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雪融冬》 第1章 《北雪融冬》作者:prove【cp完结】 文案: 隐忍将军攻x病弱心机美艳权臣受 沐川x傅初雪 延北世子傅初雪身中蛊毒,朝不保夕,死前想找个人春风一度。 借粮途中,对将军沐川见色起意、频频引诱、将祖传玉佩都送了出去,而对方的纵容、让他自以为把人追到了手。 却不料春风一度后,沐川留下书信不告而别,信中只有一句:“雪融时,吾定归。” 五年前,十万唐沐军命丧龙封坡,沐川背负血海深仇。 封侯调至延北,见傅初雪风姿绰约似傲雪寒梅,只一眼便心动。 山河将倾,沐川为了复仇,只能暂时断情舍爱。 却不料再遇傅初雪,对方竟成了一人之下的权臣。 夜里,一柄折扇抵着他的喉咙,傅初雪质问:“雪已融,君何故不归?” 奸佞当道,朝堂风起云涌。 二人访西陲、征东桑、收南遇,平定四洲。 傅初雪重返延北之日,冰雪刚好消融,有了沐川,余生都是暖冬。 标签:甜宠、he、正剧、权谋、彩虹捕梦网 第1章 借粮 炎炎夏日,延北大旱月余,尘土被晒得发白,马蹄踏过,扬起一片尘埃。 信使下马高呼:“西陲高远王回信,侯爷亲启!” 焦宝接过滚烫的信封,快步跑向内院,入厅堂时衣衫湿了一片。 “侯爷,西陲回信!” 傅宗挑开火漆,展开信纸,上扬的眼角逐渐下滑。 “西陲土壤肥沃,耕地百万亩,怎能无粮!” 厅堂四角的冰盆已化作水,傅宗借不到粮急得满头大汗,焦宝连忙举起蒲扇牟足劲扇。 今年延北大旱颗粒无收,粮库存粮仅够赈灾一月,延北侯傅宗上疏借粮,迟迟未获批复,遂向西陲高远王借粮,不料接连碰壁。 高远王府距傅府八百里,飞鸽传书不过一日,换马加急三日便可送达,但借粮的回信足足让侯府等了六日。 傅初雪喉间溢出一丝轻咳,“高远王并非不想借,而是在故意拖。” 傅宗皱眉,“此话怎讲?” “父亲虽已辞官,然内阁旧部众多,高远王最会‘奉旨行事’,没有旨意,怎会轻易借粮?” 老侯爷傅天华曾任内阁首辅,被奸党视作眼中钉,新皇登基后,奸党夺权,迫使傅天华致仕。 三年前皇帝听信奸佞谗言,以“延北御敌不利”为由,罢免傅宗户部尚书的官职,从那往后,外洲的奏折皆是先到内阁,再由皇帝批阅。 请粮的奏折,定是被奸佞压下。 “跋族来犯,父亲正常调兵遣将,被奸佞说成‘坐观胜负’。”傅初雪说,“城防固若金汤,都要被参上几本,倘若此番借不到粮,秋后延北饿殍遍野,皇帝怪罪,傅家定会被免去爵位,成为奸党砧板上的鱼肉。” 傅宗一掌拍在案上,怒喝:“将延北百姓的生命当做制衡傅家的手段简直荒谬!” 焦宝在傅府十年,从未见过侯爷如此动怒,吓得缩了缩脖子。 傅初雪淡淡道:“废太子的子女都能被逼到当街要饭,奸佞有什么做不出来。” 七月闷如蒸笼,汗水顺着焦宝太阳穴滑下,在下巴凝成水珠,手中蒲扇片刻不停。 傅初雪指尖轻轻摩擦瓷碗边沿,目光平静似深潭,玄色锦袍纹丝不乱。 就在所有人眼巴巴地盼着西陲的粮时,回信三日未到,傅初雪便有了判断。 傅初雪问:“东川侯何时到延北?” 焦宝答:“今日申时。” 傅初雪脸色苍白,眸光却利得像出鞘的剑,“拉东川侯入局,此事便有转机。” 沐川平定东桑,本应就地封侯,但却调至延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朝廷调东川侯至延北,粮草却迟迟未到。 坊间传言,东川侯屡建奇功深得民心,皇上此举名为升官实则暗贬。 傅初雪说:“延北大旱,唐沐军无粮草,若以此为由,拉东川侯入局……” 焦宝本寄希望于西陲回信,没成想高远王不借粮,更没想到主子还有化险为夷的妙计,寥寥数语一波三折,听得热血沸腾,抡起蒲扇冲着傅初雪使劲扇,风力之大将精雕玉琢的脸吹变形。 傅宗:“今日申时,我去城门迎东川侯。”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苍白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傅初雪将被焦宝扇飞的碎发揶至耳后,说:“皇帝调东川侯来就是要分权,父亲开局便表示与东川侯同一阵线,皇帝龙颜震怒,驳了您的上疏,延北才是真的借粮无望。” “延北常有跋族来犯,日后还要仰仗东川侯。” “所以我去,傅家做足礼数。” “沐川贵为一品骠骑大将军,又有爵位,初至延北,我不相迎,于情于理不符。” 傅初雪挑眉,“傅家任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准袭三次世袭,我不日便是侯爵,东川侯与我年岁相当,您去才是差了辈分。” 正厅久久无声,落针可闻。 傅初雪呼吸很轻,抵不过蒲扇吹来的风。 老子怕儿子动气伤身,从不与他争执,这就导致近几年傅侯府的关键性决策都听世子的。 傅宗妥协,“祈安要如何拉东川侯入局?” “有没有粮,高远王口说无凭,到西陲一探便知。” 傅宗:“祈安要与东川侯同去西陲?” “嗯。” “不可。舟车劳顿,祈安体弱,我去便是。” “高远王已经说了无粮,您明知如此还要去西陲打他的脸,若是见到您,就算是真的有粮,他也不会借。”傅初雪喝了口冰粥,慢条斯理道:“自古将士只能战死、不会饿死,此番若是高远王主动借粮,便相安无事;若是高远王执意‘奉旨’,那就算是抢,我也会抢回来粮。” “啪嗒” 焦宝手没握住,蒲扇掉在地上,脱口而出:“主子想诱拐东川侯当劫匪?!” 傅初雪不可置否。 傅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粮一定要借到。”傅初雪起身,“焦宝,随我换套喜庆的衣裳,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申时,都城城门。 傅初雪站在城墙至上,绯红锦衣在风中翻飞,衣角绣着金色云纹,一袭华服彰显身份地位。 “主子,这儿风大,您……”焦宝欲言又止。 傅初雪摆手,“拉人下水,戏要做足。” 暖风裹着细沙,远处出现黑压压的军队,铁蹄塌地声不绝于耳,为首士兵高举旌旗,旗上“唐”字随大军行进逐渐清晰。 东川侯立于阵前,一袭黑甲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傅初雪深吸口气,某足劲儿朝城墙下高呼,“在下延北世子傅初雪,家父身体抱恙有失远迎,还望东川侯海涵。” 与此同时,骑兵从城门飞奔至东川侯身侧,与其交代安营扎寨事宜。 东川侯大手一挥,身后步兵随延北骑兵向西行进,声势浩荡。 傅初雪拖着绯红锦袍走下城墙,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红。 东川侯下马,铁甲覆面,只露出鹰般锐利的眼。 火红锦袍与寒刀冷甲形成鲜明对比,二人中间隔着城门,日光西斜,城外的走到城里面。 焦宝想替东川侯牵马,怎料战马刚烈,扬起前蹄不给牵。 “赤骓。”沐川唤马。 赤骓得令收了蹄子,乖乖给牵。 沐川卸下铁盔,铁盔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挺如刀削,锋利的下颌切开夕阳,一半在光下一半在暗面。 火红锦袍点燃冷甲下的暗火,深邃的眸翻涌墨色,沐川抱拳,“末将沐川,奉命率唐沐军镇守延北。” 傅初雪被低沉的嗓音扰乱心曲,没了晌午运筹帷幄的架势,咽了口吐沫,道:“家父傍晚于傅府设宴,为东川侯接风洗尘。” “好。” 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气场太强,黑沉沉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傅初雪,仿若有千钧之力压在肩头,傅初雪偏头看向沐川腰间半米长的大刀,心想:这凶神恶煞的眼神,该不会要一刀砍死我吧? 焦宝许是也受不住沐川的威慑,挪着小碎步退至三米开外。 傅初雪拉人下水的腹稿全乱,此刻只想尽快撤离,便道:“焦宝,带东川侯回府。” “是。”焦宝欲哭无泪,哆哆嗦嗦牵马向前。 傍晚,傅府。 桌儿上摆着三菜一汤,一荤三素,碗里米不过半。 傅宗犹豫着开口,“这是不是过于朴素?” 借粮不宜迟,与东川侯之间走动不宜多,城门吓得没张开嘴,晚宴是最后的机会,傅初雪说了今天第二次:“拉人下水,戏要做足。” 许是因红色犯冲,傅初雪换了件蓝色锦袍,焦宝挥动蒲扇,张口便道:“主子为了东川侯,一日换三套衣裳,戏确实挺足。” 第2章 傅初雪甩出一记眼刀,焦宝立刻噤声,放下蒲扇去前厅侯客。 一刻钟后,东川侯来了。 将军褪去玄甲,只着一袭墨色便衣,宽袖垂落,刚毅的身形平添几分慵懒。 傅宗热切道:“本侯上了年岁,正午难抵酷暑,有失远迎,还望东川侯见谅。” “无妨。” “东川侯快快请坐。” 焦宝迟迟不进屋,桌儿上俩侯爷一世子,只能由傅初雪倒酒。 傅初雪揽着长袖,倒酒时贴近沐川,沐川身形一顿。 酒过半杯,傅初雪抬眸,四目相对。 玄甲同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一并卸下,身着便服的沐川似敛去爪牙的猛虎,眸底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沐川对餐食没发表评价,客人淡定,主人就不淡定了。 傅初雪不慎碰到酒杯,沐川指尖轻轻一压,酒杯在桌儿上转了半圈,稳稳停住滴酒未溅。 “我来。” 沐川接过酒壶,食指碰到傅初雪手背,傅初雪心跳快了半拍。 酒壮怂人胆,傅初雪干掉半杯酒,直奔正题:“此番宴请朴素了些,但绝非故意怠慢,委实是延北无粮。” 沐川看向傅宗,道:“延北大旱,方才见傅府门前难民排队领粥,侯爷大义。” 傅宗委婉道:“本侯救得了灾民一时、救不了一世。” 傅宗老年得子,将傅初雪视若明珠,重要场合都令其常伴左右。傅初雪生了一副好皮相、又世袭侯爵、向来是人中焦点,今日几次被沐川气场压制,心中不爽,看向沐川时眼神中多了些凶狠,阴阳怪气道:“延北无粮赈灾,傅家与唐沐军秋后怕是都要成饿死鬼……” 傅宗继续唱白脸,“犬子胡闹,东川侯莫要在意。” “唐沐军粮草没有,延北赈灾粮也不批,朝廷就是想看我们死!”傅初雪话未说完便咳,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脸虽面向父亲,然则一直用余光瞄着沐川。 傅宗象征性说了句:“祈安,休要无礼。” 父子佯装政见不合,诱沐川入局,焦宝在门外竖起耳朵,等着听好戏。 沐川思忖片刻,一语道破:“世子要去西陲借粮?” 见他没深究傅家与朝廷的关系,傅初雪再次将腹稿吞入肚中,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厅内陷入短暂的静默,沐川看过来,空气仿若有千斤重,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变得迟缓。 傅宗难抵重压,擦擦额头细汗,举杯打圆场。 沐川干掉杯中酒,“末将愿同往。” -------------------- 阅读tips: 1.本文架空历史,参考明清官僚体系架构,谢绝考据; 2.前期黏黏糊糊小甜饼,后期抱抱抄抄搞事业,会有波折但本质甜文; 3.灵感来源及引用文献会在完结后一并列出。 第2章 十万忠魂 山道狭长,两侧峭壁高耸,将天空的压成一道细窄的线。 焦宝顶着烈日驱车,傅初雪在马车内摇着折扇。 沐川宽厚的肩膀虽占据大半座位,然脊背挺直脚向内倾,像在有意地压缩所占据的空间。 率兵打仗的粗人还怪有礼貌的。 二人同行一日,沐川话不过三句,傅初雪若不找些话,怕是要在闷热的天气憋出疾。 傅初雪说:“过此山后,便到了西陲的地界。” 沐川点头。 傅初雪又说:“这里山势险要,高崖碎石嶙峋,又为延北至西陲的必经之路,当属军事要塞。” 沐川:“此地与龙丰坡别无二致。” 唐沐军五年前于龙丰坡大败倭寇,折损将士数十万,沐川之父沐临渊亦是死于此战。 坏了,本想讨论行军打仗,没成想戳到人心窝子。 傅初雪咽了口吐沫,悄咪咪看向沐川身侧大刀,不再做声。 翌日,焦宝肤色深了些许,手臂被晒起皮。 马车内闷热如同蒸笼,傅初雪支起车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汗液浸得里衣中衣尽湿,屁股黏在座椅,每次起身都会留下水痕。 沿途多山,马车每碾过一块石头,车厢就会剧烈摇晃,汗湿的屁股在椅垫上蹭来蹭去,风度全无。 在烈日的炙烤下,脑中策略全变浆糊,每日上车想的就是:怎么还不到? 倘若将罪大恶极的犯人在烈日下暴晒十日,定会什么都招。 本以为借粮不是什么难事儿,没想到在路上就打起退堂鼓,胸有大志心有余而力不足。 傅初雪没了端庄的姿态,沐川也不再绷着,刻意收着的腿向外移了些。 令无数倭寇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今日只着一袭墨色便服,腰间束着革带,虽没什么饰物,然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气场,明明是酷暑,傅初雪却觉着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挺消暑的。 马车行至山间,下起濛濛细雨,傅初雪吸着混合青草芬芳的潮湿空气,又打开话匣,“东川侯刚平定东桑又被皇上调至延北,唐沐军短短七年折损大半,真是……” 将军视士兵如同手足,唐沐军折损近半,将军怎能不抑郁?沐川到延北封侯,士兵没有粮草,将军怎能不急? 傅初雪不清楚沐川的底,想试探其对朝廷的态度,将话故意停在这。 沐川道:“唐沐军与东桑人结亲,行军忌拖家带口,遂只有二十万兵马随末将来延北。” 傅初雪追问:“唐沐军既与东桑交好,将军为何不就地封侯?” 此话暗指:皇帝赏罚不分,忠奸难辨。 沐川不语。 傅初雪又将话说得直白了些,“虞朝边境动荡,皇帝向来重武轻文,东川侯救过皇帝的命,怎么混到如此田地?” 打仗的粗人品不出上句,这句总该能听懂。 沐川目光犹如实质,“世子竟记得。” 想同他聊朝政,他偏要扯别的,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 傅初雪套话不成,奉承道:“一别十年,没想到东川侯竟变得如此神武,初至延北,在下确实没认出。” 沐川眸色沉沉,“世子亦明艳似东珠。” 除却在城门那日,沐川没再露出过直勾勾的眼神,现在目光又变得与那时一样。 傅初雪被看得汗毛竖起,不再扯皮。 * 山路颠簸,傅初雪脸色惨白,捂住胸口,抑制不住地咳。 拉人下水的事儿交给别人不放心,若有别的办法,他断不会受这等罪。 许久未出远门,对体力盲目自信,昨日苦夏滴米未进,今日全靠意念支撑,还有一日车程,真不知该怎么熬。 傅初雪有气无力道:“东川侯先是行千里至延北,这又马不停蹄地与我来西陲,若是让您遭了暑,在下定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为了您的身体健康,我们在前方稍作休憩,如何?” 沐川:“好。” 二人在田间的柳树下纳凉,焦宝坐在一旁给主子扇风。 西陲粮仓当属善县,临近善县的区域山清水秀、土壤肥沃、稻苗窜得老高,半点儿没有借不出粮的样子。 东桑刚平定倭寇、延北常年有跋族来犯、南遇本就是蛮族的领地,大虞四洲只有西陲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常年无战。 西陲无征战、土地肥沃、又与西域有业务往来,理应是最富饶的地方,然则每年都有百姓迁至延北。 只因赋税过高。 烈日当空,蝉鸣阵阵,田间老汉衣衫褴褛,佝偻着背辛勤劳作,皮肤黝黑身形干瘦,汗水顺着脖颈的沟壑向下淌。 天气燥热,六旬老汉倘若能吃饱饭,绝不会顶着烈日劳作,他现在定是想着:再坚持两月,秋收日子就好了。 可农民辛苦一年收成两三石,年入四千钱,需缴纳赋税、祭祀开支,结余不过百钱。 百钱能买什么? 能买东川侯府的一棵树。 傅初雪知其不易,可延北大旱,若弄不到粮,傅家失了爵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若是日后要像废太子子女那般以乞讨为生,还不如让他死了。 傅初雪为抢粮作铺垫,“善县将至,唐沐军战功赫赫,东川侯理应为士兵讨口饭吃。” 沐川显然是听出了话外音,冷冷道:“西陲赋税过高,不可与百姓争粮。” 坐在车上不挪位置,好言相劝也不听,脾气又臭又硬,就像个秤砣。 傅初雪心中烧起一股火儿,语气重了些:“高远王在信中已经言明西陲无粮,若是不抢,将军用何方法借粮?” 倘若弄不到粮,秋后延北饿殍遍野,傅家担不起责任,傅初雪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年近弱冠想为傅家分忧。 他知道农民耕作不易,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 傅初雪骨瘦如柴,沐川却是人高马大,双方僵持傅初雪体格不占优势、少了几分气场。他盯着深邃的眼,想要读出些情绪,但深邃的眸中只有自己的倒影。 第3章 沐川也跟着提高了些音量,“烈日当头,老汉耕地片刻不歇,世子却屡次停车修整……” 焦宝打断:“主子是因为月初身体……” 傅初雪抢话,开始歪理邪说:“若百姓吃不上饭,地方就会减税,此乃一举两得。” 此行是为弄到粮,卖惨没有意义。 沿途沐川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傅初雪不想让沐川觉着他娇气,便隐瞒病情一直硬抗。 沐川剑眉微挑,“同为大虞子民,便没有拆东墙补西墙的道理。” 夏日像一口焖锅,扣在田间,闷得透不过气,傅初雪被压得恼火,没好气道:“说父亲施粥大义,东川侯厚比薄此才是真大义。” 马车西行半日,许是怕傅初雪心生芥蒂,沐川难得开口:“五年前,父亲想举兵剿灭倭寇,沿东桑边境一路追杀,却不料被倭寇知晓行军路线,于龙丰坡设伏,致十万唐沐军死于非命。” “唐沐军兵败龙丰坡,竟是出了奸细!”傅初雪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曾觐见先皇,望能彻查此事,但每次先皇都以祭天为由往后推脱。” 见沐川对朝廷心灰意冷,傅初雪有意拉拢,便道:“十万忠魂被奸佞所害,通倭叛国其罪当诛!若我为谏臣,就算刀架脖子上,也定会冒死谏言!” 沐川看向傅初雪,神色颇为复杂。 “老侯爷曾与多名内阁联名为唐沐军谏言,先皇听信奸佞谗言,以为他们结党营私。当年之事是唐沐军牵连累了傅家。” 傅初雪万万没想到祖父迁府至延北,居然是因唐沐军,气得一时忘用敬称,“所以你答应与我一起借粮,是为了还祖父的人情?” “嗯。” 强忍着身体不适到西陲借粮,被沐川识破奸计说了几句重话,傅初雪心中不爽达到顶峰,现在沐川理亏,傅初雪终于找到发泄情绪的由头,张嘴便骂:“还当你不懂朝政,没成想铺垫半天在这儿等着我!” 方才说“就算刀架脖子上,也定会冒死谏言”的傅初雪翻脸比翻书还快,张牙舞爪口不择言:“我说怎么愿与我来借粮,原来是欠傅家的!你害傅家一次不够,现在还要带着二十万张嘴来延北裹乱!” 马车前方突然出现一块巨石,焦宝反应迟了些,车轮碾过石头,马车忽地一震,傅初雪身体骤然前倾,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 “当心!” 灼热的呼吸打在头顶,傅初雪抬头,撞上深邃的眸。 节骨分明的手扣着纤细的腰,力道沉稳,将他按回原处。 傅初雪惊魂未定,苍白的脸因惊吓泛起红晕。 沐川悬在傅初雪腰间的手久久未撤回。 焦宝停车,拉开车门见二人搂在一起,眼睛在傅初雪颠乱的衣襟与沐川散落的发丝徘徊片刻,眼珠转了半圈儿,关上车门。 沐川:“……” 傅初雪:“……” 二人各回各位。 沐川握拳又展开,反复数次。 傅初雪像只被秤砣压了尾巴的猫,蜷缩在角落,久久才找回理智。 倘若沐川不提往事,此番借粮定能凭官阶压他一头,沐川能知恩图报,他便不该揪着往事不放,更何况日后驱逐跋族还要仰仗此人。 傅初雪将对沐川的气转移到焦宝,指桑骂槐,“傅府于你有恩,你却恩将仇报,宴请不出来倒酒,将主子往风口浪尖上推。天天装傻充愣,还总是直勾勾地看我,肚子里八百个鬼点子就是不说话,心思不用在正地方的混账东西!” 第3章 一眼误终生 马车又颠了颠,傅初雪牢牢握住座椅下的把手,支开窗户抻着脖子喊:“十年前非要我买你,说什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狗’,现在骂你两句就不乐意!” 焦宝也跟着喊:“风好大,主子说什么听不清。” 傅初雪含沙射影:“有些人呐,面上装的忠心,实际就干吃里扒外的事儿。” 焦宝:“是啊,还有些人,看面相正义凛然,实则知人知面不知心。” “倭寇祸乱东桑,唐沐军就去东桑征战;南遇动乱,唐沐军就去平定暴乱……皇帝让东川侯去哪,东川侯就去哪,坊间传言,都说东川侯是……”傅初雪说到这里顿住。 焦宝配合道:“说东川侯是什么?” “说东川侯是皇帝的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了焦宝煽风点火,傅初雪越骂越起劲,主仆一唱一和。 沐川不同意抢粮,傅初雪本该打道回府,可奔波数日身体受不住,此地距善县仅半日车程,修整片刻再回延北也不迟。 马车驶入善县,焦宝呈上通关文书,哨兵恭敬道:“沿途奔波劳累,请到驿馆小憩片刻,在下这就去禀报知县。” 驿馆门前石阶宽阔,馆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雕栏玉砌极尽精巧,竟比傅府还要气派。 掌柜笑得谄媚,“听闻东川侯与世子莅临西陲,今日知县公事繁重,实在抽不开身,特令我等好生招待,还望二位海涵。” 说什么公事繁重,分明是在暗度陈仓,待到明日详见,粮库必定无粮。 傅初雪冷哼一声,摇着折扇踏入厅堂,沐川紧随其后。 正厅铺着厚软的地毯,木桌光可鉴人,小二摆了一桌儿餐食,三人入座,傅初雪又开始挑刺儿,“三人十二道菜,驿馆吃的比傅府还好。” 焦宝夹了块排骨,见主子冷场,立刻接话,“可不是嘛!” 傅初雪十岁那年,延北跋族来犯,焦宝父母和妹妹被其虐杀,为了能填饱肚子,自愿卖到傅府为奴,跟在傅初雪身边八年,深知主子脾性。 此前沐川说他不知耕作艰辛,现在趁着沐川理亏,必须与他理论。 “五口之家,三人劳作,一年除却税赋,顶多能赚白银三十两,这驿馆却要一日一两。卢自明不在关键处使劲,偏在无用处做文章。”傅初雪说,“东川侯心系民生,地方官员如此挥霍,才是真的罔顾民生。” 沐川闷声干饭,又变成秤砣。 傅初雪有气没处撒,夹了块脆骨,嚼得嘎巴响。 察觉到熟悉的压迫感,忽然抬眼,撞上沐川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将军看我作甚?” 世子的官阶为从一品,而将军的官阶下至从四品的镇国中尉,上到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 虽然沐川是正一品,但在外人听来将军的官阶大多不如世子。 傅初雪叫他“将军”,就是要压他一头才满意。 沐川没计较称呼,继续干饭。 同行数日,傅初雪参透此人品性,触及原则的就拒绝,谈不拢的就不说话,不会正常沟通、只会冷暴力。 傅初雪夹菜时稍不留神碰到沐川的手,沐川立刻收回。 此前在傅府、在马车上也是,只要与他有肢体接触,沐川就会像躲瘟疫一样。 傅初雪玉面寒霜,嗔怒时凤眸微微上挑,眼尾泛着红,“延北大旱,我有计弄来粮,可将军没什么计策又不同意抢!” 沐川依旧不做声,面色却沉了些。 和秤砣沟通不了,那便只能在卢自明身上做文章。 水至清则无鱼,卢自明为官数载,不可能一直克己奉公,若能找到他的把柄,迫使其开仓放粮…… 傅初雪眼珠一转,指尖轻捻,“唰”地展开折扇,“饭后消食,将军随我夜游善县,可好?” * 夜色如墨,善县主街灯火通明,街上却行人寥寥,家家紧闭门户,沿街商铺无人问津。 傅初雪冷哼一声,“卢自明给将军演戏呢,正街查不出什么,不如去暗巷走走?” “好。” 善县地处山坳不好修路,主街勉强算平整,暗巷却是九曲十八弯。 傅初雪长袖扫过斑驳的石墙,掀起一阵淡淡的药香,沐川在他身后半步,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味道,目不转睛地锁着衣袂下若隐若现的细腰。 行至偏出,别院角门忽地打开,一名妇人被两名嬷嬷架着扔出。 “夫人开恩啊!”妇人发髻散了,抓着裂开的衣衫爬向院门。 “带着你的哑巴丫鬟滚远点儿!”院内传来威严的女声,比夜风还冷。 “贱妾十三岁便跟了老爷,这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将贱妾逐出别院也当由老爷定夺……” “砰!”大门关上,正妻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西陲官商勾结,大户人家的小妾应该会知道点儿什么,傅初雪看向她腕间价值不菲的祖母绿,摇着扇子走去。 “刁妇带恶奴滋事,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小妾见傅初雪替她说话,哭诉道:“我与田建义青梅竹马,但那负心汉为了赚钱,娶了知县的妹妹为妻。” 顺着小妾这条线,可以打探到田建义与知县卢自明的业务往来,顺藤摸瓜抓到卢自明的把柄,看来这闲事管对了。 傅初雪想劝说几句,却见沐川一直盯着哑女,不知在想什么。 第4章 小妾哭哭啼啼,“田建义说是不会负我,便将我安顿在私宅,怎料今日那刁妇忽然来到别院……” 傅初雪说:“夫人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先到驿馆休整几日。” 小妾应是没什么更好主意,便随二人在驿馆住下。 天色已深,共处一室有损女子名节,傅初雪决定明日白天再问。 想起沐川方才直勾勾的眼神,傅初雪下床,哐哐砸隔壁房门,“将军睡了嘛!” 沐川:“……被世子喊醒了。” 烛火摇曳,将沐川挺拔的身形映在门扉,沐川开门,麦色的皮肤在烛火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常年征战磨砺出凌厉的线条,勃发的胸肌绷紧又舒展,傅初雪下意识咽了口吐沫。 沐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领口,拢了拢里衣,薄薄一层贴在胸前,隐约透出下面的肌肉轮廓。 傅初雪心口像是被搔了一下,痒得很,偏偏沐川不让他多看一眼。 都是男人怕什么,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傅初雪冷哼一声,走入房内,试探道:“将军为何一直盯着那小哑巴看?” 沐川眉峰微挑。 傅初雪盯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沐川军功赫赫,长得人模狗样,弱冠之年为何不成家? 该不会是因为身上煞气太重没人要吧? 也对,什么好人能跟秤砣过? 傅初雪:“将军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是。” “那就是看上那小妾了。” “末将不会觊觎有夫之妇,也不会对未及笄的少女有非分之想。” “在下说着玩儿的,将军莫要在意。” “情感之事不可玩笑。” 话不会说,玩笑也开不得? 傅初雪身中蛊毒,若下蛊之人催动毒发,分分钟就能要了他的命。 奸佞看傅家不顺眼,这次不发赈灾粮,来日指不定又有什么事儿,自己的命被攥在旁人手中,傅初雪忍气吞声十余载。 可唐沐军欠傅家的,他为何要在沐川这儿受气啊? 傅初雪没好气道:“虽说嫁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有一见钟情。” “末将只听过见色起意。” 傅初雪见他较真,来了脾气,展开折扇,晃晃悠悠到次卧。 “在下就喜欢长得好的,管他能否厮守,春宵苦短莫不如及时行乐。” 傅初雪边说边摇扇子,平日折扇总是山水面朝外,朝一个方向扇,今夜被许是真被气得不轻,竟拿反了扇面。 另一面不是机关图,也不是什么名家题字,而是风雅全无的八个大字:春逗酥融,含笑吹灯。 察觉到沐川怪异的视线,傅初雪瞄了眼扇面。 八个大字明晃晃地横在二人之间,高贵冷艳的延北世子顿时风度全无,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沐川慢悠悠开口,语气颇有煽风点火之意,“世子风雅。” 傅初雪被秤砣三番五次压尾巴,气急败坏道:“食色性也,我不找个好看的,难道要找个秤砣?” “若是只看脸就发了情,那与畜生有何差异?” 傅初雪本不是轻浮之人,因为把破扇子就将他定了性,心中愤懑口不择言:“在下体弱多病朝不保夕,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前找个漂亮的人春风一度。” 沐川眼中多了几分轻蔑。 傅初雪知道自己任性,但不想改,身中蛊毒活不了几年,任性些还不可以吗? 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少顷,沐川说了这几天来最长的一段话,比起追忆往事、更像是说给自己,“父亲于倭寇刀下救出母亲,母亲对他一见钟情,随他征战沙场,父亲想肃清倭寇再谈婚论嫁,怎料让母亲一等便是十年。小妾说田建义是负心汉,在我看来,父亲与田建义并无差别。母亲生我时难产,最后香消玉殒,无名无分。” “若早知一眼误终生,母亲必定不会与父亲开始。” 第4章 “死前想放纵一次不行吗?” 傅初雪来西陲先是暴晒五日,之后被拒绝抢粮,现在又被沐川训斥……父亲都没凶过他,沐川凭什么凶他?! 再说,沐川家事与他何干,怎能一杆子打死一船? 傅初雪没再用敬称,“我问你为何盯着哑女,你跟我扯家事,最后批评教育我?” 二人显然是都没想到话题会朝诡异的方向发展,可既然已经话赶话到这,谁先低头谁就输了。 沐川转移话题,“末将此番是在帮世子借粮。” “你不同意抢,怎么能算帮?” “不抢可以借……” “借个屁!”傅初雪说,“延北侯同高远王好说好商量借不来粮,东川侯与知县讲两句就能奏效?” 抢粮是不光彩,可单就这次谈话来说,无论逻辑还是道理都是自己占上风。 傅初雪得理不饶人,“我们一同借粮,理应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沐川偏头看向别处,又变成秤砣。 “你平日沉默寡言,刚刚却忽然说那么多,就像……被问到痛处,破了大防。” “我活不了多久,死前想放纵一次不行吗?” “你弱冠还未娶妻,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放纵也放纵不起来吧!” 傅初雪故意说些偏激的话,势必要撬开秤砣的嘴。 却见沐川面色平静,眸底无波,不禁暗叹:这都不还嘴,是真能忍还是……真萎? 傅初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胡乱骂了一通,话说到这份儿上,沐川还不交代为何盯着哑女,就说明哑女身上的秘密非常重要。 傅初雪给了个台阶,“你若将我当合干,就告诉我为何盯着哑女看;若不说便是想与我割席,就明天自己去见卢自明。” 沐川终于开口,“你我二人同去借粮,知县相迎我只身前往,与情理不符。” 傅初雪骂架从未输过,必定将顶嘴的骂到心服口服。 “侯爵见不见知县全凭心情,卢自明怎敢挑我们的理?” “既知粮库无粮,为何还要走过场?” “说什么心系天下,不过是阿谀奉承的形式主义。” 傅初雪骂了将近一刻钟,沐川就静静听着,时不时抿两口茶,傅初雪骂到口干舌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更像是恼羞成怒破了大防。 “你明日若能从卢自明那借到粮,我便跟你姓,若是借不来粮,便要与所有人说‘世子高风亮节明德惟馨’!” 语毕,摔门而去。 翌日,傅初雪被隔壁重重的关门声惊醒,本想睡个回笼觉,可怎么也睡不着。 万一沐川运气好到爆,卢自明正巧打算开仓放粮,那他……以后要改姓“沐”吗? 不可能! 没有高远王的首肯,卢自明绝不会借粮给延北。 况且就算沐川真借来粮,自己没签字画押,沐川空口无凭,也不能拿他怎样。 傅初雪知道不能意气用事,但就是转不过来这个弯,明明是沐川欠了傅家,他为何要受气? 反正他在沐川眼中已经是个轻浮浪荡之人,再多个“耍赖皮”的标签也无所谓了。 沐川看不惯他,他还看不惯沐川呢! 申时,香味像一双无形的手,生生将傅初雪从床上拽起。 傅初雪擦了擦口水,迷迷糊糊问:“什么味儿这么香?” 焦宝端着药碗,说:“东川侯拿回来的烧鸡,说是卢自明送的。” 倘若沐川借来粮,定会与他邀功,此等行径便是没借来粮,想用烧鸡化干戈为玉帛。 做梦去吧! 傅初雪咕嘟咕嘟干掉苦汤,口中苦味儿与烧鸡香味儿形成鲜明对比,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 身中蛊毒,动怒会伤心脉,傅初雪从未与谁大吵大闹,沐川是唯一一个,让他觉着骂了半宿还不够的。 几日接触,傅初雪品出来,沐川每次有外人在,都会装得彬彬有礼,只有面对他时才会暴露本性。 对付伪君子的最好方法,便是借助外力。 傅初雪说:“去请小妾和哑女。” 果不其然,见叫门的是女声,沐川不仅没撵人,还主动给她们搬椅子。 五个人围在案几,傅初雪坐在沐川对面,二人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 哑女望着击退,张张嘴巴,小声啊啊,昨夜天黑看不真切,今日定睛细看,竟见她口中无舌! 沐川很可能是昨夜就发现了异状,所以才会一直盯着她看。 秤砣不会说话,他可以自己问啊。 傅初雪掰了只鸡腿给小妾,笑着套话,“田建议为何要给夫人安排哑巴做丫鬟?” 小妾吃人嘴短,坦诚道:“说是为了制鼓。” 丫鬟不应买吃苦耐劳、得心应手的吗,田建义为何要买个会制鼓的? 傅初雪疑惑,“制什么鼓?” 第5章 小妾摇头,“我也不知。” 哑女也想吃鸡,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看上去很是可爱。 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没了舌头? 沐川掰了只鸡腿,握着鸡脚,将腿根侧递向哑女。 看似温柔体贴,实则在刻意保持距离。 傅初雪眼睛眯成一道缝。 沐川掰掉鸡翅给焦宝,又将鸡胸肉撕到自己碗里,桌儿上只剩一个鸡骨架。 傅初雪眼睛瞪得像铜铃。 吃过午饭,小妾和哑女回房。 傅初雪向掌柜要了很多好吃的,报复性地吃,吃到肚皮鼓鼓,撑得原地打滚,可就是觉着没有鸡好吃。 傅初雪吩咐焦宝去买炮仗,势必要狠狠出一口恶气。 垫着脚放轻步伐,悄咪咪走到隔壁,眼睛贴上门扉观察屋内情况。 只见沐川伏案,束起的长发搭在脊背,侧脸轮廓看上去还……蛮好看的。 沐川突然看过来,傅初雪吓得扔掉手中炮仗,灰溜溜地滚回房间。 老实一刻钟,没听到隔壁动静,傅初雪再次垫脚往隔壁走,刚点燃炮仗,屋内传来鸽子受惊挥动翅膀的声响。 傅初雪再也忍不住,哐哐凿隔壁房门。 沐川不应,傅初雪便站在门口自顾自说,“将军认为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信任!” “我们虽谈不上推心置腹,但同为借粮而来,起码应一条心……” “将军若总与在下藏着心思,在下不仅要揣摩西陲官员、还要猜测将军的想法,委实有些……用脑过度。” 屋内传来冷冷的声音:“不能推心置腹,便无需多言。” “你没借来粮,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大丈夫愿赌服输,抵赖算什么意思?” “干嘛总甩脸子,干嘛不给我吃鸡……” 傅初雪吭叽半晌,沐川就是不开门。 和秤砣沟通不了,那便自己查。 傅初雪向来被众星捧月,这种带搭不理的态度,反而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沐川总盯着哑女看,飞鸽传书应是与哑女有关,哑女是田建义买的,那便从田宅查起! 傅初雪摇着折扇出门。 写个风流的扇面,被误以为真风流,真没处说理。 在西陲见官员,用这扇面确实不太雅观,傅初雪在商铺买了把新折扇,行至田宅,只见门前挂着像是用某种兽骨制作而成的古怪风铃。 门卫脚下立了块牌子:银钱十两,收未破身的豆蔻少女。 普通百姓一户人家一年生活费也就十至二十两,吃不上饭的难民没准儿真会卖女儿。 傅初雪想起诡秘异录中的记载:倭寇用女童制人皮鼓,在幼时割其舌,待年至豆蔻,于七月十五剥皮。 哑女口中无舌,小妾说田建义买她是为了制鼓,田宅收女童……小妾和哑女被轰出别院,距离七月十五仅剩七曜,田建义寻不到哑女,遂在田宅门口买人。 沐川对哑女的秘密闭口不言,是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在追查仇人。 唐沐军与倭寇交战数年,沐川理应悉知倭寇的生活习性,下午的飞鸽传书,很可能是因为沐川上见完卢自明后,先自己一步去往田宅,见门卫收女童,断定田建义通倭。 十万唐沐军被倭寇困于龙丰坡,沐川查到西陲商人通倭的线索,定是想通过这条线往上查,遂飞鸽传书调兵遣将,要为唐沐军复仇! 傅初雪回到驿馆,心中忐忑。 沐川不是秤砣,只是寡言。 通敌是诛九族的重罪,沐川的仇人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大坏蛋逍遥法外五年,定是个狠角色,他误打误撞入了局,若是被大坏蛋报复…… 自己烂命一条,但不能牵连父亲。 傅初雪抱着枕头在塌上滚来滚去,滚了十多圈,“哐当”撞到墙壁。 天热门没关,傅初雪抬眼,见沐川立在门后,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似的。 半点儿不懂人情世故,傅初雪在心中问候沐川祖宗十八代,想到沐川父母双亡,叹了口气。 哎,没有教养也不能怪他,自己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吧。 自己是来借粮的,应少和这煞神说话,万万不可卷入复仇。 第5章 首硬礼 夜色深沉,窗外骤雨忽至,天空闪过一道闷雷。 傅初雪忽然心生一计。 既然已经卷入其中,不如顺势而为。 西陲借粮困难,沐川不想抢,那不如与他合作。 沐川在东桑颇有声望,若让其去东桑借粮,必定会比西陲容易许多。 延北的粮还够吃十余日,从东桑运粮至延北少则十天,时间紧迫眼下只能兵行险著。 傅初雪抛砖引玉,“唐沐军于五年前战死,奸佞却久久未能获罪,将军可想过其中缘由?” “因为没有证据。” “哑女就在西陲,倘若皇帝真有心去查,这五年不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是真的没有证据,还是有人不想让将军查到证据?” 沐川眸色微闪,明知故问:“你知道了。” 傅初雪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沐川,眼底似寒潭映月,冷冽而透彻,“七月十五迫在眉睫,将军在西陲的行径若被奸佞知晓从中作梗,很可能会前功尽弃。” 窗外雨势渐猛,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棂,发出噼啪声。 傅初雪说:“倘若我扮做哑女,让田建义将我买回家,在祭祀现场抓到卢自明就是人证物证俱在。” “不可!” “将军复仇心切,正好在下也有一事相求,不若我们做个交易。” “倭寇凶残,什么交易都不能拿人命开玩笑!” 傅初雪本以为自己在沐川心中的形象很差,万万没想到沐川会关心他,可眼下只有这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将军莫要再推辞。” “此行过于凶险……” 傅初雪食指抵在沐川唇峰,轻轻摇了摇头。 嘴唇贴着节骨分明的手,沐川望着白皙的脖颈,再说不出半个字。 月光下,驿馆中,窗外下着瓢泼大雨。 傅初雪借着月光摸回主卧,少顷拿回只锦盒。 锦盒长不足掌,黑底红文,修长的手指扶过盒面,咔哒一声,锦盒触动机关推出暗格,格中悬着一只芝麻大小的虫子,手指拂过锦盒侧面红文,暗格下沉恢复原样。 傅初雪将锦盒推向沐川,手臂伸出的幅度较小,看上去有些不舍,“将军可以用方才的法子开盒,虫子会助将军在祭祀现场找到我。” 沐川接过锦盒,思索片刻,问:“世子体弱,可与此虫有关?” 此番只是利益交涉,二人关系未到无所不言的程度,傅初雪岔开话题,“在祭祀现场逮到卢自明便可坐实通敌,退一步讲,就算卢自明养少女并非为了祭祀,将军也可以护我为由将其拿下。无论何种状况,皆是出兵有理。” 房内静了片刻,沐川终于点头。 查案不是目的,借粮才是目的。 傅初雪故意话说半截,“你我合作,将军便可在七月十五前,顺着人皮鼓追查到田建义与倭寇的关系,只是……” “只是什么?” 傅初雪眉头微蹙,故作为难道:“延北大旱月余颗粒无收,眼下又借不到粮……” 沐川:“末将去借粮。” * 七月初十午时,傅初雪用过餐食,换上未出阁女子的衣物。 “主子真好看!”焦宝站在身后为他盘发,手法颇为娴熟,“小的从前就是这样给妹妹编辫子。” 傅初雪想了想,说:“那今日便让你演我兄长。” 申时,田宅正门。 傅初雪迈着小碎步踱至门前,焦宝抓住他的衣袖,说:“哥知你不想嫁那六旬老汉,可家中无粮,女子命贱,你又是个哑的,不如为家中换些米钱。” “啊呀咿呀呦!”傅初雪夹着嗓子学哑巴。 二人互相推搡,焦宝将傅初雪推到在地,对看门的说:“钱给我,妹妹卖你!” 看门的盘给焦宝十两白银,对傅初雪笑道:“小娘子饥肠辘辘,何不随我回宅用膳?” 傅初雪掐着嗓子叫了几声,被焦宝推进田宅。 吃过掺了着蒙汗药的饭,不过片刻困意上涌,醒来在一个破旧的房间。 “啊阿”“啊哟”“啊呀” 三名少女围着傅初雪,定睛细看,口中竟全无舌。 夜里,看守换班,交班的说:“屋里新来个傻的,脸蛋俊俏得很。” 傅初雪心中“咯噔”一声,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插曲。 他除却身高,与女童别无二致,可倘若脱了衣服,被发现不是女的,所有的计划都会前功尽弃。 若看守饥渴难耐不分男女,把他……傅初雪顿时心提到嗓子眼儿。 听接班的说:“上头说了,要未破身的少女,莫要打她们主意。” 第6章 “我晓得,掉脑袋的事不做。” 傅初雪舒了口气。 前几日觉着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伏天行车,这几日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男扮女装。 每次如厕,都有看守跟着,为了不穿帮,就要尽可能地减少如厕的次数。傅初雪每日只喝几口水,天气燥热,嗓子干到冒烟,再加上配菜只有咸菜,每次咽米都像在咽石头。 最郁闷的是,之前受苦可以对沐川阴阳怪气,现在受苦没人发泄。 为何要灵机一动出馊主意,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七月十五天不亮,房里进来四名侍女,将手中蔻丹往少女们脸上画,蘸了胭脂的笔尖从眼尾扫过,细粉擦过面颊,唇上点着朱砂。 梳妆完毕,换上红袍,看守将四人压至移动囚笼,马车向山林行驶约莫两刻钟,停在一方形广场。 广场四角立着骷髅铜柱,祭坛上摆着巨大的青铜器皿,祭司手持类似鸡毛掸子似的物件,于玄铁斧前舞动。 傅初雪被看守牵至青铜器皿前,鸡毛掸子在器皿中过了一圈,淋上黑绿色的汁液,看守按住少女,少女挣不开五大三粗的汉子,被迫饮下黑水。 太阳从东方升起,青铜器皿上的血色饕餮纹逐渐清晰,傅初雪看着扭曲的铭文,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在哪里。 不仅是眼睛,所有器官似乎都不再听他的指挥,只有大脑依然清醒。 傅初雪猛然意识到,刚刚喝下的是黑水是麻药。 祭司是要少女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活剥。 朔风如刀,刮过青铜器时,吹出稀碎的声响。 红日冉冉升起,广场西侧走来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来到器皿前,对少女说:“在下是善县知县卢自明,若能凭此祭奠晋升知州,定会为诸位烧厚厚的纸钱。世间太苦,祭司送你们到极乐,到了那边可要为在下美言几句啊。” 原来此人竟是卢自明! 美言个屁,吃里扒外的畜生,借着通神之名,行暴力之实,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看守推来铁架,将少女按在架上,脱掉红袍。 傅初雪瞳孔瞬间放大。 久久不见看守动作,悄咪咪斜了眼旁边,见其余三人皆是前胸贴薄铁。 傅初雪暗叹:感谢你们生的平整,让我暂时捡回一条命。 祭司吹响小螺号,发出非人的惨叫,叽里咕噜喊听不懂的话。 此人是倭寇无疑! 青铜器的另一端渗出水银,卢自用脸盆接水银,磕头跪拜。 倭寇和卢自明均已现身,沐川只需跟着蛊虫追至此处,便可将贼人就地正法。 此时傅初雪只有一个念想:想见沐川。 祭司放下鸡毛掸子,在祭坛下摸出什么东西,向傅初雪走来。 傅初雪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身体与大脑脱节,使不出半点儿力,祭司每走一步,傅初雪便感觉自己的寿命短了一分。 走到眼前,傅初雪终于看清祭司手中之物——半尺长的钉子。 借粮尽人事听天命,延北百姓死活与他何干?沐川劝过他“此行凶险”,他怎么就不听呢? 沐川想查案就让他查,自己为何要把命搭进来啊? 就不该做这该死的交易! 当铁钉贴在颅顶之际,傅初雪忽见林中铁甲云集,远处风马呼啸,重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近在咫尺的铁钉分毫未动。 裂日出鞘,血溅三尺,祭司被斩成两段。 晨曦为高大的身影镀上金边,傅初雪看不清逆光的脸,只看到半米长的重刀斜插地面。 刀锋上的血珠在日光下闪烁刺眼的红,鲜血染红玄甲,身披玄甲的将军似从天而降的天神。 “末将来迟。” 沐川翻身下马,打横抱起傅初雪,大红礼袍衣袂纷飞,铭文染血流转生辉,卷起华袍以玉带束身,收住前襟,却盖不住大片裸露的背。 延北城门初见,傅初雪便是一身红袍,此刻与那时有九分相似,带妆的脸更为惊艳,简直漂亮得不像话。 肌肤莹润似血,薄唇嫣红似雪中寒梅,袖摆下露出修长的手指,在腰间轻轻一搭—— 瞬间起立。 第6章 堂前燕 沐川察觉到身体的变化,一时激动,险些将半裸的人扔地上。 见傅初雪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手臂摆动,方才察觉:他服了麻药。 沐川松了口气。 回营路上,随行骑兵抻着脖子往这边看,沐川冷眸扫过,骑兵吓得差点儿没抓住缰绳,不敢再看。 马背颠簸,傅初雪一缕乌发垂在额间,衬得苍白的面容更加惨淡,遇到路不平整,傅初雪眉头微微皱起,终是过于疲累,没能睁开眼。 账外朔风习习,账内春纱帐暖,重刀悬于帅座之后,美人卧在床榻之间。 初见傅初雪,觉着其瘦弱狡诈;此后听闻其体弱多病,本以为再见必形容枯槁,不料风姿绰约似傲雪寒梅。 只一眼便心动。 一眼误终生,有了母亲的前车之鉴,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傅初雪自以为很聪明,以唐沐军的粮草为由,拉他入伙。 实则在来延北的途中,沐川见土地干涸,便令东桑旧部征粮,答应与他同往,只是为了顺水推舟,将老侯爷的人情一并还了。 他拒绝抢粮,傅初雪便恼羞成怒,骂他是皇帝的狗。 皇帝曾想在东桑给他封地,故赐名为东川侯,但怕遭奸党忌惮、将他派往延北,其中缘由不便多说。 沐川虽坚定地认为一见钟情不可取,但又觉着可以给美人一些优待,所以百般忍让,没想到越让着他就越得寸进尺。 步兵顶着烈日尚能日行数十里,傅初雪坐着马车日行顶多三十里;办正事儿懒得要死,闻到烧鸡被馋醒;稍有不顺心就和他发火,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与他较劲…… 此等行径,说好听点是见义勇为,说难听点儿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该把小玩意儿捆在石柱上抽,喵一声就抽一下,直到知错不敢再喵喵叫。 直到傅初雪为了借粮,不惜以身涉险,沐川才对这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世子改观。 七月十五子时,别院四周忽起迷烟,沐川放出蛊虫在密林深处寻到傅初雪。 救下人时,铁钉距离傅初雪的脑袋不足一寸,若是晚到片刻,定会遭遇不测。 他对傅初雪应该多一些信任,而不是猜忌。 红袍染了血,沐川找了干净的里衣,想为他换上,又觉着不该占他便宜,指节碰到领口有些犹豫。 傅初雪挑剔的很,穿着染血的衣服定会睡不好,袍子是一定要换的,而军中又都是粗汉。 与其麻烦别人,不如便宜自己。 有了恰当的借口,沐川掀开红袍,解开碍事的玉带。 持重刀的手,能毫不犹豫地斩断倭寇,宽衣解带时却带着少许迟疑和笨拙。 嶙峋的胸腔很薄,腰条窄窄一道,本以为傅初雪的身体会很硬,没想到指尖所经之处出乎意料地柔软。 褪下中衣,莹润雪色撞入眼帘,看上去洁白纯净,又极其色气。 沐川放轻动作,像在触碰尚好的瓷器,傅初雪面颊泛着红晕,脊背渗着冷汗,眼睫挂着水珠,呼出的气息很潮,整个人湿漉漉,沐川用食指擦掉睫毛上的水珠,手指也变得湿漉漉。 手掌贴上精雕玉琢的脸,傅初雪感受到触碰,下意识歪头蹭了蹭,捞起起细瘦的腰,鬼使神差地架起莲藕似的腿……又放下。 沐川埋头贴在颈肩,吸入满腔药香,嘴唇划过侧脸,循着丰盈的唇贴近……又远离。 此前以为自己向往温婉贤淑的女子,但没成想对男子三番五次来感觉。 傅初雪诡计多端,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就只有一副好相貌。 一只燕子飞入兵营,只见其掠过旗杆,转眼掠过营帐,不过片刻消失在视野中。 天空云开见明。 沐川忽觉腰间的刀不似往日那般沉重。 * 帐内烛火摇曳,将傅初雪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申时,麻药劲儿过了,傅初雪缓缓睁眼。 沐川递他杯水。 傅初雪缓缓起身,接过水杯抿了口,声音有些哑,“延北的粮可在路上?” “明日便可送达。” “将军来西陲数日……” 沐川猜到他要问什么,“军中有副将席正青坐镇,此人为父亲旧部,与末将亦师亦友,世子放心。” “那几个哑女呢?” “已在衙门张贴寻亲告示。” 听闻所有事情已被安排妥当,傅出雪舒了口气,张嘴便骂,“说定会护我周全,结果等我快被开瓢才来,今日若是命绝,往后定会夜夜托梦,让你彻夜难眠,悔不当初!” 沐川自知理亏,又变成秤砣,让傅初雪足足骂了一刻钟。 左司马前来汇报军务,听到叫骂,于账前踌躇。 第7章 唐沐军军纪严明,误了军情当处以仗刑。 左司马擦擦冷汗,破账而入,抱拳道:“将军,卢自明及其余党已押入账中,何时提审?” 傅初雪冷哼一声,替将军做主,“现在便审。” 善县知县犯错,按理应由西陲知府审理,然沐川为正一品、又有爵位加身,官职在地方督抚以上,提审犯人无需上疏、更无需知会当地知府。 审讯账内火烛幽暗,卢自明跪在中央,双手缚于身后。 左司马手执刑鞭,“通倭按律当斩,你知道什么就说了吧,也好免受些皮肉之苦。” 卢自明哆哆嗦嗦,“下官只是碰巧在场,委实是不知有倭寇。” “下官?”沐川冷眉上挑,不怒自威。 卢自明立刻改口,“罪臣原本与知府焦宏达平级,听田建义说,焦宏达就是因为举办此等法事、近三年才会平步青云,罪臣也想升官,所以……” 沐川:“田建义是何人?” “是善县的地主。” “地主的话你也信?” “田建义靠贩卖私盐起家,与知府往来密切。” 卢自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曾信誓旦旦地保证,善县绝无杀人越货的勾当,今日带头干杀人谋皮的勾当。 通倭需有人证物证,倭寇已死,卢自明承认法事,但不承认通倭,就是想通过混淆概念蒙混过关。 审讯僵持之际,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拉开审讯帐,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手背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沐川见手识人——整个大虞,只有傅初雪有这般整洁漂亮的手。 傅初雪缓步入账,将卢自明在祭坛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世间太苦,东川侯手执王命旗牌,不如早些送你去极乐。” 人证亲临现场,卢自明面色惨白,“你,你,你”了几声,说不出下句。 傅初雪替他说,“在下延北世子傅初雪,刁民胆敢对本世子不用敬称,当处鞭刑。” 左司马看向沐川,沐川点头,左司马举鞭,牟足劲儿抽。 卢自明被抽得嘴歪眼斜,惨叫连连:“左司马饶命,世子饶命,东川侯饶命!” 左司马抽完了,傅初雪不解气,一脚踩在被打烂的脸,“善县土地肥沃,你不将心思用在正处,反而与倭寇同流合污!” “啊啊啊——”卢自明叫得像杀猪,“世子莫踩,罪臣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祭祀现场并无田建义,全程都是你与倭寇接洽,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妄图将我们绕进去?”傅初雪一语道破,“私盐涉及官员众多,没有个把月查不完,你故意说这条线,就是死到临头还想拖!” “你为了敛财,将妹妹嫁给田建义,现在又咬出田建义,背信弃义。” “罪臣背信弃义!” “你妄图凭借邪术平步青云又阴险狡诈胆小怕事,着实可恶。” “罪臣可恶!” “你作恶多端去的定不是极乐,只会走刀山下油锅。” “啊,啊,罪臣……”卢自明狡辩不得,只能认罪。 傅初雪像只嚣张跋扈的野猫,打着匡扶正义之名,行屈打成招之实。 沐川一瞬不瞬地盯着穿着自己衣物的狠辣美人,眸色沉沉。 来西陲虽只有一队轻骑,然营帐排列整齐。 哨兵长枪直至苍穹,兵器架上长矛如林,微风吹来,军旗声声作响。 傅初雪踏出审讯账,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左司马捧着认罪书,问:“接下来是要审田建义、还是审知州焦宏达?” 交易完成,恶气出了,接下来要审谁与他无关,傅初雪伸了个懒腰,“在下方才受了惊,需回营小憩片刻,二位聊。” 语毕,晃晃悠悠踱入将军帐,比起“受了惊”到更像是“犯了懒”。 在西陲审知州绕不开高远王,沐川收回视线,声音有些低:“先查田建义。” “是!” “另一件事,也查到了。”左司马呈上红文锦盒,说:“盒中装的是蛊虫。” 傅初雪查案的方法过于凶险,若能控制虫子,大可让焦宝扮哑女,没必要以身涉险。 大虞四洲,南遇人善制蛊,沐川觉着事有蹊跷,便命人前去查探。 “此蛊可有毒?” 左司马摇头,“南遇制蛊师说,蛊虫分雌蛊和雄蛊,无论距离多远,雄蛊都能找到雌蛊。雌蛊有毒,给宿主下的都是雌蛊;雄蛊无毒,此为雄蛊。” 原来傅初雪并非能控蛊,而是中了蛊毒,雄蛊能找到他体内的雌蛊,所以只能由他扮哑女。 沐川收起锦盒,眸色晦暗,“今日之事全面封锁消息。” 第7章 “将军为何不娶妻?” 被掳那几日,傅初雪怕自己突然没了皮,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如今紧绷的弦松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着脑神经,左右也不着急回延北,索性在账中睡个够。 床榻铺着狐裘软垫,账中冰盆不断,说来也怪,沐川置办的衣物,肩线与腰线都很贴合,像是量过他的尺寸。 在别院被囚禁数日,现在才知道沐川待他有多好,傅初雪心中一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给他伺候好了,就忘了沐川的坏。 傍晚,傅初雪睡醒,见床头有荔枝,笑眯眯道:“将军真好。” 红唇似染丹蔻,与红果相映,咬破外壳,汁水溅上唇角,舌尖一卷,似比贵妃更艳。 节骨分明的五指在扇骨下若隐若现,腕骨一转,扇出七分儒雅三分风流。 沐川抱拳,“多谢世子。” 怪不得买荔枝,原来是想道谢啊。 为了查案,命都险些没了,自己承得起这声谢。 傅初雪佯装大度道:“不客气,不会再有下次了哈!” 沐川面颊肌肉微微抽搐。 “末将去审卢自明。” 驿馆住有隔档,帐中没有隔档,沐川应是怕他住着不习惯,想要给他留空间,才出去的。 秤砣倒是很会照顾人。 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着傅初雪的脑神经,在别院被囚禁数日,现在才知道沐川待他有多好。 炎炎夏日,吃着甜甜的荔枝,穿着崭新的衣物,在账内避暑,好不快活。 忽听账外放哨的说:“听说将军昨日带回来个美人?” “嘿嘿,是美人不错,但是个男的!” “胡说,将军怎能好男风!” “里面那位面若桃花,我相好要能长这样,是男的也行。” “真有那般好看?” “能,亲眼所见!但就是脾气大,刚醒就给将军好顿骂。” “将军能被骂?” “能啊,我听到了!美人声音很轻,具体骂了什么听不真切,就像炸毛的猫在喵喵叫……” 这群糙汉居然敢说他是猫! 傅初雪来了脾气,正欲与其理论,转瞬又想:沐川总用直勾勾的眼神看我,为我置办衣物、又买荔枝……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救我时,沐川确实很帅,可我不好男风,对他没有别的想法。 虽然他身材很好,看起来比较能干,可我只想与女子春风一度啊。 先别想这么多,没准儿是放哨的随口胡诌呢。 傅初雪很纠结,既想远离断袖、又怕错怪沐川、还滋生了些旖旎心思,最后决定试他一试。 深夜,沐川回账,卸掉重甲。 傅初雪摸摸自己干瘪的肚皮,咽了口吐沫,眼睛不由自主地黏过去。 “啪嗒”腰间玉带坠落,沐川活动下脖颈,将外套搭在衣架,傅初雪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悄咪咪向前探头。 沐川转过身来,见傅初雪咂么嘴,便问:“怎么?” 为了让谈话的意图不太明显,傅初雪先扯家常,“将军的马怎么没随兵来西陲?” “赤骓?” “嗯。” “赤骓没有我的命令,不会让旁人牵。” 傅初雪“哦”了声,又接着扯,“将军的刀有多重?” “二十多斤。” 沐川以为他感兴趣,拎着重刀走过来,“哐当”砸于塌上。 傅初雪吓得往后缩了缩腿。 本以为沐川是常年征战风吹日晒导致的肤色偏棕,今日定睛细看中衣领口袒露的皮肤也是偏棕。 傅初雪故作镇定地抚摸刀身,少顷又鬼使神差地将手移到沐川领口,手背肤色与锁骨肤色对比非常明显,就想白米掉进黑米。 沐川神色颇为疑惑,傅初雪收手,佯装好奇,问:“这刀叫什么?” “家父赐名:裂日。意指:为保苍生,可撕裂苍穹。” “好名!沐老将军大义!” 傅初雪拍手。 沐川:“裂日是家父的遗物。” 傅初雪:“……将军节哀。” 家常扯得稀碎,傅初雪以退为进,试探道:“账外黄沙漫天,士兵饱受暴晒,账内却是舒适惬意,将军这般待我,不知士兵会作何感想?” 第8章 “妄议上者,当处仗刑。” “在下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不值得将军迁怒下属。” “违反军令者,必须处刑,以正军纲。” “在下是怕……”傅初雪思忖片刻,没想到委婉的表达方式,索性挑明了说,“在下不好男风,就怕坏了将军名声。” 沐川神色稍滞,过了片刻,才道:“无妨。” “在下并非有意与将军划清界限,只是人言可畏,将军也知军纪军纲为重。”傅初雪声音很轻,像是稍有不慎,就会被账外的风吹走,“在下行冠礼时,有人上门提亲,但在下体弱多病,活不了几年,不愿耽搁姑娘,就……” “对了,将军已过弱冠之年,为何不娶妻?” 套话要循序渐进。 傅初雪先表明自己不是断袖,然后解释不娶妻是因身体不好,最后不经意间问到正题。 这样就算沐川不是断袖,二人以后在延北相处也不会尴尬。 现在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沐川声音很低,“末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倘若有了家人,征战时就会想要活命、会想给自己留退路。” 四洲动乱,大虞风雨飘摇,国泰民安是遥不可及的梦,生在乱世,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原来不娶妻是怕负了人,怪不得之前说情感之事不可玩笑。 试探完毕,傅初雪没了顾忌,长腿一横,又变成嚣张跋扈的野猫。 卢自明虽认罪,但此案疑点颇多,还需细查。 傅初雪问:“将军可审出卢自明为何通倭?” 沐川摇头。 “卢自明不是什么好鸟,正常审问不说,将军可以用刑啊!” 沐川不语。 傅初雪,“呃,该不会是已经用刑了吧?” 沐川点头,“脚趾都夹断了。” 傅初雪:“……左司马下手挺重哈。” 沐川淡淡道:“我夹的。” 一言不合就劈成两段、夹断脚趾,下手真狠。 傅初雪咽了口吐沫,向塌内缩了缩。 沐川单手杵于榻上,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似座大山,傅初雪霎时感受到强烈的压迫。 烛火在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沐川分割成很多面。 杀人不眨眼的骠骑将军、心系民生的正义使者、很会照顾人的当家大哥…… 不知哪个沐川是真实的。 傅初雪换了个话题:“东桑距西陲千余里,倭寇为何要横穿大虞赶赴西陲?” 沐川思忖片刻,道:“大虞四洲东桑和西陲临海,东桑有唐沐军镇守,他们便绕到西陲登岸。” 傅初雪点头,“西陲港口距善县数百里,途径三座城池,若没有通关文书,倭寇到不了善县。” “延北大旱,朝廷不拨赈灾粮,说到底也是奸佞作祟。”沐川说,“若你我二人通力协作,定会铲除奸佞。” 民生疾苦,傅初雪起初也想铲除奸佞,但父亲因御敌不利被革职后,傅初雪便只想保傅府平安。 当年父亲写了百十来封奏折皆被压下,奸佞哪是那么容易被铲除的? 什么征战是为大虞子民、不能罔顾民生、铲除奸佞……不过都是些无法落实的、可笑的口号而已。 傅初雪听出话中挽留之意,淡淡道:“害我一次还不够?” “我……” 父亲正常御敌,都被奸佞说是“坐观胜负”;倘若他在西陲惹是生非,父亲指不定被参什么罪名。 傅初雪好言相劝:“将军先与我回延北,待到时机成熟,我再助将军查案,可好?” “不好。” 沐川大多时寡言,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很好说话,当触碰到他的原则底线便会执拗得很。 也对,十万条人命岂是三言两语能劝动的。 傅初雪说:“在下不想做惩奸除恶的英雄,余生不过几载,只求为父亲尽孝。” 沐川目光一滞。 傅初雪看向裂日,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慎重:“祖父因唐沐军致仕,将军要查之事背后牵扯极深,若没确凿证据,万万不可再轻举妄动。将军掌的是大虞百姓安慰,而非私怨。” “奸党在朝堂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卢自明只是其中一条枝,将军顺着树枝查到树干,有朝一日定可挖到树底,将他们连根拔起。” “明日在下便回延北,我们……就此别过。” 沐川微微颔首,抱拳道:“借世子吉言。” * 那天的推心置腹的对话像一段错误的插曲,突兀地插/入他们因利结盟、尚不相熟的关系中,之后本该桥归桥路归路,却不料翌日左司马来报,卢自明在昨日深夜死于账中。 审讯账内,卢自明口吐白沫,胸口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心脏只剩一小块,半尺来长的褐色蛊虫从胸口爬出。 傅初雪呕吐连连,指着正在吃心脏的虫子,哭喊道:“弄死它,弄死它!” 沐川拔刀,裂日将虫子劈成数段。 傅初雪呕到胃里没东西,盯着地上那滩血,竟晕了过去。 沐川虽然很嫌弃他的娇气,但还是亲自将他抱回账中,并让厨子做了碗冰镇银耳粥。 尘封五年的案件刚有眉目,线索便在眼皮子底下被斩断,他一个外洲封侯,在西陲要以什么名义追查通倭? 傅家在内阁旧部众多,倘若有傅初雪相助…… 一定要将傅初雪扣在西陲,这样即便唐志远翻脸,傅宗也能出面协调。 他想报仇,傅初雪想借粮,他们的目标不统一,行动很难达成一致。 武力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不一致、逼着傅初雪与他一致不就好了么。 先好说好商量,傅初雪要是拒绝,他就用强。 第8章 胁迫 傍晚,傅初雪醒了。 沐川从冰盆中端出银耳粥,傅初雪接过小口慢慢吃,像只觅食的猫。 傅初雪用过半碗粥后,脸色好了些,开口声音有些抖:“卢自明是被下了蛊。” “下蛊?” 傅初雪点头,“此蛊名为噬心,会在宿主体内产卵,将血肉当做养料,毒发时蛊虫啃食宿主的骨头,刻骨之痛不亚于凌迟。宿主会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被啃得什么都不剩。” 雄蛊能找到傅初雪、对噬心蛊如此熟悉、见卢自明死状激动到晕厥……难道他中了噬心蛊? 沐川试探道:“末将听闻南遇蛊虫啃食血肉,疼到脏腑,寻常人怕是站也站不起来,而卢志明巧言令色能说会道,看状不像是中了蛊。” 傅初雪说:“宿主若是中了噬心蛊,最多能活五载,若是下蛊之人催动毒发,则立刻毙命。” 难道途中屡次停车修整不是娇气、而是蛊毒难忍? 可傅初雪牙尖嘴利,能因一把破扇子骂他萎,若是身中蛊毒,必定要叽叽嚓嚓个不停。 还有就是,听闻傅初雪自小体弱多病,若是中了蛊毒,定活不过这些年。 可之前装蛊的锦盒又作何解? 沐川问:“世子为何对蛊毒如此熟悉,还有装蛊虫的锦盒?” 傅初雪挑眉,“你查我?” 坏了,小脸皱成一团,看来是又要使性子了。 果不其然,傅初雪指着他的鼻子,一通臭骂:“你管得倒宽,我饱读诗书,知道的多不行吗?” “我帮你查案,你居然查我?” “人与人之间就没半点儿信任吗?” 沐川不忍胁迫傅初雪,但更不能放弃复仇。 反正他在傅初雪眼中早就没什么好印象了,只要能复仇,别的都无所谓了。 沐川说:“末将从东桑征粮,世子替末将查案,可卢自明已死……” 傅初雪皱眉,“已助将军活捉卢自明,往后的事,与我何干?” “跋族与延北有半数土地接壤,每次延北大旱,跋族必定来犯。”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延北边境由唐沐军镇守,定能驱除跋族。只是倘若末将为了查案,久居西陲,恐军心不稳。” “呵。”傅初雪冷笑,“将军此前不是说,唐沐军由副将席将军坐镇,让在下放心吗?” 二人僵持片刻,账内落针可闻。 意见相左时,先开口的往往会输,沐川沉得住气,傅初雪越想越气。 先是害祖父致仕,又害他差点儿丢了性命,现在还胁迫他查案……用此等拙劣的方式要挟,真是又笨又来气! “我最恨人胁迫!”傅初雪怒喝,“延北是傅家的封地,但也是东川侯的封地,倘若跋族来犯,唐沐军御敌不利,皇上怪罪大不了一起遭殃。” 傅初雪向帐口走,被沐川堵在帐中。 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冷冽的目光传来强烈的压迫,语气不容置否,“世子助我查案。” “说不过就来硬的?将军就是这样在军中立威的?” 沐川放缓语气,“叫我沐川就好。” 第9章 傅初雪皮笑肉不笑,“这如何使得,东川侯不也叫我世子吗。” 沐川为延北征粮,又在祭祀时救下他,他对沐川是有些好感的。 可现在这点儿好不容易撺起来的好感顿时降到冰点。 “我说怎么给我买荔枝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又不是你的兵,干嘛不让我走啊?” “你这是囚禁,暴力镇压,告到衙门包吃板子的!” 傅初雪骂了半晌,骂得口干舌燥,沐川静静地听着,也不还嘴,怕他口渴非常体贴地接了杯冰水。 深夜,沐川在账口处打地铺。 傅初雪气卢自明死的不是时候,气沐川胁迫,最气自己心软。 沐川查案是为民生,内心深处的良知要求他:做个好人。 月上中天,傅初雪咬牙切齿道:“我帮你查案。” 沐川说:“末将感激不尽。” * 账外传来战马嘶鸣,左司马来报:“经查,田建义与富宁郡知府焦宏达有频繁的业务往来,听管家说,田见义今日一早他便奉高远王之命,前往富宁郡与西域人谈生意。” 沐川挑眉:“奉高远王之命?” “是,据说是于昨日傍晚接到的命令。” 沐川问:“卢自明可曾离开过西陲?” “没有。” 左司马猜测:“昨日下午我们刚提审卢自明,今日田建义便被支走,莫非卢自明的上线是高远王?” 傅初雪凉飕飕道:“高远王没参与争储,他一个贪财好色的闲散王爷,不会到了西陲还给自己找麻烦,主子笨、下属更笨。” 左司马挠挠头,“那要不要抓田建义?” 沐川:“不抓。” “为何?” 傅初雪接话:“我们为何查田建义?” “为查通倭。” “对,我们只是查通倭,而不是查贩卖私盐,更无意与高远王有牵扯。” 左司马不解。 傅初雪道:“倘若我们不打招呼直接在西陲捉了一众官员,会让高远王作何感想?皇帝又会作何感想?在西陲就要守高远王的规矩,田建义奉命与西域谈生意,我们不能驳了高远王的面子。” “哦,那现在……” 沐川:“按兵不动。”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左司马当球踢来踢去,左司马隐约从针锋相对中品出那么点儿……激情四射。 左司马想一窥究竟,又没有赖着不走的理由,只能领命而去。 傅初雪虽然答应帮沐川查案,但没说何时查,沐川让他不舒坦,他也没必要让对方舒坦。 账中又剩二人,傅初雪翻了小白眼,没好气道:“今日身体不适,明日再说。” 沐川已经适应此人翻脸的速度,待其睡去,吩咐厨子做了些甜点。 翌日,傅初雪睡醒,沐川说:“田建义虽审不得,但可以去问问他小妾。” 烈日炎炎,东川侯亲自驱车,世子倚在车内,摇着折扇。 昨日发完脾气,二人便鲜少有视线接触。 傅初雪知道沐川是故意躲他,明明是自己找别扭,但看沐川这样又觉着不舒坦。 申时,二重返驿馆,直奔田建义小妾房间。 小妾母家姓沈,一直没取名,跟了田建义后,盼着有朝一日被叫“田夫人”,没成想田夫人他哥犯了诛九族的重罪,便让旁人唤乳名沈娘。 沈娘被赶出别院后受二人照顾,感激涕零,将知道的都说了。 “三年前,田建义攀上焦宏达的线,靠贩卖私盐起家。近些年在灾荒时,打着官府的旗号低价买地,成了地主。年前焦宏达晋升知州,说有发财的生意,田建议遂放弃种植水稻,改种风火参。” 傅初雪皱眉:“风火参为何物?” 沈娘说:“听闻是一种草药,具体我也不知,二位若想深究,不若去富宁郡看看。” 听闻主子回驿馆,焦宝立刻赶来,鼻涕一把泪一把:“主子这几天可担心死我了,若是再不回来,小的就要上吊了!” 傅初雪赏他个脑瓜崩,“驱车。” 有了车夫,沐川坐进车厢,傅初雪斜他一眼,没有说话的意图。 审死一个卢自明,扯出一个不能审的田建义,现在来了个种风火参的焦宏达,背后还有一个身居高位的高远王……此案涉及诸方利益,愈发扑朔迷离。 善县距富宁郡仅半日车程。 沿途草木郁郁葱葱,稻苗长势正好,直到出现一处洼地—— 该处并无水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紫黑色植物,根茎细长枝叶粗大,生长的它的土地呈现灰败之象。 将尚好的农田改种风火参,怪不得西陲无粮借给延北。 傅初雪说:“停车。” 焦宝听令。 二人下车,傅初雪走进洼地,屈膝近看紫黑植物。 此地放眼望去全是风火参,如此大规模的种植,高远王必定知晓,高远王最会奉旨行事,纵容下官改稻种草,只能是上头有令。 傅初雪冷哼一声,道:“让快要杀头的官,去谈生意,高远王下得一手好棋。” 焦宝不解,“主子这话是何意?” 傅初雪淡淡道:“田建义生意谈成,高远王对朝廷有交代,日后东窗事发,田建议兴许已经被东川侯以通倭之罪就地处决,死无对证!” 焦宝会晤,“高远王知道焦宏达种风火参,怕在西陲失了民心,所以无论是种植还是贩卖,都让田建义去谈,这样就可以撇清关系。” “对。” 焦宝拍脑门:“高远王对朝廷交差的同时又不失民心,两边都做好人,果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沐川看向漫山遍野的风火参,冷冷道:“唐志远终日花天酒地,让旁人误以为他贪财好色,把我们都骗了。” 第9章 噬心蛊 马车驶入富宁郡,正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卖糕点的门口排起长队,饭馆没有空座儿,小摊买家卖家讨价还价……生意红火,好不热闹。 云安药铺位于正街繁华地段,门前人来人往。 踏进乌门,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四壁紫檀药柜陈列整齐,装潢颇为考究。 掌柜认出傅初雪,立刻放下秤杆,将其请至里屋。 三年前,傅宗为了给儿子搜罗药材,斥资开了云安药铺。御敌不利被革职后,闲来无事研究经商,将药铺经营得生意红火,不断在各州开新店。 如今,云安药铺开了二十余家分店,生意遍布四洲。 掌柜奉茶,傅初雪拿出风火参,问:“此物有何功效?” “风火参稍加炼制混在茶中,制成茶饮,可使服用者上瘾;若直接食用,会损害心肺。” 傅初雪皱眉:“只能上瘾、害人,不能治病?” 掌柜点头。 “那你可知,西域买此草作何用?” 掌柜答:“西域将风火参加工成茶饮后,卖给大虞的高档茶园,供富家子弟品鉴。茶园因茶饮的制瘾性,可吸引茶客,遂争相从西域进货。” 亲王与地方官员同流合污,伙同外族搜刮大虞子民钱财,傅初雪气得想骂人,但怕旁边那多管闲事的秤砣借势让他查风火参,所以忍住没开口。 三人在富宁郡下榻。 蛊毒每月都要发作一次,心情不好就会提前或延后,来之前腰痛肚子痛手脚冰凉;发作时似河堤泄洪,疼到抽搐;走后虚弱几天,稍加修正就能恢复。 月初来西陲借粮,傅初雪正处虚弱期,所以接连停车修整,而沐川居然说他“弃百姓安危不顾”。 旁人都捧着他,唯独沐川对他不同,先是冷眼相对,然后又胁迫他查案,而他居然半推半就上了贼船。 或许是沐川地位高、身材好,能激起雄性的求胜欲,他才总要想与之一争高下。 傍晚,傅初雪推开隔壁房门,让焦宝“去买饭”,然后深吸口气,走到沐川们前,象征性敲了两下,破门而入。 “明日去见高远王。” 沐川听到敲门声前来开门,正好与傅初雪撞了满怀。 傅初雪摸摸被撞疼的鼻梁,心道:好大的胸。 沐川在祭坛救他时,将他横在胸前,傅初雪差点儿流鼻血,但服了麻药没有触感。 那种摸得着又摸不着的感觉……真让人心痒。 今日终于再次撞到实物。 想摸,但碍于颜面,只敢摸一小下,还得装作很是惊慌。 “哎呀,将军怎么在这儿呀,可撞死我了。” 吹在额头的气息重了些。 傅初雪恋恋不舍地把头从胸口移开,清了清嗓子,“高远王就在富宁郡,既然我们到了此处,也该去见见。” “嗯。” 傅初雪大大咧咧走入房中,坐到床上,指着雕花木椅道:“在下屁股没肉,坐硬椅子硌得慌。” 沐川视线在傅初雪臀部停留片刻,欲言又止。 日光透过斑驳的窗棂照在精雕玉琢的脸,傅初雪食指调起一缕发,卷在指尖。 第10章 傅初雪说:“方才在下忽然想到,种植风火参会让粮食减产,朝廷早知西陲无粮可借,遂久久没有批复父亲请粮的奏折,此番多亏有东桑的粮。” “救万民于水火,末将义不容辞。” “行了行了,天天说客套话,不腻歪么?”傅初雪摆摆手,“高远王知道风火参,八成也知道田建义和焦宏达贩卖私盐,非但不阻止,反而让焦宏达从知县升职到知府,这说明……” 沐川:“说明高远王从中获利。” “对!” “可高远王千亩封地,又食禄万两白银……” 傅初雪翘起二郎腿,继续卷头发玩,“谁说缺钱的才会搜刮民脂民膏?” “八成是私盐案涉及官员众多,都革职就会无人可用,所以高远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商人逐利,知县知州放权,封王不管不顾……西陲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批官员,百姓才会食不果腹。 翌日一早,二人前往高远王府,焦宝叫门,管家说王爷去钓鱼了。 早不钓晚不钓,偏偏等到他们来时钓,就是故意闭门不见。 焦宝问:“要等吗?” 傅初雪摇头,“我们不离开富宁郡,高远王的鱼恐怕是钓不完。” 申时,左司马飞书来报:「田建义已回善县。」 焦宝问:“要去抓人吗?” 傅初雪揉揉额头,“抓抓抓,一天天就知道抓,就不会等等么!” 焦宝挠头,“人证物证俱在,有什么好等的。” “掳女做鼓、贩卖私盐、种风火参……你这猪脑袋也不想想一个商人为何会有这么大能耐?” 焦宝拍脑门,“说明田建义背后有人!” 傅初雪点头,“田建义为求自保,一定会去找上线,直接绑了他就不会露出马脚。刚审死一个卢自明,田建义这条线不能再断。” 傍晚,三人回到驿馆。 月上中天,傅初雪腹痛难忍,用小刀划破左手中指,打开红文锦盒。 蛊虫寻着血味儿而来,沿着伤口钻入手中。 傅初雪背靠床褥,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不抓田建义还有一个原因:蛊毒发作,他的身体熬不住了。 * 夜半三更,沐川起身解手,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丝嘤咛。 声音很小,尾音很长,像小猫在哭。 沐川寻声来到门前,敲了两声无人应,房内断断续续地传来呜咽,沐川怕傅初雪出事,便直接推开房门。 循着月光,走向塌边,只见傅初雪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倚在塌上薄薄一片,瘦得令人心疼。 锦盒开着,暗格上的蛊虫不知所踪。 “世子还好么?” 傅初雪额间冷汗涔涔,挣扎着盖上被子,胸口剧烈起伏。 见他满心戒备,沐川保证,“今夜之事,末将绝不泄露半句。” 傅初雪张嘴似想说话,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在塌上不安分地扭动。 约莫一刻钟后,傅初雪呼吸放缓了些,开口声音沙哑,“本以为帮你查完案再回延北也来得及,没想到越查线索越多。都怪你,前几日把我的虫子用没了,还不让我回延北拿。” 虫子? 他说的应该是解蛊的蛊虫。 沐川问:“世子可是蛊毒发作?” 房内静默片刻,傅初雪没承认也没否认,“用盒子里的虫子喂它,就不会咬我。” 原来他真中了蛊毒! 怪不得此前那么宝贝那些蛊虫。 可傅初雪贵为延北世子,就算南遇蛊师想下蛊、也无法近身。 那是何人下的蛊? 傅初雪眉头紧锁,将嘴唇生生咬出血,右手不断敲击锦盒上的红文,盒中却再无虫爬出。 此刻没了雄蛊,傅初雪正在遭受刻骨之痛,想到此处,沐川握傅初雪手掌的力度不由得大了些。 傅初雪吃痛,抱怨道:“在下已凄惨如此,还要遭将军嫌弃。” 沐川:“我没。” “在下被蛊虫折磨得神志不清,难免会说些胡话、做些过分的事,冲撞了将军莫要在意。”傅初雪说到这里轻咳几声,捂着心口抽噎。 “无妨。” 之前他曾问过“世子体弱是否与虫子有关”,傅初雪闭口不言;现在傅初雪没再藏着掖着,说明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他胁迫他查案,他还愿意与他亲近,真是单纯得可爱。 此前查案舟车劳顿,傅初雪饱受噬心之苦,而他还要说些风凉话,真是太混蛋太不该。 傅初雪掀开被褥,素白单衣半敞,衣襟滑落至肘间,脖颈里有什么东西,沿着深陷的锁骨一路蜿蜒向下,将血管撑到鼓起,正在缓慢地向大臂爬。 里衣被汗水浸透,压在单薄的肩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羸弱的美人激起保护欲的同时,竟激起了他的破坏欲。 额间碎发贴在面颊,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潮红,漂亮得跟妖精似的。 沐川想跟蛊虫一样进入他的身体,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傅初雪手指轻叩身侧,示意他上床,沐川照做,刚刚上床,傅初雪便拉开他的手臂,躺进臂弯。 “在下还要熬个吧时辰,既然将军弄没了在下的蛊……” 沐川:“世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傅初雪立刻搂住他的腰,“将军能把衣服脱了,让在下抱抱吗?” 二人非亲非故,突然亲密接触,于情于理不符。 美好的身体近在咫尺,傅初雪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声音细弱蚊蝇,“我好冷哦。” 沐川明知要拒绝,但还是难以抵挡诱惑,任凭傅初雪在胸口蹭来蹭去。 身体冷是假,借机揩油是真,怪不得三番五次来套近乎。 沐川神色颇为复杂,“世子这是何意?” 傅初雪喃喃道:“我们都是短命鬼,因利交易,又因志结盟,以后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都是我的。” 沐川算是看明白了,就算不中毒,傅初雪也娶不到妻子。 没事儿大呼小叫,总耍性子;毒发就舔着脸,过来占他便宜。 之前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他忍了;之后念在傅初雪帮他查案,他又忍了。 也就自己能忍他。 本来想继续忍,可傅初雪已经主动脱光、躺床上了,这还忍个屁啊! 傅初雪全然不知危险将至,吸着鼻子,语气很是可怜,“本以为你我合作,不分彼此,可将军看过我、摸过我,却不给我抱。” “我……” “救我那日,你将我看个全面,死死搂着我的腰不撒手。” 傅初雪故意夸大其词,却歪打正着触到了沐川的某根筋。 管他是真冷还是想揩油,抱一下又不能少块肉。 答应他的就要做到,上次是意外,这次他穿着衣物,应该不会有反应。 沐川脱掉里衣,大义凛然道:“抱吧。” 第10章 “让我吸!” 傅初雪自小就粘人,为了让娘亲抱,会走路了装不会,在皇宫捡了只小狗,夏天热得起痱子还要和它贴贴。 一日醒来没见到小狗,找了半天,最后在荷花池找到。 小狗飘在荷花池,不会动了。 傅初雪抱着僵硬的小狗掉眼泪,侍女问“想不想吃糖”,傅初雪点头。 侍女拿来个锦盒,傅初雪将“糖”放入口中,还没咽,“糖”便爬入喉管,紧接着是锥心的痛。 傅初雪经历过三次蛊虫啃食血肉的痛,第一次是在荷花池,第二次是在寝宫,第三次便是现在。 闷热的夏夜与彻骨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傅初雪表皮在火中,骨头在冰里。 扑入向往已久的怀抱,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傅初雪能清楚地感受到蛊虫在血液中蠕动的频率,这该死的虫子在吸他的骨髓,随着他的心跳一起震动,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每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噬心蛊性寒,所经之处血液温度骤降,夏季还好些,到了冬季得捂着暖炉,毒发后受点儿风寒就要卧床十天半个月,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一双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傅初雪顿时觉着特别委屈,吭吭唧唧在紧实的胸口蹭来蹭去,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转移注意力,可外界的诱惑抵挡不住啃咬血肉的痛,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傅初雪缩成一团,直到蛊虫暂时吃饱,身体才不那么痛。 宽大的手掌揽着他的腰,沐川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傅初雪扬起下巴,看向棱角分明的脸,瓮声瓮气道:“小时候我很喜欢抱着狗睡觉,现在贴着你,就像贴着它一样。” 沐川:“……我或许比狗好一些。” 傅初雪自懂事时,便久居深宫,没人说话,交不到朋友,久而久之,逐渐适应漫长的孤寂。在皇宫做了五年质子,粘人精变得寡言少语,回傅府后,傅初雪不知该如何与外人结交,旁人都说他孤高冷傲。 第11章 他并非孤高也不愿冷傲,只是丧失了社交的能力和倾诉的欲望。 他对沐川的情感从坏到好又到坏,好好坏坏交替着来,从未有人让他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沐川逼他查案,他看不惯沐川,但看不惯也不妨碍揩油。 硕大的胸肌近在咫尺,傅初雪忽然变得非常有倾诉欲,“我在皇宫养的小狗,被侍女扔进荷花池,淹死了。” “回府后,我又养了一只小狗,在去年死了。父亲问我还要不要养,我说不要,因为已经养死过两只,再死的话我会很伤心。” “我讨厌荷花池。” 脑袋下的肌肉紧实了些,胸好像又变大了。 傅初雪咽了口吐沫,用拳头捶胸口,但没什么力度,比起捶到更像是更像是在摸,占人便宜还要倒打一耙,吭吭唧唧道:“就你总欺负我。” 暖暖的身体驱散彻骨的寒意,摸着硬硬的肌肉,觉着要是能放松些应该会……很好吸。 傅初雪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不知为何会产生这种情绪,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胸肌。 脑袋里有两个小人,一个叫“想吸”,一个叫“不能吸”,两个小人疯狂打架,最后“不能吸”被打死。 与其委屈自己不如折磨他人。 傅初雪贴着紧实的胸口,咽了口吐沫,犹豫着开口:“肌肉太硬放松些应该会比较好吸。” 沐川沉默片刻,声音很低:“吸?” 傅初雪硬着头皮“嗯”了声。 匪夷所思的要求让二人陷入长时间静默。 心脏隐隐作痛,蛊毒再次发作,傅初雪急不可耐地喊了句,“大哥,就一口,求你了,让我吸!” 沐川:“……吸吧。” 傅初雪手臂从沐川腋下穿过,将头埋入胸中猛吸一大口,巨大的满足油然而生。 沐川本以为穿着衣物不会有反应,方才真的快忍不住,剑拔弩张之际被一句“大哥”叫萎了。 被架到道德的至高点,阴暗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不得不做正直的好大哥。 任凭傅初雪如何乱摸乱捏乱抓乱咬,沐川坐怀不乱岿然不动,仿若真成了秤砣。 傅初雪拉着他的手从侧腰挪到肚皮,大度道:“我不是存心占你便宜,喏,也给你摸摸。” 说什么不是故意占便宜,分明是蓄意勾引! 沐川不再客气,掌下柔腻温热,肚皮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指节的形状,腰肢自带温顺的弹性,微微下陷,又轻轻回弹,勾着人想要更用力地箍紧。 平日束着玉带,腰肢不盈一握,真正握住才惊觉,出乎意料的软。 傅初雪说:“大哥待我这般好,那我再告诉大哥一个秘密。” 沐川低声道:“什么秘密?” 傅初雪指着心口,瓮声瓮气,“这个,是老皇帝让侍女下的。” 地方官员绝不会与旁人妄论皇帝,而傅初雪不止一次对皇帝颇有微词,原来下蛊之人竟是先皇。 “这事可不许和别人说,否则我……” 像是想不出合适的措辞,傅初雪在沐川胸口狠狠咬了一口。 寅时,蛊毒再次来袭。 傅初雪猛地弓起脊背,冷汗打湿衣襟。 沐川顺着敞开的领口看到突兀的锁骨,以及锁骨下蛊虫的爬痕。 “啊——”傅初雪将身体蜷得更紧,刚叫出来便死死咬住下唇。 蛊虫沿着血脉游走,每走几步便停停歇歇啃几口,最终在心脏安家落户。 一刻钟后,傅初雪抑制不住地颤抖,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傅初雪讨厌荷花池,不仅是因为那里死了小狗,还因为沐川在荷花池救了嘉宣。 他恨明德,也恨嘉宣。 “他娘的明德,为何不早死六年,要害我如此!” 沐川不知该给他擦血,还是该捂住他的嘴。 视线变得模糊,额头的汗流入眼睛,与眼泪一并滑落,傅初雪疼到精神恍惚,边哭边骂,“明德天天跳大神,嘉宣也不是什么好鸟!” 沐川捂住他的嘴。 傅初雪猛咳一声,呕出来的血咳沐川满手。 身侧没有手帕,沐川用袖口拭血,好言相劝,“你冷静些!” 傅初雪双目猩红,边咳边骂,似要将所受之罪尽数呕出,“虞朝从未有过一洲二王的先例,嘉宣让你来延北,就是想让我们互斗分权。” 沐川说:“他有他的苦衷。” 内阁很多大臣是老侯爷旧部,奸佞早就想将清除傅家势力,而嘉宣听信奸佞谗言,明知延北大旱、还故意压着唐沐军的粮草,就是不想傅家好过! 见沐川立场偏向皇帝,傅初雪顿时失了智,口不择言道:“嘉宣为了弥补国库亏空,让百姓种毒草,倘若误食后果不堪设想。” “世人皆知延北大旱,内阁不可能压下所有奏疏,嘉宣就是想看着延北百姓饿死!” “你最看中民生,嘉宣视人命如草芥,你居然还替他说话?” 沐川难得说了句政见:“皇帝仅继位四年根基不稳,倘若事事彻查,将会无人可用。” 傅初雪呕出的血很烫,烧得喉咙似起了火,哑着嗓子说:“嘉宣装成小白花骗你东征西战,要我说,十年前你就不该在荷花池救他!” 沐川怕隔墙有耳,又去捂他的嘴。 傅初雪气得狠狠咬他手掌,“你变成了党争的工具,还傻呵呵地替皇帝考虑。我问你,唐沐军到了延北,粮草为何不到?” 宽大的手掌放在额头,轻抚额间碎发,像是在给小猫咪顺毛。 傅初雪打开他的手,“倘若这次延北无粮,父亲被撤了爵位,日后我怕是就要沿街乞讨!” 沐川胸口血已凝固,傅初雪里衣铺在身侧,身上没有半点儿脏污,沐川没与他计较,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薄薄的脊背,跟哄小猫似的,耐心安抚。 一刻钟后,傅初雪理智回笼,离开沾满血迹的胸口,又开始用敬称:“将军以延北固防为由,胁迫在下查案,在下帮到此处,已算仁至义尽。” 沐川倒是没用敬称,“今日之事,我不会说。” 傅初雪看出他在示好,摆手道:“在下没长性,狗死了就埋,人用完就扔。” 沐川眸色渐暗:“方才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都是你的’不作数吗?” “将军要查之事涉水太深,在下没有义务为唐沐军复仇,也没有义务铲除奸佞。”傅初雪指着门口,意在逐客:“认人不清,就不要总是妄想能反了天,如今你我政见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 先帝明德荒废朝政,以至官吏迂腐,民心离散。 然不思进取,终日祭天游神,认为把持朝政的有效手段,就是将官员子女扣在宫中。 明德十二年,沐临赐封镇国大将军,明德帝令沐川入宫为质子。 沐川十岁那年,于荷花池散步,偶遇一年龄相仿的美人。 美人肤若凝脂,体型纤细,像个瓷娃娃。 沐川不由自主地向瓷娃娃走近,却听瓷娃娃说:“此地财狼虎豹多的是,再过几日我便会离开,你啊,就等着受死吧。” 没想到神仙般漂亮的人,说话竟如此刻薄,沐川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瓷娃娃见他不说话,嗤笑道:“长得人模狗样,莫非是个哑巴?” 不远处忽然传来咯咯的笑声,瓷娃娃将沐川拉到假山后,少顷见一穿着淡青色的夏衣的小男孩跑到荷花池边。 瓷娃娃说:“他的腰间系着云纹腰带,应是皇子,但只有一名宫女跟随,八成是位不受宠的。” 皇子拿柳条逗弄荷花池中的锦鲤,玩得开心之际,身后的宫女忽然将其推入池中。 荷花池淹不死大人,但淹死不会水的小孩绰绰有余。 皇子在池中扑腾,沐川欲救人,被瓷娃娃拉住,“宫女应是受人指使,你若想日后在皇宫好过,就不要招惹。” 沐川打开瓷娃娃的手,二话不说跳入池中,捞起皇子。 自那往后,嘉宣就像个小尾巴,每天“川儿哥,川儿哥”地跟在身后。 他们一个质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每日被太监克扣口粮,谁多搞了餐食都会与对方分享。 嘉宣继位前曾说:“我的就是你的,往后我有的都会分你一半。” 与傅初雪今日所说如出一辙。 五年前,嘉宣于正殿之上信誓旦旦承诺:“若将军平定东桑,朕定会彻查龙丰坡之事,将奸佞绳之以法。” 他二话不说便率三十万唐沐军去东桑征战。 之后的一切正如傅初雪所说。 嘉宣不是小白花,傅初雪也不是小猫咪。 他们都只会嘴上说。 他们说过的话,沐川都信了。 第11章 遵从本心 清晨,焦宝蹲在主子门口听墙角,只见一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推门而出。 “喂,你……”定睛细看裸男竟是东川侯,焦宝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往下说。 第12章 东川侯大摇大摆地回房了。 焦宝气得直跺脚。 “主子,主……哎呦,怎弄出满床的血,这是要受多大罪,可要心疼死小的了!” 傅初雪有气无力道:“心疼你昨夜不来。” “小的哪敢坏了您的好事……” 傅初雪冷哼一声,“买点儿餐食,备马回延北,巳时启程。” “啊?” “啊什么啊,折腾一宿,现在没力气揍你,快滚!” “哦,好。” 焦宝去酒楼买了些甜点,备好马车,又去菜市场买了条半米来长的大冬瓜。 冬瓜有倒刺,焦宝捡了块小石头,吭哧吭哧磨皮,越磨越觉着东川侯不是东西。 延北那么多漂亮姑娘,主子看都不看一眼,这一路,主子先是与东川侯开一间房,之后又在营帐中住了几天,昨夜又咿咿呀呀叫了一宿……分明就是对东川侯有意思。 而那贼人居然干完就跑! 焦宝本想安慰几句,但念主子心高气傲,怕安慰适得其反,遂闭口不言。 烈日炎炎,焦宝驱车晒成了煤球,傅初雪在车内抱着冬瓜睡大觉。 山路颠簸,睡不踏实,傅初雪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又开始想沐川。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昨夜说的话有些说重,日后二人在延北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做那么绝。 可祖父致仕父亲辞官,都是因为皇帝,沐川给皇帝当走狗,点不透劝不动,他无法与立场相悖的人成为朋友。 还有就是,沐川要查之事涉水太深,他们一个是没有官位的世子、一个是被贬的武将,在内阁没有实权,仅凭一腔孤勇、妄图铲除奸佞、堪称天方夜谭。 最后是因为自己体力有限。 来西陲折腾半个多月,导致蛊毒提前发作,遂顺水推舟以此为借口与沐川分道扬镳。 想到沐川在荷花池救嘉宣,又想到沐川拒绝抢粮,傅初雪嘟囔着:“不仅不会说话,还是个傻的,这十年一点儿都没变。” 焦宝:“主子刚是在说东川侯吗?” “驱车不看路,耳朵倒是勤快,你是要颠死我吗!” “小的不敢。” “以后休要再与我提沐川!” “好嘞主子,以后谁提谁就是小狗。” 傅初雪夹着冬瓜在座椅滚了半圈,迷迷糊糊又睡着,梦里隐约听到自己学狗叫。 * 车行六日,重返延北。 傅宗见儿子脸色苍白,很是心疼。 焦宝抹眼泪,“延北竟是些财狼虎豹,害主子瘦一大圈。” 傅初雪甩来一记眼刀,焦宝立刻噤声。 “有饭不,饿了。” 傅宗:“厨房有。” 焦宝屁颠屁颠往厨房跑。 傅宗问:“高远王可有难为祈安?” “没有。” “那何为豺狼虎豹?” “别听焦宝胡诌。” 傅宗叹了口气,“祈安大了,不愿与为父说真心话了。” “我……”傅初雪脑袋里闪过沐川的脸,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肚中,换了句似是而非的,“朝堂各方势力暗度陈仓,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风起云涌,仅凭肉眼难辨忠奸。” “祈安此话怎讲?” “本以为高远王是个闲散王爷,没成想倒是有些心机。” 傅宗意味深长道:“高远王曾站废太子仁丰。” 坊间传言,明德帝曾欲传位于太子仁丰,可宾天时遗诏却是传位于最小的皇子嘉宣。 唐志远曾站太子,嘉宣必定将其视作眼中钉,可嘉宣继位后,他居然能逃到西陲封王。 由此可见,唐志远城府极深。 傅初雪问:“父亲之前为何不与我讲这些?” “朝堂纷扰,为父不想你参与其中。” 老侯爷得知孙子中了噬心蛊后,不断联合内阁给先皇施压,先是集体罢工、又联名请奏彻查龙封坡之事,先皇嫌他们烦、让群臣集体致仕,待到无人可用时方才悔悟。 傅初雪十岁回府,体型还不如八岁孩童,老侯爷曾说:“祈安倘若不是生在傅家,断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自那往后,傅宗将儿子捧在手心,绝不让他吃半点儿苦。 傅初雪皱眉道:“可为何连祖父致仕的真正原因都不让我知晓?” 傅宗扯开话题,“东川侯既然能与你说此事,说明其知恩图报,祈安日后莫要冷言相向。” 一提沐川,傅初雪更来气,话中夹枪带棒,“父亲未免将我保护得太好!” “祈安莫要动怒。” “倘若此次借不到粮,皇帝免去傅家爵位,我就要去当街要饭了。”傅初雪没好气道,“总说是为我好,可我也不想成为傅家的累赘啊。” 傅宗皱眉,“何人乱嚼舌根?祈安从不是累赘。” 傅初雪声音闷闷的,“旁人都说,您不续弦是为了我。” “荒谬!”傅宗拍案。 母亲生他时落下病,不能再孕,傅宗只有一个儿子。 父母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他也不想父亲再娶,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身中蛊毒,恐难为傅家留后。 “八品芝麻官都有三妻四妾,父亲贵为侯爵……” 傅宗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祈安年岁尚小,不知情爱。待到你遇到一人,这辈子非她不可,纵使旁人万般好,但你的心中只能装下她一个,那时你便会明白为父的想法了。” 辞官后,傅宗闲来无事经营药铺、哄哄儿子、隔三差五给妻子扫墓,讲讲生活琐事聊以慰藉。 儿子平安健康,便是老父亲此生最大的心愿。 “此番借粮必定诸多波折,我知祈安不说,是不想我担心,这与我不与你谈朝政是一样的。” 傅初雪垂眸。 翌日上午,云安药铺。 铺门半开,一老者坐在藤椅,灰白的眼睛空洞洞地看向前方。 “师傅。”傅初雪进门。 老者鼻翼微微翕动,空洞的眼睛“望”向气味儿方向,傅初雪举起手中酒壶,讨好道:“城北桂花酿,孝敬您的。” “臭小子!” 老者扶着藤椅起身,摸索着走到柜台边,在柜台的抽屉里摸出个红文锦盒。 傅初雪双手攥紧衣襟下摆,小声问:“师傅知道了?” “云安药铺遍布大虞四洲,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老者冷哼一声,“皇帝诏于天宫入宫,临行前炼了一些。” 傅初雪接过锦盒,问:“皇帝为何诏他入宫?” “听闻是丞相之女有孕。” 傅初雪嗤笑,“宫里太医无数,官员之女有孕何须大动干戈。” 老者摸摸胡须。 傅初雪眼睛转了半圈儿,忽地瞪大双眼,“她肚子里怀的,该不会是皇帝的……” 老者点头。 老者名为星陨,是原钦天监监正,十三年前奉命入宫夜观星象,于别院偶遇蛊毒发作的傅初雪。 星陨与神医于天宫为至交,不忍稚童受苦,遂向其求药。于天宫祖籍南遇,对制蛊方法颇有研究,为傅初雪炼制蛊虫。 二人经常夜观星象,星陨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傅初雪拜其为师。 每当蛊毒发作,傅初雪疼痛难忍之际,都会骂两句皇帝。 星陨说:“祈安若想破局,不若暂时跳出。” 傅初雪不解,“我恨不得想将明德千刀万剐,要如何跳出?” 星陨说:“若忍一时之辱能保住性命,为何不暂且做个局外人?” 寻常人中噬心蛊活不过三五载,明德帝怕质子死于宫中不吉,放其回府。 此后,师徒二人断了联系。 明德帝晚年忽悟道,认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即为永昌,何须观星象? 