反侧,最终挣扎着惊醒过来,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 计长卿从隔壁爬过来,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好端端的,怎么会做噩梦?”计长卿问。 柴蘅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喘了几口气,摇摇头:“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徐见贤睡觉有些打呼,计长卿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在隔壁只依稀听见柴蘅在梦里呓语着师娘母亲,想起那些京中的流言,忍不住好奇问她: “都说你是临阳城那一战被柴家不小心遗失在外头的孩子,你母亲柴夫人后来是怎么找到你的?” 柴蘅刚从梦里缓过劲来,并不太想提这些,但他问了,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我母亲名唤苏白玉,我出生的时候,她把家传的一块鱼形白玉搁在了我的襁褓里,后来先帝夺位,我母亲的娘家临阳城起了兵祸,举家逃难,在路上怕我哭了被军匪发现,就把我留了下来。” “是我师父师娘救下了年幼的我。让我认他们为义父义母,后来我十多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芙蓉山没有好的大夫来治我,师娘就千里迢迢从京城请了太医来医治我,我母亲曾在太医院任职,太医院不少人知晓我遗落在外的事情,那个太医刚好瞧见我身上有那块母亲的家传白玉,便告知我的母亲,寻回了我。” 柴蘅缓缓将往事道来,其实当初柴家刚来要孩子的时候,师娘是犹豫了的,但后来是师父觉得,天底下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孩子就强行留下她,这才把她还了回去。 计长卿点点头,这才了解到是这么个前因后果,于是又问:“那杨衍呢?他们说,当年你还在柴夫人肚子里的时候,你们就指腹为婚了,可他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娶你?”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听故事的机会,计长卿自然不会放弃。 “他娶我是因为那时候陛下要我师父的兵权,而那时候他又刚入职兵部,娶了我,我师父顺理成章就把兵权给了他。” “那你呢?你看上他什么,一张脸吗?” 柴蘅:…… 计长卿这句话问得太直白,柴蘅并不太想回他,但想一想,她当初跟杨衍成婚,一开始单纯是因为母亲喜欢他,嫁给他,赌他有个大好前程,全家都高兴。另一方面,后来确实是跟这一张脸有关。 可在一起十几年过日子,单凭这一张脸,单凭一厢情愿的喜欢终究是过不下去的。 计长卿不知道柴蘅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原本那样喜欢杨衍的人好端端地怎么就不喜欢了,但凭借着他跟自家妻子陈怜意多年相处的经验来说,夫妻关系如果不好,定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劝说,而是问: “那你如果跟杨大人和离了,还会待在京城么?” 他这话话音刚刚落下,柴蘅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头就突然响起一阵簌簌的箭矢声,几支飞箭扎破轻薄的窗户纸射进来,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墙上,将原本还算坚硬的墙射穿了好几个洞。 “杀……杀人啊,他们要。” 原本还专心致志听逸闻趣事的计长卿脸色一白,顿时变成了结巴,徐见贤听到箭声也从里侧慌慌张张跑出来,柴蘅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上一世,为了防止西戎士兵骚扰他们,计长卿是在床底下挖了一条暗道的,这暗道虽然仅仅只有三米,有入口没出口,但也能躲几个人。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计长卿:“你挖暗道了么?” 计长卿点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咦,你怎么会知道我挖了暗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带着徐先生和小十三先藏进去,不管外面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柴蘅说着,立即把床底掀开,关键时刻,背弃朋友的事情,计长卿做不出来,他连忙拽着柴蘅,着急道:“那你呢?我们躲进去了你怎么办?” 柴蘅拍开计长卿的手,屋子里亮着灯,明显就是有人的。倘若她跟着他们一起藏进去,西戎人瞧见这里空无一人,反倒会起疑心。 “我没事。” “你快先带着他们进去。” 柴蘅说着,从摇篮里把小十三抱起来。这是临安皇贵妃的孩子,当初在晋阳城难产,临安皇贵妃没了,但孩子活了下来,后来误打误撞被西戎人带走,在杨衍跟计长卿来到西戎后,西戎人也懒得对一个还在襁褓中没有任何继承大齐皇位可能的孩子下手,于是又把小十三扔给了他们。 计长卿抱着怀里的孩子,死活不肯进去。 “可是……” “别可是了!快点!” 眼下情况紧急,柴蘅来不及跟他们多说,手忙脚乱地就把这两个人往里头塞。 外面的冷箭还在“嗖嗖”地射着,与此同时,还传来了西戎兵士的声音:“里头的人出来,出来我们还能饶你们一条命!” 柴蘅摸了一把腰间的弯刀,心想,这要是出去,还不得被射成一个刺猬?她自然不会傻到自己乖乖往外走,只是将桌子掀翻蹲下来避着外面的箭矢,直到外面的士兵实在没有了耐心,一脚踢开了木屋的门。 为首的士兵应该是个领头的将领,身形彪悍,见里面只有一个柴蘅后,用她听不太懂的西戎语骂了几句,见柴蘅一脸茫然,才又说起中原话: “你其他的同伴呢?” 柴蘅抱着脑袋从地上站起来,眼见着外面没有冷箭在飞了,这才把手放下:“如今天冷,我其他几个同伴怕后面几日再下雪,如今上山去捡柴火了。” 她生了一张温柔和顺的脸,看着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为首的西戎将领将信将疑:“这时候去捡柴火?” 侯府和离手册 第6节 “是啊,将军不信请看外面,那都是刚刚我的同伴带回来的,他们捡了一些,便又出去了。” 西戎将领依旧半信半疑:“大王子说要把你们都带到军营去,既然只有你一个,那就先把你领走吧。” 说着,几个西戎士兵便上前用绳子把柴蘅的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群西戎人虽然野蛮,但有个优点,不打杀女人。柴蘅看了一眼带队人的数量,想着即使蛮干,自己也干不过他们,干脆放弃,任由他们绑着自己往前走。 她虽然被带走了,但剩下的那个西戎将领也没有放弃身后的屋子,转头又让其他士兵继续搜索看似空荡荡的屋子。 来带走柴蘅的是拓跋元离的人,柴蘅跟着这几个人走了一段,最终来到拓跋元离的大营,被他们直接扔进了一处地牢里。地牢很暗,只有一扇窗户能够透出半点月光,她进来后不出所料的,瞧见了杨衍。 他这一回大概没有说什么让拓跋元离不高兴的话,拓跋元离并没有对他动用刑罚,而是把他扣了下来,柴蘅没什么意外的,报信的那个人总会被扣下的,她也曾经被扣下过。 可这样一来,楚堰怀跟薛如月怎么办? “那两人呢?”虽然他们跟她的关系不大,但柴蘅还是有些好奇。 上辈子,楚堰怀和薛如月逃出去后,是杨衍安顿的他们,等安顿完他们,他才来大营重新找她把她领走,这一世,谁把他们接走呢? 从前提起薛如月,她就一副跳脚的样子,如今提起来却云淡风轻,这让杨衍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可诧异归诧异,他还是将今日自己从拓跋元离这里得知的都告诉了她。 “他们两个是跟徐见贤一道来的,三个人在拓拔元离的这个大营装了几日的傻子才活下来。” “前几日,徐见贤逃走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早已经跟着一起跑了。”杨衍略微颔首,娓娓道来,扫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绳子,“过来。” 柴蘅戒备地看他一眼,但很快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于是又顺从地走过去,任凭杨衍帮她把手腕上的束缚松开。 这一处地牢又高又暗,但那一扇窗户看着倒是能逃出去的样子。柴蘅不想坐以待毙,如果能跑,那必然还是要跑的。 杨衍跟着柴蘅的目光看过去,好心开口:“你踩着我上去?” 柴蘅正有此意:“那你蹲下?” 杨衍依言蹲了下来,柴蘅看了一眼地上的绳子,在踩上他的背之前,先把绳子捡了起来。 “那绳子那样脏,你还捡它做什么?”杨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柴蘅想,她到底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真能从这个窗户爬出去,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走,到底还是要把他带走的。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买卖不成仁义在。 “虽然你总丢下我,但杨衍,我不能做你一样的人。”柴蘅说着,已然把绳子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她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杨衍神色复杂了一瞬,欲言又止,正想要开口,她已经毫不客气地踩了上来。 上一世,他们关系还算和谐的时候,她没少踩着他的背去爬侯府的那棵大石榴树,杨衍能感觉到,相较于上辈子死前的那段时间,现在的柴蘅还要胖乎一些。 “同样是糖酥酪,费三娘做的没有周二娘做的合你胃口?”杨衍冷不丁问。 周二娘是如今侯府里的厨子,费三娘是十年后新换的,这两人最拿手的便是糖酥酪和花生酪。以前柴蘅在侯府的时候,每日都要吃两大碗酥酪,这两人味道做得都差不多,只是费三娘来的时候是她跟他关系闹得最僵的那一年。 适逢母亲当时刚打了她一顿,他找了太医来医治她后又从不来看望她,还把她关在福园里不许她出去。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又怎么可能像以前一样有牛一样的胃口。 想到这里,她如实地回:“如果你爹打了你一顿,我不去看你,还顺势把你关起来,你会每天满脑子想着吃么?” 杨衍:……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选择 二选一,她选择让他受伤 听她这样讲,杨衍也恍惚间突然想起了他在文华殿给尚未即位的少帝讲经筵的那个雨夜。 他记得当时周九从侯府匆匆赶到宫里,一路跪拜求见,见了他后只说让他救夫人一命。彼时吴江之乱刚刚平定,朝廷百废待兴,他并无心听这些后宅之争,况且柴夫人是柴蘅的生母,一个母亲再如何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也不至于下什么狠手。 再加上那时候他私心里本也觉得她该得一个教训,所以只冷冷对九九道了一句“她不该受罚么?转告柴蘅,活不活该这种事,她心底应该有数。” 等后来回到侯府,见到庭院里尚未被清理的血迹和满背都是血印子,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烧得昏昏沉沉却没人来治伤的她时,他又觉得,这罚,属实过重了。 “你就只记得一些我对你不好的时候,那我就没有对你好的时候么?”他敛了敛眸,低声开口。 柴蘅在他的背上站稳,正试图推开那一扇窗户:“当然有,所以我现在还能这样跟你说话。” 这地牢的墙实在太高,也太滑,柴蘅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窗户推开了,发现还是需要杨衍站起来,她得踩在他的肩膀上,光踩他的背是不行的。 想到这里,她先礼貌地询问他:“我能踩你肩膀上么?” 他肩上还有几道鞭子的淤伤,先前柴蘅给他抹药的时候看到过,她就这么踩上去,他疼不疼先放一边不谈,她主要担心这人万一一个站不稳,摔了她。 “可以。” “那你要扶稳我的脚。”柴蘅还是有些不放心。 听到她这么不信任自己,杨衍忍不住嗤她:“我从前摔过你?” 柴蘅:“那倒没有。” 但此一时彼一时,人总归要多留一个心眼。 这样想着,她挪了挪脚下,又稳稳踩在杨衍的肩膀上。也许是落脚的地方并不太合适,她感觉她踩上去的时候,这个人的脊背僵硬了一瞬,但碍于面子并没有闷哼出声,她怔了一下,又挪了挪,稍稍避让开了他的伤处。 感觉到她刻意地在避让他的伤处,杨衍垂了垂漆黑的瞳眸,又十分稳当地站了起来。他虽然是个文臣,生了一张看似文弱的好脸,但力气并不小,且身姿挺拔高大,托住她这件事还是十分顺畅的。 这一回,柴蘅总算能够不费力地透过窗户瞧见外面,在确认地牢外只有一个看守后,她把绳子重新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递了一边给杨衍:“你先拽着这一头,这绳子够长,等我翻过去,踢翻那守卫,就拉你出去。” 她身手敏捷且灵巧,话音刚落,杨衍就觉得自己肩上一轻,紧接着,就瞧见柴蘅已然从窗户那里翻了出去。 不多时,伴随着看守地牢的侍卫的一声哀嚎,隔着一堵墙,杨衍又重新听见了柴蘅的声音: “我要拽你了,你自己也顺着墙爬一爬。” 杨衍闻言将绳子的一端绕了两圈在手上,紧接着,借着柴蘅的力,往上面攀,像刚刚的她一样,成功顺着窗户翻到了地牢外。原先的侍卫此刻仍在鬼叫,见杨衍翻出来了,柴蘅腾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塞了一块布进那守卫的嘴里,把他的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地牢外是拓跋元离的营地,军帐之间都隔着很远的距离,辽阔的草原上还遍布着尚未消散的积雪。 杨衍并非武将,这种翻高墙的事情以往都是柴蘅在做,他做被踩的那一个,冷不丁自己翻出来,落地时也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很少这么狼狈,那一身滚金的雪白的衣裳上都沾了些许的泥水,甚至牵连了发丝,唯独那一张脸还是跟从前一样俊得让人心惊。 好白一张脸。 可惜了,当小白脸的话不够乖巧。 柴蘅从守卫那里缴获了一根鞭子,想着下一回万一腰刀断刃了能用得上,此刻不知怎的,起了些许不好的心思,隔空甩了甩鞭子,趁着杨衍还没有爬起来,在这人臀上狠狠抽了一下。 火辣辣的疼痛贯穿某个难以言说的部位,杨衍神色僵硬了一瞬,耳根顿时变得红热,过了半晌才冷冷道:“你打我?” 他眼神里的情绪太多,让柴蘅无法一一品味参透。 柴蘅想,她对他已经十分仁慈,不过象征性地抽了他一下而已,这要换一个狠心的,抽他八百鞭怕是都不解恨。 “好了,不要矫情,快点起来。” 柴蘅低头将这缴获的战利品收进自己的袖口中,放任他自己爬起来。也就在此刻,几簇要闪瞎人眼的火把已经照亮了他俩的脸。 原本除了那倒霉守卫以外还空无一人的地牢边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人,柴蘅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先是拓拔元离那一张彪悍的脸和高大的身姿,随后就是被绑的像个粽子一样的徐见贤已经因为抱着孩子而躲过一劫没被绑,但战战兢兢红着眼眶的计长卿。 “你们不是……” “小十三哭了,我们两个被找到了。”计长卿颤颤巍巍地说,双腿都在发抖。 拓拔家族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兄弟几个都高的要命,一个拳头能抵中原男人两个,计长卿站在拓拔元离的身侧,总觉得自己随时会死于这铁拳之下。 也许是常年征战的原因,拓拔元离的脾气要比他的弟弟拓拔鹰更暴躁一些,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后,先是笑了笑,然后拍拍手掌,让属下带上来一人。 那人也是西戎人,光看服饰和手背上的狼图腾就能看出来,但腿似乎已经被打断了,无力地垂着,长满了络腮胡的脸上满是鲜血,低垂着头,只有起伏的胸膛能表明他是一个活着的人。 “杨大人,多谢你这一封信,让我看清了我的好弟弟跟我身边这个好下属的真面目,我说了,要请你看一出好戏的,你怎么想着跟你的妻子就这么跑了呢?” 拓拔元离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狰狞的光,说着,再一次拍了拍手掌。这一回上来的是两个拿着兽钳的兵士,这两个兵士没有面向杨衍跟柴蘅而来,而是直直地冲着那个拓拔元离大营的叛徒而去。 柴蘅只看见原本濒死的人在瞧见这两个兵士后身子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嘴里呜呜地也不知念叨着什么。 一个兵士先走上前去,用兽钳一一绞碎了那人的牙。 再紧接着,又是他十指的指骨。 剧烈的惨叫和哀嚎声在整个大营回响着,鲜血混着这人的津液从嘴里流出来,让人胆战心惊。 他也许是受够了这种刑罚,哀嚎许久后疼晕了过去,再没了声息,这时,拓拔元离才宛若恶鬼,再度开口: “把他剁成肉泥,拖下去喂狗。” 原本还残留着白雪的地上顿时留下一串长长的血印子。 一时之间,四面鸦雀无声。 “我们西戎有西戎的规矩,来人,把这个奶孩子的送回去,让他好好活着。”拓拔元离大度地扫了快要哭出来的计长卿一眼,吩咐下属带他滚。 眼见着计长卿被带走,被捆成粽子似的徐见贤也扭了扭身子, 拓跋元离示意他别急,轻笑出声:“待会儿有你的戏码呢,这时候别急着扭,到时候有你扭的。” 说着,方才将目光投向了杨衍。 “我二弟找过你,我是知道的。这个人在我大营里之前装了几天傻子,逃出去后指望从我二弟那里偷走兵符,好救出先前运粮的脚夫从我这里带走粮草,我也知道。” “杨衍,你是个聪明人,那你也该清楚,我拓跋元离骁勇善战,一生从无败绩,并不屑与你们大齐和谈。想让这场仗打不起来的,或者说想要我输得一败涂地的也只有我那二弟,我如今已经派人去教训他了。” 拓跋元离笑着,眼露寒光:“至于你,杨大人,我原本想好生圈禁着你,让你在我出兵大齐前不给我使任何绊子,可看起来你并不安分,既然如此,趁着你的夫人也在,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杨衍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大殿下想要怎样,杨某奉陪就是。但有一点,杨某一人足够殿下消遣,不如把无关紧要的人放走。” 拓跋元离摇头,松了松筋骨:“放走怎么行?这两人跟杨大人你关系可都不远,放走了又怎么好玩儿?尤其是,你身旁站着的还是你的夫人。人家千里迢迢来找你,想必是喜欢极了你。” 杨衍道:“那大殿下是不太了解,京中无人不知,我们夫妻关系并不好,不久前,我这个夫人还因为嫌杨某爬起来爬的太慢,动了鞭子。” 柴蘅:…… 虽然知道他是想让她跟徐见贤先离开这个虎狼之地,但冷不丁听他这么说,她还觉得挺变态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杨衍的话后,拓跋元离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正合本殿下的心意,既然令夫人喜欢动粗,不如就让她动粗个够。” 拓跋元离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柴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下一刻就被一个士兵强行扯着胳膊拽到了拓跋元离的身边,与此同时,一个西戎兵一脚踹在了徐见贤的屁股上,把徐见贤踹到了杨衍那边。 两队士兵整齐地提着火把在他们周围站成两列,有下属搬来两个刑架,将徐见贤跟杨衍径直绑在了上面。 徐见贤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忍不住咬牙大骂:“你们这些西戎兵,杂碎,抢我粮草,还这么羞辱人!” 徐见贤平日里其实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可遇到西戎人就容易发疯。 侯府和离手册 第7节 拓跋元离没见过这样的,竟是又笑了:“ 倘若齐人都如此人人都如此可怜可爱,大齐何愁不亡啊。” 扬手一挥,命人堵住了他的嘴。 杨衍倒是十分冷静,熟练地任由这群西戎人绑他,眼神跟柴蘅交汇之下,也示意她不要慌乱。 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可以乱,柴蘅大约已经猜到了拓跋元离要她做什么,因为在那两人被绑的间隙,她的手上已经被塞了一把弯弓。 “你是女流,今日我不需你盲射。” “给你三箭。” “我的要求只说一遍,第一,这三箭必须箭箭见血,第二,这三箭,你只能射在一个人身上。杨夫人,你是要用这箭射你的丈夫呢,还是你的同伴呢,我不管。但最后一点,你没有射的那个人说明是你想要保下的人,我会放他回木屋去。至于你射了的那个人,我会让人把他扔到野山上去,生死自负。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他,我不阻拦。” “好了,如今这两人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间了。” 柴蘅手心里都是冷汗,她抬头看着远处那两人,倘若这三箭让她完美避开这两个人,她是可以做到的,可是箭箭见血。 拓跋元离见她犹豫,兴味更浓,甚至让人在旁敲起了鼓。 “杨夫人,我数到三,你倘若一箭都不肯射,那就我来,若是我来,你夫君跟你的同伴都得死。” 变态。 柴蘅在心里骂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赌一赌。她吸了一口气,将弓箭拉了起来,锐利的箭锋一转,对向了杨衍。 杨衍似乎也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平静地等待着那一箭的到来,耳畔是箭矢破风的声音,第一箭对准他的手臂,在箭矢快要刺破骨肉的时候,他略微偏了偏胳膊,眉头一皱,只略微擦破一点油皮,渗出那么一点点血渍。 柴蘅松了一口气。 在很多年以前,他们都是赌狗。一个赌对方的前程,一个赌对方义父的兵权。 而这种赌性一直到今日都依旧存在。 还有第二箭。 除了掌心外,柴蘅脖子上也都是汗,此刻,再度拉满弓时,只觉得脚都有些发软,但这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闭了闭眼,又一支箭破空而出。 这一箭同样十分巧妙,顺着杨衍的脸擦过去,同样只给下颌处留下了一道并不算的血痕。 拓跋元离也不曾想到,一个姑娘家骑射之术竟然如此厉害,是他先前掉以轻心,才让这一场游戏玩得这样索然无味。 在柴蘅准备照葫芦画瓢,射第三箭的时候,拓跋元离拦住了她。 “等等,这第三箭,让我来帮杨夫人你。” 拓拔元离走到柴蘅的身后,那一双冰凉的手摁住了她的手,箭锋先是假意往徐见贤那里偏了偏: “杨夫人,要不咱们不射杨大人了,射一射你的同伴?” 他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让柴蘅不齿,毕竟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的,明明答应了杨衍,说盲射比赢了,就放她走,结果输急眼了,还搞出一堆幺蛾子来。 柴蘅吸一口气,忍下内心的厌恶:“我的这个同伴身体不好,射一箭怕是就死了,大殿下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拓拔元离向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你同伴身体不好,那你丈夫呢?倘若这一箭,我摁着你射中杨大人的心房,你猜他会不会死?” 柴蘅愣了一下,她倒是真没有想过杨衍会死。祸害遗千年,他向来什么都算得准准的,什么都能稳稳地捏在手里,在柴蘅的记忆里,杨衍这个人虽然对她就那样,但想要做的从来没有做不成的。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死在异乡? 而且,即使死了,那也不是她存心要杀他的。 她拒绝回答拓拔元离这种不靠谱的问题。 拓拔元离也不急:“那你的意思是下一箭还是对着杨大人?我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若是想要换个人也成。” 柴蘅没打算换人,她不可能因为杨衍如今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就选择徐见贤去死。 而且即使这一箭扎进皮肉里,杨衍也未必会死。 “不换。” 她声音不大,但这个口型依旧落入了不远处的杨衍的眼里。他眼睫颤了颤,虽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柴蘅选他是理所当然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杨衍想,等一会儿被扔到山上,如果血没有流干,还有力气,他一定要凶巴巴地质问她,是因为单纯因为觉得徐见贤更菜,跟徐见贤没有默契,所以才选择用箭对准他。还是因为她觉得徐见贤比他更重要而用箭对准他。 如果是前者,他可以不跟她计较。 如果是后者…… 那他才不会轻易原谅她。 作者有话说: ---------------------- 男主目前还处于脑子比较抽的状态,他还觉得女主只是在跟他闹别扭,他们会和好。 等后面抽大疯后,发现女主脾气好只是因为真的要走,脑子才会稍稍正常一点。 第8章 重要 我跟他比,谁更重要? 窥探到杨衍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拓跋元离更加开怀:“呵呵,真有意思,看来你平日里跟这个夫人关系真的不好嘛。”说完这话,他摁着柴蘅的手,很快又将拉弓的方向挪向了杨衍。 这一回,箭锋的位置恰恰好对准他的心口处,杨衍没有答话,只是面色隐隐有些发白。 柴蘅的呼吸一滞,拓跋元离强行握着她的手将弓箭突然开始使劲。 一个人被绑在刑架上,若射向别的地方还能躲一躲,射向心口,怎么也躲闪不得,千钧一发之际,柴蘅还是用了蛮力挣脱开拓跋元离的手,让那支箭往下猛地一挪。 带着羽毛的箭尖没入皮肉里,发出骇人的声音。 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腿。 杨衍略微阖了阖眼,原本就隐隐有些发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地往外流。 拓拔元离虽然没能如愿让这支箭射进杨衍的心口,但让他死不是目的,折腾这几个齐人,看着他们夫妻相残,互相猜忌才是最有意思的。达到目的,拓拔元离快活地笑出声来: “来人,把这个堵了嘴的放了,送他回到木屋去。” “至于杨大人,既然你夫人抛弃了你,你就自己一个人在野山上清醒清醒吧。” 他大手一挥,几个西戎兵赶忙过来解开刑架上的绳子,兵分两路,一路将徐见贤送走,一路则架着受了伤的杨衍离开。 没有射中心口,柴蘅无形之中松了一口气。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杨衍的方向,想要离开,却被拓跋元离拦住了去路。 拓跋元离这个人,自幼精通骑射之术,这一辈子活这么久,还没有瞧见过能把一把弯弓使得如此之好的中原女人,一时之间,对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来了兴致。 “杨夫人先别急着走,我不会为难你。再留下于我切磋两局如何?” 他这一句话看似是个问句,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柴蘅哪有拒绝的资格,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得干巴巴地笑道:“好。” …… 从拓跋元离的大营被放回来后,徐见贤整个人腿也都是软的,他嘴硬但是身体实诚,回来后猛灌了自己好几口水,这才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一些。 西戎人太恐怖。 计长卿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能问徐见贤:“朝廷那边不和谈了,真的要发兵?” “靖王爷已经接了令牌了,此刻军队已经横在边境,左右打不打,就是大旗一挥的事。” 徐见贤来西戎毕竟迟一些,天子一会儿一个主意,可这一次却不像是开玩笑。和谈有和谈的好处,不动兵戈,国库里的余粮还能够几年天灾挥霍的。可打赢了也有打赢了的好处,将对方摁在地上狠狠地摩擦一回,锤的对方彻底怕了,能消停个二三十年。 计长卿原本是主和的,这一回被拓跋元离磨得彻底没了魂,只觉得倘若真和谈,让拓跋一族这些个变态就这样在边境嚣张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彻底支棱了起来了。 “打!” “希望靖王能威猛不减当年!” 说完这话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另外两个同伴还在那个变态手上。 “柴四跟杨大人呢?” 徐见贤:“阿蘅被留下跟那个拓跋元离切磋骑射之术了,杨大人被扔到了一处野山上,待会儿阿蘅应该会去找他。” “啊?” 计长卿焦灼地问:“那杨大人伤得重么?” 徐见贤想了想:“流了很多血,但应该死不了。” 有这一句死不了,计长卿稍稍安心了些,抬眼间,就瞥见不远处步履蹒跚走来了两人。 一个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穿着粉色的衣裙,头上插了一根珍珠簪子,虽然衣裙上面沾了土,提着的木盒子也破破烂烂的,但看着就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 另一个是个年轻的武夫,长得嘛,斯斯文文,但眼神里戾气很重,看着很凶。 计长卿一眼就判断出:嗯,这两人是齐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判断,就瞧见徐见贤已然迎了上去:“楚小将,薛姑娘!” …… 山路艰险,柴蘅拿了一根树枝在手里,拨开地上的碎石和挡路的野草,提了一盏灯,一路在寻找那位“伤患”。 拓跋元离这一回没有太为难她,比试了几局后还真的放她走了,不仅放了她走,还一高兴让人送了不少羊奶跟物资去了他们的小木屋。 柴蘅最开始寻找杨衍的时候是光靠嗓子,可天冷,吸进口中的又都是冷气,喊了两嗓子后,她决定保护自己不变哑巴,于是还是靠着一双眼睛找。好在沿路有新鲜的血迹,柴蘅顺着血迹一路往前,在一个黑漆漆的不见五指的山洞门口,总算发现了倚靠在巨石边的杨衍。 在她来之前,他看那根凸起的箭碍眼,索性直接上手拔了。西戎的箭矢锋利,硬生生扎进骨头里,杨衍的这一番操作让他自己失血有些多,也没什么力气再包扎,就干脆阖着眼休息,等柴蘅来的时候,他那一张冷淡英俊的脸上早已经没有了几分血色,甚至伤口还在汩汩地渗血。 “你怎么不在里面等我?” 外面风大又冷,如果是她,她一定机灵地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在相对温暖的山洞里等待救援, 平心而论,杨衍等她等得其实并不算久。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时间流逝的这两个时辰里,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 一来,他总是想起前世她死后,他掀开她的棺木看到的她的腿的模样。像以前一样,他总是会想,她当初是怎么拖着一条断了的腿回去的?在回去的时候她恨不恨他,是不是真的以为那个兽夹是他放的,以为他真的要断她手脚? 二来,他总觉得,如果他待在山洞里,她粗粗找了一圈,没看到他,她就会扭头就走。如果她真的走了,并且放弃找他,他不知道自己该给她找什么样的理由,所以干脆靠在最显眼的地方,给她一个找到他的机会。 而此刻,他想说的话很多,千言万语只剩下了一句:“怕你眼神不好。” “胡说,连拓跋元离都夸我眼睛好。” 柴蘅蹲下来,一面提着灯放在杨衍的腿前照了照,一面仔细地查看着。她虽然从来没学过医术,但前世腿也被兽夹夹过,分辨他腿断没断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这灯光太过微弱,外面风大又太冷,柴蘅查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再看。 “起来,挪进山洞里。”她拍了拍他,示意他自己走进去。 “扶我一把。”他如今还是个伤患,如果是以前的柴蘅,早早地就来扶他了。但如今,他不说,她不动,这让他很不痛快,但还是开口提醒她。 侯府和离手册 第8节 柴蘅如今对这人的原则是,如果她想并且觉得有必要,她可以主动扶他。但他不能厚颜无耻地开口。 所以她干脆地拒绝他:“自己起来。” 先前徐见贤倒在地上,她都能把他扶起来,换成他,就不行了?杨衍掀起眼皮扫她一眼,眼底的嘲讽明显,但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毕竟,他想起来,到现在,她也还没有跟他解释,她为什么要选择把箭矢对准他,而不是徐见贤。 他静静地看着她,既等着解释也等着她扶。 柴蘅跟他四目相对,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她想,她能翻山越岭的到这座小野山上来找他已经很够意思了,没道理还要在这里猜他在想什么。 “你动不动?” “我数到三。” 柴蘅重新把放在地上的灯提起来,她打算数到三,这个人再不动,她扭头就走。 然而,直到她真的数到了三,他也依旧岿然不动。 柴蘅:…… 她再好的性子也快磨没了,甚至开始佩服自己,上辈子那么多年是怎么跟这么个狗东西在一起待那么久的。 她扭头就走,不想再管他了。刚走了两步,这才听到他先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问: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么?如今厌恶我厌恶成这样?你要一辈子都跟我这样是么?” 他话语之间是压抑着的怒意。 柴蘅并不觉得他们之间哪还有一辈子。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我们哪来一辈子?梦里么?” 杨衍没接这话,只是又继续,这一回他的嗓音平静之中又带着几分疲惫: “你把箭对准我是因为觉得徐见贤重要,还是单纯因为你们之间没有默契,你觉得他那么菜,必死无疑?” 空荡荡的树林里除了鸟兽的鸣叫声以外,就只剩下这句话。 这句话其实别有深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柴蘅其实下意识地是要想要回答后者,因为后者是她当时最本能的反应。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柴蘅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在每一次他出手维护薛如月的时候,她其实也都想这么问他一句。 她想问他,他回回帮着薛如月是真的觉得薛如月是对的,还是单纯因为他喜欢薛如月?但她从来没有真的这么问过,因为她知道一旦问了,会让她原本就低到尘埃里的自尊变得更低。 而此刻,他竟然就这样问出了这么一个类似的问题,她本来没有想要报复他的,但他非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出于心头仅有的那么一点恶劣的心理,她没有回头,只是学着他上一世的态度尖酸道:“跟徐先生比,你还不配。” “你说什么?”杨衍险些以为他听错了。 柴蘅又重复了一遍:“跟徐先生相比,你配么?” 她很少说这么刻薄的话,这辈子跟上辈子加起来也就说过这么一次。说完之后,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坏了,但一下子解气了。 杨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敢这么说。 他手上的扳指几乎要被他捏碎。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仅有的一些理智也没有了,他很想冷笑着质问她,不过是一个卖货的商人,跟她的关系当真就有那么亲近么?徐见贤有跟她同生共死过么?有替她挡过暗箭么和敌人的刀子么?有替她挨过廷杖么? 也不知道是谁,上一世,在他替她挡了那么多次暗箭跟刀子后,巴巴地红着眼睛去给他到寺庙里求了一串铜钱手绳,守在他的床前面一面吧嗒吧嗒地落泪,一面说他永远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都是鬼扯的么? 但很快,这情绪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冷笑着回敬她。 “是,我不配。” “所以,跟薛如月相比,你也不配。”他眼眸幽深,一张嘴跟淬了毒似的。 柴蘅听了这话不为所动。 只是想,枉费计长卿还说他脾气变好了,装不了两天,上辈子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但没关系,这样的话她听太多了。 “不配就不配吧,这辈子祝你跟薛如月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这话,她再也没有回头。 …… 柴蘅是自己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楚堰怀正在跟徐见贤一起忙活着搭新的屋子,薛如月坐在一旁给他俩递木头。 “杨大人呢?” 徐见贤见她形单影只,诧异地放下手里的木材走过去,“你们是路上出事了么,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你可有哪里受伤?” “没有,他还在山上。”柴蘅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每日都很累,此刻并不太想说话,说完这句话后,只想进屋子里歇着,所以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薛如月跟楚堰怀,就直接钻进了屋里。 计长卿刚把小十三哄睡,见柴蘅一回来就不太在乎形象地躺在了床上,也十分震惊。一方面,他很担忧杨衍,那毕竟是他的同僚,另一方面,他看柴蘅这副还能阖上眼休息的样子,也不像是死了丈夫的。所以他私心里判定,杨衍此刻应该还活着,但两人发生了不愉快。 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凑到柴蘅面前:“你把杨大人丢下了?” 柴蘅没有否认。 他又继续试探:“你们吵架了?” “谈不上,我嘲讽了他,”柴蘅说,其实他也嘲讽回来了,但按照她对杨衍的了解,他应该更气一点。 “那他被你丢哪儿了?” “西山上。”柴蘅想了想,还是把手里提着灯又递给计长卿,叹口气道,“从西山拓跋大营的那个口上去,一路往南走,路上有血迹,你沿着路走,他就半死不活地靠在一个山洞前的大石头上,你要是想去找他可以去。” 顿了顿后,她又继续:“如果你不去,他其实也可以自己回来的。在认路这一方面,杨衍比你我都强,他能自己找回来的。” 计长卿接过柴蘅递给他的灯:“徐先生说你那一箭射中了杨衍的腿,腿受伤了怎么回来?”他能想象到柴蘅为什么不把杨衍带回来,毕竟,他那个脾气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性子再好的人也总有不高兴的时候,可一个伤在腿上的人自己回来,这就是不太可能的事。 柴蘅回想起自己的上辈子,腿断了依旧能从大坑里爬出来,过程是艰辛了一点,拖着一条废了的腿回侯府的时候也是艰难了一点,最后不也照样熬到了目的地么? “可以的。”她笃定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腿曾经也断过。” 计长卿一时失语:“怎么断的?” 柴蘅看了一眼外面的那位,然后笑了:“我不自量力,想要动他一心维护的人,他给我的教训。” 空气瞬间凝滞了。 如果从前有过这样的事情,那他也确实该被丢下。 计长卿默默拿起灯,抬脚就走。刚走两步,薛如月就迎了上来。 “计大人,你是准备去找行之么?我同你一起去。” 刚刚柴蘅回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想跟着问一句杨衍在哪里。但碍于她跟柴蘅关系一直不好,所以也就没自讨这个没趣。 眼下看计长卿一个人出来了,她忙跟过去。她是医女,随身携带着药箱,倘若伤的重,能帮上一些。 计长卿犹豫了片刻:“虽然柴四告诉了我路线,但我也不能保证一路不出事,薛姑娘,不是我不带着你,只是你我都不是个能认路的,我怕把你弄丢了,担不起这个责。” “这样吧,薛姑娘,你先留在这里,我一个人上山去一趟,如果杨大人实在伤重,等回来的时候我再请你医治。” “可是……” 薛如月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瞧见不远处已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他英俊的脸上血色全无,看上去十分狼狈,紧抿着唇,第一句话是:“柴蘅呢?” 计长卿:“比你早回来一点,有些困,在睡觉。” 杨衍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一扇被关上的门。 她就这么丢下他,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睡着?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发疯(修) 她原本以为,这也该是他希…… 杨衍此刻的精神状态让计长卿有些担忧,但同时也不禁感慨:“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还能走这么快的?” 他不走得快还能怎么办,杨衍自嘲地想,她会回头看他一眼么? 刚刚她但凡回头看一眼,都能发现他已经跟上来了,都应该等等他。可她真的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徐见贤见他回来了,也上前去关怀他:“杨大人,你先让薛姑娘给你包扎一下腿吧。至少先把血止住。”看他这脸色,徐见贤真怕他立即晕过去。 杨衍看见他就烦,语气自然不会好:“滚。”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徐见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 计长卿赶忙去打圆场:“他一直都这样,你不要跟他计较。” 杨衍懒得再给徐见贤一个眼神,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刚刚跟柴蘅吵架时并没有发挥好,此刻,他要立刻见到她,看看对于把他就这么丢下这件事,她是不是真的半分愧疚都没有。 柴蘅闭着眼睛,门外是窸窸窣窣吵闹的声音。她猜到杨衍是可以自己回来的,但没想到,他回的还挺快。 这一切都怪她,怪她从前太喜欢他,导致没看清他的真正实力。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得把他多丢个几次。 她这样想着,下一刻,木屋的门就已经被推开了。这浓重的血腥气让柴蘅皱了皱眉头,她一睁开眼就瞧见了这个面色十分难看的人,流了这么多血,还没有晕倒,也是一件怪事。 她的第一反应是,薛如月竟然没有给你包扎? 后来一想也对,他此刻正在气头上,薛如月聪明得很,又不像她,往往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去招惹他的。 但今日她嘲讽了他之后,他也说了让她不太高兴的话,所以此刻指望她说什么好话是不可能的。 柴蘅扫他一眼:“你看,你自己还是可以回来的。” “一回来就对关心你的人发怒,这就是你的本事。” 关心他的人?徐见贤么? 杨衍冷眼道:“我需要这样虚假的关心?” “在你眼里,所有人的关怀都是假的,跟你这样的人相处太累,所以杨衍,你这个人就不配得到别人的关心,连虚假的都不配。”他上赶着找骂,柴蘅也不惯着他。 侯府和离手册 第9节 这一句话让杨衍心头的那一团火烧得更旺了,尤其今日她已经说了两次他不配,于是他冷笑道:“我不配,那谁配?外面那个姓徐的,还是陆识初?” 柴蘅听他提起她的师兄,只觉得荒唐:“我们吵架,跟我师兄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杨衍,你平心而论,你跟我师兄一样么?” “我师兄自入朝为官开始,一直都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他就是皎洁的悬在九天之上的月亮,你有什么好提他的,如果不是先帝驾崩被你捡了个漏,让你有机会撺掇着赵恒谋反,让你有机会挟持着人家太后幼帝孤儿寡母,你是不会有机会压我师兄一头的。” 柴蘅前世喜欢杨衍是真的,作为夫妻帮他也是真的,但认为他比不上陆识初也是真的。 只是,这样的话,上辈子她是不会在杨衍面前讲的,讲了他必然要不高兴且对她师兄的打压更甚,所以都藏在心里。 但现在,她发现,他高兴了她就没办法高兴,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让他不高兴。 果不其然,她这话说完,杨衍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石子碾过一般的疼。他伤成这样,血流成这样,她第一反应不是问问他现在如何了,竟然是在不停地说这些他不爱听的话。 尤其是那个陆识初。 道貌岸然的小贱人。 “你竟然会觉得陆识初是悬在九天之上的月亮?”杨衍自嘲地笑了笑,他本想现在就在她的面前揭露这个所谓芙蓉山大师兄的真面目,但转念一想,他前世查到的真相到这一世都没有了证据,并且若是此刻告诉她,如果没有陆识初始作俑者,芙蓉山那群人也不会死,对她的伤害太大。 所以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单纯用言语威胁她:“你既然那么在乎他,那柴蘅,你最好在心里祈祷,祈祷我这辈子走的没有上辈子那么顺利,不然你看看你的师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 “滚。” 柴蘅下意识地要找身边趁手的东西砸他,但这木屋里任何东西都十分稀缺,砸坏了哪一样,都不值当。所以坐起来左右翻找了半天,只得作罢。 多年夫妻,杨衍怎么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找东西砸多不解气?” “你的鞭子不是在这里么?用鞭子不是更能替陆识初出气?” 杨衍眉眼讥诮地看着她,赤裸裸的挑衅。顺带着把她搁在一边小几上的鞭子扔给了她。 柴蘅:“……” 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原本被激起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她想,他脑子有问题,她总不能跟他一样。他变态,她不能也跟着一起变态。 “你腿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薛如月在外面,你最好找她用点草药处理包扎一下。”她顿时冷静下来。 刚刚说那些话刺激他的时候不知道他腿受伤,如今倒是知道了。 杨衍没有顺着杆子往下爬的样子,继续挑衅她:“怎么?你不敢?” 她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她挨鞭子,她只是怕他现在这个样子挨了两鞭子就晕过去。 “你如果真的要这样才肯离开我的视线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柴蘅晃了晃手里的鞭子,应他的要求甩了一下,鞭梢划过他的肩膀和脸侧,留下两道血痕。这血痕并不深,但仍旧有些刺眼。她早些时候在地牢门口用鞭子甩他的时候虽然没有留力,但那一下鞭子是折起来的,杀伤力并不强。眼下见了血,她并不喜欢。 尤其师父师娘曾无数次地跟她说过,手里的武器是对准敌人的。所以甩了一下后,她又即刻把它扔到了一边,等抬眼再看杨衍的时候,竟然诧异地瞧见他隐忍着情绪,眉眼的讥诮仍在,只是眼眶略微有些泛红。 “怎么不继续?” 柴蘅:“……”怕你哭唧唧。 “心虚了?” “还是觉得只用鞭子也不够解气?” 他走上前来,突然攥住了柴蘅的手腕,想要逼迫她开口。柴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其实并不想跟杨衍成为仇人,在她的设想里,对这一辈子的愿景是回到上京跟他和离,然后去京卫司找崔如是,告诉他,她愿意去幽州的缉凶司做他的部下。缉凶司离芙蓉山又近,师父师娘守着芙蓉山的叔叔婶婶,她就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守着师父师娘。等有一日,若是又要打仗,师父师娘需要她,她就跟过去。万一不幸短命,跟着他们一起死在战场上,那也是很好的一生。 她原本以为,这也该是他希望的一生。 没有她,只有薛如月的一生。 “你先松开我。”柴蘅说。 她的手腕上已经有了一圈的红痕,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杨衍似是也注意到了那一圈痕迹,怔了怔后,还是依言松开。 柴蘅揉了揉手腕:“你流血太多了,我去给你叫薛如月。” 她语气柔软下来,但明摆着是在把他往外推。 作者有话说: ---------------------- 修了一下,之前后面半段的觉得有点怪怪的,删掉了好很多 呜呜。 第10章 回京 柴蘅知道,他又犯病了…… 她这样说话,杨衍一下子也有些无力。 他原本一直觉得,他们只是在闹别扭。毕竟,从前的时候这样的矛盾也不是没有过。但吵着吵着总会好的,可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把他推出去,把他送到别人那里是从未有过的。 他很想问她,她这样把他送给别人,就不担心他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么? 如果他真的跟薛如月在一起了,那她后面的几十年就真的会高兴么? 想到这里,他有无数话想说,但终究又滚了滚嗓,什么都没有说。 薛如月那边还在搭屋子,见柴蘅过来了,大概猜到了来意:“行之伤势如何?需要我帮忙么?” 她一面问着,一面起身的时候已经把药箱提了起来。 柴蘅不喜欢薛如月,薛如月也没有多喜欢柴蘅。 她母亲死得早,西直门那一片跟她父亲相熟的人家都对她照顾有加。柴夫人苏白玉早年跟她母亲是手帕交,在遗失了柴蘅这个女儿后,对薛如月格外关照,可以说早些年,薛如月算是半个养在苏白玉膝下的。她也真的把苏白玉当做自己的母亲,只是柴蘅回来后,一切就变了。 柴家的其他几个兄长姐姐开始将一部分的目光挪到了柴蘅的身上,分给她的宠爱也就不如以前。苏白玉虽然依旧待她很好,但柴蘅这个亲生女儿回来了,父亲也就不让她再像以前一样在柴家一住就是半个月。 在薛如月的眼里,柴蘅就是个山匪。 她抢走原本像她母亲一样的姨母,抢走她喜欢了很多年并且也曾经真的跟她情投意合过的兄长,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她喜欢她,那必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对柴蘅最大的友善就是维持基本的体面,不挖苦她,不讽刺她,不让姨母跟杨衍为难。 她是这么想的,柴蘅也是,维持基本的体面就很好。 “他还在流血,你去给他包扎一下吧。”柴蘅说着,蹲下来,跟徐见贤一起捡木头。 眼见着薛如月就这么进去了,徐见贤不太明白:“京城曾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杨大人在娶你之前曾有过一个白月光,就是薛姑娘吧,你让她去,你不介意?” 柴蘅:“以前介意,现在不介意。” “为什么?” 柴蘅继续递木头给他:“以前介意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介意,也没人会管我在乎不在乎,我发现没有用,所以现在干脆就不介意了。” 徐见贤做生意做了小半辈子,至今都还没有过喜欢的人,自然不知道柴蘅在说些什么,于是戳戳一旁正撸着袖子,露出两块结实的肌肉,卖力干活的楚堰怀:“你能听得懂姑娘家的话么?” 楚堰怀正是因为情场失意,才从军报国的,但凡他自认自己但凡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也十分干脆道:“听不懂。” 他是个直白的人。 一根筋,力气大,且能干。 前世的时候,柴蘅的师父靖王十分欣赏他,但后来靖南军跟西戎的最后一战,在熙月岭打了三天三夜,凯旋的军功确实是被楚堰怀抢走了的。 那一战,靖南军明明赢了,柴蘅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听到了凯旋之音,却偏偏被朝廷说成打了败仗,师兄还替师父领了军棍。 不仅如此,朝廷还昭告天下,说西戎人之所以被打败,是因为在靖南军快要输的时候,有一位白袍将军带着人马从中围救,才改变了战局。 而这个白袍将军就是楚堰怀。 当年的事情纷纷扰扰,柴蘅很难讲谁对谁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堰怀前世捡了个大漏,但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漏,是年迈的圣人于千万人之中一眼看中他,觉得他将来能辅佐新帝,才把这个名给了他。他当初接这莫名其妙的军功的时候也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后来还是靖王大度地劝了他,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才没有一根筋的找圣人再去折腾。 柴蘅当时对很多事情并不理解,为此还问了师父为什么,师父只告诉她,他一生所求不过是护好芙蓉山上那些前朝大臣的家眷,能够守好芙蓉山就已经很好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打了败仗,没有那么重要。 更何况,天底下没有常胜将军,他老了,老骥伏枥,终有要承认自己不行的一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多了几分对于前世的感慨。正思索着什么的时候,计长卿突然眼睛一亮,叫起来: “火!” “那边,好大一片火光!” 徐见贤说着计长卿说的方向看过去,突然发现那是拓拔元离的大营:“好像不止右边,左边也有好大一片火光!”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就连原本在屋内的杨衍跟薛如月也都走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拓跋元离跟拓跋鹰彻底内讧了,兄弟俩大概在刚刚那会子功夫彻底撕破了脸,现在互烧对方的营帐呢。” 柴蘅搁下手里的木头,突然意识到这破屋子好像也没有搭的必要了。 徐见贤却一拍大腿:“那我的粮草怎么办!”他说着,急急忙忙就要往拓跋元离的大营奔。 “你一个人奔什么?即使你看到你的粮草在哪儿了,你自己也拖不动啊,去给拓跋元离救火么?” 楚堰怀恨铁不成钢地拽住他。 正此时,西边的天上出现了靖南军特制的烟雾弹,与此同时,边境处也燃起了狼烟,杨衍抬头,沉声道:“你确实不用去。靖王他们已经来了。” 四面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金戈铁马的喊杀声,柴蘅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 从西戎回上京的马车一路都十分颠簸,靖南军跟西戎人还在打仗,柴蘅并没有如愿见到师父师娘,只跟前来营救他们的师姐打了个照面,就匆匆踏上了回京的路。 因为杨衍的挑拨,拓跋兄弟上演了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一路上,计长卿都没有想明白,他们怎么真的就回来了,而且回来的十分突然。 “我入职兵部以后,研读了多年兵书,一直以为打仗这种事情尔虞我诈,就是要跟对方比奸诈的,没想到这一回,遇见这么蠢的两兄弟。”计长卿的手撑在轿子上“啧啧”感慨。 柴蘅道:“其实拓跋兄弟也不蠢,只是自古以来世子之争,谁都不想输。拓跋鹰知道如果他大哥赢了,他将彻底失去自己在西戎的民心,到时候就不是西戎国土大不大的问题了,而是他还有没有命的问题了,如果是你,你也会给你哥使绊子的。同样,拓跋元离大计将成,被这个二货弟弟烧了营帐,自然也很气,报复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她说的有理有据。 计长卿不免刮目相看:“柴四,你这是跟你师父学的,还是跟杨衍学的?” 师父师娘教她武艺只为了让她防身,战场危险,关于行军打仗一事,他们从不同她多言。 这还真是上一世她从杨衍那里问来的。 “杨衍吧。”她如实地回。 侯府和离手册 第10节 计长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你回京这一路真打算都跟我一辆马车?你没瞧见中午咱们在驿站吃饭的时候,杨大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你的身上么?他这人面上冷淡,但未必不在意你。” 柴蘅不以为意地笑了:“那只是你的臆测,他今日一整日跟薛如月一道在一辆马车上,一起用膳,一起聊从前的旧事,心里必然很高兴。有什么好看我的?” “柴四啊,柴四,你真是个木头。” 计长卿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他为什么跟薛如月在一道,其实也是希望你挽留他,今早咱们乘马车的时候,但凡你跟他一道了,他就不会跟薛如月在一起。” 马车上备了好些的牛乳糕,是师父师娘让师姐给她准备的。 柴蘅伸手拿了一块,一面吃一面笑着揶揄他:“你也就陈怜意一个妻子,怎么搞得跟个情圣似的?” 计长卿:“这你就不懂了,人这一辈子遇见了明白了什么是喜欢的人,又碰巧看对眼,那自然一通百通。” 他骄傲且嘚瑟。 柴蘅不忍打击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跟陈怜意的生活确实令人羡慕。一个穷困潦倒时未抛弃新婚夫婿,一个金榜题名时未忘记糟糠之妻。 可惜,这个世上多的是陈怜意这样的痴心女子,像计长卿这样有良心的男人终究还是太少。 一路风尘,等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日。马车上是睡不好的,柴蘅回到府上的第一件事是想好好睡一觉,别的之后再说。 也是奇怪,她跟杨衍的马车明明是一同到的,结果到了用膳的时候,这人钻进书房里也不知道找什么东西,搞了好半天。害得小厨房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上那几道热菜,导致柴蘅吃了几口凉菜就钻回房里了。 柴蘅跟杨衍的屋子分东厢房和西厢房,西厢房平日里没有人住,柴蘅往里面堆了一些她喜欢的木料。东厢房是她平时跟杨衍休息的地方,虽然两人平日里都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但柴蘅回来的时候,发现香巧已经把成婚时的那一床大红的鸳鸯锦被给铺好了。 柴蘅看到那大红色只觉得刺眼,扭头就进了西厢房,钻进了西厢房的床榻里。 半夜,杨衍从书房回来。 一回来先瞧见的是香巧:“夫人呢?” 香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西厢房好像,姑爷,你的腿受伤了?” “无碍。” 杨衍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换的那一身藏青色常服,往西厢房走去。 柴蘅向来浅眠,身边有一点动静就会醒,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痛。一睁眼,发现自己原本插在头上的那支玉兰簪子此刻正在杨衍的手里。 “你大晚上不睡觉偷我簪子做什么?” “谁偷你簪子?” 杨衍唇角一抽,嘲讽道:“我缺你一支买簪子的钱?” 他只是好心过来想要邀请她去东厢房睡,这里一堆破木头,一股腐败的灰尘味。他们还没有和离,若是传出去,还以为他平陵侯府虐待女眷。把她簪子摘了也只是担心她睡着后就这么把自己扎死。 “你不准备偷我簪子,那你来做什么?”柴蘅莫名其妙。 “回去睡。” 杨衍正了正色,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贱嗖嗖,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今日回来的匆忙,你没有沐浴更衣我不嫌弃你,但明日还是跟以前一样,请你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柴蘅困得很,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又犯病了。 她甚至都没有打算回他的意思,胡乱蒙上被子,就又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鸽子 “夫人让您等她,等她回来,有重…… “起来。” 柴蘅这副负隅顽抗的样子让杨衍很不高兴,他不打算纵容她,伸出手就去拽她的被子。 柴蘅听着他古井无波的嗓音,不胜其烦,干脆揉了揉眼睛,一股脑儿地坐起来,抢过他手里的那个被子角,抱着被子就往外走。 杨衍见她一只脚直接踏出了屋门,忍不住在背后问她:“东厢房在这里,你往哪里走?” 柴蘅:“我去公爹房间睡。” 杨衍成婚后,一贯好赌的老平陵侯受不了这个儿子像是管孙子一样的继续管着他,所以干脆带着才三四岁的小女儿杨清屏和几个得力的仆从一起另外置了一间宅子搬出去住了,此刻屋子刚好是空着的,柴蘅就不信了,这大晚上的,偌大的府邸竟然还能没有她落脚的地方。 杨衍以前就知道他这个妻子在某些方面是有些冥顽不灵的,但从没有想过她现在能冥顽不灵成这样。 “你回来。” “你去睡东厢房,我去西厢房睡。” 杨衍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压着火气,还是选择妥协。 有了他这句话,柴蘅又抱着被子重新走了回去。适逢睡在外间的香巧彻底醒了,此刻茫然地看着自家姑娘把被子抱来抱去:“姑娘,你这是?” 柴蘅:“没什么,你继续睡你的。” 柴蘅说着,困倦地把那床大红鸳鸯喜被丢到一边,然后十分满足地躺了下去,全程没再给杨衍一个眼神。 “姑爷,你……”香巧欲言又止。 杨衍自认脸皮没有厚到柴蘅如此驱赶他,他还主动贴上来的地步,原想着她爱怎样就怎样,他也懒得管她了。 可想到明日里他们要一道回柴府,她要是睡到日上三竿,让柴府里一众人在那里等着她,怕是又是一场风波。 想到这里,他又抬头看了柴蘅一眼,然后提醒香巧:“我就不进去了,明早早点叫醒夫人,我会在外间等她一道用早膳。” 香巧赶忙点头:“好。” …… 奔波劳累一路,想要早点醒来对于柴蘅而言是不可能的。香巧谨记杨衍的嘱咐,天不亮便开始提醒柴蘅,说今日要早起。可柴蘅充耳不闻,该怎么睡还是怎么睡。香巧最后没法子了,也只好跟她一起睡。 杨衍今日倒是起了一个大早。 天还没亮便让周九派人前去采买,他们回来的匆忙,回柴府总不能空手去。再加上他这丈母娘对他虽然甚是满意,但对柴蘅这个女儿一向挑剔,倘若备的东西不合心意,虽不会明面上发作,但终究不好看。 周九拿着小本本在那里清点要带的东西: “吉祥铺的东珠和红玛瑙十八子的手串,翡翠璎珞,绿松石的耳坠等等这些都是送给娘家夫人和两个姨姐的。” “然后梁记的蟹粉酥,马蹄糕,杏仁豆腐这些都是给姨姐家的几个哥儿姐儿的。” “这个障刀是送给您的内兄的。” 清点完这些,周九赶忙准备差人去买,东西繁多,还要在大清早就置办完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杨衍坐在八仙桌前,听周九絮絮叨叨完这些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方才开口:“你去吩咐完采买的人后,再回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他说这话时,神色严肃,清俊的眉目里是化不开的寒霜,周九以为是自己哪里的事情做的不好,要被这个东家找麻烦了,忙不迭奔了出去,等一切吩咐好,又奔回来,准备好接受这最后的审判。 谁成想,杨衍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的妻子香娘最近还好么?” 周九一时之间起了警惕的心思,毕竟,在这京城之中,强取豪夺的事情可真不算少,于是戒备道:“内人一向身体康健,不知世子怎么会问起这个?” “无事,只是问问。” 杨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说完无事后,又继续:“你妻子香娘会同你吵架么?” 周九:“那自然不会。小人的妻子待小人关怀备至,”无时无刻不在对小人嘘寒问暖。” “那她为什么不同你吵架?” 杨衍突然又问。 周九:“……” 他怎么总觉得今日自家东家一副不盼着他好的样子。 “小人每月的俸禄都交给内子,家中一应事务小人能做的也都做好,内子但凡对小人有所要求,能满足她的,小人赴汤蹈火都满足她。她不喜欢的小人也从来不做,她若与外人相争,我也必定会立即站在她这一边,同人争论,她自然没什么与小人吵的。”周九恭恭敬敬地回。 杨衍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沉思了片刻,没有说话。 到这里,周九大概想明白了,自家东家大概是在西戎跟夫人又发生了点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眼下想着要跟夫人缓和关系。 在这一方面,周九向来最为擅长了,他最喜欢做和事佬。 “世子,是您在西戎的时候惹夫人不高兴了么?”他试探地问。 杨衍思索了一会儿后淡淡道:“也不算在西戎的时候,是我从前确实做过让她不太高兴的事情。” “比如呢?” “比如对她说了很重的话,对她用了一些不太好的手段。” 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前世的行径,作为一个局外人,周九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虽然小人同妻子不吵架,但世间夫妻大多吵闹着过来。这个重话也要看有多重,至于手段,小人是觉得,这是不能用在自己的妻子身上的,不然做得就太过了。”周九顿了顿后,又道,“至于如何判断过头不过头,小人斗胆问一句,如果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夫人这样对您说,对您做,您能不能接受?” 他能不能接受? 杨衍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还真的认真地设想了一下。倘若有朝一日,柴蘅为了陆识初对他喊打喊杀,屡次对他出手,他会怎样? 他会笑着当着她的面掐断陆识初的脖子,送陆识初去死,然后一辈子都不会对她再说一句好话。 这样一对比,柴蘅对他,确实已经仁至义尽。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对于前世的事情,他确实可以庄重地道一次歉,如果她需要他像从前的她一样,掉进坑里又爬出来,周而复始几次才能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 “先前我去万佛寺找一弥大师求了一串保平安的铜钱红手绳,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师可让小沙弥送来了?”杨衍突然问。 “送来了。” “那时候您跟夫人都在西戎,那个小和尚一送过来,我就把它放好放在您的书房了,是要给夫人么?我现在就去取。” 杨衍点点头,示意他去。然后坐直了身子,敛了敛自己的衣衫,开始等着柴蘅睡醒出来。 然而从辰时一直等到巳时,柴蘅也没有半点要出来用膳的意思。 他原本想要自己去找她,但想她这几日她对他一直不太热情,去了反倒起不到什么效果,于是随便找了个丫鬟,让她去卧房把柴蘅叫醒。 年轻的小丫鬟腿脚麻利,不多时就便又来回他:“大人,夫人跟香巧刚醒,两人已经在梳妆了。” 柴蘅这个人平日里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懒散起来的时候连眉毛都懒得画,正是因为这样,柴夫人总觉得她太不像一个闺秀,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偶然听到“梳妆”两个字,杨衍倒是颇有些震惊。 但是想想也是。 无论她平日里在侯府是个什么鬼样子,但凡去柴家,为了防止柴夫人念叨,她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的。 “衣柜里有两套我去西戎前新给她添置的衣裙,你让她从中选一套。” 柴蘅这个人在审美上是存在一定问题的,来京城前,她十分偏爱所有碎花的布料,靖王夫妇又十分疼爱她,虽然也觉得满身碎花并不太美观,但从不会给她泼冷水。 侯府和离手册 第11节 到了京城后,她也改不掉这个偏好,衣柜里放了不少碎花的布料,被柴夫人骂了几次狗血喷头后收敛了不少。 等跟他成婚,在柴夫人看不到的地方,又恢复了这副德行。为了防止她出去给他丢人,上一世成婚以后,柴蘅穿的戴的基本上都要由杨衍的手过一遍,这一世也依旧是这个样子。 小丫鬟急急忙忙又去传话,不多时又回来:“夫人从中选了湖蓝色的那一身,让我来让您从盒子里选一支钗子,看看哪一支配那一身衣裙。”说着,把妆匣子放在杨衍的面前。 她还肯让他帮着选钗子,这是个好预兆。 杨衍面上不显,挑选得却极为认真,不多时便选好了一支翡翠的珊瑚钗子。 小丫鬟拿好钗子,完成了任务后,带着妆匣子又兴高采烈地往柴蘅那里走。 杨衍想,左右梳妆换洗也花不了太长时间,干脆继续坐着等她。结果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想到都快日上三竿了,他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正想着再派个人去催催她,香巧却急匆匆地来了。 “咦,姑爷,你怎的还在这里?” 杨衍抿了抿薄唇,呼吸一窒,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嗤笑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昨日他们一回来就看见柴家嬷嬷站在门口了,当时柴蘅也在,那嬷嬷说了今日要请他们去府上赴家宴的。他那时候以为柴蘅把这话往心里记了,如今想来,怕是左耳朵右耳朵出。 “她人呢?” “人刚出屋子,陆大人来找她,说许久没见她了有些想她,还要带她一道到京卫司的崔大人家坐坐,说刚好京卫司那边有事找她。她这就去了,眼下还没有走多远,说陆大人有些饿,让我来拿几碟子糕点走。” 香巧小心翼翼地觑着杨衍的脸色,眼见他的脸由白变青,她开始思考,这个糕点到底是拿好还是不拿好。 最终还是选择默默拿了一块帕子,将盘子里的糕点都倒进了帕子里。等到一系列操作进行完,她又继续道: “对了,世子,夫人还说,让您今日晚些时候在书房等她,等她回来,有很重要的事要同您讲。”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和离(修) “我们和离吧。” 从侯府出来,柴蘅就直接上了陆识初的马车。她从前不大避京卫司那些人的嫌,但对陆识初一向都是避嫌的,因为杨衍一向不喜欢她这个师兄。 如今反正要一拍两散,她也不再避讳,就没让香巧再帮她套一匹马。 “在西戎见到师父师娘了没?”陆识初一面倚靠着马车,一面温和地看着吃着糕点的柴蘅。 他们师兄妹虽然同在京城,但见面次数并不多。一年也就最多只见个一次。 柴蘅吃了一口干巴的蟹粉酥,有些呛到,喝了一口茶水后才缓过来:“没有,师父师娘没空见我,让柳眉师姐同我见了一面。对了师兄,你怎么会知道京卫司的崔大人找我有要事?” 陆识初在刑部任职,平日里跟京卫司关系并不算亲近。他跟杨衍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只是性子要比杨衍柔和很多,平日里更独来独往,不与其他同僚打交道,能被崔如是找上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崔大人很欣赏你,刚好今年京卫司缺人,说是手底下走了好几个副指挥使,眼下无人可用,听说你回来,就想让我劝你加入。”陆识初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但阿蘅,我来,不是劝你加入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京卫司毕竟打打杀杀,早年圣人向师父要兵权,师父是为了给你讨一旨赐婚的婚书才爽快地把兵权给了杨衍。师父师娘要的不多,只是希望你能一辈子过得安宁。你觉得你入了京卫司后还能安宁么?” 陆识初比柴蘅年长三岁,自认为自己想的要比柴蘅更多些,其实不然,柴蘅前世死的虽早,但也活到了三十出头的年纪。 许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情,在经历一趟生死后,早早地就想通了。 “入了京卫司也许确实会不得安宁,但在侯府带着也未必就能安宁。” 不仅不会安宁,还会早死。 她一副要早日脱离苦海的样子,陆识初下意识地看她一眼,突然意识到,她不仅仅是要入京卫司,做崔如是的手下这么简单,她也许还想着要离开杨衍。 “怎么,刚成婚半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陆识初半开玩笑道。 “嗯,过不下去了。” “师兄,你马车上有纸笔么?帮我写一封和离书吧,等今日我回去,我就拿给杨衍,让他盖上他的印。” 柴蘅突然想起来,她满脑子和离,可最关键的和离书还没有写。指望杨衍亲自写,搞得像是有求于他一样,不如把一切先准备好。 听到柴蘅下定决心和离,陆识初先是怔了怔,随后觉得也理所应当。 杨衍这个人心眼又多且十分不要脸,陆识初跟他同为昭明二十四年的新科进士,对他是再了解不过的。说他将来在官场上会大有作为那是必然的,可真要过日子,谁跟他过,都过不好。 当初柴蘅要嫁给他的时候,陆识初就不看好这段婚约。主要是他知晓这个师妹心眼太实,不动真感情还好,一旦动真感情,定然是吃亏栽跟头的那一个。也旁敲侧击跟师父师娘提过,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光看一张脸,但靖王夫妇坚持认为她喜欢就好,如今成婚不过半年就后悔了,真是白白在一个混蛋的身上蹉跎了半年光阴。 想到这里,陆识初只为她可惜。 “你既下定决心要脱离苦海,那师兄无论如何也会帮你。” “马车上没有纸笔,等到了崔大人府上,我定会好好替你写一封和离书。”陆识初坐直了身子,宠溺地看了一眼柴蘅。 只要想到自己这实心眼的师妹终于睁开眼了,心里就涌起一阵快意来。 马车缓缓驶向崔府,今日崔如是休沐,在家里准备了羊肉锅子。天冷,涮几块羊肉能暖暖身子。 柴蘅自小吃不得羊肉,吃上一块就浑身起疹子,可想到崔如是将来就是她的大上司了,碍于面子,还是吃了几块。 三人相谈甚欢,柴蘅也坦白直言,自己不愿意留在京城,想要去京卫司在幽州的分部缉案司帮忙。崔如是最初并不愿意,更倾向于让她留在身边做副手,毕竟一个吃苦耐劳,不在乎俸禄,满脑子只知道干活的下属实在太难找,可后来看她实在坚持,也没法子,酒过三巡,干脆连幽州缉案司的令牌都给了她,连带着入职的手续,也让人传到了幽州驿站去,准备一道给她办了。 拿到令牌,对于柴蘅而言。就是离开上京这个地方的第一步。 第二步,自然是要杨衍同意和离。 他会同意么? 喝了三盅酒后,柴蘅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问题。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脑子坏了。 他怎么会不同意。 要知道,前世,他除了拿要断她手脚威胁过她以外,还动不动就拿不要她了威胁她。 他早就巴不得跟她和离,奔向薛如月了。 想到这里,柴蘅突然觉得今天很高兴,这股子高兴一直到她跟着师兄一道出崔如是的家门也依旧存在。 她喝得太多了,脚步虚浮。陆识初扶着她出崔府的时候,正好赶上米市街百戏班子打了个擂台在表演踏索和跳丸,无数个圆球在杂耍人手里抛来抛去,竟无一个落地。柴蘅来京城这么久很少在这么热闹的时候出来,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光。她想要看,陆识初也静静地陪着她。 “你喜欢热闹,杨衍知道么?他会陪你一道在这个时候出来么?”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陆识初突然很想问这么一句。 “刚成亲的时候,他会陪我出来。后来我们关系不好了,他不想看到我,我们就很少出来了。” 地底下埋了三十年的女儿红让柴蘅脑子晕乎乎的,但在回答陆识初问题的时候却依旧很清醒。 “那你喜欢跟他出来么?” “喜欢,可是他不喜欢跟我一道出来。”说到这里,柴蘅突然很脑抽地问自家师兄,“师兄,你也觉得我不如薛如月么?” 在西戎的时候,杨衍的那一句跟薛如月相比,她也不配,多多少少还是给她留下了些影响的。 也只有在醉酒的时候,这些一直被藏在心底里的问题才会被释放出来。 “珍惜你的人,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在他眼里你都是最好的。不珍惜你的人,无论你多好,他都总会觉得你不如别人。” “阿蘅,你是我的师妹,在我心里,你原本就是芙蓉山那个最好的姑娘,你本来就很好。即使你真的有哪里不好,我也不会觉得你比不上一个外人。” 陆识初看着柴蘅,不明白她才离开芙蓉山短短两三年,怎么就会生出不如别人的想法。说完这话,他的目光突然看向了不远处,紧接着,一声淡淡的“杨大人”,将柴蘅的思绪拉了回来。 柴蘅循着陆识初的目光看去,只一眼就瞧见了杨衍。回到上京城,他衣服倒是换得勤,今早她上马车的时候刚好瞥到他从堂屋的外间出来,那时候穿得还是一身藏青的软绸直缀,到了晚上就又换了一件月白色的对襟长袍,白玉银冠,也不知打扮得浪荡样子给谁看。 “陆大人,我夫人派丫鬟同我说,让我晚上等她,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就出来寻寻,没成想是在你这里啊。” “诱拐良家妇女,陆大人,你知道羞耻么?” 杨衍瞟了陆识初一眼,神色称得上是平静,可唇角的那抹笑意却像是要刀人。 他说话一向难听,柴蘅听不下去。她知道,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话,陆识初更听不下去。 想到今晚还要跟他聊和离的事情,她决定先不跟他吵架。 往陆识初的面前走了一步,站在杨衍的角度看,就是她在护着陆识初。 今日一连放他两次鸽子,还护着别人。 杨衍笑:“你真是越发长本事了,柴蘅。” 柴蘅不想跟他吵架只想让他跟陆识初道歉。 “你先跟我的师兄道歉。” “道歉?若我不呢?”他一副想看看如果他不道,她能为了陆识初对他怎样的样子。 她能把他怎么样? 她什么都不能对他做。 能做的也只有找住的离他百里之外的老侯爷告状。 “那我就去找老侯爷,告诉他,你对同僚出言不逊,还整日对我说难听的话,让他打你家法板子。” 柴蘅这个公爹虽然平日里也怕杨衍这个儿子,但向来口到手到,在罚他一事上也从不手软。 杨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连这种法子都能想得到。 他想说,他爹就是打死他又能怎样?不过是皮肉之苦,他受得起。 可眼下看她这么维护陆识初,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酸。 又想了一想,罢了,他原本就是要为从前的事向她认错的,这个时候硬碰硬反倒没了诚意。 于是掀掀眼皮,选择低一回头: “抱歉。” 能说出这两个字,对于杨衍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柴蘅心满意足,她今日还有大事跟他说,得了这一句道歉后便转向陆识初:“师兄,今日辛苦你陪我去一趟崔大人那里,改日我再登门向你道谢,你先回府吧。”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知道柴蘅今天还有重要的事要跟杨衍讲,陆识初也不多留,给了杨衍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后也就离开了。 等到陆识初走后,柴蘅这才转头看向这个人: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前世十多年夫妻,她还从来没有为了别人让他这样没脸过。 杨衍心里其实有点乱,一方面他觉得她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担心柴蘅有了别的心思。因为前世觉得陆识初好,却没有能够在一起,所以在他这里吃了苦头后后悔了,想要跟陆识初在一起了。 所以,最终选择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你喝多了,我背你回去。” 侯府和离手册 第12节 杨衍说着,已然在她的面前蹲下来。柴蘅眼下脚步都是虚浮的,除了被他背回去确实别无他法,想到这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她也没有扭捏,干脆地趴到了杨衍的背上。 “你吃羊肉了?” 柴蘅把手搭在他肩上的时候,杨衍瞥见了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冒出的星星点点的疹子。 “吃了几块。” “陆识初那么好,你吃这样不该吃的东西,他也不拦着你?”杨衍淡淡地问。 柴蘅:“薛如月对你也好,你的腿到现在不也没完全被她的药膏治好么?” “这不一样。”杨衍嘲弄道,“你对薛家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我有让你跟薛如月道过歉么?” “可你为了薛如月想杀我。”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酒,柴蘅难得愿意跟他翻旧账,“你不仅为了她想杀我,你还为了她给我挖坑,放兽夹。至少,我从来都没有让你那么疼过。”她的声音闷闷的。 这么久了,这还是柴蘅第一次在他面前喊疼。 杨衍脊背一僵,脚步滞涩的同时,眸光也深了片刻。 “那时候恨我么?”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一个早就想问,却又不敢面对的问题。 柴蘅抬头笑了笑道:“你给我挖坑的时候,其实我没有那么恨你。” “虽然每一回爬起来都很疼,但我知道你每次都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过来,检查我是不是摔得很重,给我抹药油。” 顿了顿,她又想起那个兽夹,轻声道:“可死前那一次我是真的恨你,因为真的很疼,杨衍,我从来没有想过被夹断骨头是那样的感觉,疼到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如果能够活着回去,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理你了。” 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不在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说起那些旧事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总说她不是一个能记得住教训的人,但吃一堑,长一智,那些教训其实她都记得的。 听到她说疼,杨衍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说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想过要杀她,也真的没有让人放那个什么兽夹,去永州前的那几句话也只是说说而已。 可柴蘅没有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开口: “你娶我,跟我成为夫妻这么多年,一点都不高兴,我知道。” “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多年,但你最后还是为了别人伤害我,我也一点都不高兴。” “所以杨衍,这一世,我们都应该做一点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柴蘅趴在他的肩膀上,像前世很多个寻常的日子一样,只是从前他背她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趁机揩油,现在满脑子都是好聚好散。 “我们和离吧。” 又轻又短的五个字,透着十足的认真。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找补 他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可以再想一…… “你说什么?” 杨衍的脚步顿了顿,他停在护城河边不走了,脸色也十分难看,带着稍许凉意的晚风吹过,这让晕乎乎的柴蘅瞬间清醒了不少,她听到骨节“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并且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原本的氛围感被打破。 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之后,她突然很怕这个人抽风,把她直接扔进河里,毕竟,她是个旱鸭子,不会凫水。 柴蘅:“……” 为了避免一切状况外的事情发生,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把脸往他肩膀上一埋,决定先装睡。 眼见着她不说话了,杨衍这才开始继续往前走。等到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临近宵禁。 周九打着哈欠守在门口,兵部那边不久前派了人过来,说知晓杨衍跟计长卿在西戎受了不少苦,朝廷那边的调令还没下,但按照左迁的惯例,可以给他们多增添一个专门保护他们的亲卫。 杨衍平日里对手底下的人就一个要求,就是聪明。 今日兵部派来的人又很急匆匆地要个回音,并带了十个人让其挑选,偏偏杨衍不在,周九身为他最信任的管家,自然要接下这个重担,扛起这个大梁,在一众亲卫中给自家主子挑了个最机灵的。 “世子,夫人这是睡着了么?”周九原打算杨衍一回来,就同他讲这事儿。结果在门外守了好久,就瞧见这难得和谐的一幕。 杨衍:“没有。” “那这是?” “在装死。” 周九:“……” 柴蘅:“……” 原本一本正经在装的人彻底装不下去了,好在远离了护城河就是保住了小命,所以柴蘅强忍尴尬,当着周九的面又把眼睛睁开。 周九假装自己没有身处在这脚趾扣地的尴尬环境里,轻咳一声后,侧身让开。大门后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守卫,他身上的内卫服黑乎乎的,手也黑乎乎的,伸出来跟个乌龟爪子似的,嘴里叼着个大白馒头,皮肤是古铜色,显而易见,是个常年没少干活的。坐着的台阶旁还放了一把铁锹。 周九睿智道:“世子爷,今日兵部送了人来,让我选一个。我想,自然要从十个人里选一个最与众不同,最聪明的,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这个纪纲给您做亲卫。他身子骨强健,今日一来,就打了一出拳法给小人看,那拳头打得十分潇洒,尤其是,他从前在襄阳老家的时候很会干农活,极其擅长挖洞。将来若是遇到了罪大恶极的敌人,给对方挖个坑,设个陷阱不成问题。” 说着,他拍了拍纪纲的肩膀。 “来,给世子展示一下你的技能和本事。” 纪纲十分老实地点了点头,将嘴里的最后一口大白馒头吞咽下去,他吐了一口口水抹在手掌上,现场就开始表演刨土。 尘土飞扬,柴蘅咽了咽口水,露出难言的表情。 杨衍的神色也像是吃了屎一般的难看。 “停吧。” “大晚上的不必折腾了。” 他没眼看,主动让纪纲停了。 原本有了杨衍这两句话,周九应该十分有眼力见地把纪纲领走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等等,世子,还有这些没给你展示呢。”周九让纪纲把他包里的那堆宝贝拿出来。 灰扑扑的包袱里装了一堆十分诡异的东西,什么天罗地网,带钢钉的流星锤,放了细细密密的银针的木板。 他一一拿出来的时候,柴蘅没由来地抖了一下。 “带他走。” 短短的三个字昭示了此刻杨衍并不太美妙的心情。 周九摸着头,没想明白怎么自家主子看起来对纪纲这么不待见的样子,但意识到再说话就有些招人烦了,于是只好先麻溜地把人领走。 “你害怕?” 杨衍冷不丁开口。 他知道自己说得其实是废话,按照她刚刚吐露心声那个劲头,再加上纪纲拿出那堆东西来的时候,她那一抖,怎么可能不怕? 柴蘅:“那倒没有,他刚拿出来的时候,我挺害怕的。后来开始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上一世死得早一点,不然那些东西一一在我身上试一遍,我还不如死了呢。”柴蘅如实地回,疼一回跟疼十回,哪个更可怕,她还是分得清的。 屋子里灯火通明,杨衍把她放回到床上:“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可能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你。” 他眉眼沉沉,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莫辨。 那是在放屁。 柴蘅能信他就有鬼,她突然想起来他上一回的解释,说他没有放那个兽夹。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报复你。你放了那个兽夹就放了,即使跟母亲联手在上面抹了毒也没有什么丢人的,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柴蘅在榻上坐好,回来的那一阵晚风吹得她整个人已经十分清醒了,此刻胳膊上的红疹子还是做痒,她难受得厉害,在心底里给杨衍多增加了一条罪状,敢做不敢认。 “你凭什么觉得是我放的?”杨衍冷冷地瞥她一眼。 “因为你前脚说要我断手断脚,后脚纪纲的那个坑里就出现了那个兽夹。”柴蘅道,“天下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的,而且你也不用说你不可能用那些东西对付我,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僵成了那样了,我知道我给你添了麻烦,想要找你缓和关系,你也不愿意。那时候,我如果继续抓着薛如月不放,你敢说,你真的不会杀了我么?” 烛火幽微,照着柴蘅那一双清亮的眼睛,她嘲讽地开口,只有当局者才会心知肚明对方能走到哪一步。 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已经没有意义。 杨衍不想再提这个,只是道:“做错的事情,我认。纪纲来到了侯府,你想出气,可以随时指派他给我挖几个坑。如果不满意,纪纲的那一堆东西,你都可以放进坑里去,你从前经历的,我可以一一还给你。” “但柴蘅,和离这两个字,你不该随便说出口。” 摇曳的烛火下,他原本就冷峻的侧脸显得更冷了几分,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紧绷。 柴蘅心想,她哪里随便了,他哪只眼睛看到她随便了? 她分明是深思熟虑,想了很久。甚至,前世的时候就动过这个念头了。 “我一点都不随便,我早就想好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柴蘅很自然地白他一眼。 “这个是和离书,我请师兄帮我们拟好了。” “你盖上你的印,或者画押都行。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她说着,从袖子里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和离书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榻前的小几上。 怪不得陆识初那个小贱人今日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杨衍眉心直跳,甚至被气笑了。 “陆识初帮你写这个,你有想过他是什么用心么?” 柴蘅:“那自然是希望我早日脱离苦海。”她的师兄,对她什么样,她还能不清楚么? 柴蘅说完这句话后抬头看着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眼神里隐隐含着期待。 杨衍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少夫妻间的情爱,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更多的是十多年相处下来的习惯。 和离,想到这两个字他一点都不痛快。但如果换一个人再跟他磨合个十几年,然后跟他提和离,他想,他也依旧会不痛快。 所以虽然他不想真的和离,但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他说出“不”这个字是万万不可能的。 侯府和离手册 第13节 “虽然我没有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过你,但柴蘅,多多少少我们也在一起陪伴了对方很多年,我也把你当成后来唯一的亲人,虽然从前有龃龉,但我愿意不犯从前的错,倘若你也能不犯从前的错的话,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是能把这一辈子过好。” 他斟酌着用词,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可以再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 明天就能签好和离书了,但是男主后面几章还会作一次大死。 第14章 不悔 但愿你不要有后悔,要回侯府的那…… “不用了。” “如果这一世,薛怀远还想对芙蓉山下手的话,我还是会犯以前你认为的错。所以咱俩这辈子也过不好。” 十多年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养一只狸奴养一只兔子即使被咬了,到要分开的那一天也依旧会怅然,但如果知道结出来的是苦果,还要再尝一口,岂不是太傻了。 柴蘅说着,把腰间的刀子取下来,趁着杨衍还没回过神来,拽过他的手,用刀尖划破他的指尖取了一滴血,拿过那封和离书,强行把他的手指摁在了上面。 想着他既然流血了,那流着也是浪费,干脆用借他指尖的血蹭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一气呵成,顺带着把自己的指印也摁了。 如此,一封有效力的和离书就已经得到。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没有半点不舍得。 看到这里,杨衍气得抖了抖,平静地嗤道:“柴蘅,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想回到芙蓉山?” “前世芙蓉山经历了什么,你我都很清楚,你山上那一堆叔伯婶婶是前朝余孽也是事实。靖王护得了他们二十年,护不了他们一辈子,靖王一死,靖南军一散,他们就是皇权下的鱼肉。你放着好好的侯府夫人不做,要去做案板上的一块肥肉么?” 他居高临下地开口,说的直白,但却是事实。 师父师娘死后,芙蓉山一下子就没有了倚仗。圣人老了,那些前朝旧怨又总在他的脑子里回想,所以总想着多杀些故人陪他一起去死,即使没有薛怀远揣测圣意,为了保薛家的荣华富贵带着薛家军放火烧山,杀光山上所有人,也会有马怀远,林怀远。 这之间无甚差别。 甚至,柴蘅很清楚,如果前世不是嫁给了他,她还在芙蓉山待着,兴许会死的更早一点。 可那又怎样?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不试试看,谁又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我从来没有确定地指望过我这辈子选的路就一定比上辈子正确,但杨衍,我很确定的一点是,如果还按照上辈子那样走,那必然是错的。”柴蘅笃定地笑了笑。 “所以,你要去狗都不待的京卫司?” “我知道崔如是答应了你,让你去幽州,离芙蓉山近一些。但柴蘅,崔如是喝大酒答应你的话,你能信几分?”杨衍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眼底尽是嘲弄,“你如果走不掉,就会发现给官家做事也分三六九等,在京中遇见我,你还得跪着叫我一声大人,你愿意?” “我不愿意,但倘若我的同僚能这样做,我也能。”柴蘅回答地坦然。 她既然这么说。 杨衍自然无话可说:“那但愿你不要有后悔,回来找我的那一天。”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里的扳指。 “我只要没疯,就永远不会后悔。” …… 柴蘅搬离平陵侯府是在跟杨衍把和离书双双画押了的第二日,她一大早就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就是崔如是像杨衍预料的一样,派人跟她讲,说幽州那边不缺人了,昨天给她走的程序是在留在京城的程序,至于给的那个令牌纯属一个纪念,没什么大用。她三日后要入职的还是京城的京卫正司。 崔如是这个人一向不靠谱。 一大清早收到这个消息,柴蘅很不高兴,但她忙着把东西搬离平陵侯府,也就没空跟他计较。准备先到京郊的一处别院暂住,等安顿下来,再去找他的麻烦。 “世子,夫人怎么叫了几个人在收东西呢?我看连西厢房的木料都让人往外挪动了。” 第一个发现这个府上有些不对的人是周九,柴蘅的那堆破木头以前是雷打不动放在那里的,就是发霉了也要过一遍她的眼才能确定扔或不扔。眼下,却被人通通抬了出去。 从柴蘅早上开始收拾要离开的东西开始,杨衍就没再涉足过卧房。他眼不见心不烦待在书房里,整理从兵部送过来的公文。冬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那一张清隽的脸上,留下淡淡的侧影,至于看进去多少公文,他自己也不清楚。 “日后这个府上没有夫人。”杨衍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回周九。 周九这一回傻眼了:“可昨晚分明,您还是背着夫人回来的。夫人看起来还挺高兴。” 杨衍:“她哪一天不高兴过?” 周九如实回:“那倒也没有,薛姑娘每回来找您,跟您一起待在书房的时候,夫人都不太高兴。” 杨衍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不以为然道:“那是她自己小心眼,怨谁?” “薛家姨母活着的时候早年神医圣手,救过我母亲和我的命,薛如月找我借几本金石录,我借给她有什么不可以?” 听到这句话,周九头皮一麻,突然知道为什么柴蘅此刻正在往外搬东西了。 “可是您先前还在向小人讨教如何缓和夫妻关系,您看看,要不要趁着夫人人还在府上,去求求她?” “求谁?”杨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这一辈子还没有求过谁,求她做什么?求她回来么? 他不是一定要柴蘅做他的妻子,倘若换一个人,他还能少收拾一点像前世一样的烂摊子。 察觉到杨衍的不悦,周九许多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那……我先退下。” “慢着。” 杨衍突然阖上手里的公文,“你把库房里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趁着她清点她的衣物,把它们塞进她的包袱里。” 穷家富路,他对于她将来过得如何没什么兴趣,但毕竟十几年的夫妻,万一哪一日需要用上银钱,也能够傍身。不至于出去丢他的脸。 “成。”周九咽了咽口水,麻溜地往库房跑。 柴蘅的那一堆木头就足足运了一个上午,等到离开侯府已经是正午。好在如今还是冬日,不算太热,她把香巧的身契还给香巧后,就踏出了侯府的大门。陆识初正在门口等她,他帮她租了几辆马车,京郊的宅子是师父师娘在她成婚那一年送给她的,也被陆识初派人去收拾过了。 上了车,陆识初问她:“你和离是大事,要不要去知会柴夫人一声?” “不用。” 知会她等于挨打,柴蘅还没有傻到自己去讨打的地步。 “那她若是知道该如何?” “知道便知道,她迟早要知道。和离都已经和离了,她这么喜欢杨衍这个女婿,让薛如月这个干女儿再嫁给他也行,对于我母亲来说,左右是不亏的。”柴蘅安静地说,已然十分了解苏白玉这个母亲。 她从西戎回来后,从那个乖顺的女儿一下子变得无所谓起来,这让陆识初有些惊讶。 但世上事,总归有它的道理。陆识初也不多问,而是道: “师父来信,说是西戎那边的战局不超过一个月便可平定。他跟师娘会先到京城来,我也是刚刚得知崔如是骗了你,你看,你是要先在京卫司做他一个月的部下,还是直接在京郊等师父师娘?” “做他一个月部下吧。” 柴蘅想,人总是不能闲着的,闲下来就会发霉。 陆识初也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既然如此,也只好依她。 “京卫司离我的府上很近,师父师娘不在,我就是你的亲人,倘若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或是跟同僚有了龃龉,都可以来找我。” 柴蘅听了心头一热,联想到前世杨衍总冷笑着说师兄是个小贱人,她在心里悲哀地想,他才是个小贱人,贱嗖嗖且卑鄙无耻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作死(1) 京卫司的任务失败了是要受…… 柴蘅走后,原本就不算热闹的侯府一下子变得更冷清了。香巧虽得了身契和银两,但总觉得这自由来得太过突然,还没从不做丫鬟了的喜悦里转换过来,于是拿了柴蘅给她的一堆东西后,还是在侯府旁不远处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住下,等着万一哪一天自家姑娘再回来。 也正是这一天,侯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世子,老侯爷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由侍郎升任尚书的调令刚下来,杨衍前脚去兵部交接完回来,后脚就瞧见了他那离家出走另立门户已经有两三年的赌鬼老爹,他老爹怀里抱着他那死去继母前几年刚生的妹妹杨清屏。 小姑娘如今年纪尚小,才四五岁,扎两个双丫髻,红色的小头绳,因为贪吃,养得白白胖胖的。见了哥哥后,伸手就要抱,却被杨士铎一把将胖嘟嘟的小手拍了下去。 “嘿嘿,你兄长凶得很,咱们不要他抱,被他抱了后会被花子抓走的!”杨士铎没什么正行地吓着杨清屏,听懂了这句话,尚且十分年幼的杨清屏“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 作为这府上的老侯爷,杨士铎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单单就两条——好赌好色。也就这两条,让他早些年把从杨衍祖父那里承袭来的百年家业差点败光。杨衍少年时候就没了母亲,跟这个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好,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父亲,所以早年间没少忤逆他,做个逆子。但做逆子归做逆子,早些时候,多少次把被赌坊扣在那里的杨士铎带回来的也是他。 杨士铎今年五十有二,但身形高大挺拔,气质儒雅。如今虽然老了,依旧可见年轻时俊美的五官。 在柴蘅的眼里,她这位公爹千不靠谱,万不靠谱,唯独一点好,就是长得好,所以才遗传给了杨衍一副矜贵风流的好相貌。 而此刻,他笑吟吟地抱着小女儿登门,倒也没有说什么让杨衍觉得好听的话,一开口第一句就是:“行之啊,听说柴家的那个四姑娘,我那彪悍的儿媳,终于受不了你了。” “柴夫人今早收到消息,来找我,说不知道女儿现下在何处,让我先来问问你怎么回事。” 杨衍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走,杨士铎习惯了儿子的冷漠,也巴巴地跟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接:“其实怎么回事呢,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不需要过问了,毕竟你是什么德行,我最了解不过。我来只是想要提醒你,莫要行差踏错,到时候,我怕你哭啊。” 杨衍:“父亲何时见儿子哭过?” “怎么没有呢?我从前打你的时候,家法板子打断了几根,你总是跑出去,每回都能十分巧合的在不经意间被柴四捡到,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成婚,她时常把高烧不断地你扛回来,然后对我这个老长辈怒目而视,你敢说,你没有哭唧唧在人家姑娘面前装柔弱?”杨士铎一副“你的这些手段颇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杨衍原本就不多的耐心此刻更少了一些:“父亲今日来莫非就是在这里臆测这个?” “那当然不是。” “我不是说了么?我这一回来,到底是怕你哭。”杨士铎把怀里的杨清屏抱得更紧了些,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清屏是他最疼爱的继室生的孩子,可杨衍也是他最爱的原配生的孩子。这个儿子长大了后虽然一身反骨,但小时候还是人模狗样的,所以该提醒他的,杨士铎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得不来提醒。 杨衍冷漠的目光扫向他,没有半点要接受他好意的意思。 “那父亲可以回去了。” “那当然也不行。我来这一趟也挺远的,至少还得在你这里吃一顿饭不是。”杨士铎忽略自家儿子的送客令,继续道,“有些事情,你大概说起来不信,我也就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但为父我近来确实变得能掐会算,甚至能掐算到将来……” 杨衍突然止住步子,眼神犀利如刀剑,一字一顿道:“能掐算到将来什么?” 杨士铎愣是被他年轻了十岁的儿子的这带着寒意的一眼看得流出虚汗,但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露怯:“能掐算到再过个几年,我的身体不好了,就会强行把清屏塞给你养。”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后来虽然身体不好了,但还是很能活,能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杨衍狐疑地盯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继续。” “最后,我掐算到柴四那孩子会死,她死后你会哭得很惨。” “呵。”杨衍像是听见了什么极羞耻的事情一样,先是笑了笑,然后嘲讽道,“梦里的情景都能当真,父亲您果真是老的脑子都不灵光了。” 他绝情地说:“既如此,每月的月例银子我这个做儿子还真不敢让周九送给父亲您本人了,不如让纪嬷嬷给您管着吧,省得您不清醒的时候,连自己都卖了。” 侯府和离手册 第14节 “那自然是不行的。” 他的月例银子又怎么能给别人看管呢。 杨士铎当即拒绝:“我是你爹,我自己脑子灵光不灵光,我自己还不清楚么?”他其实也暗地里观察了杨衍跟柴蘅这对儿子媳妇好一阵子了,自回京以来这两人的不寻常的表现都被他收纳入眼底。 那时候他心底里隐隐就有了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在如今见到自家儿子后更加得到了证实,毕竟,他二十出头的儿子脸上和眼神里应该还是带着些许青涩和纯情的,绝不该像现在这般,满眼的阴谋算计以及冷酷无情。 既如此,他也只好用刚刚的那番话给他露个底,表明自己其实也是个重生的人,并且试图敲打敲打他,让铁树开花,让毛驴回头,但似乎并不太管用。于是,只能道: “柴四京郊的那一处宅子离我那处还是很近的,我瞧见那个姓陆的这几日可是没少过去。每回去,这两人都会坐在院子外的台阶上聊好久,我有一回路过,还以为这是哪一对夫妻呢,结果擦亮我这双老眼一瞧,嚯,这不是我前儿媳么?” 偶然听到柴蘅的消息,杨衍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很快这股子异样就没有了。 “跟我何干?” “一个前妻,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要日日盯着她不成?” 他平静地开口,像是真的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听他这么说,杨士铎知道自己此行来的效果不大,但他不放弃,依旧向儿子抛出邀请:“行,跟你没关系,但我总跟你有关系吧。其实,有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我。”顺带去看看柴四。 这后半句话,他没有说。 前世柴蘅死后,杨衍虽然没在灵堂上表露出半分的伤心来,但作为父亲,他在灵堂之外还是看见了自己儿子伤心的样子的。但此刻要真是较真起来跟他提,他必然会说,认识了那么多年,就是养条狗死了,也会难过的,这跟喜欢不喜欢没关系。 所以杨士铎也就不提这个,只是旁敲侧击他。 当然,如他所想的一样,得到的只是淡淡地两个字“不去。” …… 把杨士铎撵走后,空荡荡的柴府又少了个叽叽喳喳的人。杨衍刚升任兵部尚书,有许多的事情要忙,许多的公文需要整理。靖南军那边虽打了个胜仗,但战后也依旧有许多要忙的事情,盘点剩余的军备,军饷,跟户部那边沟通,让户部从国库拨款买另一批新的军备,省得到了后面要用的时候,户部又临时抠搜地不肯出银子。 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一样,他忙到很晚。直到彻底夜深,才回到卧房去歇息。深夜做梦,他梦见了柴蘅。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一些从前细碎的片段。 他梦见他们还没有闹得那么僵的时候,她很喜欢躺在院子里的大桂花树下晒太阳。她说冬天的阳光其实比夏天的要好,尤其是下完雪之后,她会躺在那一把黄花梨的木椅子上,用毛毯把自己的脸盖起来,然后在院子里一睡就是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他从兵部回来,再把她捞起来抱回去。 他们之间似乎也不是没有完全温情的岁月。 她闲暇下来的时候也会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变着法地想着给他做吃食,虽然每一样都做的很难吃。 他有时候瞧见部里同僚给家中夫人买了什么,也会有样学样带回来,虽然她总不是很喜欢。 他从梦里醒过来,一抬手发现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以为又回到了他们前世冷战的那段时日,他把她关在福园里的时候。但很快又意识到,她此刻正在京郊的别院里过着她所谓想要的日子。 适逢周九过来寻他:“世子,你醒了,薛姑娘来找您。说有事求您帮忙。” “你让她在正厅等着,我随后就到。”杨衍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句,“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周九露出面露难色:“好像是薛家大公子被京卫司那边的人捉走了,似乎是夫人捉的。她这几日不是刚入职京卫司么,那似乎是崔大人交给她的第一桩任务,夫人完成得很积极。” “世子,这毕竟是夫人入职京卫司后的上司交给她的第一件事,我的建议是,您最好不要插手。” “京卫司跟六部还不一样,任务失败了,是要受罚的。” 作者有话说: ---------------------- 这几章男主还要再作死最后一回,等作完他就发现他要彻底没有老婆了。后面几章可能有点狗血,男主会更加找骂。 第16章 作死(2) 趁着这个机会,让她知道京…… 受罚? 她敢跟他和离,敢离开侯府,敢贸然地加入那个狗都不去的京卫司,害怕受罚? 杨衍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捏了捏疲惫的眉心:“你先出去吧。” 周九不知他是什么想法,却还是恭敬道:“好。” 薛如月坐在正厅,两个熟悉她的丫鬟来给她沏了茶,她偏好玉兰花茶,府上的丫鬟也都记着,倒了茶后便让她安心坐着等着杨衍来。 不多时,杨衍换好衣裳后从卧房缓缓走了出来。 西戎一别,薛如月跟杨衍也有大半个月没有见。那时候他跟柴蘅还没有和离,她虽然存了心思,但也不想落人口舌,所以几次想问问他的腿好些没有,又没有问出口。如今听闻他们和离,薛如月也不由得想起年少时一些事。 在柴蘅没有被柴家找回来前,在那一桩指腹为婚的婚约没有定下前,她的父亲薛怀远也曾想过为她跟他议亲,那时候侯府跟薛府就婚约的事情已经开始进行商议,他也是知晓的,并且从未拒绝,那时候多多少少,他应该也是有些喜欢她的吧。可惜,命运弄人,让他们白白蹉跎了大半年,如今,一切也应该回到正轨的轨迹上来了。 “你的腿如何了?” 一见面,薛如月就关切地开口。 “好多了,拓跋元离那一箭未伤及要害,行走无碍。”杨衍从容地回,然后想起周九说的,她来找他是有要事的,于是单刀直入,“你今日来,是为了你的兄长?” 薛如月叹口气,这才娓娓道来:“前些日子,京卫司配合刑部在查一批淮海私盐案。我兄长薛从礼是做粮米生意的,你也知晓,他胆子并不大,贩卖私盐是要充军流放的罪名,他不敢的。可偏偏不知怎的,昨日他运粮的车上竟然装满了私盐,那一车粮原本是要运到城东给封掌柜的,半路就被京卫司截了下来,查出有私盐后,就被阿蘅给带走了。” 她原本想要用“京卫司的人”这五个字来指代柴蘅,转念一想,她那倒霉兄长就是她捉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提及薛从礼,杨衍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薛怀远膝下一共五个子女,其他四个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也就薛如月是个能拿得出手的。 薛从礼在她的其他兄长中也不是个拔尖的,但胆子确实小。薛家原也不缺银钱,确实犯不上去贩卖私盐。 如周九所言,京卫司捉错了人,是要受罚的。 趁这个机会,让她知道京卫司的活不好干,回来求他,好好地做她的侯府夫人,也很好。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薛如月道:“我知晓兵部跟刑部分管的东西并不同,所以行之,此番我来找你并非是要你徇私,而是想要你帮我同刑部那边打个招呼。京卫司捉我哥,是为了办刑部的案子,我现在只想见到我兄长,至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先搞清楚。” “可以。” “此事我会知会刑部的梁远景一声,你今日用完午膳后想去看你兄长尽管去就是。” 杨衍摩挲着手里的杯盏,沉声开口。 薛如月怔了怔,她原以为杨衍对柴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忌的,毕竟再厌恶也曾经是夫妻,所以来之前,也做好了他也有可能拒绝她准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顺利,丝毫没有半点要顾忌柴蘅的意思。 这让她不禁从中品出了几分绝情的味道。 “多谢。” 薛如月温声道了谢,本来要出侯府的,突然又想起一事,“柴家姨母过几日过寿,她的帖子定然也给你了,我给她选了两件寿礼,想到老侯爷也曾经对我多加照拂,便也买了几样东西想着送给他,你今日晚间可有空与我同去?”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觉得既然他跟柴蘅已经和离,那就意味着,她与他之间并不是毫无可能。 杨衍无暇顾及她怎么想,此刻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昨日杨士铎同他说的话,他也确实好几日没看到柴蘅了。 “好。” …… 京郊小屋里,柴蘅忙了一天回来,陆识初也下了衙,提了几条活鱼来给柴蘅杀。柴蘅坐在院子前刚把衣服晾好,就喜提杀鱼的任务。 这座宅子原本已经空置很久,厨房一直没有人使用,前几日柴蘅都是在京卫司旁找的馄饨摊子吃的馄饨。陆识初觉着,即使在这京中只待一个月,也不能凑合着过日子,于是,特地挑了这个不太忙的下午来给她擦拭灶台和生火。 柴蘅杀鱼杀得十分麻利,三下五除二,一条干干净净的鱼便剖好了。 陆识初擦拭完灶台,又出来帮她劈柴火,一边劈,一边打量这院子。 “想要去京卫司的幽州分司那是不能了,如果师父师娘也不愿意你回芙蓉山那怎么办?” 陆识初一向多思多虑,习惯把事情考虑在前。在柴蘅决定做一件事情前,总要先问她好几遍。 “那我就求他们。” “求一遍不行,就一直求。” 他们不愿意带她走,无非是觉得她在这里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但事实上,京城这个地方克她克的要死,多在师父师娘面前说几句杨衍的坏话,把他说的猪狗不如,再多说几句母亲的坏话,把她说的不像个人,师父师娘总会带她走的。 这也不失为是一种方法。 陆识初哑然失笑,很快又道:“这几日在京卫司过得怎么样?崔如是说,他昨儿接到情报说闹市上有私盐贩子,你不过用了一个上午,就捉到了。” “那是薛如月的兄长。” 柴蘅倒也没有什么料事如神的本事,只是单纯昨日接到崔如是的私盐贩子线报后,她就跟几个京卫司的其他兄弟在街市上看了,好巧不巧,就瞥见了薛从礼。 薛从礼这个人吧,因为薛如月的关系,对她敌意很大。 准确地说,薛家人对她敌意都很大。 平日里,薛从礼遇到她,虽然不像他的其他几个哥哥一样会正儿八经地挑衅她,但给她一记白眼还是顺手的事儿,可这一回,很是奇怪,看到她的时候慌慌张张就躲过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也就跟了过去,结果发现他的那一辆押粮车上满是私盐。 当天,她就把薛从礼给送进刑部大牢了。 “薛如月来找你麻烦了么?”陆识初关怀地问。 柴蘅愣了愣道:“她从不主动找我麻烦,她一般都是借力打力,让杨衍跟我母亲找我麻烦,不过,我如今已经跟平陵侯府断了关系,母亲那边我也不走动,他们找我麻烦,我也不怕他们。” 说完这话,她突然意识到,昨日怎么也能算是她给京卫司完成了一个大任务,无论怎样,还是该庆祝庆祝的,于是扭头钻进她放木料的屋子,从里面挑了一个她这几日新雕的木头送给陆识初。 那是一只狸奴模样的木雕,圆头圆脑,胖嘟嘟的,看上去十分喜人。 “这个送给你师兄。” “我今日还买了一壶烧酒,一只烧鸡和几盒糕点,等会儿你做完鱼,我们就一起吃饭。” 陆识初接过柴蘅手里的小木雕,用绳子扣在自己的腰间,诚恳地说:“你近来雕工渐长,要比小时候好多了。” “人嘛,一直做一件事情总归是会越做越好的。”柴蘅笑了笑,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扭头进屋开始摆盘子。 陆识初去给她生火,炖鱼。 傍晚时分,小院子里炊烟袅袅,杨士铎从集市上回来,怀里抱着杨清屏,杨清屏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小姑娘年纪虽小,但已经会说话了,见柴蘅从屋子里走出来打井水,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嫂嫂。” 杨士铎闻见炖鱼的香气,很不客气地想要去蹭饭。但又舍不下一张老脸,只好问杨清屏:“想去你嫂嫂那里吃饭嘛?” 小姑娘点点头。 杨士铎“嘿嘿”一笑,厚颜无耻地迈着步子走进去:“柴四啊。” 这又老迈又厚颜无耻的声音唤醒了柴蘅,她猛地一抬头,就瞧见了前公爹。此刻,他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柴蘅:“……” 侯府和离手册 第15节 她前世也记得他这样笑过,那一回是他非说自己得了重病要死了,把年幼的杨清屏硬塞给了她跟杨衍养。可后来愣是又活了十几年都没死,至少活得比她长。 柴蘅愣了半天,勉强叫了一声:“老侯爷。” 她不叫公爹,叫老侯爷,让杨士铎这一颗老迈但脆弱的心痛了一下。但心痛仅仅是一瞬间,很快,他又舍出一张老脸去: “我能在你这里吃饭么?” “其实啊,我那院子离你也近,院子里的下人做吃食味道也不错的,就是清屏吧,瞧见了你,非闹着过来吃,我这才只好勉为其难地过来。” 杨士铎伸出一只没抱孩子的手捋了捋胡子,柴蘅从前对这个公爹多少还是有点意见的,因为他不靠谱就罢了,还爱动手,关键下手还十分重。从前杨衍跟他硬碰硬的时候,没少被他打得满身都是血痕,她那时候心疼杨衍,自然不想给这个公爹好脸色。 可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只觉得,从前他罚杨衍罚的还是太轻了。 “可以。” “您进去坐就好。” 柴蘅没什么赶客的经验,陆识初端着刚做好的鱼出来,见她犹豫,倒是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瞧见陆识初的那一刻,杨士铎的心灰了一片。正哀叹着,完蛋了,自家儿子怕是真的永远要没有媳妇了,打眼往外一瞧,竟瞧见了自家儿子。 不仅瞧见了自家儿子,还瞧见了薛家那个。 “父亲。” 杨衍站在院子外头,十分淡漠地喊了他一声。 只这一声,让杨士铎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作死(3)(修) “你不敢。”…… 但很快,他又安慰起自己来,他是真的馋到要到前儿媳的地盘蹭一顿饭么,当然不是,他还不是为了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可是,眼下薛如月也在,这个场景,让杨士铎一时之间有些难办。这个时候如果走吧,好像不太好,毕竟人家已经邀请自己吃这一顿饭了,可是不走,他实在难以抵挡自家儿子这刀子一般犀利的目光。 柴蘅顺着声音望去,也一眼瞧见了杨衍。自和离之后,这还是她第一回 看见他,短短几天的功夫,薛如月就在他的身边了,可想而知,关于她跟他和离这件事,他也挺迫不及待的。 “老侯爷……”柴蘅本想说,既然杨衍来找他了,不如他就回去吃饭吧,左右他的宅子里也是有仆人的,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吃不上。 可在她说这话前,陆识初又再度笑着开了口:“既然来了,不如一道吃饭。来者是客,我们总没有赶人的道理。”说着,热情地邀请所有人进来。 杨衍不喜欢陆识初。 如果是前世,他是断断不可能跟陆识初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所以柴蘅也并不觉得他真的会来,没成想,出乎她意料的是,他还真不客气,带着薛如月就走进来了。这个家里原先也就只有两副碗筷,幸好陆识初前些日子帮她整理收拾宅院的时候,从自己那边取了几副过来,以防将来有客人,不然这几个多出来的人真得吃手抓饭。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整个席面上,除了杨士铎跟陆识初你来我往,有些欢声笑语以外,其他三个人一言不发。 主要是柴蘅也不知道该跟杨衍和薛如月说些什么。 站起来祝他们百年好合?她跟杨衍说气话的时候会这么说,这两人真要搁在她的面前,她也确实做不到。 十多年来,薛如月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扎的很深,让她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让她时常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做的不好,杨衍跟母亲就会因为薛如月而不要她了。和离之后,她以为她是彻底拔出了这根刺,但事实上是这根刺只是已经彻彻底底地扎了进去,深到看不见头罢了。而眼下,这两人成双入对的在自己眼前晃悠,又让这根刺稍稍冒了点头。 柴蘅吃了一口鱼以后在发呆,她吃不下去,薛如月也吃不下,她今日是想跟杨衍一道来看杨士铎的,不是想来柴蘅这里蹭饭的。 思前想后,薛如月突然搁下筷子: “阿蘅。” “嗯?” “我有事要同你说,我们去院外头谈一谈?”薛如月突然想跟柴蘅主动提一提她兄长的事。 柴蘅后知后觉:“不如就在这里说?” “去外面吧,老侯爷还没有吃完,我们两个人在外面好聊一聊。”薛如月说。 柴蘅看了一眼杨士铎狼吞虎咽的样子,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活了半辈子的人怎么跟没吃过饭似的。 她在心里叹口气,虽然并不想跟薛如月面对面,但还是依言走了出去。 “有什么事么?”走出堂屋,柴蘅问薛如月。 薛如月先提了一下柴夫人的过寿:“十日后是柴姨母的寿辰,你从西戎回来到今天也没有去姨母那里看一看,姨母近来十分想念你,但她嘴上从来都不说。你看看,要不要在寿辰前就回去一趟,先看看姨母?姨母待人素来亲和,你又是她嫡亲的女儿,何必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闹僵了母女关系?” 柴蘅心想,她对你确实亲和。可对我却并非如此。 再者,什么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呢?那些偏心的事情一件件累积起来就是大事。 “她如果真的想念我,我还在京城,她怎样都能找到我,来看我。” “但她没有,她只是在等,等我像以前一样跟她低头认错,她有你做女儿就好了,不必顾念我。” 柴蘅其实很反感薛如月站在一个胜利者的角度高高在上的劝说她,但没法子,这一世,薛家还没有对芙蓉山做什么,她要是就这么急吼吼地把用一把扫帚把薛如月扫地出门,倒显得她有点毛病。于是只能忍住给她翻白眼的心,尽可能地对她和颜悦色。 薛如月道:“我也想成为柴姨母的女儿,可既然有你在,我总不好抢了你的位置。抢人东西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说着,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堂屋里头正在饮茶的杨衍。 “你能把行之还给我,我很欣喜。也多谢你,但是阿蘅,你不该对我兄长下手。” 她话锋转得太快,柴蘅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对谁下手?” “我兄长。”薛如月依旧是那副温柔端庄的样子,但说起这事时,言语之中却带了几分嘲弄,“我兄长薛从礼是你捉走的,这一点你不必否认。今日下午我已经去刑部大牢看过他了,他向我哭诉,他绝没有贩卖私盐。说昨日那一辆装有私盐的运粮车中途曾因轮子坏了在徐家酱油铺前停留过半个时辰,他当时去喝了一盏酒,等回去的时候,刚好瞧见你就在那附近盯着那辆运粮车,你身边还围了几个小乞丐。”她意有所指。 柴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所以呢?” “所以你若要查我兄长的运粮车当时为什么不查,何至于又等了两个时辰?你当时为什么在酱油铺前盯着我兄长的运粮车,那几个小乞丐又是做什么的?”薛如月不动声色地把矛头指向她。 她这么一说,柴蘅觉得很可笑。 徐家酱油铺的门口又不是只有薛家人能走,当时她刚好路过哪里,几个小乞丐围住她向她讨要钱财,她给了一些银钱后,哪几个小乞丐想要用它买粮买饼,也就盯着那辆运粮车看了一会儿,她顺着那几个小乞丐的目光也看过去,这有什么不对么? 秉持着不能太靠近薛如月,靠近了就会倒霉的想法,柴蘅无心跟她解释,只是道:“我捉你兄长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并无任何针对之意,你若觉得我徇私报复,大可以去找我的上司崔大人理论。” 说完这话,柴蘅转身就要走。准备同杨衍讲,让他把薛如月带走,别和离了还带着他的旧爱来恶心她。 可还没走出一步,就又被薛如月叫住了。 “你我之间的事情,还不至于找上崔大人。只是柴蘅,若你故意诬陷我的兄长,不如早些向崔大人坦白,将我兄长放出来。倘若你自己早些同崔如是交代了,那你捉错人一事,我们薛家可以不同你计较。” “但若是让我自己查出我兄长无罪,你们京卫司乱捉人,此事势必不会善了。”薛如月在她身后,冷冷地开口。 柴蘅止住脚步,竭力让自己显得有耐心些:“我不怕你去查,我有没有徇私报复他,我很清楚。你爱如何便如何。” 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激怒了薛如月,薛如月道:“柴蘅,你就这么自信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么?有行之帮我,你就这么确定你没有捉错人?” 柴蘅当然知道杨衍会帮薛如月,可再怎么帮,他也不能颠倒黑白不是? 柴蘅懒得跟她多言,转头进了屋。回去的时候,杨士铎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小清屏手拿一只烧鸡腿,正在满嘴流油的打嗝,而杨衍,正居心叵测地盯着陆识初腰间的那个木雕看。 陆识初看柴蘅回来的脸色不太好,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个动作刚刚好落进杨衍的眼底,等到薛如月回来,她将手径直搭在他的手臂上,揽住他,他也没有拒绝。 该死的窒息情景。 杨士铎蹭饭的时候没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此刻却很想找地缝。 “侯爷既然吃好了,那天色已晚,我同师妹也不留客。今日不如就这样散了吧。”陆识初起身替柴蘅送客。 杨衍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面向柴蘅:“你我和离的时候,我有一样东西落在了你这里,我今日要拿走。” 柴蘅有些诧异:“你都不曾来过我这小院,能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里?” “我母亲的遗物,一枚青云佩。”他淡淡道。 柴蘅对于杨衍送给她的东西多多少少还是有数的,事关遗物,她又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可她在脑子里搜寻半天,也没想明白他给过自己这样东西。 “你什么时候送给我的?” “自己想。” 柴蘅第一反应是他在诓自己,于是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前公爹,想问问真的有这样东西么? 杨士铎低下头,一张老脸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杨衍母亲的遗物只有他和一堆的田宅庄子,哪有什么玉佩? 欺负从前的妻子也不能这么欺负。 可碍于自己儿子的淫威,他不敢说。 “想不起来就跟我进去找。”杨衍波澜不惊地开口,从今天进来起,他整个人就没什么情绪。 进去了也找不到啊。 柴蘅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他进了里间。 柴蘅才搬过来没多久,卧房只堆了两个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大红木箱子,一个梳妆台,两个柜子和一方画案一张床已经是全部。 床榻之上只放了一个小小的软枕和两床简单的被褥。如今还是冬天,屋子里没有生火,连个地龙也没有,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炭盆,里面还什么都没有。 “离开侯府,你连一盆炭都买不起?”杨衍踢了踢那火盆。 “你不是让周九偷偷给我塞了银票么?我怎么会买不起一盆炭?”柴蘅从前到了冬日里就很容易染风寒,一个冬天至少要病上个两次。 但今年京城的天气暖和,陆识初给她送来了炭盆后,她也不是没有银子买,只是觉得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没必要,就一直不曾去街市上。 “陆识初时常来你这里?”杨衍突然发问,玉佩什么都是假的,这才是重点。 柴蘅翻找东西的手停下来:“我师兄来不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股子的不好的预感在柴蘅的心头升起,直觉告诉她,他因为单纯看她师兄不顺眼,又想找她师兄的麻烦。 “你想干什么?” 柴蘅皱着眉头,戒备地看着他。她这副神情让杨衍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前世她还收敛一些,知道他不喜欢陆识初,绝口不提他半点,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对陆识初的维护来,但这辈子却完全不装了,一副母鸡护崽的样子。 “一个从六品的刑部员外郎,整日里面那么闲,我自然要让梁远景给他找点事情干一干。岭南那边需要一个书令史,我已经同梁远景说了,陆识初正合适去。明日启程,后面半个月他都会在前往岭南的路上。你若想他,最好珍惜你们在一起的这最后一日。” 杨衍冷冷地说,将从前那些对付政敌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柴蘅脸色骤然发白:“上京前往岭南要走多少的山路,他一个京官,你让他去岭南,你要断他的仕途还是要他的命?他跟你有深仇大恨么?” 杨衍看她失态的样子,心里发疼的同时也在想,他们怎么会没有深仇大恨呢?前世,那个姓陆的是欺骗她,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整个芙蓉山不说,还利用她给他捅刀子,甚至,试图搅乱整个朝堂。这一世,是肖想她,他在升任兵部尚书后第一件事只是让好友,如今的刑部侍郎梁远景把他调走,已经是格外的恩赐了。 更何况,陆识初的身份,即使今日他不对陆识初动手,将来有朝一日,圣人发现,陆识初也难逃一死。 侯府和离手册 第16节 这些东西,杨衍不知道怎么跟柴蘅细讲,因为一看到她这副充满怨念的样子,他就不舒服。 于是只是带着些许戾气,淡淡道:“我没送他去死,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再问我一些让我不高兴的话,他大概是会死在前往岭南的路上。” 说着,又补了一句,“但这几日,倘若你在我的面前乖一点,听话一些,我还能让他在去岭南的路上好过一点。” 什么叫乖一点,听话一点? 他拿她当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得继续住在侯府,等我适应了没有你这个前妻的日子,我会放你走。” 柴蘅怔了一下:“你这样,不怕我继续招惹薛如月么?” 杨衍也怔了怔,他原本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话语一转,又变成了一句:“你不敢。”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作死(4)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 她确实不敢。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她已经栽过一次跟头,又怎么可能敢。 但这样的话,听进耳朵里,还是十分伤人。 “我已经跟你和离,你想要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可以去找别人,你不可以羞辱我。” “还有,杨衍,你如果硬是要把我师兄赶出京城,那我明日就陪着他一起去岭南。谁在路上暗害他,我就在路上找谁的麻烦。” 柴蘅静静地看着他,嗓音略微有些发抖。他这三句话杀伤力太大,让她实在没有办法保持十足的冷静。 听了她这样的话,杨衍十分想笑,他的清隽的眉眼几乎是一瞬间阴沉下来,然后低笑着看着她: “陪着陆识初一起去岭南?” “陆识初是你的谁,你要陪他一起去?” 她千里迢迢去西戎陪他,是因为那时候他是她的丈夫,她喜欢他。那陆识初呢,他又是什么东西? “他是我的师兄,是我的好友,也可以是我的任何人。”柴蘅将刚刚被他那几句话勾出来的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冷冷地回敬他。 是师兄。 是好友。 也可以是任何人。 那可以是新的丈夫么? 杨衍摩挲着手里的扳指,有一瞬间的自嘲,但这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觉得没有了问出口的必要,枉费他还一心念着要她再回去,原来她早已经找好了下家。 “好,很好……” “柴蘅,你既然这么想留下陆识初,我就放任他在京中再待一些时日。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将来不要后悔。还有,薛家的事情,如月已经同我讲了,你最好想想后果你是不是承担得起。” 他语气里带着近乎残忍的温柔,可是语气却冷得让人心惊,说完这话,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没劲,没有等她的回答,转身就走。 这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晚上,柴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看月亮。陆识初收拾好了碗筷过来陪她。 “师兄,你怎么还不回去?”柴蘅看着陆识初忙上忙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陆识初撩开衣袍,坐在柴蘅的身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从前,师父师娘每回来看你,你都说你过得很好。我虽在京中,但你嫁给杨衍后,我也不好去看你。如今看起来,没有那么好。” 柴蘅道:“吃得饱穿得暖,又何尝不算一种好?只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难过什么?” “不知道。” 总觉得命运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但是依旧会陷在从前的处境里而难过。 “我在京城,遇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人。”柴蘅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慢慢道。 陆识初笑着问:“有多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柴蘅摇摇头,神色有些怅惘,“他们跟你,跟芙蓉山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可是我知道,他们应该是我在京城里最亲的人。”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会觉得只要我做的足够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喜欢我。但后来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柴蘅说着,也觉得自己有一点荒唐,所以说着说着也笑了,“师兄,你知道么,我曾经还想过,如果我能一觉睡醒,就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就好了。所以那时候,我还真的去学过他们都喜欢的那个人的样子,但是东施效颦,怎么都学不像。” 陆识初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就听见柴蘅继续道:“所以师兄,我想回家。” “我想回芙蓉山。” “即使我知道,将来也许我可能会死,即使我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非常微薄,我也想要回去。” 她抱着膝盖,嗓音很轻,但是说的很认真。 