遂废钦天监,建拜月楼,封南遇制蛊师乌盘为国师。 星陨之前所观,被明德帝认作妄论,剜其双眼,流放至延北。 时隔五年,师徒二人于延北再遇。 傅初雪冷笑,“延北大旱皇帝不管,西陲官员通倭他也不管,天天就研究床上的活。” 星陨捕捉到重点,“通倭?” 傅初雪将师傅扶回藤椅,思忖片刻,犹豫着开口:“我有个朋友,要查的案子涉及朝廷诸方利益,我助他查案,但越深入其中,越觉此案扑朔迷离。” “沿途见到六旬老汉在田间耕作,我知民生疾苦,但没有义务救万民于水火,便只能高高挂起。” 星陨没问傅初雪的朋友是谁,也没聊民生,而是说了句看似不相关的,“延北的粮早在半月前就到了。” 若从交易那日算起,除去征粮的时间,从东桑运往延北至少十日,最快应在七曜前到。 延北的粮能在半月前到,就说明沐川在与他交易前,便命东桑旧部征粮。 心怀天下,言出必行,为大虞子民征战不是客套话,铲除奸佞也不是嘴上说。 第13章 傅初雪欣赏他的胆魄。 “我知沐川不易,可这趟浑水我蹚不起。您不是总教我,要跳出来看么,此番……我不想入局。” 星陨摇头,“祈安能与我聊这些,就是不想高高挂起。” “若两党相争,当跳出坐收渔翁之利;若能救万民于水火,当遵从本心。” 第12章 如果傅初雪在就好了 帐外风声裂帛,沐川恍惚入梦。 梦中狂风呼啸,十万唐沐军行至龙丰坡。 沐川站在坡底,只闻山顶传来号角声,霎时无数巨石滚落。 士兵哀嚎遍野,沐川想伸手挡巨石,却发现动弹不得。 一身着黑色玄甲的将军立于阵前,高呼:“举盾。” 盾兵听令,但从山顶滑落的巨石威力过大,瞬间被砸成肉泥。 黑甲将军腰间重刀出鞘,将巨石被劈成碎石,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 手执裂日之人缓缓回眸—— “父亲!” 沐川猛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打湿衣襟。 整整五年过去,唐沐军被困龙丰坡的场景依然恍如昨昔,奸佞一日未除,便夜夜不得安宁。 下床接了杯水,脑海中忽地浮现明艳的脸。 傅初雪跟野猫似的,祭祀后虽有些改变,但还是任性。 馋他身子,就把脑袋里那点儿计策都用在他身上;提皇帝就炸毛,让他抱、让他吸、让他咬……百般顺着也哄不好;逼他查案堵住账口,吓得缩成一团,对他态度强硬点儿就趴窝; 就是个欺软怕硬欠收拾的小浪货。 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沐川不想与傅初雪决裂,但复仇涉水太深、不想他涉险,遂顺了他的意。 况且傅初雪几次三番表明不是断袖,就算他有那个心思,二人也不能善终。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田建义谈完生意便是高远王的弃子,傅初雪刚离开西陲,沐川立刻提审田建义。 审讯账中,左司马又拎起长鞭,厉声道:“你可知罪?” “草民何罪之有啊?”田建义装傻充愣。 “你为一己私利,擅自将赋税加到九成,这是农民口供。” “草民哪敢私自加税,都是卢自明授意啊。” “嘉宣元年,你伙同焦宏达贩卖私盐,这是卢自明的口供!” “草民深知大虞律法,从未做过此等违法乱纪的买卖,卢自明血口喷人。” “放肆!”左司马狠狠向地面抽了一鞭,鞭落之处距离田建义膝盖不到一寸,“东川侯在此,事到临头你还敢狡辩!” 田建义吓得缩了缩脖子,“草民听闻卢自明是被屈打致死,这供词……哎,东川侯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火烛投下暗影,沐川坐于烛下,一言不发。 “给你认罪的机会不珍惜,竟嘴硬如此!”左司马高呼,“带人证!” 沈娘入账,田建义霎时瞪大双眼。 “你以哑女之皮做鼓,祭祀现场搜到剥皮工具,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田建义做梦也没想到,会被跟了自己十年的小妾反水。 但当他为了钱,决定娶卢自明妹妹的那刻,他们之间的爱情便不复存在。 铁证如山,田建义还要狡辩,“哑女的确是卢自明让草民看管的,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将什么制鼓、通倭等子午须有的罪名往草民身上扣啊。” “你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吗?” 田建义咽了口吐沫,看上去胆小怕事,说出的话可不是这么回事儿,“草民只是商人,哪敢违抗官老爷的命令啊。” 商人重利,有钱能使鬼推磨,田建义为了利益可以将良心切割,但倘若危及生命,不知田建义会选择利益还是生存。 沐川淡淡道:“胆子都是养出来的。” 若触及之事关乎民生,沐川永远站在百姓这边;触及之事关乎复仇,必要时可以用些不入流的手段。 沐川声音很低,“你也知道,本侯善屈打成招。贩卖私盐,擅增税赋,人皮制鼓,以哪项罪名将你打死,都可以对高远王交代。” 提及生死,田建义瞬间破防,“卢自明知道私盐的门路,伙同我卖,事后分他五成利润,草民账房有账簿为证。焦宏达让草民增加税赋,收上来的税分他五成,草民账房有银票有为证。我什么都说,东川侯饶命啊!” 王命旗牌可以审罪大恶极的犯人,而贩卖私盐、私自加税都是地方官员的事,沐川审不了,田建义正是认准了这一点,对私盐加税闪烁其词,就是不承认通倭。 沐川走近,高大的影子压在田建义肩膀,低沉嗓音透着巨大的压迫:“卢自明通倭证据确凿,论罪当诛九族,而你的正妻是卢自明的妹妹,理应当诛。” 天道好轮回,本想借着正妻上位,没成想被正妻搞到命没。 田建义长大嘴巴,久久没说出话。 沐川又道:“不过本侯已经全面封锁消息,卢自明还未定罪,是通倭还是贩卖私盐,全凭本侯一句话。” 夏季闷热,卢自明干涸的血渍在潮湿的空气中蒸发,田建义嗅到腥味儿,额头汗珠“嗒”地砸在石砖,牙关打颤,哆哆嗦嗦道:“焦宏达新宅地下室有很多人骨。” “人骨用来做什么?” 田建义哭诉道:“草民真的不知,若东川侯执意屈打成招,那便杀了草民吧。” * 出审讯账后,左司马问:“要查焦宏达吗?” 沐川点头。 通倭证据不全,只能以擅自增税罪去审焦宏达,但是审知州就一定要知会高远王。 左司马继续问:“下官去请高远王?” 沐川摇头。 高远王若与私盐有牵扯,那就算他同意审焦宏达,短时间内也是审不出什么结果。他想为十万忠魂复仇,暂时不能卷入地方案件。 虽然傅初雪说要提防皇帝,然地方官员通倭皇帝决不会坐视不理,在皇宫与嘉宣朝夕相处三年,沐川相信皇帝会念旧情。 沐川沁了口浓茶,以狼嚎笔尖沾满浓墨,伏案奋笔疾书。 奏折中言明是以私盐的罪逮捕焦宏达,审通倭之事,望能准奏。 翌日,高远王派人来营中请沐川,说为东川侯置办了尚好的驿馆。 初到西陲,不为他接风洗尘,现在放马后炮。 说明高远王之前不愿借粮、盼着他快些走;现在可以让他查案,但一时半会儿查不完,很可能会久住。 驿馆岂止尚好,用奢华形容都不为过,上房空间比善县的两倍还大。 刚刚住下,当夜高远王便派人传话,邀东川王去醉香阁吃花酒。 沐川说:“不去。” 送吃的住的照单全收,要办正事儿不领情。 左司马委婉道:“将军这……是不是不太好?” 沐川抱着膀子,全然一副土匪做派。 高远王明知他要审焦宏达,还要作壁上观,倒有些坐实了是贩卖私盐团伙的保护伞。 又不是傅初雪,来找不痛快,他没理由惯着。 十日转瞬即逝。 八月上旬,掌印太监潘仪的干儿子潘喜到富宁郡宣读诏书。 “东川侯接旨。” 沐川跪下。 潘喜官靴停在三步开外,鞋尖绣着金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丞相曹明诚之女温婉贤淑,朕慕其风采,于十月初一大婚,特此诏东川侯回长唐。” 等了半月的诏书,不是让沐川提审焦宏达,而是宣布皇帝两月后大婚。 说明嘉宣看了奏折,知晓西陲官员可能通倭,但不管,同时也表明二人情感并无间隙,遂邀他参加婚礼。 “臣领旨。” 三年的情感,换不到一场审讯。 皇帝表面功夫做的好,却不给他实际想要的。 沐川接过圣旨,手中之物仿若有千斤重,压得直不起膝盖。 潘喜上前搀扶,“东川侯快快请起。” 沐川躲开他的手,缓缓站起。 潘喜皮笑肉不笑,“叛国通倭之罪当由朝堂定夺,皇上已知晓此事,特派锦衣卫与高远王、东川侯三方会审。” 通倭何时也需三方会审? 潘喜传达的只能是皇帝的态度,他相信皇帝,但没想到皇帝不仅不助他查案,反而派潘喜来阻挠。 沐川愈发看不懂。 潘喜笑得邪乎,提点中颇有敲打之意:“三方会审前还望侯爷莫要妄动,坏了皇上定的规矩,龙颜震怒,可就不好了。” 卢自明死无对证,目前没有焦宏达通倭的线索,高远王那边不用问就知道是什么情况,最令沐川心灰意冷的是皇帝的态度。 事不关己,各方高高挂起;触及利益,周围全是劲敌。 沐川仿若置于荒漠,明知绿洲就在前方,却身陷囹吾寸步难行。 如果听傅初雪的话,不给皇帝上疏就好了。 第14章 如果傅初雪在就好了。 第13章 “必须一查到底!” 酷暑炎炎,傅初雪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抱着磨得平整的冬瓜,摇着折扇。 微风从水榭拂来,带着草木的清香,白色纱衣半敞,露出冰肌玉骨,面颊因暑热泛红,更添几分艳色。 焦宝端着药碗,哒哒往水榭跑。 傅初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于天宫炼制的蛊虫是噬心蛊毒发时的食物,平日傅初雪还会服很多药来抵制蛊毒,若早知道蛊毒会提前发作,在卢自明死后就该回延北。 师傅说要遵循本心,可是他更想活命。 焦宝说:“城北好多童墓被盗了!” 傅初雪皱眉,“童墓?” 焦宝点头:“早夭的小孩都是用瓮棺葬,这几天城北的瓮棺接二连三失踪、有的瓮棺碎了一地,里面的童骨不见了!” 傅初雪若有所思,“洮坨上月是不是总有孩童被拐?” 焦宝点头,“买肉的李大妈说,她表妹是洮坨的,上月女儿失踪,官府一直没给消息。” “那可有找到孩童尸体?” “也没有。”焦宝挠头,“盗墓的不要瓦罐中的珠宝,被掳走的孩童不见尸体……有人推断,盗墓的和掳走孩子的是一伙人,这伙贼人是为了要孩童的骨头!” “啪”地一声,折扇掉在地上,傅初雪神色凝重。 沐川曾说,倭寇用人骨做法器,盗童骨该不会也与倭寇有关吧? 无论有无关联,这事儿发生在西陲他管不着,发生在延北他就必须管! 倘若贼人目的真的是童骨,那盗墓定要比抓人容易。 傅初雪问:“江凌瓮棺可有被盗?” 焦宝摇头,“没听人说过,应该是没有。” 傅初雪想了想,说:“洮坨孩童失踪发生在鼎城之前,说明贼人对傅府有忌惮,但又对童骨的需求非常迫切,不得已才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江凌与西陲接壤,富饶程度不下于鼎城,贼人不先盗江凌、先盗都城,有些说不通。” 焦宝猛拍大腿:“倘若童骨数量不够,贼人八成是不会停。” 此番是为百姓查案,沐川心系民生,他应当亲力亲为。 傅初雪当机立断,“随我到江凌走一遭。” 八月初,江凌知州命人在有瓮棺的居民周围布防,于三日后捉到来偷瓮棺的贼人。 傅初雪淡淡道:“不说出鼎城和洮坨童骨的下落,便斩。” 贼人猛磕好几个响头,“草民只是来偷瓮棺,童骨都被其他人运往西陲了啊!” 看来两地儿童失踪和童骨被盗果然有关联。 “为何要运往西陲?” “因为焦林想要童骨。” “焦林是何人?” “是富宁郡知州焦宏达的弟弟。” 哈?才从富宁郡回延北,这又绕回去了? 傅初雪问:“既然是富宁郡知州要童骨,那你们为何不在西陲就地取材,反而舍近求远?” 贼人支支吾吾,“因为焦知州怕西陲失踪孩童太多,影响高远王的政绩……” “唐志远的政绩不能影响,我父亲的政绩就能影响吗?” 傅初雪脾气上来,对皇帝都敢能直呼其名,何况一个闲散王爷。 “焦宏达没尽到知州的义务,还有什么资格在意政绩!”傅初雪眸色森冷。 焦宝问:“主子要重返西陲?” 本无意与西陲官员纠缠,可被欺负到家门口了,决不能息事宁人。 “主子要重返西陲?” 傅初雪点头,“西陲的人,当然要由西陲处置。” 不是月初身子不怕颠,再加上九月天气转凉,傅初雪觉着坐马车不似之前那样痛苦了。 这俩月,傅初雪心中“最痛苦的事”不断刷新,或许再见沐川,就会有新的“最痛苦的事”。 可怪就怪在,明知痛苦,他还是想去。 沿途傅初雪经常会想,沐川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是喜出望外,还是会冷着脸撵他走? 怀揣着见沐川的念想,感觉马车的行驶速度都变快了。 * 八月初,富宁郡,醉花阁包厢。 紫檀案几上摆着鎏金酒器,宫灯悬于花树,照的包厢亮如白昼。 高远王设宴,请内官监佥书潘喜、东厂锦衣卫首领班飞光和东川侯沐川。 “诸位莅临西陲乃本王之幸,今日只谈风月,不论朝政哈。”唐志远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腰间挂着尚好的羊脂白玉玉佩,凤眼微微上挑,挑出七分笑意三分深不可测。 潘喜第一个举杯,“高远王好雅兴。” 班飞光跟着举杯,看向沐川,沐川满上杯中酒。 唐志远拍了拍手,包厢外琵琶声起,一队身着轻纱的陪酒女缓缓而入。 “哈哈,美人可要给诸位大人陪好咯,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中年男人进包厢。 “见过高远王、东川侯、潘公公、班大人。” “快快加座。”唐志远拍拍身侧,“今儿个正好宏达有空,本王就把他一起叫来了。” 来人正是富宁郡知州焦宏达。 见唐志远与其关系颇为熟络,沐川皱眉,“高远王宴请通倭的知州,于情理不合。” “哎呀,不还没定罪呢吗!”唐志远依旧笑着,话语中却有含沙射影之意,“说好了今日只谈风月,东川侯拒绝过本王一次,这次还要拒绝么?” 潘喜声音尖细,“明天才审案,焦宏达是高远王的朋友,东川侯难道要驳高远王的面子吗?” 班飞光说:“皇帝重视此案,特地派我等来此三方会审,焦宏达是否有罪还需审过才知。而东川侯直接认定其有罪,难道是不相信我与高远王、不想执行皇帝的‘三方会审’、想要抗旨吗?” 在座五人,四人蛇鼠一窝,致命三连问,问得沐川哑口无言。 太祖皇帝年间,有亲王参与贩卖私盐,太祖皇帝将其斩首,此后百年,虞朝未再有亲王以权谋私。 唐志远能到西陲封王,就说明他不愿参与朝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焦宏达当保护伞? 唐志远能让他审田建义,说明与私盐案无关;或者是就算审出来与私盐案有关,唐志远也不怕。 上述推论,沐川更偏向后者。 暗中之人的势力应远在封王之上,足以撼动朝政,让唐志远难以拒绝,不得不当保护伞。 所以今日的宴请明面上看是唐志远设的,实际上是高远王背后的人,令司礼监同唐志远一同为他设的。 意在庭审之前为焦宏达开脱。 这可就难办了。 陪酒女满上杯中酒,沐川举杯一饮而尽,“末将无抗旨之意。” 潘喜得理不饶人,“刚咱家说了一堆,东川侯只回一句,无抗旨之意,就是有驳高远王面子之意了?” 开局说什么只谈风月,结果却是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陪酒女再次倒酒,众人盯着沐川的酒杯,摆明了要他敬酒赔礼。 沐川紧握双拳。 焦宏达举杯劝酒,“喝了这杯酒,以后我们都是朋友。” 唐沐军十万忠魂死不瞑目,沐川绝不能与通倭的奸佞做朋友! 正当焦宏达举杯走近,沐川怒发冲冠、即将拍案而起之际—— “砰” 梨花木门被踹开,重重砸向两侧围挡,震得围挡上的饰品叮当作响。 只见颀长身影破门而入,“听闻高远王于此设宴,在下不请自来,还望莫怪。” 来人声音很轻,一袭白色云纹锦袍领口微敞,赤金腰带束出劲瘦的腰线,正是傅初雪。 满座哗然。 沐川眸色亮了。 焦宏达以为来人是砸场子的,皱眉道:“既知是不请自来,那这里便没有你的座位。” 傅初雪摇着折扇,在陪酒女与沐川之间挤出个位置,对陪酒女淡淡道:“劳驾让让。” 说得非常自然,就像他理应坐在这里。 陪酒女看向唐志远,沐川率先发话:“让开”,陪酒女被军威震慑,下意识服从命令。 潘喜阴阳怪气,“有些人呐,认不清定位,偏要坐陪酒位,就算坐下了,也没有你的杯盏啊。” 傅初雪拿起沐川的杯盏,抿了口酒,淡淡道:“在下延北世子傅初雪,来此是为查案。” 好不容易攒的局,被局外人搅乱,焦宏达不乐意,“今日是高远王设宴,世子的案,明日再查不迟。” 傅初雪淡淡道:“一个小小知州三番五次抢话,我和你说话了么?” 官大一级压死人,傅初雪在这里只能压住焦宏达,焦宏达气得眼珠外突,不敢造次。 唐志远打圆场,“哎呀,原来是祈安来了,多日不见,竟长得这般标致,本王都快认不出了。来人,快快准备酒杯。” 潘喜满上杯中酒,皮笑肉不笑,“咱家没见过世子,还望海涵,今日来的都是朋友……” 第15章 “什么朋友。”傅初雪眼尾上挑,“焦宏达在我延北掳掠幼童,夺其骸骨,我今日就是来审他的!” 焦宏达慌忙道,“世子莫要血口喷人!” “已经告诉你了不要抢话,怎么就不听呢?” 傅初雪“唰”地将折扇扔向围挡,焦宝带江凌捉到贼人进屋,沐川拿起傅初雪用过的酒杯,在唇印处抿了口。 这次哑口无言的变成其余四人。 傅初雪一脚踹翻焦宏达的案几,怒喝:“胆敢掳夺延北孩童,此案今日必须一查到底!” 第14章 三审知州 司礼监明面上负责文书批红等事务,实际就干两件事:一是打压同僚,二是揣测皇帝的心思。 潘喜作为内官监佥书,三句话中必定有皇帝,“皇上说要三方会审焦宏达,世子说现在就要审焦宏达,咱家是听世子的,还是听皇上的啊?” 傅初雪离开西陲后,不知其中缘由,沐川在桌儿下碰了碰他的腿,微微点头。 “当然要听皇上的。”傅初雪皮笑肉不笑,“有潘公公这般忠心的佥书为皇上分忧,实乃大虞之幸。” “世子谬赞。” 既然对方总搬皇帝压人,那他也可以用皇帝反制。 傅初雪眼睫飞速眨动,看向沐川,话峰微转,“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审案,让潘公公尽快向皇上交差才是。” 沐川立刻接话,“好,明日便审!” “这……”焦宏达摆正被踹翻的案几,欲言又止。 其余三位面面相觑,无法反驳傅初雪的话,只能附议。 连续奔波数日,傅初雪到了富宁郡本想找个地方休息,但听说高远王设宴,便直奔此处。 夏季夜晚闷热,在醉花楼闹了一番,傅初雪连摇折扇的力气都没了,幽怨地看向沐川。 沐川说:“城东驿馆,距此处不远。” 傅初雪扬了扬下巴,示意:带我去。 一行人来到驿馆,掌柜说只剩一间下房,焦宝乐呵呵地带着五花大绑的贼人一起住。 傅初雪来到沐川的上房,环顾四周,阴阳怪气道:“看来在下离开后,东川侯很会享受嘛。” “是高远王安排的。” 结合今天宴请的情况,傅初雪琢磨出其中关窍,冷哼一声,“今儿个花酒没吃好,高远王背后的人怕是要不乐意。” 沐川点头。 能察觉今夜之局背后有人,看来也不傻。 可既然不傻,为何总干傻乎乎的事儿呢? 傅初雪思索片刻,问:“你是不是给皇帝上疏了?” 沐川沉默。 见此人执迷不悟,傅初雪张嘴便骂:“他是君,你是臣,你把他当兄弟,他把你当狗!” 二人上次因皇帝不欢而散,这次又因皇帝起争执。 傅初雪咬着下唇,伸手指向门口,沐川转身去次卧。 本以为可以为了共同目标摒弃前嫌,但见到沐川,没聊两句正事儿就又耍脾气。 主卧就两件外套,没有任何杂物,床褥也没什么味道,此前在军中,沐川就将营帐收拾得一尘不染。 简洁又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 或许是因为与沐川一起觉着安心,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 可不能仗着沐川脾气好,就总欺负老实人。 傅初雪“哒哒哒”敲击床沿,沐川闻声而来,傅初雪看向床边雕花椅,示意他坐。 “你查倭寇,结果查到宫里派人来阻挠,你说,唐志远背后的人能是谁?” 沐川:“皇帝派了两个司礼监的来西陲。” 傅初雪摇头,“你将事情想简单了。” 沐川不解。 傅初雪偏头看向雕花椅旁边的红木桌儿,擦擦额头薄汗,轻叹:“好热。” 沐川心领神会,展开置于桌儿上的折扇,干起小厮扇风的活儿。 傅初雪懒懒地靠在软榻,一腿屈起,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松松领口,微风拂面舒爽些许,才说:“你本该在延北封侯,但刚到封地就来西陲,大虞四洲、三洲被你搅了个遍,坊间传言东川侯功高盖主,你让皇帝怎么想?” “皇帝是忌惮你的势力,所以才安排三方会审。” 既然三方会审是皇帝的意思,那便不能锁定司礼监。 此案还要从焦宏达查起。 焦宏达目前有两项罪名,一是盗瓮棺、掠夺幼童夺骨,二是疑似通倭。卢自明死无对证,审通倭必定审不出什么。 沐川说:“焦宏达为种风火参,令官兵踩踏稻苗,使西陲无粮借给延北,可先以治理不当为由,将其扣在狱中,再慢慢审。” 傅初雪揉揉眉心,“你想屈打成招?” 沐川不置可否。 “此前不同意抢粮,我还当你正义凛然,没想到……”傅初雪抱着膀子咯咯笑,刚刚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稍稍散落,几缕青丝垂在锁骨,随着笑声微微颤动。 折扇挥动的幅度又大了些,将松垮的中衣领口吹得更大。 傅初雪也不在意,闭着眼睛,对沐川的扇风服务颇为受用。 “首先,风火参是皇帝授意种的;其次,你在审风火参,就是侧面指责唐志远包庇焦宏达;最后,倘若你真想扣人,潘喜也会阻挠。”傅初雪掐着嗓子学太监说话:“皇帝令三方会审通倭,东川侯执意审风火参是何意?” 沐川:“那要先审童骨案?” “童骨案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有司礼监的人从中作梗,最后很可能还是扣不了焦宏达。” “田建义说,焦宅的地下室有人骨。” “哈?怎么审出来的?屈打成招?”傅初雪寥寥数语,提了两次屈打成招,颇有调侃之意。 其中缘由曲折,沐川不想费口舌,便又沉默。 傅初雪眼珠一转,抻着脖子向前,贴近沐川,“既然他们官官相护,那我们也可以再次合作。” 青丝滑到敞开的衣襟,薄薄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沐川偏过头去,说:“好。” “之前像头蛮牛似的,现在知道听我的了?” 沐川依旧偏着头,“嗯。” “嗯什么啊。你倒是说几句好听的啊。” 沐川不语。 傅初雪贴过来,对着沐川耳朵嘀咕计策。 雪白的脚无意识地蹭着锦被,衣襟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小半边肩膀。 沐川耳垂逐渐变红。 傅初雪全当他是被奸计惊到,搂着他的脖子,问:“如何?” 沐川推开他,呼吸重了些,“好。” 傅初雪皱眉,“既好,那你推我做甚?” 沐川起身,三两步走到门口,侧身挡住前面的凸起,理了下长袍下摆,声音很低,“得此妙计,难免有些激动。” * 当夜子时,焦宅内有人高呼:“厢房走水啦!” 宅外的“百姓”闻声立刻拎着水桶破门,冲进宅内“救火”。 少顷,焦宅厢房火灭,地下室又起火。 傅初雪站在焦宅百米之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摇着折扇打了个哈欠。 明早要审案,今晚必须放火,绕来绕去把自己折腾够呛,蛊毒没准又会提前发作。 傅初雪给旁边儿的一杵子,抱怨道,“有勇无谋,被人欺负,还得我帮你撑腰。” 一刻钟后,左司马提着空水桶来报:“在焦宏达主卧地下室搜到大量童骨。” 傅初雪跟无脊椎动物似的往沐川身上倒,沐川怕他摔了,揽着他的腰往怀里带带。 “收工。”傅初雪揉揉眼睛,“万事俱备,明儿个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沐川点头。 八月初十巳时,富宁郡衙门人山人海。 大虞从未有过会审知州的先例,百姓你推我搡,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 “王爷升堂——” 随着衙役一声高喝,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高远王立于高堂之上,左侧是东川侯,右侧是监佥书和锦衣卫首领。 惊堂木响,衙役说:“带被告。” 焦宏达走上前来,唐志远刚要开口,沐川问:“来人为何不跪?” 潘喜反问:“知州还没定罪,为何要跪?” 沐川声音醇厚有力,震惊四座,“西陲幼童被拐,罪犯指证焦宏达,昨夜于焦宅地下室搜出大量童骨。焦宏达残害幼童取骨,人证物证俱在,理应定罪。既是罪犯,为何不跪?” 此话一出,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焦宏达吹胡子瞪眼,“昨夜焦宅的火,是你放的?!” 现在堂上人关心审哪桩案,堂外百姓关心知州残害幼童,至于是谁放的火、证据怎么来的、为何三方会审……这些都不重要。 高远王不想失民心,还得罪不起宫里的人,只能搅浑水,“昨天不是说好了么,先审通倭案,再审童骨案,这怎么……” 堂外,傅初雪打断,“西陲的官可真有意思,证据确凿的案子不定罪,偏要先审别的案子,莫非是想让凶手多活几日?” 第16章 百姓一片哗然。 傅初雪摇着折扇,继续补刀,“升堂不审案,是想让西陲百姓看笑话吗?” 堂外哈哈大笑。 惊堂木响,衙役高呼:“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 班飞光高呼:“来人!” 众衙役:“在!” 班飞光:“我等奉旨审案,先将无关人等请离。” “慢着!”沐川低呵。 衙役难抵军威,不敢上前。 “在下延北世子傅初雪,为童骨案而来。”傅初雪从堂外走到堂内,盯着堂上的人,句句往心窝戳,“堂上的大人官阶都比我高,各有各的立场,我体弱又脑子不好使,左右活不了几年,莫不如为延北百姓多做些善事。” “今天这么多百姓看着,若就这么散了,恐会影响高远王威名。” “家父托我来西陲查案,结果一定会如实上疏,至于此事会影响延北的政绩还是西陲的政绩……皇上自有判断。” 自古君王都在意颜面,傅初雪让沐川连夜召集百姓到衙门,就是想公然打皇帝的脸。堂上坐的都是为了利,傅初雪唯有破釜沉舟,才会让对方惧怕。 唐志远与潘喜相视而望,班飞光摇了摇头,三人皆是面露难色。 在西陲审案,最后还是要高远王拍板。 在议论声中,唐志远拍下惊堂木,企图混淆概念,“既然不是通倭,那便……” 傅初雪接话:“那便可审童骨案。” 今日不审通倭是因没有证据,给焦宏达定罪才是首要目的。 唐志远的话正中下怀。 藏在背后的人想保焦宏达,可刚刚傅初雪一番话已经堵死了堂上人的路。 堂外这么多百姓,唐志远没有理由再拖,只能为颜面做最后的博弈,“童骨案发地是延北,在西陲审不太合适。” “昨夜一审,今日二审,审了两次高远王都不满意,那便绑回延北三审。”傅初雪走近焦宏达,盯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道:“大虞王法在上,我就不信证据确凿的案子,还能让你跑了?” 第15章 “妻子也要共享?” 清晨,傅初雪被窗外的声音吵醒。 见沐川站在窗边,青丝如瀑,单薄的素纱寝衣勾勒挺拔的轮廓,慵懒又温柔。 傅初雪赤足,揉揉眼睛走过去,问:“怎么了?” 沐川指向窗外。 “田建义征田前说会有补偿,现在种了风火参,为何迟迟不给我们发米?” “种植过风火参的地以后无法再种水稻,耕地变荒地是不是也要给我们些补偿?” “不配合种风火参的就要将税收加到八成,让我们可怎么活!” 二人躲在帘后听墙角,傅初雪小声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昨日审了知州,今日百姓便将我们当成青天大老爷。” “哎不对啊,你说,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沐川:“唐志远。” 傅初雪点头。 种风火参就是谋财害命,唐志远怕国库充盈后有朝一日皇帝拿他开刀,所以故意给他们看这出戏。 倘若参与其中,便成了共犯, 傅初雪提点道:“我要查的是童骨,你要查的是通倭。”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身中蛊毒、活不了几年,余生只想为父亲尽孝。” “耕地种了风火参、无粮产出,想要西陲吃饱饭,就只能加大其余耕地的税收,百姓不满所以来闹,问题根源就在嘉宣!” 傅初雪一遍又一遍地表明立场,自以为能高高挂起,实际早就搅进去。 沐川看破不说破。 若没有窗外的嘈杂,这本该是个宁静的清晨。 傅初雪揉揉太阳穴,心情极度不爽,“唐志远不除奸佞,反而三番五次阻挠我们查案;不好好经营西陲,反而靠赋税逼得百姓吃不饱饭;纵容西陲知县谋皮、知州到延北夺童骨……” “这厮高明之处就在于,没留下任何证据。听家父说,他曾站废太子仁丰,嘉宣屡次三番要搞他,但都没成。” “你日后不妨向他学学。” 沐川没接话。 窗外人群似蚁动,窗边秤砣纹丝不动。 傅初雪向前一步,打破沐川筑起的静谧。 “三方会审有两重目的,此前你只说对其一。” “其二是,你在西陲查案,触碰到了背后人的利益,司礼监才会主动来西陲。” “焦宏达身上就两条线,一是私盐,二是通倭,你觉着……” 沐川说:“是私盐。” 傅初雪点头。 “通倭其罪当诛,皇帝让三方会审,有牵扯的人巴不得离八丈远。司礼监能来,就说明是怕你借查通倭查私盐,最后查到他们头上。” “所以……”傅初雪食指卷起沐川衣带,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唐志远背后的人很可能与私盐有关。” 沐川捉住不安分的爪子,神色凝重。 “司礼监,是潘仪?” 傅初雪没搭话,借势往他身上靠,随口胡诌,“早晨头晕,站不住。” 沐川向后一步,板着脸说:“那便再睡会儿。” 傅初雪轻哼一声,心道:真小气! 辰时,二人从驿馆后门下楼,焦宝早已备好马车。 车内的冬瓜占了大半边座椅,傅初雪眼珠转了半圈儿,与沐川坐到一侧。 沿途颠簸,傅初雪顺势往旁边倒,沐川向座椅另一端撤了撤。 自从摸过硕大的胸肌后,傅初雪经常回味柔韧的触感,不知为何会对此念念不忘。 沉浸其中埋头猛吸的感觉真的很幸福、很难忘。 傅初雪问:“为何躲我?” 沐川偏头看向别处,想了会儿,才说:“你身上有种味道。” 傅初雪端起衣袖,左闻闻右嗅嗅,咂么出一股药罐子味儿,没好气道:“现在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就算嫌弃也得受着!” 沐川不语。 长这么大,第一次遭人嫌弃,傅初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气鼓鼓地坐回另一侧,抱着冬瓜使劲挠。 过了许久,沐川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嫌弃你。” 傅初雪凶巴巴地瞪回去,使劲扇他那个破扇子,胸前扇着风雅全无的八个大字,看上去可怜又好笑。 沐川在身侧让出块位置。 傅初雪扔掉冬瓜粘过来,将折扇给他。 东川侯又干起小厮扇风的活儿。 微风拂面,傅初雪心情舒爽了些,才问:“你想如何审案?” 沐川说:“先找证据、再造势。” “学得倒是挺快。”傅初雪玩他胸前的衣带,“那你说说,怎么找证据?” 二人离得太近,傅初雪能感受到沐川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险些没忍住伸手去摸震源。 沐川说:“大不了,屈打成招。” “哈哈!”没想到秤砣也会开玩笑,傅初雪笑弯了腰。 “卢自明剥皮、焦宏达取骨,这二人的邪门歪道有共性,卢自明中了噬心蛊,依我看焦宏达也差不多,知道自己横竖都是死,屈打未必能成招。” 沐川皱眉:“那如何审?” 傅初雪舔舔嘴唇,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我有一计,不过嘛……” “不过什么?” 傅初雪身中蛊毒朝不保夕,早想找个人春风一度,但平日久居府中接触不到什么姑娘。 知县儿子与他同岁,儿子都抱仨了,他一直单着心中不是滋味儿,但还不想娶妻祸害人。 直到上次用完沐川的胸,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心思活络了起来。 不能祸害女子,祸害男子不就好了么! 傅初雪勾着他的脖子,姿态颇为暧昧,“你把衣服脱了,我就说。” 沐川不语。 “我从鼎城到富宁郡折腾两个来回,身子实在熬不住,这月蛊毒八成也会提前发作。”胸就在脑袋下,傅初雪馋得紧,阳谋不成,便开始卖惨,“你让我摸摸,心情舒畅些,身子也能好受些。” 沐川:“……” “你不说话,我就默认是可以了哦。”傅初雪直接上手,“外袍为何这么厚,夏天穿着不热嘛?你放松点儿,肌肉软点儿手感好一些。” 沐川下盘向旁边撤,上半身给他摸,腿离老远,整个人在车厢里斜着。 傅初雪得了便宜卖乖,“你这样不累么?” “不累。” “那你再帮我扇扇风呗。” 早晨不让摸,现在让摸,就说明软磨硬泡管用。 傅初雪如法炮制,捧起棱角分明的脸,跟调戏小媳妇似的,“长得标致,为何终日板着脸呢?” “将军怎么不说话?” “是天生不爱笑嘛?” 沐川拿开不安分的爪子,面无表情地展开折扇。 傅初雪踩着冬瓜、枕着勃发的胸肌、吹着冷风,好不快活。 车内有人欢喜有人愁,车外的人脸通红。 第17章 「衣服脱了。」 「太硬了。」 「放松点儿,让我摸摸。」 焦宝看向左司马,左司马见怪不怪。 “世子说将军穿轻甲不好看,将军隔日便换了重甲,也不知道不打仗穿十多斤重的重甲作甚。” 焦宝小声说:“此前东川侯睡完就跑,主子气了半个月,这才见面就干柴烈火,也不知道身体吃不吃得消。” 左司马诧异,“他们睡过?” “是啊,之前在驿馆干了一宿,这是应该是第二次了。” “怪不得呢。”左司马会晤,“此前世子说要回驿馆,将军亲自为他驱车。” 这回换成焦宝诧异,“哟,没想到东川侯竟是个会疼人的。” “账中天天备着冰盆,将军给世子买荔枝、做衣服,对他好着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沿途七拼八凑出《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 * 六日后,一行人重返延北,沐川于侯府设宴。 朝廷面子工程从不含糊,不拨赈灾粮,拨白银万两建东川侯府,美其名曰:以工代赈,大兴土木。 三进式院落,中央有一扇大门直通院内,一进宅门,左右两侧是接待室和书房,二进是正院和东西厢房,空间开阔,假山绿植一应俱全。 建得挺好,但照比傅府还是差了点儿。 傅初雪正要发表见解,厢房内将士鱼贯而出,傅初雪看向一群五大三粗的硬汉,难以置信道:“他们平日都在这住?” 沐川点头,说:“他们同我出生入死,我的府邸、军衔、一切都与他们共享。” 傅初雪脱口而出:“妻子也要共享?” 众人:“……” 坏了,嘴一秃噜,丢人丢大发了。 傅初雪擦擦额头冷汗,找补道:“那个……诸位都在此处,平日谁当值?” 副将席正青上前,抱拳道:“世子放心,我等轮番在军中当值。” “哦。”傅初雪随口敷衍,尴尬到脚趾扣地,忽然不太想参加晚宴了。 左司马与各位将军聊沿途见闻,傅初雪稍稍后撤,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沐川站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厢房隔音很好。你来,可以住主卧。” 第16章 红鸳佩 在外奔波一月,弄得灰头土脸,傅初雪泡了个澡,躺在床上感慨:哪也没有家好。 酒足饭饱,睡得安稳,醒来日上三竿,虽不想出门,但用了沐川的胸,就不能言而无信。 傅初雪换上素白锦袍,摸了常戴的红鸳佩挂在腰间,摇着扇子出门。 颀长身影立于廊下,穿堂风吹得衣袂纷飞,羊脂白玉垂着朱红丝穗,满园美景都成了陪衬。 许是气血不足的原因,傅初雪唇色极淡,淡雅的脸透着清秀贵气,却在沐川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折扇在眼前晃了几下,傅初雪问:“发什么呆?” 沐川回神,清了清嗓子,说:“之前没见你戴此佩。” “此乃红鸳佩,由尚好的羊脂白玉制成,西陲人多眼杂,带过去怕丢了。”傅初雪提起红鸳,广袖滑落时露出细瘦的腕骨,红穗衬得皮肤似霜,“在延北就算丢了,百姓看到上面的‘傅’字,也会送至傅府。” “哦,对了,人骨案你来升堂。” 西陲商人伙同地方知县知州杀人谋皮夺骨,将大虞王法视若无物,唐志远不想管,傅初雪也不想参与其中,索性让沐川想当英雄。 沐川应下:“好。” 傅初雪奸计得逞,摇着折扇偷偷笑。 沐川问:“何时审焦宏达?” “不急。” 沐川皱眉,“在车上,让你抱了。” “哈哈!怕我又翻脸不认账?之前都是事出有因,怎么还记仇呢?” 傅初雪之前翻过两次脸,一次是胁迫沐川他查案,一次是因为皇帝起争执。 “说两句就生气,也不想想,不查案我来这干嘛?”傅初雪言语轻佻。 申时,二人来到延北大狱。 连续暴晒六日,焦宏达面色黝黑披头散发,全然不复七曜前风采。 傅初雪开门见山,“焦宅地下室为何会有人骨?” 焦宏达神色淡淡:“那些只是模具,不知二位不分青红皂白,抓我作甚。” “是人骨还是模具,难道仵作分不清吗?” 焦宏达依旧嘴硬:“都是舍弟搜集的,他说是模具,我便没多问。” “你说谎。” 牢房闷热,傅初雪摇着折扇,看向沐川。 沐川心领神会,“带人。” 两名狱卒抬过来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 沐川将认罪书扔在焦宏达面前,指认其杀童取骨,落款是:焦林。 焦宏达面色骤变。 对死不悔改的囚犯,必须用些手段。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焦宏达破罐破摔,“既然二位已有定论,直接结案就是。” “这时候还不供出上线,你倒是讲义气。” 焦宏达认罪,“罪全在我,我残害幼童,我该死。” “在西陲审田建义,有人给唐志远通风报信;审你,是在延北。” 焦宏达听出话外音,视死如归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二位要审之事,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啪!”傅初雪狠狠甩来一巴掌。 “你也知道家人重要,杀害幼童取骨头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他们父母的感受?” “哦,延北大旱,你知道唐志远不能借粮,想着没有粮,他们饿死也是死……但没想到,东川侯从东桑征粮。” “寒窗苦读十年,考上举人,却为了取骨,残害幼童。”傅初雪贴近焦宏达,逐字逐句道:“你的书都读进狗肚子去了?” 大虞参加科考的,十有八九是为了功名利禄。 二十年前,焦宏达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挑灯夜读; 十年前,焦宏达考上举人,跟对党派,混上西陲知县; 自那往后,焦宏达被官僚腐化,天天梦想着能升官发财,逐渐忘了初衷。 焦宏达捂着发烫的右脸,久久说不出话。 审案要软硬兼施,硬的之后来软的,就会让犯人动容。 傅初雪撩起袖口,露出洁白的小臂,蜿蜒的血管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移动。 焦宏达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这是……” 傅初雪放下袖口,淡淡道:“噬心蛊三到五年殒命,而我活了十五年。” 焦宏达立刻没了视死如归的气势,朝着地面猛磕头:“焦宅十口都中了蛊,求世子救我,求世子救救我们啊!” 傅初雪展开折扇,意有所指:“我又不知给你下蛊的是何人,要如何救?” 焦宏达磕了满地的血,不顾脸上和额头的伤,急切道:“劳驾拿些笔墨。” 狱卒呈上笔墨,解开镣铐,焦宏达奋笔疾书,楷书洋洋洒洒,颇具风骨。 “焦宅有本《飞虹神录》,给我的妻子看这封信,让她拿给你们。” 出牢房后,沐川问:“你有解蛊的法子?” “要是有,我还犯得上受这份罪么。”傅初雪摊手,“我可没答应会帮焦宏达解蛊,是他自己愿意说的。” 沐川:“……” * 十日后,焦宝带回《飞虹神录》。 天色已晚,傅初雪没去找沐川,点上火烛,于案前翻开神录。 这是一本实际记载外族文化的书。 扉页画着各种法器。 之后几页用两种语言详细记录了不同级别的法器制作方法。 最低级别为:用颅骨做的碗和两块顶骨粘合做成的骷髅骨; 中等级别为:用少女的小腿骨制成的骨笛、用少女的皮制成的人皮鼓; 最高级别为:用一百零八颗幼童眉心骨制作而成的人骨念珠。 再往后,详细记载了外族的历史。 最后一页,写了三行楷书,看字迹应是焦宏达的—— 「低级若想晋升中、高级,就要进贡对应的法器。」 「九月十五考试。」 「服蛊,初试已过。」 傅初雪定睛细看另一种文字,发现与祭祀时倭寇使用的文字有几分相似。 窗外月明星稀,脑中却是炸开晴空霹雳。 倭寇想要在大虞植入他们的文化,遂以两种语言制作神录,并于每年九月十五考地方官员上面的内容; 焦宏达为了升官,攀上这条线,让家人一同服蛊,三年前制作中级法器,进贡后成功从知县晋升为知州; 卢自明看了眼红,通过田建义的关系,也攀上这条线,想通过进贡人皮鼓来晋升知州; 知州若想升官就要制作更高级别的法器,所以焦宏达杀人取骨,是为了制作人骨念珠! 轰隆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傅初雪不顾暴雨将至,跑去云安药铺。 第18章 “师傅,师傅,大事不好!” “一惊一乍的。”星陨摸摸胡须,“没酒来此作甚?” “哎呀,都出大事了,还总惦记您那点儿酒。”傅初雪环顾四周,“于天宫怎么还没回来?” “八成要等到皇子出生,皇帝才会放人,哦对了,皇帝再过俩月大婚,邀请傅府了么?” “没。”傅初雪揶揄,“嘉宣随明德,都是不明是非的。” 十年前,明德为求长生,信奉巫蛊,封南遇制蛊师乌盘为国师。 傅初雪于同年中噬心蛊。 噬心蛊出自何人,不言而喻。 八年前,于天宫任太医院院使,曾劝明德巫蛊之术不可信,被罢免官职;星陨以天象异动为由,劝明德不要轻信小人,被剜去双眼。 此后无人再敢谏言。 傅初雪说:“卢自明和焦宏达都被下了噬心蛊。” 星陨:“地方官员中蛊,或许并非皇帝授意。” “我到西陲查童骨案,司礼监的人怕我查到别的、联合唐志远来阻挠,我怀疑唐志远背后的人是潘仪。” 星陨分析道:“高远王能跑到西陲,就说明不想与朝廷牵连,除非是避不开。” 傅初雪一点就透,“那这么说,是有人蓄意拉他入伙?” 云安药铺在大虞四洲都有分店,从百姓口中打探消息,要比从官员口中容易许多。 星陨说:“坊间传言,高远王与丞相的小妾私通。” 傅初雪怒骂:“居然玩仙人跳,曹明诚要脸不要!” 星陨老神在在,“能捞到钱,还要什么脸?” 曹明诚曾是内阁次辅,祖父致仕后晋升为内阁首辅,新皇上任升至丞相; 曹明诚之前就与祖父不对付,祖父死后以御敌不力为由,害父亲辞官; 曹明诚用美人计引君入瓮,让唐志远在西陲当保护伞……这就都对上了。 原来幕后之人竟是当朝丞相! 傅初雪茅塞顿开,却听星陨又说:“奏折呈给皇帝前,要在内阁过一圈,皇帝看后,还要由司礼监批红。” “那这么说,司礼监也有参与?” 星陨摇头,点明道:“国师下蛊,把官员的命握在手中;丞相收钱,买官卖官;司礼监欺上瞒下,打通关系……这不就都对上了么。” 傅初雪早就猜到幕后之人权势滔天,却没想到幕后之人不是一个,而是一伙。 怪不得延北借粮久久未获批复,怪不得十万唐沐军死不瞑目,怪不得沐川说皇帝无可奈何…… 国师乌盘、丞相曹明诚、司礼监掌印太监潘仪。 这三个人,任何一个都可撼动朝政,倘若联合……大虞百姓、官员、乃至亲王恐难见天光。 第17章 名动朝野 八月二十五,鼎城府衙前的广场挤满百姓。 “听说我们的粮就是东川侯从东桑借的,这次将焦宏达从西陲压到延北的还是他。” “本以为东川侯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今日得见,还挺俊哩!” “东川侯到延北短短两月,就为百姓干实事,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又没家室……” 马车从人群中间穿过,蒙面车夫说:“劳驾让让。” 节骨分明的手掀起车帘一角,少顷放下。 车夫嘀咕:“天气燥热,主子为何不用傅府的马车?这破马车也不避暑啊。” 车内人没说话。 “这人太多,什么都看不清,要不主子去后堂吧?” 车内人说:“听声音就好。” 他看不清堂内,堂上的人也看不清他,幕后之人也就不会锁定他。 就当他没有来过罢。 惊堂木响,衙役升堂。 捕快带人证,“此人在江凌偷瓮棺被捕,供出焦宏达弟弟焦林指使其到洮坨拐卖幼童。” 曾经风光无限的富宁郡知州,此刻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跪在堂下与乞丐别无二致。 堂外百姓议论纷纷。 东川侯坐于高堂之上,玄色官服上的麒麟栩栩如生,仿若随时会冲出官服的桎梏,将堂下之人咬得鲜血淋漓。 衙役问:“你命人从洮坨诱拐孩童至深山,将他们剥皮取骨,可有此事?” 焦宏达:“有。” 通倭案《飞虹神录》是物证,焦宏达是人证。 将已知晓的信息再问一遍,就是为了造势。 只要焦宏达当堂供出背后的人,沐川便可以借助百姓的舆论,继续追查。 衙役继续问:“在焦宅地下室搜出百余副童骨,盗骨、诱拐、残害幼童,你可认罪?” 焦宏达:“罪臣认罪。” 沐川声音有如实质,“你搜集童骨,意欲何为?” 焦宏达避重就轻,“为了祭祀。” “为何要祭祀?” 倘若当场供出上线,即便噬心蛊毒能解,幕后之人也不能放过他。 焦宏达察觉沐川用意,不再回答。 知州比知县聪明,对付卢自明可以屈打成招,对付焦宏达需用计谋。 环视堂外,没见到傅初雪,有些失望。 沐川说:“带田建义。” 富甲一方的商贾没了盛气凌人的气势,哆哆嗦嗦跪在堂下。 田建义自私自利,为了攀高枝辜负青梅竹马,为了利益割掉良心,为了活命当然能供出上线。 “卢自明和焦宏达为了升官,都参加过祭祀。” 沐川问:“祭祀由何人举办?” 田建义闭眼,口中吐出两个字,霎时激起民愤。 “倭寇。” 堂外怒骂一声高过一声—— “狗官!还我儿子命来!” “为了倭寇的祭祀,残害大虞幼童,丧尽天良其罪当诛!” “东川侯千万不能放过焦宏达,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重刀落在青石地面,堂外喧嚣霎时平息,偌大府衙,只余妇女痛失儿女难掩的抽噎。 沐川声音很低,“既知卢、田二人通倭,为何还要替其豢养哑女?” 田建义猛磕头,“草民养哑女是为卖钱,但此前的确不知通倭之事,直到将军抓到卢自明……” 沐川当堂定罪,“念你供出上线,戴罪立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抄家、流放东桑。” 田建义又磕了几个响头:“谢东川侯不杀之恩!” 衙役将其押至后堂,将焦林押至堂下。 沐川淡淡道:“本侯也可以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焦林看向焦宏达,焦宏达微微摇头,焦林沉默。 沐川见此二人毫无悔改之意,抽出案上令箭。 令箭落地,签红似血。 “来人!” “在!”衙役上前压住焦林。 “焦林残害幼童,证据确凿,就地处决!” 焦林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想要挣脱,但被压着动弹不得;想要开口,但语速快不过重刀,瞬间尸首分离。 裂日出鞘,血溅三尺。 全场哗然。 焦林脑袋滚到亲哥膝下,吐出个“倭”字断了气,焦宏达当场晕厥。 沐川收刀,淡淡道:“把人弄醒。” 衙役狠狠抽焦宏达几巴掌。 什么也比不上目睹亲弟弟被当众斩首的震撼,焦林血淋淋的头颅激起了焦宏达的求生欲。 焦宏达吓得屁滚尿流,“求东川侯留我一命,什么都说啊!” 沐川踏着鲜血上前,将《飞虹神录》砸在脚下,一瞬不瞬地盯着焦宏达,“这本从焦宅搜出的书,是做何用?” “有人说,要想升官就要用神录中的方法,每年九月十五考试,七月十五进贡法器举行祭祀。” 沐川追问:“何人所说?” 焦宏达颤颤巍巍地供出:“潘喜。” 大虞数年乌云蔽日,奸佞联手遮天,沐川凭借复仇的执念,愣生生将天捅开个窟窿。 三审知州,名动朝野。 时隔五年,埋在龙丰坡的十万忠魂,终于得见天光。 * 八月二十六,傅初雪母亲忌日。 母亲生他时,延北下了第一场雪,遂取名初雪;出生不足五斤,遂取字祈安,意为祈求平安。 傅初雪进宫当质子后,母亲终日郁郁寡欢,于他回傅府后第二年病逝。傅初雪很懊悔,回府后没有和母亲多说说话,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葬在傅家祖坟泗水山,墓地右侧是个小小的坟包,埋着两年前死去的小狗。 傅初雪将狗尾巴花插在坟前,与父亲走向后山。 昨日见府衙血肉横飞,吓得一宿没睡安稳,再加上快到月底,体内蛊虫躁动,今日起早赶路,刚到墓地便没了力气。 梁盈盈墓碑右侧空了位置,傅宗抚过妻子名字,神色温柔,“盈盈,我们来看你了。” “昨夜梦到你穿囍袍,美得跟天仙似的。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就算病了,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祈安挺好,我也很好,家中一切都好。” 第19章 傅初雪摆上贡品,于碑前叩拜。 傅宗看向儿子腰间的红鸳佩,话峰微转,“这爱情啊,就和审案一样,有时候明知审完会将天捅个窟窿,还是要豁出一切去审。” 傅初雪听出话外音,笑着打哈哈:“父亲说什么胡话,我最惜命了。” 傅宗眸色微闪,“祈安觉着,东川侯如何?” 《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火爆非常,外人明里暗里嘲笑傅家出了断袖,傅宗比起旁人的看法倒是更在意儿子怎么想。 梁盈盈出身寒门,理应做不成正妻,可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宗更想要两情相悦。 妻子生了儿子后不能再孕,傅宗没再续弦,就是觉着传宗接代无关紧要。 