陆识初坐在她的身边,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从前:“阿蘅,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芙蓉山来的么?” 柴蘅想起从前山里面其他叔伯跟她说的,说师兄是因为先前所在的村里泥石滑坡才被师娘捡回来的,所以她下意识地回:“因为天灾。” 陆识初摇头,娓娓道来:“不对,是人祸,家中分家产,我父亲最爱的弟弟杀了他,成为了家里新族长,还对我和我父亲从前的仆人赶尽杀绝。师父师娘看我可怜,救下了我,把我带回了芙蓉山。我那时候年纪小,所有人都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师父师娘不希望我一辈子活在仇恨里,所以骗了我。” 他笑道:“可悲的是,来到京城以后,我还见过杀了我全家的仇人,可我势力不如他,杀不了他。我就只能等,等到有那么一天,自己足够强大了,就杀了他,抢回我父母的一切,为他们报仇。” “所以阿蘅,师兄也想回芙蓉山,但师兄回不去了,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要离开,那就替师兄多陪一陪他们。” 他的眼底亮晶晶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 柴蘅点点头:“好。” * 自从那一晚跟杨衍不欢而散后,杨衍还真的很久都没有在柴蘅的面前再出现过,柴蘅也乐得自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有半个月,师父师娘就能从西戎那边回来,顺道把她接走。 这几日临近大年,京卫司里热闹得很。除了前几日柴蘅捉住的薛从礼以外,司里的其他弟兄也捉住了好几个私盐贩子。 崔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出京卫司前,一向抠门的他还主动买了好几包的糕点。 “大人近来怎么如此大方?从前要他请咱们吃些东西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司里头的钱小七个头最矮,但也最爱调侃崔如是,一面吃着糕饼,一面笑嘻嘻地跟其他几个人打探崔大人最近是不是从媳妇儿那里把钱袋子偷来了。 管司里账目的老杨头是个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早早地就听闻了消息。 “今年咱们司里大案子没办多少,但是小案子崔大人给咱们接了一堆。虽然是别的官署都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儿,架不住咱们做的多啊,而且我们还积极配合兄弟官署,这一回,上头考核我们,咱们司的等级定的是甲等,也算打了一个翻身仗。”老杨头翘着二郎腿在院子里拨弄算盘。 又是一年年末,眼看着就到了要发月俸的时候,他飞快地拨弄着算盘,准备把每个人的账本都算清楚。 “那户部那边有奖励给我们司里面的俸禄没?”钱小七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老杨头摸了摸他的八字胡,说的十分含蓄:“大人今日就是往户部去,按理说应该能领到今年的赏钱。但他让我先不要声张,毕竟,银子没落到钱袋子里,谁也不知道。” 钱小七搓搓兴奋的小手:“那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话话音刚落,就瞧见崔如是从外头走了回来。他走的时候,满脸笑容,像是个弥勒佛似的,如今回来了,却一脸的凝重和垂头丧气。 老杨头预感不好,没敢说话。 钱小七初生牛犊不怕虎,巴巴地凑上去:“大人,我们的赏钱还能发嘛?” 这话一下子问到了崔如是的心窝子,他提起来也十分的恼火:“去去,吃你的饼去,别说些让本大人不高兴的话。” 钱小七哭丧着脸,突然觉得自己的赏钱无望了,转头看向老杨头。老杨头给了钱小七一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扭头搁下算盘,自己追着崔如是进了屋。 “快年关了,这赏钱虽说不多,但也能够家中老母添置几件新衣裳,我还有个幼弟等着我的赏钱给他上学堂呢。” 钱小七垂头丧气,开始抱怨起户部来:“忽悠我们干活的时候倒是起劲,等真到了拨钱的时候,就如此的抠抠搜搜。” 柴蘅安慰他:“崔大人还没有说赏钱真的没有了,再等等,万一呢。” 这话话音落下,老杨头从里面走出来。 柴蘅问:“崔大人怎么说?” 老杨头叹口气:“前几日你们不是在西市口那边捉了个姓薛的公子么,刑部那边觉得捉错了人,又给他放出来了。刚刚大人去户部,让户部拨款,刚好刑部的梁远景梁大人也在,当着户部侍郎的面点出咱们司里这件事没办好,搞得大人的拨款愣是被驳回了。” 柴蘅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刑部会把他放出来,是查出了新的证据么?” “没有。”老杨头对柴蘅道,“柴副使,此事不怪你,跟你关系不大。是刑部那群人原本就是这样,会凭关系办事。梁远景官又比咱们大人大,再加上京卫司本就遭到其他官署排挤,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崔大人气的也就是这个。” 梁远景是杨衍的好友,柴蘅虽然从来没有跟这个人见过面,但想想也知道,定然是薛如月跟杨衍说了此事后,他替她从中周旋,梁远景才会如此针对京卫司。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咱们大人能屈能伸,已经从杏花楼那边买好了饭菜过来,说是等一会儿,会请梁大人过来吃饭,说不定喝一顿酒就好了。”老杨头活了几十年,见多了这种事情,安抚柴蘅道,“柴副使,你真的不必心焦,这种事,咱们司里发生过太多次了,见怪不怪,你安心带着小七去练剑,别的,崔大人会处理的。” 说完,门外的侍卫突然进来禀报:“梁大人,梁大人已经到了。” 内堂里的崔如是听到了侍卫的声音,整理了一下衣衫,堆起笑脸,又重新打开门,从内堂走出。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演不了聊斋。 梁远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官服,显然还没有回家,衣裳都没有换,也笑盈盈地过来。他很年轻,跟杨衍一般大,生了一张书生面孔,前世,柴蘅也总听杨衍提起这个名字,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只觉得这个人眼里透着狡黠。 紧跟着梁远景的是薛如月,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明显是以苦主的身份来的。 “梁大人,您能登门,真是崔某的荣幸,但底下的人办事不力,杏花楼那边的饭菜还没送来,走,咱们进去先喝一盏茶。” 崔如是笑眯眯地去接他们,实则心里已经把他们骂了八百遍。 梁远景只当做浑然不知崔如是在心里头骂自己的样子,也不见外,带着薛如月就走了进去。 他跟杨衍是好友,薛家的事情,杨衍虽然只同他提了一句,说是让薛如月进刑部大牢看看他的兄长。但既然杨衍提了,就说明他跟这个薛姑娘关系匪浅,作为至交,他自然要帮人帮到底,索性直接帮他把人从大牢里给捞出来。 不仅如此,今日还得帮这个薛姑娘找回场子,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好好教训一番,也不枉费他跟杨衍的多年深交。 作者有话说: ---------------------- 男主正式追妻倒计时只剩两章了。呜呜, 第19章 惩戒 五鞭子 崔如是迎着梁远景跟薛如月进去,一进门,他就主动给这两人倒茶。官大一级压死人,崔如是向来能屈能伸,倒完茶后主动道:“我们京卫司其实也是按照朝廷的规章制度办事,抓了薛大公子也确实因为他运粮车上有私盐。无论最后他是否有罪,我们也不可能放着一个有嫌疑的犯人不抓是不是?” 侯府和离手册 第17节 他搓着手,笑的十分勉强,“梁大人您也是从地方官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应当知道咱们这些小官员也十分不容易,大家都指着年底那一笔赏钱过日子,您看此事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就这么算了?” 梁远景眼角眉梢间带着点笑意,并不直接接崔如是的话,只是看了一眼薛如月:“这是苦主,问问苦主怎么说?” 薛如月昨日才刚把薛从礼接回家去,她这兄长平日里面娇生惯养,没吃过半点苦,在牢里待了几日后,整个人都病殃殃的,府上的嬷嬷丫鬟看着都心疼极了。 薛如月倒也并不想柴蘅受什么皮肉之苦,但是至少,她需要她一个道歉。总不能把人捉了,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能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年底了,各个官署都等着发赏钱。我家父也在朝廷为官,手底下也养着一票人,也知道大人您的不容易。” “这样吧,把负责这件事的小吏找来,登门同兄长道歉,此事便能了结。” 薛如月喝了一口热茶,缓缓开口。 崔如是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虽是个不太靠谱的上司,但关键时刻把手底下的人推出去这种事情他做不来,更何况,此事,他也不觉得柴蘅有什么问题。 “这不好,我手底下这个副使主要还是太年轻,也是个姑娘,小姑娘不懂事,折腾她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必要。薛姑娘如果实在需要有一个人为此道歉认错,我是她的上司,我今日下午就可以提着东西登门。”崔如是打着哈哈。 梁远景揶揄道:“崔大人当真是把手底下的人当女儿养,可惜了,惹事生非的主不敲打敲打将来还会继续添麻烦。先不说道歉不道歉的,我倒是很好奇,这个惹事的姑娘长什么,不如让我见见。” “这丫头今日不在,梁大人,你就别难为我了。”崔如是继续企图遮掩过去。 薛如月:“可是我刚刚还看见她在外面。” 崔如是这才反应过来,杨衍是柴蘅从前的丈夫,而面前这个薛姑娘又好像是外界所传言的杨大人的红颜知己,这两人确实应该认识。眼看着无法圆过去,崔如是一时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崔大人,您自己也说了,年终了,大家伙都很难。手底下的兄弟们都等着赏钱吃饭呢,你把我这一桩事处理好了,我也不难为你,我就自己去户部跟卢侍郎说,让卢侍郎立即把赏钱拨给您。因为护着一个人,害了大家伙儿,想必这也不是您想瞧见的。”梁远景继续戏谑着给崔如是施压。 这话话音落下,门被推开,是柴蘅。 她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老杨头刚刚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适逢钱小七凑过来问聊的如何了,老杨头给他传达,她也就听见了全部。 前几日杨衍警告她的话,还依稀在耳边回响着。眼下她在上京的处境其实跟上一世没有什么区别,但凡涉及到薛家,他维护薛如月是一种必然,柴蘅早就见怪不怪。所以心里虽然觉得不平,但也习惯了。 无非是忍一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薛从礼是我抓的。”她走进来,十分坦然地面对梁远景。 梁远景原先还在想,是怎样不长眼的蠢东西给他好友的红颜知己找麻烦,打眼一瞧,还真是如同崔如是所说,是个年轻姑娘。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标志人儿,可惜,做事没脑子。 “你抓错了人还有理了?” “没送你去牢里,已经是我们薛姑娘对你的仁慈,还不跪下认错。”梁远景一上来先摆了个官大人的谱。 柴蘅当然不可能给薛如月下跪:“抓了薛公子一事我可以道歉,但是我不可能下跪。大齐原也没有一条律例可以逼着人私底下跪下的。” 柴蘅冷淡地瞥了一眼梁远景,缓缓开口。 “小姑娘嘴还挺硬。”梁远景任职刑部,对付这些嘴硬的人最有自己的一套,可惜眼下这里并非刑部大牢,不然他一定要教她知道,什么样的人是能惹的,什么样的人不能。他哼了一声,左右找不到一件趁手的东西,举起手里的茶盏,一杯滚烫的热茶就朝着柴蘅泼了过去。 “梁大人,万万不可!”崔如是一声惊呼。 柴蘅始料未及,没想到梁远景会泼她,好在躲得快,只是泼到了手背上,但茶水滚烫,也溅的白皙的手背上当即红肿一片,起了一圈的水泡。 薛如月也惊了一下。 “罢了,梁大人,我跟此女也是旧相识,不想闹得如此不快。”说着,转头看向柴蘅,“阿蘅,我也不想为难你,我不需要你同我道歉,你今日登门前去我们薛府,同我兄长道歉就好。此事闹得很不愉快,原本我父亲也是要深究此事的,但后来知道是你,还是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登门道歉? 柴蘅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那又是怎样的羞辱。 她不想去。 所以她看着薛如月:“除了登门道歉呢,还有没有第二种选择?” 这又不是街市上,当买菜呢,还挑选上了。 梁远景嗤笑道:“薛姑娘刚刚给你的选择已经是最宽容大度的了,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样的旧相识,才能让薛家如此不计前嫌,不跟你计较。但如果是我,我定然不会这样放过你。你如果实在不愿意同意薛姑娘的要求也可以,按照规矩来,去我刑部大牢挨上二十鞭子。此事就作罢。” 听到这里,原本还想着弯一弯骨头的崔如是彻底坐不住了:“梁大人,这并不妥当,我手底下的人到底抓没抓错人,你心里其实也清楚。二十鞭子会要人的命,你走吧,崔某就是自己用俸禄将这一笔赏钱给底下的兄弟补上,也不能随便拉一个无辜的年轻人来顶罪!” 他一下子站起来,即刻就要赶梁远景走。 “二十鞭子挨不了,那就十鞭子吧。明日午时,你自己到刑部的大牢里来。”梁远景并不准备走,只是讨价还价。 柴蘅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到整个京卫司,事到如今,她已经看得再明白不过,薛如玉先前说她徇私,但这其实是一场真正针对她的挟私报复。不让幕后之人看到血,他是不会满意的。 “好。” 她想也没想,就应下来。 刑部的鞭子,鞭鞭见血。即使是十鞭子,也有风寒起高热感染的风险,薛如月不喜欢柴蘅,但没想往死里折腾她。万一真折腾出了什么事,她对柴家那边不好交代,更何况,侯府那边也并不知道今日梁远景带她来的事情,杨衍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她还没有琢磨透。 “不必这么多,小惩大诫,五鞭子就好,长个记性。”薛如月说。 既然苦主都这样开口求情了,梁远景也就乐得送个人情:“卑贱之人的性命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但既然有人为你求情,我就放你一次,五鞭子打完,此事一笔勾销。”说完,达到了目的,心情愉快地同薛如月一道离开。 眼看着这两人走了,崔如是叹口气对柴蘅道:“刑部这堆混账就是这样子的,不把其他官署手底下的人当人。你明日不必去,这混蛋玩意儿不能惯着,至于别的,我来想办法。” 柴蘅摇头,转头宽慰崔如是:“无妨,这件事本就是针对我的,五鞭子不多。幕后之人原本就是想要替薛家出气,今日不见血,明日也有别的麻烦等着我。不如让他早些称心如意。” * 天光熹微,梁远景挑了个最好时候邀请杨衍来刑部喝茶。 兵部这几日有几个军官闹事,被扭送到了刑部去。梁远景请杨衍来,一方面是跟他商议那几个闹事的人的罪该如何定,另一方面,是想邀杨衍一道品尝他不久前刚让人从江南采集回来的明前雨露。 “你们兵部那几个人,我看来送上来的名单,原本就是军户出身,竟然不知军中的军备是不能乱拿的。惩戒了他们还一副颇有道理的样子,行之,搁你看,我该如何处置?”梁远景一边走,一边询问杨衍的意思。 “按律例办就是。”杨衍咳了一声,这几日倒春寒,他嗓子不太舒服。 梁远景知道杨衍原也不太过问这些小事,人送来刑部,他基本上就不会再管。梁远景也不想耗费杨衍原本不多的耐心,干脆直接乐呵呵地介绍起他派人寻来的茶。从这茶的起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他是如何费得千金寻得这茶的,同时,又补了一句,这茶对嗓子好。 杨衍无心去听,他来也只是想问问梁远景,西南河道拥堵,半个月前下狱的那个都水监丞如何了。 圣人命几个小皇子一道参与此案,他是永王的老师,永王如今小的很,才不过五岁,也参与其中,这就不是考校永王这个皇子了,而是看他有没有做皇子老师的能力。这样的一场场试探和检测,前世杨衍经历的不少,这一世再重来,对他而言倒也并不算难。 他冷漠地等梁远景把一堆废话说完,目光随意望向四周时,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其实离他并不算近,中间还隔了一条小道和假山,此刻正往刑部大牢里走,跟以前一样,步履匆匆,也不知道急着去干什么。 梁远景见他心不在焉,便以为他急着去牢里看那个都水监丞:“急着去问那个监丞话么?倘若着急的话,你我可以现在就去。” “不必,先用茶吧。”杨衍淡淡开口。 作者有话说: ---------------------- 还有一章了,女主再惨兮兮一章,后面就都是男主吃苦头的时候了。 第20章 忍受 忍一忍,就过去了 京卫司。 崔如是刚刚午睡完,他膝盖上的毯子顺着腿滑落下去,睡梦中眼皮直跳,赶忙叫来老杨头: “柴蘅呢,还在司里么?我先前让你叫钱小七看住她的,让她今日就待在司里,现在人呢,还在司里么?” 老杨头拍着胸脯让崔如是放心:“在呢,早上的时候,我就让小七看着她了,后来专门用根绳子把她捆起来了。左右不能让一个姑娘去背这样的黑锅,我这老头子跟您这么久了,我做事,您还不放心么?” 崔如是安心了些:“那就好。”说着,准备再继续他那还没有结束的午觉,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 “不行,我得去看看。小七把柴蘅给绑到哪里去了?”崔如是问。 老杨头回忆了一下:“应当是柴房。” 得了这句话,崔如是赶忙往柴房走,透过那一层轻薄的窗户纸,他打眼一瞧,确实是有个人被捆着坐在那里,他心下稍安,可推开柴房门一看,却是钱小七。这孩子的手脚被结结实实地捆着,此刻正闭着眼睛,长大嘴巴打着鼾,睡得十分之香。 崔如是:“你怎么睡着了!!” 钱小七被这一声大喊吓醒,打了个寒战。一睁眼就是自家上司那张阴沉的像是吃了屎一般的脸。 “是啊,我怎么睡着了?”他喃喃自语,“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柴蘅呢?”崔如是忍着怒气问,“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连个姑娘家都看不住呢?” 钱小七也十分冤枉:“我看了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绳子就在我自己的手上了,这都是因为柴副使太灵活了!” 崔如是没忍住要去踹钱小七两脚,被老杨头给及时拦住:“算啦算啦,都不容易,小七也还是个孩子,不太机灵也正常。”说着,就把崔如是给拽了出去。 “眼下该怎么办?”老杨头问。 崔如是叹口气:“如今已经不早了,去拦也来不及了。你不知道,柴蘅这姑娘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也算是看着她这两年慢慢将心性一点一点磨砺成熟的。她母亲不喜欢她,她后来嫁了个丈夫,对她也算不得好,原本都已经打算离京了,是我硬是让她留下来帮我的。昨儿她跟我说要去刑部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一定要拦住她,没成想还是没拦住。” 老杨头看柴蘅年纪轻轻,以为她还从未婚配过,倒是不知她竟还有个夫君。 “那她夫君呢,是做什么营生的?” 提起这个,崔如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夫君你知道的,兵部那位新上任的尚书,杨衍。” 老杨头愣了一下:“不应该啊,杨大人跟刑部那边私交应该还算好,怎么会这样?” 崔如是呵呵冷笑:“和离了。” “和离了也该有夫妻情分在啊,怎会如此?” 崔如是继续呵呵:“谁说不是呢,当初这个姓杨的在西戎做人质,柴蘅还千里迢迢过去陪他呢,一个姑娘家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惜了,咱们这位兵部尚书白长了一张好脸,良心是没有的。正所谓和离了才知道是人是狗,他明显是后者……” * 梁远景处理公文的屋子离大牢所在的地方并不远,走上不多时就到了。雨后的茶,无论怎么泡,泡出来的茶汤都好看。 两人聊了一会儿朝廷上的政事,喝了两盏茶,梁远景这才突然想起昨日的事:“差点忘了说了,前阵子你不是让我关照那个姓薛的姑娘,放她进来看她兄长么?这件事,我给你一步到位全办了。人,我放出来了。京卫司那个小娘皮,今儿我也整治了,此刻正在大牢挨鞭子呢。薛姑娘仁慈,说五鞭子便罢了,此事要搁我身上,定要打她二十鞭才好,让她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得罪,什么样的人不能。” 想起柴蘅那个倔强的样子,到现在梁远景还厌恶的牙痒痒。一个京卫司的小吏,竟然也敢跟他顶嘴。 杨衍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听了梁远景的话,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不讲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无形之下的威压,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梁远景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毕竟,这是先斩后奏,万一人家觉得罚轻了也未可知。 于是,又换了个话题:“听闻圣人如今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前阵子宫里的小黄门还说呢,说圣人到了晚上,时常会做噩梦。梦里时常能梦见戾帝,做梦的时候哭一阵笑一阵的,笑的时候叫哥哥,哭的时候也在叫哥哥。这人老了啊,总归忘不了少年时候。” 他说着,越发感慨起来:“听我父亲说,当年圣人跟戾帝一母同胞,都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孩子。圣人那时候年纪小,戾帝带着他长大,一口米汤一口米汤的把这个弟弟喂大,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了屈辱没有关系,但一直护着这个弟弟。没成想,后来,竟然自己也死在这个亲弟弟手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 距离十六年前的那一场宫变动乱已经过去了很久,可那些宫闱秘事,前朝密辛,依旧藏在大齐每个百姓的心里。 只是从前没人敢明说罢了。 梁远景说着,不禁又提了一嘴:“戾帝的孩子,当年的二皇子,若是还活着,应当也跟我们差不多大了吧。” 侯府和离手册 第18节 何止是差不多大。 杨衍脑子里闪过陆识初那一张脸,依旧不发一言。 他今日格外的沉默,沉默的让梁远景害怕。 “你今儿怎么了?刚刚在路上还好好的,怎么到了这儿突然兴致缺缺的样子?”梁远景终于问出了声。 杨衍敛眸,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茶喝完了么?” “喝完了。” “跟我去一趟大牢。”杨衍说,“去审一审那个都水监丞。” 梁远景愣了愣,杨衍这个人一贯爱干净,牢房里的血腥气重,从前他邀请杨衍去,杨衍从不会主动去的,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何必亲自去一趟?一个都水监丞而已,老规矩,我派人把他从牢里头带过来就是,省得弄脏你的衣服。”梁远景很是贴心。 “不必,我跟你一道去。” 牢房昏暗,狭长的一条道路一路到头,牢房里关押的都是些受了刑的犯人。他们身上要么血迹斑斑,要么衣不蔽体的在哀嚎。偌大的空间里满是霉味,灰尘的气息,汗味和浓郁的血的味道。 柴蘅刚到牢房里,薛如月就来了。 她昨日回去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怕今日出什么纰漏,在她记忆里,柴蘅这个人虽然舞刀弄枪,摔摔打打也没什么大问题,但身体也没有那么强健,思前想后,还是带着她的药箱来了这里。 狱卒见了薛如月,也知晓她上一回来过,还是梁大人打的招呼,因此对她格外的关照。特地搬了一把椅子给她,给她洗干净茶碗倒了一碗水,让她等着。 对于柴蘅而言,薛如月如今出现在她的面前,就是想要看她的笑话。但这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忍一忍,熬过去就好。 柴蘅扶住刑架,狱卒过来要绑住她的手,被她轻轻地摇头拒绝了。 五鞭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尽管柴蘅闭着眼睛颤抖着睫毛已经做好了准备,第一鞭打在背上的时候,那种皮肉绽开的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让她整个人一颤。 哭叫没有用。 喊疼也没有用。 这是柴蘅很早就明白的道理,所以她只是手指紧紧地抓住刑架,强忍着。好在五鞭子打得很快,狱卒也没有过分为难她,打完后甩了甩鞭稍上的血,就结束了。 她背上很疼,连带着喉咙也是一阵干涩的疼。松开刑架走下来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眼前一黑,差点就倒了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忍着疼走出刑室。 “刑部外头有一家客栈,离这里不远,我就近给你开一个房间,清理一下你的鞭伤。”薛如月在刑室的外面等她。 柴蘅哑声道:“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我不需要。” “我从未惺惺作态过。” 薛如月试图继续跟着她往前走。 “离我远一点。” 柴蘅原本就觉得此刻疼得连看东西都是模糊的,能看清楚眼前的路已经很不容易,薛如月还在她面前聒噪,这让她觉得她有些挡路。 所以在薛如月第二次挡住她的时候,柴蘅推开了她。薛如月原本就是个柔弱无骨的医女,一推就倒,被她这一推愣是摔在了地上,腰肢撞到了一旁的石头,当即肿了起来,站也站不起来。 杨衍跟梁远景正从不远处走过来,眼见着薛如月被柴蘅推倒,梁远景忙上前将人扶起来,不可置信道: “你还真是本官见过的最不识抬举的人啊,京卫司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识数的东西!” 柴蘅下意识地抬起头,忽略梁远景的话,跟杨衍四目相对。她在看他的那一瞬间,他也在看她。 目光交错,杨衍平静且复杂的目光先是落在她尚且有些红肿的手背上,随后落在她的背后,那一双眼眸黑沉且锋利。 柴蘅想,她刚受完罚,就又闯了祸,此刻又把薛如月给推倒了。他必然很生气,此刻大概又觉得她冥顽不灵,然后在想该怎么再给她一个教训。 “人是我推的。”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如果还要受罚,趁着我还没走,直说就是。”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跟这群人争辩的力气,她很累也很疼,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如果他们能高抬贵手放过她最好,如果不能放过她,那也希望他们能快些动手。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篇开《谁先回头谁是狗》,卖萌打滚求收藏。 梁宋南春风得意了半辈子,二十出头的时候却在情场上栽了个大跟头,差点为了个女人把梁家的百年家业给赔了进去。 孟珠玉是个玉器行当里少见的聪明人,梁家上下没有不稀罕她的。 她哄了梁宋南五年,他以为她真的爱他。可临到结婚的时候,梁宋南却发现自己被这个聪明人摆了一道。 既然说了要分手。 那很好。 谁先回头谁是狗。 …… 一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妻管严在虐妻之后又重新跪下去的故事。 第21章 不敢(一更) “我不敢。”…… “跟我回侯府, 别的之后再说。”许久,杨衍终于出声,他目光沉沉, 眼底多了几分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回侯府, 继续遭受这样的作践么? “杨衍, 我看起来像什么很贱的人么?”柴蘅掀了掀略有些沉重的眼皮,虚弱地开口。 她这样无力的,虚弱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杨衍的心上,杨衍的眉头略微皱了皱:“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他是没有这样想过,但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柴蘅对他早已经没了什么期待,左右他为了薛如月对她下手, 让她吃苦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习以为常, 只是每一回还是会不可控制地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十多年的感情, 养条狗都不至于这样对待它, 她只后悔自己认人不清, 竟然傻傻地喜欢了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所以这些欺负, 这些委屈, 原本也是自找的。 “如果不需要我再受罚, 那麻烦让一让,不要挡路。”柴蘅说完,继续往前走, 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做任何的停留。 “你现在很不理智,跟我先回侯府。”杨衍沉下声,在她快要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手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虽是个文臣, 但毕竟是个男人,力气要比她大些。柴蘅挣脱不掉他,又牵动了背上的伤口,想走又走不掉,耐心耗尽,终于忍不住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她这一巴掌没有半点留力。 “啪”地一声十分响亮。 杨衍左边面颊顿时火辣辣的疼,随后连带着半边耳朵和脑袋都有一阵轻微的鸣声。他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唇边即刻渗出血来,在这之前,她从未对他下过这样的重手,反应过来的他险些以为她想要打死他。 “现在我能走了么?” 打完后,柴蘅的整个手都在发麻。她以前从来不会想到要去打他的脸,因为她一直觉得打人的脸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更何况是对喜欢的人。 但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有在打完的那一瞬间,有些后怕,如果他要报复她,以她现在的处境,她毫无还手之力。 她的手在发抖。 这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害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被杨衍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怕他,这是一件比她给他一耳光还要严重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 出刑部的这条路很长,柴蘅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她眼前黑得厉害,强迫自己不去想刚刚的场景,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再撑一撑,等回去了睡上一觉,就不那么疼也不那么难受了。 她一直走到西街的闹市口,适逢香巧正出来买糕点,遇着柴蘅,香巧整个人傻眼了。 “姑娘!” 她慌忙迎上去,叫了一声。 柴蘅有些撑不住,整个人倒在香巧的身上开始往下滑,倒了下去。就在香巧脸色发白,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周九带着车马适时地出现。 柴蘅出刑部后,杨衍就让人回了侯府,吩咐周九去看着她,嘱咐他把柴蘅带回来。周九做事又向来靠谱,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半点差池,跟着柴蘅一路到这里,此刻,温声安抚着已经慌不择路的香巧: “侯府里已经请了大夫,都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都在那儿候着呢。香巧姑娘,你不必担心,夫人这边,大人会照料的。” 他蹲下去,试图把柴蘅给抱起来,但又觉得自己上手不合适,想了想,又同香巧商量:“跟我搭一把手吧,我们一道把夫人扶上马车。” 已经六神无主的香巧这才回了一点魂:“好。” 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周九把柴蘅扶上马车,这才发现柴蘅的背后横陈着五道血红的鞭子痕迹。 香巧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是谁干的?姑爷也不管么?这要是别人这样伤了姑爷,我们姑娘早就提刀上门了。” 周九:“……” 这让他该怎么说,说是自家大人放任的么? 一个合格的管家是不可以说主子的不是的,虽然他觉得自家主子就是有点问题。 周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件事说来话长,大人他有时候太过自负,许多事情总以为自己能够掌握,无形之中给夫人造成了伤害。”他这话说的颇为隐晦,但香巧也读懂了几分句中意。 当初柴蘅跟杨衍和离的时候,香巧只觉得突然。拿了卖身契后的几日,香巧渐渐也想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柴蘅也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执意和离必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如今再回去,定然也是违背了她自己的意愿的。 “我家姑娘说要回去了么?”香巧泪眼汪汪看着周九。 “那倒真没有。” “那我带姑娘去我那里。”香巧说着,就要起身动弹。 周九道:“万万使不得,夫人身上有伤,你挪动她到你那里可以,但你找不到更好的大夫,到时候反倒是害了夫人。” 香巧咬紧牙关,抹了一把眼泪,骂了几句“天杀的”,随即稳稳地陪着柴蘅一起待在了马车里。 “你不走么,香巧姑娘?”周九试探性地问,毕竟,身契已经给了她,她早已经是个自由人。 香巧摇头,又几滴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我不走,我家姑娘以真心待我,我自然要以真心待她,她不想回侯府,我怕到时候别人给她上药弄疼她,有我在,更加能照顾好她。” 她这么说,周九也没办法,将轿子的帘子合上,赶忙吩咐车夫快些往侯府去。 天色已晚,侯府里聚集了两个年老且十分有外伤经验的大夫。两人看了伤,又合计了一下开了药,让香巧给柴蘅将背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洒了些药粉,又换上干净的衣衫,忙活了两个时辰,总算彻底忙活好。 屋子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 侯府和离手册 第19节 大夫临走前提醒杨衍:“大人,夫人的伤要每日至少换两次药。熬煮的汤药一日三次,很苦,但务必要喝。如果过了今晚,人没有发烧,就没有大碍,但如果发烧了的话,大人再遣人去医馆唤老朽过来就是。” 杨衍点头称是,起身送这两位大夫:“多谢,日后还需要再多劳烦。” “大人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人影散去,偌大的卧房里一时之间只剩下杨衍跟柴蘅两个人。香巧原本想多留一会儿陪陪柴蘅,被周九给强行拽走了。 烛火幽幽,映照着屋内人的脸。 柴蘅紧紧地闭着眼睛,她的皮肤很白,睫毛也很长,此刻虽然昏迷着,但似乎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杨衍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她整个人就略微有些发抖。刚刚给她上药,她也死活不让他碰,可偏偏香巧过来,一切就又都好了。 她在梦里呓语着,时而在喊师父师娘,说自己要回家。 时而喊疼。 杨衍静静地看着她。 突然就想起前世给她挖坑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圣人还没死,多年的前朝噩梦缠身让这个曾经也文治武功过的皇帝变得多疑,变得爱猜忌,变得疯癫。一封密谋造反的信从芙蓉山传出,无疑成为了插在圣人心头上的一根刺。 这一根刺其实已经存在圣人心头数年,但早些年,都被靖王给压了下去。 靖王这个人是个忠义之士,他是异姓王却没有半点的野心,跟圣人少年相识。十几年前,圣人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在临阳城造了他哥哥的反,一路杀进宫里,逼死了他最亲的兄长。逼死他的兄长后还想把那一群曾经追随他兄长的大臣和家眷全都杀了,是靖王夫妇护下了他们,把他们留在了芙蓉山。 多年以后,靖王夫妇身死。 芙蓉山自然变得风雨飘摇,当年薛怀远杀了芙蓉山那么多人,这其中多多少少就有圣人的放纵。 而柴蘅没头没脑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薛家,杀了那么多人,确实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 尤其是,当初圣人原本是要按照律法处置她的,最后愿意留下她的命。一来是他愿意替她受过,在文华殿的偏殿挨了一连三天的快要把屁股打烂的廷杖,二来是他向圣人保证,他一定会看好她。 结果她还隔三差五还在往外跑,被气得最狠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想管她了,所以让纪纲给她吃的苦头也一次比一次多。 只有偶尔几个晚上,他偷偷去看她,掀开她的衣裳给她抹药油的时候,听见她在梦里也是像这样,呢喃着说想要回家,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难过的,原来她这么讨厌京城这个地方。 而这一世,他是真的想要跟她好好过日子的。 可从重逢开始,她就一心想要走,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 柴蘅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这两日,如太医所料,她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糊里糊涂,人事不知。 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京郊的别院,而是又回到了侯府。 香巧正忙着烧水,见柴蘅醒了,又惊又喜:“姑娘,你可算是醒了,这都两天了。” 她原本还在发愁,整整两日,这药一丝一毫都灌不进去,人也不能进食,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人怎么能够撑得住,没成想,正发愁呢,自家姑娘突然就醒了。 她大喜过望,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盆,去拿桌子上的糕点:“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等一会儿我去小厨房,跟小厨房的人讲,说姑娘你醒了,让他们准备一点热腾腾的东西给你吃。人是铁饭是钢,姑娘你睡了两天,可得多吃一点。” 柴蘅趴在榻上,她背上的伤已经收口,正在愈合,相较于刚挨鞭子的时候要好很多。只是嗓子干哑得厉害,喉咙像是着了火一般火烧火燎的疼,这种情况下,她是吃不了任何的糕饼的,所以下意识地将香巧递来的糕饼推拒开: “香巧,我有些渴,能给我一杯水么?” 香巧后知后觉,方才意识到比起饿,自家姑娘更多的是渴,赶忙扭头去倒水,“姑娘,水来了。” 柴蘅就着香巧的手喝了两盏茶,嗓子的疼痛才稍稍缓解一些。紧接着,她开始回忆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一切。 先是杨衍像以往一样,为了维护薛如月教她做人,然后是她从刑部大牢出来,到了西街闹市口就昏了过去。 “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香巧,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柴蘅问。 香巧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娓娓道来,简而言之就是是杨衍让周九把她领了回来,然后猫哭耗子假慈悲,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地请大夫给她看了伤。 柴蘅垂了垂眸,点点头。 意识到这一切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要离开这里,但背上刚刚收口的伤一动就会裂开。 香巧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姑娘,你先前穿的那件外衫上沾了血,姑爷让人拿走了,也没有再拿新的外衫过来。你这样子,还真出不去,等过几日,我能出门了,给你买一件新的回来。” 柴蘅抬起头:“你为何不能出门?” “姑爷把福园的门给封了,外面有家丁把守着,我出不去。现在咱们院子里用的,都是周管家送过来的。我能去的地方只有小厨房。”香巧无奈地说。 听了这句话,柴蘅只觉得心底一阵恶心。 一过不二罚,前世的时候,她每回招惹薛如月,他也都只是按照次数来整治她。她招惹薛如月一次,他就让她吃一次苦头。到了这一世,她已经挨过一次鞭子了,他又想把她关起来。 他竟然还说没有把她当成什么很贱的人。 眼见着柴蘅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香巧十分的不忍心,但还是安慰道:“没事的,姑娘,你要先养好身体,等身体好起来,你想要离开,想要出去,还是很容易的。”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厨房的药每日都是熬好的,一直在等姑娘你醒来,想着你什么时候醒,就让你什么时候喝,我现在去取。” 香巧说着,又转身出了门子。 柴蘅一个人被留在卧房里,开始沉思,杨衍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想继续折腾她,还是单纯习惯了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喜欢,想要她继续像从前一样,为他掏心掏肺,甚至豁出性命。 她想不明白,想着想着脑子也疼,连带着整个人的胸腔都一阵震动,忍不住开始咳嗽。咳得一张俏脸更加惨淡虚弱。 卧房的门再度被推开,柴蘅听声音,以为是香巧:“那个药我暂时还不想喝,你放下它就去休息吧。” “不喝药怎么会好,现在把它喝了。”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在柴蘅的耳边响起,让柴蘅一个激灵。 杨衍拿着药碗走进来,今日早朝无事,他下朝早,回来的也早,刚刚换了官服就听下人禀报,说是柴蘅醒了。他守了她两夜,这两夜几乎就没有合过眼,此时下朝回来,眼底一片乌青。 除了眼底的乌青以外,还有唇角的那一片淤紫。 托柴蘅这一巴掌的福,这两日去上朝,不少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同僚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他这张破相的脸已经成为了朝堂外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前两天打爽了么?” “要不要再来一巴掌?” 杨衍顶着这么一张破相的脸,没有丝毫的别扭。 柴蘅自然不会再动手,她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到底想要怎么报复她。毕竟,在梁远景跟薛如月刁难她,欺负她之前,他也已经警告过她,说要她后果自负。 而此刻,她的直觉告诉她,除了那一顿鞭子以外,还有后续。 柴蘅没有接茬,在杨衍的预料之中。她现在草木皆兵,定然已经把他当成了那个伤害她的元凶。 “我没有让梁远景刁难你,薛如月带他去京卫司找你一事,我并不知情。” “后来在刑部,梁远景跟我聊天时说起这件事,我才知道,我承认我也有让你吃个苦头就回到我身边的意思,但如果你早些时候来找我,告诉我梁远景去了京卫司,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杨衍在她的身侧坐下,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在刑部,梁远景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确实在跟她置气。 一来,他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别人让她乖乖去受罚,她就真的自己走过去。 二来,他觉得十分荒唐,她明明知道他跟梁远景的关系,明明知道薛如月刁难她,明明知道只要来找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却一个字也没有跟他提过。 所以后来才狠下心来没有管她。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是他故意让梁远景做的。 想到这里,他看着她背后的几道鞭伤,沉吟道:“所以那么怕疼,为什么不来找我?” 柴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她怎么可能找一个前世帮着别人欺负她,这一世还帮着别人欺负她,且已经警告过她不要招惹薛如月的人帮忙。 但他既然问了。 她突然觉得可以用先前他送给她的三个字回他。 于是她平静地说:“我不敢。” 第22章 疯子(二更) 大家都见血 这三个字让杨衍的眉心一跳, 连带着面部的肌肉都颤动了一下,柴蘅很少观察到他这样生动的表情,心头竟然莫名地涌起了一股快意。 从前的话像是一把回旋镖又终于还了回来, 杨衍没有想到, 她真的能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些口不择言的气话,她竟然真的会当真。 “这一回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未必过得去。你现在拿我当豺狼虎豹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要怎样,才能让这件事过去,你自己说。” 杨衍将选择的权利抛给柴蘅。 柴蘅想, 她才不是过不去。她只是看透了他, 并且对他早就不抱任何的期待。 “我要回京郊别苑。” “我要你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也不许碰我的师兄。” 柴蘅抬起头, 认真地开口。 杨衍:“那你是在做梦。” “那你说什么废话?” 杨衍看她一眼。别的他都可以答应她, 但放她回京郊别苑, 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有任何一点想念他。 不会去留念任何他们从前在一起好的时候。 很快说不定就会彻底忘记他。 这样的念头,只要动一动, 就会让他觉得不知道这辈子该怎样过去。 杨衍见过她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自然也知道她不喜欢一个人什么样, 自欺欺人的事情,他这一世做的太多了,此刻, 看着她面无表情且并不想跟他说话的脸,他知道,她心里一定烦死他了。 正此时,周九又站在了门外, 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大人,薛姑娘来了。” 杨衍看了柴蘅一眼,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的表情裂缝,但是没有,她只是把没什么气色的脸转了过去,轻轻闭上眼睛,似乎觉得周围有点吵。 “药我给你放这里了,没有下毒,你记得喝。”他见她并不想理他,沉默片刻,又补上一句,“等会儿我再来看你。” * 花厅里,薛如月正焦急地坐着,那一日,从刑部出来后,就又有官兵闯进了他们家里,把刚刚从牢里放出来不久还惊魂未定的她的兄长薛从礼给捉了回去。府上人都吓了一跳,她这一回再去找梁远景,梁远景直接闭门不肯见她,去刑部大牢花了银子打点了一趟,想看看自己兄长的境况如何了,结果瞧见他在牢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一见到她,就流泪。 她的父亲薛怀远如今在外赴任,管不上家中的事。 她的生母死得也早,家里的继室母亲待她并不算好。平日里也就是需要她办些什么了,才会给她个好脸子。先前那一回她把薛从礼从大牢里带出来,继室母亲瞧见她原本脸色都好了不少,直夸她是家里最有用的姐儿。可这一回,人又被带走了,这两日,她在家里没少受刻薄。 薛如月不是笨人,仔细想想,也自然知道原因。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该领着梁远景去找柴蘅麻烦的。尤其是见了血,就很难善了。 但现在梁远景见了她就像见了瘟神一般,她没有办法,只好再求到杨衍这里。 因为猜到自己这一回怕是一个人来还不行,所以想了想,她又到柴家去请了柴夫人过来。至于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柴蘅又不在,她自然是只挑对自己有利的同柴夫人讲,抱着一丝的希望,还真把柴夫人请来了。 侯府和离手册 第20节 在花厅瞧见自家丈母的时候,杨衍先是怔了怔,随后了然,薛如月这是想把从前对柴蘅施压的手段都用在他的身上。 “丈母。” 杨衍神色不动,抿了抿唇,恭敬地唤了一声。 柴夫人一身雍容华贵的打扮,虽已经年近五十,可瞧着却跟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似的,长眉入鬓,细看之下,柴蘅的相貌其实是柴夫人的几个儿女里最像她的。 “阿蘅呢?” “她受了些伤,身子不好,眼下没法子出来见人,还望母亲见谅。” 是身体不好还是不愿意见她,柴夫人心里十分有数。她跟这个女儿自来缘浅,从前规训她规训得又太狠,这导致她一直想跟自己亲近却又不敢亲近,这些日子,她其实也在想,是不是从前对她太过严苛,以至于让她对自己敬畏有余而敬爱不足,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来这里,她刚好看看她,也算给母女之间铺一个台阶。 但这是后话了,眼下,她抬眼看着杨衍这个女婿,不,应该是前女婿。 “今日如月来找我,同我说了她兄长的事情,说阿蘅入了京卫司乱抓人,刑部原本已经把人放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把人抓回去了。薛家同咱们两家都是世交,从礼那孩子也是我从小见着长大的,刑部大牢湿寒,如月担心他哥哥的身体受不住。所以来找我,想让我找你再跟刑部那边说说,看看能不能再把从礼放出来。” 柴夫人单刀直入,不打哑谜。 杨衍一猜便知道,薛如月定然没有跟柴夫人全盘托出。 “薛从礼倘若没有犯事,刑部自然会放他出来。这一点母亲不必担心。” “大齐有大齐律,倘若要徇私,必然会有无辜之人受罚。阿蘅前几日因为这件事已经挨了五鞭子,鞭鞭见血,到如今还下不了床,母亲你也知道她身体没有那么强健,大夫说差点就死了。母亲确定还要徇这个私么?” 杨衍唇角噙着点笑意,压迫感十足。 大夫并未说五鞭子会死,但为了让柴夫人脑子清醒一点,杨衍决定夸张些。 天底下没有一个做母亲的真的会因为一个外人希望女儿去死,听到这里,柴夫人不由得狐疑地看向薛如月: “如月,这你怎么没有同我讲?” 薛如月:“事态紧急,我自然一切从重,就没有全部讲给姨母你听。”说着,她又落了几滴眼泪。 “阿蘅这一回受伤是我没有能够及时拦住梁大人,我有错。但我兄长他胆子小,行之,你能不能再同梁大人讲一讲,看在我母亲的份上。阿蘅她一向包容,这件事过了就是过了,她也不会一直记着的。” 杨衍想,柴蘅当然不会一直记着跟薛如月的仇,因为她们相见的次数并不多。可他是想要跟柴蘅日日长相见的,她会记得他的仇。尤其是不久前,柴蘅拿“我不敢”三个字来噎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记仇的。 至于薛家姨母的恩情。 杨衍道:“如月,这十几年我十分关照你,就是因为薛家姨母。但人不能一辈子挟恩图报。” 挟恩图报,这四个字太重,宛若一记重锤敲在薛如月的心上。她有话想要问杨衍,但是当着柴夫人的面问又不好,只好把她支开。 “姨母,我还想同世子再说一说我兄长的事情,你看看要不要去看看阿蘅?” 柴夫人还真有些想去,但又抹不开那个脸。 她抹不开脸是最好,左右柴蘅此刻也并不想见到她。 “母亲在窗户旁看几眼就好,她刚刚歇下了,刚喝完药,倘若这个时候进去,怕是反倒耽误她养伤。”杨衍说。 柴夫人点点头,带着手底下的丫鬟离开。 柴夫人一走,薛如月这才擦干了眼泪看着杨衍:“这些年,难道都是我一厢情愿么,杨衍?” 杨衍:“不然呢?” 短短三个字让薛如月如坠冰窖:“可是这些日子,我们明明相处得很愉快,而且你从前真的很照顾我。” 杨衍:“那是你以为。” 薛如月觉得自己的尊严此刻正被人放在地上踩,她虽然生母早逝,在家里处境也没有那么好,但从小都是被当做大家闺秀培养的,一腔热血喂了狗,自然很是崩溃。 “可我们年幼的时候,我的父亲要跟你的父亲结亲,你也是知道的,你那时候明明是默认的啊,你不喜欢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她忍住尖利地要对这个人嘶吼的欲望,眼泪又重新泛上来。 她哭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很可怜。 但杨衍提不起半点怜惜的意思。 他只有想到柴蘅,想到柴蘅那副默默忍受,明明很难过却又从不表露出来的样子才会在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我父亲定不了我的亲事,从一开始,我的婚事就只有我自己能定,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口舌?”他笑着看着她,眼底是冰封了许久的寒意。 薛如月从前就知道杨衍这个人冷漠,但没有想到他会冷漠成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柴蘅么?” “可是她不会再喜欢你了。” 薛如月破防,开始攻击他:“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一个总是欺负自己的人,你仗着她喜欢你,所以你一直欺负她,现在她不喜欢你了,你反倒把她关起来,想要巴巴地贴上去,杨衍,你贱不贱呐?” 贱啊。 他当然知道自己贱,不然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杨衍问她:“你知道梁远景为什么闭门不肯见你么?因为他过意不去,知道自己擅作主张,自请了十鞭子。” “若非我的放任,事情也到不了这一步。现在她醒了,不需要我的照看,午后我也会自己去刑部请罚。” “至于你。”杨衍顿了顿,“你是不是故意刁难她,你其实心知肚明。今早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了薛家告知了你的继室母亲,倘若不是你自作主张,薛从礼也不会受两重罪。你的继室母亲如今在家里已经架好刑架等着你了。” 他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薛怀远娶的这个继室,平日里最擅长用些刁钻手段折磨妾室和庶出子女,薛如月平日里靠着乖巧懂事,精明能干才在她的手底下安稳度日。今日回去也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既然喜欢见血么,那不如这一回我们大家都见见血,如何?” 薛如月看着杨衍平静牵起的唇角,冷不丁往后猛地退了两步:“你这个疯子!” * 柴蘅趴在床榻上,她只要一动就会牵动背上的伤口。京卫司还有许多话没有干,她放不下心来,就又叫来香巧。 “我昏睡的这段时日,有人来侯府找过我么?” “有的,崔大人来找过您,姑爷给您告了十日的假。崔大人红着个脸试图跟姑爷辩驳些什么,但姑爷四两拨千斤,把崔大人给回了。” 贱人。 柴蘅在心里骂杨衍。 很快又想到:“那师兄有来找过我么?” 提起陆识初,香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周,确定了没有杨衍的耳目,这才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拿出两封信来。 “幸好小厨房那儿有一面墙是临街的,我虽然出不去,但还能跟外界交流。姑娘你刚被姑爷关起来,陆大人就知道了。他在小厨房的那面墙那儿给我递了信,前天递了一封,今早又递了一封,让我等你醒了交给你,这几日事情太多,我差点就把这个给忘记了。” 柴蘅接过那两封信,信上用小楷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师妹亲启。” 柴蘅刚想拆开,外面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柴蘅慌忙把新塞进枕头下面,香巧机警地扫一眼窗外,结果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像是柴夫人。” 香巧磕磕巴巴:“这……可怎么办好?” 柴蘅闭着眼睛,决定装睡。 柴夫人在门口也就待了一会儿,她目前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和这个女儿沟通。孩子大了,总像小的时候一样,拿着一把戒尺打手板规训总是不好的,但真要她跟柴蘅和颜悦色,她一时也转不过脸来。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香巧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进来,这屋子眼下乱得很,您的腰刀还在旁边。这要是被瞧见了,少不得又是一通指点。” 香巧可不想自己的耳朵起茧子。 眼见着人走了,柴蘅松口气,又试图将师兄给她的信拿出来,然而这一回,同样的,刚拿出来,又听见了外面一阵脚步声。 有完没完。 “这回又是谁?” 柴蘅把信再度塞回去,她趴着看不见后面,只好轻声问香巧。 ----------------------- 作者有话说:被骂秃噜皮了,求轻喷。 第23章 自信 狗东西的迷之自信 香巧摇摇头:“不认识。” “啊?” 香巧透过轻薄的窗户纸, 打量外面走过来的两人,像是一对夫妇,但她从未见过他们。 不认识的人怎么会被杨衍放进来看她? 柴蘅正思忖着, 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柴四, 我能进来么?” 柴蘅回不了头, 但已经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这声音一听就是计长卿。 “计大人?” 计长卿手拿着一把折扇,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绣着秋菊纹样的直缀,笑盈盈地过来。玉冠束发,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不像在西戎的时候,每日穿着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破洞似的衣裳, 整日头发散乱, 又总是一脸惊慌的样子。 他的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妻子陈怜意, 此刻也眉眼弯弯地看着柴蘅。陈怜意的皮肤生得很白, 穿着水红色的交领短袄和绣了木兰花的裙子, 她裙摆上的木兰花是自己绣上去的, 跟外面绣房里做的是一模一样的。她的手很巧,也许是因为出自沧州乡野, 她什么都会做。 前世的时候, 柴蘅跟杨衍从西戎回来, 因为吃腻了府上小厨房做的饭菜,两个人又都不愿意自己学着如何下厨,所以没少去计长卿家里蹭饭。陈怜意做出的菜要比京城许多知名酒楼的还要好吃, 尤其是烙得一手好大饼。 柴蘅那时候每回蹭完他们家的饭菜,都还顺手至少带十张饼子回来。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去,也有过让杨衍去找计长卿要大饼的经历。但杨衍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的非常要脸, 她跟他提十次,他最多真的只跟计长卿讲三次。 前世关于大饼的记忆涌现,柴蘅看着陈怜意也笑了:“怜意。” 计长卿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我夫人的闺名?我还没有来得及同你介绍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夫人呢。” 柴蘅随口胡诌:“你在西戎的时候总提,所以我就记得了。” 计长卿摸摸头:“我在西戎的时候是总提我的夫人,但我没说过她的闺名啊。”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 陈怜意倒是无所谓,她从沧州那个地方千里迢迢追随着计长卿而来,来到京城后整日里除了买些东西以外,也不太出门。难得能交朋友,她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我这夫君脑子憨直些,胆子也小。当初他去了西戎,我在家里是白日也担忧,晚上也担忧,幸亏了柴四姑娘你跟杨大人,不然我怕我年纪轻轻真要守这个寡了。”陈怜意笑道。 柴蘅觉着自己趴着,这两人站着,总归不太好。赶忙让香巧给他们端了两张椅子过来。 计长卿当初科考结束,被调到兵部去纯属偶然。他跟杨衍还不一样,杨衍虽然是文人,但少年时立志想让四海昌平,国无战火,所以打从入仕开始,就一心奔着兵部。 而计长卿纯纯是被调剂到兵部的,他原本该去的是吏部,后来工部尚书的小舅子想去吏部,就把他的差给顶了。让他调剂去户部做一个最小的官,他又不愿意,就愣是阴差阳错地被送到了兵部。后来去西戎,更是因为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想去,虽然去了就意味着升官,但这年头,有几个人真的敢拿命去拼。 不过也好。 侯府和离手册 第21节 他运气要比别的同僚好些,从西戎回来后,也升了迁。从原本一个六品官摇身一跃变成了三品大员,连带着家中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日子过得好了,人自然也大方了不少。 这一回来看她,不仅带了十张大饼,更带了不少的糕点果脯。 把东西放下后,计长卿“啧啧”地看她:“柴四啊柴四,你怎么半个月不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柴蘅也很无奈:“说来话长。” 计长卿道:“现在朝中的同僚都传你们夫妻打架,杨大人那张俊脸原本可是兵部的招牌,如今招牌愣是被你打花了。至于你,你这个样子不会是他搞得吧,他舍得打你?” “舍得”这两个字放在这里,就有些意思了。 只有对在乎的人才说舍得不舍得,对不在乎的那叫做教她做人。 “那是你还不了解他。”柴蘅说。 计长卿道:“我还是觉得不至于,我今日带着我夫人来看你,也是因为杨衍同我说,你一个人在府上养伤很闷,让我下午带着我夫人来陪你说说话。我说实话,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点磕磕碰碰,杨大人那个人,如果说话不那么难听的话,其实也算是个良配。” “我本来是可以不闷的,我闷还不是因为他关着我。”柴蘅苦笑,她十分反感这种打了她一巴掌再给她一个甜枣的事情。 她是人,不是狗。 又怎么可以用这种训狗的方式对待她。 不过今儿一个晌午她已经渐渐想明白了,想明白为什么杨衍一开始明明那么厌恶她,那么烦她,那么恨不得她去死,到现在会发展到一定要把她困在这个侯府里。 一个喜欢了自己十几年的舔狗突然嚷嚷着不喜欢自己了,当然会失落。这时候本能地就会让她留下来,即使他对这个舔狗的态度依旧是轻视的,是不屑的,是厌恶的。他会觉得他只需要高高在上的给出一点怜悯,这个舔狗就会回头,被哄得团团转。 他到底拿她当什么,柴蘅并不清楚。这个答案左右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反正不是妻子。 从柴蘅的神色里,计长卿不难看出,回京的半个月,柴蘅对杨衍的反感又增添了很多分。 准确地说,以前还谈不上反感,现在是彻彻底底地不想见到他。 计长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好跟夫人一起试着跟她聊一些别的话题。 三个人坐在一起叙话叙了一个下午,杨衍没有不识趣地来打扰她,这让柴蘅觉得十分清净。 等到计长卿一走,柴蘅终于得闲,把陆识初给她写的信拆开了。 上面告诉她,距离师父师娘回到京中也就只有十日,这十日为了防止杨衍发疯,让她不要跟杨衍对着干,同时,让她对杨衍说话和气一些。师父师娘会在京城停留两天,等跟圣人把一系列的兵家事宜交接完,就会返回芙蓉山。让她再等一等,就这几日了,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看到还有十日,柴蘅松了一口气。 左右她如今是个伤员,杨衍目前来看也不会再对她怎么样,跟杨衍对着干不至于,可说话和气,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气。 她这样想着,就又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香巧也去歇息了,不在卧房里。卧房里那一盏原本一直亮着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吹灭了,周围黑漆漆一片,柴蘅什么都看不见。她又一次觉得嗓子干得厉害,想要喝一碗水,于是勉强挪动了一下自己,试着忍着背上的疼痛坐起来,结果刚一坐起来,就摸到旁边似乎还躺了个什么东西。 是个人。 她皱了皱眉头,一贯灵敏的鼻子在此刻嗅到了些许的血腥味。她背上的伤口已经收口,不应该有血的味道。 柴蘅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人,也许是手拍的不是地方,正好拍到了这人的伤口,一声隐忍的闷哼,柴蘅感觉到手底下的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要下榻去点灯烛。 却被这人拽住了手腕。 “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 “就一会儿。” 杨衍的手滚烫,她被他拽的死死的,动也动不了,这让她想起了前几日在刑部大牢里,他也是这样拉住她的。 柴蘅很想问他,是不是还要喜提一巴掌,但是想到师兄劝她的那一句,这几日说话和气一些,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你怎么了?” 她被他拽住,没法下去点灯,以为他是遇刺了。 兵部尚书这个活不好干,十分敏感,遇刺也是常事。前世的时候,在这几年他会频繁被人行刺,在这些人里,有敌国的奸细,有本国的政敌,还有一些单纯被他这一张嘴激怒而看他不顺眼的人。 但好在纪纲不仅仅会挖坑,也是保护他的一把好手,这才让他虽然遭逢上百次行刺,但真正被刺伤的也就那么一两次。 隔着黑暗的一层,杨衍看不见柴蘅的脸,只是本能地问她:“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她确实是在担心他。 “你如果遇刺了,你要找大夫的。你冷不丁躺在我这里,万一血流不止死了,我怎么办?” 柴蘅的底层逻辑是,他是朝廷命官,倘若被刺杀了也不叫大夫,大晚上的就这么死在她身边,按照刑部那群狗官的办案方式,大概率会把她当做杀害朝廷命官的元凶。她不想好端端地被秋后问斩。 可这话在杨衍听来又是另一层意思。 他下意识地以为,她是怕他就这么死了,怕他死后,她的后半生也没法过。 他就知道自己这两日的患得患失是多虑了。 薛如月骂的不对,柴蘅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第24章 中意 “中意” “我没有大碍, 你不用担心我,我躺一会儿就走。” 想到这里,杨衍心头一热。 他今日下午去刑部领了鞭子, 二十鞭子打得他背后的皮肉都绽开来, 回来的时候换了衣裳洗了澡, 发现计长卿夫妇还在这里,因为不想在他们面前丢人,也不想吓到柴蘅或是让她觉得他在矫情的胁迫她,逼她接受他前几日对薛如月跟梁远景的放任,所以到了深夜灯被熄灭了,他才敢偷偷过来。 柴蘅听他说没有大碍, 表示怀疑。 这个血腥味总不会是假的, 但只要他死不了, 这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 于是, 她又重新躺了回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她听到身旁有了一点动静, 应该是这人爬起来,又自觉滚回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 杨衍没在西厢房换衣裳去了书房。 他双手撑在书房的桌子上, 周九替他把被血浸透的中衣从背上撕扯下来, 他咬牙忍着,冷汗津津,愣是带了几块血肉。 “今日还要去上朝么?” 将带血的衣裳放到一边, 周九在心里感慨了一声“真疼”后,忍不住问杨衍。 杨衍的眉眼已经被冷汗氤氲,缓了一瞬后,才道:“要去。” 眼下朝堂局势复杂, 西戎那边的战役才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朝臣们又盯上了夺嫡。这一世,一切的进程好像比前世要快一些。前世,老皇帝每年都一副求仙问道快要死了的样子,实际上熬了不止十年才死。可这一世,他看上去比前世要更老迈一些。 太子虽然是嫡长子,但是性情暴戾且好大喜功,倘若国家交托到他的手里,大齐不出十年必定亡国。 从前,他的恩师褚明镜满脑子都是从内阁退下来后就不问事了,去乡野间做一个闲人。可这辈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参与了进来,为的就是保太子,这让杨衍十分想不通。 但无论想得通想不通,事总是要做的。 “大人,你这伤口上朝会渗血的。” 杨衍倒是无所谓:“那就多绑几层绷带。” 周九知道他在西戎的时候挨的鞭子,受的重刑远比昨日的要重的多。他惯常能忍,且身体还算强健,但看到他此刻伤痕累累的背的时候,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作死就不会死。 周九早在他跟柴蘅一起从西戎回来,看着自家主子不断嘴硬的时候,就猜到柴蘅会有不理他的一天。他那时候也在提醒自家主子,要看清自己的感情。可惜,杨衍一直没有听。如今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能感受到杨衍是想要留住柴蘅的,但方式好像也还是不太对。 天底下有谁会爱上一个总是欺负自己,还关着自己的人呢。 “大人,今日福园的门还不开么?”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给杨衍的背肌捆着绷带,一面试探性地问。 “你不能把夫人一直关在里头,大人,你都不觉得夫人现在看你的眼神都不太对了么?” 周九善意地再一次提醒。 杨衍不以为然:“有么?” 柴蘅分明昨天还在担心他的生死,即使看他的眼神不太对,也只是因为还在生气。等过几日就好了。 当然有。 周九委婉道:“夫人是人,不是什么没长心的物件。您让她挨了一顿打,又把她关起来不许她出去。是个人心里都会有想法的,她如今偶尔还能顺从地跟您讲话,也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又会做出伤害她的行为来。” 他这么说,杨衍突然就想起了那一天柴蘅给他一巴掌的时候,略微有些发抖的手。 他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想,她只是一时还没有缓过来。 “早膳准备好了么?”他突然问。 周九道:“小厨房那边应该已经做好了。” “让人把它端到福园的东厢房去,我陪夫人一同用膳。”杨衍说。 周九心想,你让人歇歇吧,好不容易能多睡一会儿,还要起来应付你。可嘴上还是道了一声好。 柴蘅今日起了个大早,从前京卫司上值都要早些到,所以今日她也睡不着。一大早便坐了起来,昨日她还只是趴着修养,今日她行走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要不大幅度牵动背上的伤口就一切还好。 前世,杨衍把她关在福园里的时候,她总会从后花园的院墙那里爬出去。那一处的墙要比其他地方矮一些,刚刚她又去看了看,那一处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杨衍又给砌高了。 看完了院墙,香巧从小厨房那里过来,带着早膳,说是杨衍要来。她坐在桌子边等着他,瞧见他的时候,是觉得他今日步态有些僵硬,脊背绷得有些直直的,也像是受了伤的样子。但他神色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死装。 “多吃点。” “吃完把药喝了。” 柴蘅点点头,啃了几口陈怜意带来的大饼。她虽然厌恶他,但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昨日薛如月来找我,是说她兄长的事情。你不要误会。”杨衍把装满药汁的碗递给她。 这些事他从前一直懒得解释,是觉得这是小事,更何况他跟薛如月确实没有什么,也就没必要说。但现在,他发现,再小的误会也是需要解释清楚的。不然,在柴蘅的心里,他跟薛如月始终有纠缠。 柴蘅不以为意地把那碗苦的发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她吞咽这药汁的时候就像前十几年吞咽那些委屈一样,咽下去了,也就罢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意料之外的回答。 杨衍搁下手里的碗筷,一脸凝重:“你说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柴蘅不想跟他吵架,她怕自己说着说着就说出杨衍不爱听的话,然后他又不知道会做些什么。 她不说,杨衍就那么看着她。两人僵持着,柴蘅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叹口气: “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傻到再去招惹她,所以又警告我吧。”她说着,也觉得荒唐“你放心好了,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很清楚的。这样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了。” “你清楚什么?”杨衍紧紧地盯着她。 侯府和离手册 第22节 “我清楚,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心尖宝,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脚下泥。”柴蘅搁下手里的药碗,顿了顿后,道,“杨衍,对你而言,我不过就是你的脚下泥,又或者是一个宠物。高兴了哄了两下,不高兴了打两下也成,我没事去招惹薛如月干什么?” 人清醒了之后,说话也利落了不少。 她昨天夜里做梦,其实还能梦到上辈子的一些事情。 她梦到自己刚离开芙蓉山,回到柴府,去南阳书院读书的时候,因为没有读过书院的那些书,回答夫子问题的时候总是语出惊人。 书院的夫子很凶,总是抄起木板子打人。杨衍那时候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替她受罚,跪在书院的戒堂里,手总是被打得红红肿肿。 后来成亲,母亲隔三差五到侯府去挑她的刺,希望她成为一个能够把家操持的很好的人。有一点发现她做的不好,就要罚她抄书抄到第二天早上。每回杨衍都嘲讽地说她活该,但隔了一段日子,她发现,母亲突然就不来了。 师父师娘跟西戎的最后一战,打得很艰难。壮士暮年,差点那一战就输了。她担心他们,所以也偷偷地去了西戎的战场上,作为偷偷潜入进去的小兵,没有能见到他们这两个主帅。但也因为中箭在大雪里被埋了三天三夜,以为快要死了的时候,也是杨衍把她刨了出来。 他当时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摔了多少跤,翻了多少的尸体。 一贯干净的白衣裳被搞得脏兮兮的,手指骨节上也都是血痕。把她从雪里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眼睛里都是血丝。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向来冷静的杨衍那么失态,咬着牙质问她,是没有家人要顾了么? 她梦里的杨衍,时而是年少的时候,站在她身前,保护她的样子。也时而是后来跟她针锋相对,恨不得她去死的样子。 她从前总是念着他好的时候,想着一个人可以记仇,但不能光记不好的,就忘了他好的地方。所以总是原谅他。 但现在想想。 人总是有偏爱的。 他对她好的时候,也许对薛如月更好。 她不愿意做一个替代品,她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喜欢她的人。把她当成一个物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样的郎君,她不需要。 “我如果念着薛如月,我把你关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个疯子么?”杨衍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却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也许吧。” 柴蘅心想,那谁说的准呢。 她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以前的杨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倒宁可她因为不满对他动手,也不希望她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让他总觉得,兜兜转转,她还是要离开他的。 他心头有一股子无力感。 但很快,又调整过来。 “你想要做什么?除了回京郊小院和让我不在你面前出现,我都答应你。” 柴蘅说:“那我要回京卫司。” 她不能总在这里躺着的,她觉得只要不大幅度的折腾,其实背上也没有那么疼了。 “好。” 杨衍目光沉沉:“但你晚上还是要回侯府,下值和上值,我会让周九派人去接你。酉时前,你要回来。如果酉时前你不回来,我会亲自去京卫司找你。” “还有一条,你也要答应我。” “什么?” “这几日近年关,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好好过。” 好好过。 她以什么身份跟他好好过? 柴蘅心里的嘲弄更深一层,但她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所以还是点头:“好。” 他能不关着她,能把她放出去,至少她能透口气。 * 柴蘅知道,她回京卫司其实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左右还有几天的时间,帮不上崔如是什么忙,但只要远离侯府,不看到杨衍,对她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靠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贴门对的贴门对,挂桃符的挂桃符,因为伤愈归来。 复职的第一天,崔如是挑了最轻省的活给柴蘅做,让她负责用木签子把京卫司铁门上原先贴门对时用的米浆给刮了。 “阿蘅,你都不知道,你受伤之后没两天,那个姓梁的就派人上咱们京卫司的门了,还送了一堆的东西来赔礼道歉呢,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除此以外,还给咱们司送了八十两银子,说是他自己出的,给咱们作为明年的公费。” 钱小七踩在一把椅子上给大门挂红灯笼,一面挂着一面啧啧感叹,感叹人变脸变得真快。 柴蘅不知道梁远景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大概是转性了,想要做个好官也未可知,扭头继续用木签子刮门。 因为近来司里事少,又逢年末,再加上前阵子的赏钱也发了。崔如是大方地从卖猪肉的堂舅那里买了半扇猪,要给司里人做全猪宴。 他从早上和他的夫人一起忙活到了下午,临近下值的时候,问柴蘅要不要留下来。柴蘅想了一下杨衍跟她说过的话,沉默一会儿,反骨上来,随口就答应了。 这一顿全猪宴味道做的就那样,但气氛很好。 柴蘅坐在一个不太靠近中央的地方,跟老杨头一起吃炙猪肉。钱小七跟崔如是他们偶尔讲几个很好笑的笑话,她也跟着静静地听着。 天已经黑透,空中出现点点星子。 很晚了,大家却并没有半点要散场的意思。 崔如是喝多了,走到柴蘅的面前拍拍她的肩膀,乐呵呵道:“阿蘅,我家大郎生得一表人才,为人也十分上进,今年也考取了进士,你从前也见过他的,他很中意你,不知道你中不中意他。” 人喝醉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柴蘅抬起头,一抬眼就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外的杨衍,也在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柴蘅其实根本不记得他家大郎长什么样子,但像是没看见杨衍一般,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声:“中意。” 第25章 武将 她不会喜欢一个糙武将 “既然中意, 那我明日就把他叫到司里来,他那一手短刀耍的没有你干脆利落,刚好我也想要你教教他。如今年末司里也没什么事儿, 即便你们两个成不了一对, 也当交个朋友。”崔如是并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杨衍, 继续乐此不疲地牵着红线。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些许的醉意。听了这句话,司里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柴副使,倘若你跟崔大人家的公子成了,不就可以一直留在咱们京卫司了么?这对咱们崔大人来说是喜上加喜啊。” “谁说不是, 崔大人家的大郎君也是咱们司里人看着长大的, 为人耿直, 一腔热血以待人。跟柴副使你一样是个热忱的人, 我就觉得你们两个很有缘分。” 说着, 就又继续兴致勃勃地撺掇柴蘅, “明日就见面好不好?” 柴蘅想也没想:“当然可以。” 灯影下,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周围是一群醉了的人, 她其实也捧着碗喝了好几大碗的酒, 但杨衍知道, 柴蘅酒量其实并不好,一旦喝醉了,此刻定然已经倒下, 但此刻她还能清醒地说话,所以她是认真的,只要崔如是能把他家那个劳什子大郎领来,她就真的敢跟那个人谈笑风生。 杨衍捏紧手上的扳指, 抬头望向柴蘅的时候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感。 有眼尖的小吏认出杨衍,揉了一把眼睛:“杨大人,你怎么来了?” 兵部跟京卫司向来没什么往来,按照道理来讲,杨衍不应该过来。尤其是,不应该挑这个时候过来。 杨衍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向柴蘅。他在等柴蘅说话,以往的这个时候,不必他多说些什么,柴蘅自会替他解释好他为什么来这里。 她从来不忍心把难堪的局面留给他。 “招猫逗狗,岂不是想来就来。”柴蘅漫不经心地说,仿佛自己如今也并没有把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放在心上。 只这么一句话,让一众人瞬间噤声。 杨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再度提起什么猫猫狗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如今定要这样想。 但好在柴蘅说完这话后,很识时务,知道他下一刻定然要不高兴,万一跟那个梁远景一样做出牵连京卫司的事情,也未可知,于是顺从地起身,跟周围的一众人告了别后,很是自然地走了出去,站到了杨衍的身边。 侯府的车轿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 上了车马后,杨衍一路上没跟她说一句话,他不理她,柴蘅也很习以为常。 过了很久,也许是发觉柴蘅没有半点要跟他讲话的意思,反倒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杨衍这才试探道:“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她识人不清,脑子一抽非要嫁给他的日子。 “我们成婚。” 柴蘅当然记得,她跟杨衍两个人在记日子这件事上都很有一手,虽然关系不好,但前世什么样特殊的日子都要在一起吃一顿饭。 杨衍想要问她,你既然记得,那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京卫司?为什么明明答应了他会酉时之前回来,又要出尔反尔做不到? 但这样的问题,他想问又没有勇气问出口,最终只能问出看似无意的一句:“你在京卫司跟那群人讲的话是认真的么?” 柴蘅说:“你知道的,我很少说笑话。” 说完,她又反问杨衍:“我们已经和离了,你非要关着我,我怕你报复我,我没有办法,只能暂时跟你虚与委蛇,但我们和离已经是事实,难不成我就不能找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么?” 柴蘅对感情的事情向来秉持着自然的水到渠成的态度,她不是一定要嫁给杨衍,她也不是一辈子跟这个人就绑定死了。 即使离开杨衍,她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有什么不能跟别人在一起的。 “你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气话。”杨衍收敛了脾气,不想再疾言厉色地跟柴蘅吵架,只是突然放柔了声音。 “你因为那五鞭子的事生气,不高兴,故意说这些话刺激我,我都能理解你。” “包括前世,我讲话难听,让人给你挖坑,间接害死了你,你恨我,乃至怕我。我也都能理解你。” “但阿蘅,什么样的话能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你该知道。” “崔如是家的大郎君粗枝大叶,不懂风情,为了练习枪剑成日里把自己晒得黝黑,你会中意这样的人,你疯了么?” 杨衍记得,柴蘅这个人看脸,她最喜欢的便是长着一张文臣脸的人,崔如是家的那个大儿子,活脱脱的糙武将,她能喜欢才见鬼。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大家,身体没有恢复过来,今天只打了这么多字。 第26章 缘分 崔邈上辈子救过他 柴蘅想, 粗枝大叶的武将又怎么了,至少不会挖空了心思用最狠的手段对付她。 “嫁给一个人,跟他做夫妻, 脸是最无用的东西。这个道理, 我不至于活了两辈子还不明白。” 柴蘅头也没抬, 面无表情地影射他。 侯府和离手册 第23节 一时之间,整个车轿又变得十分安静。 从京卫司到侯府的路不远,大约只需要两炷香的车程。柴蘅从车轿上下来,绕过后花园,步入花厅,就瞧见了杨衍命小厨房做的那一桌子饭菜。他还一口没动, 想必是等她等到了现在。 眼不见心不烦, 柴蘅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扭头往卧房去。 周九在府上等这两人已经很久了, 桌子上的菜也反反复复热了很多遍, 好不容易见到他们回来, 就瞧见这两人神色都不太愉悦。 “大人,夫人进屋了……这饭菜我再去热一遍, 给她送去吧。”周九硬着头皮开口。 “不必了, 倒了吧。”杨衍明白, 即使送去,她也不会吃的。 “可是大人你也什么都还没有吃,还有这个怎么办?”周九扫了一眼四方桌旁边放着的一条绑了几枚铜钱的红绳, 他记得这是自家大人特地去找寺庙的和尚求来的。 杨衍看了一眼那红绳,也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条红绳,前世,他路过万安寺的时候, 就曾经给她求过。当初万安寺的老和尚告诉他,说这手绳能保佑一个人一生顺遂无虞,长命百岁,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她,虽然觉得她那么能作死,怎么也不可能死的太早。 去永州之前,他的身上是带着那一条红绳的。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他那时候也在想,虽然他在衣食住行上从来没有克扣过她,但他们在一起半辈子,他好像也没有送过她什么像样的东西。他想着,从永州回来,就拿这个作为一个台阶,当做自己那一晚没有说过那样的重话,谁能想到,后来她就这样死了。 杨衍这一生并不信神佛。 但柴蘅死后,他也会想,那一日万安寺的老和尚遇见他,是否就是明明之中的机缘。如果他早些把这条红绳送给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所以这一世,他提早回来,也就提早去万安寺向老和尚求来了这个,想着按照前世的发展,他跟柴蘅在这个时候夫妻关系应该还没有裂隙,收到他送的东西,她应该会很开心。 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是从前,周九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一定会说,扔了吧。但此刻,他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送到书房吧。” 周九很少见到自家主子身上出现颓唐的态势,忍不住叹口气,然后道:“那明天还是找车夫把夫人送到京卫司去,如果酉时不见人,再来禀告大人你么?” “嗯。” 他知道这样做,柴蘅会恨他。但比起她恨他,他更害怕的是,她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好。”周九点点头。 * 前一晚的一句“中意”本是柴蘅随口一提的话,但没有想到的是,崔如是当了真。第二日一早,柴蘅前脚刚到京卫司,后脚就瞧见院子里站了个身形挺拔高大的青年人。那青年人如同杨衍所说,皮肤黝黑,但相貌十分端正,浓眉,此刻正耍着一把弯刀,身形挺阔。 见了她,崔如是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这是我家大郎君崔邈,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们好好聊一聊,他同你师兄陆识初也是朋友,你师兄听闻我把我家大郎君介绍给你,还说我为你介绍了一桩好姻缘呢。” 柴蘅想,师兄向来不喜欢杨衍,只要不是杨衍,在他看来,她跟谁在一起都是一桩好姻缘。 这样想着,抬头仔细地看着崔邈,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这一张脸。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这才突然想起,前世死前的那一晚,她是见过这个人的。当时她陷在纪纲给她挖的陷阱里,怎么也爬不出来,断了的左腿使不上力气,就是这个人,用一根绳子捞了她一把,让她勉勉强强能从坑里爬出来。 后来他还问她要不要他把她送回家去,她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更不知道杨衍所在的冷冰冰的侯府算不算她的家,所以犹豫过后,还是拒绝了他。 柴蘅当时以为他只是一个巡城的小将,竟没有想到,他是崔如是的大郎君。 “我家大郎生得是魁梧俊朗些,也不至于让你看直了眼睛吧。”崔如是见柴蘅看了崔邈好久却没有说话,不由得打趣。 柴蘅道:“崔大人说笑了,我只是觉得跟令郎有些上辈子的缘分。”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早晚要离开京城的人,还有几日的功夫,并不想耽误一个人的感情,但这个人上辈子救过她,她还是要请他喝几盅酒的。 她讲话直白。 让崔邈会错了意,一句上辈子的缘分让这个崔邈当即脸上一红。 “柴姑娘,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见过你一面,对姑娘你也很是倾慕。今日,城中有耍把戏的,听别人说各种百慕戏很是好看,柴姑娘,你看能否赏脸让在下陪你一道去?” 崔邈想了半天,这才酝酿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啊。” 柴蘅想也没想,直接应了。 * 杨衍没有想过,柴蘅真的会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出去。周九让车夫去京卫司接人接不到,告诉他柴蘅真跟崔邈出去了的时候,他并不相信。 如果这个人是陆识初,他还能信一些。 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她就这么跟他出去,杨衍是不相信的。 所以,尽管周九汇报了。 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那堆公文里,头也不抬:“她不想回来很正常,真是跟崔邈出去不可能。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可派出去找夫人的人亲眼所见,说那个就是夫人。而且夫人跟崔大郎君在一起,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笑起来。” 听到柴蘅对着崔邈笑,杨衍手里的那堆公文暂时搁置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他笑过了。 “笑得有多高兴?”他问。 周九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出去找夫人的人说,原先夫人跟崔大郎君只是坐在客栈里吃东西叙话,那时候还好,后来两人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看起来话语很是投机的样子,夫人笑得也格外开心。至于多高兴,这个属下没看到,也不好说。” 眼见着自家主子变得不太高兴。 周九怕他发疯,赶忙补充:“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去把夫人拽回来,您原先就是关着人家的,跟囚禁没什么区别,这时候过去,无疑会让你们的关系更加恶劣。” 事实上,即使周九不说,他也不准备去把柴蘅拽回来了。 太过强硬的手段只会适得其反。 杨衍如今深知这一点:“她酉时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只要她自己在宵禁前回到侯府就好。” “至于那个什么崔邈。”杨衍道,“遇见了一个不一样的新的人,有点新鲜劲儿是暂时的,她过段时日就会发现,那个所谓的崔邈也没有那么好。” 自家原本心胸狭窄的大人一下子变得心胸宽广了起来,这让周九有些诧异。但这些日子,他该讲的不该讲的话太多了,总是不停地提醒也不太好。所以点点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跟崔邈在一起的这一日,柴蘅确实很高兴。 崔邈这个人,热忱且大度,跟她在芙蓉山上的那些师兄们很像,跟上京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仅仅一日,柴蘅不可能对他有什么男女之情,但确实很喜欢跟他做朋友。尤其是,今日,杨衍没有去把她捉回来,这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的味道,于是在外面一待也就待到很晚。 等回去的时候,发现杨衍正坐在屋子里等她。 “上值期间,跟你的小郎君出去郎情妾意了,柴蘅,你如今的胆子真是越发的大了。” 果然,习惯了不做人的人是不会说什么好话的。 “我是下值的时候才同崔家郎君出去的,擅离职守的事情,我不会做。”柴蘅说着,又忍不住影射他,“我总不像某些人,为一己私利,成日里教唆自己的好友徇私枉法。” 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当初那五鞭子只是他为了薛如月要给她的一个教训。 信任这个东西,就像是一根弓弦,一旦断了一回,就再也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杨衍知道给她的伤害已经造成,对于她而言,他说什么都是掩饰。但听到她还在这样想,他的心里蓦地一阵钝痛。 他没有再去解释,只是继续问:“跟你的小郎君出去就这么高兴么?” “跟一个有缘分的人一同出去,自然是高兴的。”尤其是这个人上辈子还救过她。 杨衍嗤笑一声:“他跟你能有什么缘分?” “前世,你要我死的时候,他救过我。”柴蘅直言不讳。 听到这里,杨衍攥住杯盏的手指彻底一紧。 -----------------------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有点迟,但感谢大家继续支持。 第27章 遇刺 “嗖”的一声,一枚袖镖飞了过来…… “他怎么救的你?”强行咽下心里的不安, 杨衍继续轻嗤。 柴蘅走了一晚上的路,也很累了,在床边坐下来, 一边捶着腿一面淡淡道:“你让纪纲挖的坑太深了, 我当时腿疼, 又没有借力点,爬了好久也爬不上来,是崔邈路过,用一根绳子让我借力爬了上来。” 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了,柴蘅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埋怨的意思,左右就是他这么一问, 她就这样一答。 虽然她没有埋怨, 但前世的种种也都像是一根刺一样横陈在那里, 让他们怎样都跨不过去。 长久以来, 杨衍一直逼迫自己不去回忆前世她死前的场景,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死前的那一回只是他们十几年夫妻生活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次吵架, 吵完了闹完了, 她还是会愿意跟他和好的。 他手段是有些不堪, 说话也是太重,但她应当明白他的,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杀她。 杨衍想起, 上一回听见她详细地回忆上辈子自己的死,还是她跟陆识初在一起,他把她背回来的那一回。 那时候他只知道她疼。 只知道她说因为疼再也不想喜欢他了。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一个人默默地在他为了别人赐予她的所谓教训里挣扎了那么长的时间。 在那漫长的想要上去却又上不去, 拖着一条残腿挣扎的时间里,她到底会想些什么,杨衍不愿意去细想,也不敢去细想。因为一细想,得到的必然是让他觉得恐慌的答案。 杨衍突然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去质问柴蘅了,间接害死她的前夫,还是如今靠着权势欺压她的大恶人? 眼见着这个人平时一开口就要把人气死的人突然闭嘴了,柴蘅还有些不习惯。 “怎么,心虚了?”柴蘅揉完酸胀的右腿开始揉酸胀的左腿。 “嗯,心虚了。” 他这一回没有否认自己的心思,而是以同样直白的方式回应她。 在柴蘅看来,杨衍心虚也是正常的,他对她做的一切可以说是恶行累累,他凭什么不心虚? 柴蘅借力打力:“既然心虚,那就快点在我的眼前消失,还有同今日一样,酉时之前即使我没有回来,也不要去找我。” 杨衍很快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言语之间是自己都不曾察觉出来的醋意:“你明天还要跟那个姓崔的出去?” 她在京城也就只留这几天了,不多留一点时间跟救命恩人相处,难不成还特地回到侯府看着他不成。 柴蘅心里这样想着,嘴上没这样对他说,只是沉默着,没有否认。 她铁了心要跟崔邈绑死的态度,让杨衍十分无力。一个是前世救过她的人,一个是曾经间接害死过她的他,杨衍想,如果自己是柴蘅,必然也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不再搭理崔邈了。 可知道她跟崔邈谈笑风生,他心里确实又很不痛快。 “你要去我不阻拦你,但柴蘅,你先前答应过我,说会酉时之前回来的,你以前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违背你承诺过的东西。” 侯府和离手册 第24节 杨衍手指轻叩着桌面,看似毫不在意,但实则心里一阵发紧。 一直以来,柴蘅都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无论是对杨衍,还是对身边的任何人。出尔反尔的事情,还是她头一回做。 柴蘅对他的话不为所动,凉凉道:“我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违背我承诺的东西,但前提是,我承诺的对象他得先做个人。” 在她并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迫她答应他的条件,还指望她上赶着信守这份所谓的承诺,她还没有有病成这个样子。 听了这话,杨衍一时陷入了沉默。 * 崔如是虽然做到了京卫司头头的位置,但早年也只是翁州乡野的一个小吏,因为脑子活络,且在翁州牧遇刺时护持有功,得到了时任翁州牧的青眼,这才从翁州乡野一步一步被提拔上来,执掌了京卫司。 这些事,还是这两日柴蘅跟崔邈一道叙话的时候聊到的。 如果不是崔邈,柴蘅还真以为崔如是一直是跟京官,毕竟他身上有太多京官身上老奸巨猾的味道。 崔邈跟柴蘅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谈及他爹在翁州乡野的趣事。什么为了升官亲自去顶头上司家里给人家捉老鼠,结果撞破了对方小妾跟家丁的私情,害得上司丢了好大的脸,给了他一顿板子。 还有什么被乡里派去给县官送礼,原本已经做好了溜须拍马的准备,结果发现县官是个欺男霸女的大贪官,连夜把三百两纹银换成了一堆烧给死人的纸钱,临出县城前还顺带去州府告了那县官一状,后来被他的顶头上司知道,又要打他板子。这一回,他学会了跑,绕着乡里一边跑一边喊自己要受罚的原因,害得他的上司敢怒不敢言,再也不敢对他动手。 今日一下值,崔邈便约了柴蘅去茶楼里喝茶。文昌巷的茶楼最擅长做五香牛肉,崔邈每回跟兄弟们当完差回来都要在这茶楼点上一壶茶,再点上二斤的牛肉。 这是他第二次约柴蘅出来,在这之前,他一直在五城兵马指挥司当指挥使,平日里满脑子都是操练操练操练,柴蘅是他约的第一个姑娘。 为了防止她吃不饱,他从前总是点二斤牛肉的人,今日一下子点了十斤。 柴蘅坐在茶楼里,一面听着崔邈叙话,一面看着那十斤牛肉发呆。她知道崔邈是个实诚人,但没有想到他心眼这么实。 等他的话说完,她不由得真心实意地赞道:“崔大人年轻时候也是古道热肠的人。” 崔邈将手里的那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叹气道:“谁说不是,可京中的朝堂也是波谲云诡,我爹这个人如今官虽然做的比从前大了,但那点英雄豪气是不如从前了,人总是会老的,我有时候也会在想,等我有一日老了,会不会变得像他现在这样,但又觉得总归走一步看一步吧。” “人都是会变的,崔大人如今这样圆滑,很多时候也是为了保全崔家。一个人在朝堂之上待久了,还能做出不违背本心的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 柴蘅不由得又想起了杨衍,在为官为臣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后,逼着小皇帝手刃自己的兄长,在小皇帝登基后,还联合司礼监一起架空了他。整日里把小皇帝当成寻常子弟一样训,他还记得自己的本心么? 如果不是上辈子他俩都死得太早了,柴蘅想,等小皇帝一长大,羽翼丰满,能够握住手里的皇权,杨衍一定是第一个要被清算的,他的下场必然不会太好,但这些都不是她要操心的事了。 “你在想些什么?” 看柴蘅有些出神,崔邈以为是自己讲的太多,唐突了她,不由得问。 柴蘅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是杨大人么?” 崔邈是听崔如是提过柴蘅跟杨衍之间的事的,他并不介意柴蘅曾经嫁过人,也不介意她曾经千里迢迢跑到西戎去陪杨衍这件事。 但毕竟他不是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不知道一份感情为什么会走到和离这一步,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究竟经历过什么,所以对于柴蘅如今到底是不是完全放下了杨衍,他心里是没谱的。 他最担心的不过就是,柴蘅嘴上说着跟杨大人毫无瓜葛,但心里还在乎。 只可惜,柴蘅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从西南方向,就有一支袖镖射了过来,那支袖镖是冲着崔邈来的,刚刚好射向崔邈的肩膀,崔邈正专心地等着柴蘅的回答,没来得及躲,一下子肩膀就见了血。 这暗镖来得太快,崔邈被射中后,跟柴蘅脸色具是一变。柴蘅下意识地看向射来暗镖的方向,眼见着那是三四个穿粗布麻衣,带着草帽的青年人,身手敏捷,只射了一镖立即就跑了。 崔邈皱了皱眉头,拔出那暗镖,然后立即去追。 柴蘅也急忙跟上去。 “你先回去,跟着我太过危险。” 柴蘅其实也不想跟着去追,一共三四个人,却只射了一枚暗镖,这明显是试图把崔邈吸引到什么地方,又或是那袖镖上有毒。 她想拦着他,跟他说先不要去追了,去个医馆才是正经事,然而崔邈的轻功要比她好太多,她跟他一直差了大概十丈远的距离,想要喊住他都没有机会。 等到终于能追上他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一片树林里。 崔邈提刀,英俊的眉目始终蹙着:“是哪位想要刺杀崔某,不妨大大方方地来,何必使这些肖小手段?” 话音落下,空中传来一阵笑声。 这笑声不知从何而来,听得柴蘅有些毛骨悚然。 “崔邈,此处有诈,不如先回去。”柴蘅直觉不好,刚说完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就飞来了两条绳子,将他们俩挨个捆了个结结实实,紧接着,一下子就将这两人吊在了一左一右两棵大树上。 第28章 轮回 我可以救他的,如果他死了,我一…… 这绳索捆人捆的十分结实, 崔邈咬着牙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对一旁的柴蘅道:“抱歉,柴姑娘, 连累了你。” 柴蘅被这绳索捆的像个蚕一样, 好歹是前世救过自己的人, 跟他同生共死一回也算是报答恩情了。 她摇摇头,表示无妨。然后试图挪动自己的手,慢慢地将双手一寸一寸地挪动背后,好偷偷取出腰刀来将绳索划破,可动了几下,发现实在被捆的太过结实, 只能放弃了。 “崔指挥使, 好久不见啊。还记得我么, 两年前把我捉进牢里的时候, 你可是好大的威风啊!我姐姐, 一个堂堂王妃求你, 你都不肯放了我。如今看看,还能威风的起来么?”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 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人。这人穿着粗布麻衣, 倒也不像什么纨绔子弟, 眼底写满了恨意。此刻正冷笑不止地望着崔邈。 这是太常寺卿陆文周家的三郎,打小是个纨绔,不学无术。前年欺负几个万岁山上十几岁的小姑娘, 把人家哄到城中的一处破庙里去,企图行不轨之事,被那几个小姑娘联反抗,他恼羞成怒下一把推倒了破庙里的灯烛, 想着烧死这几个不识数的丫头,谁成想,人家小姑娘逃出去了,只留下他和一个正在着火的破庙。 破庙起火,一连烧了周围十几家铺子。 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之一又是管理囚犯跟火灾,这个陆家三郎自然是犯在了崔邈这个西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的手里。 原本陆三有个做王妃的一母同胞的姐姐,试图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把罪名安在那几个小姑娘的身上。可偏偏碰上了崔邈这个实心眼的人,一通上下其手的操作都没有成功,最终只能任由弟弟被关进了大牢里,判了流刑。 按理说,眼下他应该在夜郎流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又回到了京中。 “你为何不在夜郎?”崔邈冷眼看着他。 陆三呵呵道:“我自有我的手段,但托你的福,如今我回到家中,父亲已经不认我。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傍身,就把我赶了出来。说将来我流落街头做花子,还是再被抓进大牢里都与他无关。” “我如今日夜做梦,想的都是你崔大官人这张脸,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想将你折磨致死。” 陆三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俨然一副亡命徒的面相:“我把父亲给我的银子都给了这几个江湖人士,他们答应帮我引你出来,没想到,捉一个顺带还送了一个,既然你们两个在一起,那必然是不一般的关系,那就都跟我们走吧。” “来!” “把他们两个放下来,拽走!” 陆三说着,对着那几个戴着斗篷的人拍了拍手。 悬在树上的绳索被勾破,柴蘅跟崔邈几乎同一时间掉了下来,因为高度过高,又重重摔落,原本都还算灵活的人当即摔得一瘸一拐。 “你放心,柴姑娘,只要有我在,定然不会让你出事。” 崔邈半瘸着站起来,对柴蘅道。 柴蘅听了心里蓦地一暖,毕竟,这是从前十几年在杨衍那里从来听不到的话。杨衍讲话一向扎人心窝子,很少会像崔邈这样好好说话,左右一对比,又高下立见。柴蘅突然又在想,自己当初真是疯了,才会在他那一棵树上吊死。 “好。” 柴蘅也不拒绝,只是调侃他:“那给崔指挥使你一个救我的机会。” * 从前柴蘅虽然未必会在酉时按时会侯府,但戌时总会回来。今日倒好,一连到戌时,也没有任何要回府的意思。 周九去京郊别苑看了,人不在。去各个她平日里会去的茶楼酒楼找了一圈,人也不在。最后找到京卫司去,正赶上崔如是也在焦急地找儿子,并同周九说了有人告诉他,说今早在茶楼,有人用暗镖射了崔邈,后来他跟柴蘅一起追出去,两人都不见了这件事。 周九一听,只觉得事态严重了起来,连忙去找自家大人。 相比前几日的不淡定,杨衍今日已经淡定很多了。她现在不想看见他,他逼得再紧也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不如像是拽风筝一般,紧一紧,松一松,就很好。 直到听到柴蘅有可能出事,他这才神色一变。 * 柴蘅跟崔邈被带到了一处破旧的木屋子里,这屋子许是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都是蜘蛛网。 陆三一心要整治崔邈,对于柴蘅反倒没什么兴趣。一进去,就把柴蘅先扔到了一边,然后拿起一把刀子,对着崔邈健硕的上身就是一阵乱戳。他现在先不想杀崔邈,只想让崔邈觉得疼,于是刀刀都不至于要他性命,但又刀刀见血。 这种泄愤方式,柴蘅还是头一次见。眼见着崔邈咬牙忍着,但上身已经被血浸透,身上也不知道一下子有了多少个窟窿。倒在地上的柴蘅赶忙用尽所有的力气踢了陆三一脚,堪堪把陆三手里的刀子踢落。 陆三原本没想管她的。 只想着向崔邈泄完愤后顺带着把柴蘅给弄死,没成想,她主动招惹上来。陆三这才发现,这姑娘倒也有七八分的姿容。 他心头涌起一阵歹念,搓着手将淫邪的目光投向柴蘅,可还没有能完全靠近柴蘅,就又被她的两条腿踢开,其中一脚不偏不倚踢中他的子孙根。 陆三痛骂了一声“臭娘们儿”,一巴掌刚要对着柴蘅的脸扇过去,一旁的崔邈跟柴蘅一样,虽然上身动弹不得,被捆的死死的,可两条腿还能动,也一脚向陆三踢过去。 陆三吃了教训,没想到这两人上身被捆着,还能轮番地踢他。气急败坏,又赶来了门外一直守着的那三个戴着帷帽的江湖杀手。 “几位大哥,麻烦找一个火折子来!” “给我把那两个人脚也捆住,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小破屋就好!” 为首的江湖杀手岿然不动,只是伸出手。 其他两个也跟着他一起,徐徐地伸出了手。这是得加钱的意思,陆三唇角一抽,面部僵硬一瞬:“几位大哥,银子都给你们了,我是真没有了。” 摊平的三只手并没有完全放下来。 陆三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偷偷剩下的最后三锭银子,一人一锭,十分不舍地搁在了这几位大哥的手里。 直到这时候,这几个江湖杀手才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走进小木屋里。 在陆三跟那几个江湖杀手交涉的时候,崔邈已经爬到了柴蘅的面前,用牙给她把上身捆着她的绳子的结扣咬松开了一半,几个江湖人到了的时候,他又连忙假装什么都没有做似的,因为伤口在地上喘息着。 他们的腿脚被捆得更加结实,捆完后,按照陆三的意思,这三个人中的领头的那个搓燃了火星,就那么将火折子扔了出去。 一时之间,柴蘅只瞧见四溅的火光。 * 小树林里,到处是找人的身影。侯府的家丁全部出动,提着个灯笼在寻找蛛丝马迹。好端端的两个人,就这么失踪,杨衍让侯府的人找的同时,也让周九去了一趟官府,所以此刻官府的人也跟着一起在找。 周九今早给杨衍背上的那二十道鞭伤抹药的时候,发现他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皮肉因为他不肯养伤,又爱平日里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公文,所以又都绽开了。虽然心疼柴蘅这个夫人,但周九更能分得清谁是主子。 “那么多的人都出动去找了,夫人不会有事的。” “更何况,她身手一向很好,能带着您从西戎回来,就一定能平安地从歹人那里回来的。” 杨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听了周九这话后道:“在她眼里,我原本已经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再不去找她,岂不是坐实了狼心狗肺的名头?” “那大人,你在路上步子迈的慢一点。如果遇到了夫人,疼就跟夫人讲。” 杨衍在这一点上已经十分清醒,从前的柴蘅眼睛里只有他,关心他,他身上有半点伤口,她都能第一个发现。他才不信柴蘅这几日愚钝到半点都没有注意到他步态的异样,只是觉得他活该,又或是懒得问罢了。 至于跟柴蘅讲他也很疼,无疑得到的会是一个白眼,严重一点她怕是还会故意一掌拍在他的伤口上。 侯府和离手册 第25节 他这一世自取其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做的太多了,没必要再做一回。 从柴蘅跟崔邈失踪到此刻,时间还太短。官府那边也没查出头绪,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找。 “咦,这是什么?” 到达树林西侧的时候,一个小衙役从地上捡到了一把刻刀。杨衍一看就知道这东西是柴蘅的,她最喜欢雕木头,刻刀这个东西跟她的短刃一样更加是从不离身。可这一把刻刀又只能证明柴蘅先前走过这条路,并没有办法让大家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 杨衍摩挲着那把刻刀,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眼四周围的路,一左一右分叉的两条路,指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杨大人,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去?”小衙役挠着后脑勺,小心翼翼地问。 其他人都在树林的其他地方,这一片只有杨衍跟一个衙役,杨衍蹙了蹙眉头,最终心里赌了一把:“你往左边的小路走,我往右边的小路。” 火折子扔出去的那一刻,木屋里就燃起火来。柴蘅艰难地想要挣脱开手上的绳子,却实在太慢,崔邈继续前来帮她,帮她将手腕上的绳子彻底咬开。 待到她手能动了,能自己解开腿上的束缚了,火已经快烧到他们身上来。满屋子都是焦褐的味道,那滚滚的黑烟呛得柴蘅一阵咳嗽。 “柴姑娘,你先走,烟太大了,火也越来越大,你快走,我稍后跟上。”崔邈浑身都是血,柴蘅并不觉得他随后能自己跟上。 忍着周围滚烫的温度,柴蘅给自己解开绳索后,忙又去解他的。 崔邈不让她碰:“快走!” 已经开始有房梁和木板往下掉。 柴蘅充耳不闻,只低头将他身上的绳子先解开,然后扶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外跑。可天有不测风云,刚要到门口,这屋子里的一处横梁就又砸了下来,关键时候,崔邈把她推了出去。 柴蘅被推到没有火光的门外,但她不可能对着崔邈就这样见死不救,于是下意识地又要进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手腕。 杨衍顺着右边的路下来,一眼就瞧见了柴蘅。别人着火都是往外跑,就她往里冲,他气得脑子嗡嗡的,顿时觉得她简直是在找死。 “松开我!”柴蘅原先以为拉住她的是那个陆三,于是即刻抽出手,然后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个碍事的人的脸上。 等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是杨衍。 如果说她前几次打他,都各有各的原因,这一回,完完全全是他倒霉。 “道歉,柴蘅。” 杨衍脸颊处顿时升起一道五指印子,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盯着她,要她道歉。 柴蘅也没有什么无缘无故打人的变态心思,看了杨衍后,觉得自己下手是重了一些,但此刻顾不上这个,又要往里冲,手腕再次被抓住。 “崔邈还在里面,我没时间跟你道歉。你要是再抓着我不放,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再度被抓着手腕,柴蘅有些急了,于是用他一贯威胁她的方式来威胁他。 简而言之。 他如果再这样做,她会对他动更狠的手。 “我如果就不松呢,你能怎么办,杀了我么?”杨衍冷笑一声,嘲讽地看着她。 她现在才没这个时间杀他。 “我现在明明是可以救他的,杨衍,如果因为你,崔邈死了,我一定也会找人狠狠地打你一顿,然后再让你一命抵一命。”柴蘅将他从前的说话方式发挥得炉火纯青。 这话一出,原本还冷嘲热讽她的人,竟一瞬间被逼得眼眶略微有些发热。 “你不用去,我去。” 第29章 醋意 “你眼里只有崔邈,我走不走与你…… 杨衍说着, 将柴蘅猛地往后拽了一把,没等柴蘅反应过来,人已经弯着腰进了火场。 木屋的出口就那么大, 倘若柴蘅再进去, 怕是三个人都要出不来, 她只能被迫把希望放在杨衍身上。然后不停地告诉自己,平陵侯府虽然落魄,但杨衍也算是世家子弟,年轻的时候没少练习骑射,从火场里把人捞出来的力气应该有。 可尽管如此,柴蘅内心还是惴惴不安。 不多时, 在木屋快要倒塌之际, 她终于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崔邈上半身被陆三扎了个透, 因为流血过多, 此刻血色尽失, 半边身子都靠在杨衍身上。杨衍皱着眉头,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但乍一看也不曾受什么伤。 柴蘅向着这两人走过去, 担忧地看着崔邈:“你还能撑得住么?” 崔邈摇摇头, 强颜欢笑:“不必担心我,我撑得住,你还好么?” 柴蘅点头:“我没事, 挺好的。”她抬眼看去,这才察觉到他唇角上有干涸的血迹,想必是刚刚横梁砸下来时受的内伤。 “你伤的很重,等出了树林, 我先陪你去医馆。”出于对于朋友和救命恩人的关心,柴蘅说。 崔邈笑了笑:“好。” 确定了崔邈没事,柴蘅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但很快又有了别的担忧,她总是不太放心崔邈被杨衍扶着,按照她对杨衍的了解,他才不会这么好心白白去救崔邈。想到这里,她准备把崔邈从他的手里扶过来。 火场里面的横梁不仅仅砸中了崔邈,其实也砸中了杨衍。 从出火场开始,杨衍就一直在等。等什么时候,她的目光能落在他身上,能看他一眼,但很遗憾,一眼都没有。 他没有傻到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柴蘅心中的第一顺位,甚至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出来后,柴蘅第一个关心的大概率不是他这件事。所以他想,第二个关心他也行,总归是关心了,可谁承想,她竟然就这样忽略了他。 原来被遗忘,被忽略是这样的滋味。 杨衍心里自嘲,感慨天道好轮回,自己欠她的终究要一寸寸还回来的。但他宁可皮肉受苦,也不愿意她像现在这样,真的不理他。 “你松开崔邈。” “我来扶着他吧。” 担心他在此处发疯影响崔邈去医馆,柴蘅对杨衍说话的语气难得放柔和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眼底心里满是对他的防备。 刻意的忽视是伤人的。 刻意的防备也是伤人的。 杨衍一时失神,也就没有松开扶着崔邈的手。 柴蘅见他这个样子,下意识地觉得他死性不改,又要作妖,干脆直接把他给推开。杨衍背上原本就有伤,刚刚屋子里砸下来的东西还有一块砸到了后脑处,又正好在走神,被她推的眼前一黑,勉强扶住了一旁的树才没有狼狈地倒下去。 稳住身子后,杨衍的第一件事便是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眶,冷笑着质问她: “你这么怕我伤害他?” 崔邈赶忙打圆场,对柴蘅道:“杨大人刚刚在里面被掉下来的木头砸中了头,他不会伤害我,柴姑娘,你误会了。” 他察觉到了这对从前的夫妻之间的微妙氛围,他喜欢柴蘅,但也不想趁人之危,让柴蘅误会什么,于是赶忙替杨衍解释。 柴蘅先前还真不知道杨衍被横梁砸中了头,如果知道,出于不想他死的本心,多多少少也会关心他一下。 但此刻,骑虎难下。柴蘅毫不怀疑,即使她在这个时候关心他,他也不会接受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也受伤了。等出了这里,我跟崔邈一道去医馆。去完后,我也会让周九给你把薛如月找来,有她在你的身边,你好得能快些。” 柴蘅刻意没有去看杨衍发红的眼睛,她其实是一个心很软的人,见不得身边的任何人伤心难过。她对杨衍感情很复杂,虽然她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难过的,明明前些年她受的苦和委屈要比他多得多,也没像他一样,动不动就眼眶一红,一副讲狠了就要哭唧唧的样子。 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甭管他刚刚被莫名其妙地推了和挨了一巴掌的时候有多委屈,她都不能犯贱去对他心软。 她不会再回头了。 “我不需要你让周九找薛如月,你这么关心你的崔指挥使,生怕他出事,生怕他死了,就干脆带着他快些滚吧。”杨衍撑着一旁的树,讥讽出声。 他不需要她假惺惺的道歉,他也半点不想看见她搀扶着崔邈时那担忧的样子,因为碍眼,所以说出的话自然尖刻。 柴蘅:“……” 他始终正对着她,柴蘅看不到杨衍后脑处的伤势重不重,流的血多不多。带着崔邈真的就这么滚了,她心里确实会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但话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她不滚,又显得她很贱。 思前想后,柴蘅决定先看看他的伤:“你不要说气话,让我看看你脑袋后面的伤。” 她往杨衍的方向走了几步,这人却很是倔强,在她即将走过来之前,嘲讽她:“你过来做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心疼我?” 柴蘅的步子顿时止住了。 她突然有些恼恨自己,知道这个人贱也不是一两回了,何必上赶着去听这些话。想了想,她还是转身去搀扶崔邈:“走,我们先去医馆。” 说完,又偏过头对杨衍道:“你既然不需要我带你一起走,等会儿我会让周九上来找你的。” 杨衍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诸多的情绪都拢进了眼底。只是看着她在嘱咐完他后,搀着浑身是血的崔邈往外走。 * 柴蘅跟崔邈回城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城中许多医馆都不开门,崔邈失血过多,走到城中的时候几乎是半昏厥的状态,柴蘅拍了十几家医馆的门,总算有一家医馆愿意开门诊治崔邈。 他身上的刀伤窟窿太多,大夫治疗时要脱去他的衣物,柴蘅不方便在那里,给了大夫足够的银子后,决定先行离开,明日一早再去看他。 等一切忙完,方才回到侯府。 “周九呢?”侯府里灯火通明,除了丫鬟嬷嬷以外,几乎瞧不见一个男丁。 香巧早些时候听闻柴蘅被歹人抓走了,哭肿了眼,如今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周管家跟姑爷一起去找姑娘你了,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香巧上上下下将柴蘅检查了个遍,确认她身上的血不是她的,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停止了哭泣。 柴蘅摸了摸香巧的头:“我没事。你放心好了。” 香巧吸了吸鼻子,狠狠点点头:“那周管家跟姑爷呢?怎么没跟姑娘你一起回来?” “周管家说你被坏人带走了,姑爷怕你出事,今日一从兵部出来,就上山去找你了。” 柴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香巧前因后果,正想着该怎么说,周九已经擦着汗带着一堆提灯的家丁回来了,只是一抬头见到柴蘅像是见到鬼一般。 “夫人,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人呢?” “刚刚有官府的去找你的差役说,瞧见你扶着一个人下山了,我还以为是你扶着大人。大人呢?” 刚问完,周九又自己会过意来,柴蘅扶的怎么可能是杨衍,他们的夫妻关系如今糟糕成这个样子,她最有可能的是扶着崔邈回来的。 这两个问题问完,周九很尴尬,柴蘅也很尴尬。 一来,如今那片树林的人应该都撤了,这么晚了,让他们在一起出动去找杨衍,实在是太折腾人。莫说是别人,就是此刻的周九,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柴蘅也不忍心让他多跑一次。 二来,那片被烧毁的小木屋在树林的最里面,即使周九派人去找了,也未必找得到。 “罢了,我再去一趟。” 柴蘅在心里感慨,自己真是上上辈子欠杨衍的,所以两辈子都被这人拿捏。 “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周九说。 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柴蘅剜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就又出了门。 顺着记忆里的道路前进,柴蘅原先想着,即使杨衍走路慢,她走到一半也该跟他碰面了,但一直没有。 她只好走啊走,走啊走。 侯府和离手册 第26节 一直走到那座被烧毁的小木屋的门口,才发现,杨衍还在那棵大树下。他坐在那里,背靠着大树,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膝盖,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黑亮的眉眼也被汗水打湿,一张脸英俊又虚弱。 柴蘅从前在这个时候很喜欢逗他,比如趁机揩一把他的油,又比如拍打两下他的屁股,看他又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会让她满足。 但喜欢一个人才会生出恶劣的趣味,不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又偏偏总是作死,就很想让人弄死他。 “为什么不走?” 听见她的声音,杨衍这才睁开原本已经阖上的眼睛。他脸上一片惨淡,眼尾是异样的红。 “你眼里只有崔邈,我走不走与你何干?” ----------------------- 作者有话说:为很想继续开的这一篇《难平》攒一点收藏,呜呜。 【简介】: 梁宋南春风得意了半辈子,二十出头的时候却在情场上栽了个大跟头,差点为了个女人把梁家的百年家业给赔了进去。 孟珠玉是个玉器行当里少见的聪明人,梁家上下没有不稀罕她的。 她哄了梁宋南五年,他以为她真的爱他。可临到结婚的时候,梁宋南却发现自己被这个聪明人摆了一道。 既然说了要分手。 那很好。 谁先回头谁是狗。 …… 一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妻管严在虐妻之后又重新跪下去的故事。 第30章 偿还 这才是她要的偿还 “你不走, 死在这里,就是我的罪过。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柴蘅看着他有些红的眼眶, 略有些无奈。她前世就知道杨衍这个人看似冷漠, 实则矫情的要命。前世的时候, 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更不喜欢她在他的面前夸赞他朝中的别的同僚,一旦夸了,就让她滚去跟那个人过日子。倘若她的目光和关心落在了别的人身上,无论男女,只要超过他, 他更要对她加之以冷笑嘲讽, 直到她被他烦得要死, 保证再也不会了为止。 可那时候他们是夫妻, 她为他做什么, 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现在他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甚至连朋友都不算。 “一点小事,何至于这么委屈?” “我要是像你一样, 在上京待着的这些年, 不知道要抹多少次脖子。” 柴蘅蹲下来, 将过往的恩怨放在一边,“能走么?能的话,我就扶你回去, 不能的话,我就背你回去。”他们离得近,近的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重生以来,他们就很少有靠的这样近的时候。她一直躲着他, 避着他,防备着他,像这样平和的对话更是少之又少。 这样难得的温情让杨衍心里一酸,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相反,早些年杨士铎抚养着他长大,他的这位父亲那时候还是京城中出了名的赌鬼,在教导他的问题上也没什么章法,动辄板子上身,打得再狠,他也不会哭。前世的时候,能牵动他情绪的事情更是少之又少。 唯独在柴蘅的事上,他时常失控。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杨衍又重新阖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像是怕她又要走一般,突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抓着柴蘅手腕时抓的很死。 “那我从前怎样对你?”柴蘅问。 “你以前从不会抛下我。” “不会为了别人推搡我。” “雕好的木雕永远也只送给我一个人。” 杨衍竭力克制自己平静地开口,那些情绪生生被隐忍克制了下去,只是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柴蘅听着他的话,突然也有些心酸。 “我以前确实从来不会为了别人推搡你和抛下你,因为那时候我一心一意喜欢你,可你总是仗着我喜欢你,就一个劲儿地欺负我。” 她说着,又忍不住苦笑。 “至于木雕,我从前也送给你很多木雕,但你一直觉得我审美有问题。杨衍,你还记得么,永州前一晚,我拿着一个木雕向你求和,是你把它扔了的,并说你不需要这样的破烂玩意儿。所以那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送木雕给你了。” 她不想去翻旧账,但话赶话到这里,也觉得自己从前十分的窝囊。 杨衍听着她的话,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 “对不起。” 咬紧牙关哽咽的三个字背后是少见的道歉。 听见他道歉,柴蘅的眼眶也红了。但很快她又道: “所以杨衍,我今天为了崔邈误会了你,你觉得很委屈,但我觉得这才叫偿还。你从前总说愿意补偿我,但补偿绝不是你让你的手下再挖几个坑,你再被兽夹夹一下腿跳下去。像今天这样意义的才是偿还,我才会觉得解气,可杨衍,这样的偿还再多来几次,你受不了的。” 今天就这么一次,他就哭唧唧了。 多来几次,柴蘅毫不怀疑他会发大疯。 看着自己从前的妻子在自己的面前护着别人,难过么? 自然是难过的。 这个滋味杨衍也确实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 但如果,这算是一种偿还,也不是不可以。 “还清了,你是不是就不跑了。”杨衍有气无力地开口,他的手指还在发颤,此刻咬紧牙关,满脑子都只有这一个问题。 那当然不是。 还清了她也会跑。但这样的话,她没有办法对他坦诚相待,只骗他:“还清了,我就不跑了。” “好。” 他昏昏沉沉地点点头,眼见着他一副脸色越来越差的样子,柴蘅又问了一遍: “能不能起来?” 杨衍瞥见她月白色的衫子上血迹斑斑,显然不久前扶崔邈的时候,崔邈是大半个身子都倒在她身上的。 他不喜欢她跟崔邈的亲密接触,同时私心里也不想让她太累,所以强撑着扶着树站了起来,“我自己能走。”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走不快,你要等我。” 西戎那一回给他留下了阴影,让他知道,她是真的能不等他。并且一步三回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去不愿意做。 柴蘅:“我来都来了,不至于不等你。” 说着,任由他自己摇摇晃晃地跟她一起往回走。 * 杨衍没有回来,周九也不敢睡。大晚上的,他缩着袖子坐在门槛上跟香巧一起等人。 两个人望眼欲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终于瞧见柴蘅跟杨衍一道回来了。脑后的失血让杨衍有些昏昏沉沉,他一路上整个人都浸泡在冷汗里,背上的伤口也十分疼。完全靠着意志力撑回了侯府。 等到了侯府,体力不支,一下子昏了过去。 卧房里,周九小心翼翼地替杨衍把衣裳揭开,露出背上的那些鞭伤。 柴蘅看得眉心一跳,她那一天挨了五鞭子就觉得好疼,而他背上的伤痕的深度和数量明显比她那一天挨的五鞭子重的多,也多的多。 可他如今已经官拜兵部尚书,谁没事闲得去打他? “这是怎么回事?” 周九道:“大人不是那一天脑子犯抽,觉得您撞了南墙就会知道侯府的好,没有及时阻止梁大人给您的五鞭子么?后来大概也觉得对您有愧,就又去刑部自请了二十鞭子。” 这二十鞭子的事情,柴蘅是真不知道,但联想到前几天有一回他爬到她床上,说待一会儿就走的时候,那浓郁的血腥气,应当是真的。 “那周管家,你先陪着他。我让人去请大夫。” 柴蘅不多时之前刚为了崔邈挨个拍打了各家医馆的门,也知道这个时候许多家的医馆是不开门的,请大夫非常的难请,她不由得就想到了薛如月。 “夫人,你要让人去请大夫么?我去吧。”香巧今日白天睡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反倒睁着一双眼睛怎么都睡不着,眼见柴蘅要出去,连忙自告奋勇。 “也好,西直门这一片大家住的都很近,薛家离咱们侯府不远,香巧,你偷偷从他们家后门走,去一趟薛府,把薛如月请过来,就说世子病了,需要她医治。她应该不多时就会提着药箱过来了。” “啊?请薛姑娘?” 香巧嘴张得老大,她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非请她呢。 “能换个人么?姑娘,你把她找来,岂不是要撮合姑爷跟她么?”香巧不傻,甚至在这一方面格外的敏感。 柴蘅倒无所谓撮合不撮合的,撮合的基础是有感情,他们有感情不用撮合也能在一起。 “这些不用你操心,你去请人就是了。”柴蘅摸摸香巧的头。 “可是……” 香巧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去了。 也许是因为薛家离侯府太近,香巧出门还没有到两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原本整齐梳理的双丫髻有点凌乱,像是跟人打过架一样。但整个人颇为神采奕奕,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 “薛如月人呢?” “你怎么这么高兴?还有,香巧,你的头发怎么了?” 柴蘅实在想不到让她去一趟薛府罢了,她能遇到什么眉飞色舞的事情。 香巧道:“我的发髻是被薛如月的贴身丫鬟梅香给拽坏的,那个大胖丫头力气大的很,愣是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么?”柴蘅不知道这傻丫头在想些什么,被薛府的丫鬟打了,竟还笑得出来。 香巧浑身上下是隐藏不住的喜悦:“但是姑娘,你知道梅香为什么要打我么?因为她觉得我是故意大晚上去耀武扬威的,还说她家姑娘已经卧床不起三天了,这三天都还没能下床动弹。” 薛如月作为医女应该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特质,如今虽然是倒春寒,但她也不至于发烧生病。 “她为什么会卧床不起?” “听梅香说,是因为她兄长的事情,她没有办好。然后姑爷还跑到薛家主母那里,半是威胁半是煽风点火地说了一嘲讽的话,薛家主母本就不喜欢她,借题发挥,打了她三十家法板子。听说私底下还用了竹签扎手,到现在手指碰都碰不得。” 说到这里,香巧就想起了薛如月从前的种种罪行,“上一回姑娘你挨的那五鞭子,就有她的推波助澜,她那时候绝对是故意的。从前在柴府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喜欢什么,她就跟你抢什么,还总到柴夫人面前挑拨离间,害得柴夫人打你手板子。这一回可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薛家如今那位主母的手段,柴蘅算是有所耳闻过的,跟柴夫人那一种古板的规训方式完全不一样,是纯粹奔着折腾人而去的。 