傅初雪身中蛊毒朝不保夕,又何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只要儿子开心,喜欢同性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傅初雪说:“他啊,就跟秤砣一样,不好说话,每次想要他做些什么,都要绞尽脑汁去想策略。” “或许是祈安目的性太强,倘若撇开目标,单纯相处呢?” “有什么好相处的啊,沐川之前强迫我……” 傅宗吹胡子瞪眼,“什么!?” 因他与沐川都是男子,傅初雪压根没往那方面想,直到这时才品出来父亲话中深意。 傅初雪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焦宝经常去天桥听说书的讲故事,回府讲给他听。 大虞不好男风,个别官宦养兔爷,说书的最喜欢讲贴烙饼的腌臜事儿,焦宝定是从天桥听了奇怪的东西,胡编乱造将父亲带到沟里。 “哎呀,就是强迫我帮他查案啦,不然还能是什么!”傅初雪岔开话题,“我就想像父亲一样,淡泊名利,守一方净土安稳度日。” 傅宗摇头,“我淡泊,是因为追逐过,知道名利不适合我,不得已才淡泊。如果一开始就淡泊,那跟混吃等死的乞丐有什么区别?” 是啊,锦衣玉食是父辈给的,倘若他没出生在侯府,温饱生计都是问题,又何谈淡泊? 傅初雪犹豫着开口,“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前我不了解全貌,总想打听朝政;现在知道幕后之人权势滔天,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撼动,才终于理解你们的用心。” 知子莫如父,傅宗意有所指,“祈安想在延北安稳度日,不想卷入其中,可自从与东川侯去西陲借粮那刻,便已被卷入其中。” 傅宗的话点醒了傅初雪,就算他没参与升堂提审焦宏达,但焦宏达是他从西陲带回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傅初雪垂眸,声音很小,“祖父心系天下,奸佞当朝,能站出来为唐沐军说话;父亲心系民生,为给延北筹赈灾粮,不惜变卖家产;我不像你们,我懦弱自私只会嘴上说,遇到事情只想躲。” “奸佞为了铲除傅家,延北大旱,不批赈灾粮。”傅宗说,“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 傅初雪没了主意,问:“那依父亲看……我当如何?” 傅宗说:“若退,为父定会保祈安余生安然;若进,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为父顶着。” “祈安遵从本心,便不枉此生。” 第18章 “为何躲我?” 在西陲时,傅初雪隔三差五便要抱;刚回延北,傅初雪经常往东川侯府跑;审焦宏达时,傅初雪却没来。 这种刻意地疏离,让沐川有些不习惯。 就像突然丢了一只黏糊糊的小野猫。 丢一天,能勉强忍住不去找;丢两天,怀疑是被人拐跑;丢三天,沐川忍不住了。 八月二十八,东川侯前往傅府。 傅宗笑道:“东川侯快快请坐。” 傅初雪总是说反话,喜欢小狗便粘着不撒手,总粘着沐川,就说明对他有好感。 但不知沐川是何心思。 傅宗试探道:“此番查案,多亏有东川侯,否则犬子在西陲定会遭人掣肘。” 沐川沉声道:“末将查案,世子没少助力,特此前来道谢。” 原来是为道谢而来,沐川还怪有礼貌的。 傅宗说:“犬子脾气大了些,东川侯莫要与他计较。” 沐川摇头,“世子很好。” 焦宝抢话:“主子现在很不好,终日念叨着‘为何还不来’,也不知说的是何人。” 沐川问:“世子现在何处?” 傅宗对焦宝使眼色,焦宝火速往后院跑。 傅宗摸摸胡须,笑得意味深长,“祈安午睡也该醒了,你去后院寻他罢。” 九曲回廊,檐角悬着铜铃,有人经过便会叮咚作响。 傅初雪懒懒地躺在塌上,忽然听到铜铃声。 焦宝:“主子,东川侯来了!” “哦。” “人就在前厅,主子不去见?” “又不是奇珍异宝,有什么好见的。” 焦宝张嘴便是烂熟于心的桥段,“东川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您的思念之切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说谎都不会,沐川又不是天桥说书的,怎能说如此恶心的话!” 焦宝喊冤:“不是小的说谎,侯爷也听见了。” “怪不得父亲前日问我‘东川侯如何’!”傅初雪给他一脚,“天天没正经事儿,就会乱嚼舌根,滚!” 《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被说书的添油加醋编成话本,开讲后天桥茶馆坐无缺席,一群人天天催更,说书的天天向焦宝要素材,章节卡在《马车大战五日五夜》,在激烈处断更,不好与父老乡亲交代。 “东川侯已经来了,主子不见于情于理不符啊!”焦宝捂着屁股,苦口婆心,“主子是不是见东川侯审案害怕了?” 沐川对倭寇有着浓烈的恨意,碰到与之有关,就会和平时判若两人。 在窗边沐浴晨光长发散落的温柔沐川,夜半抱着他百般纵容的沐川,审案时凶神恶煞的沐川,马下将祭司斩成两段的沐川……傅初雪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沐川,确实有些怕。 焦宝见主子神色稍滞,义愤填膺道:“倭寇该死,通倭残害大虞子民的奸细更该死。主子就把奸细当成制蛊的国师,把倭寇想成下蛊的先皇……心情是不是舒畅了些?” 唐沐军被奸细所害,焦宝全家死于倭寇之手,傅初雪被先皇下蛊……身临其境才会感到切肤之痛。 傅初雪理解沐川的同时便没了害怕的立场,顿时恼羞成怒,“把你和沐川都想成狗,心情才会舒畅。” 铜铃声又响,沐川行至回廊,傅初雪抬头,四目相对。 主角到齐,又可以搜集话本素材,下回章节名就叫《后院野战激情四射》! 焦宝压下疯狂上扬的唇角,悄咪咪躲到假山后听墙角,却没想到侯爷早已守在此处。 堂堂延北侯居然也会听墙角! 沐川说:“末将来探病。” 傅初雪被抓到现行,装也不装,破罐破摔道:“之前说‘一查到底’的是我,现在临阵退缩的也是我,又不是第一次朝令夕改,还以为你早就已经习惯了呢。” “本以为你病了,没想到骂起我来中气十足,莫不是回光返照?” “本以为你聋了,没听见呢!” 傅宗第一次听墙角,没想到俩人见面就吵架,关系确实有些水深火热,只不过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焦宝经验丰富,用口型说:一会就好。 傅宗的位置只能看见儿子,看不到沐川的神情。 儿子看沐川的眼神,好像……不太对。 傅宗若有所思。 傅初雪夏季经常挽袖穿衣,此刻蛊虫正在小臂爬,青色血管中像是有条红色的线。 这次沐川没还嘴,看向傅初雪的手臂关切道:“你还好吗?” 行军打仗,任何纰漏都会影响战绩,沐川从军数十载,对将士有着超强的掌控欲,这份掌控欲随着年龄的增长融入骨血,逐渐让他变得偏执。 他想复仇,为了达到目的,就算对傅初雪有好感也会拉他下水;他想要傅初雪顺从,但逼迫会适得其反,说些软话,对方才会卸掉防备。 腕骨之痛不亚于凌迟,傅初雪却偏偏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快毒发时,蛊虫活动会频繁些,近日委实有些难受。” 若是身体无恙,他定会下塌相迎,而此刻斜倚在塌,长睫低垂面色苍白,说些似是而非的混淆视听。 骂归骂闹归闹,傅初雪身子是真的不好。 见美人眉目如画,脸颊泛着病态的红,眼下是一片倦怠的青,沐川心生犹怜。 “这次毒发,可有蛊虫?” 傅初雪微微点头,思忖片刻道:“我是真的把你当大哥,可……可还没到赴汤蹈火的程度。” 沐川走近,高大的身影挡住日光,傅初雪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你在怕。” 傅初雪偏头看向别处,显然是真的怕了。 沐川问:“为何怕?” 第20章 傅初雪顾左右而言他,“你要查之事,或许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一些。” 沐川挑明:“《飞虹神录》幕后之人,你在升堂前就查到了,对么?” 傅初雪刚想否认,沐川追问:“为何不见我?” “我……” “为何躲我?” 傅初雪脸颊似烧起火,炸毛道:“别用审犯人那套来审我,我没义务帮你查案!” 沐川身体再次前倾,手臂杵在傅初雪身侧,将他禁锢怀中,依旧没有肢体接触。 “没审、也没逼你查案,只是问你,为何躲我?” 明明没有肢体接触,却隔空传来巨大的压迫。 嘴上说得好听,肢体语言却是在审在逼他。 面对接二连三的逼问,傅初雪一时乱了阵脚,慌乱地眨巴着大眼睛。 沐川摸摸他的头,“不愿说,我不问就是。” 张牙舞爪的野猫顺了毛,收起爪子,吸了吸鼻子。 “皇帝十月大婚,召我回长唐。” “你要回去?” 沐川点头,见傅初雪神色略有松动,故意道:“我无意将你牵扯进来,此番一为探病,二为道别,你助我良多……” 傅初雪打断他的话,“你可知晓通倭案幕后为何人?” “潘仪、乌盘。” “还有曹明诚!”傅初雪说,“延北没批赈灾粮,就是曹明诚从中作梗!皇帝要娶他女儿,你这时回长唐,岂不是羊入虎口?!” 东桑布防只有唐沐军中和内阁知晓。 怪不得每次交战寇首都能全身而退,怪不得五年来在军中从未查到任何通倭的线索。 沐川恍然,“原来是奸细是出自内阁。” 傅初雪回神,“你,你是不是故意凶我、套我话呢?” 二人倚在塌上,衣袂交叠,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傅宗离远只见二人拧成麻花,似一副旖旎的画,怕儿子受欺负,忍不住冲出假山,大吼:“你们干……” 二人回眸,皆是衣衫工整,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傅宗咽了口吐沫,话峰一转,“你们干饭吗?” 于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干饭。 这次吃得比第一次好些,三荤三素,有汤有肉。 同行两月,若儿子真在沐川那吃了亏,绝不会息事宁人。 沐川是正人君子,话本能传出来,八成是儿子单方面的心思。 老父亲对沐川方才的举动颇为满意,给他夹了块排骨,说:“犬子身体不好,日后烦请多多照顾。” 沐川:“无妨。” 傅宗使眼色,示意儿子敬酒。 被沐川套话,傅初雪心中有火儿,慢吞吞地举起酒杯。 沐川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傅初雪不想显得没家教,跟着抿了一小口。 傅宗说:“东川侯不日便去长唐,祈安怕是有一段时间无人说话,不如就让去你那住几天吧。” 傅初雪瞪大双眼,显然没预料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脑袋想拒绝,可内心深处又产生截然相反的念头。沐川的身体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况且快到月底…… 沐川此行就是为了诱拐傅初雪而来,傅宗将儿子往他家送正中下怀,怎么想都是无法拒绝的提议。 但他不想让傅宗看出他的心急,所以极力压下上扬的唇角,强忍着没直接答应。 傅宗见沐川久久没答话,淡淡道:“东川侯若觉着叨扰便算了。” 沐川立刻说:“无妨。” 桌上仨人,俩人达成共识,傅初雪有些下不来台,幽幽地看向父亲。 傅宗替儿子做主,“今日天色已晚,祈安吃完便与东川侯一道回府吧。” 第19章 互相帮助 东川侯府卧室隔音不好,就连左司马与席正青讨论《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都能听到。 皇帝承诺会用大虞最好的材料为他建府,他刚到延北便去西陲,只在将军府住过一夜,没来得及仔细洞察卧室的隔音效果。 重返延北那日,见傅初雪有些拘谨,为了让他常来、也是信了皇帝的鬼话、便随口承诺:卧室隔音很好。 傅初雪看向卧室唯一一张大床,疑惑道:“你睡哪?” 沐川:“不是应该问,你睡哪吗?” 傅初雪:“对啊,就是问你睡哪啊?” 沐川一时语塞。 傅初雪看向六尺宽的大床,说:“要不我们一起睡吧?” 投怀送抱来得太突然,沐川措不及防,倘若没控制住,不小心让隔壁听到,再过几日被天桥说书的编成话本,在延北流传开来……傅初雪会不会跳河? 此前不死心,频频测试频频起立,沐川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定力,捡了只枕头,说:“我去客厅睡。” 傅初雪抢过枕头,“这么早睡觉做什么?” 青丝如瀑,锁骨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沐川喉头一紧,试探道:“那你想做什么?” 傅初雪脱掉外袍,大大咧咧地倒在塌上,非常自然地将折扇给他,“你帮我扇扇风吧。” 沐川视线顺着宽大的裤腿向上,看到雪白的小腿,以及被遮住的大腿,不禁回想为傅初雪换衣时的画面,想到玉藕似的腿和柔韧的腰…… 扇风速度快了几拍。 沐川侧身,理了理衣襟下摆,起了个话题,“既然你能控制毒发时间,为何卢自明控制不了?” 傅初雪:“噬心蛊皆是按月发作,身体状况会导致毒发提前或延后;只有在下蛊之人催动毒发的情况下,蛊虫才会吃掉宿主心脏。” 在西陲抓卢自明走漏风声,幕后之人怕他们审出来什么,遂催动毒发灭口;傅初雪尚未触及幕后人利益,所以蛊毒没有发作。 这应该也是傅初雪不想入局的原因。 沐川问:“锦盒中的蛊虫从何而来?” “是于天宫炼的,用作噬心蛊的饵料。” “饵料?” 傅初雪点头:“雌蛊以雄蛊为食,吃到最满意的、就会使劲吃、吃到撑死;吃到不满意的、就当做饵料对付吃;没有雄蛊、就吃宿主。” 于天宫炼制的雄蛊是食物;若没有食物,宿主被雌蛊吃三到五年必死无疑;只有最好吃的雄蛊,才能解噬心蛊的毒。 傅初雪是在用不好吃的雄蛊来延长寿命,可在雌蛊和宿主都不好吃的情况下,雌蛊不可能只以雄蛊为食。 沐川很心疼。 傅初雪倒是开起玩笑,“这人啊跟虫子一样,总喜欢偷吃乱吃。”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田建义外面藏着小妾,焦宏达娶了七房老婆,皇帝睡后结账,美其名曰:奉子成婚。”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皇帝颇为亲近,该不会是也要抢老婆吧?” 相处两月,沐川的底线被磨得越来越低,小野猫越是纵容就越蹬鼻子上脸,以为不说话就是好欺负。 他不知道此番回长唐是不是羊入虎口,只知道傅初雪现在是羊入虎口;他不知道皇帝抢没抢,只知道倘若傅初雪继续撩拨他,他就要抢了。 半夜,傅初雪梦到软软的胸,幸福得流口水。 噬心蛊像是听到了宿主的心声,半夜毒发。 傅初雪扎破手指,打开红文锦盒,给蛊虫喂了不好吃的,自己下床去找好吃的。 夏夜客厅暖意融融,沐川侧躺于罗汉床上,衣襟半敞。 傅初雪盯着紧实的肌理,掀开薄被,拉开碍事的手臂,躺了进去。 见沐川没反应,便轻车熟路地为他解开衣带。 两个男人横在罗汉床太过拥挤,不过没关系,越挤越好,把脑袋挤进胸里才好。 傅初雪抱住沐川的腰,用胸口美滋滋地磨牙,幸福扑面而来。 忽然摸到一处外翻的皮肉,指尖沿着凸起走向,从后腰摸到右肩,约莫一尺来长,触感粗糙像是刀伤。 之前只顾着看胸,没想到沐川竟受过如此重的伤。 率兵打仗,保家卫国,当有战死沙场的魄力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将军一言九鼎,每句话都不是随便说。 * 听到脚步声,沐川就醒了,闻到淡淡的药香,就知道是傅初雪来了。 他佯装熟睡,就是想看看傅初雪能肆无忌惮到什么程度。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这只小野猫。 傅初雪先是将脸贴过来,然后捏他的胸,接着把他的衣物扒了,最后得寸进尺地摸他的腰。 爪子沿着后腰向上,在背部反复抚摸,沐川受不了,刚睁眼便听到一声嘤咛。 傅初雪颤颤巍巍地抖,定是蛊毒发作。 沐川又将眼睛闭上。 耳畔传来窸窣声响,傅初雪光溜溜地贴过来,身体有些凉。 毒发时让他枕着,在车里又让他抱着,现在闭着眼睛让他玩居然还不知足。 沐川想睁眼,但又觉着被这样对待是自己在占便宜,所以没打断。 第21章 没有视觉的情况下,触觉变得更加清晰。 傅初雪微凉的胸口蹭着他的,大腿缠着他的,啃着他的脖子嘟囔:“你怎么硬了?” 沐川猛地睁眼。 既然三番五次送上门,那就别跑了。 始作俑者不知情况危急,继续煽风点火,“哟,醒了?刚做什么春梦呢?” “蛊毒发作,借胸一用。既然醒了,那你就先把衣服脱了吧,黏在身上好热。” “此前在账中就是……你怎么总这么拘谨啊?” 打仗讲究先礼后兵,沐川极力克制想要干翻眼前人的冲动,问:“你摸我,却不让我摸你,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客厅静了片刻。 傅初雪说:“我没有不让你摸,是你自己不摸。” 为了表示大度,便拉着沐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薄薄的胸腔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嶙峋的骨骼激起了沐川的破坏欲,双手伸到傅初雪腋下,掴住他的前胸,缓缓贴近。 “你别这么用力啊,掐得我有些疼。” “可你刚刚也用力掐我。” “好嘛,让你掐就是了。” 沐川得寸进尺道:“你吸我,我也要吸你。” 这次静了好久。 就在沐川以为会被拒绝,快要放弃时,傅初雪小声说:“我太瘦了,不好吸吧?” 是表达征求意见的疑问句,而不是拒绝的陈述句。 沐川立刻接话,“我不怕硌牙,也不会像你一样磨牙。” 傅初雪贴过来,搂着他的脖子说:“你人还怪好哩。” 沐川明知亲密的事情要与爱人做,但就是经不住诱惑,过几日就要回长唐,通倭案涉水太深,不知还有没有命再回延北。 况且是傅初雪先占他便宜的,他将便宜占回来,也算合理。 有了合理的借口,沐川正准备下嘴,被抵住唇。 出尔反尔于傅初雪而言是家常便饭,别的事儿沐川都能忍,剑拔弩张之际还这样就有些…… 算了,还是忍吧。 沐川深深吸了口气。 傅初雪说:“这儿太硬,我们去床上吧。” 沐川将吸进去的气尽数吐出,打横抱起傅初雪,傅初雪比他矮半头,身体却是轻得过分,怀中仿若只剩骨架的重量。 月光下,薄薄的美人儿像精心雕刻的瓷器,沐川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现在可以了吗?” “嗯。” 深夜看不清,若是白天,定是一副艳景。 沐川对着凸起,轻轻咬了口。 “哎呀!” 傅初雪叫出声,沐川立刻捂住他的嘴。 “干嘛呀,这不是隔音很好的吗?” 沐川:“……” 说是公平,实际“轮流吸附”的时长差很多。 傅初雪时毒发会更需要,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啃,啃累了才会象征性让沐川来几下。 “你与旁人也会这样?”沐川有些不是滋味儿。 “我哪来的旁人?”傅初雪顿了会儿,反问:“你和哪个旁人这样?” “我没有。” “那你问我?”傅初雪不依不饶,“之前唐志远在醉香阁设宴,我若不去,你会不会与陪酒女共度良宵?” “不会。” “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沐川不解,“……正常?” “对呀。”傅初雪杵了他下。 征战沙场被刀杵过,追击倭寇被剑杵过,但哪次都没这次严重。 沐川瞪大双眼,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完全被杵懵了。 “我们都是正常男人,肯定会有生理反应的呀。”傅初雪拍拍他的背,安慰道:“你反应过激了。” 正常男人会对同性有反应? 沐川震惊于傅初雪的逻辑,久久没能回神。 傅初雪舔舔唇,凑过来,小声问:“军中应该有互相帮助的吧?” 沐川琢磨半天,才明白这个互相帮助是什么意思。 “没有!” “我不信,一群爷们儿,没有生理需求吗?” 沐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生理需求,只知道自己的生理需求如果再不解决,就要炸了。 傅初雪眨巴着大眼睛,语气颇为诚恳,“我们互相帮助吧!” 沐川虽然很想,但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况且傅初雪先是怀疑他会找陪酒女,又怀疑他会在军中互相帮助,把他当什么人了? “不行!” 傅初雪:“我又不是断袖,你怕什么?” 半夜给他蹭起反应,之后要互相帮助,还说不是断袖? 别说袖子,胳膊怕是都断了。 沐川刚想说话,傅初雪用腿蹭了蹭他的…… “轰隆隆——” 沐川听到理智炸裂的声音。 傅初雪的声音充满蛊惑,“好兄弟不就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第20章 嫖资 傅初雪的腿很滑,摸着手感很好。 但没有摩擦力,对沐川的情况而言,有些糟糕。 沐川压着傅初雪,半强迫似的命令:“把腿并上。” “这样?” “嗯。” 到了床上,沐川的掌控欲变得更为强烈,不想聊天、不想答话、只想让傅初雪配合。 还好傅初雪比较配合,也很有礼貌,片刻便妥协,“你先来,之后换我。” 沐川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事儿不能换,也想不通,为什么傅初雪对他没有别的感情,还会让他这样。 或许“妻不如偷”是傅初雪的心声,因为不想建立健康的关系,所以才精心设计捕兽夹,三番五次诱他上钩。 想到这里,沐川动作幅度不由得大了些。 “别使劲戳,腿都被你磨破了!”傅初雪抗议。 推搡像在欲拒还迎,沐川单手捉住他两只腕骨,压着他的腿。 “你弄疼我了!” 沐川捂住喋喋不休的嘴。 美人就该惯着宠着,多亏有傅宗好生养着,傅初雪才能长得跟花儿似的。 沐川现在只想将这朵花糟践了。 掌控欲到了床上变成破坏欲,沐川要让小野猫长点儿记性、知道人心险恶,以后就不敢对别人这样。 凉凉的皮肤变得灼热,呼吸越来越沉,缠在一起的两股人,吸着对方吐出的空气,被汗液浸得黏腻。 小腹忽被揪住,狠狠拧了一下,牵动了某处神经,沐川捉住不安分的爪子,却见傅初雪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 沐川放开桎梏,打开锦盒喂蛊。 傅初雪眉头微蹙,整个人蜷缩起来,死死抠着沐川大腿。 揪完小腹抠大腿,什么好人都得萎。 “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德该死,嘉宣也该死!” 傅初雪上次毒发也骂皇帝,越劝就骂得越过分,皇帝就像是横在二人之间的小三。 沐川不想扫兴,于是伸手向下。 叫骂立刻停止。 “嗯……” 傅初雪鼻音很重,哼出来的声音长长绵绵的,前奏很轻尾音上扬,像没满月的小猫。 骨头都被叫酥了。 常年握刀的手有些粗糙,厚茧磨过,气血上涌,骨头细细密密地疼,下面淅淅沥沥地爽。 傅初雪很喜欢这样,舒爽地蜷起脚趾,向上挺腰。 忽又被蛊虫咬了口,痛觉不知搭错哪根筋,随着气血一并上涌,边痛边爽,痛觉逐渐变成爽,最后只剩双倍的爽。 沐川又捂他的嘴,“别叫。” 傅初雪咬他的手,忽又想到这只手刚刚摸过什么,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要互相帮助吗,为什么变成我单方面帮助你了?” “为什么不洗手就摸我?” “为什么不让我叫?” 房内安静片刻。 沐川被致命三连问问得哑口无言,缓缓吐出口气,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想叫就叫吧。” 精虫代替蛊虫控制大脑,傅初雪将脑袋埋进胸中,哼哼啊啊乱叫。 颅内白光闪过,似踩在云端。 瞬间感觉白活十年,若是早知毒发这样弄会爽,之前就该…… 想到此处,傅初雪瞬间从云端跌到地面,心道:我该不会是断了吧?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毒发,傅初雪没再顾忌,怎么舒坦怎么来。 只让一方占便宜的买卖做不长久,为了可持续发展,这次那么点儿……引诱的意味。 否则也不会乖乖配合。 他喜欢沐川的身体,可沐川为何愿意帮他呢? 贤者时间,傅初雪试探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变成断袖了?” 沐川擦了擦手,不忍掀开这层遮羞布,违心道:“没断。”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勾引我?” “你不也勾引我了么?”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既然没断,就不会牵扯出乱七八糟的感情,这种事情与沐川做真的再合适不过。 第22章 傅初雪威胁道:“不许将今夜之事说出去。” 沐川也威胁道:“你也帮我一下,我就不说。” “哦。我还以为你软了呢。” 软了?再硬些怕是能将房顶捅破。 傅初雪言语轻佻,动作却很生涩,顶着张纯情的脸,做出此等下流动作,真是……太不矜持了! 曾说“看脸发情与畜生有何差异”的沐川,现在只想对傅初雪做些畜生不如的事儿。 昏黄的烛光映出塌上单薄的人影,沐川死死盯着那截伶仃腕骨,握住他的手加快动作。 一刻钟后,傅初雪问:“怎么还不好啊?” “快了。” 两刻钟后,傅初雪说:“我要累死了。” “真的快了。” 三刻钟后,没等傅初雪开口,沐川拍怕腿,说:“上来。” 傅初雪乖乖照做。 塌上两股影子拧成一个。 美人跨坐在上,沐川揽着细瘦的腰,亲吻薄薄的胸口。 “叫我。” “沐川。” “沐川……沐川……”傅初雪青丝低垂,叫得跟妖精似的。 过了半晌,沐川颅内白光闪过。 傅初雪肚皮滑滑的,睫毛泛着雾气,脸颊有了点儿血色。 傅宗要是知道含辛茹苦养了十八年的花,被他糟践这样儿,应该会打断他的腿。 沐川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平日听不听爱恨情仇的话本?” “又不娶妻,我听爱情故事作甚,给自己添堵吗?”傅初雪擦擦肚皮,揶揄道:“你不也一样么?这些都是没有需求的供给。” 沐川:“……” 发泄过后,是无限的放空。 傅初雪睡了会儿,被蛊虫咬醒,有再来一发的心思,但没力气,只能抱着沐川蹭来蹭去。 天色见亮,雌蛊吃掉不好吃的雄蛊,咬了宿主几口发泄情绪。 傅初雪疼得睡不着,又开始感慨:“你没有对策,就回长唐?” 沐川:“有对策又能如何?” 也对,幕后之人过于强大,就算有对策,也会出现很多变数,沐川不会放过任何报仇的机会,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也要闯。 傅初雪想了想,问:“你该不会还傻乎乎地想要靠皇帝吧?” “皇帝许是受人牵制,借着大婚的噱头,邀我回长唐。” “事已至此,你还替他说话?”傅初雪皱眉,“搞不懂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沐川声音很低,“倘若被奸佞挟持的是你,我也会无条件信任你、替你说话。” 刚互相帮助完,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爆棚,傅初雪想让沐川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可靠的男人、远远比嘉宣还要可靠,遂摸了红鸳佩给他。 “你在内阁无人照应,内阁次辅汪宜年是祖父旧部,认得这玉佩。” 沐川没接。 傅初雪故作轻松道:“哎呀,也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啦,就是……” 就是祖上传下来的。 原本打算在新婚之夜送给妻子的。 但若这么说,沐川更不能收。 “就是块普通的玉。”傅初雪强行塞入沐川手中,“你就拿着吧。” 沐川顿了会儿,犹豫着开口:“你一定要这时候送我吗?” 就跟给嫖资似的。 傅初雪疑惑,“为什么不能这时候给?” 为什么总要问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沐川收起玉佩,提上裤子,叹了口气。 * 毒发后身体会虚弱几天。 傅初雪在东川侯府占山为王,终日倒在主卧软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热了就招呼沐川扇风,夜夜枕着勃发的胸肌睡觉,好不快活。 一夜,忽见窗外流光似箭,天道曲如弓。 猛然坐起。 沐川停下扇风,问:“怎么了?” 傅初雪常与师傅夜观星象,却从未见过此番情景,迅速套上鞋袜,夺门而去。 “师傅,今夜星象有变!” 药铺已经打烊,星陨摸索着开门,不急不缓道:“祈安这次又没带酒。” “实乃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若不突然,祈安怕是沉在温柔乡,想不起我这个糟老头子咯。”星陨摸摸胡须。 傅初雪没工夫打哑谜,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今夜星象,“南方七颗星辰似匕首,弯曲着连成一条线,隐约泛着红光。我记得您之前讲过,七星连珠,是为大凶之兆。” 星陨点头,神色凝重,“七星贯日,主兵戈,天下易主,红光大盛,是有人想逆天改命。” 傅初雪有些乱,“这星象准吗?” 星陨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我遇祈安那日,吉星高照;明德帝宾天那日,煞星东起;今夜南方七星连珠,不日长唐必将祸乱。” 傅初雪急切道:“那此番沐川去长唐,岂不是凶多吉少?” “我因窥天机,被上天夺去双眼,逆天改命,乃万死一生。”星陨摸索着坐到摇摇椅,掐指向西,“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有人为了名,有人为了利,有人为了复仇……祈安想安稳度日,可命运轮转,终归还是入了局。” 若延北没有大旱,若焦宏达不需要人骨法器,傅初雪与沐川不会产生深度的交集。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星陨说:“三双手撺了场遮天局,所有入局之人都难以破局,除非越过他们与上天直接对话,才有机会将作乱的手踩在脚底。” 傅初雪皱眉,“可我只想守延北,无心破局。” “祈安无心,奸佞就能放过你?” 这句话父亲也说过。 本无心入局,可已在局中,身不由己。 第21章 边关失守 夏夜,长唐多雨。 客来茶楼二楼最里间的听风阁门窗紧闭。 苍白的手端起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嗓音尖细,“客来怎连块像样儿的茶饼都没有?” “田建义钱庄被封,熔铸的碎银还没来得及兑换成银票。眼下手头紧,潘公公莫要嫌弃,对付着喝吧。” 潘仪指尖轻点桌面,腕间戴着帝王绿,笑得阴森,“熔铸碎银历来都是一成损耗,丞相报二成损耗,皇帝觉着有些高,就没让咱家批红。” 曹明诚放下茶盏,“潘公公与我无需说暗话。” “咱家不明白,丞相为何意。” “之前内阁呈上的奏疏,皆由司礼监批红,皇帝怎么就突然想要干政了?” 潘仪反问:“皇帝怎么就不能干政了?” 嘉宣继位后,地方官员的奏疏皆是在内阁批复,再由司礼监负责盖印批红,曹明诚掌权惯了,默认皇帝无须参与朝政。 如今仔细一想,原来历朝历代的皇帝,竟是都要参与朝政的。 潘仪淡淡道:“丞相以为是咱家从中作梗,但莫要忘了,这天下是皇帝的。” 曹明诚掸了掸袍角不存在的灰,令掌柜换好茶。 窗外雨势渐猛,听风阁茶香四溢。 潘仪抿了口大红袍,声音比刀刮窗棂还要刺耳,“田建义不能留。” 三年前,巡盐御史于西陲查货一批私盐,田建义当机立断,将私盐以个人名义捐给西陲。曹明诚从中看到商机,用仙人跳要挟唐志远为田建义做保护伞,将贩卖私盐的利润半数收入囊中。 大虞连年征战,物价飞涨,皇帝令户部在四洲建立地方钱局,曹明诚令田建义在西陲建钱庄,虚报损耗从中获利。 这三年曹明诚收了田建义黄金万两,顾念旧情,替他说了几句话,“账目已经销毁,皇帝若觉着铸币损耗得多,让田建义补上就是。” 潘仪拖着袖口放下茶盏,帝王绿在案几刮出刺耳的声响,“丞相保人前不妨先想想,沐川为何会查焦宏达?” “呵,还不是因为你那本《飞虹神录》。” 潘仪挑眉,“沐川若是先查到《飞虹神录》,定会盯着西陲官员不放,不会与傅初雪回延北审焦宏达。” “潘公公的意思是,焦宏达供出的《飞虹神录》?”曹明诚眼珠转半圈,“有了物证,再让其当场指认,咬出潘喜,借助百姓造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查通倭!” 潘仪点头。 “可焦宏达供出了潘喜……” “潘喜通倭,与咱家何干?” 潘喜净身后便跟着潘仪,对干爹唯命是从。 二十余年的感情说舍便舍,阉人好狠的心。 潘仪干的脏事儿,曹明诚心知肚明;曹明诚干的脏活儿,潘仪心照不宣。 二人狼狈为奸,维系关系只靠钱和权。 曹明诚拉回话题,“焦宏达在延北拐卖幼童,被江凌知州抓到现行,是延北要查。” 潘仪冷哼,“傅初雪要查,就能立刻在焦宅地下室搜出大量童骨?” 二人在朝堂沉浮几十载,皆是老奸巨猾,话不说满也能参透其中玄机。 第23章 曹明诚琢磨过味儿,“田建义那边,我去处理;傅初雪这边,需知会国师。” “什么国师?”潘仪笑得阴恻恻,“拜月楼是先皇建的,当今圣上从未承认过乌盘是国师。” “此话怎讲?” “傅初雪能活这么多年,于天宫功不可没。”潘仪说,“丞相真以为于天宫进宫,是为令爱诊脉?” 十年前,潘仪为了上位,向明德帝引荐国师乌盘。 乌盘觐言:“扣押官员子女入宫为质子,不能断其反心;只有握住其命脉,他们才会忠心。” 明德荒废朝政,被乌盘一番话说到心坎,遂令其对朝臣下蛊。寻常人中噬心蛊活不过五载,待到无人可用时,明德帝方才悔悟。 嘉宣继位后,潘仪编撰《飞虹神录》,用来吸引想走捷径的地方官员,曹明诚赐其官阶,乌盘给其下蛊,三方联合逐渐扩大势力。 倘若于天宫能解噬心蛊,那他们就不能将官员的命握在手中,这些年攒的局便不攻自破。 曹明诚摸摸胡须,“皇帝翅膀硬了。” 这些年皇帝身边都是潘仪安排的人,继位后与内阁大臣鲜少来往,继位前关系近的只有沐川。 田建义因通倭案被流放,曹明诚阴差阳错折损一名赚钱力将,索性把火儿都撒到沐川身上。 “沐川查到通倭线索,定会与皇帝告状。”曹明诚浑浊老眼闪过一丝精光,“我们可以在沐川回长唐制造麻烦,让他错过皇帝的大婚之日。” “就算错过皇帝大婚,他也有理由回来。”窗外闷雷闪过,潘仪一半在阴影中,声音尖细似厉鬼,“咱家想让他回不来。” 曹明诚皱眉,“沐川曾于千军之中取人首级,寻常杀手难以近身。” 潘仪说了八个字,“东有倭寇,北有跋族。” 曹明诚会晤。 潘仪是想借跋族的刀杀了沐川。 可通倭是叛国,伙同跋族残害大虞将军也是叛国,曹明诚不想入局。 “大虞四洲都是潘公公的人,传话必定比我容易。” 潘仪皮笑肉不笑,“司礼监、东厂、巡抚知州……就连咱家都是皇帝的人,咱家哪有什么人?” 曹明诚刚想开口,潘仪又说:“要不是咱家将令爱送到皇帝寝宫,她能当皇后?” “咱家能让小雪睡龙塌,当然也有法子将别人的女儿送上龙塌。” 曹明诚皱眉,“你威胁我?” “沐川审焦宏达名动朝野,皇帝不可能放任不管,《飞虹神录》参与官员众多,我们毁不掉所有线索,若是沐川追查、你我二人定会受到牵连……”潘仪说,“内讧没有意义,咱家不敢威胁丞相,只是此事由您操办更为合适。” 以利相逼后又晓之以情,阉人言辞犀利。 曹明诚思忖片刻,最终点头。 * 焦宏达死了。 死状与卢自明一模一样。 好在有《飞虹神录》,也有他的供词,通倭案潘喜肯定跑不了。 将焦宏达押往西陲时,潘喜便回了长唐,距离审焦宏达已经过了七日,此刻潘喜应被收监候审。 傅初雪抱着冬瓜吃西瓜,右眼皮突突跳,“你说,潘喜不会在狱中出意外吧?” 沐川放下折扇,摸摸他的头。 老实说,他不想让沐川回长唐。 体验过销魂的滋味儿,就很难接受单纯的痛苦。 傅初雪不太喜欢和人亲近,就连中秋赏月在街上被碰到肩膀,都觉着不适。 能接受沐川的触碰,或许是因为安全。 因为安全,所以才会想靠近。 互相帮助后,二人的关系在现实中没什么进展,在话本中却是突飞猛进。 近日沐川为皇帝采买新婚礼物,于茶馆小憩,听到说书的讲“马车大战酣畅淋漓”,立刻买了整套话本,回府背着傅初雪悉心研习。 想起话本中那段“夏日扇风,扇得衣衫凌乱”,透过傅初雪单薄的中衣,看向诱人的锁骨,有些燥热。 “通倭叛国的要犯,会关在长唐大狱,每日三班狱卒值岗,开朝以来从未出现过要犯越狱、暴毙的先例。” 傅初雪握住他的手,“昨夜七星连珠,我怕……” “别怕。”沐川转移话题,“三餐一顿不落,怎不长肉?” 傅初雪摸摸干瘪的肚皮,抱怨道:“东西都被蛊虫吃了,虚不胜补。” 沐川问:“你这个能多久?” 傅初雪说:“于天宫说,若蛊虫充足,活个几十载应该没问题。” “那你为何……” 傅初雪听出话外音,故作轻松道:“若乌盘催动雄蛊,我与卢自明、焦宏达一样,都是朝不保夕,奸佞掌权,指不定哪天就……” 沐川捂住他的嘴。 傅初雪跟小猫似的蹭蹭他的手。 暴雨将至,二人在将军府享受最后的欢愉。 九月中旬,沐川与副将交代边防驻守事宜,准备三日后启程回长唐。 入夜,左司马忽然推门而入,“田建义在流放途中暴晒而亡。” 沐川拢拢衣襟,点亮烛火。 若是只有田建义的死讯,左司马大可等到明日再报,傅初雪按住突突跳右眼,问:“焦宏达死了,田建义也死了,潘喜是不是也死了?” 左司马点头。 傅初雪瞬间困意全无,“我就说他会出事,你偏要信皇……” 沐川打断:“还有何事?” 左司马抱拳道:“边防来报:跋族来犯,边关失守。” 第22章 小野猫 三名人证死了,边关又失守,七星连珠果然大凶! 延北边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之前跋族破关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换唐沐军驻守绝无被跋族轻易破关的道理。 此事定有蹊跷! 左司马问:“是否向长唐汇报军情?” “不!”塌上二人同时开口。 傅初雪见沐川衣带飘出半截,替他系好,沐川握住他的手,语气颇有命令的意味:“你去征粮。” 行军打仗必须要有粮草。 大虞四洲,延北大旱无粮;南遇是蛮族的地界,从来没有过粮;东桑刚平定战乱,本就地广人稀,已无粮可征……只能再去西陲。 上月刚得罪唐志远,此番征粮必定会比之前的阻力更大,但眼下别无他法。 傅初雪点头。 跋族来犯的时间太巧,再加上三名人证突然暴毙,凑在一起绝不是巧合。 傅初雪理不清脉络,慢吞吞地系上衣带,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为了不让奸佞知晓排兵布阵情况,东川侯不能汇报军务,征收粮草可由延北侯上疏。 如此看来一洲二侯也不全是坏处。 关乎边防皇帝必定会批奏疏,只是西陲官商勾结,落实下去会很困难。 傅宗早已备好马车,正要赶往西陲,被傅初雪拦下。 “沐川在前线征战,父亲在后方坐镇,我去征粮便是。” 马车抵达富宁郡时,皇帝批了请粮的奏疏。 焦宝问:“现在去见高远王?” 傅初雪想了想,说:“先吃口饭。” 二人没在正街用餐,拐进胡同,进了家不起眼的小店。 短短两月,跑了西陲三个来回,傅初雪有些吃不消。 焦宝给他夹了块排骨,说:“主子吃点儿吧,这桌儿菜比延北的贵一倍呢。” 正愁没借口打探消息,这不就来了么! 傅初雪拍案,“饭菜价格高得离谱,莫不是黑店?” 掌柜的见其穿着颇为讲究,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连忙出来不是,“客官有所不知,西陲税费比其它地界高出两倍,我这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交房租,您去正街吃饭,要比我这贵三倍。近日米价翻倍,我若不调价,就要关门大吉了。” 傅初雪抓到重点,“米价涨多少?” “涨了十倍!” 掌柜强调米价涨,而不是抱怨买不到。 这说明西陲有米。 傅初雪问:“这米是从何处买的?” 西陲从未有过如此离谱的米价,掌柜以为傅初雪不信他的话,信誓旦旦道:“巳时码头有卖,客官一探便知。” 翌日巳时,傅初雪守在码头,只见江面驶来一艘货船,帆上悬着巨大的“米”字。 货船于岸边抛锚,卖米的亮出今日米价,果然照比往常翻了十倍。 西陲部分耕地改种风火参,百姓吃不上饭,只能花高价买米。 傅初雪走近货船,听老汉对卖米的哭诉,“便宜点儿噻。” 带刀侍卫刚要动手,后面买米的将老汉推到一边,“没钱就别买,耽误大家时间。” 百姓交钱,主簿记录,卖米的交货,侍卫放哨,货船上的人分工明确,比起米商到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大虞东桑、西陲两地临海,货船巳时来午时走、每日只卖一刻钟,从何处进米、去往何处都查不到。 第24章 延北跋族来犯,西陲民生似水火,而此刻居然有人煞费苦心地发国难财。 丧尽天良! 傍晚,傅初雪前往高远王府。 有了皇帝批复的借粮奏疏,最会奉旨行事的王爷立刻表明态度,“东川侯在延北前线征战,世子放心,本王定全力征粮。”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就怕再被曹明诚的小妾吹枕边风,最后征不上来粮。 傅初雪问:“西陲粮库有多少粮?” 果不其然,唐志远提到落实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朝廷原计划是将西陲一百亩耕地改种风火参,但前阵子西域突然要求重新谈,谈判结果是让我们年底交付。风火参的生长周期是一年,为了向朝廷交差,焦宏达就改了二百亩耕地……” “哦对了,前阵子那笔生意就是田建义谈的。” “粮库的粮应该够唐沐军御敌,只是倘若都给世子,西陲就要出难民了。” 唐志远先是表明态度,接着又往刚死的二人身上扣屎盆子,最后叹民生,这样就算征不来粮,皇帝也挑不出来他的毛病。 西陲赋税高,百姓累死累活勉强维持生计,傅初雪不能将所有的粮都带走。 不过好在有别的法子。 唐志远这辈子钱多到花不完,金钱在他眼中远没有政绩重要。 傅初雪试探道:“敢问高远王,若有人在西陲垄断物资,以十倍高价贩卖,当做何处?” “按大虞律法,当没收其全部物资,收监候审。” “好!”傅初雪展开折扇,“在下在码头查到一艘高价卖米的货船,请高远王立刻没收其全部粮食。” “这……” “那货船少说三十米长,船上堆满了米,若能缴获粮食充公,西陲的百姓不会饿死,高远王也能与朝廷交差。” 唐志远有些为难,“不知货船隶属何人,直接缴粮充公,怕是不太好。”宇未岩 “王爷方才还说‘定全力征粮’。” 唐志远擦擦额头冷汗,又开始搅浑水,“世子有所不知,西陲商人做的不仅仅是西陲生意……” “管他做谁的是谁生意,现在他发国难财,就是存心不想让王爷好过!”傅初雪言明利弊,“倘若王爷不查,在下必定让家父如实相奏,到时皇上……” 提到皇帝,唐志远反复吸气吐出数次,面色阴沉道:“既然他们存心找不痛快,那就休怪本王了!” 于是,隔日卖粮的货船刚在码头抛锚,忽然来了一队官兵将其抢了。 * 有了粮,傅初雪美滋滋地回延北,沿途路过茶楼,想在此歇脚。 焦宝看到牌匾,霎时瞳孔放大,“主子,这儿茶叶不好,咱换家吧?” 傅初雪皱眉,“客来茶楼在四洲都有分店,你说这儿不好?” 不是茶叶不好,而是话本不好。 焦宝硬着头皮编,“店多的也不见得好……” “茶叶不好、生意就不会好,生意不好、还如何开分店?”傅初雪挑眉,“依你看,客来茶楼不好,云安药铺也不好?” 主子叛逆,越不让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焦宝拗不过,只能祈祷说书的今日拉稀,讲不了话本。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二人进店时,说书的刚好讲到:“二八佳人体酥似水,将军溺在其中,如鱼得水!” 焦宝瞳孔地震。 这是话本最新一回《是垂云的小野猫》! 焦宝依稀记得通篇“咿咿呀呀”的情节,据提供素材的左司马透露:世子第一次来将军府那夜,隔壁“咿咿呀呀”的声音比话本中只多不少。 “白日讲荤段子,怪不得这儿茶客这么多。”傅初雪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翘起二郎腿。 焦宝如坐针毡。 说书的语调抑扬顿挫,“将军深埋消骨处,暗叹此处竟别有乾坤。小猫儿不堪鞭挞,脖颈锁链叮咚作响,盘上将军的腰,讨好道:我是垂云的小野猫。” 垂云听起来颇为耳熟,傅初雪一时想不起来是何人。 焦宝面色如土。 说书的学猫叫了会儿,茶客无不拍案叫好,傅初雪也跟着喊了句“好”。 全茶楼宾客兴致高昂,只有焦宝满目悲怆。 过了半晌,小二奉茶,问:“本店新来的风火茶,客官要不要尝尝?” 风火茶,听名字就知道是风火参制成的茶。 傅初雪冷笑,“用这话本吸引客人,可比用茶叶管用多了。” 说书的忽然将折扇扔到桌儿上,语气沉了些:“将军扔下厚厚一沓银票,叼着猫儿脖颈,道:祈安真乖。” 祈安? 难道是同名? 傅初雪皱眉,忽然想起沐川字垂云,不确定道:“说书的讲的是什么话本?” 焦宝抢话:“坊间话本,主子无需……” 小二打断焦宝,傲娇道:“此乃火遍大江南北的《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只能在客来茶楼听到!” “砰!” 傅初雪拍案而起。 焦宝觉着自己应该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23章 “将军可想要我?” 说书的不断切换语调,模仿二人床笫蜜语,话本真假参半,将茶客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弄疼我了!” “不疼了。” “不让我说话,你坏!” “我坏。” 铜铃、铁链、鸳鸯被……是没有的,但傅初雪确实说过那些话。 话本能火,是在原型的基础上升华,而他就是那个原型! 小二见他面色不善,问:“客官怎么了?” 讲他的话本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 傅初雪刚要骂人,忽又想到,小二不知话本中的人就在眼前。 此时万万不可动怒,倘若暴露身份,整个茶楼怕是要炸开锅。 傅初雪深吸口气平复情绪,问:“话本素材是何人提供?” 焦宝心提到嗓子眼儿。 小二说:“是本店花大价钱向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买的!” 讲他的话本,茶楼和听墙角的都赚了钱,还向他这个原型收茶水钱。 倒反天罡! 忽然想起,互相帮助后,沐川问他“听不听爱恨情仇的话本”。 沐川寡言,突然问这么一句,绝对不正常。 难道“知情人士”是沐川? 可沐川也是主角,没理由将他俩的事儿往外说啊。 傅初雪拿不定主意,问焦宝:“你觉着沐川如何?” 焦宝瞬间揣测出主子的心思,悬着的心收回肚子里,本着能多活一日是一日的原则,果断让东川侯背锅。 “小的觉着东川侯很有问题。” “此话怎讲?” “东川侯之前不帮忙抢粮、又胁迫主子查案,总和主子对着干;在外面被欺负不吭声,主子来了就撒泼,最会窝里横;买烧鸡、买荔枝,用蝇头小利钓着主子,看似成熟稳重、实则阴险狡诈……” 之前被胸肌所诱,经焦宝一提,才发现沐川居然有这么多缺点! 唐沐军征战无粮,他奔波数日征粮;为了让沐川舒服,他的手和腿都磨破了皮;担心内阁无人照应,将祖传玉佩都给了出去……付出这么多,结果沐川把他当什么了? 一只能草的小野猫? 傅初雪越想越气,勃然大喵,摔案离去。 * 唐沐军大本营在都城鼎城,现为抵御跋族,于北部的门句镇外安营扎寨。 中军大帐高耸,四周营帐星罗棋布,仿若在荒漠中筑起结实的堡垒。 马车行驶到军营门口,哨兵拦截,“军营重地,不可擅闯!” 焦宝说:“车上坐的是延北世子。” “谁也不……” 另外一名哨兵打断,“世子可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属下前去禀报将军。” 车窗内支出把折扇。 哨兵接过,向车中扫了一眼,眼神颇有探究的意味。 少顷回报,说将军正在与校尉讨论行军布阵,让他等。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车厢闷热,沐川冷漠,再加上哨兵时而飘来的视线……傅初雪不爽到极点。 一刻钟后,傅初雪忍无可忍,正准备让焦宝闯军营时,哨兵说:“将军有请。” 沐川身着玄铁重甲,冷光森然,半月不见,竞多了几分肃杀之意,当寻声看过来时,眼底寒冰化作水。 “你怎么来了?” 傅初雪开门见山,“为何将要将我们的事儿编成话本?” 沐川瞳孔骤缩。 若是不知此事定会问“什么话本”,而不是原地变成秤砣。 “听闻官老爷、土财主为了彰显身份养娈童,不开心了打一打,兴起拉来出来抄一抄。”傅初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没想到将军看上去刚正不阿,背地里竟有此等癖好。” 烛火在账上投射两道对峙的剪影——个子矮的抵着个子高的。 第25章 “将军将世子当小猫养,白天拴着锁链,晚上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向说书的卖素材的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原来竟是垂云啊!” 傅初雪于案上收回自己的折扇,用扇柄抵住沐川下巴,幽幽道:“你想把我绑起来啊?” 玄甲下的身躯微微一滞,沐川喉结滚动,呼吸沉了些。 “不是我说的。” 傅初雪冷哼一声,“那你之前为何问我听不听话本?” 沐川的沉默,让傅初雪更加恼火。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为唐沐军征到粮草后,再见沐川的欢喜,却没想到没有夸赞、也没有贴贴,只有隐秘心事被撞破的惊慌。 傅初雪骂了句,“虚伪。” “真不是我说的。”重复的解释略显苍白,沐川补充道:“那晚我不让你叫,你偏叫,捂都捂不住。” 这次换傅初雪变成秤砣。 “可你不是说厢房隔音很好的嘛!” “皇上承诺会用最好的木材为我建府,我以为隔音会很好。” “你以为?”提到皇帝,傅初雪又炸毛,“皇帝没安好心,你也是故意!” “故意让旁人听我叫,故意将床上的事儿往外抖,故意看我难堪!” “这半月都在马车上过的,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嘛!费劲千辛万苦为你征粮,你却将我当成泄欲工具。”傅初雪说着说着红了眼睛,“你怎么能这样啊?” 粘过两次的塑料兄弟情,又双叒破了。 有理的说不出话,没理的说完就后悔。 仔细想想,沐川虽用驻防威胁过他查案,但当跋族真破关时,二话没说就出征,人品没绝对没问题。 既然他没问题,那人品有问题的焦宝了! 焦宝先是劝他不要进茶馆,又打断小二的话,最后往沐川身上泼脏水…… 哈,原来“知情人士”不止一个! 傅初雪在茶馆听到话本,家都没回,就直奔军营;刚刚见沐川态度敷衍,一时冲动,言语过重。 为什么对沐川总是控制不好情绪? 明明很容易想通的逻辑,为何非要追到这里? 倘若第一次蛊毒时,沐川不惯着他,他们或许就不会再有交集。 是沐川纵容让他越来越肆无忌惮,待到察觉时,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傅初雪带着些许叛逆和很多好奇不断试探沐川的底线,被不动声色地温水煮青蛙,待到想跑才发现为时已晚。 听到话本生气,是因为沐川泄露了他们的隐私,让他感到不安。 沐川对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诱惑,他的情绪受沐川影响,只有对沐川发泄才会平衡。 来找沐川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想见。 分开半月,他有些想念沐川。 傅初雪心中想什么,嘴上偏偏不说什么,知道理亏,也绝不会认错,不仅不会认错,还要倒打一耙。 “为什么不出兵?” 距离边关失守已过半月,按理说,唐沐军现在应在距边关最近的崇头御敌,可沐川却在句门扎寨,于情于理不符。 沐川:“军中出了奸细,此前一直在查。” 有了龙丰坡的前车之鉴,这次确实该调查清楚再出兵,可沐川用官方的说辞,让傅初雪很不开心。 “查奸细也不妨碍御敌啊!在距离边关最近崇头扎营不行吗?为何要在句门镇扎营啊?” 沐川说:“边防士兵说是地震引起的关隘坍塌,但现场勘探到火药的痕迹。崇头距鼎城百余里,粮草运输成本过高。查奸细和排兵布阵都需要时间。” 傅初雪品出他是在说自己无理取闹,便更加想无理取闹。 此刻他纠结的不是话本,也不是逻辑和道理,只是沐川说话的态度。 沐川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眼神与初到延北那日如出一辙。 傅初雪忽然想起话本中的“冷眸轻佻欲四起,重刀劈入桃花芯”,嘴一秃噜,问:“你不出兵,是不是因为想要我?” 此话一出,营帐中安静得诡异。 二人久久无言,只能听见账外的风声。 依沐川的品性,若是不想早拒绝了,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就是想要还不好意思说。 怪不得找说书的撰写话本;怪不得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怪不得总用胸诱惑他…… 原来,是对他有所图。 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猜对了。 可猜对了又能怎样? 骂他不要脸,还是让他睡啊? 当然是…… 傅初雪想骂人的同时又产生了些许期待。 与沐川互相帮助不会吃亏,很方便,还不用负责! 他本就有雨沐川春风一度的心思,不如顺水推舟…… 期待变成好奇,好奇又变成冲动,傅初雪脑袋里满是话本中的情节,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践了。 见沐川迟迟不开口,傅初雪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引导道:“将军不出兵,是不是想以此要挟我,做与话本中一样的事啊?” 他一方面希望沐川纠正误会、另一方面隐约希望这不是误会。 如果沐川想要,他就装作勉为其难地答应。 一滴汗珠顺着沐川额骨滑下,脸上肌肉纹丝未动,重甲却是不自然地向上。 傅初雪咽了口吐沫,悄咪咪掀起重甲,探入下摆。 原来是硬得说不出话了。 傅初雪红着脸,偏头看向别处,小声问:“将军可想要我?” -------------------- 话本中的的古诗词都是老祖宗写的,我记了个大概,忘记了出处…… 后天(8.9)入v双更,感谢阅读与陪伴! 第24章 “我不怕疼的。” 边关失守,沐川先是清点兵员、排查奸细,又检阅军械、制定行军路线,今日等来西陲的粮,安排完运粮护卫队,正准备出军御敌,傅初雪来了。 傅初雪先是污蔑他说话本,又对他乱发脾气,最后又问想不想睡。 他想。 可现在不确认傅初雪的情感,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了;他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稀里糊涂发生关系对傅初雪不负责。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主要是:时间不够。 一刻钟内肯定结束不了,弄太快弄疼了傅初雪又要闹。 沐川陷入纠结,没有直接拒绝,而这居然让傅初雪认为,他想以此要挟。 虽然他确实有非分之想,之前也胁迫过傅初雪,但是现在真的没时间。 沐川竭尽全力压下躁动,板着脸说:“世子要自爱。” “明明是你想,怎么倒打一耙。” “想也不代表立刻就要做。我想报仇,就能立刻提刀砍了那些人吗?” 将士已在账外集结,沐川不想再与他周旋,转身欲走。 身后飘来个幽幽的声音,“说书的讲,垂云见祈安诱人的样子,心道:我若走了,就是畜生不如。” 沐川顿住。 傅初雪嘴上说“不是断袖”,实际总勾引他做断袖的事儿,而他透过漂亮的皮囊逐渐喜欢肤浅的灵魂,明知不能被美色蛊惑,却还是清醒沉沦。 行为与理智背道而驰,身体经不住撩拨,心理无法拒绝邀请。 火烛将人影拉得扭曲,沐川的理智也变得扭曲。 “如果你真想,等过段时间。” “为何要过段时间?”傅初雪追问,“你将话本炒火,不就是想要我吗?” 沐川也不知话本为何会火,或许是里面的桥段低俗吸睛,又或者是老百姓喜欢听达官显贵的本子。大虞开朝三百年,政商被编成话本的多了去了,倘若与说书的斤斤计较,反而坐实野史是真的。 这事儿要是摊开了说,没有个把时辰掰扯不明白。 傅初雪贴过来,语气颇有挑衅的意味,“你是中看不中用吗?” 沐川的控制欲对傅初雪一直有所收敛,但傅初雪故意激他,让他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 “你知道我的。” 沐川拉起他的手,粗糙的指腹在手心轻轻刮了下,眸色沉冷似铁。 这里曾被磨破皮,知道什么不言而喻。 傅初雪立刻抽手,苍白的面颊变得粉红。 初见时冷漠冰冷、浑身是刺儿,说不帮他查案,但是却实打实地帮了他。 接触久了就会发现,高贵冷艳的外皮下,只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小野猫。 小野猫欺软怕硬,对他好、就会被宠得无法无天,对他态度强硬点儿、才能收起爪子乖乖听话。 沐川沉声道:“你知道怎么做吗?” 傅初雪声音很小,“我,我听说书的讲了。” “说书的为了哗众取宠,只讲最激烈的环节,省略很多关键步骤,你知道具体怎么做吗?” 傅初雪不知想到什么,睫毛飞眨,粉红的脸快要熟透。 见他老实了些,沐川刚向账口走了两步,被拉住衣摆。 第26章 傅初雪小声嘟囔,“你也知道我的。” 知道什么? 沐川搭不上清奇的脑回路,太阳穴突突跳。 傅初雪脸红得似要滴血,贴着他耳边说了句:“我,我不怕疼的。” 沐川:“……” 常年被噬心蛊啃咬血肉,确实没什么比那更疼。 沐川努力压下将此人就地正法的冲动,硬着头皮扯谎,“不是一个疼法。” 见傅初雪神色松动,继续板着脸恐吓:“话本里颠龙倒凤不可信,小猫疼哭倒是真的。” “你想啊,若干那事儿真爽,官老爷为何还要娈童塞钱?拿根棍子搅到肠液翻涌、肚皮痉挛、身体抽搐,得多疼?” “疼得你半年起不来床!” 傅初雪向后缩了缩,小脸刷白,看状是知道害怕了。 沐川拿起裂日,掀开账帘,却听身后传来声:“你得要我!” 东川侯府虽隔音不好,但好歹是木头建的,木头尚且隔绝不了野猫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更何况薄薄一层营帐。 傅初雪一嗓子,震得账外将士神色恍惚,沐川放下账帘,无奈道:“真没时间陪你闹了。” “我才是没时间呢,跋族马上就打过来了,你还不出兵。”傅初雪拍案怒喝,“跋族踏我农田、掠我财物,咳咳……” 沐川:“我率兵驱逐。” 傅初雪呆愣片刻,“真的?” “嗯。” “那你之前……” “之前已经解释过不出兵的缘由。” 沐川说到这里顿住,咽下后半截:而你还要瞎赖,就是想以此为由拐我上床。 许是被戳穿了真实目的,傅初雪恼羞成怒,“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讲啊?” 沐川揉揉太阳穴,又说了遍:“我已经讲过,是你不听。” “哦,那你现在是要出军? “对啊,你不拦着我早就出去了。” 傅初雪手指搓着衣襟下摆,垂眸看向别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沐川起了逗弄的心思,沉声道:“站好。” 傅初雪乖乖立正站好。 “以后不许撒娇。” “哦。” 沐川摸摸他的头,“等我回来。” 傅初雪蹭蹭他的手,小声说:“好。” 账外击鼓三通,号角长鸣。 沐川立于阵前,饮尽壮行酒,“传令,中郎将、指挥使、在崇头设关隘御敌,严惩逃兵;即日起任何人不得与外界联络,若发现外泄行军布防者,斩。” “此战胜当共饮庆功酒,败当马革裹尸还!” “是!”众将士摔碗明志。 * 献身会错意,丢脸丢到家。 傅初雪严重怀疑被蛊虫啃坏了脑子,待到唐沐军扬长而去,才注意到自己直挺挺的下半截。 哦,原来脑子不是被蛊虫啃坏的,而是被精虫咬坏的。 焦宝问:“主子是回家,还是与东川侯一道去崇头?” 傅初雪二话不说甩他一巴掌。 “哎呦,主子……” “再敢乱说就撕烂你的嘴!” 焦宝摸着红肿的脸,委屈道:“今日过后,唐沐军怕是都要知道,主子捂不住的。” 想到将士们带有探究意味的八卦眼神,傅初雪心中更加烦闷。 俩人都能将话本炒火,若唐沐军凯旋而归,往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傅初雪有火没处撒,只能抱着冬瓜灰溜溜地滚回家。 入夜在榻上辗转反侧,将睡未睡之际,脑中涌出说书的话:“浴罢垂云扣弄处,粉融香汗衣衫湿,祈安频频叫不停,鸳鸯被中滚红浪……” 紧接着眼前浮现张棱角分明的脸,沐川低声命令道:“脱”。 硕大的胸肌近在眼前,傅初雪咽了口吐沫,下意识服从,将自己扒个精光。 恍惚中,又见沐川立于高台之上,身后是二十万铁甲,低沉的声音似闷雷碾过大地,说的不是“听令”而是“上来”。 与互相帮助那夜说的如出一辙。 帅爆了,硬炸了。 傅初雪蹭蹭往上窜,没有粗糙的手,夹着被子满床磨。 沐川压在塌上,一身玄铁冷甲,周身充斥着肃杀之气。 甲片刺着胸口,裂日抵着大腿,傅初雪低喃:“不,不行。” 象征性挣扎几下,被霸王硬上弓。 疼吗? 傅初雪记不清了。 爽吗? 应该是爽的吧。 不爽亵裤怎么会湿呢。 傅初雪一觉醒来,冷着脸洗亵裤,边洗边在心中骂沐川:好说好商量又不是不同意,干嘛要用强? 转瞬又想,倘若沐川真用强,他也不能怎样。 他不会告诉父亲,也没有什么手段报复,只能不痛不痒地骂几句。 倘若之前不是因为时间有限,沐川会拒绝吗? 不会吧。 因为他说“如果真想,等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是多久呢? 应该是要等到唐沐军驱逐跋族之后。 傅初雪喃喃道:“居然要那么久啊。” 晾亵裤时,撇到垫花盆的本子,零星露出“爱恨情仇”四个大字。 该不会是…… 翻开话本,扉页篆刻:观音坐莲,全跏趺坐,旱地拔葱……像是什么不得了的武功秘籍。 傅初雪看了个开头,便欲罢不能。 沐川在前线征战,傅宗在后方也没闲着。 夜半三更,傅初雪见父亲的卧室亮着火烛,推门进屋。 傅宗左手一叠请粮的折子,右手一叠是兵部昨夜八百里加急,中间还夹着奸佞催促汇报军情的朱纱条,腰束玉钩已松,却顾不得整。 傅初雪扫了眼朱纱条,不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亲不理他们就是。” 傅宗摆手,“东川侯不理,为父若是再不理不顾,他们就要以为延北反了天。” 家中有《东川侯与延北世子的爱恨情仇》,就说明父亲很可能看过,傅初雪试探道:“父亲为何总让我去沐川那?” “祈安该多交些朋友。”傅宗笑道:“再说,你不挺喜欢他的嘛。” “我哪里喜欢!?” “祈安回延北,家都不回便直接往军营跑,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是想为延北驱逐跋族出力!” 傅宗挑眉,“你的红鸳佩呢?” “我……”傅初雪一时语塞,不得不生硬地转移话题,“家中为何会有奇怪的话本?” “看着玩的。” 傅初雪想不通亲爹怎么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总胳膊肘往外拐,杵在一旁生闷气。 前方征战,傅宗要保障后方军需充足,心思都用在与奸佞周旋,没工夫哄儿子。 再者说,儿子将祖传玉佩都送出去了,当爹的还能说什么? 傅宗跟打发小猫似的摆摆手,“东川侯前几日说,要找个熟悉延北地形的做参军,祈安若闲着没事儿,便去找他吧。” “刚回来父亲就赶我走?”傅初雪小脸皱成一团。 傅宗放下奏折,捡好听的说:“熟悉地形参军的好找,有谋略、有胆魄、能当参军的不好找。让祈安去,就是为了驱逐跋族、为了延北的太平、为了……” “行了。”傅初雪气鼓鼓道,“父亲嫌烦,我去找沐川便是。” 于是,傅初雪隔日就被傅宗送去崇头,坐马车上后知后觉:好像被亲爹卖了。 -------------------- 征战时的兵法、布局、谋略引用《贞观之治》 第25章 吃干抹净再扔掉 延北半数土地皆为荒漠,跋族若想从边关滦庄攻到都城鼎城,需经三重关隘。 距滦庄最近的便是崇头。 九月下旬天气转凉,帐外风声呜咽,帐内烛火摇曳,将士们的身影投在帐壁,羊皮地图在案几铺开,沐川手执木棍,在纸上压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滦庄地处山坳,易守难攻,我方当从何处进军?” 左司马说:“西方粮草充足。” “西方?”沐川看向地图,剑眉微挑。 帐中诸将屏息,无人敢应。 一双白皙的手悄咪咪拉开帐门,窄窄的身影飞速闪入账中。 沐川敛了些肃杀之气,“山道狭窄,一旦被跋族截断退路,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左司马小声嘀咕:“可东面有河……” “雨季将至,河水暴涨,确实不能在东面进攻。”角落传来小小的声音,来人正是将军相好——延北世子傅初雪。 “北面地势开阔,可攻可守,沿途村落也能补给。” 副将席正青皱眉,“世子不懂兵法……” 傅初雪走过来,抢过沐川手中的木棍,指着地图上方,“我虽不懂兵法,可在延北生活了十余年,这里没人比我更了解地形。” 帐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沐川当机立断:“传令,一刻钟后全军北上!” 第27章 “是!” 剽悍的将士在他面前如同温顺的狼,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服从。 众将士离开营帐后,沐川收起图纸,靠在椅上。 傅初雪踱着小碎步过来。 沐川压下上扬的唇角,问:“怎么又来了?” 傅初雪支支吾吾,“父亲说,你需要一个知道延北地形的人,我就来了。” 沐川没想到傅宗会如此放心他。 “跋族三十万兵马,唐沐军只有二十万,你不怕?” 傅初雪说:“他们号称三十万,实际只有不到十万。唐沐军五万兵马尚能击退十万倭寇,二十万大军对付十万跋族岂不是绰绰有余?” 原来是笃定唐沐军会大获全胜,想借机向朝廷邀功,才颠颠跑过来。 而不是想见他。 不过崇头黄沙漫天,账外风声呼啸,傅初雪能顶着风沙来,就不会轻易走。 沐川以退为进,“世子体弱又惜命,打仗不是儿戏,依我看还是回鼎城比较好,余生当守在侯爷身边尽孝,非到这荒凉之处找我做什么?” 此前傅初雪皆以不愿入局为由搪塞沐川,这次沐川将他说过的尽数还回去。 傅初雪说:“我,我就是想帮帮忙。” “你除了吃、就是睡,隔三差五还骂我,能帮什么忙?” “您归为一品骠骑大将军,在下一介草民,哪敢骂您啊。” 军纪不可乱,沐川将丑话说在前,“行军打仗不能带坐马车的小累赘。” 傅初雪想了半晌,憋出句:“那你骑马带我。” 人都追来了,沐川本就想带着,但又怕他捣乱,只能先立规矩:“平日可以带你,追击、突围、抢关隘时不能带你;我们何时休息你就何时休息、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在营中不许与将士耍性子、不能乱跑、也不许乱叫……一切都要听我的,能做到吗?” 傅初雪皱眉,“这么多要求啊。” “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傅初雪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如果我都答应的话,能给个官职吗?” 沐川说:“任世子为参军,如何?” “我又不懂兵法,如何任参军?”傅初雪眼珠转了半圈,“倒不如任我为军师中郎将。” 中郎将为四品,参军为五品,小东西是想给自己升官。 沐川没有戳穿他的小伎俩。“好。” 傅初雪得了便宜卖乖,“我们晚上可以一起睡吗?” “可以。” 傅初雪继续讨价还价,“可不可以给我抱?” “可以。” 傅初雪嘴唇丰盈,却因中了蛊毒,没什么血色,“可不可……” 沐川言简意赅,“给抱给摸不给睡。” “为什么?”傅初雪眨巴着眼睛,神色错愕。 “刚不是说了么……”沐川食指轻触他额头,“因为你会叫。” 傅初雪常说“临时前想放纵一次”,“想找人春风一度”,又频频勾引,摆明了就是想睡/他。 上次沐川就想办了他,碍于时间有限,让小东西逃过一劫。本想他会老实些时日,不料又追到崇头,说些露骨的话。 大虞怕是找不到比他还能忍的人了。 沐川岔开话题:“让你去征粮,怎么就征了这么点儿?” 傅初雪目光飘忽,“我能力有限,就征到这么多。” 驱逐外族加固边关,少则一月多则数年,而从鼎城运来的粮仅够十日。 “你这当以‘私减军粮’论罪。” 傅初雪吸吸鼻子,“那你罚吧。” “我帮你打仗,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怎么能叫帮我打仗呢,我们现在都在延北,唇亡齿寒啊。”傅初雪信口开河,“唐沐军十日内速战速决不就好了嘛!” 沐川被气笑,“打仗又不是互相帮助,怎能强行加快进程?” 似乎想到这个“互相帮助”是什么,傅初雪耳尖微微泛红,终于交实底:“我就是怕有奸细,所以分批次晚点儿运过来。” 跋族来犯的时间太巧,就像有人不想沐川回长唐。 双方兵力差距悬殊,按常理来说,唐沐军不出一月定会大获全胜。 但倘若军中出了奸细,整体局势就会很不一样。 傅初雪问:“查到奸细了吗?” 沐川摇头,“将士们与我征战多年,不会叛国。” “那从朝廷来的中郎将呢?他是皇帝的人。” 沐川说:“每次打仗,皇帝都会派人来。” 武将手握兵权,皇帝不放心是理所应当。 沐川是嘉宣的刀。 嘉宣需要刀,也需要防着刀。 傅初雪嘟着嘴“哼”了声。 二人没少因皇帝产生争执,只是傅初雪这次的生气状态与之前略有不同,沐川隐约品出来点儿醋意。 这让他心情大好。 * 相处仨月,沐川周身始终充斥着压抑肃杀的气息,傅初雪从未见他笑过。 此刻,沐川望着他,竟忽然笑了。 笑容先是凝在唇角,随后冷峻的眉峰舒展,笑意似春冰乍破,在英俊的脸上绽开。 “滦庄失守是因北部城墙被炸破,工部建将军府偷工减料,建滦庄城墙也偷工减料。跋族知晓在何处炸,就说明内应在兵部,并非在军中。” 傅初雪听不清沐川说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抚上棱角分明的脸,心道: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延北初见,沐川铁盔覆面,凶神恶煞的,接触下来逐渐顺眼,现在只觉着越看越耐看。 在家每日睡到晌午,行军路途颠簸,为什么非要跟着吃苦呢? 因为想睡。 可沐川说过“情感之事不可玩笑”,现在又拒绝他,让傅初雪有些恼火。 今朝有酒今朝醉,都送上门了还不要,考虑那么多干嘛? 沐川的拒绝,再次点燃了傅初雪的胜负欲,想要把人追到手,吃干抹净再扔掉。 可追人太掉价,傅初雪拉不下脸,进退两难,就造成了现在被对方反控局的局面。 每次见沐川身着重甲,他的心口总会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当沐川发号施令时,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身影;当沐川救下他时,挺拔的脊背仿若能荡平一切阻碍。 傅初雪认为种心脏怦怦跳的感觉是崇拜。 账外响起号角,沐川推开他,起身道:“该出兵了。” 傅初雪离开他的怀抱,立刻皱眉。 沐川叹了口气:“一会骑马让你抱。” 一句话将炸毛的小猫捋顺毛。 第一次随军出征,傅初雪有些怕,声音很小,“我不是累赘,不可以撇下我。” 裂日坠地,发出“咣”一声,带着茧的手掌忽然扣住他的后颈,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干燥的唇触碰他的额头。 当温热的吐息离开眉心时,傅初雪才发现自己被吻了。 与轻盈的吻一并落下的,是随掷地有声的承诺。 沐川说:“定会护你周全。” 第26章 “我变成断袖了。” 唐沐军一路北上,本想直取滦庄,但先锋骑兵在前方发现烽燧哨塔。 沐川:“斥候去前方查探。” “是!” 沐川率兵马退至不远处的溪流,大手一挥,“停军修整!” 众将士领命。 骑马与在车里坐着的感觉截然不同,傅初雪被颠得眼冒金星,倚着树险些把午饭呕出。 沐川说:“现在回去为时不晚。” 傅初雪摇头,虽面色苍白,但眼中锐气不减,“刚回府时,我想练练体力,便让父亲带我去骑马。” 沐川蹲溪边摘了两枚野果,剥了皮给傅初雪,等着他说。 傅初雪吃了果子,面色好了些许,缓缓道:“马师说我协调性好、夸我有骑马的天赋,我很高兴、骑了足足半月。毒发第二天,我逞能偏要骑,不料没捉住缰绳,坠马滚了浑身的伤,自那往后,父亲不许我再骑。其实,我挺怀念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这次多亏有你。” 说这么多,无非就是不想让沐川担心,不想给唐沐军拖后腿。 沐川摸摸他的头。 傅初雪想了想,说:“距此向北二十里是山通河,跋族既在此处设哨塔,必定会在山通河埋伏。山通河地处山坳,易挖马坑、设拒马枪,若长驱直入,恐难渡河。” 沐川低沉的嗓音惊飞整片松林的寒鸦,“校尉听令!” 两名轻甲将士踏前一步,“在!” “各率三千轻骑绕后,于三十里外的西方渡河。” “都尉听令!” 两名悍将领抱拳。 “各领一万将士,中军改锥形阵,助校尉沿途围剿跋族。” “是!” 诸将领命而去。 沐川问:“若跋族在山通河埋伏,会将粮草放到何处?” 傅初雪拢了拢颠乱的里衣,没好气道:“这怎么不像是求人的语气呢?” 第28章 沐川将头贴过去,温热的气息洒在面颊,挺直的鼻梁几乎凑到唇前。 “不是说不撒娇么。” 傅初雪脖子一横,气鼓鼓道:“没经过我的允许就亲,亲完什么表示都没有,上马奔波、下马就聊军务,搁谁身上能乐意?” 这吻亲得忒不地道,让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断袖了。 说不是吧,挺喜欢跟沐川亲亲抱抱;说是吧,对别的男人又没感觉。 始作俑者心思不在这儿,就让他更恼火,俩人的事儿,凭什么让他自己闹心啊? 本以为沐川会解释两句,没成想这厮剑眉微挑,不客气道:“我没让你来,是你偏要来。” “我……” 沐川用下巴压着傅初雪的发顶,把人往怀中带了带,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说什么要与我共赴云雨,赶都赶不走。” “我没……” 沐川死死扣住他的腰,轻笑道:“之前遇事儿恨不得离我八丈远,这次怎么不跑了?” 傅初雪扶额暗叹:那你倒是放我走啊。 “你怎么跟流氓似的?” “是你先在驿馆摸我,又在将军府弄,现在追到崇头掀我重甲……”沐川掐了把他的腰,“到底谁流氓啊?” 傅初雪语塞。 自从他追过来后,沐川的话多了些,人也变得烦人了些。 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 九月下旬,残月如钩,月光下的铁甲缓缓蠕动。 战马的四蹄裹着粗麻,轻骑在夜色中无声游过河水,校尉低声道:“放箭。” 三千张硬弩同时抬起,浸了火油的箭簇霎时照亮草垛。 埋伏的跋族士兵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副将席正立刻率兵出击。 “报!跋族欲回撤——” “追!”校尉兵分三路,进行围堵。 跋族丢盔弃甲,向北落荒而逃。 沐川按照傅初雪的指引,率兵前往山通河北烧粮草,刚好截获逃窜的跋族士兵,却不料此处居然有拒马枪。 跋族在真坑之间挖假坑,配合旗帜标记安全通道,上覆草席后撒浮土,与其余路面别无二致。 骑兵人仰马翻,沐川守在阵前,双眼亮得骇人,“绕行北上,逃回一个活口,提头来见。” “是!” 沐川领兵追至山坳,忽建前方溃军丢弃的旗帜,排列过于整齐,就像是……精心摆的。 “退!” 骑兵后撤,但为时已晚。 两侧箭雨破空,左右亲卫在头顶架起盾阵,但利箭措不及防地穿透沐川的腰。 “将军!” 沐川折断利箭,血沫从牙缝里挤出:“快退!” 山风呜咽,嘲笑他的愚蠢。 这是场精心设计的诱敌深入。 天亮时,沐川率军退至军营,一万兵马折损上百,见其它两路中军校尉身上都挂了彩。 左司马说:“跋族知晓延北布防,不如暂时后撤……” 沐川厉声道:“撤什么撤?动摇军心的话不要再说!” 左司马嘀咕,“我就是在这说说。” “在哪都不能说!” 唐沐军出师不利,沐川吃了败仗,心有不甘,但怕动摇军心,不能外泄情绪。 滦庄城墙被炸,可能是工部出了奸细;跋族悉知延北布防,说明奸细很可能在军中。 沐川下令,“停军修整!” 军医为伤员包扎,账内腥气弥漫。 沐川卸下重甲,鲜血顺着甲片缝隙滴落,右腰伤口皮肉外翻。 “天,怎么流这么多血啊!”账外响起一道很有穿透力的声音,众将士向门口聚焦,见到将军相好,霎时瞪大双眼。 烈酒浇在伤口,沐川面色不改。 傅初雪吓得小脸唰白,用布巾蘸着热水,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手指冰凉,带着些许颤抖,每颤一下,沐川便更疼一分,偏偏始作俑者以为自己很会照顾人。 傅初雪:“流这么多血,你怎么不包紧点儿啊?” 军医:“……” 明明是他受伤,额上冷汗岑岑的却是傅初雪,正经事儿干不明白,甩锅的本领一等一,沐川被气笑。 傅初雪皱眉,“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将士都当他是铁打的,只有傅初雪关心他,要是能别帮倒忙就更好了。 平日都是沐川打水,今夜傅初雪主动照顾伤患,在河边打了满满一大桶水,小胳膊小腿晃晃悠悠提不动,进账时洒剩半桶。 衣裳沾了水,黏在身上,裹着纤细的腰,沐川气血上涌,伤口又裂开。 傅初雪靠过来,想给他重新包扎,沐川向后撤,傅初雪粘过来,贴到硬硬的。 “怎么总硬啊?” “不知道。” “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吗?” “好像不能。” “该不会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了吧?” 沐川坦诚:“我变成断袖了。” * 傅初雪霎时瞪大双眼,长了张嘴巴,过了好久才小声说:“断袖又不是病。” 沐川右腰受伤,伸出左臂。 “来。” 一直纠结那个吻算什么,没想到沐川就这么挑明。 沐川是断袖,他也不是直的那么纯粹。 那他们之间就不仅仅是兄弟情了。 傅初雪支支吾吾,“既然你都断了,我们贴在一起不太好吧。” “为何不好?” “男男授受不亲。” 沐川:“……” 好久没洗澡,身上黏糊糊的。 趁着停军修整,傅初雪又打了桶水,背对沐川擦身体。 擦到腰时,身后响了声,傅初雪回头,见沐川睡得瓷实,便脱了裤子继续擦腿。 平日都要抱着睡,今日考虑到沐川断了、也怕碰到伤口,傅初雪草塌让给沐川,自己铺了几件中衣打地铺。 土地又硬又潮,傅初雪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忽然心口一紧。 奔波半月,蛊毒再次提前发作了。 傅初雪打开锦盒,怕惊动沐川,死死咬着下唇不出声。 不就是行军打仗、吃不好睡不好、蛊毒发作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龄人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他不仅能骑马、还能出谋划策、照顾伤患呢。 可虫子咬得真的好疼,疼到身体痉挛,想去找娘亲了。 一刻钟后蛊虫安分些许,傅初雪摸出话本,借着月光翻看。 行军打仗,可以不带折扇不耍风雅,但不能不带话本苦了自己。 最新版将“武功秘籍”画成了图,与原型有七分像,这就更加有助于傅初雪脑补。 白天行军打仗,深夜在军中看话本;将士冲锋陷阵,他在账中看话本;沐川在旁边睡觉,他在草垛看话本…… 将傅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就这么饥渴吗? 好像是的。 互相帮助后,对这事儿食髓知味,若是只让他疼,真的受不了。 傅初雪悄咪咪探手向下,心道:还好没人发现。 只要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身上湿漉漉的。 下面也逐渐变得湿漉漉的。 那事儿真有那么疼吗? 傅初雪有些害怕,但还是想。 想软软的胸肌,想粗糙的手掌,想炽热的体温…… 话本中不着寸缕的人,与眼前塌上的人重合,沐川走到身前,问:“在做什么?” 傅初雪以为在梦中,恍惚间拉起他的手,放在身下,哼着鼻音:“帮我摸摸。” 粗糙的手掌弄得浑身酥麻,傅初雪舒爽得蜷起脚趾。 迷迷糊糊睁眼,见沐川正饶有兴致地玩,顿时吓到疲软。 灼热的呼吸打在耳畔,沐川压过来,又问了遍:“你刚在做什么?” 第27章 肤若凝脂玉骨冰肌 傅初雪咬着唇,吭叽半晌,没说出一个字儿。 沐川披着单薄的中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怎么不说话?” 傅初雪下意识攥紧衣襟下摆,强装镇定,“我毒发难受。” 沐川附身,右腰的伤让他的动作比平时迟缓,气势却丝毫不减。 “毒发就看话本?” “什,什么话本?”傅初雪装傻充愣。 屁股往旁边蹭了蹭,想完全压住下面的东西,可笨手笨脚,让话本露出一角。 沐川扯住那一角,傅初雪死死压着不挪腚。 这就导致沐川的手贴到了他的屁股上。 如果是正常情况还好,可他刚刚为了方便,将亵裤脱了。 傅初雪浑身没二两肉,臀部却是丰腴的,此前为他换衣物时就看过。 但看跟摸是两码事。 沐川没抢话本,手掌改转向内,捏了把肉嘟嘟的臀。 肤如凝脂,玉骨冰肌。 傅初雪炸毛,猛然站起。 沐川食指指向账外,又放到唇间。 第29章 月光下,傅初雪苍白的脸色几乎透明,眼下挂着淡青,眼中泛着水光。 “你就不能当没看见吗?” 沐川撩起他额间碎发,露出精雕玉琢的脸,傅初雪后仰,却已贴在账壁,退无可退。 “看我的话本,叫我的名字,拉着我的手摸你……还要我当没看见?” 过度安静的空气,让彼此的呼吸都无所遁形。 沐川不轻不重地按在傅初雪刚刚趴下的位置,手掌来回摩擦。 “说我有病,你不也有病吗?” 傅初雪每次被欺负,都会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而这种表情激起了沐川破坏欲。 执念越深,越不能做真实的自己,仇恨将欲望压得扭曲,寡言的皮囊下是残暴的内里。 之前怕吓到傅初雪,一直在克制;上次采取强硬手段后,发现傅初雪居然不怕。 既然不怕,那还有什么可收敛的。 掌下的活物越来越精神,傅初雪下意识挺腰,嘟囔着:“对对我有病,你再快一些。” 小馋猫为了吃饱,什么荤话都说。 汗液与身上的水融合,傅初雪在湿雾中喘息,整个人都是潮湿的。 耳根的红蔓延至胸口,胸口随着呼吸蒙上水汽,气还没喘完,便“嗷呜”一声。 为了让他长点儿记性,沐川下重手。 “不许动。” 傅初雪许是怕疼,乖乖坐好没再动。 一刻钟后,蛊毒发作,沐川没再继续,用锦盒喂蛊。 “难受得紧,你……” “不许提要求。” 傅初雪向下探,被捉住手。 “不许碰。” “你不帮我,我自己……” 沐川语气不容置否,“自己也不许碰。” 傅初雪乖乖收手。 沐川撩起乌黑的发,与想象中一样顺滑,食指挑起一缕,捆住不安分的手。 “不许解开。” 傅初雪疼得神志不清,被欺负还迷迷糊糊往他怀里缩。 好乖好笨好漂亮。 沐川将人按在怀中猛吸。 就像在吸小猫。 傅初雪掀开领口,露出雪白的脖颈,暗示他:这里更好吸。 沐川毫不留情地咬下去。 “嗯……” 傅初雪若是觉着被欺负,定会张牙舞爪将他撕掉蹭皮,现在不仅没反抗,还贴着他蹭来蹭去。 这说明他喜欢被这样对待。 傅初雪的顺从,点燃了沐川的破坏欲。 善县夜行,就对那截细腰心驰神往,这回索性占便宜个够。 手臂揽着细瘦的腰,手掌捏着丰腴的臀,来回搓揉。 傅初雪长睫不受控制地轻颤,傅手腕被头发捆住,求饶道:“帮帮我,求你了。” 沐川的手掌很大,双掌包裹腰肢只余三指距离。 好细的腰,好薄的肚皮。 进去一定会看到自己的形状。 蛊虫沿着小腹爬向心口,傅初雪疼得厉害,泪珠在眼中打转。 沐川又卷起一缕青丝,缠住傅初雪身下。 “偷看淫秽话本,动摇军心,要罚你。” 要害处被捆,傅初雪委屈得不行,唰地哭了。 沐川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方才施暴的判若两人。 蛊虫啃咬的疼和无处发泄的痒同时刺激,傅初雪想叫,被捂住嘴。 “不许出声。” “怎么什么都不许?” “犯了错,就要受罚,以正军纲。” 傅初雪理亏,难受得扭来扭去。 “以后还敢偷偷看话本吗?” “不敢了。” “还会背着我偷偷弄吗?” “不会了。” 傅初雪欲求不满,什么都答应。 青丝解开,傅初雪没了束缚,不停地抖。 这下连草垛都变得湿漉漉。 黏糊糊的东西喷涌、溅射、流淌,直到变成淅淅沥沥的,不受控制地一并流出。 沐川拢起青丝,一瞬不瞬地看着傅初雪失控,爽得哭着咬他下巴。 白皙的身体染上脏污,湿泞的衣物半遮不掩地粘在身上,支离破碎的样子美得不像话。 这种漂亮只属于他。 “好了。”沐川拍拍他的背。 傅初雪从下巴啃到胸口,啃到胸口布满红痕才理智回笼。 “就会欺负我!” 沐川好笑道:“不是挺爽的么。” 傅初雪撩起他的发,在食指卷了半圈儿,也想绑他。 沐川按住他的手,“别闹。” “你先起幺蛾子,还让我别闹?”傅初雪不乐意。 二人体力差距悬殊,沐川摆弄他,就跟逗猫似的,“夜还长,留些体力,应付蛊毒。” 这夜,傅初雪将草垛弄得湿透。 沐川想不通,窄窄的身体,怎么能放这么多水,也分不清何时毒发,傅初雪一直在不停地要。 要抱抱,要摸摸,要绑着……被弄到筋疲力竭后知后觉,“你果然是想绑我。” 天色见亮,蛊虫消停,沐川用帕子沾水,将小花猫擦成小白猫。 右腰渗出血,沐川解开绷带,擦拭裂开的伤口。 傅初雪瓮声瓮气道:“行军打仗还给你添乱,对不起哦。” “无妨。” “你要不要?没力气绑你,可以用腿,用手也行。” 沐川狠狠拍了把他的屁股。 “嗯……”傅初雪转过身来,发泄过后,难得好脾气,“这里也行,不过得轻点儿,我怕疼。” 沐川:“……” 沐川将傅初雪抱到塌上,随口扯了个理由:“剧烈运动伤口会发炎。” “那你不要,我睡觉了,以后可不许怪我。” 原来只是象征性问一下,没打算做。 你来我往,还怪有礼貌的。 沐川额头青筋直跳,咬紧后槽牙,低声道:“先欠着吧。” * 滦庄易守难攻,硬攻会折损很多兵马,夺回滦庄的最好方式,就是围城。 等到城中没有吃的,滦庄就会不攻自破。 围城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让从北部来的跋族支援。 所以要先截断通路。 左司马提议:“我们要不要声东击西?” 沐川:“不。” 左司马不死心,“打仗不就是骗么!” 傅初雪解释:“打游击队伍分散,声东击西万一误伤,不就是自己骗自己了么。” 左司马诧异,“世子懂兵法?” 傅初雪摇头,“我不懂,但有脑子。” 此话一出引得众将士哄然大笑。 席正青:“全听将军部署,左平安莫要再出馊主意。” 左司马本名左平安,有了官阶后,因总出馊主意作死,所以大家都叫他左司马,意指:作死吗? 沐川淡淡道:“质疑军令,领板子去。” 左司马面色如土,“先打仗,等秋后算账,行吗?” “不行。” 话本从左司马口中传出,这次沐川不过是找个由头,公报私仇罢了。 地图在账内展开,傅初雪定睛细看褪色的羊皮纸,捡了根木棍。 “跋族南北两部不和,此前缕次来犯延北的皆为南部,若请北部支援……”木棍在滦庄以北的山坳划出深深的沟壑,“此为北部通往滦庄的必经之路,可在山顶设伏。” 沐川怀疑军中中奸细,也跋族提前破关、行军马速更不上,当机立断:“兵分五路,都尉率一万轻骑,清除山通河残留的伏兵。” 都尉:“是!” “双马为前队,校尉从南方马道北进。” 校尉:“是!” “席老将军领五万兵马军围住滦庄。” 席正青:“是!” 沐川下最后一道令:“单马、步兵由我指挥,弃掉辎重,轻骑前行,加快速度占关。” 众将听令:“是!” 傅初雪刚毒发,现下体力不支,经不起颠簸,沐川说:“你与席老将军同去滦庄。” 此番倘若没抢关成功,援兵到达滦庄,与城内里应外合,傅初雪就会变成战俘。 账中数十双眼睛看着,傅初雪不好撒娇,不安地搓着手指。 沐川揉揉他的头,安慰道:“等我回来。” 三日后,席正青领兵抵达滦庄。弓手在城外架弩,遇到跋族见一个射一个。 傅初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日日在城外守着。 五日后,北部传来捷报:先锋部队成功抢关。 延北大旱,滦庄本就存粮稀少,围城十日,城中兵粮寸断。 又过了五日,沐川提北部跋族将领首级,兵临城下。 秋风卷着黄沙,掠过斑驳的城墙,南部跋族首领大开城门。 历时两月的交锋,让延北与跋族长达十年的冲突,就此终结。 第28章 吻 本以为唐沐军得胜归来,可以开开心心滚床单,没想到沐川白日抚恤伤员、献俘告庙、整顿军备,夜里摆宴庆功、回积压的奏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连上床的时间都没有。 第30章 此前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现在跟断袖打的火热,傅初雪觉着自己八成也是断了。 今夜沐川回府,掀开外袍,里衣右腰渗血。 出征一月,傅初雪见多了血,胆子大了些,“受伤硬撑着打仗、又喝酒庆功、还总熬夜……伤口不发炎才怪。” 沐川拉开床头柜拿纱布,傅初雪隐约瞄到个不怎么正经的粉红色瓶子,还没等看真切,床头柜便被关上。 匕首在火烛滚了两圈儿、喷上酒精、剜掉腐烂的肉。 沐川闷哼一声。 “不许出声。”傅初雪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沐川:“厢房没人。” 击退跋族后,将士都搬出了东川侯府。 “没人也不许叫!” “不许自己碰!” 傅初雪贴着他缠纱布,手臂在腋下穿过,时不时刮过胸口,嘴上叽叽嚓嚓不停,说越来劲儿,包扎、揩油、噎人一心三用。 沐川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父亲托人查了工部,参与修建滦庄城墙的人集体消失了。” “消失?” 沐川点头,“半月前提调官坠马而亡,司吏上周钓鱼、至今未归,最蹊跷的是窑将居然都不见了。” 十余名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再加上官员失踪的时间……跋族来犯绝不是巧合。 沐川依在塌边翻阅奏折,傅初雪看向渗血的伤口,皱眉道:“就不能歇两天吗?” “打了胜仗更该主动奏捷、以表忠心,若是歇着,他们参我消极御敌、功高震主,日后怕是会更乱。”沐川说,“这些天全靠你父亲周旋,出征才没人掣肘,来日必将登门道谢。” 来日登门意指:你先回去,我来日再去。 傅初雪听出话外音,闷声道:“明早我便走。” 翌日清晨,沐川又去了军中,塌上残留着温度,枕畔飘着淡淡的皂角香,傅初雪下意识抱着枕头蹭了蹭。 虽有春风一度的心,但这事儿得水到渠成。 他不是忙中添乱的大馋猫! 傅初雪梳理滦庄破防的疑点,想为父亲和沐川帮忙。 奸佞早有准备,追查工部想必是查不出来什么,沐川应会从军中查起。 那他要从何处去查? 奸佞会串通跋族搞延北,说明沐川查通倭触及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要从根源查起。 傅初雪仔细回想通倭案,此案最大的疑点便是:人证突然死了。 与现在工部的情况高度相似。 杀人灭口是奸佞的惯用手段,可若为了封口,杀潘喜就好,焦宏达和田建义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为什么也会死呢? 傅初雪在床上滚了几圈,想到关键:焦宏达伙同田建议贩卖私盐,司礼监为私盐而来……此前只审了通倭,没审私盐。 人证被灭口,是怕他们查私盐。 越不让查什么、就说明对方越怕什么! 唐志远曾说“西陲商人不仅做西陲的生意”,那便可以从田建义的钱款走向查起。 傅初雪统筹全局,拆解架构,找到关键,只用不到一刻钟。 打胜仗后,傅宗变得比之前更忙,傅初雪想关心两句,每次都被三言两语赶出书房。 今日,傅初雪雄赳赳推开书房的门,正色道:“父亲,今天有正事儿!” 傅宗头也不抬,“怎么?没钱买话本了?” 傅初雪:“……” 傅初雪:“驱逐跋族消耗物资甚多,延北本就大旱……” 傅宗:“说重点。” 和亲儿子高冷什么,之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父亲哪里去了? 傅初雪觉着自己不受宠,委屈巴巴道:“我想查贪官,为延北弄点儿钱。” 傅宗放下奏疏,语气缓和些许,“查谁?” “田建义。” “巧了,为父正在查。” 父子二人不谋而合,傅初雪喜出望外,颠颠跑过来,“父亲查到什么了?” 傅宗摸摸他的头,“田建义钱庄的钱,多半流向宫中。” 傅初雪拍腿,“我就说,一个商人怎么敢贩卖私盐、又敢谋皮制鼓、还敢通倭,原来果然与奸佞有瓜葛!” 傅宗叹了口气:“有瓜葛又如何?为父又不能参他们。” “不参他们,可以参唐志远。” “此话怎讲?” “先前唐志远不借粮,我们可以此为由邀他来延北。”傅初雪笑得狡黠,“曹明诚能仙人跳他第一次,我们就能跳他第二次。” 傅宗捏捏鼻翼,“此事还需从长计……” “就这么定了!”傅初雪一锤定音,“通过唐志远,拉曹明诚下水!” * 刚查到点儿苗头,傅初雪便迫不及待地去东川侯府邀功。 说不入局,却入了局;说不是断袖,却想和断袖共赴云雨。 他的口不对心,源于对沐川无法控制的情感。 两家府邸相距一刻钟车程,骑马会快些,骑赤骓只需半刻钟。 征战半月,赤骓对傅初雪颇为熟悉,给骑给抱给摸,可比他的主人好多了。 管家开门,沐川没在将军府。 傅初雪想起不太正经的粉红色瓶子,来到卧室,打开床头柜。 拧开瓶盖,销魂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的不是药丸、也不是药水、而是软膏。 傅初雪用药无数,外敷的软膏大多气味刺鼻,从未见过此等新奇之物。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挖了块涂在手背,不过片刻,手背滑滑腻腻,嫩得似要滴出水。 傅初雪看过话本,瞬间想到这是什么。 将领们面上恭维,背地里将话本传得很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来是随主啊。 闷骚的秤砣,嘴上说不要,实际东西都准备好了! 傅初雪洗漱完毕,解开衣衫躺在榻上,又挖了块软膏悄咪咪试了下。 不疼。 就是有些痒,感觉怪怪的。 半夜,傅初雪听到开门声,合上眼睛佯装熟睡。 脚步声停在门口。 过了好久,粗糙的手掌碰了碰他的脸,鼻尖痒痒的。 傅初雪睁眼,只见干燥的唇贴在鼻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中间聚焦—— 变成对眼。 傅初雪:“你又偷亲!” 沐川指着鼻子耍无赖,“你可以亲回来。” “你还想占双份便宜?” 傅初雪扒他衣服,沐川拢紧领口。 “装什么啊,真想拒绝,我还能抝得过你啊?” 沐川板着脸找补:“真正的赤裸不是脱光衣服,而是推心置腹。” “可我就想看你脱衣服。” 沐川:“……” 话从口出,傅初雪察觉露骨,找补道:“就是想看看你的伤。” 右腰伤已愈合,只要别做高难度的,应该没大事儿。 说是看腰间的伤,可眼睛却总往胸上瞟。 傅初雪非常自然地搂住沐川,小心翼翼地避开右腰。 沐川:“你没毒发。” “对啊。” 沐川:“我是断袖。” “我知道啊。” 沐川揉揉太阳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傅初雪觉着直接聊这个会显得自己太不矜持,所以放开沐川,先聊正事儿过度。 “我查田建义,发现他的钱款流向宫中。” 沐川思考片刻,会晤道:“我动了他们的蛋糕,所以他们想借跋族的手杀我!” 傅初雪点头。 “过几日唐志远会来延北,我想顺着私盐案,让他咬出曹明诚。” “唐志远从不显山漏水,城府极深,让他指供怕是不容易。” “西陲他说的算,延北是我们的主场。”傅初雪借机揩油,捏了硬硬的胸肌,轻笑道:“顺着私盐案往上查,让他们自乱阵脚,我就不信滦庄失守查不到蛛丝马迹。” 正事儿聊完,小爪子沿着胸口向下,划到腰腹。 沐川抓着傅初雪脖颈,跟拎猫似的将他拎走。 傅初雪又粘过来,抱着他蹭来蹭去。 “整个大虞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做些什么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沐川叹了口气,目光偏向别处,“我今天有些累。” 傅初雪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那换我来?” “不能换。” “为什么?” 沐川:“……你就这么想?” 这是他第二次问。 屡次遭拒绝,若不是看到瓶子,傅初雪都要以为自己是没人要的廉价货。 “你不想啊?” 沐川刚想开口,傅初雪摸出粉红色的瓶子,讪讪道:“你不想还准备这种东西?” 细瘦的小腿向上磨紧实的大腿,磨起来第三条腿。 傅初雪咬上他的喉结,贴着微微泛红的耳朵说:“口嫌体正直。” 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衣襟下性感的锁骨若隐若现,手背残留着暧昧的香气,傅初雪说话时吐出与脂膏一样的味道,吹得周围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 第31章 “之前不是说了么,过段时间就可以,怎么出尔反尔啊?” “总是随意亲我,有反应还不做,你是有什么怪异的癖……” 话音未落,粗糙的拇指抵上薄薄的唇,截断未尽之言,手下肌肉骤然紧缩,沐川扣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第29章 “流氓!” 湿润的气息喷洒在面颊,激起颤栗,傅初雪本能地后撤,却被死死扣住后脑。 傅初雪被禁锢于塌间,窄窄一片,塌上从侧面只能看到沐川。 高耸的鼻梁撞到一起,傅初雪吃痛,下意识伸手摸,手掌将沐川的唇隔开,手背残留的味道飘在狭小的空间。 沐川饶有兴致地摆弄他的手指,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傅初雪咬着嘴唇不吭声,爪子攥紧悄咪咪向下,将手背到身后,贴着床褥擦掉软膏,问:“干嘛又亲我?!” 沐川不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唇。 傅初雪下唇丰盈,两侧逐渐收紧,轮廓清晰,唇角微微上扬,像悬在窗外的月牙。 沐川伸腿将他夹了个紧,揉小猫似的揉他的头,拇指刮过唇角拨弄下唇。 傅初雪声音断断续续,不知是被揉的,还是臊的。 粗糙的手掌沿着后颈向下,摸到纤细的腰,里衣没有腰带,方便了他的动作。 沐川继续向下,捏了下肉肉的屁股。 “流氓!” 傅初雪假装自信多年,真到这刻,不知手该放哪、眼睛该看哪,只能任人拿捏,脆弱得不堪一击。 沐川的身体能完全挡住他,大臂发力时肌肉鼓鼓的,几乎与他的腿一样粗,将他禁锢其中,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小麦色的皮肤与他的肤色对比非常明显,自己被麦色包裹,陷入胸中溺死进去。 沐川亲吻他的耳廓,粗糙的手指贴上臀,将它捏成不同形状。 时而凹陷、时而弹起,就像两瓣会动的蜜桃。 若是再向里些,碰到软膏,就会知道他弄过。