侯府和离手册 第27节 可是杨衍为什么要跑去威胁薛家那个主母,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一定会牵连到薛如月么? ----------------------- 作者有话说:看到有宝贝关于这一条的留言,没有从这一章开始洗白男主的意思。 因为过不了几章,妹宝就要奔了。男主只是在这一章开始要有转变了,不再那么别扭,但太迟了。 第31章 替身 你只需要照着崔邈的样子学就好了…… 柴蘅并没有多去细想这个问题, 左右她是一个要离开的人。杨衍怎么做的,怎么想的,也都跟她没有太大关系了。 第二日一早, 柴蘅向京卫司里告了假, 去医馆里照看崔邈。 崔邈人已经醒了, 崔如是托柴蘅带了一些崔氏亲手做的糕饼和汤食去医馆。柴蘅去的时候,崔邈正在换药。他的上半身紧实坚硬,都是常年风吹日晒锻炼出来的肌肉。见了柴蘅后,俊脸一红,赶忙找东西要遮住自己。 医馆的老大夫是个脾气有些急躁的,换药换到一半, 遇到病患这么折腾, 口气自然不会太妙: “人家姑娘来看你, 说明你们关系匪浅。人家都没有扭扭捏捏, 你一个大男人反倒扭捏起来了, 像这个样子, 如何能讨到媳妇回家?” 只一句话,把原本神色如常的柴蘅也说的脸红了起来。 “大夫, 慎言。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崔邈飞快地扫一眼柴蘅, 赶忙拽下搁在一旁衣架上的上衣, 将自己的上半身裹了个严实。 柴蘅轻咳一声,侧过身去。 等到他换好衣裳,弱弱地叫了她一声“柴姑娘”, 柴蘅这才重新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妙手回春的大夫就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只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的状态就比昨夜好了不少。 “你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柴蘅说。 崔邈“嗯”了一声:“昨日连累你了, 倘若你没有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发生那样的危险。” “谈不上连累,大火的时候,你把我推出去,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了。”柴蘅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空桌子上,坐下来。 食盒里一些糕饼跟浓黑浓黑的补汤。 崔邈皱着眉头将崔氏给他准备的这一碗补汤喝完,然后道:“你先前跟我说过,说你是要离开京城的,所以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可能。那明日就是柴夫人的生辰了,天下母亲总归都是爱孩子的,你在走之前,真的不去看一眼柴夫人么?” 这几日,他们在一起交心。崔邈大概对柴蘅在京中的关系也有所了解,他跟柴夫人不熟,问出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劝说柴蘅什么,只是倘若要走,也希望她将来不要有一日后悔。 “不去。” 柴蘅笑道:“去了左右也是给双方各自增添烦恼,没有必要。我长不成母亲希望的样子,做不了长姐二姐那样蕙质兰心的人,我去了,她会失望。我看见她对我失望的样子,我也会觉得从前做的许多不值得。见了,便是两两生厌。” 在去西戎之前,她跟柴夫人之间其实已经爆发过一次比较大的矛盾。 而矛盾的起因无非就是柴夫人那该死的控制欲。在她嫁入侯府前,柴夫人处处瞧她不顺眼,企图规训她,那时候柴蘅年纪小,虽然心里觉得不对,但为了得到这个母亲的认可,凡事也都听着。嫁入侯府后,她还是这样。三天两头往侯府跑,杨衍没有母亲,柴夫人自然也就觉得自己这个丈母是杨衍的母亲,整日里挑柴蘅的刺,教她做事。 几个月前,有一回她教柴蘅打算盘的时候,柴蘅一个算盘珠子没拨好,就喜提了一整个算盘拍脸上的粗暴对待。 脸倒是没什么事,额头肿了老大的包。当晚杨衍回来,还以为她去拜了寿星庙。也因此,后来杨衍干脆就不让她来了。 这件事在柴蘅心里留下了芥蒂,在柴夫人心里自然也是。 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没回家,柴夫人也不派人问。夫妻之间需要台阶,母女之间也是。 柴夫人其实也在等,等柴蘅自己抛个台阶过来,这样她就能顺着往下下。但柴蘅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愿意抛这个台阶了。 尤其是,她对柴夫人的感情要比对杨衍更复杂。 对杨衍吧。 打他一巴掌,他虽然不高兴,但也不会纠结太久。 对柴夫人这个母亲,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前世兽夹上的毒是谁下的。杨衍说他没有放那个兽夹,她不信。因为他说过,她只要再轻举妄动,他就让她断手断脚。至于上面的毒是不是他,她还真不知道。那会是母亲么?她也不知道。但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谁想要她死,这对她而言都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她能出于愤怒,打杨衍一巴掌。 但她不能因为心中的不平,去打柴夫人这个母亲一巴掌。所以想来想去,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要相见。 “那你走了,会想念京城的人么?会想念杨大人么?” 崔邈冷不丁提到杨衍,让柴蘅诧异了一瞬。 “我会想念京卫司的人,想念你,想念留在京城不能走的师兄,至于杨衍,我会选择忘记他。” 柴蘅说。 “那如果,我想看到你,我能去芙蓉山看你么?”崔邈沉默了半晌,方才紧张地问出了这句话。 “当然可以。” 柴蘅抬头看着崔邈,笑了起来,前世的恩人有什么不可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崔邈的一颗心安了下来:“那你何时走?” “师兄说,我师父师娘明日就到,他们要参加宫宴,将西戎这一仗的一些细枝末节梳理给皇帝听,大约要停留个两日,我明日去给他们接风,大概三日后能走。” “那你一路顺风。山高水远,柴姑娘,不,我能叫你阿蘅么?”崔邈掌心里全都是细汗,小心翼翼地看着柴蘅。 柴蘅道:“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阿蘅,希望你后面的几十年能过上你想要的人生。”崔邈的语气郑重起来。 柴蘅弯了弯眉眼:“借你吉言。” * 杨衍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来,醒来的时候柴蘅早已经不在身边,周九正专心致志地拿着一根棒槌在研磨着大夫给的药膏。这是太医院新研制出来的,据说效果要比先前用的药膏好很多,收口快。 “柴蘅呢?” 周九手上的动作不停:“听说明日靖王夫妇凯旋归来,夫人大概去给他们收拾驿站去了。” 她收拾驿站向来都是第二天一大早去的,为了防止店小二把收拾好的成果给破坏。从来没有提前一天去的习惯。 杨衍几乎想都不用想:“她去看崔邈了?” 周九轻轻地“嗯”一声,心里怜悯地想,大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这一遍自取其辱呢? “那昨夜她有没有担心我的伤势?” 这个真的有。 “昨夜大夫来的太迟,到子时才来,夫人关心地问大夫,你会不会死。” 杨衍:“……” 这算哪门子的关心?即使不是他,是一个跟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倒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担心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想到这里,杨衍又想起昨日柴蘅所说的偿还。他敛了敛眸,突然问周九:“如果你犯过很严重的错,你的妻子就要喜欢上别人了,可同时,她又告诉你,即使她真的喜欢别人,你也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从前她就是这样过来的,那你会怎么办?” 周九:“那我会尊重她,男欢女爱是世间常事,如果我犯下大错,我的妻子不喜欢我了,那说明我犯的错很严重,那我原本就是活该。同样的,她喜欢上别人,必然也是因为那个人有比我好的地方。与其困着她,不如彻底放了她。” 杨衍道:“但如果这个人跟你在一起很多年,你实在放不开呢?” “只要她不愿意,那就得放。” 周九难得再次拥有了一个劝说杨衍的机会,他早就看不下去了,谁家好人把自己的前妻关起来的?但凡杨衍不是他的主子,他在外面见着这种人,都得上去哐哐揍两拳。 正此时,柴蘅从门外走进来:“放什么?” “放纸鸢。” 周九脑子转的十分快,“这几日天暖和起来了,我想着等闲下来的时候就带着我家丫头去放纸鸢。” 柴蘅点点头,没有多想。 “夫人,这个药……”周九想最后再帮自家主子一把。 “你给他抹上。”柴蘅扫了一眼,并不打算上手。 意料之中的结果,杨衍淡淡对周九说:“你下去吧。” 周九一走,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清净。柴蘅回来是取腰刀的,昨日临睡前,她把腰刀拆了下来,今早忘记装上去了, 两人相顾无言,没什么话说。 还是杨衍先开口:“如果在侯府你觉得不自在,不喜欢。今日起,你可以回到京郊别苑去。” “好,你怎么突然转性了?”柴蘅诧异地看他一眼,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了她,绝对不像杨衍的风格。 杨衍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今天跟崔邈在一起还那么开心么?” “开心。” 杨衍又继续:“那你觉得他比我好在哪里?” “他脾气比你好,性子直白热忱,侠肝义胆,能对世间不平事拔刀相助,更重要的是,对我也很好,从不冷嘲热讽我。” 说完这些,柴蘅故意道:“你问我这个,是准备把自己不好的地方改掉么?这样太麻烦了,你只需要多跟他接触接触,照着他的样子学他就好了,这样的话,哪一天他不在京中,我看不见他,看看你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让杨衍警铃大作。 “你让我当替身?”他蹙起眉头。 “不愿意?” “那说明你偿还的态度还不够。” 她其实在京城也待不了几日了,但想起前世,总归还有些不平,所以临走前想逗逗他。 “在你跟母亲都喜欢薛如月的时候,我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直在学薛如月,甚至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她的。”柴蘅回忆着自己的从前。 杨衍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一件极其羞辱的事情,柴蘅要是不说,他还真不知道前世的时候她动过这样的念头。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让你变得跟薛如月一样。” “但现在我想让你变得像崔邈一样,你还要保证,不能因为这个报复他。”因为能感觉到杨衍的变化,柴蘅心头的那么点恶趣味又升了起来,并且想要伤害他。 第32章 癖好 他让我问您是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癖…… 杨衍抬起眼, 深深地看了柴蘅一眼,眼底是说不清的深意。 过了半晌,他才道:“好。”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实在是跟以前大不一样。柴蘅认识他这么久, 很少见他如此逆来顺受。 “明知道是羞辱, 你还是答应,杨衍,你不要告诉我,我们和离过后,你开始喜欢上我了吧?” 侯府和离手册 第28节 柴蘅坐在桌子旁,一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一面盯着他。 杨衍沉默一瞬:“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和离之后我才喜欢你?” “不然呢?难不成你要告诉我, 你前世就喜欢我?”这样的念头一起, 柴蘅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自作多情。虽然上辈子十几年, 她一直都是靠着这份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撑下去的。 杨衍知道他如今说什么, 她都不会再信。 但还是忍不住平静开口:“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 从前跟现在,我喜欢过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话一出, 柴蘅愣了愣。很快又释然地笑了, 她不信这样的鬼话, 前世摔过的跟头也不允许她相信,所以她只当刚刚没问过那样的问题,重新回到“替身”这两个字上来。 “崔邈喜欢穿大红色或者玄色的衣裳, 你既然说了好,那等会儿就可以把你那堆白衣裳收起来了。” “崔邈的刀枪剑耍的也很好,但这一点你永远也比不上他。我也就不强求你了。” “你等会儿如果能动弹了可以先把衣裳换了,下午的时候, 可以让人向了解崔邈的人打探打探平日里他喜欢什么,抄上个五十条,然后让人送到京郊别苑去。” 她随意地说,一本正经地教他如何做好一个替身。这都是上辈子她瞎琢磨的时候按部就班整理出来的步骤,先从穿什么开始,然后再仔细观察要模仿的对象,记录下这个对象平日里爱吃什么,爱做什么,有什么样的口头禅。 杨衍神色莫测地打量着柴蘅,比起觉得羞辱,在这一刻,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反思自己,反思自己当初做得要有多恶劣,才会让她真的觉得他喜欢薛如月,他想看她变成薛如月,并且把做替身的步骤钻研得如此透彻。 “你这么看着我,不会要反悔了吧?” “我不像你,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反悔。”杨衍说。 他意有所指,是在内涵她明明前几日答应了会酉时回来,但一次都没有做到。 感觉到被影射,柴蘅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她在不久前跟崔邈告了别,之所以这么早回到侯府除了想浅浅地出一口气以外,最重要的还是拿走京卫司的腰牌。她今早走得急,没拿腰牌,去京卫司告假的时候也就没有机会同崔如是讲自己明天起便不去了。 如今早点回来,也只是为了下午的时候再去一趟。 “你今早不是去告了假么?还拿牌子做什么?”杨衍看她突然起身去妆台的盒子里拿腰牌,不由得生了几分疑窦。 “崔大人说今天下午东直门那边有任务,所以我还是得带着牌子出去一趟。”柴蘅信口胡诌。 京卫司干的都是些杂活,确实是说有任务就有任务。杨衍也没有多想,“明日靖王夫妇回来,你什么时候去收拾驿站?要采买的东西我已经买好了,还是跟以往一样,你什么时候去,让周九找人一起把东西带着。” 柴蘅道:“不必了,东西我也已经自己准备了一份。明早我一醒,就会去驿站的。” “你在京郊的别苑离驿站还是太远,你确定一定要今晚离开侯府,要不要迟一天?”杨衍说这话倒并非出自私心,纯纯觉得别苑确实远,明早靖王夫妇到的又早,她得天不亮就醒了。 柴蘅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了。” 好不容易能逃,她还不麻溜地逃,这不是缺心眼么? 她在担心些什么,杨衍心知肚明,无非是再拖一拖怕他又改主意。 “我不会再困着你。” “你放心好了。” 他不是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人,放她回京郊别苑容易,放她回芙蓉山呢?柴蘅目前并不想向他表露出她这一次要随着师父师娘一起走的心思,因为太想离开,所以才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的珍贵,多么的来之不易。 “你自己在这里琢磨琢磨如何当一个合格的替身吧,别忘了把要你抄的五十条傍晚派人送给我。”顿了顿后,柴蘅又道,“当然,即使你不送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看你自己。”说完,拿着牌子就又出了侯府。 柴蘅前脚走,周九后脚就回来了。 “我看夫人出去了,有什么需要我替您做的么,大人?” 他来得正是时候。 杨衍吩咐:“你去一趟五城兵马司,找一下东城兵马指挥使,问一问平日里崔邈喜欢喝什么,做什么,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 周九:“虽然近来夫人跟人家走的很近,您也不用这样变态一样地关心人家吧。” 杨衍不知道该怎么跟周九解释,但无论怎么解释,都显得他十分的自作自受,于是干脆不解释。 “你近日话要是实在太多且改不了这个毛病,我不介意换个管家。” 周九赶忙闭上嘴,抬脚原本准备出去,又想起一事,不得不说的一事:“对了大人,老侯爷来了,他来已经很久了,我请他在花厅等您跟夫人说完话再过来,但他不肯。刚刚已经站在门口听您跟夫人谈了好久的话了,我现在请他进来。” 杨衍听了额头青筋一跳,他几乎想都不用想,此刻他那死鬼父亲脸上必然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果不其然。 周九刚出去,就听见了杨士铎的声音:“你从西戎回来,不还神采奕奕的么?怎么隔了一段时日,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听说昨日还跑去火海里救人了,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不知道,但眼下做个替身,都不一定有人要。” 杨士铎这张嘴损起来的时候是真的损,尤其是他在杨衍成年后在这个儿子手里栽了不少跟头,乐见于看他吃瘪。 杨衍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小心思,他冷冷地问:“父亲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个?” “差不多吧,疼么?”他一巴掌拍在自家好大儿的肩上,那一处也有鞭痕,偶然被这么猛地拍了一下,杨衍没忍住泄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父亲来如果是要落井下石的,就可以走了。”他喘息两声,寒着一张脸看着杨士铎。 杨衍这一张脸堪称杨士铎跟他母亲卢氏的结合体,他的眉眼其实生得很温柔,像极了他的母亲。 杨士铎看着眼前倔强的儿子,冷不丁就想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原配妻子,想到杨衍刚生下来的时候,明明也跟杨清屏一样奶呼呼的,四五岁大还是哥儿的时候,也依旧会拽着他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长成了这副冷血冷心,油盐不进的样子。 “让你早些时候看清自己的心,你不肯。现在好了,作着作着彻底把人给作走了。” “看不清自己心的人注定了要吃苦头,我从前劝你,是希望你在来得及的时候力挽狂澜,如今劝你,是觉得咱们父子一场,有些道理为父还是要传授给你的,比如对于已经抓不住的,不要太执着。” 杨士铎也是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重生回来要比杨衍跟柴蘅都早,知道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 尤其是,从前杨衍看不清自己的心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柴蘅爱他,被偏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他仗着柴蘅爱他,所以可以为所欲为。 可如今她不爱他了,他唯一的依仗也就没有了。这个再强求明摆着就是自讨苦吃。 所以杨士铎今天是来劝他放下的。 “你祖母在黔阳老家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今年年芳十六,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你要是实在放不下柴蘅,又求而不得难受,不如再娶一门亲。左右柴四是不可能回头了,你跟柴四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也该知道她看似性子温吞,实则坚韧。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说不喜欢你了就是不喜欢你,既然这样,不如再次婚配。熬个十几年二十年,也许你也就能忘记曾经有过柴四这样一个妻子了。” 杨士铎捋着胡须,开始出着他的馊主意。 杨衍蹙着眉头,十分不耐:“这就是父亲你在我母亲死后又换了一个妻子的理由么?” 杨士铎:“……” “为父这是规劝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我的婚约不是儿戏,我一生只有一个妻子。”杨衍嘲讽道,“你有娶妻成瘾的癖好,我没有。” 杨士铎:“……” 好好的天聊不下去了。 “既然你铁了心不接受为父的主意,那就罢了。除了你祖母的那一房亲戚以外,你还有两个表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说是长了如花似玉的脸。我先给你观望着,万一你哪一日又改主意了呢。” 杨衍:“您还不准备走么?” 杨士铎:“好吧。” 说着,麻溜地滚了出去。 * 柴蘅从京卫司出来,她刚刚跟崔如是告了别,也跟司里的众人稀里哗啦哭了一场,此刻眼眶还红红的。 “咦,那是四小姐,夫人。”柴夫人的车轿刚好经过京卫司,许嬷嬷打帘往外看,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了门口的柴蘅。 柴夫人今日本是要去一趟大女儿那里的,自己的生辰自然希望各个女儿都在,但柴蘅那边一直没有要给个台阶的意思,她思来想去,就想着去求助大女儿,看看大女儿能不能从中做个说客,说和一下。 不然明日若是柴蘅真的不来,先不说她确实有些想她,但说这京城之中那么多张嘴,少不得也得扯出不少闲话来,说她苛待柴蘅这个从芙蓉山回来的女儿什么的。 没成想,半路竟是就这么撞上了。 许嬷嬷赶忙把帘子又合上:“四小姐就在那儿,我们还需要去大小姐那里么?” “罢了,大姐儿那边婆母整日给她立规矩,她出趟门也不容易。既然今日遇见了,这样吧,你下去一趟,就直接跟柴蘅讲,说明日我生辰,要她回家。” 柴夫人掩了掩帕子,一个“要”字算是她主动递给柴蘅的台阶。 “那夫人你不下去?” 柴夫人道:“天底下哪有母亲求着女儿回家的,我今日若下去,来日就被这孩子拿捏住了。将来想让她听话可就难了,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许嬷嬷想想也是,立即下了车轿。 柴蘅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京卫司门口还能碰上柴府的人,见到许嬷嬷的那一瞬间她先是愣了一下。 很快叫了一声“嬷嬷。” 许久不见,柴蘅清瘦了许多。许嬷嬷跟柴蘅接触虽不算多,但也是见着柴蘅从回府到出嫁的,一时之间,也诸多感慨。 “四小姐,夫人前阵子说你同姑爷和离了,这么大的事情哪有不告知娘家一声的,你受了什么委屈,回去同我们讲一讲,也总好过自己一个人。” 许嬷嬷虽然常年跟着柴夫人,但心远比柴夫人更软。在柴家的时候,她也是极少数的待她还算耐心的嬷嬷。 柴蘅的手被许嬷嬷接了过去,不住地摩挲着。她想要撤回来,但又觉得不太好,只好安抚许嬷嬷:“我没有受什么委屈,只是夫妻之间难免有不合的时候,我跟杨衍实在过不了日子,就和离了,这也十分正常。” 许嬷嬷叹道:“夫妻哪有一次吵架就和离了,定然是姑爷脾气不好,让姑娘你难以忍受了。” 说着,又步入正题,“明日是个大日子,你该知道的,是咱们夫人的寿辰,你的兄长姐姐都要回来,四小姐,你当真不回来看看么?夫人说,她想要你回来。” 如果是从前,柴蘅多多少少还会编一些理由去应付柴夫人。但前世那一回,她对薛家动了手后,柴夫人的一系列作为确实让她心寒了。她不太想装了,所以干脆抽回了手。 “诶。” 许嬷嬷明显愣了一下。 柴蘅道:“明日我师父师娘从西戎回京,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我陪了母亲,就没有办法陪他们了,还希望嬷嬷你能理解我。” “这……” 许嬷嬷万万没有想到柴蘅会拿靖王夫妇做搪塞。 “靖王夫妇在小姐你少年时候养育了你,是恩情,但是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这里外亲疏,姑娘你得分清啊。” 柴蘅不想再听了:“里外亲疏这四个字说得很好,但是嬷嬷,我分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嫁过一次人,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还是清楚的。” 她说着,顿了顿,“如果来找我,是母亲的意思,那麻烦嬷嬷你也转告她,明日寿辰不必等我了,她有姐姐有兄长跟薛家姑娘陪着她就好了,不必硬要凑我一个去充数。” 许嬷嬷没想到她这么坚决,脸青一阵红一阵的,“这怎么叫充数呢?四小姐,四小姐!”她正说着,柴蘅已然往京郊别苑的方向开始走。 作为一个体面的管家嬷嬷,许嬷嬷也不好当街追着她,只好无功而返。 因为隔得远,柴夫人在车轿里什么都没有听清,只瞧见许嬷嬷话还没有说完,柴蘅就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她怎么走这么快?”柴夫人问。 许嬷嬷道:“也没说什么,就直接劝四小姐回来,但她不肯,说明日要陪靖王夫妇,让夫人您跟其他几个小姐还有薛姑娘一起过。” 听了这话,柴夫人心灰了一半,但很快又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儿大不由娘,她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从前规训她,都是为她好,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等那时候,她就知道,到底是靖王夫妇一味的娇纵好,还是我这样的严母更为爱她。等到她明白的时候,会来找我认错的。” 侯府和离手册 第29节 许嬷嬷:“是的,夫人,那我们……” “走吧,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 从京卫司回到京郊小院,柴蘅走了有一个时辰,她回去的时候,侯府的人正在门外等她。 杨衍身体还没好全,所以抄好那五十条后,特地派了人送来。他效率一向高,做事也从不拖沓,但这么快,让柴蘅没有想到。 柴蘅打开纸张看了一眼,即使是趴在床上抄的,这个人也是一手好字,只是到写到最后莫名其妙留了个大墨点在崔邈的名字上。 柴蘅皱皱眉头,杨衍平日里自己爱干净,也不会容许自己笔下的任何纸张是脏污的,所以这显而易见是他故意的。 “夫人,大人让我问你这抄录的可还满意?” “不满意。你告诉他,这个大墨点明摆着是不尊重他要模仿的对象,让他重新抄。抄到明早上朝前为止。” 刚好这几日消耗消耗他的精神,以防后续她离开的时候,他又从中作梗。 来送东西的下人点点头:“好,我这就回去告知大人,对了,夫人,大人还让我问您,他打探到崔指挥使喜欢光着上身在院子里窜,他说他现在身上有伤,不便也不想行这样的不雅之事,问您现在是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癖好,如果有,他也脱得。” 柴蘅抿抿唇,很是无语:“让他滚。” 第33章 不喜欢 我连你都不喜欢,又怎么会喜欢…… 天不亮, 看守神武门的小黄门就揉着惺忪的眼睛让守城的将士将城门给拉开了。靖南军进城是大事,半点耽搁不得,子时宫里上上下下就已经忙起来了。 李德海是皇帝的大伴, 司礼监如今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掌印, 一大清早伺候完圣人咳出了几口痰后, 也跟着一道忙活。 圣人如今前几年求仙问道把身子给弄垮了,眼睛也花了,近来更是时常做梦,梦见有一少年人身穿大红曳撒,腰间挂着一把银刀,要杀自己。他在梦里惊醒, 醒来后握着李德海的手, 喃喃问, 那少年人是谁, 又为何要杀他? 跟圣人一道长大的人到如今老的老死的死, 也就剩下了靖王夫妇。 可这两人偏偏又没有一个爱穿红的, 倒是圣人自己,年轻的时候爱穿一身大红, 拿着把银刀骑在马上爱到处晃悠, 偶尔得来什么新鲜玩意儿, 就会第一个送去给戾帝。 每每思及此,李德海都感慨万千。 圣人做完梦后,每回又都会糊涂一阵, 糊涂起来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坐在这皇帝宝座上已经坐了二十余年,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虽然在冷宫里吃不饱穿不暖,但有兄长护佑的孩子。 “陛下的癔症又发作了,两位进去的时候可得小心些。这些年, 陛下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瞧见你们,会开心的。” 甘露殿外,李德海躬着身子对着刚从西戎战场上奔赴回来的靖王夫妇恭敬开口。靖王妃殷玉祯闻言跟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两人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路上都没有赶停歇,为的就是防止圣人觉得他们有不臣之心。 他们夫妻俩一路上甚至想好了各种应对圣人的说辞,却万万没有想到圣人会在这个时候癔症发作。 “有劳公公,我们这就进去。”殷玉祯道。 李德海:“王妃言重了。”说着,躬身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甘露殿内,龙涎香滚滚。殷玉祯看一眼丈夫,又透过薄薄的画屏看一眼正趴在地上不知在耍弄着什么的圣人。 “他又要干什么?”殷玉祯斜一眼看起来好像在逗蛐蛐一般的人,很是无语。 靖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提醒自家妻子谨言慎行。然后越过屏风,向着圣人而去。 明黄色的龙袍盖在地上,原本该气宇轩昂的人此刻正拱在龙袍里,像个虫子一般地扭动。 靖王皱了皱眉头,低声唤了一声“陛下”。 原本拱在龙袍里不为所动的人这才抬起头来,龙袍被掀开一个缝,靖王这才看清,他手里玩着的哪里是蛐蛐,分明是玉玺。 “魏逍,你来了。玉祯呢?本王今日得了一件好玩意儿,要送给哥哥,可哥哥同本王生气,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本王了。” 圣人老了,因为多年病痛缠身,寸长的胡子已经花白,捧着玉玺时的神态宛若一个孩童。 “您糊涂了,临安王殿下前日去扈州了,那里时疫严重,你忘了么?”靖王低低地叹口气,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这个少年时候的挚友。 “是啊,哥哥去扈州了,那稚儿呢,稚儿怎么不来看我这个叔叔?” “稚儿年纪还小,前阵子染了病,不方便出来,等过阵子天暖和了,病好了,就来看您。” 圣人闻言这才点点头,他把玉玺抱在怀里,看着靖王,整个人状态极差。靖王没有办法,只好诱哄着他重新坐到龙床上,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背。等到他彻底入睡,这才又带着殷玉祯退了下去。 李德海在外侯着,见靖王退出来了,这才道:“陛下的癔症好一阵歹一阵的,今晚宫宴也不知能不能好好参加。还要麻烦王爷您跟王妃在驿站等候消息。” 殷玉祯跟自家丈夫使了个眼色,靖王假装没瞧见,只对李德全拱手:“那劳烦掌印了。” 出了甘露殿,殷玉祯翻身上马,靖王也紧跟着。 “他有癔症我是信的,可这癔症偏偏在你我凯旋回来的时候发作。想要再把兵权拿走就直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想直说,所以装疯卖傻,等着我们自己把兵权再还回去,总用这一套,何必呢?你信不信,今日宫宴,咱们这位万岁爷定然病还没好透。”殷玉祯冷着声嘲讽。 靖王见怪不怪:“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他想试探你我,又不想真的伤了最初的感情。等等吧,今日若宫宴办不成,明早我来主动把兵权交出去。到时候你我就直接回芙蓉山去。” 殷玉祯仍旧觉得不平: “这烂糟糟的皇宫,烂糟糟的皇帝,二十多年了,当初逼宫的时候没说心里有愧,如今人都化成灰不知道多久了,在这儿哥哥长哥哥短。” 她最瞧不惯圣人这种惺惺作态的人,“我要是他,真心愧疚,那就善待兄长留下的老臣家眷,而不是把他们逼到芙蓉山上去,还纵容着手底下这些人一口一个前朝余孽的叫着。” “好了好了,回去再说。” 宫道悠长,四下虽看起来无人,但也难免隔墙有耳。殷玉祯快言快语惯了,听得靖王心里不太安宁的,但知晓阻拦也没有用,只是道:“你且留些体力,不要骂了。待会儿见到阿蘅和识初,你这骂骂咧咧的哪有点师娘的样子?” 殷玉祯道:“阿蘅跟识初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路见不平原本就是要一声吼,我哪一天不骂人?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不见阿蘅,她过得如何了。回回问她都说好,没有一回说不好的,可我就觉得心里突突的。” “前两年,我每次来京里都只能偷偷地看她,看她在柴府的门口上马车,又看她在柴府的门口下马车。这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看上去十分乖顺的样子,哪像在咱们山上的时候。” 殷玉祯不知道柴夫人是怎么养孩子的,总之,她养了十四年的孩子在交还给柴家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她在柴家,你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担心她的生身母亲知道了不高兴为难她。如今她嫁人了,你也就不用瞻前顾后了,今日见她,想见多久便能见多久。”靖王徐徐安慰道。 殷玉祯点点头:“也是。只可惜,如若今日宫宴不正常办,我们明早就得走了,留下来的时间也太短。” * 驿站里,柴蘅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师娘跟师父喜欢荞麦的枕头,她早些时候便去买了新的枕头换上。还有香炉里的线香,也都换上了他们喜欢的。等到一切都搞好,她也就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殷玉祯在回驿站前还说着等把东西放在驿站,就去侯府看柴蘅,没成想,这丫头已经乖乖地睡在了这里。 殷玉祯养柴蘅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没有当过母亲,但一勺米汤一勺羊奶的把这孩子喂大,跟当了一回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轻些。” “让她睡。” 殷玉祯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东西放下,最后又蹑手捏脚地拉着丈夫一同出去。 柴蘅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临近正午,她几乎是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接风的。 “醒了?饿了吧。” “我跟你师父已经点好了饭菜,先吃点东西。” 殷玉祯走进来,托着下巴看着柴蘅。 在这之前,柴蘅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殷玉祯了,前世,她死之前,师父师娘已经死了好几年,她时常在梦里会梦见殷玉祯的脸,一如既往的带着笑意,永远慈爱. 柴蘅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瞬间的想哭。事实上,她也真的扑进殷玉祯的怀里流了半缸子的眼泪。 “怎么回事,我的乖乖!” 殷玉祯哭笑不得,一个劲儿地给自家丈夫使眼色,让他打盆水来,准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给柴蘅擦脸。 柴蘅哭了一会儿,觉得流泪太过矫情,又停了下来,接过师父的毛巾抹了一把脸。 “都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哭?” “你这么哭,你师娘也想哭了。” 靖王笑着逗弄柴蘅,殷玉祯最初还能挂着笑意,后来见她哭成这样,自己也有些绷不住,转过脸去,眼眶也红了。 “师父师娘,我跟杨衍已经和离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能回芙蓉山么?” 殷玉祯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愣是又被这两句话又重新勾了出来。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比谁都了解,如果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绝不会和离的。至于不知道该去哪里,如果柴家对她好,她那个亲生母亲对她好,柴蘅又怎么会这么说? “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你告诉师娘,你这两年是不是过得其实一点也不好?” 殷玉祯低下头问柴蘅。 柴蘅并不想他们担心,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着了。” 事实上,她也不是这一两年过得不好,她是上辈子十几年在这里过得都不太好。 殷玉祯吸了一口气,倘若不是明日就要走,她一定要好好弄清楚柴蘅这两年在京城到底是怎么过的。但在这之前,她还是要先安抚好她: “等师父师娘这两日忙完,就带你一起回芙蓉山。你不要难过,侯府东西收好了么?收好了今日就住过来。最快我们明早就能走,住在师娘的隔壁,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有了殷玉祯的这句话,柴蘅就像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她原先一直担心,担心师父师娘会不肯带她走。 没有想到,从前困扰自己很久的事,真到了要做的这一步,也没有那么难。 “侯府的那边的我已经都收走了,还有几样重要的东西在京郊的别院里,我现在就回去取。” 殷玉祯道:“现在先不急,吃些东西再去。有师父师娘在,谁都扣不下你。” “好。” * 杨衍昨日又抄了一整夜的五十条,今早命人把抄好的东西送去京郊别苑,却被告知别苑里没有人。 他知晓柴蘅会去驿站,但按照前世的惯例,她每回去都只停留个半天,因为怕打扰靖王夫妇的休息。所以过了午时,他便穿好了衣裳,准备去别苑找她。 按照她的要求,今日他特地没再穿白,而是穿了崔邈最喜欢的玄色。可惜,昨日抄归抄了,但有些东西,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模仿,所以想在今日听听她的指教。 原以为到了别苑,才会再瞅见柴蘅,也是巧,出了侯府后,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瘸一拐的人。 “腿怎么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杨衍盯着她有些跛的腿。 柴蘅当然不会告诉他,她的腿这样是因为说服师娘说服的太顺利了,导致她心情太过愉悦,从驿站楼梯下来的时候没有看路,滚了几级台阶,这才摔成了这样。 “没看路摔了一下。”柴蘅只简单陈述了一下后果,并没有说前因。 杨衍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她的腿骨,发现没断,一颗心放下来。 “走路总是不看路,吃亏还没有吃够?” 侯府和离手册 第30节 “我要是看路了,上辈子哪那么方便你教训我?”柴蘅随口道。 杨衍的动作顿时顿了顿,转过身去,假装没听见她刚刚那句话,“回京郊别苑么?上来,我背你。” 柴蘅一点都不需要他背自己,但想到明日就要走了,且自己这个跛了腿确实走不了那么远,也就没跟他客气,不顾他背上的伤,直接压了上去。 “你不是想要我穿跟崔邈一样颜色的衣服么?看了怎么不说话?” 杨衍稳稳地背着她,然后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柴蘅故意折腾他,故意用“替身”这个点来羞辱他,但他竟然真的想知道,在她的眼里,到底是他穿玄色好看,还是崔邈穿出来好看? “你更喜欢我穿这样的衣裳,还是崔邈?”他突然问。 柴蘅毫不犹豫:“崔邈。” “我连你这个人都不喜欢,又怎么会喜欢你穿的衣裳?” 不喜欢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锤在杨衍的心上,杨衍已经记不清重生之后,柴蘅对他说过多少遍的不喜欢了。 很久之前,他想要听她说一声喜欢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但现在,却比登天还要难。 第34章 临别 这一回,她真的要留下他了 “看到师父师娘了么?”杨衍没有过多的纠结她的上一句话, 只是继续问。 “看到了。”柴蘅点点头,说了这句话后突然跟他就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她还记得很久之前,杨衍总觉得她聒噪。但那时候她总喜欢乐此不疲地跟他说一些日子里的琐事, 说到口干舌燥也不停歇。如今想想, 那时候怕是已经把他们两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她不说话, 杨衍也不恼,只是继续:“既然看到了师父师娘,怎么不多陪他们一会儿?急匆匆地往别苑赶?” “有点东西在别苑,想去拿一下。” 柴蘅没有告诉杨衍,她明日就要走。也没有告诉他,她一旦走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她跟崔邈之间的告别可以说是后会有期, 但跟他, 是后会无期。想到这里, 柴蘅的心情一时之间也有些复杂。 在嫁给杨衍的时候,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时候她只是在赌, 赌杨衍将来一定能平步青云,替她光耀柴家的门楣, 好让母亲能高看她一眼。后来的日子也算安宁, 如果没有薛如月, 她也曾真的以为他会喜欢上她。 “杨衍,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 你能如实地告诉我么?” “什么问题?” “前世,你是去永州之前,就对我动了杀心。还是知道我自不量力地又要去动薛如月,你才彻底想杀了我的?以你去世的母亲起誓, 你不能对我说假话。” 这个问题看似没有那么重要,但其实一直横亘在柴蘅的心里。她午夜梦回的时候时常还是会梦到他去永州前那一晚,他们吵架时的场景。 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要跟他求和的,和没求成,反倒被冷冰冰的话语刺了一通,一点都不高兴。 如果他在去永州之前就想杀她了,那她相当于是个跳梁小丑。但如果是在她动薛如月的时候,他才想杀她的,那她反而能接受一些。 关于他从来没有想杀她这一点,杨衍已经不记得他跟柴蘅解释过多少遍了,但她就是不信。 她不信他喜欢她,不信他没有对她动过杀心。究其根源,还是从前每一回他威胁她的时候威胁的都太狠,让她当了真,真的以为他是奔着要她的命去的。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杨衍耐着性子,再一次同她解释。 “以你母亲的名义发誓。” “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 柴蘅听到这里,总算是信了。 “坑是你派人挖的你说兽夹不是你放的,那会是谁?母亲么?还是别的跟我有仇的人?” 重生以后,柴蘅并没有去太过深思过到底是谁要杀了她。因为在她眼里,能干出这种事的大概率就是杨衍,要么就是柴夫人。但眼下既然不是杨衍,那也许就是柴夫人,当然,也有可能会是别的人。 “前世,你死后,我有派人去查。” “但还没有查出来,我就也死了。” 杨衍也陷入了沉思,上一世,他确实第一时间让人去查了。也眼见着有了些眉目,只是那些眉目还没能钓出彻底的幕后黑手,他就因为处理了太多公文,几天几夜没睡觉而死了过去。 往事不可追。 这辈子她还没有这么短命,过早地考虑这些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柴蘅问完后,得到了一个虽然出乎意料,但是让心情没有那么糟糕的答案,也就继续不说话了。 只是觉得有些困,于是将额头抵在了杨衍的肩膀上。 她这个样子,杨衍知道她是想睡了,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临到别苑的时候,柴蘅自己醒了过来。杨衍把她在别苑的花厅里放下,柴蘅扭了的腿脚休息了一下后,又好了。 “等会儿我能自己回去,你走吧。” 柴蘅坐在凳子上,看着杨衍。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说话其实并不算夹枪带棒,但杨衍总觉得一颗心突突地直跳。 这种跳跳得很是突然,也很是莫名其妙,只有前世的时候,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前,杨衍的心才跳成这样过。 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来,于是在走之前,蹙着眉头回过头:“你今天确定没有什么别的话还要对我说?” “没有。” 柴蘅说。 她想要对他说的,早在前世都说完了。如果非要说点什么的话,也只是想再一次告诉他,虽然他没有对她动过杀心,但她不会原谅他的,永远都不会。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又不爱听。 干脆不如不说。 杨衍看着她,有一瞬间的起疑。他下意识地觉得她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毕竟,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一直念叨的都是回芙蓉山回家。如今靖王夫妇来了,她真的有可能就这么跟他们走了。 可转念一想,应该也没有这么快。 他如今没有再困着她了,她在这个京城里是自由的,京卫司的活她也很爱干,不至于这么早就离开的。 可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回头问她:“靖王夫妇回京,你会跟他们走么?” “不会。” 柴蘅想也没有想,就张口骗他。她骗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负罪感,唯独在骗他的时候不会。 许是怕他不信,她又补了一句,“你模仿崔邈还没有模仿出个十成十,我还没能验收成果,怎么会走?” 前两日心血来潮说的话此刻刚好成了给杨衍的一粒定心丸。 有了这粒定心丸,杨衍倒真是安心了,“那你先歇着,这几日先陪靖王夫妇,等他们走,我再来看你。” “好。” 柴蘅说完,以一种送客的姿态看着他。 杨衍不想逼她太过,转身离开。 于他而言,这只是这辈子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一别,将来再想见面要花尽他所有的力气。 柴蘅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远去。 冷不丁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天,她坐在侯府的院子里吃酥山。那一年的帝京很热很热,她吃了一盏接一盏。 在吃到第五盏的时候,杨衍不许小厨房给她做了。 她很气,就对他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如今吃点东西都要受制于人,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我要离开侯府,把你留给别人。” 他当时也很不高兴,脸一下子就黑了:“把我留给谁?离开侯府的话是这么容易就说出口的么?” 她问他:“那什么时候能这样说?” 他说,除非有一天他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犯了不可挽回的错那才可以。 而这一回,她确实要留下他一个人了。 * 如殷玉祯所料,所谓接风洗尘的宫宴并没有如时进行。圣人称病不出,李德海特地从皇宫来了一趟驿站,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大概意思就是赏赏赏,至于面是不见的。 不见面,兵权是交还是留,就全看他们夫妻俩自己了。 交吧,好气。 总觉得他们夫妻俩在皇帝的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就算是两工具。需要的时候当做良弓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就擦干净了用块布蒙起来。 不交吧,又怕这老皇帝作妖。 他们夫妻俩做了一辈子忠臣,是没什么地方好让老皇帝挑刺的。可山上那一群前朝大臣的家眷可就未必那么幸运了,万一他抽疯随便找个由头要清理芙蓉山,那就得不偿失。 毕竟,不怕一个皇帝正常,就怕一个皇帝是个疯子。 想到这里,殷玉祯跟自家丈夫对视一眼。 “还要劳烦掌印回去替本王多谢陛下的恩赐,三军的虎符如今还在本王手里,明日离开前,本王会命最心腹的手下将它交往兵部。” “西戎一战,纯属险胜。陛下在圣旨里说的实属过奖了,是户部兵部之间协调粮草和军备协调的好,为这一战做好了后勤,靖南军才能胜。本王不敢居功。” 靖王对着李德海抱了抱拳。 李德海道:“王爷谦虚了,整个大齐谁人不知王爷你与王妃皆是神武之人,只可惜,此次回京,您二位没能见到一个健康的陛下。等来日有机会,您二位再来京城,还可与陛下一叙。” “好,劳烦掌印了。” 靖王回。 得了一个愿意交回兵权的答复,李德海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甘露殿里,圣人也等李德海很久了。 “他真答应得这么干脆?”圣人咳喘几声,连日的梦魇折磨得他整个人形销骨立,动不动就咳嗽。 李德海道:“靖王爷是忠义之士,对您对朝廷是决计没有二心的。当初他第一次交兵权的时候也是这样干脆的。” 圣人道:“那倒也未必。第一回 他交兵权交的爽快,只是因为他养了柴家那个女儿,杨衍又是柴家的乘龙快婿,等于是他半个女婿。他是为了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交的,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我们多年的情分。” “靖王爷还是顾忌您的,不然也不会明知您昨日没有癔症,今日也没有,还装作不知道。” “他和玉祯若是顾忌我,就不会在芙蓉山上养着那么一群人。那群都是什么人啊,有当初帮着哥哥想要杀我的贼子,有那群贼子的孩子和妻子。我夜夜不得安眠不就因为那群人么?昨日薛卿还曾在殿上提过,说要扫除前朝余孽,若不是他跟玉祯护着那群人,那些贼子到如今早就一个都不剩了。” 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他只要想到芙蓉山上那些活着的人,就夜不能寐。言至最深处,冷不丁咳出一口血来。 侯府和离手册 第31节 李德海赶忙让宫女去取铜盆:“陛下,万不可为此忧心啊,龙体要紧!” “咳咳……朕也快到了下地见祖宗的时候了,但朕不怕,这皇位自古以来谁不是夺来的?就是哥哥在底下找朕,向朕索命,朕也不怕……” 圣人咳着咳着,背过气去。 一时之间,整个甘露殿乱作一团。 第35章 写信 “她唯独没有给你写信?”“没有…… 圣人咳血的消息不胫而走, 飘到朝臣耳朵里的时候,大家伙拿着笏板正准备上早朝。李德海慌慌张张地走进勤政殿,以一句“圣人龙体不适”结束了本该进行的早朝。 朝堂之上没有人敢当场议论, 但下了朝后, 各自的党派聚集在一起, 开始讨论圣人身体不适的事。 褚明镜是如今内阁的阁老,也是杨衍的老师,可近来却跟陆识初走得很近。 他年纪大了,按照道理来说,去年就该从内阁退下来,但不知为什么, 一直没有退, 中途还变成了太子那一派的。杨衍曾跟着褚明镜读书多年, 深知褚明镜的为人, 不该是支持暴戾无道的太子的那一个。至少前世的时候, 他是没有支持的, 这一世也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会如此。 “杨大人。” 陆识初与褚明镜匆匆叙话完, 走到杨衍的面前。 杨衍淡淡“嗯”了一声, 并不太想理会他, “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两日后太子举办了琼林宴,这十年间历任科考的状元榜眼都会到场, 杨大人去不去?” 陆识初淡笑着问。 他在柴蘅面前装得一副朗月清风的样子,在靖王夫妇面前又是一副乖巧徒弟的样子,但杨衍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总觉得这货包藏祸心。 “不去。” 他对陆识初说话向来没什么耐心。 陆识初早料到他会这样,也不急:“杨大人,你不必急着回绝我,可以回去先想一想。永王如今年纪尚小,除了母家有些势力以外,难成气候。太子性子再怎么不好,也是嫡长子,立嫡立长乃天道伦常。你押宝押在永王身上几乎没有赢的概率,但如果押在太子身上,有一半的几率。” 杨衍:“你今天同我说这些,是为了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陆识初道:“你我同朝为官,下官同大人说这些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杨衍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冷不丁就联想到前世陆识初的所在所为。除了害了芙蓉山以外,还企图跟西戎勾结,为一己私利搅的西境大乱。这样的人跟他谈江山社稷? “陆识初,柴蘅瞧不透你,但你的心思瞒不过我。倘若你是真心要扶植太子的,我无话可说。但倘若你有别的念头,那就滚远点。”杨衍冷冷地说。 大齐那么多年轻官员里,杨衍的仕途算是走得最顺的。他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后来殿试更是拔得头筹做了状元。入职兵部以后从侍郎到尚书,一路平布青云,升迁升得毫不费力。 所以在陆识初看来,他也一直是最目中无人的那一个。 偶然被他嘲讽了一番,陆识初心里并不高兴。但想到,杨衍大概还不知道此刻柴蘅已经踏上了回芙蓉山的路,陆识初心里又觉得他很可悲。 喜欢一个人却不自知,把一个原本也喜欢他的人愣是逼得不喜欢他了,真是咎由自取。 “既如此,还望大人好自为之。”陆识初说着,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杨衍一眼,然后退了下去。 在他离开前,杨衍也瞧见了他的眼神。直觉告诉他,陆识初不会平白这样看他,他突然一阵头疼。等到离开皇宫,回到侯府,就瞧见周九急匆匆的身影。 “大人……夫人,夫人她走了。” 周九还是今日去京郊给杨士铎送月例银子的时候发现的,小院里出现了几张生面孔在除草,还有人在往里面搬新的书案和桌子。周九起初以为是柴蘅想要休整一下住处,于是上前打探了几句,这不打探还好,一打探才发现,是柴蘅在前几日就把这宅子给卖出去了。 “走?” 听到这个字,杨衍没有反应过来。 周九:“我今日去给老侯爷送东西,发现别苑被夫人卖了。刚刚去驿站也打听过了,今日一早靖王夫妇也离开了,夫人想必是跟着他们一道乘的马车,现在应该在回芙蓉山的路上。” 杨衍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突然想到昨日他离开别苑的时候,柴蘅就坐在厅堂的那个凳子前,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要跟靖王夫妇回去的准备,可她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还骗他,骗他说她不会走的。 手边的杯盏被瞬间捏碎,破碎的瓷片划破掌心,汩汩的鲜血流下来。 “备马!”杨衍额头青筋一阵直跳,对着周九道。 “不行。夫人走是因为她想走,您把她强行拽回来,她只会恨您。”周九旁观者清,知道不能看着杨衍一错再错下去。 “我说备马!” 他又重复了一遍。 周九死活没有听,只是突然跪了下来,“恕属下难以从命,夫人铁了心要走,您把她拦回来又能怎样呢?无非是两两生厌,终成怨偶。” 周九的这一跪让杨衍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下来,没错,把她拦回来又能怎样呢? 她会像以前一样爱他么? 那必然是不会。 可至少她还在他的身边。 杨衍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十几年,除了去永州那一回她不在以外,其他的时候她几乎都是在他身边的。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的存在,她也曾经逼着他喜欢她,如今他开始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了,可她就这么离开了,他该怎么办? “走了就走了吧。” “日子离了谁都能过,我也不是一定要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杨衍敛了敛眸,将掌心里的碎瓷片松开,似是随意地开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九看杨衍说的轻松,却也知道这条所谓放下的路,并不好走。但能阻拦住他去追柴蘅,在周九看来,已经是功德一件。 “那大人您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先去忙。” 周九赶忙退了出去。 * 柴蘅一大早便跟着师父师娘上了离京的马车,昨日师兄前来看他们,问她临走前要不要同杨衍说清楚,告诉他自己是要走的,被柴蘅拒绝了。 他们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好像就没有好好说过再见。那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很是难看。 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就更加没有必要说再见了。说了反而徒增烦恼。 从京城到芙蓉山,路途遥远,一路上马车都在颠簸。因为中途车轮坏了两次,导致车夫不得不停下来,到达芙蓉山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这一路上,我瞧你都没有睡好觉,现在回来了,可得好好睡一睡。” 殷玉祯见柴蘅被颠簸的脸色蜡黄,心疼得不得了,一下马车,就领着柴蘅回了她从前住的房间。 这房间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柴蘅虽然两年没有回来,但屋子里的陈设半点都没有变。殷玉祯知道柴蘅喜欢刻木头,还特地把她小时候刻的玩的木雕挨个摆成一排排放在窗户前。被褥床单也每隔几日就会有仆人清洗。 柴蘅确实困得厉害,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拿着一把剑站在她的面前,十分恭敬地叫着“师姐”。 柴蘅从前是山门里年纪最小的,殷玉祯跟靖王也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养。柴蘅走后,他们又收了两个小徒弟。大一点的叫七水,是个女娃,稍小一点的叫六石,是个男娃。 他们都是山里桂婶的孩子,桂婶的丈夫因为前朝那一场政变断了腿,前两年的时候熬不住撒手人寰。芙蓉山里的这群人身份又特殊,平日里面只能靠做点小生意,采一点山里的药材或是蘑菇下山去卖,会用弓箭的则平日里靠打猎为生。 桂婶丈夫死后,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殷玉祯便把这两个孩子也接到了身边来。 除了这两个孩子以外,山里所有没有人带没有人教的孩子在白日里都可以过来,学着练习弓箭或者剑术。 如今柴蘅回来,刚好白日里可以作为师姐教教他们。 “师娘说,师姐你长得特别漂亮,是她这么多年教过最聪明又最乖巧的,所以我们一听说师姐你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 七水笑嘻嘻地打量着柴蘅,一副师娘没有说错,师姐你果真如此的样子。 柴蘅一回到芙蓉山整个人就变得十分放松,她跟这群孩子虽然还不熟悉,但也许是因为同样都是在芙蓉山长大的,一见到他们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在芙蓉山待的一连三个月,她白日里就教他们练练剑,晚上则陪着师娘一起坐在山顶的斜坡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日子过得好不恣意。 * 柴蘅走后,杨衍说着她走便走了,离了她,他一个人也能过,但暗地里还是让人去了一趟幽州,收买了芙蓉山上的一户孤寡的老伯,让他每日里记录下柴蘅做了些什么,高不高兴,跟谁说了话,写下这些后再每日里寄信寄给他。 寄来的信每回都很简短,但杨衍每次打开信,都能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企图从只言片语里看到更加鲜活的柴蘅。 他想要用这些信去冲淡一些心头对她的想念,但越看,就越容易做梦。所以近来,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 梦的最多的还是他去永州前的那一晚。 在梦里,柴蘅拿着一个雕了很多天的小木雕来找他,想要找他求和。她手上是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雕刻时候留下的。在不久之前他晚上偷偷去看她,给她摔伤的膝盖抹药的时候就看到了手上的划痕,当时顺带着也给她的手抹了药。但旧伤之上后来又添了新伤,她不是一个太小心的人,所以不仅走路会不看路,就连刻个东西也总是搞伤自己。 他知道那个木雕是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刻的,但两人话赶话吵起来,他想起圣人的警告,又听到她要再度作死,还要再去杀薛家活着的最后两个人,所以冷冰冰地没有要那个木雕。 不仅没有要,并且冷漠又疏离地告诉她,她可以试试看,试试看她要是再敢打薛家的主意,他会不会让她断手断脚地回来。 他说完这句话后,柴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再说一遍?”她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那时候犯浑,明明看到她眼眶红了,自己的心里也是疼的,却还是硬下心肠再说了一遍。 梦境跟现实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梦里,他再说了一遍后,柴蘅抹了一把泪,然后告诉他:“你如果今天不把这句话收回去,我就不要你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而现实里,那一天柴蘅听了他的话,抹了一把眼泪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想到梦里的柴蘅,又想到那一天的柴蘅,突然明白过来,她当时虽然什么都没有说。 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彻底决定不要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做这个梦的频率更高了。他开始反反复复地陷入这个梦里,在梦里他总希望改变点什么。 比如不说那样贱嗖嗖的话。 又比如说归说,但说完后不吩咐手底下的人去给她挖坑,这也就断绝了她被兽夹夹断腿的可能性。 又或者在她拿出木雕的那一刻,他就立刻答应她的求和。 也许是梦做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他真的能在梦里改变些什么。他发现但凡做对了一步,柴蘅都会原谅他。 很可惜。 梦终究只是梦。 “自打柴四走后,感觉你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差了不少。人家开始新的人生了,你又何必放不下,干脆去找你那白月光薛姑娘吧,先前柴四在西戎的时候就跟我提过的,说你很喜欢薛家那个姑娘,说你为了那个薛家姑娘没少为难她。” 侯府和离手册 第32节 “现在她走了,你该如愿了才是,怎么反倒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呢?” 从兵部下衙,计长卿走在官道上,对着杨衍语重心长。他只在西戎见过那个薛如月几面,对她并不了解,但对于柴蘅还是了解的,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豁出性命去喜欢,但不喜欢了就真的不会再回头。 “她信口胡诌的话你也信?”杨衍扯了扯唇角,“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薛如月。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你还总装出一副喜欢薛姑娘的样子?” “那时候只是为了气气柴蘅,但后来她当真了。” 计长卿:“你……真的是……” 杨衍敛敛眸,往事不堪回首,谁听了不说一句他活该呢? “罢了,不说你了,好在现在柴四过得很好。前几天她给我夫人写信,还说想要学我夫人烙的饼呢,说要烙给芙蓉山的师弟师妹们吃。她如今过得应该比在京中好多了。” 杨衍抓住了重点:“她给你夫人写了信?” “是啊,似乎不止给我夫人写了,前阵子京卫司的崔大人跟我谈起柴蘅,也说柴蘅给他写信了,信上大概是让崔大人保重身体什么的。” “还有陆识初陆大人,包括她的丫鬟香巧,应该都收到了她的信。” 计长卿一通说,说完突然意识到了很尴尬的一个点。 “她不会没给你写吧?” 杨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凿了一下似的,闷闷的疼,给所有人都写了信,唯独不给他写。 枉费他还像个贼一样每日里派人偷窥她的生活,偷窥她做了什么,结果她一点都不关心她不在的日子,他过得好不好。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没有。” 看似不在意的两个字出口,杨衍突然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第36章 变故 这一世,一切都比前世快太多…… 计长卿轻咳一声, 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把手搭在杨衍的肩上道:“这……你毕竟是她前夫,她不写信给你也正常。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下一回柴四再给我夫人写信, 我让我夫人在信里同柴四说一声, 让她也给你写一封。” 杨衍并不喜欢别人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但这一回少见地没有甩开计长卿的手,而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啊。” 他这一句“好啊”把计长卿给整魔怔了。 计长卿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哪能真的说服他的妻子,退一万步来讲, 即使他的妻子真愿意替杨衍在信里说上这么一句, 柴蘅也未必真的就肯写。 计长卿:“那等等, 等下一回, 下一回柴四写信来, 我告诉你。” “不必下一回, 我现在同你回府。”杨衍认真地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计长卿骑虎难下, 只好硬着头皮道了一声:“好。” 如今已经是暮春, 万岁山上的海棠花都开了。日头大好的时候, 陈怜意在院子里洗了两大筐的衣物,就连计长卿压在箱子底下的十几根三色花锦的乌角带也一并洗了。 计长卿如今已经官至五品,按照大齐的朝服制度, 乌角带要早早地换成了银带,所以她巴巴翻出来的那些早就用不上了,可陈怜意在沧州乡野待惯了,苦日子过多了, 宁可自己多忙几遭把那些乌角带上的布料绞碎了拆下来做成扎东西的布条子,也舍不得就这么白白地把这么好的东西丢掉。 计长卿带着杨衍回计府的时候,陈怜意正忙着晾晒衣物。见了杨衍,大概也猜准了他的来意,狠狠地剜了自家丈夫一眼后,她放下手里的衣裳,对杨衍道:“杨大人,你来想做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但我是不会替你向柴蘅传任何话的。” 如果柴蘅愿意,她传上一两句话那没什么。 可柴蘅不想跟杨衍有任何交流,那她非去给杨衍传话,岂不是成了一个小人。 陈怜意虽然是个极其温柔的人,但在这件事上面说话说的十分直接。计长卿摸摸鼻子,他了解杨衍的脾气,很少能有人这么让他下不来台,于是挡在陈怜意的身前:“这事儿怪我,包票打早了,既然我夫人不愿意,那你……” “无妨。” 杨衍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怒,而是对陈怜意客气地笑道,“能给我看看柴蘅的信么?我看完就走。” 