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傅初雪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轻浮。 “别碰我!” 沐川收手。 刚刚也是,只要他不愿意,沐川就不会继续。 他给了他随时拒绝的权利。 傅初雪心中一暖,吭叽半天,憋出句,“你要干就干,别总玩我!” 沐川笑出声。 “不许笑!” “好,不笑。” “以后亲之前要打招呼,不许突然亲!” “好。”沐川问:“那现在可以亲了吗?” “现在……不是刚亲过吗?” 沐川好脾气道,“不让亲,还不让碰,那你说要怎么继续?” 傅初雪想了好久,发现自己的需求和行为自相矛盾,恼羞成怒道:“随便你!” 沐川压上来,声音低沉:“那我不客气了。” 这次不是浅尝辄止。 沐川舔舐他的唇瓣,利齿啃咬他的唇,手掌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嘴。 寂静的夜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音,傅初雪听到窗外的鸟鸣,和床板吱嘎吱嘎的声响。 沐川的吻凶狠又霸道。 躲不开逃不了跑不掉。 唾液被吃走,沐川吸着他的舌头,像是要通过口腔吃到喉咙,将他整个人吃拆入腹。 傅初雪有些怕,挣扎着睁开眼。 睫毛扫过高挺的鼻峰,看向深邃的眼,眼中倒影是他。 口腔被占据,鼻孔压歪,傅初雪无法呼吸。 “不……”傅初推开他。 沐川:“好,不亲了。” “我是想说‘不对’!” 沐川疑惑,“什么?” “你压着,我喘不上气,这样亲不对!” 沐川眸色微闪,“那要如何?” 傅初雪搂着他的脖子,身体微向前倾,错开鼻梁对准位置,闭上眼睛嘴唇嘟起,轻轻在他的唇峰碰了下。 睁开眼后,脸颊红红的。 “要这样,在这里……唔。” 嘴唇被咬住,塌上两股人再次拧在一起。 沐川的强吻是有价值的。 傅初雪只在最初象征性抗拒几下,之后便回应起来。 他对沐川见色起意,想进一步发展,可沐川似乎只愿在毒发时帮他缓解,每次到关键处就熄火,弄得好不痛快。 意识到对沐川不仅是肉体上的情感后,傅初雪三番五次粘过来、频频引诱,可沐川就是不上钩。 今夜,他原本是想生米煮成熟饭,现在感觉就这样亲亲也很不错。 沐川总是顶着张面瘫脸,下半身与脸唱反调。 傅初雪揶揄,“怎么一碰就有反应?” “嗯。” “可我现在想亲不想做。” “好。” 傅初雪在沐川身上蹭了几下,嘟囔着,“好啦,这下我们顶平了。” “顶平?” “对啊,我也起来了呢!” 傅初雪戳了下沐川,三两下扒光自己,“都脱了吧,穿衣服难受。” 沐川非常配合地由着他闹,眸色越来越暗。 二人赤裸相对,傅初雪眨巴着大眼睛,指着嘴唇问:“能再亲一次吗?” “不用问我。” “那怎……”傅初雪眼珠转了半圈儿,话锋一转,“那好吧。” 这次换傅初雪主动。 湿润的长睫轻轻颤动,打开口腔去勾沐川的舌,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将自己弄得呼吸困难,每次分开,唇角的涎液都会拉出长长的银线。 衣物散落一地,二人肌肤相贴,吸入对方呼出的空气。 傅初雪拉着沐川的手,将他们的东西放到一起。 “你来。” “那你呢?” 傅初雪捏着他的胸肌,说:“你手大,手心糙,摸起来比较有感觉。” 有理有据,乍耳一听还挺会安排。 实际就是想揩油。 亲过几次后,傅初雪了有经验,为了避免缺氧,深深呼吸,将胸腔吸满空气,才又吻上来。 半眯的双眼全然不见平日的狡黠,微微泛红的眼角透着几分撩人的暧昧。 湿呼呼的小吻一下下点在沐川唇上,印在心间。 瘦削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洁白的光,青丝倾斜而下,胸前半遮不掩愈发诱人。 沐川移开唇,亲吻小巧的莓果。 傅初雪吃不到嘴,哼着鼻音追过来,掰着他的头,嘟着唇索吻。 黏糊糊的小馋猫是只亲亲怪,不亲就要撒娇。 沐川心都化了,别说是吻,就算是要他的命、没准儿都能给了。 傅初雪白皙的皮肤泛起粉红,唇间哼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绵长音调,不过片刻就交代。 掌中贴在一起的两根,其中一根慢慢变软、变小、变得萎靡不振,即将滑落之际,被沐川提了起来。 “不!”傅初雪猛摇头。 这次沐川没听他的。 可怜巴巴的东西被按在手中反复摩擦、碾压、暴揍……折磨得不成样子。 直到它的主人也跟着可怜巴巴地流眼泪,始作俑者才收手。 傅初雪卷走所有的被子,将床褥弄脏的那侧留给沐川。 沐川换完床单,拿着沾水的帕子给他擦身体,手刚碰到腿,傅初雪便往后缩。 “擦干净再睡。” “不!” “听话,现在不擦,干了更难擦。” “就不!” 好说好商量不成,沐川不再废话,拎起细瘦的腿,对着腿根擦。 “嘴上说不做,实际油都准备好了;说好了只亲亲,结果亲完就弄。”傅初雪给他一脚,“心口不一,两面三刀!” 沐川叹了口气,解释道:“粉瓶子是左司马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就被你先打开了;是说好只亲亲,是你偏要,还说我的手糙……” “行了。”傅初雪理不直气也壮,“说你就听着,没想让你解释,解释我也不听!” 沐川:“……” 沐川:“好。” 沐川上床,傅初雪掀开被子滚入暖暖的怀抱。 这次他没毒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了对沐川的情感是什么。 之前明明不重欲,遇到沐川后,恨不得天天挂他身上。 想将沐川追到手,不是为了春风一度,而是想长相厮守。 他喜欢沐川。 * 翌日一早,沐川又去军中。 傅初雪睡到日上三竿,猛然想起今天有正事。 唐志远正在来延北的路上,他要在此之前搜集对曹明诚不利的证据。 此前唐志远说,西域已经决定采买风火参,但突然改了时间,所以才大规模征收土地,导致粮食不足以供军需。 物以稀为贵,若改种风火参的地多了,耕地就少了,田建义承包农田的米价就会变高。 曹明诚怂恿西域改变交易时间,发国难财为田建义谋利,这些钱最终会定会流进他的口袋。 第32章 田建义账簿中记录的,都是可以放到明面上说的;还有些不方便记录的,只有他的心腹才可能知晓。 就比如沈娘。 傅初雪回到府中,推开厢房的门,与非常需要关爱的中年妇女扯家常。 许是太久没人说话,沈娘热切地扯了一下午,把田建义的祖坟在哪都扯出来了。 傍晚,傅初雪回将军府的路上,忽见西北的星辰动了下。 驻足细看,过了少顷,星辰又动。 傅初雪倒吸口气。 十年前,师傅就教他认过这颗星,这是他的红鸳星。 师傅说过,红鸳星掌姻缘,他的红鸳星这辈子只能动一次。 星动时,若连着福星,此生顺风顺水衣食无忧;若连着煞星,十有八九会丧偶,肝肠寸断郁郁而终。 此刻,红鸳星下,煞星东起。 傅初雪本不信这些,可是之前七星连珠凶势应验,让他不得不信。 “什么啊……” 傅初雪想到沐川,心口一紧。 伸手在煞星上画个叉,佯装看不见,自我安慰道:这样就好了。 第30章 喜欢还不好意思说 五年前,唐沐军奉旨剿倭,沐川初生牛犊不怕虎,率兵冲锋陷阵。 倭寇大败,仓惶逃窜,沐川杀红了眼,全然不理会父亲在身后喊“穷寇莫追”,提刀奋起直追,不料追击途中竟有拒马坑。 沐川坠马,被利刃劈开脊背,若非父亲相救,定会命丧黄泉。 背部留下半尺来长的疤。 从那往后,沐川学会了忍耐。 十万大军惨死龙封坡,他三番五次觐见先皇,皆遭搪塞,因没有证据、不得不忍住指认奸佞的冲动;新帝继位,群臣说他是皇帝的狗,为了暗中查案、混淆奸佞视听,沐川当狗也忍了。 可当傅初雪眨巴着大眼睛,邀请他互相帮助时,他忍不了。 傅初雪抱也抱了,弄也弄了,还明知故问“我是不是断了”。 就是喜欢他还不好意思说。 顶着张清纯艳丽的脸,屡次勾引他做与脸不搭的、极其下流的行径,沉沦欲望爽得喵喵叫,羸弱的身体软成一滩水,色情得要命。 脑袋里装满了黄色废料,吃亏了就哭,不舒服就闹,天天没完没了地撒娇…… 偏偏他乐意宠着惯着。 沐川背负血海深仇,明知不该谈情说爱,可当傅初雪故意激他、撩拨他时,他想也不想便吻了上去。 股沟滑滑的,显然是提前弄过,傅初雪的配合让他想要更多。 但当傅初雪露出一丝胆怯,他便立刻停手,他可以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给他随时拒绝的权利,要他心甘情愿。 沐川愿意尊重傅初雪,是因为喜欢。 滦庄失守,工部查不出什么,只能从军中查起。 得知残兵弃城回撤崇头后,沐川便下令军事戒严,将所有参与值守的官兵全部控制,分开看管,逐一问询防止串供。 边防士兵皆说是地震引起的关隘坍塌,但斥候前往现场勘探到火药的痕迹。 席正青怀疑军中除了奸细,想要彻查,被沐川压下,两军交战,我方出了奸细,定会动摇军心。 夺回滦庄,沐川便下令勘验爆炸中心点。 城墙外部大规模损毁,这不是用冲车、抛石机或投掷火药包能做到的,必须用大量火药集中爆破。 爆破声势浩大堪比地震,将士说是地震引起的关隘坍塌,也不无道理。 唐沐军从东桑调至延北,与跋族非亲非故,没理由通敌;再者说,唐沐军军纪严明,将士没必要为了蝇头小利株连九族。 奸细不是出在军中,那便从火药查起。 可以通过火药的成分、纯度,判断是官制还是私造,但残留的火药基本已被清理干净。 奸细非常狡诈,这是场组织有预谋的定向爆破。 不过没关系,火药查不了,还可以查车痕。 运载火药的车辆,车痕会更深,沐川令中郎将在城外十里展开地毯式搜索,若发现车痕便并拓印下来,与已知的军队进行比对。 历经十日,查到上百枚深入泥土的车痕,经比对皆来自羽林军。 跋族南部首领名哈泽。 每当南部大旱,这厮就怂恿百姓“被杀总比被饿死强”,集结一批野人来延北小打小闹。 南部因征战,人口越来越少,这厮便怂恿男丁“去北部祸害姑娘”。 这便是南北两部不和的主要原因。 兵临城下那日,哈则沐川手中提着北部跋族将领首级,吓得屁滚尿流,大开城门相迎。 这厮胆小怕事,每次发动战乱都不进城,此番参战定是受人怂恿。 裂日出鞘,刀身散发阴冷的光,沐川提刀上前,问:“可认得我?” 哈泽听不懂虞朝语言,等翻译说完后,哆哆嗦嗦猛点头。 沐川问:“你是如何说服北部前来支援?” 哈泽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翻译过来就是:“三月前有虞人来找我,说可以提供炸药,助我攻破滦庄。我被你们打怕了,本不愿亲征,可他带着北部首领的信物,说若我破城,可来支援。” 沐川继续问:“那虞人长什么样?” 哈泽说:“那人腰间左侧悬挂着腰刀,身上背着袋子,我怀疑是虞朝派人来诈我,不肯出兵,那人又拿出延北的布防地图,说你喜欢追杀逃兵,让我兵败山通河,并在沿途设伏。” “南部本就人少,他让我先死一万,我不同意。” “又过了半月,那人运来火药,说‘若不炸城墙,便要炸我’。” 万万没想到,跋族来犯不是受怂恿,而是被奸佞逼迫。 火器营士兵挂腰刀、背弓箭袋、能搞到火药;北部首领会同意支援,八成是奸佞承诺给他们好处;奸佞深知他脾性,为了杀他,竟指导哈泽。 敌友不分,丧尽天良! 奸佞要在皇帝大婚之前,借跋族的手杀了他,而哈泽迟迟不出兵,扰乱了他们计划,不得已才动用羽林军的马车运输火药。 因此留下把柄。 奸佞定是想不到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败在哈泽的“怂”。 人证物证俱在,这条线上的涉案人员,一个都别想跑。 * 深夜,沐川回府,见傅初雪呆呆地坐在榻上,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 傅初雪吸了吸鼻子,指着床下那团,委屈巴巴道:“我没有亵裤穿了。” 见没出什么大事儿,沐川松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好笑道:“你一天都没穿啊?” “啊。” 沐川本想给他找条亵裤,见他好玩起了逗弄的心思,将手探入傅初雪衣襟下摆。 “别总玩我!”傅初雪推他没推动,给他一拳。 沐川从挨揍的力度,咂么出些许愤怒。 看来今天是被人欺负了。 沐川握住拳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傅初雪打开他的手,向后缩腿不给摸,沐川慢慢解开衣带,一件件脱掉衣物,坐到床上, 傅初雪眼睛时不时往他胸口瞟,不过片刻便粘了过来。 瘦削的人儿薄薄一片,贴在胸口蹭来蹭去,突然问了句:“知道客来茶楼是谁开的么?” 沐川配合着问:“谁?” “是曹明诚的小妾殷红!” 沐川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曹明诚小妾怎么会惹到他。 傅初雪说:“曹明诚为了揽客,让说书的讲我们的话本,若不是他,我们的事儿不会这么快传遍大江南北!” 话本出现不是一两天,傅初雪若是真生气,定不会买来学着玩。 所以他气的不是话本,而是气曹明诚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怕乌盘催动蛊虫。 沐川拍着瘦削的脊背,安慰道:“你与我同去西陲,我们的关系在话本传出之前、便早已传入曹明诚耳中,他若真想动手,断不会等到现在。” 傅初雪想了会儿,八成是觉着此话有理,神色缓和些许。 “沈娘说,他与西域有频繁的业务往来,经常用米换茶叶。” “唐志远说‘西陲商人不仅做西陲生意’,曹明诚为了让米价涨、曾怂恿西域提前交易风火参,与高价卖米的手段如出一辙。” “我怀疑,在西陲高价卖粮的船,应该曹明诚的。” 曹明诚没想到唐志远会扣他的米,傅初雪去西陲征粮的同时,离间了唐志远和曹明诚。 “这还没完。”傅初雪环住他的脖颈,继续邀功,“父亲查过田建义的账薄,里面有大量向客来茶楼贩卖风火茶的记录。” “曹明诚改稻种植风火参,又打通与西域的关系,将风火茶在客来茶楼贩卖,以其致瘾性来揽客。” “从米价、风火参、风火茶、茶楼上捞钱,在这条交易链路上的每个环节都赚的盆满钵满。” 傅初雪小声说:“我能猜到这些,但没有证据。” 第33章 此案涉及人员众多,最关键的人证——田建义已经死了,一本账薄不足以定当朝丞相的罪。 通敌之事尚未查明,沐川不想让傅初雪跟着操心,便什么都没说。 傅初雪干点活就要发泄情绪,说完正事叽里咕噜吐苦水,讲查案的艰辛、借粮的不易、身体的不适…… 沐川静静听他吐苦水,小野猫发泄完变回小乖猫,给亲给抱还给摸。 以为说着玩的,没想到下面真空荡荡。 沐川揽着他的腰,与他接吻。 今夜傅初雪似乎比平时脆弱,睫毛悬着未干的泪珠,像是在他回来之前哭过。 沐川能捕捉到他的情绪、察觉到他的脆弱。 “别哭,我帮你洗干净就是了。” 沐川起身,捡起脏兮兮的亵裤,接了半盆水。 “你……”傅初雪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没想……” 沐川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将亵裤搓洗干净,板板正正地铺在一边。 “我不洗,你要一直空着吗?” 傅初雪双手掩面,臊得在塌上扭来扭去,眼睛悄咪咪从指缝往外看。 沐川坐到塌上,揉揉他的头。 傅初雪声音小小的,“我的红鸳星与煞星相连,命数不好,多半会情路坎坷。” 沐川不信命,也不知道红鸳星是什么,但看傅初雪紧张兮兮的样子,应是很在意这个。 “不会的。” 傅初雪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嗯。” 傅初雪似乎心情很好,主动吻了他。 第31章 玩物 滦庄围城时,傅初雪毒发后体力不支,跟随席正青御马行军,途中晕倒过两次。 席正青对傅初雪颇为照顾,增加了停军修整的次数,傅初雪为了不拖累大队伍,将马绳绑到小臂,咬碎了一口银牙,硬生生撑了三日。 回延北后,沐川忙于军务,回府倒头就睡,今日竟见傅初雪小臂有勒痕。 “怎么弄的?” “半月前骑马勒的。” 让坐马车去西陲都嫌累的娇气包去围城,确实欠考虑,可当时情况紧急,围城是此战取胜至关重要的一环,倘若哈泽突围、与跋族北部里应外合,抢关的部队就会变成瓮中之鳖。 跋族既已知晓延北布防,极易在滦庄周围设伏,傅初雪悉知延北地形,只有他跟随席正青同去围城,沐川才能放心。 “让你受苦了。”沐川捞起细瘦的小臂,亲吻斑驳的红痕。 “无碍,早就不疼了。”傅初雪说,“我撞到硬物身上就会泛青,勒一下就会出印子。你们见惯了马革裹尸,我闻到血腥味儿就头晕。围城时,弓兵射杀很多跋族,空气中弥漫着怪味儿,肺腑像是被污浊裹住,我回延北后还经常做梦。” 傅初雪将头埋在沐川胸前,深吸一大口,神色餍足,“只有你抱着,我才不会做噩梦,所以不许赶我走。” 原来说一堆就是为了揩油。 沐川摸摸他的头,“想住多久住多久。” 大虞四洲,西陲和东桑临海,善县在西陲北部,卢自明举行祭祀时,倭寇如何通关? 幕后之人在祭祀时就已初见端倪,只是傅初雪那时一心想回延北,不愿帮沐川查案。 现在涉嫌通倭的人都死了,想要替唐沐军复仇、便只能追查这条暗线。 傅初雪说:“西陲土壤肥沃又常年无战,本该是大虞最富饶的地方,可唐志远为名,田建义为利,焦宏达和卢自明想升官发财……曹明诚利用他们各怀鬼胎,借机发国难财。如果他们都将心思用在治理,百姓定能丰衣足食。” 沐川颇为意外,“之前不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 傅初雪小声道:“我就是……夜深人静想和你谈谈心。” 说是谈心,爪子却不安分地往下摸。 偏偏沐川经不起撩拨。 傅初雪弄直棍子放着不管,探手向下捏两颗,边玩边感悟心得,“曹明诚联合西域赚大虞的钱、又煽动跋族借刀杀人,胳膊肘往外拐,真不是东西!” 手劲儿重了些,沐川闷哼一声,拿开他的手。 “谈心就谈心,别动手动脚。” 越不让越叛逆,傅初雪伸手向下,跟盘核桃似的把玩。 沐川被捏住要害,好说好商量:“谈心行、玩也行、但别捏。” “你管我!” 沐川额头青筋突突跳,狠狠拍了下他屁股,“什么毛病?” “你还敢打我!”傅初雪来脾气,“我就喜欢捏,你就得让我捏!” 沐川生无可恋,不再抵抗,由着他玩。 越抵抗、越能激起雄性的征服欲;予取予求、反而让小野猫没了斗志。 傅初雪捏了几下松开手,颇为嫌弃地在床单上蹭了蹭。 沐川:“……” 沐川将傅初雪摆成侧卧的姿态,低声道:“别动。” 长腿并拢,欲望在腿中穿梭。 傅初雪在床上很好说话,也很配合。 “要盘上嘛?” “嗯。” 两条笔直的腿像两根交叠的筷子,在膝盖交叉,大腿严丝合缝地贴合,最大限度制地为沐川制造阻力。 “真乖。” 沐川亲吻他的耳廓。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心猿意马,傅初雪说:“将军府也得查。” 沐川:“……” 沐川叼着他的后颈,惩罚他的不专心,“厢房人都搬走了,还要查什么?” “将军府是内官监建的,主卧隔音不好,说明建府的钱被贪了。”傅初雪脸颊泛红,眸色却很是清明,“我要查司礼监,替你把贪的钱要回来。” 内官监是司礼监的肥缺部门,潘仪此前让潘喜掌管,说明对潘喜有很深的感情。 田建义被捕,曹明诚顾念旧情没下手;潘喜被捕,潘仪在狱中弄死了干儿子。 与曹明诚相比,潘仪更加心狠手辣。 “行,钱要回来,给你买荔枝。”沐川沿着傅初雪的后颈吻到肩膀。 “秋天荔枝不好吃,石榴才好吃呢。” “那就买石榴。” 傅初雪转过身来,将脑袋埋入胸中,笑嘻嘻道:“这里也好吃。” 傅初雪对沐川的依赖不仅源于他的身体。 从相识相知到共同查案御敌,从贴贴抱抱到亲亲摸摸,现在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了。 但跟沐川的关系还是不清不楚的。 沐川说他“变成断袖“,说明之前没断,很可能是为了他断的。 傅初雪在情感上的经历一片空白,不太相信俩男人会发展出爱情,一度陷入自我怀疑。 他不好意思问沐川的情感、更不好意思说喜欢,于是拐弯抹角地借红鸳星说自己清路坎坷,就是不着声色地将沐川划到自己的情路范畴,委婉地试探。 沐川说“不会”,就是在保证不会让他受苦。 这在他看来这与说“喜欢”没什么差别。 当沐川冷着脸给他洗亵裤时,傅初雪心中最后那点儿疑虑霎时烟消云散。 沐川为了他,向东桑征粮、驱除跋族、对他百般纵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爷们儿真没必要非得讨个确定的说法。 秤砣只是面冷嘴硬而已。 发泄过后,傅初雪蹭了蹭暖暖的胸口,满心甜蜜。 * 三日后,唐志远与班飞光抵达延北,二人脚前脚后不过一刻钟,就像是提前商量好的。 上次三方会审,阉党就来搅局,这次又来监督唐志远。 看来闲散王爷的好日子快要倒头了。 傅初雪摇着折扇,皮笑肉不笑道:“朝廷奏疏不断,家父忙着处理政务;唐沐军大获全胜,东川侯忙着处理军务;只能由我这个闲人来迎接二位。” 唐志远是西陲王爷,理应由侯爵相迎,傅初雪话里有话,就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班飞光立刻变脸,“延北侯上疏,说内官监调换了建造将军府的木材,本官为此事而来,两名当事人却避而不见是什么道理?” “并非避而不见,实乃政务军务过于繁重,耽误了朝廷要事,谁也担待不起。”傅初雪依旧笑着。 “侯爵不来,本官与世子没什么好说。”班飞光拂袖而去。 看来查内官监查到了司礼监的大动脉,把阉党彻底得罪了。 走了更好,只剩唐志远,更方便仙人跳了。 唐志远笑着和稀泥,“锦衣卫不懂变通,班大人脾气刚硬了些,世子莫要见怪。” 曹明诚通敌证据不全,但唐志远参与私盐贩卖证据确凿。 “高远王说笑了,在下哪敢跟皇帝跟前的人置气。”傅初雪展开折扇,“唐沐军驱逐跋族,多亏高远王‘征来’的粮,在下特于醉花楼设宴聊表谢意。” 唐志远笑得满脸褶皱,“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暮色初合,华灯已上。 傅初雪击掌三下,珍馐美馔似流水般呈上,舞女们抱着琵琶入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香。 第34章 唐志远哈哈笑道:“延北的舞女倒也标致得很啊。” 傅初雪心想:不标致如何勾引你就范啊? 嘴上说:“王爷今日肯赏光,在下脸上有光,必定让您尽兴。”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傅初雪试探,“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者莫如盐。” 唐志远笑得颇为尴尬,“本王不逐利、不缺钱。” 傅初雪抿了口酒,淡淡道:“听闻殷红在西陲过得颇为滋润,闲来无事,还开起了客来茶楼。” 殷红便是曹明诚设计仙人跳唐志远的小妾。 亲王要脸,私盐和小妾,点到为止,不必明说。 唐志远捡起酒杯,擦了擦,“听闻世子在东川侯府过得也挺滋润的。” 祸水东引,意在挑拨他和沐川。 挖个坑就让他跳,未免太小看他了! 傅初雪挑眉,“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请王爷答疑解惑。” “世子但说无妨。” “卢自明在善县举行祭祀,倭寇是如何在西陲一路通关的?” “啪嗒。” 唐志远酒杯落地,笑容凝固在脸上,好久才开口:“本王不知。” 身披轻纱的舞女赤着双足,脚踝金铃清脆,身段柔媚入骨,唐志远一瞬不瞬地盯着柔韧的腰,不要脸道:“有的人就喜欢搜罗别人的妻子,斥巨资建铜雀台;有的文人墨客就喜欢染花柳,说神志不清创作时比较有感觉;还有的人就喜欢搞卖艺不卖身的……” 老色痞越说越下道,看来是装不下去,暴露本性了。 傅初雪淡淡道:“看上哪个高远王带走便是。” 唐志远眸中浮华散去,满是清明,“世子也想与我玩仙人跳啊?” 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没想到被当事人这么说了出来,傅初雪有些慌。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钱赚。国库空虚,朝廷要谋利;听戏赏曲,茶客要喝茶;各干个的生意,各捞个的钱。”唐志远话锋一转,四两拨千斤,“军中有很多军妓,世子可曾见过?” 傅初雪相信沐川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可沐川并未表明对他的情感,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们就不怕得病吗?” 唐志远好笑道:“征战沙场的士兵,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命都没了,还怕得病啊?” 舞女每扭一下,唐志远的眸色便深一分,他看舞女的眼神,与沐川看自己的如出一辙。 唐志远的话有理有据,傅初雪的思路完全顺着他走,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段情感。 他们感情飞速发展是因为话本,而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正常途径;他之前对沐川总是用完就扔,沐川没什么理由喜欢他;沐川明知他蛊毒发作后体力不支,还让他围城滦庄…… 沐川总跟摆弄小猫似的玩他,难道对他不是喜欢? 他在沐川眼中只是可有可无的玩物? 傅初雪不淡定了。 第32章 “临死前,我想放纵一次” 奸佞只手遮天,大虞没几个人敢唱反调。 傅初雪为了保全傅府,不得不融入泥泞肮脏的大虞,披上虚伪的壳。 在西陲当缩头乌龟,回延北还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傅初雪展开折扇,翘起二郎腿,转移话题,“在下听说了些小道消息,想助王爷破局,可王爷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唐志远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舞女,并不接话。 傅初雪击掌屏退左右,“班飞光不在,这没外人,我就直说了。” “焦宏达伙同田建义贩卖私盐,赚到的钱八成流向客来茶楼,有田建义的账簿为证。” “而客来茶楼老板殷红是丞相小妾,又与王爷关系匪浅……” 唐志远放下杯盏,兴致缺缺,“世子去查便是。” 有曹明诚撑腰,西陲官员兴风作浪多年,唐志远的态度显然是不怕查私盐。 既然私盐这条线走不通,那便换个方向。 傅初雪说:“丞相涉嫌通敌,高远王若再执迷不悟,恐难善终。” 提到通敌,唐志远眸色微闪,“世子查到什么了?” 急了,看来这条线摸对了。 傅初雪:“刚不是告诉过王爷了么。” 唐志远说:“倭寇如何通关到善县,我是真不知。” 傅初雪故意放缓语调,“我不知王爷知不知,只是会让家父将此事如实禀报。” 私盐有曹明诚顶着,唐志远无关痛痒;西陲官员通倭,朝廷追责唐志远首当其冲。 唐志远思忖片刻,终于说了句有用的,“西陲海关由丞相部署。”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么,老奸巨猾,浪费口舌。 傅初雪:“此事还需王爷向皇帝上疏。” 傅宗的奏疏到不了皇帝那,唐志远八成也一样。为唐沐军征粮时,唐志远扣了曹明诚的船,二人已心生间隙,此番再被抓到,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志远不问朝政多年,新帝继位后逃到西陲,无非就是为了安享晚年。 事事搅浑水,没成想最后把自己搅进去。 唐志远如此,他也一样。 傅初雪重复父亲说过的话,“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 唐志远揉揉太阳穴,长吁口气,“东川侯何时回长唐?” 自古战捷,将军必会亲自觐见皇帝。 皇帝大婚没邀请唐志远,唐自远提及沐川、就是想借个由头一并回长唐。 弹劾丞相最好的方式,便是面奏圣上。 “这你得问东川侯。”傅初雪神色淡淡,“我没去过军中、不知有没有军妓、和他不熟。” 唐志远神色稍滞,“那……本王明日便去拜见东川侯。” * 今夜,傅初雪没去将军府。 泡在浴桶,搓着身上的印子,嘴里嘟囔着,“好心帮你查案,还往死里咬我,一点儿不知道疼人!” 焦宝提着热水进屋,“主子是在说东川侯吗?” “别再跟我提沐川!” 行军打仗没看到军妓,不代表平时没有;说“不娶妻”,没说不乱搞;说“没和旁人互相帮助”,又没说没做过。 依沐川碰一下就硬的劣根性,八成是在跟他玩文字游戏。 虽说爷们没什么贞操可言,可他在意沐川的过去。 唐沐军复仇与他无关,西陲通倭也与他无关,他为什么要帮沐川查案? 傅初雪越想越委屈,一脚将木桶踢出八米远。 翌日,左司马来请傅初雪,傅初雪称病不见。 第三日,左司马送来扇面,扇中傲雪寒梅栩栩如生,笔法苍劲有力,傅初雪轻捻扇面,见墨迹未干,骂了句:“好没诚意!” 傅宗躲在假山后,抓了把瓜子,小声问:“又和沐川吵架了?” 焦宝点头,“主子至少说了三次‘以后别与我提沐川’,哪次都没做数。” “祈安回府后脾气大得很,今早打翻了墨盏。” 主子被人欺负,拿他撒气;主角不见面,话本就没有素材…… 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撮合主角见面。 焦宝灵机一动,提议:“侯爷要不要请东川侯来?” 傍晚,沐川如约而至。 回延北后,傅初雪每天都和他腻在一起,这几天回府见塌上没人,心中有些空。 唐志远来访时,不经意间提了嘴:“世子说,与东川侯不熟。” 沐川有些不淡定了。 第二天,傅初雪依旧没来找他,沐川连夜画了扇面,为彰显梅花的生动、隔日特意重新描了遍,让左司马送到傅府。 没想到被骂“没诚意”。 今日,本以为傅初雪让焦宝请他,是想他想得紧,没想到席间傅初雪冷眼相向,一句话不和他说。 焦宝端上最后一盘菜,捧着小碗,眼巴巴地站在桌儿边看着。 傅初雪赏他个脑瓜崩,焦宝捂着额头从汤碗中捡出勺子,挖一大块狮子头,说:“谢主子赏饭。” 暗戳戳瞄了眼沐川,意指:只能帮你到这了。 沐川:“……” 学到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沐川在桌下轻轻碰了下傅初雪的腿,傅初雪一记眼刀甩过来,迅速挪开腿。 三天前还好好的,见完唐志远就突然乱发火,说明问题是出在唐志远身上。 “傅初雪和他不熟”,八成也是西陲老匹夫想挑拨他们,随口胡诌的。 沐川给他舀了块狮子头示好,傅初雪端走了碗,不接狮子头也不看他。 傅宗端碗接过沐川停在空中的狮子头,苦着脸打圆场,“祈安被宠得无法无天,东川侯莫要……” “父亲!”傅初雪小脸一横,不想给沐川台阶下。 沐川跟焦宝现学现卖,舔着脸硬下,“世子很好。” 傅宗有意调节二人关系,没再用敬称,“傅府没什么人气儿,你以后可以多来玩。” 傅初雪抢话:“他没时间。” 第35章 傅宗装没听见,给沐川夹了块排骨,“想当年我也想像沐将军一样冲锋陷阵,奈何家父让我考功名。我们这一辈的,都特别崇拜你父亲。” 沐川:“延北侯谬赞。” “还叫什么延北侯?我与你父亲年岁相当,你就叫我大伯。”傅宗随口道:“要是不介意,叫干爹也成。” “噗嗤” 傅初雪口中汤喷桌儿上,焦宝立刻递帕子。 沐川颇为矜持地叫了声:“伯父。” 傅宗象征性批评两句:“多大的人了,饭还吃不好。” 傅初雪低头,小口扒拉饭。 刚认完亲,傅宗改口,“此番多亏唐沐军驱逐跋族,保延北平安,垂云辛苦了。” “若非军务繁忙,我早该来道谢。”沐川干掉杯中酒,抱拳道:“多亏伯父在后方周旋,保证军需,唐沐军才能打胜仗。” “若只是军务还好说……”傅宗摆摆手,“嗐,不提也罢。” 俩侯爵你一言我一语,喷汤的世子插不上话,气鼓鼓地干掉一碗大米饭。 “我吃饱了。”傅初雪起身欲走。 傅宗看向沐川,“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别折腾了,在这住吧。” 老侯爷建府时,为了让儿子好好照顾孙子,特意打通了两间厢房。老侯爷走后,傅宗搬到主卧,傅初雪一个人住宽敞的两间房。 今天,沐川分走了一间。 傅初雪拉上隔档,心道:不给看不给摸,馋死你! 月上中天,沐川没爬他的床、不过来贴贴、甚至连句问候都没有…… 为什么来找他、还要吊着他? “哒哒哒” 傅初雪食指轻叩床沿,见隔间没反应,敲击的力度大了些。 过了会儿,沐川还是没反应。 傅初雪咽不下这口气,赤脚跑到隔壁,掀开沐川的被子,质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来?” “伯父让我来的。” 沐川中衣领口大敞,青丝直下,眸色清明显然是没睡。 既然没睡,那肯定能听到刚刚的声音,既然听到了声音,那为什么不过去、偏偏要他来? 傅初雪本以为沐川是为了哄他才来,没成想是父亲邀请他来。 各种不平衡压在心头,顿时火冒三丈。 沐川皱眉,看上去颇为不解。 沈娘等了十年,要的无非是一个名分,傅初雪也想讨个名分,可他不是怨妇。 明示暗示沐川都装看不懂,傅初雪挑明道:“你总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不是一直想上我?” 榻上二人静静对峙,沐川眸似幽静寒潭,深不见底。 傅初雪目光如炬,毫不避让地迎上深潭般的眼,单膝跪在塌上,“想上我,为什么还总拒绝我?” 沐川向塌内退了些许,垂眸道:“等过段时间。” “怎么总是过段时间?” “再过几日,我要去长唐。” “呵呵。”傅初雪冷笑,“行军打仗要拖、我都躺你床上了还要拖?” 沐川握住他的手,“这是你家,伯父就在隔壁,莫要冲动。” 傅初雪捞起沐川的发,卷成一缕,手指抚上棱角分明的脸,贴着沐川的耳朵,蛊惑道:“与将军府不同,傅府是祖父亲自建的,隔音非常好。” 温热的气息吹在面颊,沐川猛地推开他。 傅初雪被推到塌下,满脸错愕。 “我……”沐川找补道:“征战时,我救过很多姑娘,她们都说非我不嫁。我救了你两次,一次在善县、一次是滦庄。你常年在府中,接触的人太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傅初雪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沐川认为他分不清情爱和崇拜,这种单方面判定情感的拒绝在他看来就是搪塞。 说他轻贱,和妓女能做,和他就不可以吗? 傅初雪三两下脱掉衣物,在床头柜中摸出粉红色的瓶子,瓶内软膏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本不想入局,是你逼我入局,现在我已在局中,朝不保夕,你害我如此,现在倒矜持上了?你怕一去不回,我怕乌盘催动蛊虫,我们都是短命鬼,为何不及时行乐?” 傅初雪捞起沐川的发,与自己的卷在一起,打了个结。 左手沾上软膏,右手在前端,雪白的身体在月光下绽放,莲藕似的腿缓缓分开。 沐川再说不出半个字。 “来做。”傅初雪极力隐藏爱意,说些口是心非的话,“临死前,我想放纵一次。” 第33章 春风一度 自延北见到傅初雪的第一眼,沐川就定型了。 事事顺着他、要贴贴抱抱亲亲都由着他,说做就做说熄火就熄火……沐川愿意极大程度地满足傅初雪,直到前几天,傅初雪说:“滦庄围城时,我天天盼着你来,兵临城下时,你特别帅。” 父亲于倭寇刀下救出母亲,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误终身,有了前车之鉴沐川不想重蹈覆辙。 傅初雪三番五次强调自己不是断袖;在驱逐跋族后突然想通说“断袖不是病”;他救过傅初雪两次……傅初雪很可能是对他是产生了类似爱情的错觉。 此前沐川被傅初雪带来的快乐冲昏了头,现在必须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以后。 傅初雪太单纯,将“临死前想放纵一次”挂在嘴边,以此当做无法无天骄慢任性的借口,他不知道傅初雪口中的“那种眼神”是什么,但他珍惜这段情感,绝对不会不负责。 他要去长唐,要让皇帝彻查通敌之事,兴许没命再回延北。 这几天,他没来找傅初雪、刚刚敲击床沿他不应,就是觉着他们的关系没有更进一步的必要。 墨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傅初雪垂着眼睫,翻弄身下。 这里不是战场,但沐川却觉着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为紧张。 目不转睛地盯那双过于白皙的手,沐川尽全力克制冲动,问:“唐志远和你说什么了?” 傅初雪半眯着眼,清冷的声线透着浓重的欲,“能和别人做、为什么不和我做?” “我没和别人做过。” “我不信你能控制住。”傅初雪伸脚踢了下,有理有据,“碰一下就起立。” 沐川:“……” 傅初雪质问:“不就是怕负责吗?我不要你负责。” 出征时傅初雪就不听解释,现在也一定是陷入奇怪的脑回路中。 沐川看着他的眼睛,颇为认真地又解释了遍:“我没和别人做过,也没有不想负责,这里是你家,伯父就在隔壁,你若想闹,等明天清醒些,与我回……” “你是不是男人啊?”傅初雪打断他的话,抽出手指,唇间泄出一丝轻哼。 腿根沾了软膏,在月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修长笔直的腿像两株荷花杆,在大床摇曳。 明知不能被蛊惑,但当傅初雪就这么白花花地横在眼前,沐川完全没有办法抵抗。 傅初雪太漂亮。 大脑控制不了身体,沐川不由自主向前,握住雪白的脚踝。 傅初雪环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嘴唇,蛊惑道:“我不叫。” 沐川气血直冲天灵盖,狠狠捏了把大腿,用疼痛迫使自己回神。 他们之间的阻力太多,现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和场合。 倘若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殒命长唐,傅初雪日后回想,也不会觉着特别伤心。 所以,不能做。 沐川用最后的意志力逼自己起身。 刚下床头皮被扯了下。 是缠在一起的头发。 结发为夫妻,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既无定期,那便不如不结。 沐川伸手去解,被傅初雪握住。 “两条腿的活人满大街都是,我不是非要你。” 沐川指尖倏然收紧,猛地回头,撞进破碎的眼。 “你不解风情、不会说话、长个榆木脑袋、哪次被人欺负、都要我去收拾烂摊子……” “我帮你、护你、还屡次被拒绝,你当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今夜若你解开这个结,日后我们便不要再见。” 傅初雪声音没什么起伏,但绷紧的肩线暴露了他并非表面那样平静。 沐川开口,声音因长久的压抑而低哑,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我想给你留条退路。” “都这样了还不做,你才是不给我留退路。” 傅初雪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像是倘若他敢解开发结,就会被咬好几口。 平日吭吭唧唧、没心没肺,被绑到祭坛、随军出征一声不吭。 傅初雪在细枝末节大大咧咧,在关键时刻有意隐藏情绪,即将发生的事绝不是细枝末节,傅初雪隐藏不了情绪是因为快要崩溃。 在屡次放低姿态、威逼利诱、仍遭拒绝后,傅初雪脸色惨白,眼尾泛红,眼中悬着将坠未坠的泪。 第36章 沐川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像是下一刻就会碎。 他不想他难过。 于是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碰到坠下的泪。 “砰” 沐川听到理智碎裂的声音。 * 傅初雪自小娇生惯养,想要什么父亲都给他寻来,从未体会过求而不得。 今夜起初只是不平衡,想要沐川的解释;当沐川质疑他的情感,傅初雪便来了脾气,想要通过肉体来证明情感;当接连遭受拒绝,傅初雪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偏要在今夜拿下沐川。 傅初雪说是不要负责,实际想要爱,将他们的头发卷到一起,就是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强行自我安慰罢了。 沐川没解开发结,擦了擦他的眼泪。 “别哭,我做就是。” 阴影随着沐川的靠近压了下来。 傅初雪吸了吸鼻子,手指下意识攥紧被沿。 粗糙的指节抚摸他的脸,划过他的腰,触碰他的腿。 沐川探进来。 “嗯……” 自己弄是一回事,旁人弄又是一回事,真到这刻还怪难为情的。 沐川就是个烂货,他为何要往上送? 傅初雪像个螃蟹,在床上四仰八叉地敞着,沐川在身下挖蟹肉,每挖一下、他便委屈一分。 沐川停下动作,“疼吗?” 不疼,就是有些怪,但他不想说。 沐川揉揉他的头,“怎么又哭了?” 傅初雪哽咽道:“你不想做就滚,搞得像是我求来的!” 炽热的吻夺走了他的呼吸,比起之前的亲吻,这个吻掺杂了浓烈的欲。 沐川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完全打开口腔,肆无忌惮地吸食他的舌。 不过片刻,傅初雪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沐川说:“不是你求来的,是我想的,想要什么都给你,别哭了。” 傅初雪平时没个正行,被沐川亲一口就小鹿乱撞;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他开口说“喜欢”,又不好意思问沐川的情感。 又怂又勇、又乖又别扭。 余生不过十载,与沐川春风一度,也算了无遗憾。 傅初雪见不得旁人弄自己,抓了个枕头盖住脸,羞得脚趾蜷缩起来。 “想要。” “好。” 沐川手比他大,指节也比他长,突然碰到自己不曾碰过的位置。 “啊!” 傅初雪没忍住,叫出声来。 “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怎么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不怎么会?” 沐川思忖片刻,道:“我刚说不会,你不信。” 傅初雪琢磨过味儿:原来他真是没做过。 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傅初雪心情很好,大度道:“我可以教你。” 沐川:“……你会?” 傅初雪颇为自豪,“我看过话本,这招叫小猫拉大牛!” “不过我的体力应该不能坚持太久,既然你这么废,我就勉为其难地……” “啊!” 不可名状的位置又被弄了下。 沐川声音很低:“别动。” 傅初雪:“你先来,如果不行,那就换……” 这句没说完,沐川换真家伙。 之后傅初雪这夜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不合时宜的第一次,就这样发生。 虽然两个人轮番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但嵌到一起还是疼。 很疼。 身体像是被劈开。 傅初雪死死咬着下唇,泄出几声鼻音。 沐川说:“不舒服要告诉我,不是怕你叫,是怕你受伤。” 受苦时,咬碎牙往肚里咽,被关心两句,才会吭吭唧唧往外说。 “慢点儿,别都进来,要疼死了!” “嗯。” 布满薄茧的手,轻轻碰触他的面颊,傅初雪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祈安,别怕。”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字。 傅初雪却早已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傅初雪环上沐川的颈,抚上棱角分明的轮廓,轻声说:“动吧,我不怕疼。” 吻似雨般落下,二人交颈缠绵,沐川却是分毫未动。 “祈安,看着我。” 傅初雪睁眼。 “放松些,我不会伤你。” 傅初雪努力放松。 被弄到那个位置,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嗷呜”又叫出声。 沐川停下。 傅初雪喊:“别!” 沐川退出来。 傅初雪挠他,“我是说,别停!” 月光映照交叠的身影,先在墙上拧成一股,片刻后分开交卧,过了会儿又变成一个压着一个。 床板的挤压声、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别的什么的闷哼…… 链接处不断碰撞,速度之快,在墙上出现残影。 沐川起伏时,发力时肩背与手臂的肌肉群似波浪涌动,如同山岳劈凿,傅初雪被凿得眼冒金星,吸着胸肌,咿咿呀呀乱叫。 刚刚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叫”,现在只能祈祷傅府隔音是真的好。 金剑刺破桃花蕊,倾入红莲两瓣中,粉香汗湿春逗酥融。 床边爬来一只雪白的手,指节修长,五指紧紧扣着床沿,伴随越来越大的撞击声,指甲逐渐陷入木板。 过了一刻钟,手颤颤巍巍地掉到床下,被肤色略深的捞起,挣扎着往外逃,又被按了回去。 傅初雪的脑袋无法思考,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在不断迎合。 沐川腰腹紧实,没有半分赘余,每一块肌肉都凝聚着最纯粹的力量,成为一柄强力贯穿的凶器,背部的伤像条蜿蜒的巨龙,与傅初雪一起律动。 肌肉陷入窄窄的身体,贲张如铁铸。 果然每次贯穿都可以看见形状。 刚开始傅初雪喊“停”还管用,随着战况愈演愈烈,沐川逐渐变得不那么游刃有余,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傅初雪被弄得破破烂烂,没了呼喊的力气,洋洋洒洒地淋湿床褥。 没有鸳鸯绣被,红浪却是一波又一波。 碧玉破瓜,噼里啪啦干细碎;云收雨散,汗光珠点到销魂。 这夜,无论换成什么姿态,缠在一起的发始终没解开。 结发相守,但求恩爱到白头。 -------------------- 我是学渣,看诗记不全,将好几首诗串联魔改,忘记出处了,对不起…… 第34章 “与我在延北久居可好” 晌午,傅初雪长睫颤了几颤,才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过,又草草拼接,每处关节都很生涩,转头时脖子会疼,抬胳膊时大臂会疼,动腿就会牵扯到那个过度使用的位置。 傅初雪想起床,手肘刚刚撑起上半身,就腰脊窜上的酸软击倒。 “慢些。”始作俑者凿了他一宿,现在假惺惺地来扶他的背。 昨夜喊到最后发不出声音,现在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傅初雪用唇语说了个:“滚”。 沐川递来水。 饱受蹂躏的身体满是疲惫,傅初雪险些没拿住水杯。 沐川喂他喝水。 “咳咳!”傅初雪开口声音沙哑,“你要呛死我?!” “对不起。” 傅初雪冷哼一声,“马后炮。” 沐川拧开药瓶,掀开床褥,向内探手。 “干嘛!” “上药。” “我不!” “不上药会发炎。” 粗糙的手掌捉住他的脚踝,傅初雪被捉怕了,猛然向后缩,“发炎也不!” “听话。”沐川跟提溜小猫似的将他提溜过来,攒在怀中,傅初雪立刻老实,不敢再动。 真正试过才知道二人力量上的差距有多悬殊。 厚重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压着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昨夜到最后在白光中晕了过去,现在只觉浑身干爽,沐川虽然很霸道,但清理了脏污、也没让他受伤。 就是有点胀。 被过度使用后、将合未合、褶皱完全撑开的那种胀。 零星的碎片似潮水涌入脑海——汗湿的脊背、滚烫的呼吸、以及快要将他撞碎的持续而凶悍的力量…… 他们在他家、曾经躺过他父母的塌上、干了话本中的勾当。 之前觉着和男人应该会很方便,不用顾忌太多爽就完了;现在觉着和男人简直是麻烦透了,前戏长、过程久、做完疼,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甘心受这份罪! 当时就是赶鸭子上架,话赶话说到哪了,可沐川明明也沉浸其中,为何让他主动啊? 傅初雪心里不平衡,又开始吭叽,“跟头蛮牛似的往里顶,快要把我顶散架了。” “对不起。” 昨夜被捅坏了脑子,没羞没臊地叫,现在清醒地看着沐川弄,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第37章 傅初雪打开他的手,“谁给你的药?” “焦宝。” “混账东西,又听墙角。” 沐川欲言又止。 傅初雪挑眉,“怎么?” 沐川:“焦宝说,药是伯父让他去拿的。” 昨夜是他偏要,要了还要叫,于情于理都怨不得沐川。 可傅初雪不舒坦,便只会讲歪理,“你若是轻点儿,我能叫吗?” “是你让我重一些。” “我让你重你就重?让你停你怎么不停呢?” “对不起。” 沐川领口微敞开,斑驳的锁骨布满抓痕,脖颈牙印密布。 傅初雪掀开中衣瞧了瞧,自己身上只有深浅不一的吻痕。 虽说是有备而来,但没想到战况过于激烈,最后搞得两败俱伤。 “啧啧,看你这被糟践的可怜样。”傅初雪反思,“技术不好,还得练。” 沐川眼神跃跃欲试,语气却颇为矜持,“何时练?” “练练练、人都练废了、还他娘的要练?” “对不起。” “就不会说点儿别的?” 沐川词穷,说不出来别的,又变成秤砣。 傅初雪擦完药,威胁道:“日后若是让我发现你之前有别人……” 沐川:“之前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傅初雪压下疯狂上扬的唇角,心道:终于说了句像样的。 昨夜虽然时机不对,不过他已经认定沐川,早晚都会这样做。 其实这事儿就跟互相帮助差不多,他不想出力,沐川很想出力,他们一拍即合,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 况且男人也不需要什么贞操,做都做了,爽就完了。 傅初雪伸出爪子,笑眯眯道:“看你被摧残得如此可怜,我就亲亲你吧。” 让秤砣开口太难,生理性喜欢也是喜欢,就这样把人绑在身边也不错。 此前觉着自己烂命一条朝不保夕、不想对情感之事负责、只想找人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后忽然变得想负责、想长久、有些惜命了。 如果他不激进,不让乌盘催动蛊虫;如果沐川不回长唐,不再复仇;他们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谈以后。 * 傅初雪一时冲动、被搞得神志不清,沐川不是一时冲动、在整个过程中都是清醒的。 从无法拒绝、到沉迷其中、到清醒地看着自己沦陷。 傅初雪太过好看,并且太积极主动,摆出娇滴滴的模样,诱他深入。 沐川一直想窥探他的内里,看看里面住的是什么勾人的精怪。 终于如愿。 里面没有精怪,只有真心。 一颗明知他们之间的阻力、还要全身心的交付的真心。 傅初雪在这种事上放得很开,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只要停下、便会撒娇、抱着他吭吭唧唧,他完全没有办法拒绝,从被动变成主动。 本以为傅初雪醒来后会发脾气,没想到被弄得破破烂烂,还跟个小年糕似的往他身上贴。 小年糕软绵绵的,黏黏糊糊的嘟着嘴,要亲亲抱抱。 沐川怕自己忍不住,便道:“我去拿点儿吃的。”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傅宗抱着膀子在门口站着。 沐川生理反应没消,瞳孔瞬间放大。 傅宗看他的眼神从“此子可担大任”变成“此子断不可留”。 沐川两军交战时都没这么紧张过,第一次说话磕磕绊绊,“伯,伯父。” 傅宗招招手,沐川走过去,傅宗说:“厢房隔音不好,你别在门前说话。” 沐川:“……” 焦宝间接告诉他一次,傅宗还要亲口对他说一次,他真的知道厢房隔音不好,这辈子再也不敢了。 傅宗言简意赅,“我给你当后盾,你睡我儿子?” 沐川紧张得语无伦次,“那个,我……” 本就词穷,现在紧张得更是说不出什么,在亲爹面前犯了错都没如此心虚过。 沐川支支吾吾半晌,憋得脸都红了,使大劲蹦出句:“我会好好对祈安。” 傅宗问:“祈安的红鸳佩是送你了吗?” 沐川点头。 “果然。”傅宗叹了口气,“祖传玉佩都给你了,你们的事,就自己看着办吧。” 原来内阁认得红鸳,是因为老侯爷戴过。 傅初雪竟将祖传玉佩给了他! 仔细想想,这次是傅宗让他来的,之前也是傅宗一次次把儿子往他家送,他们有今天,傅宗功不可没。 傅宗为何要撮合他与傅初雪呢? 很可能是看红鸳不见了,认为傅初雪对他有意。 原来,在互相帮助时,傅初雪就已经对他动心了。 想到这里,沐川再压不住疯狂上扬的唇角。 这在傅宗看来就是挑衅了。 老父亲脸拉得比赤骓还长,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沐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好在傅宗没说什么重话,甩完脸色,便让焦宝拿了一堆甜点,都是傅初雪爱吃的。 焦宝小声说:“主子面皮薄,要是知道侯爷知道了,没准儿会撞墙,东川侯就当侯爷不知道,可别和主子说。” 沐川怕傅初雪撞墙,捧着一堆甜点,大步流星往回走。 推门只见傅初雪香肩半露,对镜搔首弄姿,像是……在模仿话本中的动作。 不听话的下半截蠢蠢欲动。 沐川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砍了这没出息的东西。 傅初雪象征性拢了拢中衣,该遮的地方都没遮住,凑过来捡了块甜糕。 “噬心蛊怕冷,延北冬天会很冷,若能枕着你,毒发时应该不会特别难熬。” 沐川替他拢了拢衣物,“别着凉。” “东桑全是山、你的马技施展不开,延北虽然荒凉、旷野却不少,日后,你可以经常带我骑马。”傅初雪顺势往他怀里倒。 先是用美人计让他放松警惕,之后讲自身难处、对未来的规划,就是想将他留在延北。 沐川也想留下,陪他一起骑马,可大仇未报,他必须去长唐。 总是很难拒绝傅初雪,昨夜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沐川说:“延北很好。” 傅初雪眼底闪过一丝脆弱,话锋一转,幽幽道:“我心悦一人,却听闻那人要娶妻。” 沐川立刻否认:“我没有要娶妻。” 傅初雪脖子一横,又开始歪理邪说:“我说的是你吗?” 亲过做过,祖传玉佩都送了,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沐川配合道:“何人,我替你掳来便是。” “话本说,东川侯要回长唐娶妻,始乱终弃。” “话本讲的都不做数。” “昨夜我们才将里面的姿势演了一遍,今日你便与我说不作数?刚说要替我掳来,现在人在这里居然还想走?”傅初雪越说越委屈,眼中波光潋滟,竟像马上要哭出来,“你就是想与我春风一度!” 傅初雪又陷入奇怪的脑回路中,每次都要解释好多遍才能懂。 偏偏他乐意宠着。 沐川再次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傅初雪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将军莫要回长唐娶妻,与我在延北久居可好?” 第35章 小产 傅初雪总是口是心非,沐川本以为要等尘埃落定,回到延北再向他告白。 没想到似是而非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沐川心跳飞快,血液在这一瞬齐齐冲向头顶,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脑中万千思绪炸开—— 傅初雪虽表现得轻浮浪荡,但动真格时就羞得用枕头蒙着脸;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但为了满足他还是说“想要”;总说对情爱之事不抱有幻想,但却变着法的对他撒娇、想要情爱…… 刚刚的告白绝不是玩笑。 沐川没想到他会退让到这种程度,恨不得立刻答应,从此不问世事、与他在延北相守一辈子。 但他不能让十万唐沐军死不瞑目。 沐川无法直视亮晶晶的眸,仓皇垂下目光。 傅初雪久久没等到回复,恼羞成怒,“腰都快断了,把我当什么了,挖山也没有你这么凿的啊!” “若不是我先中了噬心蛊,祖父不断向明德施压要人,明德八成会继续不知悔改,给你下蛊。” “唐沐军害祖父致仕、你害我中蛊,你欠傅家、更欠我的!” 前者多少有些牵连、后者纯属无稽之谈。 之前为查案胁迫他,现在又要为了复仇离开,确实欠他良多。 沐川想留下,又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每夜梦见龙封坡惨状,都会心如刀绞。 十万忠魂尸骨未寒,他如何心安? 沐川耐着性子接了这口大锅,“我欠你良多。” 傅初雪扑过来挠他。 是他蛮横不讲理,自己认下还要被揍,沐川不知该怎么哄。 第38章 弄了一宿,今日没吃东西,傅初雪挠几下累得气喘吁吁,沐川捡了块软糕、给他顺顺毛。 傅初雪嚼着甜点,声音闷闷的,“父亲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平安健康。倘若老将军知道你为了复仇,将命都要赔进去,九泉下死也不会瞑目。” 沐川说:“我十三岁随父出征东桑,想立战功,行事过于激进,险些命丧倭寇刀下。” 傅初雪搂住他的腰,掌心抚摸背部的疤,“这是七年前的伤?” 沐川点头,第一次提及过往,“每年冬季倭寇必南迁,父亲为断其后路,率十万兵马提前行至东桑以南,我因背部受伤,高烧不止,镇守军中。” “七日后,闻战报赶至龙封坡,只见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 “我本该与十万忠魂一同葬身,却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午夜梦回经常会想,或许上天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复仇。” 傅初雪沉吟片刻,垂眸道:“我想要你活着。” 人固有一死,将士战死沙场便是死得其所,沐川不怕死,怕的是背信弃义碌碌苟活。 傅初雪离开他的怀抱,眼底满是嗔怨,“既然要走,为何还要与我做?” “祈安……” 傅初雪打开他的手,“将军最好还是不要碰我,免得我产生别的想法。” 为了留住他、软硬兼施,黔驴技穷、就闷声置气。 沐川拿了块蝴蝶酥喂他,“先吃点东西吧。” 傅初雪本想拒绝,可肚子却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不争气地就着沐川的手叼走糕点,并恶狠狠咬他一口。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白皙的脸庞,傅初雪衣襟松散,长腿随意曲起,慵懒地靠过来。 傅初雪吭哧吭哧往嘴里炫甜点,撑得鼓起腮帮子,像只护食的仓鼠,用余光瞄了他几眼,颇为大度地赏他块牛肉干。 糕点在齿间融化,唇上残留香甜的味道,诱人品尝。 长睫在鼻翼扇动,一下两下三下,傅初雪贴过来,沐川尝到玫瑰花瓣的味道。 “玫瑰花饼好吃嘛?” “嗯。” 傅初雪过于单薄,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入怀中,带着一丝倦怠的满足。 “一直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偏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别走了吧。” 鼻间尽是玫瑰的香气,傅初雪盈盈地望着他,沐川说不出拒绝的话。 傅初雪打开床头柜,摸出把折扇,扇骨颇为眼熟,扇面是“春逗酥融,含笑吹灯”。 是带到西陲的那把。 故意给他看床头柜中的瓶瓶罐罐、故意不好好穿衣服、故意将那八个字对着他扇……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暗记不成来阳谋, 小野猫真是坏透了。 细瘦的手臂环上脖颈,精雕玉琢的脸明艳似桃花,轻轻的声音在耳畔蛊惑道,“要再练练技术嘛?” 傅初雪接连奔波数月,昨夜累到晕厥,眼下快到月底蛊毒即将发作。 沐川按住胸口乱摸的爪子,说:“来日方长。” 傅初雪跨坐在上,拉着他的手探向内,摸到细细滑滑的…… 小妖精竟没穿亵裤! 傅初雪声音绵绵的,“昨天那条没洗呢。” 刚开荤哪受得住撩拨,沐川起身,“我帮你洗。” 傅初雪嘟着唇索吻,“一会儿再洗。” “过阵子再练吧,肿起来了,施展不开。” “反正都肿了,不差这一次。” “现在是白天,伯父会听到。” 傅初雪自然道:“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沐川:“……” 怀中满是香香软软的触感,沐川摩挲着细腻光滑的皮肤,恨不得溺死在温柔乡。 “祈安,别这样。” “昨夜那么凶,现在倒矜持上了。这事儿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男人在床上说太多就没意思了。”傅初雪手脚并用地缠过来,嘟着唇索吻,“都把我干残了,你还好意思走啊?” 死缠烂打不成便用上了美人计。 沐川虽知走为上计,但告别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昨夜傅初雪到最后直翻白眼,现在万万不能再做,沐川与他接了个缠绵的吻,好说歹说将人哄睡。 这些天忙着审案处理公务,好不容易得空又干了两天体力活,精力泄尽深感疲惫,抱着傅初雪一并睡去。 梦中只见唐沐军行至龙丰坡,无数巨石滚落,坡中顿时哀嚎遍野惨叫连连。 沐临渊指挥:“弓兵放箭!” 因龙丰坡过于陡峭,箭矢射不到顶,倭寇凭借极大的地理优势,不断向下抛石。 沐临渊领一队轻骑绕至山势较为平缓之地,想于此处突围,不料无数火箭从天而降,火油溅在骑兵身上,轻甲遇火即燃,一刻钟后,此处便成一片火海。 战马受惊挣脱缰绳,烧伤的百十来人,被战马踩踏而死。 鲜血染红地面,汇聚成溪,龙丰坡霎时变成人间炼狱。沐川看着士兵在山谷中挣扎哀嚎,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 都尉来报:“将军,火势太猛,突围困难。” 沐临渊仰天长叹,“遭此埋伏,只因倭寇悉知东桑布防,身为忠武将军,未能铲除奸佞,护尔等周全,万死难辞其咎!” 裂日坠地,战马血溅三尺,将士哀嚎连连。 十万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沐川,仿若在质问: “为什么你没与我们一起?” “为什么过了五年还没能查到泄露军情的奸佞?” “为什么不为我们复仇?” 午夜梦回,汗水打湿衣衫,沐川看向身侧宁静的睡颜,感叹造化弄人。 这段情感来得过于不合时宜,他深陷其中无法割舍,但也不能放弃复仇。 若此番得胜归来不去长唐觐见、定会被奸佞参奏;若不借着战功追查通敌之事、日后奸佞定会反咬一口;若在延北当缩头乌龟,有朝一日定会祸及傅府。 保护挚爱的最好方式不是沉迷当下,而是将奸佞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 翌日清晨,焦宝叫门。 傅初雪掀开眼皮,开口声音沙哑,“滚!” 沐川穿上中衣,给他掖掖被角,说:“可能是有什么事儿,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傅初雪卷走所有的被子,将自己裹成蚕宝宝。 沐川摇头低笑。 开门只见焦宝身边站着唐志远。 沐川竖食指比噤声,示意唐志远跟上,走到远处的凉亭,问:“高远王来此何事?” 在西陲刚审卢自明,唐志远隔天就让田建义去谈生意;他前日来傅府,今日便被追到此处,说明延北八成也有唐志远眼线。 仿若看出他心中所想,唐志远哈哈笑道:“本王不该坏了东川侯的兴致,更不该不妄议圣上,只是事态紧急……” 能在奸佞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线,看来不仅是延北、整个大虞在唐志远眼中都没有死角。 沐川听出重点,皱眉道:“皇帝怎么了?” 唐志远环视左右,贴近道:“昨夜飞书来报,曹皇后小产。” “什么?” 皇帝大婚不足一月,皇后小产,此种情况在大虞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难道是奸佞拦不下他,便对皇帝以骨肉相挟? 可曹皇后是曹明诚的亲女儿,曹明诚没理由…… 沐川确认道:“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唐志远点头,“大婚前夕皇帝怕生事端,特令神医于天宫前往宫中保胎,没想到……” 优柔寡断赖在这里,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晚去长唐一天,就会多一分变故。 绝对不能再等。 沐川说:“我们明日便启程去长唐。” 第36章 不告而别 皇后小产,唐志远不说,再过几日沐川也会知晓。 唐志远为什么着急告诉他? 先是挑拨傅初雪和他的关系,又怂恿他尽快离开,就像是见不得他们好。 沐川淡淡道:“高远王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在暗处插眼线,他们在明面插眼线,三方会审来了两个司礼监的人,这次又让班飞光来,就是怕我乱说话。”唐志远改了称呼,“此番拦不住你,他们定要在皇帝那乱扣帽子,倘若坐实通倭、十个脑袋都不够我掉的,若是再晚走些、有嘴怕是都没处说。“ “他们”应是三方会审让他包庇焦宏达的人,唐志远虽在皇宫有眼线,但在内阁没有能说上话的,否则也不会跑到西陲躲着。 亲王一直被奸佞看着,心中憋着火,上月借粮与曹明诚生间隙,这回临阵倒戈,就是要与他们彻底撕破脸。 朝堂波谲云诡,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入秋天气转凉,单薄的中衣遮不住风,吹得火热的心逐渐变凉。 沐川推开房门。 第39章 傅初雪铺在塌上,几乎与床榻融为一体,走近才会发现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实在是瘦得过分。 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唇上悬着将破未破的鼻涕泡。 沐川望着安静的睡颜,想将时间停留在这刻,等他睡醒了再说。 日上三竿,洗了亵裤,拿了餐食,傅初雪还没醒。 越等越狠不下心告别。 踌躇改变不了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能再拖。 沐川附身亲吻光洁的额头,本想以此叫醒傅初雪,可想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亲吻,便愈发贪恋傅初雪身上的气息。 吻从额头落到眼睫,右手探入松垮的领口。 傅初雪掀开眼皮,呆滞的神色瞬间清明,像只炸毛的猫,嗷呜一嗓子:“不要再弄我了!” “吃点儿东西补一补。” “我自己吃,你不要碰我!” “嗯,先漱漱口。” “呼噜呼噜呼噜”傅初雪仰头漱口,扶着腰狠狠“呸”一口。 沐川将腹稿吞下肚,无奈道:“给你按按腰。” 掌下皮肤细腻光滑,丰盈的臀上悬着两枚腰窝,衬得腰部更加细瘦。 沐川没忍住,力度重了些。 “哎呀!”傅初雪转过头来,圆溜溜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眼尾泛红。 沐川塞他只蜜饯,安抚道:“我轻点儿。” “一点儿不知道疼人。”傅初雪气鼓鼓道:“讨厌你!” 许是身体底子太差,前夜过于劳累,傍晚,傅初雪吃过甜点,又迷迷糊糊睡着。 傅宗端着药碗进屋,脸拉老长,“不是说要演分别的苦情戏嘛,怎么还赖在这啊?” 沐川承诺过“会好好对祈安”,现在却想睡完就跑,顿时羞愧难当,“对不起。” “我说过,他将祖传玉佩给了你,我便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傅宗坐到塌上,见儿子面色潮红,轻轻触碰他额头,又见儿子睫毛微微颤动,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傅初雪回握。 傅宗会晤:这是想让他留人。 “这些话我只有当他睡着时才会说。”傅宗说,“祈安心高气傲,你明知他的心思、却迟迟不给回应,是想一直吊着他?” “我……”沐川想回应,但大仇未报,开口说“喜欢”太难。 傅宗说:“祈安刚回府时不爱说话,盈盈为了让他开心,买了只小狗。盈盈去世后,祈安哭了一年;小狗死了,祈安哭了一个月;你说,倘若你身死,他会哭多久?” 若没听到这番话,沐川还可以告诉自己:傅初雪是小孩子心性,就是馋他的身子,喜欢了就要得到,等过了这阵子热乎劲儿,就会忘了。 可事实上,傅初雪对他颇为认真,为了不让他走,用美人计苦肉计连环计…… 他不能再掩耳盗铃,这段感情不是他想开始就开始、他说暂停就暂停。 傅宗开始谈条件,“傅家虽不问朝政十余载,然家父参政四十余年,内阁旧部众多,我以傅家基业向你保证——” “若你留在延北,与祈安厮守,为父会守你们余生平安。” “若你执意复仇,今日一别,余生便再无瓜葛。” 与傅初雪的死缠烂打不同,傅宗开出的条件直戳心窝。 挺拔的脊背肩负着十万忠魂的重量,沐川从未低过头。 今日再也挺不住。 爱情没有复仇重要,又或者说,他没有那么爱。 沐川闭眼,攥紧双拳,低声道:“我不能放弃复仇。” 离开傅府后,沐川彻夜未眠。 此刻方才知晓,世间最痛的不是脊背被劈开,而是爱别离。 忽又想起,他还没与傅初雪郑重的道别。 挑灯磨墨,本想写封长长的信,让傅初雪天冷添衣物、好好吃饭、别总生气……又怕写得太多,他死后,傅初雪看到信会更伤心。 傅初雪说冬天毒发会很难熬,那就先拖过这个冬天,等雪融之后,傅初雪身体好些,那时也该尘埃落定。 倘若自己身死,他也不会特别难熬。 思来想去,天亮前,纸上只有一句话。 时辰终究是到了。 唐志远早已在庭院备妥马车,随行亲兵肃立,空气透着一股凉意。 沐川跃上赤骓,发令:“启程。” 队伍行至城门,望着斑驳的城墙,忽然想起傅初雪在城墙之上,身着红袍,明艳的模样。 沐川挥手,“停。” 唐志远揶揄,“东川侯是想留在延北当赘婿吗?” 沐川似没听到他的话,下马径直向城墙走去。 此行生死未卜,沐川不将傅家的祖传玉佩带入黄土。 若傅初雪追来,那便让他暂时死了心;若傅初雪不来,那就说明自己在他心中不重要,若自己身死也不会特别伤心。 半年前这里黄沙漫天,今日墙角窜出枝将开未开的梅花,沐川走到城墙之上,哨兵抱拳问安。 沐川摘下红鸳佩,绑到梅花枝上,将书信交给哨兵。 “若祈……若世子至此,将信与玉佩一并交给他。” “若他不来,便等我回来取。” “或者……一直挂着吧。” * 沐川刚关上房门,傅初雪便睁开眼。 衣架挂着亵裤,甜点还没吃完,身上的吻痕没消,唇上还残留着亲吻的美妙触感,床上都是沐川的味道……明明刚刚还黏在一起,现在沐川就不见了。 傅初雪天真地以为,皇帝大婚、沐川都没回去,这次只要一直缠着沐川,拖上个把月,拖过领功授勋的时机,让沐川没有理由再回长唐就好。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傅宗摸摸他的头,低叹道:“为父说过,你想做什么,都会让你去做,你认准的人,我就帮你留。” 傅初雪扭过头去,用枕头盖住眼泪,闷声道:“我知道他会走,但没想到他会不告而别。” 沐川为什么不告而别? 是因为他太粘人了吗? 可他粘人不是一两天,沐川一直哄着他,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再哄了呢? 计谋用尽、话说到词穷、就连父亲出面都留不住,就是铁了心要走。 可既然铁了心要走,为什么要和他发生关系? 虽说是他勾引的,可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况且沐川是主动方。 傅初雪明知沐川离开的原因,但就是转不过来这个弯。 认为沐川是为了骗他上床,才一直忍着他的坏脾气;认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得到了就弃如敝履。 傅宗问:“祈安怪我逼得太狠?” “父亲是不是怨我没与你说?可你问我那时……” 傅宗说:“从西陲回来后,你看沐川的眼神就变了。” 傅初雪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是他先喜欢我的,他从一开始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 “那你为何还要往他跟前凑呢?” 是啊,明知对方图谋不轨,为何还要三番五次粘过去? 旁观者清,傅初雪本以为是驱逐跋族时对沐川动的心,没想到是在送红鸳佩前。 从沐川坦荡地说出“末将征战是为大虞子民”的那刻,他就已经心动。 “沐川会离开,就说明当下爱情于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傅宗说:“祈安要想清楚,你爱的是保家卫国的将军,还是入赘延北的窝囊废?” 是父亲的话点醒了他。 爱情是双方你情我愿,不是单方死缠烂打。 他爱的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毫无用处的秤砣。 他不能将沐川绑在这。 傅初雪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到对沐川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讨厌你”,便更加难过。 与其在家中内耗,不如去趟将军府。 就当不知道父亲与他说的话,就当自己全程睡着,去找沐川、与他说点儿别的。 就算留不住人,他们的最后一句话,也绝不该是“讨厌你”! 天蒙蒙亮,傅初雪披上外袍,踩着拖鞋往外跑。 左司马说:“将军与高远王刚刚启程,世子快些,兴许还能见着。” 傅初雪借了匹马,快马加鞭赶往城门。 只见到绑在城墙上的红鸳佩。 哨兵将书信交给他,信中只有六字:雪融时,吾定归。 第37章 吾亦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亲兵出鼎城后,沐川回望高耸的城楼,猛地拉紧缰绳,沿着南下沙路疾驰而去。 既然已经决定复仇,就不要再回头。 以为离得足够远,不舍便能稍减,可停下后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视线不由自主地向着北方。 举棋不定,就注定一事无成。 不想失去、却没有保护挚爱的能力,沐川厌恶优柔寡断的自己。 他要将愧疚化作复仇的动力,待到十万忠魂瞑目,再名正言顺地回到傅初雪身边。 第40章 不远的草垛后传来声音:“将军拼死守下的江山,让蛇叔两端之辈搅稀碎,此番若无老夫相助,怕是要不明不白着了道。” 沐川寻声望去,见一盲眼老者腰间挂着酒壶,膝下杵着拐杖。 “阁下是?” “老夫是于天宫挚友,想去长唐捞人,劳驾将军捎我一程。” 老者不仅知道他是何人、还知道他会于此顿足、特意提前在此等候,就像是算好了一样,实在太过蹊跷。 身后传来马蹄声,唐志远御马而来,气喘吁吁,“赤骓太快,本王多年不骑马的,真……”看到老者,若有所思道:“这位是……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早已废除,什么监正,就是个糟老头子罢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莫不是……天象异动?” 星陨摸摸胡须,意味深长道:“天机不可泄露。” 沐川满头雾水,“阁下如何知晓我会在此处驻足?” “算的呗。”唐志远接话,“瞎子最会装神弄鬼。” 星陨摸摸胡须:“十年前老夫曾言,卿非良人,王爷却执意要……” 唐志远不耐烦地摆摆手,“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甚。” “有些人呐,自己过得孬就见不得别人好,人家浓情蜜意、他偏要棒打鸳鸯。” 唐志远面色跟吃了苍蝇一样,“沐川是你徒弟相好,想去长唐,让他捎你便是。” 原来唐志远三番五次拆家,是因为受过情伤。 七星连珠那夜,沐川听傅初雪提过两嘴师傅,没想到唐志远竟比他了解得透彻。 沐川下马,也跟着叫了句:“师傅。” “哎。”星陨笑着应下。 战马通灵性,赤骓鼻翼翕动,半跪前蹄主动让他上马。 沐川本不信命数,但见此情此景不得不信。 亲兵南行五日,至虞朝首都长唐。 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拉开,道路两侧槐柳成荫、店肆林立、行人摩肩接踵。 大虞开朝以来四洲从未太平,要靠将军征战四方,历代皇帝向来重武轻文,先皇在长唐为沐老将军设府,新皇又在延北给沐川盖府。 沿途颠簸,本该休息一日,但沐川怕奸佞参他目无君主,将星陨和唐志远安顿在沐府,只身前往皇宫。 通往皇宫的御道宽广,青石路面被无数车轮马蹄磨得光可鉴人,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江湖侠士从这条路走向金灿灿的熔炉。 极目远眺,皇宫的琉璃顶在日光下闪烁奢靡的光芒。 诏乐殿位于深宫内苑,殿宇巍峨,殿前地面雕刻着诡异奇兽,七彩珠宝嵌于砖瓦,是皇帝听乐赏舞之所。 潘仪带内侍立于殿前,清一色的红色锦服,开口声音尖细,“恭迎东川侯得胜归来。” 沐川回礼。 潘仪假惺惺上前去扶,沐川立刻撤回手臂,不让阉人碰到半分。 “烦请公公通报。” “皇上今日推了好多公务,一直在等您。” 沐川点头进殿,光线骤然变得朦胧。 飘在池中的琉璃莲花灯取代天光,灯油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沐川循着灯盏走到大殿尽头,于金丝毯上叩拜,“微臣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 数级台阶之上,是宽大的龙纹榻座,塌上之人身着常服,襟口露出里头暗金色的中衣,少了几分平日威仪。 嘉宣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当半阖半睁的眼眸掠过榻前跪拜的身影时,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快快请起。”嘉宣在沐川抬头前换了双澄澈的眼,“怎的轻减好多?来,离朕近些,让朕好好看看。” 沐川走上台阶,来到案前。 “将军辛苦了。” “微臣惶恐。” 嘉宣笑时脸颊悬着两枚酒窝,像个涉世未深的稚嫩少年,“此番大获全胜,将军想要什么?” 君不与臣争功,每当唐沐军得胜归来,皇帝都不吝赏赐。 但这次嘉宣过于热忱,沐川从寥寥数语中品出些试探的意味。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本分。”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客套话,你只说想要什么。”嘉宣依旧笑着,“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臣不敢。” “三审知州名动朝野,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嘉宣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是极具压迫,“你是想逼着朕,去查通倭啊。” 沐川立刻跪下。 嘉宣将扳指转了两圈儿,“朕好像不止一次向你承诺会查龙封坡之事。” 继位后,唐沐军每次出征,嘉宣都会在军中安插中郎将;现在嘉宣话中有话,无非就是想敲打他,让他莫要越矩。 自上而下的压迫感,与灯油的香气一并弥漫在方寸之间,嘉宣声音带着一丝倦意,“焦宏达的名册带了么?” 沐川呈上《飞虹神录》。 嘉宣粗略翻过,对里面的内容没有表现特别惊奇,沐川怀疑他早已知晓。 仔细想想,买官卖官那么大阵仗,俯视百官的九五之尊怎能不知? 奸佞当朝,嘉宣没有实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虞变成这般模样。 皇袍加身时,皇权亦是束缚,嘉宣的决策不过是形势所迫。 沐川动了恻隐之心。 嘉宣合上《飞虹神录》,问:“此前你在西陲上奏,朕却安排三方会审,你可怨朕?” 怨是怨的,可君臣有别,他不能将真实的想法与皇帝说。 沐川不语。 嘉宣揉揉太阳穴,语气很是疲惫,“半年前,西域使臣来洽谈风火参的生意,席间朕多饮了几杯,回寝只觉周身燥热,醒来满床狼藉。” “曹雪有了身孕,司礼监用朕的骨肉胁迫,要派人去西陲会审通倭。” “朕当时想着,孩子没了也好,省的日后被人掣肘,可曹雪跪在案前,说她那夜也是被胁迫,若朕不要孩子,她便要一起去了。” 沐川难以置信道:“虎毒尚不食子,曹明诚竟不顾亲生女儿死活?” 嘉宣嗤笑,“有些人,根本不是人。” 奸佞掌权已久,皇帝不想再做傀儡,便要被胁迫。 儿时追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与眼前稚气未脱的脸庞重合,沐川的戒备霎时烟消云散。 嘉宣握住他的手,眼底墨色一瞬而过,“朕没想瞒你什么,若是连你也不愿与朕说真心话,那朕真的……” 沐川回握,安慰道:“陛下节哀。” 嘉宣嘴角弧度依然上扬,眼神却已骤然冷却,笑意全无, “此番你回长唐,他们不想让朕查通敌之事,便又以朕的骨肉要挟,不过……曹雪前几日小产,他们没什么可以用来要挟朕的了。” 沐川关切道:“已经六七个月,皇后身体如何?” “有些虚。”嘉宣垂眸,“流掉的据说是个男孩。” “该罚的朕必罚,该赏的也一定会赏。”嘉宣语锋一转,再次摆出招牌笑,“已赏过良田珠宝无数,此番不如就给你赐婚吧。” 沐川再次下跪,“大仇未报,微臣没有成家的心思。” “是么?” 沐川抬头,对上含笑的桃花眼对视,不明所以。 “朕听过那话本。” 沐川不想让傅初雪卷入其中,矢口否认,“话本都是胡诌。” “这样啊……”嘉宣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朕日日翻夜夜看,想着要是真的……” 提一遍是试探,提两遍就是证据确凿。 嘉宣被奸佞掣肘,想让他拉傅初雪入局。 沐川又说了遍:“都是说书的胡乱编造,陛下不可当真。” 嘉宣神色淡淡,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摘掉扳指,说:“不知赏什么,那便将这枚扳指给你吧。” 沐川不好拒绝,鞠躬叩谢。 犀牛角扳指扔在案下,滚了几圈。 嘉宣低叹,“吾亦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 沐川离开诏乐殿后,嘉宣打翻了盏莲花灯。 行至偏殿,推开暗门,眸色阴沉,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弄没了朕的儿子,朕有些伤心,你说该怎么办呢?” 于天宫跪地不起,哆哆嗦嗦磕头,不断重复:“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虽说是朕让你去做的,可你为什么不劝一劝朕呢?” “朕这辈子很可能就这么一个儿子。” “可一想到他是曹明诚的孙子,朕就想把他掐死!” 时间在这刻被拉得无比漫长,唯有清晰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偏殿回响。 嘉宣说些自相矛盾的疯话,念了半晌,忽地拎起于天宫的头,“再做一件事,便饶你不死。” “君无戏言。” 于天宫使劲点头,额头的血流到脸上,看上去狰狞可怖。 嘉宣笑出两枚梨涡,“把补药换换,让曹雪去陪朕的儿子吧。” 第38章 成长是一种磨砺 第41章 天空灰蒙蒙的,傅初雪扶着冰冷的城墙,指尖微微发颤。 冬日高处寒风瑟瑟,中了噬心蛊的身体极度畏寒,傅初雪拢了拢外袍,忽然发觉这是沐川置办的。 唐沐军得胜归来,沐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买了好多入冬穿的衣裳,经常将他裹得跟个雪人似的,连人带袍一并抱在怀中。 如今,温暖的怀抱不复存在,只剩下凛冽的寒风。 傅初雪将墙上未开的梅花枝折成数段。 他对沐川见色起意、频频引诱,而沐川的纵容、让他自以为把人追到了手。 实则他们什么都不是。 因为不在意,所以沐川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初雪收好红鸳,展开信纸对折再对折,看着苍劲有力的字,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沐川。 等雪融时,一定要好好罚沐川,让他跪着说一万遍“我错了”; 若沐川回不来……不回来,他也不会去上坟。 他才不会为渣男伤心。 “城北新开了家糕点铺,小的买了些新奇的点心,主子尝尝?”焦宝掀开油皮纸,甜点香气四溢。 傅初雪捻了块软糕,尝不出什么味道。 焦宝嘿嘿笑道:“今儿个天气好,主子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傅初雪这才察觉,自从城门回来后,他已经快十天没出房间了。 锦盒中的雄蛊不足,该问师傅要些。 傅初雪洗漱更衣,将自己收拾得与往常一样,摇着折扇前往云安药铺。 师傅没在,掌柜拿出红文锦盒,说:“当家的十日前去了长唐,临行前托我将此物交给世子。” 锦盒大小与之前的无异,就算装满蛊虫,最多也只够用三个月。 “师傅为何去长唐?” “半月前,于天宫托人带来书信和锦盒,当家的说是要去长唐捞人。” “师傅何时回?” “当家的说,若蛊虫用完,他仍未归,便让世子自己想办法。” 傅初雪眉毛拧成麻花。 什么叫让他自己想办法? 蛊虫用没,他还能用命硬挺? 于天宫出事,八成与皇帝有关;师傅这时候走,八成会与沐川搅到一起;让他自己想办法,就是让他在蛊虫用完之前去长唐找他们。 亲爹掩护渣男跑路,师傅联合渣男骗他,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晚餐时,傅初雪气鼓鼓地摔盘子敲碗。 傅宗给他夹了块排骨,问:“谁又惹你生气了?” “你们都气我!” 傅宗叫冤,“为父白天要和班飞光周旋,晚上忙着回朝廷的奏疏,田建义还有一堆烂账没查完……真的没空惹你生气啊。” 师傅、父亲、沐川都有需要完成的使命,只有他碌碌无为、跟个废人一样、只会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亲生父亲怎么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师傅都不认识沐川,怎么与他联合?沐川对他予取予求,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虽知要顾大局识大体,但就是放不下儿女情长,天天想些有的没的。 傅初雪厌恶这样的自己,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父亲分忧。 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没走。 班飞光留在延北,一是不想让他们查内官监,二是想监视傅府。 既然没走,那就顺着这条线往下查,绝不能让他反客为主。 内官监没少在工程上捞油水,隔音不好的证据明晃晃地摆着,傅初雪就不信他还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奸佞损害延北利益,将其正法追回的钱可以充公。 所以,查东川侯府绝不是为了沐川。 明面的事由父亲查,傅初雪得从别处找些线索,便又想到沈娘。 田建义入狱后,沈娘与傅初雪同回延北,在傅府住了段时日,不好意思再住,前几日在城西租了间房。 见傅初雪来,沈娘眉开眼笑,“几日不见,世子怎的轻减许多?” “换季闹的。” 东川侯来延北先是借粮、又审奸臣,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与世子的爱恨情仇在坊间传为佳话,百姓时刻关注其一举一动,东川侯刚离开延北,消息不过半日便传遍鼎城。 “刚来延北那会儿,我水土不服、又为田建义伤神、瘦得脱了相。现在想想,没谁离了谁不能活,犯不上为了旁人苦了自个儿。”沈娘从床下翻出包裹,“听闻延北冬季漫长,前几日为你缝了件皮袄。” 皮袄是用拼接皮料做的,较比沐川置办的整块兽皮的要便宜许多,上面针脚细细密密,显然不是专业绣娘缝制的。 沈娘没什么收入来源,这件不算贵重的皮袄,或许是她用来报恩的全部家当。 傅初雪接过,“谢谢沈娘。” “嗐,客气什么。”沈娘笑笑,“听闻云安药铺是侯爷开的?” “嗯。” 沈娘说:“在田家别院时,我每日唯一的念想就是等着田建义来。” “现在没了念想,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才不至于那么想他。” “店中要是缺人……我,我想给自己找点儿营生。” 沈娘十年的情感都能放下,他与沐川不过半年。 傅初雪暗叹,自己还没一个妇人想得开。 “明日我便与父亲说。” “多谢世子。” “哦,对了。”傅初雪切到正题,“内官监在西陲与田建义有无生意往来?” “你是说潘喜?” “对,你见过他?” “见过。田建义说主宅人多眼杂,经常邀人来别院谈生意。” “他们可有谈过营造修缮之类的?” “新帝继位依赖,西陲新任职的官员皆要翻修府邸,田建义曾采买过木头,替换皇家拨来的上等木材,以次充好。”沈娘想了想,说:“他们还聊过铸币的事儿,说多的一层损耗要记在田家账簿,盈余二八分。” 大虞年初铸币,由丞相牵头,各洲钱庄配合。铸币需白银万两,一层损耗便是一个郡县一年的开销。 本想查阉党,没想到查到了曹明诚头上,看来他们都走的田建义的帐。 潘喜犯了事儿会被灭口,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奸佞蛇鼠一窝。 傅初雪与沈娘扯了两句家常,在晚饭前离开。 从城西回府的路上下起了雪。 沐川生在长唐、连年出征东桑,一直没见过雪,若是晚走半月,就能见着了。 为什么着急走呢? 傅初雪提起外袍加快脚步,行至暗巷,忽然听到婴儿的哭声。 只见一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孩子在房檐下避雪,因没有衣物,裸露的脚踝都冻青了。 傅初雪解开外袍,交与妇人取暖,自己换上沈娘缝的。 “公子!” 妇人叫住他。 “我脚生冻疮,行走不利,公子可否向城东马家捎句话?” 马家是鼎城富商,听闻去年千金逃婚,被一个卖烧饼的拐跑了。 难道这形容枯槁的妇人是马家千金? 傅初雪点头。 妇人说:“我不该与一个养不起我的私奔,父亲母亲不认我,也务必要认下马家的孙子啊。” 千金被爱情冲昏了头,为卖烧饼的生娃,但卖烧饼的养不起,害母子二人沦落街头。 爱情不是靠下半身思考,而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 若只有一腔热情,却没有给对方幸福的能力,就算再爱、也熬不过人心变幻、岁月蹉跎。 沐川说过的话,傅初雪现在才懂。 深夜,蛊毒来袭。 傅初雪打开锦盒,独自承受蚀骨的痛,疼得缩成一团,死死攥着胸前衣料。 没了沐川陪伴,这次毒发格外漫长。 这月先是行军奔波,又为沐川神伤,傅初雪身体严重透支,即便有雄蛊、也抵不住雌蛊啃咬脏腑,痛到肌肉痉挛、四肢抽搐,竟生生呕出一口血。 话本放在身侧,却没有翻看的心情,沐川离开后,他便没了欲望。 不只是生理冲动,就连对新奇的事物的求知欲、对疑难事物的探究欲都一并都消失了。 疼到极点,傅初雪下意识叫“沐川。” 他想念沐川的拥抱、怀念沐川的温度、贪恋沐川的气息,总在不经意间抬头望向门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个身穿重甲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可他等了一宿,疼到天明,沐川始终没有来。 仗着身中蛊毒,被父亲捧在手心宠得无法无天,去西陲借粮才找到自己的定位,可没好两天又被沐川宠坏。 父亲没空理他,沐川离他而去,不会有人再纵容他撒娇任性。 他只能自己长大。 * 自那往后,傅初雪没再与父亲使性子,对焦宝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父亲夸他懂事了,焦宝总不被骂也有些不习惯。 傅初雪心道:原来长大也不是很难。 正如沈娘所说,有了事做,时间才会过得快些。 第42章 傅初雪制定计划,每日卯时起床、辰时读书、未时练字、申时习为官之道……就算身体不适也雷打不动。 之前睡到日上三竿、现在天天早起;之前看诡异秘录、现在看尚书;之前行事冲动、现在三思后行。 他不再感时伤怀,而是将不舍深埋心底,随父批阅文书研读战策。 今日,父亲教他回复奏疏的技巧,傅初雪在阅读文书的间隙对着虚空出神。 傅宗说:“为父觉着,祈安好像忽然长大了。” 傅初雪笑而不语。 “想沐川了?” “没。” 傅初雪从未提起过他,但却将扇面放到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一天不知要看多少遍。 沐川只给他留下这么一个扇面。 傅宗说:“一个月了,连封书信都没有,为父给你把那负心汉绑回来!” 说是不想,怎能不想? 沐川走的时日越多,他就越是想沐川的好,记不得那些坏。 他不是怨妇,沐川也不是渣男,横在他们之间的是难以逾越的血海深仇。 沐川说过会护他周全,今日方知原来周全二字,竟要断情舍爱来换。 傅初雪曾以为江山社稷与他毫无瓜葛,如今方知覆巢之下无完卵。 奸佞当道,山河将倾,为了守住至亲挚爱,必须要成长起来。 蝴蝶破茧方可化蝶,所有的蜕变都伴随着阵痛,成长是一种磨砺。 改变不是嘴上说,而是身体力行去做。 傅初雪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第39章 “你是皇帝的人。” 先帝明德信奉巫蛊,在宫中建拜月楼,新帝继位,拆了各殿的巫蛊饰物,只保留每年一次的祭祀。 沐川只在抵达长唐那日见过皇帝,之后潘仪便以祭祀为由推脱。 坐上龙椅后,曾经那个稚嫩的少年早已变了模样,答应过他无数次会彻查通敌之事,他屡次信任屡次失望。 五年不查通倭、继位以来纵容丞相买官卖官、延北迟迟不发赈灾粮……经年累月不变的决策,都是奸佞的意思? 大虞若真是奸佞只手遮天,根本犯不上通敌给他使绊子、更不会给他与皇帝见面的机会,而他刚来长唐就能见到皇帝,就说明奸佞对皇帝有所忌惮、避而不见是皇帝的意思。 嘉宣愈发让他看不透了。 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尽快查案、想着早些回延北陪傅初雪……结果又被冷处理。 普天之下,皇帝想见谁、那人片刻就要到;皇帝不想见谁,就算作死作活也见不到。 傍晚,沐川与星陨在客厅用膳,唐志远推门而入。 星陨笑道:“王爷也没见到皇帝?” 在座的都知根知底,唐志远没装纨绔,随意捡了副碗筷,说:“东厂扩编,宫中锦衣卫比禁军还多,阉党挡路,本王连诏乐殿的门都摸不到。” 星陨意有所指:“王爷去不了诏乐殿,还进不了迭宫?” 唐志远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迭宫是皇后的住处,唐志远为何要去见曹雪? 皇帝说过,那晚曹雪也是被胁迫。 曹明诚为了拉他下水,不惜牺牲女儿的清白,就像曹雪不是亲生的。 等等,唐志远城府极深,却甘心被曹明诚仙人跳,难道…… 唐志远放下筷子,“你这瞎子是存心不让本王安心吃饭。” 星陨笑道:“王爷为了殷红终身不娶,说到底也是个痴情人。” 唐志远甘心被仙人跳,是因为对殷红有情; 曹明诚用曹雪制衡皇帝,是因为曹雪不是亲生; 曹雪是唐志远和殷红的女儿,唐志远听闻女儿小产,所以着急赶往长唐…… 这就都对上了! 沐川没再夹菜,最大程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唐志远也跟着笑,笑得有几分无奈:“弱冠之年哪懂情爱,厮守终身不过是无稽之谈,从她被掳去曹府的那刻,本王心便死了。” “不惑之年未娶,不过是习惯了奢靡的生活,谈不上痴情,况且……是她没有守身在先,之后怪不得本王。” 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如何在强权之下守身如玉? 若真的放不下挚爱,就算殷红失身、就算曹明诚的势力远在他之上,也要拼尽全力搏个鱼死网破。 唐志远说他心死、说之后花天酒地怪不得他、就是在用蹩脚的理由开脱。 用漏洞百出的借口骗了自己二十余年能心安理得? 若能心安便不会回长唐了。 唐志远只是将二十年前应尽的责任拖到了现在。 星陨放下碗筷,说:“自到长唐,老夫一直没收到于天宫的消息,昨日卜了一挂……卦象为大凶。” 唐志远皱眉,“可否为皇后再卜一挂?” “皇后命数与此挂相连。” “可有破解之法?” “有。”星陨摸摸胡须,“但需王爷配合。” 唐志远问:“要本王如何?” 星陨卖了个关子,“洗去通敌的嫌疑的最好方式便是做证人。” 唐志远思索片刻,皱眉道:“你想让本王弹劾曹明诚?” 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弹劾丞相的先例,此举非同儿戏,若准备不充足必会遭到反噬。 弹劾丞相需有确凿证据,于文武百官前当朝指证,最重要的是,举证之人必需位高权重,说出的话才会让百官信服。 由当朝唯一的王爷来做再合适不过。 星陨点头。 唐志远立刻否决,“本王活得好好的,犯不上为了子虚乌有的卦象把命搭上。” 星陨:“二十年前,老夫曾说卿非良人,王爷却执意要与殷红私定终身,害得她非要悔婚,被曹府强行掳走,明媒正娶成了偏房纳妾,王爷既知老夫卜卦从未失手……” “行了,本王来长唐是为洗清通倭嫌疑,不想牵连其他。”唐志远不耐烦道,“况且就算扳倒了曹明诚,潘仪能放过我?” 原来二十年前,皇弟唐志远被爱情冲昏了头,横刀夺爱内阁次辅曹明诚即将过门的妻子殷红,与其私定终身后始乱终弃,害得殷红从正妻沦为妾室。 殷红为唐志远生女儿,这二十年在曹府水深火热,而唐志远逃到西陲不管她死活; 曹雪怀了嘉宣的孩子,孩子没了嘉宣关心的不是曹雪身体,而说“流掉的是个男孩”; 他们只为自己,不关心他们的女人,必要时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骨肉。 明知何为正解,却为了自身利益,一错再错。 人心叵测。 被掀老底,唐志远没了吃饭的心情,愤然离去。 沐川想了想,说:“通敌之事,我只查到运输火药的车出自羽林军,哈泽说是有人煽动他进攻延北,至于那人是谁……没有确凿证据。” 星陨问了句看似不相关的,“你承诺祈安何时回延北?” 初到长唐师傅便说:皇帝会赐他贴身的东西;前几日又说:祭祀之前定见不到皇帝;昨日断言:今日唐志远不会去吃花酒……实乃料事如神。 问及此事定有缘由,沐川如实作答:“雪融时。” “待到雪融,你不回延北,证据便会自己找上门。” 证据还能长腿? 沐川满头雾水。 “那……唐志远会弹劾曹明诚吗?” “会。” “师傅为何如此笃定?” “待到再过一月,曹雪危在旦夕,一切自见分晓。” “皇后为何会危在旦夕?” 星陨摸摸胡须,“天机不可泄露。” “那师傅可知,皇帝为何赐我扳指?” 