他今日性子好得出奇。 险些让计长卿觉得这不是杨衍了。 “他要看信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就拿给他看一眼吧。”计长卿扭头对陈怜意说。 对于如今杨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府上,陈怜意心知肚明。定然是自家丈夫不忍心看到一个失落的人,所以没头没脑地把人带来了。真真什么都不满足,就这样让人又走跟耍弄人似的,陈怜意自然也做不出来,于是道:“那进来吧。” 院子里放了一张石桌和几张板凳。 杨衍并没有打算坐客:“多谢,我在院子里看就好。” “也行。” 陈怜意随意地把还有些湿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扭头钻进了书房里。 计长卿见陈怜意走了,这才对杨衍连连抱歉:“怪我怪我,是我没管住我的嘴。你要不要喝茶?我去给你倒杯茶赔罪。” “不喝了,你去忙你的吧,我能瞧见她的信已经很好了。” 一连三四个月见不到柴蘅,杨衍的心已经静下来不少。当他发现了解到一点关于她的近况都是奢望的时候,也就不太敢奢求更多。 计长卿眼里的杨衍大多时候是骄傲的,不太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他身上总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冷漠,这种冷漠时常会逼得身边的人发狂。所以刚刚陈怜意拒绝他的时候,计长卿还有些怕,如今是真觉得这人有了些许的改变。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陈怜意已经拿着信走了出来。 柴蘅离开京城已经有三四个月,给计家写的信不多,也就三四封。她跟陈怜意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所以信上除了问大饼怎么烙以外,偶尔也会说一些体己话,聊到自己近来的生活。 要么是陪师弟师妹们练剑,要么就是带着这群少年去山里面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一只野猪,几个人一起抬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连一只兔子都打不到。 提及连只兔子都打不到的时候,柴蘅在信里的语气有些哀怨。隔着信纸,杨衍似乎能瞧见她无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柔软。 最后一封信是前日寄来的,说是已经学会了烙饼,师弟师妹们都夸她做的很好吃。连崔邈也觉得她做得很好。 看到崔邈的名字,杨衍的手指略微紧了紧。 他虽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来,但那么一些隐忍的不快的情绪还是被计长卿捕捉到了。 “崔如是家的大儿子前阵子在兵马司立了功,朝廷刚好缺一个幽州牧,他自告奋勇过去了,说是有心上人在幽州。芙蓉山地处幽州,崔如是早年跟靖王夫妇也有些交情,崔邈若是住不惯幽州府衙,想住在芙蓉山上,那地方那么大,给他腾挪出一间屋子来也正常。”计长卿解释道。 等解释完突然后知后觉,“这小子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幽州,怎么会有心上人在幽州呢?他还刚好跟柴蘅在一起,喜欢的人不会刚好是柴蘅吧。” 计长卿跟崔家父子早年打过不少交道,要说这对父子的性子,截然不同。 崔如是嘛,一看就是那种在官场之上深耕过的人,滑不留手,圆滑得像是一只老狐狸。 而崔邈虽然是崔如是的儿子,但实心眼的厉害,刚正不阿,为人还有些木讷。在认死理方面,跟柴蘅竟有些出奇地适配。 “柴蘅这一走,定然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来的。” “她不回来,崔邈就去找她。” “我要是柴蘅,日子一长,说不准还真会心动。” 计长卿一时之间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他每说一句,杨衍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到说完,杨衍脸黑得像锅底似的。 计长卿适可而止:“抱歉,说错话了。” 杨衍没有发作,从柴蘅铁了心要走,且没有半点回头的心思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前世她愿意跟他绑在一起是因为她喜欢他,现在她不喜欢他了,她可以去喜欢任意一个人。 这个人可以是崔邈,可以是陆识初,可以是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无妨。” “她有对别人心动的自由。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总不能一辈子把她捆在自己的身边。”杨衍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说。 他早些时候若有这样的觉悟,事情也不会被搞得越来越糟。 尽管他这么说了,计长卿还是有些担心他。崔邈可以跑去幽州做幽州牧,但他这个兵部尚书总归是不能好端端离京的。 “西戎那边才刚安稳了三四个月,这几日又有躁动。拓拔元离跟拓拔鹰如今都被拓拔野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三郎扔进了狱里,拓拔一族如今看来就这个拓拔野最不好对付,跟他的其他几个哥哥都不一样。等他肃清西戎之后,下一步怕是还要打咱们中原的主意。这个时候,你这个兵部尚书越要撑着。” 计长卿叹口气,如今西戎局势并不明朗,边境那边其实也才安稳没有多久。越是不安宁的时候,兵部就越要稳住。如果这个时候,杨衍因为心痒痒崔邈去了幽州撂挑子不干了,圣人怕是恨不得一刀将他砍了。 大局面前,许多事情还是要分清的。 杨衍自然知道计长卿的意思,他确实有些坐不住。 也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想柴蘅想的实在忍不住,而跑去芙蓉山看她。 但不是现在。 这辈子所有的进程都比上辈子要快。在他的记忆里,前世,靖南军打赢了西戎一次之后,再过了十年,西戎才第二次发兵中原。也是那时候拓拔野才彻底掌握了西戎的政权,如果按照上辈子的进程,这个时候的拓拔野应该还籍籍无名,是个不受宠的小可怜。 这个时候,他该理清的是大局上的事,而不是陷在那些儿女情长里不能自拔。 “你放心,我目前不会离京的。” “日后若是柴蘅再寄信来,还要麻烦你告诉我。” 他这么客气,计长卿有些不适应。 “这是自然。”计长卿见不得他失意的样子,突然又想起除了信以外,柴蘅前阵子还千里迢迢从芙蓉山寄了一些晒干的山货笋干和腊肉过来。 只是那些山货晒得黑黝黝的,联想到柴蘅不太细致的性子,计长卿跟陈怜意总担心吃了会死,所以一直放着。 既然留着放在那里不吃也是浪费,计长卿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柴四前阵子还寄了些别的东西过来,你看看,要不要带走?” 说着,转身进了厨房,将那堆山货笋干和腊肉拿了出来。 柴蘅这个人虽然谈不上细致,但待人真诚且贴心,送这些东西也是她的风格。杨衍看着那堆东西,联想到,她对计长卿一个仅认识一年不到的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却独独忘了京城还有个他,心里不禁一酸。但自怨自艾没有多久,却之不恭,欣然接受。 这可苦了小厨房的大厨。 后面一连一个月,都在想方设法地做这些玩意儿不说,每次杨衍还都只允许他们炖手指头长的一小点。 搞得侯府的这些大厨是怨声载道,直言见过抠门的东家,没见过这么抠门的。 周九平日里不太关注小厨房的事,小厨房的大厨背地里骂杨衍一般也会避着周九这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因此周九一直没太在意这些日子杨衍在吃什么。直到这几日西戎那边又要开始作妖,拓拔野将两个兄长曝尸城楼外的消息传到大齐,兵部那边一连几日熬大夜,周九才琢磨起了杨衍的饮食。 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管家,调理好自家大人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然后,他去小厨房一看,才发现一连一个月,自家大人都在吃这些半点都不滋补的东西。关键为了不让别的食材影响了这些东西的味道,他平日里也不允许小厨房做别的。 不做别的也就不做别的了,那就多吃点这些,他又舍不得。 周九一时之间有些心酸,但他没敢告诉杨衍,其实这些山货笋干柴蘅也顺带着给他寄了,并且还寄了不少。 * 崔邈是在柴蘅回芙蓉山之后的第三个月抵达幽州的,他来的时候,柴蘅很惊讶。 他的父母兄弟皆在京城,父母在,不远游,柴蘅没有想过他会千里迢迢到幽州这样一个地方来。 “你先前说过你不喜欢京城,所以我担心你一辈子都不回京城了。你不回去,我就没有了见你的机会。所以后来我想着,你不回去没关系,我来找你,那总有机会了。” 侯府和离手册 第33节 “你不要紧张,不要因为我来找你了就觉得一定要跟我在一起,阿蘅,我们还是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我想留在芙蓉山陪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一直在山下陪着你也好。” 崔邈来的那一日是一个大雨天,他穿着一身的蓑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手里捏着长剑,驾着马儿缓缓向她走来,然后说了上面的这两段话。 隔着雨幕,柴蘅甚至看不清崔邈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应该很紧张,所以说话的时候有些结巴。 柴蘅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让他留在芙蓉山。她是一个被感情伤害过的人,因为在喜欢杨衍的时候连命都愿意交付出去,却没能换回一个好结果。所以倘若开启下一段感情,必然不敢再轻易地这样去付出。 但这在柴蘅看来,对下一个她喜欢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在不知道会不会跟崔邈有结果的情况下,她并不想耽误崔邈。 她很犹豫。 但碰巧瞧见这一幕的殷玉祯却不犹豫,直接把崔邈留了下来,并把他的屋子安置到了离柴蘅不远的地方。 “我瞧这个小崔不错,虽然没有杨衍生得好看,也没有杨衍白,但过日子靠一张脸是没有用的。” “你可以不用急着做决定,也不用急着去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同他在一起。先做一段时日的邻居试试,不喜欢也没有关系。你后面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师娘也能养你一辈子。” 是以,在殷玉祯的推波助澜下,柴蘅也渐渐接受了崔邈是她邻居的这个事实。白日里,他要去府衙上值,到了晚上,下值下得早,就会同柴蘅还有靖王夫妇一起吃饭。 日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过去,柴蘅最初不习惯多崔邈这么个邻居,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尤其是,从前她去山里打猎都只能带着师弟师妹,如今,也能带着他一块去了。崔邈力气大,遇上大一些的猎物也能帮她扛回来。 两个人不谈感情,相处的也十分愉快。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没有波澜的过下去,直到朝廷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西戎军又开始骚扰边境的村子。 以前拓拔元离跟拓拔鹰管事的时候,那些西戎军的骚扰仅仅局限于抢走边境牧民的马匹或者牛羊之类的。 如今拓拔野这个疯子杀父弑兄即位后,开始连人都抢。一连三天,边境的首阳村已经消失了十几个牧民了,都是被西戎军队直接俘获走的。 听到拓拔野即位的消息,已经很久没有烦心事的柴蘅一下子担忧起来。她担忧倒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前世的时候,离拓拔野即位还很久,从跟西戎的首战到最后一战,中间隔了至少十年的时间能让靖南军休整。 眼下这才隔了几个月,半年左右,西戎那边竟然又开始作妖。 师父师娘刚从那里颠簸过来,又要再颠簸过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打仗即使还没有交战,光在路上也是极其耗费人心力的,柴蘅心疼他们俩个,联想到前世他们劳心劳力死在回京的路上,功劳还被人顶替,就觉得一阵心酸。 “阿蘅,你留在家里守着家门。明日我跟你师父要出发去首阳村那里看一看,我们准备先带一路小队把那十几个牧民救出来。你不用担心我们,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喝怎么喝,等我们办完事就回来了。” “首阳村离这里那么远,你们才刚回芙蓉山几个月,让我去吧。”柴蘅说,让她守家门她也不会守得安心,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去,“我跟西戎人打过交道,我熟悉边境的地势,我的剑法和刀法是师父师娘你们教的虽然谈不上多好,但关键时候不会掉链子。” 尤其,她死过一次,她也不怕死。 “那怎么行?你去了有危险怎么办?我跟你师父怎么能够睡得着觉?”殷玉祯连连摇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 柴蘅道:“即使有,我作为齐人,为了边境百姓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您跟师父就这么去了,我在山上也不会睡好觉的。” 第37章 首阳 只要想到她在首阳村那个危险的地…… “那也不可能, 我跟你说,别做这样的梦。天塌下来,有我跟你师父顶着, 这种带队冲锋的事怎么都不可能轮到你的。回去洗洗睡。” 殷玉祯充耳不闻柴蘅的话, 只想赶她回去。 柴蘅并不打算走, 只是执着地站在那里。她这个脾气也不知道像谁,殷玉祯拿她没办法,也急了:“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带队去把十几个牧民救出来,师娘你跟师父可以先留在芙蓉山上,再休整几日。” “能休整多久?西戎那边又闹起来,我跟你师父还是要去的。”殷玉祯看着柴蘅, 又好气又好笑, 想一巴掌把她拍出去, 但又舍不得。 “多休整一日是一日。”柴蘅说。 殷玉祯气得想把她踹出去, 站在一旁的二师兄周浚连忙打圆场:“师娘, 你要不让师妹试一试, 我跟着师妹一道,我看着她, 不会出事的。” “师妹承袭的是您跟师父的剑术, 先前在西戎陪着那个姓杨的待了那么久不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么?我们已经长大了, 也能独当一面了,师娘,您跟师父就信我们这一回, 我们也是能替你们分忧的。” 朝廷那边的指令不知何时下,先前交还给圣人的兵权圣人如今也还没有还回来,但约莫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此刻他们夫妇二人确实需要留在芙蓉山上,先看看朝廷的下一步需要他们怎么做。 靖王叹口气, 听周浚如此说,也准备让这两个小辈试一试:“玉祯,不如信一次阿蘅跟阿浚,你我护不了他们一辈子。他们想去做,就让他们去做做看。有阿浚在,阿蘅不会出事的。” 殷玉祯仍旧不放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倘若西戎那群人以多欺少,那该如何?” 她平日里自己出征倒不会东想西想,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时,难免会格外谨慎。 靖王让周浚跟柴蘅先出去:“你们师娘这边我来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天色不早了。”说着,便揽过殷玉祯的肩膀,开始徐徐相劝。 柴蘅出了师父师娘的房间,有些郁郁寡欢。 崔邈今日路过山下的陈记铺子时,特地买了她最喜欢的藕粉酥。下了值后早早地回了山上,等她从靖王夫妇的房间出来,结果等到的是眉头不太舒展的她。 “回了芙蓉山以后,我觉得你日日都很高兴,至少比在侯府被杨大人困着的时候高兴。怎么今日又这样了?” 崔邈提着藕粉酥,跟着柴蘅一起爬上了屋顶。 她跟从前一样,一有点心烦的事情就喜欢待在屋顶上。 “因为是人,所以会害怕因为会害怕,所以今日就不高兴。”柴蘅无奈地笑了笑,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跟着杨衍一起在西戎,就隐隐感觉到这一辈子有些事情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她安慰自己,有变动是好事,说不定这一世芙蓉山不会再遭难,也说不定师父师娘不会死。 包括她离开上京回到芙蓉山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西戎那边这两日又开始闹起来,她才开始害怕。她害怕这辈子加速的进程会是芙蓉山跟师父师娘的催命符,她害怕前世的一切再次重演。 但这些担忧她又没有办法跟崔邈说,总不能告诉崔邈,她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只简明地讲了如今西戎生变,和她对师父师娘身体的忧虑。 崔邈仔细地听她说完,又听到她说她要去一趟边境,替师父师娘把那十几个被俘虏的牧民救出来,不禁也有些担心她: “我能理解你忧心靖王夫妇,但你跟你二师兄两个人一起,即使带着一队人,去边境也很危险。” “能不能不去?” 崔邈沉默片刻,最终紧张地问。 柴蘅摇摇头:“我要去的,我不能看着师父师娘一大把年纪了还四处奔波,他们身体不好,能多休息一日是一日。” “可是你如果出事……” 崔邈想说,你如果出事,我也会担心的。但这话说起来太过肉麻,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所以兜兜转转又变成了一句,“你如果出事,身边的人会难过的。” 他这句话让柴蘅冷不丁想起了杨衍。 回到芙蓉山之后,她其实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了。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做梦还时常会梦到上辈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的一些事情,好的梦坏的梦都有。但到了芙蓉山,她刻意让自己忘记从前的那段经历,渐渐地也很少再想起他。只是崔邈这句话却突然让她想到前世的时候,她偷偷跟在师父师娘的后面出征的那一回,当时杨衍把她从雪里刨出来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语气没有这么好。 “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师父师娘了,他们如果出事,我活着跟死了就没有区别。崔邈,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柴蘅低下头,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 也许是觉得谈及生死,一切的话题都变得太过沉重。 她不想崔邈太操心她。又补充道:“我不会这么短命的,等从西戎边境回来,我再告诉你,我们再继续去山里打猎。” 崔邈知道她对芙蓉山的感情,对靖王夫妇的感情。也没有立场多阻拦些什么,只好道:“那你万事都要小心,等把那些牧民平安地带出来,一离开首阳村,瞧见驿站,就给我写信报平安。” “好。” 柴蘅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崔邈。 * 安宁的日子没有过稳多久,就要再兴兵戈,于朝堂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户部那边上个月刚拨出去一笔款子治水,今年的赋税各地方又还没有全部交上来,国库空虚,又要腾挪出钱来给兵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给兵部筹款,这几日户部侍郎李昶已经在文华殿跟褚明镜抱怨了不下几百遍。 “国库里就那么一点钱,我是户部侍郎不错,我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啊!” “前线要打仗,战事吃紧,将士们需要粮草跟军备,我都知道。但一次性就是拨不了那么多款啊,褚阁老,你看看兵部那个态度。国库没有钱是我的问题么?今日我们本来是解决问题的,兵部那边冷冰冰地甩给我们一句,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三日内要看到买够三个月粮草的银子。我去哪里想办法?” “你看看,说好了今日我们在文华殿聊一聊这桩事,这半天也不见兵部派个人来。从前周大人做兵部尚书时,和和气气的,怎么如今就?” 李昶一口一个“兵部”,但全然不敢提杨衍的名字。实则字里行间抱怨的都是杨衍的做事不留情面。同样在朝为官,都是同僚,可偏偏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褚明镜虽然是杨衍的老师,也是内阁的首辅,但这两年也深感管不了这个学生。加之如今西戎那边一天一个样,前线要打仗确实需要钱,杨衍向户部施压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按照户部这个磨蹭的做事方式,如今不施压不要粮草,等到真打起仗来那就是将士们饿肚子。 褚明镜老了,站久了有些累,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轻咳一声:“国库再空虚,打一次仗的钱凑一凑总能出来的。你回去同你们尚书再议一议。” 李昶原本是要来褚明镜诉苦,让他好好管束管束自己的学生的,谁成想,只换回来这么一句话。 “褚阁老,您是杨大人的老师,您要不要去劝劝他,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备跟粮草我们也不是不给,只是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等前线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送去的。”李昶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开口。 褚明镜:“我虽是杨衍的老师,但我也知道他从不受制于人,眼下粮草不齐,将来就会被你们户部拿捏。他不会愿意的,这个老夫无能为力。” “那褚阁老能否把杨大人叫过来,我再亲自同他谈谈。他如今也不同我们碰面,不碰面,我又该如何同他讲我们户部的难处呢?” 李昶叹口气。 褚明镜心想,碰了面也没有用。 杨衍的心思绝不会因为碰一面而改变。 “他如今正在勤政殿同陛下谈话,今日一下朝便在那里了,也不知陛下会同他谈到何时。你最好等一等。” 褚明镜不准备插手这些,但还是给李昶指了一条明路。 李昶会意,干脆此刻就待在文华殿里不走了,只等着杨衍从勤政殿出来。 天色青白,宫檐之上斜角的琉璃瓦上落了几只雀鸟。勤政殿内,龙涎香香气袅袅。 杨衍跪在殿内,垂着眼眸。 “你觉得我让楚堰怀担任主帅之举不妥?” “杨卿,这大齐不是离了靖王就会散的,楚堰怀虽然年轻,但你焉知他十年后的谋略不会超过靖王夫妇?” “靖王夫妇是为大齐立下了汗马功劳不错,可怎么这一战就不能受楚堰怀驱使了呢?” 地上是碎裂的杯盏瓷片,圣人冷冷地打量着杨衍,他从前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冷静,是个辅佐未来皇帝的好苗子,所以才一路让他高升。谁成想,在关键时候,他竟然也向着靖王那一边。 杨衍平静道:“陛下所言极是,但靖王夫妇年事已高,若听命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将,于靖南军而言是耻辱,只会动摇军心。所以还望陛下三思。” “三思?” “谁动摇军心便斩了谁,朕需要三思什么?” 圣人冷笑几声,看着杨衍,“你到底是觉得朕需要三思,还是觉得朕如今已经老了,不配做这个皇帝?” 听了这句话,杨衍的眸光黯了黯:“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哦,朕竟然忘记了,你从前是芙蓉山的女婿。”圣人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笑容更冷,“同为朕的臣子,朕看你还不够清醒,刑部的那个陆识初就比你拎得清的多,今早朕早朝提出要楚堰怀做主帅,人家就不曾说些什么!” “杨衍,你要记得,是谁提拔你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朕是惜才,也想要一个能够辅佐明日之君的人,但倘若你的心思不在朕这一边,朕可以提拔你,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桌子上的奏折被圣人随意地扔在地上。 说完这话后,他似乎也是累极了,招手唤来李德海:“领杨大人出去,在殿外跪足十二个时辰,好好想想,想想谁才是主子。” 侯府和离手册 第34节 说着又补了一句,“杨卿,你既然这么向着芙蓉山,朕让楚堰怀做主帅,靖王夫妇做副将的旨意就由你去芙蓉山宣。” 杨衍敛了敛眸:“是。” * 平陵侯府里,灯火通明。 杨衍从昨日上朝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回来,周九派人去问,说是自家大人正搁殿外罚跪。 周九忧心极了,就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因为芙蓉山和靖王的事,于是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圣人改了主意,万一将罚跪改成下狱,那就不好了。直到此刻,见到杨衍略带疲态的回来,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大人,你可回来了。我让府里的其他下人去白大夫那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咱们先在膝盖上抹点药。” “不必。”杨衍摆了摆手,比起抹药,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明日一早一定要人去一趟禁军那里,找楚堰怀。 “明早辰时一到,你就去一趟禁军队伍里,找一趟楚堰怀楚将军,同他讲,圣人要他做这一次出征西戎的主帅。赢了名声是他的,输了罪过便要靖王夫妇担。他当初入行伍时是受了靖王赏识的,也曾说过要报靖王夫妇的恩情,你问问他,如今圣人给了他一条康庄大道,他是要踩着恩人的骨血上位,还是先放弃这一回的机会,将来有朝一日再靠自己。” “好,但是大人,圣人刚找过您,如果明日楚大人就立刻因为恩义去找圣人,说不做大元帅,是不是太刻意了?”周九问。 杨衍淡淡道:“是刻意,但刻意也没有办法。” 勤政殿外跪的这一日让他脑子被风吹得格外清醒,如果单纯是去芙蓉山宣旨,让靖王夫妇继续领兵,带着靖南军一起去攻打西戎,他自然没什么好推诿的。 但撤了靖王夫妇兵马大元帅的职位,让这两人给楚堰怀当副手,这样的旨意,他但凡去宣了,他想都不用想,柴蘅定然会怀疑是他从中作梗,故意这样做。 他跟柴蘅之间已经误会重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所以他断断不会去宣这样的旨的,可圣人心意已决,就只能从楚堰怀的身上下手。 “楚将军会放弃么?如此大好的机会?”周九有些担心。 杨衍:“别人不会,但他会。” 前世,当圣人把靖南军的功勋强行塞给楚堰怀的时候,这一根筋的小子还曾经去皇宫大闹过。 这一回,他自然也不会任由圣人把自己当成折辱恩人的工具。 杨衍说完这话后,联想到只要明日楚堰怀去找圣人,圣人迫于这大齐已经无人可用,还是会把兵权跟兵马大元帅的印绶交给靖王夫妇的,到时候,他又能去芙蓉山宣旨,趁着宣旨,刚好也可以看一看柴蘅,如此算是一举两得了,今日也就不算白跪。 他这样想着,即刻又嘱咐周九:“明日去找完楚堰怀后,就立即回来。带着香巧,去街市上采买一趟夫人平日里喜欢的东西。” 她虽然不喜欢上京城的人,但这个地方还是有许多别的她用得惯的东西。 比如七宝斋的胭脂水粉,李记铺子的香囊,程家打铁铺炼造出来的短刃。 “什么都买么?” “什么都买。” 周九突然想起柴蘅刚走时,杨衍的那一句“日子离了谁都能过,我又不是非要在她一棵树上吊死”,日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是离了谁都能过呢? 做了这么久夫妻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说断的干净就断的干净。 “您还是想夫人了。”周九说。 杨衍难得没有再嘴硬:“是啊,我很想她。” 怎么可能不想?同床共枕一起十几年的人说不要自己就真的不要自己了,一闭上眼睛就都是她。 也只有想到她还过得好好的,好好地待在芙蓉山,好好地跟着靖王他们生活着,心头的那么一点对她的担忧才会被冲淡些。 “过几日您就能见到夫人了,好好说话,即使做不了夫妻了,至少也能做个朋友。”周九说。 是啊。 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从皇宫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等见到他了,她会高兴么?是像见到崔邈一样表示欢迎,还是像见了鬼一样。 杨衍不知道也不敢想。 * 从京城到芙蓉山,杨衍乘坐的车轿几乎是一路快马,所以到达芙蓉山的时间也比圣人给他的规定期限要快。 进入芙蓉山后,他没有见到柴蘅,第一个见到的是崔邈。 “杨大人?你来是找柴蘅的么?她已经走了好多天了,去边境了,到现在一封信还没有寄回来呢。” 崔邈每日往驿站跑,就希望能早些收到柴蘅报平安的信,但这些日子过去了,一封都没有收到,不由得也十分焦急。 他还不能在靖王夫妇面前表现出这份焦灼,因为这些日子靖王夫妇已经很担心了,冷不丁见到杨衍,这才能展露出自己一丝半点的担忧。 杨衍:“你说她去哪里?” “边境,首阳村那边,算算日子,两日前就该到那里了。”崔邈引杨衍先进自己的房间,他跟杨衍虽然关系微妙,但在京城的时候,杨衍毕竟把自己从大火里捞出来过,所以崔邈看到杨衍依旧十分客气,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杨衍听到柴蘅又跑去首阳村之后,根本没有心思喝什么茶水。 在他看来,她当初能陪着他一起从西戎活着回来纯属运气好,这一回又千里迢迢跑到那里去,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她一个人去的?” “不是,带了一队人,还有她二师兄周浚。”崔邈道。 杨衍脸色愈加不好看,周浚那个人他也认识的,三脚猫的功夫,带着他反而更拖累柴蘅。 尤其拓拔野跟拓拔元离拓拔鹰都不一样。万一被她碰上,那基本上就是离死不远。 “她去之前有说什么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自己不怕死,然后跟我保证了不会出事的,就走了。”崔邈说。 柴蘅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一心想要去,谁都拿她没办法。 但只要想到此刻她在首阳村那个危险的地方,杨衍就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都要睡不着了。 第38章 重逢 “你又乱知道什么了?” 在来之前, 杨衍原本还想着,不能宣读一个让她不高兴的旨意,所以去逼着楚堰怀去圣人那里请辞, 逼着圣人不得不把完整的兵权还给靖王夫妇。 在来的路上, 他也一直很忐忑。想见她, 却又怕她不肯见他。满脑子都是见了面该跟柴蘅说些什么。 他从前讲话不过脑子,什么伤人讲什么,但现在好不容易能过脑子了,偏偏他发现她又很能跑。 他前脚才到芙蓉山,后脚她就又去了首阳村。 “来信了,来信了, 大人, 驿站那边周师兄来信了。”门被小厮推开, 年轻的小厮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周浚寄来的。 崔邈立即起身去拿信, 拆开信封一看, 脸色白了一半。 原来,柴蘅跟周浚到了首阳村后, 顺着西戎军平日里活动的路线走, 花了不过两天两夜就找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牧民, 趁着夜色,偷偷将那群牧民放了出来,原本打算摸黑走的, 被一个起夜的西戎兵给发现了。 西戎军人多势众,柴蘅他们人又少,情急之下,柴蘅让周浚带着牧民们先走, 她自己引开那群西戎人,周浚听了她的话,带着牧民们就先走了,等离开了首阳村进了城把牧民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又一个人折返了回去,想着再去找一找柴蘅,可这一回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好端端的人失踪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殷玉祯跟过来看信,看到周浚信上所言后,当场就踹了自家丈夫几脚:“说了说了不让她去,就你,非要让她试一试,现在好了,阿蘅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要是出事,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理睬你。” 靖王道:“不会的,阿蘅她是个聪明孩子,不至于出事的。万一在哪里摔着了,没能跟得上也是有可能的。” 殷玉祯又急又气,当场昏了过去,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 也就是这时,靖王才注意到替皇帝来宣读圣旨的杨衍。他先把妻子抱进房间里,找来大夫,随后才拿正眼扫了几眼杨衍。 “靖王爷。”杨衍略微颔首。 因为刚刚的那一封信,此刻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柴蘅回到芙蓉山后并没有跟他们夫妇俩讲究竟为什么会跟杨衍和离,但柴蘅的性子靖王是清楚的,如果不是被辜负,不是被伤害得太深,断断不会走到和离这一步的,因此对杨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杨大人此行是替陛下宣旨?” “既然是宣旨,把正事做完就赶紧离开吧。” 靖王等着杨衍把圣人的旨意给宣完,宣完后好立刻让人拿着扫把将杨衍这个小白脸赶出去。 感受到敌意,杨衍并不在意。 “下官此行确实是替陛下宣旨,虎符和兵马大元帅的印绶也一一带来了,前线那边等着王爷您。” 杨衍说着,命随行的下属拿出包裹,包裹里是调令三军的印绶。 靖王给了杨衍一个冷眼:“东西和圣旨放这儿,你人可以滚了。” 这话一出,连同行的属下都替杨衍难堪。好歹也是一个兵部尚书,从前无论去哪里,都是被人奉承着的。可到了这芙蓉山上,还没歇歇脚呢,就要被赶走。 杨衍自然知道靖王为什么对他这个态度,但走到这一步,他又确实自作自受,所以也不多言,让靖王保重身体后,自己退了下去。 离开芙蓉山,随行的下属有些愤愤:“咱们是来宣圣旨的,怎么着也是个天子的使臣,靖王爷这副态度也太让人生气了。”说着,又补充道,“大人,那咱们现在去哪儿,立刻回京么?” “你回京吧,我暂时先不回。”杨衍说。 下属道:“可陛下对您为芙蓉山说话一事很不满,给了您返程的日期,您倘若延期,要挨廷杖的。” 大齐的文臣能挨鞭子,能受其他刑罚,但唯独廷杖,打得实在不是地方,所以朝臣们都敬而远之。 杨衍眼下顾不得这些,他跟柴蘅一起重生回来,没能破镜重圆也就算了,没道理她一个人又奔赴危险的境地。就是早死短命,也该他们一起才是。 “无碍。” “圣人倘若发怒,本官一人承担。你先回去吧。”杨衍淡淡道。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 首阳村这些日子风声鹤唳,因为西戎兵的侵袭,年轻的有能力搬走挪到隔壁村子的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没有办法离开家乡,这才勉强继续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 杨衍到达首阳村的时候,西戎兵发了疯似的对这个村子进行了新一轮的侵袭,原先是抢人走,如今发现村子里都是老人小孩,觉得抢走了也没法当劳动力使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砍杀。 村里每隔几百步都可以见到新鲜的尸骨。 杨衍不知道柴蘅到底在哪里,只能像前世她去战场的那一回一样,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翻。 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能翻到柴蘅,唯一的一点发现是在首阳村西边的一处山坡上,山坡前的一根松枝上挂了一块碎花布料的衣服,杨衍认得这花色,是柴蘅从前的审美会喜欢的。 山坡下还有一个村子。杨衍不知道她此刻是坠崖了还是在山下的村里,只能先用绳子绑住自己,往崖下先去找柴蘅的踪迹。 侯府和离手册 第35节 柴蘅这几日都在村子里养伤。 救了牧民后,她引开了追上来的西戎军。利用背上的弓箭射杀了几个要活捉她的西戎人,然后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跳下去后因为被山崖边的一棵树捞了一把,缓冲了一下,掉下去的时候没死成,但摔伤了左腿。靠着前世拖着一条断腿走的经验,她成功地往有人的村子里拖行了很远的一段路,最终倒在了一户哑巴兄妹家门口。 哑巴兄妹不会说话,但会上山采药材。 柴蘅摔伤腿的这几日,行走并不自如,多亏了哑巴兄妹在山上采来的药材,才勉勉强强能靠着一根拐棍站起来。 山中不知岁月。 她自己也很着急,一方面二师兄收不到她的音讯,肯定还在首阳村附近打转。这里找不到驿站,她也没有办法报平安回芙蓉山,只好暂时先继续养自己摔伤的腿。另一方面,她在前几日被西戎军追击的时候,隐隐听到西戎一个主帅用中原语在营帐里同一个人说些什么,那人明摆着是个中原人,讲的也是中原官话。 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西戎军营里出现中原人本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她当时留了个心眼,趁着西戎军没追上她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跟西戎人厮混在一起的中原人竟然是大师兄的家仆——聂三。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只觉得五雷轰顶。 脑子里万千想法闪过,直到此刻都是懵的。但她记得,当时西戎的那个主帅对聂三说了,说要他留在军帐里。所以她临走前还特地记下了那个军帐的位置,想到等到腿脚一好,她就要再去一趟,把聂三给捉过来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在西戎人的大营里。 柴蘅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跳动的细碎的光影。 哑女走过来,她今日去了一趟市集,买了一只鸡打算给柴蘅补补身体。被哑女跟哑兄捡回来后,柴蘅把身上带的银票的大部分都给了他们,哑女起初并不要,但碍于柴蘅硬要给,她只好收下。然后隔三差五便去一趟不远处的市集。 他们这一处村子虽然离首阳村近,也接近边境,但因为在山脚下,西戎人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也就阴差阳错避免了战乱。 哑女今日去市集的时候,看到四处张贴着柴蘅的画像,说是一个年轻人贴的,于是趁着人不注意,扯了一张下来,带给柴蘅看。 柴蘅一看那画,就知道出自杨衍之手。 夫妻这么多年,他的字迹和作画的风格,她早已经铭刻于心。 他们已经和离了,他再不甘心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到这个地方来追杀她。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大概也是怕她死了,所以来这附近找了她一圈,实在找不到,所以才张贴了这些画像。 “有人在找你。” 哑女用手势对柴蘅说。 “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管。”柴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我今天看到那个找你的人了。你很讨厌他么?”哑女继续用手势问。 柴蘅道:“我确实不喜欢他,也一点都我不希望他找到我。” “那我跟哥哥帮你把那些告示都撕了,让他再也找不到你。”哑女打完手势,没等柴蘅有其他反应,拉着在院子里劈柴的哑兄就走了。 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又有人找你,但这一回跟之前我看到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不一样。”哑女折返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周浚。 “师妹!” “我总算见到你了。” 周浚见到柴蘅后,激动得眼泪直掉。 他们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已经待了有一个多月,仔细说起来,在西戎军的大营跟周浚分别的时候,周浚比现在还瘦些,一个月不见,她的这个二师兄反倒胖了。 “师兄。” 柴蘅料想周浚应该也找了她很久,但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周浚碰头,也就没有行动。 事实上,没有行动的也不止她一个。 周浚也是这样,但没好意思说。 柴蘅跟他彻底分开后,他也只找了她两天。剩下的时候,都是后来到这里的杨衍在找。找人这种事情大海捞针,周浚想着,只要柴蘅活着,她自己总会出现的,所以这些日子一边担忧着一边在客栈里躺着,每日忐忑地睡觉。 忐忑的同时看到后来到这里的杨衍找的那么的认真,他还好心奉劝了几句,说这样找不仅找不到,找的人还容易累死,但后来被杨衍用冷漠的态度给刺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在热脸贴冷屁股,也就不说了。 今日找到柴蘅也纯属是个意外,他在客栈四肢都快躺退化了,师娘殷玉祯八百里加急,写信催他,硬要他去隔壁山里找一找,他这才又动起来。没成想,在山里问的第一个人就知道柴蘅在哪里。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去同柴蘅讲的。 他只是懒,又不是傻。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等会儿就写信给师父师娘,他们也就能放心了。对了,杨大人也找你找了很久,我等会儿就去告诉他。” “不用告诉杨衍。” 她离开京城本身也是想要离开他。告诉他的话,两个人在一起继续纠缠,总归又是一种痛苦。 周浚挠挠头,这些日子,他是亲眼看到杨衍如何找柴蘅的,几乎是不眠不休。亲爹都没这个毅力。 不告诉他的话,还真是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他真的很担心你,再不找到你,我怕他要疯了。” 柴蘅相信这一刻杨衍的担心是真的。 但再担心也不影响他从前对她下的狠手。 “他怎么样不是师兄你该管的,师兄,我现在要留在这里,等腿伤养好还要再去一趟西戎的大营,你先回芙蓉山去吧。” 柴蘅低头捶了捶自己还完好的腿,对周浚说。 周浚抓住了重点:“你又要去西戎大营做什么?”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 她不知道该怎么同周浚讲,但她总觉得聂三跟西戎人勾结这一事不一般,两军交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让这个聂三影响日后靖南军跟西戎的交手。 “你!不行,你得跟我回去。” “我不回,你走吧。” 柴蘅开始撵人。 “天底下哪有人专门往火坑里跳的?”周浚读不懂柴蘅的脑回路,但她一意孤行,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去给师父师娘报个平安,至于别的,等等再说。 周浚临走前,柴蘅还不忘提醒: “我不想见到杨衍,你要是把他招来,就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她语气温和地说出一句分量极重的话。 周浚在心里叹口气,摆了摆手,以表示他听到了。但答应归答应,回到客栈后看到杨衍,忍了三天,在回芙蓉山前一天终究还是没忍住把柴蘅此刻正在哑女家里养伤的消息告诉了他。 * 再见到杨衍的时候,柴蘅正在院子里打井水。哑女兄妹出去做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手拿着拐棍,一手拎着水桶,做事做的并不太顺畅,刚刚打好的一桶水,刚拎上来也就全洒了。 那桶顺着她的脚边一直滚一直滚,刚好滚到杨衍的面前,杨衍俯身把木桶给拎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又是哪只腿?” 柴蘅腿上没有绑木板固定,不走两步光站在那里是看不出受伤的是哪一只腿的。 “左腿。” 柴蘅受不了杨衍审视的目光,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总跟看一只待宰的年猪没有区别。 像之前一样,杨衍走过来蹲下身子要检查她的腿骨,柴蘅不想让他碰,所以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想看我死了没有,我没死你可以放心了,回去吧杨衍。”柴蘅企图劝他走。 他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往前一步,捏了捏她的腿骨,这一下疼得柴蘅差点没死过去,冷汗冒了一身。 “你腿断了,你不知道?” 杨衍蹙了蹙眉头,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她。 柴蘅左腿前世的时候断的那一回她是知道自己的骨头是断了的,因为能听到“咯吱”的声音,那一声还格外的响亮。 但这一回,她没听见一点声音,也只感觉是脚踝肿了起来,还真不知道是腿又摔断了。 哑女兄妹也不是大夫,只知道每日给她厚敷一些草药。这半个月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那麻烦你去帮我请个大夫,请完你就可以走了。”柴蘅继续下达逐客令。 杨衍没理她,“上来。” 他背对着她。 柴蘅手上有拐棍,自然不要他背。 “我有拐杖,即使没有,我也能走的。”同样是断腿,前世,她也能拖着一条腿在崔邈的帮助下从陷阱里爬出来回侯府,这辈子又有一根拐杖,短短一段路,她又有什么不好走的。 柴蘅拒绝了杨衍,拄着哑女兄妹给她做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走。她走得艰难,但一挪一挪也能挪回去。 杨衍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光黯了黯。 柴蘅拄着拐杖回到房间里,示意杨衍把那个木桶放在院子外面就好。杨衍跟着她进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虽然简陋,但也算干净,什么都有。 “我给你先把骨头接上。”杨衍说。 柴蘅跟杨衍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接骨。 “你又不懂医术,怎么会接骨?”柴蘅问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多傻,这就像她最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为了他去学一些他喜欢的东西一样,杨衍会接骨,多半是为了接近薛如月学的。想明白这一点后,她又很快点头,“我知道了。” “你又乱知道什么了?” 第39章 不该 “是我自食其果,是我当初不该喜…… “我知道你的接骨是为了薛如月学的, 我要是你,学会了这些,一定第一个展示给薛如月看。而不是到处乱跑, 去纠缠一些一点儿都不重要的人。”柴蘅说。 人要是一直看不明白自己的心, 注定了会走很多冤枉路。 她这么一说, 杨衍就知道她又想偏了。 “接骨是前世的时候,你死之后我学的。” “我从永州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棺木里,大夫觉得你死了,没必要再管你的腿。我怕你托梦给我说你腿疼,所以自己给你接上了。”杨衍沉沉开口, 并没有看她, 顿了顿后, 又继续, “但你比我早死的那几天, 没给我托过梦, 一次都没有。” 杨衍很难形容自己那时候的感受。 害怕她托梦,说自己疼。又怕她不托梦, 连疼都不肯对他说。 往事不堪回首, 每回提起前世, 柴蘅总觉得羞耻,在她看来,豁出性命去喜欢一个永远不喜欢自己的人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他这么反复地提,无非是在反复地印证她的愚蠢。 侯府和离手册 第36节 “不说了。” “给我把骨头接上吧,接上你就走。”柴蘅叹口气。 杨衍沉默片刻,没有接话。 他蹲下来开始找她断骨的位置, 等到手掌触碰到那一处时,才提醒道:“有点疼,忍一忍。” 柴蘅别开眼,只听得“咔嚓”一声,是骨头复位重新接上的声音,一阵剧痛传来,柴蘅疼得一阵颤抖,强忍住才没有叫出声。 给她这一回骨,杨衍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扭头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喝点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柴蘅摇摇头,她疼得厉害,需要缓一缓。 杨衍知道她此刻没什么力气说话,也不着急,只是顺着床边坐下来,守着她: “你先睡一会儿,等睡醒告诉我,你这里需要什么。” 柴蘅缓了一阵子,又重新活了过来,她先试着再一次挪动了一下腿,感受到腿脚确实比之前灵活了一些,她不禁对杨衍的技术刮目相看。 “你走吧。” “我二师兄刚好也要走,你们一道离开这里吧。” 她这两句话别有深意,杨衍回过头,诧异地看她:“你不走?” “我不走,我还要再去一趟西戎军的大营。”因为受伤的腿,她在这里其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本她看到杨衍还挺烦,但眼下他治好了自己的腿,她感激他也是真的,不然还不知道又要耽误多久。 大战在即,刀剑无眼。 杨衍在这个地方找了柴蘅已经有快一个月,也是这些日子,他才发现,前世他的运气真的很好。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做,她就喜欢他。她去战场上被埋在雪里,他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盲目地翻找,竟然也真的能把她找回来,。 但这一世,他明显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运气,拿这些日子来说,他就差把这里的村子都翻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她的蛛丝马迹,要不是周浚,他还真的就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好不容易见到了。 她说她不回去。 还要走。 “拓拔野不是他的两个兄长,没有那么好糊弄,你要是被他抓住了,你的师父怎么办?你的师娘怎么办?” 杨衍心里一阵发紧,他其实很担心她,却又没有质问她的立场,只好拿靖王夫妇做幌子。 “人各有命,如果上天注定了要我这辈子再早死,那即使我没有死在西戎大营,我也有可能死在其他地方。” “我知道你来是担心我,怕我死了,就像我最讨厌你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让你死一样。但杨衍,你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的亲人,我很感激你来找我,也很感谢你接好了我的腿,但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她很客气地跟他说感激。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仿佛他们过往的一切,好的坏的,真的都已经过去了一样。 “你不恨我?”杨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带了些许的探究,“可是如果你不恨我,为什么之前会不肯见我?” 比起这种对陌生人一般的客套的态度,杨衍反倒希望她恨他。 恨或者责怪意味着还在乎。 如果连恨或者责怪都没有了,那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想见你是因为不想跟你继续纠缠,但是你非要出现,我也没有办法。至于恨你,我先前说过的,恨一个人太费力气了杨衍,而且当初如果我没有一厢情愿的喜欢你,其实你也伤害不到我,归根究底是我自食其果,是我自己不该喜欢你。” 在芙蓉山待着的几个月,也许是日子过得十分安宁,许多从前没有想通的事情,她渐渐地早就已经想通了。 她跟他之间,如果单纯只是做场面夫妻,上辈子其实就没那么多事儿,她不会因为杨衍偏袒薛如月而难过,不会因为觉得难过而屡次跟他吵架,在他给她挖第一个坑的时候,她也能直接跟他提出自己的不满。 可正是因为掺杂了感情,掺杂了期待,才让一切复杂了起来。她才会因为他偏袒别人而委屈,才会在他给她挖坑的时候,明明很难过,但死撑着不讲。才会想到在他去永州之前找他求和,最后求和不成,反倒吵起来,然后换来他给她更重的教训。 所以她对他的喜欢,才是前世刺伤她最严重的那一把刀。 “以前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以后不会了。” “杨衍,我们都应该试着去过没有对方的人生。” 在京城分开的时候,柴蘅的心里还带着几分不甘,但眼下,这份不甘心早已经被冲淡了。 杨衍听着她平静的声音,听着她这些日子想通的一切,只觉得荒谬。她在芙蓉山待了几个月,想了几个月,就想明白了一句“不该喜欢他”? 不该喜欢他,那该喜欢谁?崔邈么?还是陆识初? 他平静的心头漾起涟漪,想要质问她,但看到她断了腿,又忍不住想到前世她拖着破破烂烂的伤腿躺在棺木里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却又很让人心疼。一想起那一幕,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用斧头凿开了一个洞一般的难受。 他分不清是那时候心更疼,还是此刻听她说“不该喜欢他”时更疼。 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跟她吵架,也没有资格跟她吵架,只能点点头:“好,你可以过你的人生,可以不喜欢我。但柴蘅,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 “以前都是我仗着你喜欢我,所以很多时候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让你难过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你也可以仗着我喜欢你,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把纪纲送给你,你不是觉得前世每一回摔进坑里都很委屈么?你也可以让他给我挖坑,让我试一试你从前吃过的苦头。或者用其他方式来让我感受感受你当年受过的委屈。” “再疼再难过,我都愿意承担。” “但有一点柴蘅,你只能决定自己如何,你不能干涉我对你的喜欢。” 杨衍一贯漫不经心的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沙哑,眼眸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执着。 柴蘅顿时被噎住,许久,扔了一句:“随你,但没必要。” 第40章 西戎 这种浓情蜜意的场面,杨衍本来是…… 杨衍给了哑女兄妹一大笔的银钱, 租下了院子里的柴房。 白日里,哑女兄妹出去做活,他就在院子里劈柴, 顺带着给柴蘅做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杨衍没来之前, 哑女兄妹都会在走之前给柴蘅留一些干粮和水放在桌上, 让她中午吃。 杨衍来之后,也不知道给了哑女兄妹什么好处,这两人时常打手势说他的好话,白天临走前也不再给她准备干粮了,迫不得已,她只好去喝杨衍煮的汤。 “味道淡不淡?” “咸了。” “这一回呢?” “淡了。” 柴蘅最初一点不想喝他煮的东西, 她很烦杨衍这种自以为是操控一切的模样, 所以好几次他送汤过来, 她都给他打翻。有几回滚烫的汤水翻在他的手上, 把他的手背烫出了好多个水泡。他也不说什么, 扭头好脾气地去重新煮。重新煮好的东西再打翻就有些浪费食物了, 柴蘅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吃几口, 但回回都要挑他的刺。 她对杨衍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哑女兄妹每回让她给杨衍递东西, 她都用扔的, 砸在他身上哪个部位纯属看心情。有时候是脑袋上,有时候是脸上,有时候是胳膊上。大部分时候直接给他扔在地上, 让他自己弯腰去捡。 杨衍不是泥塑的人,有自己的脾气。柴蘅想,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只要她足够刁难他, 等他耐心耗尽的时候,他应该会自己离开。 但在等来杨衍的离开之前,她先等来了西戎军。 她跟杨衍所在的这个村子叫临溪村,在首阳村的山崖下,村子的全貌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掩盖,如果不是很了解这里地势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村子。 他们在临溪村的这段时日,朝廷的公文一直在往驿站送。杨衍白日里照顾她,晚上的时候就坐在柴房里一封公文一封公文地处理。当地的郡守是个刚从京里调过来的,并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边境的百姓,官府跟周围的士兵在这一方面的处理能力很弱。 杨衍几次三番往当地郡守那里跑,压着当地郡守先把附近官府的兵力集中起来,当地郡守才勉强听劝。 但已经太迟。 当晚临溪村就已经来了一批偷袭的西戎军,他们点着火把,骑在高头大马上烧杀抢掠。 柴蘅向来浅眠,晚上是被马蹄声给惊醒的。她醒来第一件事是先拄着拐杖到哑女兄妹房间把他们摇醒,然后让他们顺着西边的小道去城里,这个时候城中郡守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城门也即将关闭,哑女兄妹躲进城中还能保一条性命。 等摇醒哑女兄妹后,她又立即去杨衍的柴房,想让他跟着哑女兄妹一起走,这么晚了,柴房里还亮着灯,桌子上原先堆砌的公文已经被杨衍悉数收了起来,但人已经不知所踪。 哑女披上衣服,着急忙慌地出来,头发还凌乱着,给柴蘅打手势:“杨大哥可能先走了,柴姐姐你也走。跟我们一起走。” 柴蘅:“他应该不会先走,你们先离开,我等会儿会去找你们的。” 说着,上前帮哑女把衣服扣好,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火折子递给哑女,“快,跟你哥哥走!” 哑女依依不舍地看着柴蘅,试图再打些手势说些什么,但远方的马蹄声已经逼近了。 柴蘅让他们赶紧走,然后转身进去拿弓箭。她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倘若遇上西戎人,用短刃并不讨好,用弓箭更为稳妥。 她先前用的弓跟箭筒挂在墙上,从西戎大营出来的时候,她箭筒里的羽箭已经不剩几根了,但现在里面又放的满满的,柴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杨衍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来不及多想,把弓箭背上,拄着拐杖就往外走。等出去的时候,几个西戎士兵已经骑着马到了这里。 柴蘅只能听懂简单的西戎语,听不懂太复杂的,他们用看猎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她,用复杂的西戎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柴蘅想也没想,拔出背上的箭,一连三箭射了过去。那几个西戎士兵也没有想到她动作会这么快,当同伴被一箭射中,其他几个人开始反扑,骑着马拿着长枪就向她刺了过去。 柴蘅眼疾手快,侧身躲了过去,然后一把抢过马上人的长枪,将人连马都拽翻在了地上。拽翻之后,又用刚抢过来的长枪,将另一个还在马上的西戎人也挑落了马下。在他坠马之际,她用长枪立即在他的胸口补了一下,几乎是一瞬间,这个西戎兵的胸口洇开一朵血花。 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后,她看见了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和更加响亮的马蹄声。又是一队西戎人追了过来,为首的西戎将领也许是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用中原话骂了一句什么柴蘅没有听清。 但以少敌多,以她现在的腿脚并不可能。她刚刚能杀了这四五个西戎人也纯属运气,再多的人,她也没谱。 所以立即拄着拐棍往树林的小路跑。 这一片的树林树木长得格外的茂盛,路又崎岖,十分方便人躲藏,柴蘅一瘸一拐地进了树林,没有敢点火折子,只是按照感觉往前走。后面的西戎人在疯狂追她,她的腿走不了太远的路,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途径一个山洞,被一只手拽了一把,直接拽进一个山洞里。 洞里满是血腥气。 柴蘅诧异了一瞬,因为太黑,看不见这个人是谁,但这人手掌心的温度,她很熟悉。 “杨衍?” “是我。” 杨衍倚靠在山洞的墙壁上,不知道是不是柴蘅的错觉,她只觉得他有些浑身提不起力气的感觉,一贯清冷的嗓音里透着些许虚弱。 杨衍把她拽进来后,想起她现在不喜欢他碰她,刚好此刻他又很脏,就即刻放开了手。 柴蘅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腿,伸手想再去摸拐棍,却突然摸到了一旁的尸体,还不止一个。 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刚刚觉得杨衍不对劲了,这些尸体应该是西戎人的,他提刀杀了人? 她想开口问他,但又怕说话的声音惊了追过来的西戎士兵,只能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等到马蹄声过去,一个个西戎人从这漆黑的山洞口经过,又过了一会儿,柴蘅才下意识地要去拿袖子里的火折子。 她想看看这山洞里是个怎样的情景,却被杨衍摁住了手。 “崔邈也在这个树林里,你一路往前走,能看见他。让他背着你离开。”他嗓音很低,低到柴蘅甚至有些担心他死过去。 柴蘅看不见这里的光景,只觉得一颗心突突地直跳,“你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杨衍笑了,唇角勾勒出揶揄的弧度:“怎么?还想我背着你走?” 侯府和离手册 第37节 柴蘅觉得自己就多余问这样的话。 她探出脑袋,确认四下里已经没有了马蹄声,料想到西戎军已经走远,又摸索着墙壁站起来。 杨衍把拐棍递给她,又顺手拿了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她。柴蘅一摸,这才发现是十几支箭,想来是他解决完地上那几个西戎人后,从他们身上拿的。 柴蘅把它们放进自己背上的箭筒里,转身就要走,临走前,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如果不是受伤了,按照杨衍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让她跟崔邈走。 “这么关心我,是忘记我之前怎么伤害你的了?柴蘅,你总说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看来还不够。” 黑暗中,杨衍眸中情绪翻涌,唇角仍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带了几分从前有的味道。 柴蘅就知道他不会一直低眉顺眼下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这样欠揍的话才是杨衍会说的。 柴蘅觉得不对,上前想去拽他一起走,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她知道杨衍这个人除了从前没杀过人,不喜欢跟尸体待在一起以外,还是十分怕黑的,所以随身也会带很多个火折子。 此刻这么暗的山洞,她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他虽然强撑着,但脸色不会太好看。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也有很多害怕的时候。 那时候他明明知道,也没管过她。 想到这里,柴蘅站住没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不去找崔邈,莫非你还舍不得我?”杨衍凉薄地笑了笑,继续嘲讽她。 他这样讲话,她再犹豫,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那你是在做梦。” 说完这句话,柴蘅生怕自己心软,拿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杨衍原本紧绷的脊背有些支撑不住,一颗心放下来,这才贴着墙壁,略带疲惫地闭上了眼。 * 刚刚追着柴蘅的西戎军的大部队刚好朝着跟柴蘅相反的方向而去,柴蘅一路往前走,路上也遇见了一些逃难的村民和几个纠缠逃难村民的西戎人。 她一一解决掉了他们,除了受了一点小擦伤以外,索性没有受什么别的伤。 如杨衍所言,崔邈确实在前方。 他从幽州带了十几个手下过来,跟刚刚出去的西戎军的大部队厮杀了一会儿,两方都受了重伤。 柴蘅出了树林看到崔邈的时候,他正带着他的下属坐在一条小河边休息,因为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下属们此刻都十分敏感,冷不丁瞧见树林里钻出一个人,又要拔刀,崔邈正拿着羊皮壶在喝水,往侧方一看才发现是柴蘅。 “阿蘅?”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崔邈看见她平安无事,赶忙丢下水壶过去。 “你胳膊怎么回事?” 柴蘅一眼就瞧见崔邈的右臂,血渍呼啦的,像是被刀斧砍伤的一般, 崔邈刚刚被砍伤的时候,觉得疼得要命,咬着牙才忍住没叫,此刻看到柴蘅,见她关心自己,更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嚎叫,只是苍白着脸笑道:“小伤,刚刚被一个不长眼的西戎士兵砍了一刀,但问题不大,等回城里找个大夫包扎一下就好。” 他的伤口明显还在渗血。 柴蘅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把手臂给我。”她柔声说。 崔邈脸微微一红,嘴上说着“无妨的,小伤。”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赶忙递了过去。 柴蘅低下头,给崔邈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等包完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说来话长,她人在临淄城,担心她的不仅仅只有杨衍,也有他。所以在杨衍违抗回京的皇命后不久,他也从幽州过来了。考虑到临淄城地理位置特殊,首阳村已经被西戎军清洗过一遍,所以他来的时候特地带了些下属。 没想到,正好赶上临溪村出事。 杨衍在柴房批公文批到一半听到马蹄声觉得不对就出去了,他在临溪村也待了不少时日,知道村里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此刻正值深夜,倘若西戎军进攻,等同于又要屠一个村。 所以他先杀了一个西戎人,企图把这些西戎士兵引到附近的树林里,为村里其他人的逃跑腾挪出时间。 崔邈是在半路上遇见杨衍的,那时候杨衍身上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一个文臣能够提起刀已经很不容易,更别提杀人。他衣裳上都是血,崔邈当时也没法分辨他究竟是哪一处受了伤。想带他走,但被拒绝了。 崔邈猜了猜,猜到他大概是担心柴蘅一个人在村子里,又瘸着腿不知道出来,所以想折返回去找她,但眼下,她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兴许是两人没能遇见。 “我怎么来的,说起来太长了,等会儿慢慢同你讲。” “杨大人呢?他应该怕你一个人不知道出来,回去找你了,你没碰见他?” 听崔邈提起杨衍,柴蘅的心又猛地跳了几下,她其实来的路上一刻都没有停止地想过,他会不会死,但看见崔邈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讲,所以就没有提,如今他主动提了,她这才道: “我在一个山洞遇见他了,他给了我很多支箭,让我来找你。” 崔邈再实心眼,也知道自己跟杨衍是情敌。 谁愿意把自己喜欢的人交托到情敌的手上。 崔邈想起杨衍早些时候浑身是血的样子:“杨大人受了不轻的伤,我带人去看一看他,我留两个人下来守着你,你不用担心。” 听到不轻的伤,柴蘅想起自己闻到的血腥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你也要小心。” “好。” 崔邈说完这话,立马带人又进了树林。柴蘅坐在树林外的小溪边等着,大约等了两个时辰,这才又重新瞧见崔邈。 崔邈把人从山洞里带了出来,杨衍原本雪白的衣裳已经被血染了个透,整个人十分虚弱,一张脸跟从前一样是好看的,只是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在经过柴蘅时,掀了掀眼皮。 “别担心,我死不了。”他低笑了一声,虚弱地开口。 柴蘅站起身,别开了眼:“我没有担心你,你想多了。” 杨衍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崔邈,反倒有些担心他这个情敌的状态,十分心善:“别这么说,杨大人很严重的,阿蘅,他得立即看大夫,不然会死的。” “你先管好你自己,你的手不要了么?” 祸害遗千年。 柴蘅没看到杨衍的时候会担心他不会死,现在看到又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 所以向着崔邈走过去。 为了架住他,崔邈刚刚包扎过的手臂上又渗出了不少的血,柴蘅走过去,又把那块浸透了血的帕子解下来,重新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块手帕给他扎上。 她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崔邈。 这种浓情蜜意的场面,杨衍本来是不想看的,但还是没忍住自虐般地又掀起眼皮多看了两眼。 第41章 风水 风水轮流转 “杨大人, 我们两个来扶着您。”两个有眼力见的属下过去,从崔邈那里扶过杨衍。杨衍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再看就显得自己不识趣了。 崔邈的手臂还在流血, 手帕绑住了很快伤口又渗出血来把新的帕子染透。柴蘅担心他失血过多, 只好先在此处停下来, 将刚扎好的帕子又重新取下,拿出袖子里常备的止血的药粉先给他抹上。 崔邈没有想过受这么一回伤还能得到柴蘅这样温柔的对待,顿时感觉人生值得了。 “你别紧张,都是小伤。” “我从前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受过更多比这还重的伤。” 崔邈看着柴蘅温柔小心的动作,心里十分感动。 杨衍被崔邈的属下扶到一边歇着, 他倚靠着树, 虽然已经收回了目光, 但耳朵没有聋, 仍旧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 身上除了几处刀伤以外, 最重的那一处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此刻正在汩汩地渗血。 受了伤后他担心她自己一个人走不了, 所以想着去找她, 奈何身上的血流的太快了, 让他没了力气。他觉得很冷,刚刚倚靠在山洞的时候就觉得很冷,此刻更冷。 他的手指蜷了蜷, 眼眸微阖着。孤零零一个人待在一旁,四周都是崔邈的手下,自然围着崔邈,也没什么人去管他的死活。 柴蘅给崔邈的手臂抹完药粉, 在瓶子里的药还剩下一半的时候,似乎才重新想起杨衍。 这是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她第一次看见杨衍流这么多血。他的白衣裳已经被血染透,英俊的脸只剩下苍白。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药粉递给了崔邈的下属,示意他去看看杨衍伤在哪里,也给他止点血。 崔邈的下属会过意来,接过药粉,便去照看杨衍。 杨衍并不喜欢外人碰他,从前受了伤后也就不习惯让外人瞧见,所以当崔邈的下属拿着药粉过来的时候他是排斥的。但柴蘅陪着崔邈,她没时间也不可能关照他的伤痛,这个时候再扭扭捏捏,未免显得太过矫情。 他自己将伤处袒露给崔邈的这个下属,也是是因为靠近心口的位置,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处狰狞的刀伤实在太过吓人,这个小下属皱了皱眉头,秉持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将药粉一股脑地扣在了伤处。 效果好的药粉都有些蜇人。 所以刚刚柴蘅在给崔邈抹药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生怕他太疼了。 这小下属的动作也吓了崔邈一跳。 “诶。” 他诶了一声,但没能阻拦。 药粉一股脑儿被扣在伤处的时候,杨衍周身都起了一阵冷汗,这让他原本就白的唇色更白了几分。但还在他素来耐痛,这才忍住了。 柴蘅正在给崔邈的手臂换手帕,工序进行到最后一步打结上,崔邈的这一声惊叫把她的思绪唤回来,看到毛手毛脚的小下属时,她也惊了一瞬。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死不了,就没关系。 再者说,前世杨衍也经常受伤,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也不是次次都小心,也时常有毛手毛脚弄疼他的时候,真疼极了,他会叫的。 “刚刚应该换一个小心些的下属去的。”崔邈有些不忍。作为一个刚刚被这药粉洗礼过的人,他知道有多疼。 “他没叫,说明还好。” 柴蘅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给崔邈的手臂打结,杨衍耐痛,但前世他爹打他,她给他抹药,动作不太轻柔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低声喊疼过。那时候每回听到他细碎的闷哼声,她都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把她那公爹锤飞,但现在想想,他的打没有一顿是白挨的。 崔邈听了柴蘅的这话,内心并不赞同。 他也是男人。 侯府和离手册 第38节 受了伤一般都是强忍着伤痛的,除非故意想要人心疼,才会叫。 但杨衍这种情况,周围都是不熟识的人,唯一一个相熟的就是柴蘅这个前妻。但他就是喊疼,她也不会心疼,那还喊什么。 媚眼总不能抛给瞎子看。 所以崔邈很诚实地回:“那个药粉真的很疼,你要是是个心疼他的人,他会叫的。” 柴蘅终于在崔邈的手臂上打出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那我还是希望他闭嘴。” 她以前就是心疼他心疼得太多了,所以才忘了心疼心疼自己。如果现在还想着心疼他,那说明她又掉进了杨衍的圈套,那从前吃过的苦,就都白吃了。 她这边打完了结,杨衍那边也上好了药。 不远处灯火通明,几列齐兵正提着灯拿着大刀涉过对面的河往这个方向来,是管辖临淄城的郡守连夜从周围的州县调的兵。 “杨大人。” 为首的将领先前在兵部任职过,名唤周道远,宽肩大个头,又长着络腮胡,一眼就认出了杨衍。 这个周道远力大无比,年轻的时候能单手把一只百斤重的鼎举起来,杨衍对他有些印象,所以在这人过来时,也略微颔首,“周将军。” 杨衍刚上完药,脸色尚且不太好看,鬓角处也略带冷汗,周道远第一回 看杨衍这个样子,想多嘴问一句您怎么了,但想到杨衍在六部之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极冷,且处事不留情面,是个不能得罪的,于是又把话憋了回去,只剩下一句: “黎郡守这一回威胁恫吓周围州郡,说不借兵,倘若临淄城破了,大家都别想好,唇亡齿寒一个都跑不了,周围州郡也就一下子借了不少兵过来。眼下有一半的兵力都在这临溪村巡逻,还有一半在城中,如今村子暂时安全了,还请大人放心。”周远道恭恭敬敬地对杨衍说。 说完又看向剩下的几人:“诸位不如随我先进城,村子里的流民刚刚也已经被安排进城了,其他事等进了城再作安排。” 他们这一行人如今伤的伤,残的残。 留在这里确实只有送死两个字,杨衍点点头:“那劳烦周将军了。” 周远道:“杨大人客气了,您是上官,一切都是卑职该做的。”说着,邀请其余的人翻身上马。 柴蘅拄着拐杖,上马不便。 杨衍下意识地要托她一把,却已经被崔邈抢了先。 “杨大人,我来吧。” 崔邈说着,用还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揽过柴蘅的腰,略微一使劲儿,将她单手抱上了马。 杨衍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搂柴蘅腰的那一只手上,冷冽的让崔邈觉得他要冻死自己。可柴蘅没说什么,崔邈也就有恃无恐,愣是假装没看见,还问了柴蘅一句,“坐稳了么?” 柴蘅点点头。 崔邈又立即接过她的拐棍,自己替她拿在手里。 “杨大人,走么?” 周远道见他出神,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催促了一下。 杨衍这才收回目光。 * 回到客栈,周九已经坐在大堂很久了。他背了两个包袱就千里迢迢地来了这临淄城,杨衍离开的这段时日,朝廷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圣人前阵子还下旨对杨衍嚷着他再不回京,要在午门外当众打他廷杖。但突然一下子就病重了,朝政现在由太子党把持着,皇后庇护着太子,跟皇贵妃庇护的誉王一党对立,形成了水火不容的态势。 至于杨衍先前一直押宝的永王,因为年纪小,且母妃宣氏虽然母族强大但从不作妖且安分守己,到目前为止还没被纳入候选人的范畴。 这一点跟前世倒是很像。 杨衍不急,他在千里之外,急也急不得。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跟西戎这一战,毕竟,倘若输了,以拓拔野的野心绝不是要大齐割地求和这么简单。可就在前几日,靖南军那边传来的公文说靖王突然咳血,这个消息,他一直没敢告诉柴蘅。 毕竟,前世,靖王也是跟西戎打完最后一仗后,身体就不行了。而这一世,这一仗直接提前到了如今。 靖南军已经到达前线,但主战场却不在这里,而在东部的边境,他跟柴蘅所熟悉的乌月。至于临淄城这边面临的骚扰,只是拓拔野为了恶心他们,放出的烟雾弹罢了。 杨衍此刻脑子很乱,许多公事在脑子里面过。以至于见到周九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周九扑上来,他才意识到周九来了这里。 “大人!世子!” 周九一把扑上来,刚好扑到他的伤口上,杨衍疼得眉心狠狠地一跳,毫不怀疑,周九再大力一点,自己会被扑死在这里。 “诶,不可以,你们大人身上有伤啊!” 周道远赶忙阻拦。 周九这才意识到自家大人身上都是血:“抱歉,大人,我以为是别人的血。” 杨衍:“……” 眼看着自家大人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周九这才没忍住看一眼站在一旁替杨衍觉得很疼,但又一脸事不关己样的柴蘅。在看到她紧紧地站在崔邈身边,当杨衍像个陌生人一般的时候,他一方面觉得自家大人活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大人确实有些可怜。 在这地方相熟的也就夫人一个。 结果人家还站在别人身边去了。 但他又没有办法指责柴蘅什么,只好先扶着杨衍上楼,想着先进客栈的房间看看自家大人伤在何处,伤得重不重。 等进了房间,解开杨衍的衣袍和中衣,瞧见他身上的伤势,简直吓了一跳。 周九眼圈一下子红了:“您伤这么重,夫人没管您?” 周九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这么一说,杨衍半点情绪都没有是假的。尤其是刚刚他看着柴蘅跟崔邈浓情蜜意的样子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割。 风水轮流转。 他以前为了薛如月给她挖坑,明明知道她很难过,也故意不理她。 如今好了,换她不理他了。 “崔邈手臂受伤了,她要去照看崔邈。”杨衍说,说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慢慢接受了在柴蘅眼里,现在崔邈就是比他重要,并且他们真的有可能在一起这件事。 周九自我安慰:“那一定是她不知道您伤那么重,以前夫人不是这样的,您手上破了点皮她都紧张得要死,她一向舍不得您的。” “是么?” “可是她明明是知道的。” 她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做了太错的事,她不想要他了。 也不想管他了。 周九见不得自家大人这副失意的样子,但比起安慰他,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去给他找个大夫。 “这样,大人,我先去给你找个大夫。”周九抬脚就欲出门,又被杨衍叫住。 “等等,你再去找一个治腿脚的大夫来,她前些日子腿摔断了,刚刚又走了很远的路。”杨衍说。 如果柴蘅真跟崔邈在一起了,这其实应该是崔邈该操心的。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大,杨衍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个拐棍一直在提醒柴蘅,柴蘅怕是自己现在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腿断了还没好的人。 周九的脚步顿住,想说您这又是何苦,但想了想,又没有说出口。 第42章 回旋镖 “你现在这个样子,活不活该自…… 周九干事一向利索, 腿脚又快,没一会儿就找来了两个大夫。柴蘅虽然走了很远的路,刚刚那一阵子也确实觉得腿疼, 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没觉得腿伤又复发, 只是人来都来了,她谢过了周九,领着其中一个大夫就去了崔邈那里。 周九看着柴蘅转头领人去了崔邈那里,总觉得哪哪不对,“诶”了一声。 柴蘅回过头,以为周九有话要说, 耐心地等他开口。 周九挠挠头:“没, 没什么, 夫人, 你去吧。” 跟杨衍和离后, 周九每回叫柴蘅夫人, 柴蘅都觉得怪怪的。之前在侯府的时候,她害怕杨衍, 总担心他发疯又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 所以周九这么叫, 她也没说什么。如今,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 所以想了想,在崔邈的房门口停住脚步纠正周九。 “以后不要叫我夫人了。” “直接叫我柴蘅或者柴姑娘,都行的。”柴蘅说。 周九也知道这两人已经和离了,自己再这么叫不合适, 结巴半天后点点头:“好……柴,柴姑娘。” 柴蘅得到了满意的称呼,去了崔邈屋里。周九赶忙领着大夫又到自家主子那里。 杨衍倚靠在床边:“她腿伤怎么样?” 大夫掀开他的衣服,给他清创。 周九不知从何说起:“柴姑娘的腿伤我也不知道,我把大夫带过去后,她关心崔大人,带去崔大人那里了。” “柴姑娘?”杨衍扯了扯唇角,略微玩味地品味着这三个字。 大夫清创的手略微有些抖,搅动着原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周九看了觉得心里抖得慌,撇过脸去,不想看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同时开始甩锅,“是夫人让我这么叫的。” 杨衍又何尝不知道是柴蘅的授意。 她从来都是这样,亲疏远近分得很清。因为觉得现在能彻底脱离他了,所以忙不迭让周九改称呼。 同样的,也是因为觉得如今跟崔邈关系近,真心觉得崔邈好,所以他给她找了大夫,她也会第一个带给崔邈。 杨衍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感受。 不安么? 那当然是有的。 在来这里之前,他虽然看到崔邈跟柴蘅在一起会不高兴,但他并没有真的认为崔邈跟柴蘅会有在一起的可能性。一来,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柴蘅是他的妻子,他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她舍不得真的不要他。二来,推己及人,他会觉得柴蘅是在拿崔邈气他,就想当初他拿薛如月气她一样。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了解柴蘅,柴蘅不会跟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走得那么近。她对崔邈的好感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至于这个好感什么时候发展成特别喜欢,再由这个特别喜欢发展成爱,他也不知道。谁也拿不准。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崔大人房里。”周九如实地回。 “把她叫过来。”杨衍闭了闭眼,“算了,等等,先把这两盆血水端出去,让我换件干净的衣裳。” 大夫清创完,他又是一身的汗。 周九擦擦脑门上的汗,他就知道自家主子正常不过两天,都不是夫妻了,哪里是能叫过来就叫过来的。 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只好再试试。 “好,那大人你先换衣裳。” 侯府和离手册 第39节 “等您换完,我去叫。” 柴蘅在崔邈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一面看大夫给他包扎手臂,一面听他讲,他是怎样到临淄城来的。 她在京城那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崔邈这样,她到哪里他便去哪里,永远站在她这一边过。想到她回芙蓉山,他就跟着一起回。她来首阳村,他因为担心她,也跟着过来。面对这么一个赤忱的人,心里没有半点感动是不可能的。 出了崔邈的房间,就在她开始慎重考虑跟崔邈关系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了小心翼翼对着她赔笑的周九。 “怎么了?” “夫人,不对,柴姑娘,我们大人想请你过去一趟。”周九说。 在临溪村的那些日子,杨衍还是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但柴蘅并不觉得时至今日,他们两个人有什么需要单独谈的东西。 “有事等大家都在的时候再说吧。” “我现在不想去。” 周九自然知道她为什么抗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家大人以前做事那么不计后果,人家现在不想理他也正常。 周九抿抿唇,虽然觉得自家大人活该,但还是忍不住道:“夫人,抱歉,我还是习惯这样叫您,但我真不是为我们大人说话,您十四岁开始认识他,也应该很了解大人,他说话向来就是那样,是很难听,有时候做事也太过自负,但心肠其实也没有那么硬,背地里也是为您做了很多事的。” “您冬天的时候总是怕冷,还动不动就起高热,每回起热的时候,大人都成宿成宿不睡觉守着您,但等您白日里醒了,他又不想您知道,就又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上朝去了。” “您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府里头的下人原先是不知道的,也都是大人看您平时的习惯,一一记下来告诉我,我再转告给采买的下人的。” “这几年,圣人总是变着法的想要刁难芙蓉山,想要为难靖王,朝中没有人敢替靖王说话,也都是大人总为了靖王夫妇触怒圣上。他这几年受的申斥几乎都是因为为芙蓉山说话。” “他兴许身上有很不好的地方,但您也知道,他很小的时候没有了母亲,父亲又十分荒唐,对他动辄打骂。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长辈教过他该怎么做好一个丈夫。”周九叹口气,顿了顿后,又道, “我说这么多,倒也不是逼迫您什么,只是觉得大人活得也很孤单,母亲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没有个父亲样子,没那么爱他,所以才活得冷漠又偏执。如果可以,夫人,您还是去看看他。” 柴蘅站在门口,静静地听周九说完这些。 她从前跟杨衍在一起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心疼他,所以周九说的这些,柴蘅自然是知道的。 但这些,都不是她原谅他的理由。 人如果永远因为所谓的喜欢而去忘记喜欢的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那等于是自己往对方的手里递了一把刀子。那对方即使给你捅上三刀六个洞,也是活该。她曾经给杨衍递过这样的刀子,他对她也真的没手软过。这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遍了。 “如果杨衍愿意一直好好说话,一直做个人的话,我是愿意同他好好讲话的,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我也不希望一直跟他这样别扭的,带刺的进行对话。但我们的信任已经没有了,除非他能保证,一直在我面前是个正常人,不然我没办法跟他单独相处。” 柴蘅说完这话,又准备走,周九嗅到一点能把柴蘅拉过去的苗头,好好说话,他家大人现在能好好说话的呀。 “保证。” “我能保证。” “夫人,不,柴姑娘,如果大人这一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他下一回要我传话,我也绝不来了。”周九挡在柴蘅的面前,不让她进房间。 客栈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柴蘅不想跟他拉扯,实在难看,只好道:“那你先去提醒杨衍,提醒完我再去。” 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认可似的,周九慌忙点头,进了杨衍的房间讲了几句后,又立即出来。 “夫人,大人说了,他愿意跟您好好说话,以他后半生的前程发誓。” 这个誓言发得有点真了。 柴蘅勉强相信,叹了口气,走了进去。周九知道自己不便跟着,于是在外面侯着。 屋子里面,大夫还没走,杨衍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裳,他这些日子总受伤,但除却前段时间她让学崔邈时换过一身玄色的衣裳以外,还是跟先前一样爱穿白。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白衣裳让他换。 说起来也是神奇,这人明明刚刚流了那么多的血,血多到柴蘅几乎以为他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这时候竟然还能强撑着坐在她的面前。 关心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所以开口也就只能是一句,“你又找我做什么?” 他如今这个样子,这个脸色,即使是个不太熟悉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关怀地问一句如何了,但在她这里,却一句关心都没有。 杨衍道:“你同崔邈也这么讲话么?” “当然不是。”柴蘅实话实说。崔邈对她多好,她看到崔邈受伤第一句话当然是要关心他怎么样了。 “换一句。” 柴蘅不想刺激他的,但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不正常的话,却总有得寸进尺的要求,所以她也不惯着他:“你现在这个样子,活不活该自己有数。”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记回旋镖扎在杨衍心上,杨衍脊背一僵,浑身似被冰冻住一般。 “你从前说我的话,再还给你。不算过分吧。”柴蘅把拐杖放在一边。 第43章 试试 她想跟崔邈试试 “不过分。” 杨衍挪开目光, 过了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 他这个人,无理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有理。除非是真的心虚, 不然一定会用看年猪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想到前世他让周九传这句话时的语气, 柴蘅还是会觉得心里一阵抽抽的疼。 “大夫,麻烦给她看看腿。”他忽略她的奚落,步入正题。 柴蘅这才意识到,他叫她来,兜兜转转还是为了让大夫看看她的腿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站在一旁的大夫闻声向柴蘅这里走过来,示意她把受伤的左腿往上抬一点。大夫既然已经说话了, 这个时候她再说不用多多少少有点矫情, 所以她虽然想走, 抿抿唇后还是顺从地听了大夫的话, 抬了抬自己的腿。 大夫拿掉她腿伤固定骨头的木板, 又在她腿上揉按了一阵, 确定她的骨头如今恢复得已经很不错了后,又重新把木板给她捆上。 “大人, 这位姑娘的腿先前虽然断过, 但如今正在恢复中, 且恢复的很不错,没有大碍。” “多谢。” 杨衍听了,这才客气地让周九送客。 眼见着大夫出去了, 周九也不在了。柴蘅收回刚刚翘在椅子上方便大夫查看的腿,因为刚刚聊到活不活该这个话题,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声问: “我知道你从来不屑于惺惺作态, 所以如今关心我的腿是真的。但杨衍,那时候,你就没有想过母亲真的会打死我么?” 她是个心很大的人,距离母亲那一次对她动家法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可以说已经隔了一辈子。 当时的疼痛她记不清了,但那时候脑子里的念头还是很清楚的。那顿家法打到最后,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 她没有细致地点明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是哪一回。 杨衍不知道该怎么对柴蘅说,说他太自负么?他确实没觉得柴夫人会把她打死,只以为柴夫人是她的母亲,无论如何下手都有分寸。再加上,从前柴夫人虽然总找她麻烦,也确实没有下过那样的狠手,所以他当时就没管。 等回了侯府,才发现,柴夫人给她的罚,确实太重了。 她当时昏迷了好几日都没有醒,他也不眠不休地守了她好几夜。 后怕么?怎么会不后怕。 守着她的时候,他也想过,万一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万一她因为不想见到他们不想醒过来怎么办。 但万幸的是,后来她醒过来了。 “我们不说这种假设性的话,没有意义。从前都是我的错,我认。你这一辈子想离开京城,换一种方式活,我也认。” “死”这个字太过沉重。 杨衍如今已经不太想从柴蘅的口中听到这个字,也不想跟她阐述自己对从前做过的事有多后悔。 没有意义。 她不会因为他多说几句“对不起”就原谅他。也不会因为他多说几句后悔的话,就脑子一抽,像前世一样喜欢他。 他活该。 他咎由自取。 所以这一切,他也愿意受着。 “既然你跟周九说,如果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也愿意同我做朋友,那不如以一个旧友的身份,告诉我,你如今是如何看待崔邈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转回到崔邈身上,杨衍一下子变得如此温和,出乎柴蘅的意料。 但这确实是她希望的。 如果一切都按照前世发展的话,柴蘅是不想跟杨衍交恶的。毕竟,他会成为小皇帝的老师,将来整个内阁也捏在他的手里。得罪他,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就此说开,大家坦诚以待,当做旧友来相处。 “我不知道,但他很好,我想跟他试一试。” 柴蘅说:“除了师父师娘以外,我从来没有遇见一个人像崔邈这样,对我这么好的。他愿意为我做很多的事,愿意为了千里迢迢去到幽州,去到芙蓉山,放弃自己的前程,如今又愿意从幽州到临淄城来,有愿意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的勇气,这样好一个人,他真心待我,我不想辜负他。” 她娓娓道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 最初的时候,她没有真的想过跟崔邈在一起,但如今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她要么一个人过好这辈子,要么就要找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人做丈夫过这一辈子。 柴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柔和了许多。不像在京城的时候,没有什么神采,只有小心翼翼。 杨衍想说,他其实也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不仅是这辈子认清了自己的心之后,上辈子其实也是这样,只是她从来都不相信罢了。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起心动念,往往是一瞬间。 倘若行动起来,便有可能是一辈子的相守。 杨衍打量着柴蘅,只一眼,就知道她是认真的。所以他有点想毁掉她对崔邈的这些想法,想破坏他们刚刚升温的情感,可这样做太卑劣。他前世对她卑劣的手段用的太多了,到今天,已经舍不得再用。 她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过得总是不高兴。 没道理现在可以高兴了,他还要毁掉她的高兴。 如果她喜欢。 如果她真的喜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愿意接受他的感情?”杨衍问。 柴蘅想了想:“再等等,等过两日我的腿好了,从西戎大营把一个我想抓的人抓回来。我就告诉他。” 她还有要做的事情没做完。 万一告诉崔邈告诉的太早,结果告诉完,自己就死在西戎大营了,不太好。 所以先等等。 她从来都是一个为别人考虑的人。只是,为了崔邈,考虑得这么仔细,还是让杨衍心头酸酸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别人走得那样近,是这样的滋味。 侯府和离手册 第40节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前世每回提到薛如月,柴蘅总是一副气到跳脚的样子。 杨衍克制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还是会在临淄城,到你从西戎大营回来了,我再走。你不用多想,我不会再困着你。但夫妻一场,你倘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方,还是可以来找我。” 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前世对你多有亏欠,这一辈子做得也不是很好,所以你不用怕麻烦我。” “好。” 柴蘅没什么需要杨衍帮忙的,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周九担心两人又吵架,柴蘅一出来,他就赶忙跟进去问自家主子。 “您跟夫人没吵起来吧?” 他叫夫人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想想还是先不改了。 “没有。” “那她原谅您了么?我怎么看她又去崔大人那儿了?” 周九才刚来临淄城没多久,就已经发现柴蘅跟崔邈走得近的不一般。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杨衍没有说话。 他在柴蘅的面前装得很好,但在周九的面前实在没法说出“她想跟崔邈试试”这样的话,这句话让他重复一遍都觉得很艰难,更别提让他去想,去想万一将来她真的跟崔邈成婚了该怎么办? 杨衍不说话,周九也就不敢说话。抿了抿唇后,他选择识趣地退了出去。 * 在客栈住了两日,柴蘅终于能够甩掉拐棍,正常行走。这两日,崔邈时常扶着她,在客栈里走动。 杨衍在屋子里养伤,有时候能听见外面的动静。外面一旦有崔邈跟柴蘅的说话声,周九就赶忙进房间,要去把窗户关上,想着这样不至于刺激到自家大人。 奈何每次他一要关上,杨衍就又让他打开。 然后自虐般地听外面两个人讲话。 听着听着偶尔还会冷不丁接一句。 好在柴蘅跟崔邈都是心大的人,他冷不丁接话,这两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崔邈惦记着杨衍在京城的时候曾救过自己,更是能跟他聊上几句,倒是周九,每每至此,总是捂住自己的脸。 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丢脸的事情是自己大人干的,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却是他。 柴蘅腿一养好,当晚就连夜去了西戎的大营。 杨衍一晚上没有睡好,他估摸着柴蘅入夜会行动,于是让周九去柴蘅房间看看,果真没有看到人。 他吩咐周九去找一趟郡守,郡守派了两支士兵给周九,周九按照杨衍的吩咐,又去了首阳村跟西戎边境接壤的地方,在那里等着柴蘅回来。 等啊等。 快到天亮的时候,果然看见柴蘅骑着马从西戎大营出来了,马背上还有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耷拉着手脚打横在马上,后面一堆人追上来,周九带的那两支士兵刚好给柴蘅断后。 柴蘅领着人就回了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聂三被柴蘅扔在地上,他浑身是血,被扔在地上的时候一直在痉挛。柴蘅让人去叫了大夫,崔邈披着衣裳下来时,还以为他是被柴蘅打成这样的。 “你打的?” “不是我,他原先是西戎人的座上宾,但这一回我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就在牢狱中了。但我再晚一步,他就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也是没法撬开嘴的。 柴蘅十分庆幸,自己的腿好的很是时候。 杨衍从楼上走下来,走近柴蘅带回来的那个人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的嗓子已经被人毒哑,舌头也被人拔了。” 杨衍跟刑部走得一直很近,平日里梁远景也时常会给他展示一些刑部的酷刑。他虽然不感兴趣,但见得也多。 不像柴蘅,只知道自己带回了一个血渍呼啦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人已经不会说话。 第44章 怀抱 她没有拒绝崔邈的怀抱 躺在地上已经不成个人形的聂三闻言很是激动, 张开嘴发出了几声十分可怖已经不像人的声音,那声音凄厉的吓人。 既然开不了口,那便用纸笔把想要说的写下来就是。 崔邈赶忙叫来客栈小二, 要让小二从账房那里去取纸笔。杨衍拦住他, 目光盯着他扭曲成另一种弧度的两只手。 “不用纸笔了, 他的两只手的手筋也被人挑断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安静了。 众所周知,西戎人残忍暴戾,但没有想到会下手狠到这个地步。 聂三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口中还在不断地往外吐血沫子。他睁大着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瞪大了眼睛,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衍看着聂三, 自然知道这是陆识初的人, 前世他死前, 陆识初勾结西戎的证据还历历在目, 这一辈子,他有没有早一点干出这样的事情, 杨衍心里也没有谱。 依照杨衍审人的方式, 此刻必然会直接问他, 是不是陆识初让他去的西戎大营,跟西戎人勾结,然后让他睁眼或者闭眼。 但这句话说出来未免显得有些太针对陆识初了, 所以杨衍不言,停顿了一会子,等待柴蘅自己去问。 柴蘅看着倒地的聂三,想了想, 蹲下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想必西戎人也没有善待你,你也不必帮他们遮掩什么。聂三,你在西戎大营,是要帮着西戎人,还是替大齐做饵?” “如若是前者,你眨两下眼睛,如果是后者,你现在就把眼睛闭上。” 聂三瞪大了眼睛,猛地眨了两下,有泪水涌出。 柴蘅心里一紧:“是有人指使的你,还是你自己找到的西戎人?跟之前一样,前者眨两下眼睛,后者闭眼。” 聂三又眨了两下。 柴蘅抿了抿唇,突然有些不敢问下去。 在她犹豫的时候,崔邈在一旁道:“阿蘅,你认识他么?” 杨衍适时地接话:“这是陆大人的家仆。” 崔邈在京城的时候跟陆识初有些交情,也不相信陆识初是个能勾结西戎的人。但问话已经到了这一步,完全绕过陆识初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柴蘅犹豫,杨衍不语,他便直接开口问了。 “是谁指使你跟西戎人勾结的?如果是陆大人,你就眨两下眼。” 这一回聂三不仅仅眨了两下眼,还害怕得一个劲儿地发抖。 作为家仆,倘若自己的主子对自己不好,他在临死前坑他一把也不难理解,可生理性地颤抖骗不了人。 而且陆识初近来跟太子走得很近,崔邈是知道的,所以他想了想,一下子换了个思路,万一跟西戎勾结的不是陆识初而是太子呢? “陆大人让你到西戎大营,是被太子指使的么?还是仅仅因为陆大人自己想?” 聂三闭上了眼,表示后者。 这下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柴蘅收拢了手指,在把聂三带回来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万一是师兄指使他去跟那群西戎人做交易的,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可能,倒不是盲目维护师兄,只是一来,即使是三司定罪,也不可能光有人证。二来,她实在想不明白,师父师娘一辈子都在为了大齐的安定而战,他如果勾结西戎,为的是什么? “这个人,要交由兵部跟刑部共审。” “陆大人是否真的不清白,你我说了都不算,还要看最后审议的结果。阿蘅,你也不要想太多。” 崔邈知道陆识初是柴蘅的师兄,静下心来后安抚她,说着,又看向杨衍,“杨大人,此人就先交给你们兵部跟刑部了。” 杨衍点点头,让周九暂且把人先送到郡守那里看押着,顺便请大夫给他吊命,至于别的,确实要等等再说。 周浚怎么也没有想到柴蘅带回来的人会把矛头指向陆识初,言语也激动起来:“我大师兄清清白白一个人,不会做出卖大齐的事的!” “你们不能随便怀疑他!倒是你,杨衍,你先联合刑部的那个梁远景欺负我师妹,现在这个聂三又被你带走了,后面还要交给刑部,谁知道你会不会因私废公,倒打一耙,诬赖我师兄?” 周浚前几日看杨衍找柴蘅时那个不眠不休的劲头,是感动的。但如今被聂三这事闹的,又想起了先前听芙蓉山上其他人说的从京城查到的他对柴蘅做的恶劣事儿,一股脑儿地全给他翻了出来。 杨衍原以为自己在陆识初这桩事情里少说话,就能避免柴蘅认为他公报私仇,故意针对陆识初。当然,他确实针对陆识初,毕竟,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上辈子他比谁都清楚。 可眼下不能让柴蘅这么想。 孰料,漏了个周浚,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 “大局面前,我没有必要给你师兄使绊子。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杨衍说着,又看向柴蘅,“你信么?” 柴蘅没说话。 事实上,她是信的。 杨衍的做事风格一向很明确,在大事面前,从不会因私废公,不然上辈子他也当不成小皇帝的老师。 “你让周九把人带走吧。” 柴蘅没直白地表明,只是间接地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是可以信他。 “师妹!” “你怎么能同意让他们把人带走呢?万一他们设局害师兄怎么办?”周浚急了,冲到柴蘅面前想要摇晃她。 芙蓉山这么多师兄弟里,属周浚跟陆识初的关系最好,柴蘅看着周浚,脑子里突然闪回了很多跟前世有关的片段。 她躲过了周浚的摇晃:“我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二师兄,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以修书给师父师娘。” 她确实累了。 且此刻脑仁儿非常疼。 崔邈感觉到她的不对劲,赶忙跟过去。 周九一面让人把人领去郡守那里,一面看着柴蘅的背影问杨衍:“大人,你要不要跟过去?” “不了。” 她想不明白的时候会来找他的。 * 柴蘅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前世的二师兄。 侯府和离手册 第41节 在芙蓉山出事后,她前世其实经常梦见周浚,那时候周浚也死在了薛家对芙蓉山的那场屠戮里,她那时候总梦见周浚,梦里他满身是血,一脸哀怨地看着她,张大了嘴巴似乎要对她说什么,但就像刚刚看到的聂三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从前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对薛家的憎恨就会多一分。梦做的多了,对薛如月的父亲积聚的憎恨越多,也就做了超出理智的事。 重生以后,她很少再梦到前世的二师兄了,因为这辈子的周浚还是活着的,可今晚她又梦见了。 在梦里,周浚的眼睛在流血,口鼻在流血,一张脸白得骇人,手里拿着一张她看不清写了什么的纸贴在脸侧。 一双眼睛睁得很圆很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从这个梦里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忍不住叫出声来,满身冷汗,然后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崔邈来找她。 他昨夜听见了她梦中尖叫的声音,但碍于男女有别,大晚上去她的房间找她怕毁了她的清誉,所以一大早过来找她。 “昨日是怎么了么?” “晚上做了什么噩梦?” 崔邈关切地问她。 柴蘅后半夜几乎就没有睡,此刻整个人怏怏的,过了半晌,才对崔邈无奈道:“我害怕。” 她很少说害怕。 崔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对柴蘅压抑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很想抱抱她。 “我……能抱你么?”崔邈紧张地问。他一紧张就有些结巴。 柴蘅原本就想着等腿伤好了,就跟崔邈试一试的,此刻他既然问了,她也不扭捏,“好啊。” 崔邈手心里都是汗,抬手将柴蘅揽进自己的怀里。 “大人,咱们走吧。” 柴蘅的房门口,周九低声对杨衍说。这人家都抱上了,他们还搁外面站着,怪尴尬的。周九再一次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搞得像是偷窥人家的幸福似的。 “夫人倘若真的觅得良缘,大人你该高兴。就像倘若大人你觅得良缘,夫人也会替你高兴也是一样的。” 杨衍透过轻薄的窗户纸往里面看,他如果觅得良缘,柴蘅当然会高兴了。虽然她以前恨不得把他身边所有的桃花都斩断,但现在恨不得他立即再去娶别人,即使这个人是薛如月也无所谓。 可他做不到她这么洒脱。 “回去吧。”杨衍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九小心地觑着杨衍的神色:“好。” 回了房间,周九为了缓和杨衍的心情,忍不住拍他马屁:“您刚刚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搁以往,您一定已经冲进去把崔大人给扔出来了,这一回没有,您已经比从前理智很多了。” “是么?”杨衍突然想起从前的柴蘅,她跟崔邈走得越近,他就越不知道从前他因为置气和薛姨母的关系关照薛如月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那时候还总觉得她心眼小。 还恶劣地总拿薛如月做筏子气她。 现在想想,他当时做的这么过分,她还能理他,已经是很大度了。 毕竟,他现在就已经有点不想理她了。 “你说,如果我现在一连三日不跟她讲话,她会不会意识到我是因为她跟崔邈走得近不高兴了,然后收敛一些?”杨衍问。 周九:“收敛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大人你一连三天都不跟她讲话,夫人大概会求之不得。” “那她会来哄我么?”杨衍笑了笑。 周九:“……” “大人,您的厥词在我面前放一放就行了,如果在夫人面前说的话,她又觉得您有病了,又想躲着您了。”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从前最怕我难过,所以我们吵架,她总会变着法地来低头求和哄我。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她做了一个木雕,那个木雕她雕了很久,我也知道她雕了很久,她送给我想跟我求和,想让我理理她,但我没要也没答应。” “我那时候刚好要去很远的地方,就想着先晾着她,等回来了再给她一个台阶,跟她和好。但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我没有抓住。” 回忆起往事,杨衍言语之中是说不出的情绪。 周九实在看不得自家大人这个样子,虽然他不太理得清自己大人话语里的时间线,但还是道:“别这样,大人,您这样,我实在见不得,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么?” “帮我把那个木雕要回来。” 周九:“……” 第45章 请教 “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只是个管家, 别这么为难我,大人。”周九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挠秃。 “罢了,你回去吧。我不为难你。” 杨衍也就是说说。毕竟, 送出去没有被接受的东西, 柴蘅不会再送第二遍。再加上木雕的事情, 倘若他不再提,柴蘅也就不会再去回想一遍。他如果这个时候提起来,那才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柴蘅在房间里跟崔邈待了一会子,她原本想要跟他开口,说自己愿意同他试一试接触接触。倘若脾气秉性真的合得来,等西戎事了, 他们也可以更近一步。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要开这个口的时候, 突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崔邈相处了。 她嫁过人。 也喜欢过人。 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有过跟一个人从相知到相爱的过程。 她跟杨衍在一起的时候, 先是互相看上了对方的价值, 再加上原本就熟悉, 莫名其妙就成了婚。 成婚后也没有什么相敬如宾,她喜欢杨衍那一张脸, 喜欢他身上文臣的气度, 所以大多时候都忍着他。 忍不了的时候就跟他吵架, 他们前世的婚姻几乎大部分时候都在周而复始的矛盾跟冲突里度过,也有过温存的时候,但因为吵吵闹闹的时候太多, 那些平淡日子里的温存也就都被磨没了。 如今离开了杨衍,她反倒不知道寻常的男女之间倘若要更近一步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是应该先跟崔邈去看星星看月亮,还是应该跟他去武场上耍耍花枪,找找共同喜好?又或者他们之间该做什么应该等着崔邈跟她提? 柴蘅不知道, 也怕万一自己表现得太过,一下子把人吓跑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也怪尴尬的,所以想了想,原本想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崔邈今日抱了柴蘅,心里也有许多话想说。 同样的,也不敢说。 他是个武将,成日里要练剑骑马,总难免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肯定不如杨衍这个文臣把自己收拾的干净。 再加上,杨衍也确实生了一张俊美的好脸,这是朝臣公认的兵部的门面。 人不怕别的,就怕对比。 他总担心即使如今柴蘅接受了他,万一有朝一日又回想起前夫的滋味,觉得他不够好,那该怎么办? 所以思前想后,一切都还是要从长计议,慢慢来。 因此抱完后,他缩回了手,赶忙紧张地换了个话题:“你梦见了什么了,能否细致地同我说说,看我能否帮到你?” “我梦见我二师兄了,不是什么好梦。” 柴蘅总不能跟他说自己上一世也总做这个梦,但是带回了聂三后,她确实想起了很多前世一些她先前忽略掉的事情。 比如,前世芙蓉山出事,被构陷谋反的时候,为什么连杨衍都能在大殿前跪上三日,企图让圣人回心转意,重查此案,而大师兄却称病不出。 又比如后来圣人真的下旨重查此案,可薛怀远却在彻查此案之前,自己揣测圣意对芙蓉山下了手,那么多条人命死在薛家手里。 她跟他作为芙蓉山唯一活着的两个人,她尚且觉得不平,会克制不住心中的杀念,冲到薛家杀了薛怀远,而他怎么能做到还在称病。 他那时候是真的病了么。 前世她从来没有往师兄这个方向去细想奇怪的地方,是因为杨衍在她杀了薛家那么多人后一直关着她,她满脑子都是对薛家人,对母亲跟杨衍的怨念。脑子里占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没法去思考别的。 这一世她没有细想,也是单纯因为前期杨衍总犯病,她满脑子都是要离开京城,所以也就没有深思。 如今想来,师兄是有点奇怪。 可是,他为什么要通敌。 还有,当初从芙蓉山上搜出的兵刃,搜出的前朝的玉玺和龙袍,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冷不丁想起,前世杨衍跟自己吵架的时候,质问她的话,问她当真觉得芙蓉山上那群叔婶想要谋反是冤枉的么?问她就真的能保证偌大的山上几百人,几百人都是前朝余孽,当真就没有一个人动过谋反的心思且付诸行动么? 想到这些,她突然有些坐不住。 “抱歉崔邈,我有些事情想要去问问杨衍。”说着,她立即往外走。 崔邈欲言又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房间里满是苦药的味道,柴蘅推开杨衍的房间门的时候,周九刚把客栈厨房熬好了的药给他递进来。 杨衍上身的中衣脱了一半,刚上完药,露出狰狞的伤口。 “你怎么不穿衣服?” 柴蘅没想到进来会碰见这一幕,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又觉得回避显得太过矫情,做夫妻做那么久了,他身上的哪一处是她没见过的,于是干脆又没有回避。 杨衍不动声色地将衣裳拉上,他此刻看到她,眼前就闪过不久前崔邈抱她的那一幕。 “你进来不敲门,反怪我不穿衣服?” 柴蘅:“……” 这确实是她的问题。 “我想来找你,问一问我师兄的事。”柴蘅开门见山,“你从前质问我,说我怎么就能保证芙蓉山一个谋反的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杨衍拿起一旁小几上的药碗,喝了一口药后欲盖弥彰。 他说这话说的太模糊。 柴蘅大概能猜到杨衍此刻在想什么,他觉得他此刻如果说陆识初的坏话,她也不会信,不仅不会,还会觉得他在构陷陆识初。 “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师兄是个小贱人么?为什么?”柴蘅继续追问。 侯府和离手册 第42节 杨衍放下手里的药碗:“我不说,说了,你又要我同陆识初道歉。” 他这几日对柴蘅都是低三下四的态度,难得一次这样阴阳她。柴蘅知道,他比她要记仇得多,他还记得在京城的时候,他嘲讽了陆识初,她让他道歉这件事。 柴蘅被他阴阳得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态度又变得怪怪的。但他一向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柴蘅也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于是忽略他的阴阳:“你不是说我有事便可以来麻烦你么,但现在看来,你其实并不希望。” 柴蘅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毛病。 想着即使没有他,自己总归也能弄清楚一切,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还没站起来,就又被这人给叫住了。 “等等。” 她如今真是说走就走,半点都不会让着他。 杨衍被气笑了:“我有说过我真的不说么?” “你刚刚说的。”柴蘅记性没那么差。 “芙蓉山确实有要谋反的人,无论你信或者不信,当年我派去芙蓉山调查的暗桩查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杨衍说。 “可我熟识的那些叔婶就只想好好过日子,他们年轻时经历了兵变,差点死在圣人手里,又被称作前朝余孽这么多年,只想好好活着。而且,他们从前效忠圣人的哥哥,圣人的兄长已经不在了,他兄长的孩子,当初的那几个皇子也都死了,他们好端端地谋反做什么?” 芙蓉山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好好的日子过不够,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芙蓉山上几百人,自然不会都是谋反之人,你所认识的大部分叔婶都是无辜的,但也有一些,确实想要光复前朝,而且,你怎么就知道,戾帝当真就没有孩子活在这个世上呢?” 杨衍轻描淡写地说,目光里别有深意。 “他如果有孩子活在世上,也应当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 “你师父在芙蓉山上庇护了那么多的前朝大臣跟家眷,他们都是曾经效忠戾帝的人,再多庇护一个皇子又有什么不可能?” 他这话的指向性已经很是明显。 柴蘅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师兄同她说的话,他说是他的叔叔杀死了他的父亲母亲。叔叔…… 倘若戾帝的孩子还活着,如今的圣人可不就是他的叔叔。 “你是说我师兄他是?” 隔墙有耳,后半句话柴蘅没有说下去。 杨衍目光同她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明明知道以芙蓉山单薄的势力,即使所有人都帮着他,他也不可能谋反成功,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尤其是他明明知道靖王夫妇那时候已死,再没人能护得了芙蓉山,他还是拉着山上信任他的人去送死,我骂他是个小贱人骂错了么?” 一想到前世每回他骂陆识初是个贱人的时候,她只要听见了,还硬要骂他才是个贱人,他也很不高兴。 柴蘅脑袋瓜子嗡嗡的,如遭雷击。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前世的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 “你从前怎么不说?” 说什么?他查出来事情的真相的时候,她刚被柴夫人打完那一顿家法,趴在福园里昏迷着。陆识初那时候已经是芙蓉山唯二的活着的人了,他要是说了,她怕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他那时候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做事过分,所以每回觉得自己过分了后总想着给她找点念想,人毕竟还是要活下去的。 杨衍现在想想,他那时候虽然对她很卑劣,下手也太狠,但也总想些有的没的,比如她万一念想没了,好好的人想去死怎么办? 所以时常试探她。 看她有没有求生欲。 她不是个懦弱的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愿意活着的。但有一段时间,她求生欲并不太强,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就是她刚刚养好家法的伤的那段时间,她总是盖着毛毯躺在院子里的大桂花树下面,一坐就是一整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周九每日派人盯着她,向他汇报柴蘅的近况。他当时心里是担心的,可那时候他的境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因为薛家的事情,圣人一心觉得柴蘅不能留,他在圣人的偏殿替她挨了三日的廷杖才换回了她的一条命。 倘若是寻常的鞭子打在背上,他倒也能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去看看她。但廷杖打在身后那个羞耻的部位,他当时坐卧都费劲,连咬牙沾凳子都不能,白日里自然不想去她面前丢这个脸。所以只敢晚上偷偷地去抱她,她那时候每日又在喝安神的药,到了晚上睡得又很死,只有晚上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事是没有办法一言以蔽之的。 所以杨衍说:“说了你也不会信。” “那时候的你说了我是会信的。” “虽然那时你已经开始为了薛如月总伤害我,但当时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柴蘅认真地开口。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这一步,但当时她是真的喜欢他,不是说说而已。 她这话一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静默了一阵。 许久,杨衍才先开口:“你跟崔邈说了么?说你准备接受他的感情。” “没有。” 柴蘅跟杨衍聊了这么久,也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为什么?” 杨衍喉咙一紧。 柴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崔邈进行下一步的相处,我在想,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如果他相处过后,觉得我不够好呢,我怕把他吓走了呢,那岂不是折腾了一圈,连朋友都做不成?” 她很珍视跟崔邈的这份情谊。 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足够好。 “再加上近来事多,我也不能总想着儿女情长,我想慢慢来。” 听到慢慢来三个字,杨衍今早因为崔邈抱了她,可她却没有推开他而积聚的愁云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就听到她又继续。 “可崔邈真的很好,我怕再也遇不见对我这么好的人了。人的喜欢不会一直都在,我也不能让他一直等着我,我总要回馈一些什么。” “所以杨衍,你是男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既能让他知道,我是愿意跟他相处的,又不会太快?” 这两句话音落下,杨衍搁在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装着药粉的小瓷瓶一下子被攥紧了,她每说一句,他就攥紧一分。攥到后来,瓷瓶都快被他捏碎了,他才卸了力。 第46章 师兄 师兄不会让你受一点累,师兄只要……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是不是太快也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杨衍的心口像是被重物反复碾压过一般, 闷痛得厉害,却还是凭着自己男人的直觉给她经验,“你只需要用心去感受, 感受他是不是真的尊重你, 是不是真的事事都能为你考虑。这是在成婚前, 但男人总是会装的,如果成婚前,他在某一点让你不舒服了,你就要及时止损。” “如果你们真的走到了……”他顿了顿,虽然不想说,但还是说出了谈婚论嫁四个字, “如果你们真的走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 他的家世如何, 家中母亲父亲是何等性情, 却是你要考量的。还有他家中有无兄弟, 府上是否和睦, 他在家里又是否是个能做主的人,遇着事情有没有护着你的本事, 这些远比你考虑是不是太快要重要得多。” 杨衍认真地开口, 这每个字他说得其实都很艰难。每说一个字, 他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划上了一刀。 他放不下她,如果她能回头,前世的错他肯定不会再犯第二遍。可如果她真的一辈子不回头, 他也希望她过得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再遇上他这样的混蛋。 柴蘅仔细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的话,认同其中的一大部分,但也有一小部分是不认同的。比如, 她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像前世那样,捧着一颗真心,半点戒备都没有,她是不敢了。 但如果想要跟一个人在一起,满心都是戒备肯定也不行。 她突然觉得,自己问错了人,像杨衍这样的人,权衡利弊必然是大于一切的,他习惯了用审视政敌的目光去审视所有人,总是高高在上自负地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所以给她的经验自然也是不值得参考的,按照他说的做,不出半年,崔邈怕是就要认定她对他没有半点意思,默默失意了。 “你怎么不说话?” “你听明白没有?” 杨衍见她沉默,忍不住追问她。就差敲着桌子让她重复一遍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了。 “听明白了。”柴蘅点点头,“但我不认为你说的都对。”她突然觉得问他还不如问周九,想了想后起身就走。 “你又干什么去?”她说走就走,杨衍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 他如今受了伤,也没指望她能关心他。他们在一起说话,杨衍其实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这辈子走到现在,他对她的期待一降再降,降到现在,其实也只是想她能在他这里多待一会儿,哪怕是跟他只谈崔邈,也可以。 可她坐在这里才没一会儿,就又要走。 柴蘅突然被杨衍拉住,先是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其实有点希望她留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起了,让她有些愕然。 她在福园被关着的那一年,很多次他晚上偷偷来看她,她其实也很想他留下来陪陪她,跟她说说话。 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明白这是什么滋味,但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真的会有前世跟这辈子颠了个的时候。这种不真切感让柴蘅有些恍惚,但恍惚仅仅只有一瞬间,她立即拨开了杨衍的手。 “我来的时候,崔邈还在房间里等我。” “我跟你说话说太久,他会多想。” 柴蘅低声说,她来的时候原本是为了师兄的事来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崔邈还在等她,她跟杨衍又是从前的夫妻,说话的空隙,崔邈难免会多心。 她不想让崔邈跟当初的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这两句话的含义很多。 一来表示崔邈在她心中的分量,二来表明为了不让崔邈多想,她决定日后还是少来见他。 杨衍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水里面,像是怎么都不会有浮上来的一日。他拢了拢被她拨开的手,掌心里空落落的,一如他这辈子,对她做什么都是惘然,怎么抓都抓不住她。 “好,那你先去陪他。” 他的嗓音缓而沉,目光缱绻地看着她,用为数不多的冷静逼迫自己再一次温和地说出违心的话。 * 后面一连几日,杨衍都没有见过柴蘅。她跟崔邈一直在一起,两人白日里去城中救济那些从临溪村逃过来的流民,晚上就在客栈的一楼吹着晚风叙话,关系好的就连周九都已经默认自家大人彻底追不上了。 西戎兵骚扰完了周围的几个村子后发现村子里的人都被转移到了城中,从昨日起就开始时常派兵在临淄城周围游走。 这是一种试探。 看着只派了一队的人来,实则是在看什么时候守城的人会交班松懈,等到那时就又有大批的西戎兵会涌过来。 靖王夫妇带领的靖南军在不久前已经抵达了乌月边境,那里如今是跟西戎的主战场,朝廷的大批粮饷也在往那里输送。所有的精兵强将几乎都在往乌月边境去。 杨衍原本是准备这几日就回京的,兵部的折子虽然一直往这里递,可他一直待在这里并不是个事儿。 但发觉拓拔野不仅仅只想骚扰周围几个村子后,杨衍突然重新定义了拓拔野的意图,他不走了。 不仅不走,还上书给了朝廷,让朝廷分出一部分兵力往此处,由楚堰怀带兵。 大齐跟西戎打了这么多年,从前都是只有一个主要的战场,一方面是两个国家兵力都不足,这里打打,那里打打,双方都不敢这么赌。另一方面是粮饷押运,大齐的粮草需要押运很久才抵达战场,西戎的粮草也是,也需要押运很久才能从王城抵达边境。倘若分了两个战场,对于两国而言,都是国库里一笔不小的开支。 侯府和离手册 第43节 从前拓拔野的两个兄长和父亲管事的时候,没分两个战场打过。 如今未必。 临淄城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又特殊,倘若城破,西戎军一路南下就方便得很了。到时候烧杀抢掠,杀进皇城里更是指日可待。 明确了这一点后,这几日守城的将士都变得多了一些,尤其是到了晚上,城门被关得死死的,交班的将士们都格外小心。 城内正常远转,除了客栈里的这一行人和府衙上的人知晓如今的局势外,百姓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原先局势没有那么紧张的时候,柴蘅还能跟崔邈坐在外面看看月亮,如今感受到了这紧张的局势,他们两每日都在往郡守府上去,替郡守练兵。 打破这一平宁局势的,还是郡守自己。 这事情说来话长,也十分离谱。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不让临淄城破的骂名落到自己头上,这几日,李郡守都会大晚上到城门口亲自巡视一遭,可这一夜,他刚登上城楼就瞧见了城外有两个乞丐打扮的老翁和老媪。 城外几个村子先前迁移的时候活着的村民基本上都已经转移到城中了,也不排除还有因为山路难行或者中途有了什么磨难而没能跟着大部队进城的流民。那两个老人家身上衣着破烂,夜里更深露重,又冻得浑身发抖。 看那样子也不知道饿了多少天,冻了多少天,还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李郡守站在城楼往下看,看着那两个老人家,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当郡守之前也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地方官,那时候,他为官的初心就是为了百姓。 于是一时心软,便让将士开了城门,把人放进来。 城门打开之时,西戎的千骑强兵立即骑着高头大马,提着金错刀从四面八方涌入,等到将士反应过来,要拉城门已经来不及了。 李郡守被活捉。 因为是深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客栈里的人听到哭声喊声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片烟火海。 “救命!” 几声惨叫入耳,柴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推开客栈的门,小二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她的面前,一口血沫吐在了她的裙摆上。 两个西戎兵在走廊上提着刀,挨个房间的砍杀着,柴蘅愣神的功夫,一把大刀冲着她的面门已经劈了过来,她反应过来,立即闪身躲开,然后一脚踹在面前的这个西戎兵的脖颈上。 楼下一片狼藉,原本待客的几张八仙桌都已经翻得不成样子,柴蘅脑子都是乱的,白日里的临淄城还是一片安宁,入夜却一片喊杀声,这样让人心惊的肉跳的情景,她也只有上辈子在乌月战场上的时候见过。 柴蘅不敢想外面已经成了什么模样,但她总不能躲在这客栈里的,于是提着刀下了楼。 外面尸横遍野,原本整齐的摊位被西戎人用大刀砍得稀烂。柴蘅刚从客栈出来,就有两队西戎军把她团团围住,她下意识地后退,意识到退无可退,于是拔出刀子准备放手一搏,但势单力薄,还是被强行摁跪在了地上。 夜色漆黑。 柴蘅的耳边是“滴滴答答”的响声,声音却那样清晰,不知道又是谁的血在往下落。 这两队西戎人并没有对她下死手。 甚至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让她受。 马蹄已经落到她的跟前,她在黑暗之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她师兄那一张熟悉的脸。 陆识初端详着她,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还是认得她的,可是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阿蘅,怎么,连一声师兄都不叫了?” 陆识初依旧是一身青衫落拓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却让柴蘅无端地生出许多寒意来。 在这之前,即使杨衍跟她说了那么多,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通敌,柴蘅在心里也并没有完全定他的罪。 她在想,也许师兄只是在计划着什么,也或许是前世杨衍查错了,可这一刻,他身后的西戎兵手里还提着客栈老板的头颅,那苍白的头颅正在往下渗血,她再也没有办法为他开脱什么。 “为什么会是你?” “你明明知道师父师娘一生戎马征战为的是什么?” 柴蘅失望地看着他,声音都在抖,在她看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即使他杀到金銮殿,刺杀天子,或者用别的方式把原本属于他的夺回来,她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勾结外敌来攻打自己的故土,这怎么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陆识初不想去看柴蘅那一双失望的眼睛,他原本就没有那么干净,早在二十年前那一场政变发生的时候,早在他改名换姓换了身份的那一晚,他注定了这一身就没有干净了。 “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阿蘅。” “但这世上的恩情总要一样一样偿还的,我得先还我皇父皇母的恩,至于师父师娘的,我来世再偿。” 火光映照着陆识初的那大半张脸,他微微笑着,那神情让柴蘅熟悉又陌生。 柴蘅不觉得自己落到这伙西戎人手里还能有什么价值,先前跟杨衍在西戎大营的那一回,她没死,纯粹是因为拓跋元离没想杀她。 可拓跋野不一样,他玩弄俘虏的手段前世柴蘅是听过的,在他手上,她大概会生不如死。 所以她看着陆识初,仰起头:“杀了我吧,看在我曾经是你师妹的份上。” “阿蘅,你想多了,你是师兄的师妹,师兄一辈子都不会伤害你。师兄是要保护你啊。” 陆识初说着,对身后的士兵做了个带走的手势,柴蘅被押着起来,被迫跟他骑上了一匹马。 柴蘅绝望地闭上眼睛,眼睫略微有些颤抖。在客栈的时候,她没有瞧见杨衍跟崔邈他们,大概率他们今夜都宿在了府衙。 城门大开成这个样子,意味着整个临淄城已经沦陷。不需要明日,今夜消息就能传出去。 * 柴蘅被陆识初带到了西戎军的营帐里,那是一个单独的营帐,帐内陈设不多,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卧榻。 到了大营,陆识初让那些士兵先退出去,四下无人之时,他蹲下身子替柴蘅解开了手腕脚腕上的绳索。 “你有苦衷的么?” 柴蘅看着低头替自己解开绳索的人,鼻尖一酸。 陆识初可以骗她,但不想骗她。 “我没有苦衷,我只想要皇位上的那个人死,我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陆识初声音温和,“我知道你觉得我用错了方式,可阿蘅,我没有办法,没有比这更快的方法了,你就当这些年你错认了师兄我吧。” “在这个大营里,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等后面时机到了,我会放你走。如今留着你,不是一定要把你困在这里。你在临淄城被别人抓走了,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 陆识初依旧不想看柴蘅的眼睛,她的那一双眼睛太干净太澄澈,让他的卑鄙无所遁形。 “那你留着我想要做什么?” “用你做饵。”陆识初说着,将捆着她的绳子丢到一边,“我跟拓拔野合作,拓拔野问我要过两样东西,一是我大齐的布防图,这个东西我从太子那里拿到了给他了。二是师父师娘的命或是我大齐兵部首要官员的命,师父师娘老了,我总不至于看着他们来送死。你也不愿意看着的对不对?所以就让杨衍来吧。” “他对你那样不好,你该恨他的。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抓住你,让他来换你回去。” “师兄不会让你受一点累,我只要他的命。他死了,你从前受的苦,也算没有白受,你看,师兄还是很为你着想的。” 陆识初在说前几句话的时候,柴蘅还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这几句话一出,柴蘅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但想想也是。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幼活在仇恨里,从小就学会了隐藏真实的自己,学会了隐忍。 杨衍从前一直不喜欢他,对他的态度也不算客气,甚至算是倨傲。如今有这个机会,能顺手除掉杨衍自然是最好的。 “他又不是傻子,你让他来,他就来?” “再者,师兄,你高看我了,他对我不肯放手只是因为习惯了,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我。生死面前,他不会真的傻到用他的命换我的命。” “而且,他也不会相信你真的抓了我。口说无凭,他怎么就会信你呢?” 柴蘅一连三问,只觉得陆识初真是疯的不轻,竟然想到用她去引杨衍过来。 陆识初似乎早就想到她会这样说了。 “他来不来,我们等等看便知道了。” “至于你说如何信你在这里,按照西戎做事一贯的风格,此刻应该是切掉你一根手指,送去给杨衍看的。但师兄不会这么对你,我说了,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你只需要写一封信给杨衍,哄骗他过来就行。” 柴蘅听了觉得可笑:“我为了我自己的性命,让别人替我去死,抱歉,即使他是我前夫,即使我们从前有过许多不愉快,这样的事情,我也做不来。” “我知道你做不来。” “阿蘅,你被师父师娘教的太好了,师兄不逼你。可如果,你要是不写这封信,就又有另一个人要死呢?” 陆识初对着外面拍了拍手,两个士兵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是崔邈。他在城中跟西戎军拼杀了许久,此刻浑身是血,咬着牙被摁在了地上,看着柴蘅大声喊道:“阿蘅,你不要听他的威胁!” “姓陆的,你休想用我来威胁她!” 第47章 哄骗 你得快点哄骗他入营 看到崔邈的那一刻, 柴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你什么意思?” 陆识初道:“我的意思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么你哄骗杨衍这个前夫来西戎大营,要么崔大人在这个大营里就得吃罪。” “师兄妹一场, 你我自小一同在芙蓉山长大, 我也不急着逼你做决定, 崔大人我先放在隔壁的营帐里,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陆识初说着先让人把崔邈带走,他知道眼下柴蘅定然也不想看到自己,说完这些后,命令下人给她准备一些吃的喝的, 又让几个武艺更为高强的士兵守着她, 也没有留下。 柴蘅一个人待在营帐里,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崔邈就在隔壁的营帐里, 于是爬过去隔着帐帘跟崔邈对话。 “你还好么?崔邈。” “我很好。”崔邈的声音有些喑哑, 落入西戎人手里,他其实就没有想要活着, 比起死, 他更不愿意看到柴蘅为难。 “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你从京城回到芙蓉山不就是为了活得快乐一些么?”崔邈吞咽下喉间的血沫,哑声道,“所以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让你不快乐的决定。” 他这个时候都在为她着想。 这让柴蘅的脑子更乱了。 “你今晚跟杨衍应该都在府衙里, 你被抓了,杨衍呢?”柴蘅问。 “城中祸乱一起,就有人把消息传到隔壁城中,隔壁来了援军。兵部文书众多, 西戎军杀到府衙的时候,杨大人正在冷静地销毁文书,我带着手底下的兄弟们去拼杀了,想来是援军救了杨大人。” 当时场面乱得很,崔邈其实也不知道杨衍是不是获救,但如今西戎人既然没有抓到他,并且陆识初硬要让柴蘅写信,说明杨衍已经获救了。不然这信该送到何处的驿站去又是一个问题。 崔邈倚靠着帐帘,咳出一口血来,苦笑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通敌的会是陆大人。” “我也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上一世跟这一世,对自己这么好的师兄,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候,跟拓拔野勾结。 柴蘅脑子里闪过很多少年少时候的片段,带着她在芙蓉山上捉野兔的师兄,拿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读的师兄,还有这一世总是在她迷茫的时候温柔安抚她的师兄,无数个人影拼凑在一起,可就是拼凑不出如今的陆识初。 “你担心杨大人么?” 崔邈突然开口问。 侯府和离手册 第44节 他冷不丁问这个问题,让柴蘅先是很不明白,随后反应过来是因为她刚刚问了杨衍在哪里。 “我不担心他,他那样的人总会逢凶化吉。他是我遇见过的运气最好的人。”柴蘅也倚靠着帐帘,她前世就觉得杨衍运气好,至少运气比她好,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能化险为夷。 崔邈很久没有跟柴蘅这么推心置腹过了:“你们成婚才不过一年,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给我一种很熟悉对方的感觉,仿佛在一起已经过了十几年一般。” “也许就是十几年呢。” 柴蘅笑道:“我曾经做过一场梦,在梦里,我跟他真的做了很久的夫妻。我很喜欢他,但他很厌恶我,还总为了别人欺负我。” “可我是一个迟钝的人,那时候我真正的家已经没了,我只有他了,所以他对我不好,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直到他又为了别人要教训我,我死了。死了一遍才知道疼,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后来梦醒了,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喜欢他了,这样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伤害到我。我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崔邈静静地听着,她虽然说的是梦,但崔邈觉得,那就是真的。 他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从何安慰,只能道:“都过去了,那些就只是一场梦。你先睡一会儿,今天你一定吓坏了,有足够的体力才能面对那群西戎人。” 柴蘅睡不着,但还是说:“好。” * 天亮了,一日之前还热闹的临淄城在一夜之间沦为一座死城。 西戎兵原本是要占领临淄城,好在先前杨衍早有预感,预感拓拔野想要开辟出两个战场来,所以早早地修书朝廷,让朝廷派楚堰怀带兵来支援。 楚堰怀是个心无旁骛的武将,朝廷让他带兵,他便立即带着五千兵马从京城赶来了。赶来的这一夜正赶上临淄城出事,虽然没有能及时阻止西戎军破城,没有能阻止这一场屠戮,但经过一夜的厮杀,至少把残破的临淄城重新夺了回来。 圣人这些年一直在招募新的武将,为的就是想要让年轻一辈的人去取代靖王这个大齐的战神。 楚堰怀是他找到的最好的人选。 但他千好万好,唯一一点就是不会变通,且榆木脑袋,说忠诚,忠诚的只是大齐,并非皇权。所以圣人对这个人也是有顾虑的,因此此行特地派了薛怀远来做监军。 接到圣旨,知道是薛怀远做监军的时候,杨衍脸色一寒。 他想到薛怀远就忍不住想到了上辈子柴蘅提刀进薛家的经历,薛家庭院里的血仿佛还历历在目。 “大人,这几日还找夫人么?”周九已经在城中找了好几日的柴蘅,临淄城就这么大,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周九也很担心柴蘅的生死,但没有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每日都在为柴蘅祈祷,祈祷她吉人自有天相。 “继续找。” “好,那我再派人去周围的州县找找。”周九不敢违逆自家大人,柴蘅居住的客栈被屠戮的半个人都没有后,自家大人已经好几夜不睡觉了。 周九从前没有发现杨衍有这个毛病。 自从他跟柴蘅和离后,周九才发现自家大人其实是一个会焦虑的人。他焦虑的表现也很单一,就是不停地处理公文,大半夜也不睡,一直处理到天亮,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周九有时候真担心自家大人身体熬不住就这么死了,但转念一想,万一呢,万一夫人找到了呢? * 陆识初没有骗柴蘅,她在西戎大营这几日,他确实没有伤害她,吃的喝的都给她备好。 他送来什么,柴蘅就吃什么。左右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他们的。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在大营待着的第五日,因为楚堰怀那边用了杨衍的战术把让原先要攻下临淄城的西戎军吃了几次苦头,拓拔野忍无可忍了,开始催促陆识初快一些把杨衍诱骗过来。 陆识初原本也想多给柴蘅一些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再做选择,但如今实在也是没法子。 所以在第五日的时候,他开始对崔邈下手。 柴蘅吃完西戎士兵送来的糕饼和羊奶,正在隔着帐帘跟崔邈说话,突然崔邈的声音停了。 紧接着就听见隔壁的营帐里传来了士兵的声音和各种刑具落地的声音,以及隐忍的闷哼声。 “崔邈!” “你怎么样?” 崔邈咬着牙,隔着帐帘安抚她:“我没事。我不疼,没关系的。你把耳朵捂起来什么都不要听。” 对方的刑具似乎是在收紧,紧接着柴蘅又听到了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和急促的喘息声。 柴蘅急促地拍打着帐帘,想要让他们停下,但没有人理睬她,这时候陆识初再度走了进来。 “师妹,用刑太过难看,我就不带你看了,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今日你不按我说的写一封信给杨衍,明日崔邈就会被剁掉一只手,再过一日就是另一只。这里是西戎军营,师兄最多只能保下你,至于别人,师兄真的无能为力。” 陆识初蹲下来,擦干柴蘅脸上的眼泪,温柔地奉劝。 “你再多犹豫一刻,我就要立即切下崔邈的一根手指了,不然你总以为师兄不会动真格的。” 他薄唇轻启,开始数:“一。” “二” 柴蘅没有让他数到三。 “我写。” 耳边的闷哼声还在继续,她能听得出来应该是动了夹棍。 “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马上就写。你们让他们停下,崔邈身上已经受了伤,你们这样,他会死的。” 陆识初继续给她抹眼泪:“这才乖,这才是我的师妹,纸笔师兄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写吧。” 柴蘅继续恳求:“先让他们停下。” “你写完他们自然会停下。” 柴蘅赶忙爬起来,陆识初将纸笔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示意她过来。柴蘅赶忙过去,陆识初告诉她: “在信里写,你很害怕。” “你要说你流了很多血,就快死了。说你很疼。” 柴蘅吸吸鼻子,拿起笔按照陆识初说的就写。 她满脑子都是先救下崔邈再说,至于杨衍,他不会来的,这封信写了也就写了,他看到顶多犹豫一下,然后就会立即把这封信烧掉。 “还有么?” “没有了,这些够了。” 眼泪打湿了信纸,陆识初看着柴蘅有些歪歪扭扭的字,十分满意。他言出必行,让给崔邈用刑的人先停下。 然后即刻拿着信纸将它交给了手底下的人。 “送到驿站去,给杨大人。” 第48章 大营 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很害怕 “大人, 你好歹睡一会儿吧。这都几日过去了,这些公文先放一会儿也不会影响什么的。” 周九一连几日看着杨衍不眠不休地批公文,十分着急。这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连续几日都这么不睡。 “人找到了么?”杨衍从堆积如山的军报公文里抬起头来, 沉沉的目光落在周九身上, 就只有这么一句。 “还没有。” “但我还会继续找的!” 周九表明自己不会放弃, 以此来安杨衍的心。 门外突然有小厮传信,周九瞪了一眼那小厮:“先下去吧,有什么事等大人休息一会儿再说。” 小厮为难道:“但这是西戎大营那边传来的信。” “那也再等等。” 周九没觉得那群西戎人能憋什么好屁,左右都是些挑衅的话,什么都比不得自家主子的身体重要,所以他一把夺过信, 让那小厮先走。 “你先走。信我收下了。” 小厮唯唯诺诺点头, 赶忙退了下去。 西戎的信。 杨衍前世跟拓拔野交手过, 知道拓拔野可没有什么文绉绉写信的习惯。这几日, 柴蘅一直找不到, 他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另一种预感, 所以他蹙了蹙眉头,对周九缓声道:“拿给我。” “可是……” 杨衍说话不愿意说第二遍, 周九叹口气, 咬牙把信递给了自家大人。紧接着, 就看到自家大人的面色渐渐变了变,阴沉得快要滴出墨来。 * 柴蘅按照陆识初的要求写了信,但隔壁营帐内原本还有的崔邈的声音却一下子没了, 柴蘅隔着营帐唤了崔邈很久,也始终得不到任何的回音。 她很害怕。 从白天到晚上,每隔一会儿就隔着帐帘叫崔邈一阵。 直到晚上,才终于听见崔邈虚弱的回音。 “你还能说话, 太好了。” 听到崔邈的声音,柴蘅终于安心。她忐忑了一整天,就怕陆识初出尔反尔,又做出什么伤害崔邈的勾当。 “我皮糙肉厚的,没什么事,倒是你,一定很担心,别怕,你在这里,我不敢出事的。” 柴蘅有些愧疚:“你原本应该在京城继续做你的兵马司指挥使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到这里来。” 崔邈叹笑道:“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不后悔,真的。” 他顿了顿后也有些难过:“可你最后还是被陆大人逼迫了,我不想你这样的。如果杨大人来了,你也会愧疚的。” “他不会来的。” 陆识初走后,柴蘅又细想了一下,越细想越觉得杨衍不会吃这个亏,上这个当,所以现在满脑子都是该怎么跟崔邈一起逃出去。 “我的腰刀没有被收走,入夜后,我们可以试试看逃出去。但帐外有多少人我不知道,能不能抢到跑出去的马我也不知道,所以活着出去的把握只有两成。但如果我们能脱下给我们送饭的西戎兵的衣裳,穿着同样的衣裳,逃出去的概率能大一些。” “崔邈,你的刀剑在身上么?” 柴蘅问。 崔邈:“我的刀剑早被他们收走了,但拧断一个送饭的兵士的脖子还是可以的,你不怕死,愿意搏一搏,我也不怕。” “好,那我们一起搏一搏。” 侯府和离手册 第45节 说完这话,两人开始保存体力,安心等待给他们送饭的人,戌时,两个西戎兵同时进入营帐,给他们送来了今日的吃食。 柴蘅站起来,等着那个西戎人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走到了他的身后,死死地捂住他嘴巴的同时,拔出腰刀狠狠一刀刺入了他的咽喉。 那个西戎人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在他的怀里跳动了一阵,很快就就没有了声息。趁着他没声了的时候,柴蘅赶紧脱下他的士兵服穿到自己的身上,又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而另一边,崔邈也已经拧断了那个送饭的西戎士兵的脖子。但他受伤太重,手脚不太方便,那个西戎士兵临死前挣扎了一下,他没能摁住,桌子上的东西倒了一地,惊动了门外的守卫,还没能跑的出去,就又被摁住了。 彼时,柴蘅也刚刚才走出营帐,,如果她立刻跑,再混进士兵堆里也是很难被发现的。 但当其他士兵七手八脚摁住崔邈的时候,她实在没法子无动于衷,所以又折返了回去。 可势单力薄,只能再度被围住。 陆识初料到她会折腾,特地在周围安排了更多的巡营的兵士,当有人向他汇报的时候,他半点都不吃惊。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妹,知道她不会傻傻地在这边等,对于她这样性子的人,磋磨她本人是没有用的,还是得磋磨她身边的人。 先前对崔邈用刑没有当着她的面是他太仁慈,所以这一回,他得让她知道后果。 刀子捅进崔邈右臂的时候,柴蘅下意识地向他扑过去,但无数双手将她死死地摁住。 陆识初尤嫌不够,又命人用刀子搅了搅手臂上的血肉,崔邈没忍住,“呃啊”地叫出声来,脖颈处的青筋疼得泛起,一时之间,额头的冷汗簌簌地往下落。 那一声惨叫听得柴蘅心惊肉跳,她吓坏了,只想立刻到崔邈的身边。 “我们不跑了。” “师兄,你放过他吧。”柴蘅知道此刻对着陆识初来硬的没有用,她不想激怒他,只好对他说好话。 “你真的能不跑么?” “可当初你也是这么答应杨衍的,后来不还是走了么?”陆识初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正说着,侍卫匆匆来报:“陆大人,您要的人来了。” 陆识初笑了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先松开他们两个人,说曹操曹操到,师妹,你总觉得杨衍不会来,事实证明有你做饵,他永远都会上钩。” 柴蘅肩膀上的钳制被松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有了力气。与此同时,摁住崔邈的人也松开了手。 柴蘅赶紧向崔邈扑了过去,他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十根手指上也都是血痕,不一而足的伤口都在渗血。陆识初刚刚的那一刀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还没有缓过劲来,周身颤得厉害。 “吓坏了吧。” “我没事的,别哭啊。” 崔邈断断续续地开口,他是武将,平日里受伤是难免的事,但刚刚陆识初命人搅动伤口的那一下太过歹毒,他疼得受不了,这才失态。 这几日在西戎大营,崔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没事”,但事实上,他看着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整个人的心都酸得很,像是泡在水里一样,胀胀的,十分难受。 杨衍抵达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柴蘅抱着崔邈跪坐在地上,崔邈虚弱地在柴蘅的怀里发着抖,却不忘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即使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看那样子,杨衍也知道柴蘅此刻一定很害怕。 第49章 下跪 尽管她此刻的眼泪…… 尽管她此刻的眼泪是为别人流的, 害怕也是因为她担心崔邈会死,但这么多年了,杨衍一直不敢承认,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你不是要我过来么?我来了, 你放他们走。”月色下, 杨衍长身玉立,依旧站得笔直。 虽然已经注定了是一个要做阶下囚的人,却没有半分的畏惧。 陆识初最看不惯的就是杨衍这个样子,明明死到临头,却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就不想知道那封信是怎么来的么?你看,我师妹好端端的, 也没有受伤, 也没有流血, 她之所以写那一封信, 只是想要骗你罢了。骗你来这西戎大营, 骗你来赴死。因为她舍不得崔邈受痛, 所以选择让你来这虎狼之地。” 陆识初知道杨衍在乎的是什么,所以专挑最伤人的话说。 在来之前, 周九其实就一直在劝杨衍, 劝他说柴蘅不会坐以待毙等死, 她有武功,能自己跑出来的。 也告诉他,这封信大概率是陆识初在骗他, 倘若他去了,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怎么可能不来? 这是柴蘅的字迹,再歪歪扭扭他都是认得的。 在信里,她说她害怕, 说她流了很多的血。他当然想到这可能是陆识初的诡计,可看到那张皱巴巴的信纸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揉了一把。 杨衍跟柴蘅认识这么久,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前世即使受了再多的委屈,再难过,她也不会哭成这样。 他不敢想象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所以明知道有危险,他还是要来。 如今看到她安然无恙,看到她好好的,他只觉得庆幸。庆幸她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 “陆大人你又何须多言?左右是要杨某的性命,我已经站在这里,你只需要按照先前约定的,放了他们就好。”杨衍淡淡一笑,神态自若,显然并没有被陆识初的话刺激道。 柴蘅抱着崔邈,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杨衍来了。 “你的性命是要交给拓拔王室的,我说了不算。但阿蘅跟崔邈的性命,我说了是算的。” “杨衍,跪下求我。我就放了他们。” 陆识初从前遇见杨衍的时候,杨衍总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磋磨磋磨这个眼高于顶又倨傲的人,他怎么会放弃? 空气一时滞涩住。 柴蘅不敢相信这是师兄说出来的话,如果说,抓她跟崔邈来换杨衍,是受了拓拔野的指使,如今这样折辱杨衍,就完全是泄私愤了。 “你不要跪他!” “杨衍,他是个装得光风霁月的卑鄙小人,他不配!” 在她要开口阻止杨衍之前,崔邈已经咬着牙骂了出来。 “是啊,我就是一个小人。可我装得足够好,若是我装一辈子,崔大人,你也许还要跟我称兄道弟一辈子呢。”陆识初笑了,眼底是狡黠的光。 “我呸,谁给你称兄道弟,是我从前有眼无珠,错认了你!”崔邈胸口一起一伏,倘若此刻不是身边没有刀枪,他一定要把陆识初捅上三刀六个洞。 陆识初对于崔邈的这种愤怒并不在乎,他只在意杨衍:“怎么样,跪还是不跪?”他说着,给站在崔邈跟柴蘅身后的兵士使了个眼色,一柄大刀即刻架到了柴蘅的脖子上,她脖颈处的肌肤雪白。刀子架上去的那一瞬间,立即有了一道血痕。 杨衍的神色变了变。 “你让他们把刀放下,我跪。” 他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对着陆识初屈膝跪了下去。 让一个奴颜婢膝的人下跪是没有意思的,让一个硬骨头对自己屈膝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陆识初勾起唇角,笑出声来:“还不够,你再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一句是你从前有眼无珠,求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把刀撤下来。” 杨衍脊背一僵,袖袍之下的拳头已然攥紧了。但闻言还是额头触地,冰凉的地面与肌肤相贴,冷得让人浑身一颤。 “是我从前有眼无珠,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咬着牙颤声道。 “咚”的一声,头上便是一道血印子。 陆识初嫌他磕的不够。 “这力道不够重,重新磕。” 额头猛地撞在地上,更沉重的一声。 如此屈辱的场面,让崔邈骂得更难听了。 柴蘅脖颈上架着刀,在看到杨衍来的那一刻,她的脑子是懵的。直到现在,才稍稍清明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拿刀的士兵愣神的功夫,直接后勾腿,一脚踢飞了那把刀,因为刀子离脖颈太近,还是划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好在没有伤到经脉所在处,她捂着脖子站起来,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接向着陆识初扔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想要把杨衍拉起来。 “起来。” “不要跪他。” 陆识初被她飞出的匕首割破手臂,伤口即刻渗出血来,他吃痛之下恼怒至极,刚好柴蘅已经到他面前,她蹲下身子,要扶起杨衍,陆识初一脚已经踹了过来。 杨衍脸色一寒,在陆识初要踹在她身上的时候,已然把她护在了怀里。他这一脚踹得极重,虽然是在背上,但仍旧让杨衍喉间泛上一股血腥气。 他喉间一阵腥甜,怕吓到柴蘅想要压下去,但又没压住,还是吐出了这一口血。 “我没事。” “你不要担心我。” 杨衍看着柴蘅担忧的目光,哑然失笑。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了。 柴蘅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立即收回目光,走到这一步,她已经不觉得师兄能真的放他们走了。 果不其然,陆识初走到他们的面前:“原来想放了你的,可惜了师妹,你不听话。” “既然这样,那就再多关你几日。” “刚好,明日我就把杨大人送到拓拔野那里了,到时候生死难预料,你们也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一晚,刚好留给你们叙叙旧。师兄也不是全然绝情吧。” 陆识初对柴蘅是有情分的,但想起杨衍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跪伏在地上向他求饶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子扭曲的快意。 他食言而肥。 没有放走柴蘅,而是又把他们关了起来。 崔邈还是关在先前的那一个营帐里,柴蘅跟杨衍被关在了一处。 柴蘅不知道怎么面对杨衍,是她把他骗来的,明知道是哄骗他来送死,她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所以柴蘅还是隔着营帐跟崔邈说话,直到崔邈要休息了,她似乎这才想起同在营帐里的杨衍。 先前崔邈受伤,她还会伤心地哭一场,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上一世为这个人难过得太多了,到他这里,她一点眼泪也没有。 从袖子里拿出随身带的伤药,她沉默了一阵,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地蹲在杨衍的面前。 “把头低下来。”柴蘅说。 杨衍顺从地俯下身子。 柴蘅用手指从瓶子里抹了一点伤药,涂在他的额头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了,这个认知让杨衍格外地珍惜此时此刻。 刚刚她同崔邈隔着帐帘讲话的时候,他也很想说,柴蘅,你理理我。 可是他不敢,他像是一个讨赏的孩子,不敢有半点逾矩。 “为什么会来?”柴蘅收起伤药瓶子,重新放进自己的袖口里。 侯府和离手册 第46节 “我以为你害怕,我想让你别怕了。”他淡淡笑了笑,说这话的时候让柴蘅鼻尖莫名一酸。 “我害怕也是因为担心崔邈,跟你没有关系。你如果不来,我就不会有愧疚,可杨衍,你来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现在想要什么,但我给不了你。我没有办法再喜欢你了,而且,我不会回头的。即使你为我死在了这西戎大营,也是一样。” “所以你来错了,你不该来的。” 她的心时而柔软,时而坚如磐石。 但柔软的时候都给了别人,只有坚硬的时候留给他。 第50章 大战 杨…… 杨衍脊背僵直得厉害, 却还是哑声道:我知道。” 柴蘅看着他明明在隐忍,却依旧全盘接收她说的扎心的话,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压住胸腔的那么一点苦涩, 柴蘅收起药膏, 跟杨衍一起坐在这营帐中。 “其实我以前也有觉得你很好的时候。”柴蘅认真地说 杨衍克制自己:“是么?” “我还记得我刚回柴府的时候总是过得很战战兢兢, 家中的姐姐都是最知书达理的人,只有我什么都不懂,做什么都让母亲不满意。那时候学堂的先生不喜欢我,别人也嘲笑我,但只有你不是这样。” “母亲刁难我的时候,你会帮我解围。夫子责难我的时候, 你也会替我受罚。有一年, 户部尚书家的裙子在书院的水池边把我拦住, 跟我开玩笑, 说要拿我去喂鱼, 结果一个不小心把我推进了鱼池里, 我当时不会水,在鱼池里乱扑腾。岸上的同窗看到了却不敢下水, 你当时跳进鱼池里把我捞了出来, 出来后一拳就把户部尚书家的那个孙子给打翻在了地上, 并且把他也扔进了鱼池里。我当时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柴蘅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可笑着笑着眼圈有些红, 但没有眼泪:““后来芙蓉山出事,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中间周旋,你也很难做。所以薛怀远杀了芙蓉山那么多人后,我没有去求你。我知道你在背后一定为芙蓉山尽力了。” “所以杨衍, 我为了崔邈骗你过来,害得你身陷险境,跟从前你为了薛如月总给我挖坑的事情抵了,如果今日过后,我们还能活着,我不跟你再算从前的这些账了。” 可不算账不代表原谅。 杨衍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的这些话,没有半点赎罪的释然,有的只是忐忑。他生怕她下一刻就又要说出什么让他离她远一点的话,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她轻声道: “今日过后,答应我,如果我们还能活着,不要再见面了。” 这句话话音落下。 杨衍只觉得心像是被堵住了似的。 原来这辈子走到现在,他跟她连再见面都是奢侈。 可这是她要的。 他又怎么舍得不给她。 他撇过脸去,怕自己如今的样子太过狼狈:“好。” * 周九在客栈里十分忐忑,他没有等来杨衍全须全尾回来的消息,等来的只有西戎大营冲天的火光。 楚堰怀原本还在为杨衍一意孤行跑去西戎大营这件事烦心,正在府衙内焦急着下一步该怎么把这个装情圣的人给活着带回来,就被西戎大营的这一把火给激起了熊熊燃烧的斗志。 不破不立。 不趁着这个时候打进西戎的老巢,还等什么时候? 他想也没想,立即召集精兵就要往西戎军营杀过去,临去的时候却被薛怀远这个监军拦住。 “从京城出发起,薛大人,你就几次三番阻碍军队前进,要么是说山路难行,怕将士有所损伤,要么是说军备运输困难,让我们再等等,如今又阻碍本将军进攻,你是何居心?”楚堰怀是个糙武将,早就对薛怀远不耐烦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破规矩,如今将帅都要受这监军的束缚。 薛怀远一路做官做到今天,最会的就是揣测圣意,自然知道圣上希望手底下所有手掌兵权的为将者都能夹着尾巴做人,于是假意逢迎道:“楚将军有所不知,这带兵在外,最怕的就是一时冲动脑袋一热。这西戎大营说烧就烧起来了,万一又诈呢?” “这有时候还是要醒醒神,清醒清醒。” 楚堰怀的眸光在一瞬间冷了下来:“薛监军让我本将军去醒醒神?莫不是你自己不够清醒,还不知道你这命到底值几斤几两吧。” 薛怀远突然汗毛直竖:“你什么意思?本官做监军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对本官这么说话,即使是靖王夫妇,也对本官礼遇有加。” 楚堰怀冷道:“那是靖王夫妇好脾气,可我不是。你去死吧。” 说着,一挥手,吩咐将士:“堵了他这让人生厌的嘴,在外面直接把他砍了。对了,他还不够清醒,先掌他嘴二十,让他清醒着上路。” “是!” 将士听令,闻言将他拽了出去。 薛怀远活到今天,从来没有想过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他突然想起圣人让他来之前同他说过,说这个楚堰怀是个耿直性子,不善变通。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威胁他:“我是圣人派来的监军,你杀我,等于挑衅圣意,你的大将军还要不要当了?” 他被人拖着出去,双腿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楚堰怀看着烦,听着也烦。 他忍这个姓薛的好久了:“反正也要死了,掌完嘴后把他的腿也打断吧。” 说完,又对着薛怀远补了一句:“哦,你看看,回京后圣人会不会因为我处死了你,而罢免我这个大将军。” 庭院里传来一阵掌嘴声,伴随着“啊啊”的叫声。楚堰怀一刻都不想跟这个狗屁监军呼吸同一片空气,又挥了挥手。 属下觑着他的脸色会意:“这是把薛监军的舌头也给割了?” 这小副将倒是会举一反三了。 楚堰怀自认其实也没有什么折磨人的癖好:“这倒不必,把他拖远点,让他远点死。” “好。” 听从命令的属下赶忙把叫唤着的薛怀远往远处拖。 与此同时,带着手底下所有的精兵开始进攻西戎。 “走,兄弟们,我们一起杀到西戎大营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西戎兵,最重要的,倘若能杀进西戎王城更好,取了拓拔野的首级!好让靖南军那些前辈在第一战场上厮杀得更轻松些!” 楚堰怀披甲,挥舞着枪杆对手底下的士兵发号施令。 与此同时,在客栈的周九又等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周九险些没有认出来。 “柴夫人?” 周九在府衙里,听衙役说外面有人找杨大人的时候,他就出去了,出去后盯着那要饭的乞丐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这是柴夫人。 她面上灰扑扑的,像是个乞丐一般,发髻上精致的珠宝钗子都没有了,像是被人抢了似的。见到周九的时候频频落泪。 毕竟是柴蘅的母亲,跟柴蘅关系再不好,想来若是大人在,也会善待她。 周九忙不迭把她领进来,领进来后又让府衙的仆人给她烧了水沐了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细细一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是她前些日子回江南老家,中间路过了一趟芙蓉山,想到柴蘅回去了,终究没忍住,还是让往那边拐了一趟,她在那附近的客栈住了三天,每天都让身边的嬷嬷刻意在芙蓉山出现几次,就是想着万一哪天柴蘅发现了,跟嬷嬷偶遇了,也能到她这个母亲的这里来看看她。 她过寿的时候,柴蘅就没有过来。 柴夫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其实还是有计较。过寿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过来,那往后呢? 她说回芙蓉山就回芙蓉山,一个招呼都没给她这个做母亲打过。 柴夫人这些日子越想越难过,她虽然总觉得这个女儿总是舞刀弄枪,不符合她心目中一个闺秀的样子,但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规训她,但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她。 所以想着想着,决定罢了。 她要找柴蘅好好地聊一聊,看看是不是她前几年对她太严苛,或者对薛如月太过亲近,这才让她不高兴了。 左右是母女,也没有天大的仇恨。 更何况,她前些年规训柴蘅,让嬷嬷打她手板子,也从来没有打多重过。柴夫人不知道柴蘅怎么就不回家了。 她这样想着,看柴蘅总是偶遇不到嬷嬷,就干脆让嬷嬷去芙蓉山问了,才知道她辗转来了临淄城。 柴夫人不知道柴蘅还能再跑到哪去,于是也跟着来了临淄城。可路上遇见了流民,身上的金银财宝都被抢光了,途中还跟嬷嬷走失了,是靠着一路上询问官府才最终走到了这里。 “夫人在西戎大营,大人去找她了,回得来回不来不知道。” “您在府衙里先等等消息,说不定过几日会有消息。”周九只能耐心安抚柴夫人。 “这样啊。”柴夫人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 周九这一年来劝人都劝了,但秉持着从杨衍身上吸取的教训,还是道:“倘若夫人能活着回来,您也要注意,不能逼人太紧,逼得太紧了就适得其反。” 费尽浑身解数也追不到妻子。 他家大人就是这么个例子。 柴夫人喃喃:“我能逼她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她回家,回来看看我啊。” “她都这么久不回家了,即使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什么不满,也该回来了。” “这外面到处都是风刀霜剑,她一个姑娘不知道外面的险恶。哪里能有家里好呢?我们这些她的亲人总归不会伤害她的,可外面的人就不一定了。” 柴夫人经历了那些流民哄抢珠宝的事件后更是笃定,这世道乱得很,哪里都不好,只有家里最好。 * 拓跋野即位前,就有相士给他算过,说西戎的国运靠水,遇火即焚。 先前他两个哥哥当政的时候,就是被那群大齐人的一把火搞得整个西戎军乌七八糟。如今也是这样一把火,把他的将士们烧得溃散而逃。 “好好的,怎么会起火?” 拓拔野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大营中跟国师谈论下一步该如何在乌月战场上围剿靖南军,同时把年纪已经不小的靖王夫妇给耗死。 孰料,战术还没有谈完,火就已经烧到跟前了。 他一口气连杀了十几个守营的将士,杀到最后一个的时候,那将士连连磕头:“大王饶命,饶命,我们也没有想到啊。” “那三个齐人是真不要命,那姑娘袖子里什么都有,刚好就有三个火折子。他们一人一个,从营帐里逃出来后,无惧刀斧,逮住哪里点哪里。” “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被烧了,将士们也慌了,不知道是该先救火还是先抓他们!” “废话!”拓拔野双眼猩红,显然怒极,“中原有句古话,狗急了还会跳墙,你们要么当时就该杀了他们,如果当时不杀,也该把他们严加看管起来,而不是放任他们在营帐里待着!蠢货!” 拓拔野恼怒至极,一把大刀横在对面脖子上,“陆识初呢?” “陆大人的营帐也被烧了,不知道人有没有事,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 “他怎么不去死啊?啊?”拓拔野暴怒至极,说着,先提起刀直接将面前这人砍了。人头落地,脖子上的鲜血如同泉水似的往外面冒。一旁观看的其他将士都害怕得有些发抖。 “我愿意跟他合作就是看中了那张大齐的城防图,也想让他给我把杨衍或是靖王夫妇带来杀了。他竟然给我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谁真把他当前朝皇子了?真以为这个皇子身份在我这里就能当座上宾了?” 拓拔野一脚踹翻营帐内的画案,周围的侍卫纷纷下跪发抖。 侯府和离手册 第47节 “杀了他!” “传令下去!陆识初也好,另外三个齐人也好,只要看到他们,通通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是!” 西戎军营里杀声震天,与此同时,楚堰怀带兵杀了进来。 旁边一个将士说:“谁能想到这堆西戎军在火上栽第二次呢?” 楚堰怀冷哼道:“上一次栽跟头的是他两个哥哥,这一回是他,都是天命。他两个兄长死于他的手里,这也是天命。同样的,今天我誓要取他首级还是天命!” 楚堰怀说着,领着将士们直取拓拔野的营帐。 烧杀声一时响成一片。 第51章 be终阳春三月,西戎军跟大齐牺牲…… 阳春三月, 西戎军跟大齐牺牲的将士的血染红了临淄城左侧的那一条淮溪河,鲜血顺着淮溪河一路往大齐的城内流,途经每一个牺牲了的将士的家。 周九在府衙等了整整三个月。 他等来了西戎军营的大火。 等来了柴夫人。 先后又等来了楚堰怀凯旋跟靖南军凯旋的消息, 到最后等来了躺在淮溪河的下游, 昏迷不醒的柴蘅, 可就是没有等到杨衍的消息。 后来,连崔邈都被附近的村民捡到了,也没有等来他要等的人。 无奈之下,周九只好跟柴夫人一起守着柴蘅,等着她醒来,想等她醒来之后问一问那一日西戎大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一直昏迷, 这中间无论柴夫人怎么给她施针她都不醒。 周九也是从捡了一条命回来, 但依旧行动不便的崔邈的口中得知了前因, 知道柴蘅是为了崔邈把自家大人骗去西戎后, 周九其实心里有点怨她。毕竟, 谁的命都是命。她也不能这样为了新欢就把前夫的命当草芥。 所以柴夫人每回给柴蘅施针的时候, 他都恨不得柴夫人干脆扎深一点。但真看到柴夫人的那些无用的针把她扎的满头都是的时候,周九又在想, 如果自家大人在, 他看到一定会心疼的。 因此当柴夫人第无数次准备给柴蘅施针的时候, 周九也开始劝她,别扎了。 柴夫人对此很是愤懑:“你在怀疑我的医术?” 周九:“我确实怀疑您,但这是因为您把夫人扎了满头都是, 夫人也一直没醒啊。” 柴夫人道:“你懂什么?我五岁开始学医这扎针是我最擅长的。别说扎针了,用毒我也擅长得很。太医院如今很多药就是要以毒攻毒才能配制出来,早年间从西域引进的那一味银桑我这一年也自己制出来了。你又怎么能怀疑我学术不精?” 周九也不知道配制毒药有什么用。 只是道:“这毒药又不能救人……” 柴夫人:“谁说不能?山里猎户时常遭到狼和老虎的侵袭,我早些时候刚制银桑毒的时候, 就把这毒药给了山里的猎户,他们用这个抹在兽夹上,好用得很。” 周九待的那一片西直门是京中最富庶之地,因为靠着市井,所以深受那些猎户的害。 “那些猎户,真是没嘴说,成日里乱扔东西,几个月前,我们府门口还被不知哪里来的猎户随手乱扔了带血的野兽的指甲,还随地啐痰,让小厮去打扫的时候,小厮直骂娘。这万一哪一日,这些猎户把兽夹也乱扔,伤到路上的百姓怎么办?”周九下意识地顾虑道。 柴夫人不以为然:“谁这么缺心眼?” “再者说,谁又会这么倒霉?” * 柴蘅这一睡就是很久。 睡到靖南军已经凯旋回芙蓉山,她都没有醒。 殷玉祯在回芙蓉山前到临淄城的府衙带走了她,柴夫人想要阻拦,但打不过殷玉祯,被教训了一顿后,眼睁睁看着柴蘅被带走了。 柴蘅在芙蓉山上也躺了大半年才醒。 她醒来这一年,朝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圣人驾崩,太子因为丢失军机图被废,圣人传位于年幼的永王。 师父师娘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骨完全撑不住这个大齐,又适逢楚堰怀确实是一个很适合统兵的将领,于是把靖南军都交给了楚堰怀操练。 师父师娘跟柴蘅一起吃饭时,也会提起上京的旧人,比如崔邈,比如崔如是,但独独不提杨衍。 在西戎军营的那最后一个晚上,跟杨衍说完那些放手的话后,他们还是决定再搏一搏。一次不成就两次,总比死了好。 所以柴蘅掏出袖子里的火折子给杨衍,又知会了隔壁的崔邈,这一回,他们奔着烧了整个西戎大营去,所以一路都在点火。 西戎那些将士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反应过来后开始追杀他们。杨衍抢了一匹马,拉了她上马。 中途陆识初从营帐里出来,要让人把他们抓回来,但不知怎么回事,西戎兵像是杀了疯了似的,敌我不分,一刀也向他砍了过去。 后面一直有追兵,她被杨衍护在怀里,什么都听不见。逃到淮溪河的时候,她只记得杨衍突然发狠咬了一口她的耳朵,笑着说了一句“怎么办,阿蘅,我这辈子也有很多的委屈”后推了她一把。 她被他推着往前跟着马儿跑,而他则跳下马,去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兵。 她被那为数不多的几个追兵追赶,阴差阳错坠马掉了淮溪河里,顺着河水飘到下游,被人救了起来。 到这里,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大营里的时候,她对杨衍说:“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师父师娘怕她伤心难过,所以也不敢提。她自己一直不提,也一直不去想,久而久之,似乎也就忘记了从前有这样一个前夫在。 “都快一年了,大人依旧生死未卜,夫人,你就不想他么?”周九一直没有停止找寻杨衍的下落。 是生是死总得有个准信,虽然他们都清楚,杨衍是个文臣,引开那群追兵必然凶多吉少。 而且,他但凡活着,也不会不回来的。 “不想。”柴蘅躺在芙蓉山的海棠树下晒太阳,周九来找她的时候,她只说出这两个字。 快一年过去了,她其实也没有完全从西戎大营中的那一场厮杀中走出来,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周九辛辛苦苦找到芙蓉山来,听到这两个字很是难过:“可是如果是您出事,大人怎么样都会找到您的。” 柴蘅低下头拂去膝上的海棠花瓣:“我没有求他找过我。” “……罢了。”周九欲言又止,千里迢迢地来,又最终千里迢迢地走。 崔邈还是跟以往一样总是来看柴蘅,只是经历了这一遭,两人再也没有提过感情的事。 柴蘅爱吃城中小酒馆的牛肉,崔邈就总是从城中给她带到山上去。她喜欢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 柴蘅不想再这样接受崔邈的付出,于是在树下劝崔邈:“要不要看看崔大人给你介绍的那些姑娘?” 人这一辈子很长。 他总不能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崔邈罕见地提起杨衍:“我原本也想去相亲的,但这几日我总是梦见杨大人。” 柴蘅的指尖顿了顿:梦见他什么?” “梦见他让我好好照顾你。让我不要跟你吵架,说吵完架后你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但会自己琢磨很久,还说如果我们实在有矛盾,就坐下来好好说,千万不要不理你。如果有一天,你跟别人有了争执,一定要帮着你,不能帮着别人。”崔邈说着,小心地觑了一眼柴蘅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像是在想些什么,于是恨自己嘴快。 又道,“今日小计大人说来看你,他的夫人陈怜意也来,还带了他们的孩子,你要不要准备准备?” 柴蘅这才想起快到上元节,计长卿前些日子写信来说,今年的上元想要带着妻女到芙蓉山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待一待。 她弯了弯眉眼,笑道:“好啊。” 说着,从藤椅上起身,撸了撸袖子准备接待新客。崔邈见她笑了,也赶忙跟上去,在她的身后碎碎念着。 又是一年上元节。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芙蓉山上也挂起属于自己的花灯。崔邈从其他几个师弟手里抢过一盏河灯给柴蘅,让她许个愿望。 柴蘅闭上眼,很快松开合十的手掌:“好了。” 崔邈问:“你许了什么愿?” “岁岁平安。” 【完】 -----------------------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写着写着,从前十几章开始味道写得就不对了。我感觉是写崩了,所以也不想浪费大家的期待继续下去,就用了一天时间完结了,唯有抱歉。 第52章 he番外 近来,杨衍总是…… 1. 近来, 杨衍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他跟柴蘅成婚才刚半年,两人新婚燕尔,也没分别过, 按理说也不应当总梦到她, 可这梦就是做个不停。 他先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贱人, 总是欺负她,把她给害死了。后来又梦见自己有了下辈子,发现柴蘅不理自己后,贱兮兮地贴上去,可她怎么都不肯再理他。 他起初觉得这些只是梦。 可梦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地让他的一整颗心都在发疼。 午后的书房里, 他刚做完一场梦醒来, 周九匆匆走到他面前, 看自家大人捂着心口拧着眉, 一张俊脸惨白, 忙问:“你怎么了?大人。莫不是心疾?” 杨衍缓了一会儿, 方才站直身子,淡淡道:“无碍。” “这可不能无碍, 隔壁李侍郎家的大儿子您听说没?半年前晚上歇下的时候还是活的, 大早上他夫人一探鼻息, 就这么死了。大夫说是心疾发作,这么年轻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刚好这李侍郎家的大儿子从前对他的妻子也不太好,他一死, 她妻子就立刻找别人嫁了。您跟夫人的关系也不冷不热的,可得小心点。” 杨衍:“闭嘴。” 听着周九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梦里的崔邈。想到柴蘅跟崔邈的接触,那样的自然。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攥着他的心脏。 周九倒是想闭嘴, 可这时候闭不上呐。 “薛姑娘来了,在大堂等您,说要问您借书,您看我要不要把她放进来。”提到薛如月,周九也觉得烦。 周九害怕自家大人还是会觉得借样东西而已没多大的事儿。 孰料这一回,杨衍却直接道:“让她走,以后也不许门房再把她放进来。” “那如若下一次薛姑娘非要来呢?” 侯府和离手册 第48节 “打出去。” 周九得了这话,欣喜若狂:“好嘞!”说着,迈着小碎步“哒哒哒”地出去了。 这边柴蘅得了消息,说是薛如月又来了,忍无可忍的她提着刀就往书房冲,准备先把杨衍给砍了解解气。 刚踹门进去,就见杨衍一个人俯身站在书桌边正在找东西,见她来了,先是诧异地看着她手上的大刀,慢慢的,那诧异变成了好整以暇。 “你要干什么?”杨衍抱着手臂,唇角勾出一抹弧度来。 柴蘅已经冲到了杨衍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捉奸的人,此刻没看到人,竟然有些心虚。 她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发现除了杨衍以外真的没有别人,又把竖起的菜刀给收了起来,有些尴尬。 杨衍没有等她编理由,而是突然一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紧接着,俯下身子,吻了上去。那是一个十分具有侵略意味的吻,柴蘅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把她愣是整脸红了,想要躲,却又躲不了,后脑勺被他紧紧地扣住。 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但是这人依旧没完没了,没半点要停的意思。 周九刚好又进来,想说自己已经把薛姑娘撵走了,一进来就睁大眼睛看到了这一幕,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天爷呀,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大眼睛出去了。 柴蘅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要死了,所以抬起手一巴掌拍在杨衍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是她第一次抽他的脸,但总有一种抽的很顺手的感觉。 杨衍被她打偏了头。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柴蘅怕他报复,提着刀就要跑路,但再一次被拽回来,这一次,他只是抱住她,顺便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杨衍的唇角仍是勾着的,但声音却有些闷。 柴蘅怕手里的刀真的伤到他,小心翼翼地避让开他,把刀扔远了一些,然后问: “什么梦?” “我梦见我对你很不好,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混蛋,等要找你的时候你再也不理我了。”梦里千万个奇怪的场面汇成这么一句话,他揉捏了一把她的手,只觉得梦里那种怎么追赶她,她都不回头的感觉那样的真实。真实到直到现在他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哈?”柴蘅觉得有点意思,她竟然还能有骨气成这样? “我能一直不理你?我是怎么不理你的?”她有些好奇,想看看自己这么一个总是心软的人怎么突然变得有骨气的。 杨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坐得更舒服了一些,然后开始盘点她的罪状。 “我受伤你也不理我,只顾着理会别人。” “别人抱你,你也不躲,因为那时候你生我的气,是真的想跟那个人在一起了。” “后来我贱嗖嗖地贴着你,你还说希望我们别再见面了。” 他盘点着盘点着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很气,轻轻地在她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柴蘅被他咬的一阵心痒痒,心想,她一向是他稍微给个台阶就能立即顺着下的,怎么就能这样了呢。 “一定是你在梦里欺负了我,我才会这样的。”她还是很喜欢他的,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是的,我在梦里对你很坏很坏。所以你一直不肯原谅我。”杨衍想起梦里自己对柴蘅做的那些事也觉得心惊,也觉得很不是人。 他倒是不担心柴蘅真的会不理他,他只是担心万一有一天自己真的脑抽,对柴蘅干出这样的事来怎么办? 他倒宁可她不要像梦里最开始的那样默默忍耐他,而是直接像今天一样提着把刀过来最好。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辜负了你,一定不要对我留情。”杨衍把下巴搁在柴蘅的颈窝,轻声说。 “好啊。” 气氛都到这个份上了,不干点什么太对不起自己。一直纯馋杨衍身子的柴蘅转过脸去,也学着他的样子吻住他。她技艺很生疏,很快被杨衍引导,“笨蛋”他低声说完,便欺身上去。 柴蘅被这声“笨蛋”骂得很不痛快,一面被杨衍摁着扒衣裳,一面伸出手开他书桌下的抽屉,抽屉被打翻在地,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鞭棍来。 杨衍被扰了情致,动作戛然而止,挑了下眉,等她开口解释。 “我前阵子买的,放到房间怕香巧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要不要试试?”怕他想歪,她又补充,“我怕疼,用在你身上的。” 她说着,期待地眨了眨眼。 “好啊,我的夫人喜欢,怎么样都可以。”说着,又继续俯下身子攻城略地。 * 日头大好,柴蘅躺在书房的那张矮榻上十分餍足,她刚醒没多久,想多赖一会儿床,但又想到昨日自己做得太过,杨衍冷汗津津俯身的模样。她太喜欢他忍痛的眉眼了,为了下一次还能这样,她决定做好后续的照料。 掀开被子,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淤青,准备给他揉开。但手才刚动一动,就被他摁住了,又摁回了怀里。 “怎么不睡了?嗯?”杨衍的脸贴着她柔软的颈窝。 “还疼么?”柴蘅问。 “嗯。” 杨衍点点头,不知道睡着的这段时间又做了什么梦,突然低声来了一句,“对不起。” 柴蘅一脸莫名其妙,但想到他也许是又做那些奇怪的噩梦了,转过身贴着他的脸,安抚他,“我原谅你了。” 2. 上元节,杨衍休沐,难得带着柴蘅出去看花灯。两人在河边写字,放天灯。 计长卿也领着妻子出来,刚好跟杨衍打了个照面。 “你们夫妇也出来?”计长卿嘿嘿一笑。 “嗯。” 看着十指相扣的模样,计长卿就知道,这两人这些日子的关系一定是突飞猛进,新婚夫妻嘛,都会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忆里的杨衍一直是很傲娇的,现在突然不傲娇了,也不知道是哪根搭错了的筋又搭对了。 “我们刚放完天灯,今天要来见个朋友,他是个武将,为人相当豪爽,你们一定喜欢他。”计长卿说。 柴蘅一直很喜欢热闹,但她在京城几年了,一直没有什么朋友,自然很是感兴趣,“好啊,我也想见见。” 杨衍眉心一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看着柴蘅十分有兴致的样子,也不忍心扰了她的兴,于是跟着一起去了临街的酒楼。 崔邈早早地坐在那里等了,他刚练完武,打着赤膊。那古铜色的胳膊看上去就十分结实。 柴蘅被他结实的胳膊吸引,她也见过很多习武之人,但没见过这样不拘小节的,于是想要厚颜无耻地上去摸一摸。 杨衍在看到崔邈的那一刻就直觉不好,这分明就是他梦里那个人,梦里那个总是觊觎柴蘅,柴蘅还真的险些跟他成婚在一起的人。 所以当柴蘅冲过去,兴奋地跟他搭讪的时候,杨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为了避免看到梦里那些让人酸得厉害的场景,他略微咳嗽了两声。这几日天冷,府上感染风寒的人多,听他咳嗽,柴蘅赶忙停止搭讪,立刻回到杨衍的跟前来。 “怎么回事?不会染上风寒了吧。” 柴蘅下意识地给他搓了搓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到不烫,又揉搓了一下他的衣料。 “这么冷的天让你出来多穿点,你非穿这么少,冷的话就先回去?” 杨衍目的达成,却还装成一副病弱的样子,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声“好。” 离开客栈,柴蘅一面絮絮叨叨说他这几日衣裳穿少了,一面脑子里回忆着刚刚的那个崔邈,总觉得那是一张好熟悉的脸。 “刚刚那个崔指挥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回去的路上,柴蘅一步三回头。 杨衍想起那个梦,拉着她不许她回头,面上却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你要是喜欢那样的,我也可以天天不穿衣裳给你看,但有一点,看了我,就不许看别人。” 他近来总是动不动吃一些莫名其妙的飞醋。 柴蘅觉得奇奇怪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又不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崔邈的方向。 3. 这几天,周九受了伤,他近来实在有些倒霉。前几日,去了一趟田间的庄子,结果就被田地里猎户随手乱扔的兽夹给夹伤了。 “这天杀的,谁家把兽夹随手乱扔啊,是哪家的猎户?”周九的妻子气愤不已,找到庄子里,最终找到了罪魁祸首,恰巧跟周九同姓,是个平日里爱喝大酒的,喝醉酒了就爱随手乱扔东西。 周九的妻子气愤地带人去捶了他一顿。捶完就在侯府里照顾周九的伤势。 周九第一天从庄子里被抬回来的时候,嚎得整个侯府都能听见他的喊声。 杨衍在大夫给周九治伤的时候去看了周九几次,每一次,周九都得攥着自家大人的胳膊,嗷嗷地喊疼。 嗷呜完就问能不能涨点月钱。 杨衍也不想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东家,看他嚎得如此可怜,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让账房给周九的月钱直接翻倍。 府里没了周九这个得力的大管家简直没法转。 近来柴蘅觉得小厨房的饭菜没了周九的监工都不好吃了,所以胃口变得很不好。她发现有变化的话不仅仅是她,还有杨衍。 但杨衍的变化很奇怪,总是隔三差五地拨弄或者捏她的腿,似乎很担心她受伤的样子。 柴蘅知道,大概是周九嚎得太渗人,他怕她步周九的后尘。 “我又不会那么倒霉踩到兽夹。” “我虽然走路不太看路,但平地上我不至于的。除非有人给我刨坑,故意害我摔倒。”柴蘅说。 说完后又看向杨衍:“你这么心虚,不会是又做那个奇怪的梦了吧,在梦里我是不是跟周九一样倒霉?” 杨衍不知道怎么形容梦里的她,但她真的比周九坚韧,竟然真的能拖着那样疼的一条腿回来。 他喉咙一紧。 柴蘅其实这两天也在做梦,也许是看到周九受伤有感,所以她也总梦见自己掉到了一个大坑里,坑里有一个兽夹。她的腿断了很疼很疼,在梦里,杨衍还对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她很难过,所以想着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要原谅他,后来在梦里真的有了下辈子,她也真的没有原谅他。 “我这阵子其实也做梦了,有可能跟你说同一个,梦里的你对我真的很不好。” 杨衍看着她:“那梦里的你疼不疼?” 他看到周九那个样子,就一直在想,周九一个大男人都能叫成那样,她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疼啊。” “那在梦里你怎么不跟大夫说你疼。” “没有意义的,没有人会在乎。”柴蘅回忆起那个梦,也会觉得有一种窒息感笼罩着她。 没有人会在乎,也包括梦里的他。 杨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搅一搅的疼,他鼻子很酸,眼睛也很胀,但不想让柴蘅直面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所以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柴蘅感觉到有眼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做梦而已,哭什么?” 第一次看见杨衍哭,柴蘅又好笑又手足无措。 “我不会让那样的梦成真的。”杨衍闷闷地说。 柴蘅笑:“没关系,如果成真了,我就像梦里一样,永远都不原谅你。一辈子待在离你远远的地方。” 侯府和离手册 第49节 【完】 ----------------------- 作者有话说:虽然写崩了,还是厚颜无耻地推一下下一篇的预收。 《谁先辜负真心的》 文案: 1. 孟珠玉刚跟梁颂南在一起的时候,梁颂南爱她疼她,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他们曾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好的九年。 一场意外,让在京州名流圈首屈一指的梁家出事。父亲瘫痪,兄长逝世,原本打算做一辈子二世祖的梁颂南不得已撑起了整个梁家,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孟珠玉走了。 如同故事里泼天的狗血情节一般,她不仅走了,还拿了对家的钱,这个口口声声叫了他爸这么多年师父的女人,哄了他九年不说,甚至一个反手出卖了梁家。 梁颂南自嘲错把鱼目当珍珠,有眼如盲,收拾完父兄留下的残局后,恶劣地断了她所有的路。 …… 再重逢,是梁老爷子醒来。 不知情的老人家依旧把她当做自己的得意门生,张罗着她跟梁颂南的婚事。 作为一个不再被人放在心尖上的人,孟珠玉再踏进梁家,很有自知之明的接受着梁颂南明里暗里所有的奚落。 尽管明白他们之间已绝无可能,当他提出用协议结婚来让她偿还从前犯下的错的时候,她还是试着把一颗真心捧给他。 直到这人把她的真心当成面团子,放在手里搓扁揉圆。 2. 很久之后,孟珠玉的好友问她,跟梁颂南结婚为了什么? 要爱爱没有。 要人人没有。 就连名分,也没有。除了身边的亲友以外,京州的名流圈子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梁家这位已婚的。 孟珠玉笑笑说:“还债。” 好友问她:“债还完了么?” 孟珠玉说:“快了。” 后来的后来,债终于还完。孟珠玉收拾行囊离开了梁家。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最舍不得这段感情的是她,可事实证明,他才是那个最狼狈最不放不下的那个人。 3. 梁家出事那两年,梁颂南一个人扛下梁家,走得并不容易。枕边人的出卖更是让他这条路难上加难。 梁颂南身边的人都知道那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当他跟孟珠玉重逢后,大家都认为,他不会放过孟珠玉。可谁也没想到,他的不放过就是跟她结婚。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坚决不离婚。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很多根针,我吞了,轮到你了# #一个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男人在欺负老婆后重新跪下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