星陨伸手,沐川将扳指放到他的手中,星陨摸着了半晌,叹道:“扳指意为‘扳倒’‘指证’,此物少说戴了三年,将贴身之物赐予是器重于你!” 有阉党监视,皇帝自然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放到明面上说,而他却没能领会其中深意,还好有师傅坐镇。 虽无双眼,却能看透人心。 比起他、自己倒更像是盲人。 星陨语重心长道:“老夫此生无儿无女,早将祈安视若己出,你与祈安命数相连,改了你的、便可改了他的……为师接下来说的话,你或许不爱听,但也一定要照着做。” 师傅虽行事诡异,但定不会害他,沐川应下:“您说我照做便是。” “徒儿可知,大虞最大的是何人?” “是皇帝。” 星陨点头,“曹明诚、潘仪、乌盘都只有部分权利,若能分崩瓦解,便不堪一击,大虞只有皇帝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你与皇帝心生间隙,不愿将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可你想没想过,你知道的他八成早已知晓?” “他是君你是臣,他可以对你藏着掖着,但你对他藏着掖着便是不忠。” 皇帝早已知晓《飞虹神录》,奸佞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知道的怕是要比他还多。 第43章 上次见面他心存芥蒂,而皇帝见他有所保留,便不愿再见。 沐川会晤:“师傅是让我听皇帝的?” 星陨再次点头,摸索着握住沐川的手,将扳指戴上,“与奸佞撕破脸是早晚的事儿,皇帝赐你的就要常戴着,及时表明立场才不会给旁人可乘之机。” “做人要将心比心。你是他的刀,他是你的盾,盾防着你、但不会伤你。你就将他当成曾经的好兄弟,他见你没有私心,才能豁出一切地帮你。” “你在内阁没有实权,若想复仇,便要做皇帝的人、必要时也可以做他的刀、做他的狗。” * 腊月初一,文武百官前往拜月楼,参与一年一度的祭祀。 寅时三刻,钟鼓肃然。 百官分列于御道两侧,沐川位于武官之首,在外征战数年,这是第一次参加祭祀。 “吉时已到——”潘仪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 乌盘念些听不懂的南遇话,皇帝玄衣加身,头戴冠冕立于坛上,展开双臂,像在接受上天的恩泽。 先帝打江山时,南遇蛮族骁勇善战,迟迟难以攻下,为了令蛮族臣服,先帝允诺一统江山后、可保留其文化。 可当其他洲的居民移居南遇后,排斥蛮族文化、认为大虞的土地不该有野人生存,而蛮族认为是南遇人霸占的他们的土地,双方争执百年冲突愈演愈烈。 祭祀制度由国师制定,需将生辰为阴的蛮族放在祭坛,取出心脏用来祭天。 沐川怀疑是乌盘为了向蛮族彰显南遇人的实力,以祭祀之名公报私仇。 “跪——” 宽大的袍袖层层展开,各级官员将头颅埋在袖中,姿态谦卑至极。 少顷,听到祭坛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 “礼成——” 沐川抬头,只见祭坛染满鲜血。 不知这血腥残暴的仪式有何意义。 祭奠结束,皇帝銮驾先行,百官沉默地有序退场。 沐川行至廊道,被尖细的嗓音叫住。 “东川侯别来无恙?” 沐川回眸,见潘仪身侧站着曹明诚和乌盘。 仇人近在眼前,沐川恨不得砍了他们,但现在没有确凿证据,并且指证也不应该在这种场合。 他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要让龙封坡的十万忠魂瞑目。 沐川尽量让声音平稳,“前几日不是才见过么?” 曹明诚笑道:“恭喜东川侯得胜归来。” 这话颇有挑衅的意味,沐川攥紧双拳,手背青筋虬起。 只需一个箭步,便可扭断曹明诚的脖子,以此祭奠枉死的英灵。 杀意在胸中翻滚,灼烧五脏六腑。 正当天人交战之际,对面三人行礼,“恭迎陛下。” 皇帝走来,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轻轻转了下他的扳指,说:“平身。” 乌盘双手染血,潘仪佝偻着腰,曹明诚笑里藏刀。 沐川身侧是皇帝,身后是染血的祭坛、摩肩接踵的百官和风起云涌的朝堂。 两方势力即将展开正面较量。 第40章 傅初雪或许会遇到更好的人 祭祀后,皇帝邀沐川同乘銮驾。 御道两侧整齐地排列阁楼,沿途商铺无数,然在马车行至偏巷,光线瞬间晦暗。 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从巷子深处传来,很快被马蹄声碾过,每年祭祀都要走这条路,官兵提前清走了人,却清不掉侵蚀到石阶中食物腐烂发霉的味道。 生活在此处的难民,就像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街之隔生活天差地别,皇帝却对窗外景象视若不见。 沐川刚要开口,皇帝撇了眼御马的仆夫,暗指隔墙有耳。 “朕今日乏了,你明日再进宫吧。” 沐川应下。 翌日,沐川踏着清晨的薄霜,走向巍峨的城门,淡淡的幽香忽地钻入鼻腔。 沐川驻足,循香望去,只见一株梅花从高墙探出身来。 梅朵不大,边缘透着粉,花蕊却是明艳的黄,在凛冽的寒冬不管不顾地生长,就像傅初雪,恣意随性跋扈嚣张。 听闻延北下了雪,傅初雪说冬天会很冷,想枕着他,而他却无法陪伴,要让傅初雪独自过冬。 临行前,傅初雪眨巴着眼睛说“别走了吧”,想到那张明艳的脸,沐川心口隐隐作痛。 傅初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饭不好好吃,衣服不好好穿,受点儿委屈只会哭鼻子,离了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怎么舍得? 沐川让说书的续写了《东川侯再回延北》,有了盼头,毒发时才不会太难受。 他是懦夫,只敢在话本中给傅初雪一个美好的未来。 若他身死,傅初雪未来或许会遇到更好的人。 沐川不敢再想,折断梅花,收入袖中。 诏乐殿内,莲花灯的香气在空中盘旋,嘉宣坐在临窗的紫檀雕花椅上。 见沐川入殿,指着对面的椅子,说:“来,坐。” 皇帝声音平和,就像在邀请挚友对弈。 上次下棋是嘉宣继位前,现在与皇帝下棋,沐川多了几分顾虑。 “朕有一番残局,苦思不得解,想让将军替朕参谋。”嘉宣指尖捻起黑棋,落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谬赞,臣所学粗浅,不敢与陛下相较。”沐川敛袍端坐,手执白棋,挽袖不经意间露出扳指。 白子固守一角,黑子看似闲散,却暗藏杀机。 嘉宣淡淡道:“将军在沙场御敌时以命相搏,怎得下起棋来优柔寡断?” 沐川垂眸,“微臣好久没下棋,技艺生疏。” 嘉宣意有所指,“朕本想放手一搏,你却左右逢源……” 沐川如实交代,“臣怀疑火器部有内奸。” 嘉宣神色如常,“证据呢?” “滦庄附近的车印出自羽林军,并且跋族南部首领哈泽说,进攻延北是被虞人逼迫。” “然后呢?” “可彻查羽林军的车辆调派情况,还可让哈泽指认。” 嘉宣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你能想到的,他们想不到?” 是啊,车辆调派,动动笔分分钟就能改了,潘喜都能死在狱中,煽动哈泽的人应该早就被处理了。 况且就算哈泽指认,奸细抵死不认,也不能如何。 皇帝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中早有定论。 沐川问:“那依陛下看……臣当如何?” 棋局渐开,黑白交错。起初缓慢,中局便在后续几手中显现之前落子的深远意图。 嘉宣说:“看好哈泽。” 沐川点头。 冬日殿内熏着火炉,棋子轻叩棋盘的哒哒声和炉火细微的噼啪声交替往复,曾经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今阴晴不定,伴君如伴虎,沐川不敢妄言。 嘉宣换了张笑脸,“丞相上疏,说你调走了滦庄的兵,边防才会失守。” 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在沐川脑中炸开晴天霹雳。 本想留一手在殿前指证,没想到被曹明诚先发制人。 沐川解释:“臣是在跋族进攻之后才用的兵符,唐沐军所有将士都可以作证。” 嘉宣:“唐沐军不都是你的兵么?” “陛下若是不信,可去问滦庄百姓,问崇头官员,问延北傅府……” “行了。”嘉宣摆摆手,“你能弹劾他,他就不能诬陷你了?” “臣没诬……”沐川话说半截反应过来,皇帝说他“弹劾”,说曹明诚“诬陷”。 皇帝能单独和他聊这事儿,就说明没怀疑他。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与皇帝证明自己,而是要想破局的方案。 嘉宣从棋盘下拿出一摞奏折:“喏,看看。” 沐川展开,第一封由内阁上疏,弹劾唐沐军将领无能,在山通河盲目追击地方,致一万士兵伤亡;第二封由崇头知县上疏,弹劾东川侯撤掉围城的兵去抢占关隘,是为“坐观胜负”;第三封揭发将军擅用调兵令害滦庄失守,落款是左平安。 滦庄失守,席正青想彻查,他否了;山通河被埋伏,傅初雪想彻查,他又否了。 沐川从未怀疑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没想到奸细竟是与他相伴十年的左平安。 知人知面不知心。 沐川:“臣在山通河确实追击过敌方,但弹劾臣坐观胜负纯属无稽之谈。” 嘉宣又拿出一摞认罪书,“喏,再看看。” 沐川展开,第一张是跋族指认边防唐沐军通敌,第二张是被指认的边防士兵指认受东川侯唆使。 “通过严刑逼供伪造假证,让生擒的跋族告边防士兵,再让边防士兵诬蔑于我。”沐川说,“这是交叉诬告!” “是又如何?”嘉宣说,“指认你的边防士兵已被打死,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强加在你头上,你没法翻案的。” 奸佞收买左司马做伪证,联合官员弹劾他坐观胜负,交叉诬告审死无关者……为了要他的命不择手段。 第44章 多亏听了师傅的话,及时戴上扳指表明立场,否则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沐川跪下,低声道:“陛下意下如何?” 嘉宣撕了罪状,纸屑洋洋洒洒。 “就当朕没见过这些东西。” “谢陛下。” 嘉宣揉着太阳穴,“交叉诬告朕暂且替你拦下,不过……你认人不清,若左平安当堂指证,你难辞其咎。” “陛下的意思是?” 嘉宣掸了掸袍上不存在的灰,将右手举到胸口,掌面向内,直直落到腿上,比了个砍头的动作。 沐川赫然。 仔细想想,话本最初是在客来茶楼传开,说书的能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因为左平安给曹明诚传信。 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总想讲兄弟义气,一直没往这方面查,到头来被反咬一口。 左平安反水在先,这兄弟不要也罢。 沐川点头,“臣会处理。” 窗外日影微斜,嘉宣落子,淡淡道:“来下棋。” 沐川额角渗出汗珠,每次落子都要在君臣分寸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 嘉宣则步步为营,先手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 “潘喜死前曾交代,通倭是乌盘授意。” 皇帝对潘喜为何死于狱中,《飞虹神录》中买卖官员的为何人,绝口不提。 沐川试探:“参与通倭的只有乌盘?” “朕不瞎,祭祀的路朕走过无数遍,每次看每次忧心,可那不是眼下能解决的。”嘉宣说,“朕问你,现在能解决的是什么?” 皇帝说通倭的是乌盘,他就只能是乌盘。 沐川答:“是乌盘。” “错。”嘉宣面上依旧笑着,落子却心狠手辣,“现在能解决的是棋局。” “让你替朕参谋,你却不专心。” “若不着手眼前,最后只会满盘皆输。” 白子将黑子围剿,黑白大势已定,沐川回天乏术。 比起乌盘,另外俩人势力根深蒂固,动他们会比较困难,解决乌盘,就可以瓦解奸佞的联盟,让他们无法通过噬心蛊控制朝臣,还可以让傅初雪没有后顾之忧。 什么都想做,最后只会什么都做不成。 沐川抱拳道:“全凭陛下吩咐。” 嘉宣收棋朗笑,“痛快!” 沐川躬身行礼:“陛下棋艺高远,微臣由衷钦佩。” “没有十足把握,朕不入局。”嘉宣笑出两枚梨涡,“可以和傅初雪说说,让他来内阁,举荐信朕已经让汪宜年写好了。” 下棋要先布局,老侯爷傅天华在内阁旧部众多,让傅初雪出仕,便可制衡曹明诚。 虽然师傅说过要听皇帝的,眼下这么做也是最好的方案,但他离开延北,就是不想让傅初雪涉险。 沐川摇头,“傅初雪涉世未深,与奸佞周旋是要他的命。” 嘉宣目光掠过棋盘,话中似有深意:“棋局进退攻守,皆有道理。” 沐川:“微臣恕难从命。” 周遭空气的温度骤然降低,含笑桃花眼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摄人的冷眸。 嘉宣望着他,像在打量一块挡路的石头,“内阁没有人,朕就继续用曹明诚。” 此话暗指:若傅初雪不来内阁,他便要被奸佞诬告。 皇帝撕毁认罪书,是在表诚意,若他不识抬举,皇帝便不会上桌。 沐川黔驴技穷,只能打感情牌,“陛下曾答应过臣,会彻查通倭。” “什么君无戏言都是屁话。”嘉宣面色阴沉,“父皇曾说‘任何人答应的事都不算数,只有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数’。” 财狼虎豹叫得再凶,大虞最后拍板的只能是皇帝。 沐川没实权,所有事都要凭皇帝做主;皇帝护着他,他便有恃无恐;皇帝若想废了他,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直到此刻,沐川才切实地感受到,皇帝变了。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来迭宫找朕。”嘉宣说,“若想不清楚,便一直在殿外跪着吧。” 长唐本无雪,今夜竟下起了雪。 雪花纷飞,落在肩头,沐川第一次看到雪,顿时觉着刺骨的寒意也不是不能忍受。 傅初雪骂他是秤砣,他也知道自己执拗。 征战沙场十余载,沐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底线远比命重。 他不能放弃复仇,但也不能为了复仇牺牲傅初雪,这是他的底线。 沐川在诏乐殿外跪了一整夜,消息不过三日传回延北,沐川万万没想到,这一跪,竟跪出了傅初雪出仕为官的决心。 第41章 毒至脏腑 傅初雪自视清高,最近书看多了,才察觉自己的愚昧无知。 谈婚论嫁要考虑双方条件,可他偏偏叛逆任性,认为爱情就是看对眼。 早知沐川要复仇,却还是想通过肉体关系将人留在延北,这段感情的推进都是他主动。 他喜欢沐川,但又干不出告白追人这种掉价的事儿,能问“与我在延北久居可好”,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程度的低头。 而沐川秉持不拒绝不接受不抵抗的态度,将他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了。 傅初雪曾想过要追到长唐,又觉着沐川一没表白、二没承诺,因为睡过就追着人不放有些拉不下脸。 于是让父亲托内阁旧部监视沐川的一举一动,日日奋发图强,就是为了下次见面时让沐川高看一眼。 今日内阁来报:东川侯因被构陷坐观胜负,在诏乐殿外跪了一整夜。 统帅坐观胜负是杀头的重罪,皇帝若真想罚,就不会让沐川跪。 很可能是皇帝想以此为由,向沐川讨些别的,而沐川抗旨,皇帝才让他跪了一整晚。 皇帝想要什么? 傅初雪仔细分析当前局势,觉着皇帝应是做久了傀儡,想将沐川当刀使,给奸佞放放血。曹明诚势力遍布朝堂,傅家内阁旧部众多,皇帝很可能是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想让沐川劝他出仕。 沐川不想他牵扯其中,所以跪了一整夜。 此前傅初雪觉着一直在付出,心中不平衡,现在沐川给了回应,他却高兴不起来。 若当初不任性,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沐川就没有牵挂,便可以放手一搏。 冬季阴冷雪地冰凉,就算沐川体质好,也扛不住刺骨寒。 况且,他男人犯了错理应由他去罚,旁人指手画脚算什么? 事已至此,纠结内耗没有意义,若想改变现状,只有着眼当下、制定清晰的目标、努力提升自我。 唯有将权利握在手中,才能扳倒奸佞,让皇帝忌惮。 快到正月,暖阁外梅花开得正烈。 傅初雪抱着暖炉凭栏而立,目光掠过重重花影,落在千里之外的长唐。 近日“东川侯在皇帝脚下跪了一整夜”消息传至坊间,傅初雪从中品出些刻意。 东川侯征战东桑、走访西陲、平定延北,深受百姓爱戴,放出消息的人蓄意煽动舆论,就是想让百姓为其鸣冤,从而给沐川扣上功高盖主的帽子。 为了压制舆论,傅初雪让焦宝寻来说书的,续写《东川侯再回延北》。 父亲说是他先动的心,他要在话本中矫正所有人的认知;沐川不想居功,那自己替他来就好了。 话本在云安药铺传开,药铺抢了茶楼的客,傅宗抓准时机推出养生茶饮,赚得盆满钵满。 “东川侯为了讨好世子,给他买荔枝、做皮袄。延北大旱,东川侯主动请缨征粮,秋后我们能吃饱饭,全靠世子……” 百姓就是墙头草,哪有故事往哪倒,《东川侯再回延北》热度瞬间压过“东川侯跪了一夜”。 傅初雪靠在窗边,喝着姜枣茶,摇着沐川画的扇面,心情很是畅快。 吃茶的吆喝,“俺不关心将军对世子好不好,花钱吃茶,就想听几句荤的。” “就是!我是来吃肉的,总端些清粥小菜算什么。” “写话本的是不是换了人?要我说,咱还是回客来听吧,虽都是老段子,但起码有肉吃……” 傅初雪姿势都是跟话本学的,让他编这些实乃本末倒置,只能眼看着茶客日益流失。 过了三日,说书的喜笑颜开道:“长唐药铺传回了新章节,这回必定大爆。” “花前月下,东川侯与世子携酒共饮,梅影摇曳,暗香浮动,不过片刻,世子湿了衣衫。” 吃茶的琢磨过味儿,“这,这是在野外……” “苍茫草原,东川侯与世子纵情赛马,世子恍惚间分不清是马背颠簸还是别的什么……” “马背骑/射!” “水榭边,酒香混合着梅香,东川侯画扇面,一不小心画到世子背上……” “就是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太对味儿了,妙,妙啊!” 果然如说书的所料,新章节一经推出,药铺茶客络绎不绝。 第45章 傅初雪小脸通黄,心道:沐川在哪学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一别两月,二人没有书信往来,仅凭话本传递思念。 话本通常是上一回纯情,下一回转到床上,茶客逐渐摸出规律,只在单日来,可今日明明是单日,内容也变得纯情起来。 “东川侯奉旨回都城,遥想初至延北,世子一身红袍在城墙相迎,似傲雪寒梅绽于冬日,只一眼便心动。一别两月,思念尤甚,恐睹物生情,遂折了很多支梅花……” 原来沐川对他是一见钟情! 傅初雪唇角上扬,抱着暖炉哒哒往家跑,沿途忽然耳鸣,街上喧嚣听不真切,脚下像是踩着棉花,最近总是精神恍惚,也不知是怎么了。 “哎。雪天路滑,祈安莫跑,小心摔了。” “父亲,可有我的信件?” 傅宗摇头。 傅初雪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傅宗笑着捧来一摞信件,“虽没你的,不过从长唐传回的信件都有些特殊。” 傅初雪展开一封,只见其中夹着小小的梅朵,再展开一封,其中夹着枯萎的干梅花,下一封是盛开的梅花…… 内阁从长唐传回延北的每封信中都有梅花。 傅初雪铺了满地的梅花,忽然觉着延北的冬天似乎没那么冷了。 傅宗递他纸笔,“给回封信吧。” 沐川不写信,凭什么让他先写啊? 傅初雪不知写什么,又委实有些思念,将父亲赶出门,别别扭扭地剪了束头发夹在信中。 二人在话本中秀恩爱,枕边却空无一人,傅初雪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弄了支小皮鞭,没事儿就抽秤砣玩。 今日,长唐来信,父亲说是给他的。 傅初雪一眼便认出苍劲有力的字迹,只有五个字:提防左平安。 无风不起浪,傅初雪决定去一趟军中。 席正青说:“上月左平安母亲病危,请假还乡,至今杳无音讯。” 看来左平安反水是因为母亲。 可就算能暂时保住母亲,当奸佞目的达到后,定要杀人灭口,害的沐川遭此无妄之灾。 来都来了,索性将疑虑一并问了。 傅初雪:“军中可有军妓?” 席正青摇头,“自沐临渊将军娶妻后,军中二十一年再没招过妓。” “沐川说他母亲无名无分……” “那是因为夫人怕先皇用她来牵制沐将军,沐将军求婚不下十次,夫人屡次拒绝成亲。” 将军不言,不代表不爱。 左平安想让母亲活命,诬陷兄弟;他想留下沐川,死缠烂打;沐川认为父亲负了母亲,冷言相向…… 入局者很难洞悉全局。 年关将近,傅府装点得喜庆煊然。 长唐送来件大红缂丝袄,领口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狐毛,傅初雪穿上,厚重的棉袄衬得巴掌大的脸更小了。 腊月三十,傅初雪题了对子,贴了窗花,看着仆从们忙里忙外,街坊邻居拎着鸡鸭鱼肉串门,所有人见到他都会笑。 “今年颗粒未收,奴家啃了半月树皮,多亏有世子借粮!” “是啊,多亏世子和东川侯,这是咱自己家酿的酒,请务必收下!” “咦,今日怎不见东川侯呢?” 百姓心直口快,傅初雪强扯出笑,“沐川去了营中,晚些回来。” 夜幕降临,爆竹声震耳欲聋,傅初雪在一片喧嚣中,总觉着身边少了些什么。 傅宗准备了厚厚的红包,傅初雪磕头收钱, “砰” 爆竹窜至空中轰然绽放,炸开满地的红,傅初雪在红色正中,心口倏然一疼,直直向前倾倒。 “祈安!”傅宗扶住他,关切道:“还好吗?” 傅初雪揉揉眼睛,说:“无妨,就是突然想娘亲了。” 夜深人静,傅初雪掀开衣袖,只见手臂出现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包。 于天宫曾说:“噬心蛊初期在体内游走,待到宿主毒至脏腑后,便开始产卵,噬心蛊产卵时会堵塞血管,宿主身上会出现大小不一的鼓包。” 就和自己现在的状况一样。 本以为好生修养,蛊毒就不会恶化,没想到…… 血管被咬开,蛊虫在肉中爬行,剜肉之痛堪比凌迟。 之前毒发都是一阵一阵的,这次毒发片刻不得歇,傅初雪疼到痉挛,哑着嗓子哀求:“祖宗,我求你,别咬了,放过我吧,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血管破裂,表皮完好,血流不出来,在皮下形成淤青,傅初雪在小臂鼓包出划开个口,顿时血流涌注。 这夜,他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失血过多晕的,恍惚中依稀见到娘亲,娘亲对他招手,似要让他跟着走。 沐川拉住他,口型在说:别走。 傅初雪说:我好疼。 沐川摸摸他的头。 傅初雪说:我好想你。 沐川送他支梅花。 大梦初醒,枕边空无一人,只有锥心的疼。 傅初雪哽咽:“我好像等不到雪融了。” 第42章 生性凉薄 大年初一,祭天祭先祖。 嘉宣夜里回到迭宫,卸下冕服,除了墨冠,长发随意披散,少了几分威严。 夜色深沉,迭宫莲花灯泛着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曹雪在正厅合衣等候,行礼道:“陛下。” 嘉宣揽着她的背往卧房走,语气很是温柔,“早说过莫要等朕。” 曹雪穿着厚厚的翟衣,眉眼间尽是被柔情滋润后的松弛,然眼下悬着乌青,嘴唇没有血色,从背部看腰身完全被长发挡住,瘦得有些过分。 “来,喝药。”嘉宣端起茶几上的药碗。 曹雪生了双丹凤眼,长得不算美艳,怀孕时殚精竭虑,流掉孩子又伤神伤身,近日愈发精神不济,许是喝多了药,身体产生应激反应,当黑黢黢的汤药端至鼻间便开始作呕。 嘉宣拍拍她的背,柔声道:“你身体弱,要乖乖喝药。” “嗯。” 曹雪喝了药,嘉宣摸了块蜜饯给她。 让皇帝哄着有些不好意思,曹雪脸颊泛红,“臣妾又不是两岁孩童……” “哈哈。” 自古帝王多情,皇帝愿意哄着曹雪、后宫只有她一人,让她觉着得到了帝王的偏爱,尽诉衷肠。 “我自小与娘亲住在曹府别院,冬天没有御寒衣物,夏日食不果腹。娘亲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可我的课业比哥哥们好,父亲却一直看不到,直到去年年初……” “父亲说要我做件事,事成之后娘亲每年冬天都可有御寒的衣物,我答应他喝了药,醒来就……” “他是我的骨肉、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羁绊,我不想失去,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曹雪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自然想要。 嘉宣也想要,可他更想要龙椅和江山。 二十年前,明德醉酒后临幸了几名宫女,其中一名得子,本以为会母凭子贵,没想到在生产时,稳婆接到圣令:去母留子。 在偏院长大的皇子,被太监克扣物资,冬日只能裹着草席取暖。为了得到父亲的关注,嘉宣努力做功课,就连太子伴读都经常夸他,可父亲却一直看不到。 父皇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太子,知道太子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嘉宣不知母亲姓甚名谁,问了父皇,父皇说:“记不得了。” 凭什么太子生来就众星捧月,凭什么太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父亲的关注? 嘉宣恨他的长兄。 长大后,嘉宣得知母亲死因,将过错归咎于自己,怕牵连至亲至爱,不愿与人深交,直到遇见沐川。 沐川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嘉宣认他做兄长,承诺“日后我有的,都分你一半”。 他不立后、不纳妃就是不想受制于人,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错误的开始得不到正确的结果,可当曹雪跪在案前,哭着求他救救他们的孩子时,他第一次心软。 曹雪与他同病相怜,嘉宣对她有些好感,否则也不会任由司礼监去西陲三方会审。 嘉宣从未感受过家的温暖,倘若奸佞见好就收,他绝不会亲手毁掉来之不易的幸福。 这五年,他一忍再忍,眼睁睁地看着奸佞将大虞搞得千疮百孔;现在,他不能让奸佞拉他下龙椅,毁了大虞的江山。 曹雪声泪俱下,“我曾怨命运不公,没想到上天给了我莫大的恩泽,这世间最关心我的,竟然是陛下。” 嘉宣笑出两枚梨涡,“你好好喝药,养好身体,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 * 正月初三,群臣觐见。 皇帝坐在高阶之上,俯视文武百官,偌大的殿堂只能听见潘仪尖细的声音。 朝拜后,群臣有序退出正殿,沐川行至殿门,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东川侯,随朕去书房。” 第46章 “臣遵旨。” 在诏乐殿跪一夜后,皇帝半月未传召,此番怕是又要让傅初雪出仕。 沐川跟在皇帝身后,保持半米的恭敬距离,二人穿过重重宫阙,官靴踩在一尘不染的石道,沿途太监宫女毕恭毕敬。 行至荷花池,嘉宣笑道:“十一年前,东川侯于此处救下朕,若无将军便无朕的今天。” “实乃臣之本分,陛下谬赞。” 二人踏着阳光步入阴沉的御书房,紫檀木桌上整齐地堆叠着各地官员的奏疏,桌后的墙壁悬挂巨大的匾额,提字者笔力千钧,上书:持重守正。 “父皇终日祭天游神,不问朝政,倒是练了副好字。每年正月,父皇都会考校皇子的功课,训诫我们:为君者,当日日自醒。”嘉宣毫不避讳地指责先皇,“可他却一辈子活在梦中。” 先皇信奉巫蛊,晚年生病,不让太医瞧、日日服用乌盘炼制的长生不老药,待到身体越来越差、传召太医时,药石无医。 乌盘能害先皇,也能害皇帝。 皇帝将先皇的字挂在书房正中,就是为了警戒自己。 嘉宣目光中没有了朝堂上的威压,却更深沉复杂,然情绪一瞬而过,桃花眼微微上挑,又摆出招牌笑,捡了只软糕给沐川,“喏,尝尝。” 沐川尝了口,不甜。 嘉宣笑道:“朕知你不喜甜食,也知你喜欢傅初雪。” 皇帝总能在不经意间制造晴天霹雳。 沐川皱眉,“不可让祈安……” “急什么。”嘉宣淡淡道,“开局要将先手放在合适的位置,既然你不愿让傅初雪涉险,那便换别的棋子。” “谢陛下。” “三人结盟,两人分钱,长此以往,没分到钱的总觉着心里不舒坦。”嘉宣慢条斯理道,“地方官员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流入宫中后由曹明诚和潘仪分赃,乌盘长期分不到钱,便破罐破摔经常花天酒地,欠了一屁股债,记得都是曹府的账。” “曹明诚早就不想给他擦屁股,这些年全靠潘仪从中调解,他们的关系并非固若金汤。” 沐川会晤,“陛下想离间?” 嘉宣点头,“你们的话本传得火爆,朕也想如法炮制,就说乌盘害皇后痛失爱子,又于迭宫设阵诅咒丞相。” 皇帝知道《飞虹神录》,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与傅初雪的关系,八成也知道曹雪是唐志远的女儿,用她制衡曹明诚没用,那为何……? “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嘉宣似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二十年前,父皇为曹明诚赐婚,曹明诚明知殷红与唐志远有染,还八抬大轿将其迎娶进门,一年后以‘不守节’为名休妻,殷红抱着曹雪在曹府门前跪了一月,才被重新纳为妾室。” “曹明诚本就与乌盘关系僵硬,又最在意颜面,之前能大费周章地娶妻休妻纳妾,现在也定会与乌盘撕破脸。” “十五祭祖,你当着百官的面呈出《飞虹神录》指证乌盘通倭,没了曹明诚护着,潘仪翻不出什么浪,废了乌盘,他们的局便不攻自破。” 沐川想了想,问:“皇后小产是乌盘所为?” 嘉宣轻笑,“祭祀不过是为了稳住奸佞的权宜之计,早晚要废除,你什么时候也信巫蛊之术了?” “臣……” 嘉宣说:“朕下棋习惯留后手,倘若离间失败,唐志远听闻曹雪危在旦夕,为保女儿性命,定会豁出一切扳倒奸佞。” 师傅曾说:当曹雪危在旦夕时,唐志远会弹劾曹明诚,果真料事如神。 可上次皇帝说,皇后小产身体虚弱,应不至于危在旦夕。 “听闻于天宫医术高超,有他在定能保皇后无恙。” “呵。”嘉宣语气淡淡,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好不好,“朕说过,开局要将先手放在合适的位置,既然你不愿让傅初雪涉险,那便换曹雪去地府门前走一遭。” 沐川瞳孔倏然放大。 他不会为了复仇牺牲傅初雪,皇帝却可以为了龙椅牺牲曹雪。 沐川没想到,对他的妥协,要用另一个人的牺牲来换。 “还请陛下三思。” 曾经天真懵懂的翩翩少年如今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帝王,沐川指节捏得发白,瞬间明了:曹雪流产是皇帝下的手。 沐川问:“能留皇后一条命吗?” “那要看曹明诚和唐志远的意思。” “陛下是在测人心。” “那又如何?”嘉宣笑中掺杂着冰冷的疲惫,“朕不想受制于人,既知是桎梏,那便不如不要。” 明明是寒冬,沐川额头却渗出细微的汗。 “朝堂没几个人是干净的,已经答应保全傅初雪,你还要推三阻四。”嘉宣在“持重守正”前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龙椅不若让你来坐?” 沐川立刻跪下,“微臣不敢!” “你手握重兵,率唐沐军屡战屡胜,朕留你下来,只想问你一句……”嘉宣贴近,“你可守得住朕的江山?” 沐川抱拳,“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说什么万死。”嘉宣冷笑,“要命的事儿太多,可命却只有一条。” 嘉宣不要父母,不要兄弟,不要爱人……只要至高无上的龙椅和大虞的江山。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帝王生性凉薄。 第43章 “接吾妻回家。” 幕帘低垂,卧房中弥漫苦涩的药味,傅初雪斜倚着床褥,脖颈鼓包清晰可见,嘴唇毫无血色,颧骨泛着病态的潮红。 “侯爷……”郎中欲言又止。 “祈安好好休息,为父去去就来。”傅宗对郎中比了个“请”的手势。 “在这说吧。”傅初雪声音沙哑,“自己的身体,我心中有数,你们瞒着,我反而会多想。” 傅初雪身体不好随母亲,梁盈盈自小体弱,生他时伤了元气,他在宫中做质子时郁郁寡欢,他回府后没两年便香消玉殒。 傅宗这些年低调行事,从不与傅初雪争执,就是不想儿子动怒伤身。 郎中说:“世子毒至脏腑,心脉受损,当静养为宜。” “若静养能有多少时日。” “噬心蛊以宿主气血为食,过喜过悲都会影响心气,若安心静养,不再牵动情绪,坚持十载不成问题。” “若不安心静养呢?” “万万不可!”郎中说,“噬心蛊如其名,若宿主情绪大起大落,便会循着造血源,沿着血管爬至心脉,啃食宿主心脏,最后破心而出啊!” 卢自明和焦宏达皆是被噬心蛊吞掉心脏,傅初雪想起二人死状心有余悸,本想年后就去长唐,现在他又怕了。 这段时间学的治国之道都是纸上谈兵,与沉浮朝堂几十载的老油条周旋,无异于关公门前耍大刀。 若体力充沛,尚可放手一搏;现在一步三喘,去了很可能会拖后腿。 小孩子才意气用事,成年人要权衡利弊。 傅初雪说:“给师傅写信,让于天宫捎些蛊虫回来吧。” 早春寒意未消,薄薄的人儿倚在暖塌,披着厚厚的红袄。 手中扇面退了色,梅花不似刚画时那般艳,傅初雪脸颊瘦到凹陷,风采亦不复往昔。 此前毒发养个三五日便好,现在养上七曜,仍觉胸口阵痛。 傅初雪问:“班飞光还在鼎城?” “嗯,依小的看,他十五之前是不能走了。” 十五百官赏灯,奸佞应是有大动作,故留班飞光在此监视傅府动向。 傅初雪指尖划过扇面,问:“拿到内官监的账簿了吗?” “没。班飞光说侯爷无官职,无权……” “放屁!”傅初雪怒喝,“侯爵还压不住小小的锦衣卫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焦宝拍背给他顺气,“锦衣卫是小,主子的身体是大,您千万别动怒啊。” “咳咳,咳!”傅初雪咳了几声,咽下涌至喉间的苦水,“一会儿带几个壮丁,去挖东川侯府的墙。” “啊?” “内官监贪墨案不能再拖,挖开方知建府材料是什么。” “啊行!”焦宝眼珠转了半圈儿,“左右东川侯府也是没人住,咱挖他个七零八碎,让没良心的回来没处住,哭着喊着爬主子的床!” 此前骂沐川是建立在他能回延北的基础上,现在自己去不了长唐、帮不上忙,不确定沐川是否有命回延北,骂人时平添几分惆怅。 傅初雪说:“算了,别挖东川侯府,挖傅府吧。” “啊?” “让你挖你就挖,挖我的厢房,就那隔音不好,哦对了,别挖承重墙。” 若沐川能回延北,皆大欢喜,以后不骂他;若沐川回不来,留下完整的东川侯府,余生也有个念想。 正月初五,班飞光来访。 傅宗正欲与其周旋,傅初雪叫住父亲,“对付小人当用小人的法子,父亲太循规蹈矩,此番我去就好。” 第47章 “祈安当好生养病。” “歇了几日早已无碍,长唐去不得,在延北的宵小还治不了?”傅初雪下床,“快躺出褥疮,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班飞光身着白龙鱼服,腰间佩刀,表面上看着挺像人,背地里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傅初雪展开折扇,“听闻司礼监最会行贿受贿,班大人没过十五便来府上,在下满心欢喜相迎,可班大人怎么空着手啊?” 班飞光不屑道,“还当傅家清正廉洁,没想到世子先派人偷了内官监的账簿,又向我要贿赂,竟干些为人不耻的勾当。” “班大人没看好账簿,为何平白无故赖到我头上?”傅初雪挑眉,“内官监账簿丢了账簿可是重罪,没有证据污蔑侯爵按律当处仗刑,不如家父参你一本,数罪并罚如何?” “侯爷只有爵位没有官职,按理来说不可参政。” “哦,原来是觉着傅家没官,动不了你啊。” “本官是朝廷派来的,在延北只听比我官阶高的。” “知州官阶比你高,也查不内官监的帐啊。” 班飞光怒目而视,“所以世子便来抢?” “大人污蔑我两次,请问证据呢?”傅初雪神色淡淡,“对了,去年田建义钱庄铸造的银钱是大人押运的吧?” 班飞光神色骤变。 傅初雪说:“大人没证据,在下有啊。” “田建义账簿记载,熔铸银钱的损耗有一成流向宫中;内官监记载傅府的木柱由金丝楠木制成,实则就是普通木头。”傅初雪指向挖开的墙壁,“喏,里面都是水泥,隔音材料也被内官监抽条了。” “如今证据确凿,家父明日便会参你渎职,在下劝你现在主动辞官,若是晚了……或许这辈子都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班飞光额头渗出冷汗。 傅初雪走近,逐字逐句道:“大人不妨想想潘喜怎么死的。” 班飞光走后,傅初雪轻咳两声,头晕目眩,方才硬撑着气场,话说多了就有些吃不消。 傅宗上前扶住儿子,“祈安果然是长大了。” 傅初雪问:“父亲既早知晓此事,为何迟迟不上疏?” “沐川查通倭必会弹劾曹明诚,若为父此时上疏,有落井下石、结党营私之嫌。”傅宗解释,“为父早已将证据传信沐川,由他越过内阁,直接面奏皇上更为妥当。” 傅初雪轻笑,“沐川与父亲传信却不与我传信。” “途中眼线众多,沐川不想拉你下水,所以才……”傅宗岔开话题,“如今我不上疏,班飞光也会回长唐,搅得奸佞自乱阵脚。” “父亲没想过官复原职?”傅初雪问,“祖父内阁旧部众多,父亲若想出仕,定有办法。” “为父不如你祖父心思活络,所述不过是经验之谈。为父心思也不在朝政,就想做点儿买卖,在家数数钱。祈安与我不同,比起我、到更像你祖父。” 父亲此前决口不提朝政,现在三五句不离祖父,应是看出了他的意图。 可他虽想去长唐、想帮沐川、有扳倒奸佞的心,却没有扳倒奸佞的实力,也没有豁出一切的勇气。 傅初雪口不对心道:“此前总想着往高处走,现在觉着偏安一隅也挺好。” * 班飞光前脚刚离开鼎城,信使后脚便送来唐志远的密信。 「左平安明日奉旨觐见圣上,若想沐川活命,速来长唐。」 自沐川在诏乐殿跪了一夜后,傅初雪便一直在等他的书信。 傅初雪希望沐川能尽快妥协,少受些苦,同时也希望沐川不妥协,以此来证明对他的爱。 没想到没等来沐川的信,倒是等来了左平安的消息。 皇帝若是与沐川一心,定不会召见左平安。 看来低估了傀儡皇帝。 嘉宣先是用他制衡沐川,又用沐川来威胁他,沐川能抗住压力,他扛不住。 一想到沐川在长唐孤军奋战,傅初雪心如刀绞。 春寒料峭,傅初雪展开扇面,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墨迹。 傅宗说,“倘若祈安想入仕,为父可以帮你。” 在西陲没有实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农民被剥削,看着曹明诚高价卖粮发国难财;在朝堂若是没有官阶,别提翻云覆雨,就连让班飞光听令都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想保护挚爱,就要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窗外日光明媚,冰雪有消融的迹象,傅初雪望着信纸上褪色的六个字出神。 「雪融时,吾定归」 沐川写这句话时,应是料到雪融时回不来,想让他忘记自己。 可他们一起走过鼎城的街道,一起住过傅府的厢房,一起晒过西陲的太阳、吹过塞外的风、淋过延北的雨……每当走在街道、住在厢房、看到日出、吹了风受了凉都会想起沐川。 身边都是沐川的影子,要如何相忘? 师傅说蛊虫用完让他自己想办法,就是给他选择:是去长唐名垂青史,还是留在延北碌碌苟活。 焦宝端来药碗,傅初雪一饮而尽,握住腰间的红鸳,心道:为何将一切还回来,却将他的心带走? 喝药是苦,毒发是苦,与奸佞周旋也是苦,莫不如让苦难钻心而出,总好过情爱煎熬。 焦宏达见弟弟头颅滚在脚下,当庭招供;母亲被奸佞所控,左平安诬告兄弟;傅初雪本以拎得清,没想到高估了自己。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沐川去死。 与其畏首畏尾,不若放手一搏。 傅初雪起身,踏上通往权臣的路,无关野心,只为一人。 “备马去长唐,接吾妻回家。” 第44章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年后,长唐下了场大雨。 天色如铅,雨脚哗哗啦啦毫无章法,沐川撑着油纸伞走得不紧不慢,反正已经湿透,索性从容起来。 沐府有奸细,传出的信件会先在他们手中过一遍,沐川不想牵连傅家,又实在思念傅初雪,便托老侯爷的内阁旧部将梅花夹在传往延北的信中。 给傅初雪传信“提防左平安”,就是让奸佞知晓他会采取行动,故而加快进度,让左平安在正月十五之前觐见。 只要左平安进了诏乐殿,皇帝便会让他再无法开口。 转过桥洞,忽闻细弱声响,沐川顿足。 积水打着圈儿,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水上漂,沐川捞起细看,竞是只小猫。 小猫“喵呜喵呜”地叫,看状应是饿了,就连长唐暗巷的人都吃不上饭,更何况猫。 沐川摸摸它的头,说:“跟我走吧,只要我不死,肯定有你一口饭吃。” 小猫措不及防地给他一爪子。 “还挺凶。”沐川握住粉嘟嘟的肉垫,给它顺顺毛,小猫大约冻得狠了,直往怀里钻,沐川对黏糊糊的小东西完全没有抗力,遂将它抱回家。 小猫洗过澡后,瞪着碧眼幽幽地望着他,揣入怀中也不挣扎,手脚并用地缠过来,又乖又听话,和某人一模一样。 沐川说:“以后就叫你小雪吧。” 晚饭时,星陨听到猫叫,哈哈笑道:“祈安若知你将他当猫养,定会耍脾气。” “他不会知道。” “非也非也。”星陨摸摸胡须,意有所指,“为师曾说,待到冰雪完全消融,证据便会自己找上门。” “师傅的意思是……祈安会来长唐?” 星陨笑而不语。 “伯父已托内阁的人将奸佞贪墨的证据传信于我,班飞光正在赶往长唐,待到十五人证物证俱在,此番无需祈安出面……” 星陨摇头,“为师知你复仇心切,但万万不能急于求成。” “左平安已经被皇帝扣下,他们没什么能用来要挟我。” 星陨问:“你有没有想过,龙封坡之事六年没有眉目,最近为何有了进展?” “因为现在有证据。” 星陨再次摇头,“没机会公之于众的证据算不得证据。” 沐川想了想,答:“因为我听了您的,站队皇帝。” 星陨点头,“此番能有扳倒奸佞的机会,都是皇帝在帮你。大虞可以没国师,但不能没有丞相。各地奏疏一直由内阁代批,若曹明诚倒台,皇帝就会无人可用。在祈安来长唐之前,就算有确凿证据,皇帝也不会倒曹。” “可祈安……” “该来的总会来,一切都是命数。”星陨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坊间传言要让乌盘知晓。” “为何?” “曹明诚生性多疑,不会信空穴来风,但倘若乌盘与他解释几句……” 奸佞狼狈为奸十余载,各怀鬼胎相互猜忌。 父亲去世后,沐川凡事都靠自己,星陨是除父亲外第一个让他可以依靠的大山。 沐川说:“还是师傅考虑周全。” 小雪不满主人的喂食速度,歪着头打量餐桌,颇有几分巡视领地的架势。 第48章 沐川舀了勺鱼汤,小雪喝完“喵呜喵呜”地要。 星陨哈哈笑道:“正好我要给祈安传信,要不要替你捎些话?” 沐川摇头。 小雪趁沐川溜号爬到桌儿上,前脚打翻了汤碗。 星陨拍拍手,小雪迈着高傲的步伐走过去,星陨摸摸它的头,忽地拎起后脖颈。 小雪挥动爪子挠不到人,只能委屈巴巴地喵来喵去。 “别说,这欺软怕硬的小东西还挺像祈安。”星陨慢悠悠道,“祈安刚到皇宫时嚣张跋扈,拳打宫女脚踢太监,中了噬心蛊,毒发一次就老实了。祈安戒备心重,第一次见他,不怎么说话,第二次毒发,见有蛊虫解毒,才与我逐渐熟络起来。祈安对生人冷面相向,对熟人是个小话痨,傅宗扛不住儿子撒娇,要星星恨不得都给他摘了。” 三岁看到老,傅初雪就是只粘人的小猫。 沐川轻笑。 星陨揉揉小雪的肚皮,“祈安自小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皇宫捡到只小狗天天抱着不撒手,肯定会很喜欢小雪。” 二人吃饭听雨,星陨追忆往事,将傅初雪的童年娓娓道来,那些沐川不曾参与的时光,竟让他更加思念。 年前靠话本传信,年后没什么消息,也不知傅初雪现状如何。 之前想与奸佞鱼死网破、想战死沙场、想名垂千古……现在想保全自己,与傅初雪白头。 他禁不住诱惑,却没有给傅初雪幸福的能力;他唾弃父亲的行为,却成为与父亲一样的负心汉;他只敢在话本中秀恩爱,私下却没有说爱的勇气。 期望与现实背道而驰,本以为雪融前会尘埃落定,可实际连乌盘都没搞定,雪已融,他已食言,沐川引以为傲的信誉轰然倒塌。 傅初雪应该会讨厌这样的他。 窗外一道闷雷划过,暴雨敲打屋檐,没有片刻停歇的意思。 星陨听着雨声,道:“帮我看看西北方可有星辰隐在云后?” 乍眼望去雨夜无星,盯久了才会发现西北方位确有星辰。 “嗯,一颗大的、三颗小的。” “每八年,辰星犯水宫时长唐都会下雨,辰星下面的三颗是祸星,这雨……怕是要再下半月。” 八年前,明德帝废除钦天监,建拜月楼,那年……长唐应是没下这么大的雨。 莫非师傅判断有误? 沐川委婉道:“钦天监的废除可与星象有关?” “八年前,潘仪带乌盘来长唐,说能治先皇的风湿,彼时于天宫任太医院院使,看出事有蹊跷,极力劝阻。”星云讲述过往,“可先皇执意服蛊,蛊虫麻痹痛觉,让他以为自己的风湿好了。宫中无不感叹乌盘妙手回春,先皇拜其为国师,潘仪借势煽风点火,让先皇罢免于天宫的官职,并让质子服下噬心蛊。” 先皇不信太医信巫蛊,服用长生不老药而终,也算自食恶果。 “那时亦是三星祸乱,有了于天宫的前车之鉴,为了让先皇信我,我逆天开卦,占得:长唐会下半月大雨,内官监偷工减料修的堤坝必会被洪水冲毁。我以此劝导先皇,却没想到此等言论传至坊间,引起百姓恐慌,说:天降洪水乃昏君当道。” “彼时乌盘信誓旦旦承诺‘雨势虽猛,然堤坝不会被冲毁’,奸佞怕卦象应验,自知造的堤坝拦不住雨,让壮丁填海……” 星陨说到这里声音颤抖,“因我泄露天机,雨下到第三日便停了,之后我被曹明诚反咬一口,参我污蔑朝廷命官,先皇废除钦天监,挖掉我的双眼。” 沐川不知何为天机,仅凭此等诡异秘法断言长唐会下半月大雨未免有些草率。 奸佞不好好修堤坝,遇到洪涝拉人填海,倒反天罡。 师傅妄断天意、造成恐慌是错,奸佞曲解事实、谋财害命更是错上加错。 雨声嘈杂,衬得室内格外安静。 星陨说过的话屡屡应验,倘若大雨再下半月,毁堤淹田,到时候苦的都是百姓。 沐川说:“此事关系重大,明日我便面奏圣上。” 星陨摆摆手,“恐奸佞心生猜忌,你十五之前不要与皇帝见面,待到乌盘被斩,一切自见分晓。” “可乌盘死了,服用噬心蛊的官员们怎么办?” “有于天宫在,他们只要不作死,活个几十载不成问题。” “可万一……” “没什么万一。”星陨难得严肃,“解铃还须系铃人,八年前的恩怨,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 大年初十,嘉宣喂曹雪服药时,宫女忽然打翻了花瓶。 在五颜六色的碎片中发现三只写着曹氏妇女姓名的巫蛊娃娃。 宫女跪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嘉宣:“来人!” “在!”锦衣卫闯入迭宫。 “拖出去,斩了!” “是!”宫女被捂住嘴,拖出迭宫。 曹雪近日愈发精神不济,看不清皇上手中之物,走近小声问:“陛下,这是何物?” “这是诅咒曹家永世不得超生的巫蛊之术。”嘉宣说,“此前听闻坊间传言,本以为是有人蓄意挑拨国师与丞相的关系,没想到……” 坊间传闻说是乌盘害她小产,曹雪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说:“坊间传言不可信,与其怀疑乌盘,不如想想你的枕边人。” 先前皇帝不想要孩子,是她以命相逼,皇帝才同意留下孩子,孩子没了,对皇帝而言利大于弊,父亲的怀疑不无道理。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皇帝向来温文尔雅,曹雪不相信他会如此心狠手辣。 “朕本以为安心当傀儡便可与你厮守终身。”嘉宣握着曹雪的手,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朕本想立他为太子,没保住孩子,是朕对不起你!” 皇帝从未如此失态,曹雪彻底打消了疑虑。 “臣妾明日便将此事告知父亲。”曹雪愤恨道:“乌盘滥用巫蛊之术、诅咒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第45章 “怪不得沐川喜欢你” 去西陲时天气炎热路途颠簸,来长唐气候适宜路途平坦,可即便这样,傅初雪还是有些吃不消。 每当风吹进车窗,寒意便会穿透皮肉;每当车轮碾过石头,便会颠得胃液涌动;每当夜晚驿馆有人走动,便会惊醒…… 傅初雪倚在车厢,按压小臂的凸起,吞下一把药丸,短短半月瘦到脸颊凹陷,周身病气遮不住凌厉的眼。 正月十三,长唐雨势未减,马车在雨中艰难驶入城门。 哨兵见延北的通关文书,道:“上面传令,让世子走偏路进宫。” 焦宝刚要与其理论,傅初雪说:“走偏路。” 马车驶入暗巷,焦宝嘀咕,“正路不让走,让人走旁门左道,大雨天不知道心疼人呢!” 上面传令应该是皇帝的意思,长唐暗线密布,恐节外生枝。 往常傅初雪定要骂上两句,现在觉着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不重要。 “哐当” 什么东西撞到马车,傅初雪掀开车帘,只见一只巨犬手脚并用地抱着车轮。 “起开!”焦宝挥动马鞭。 “慢着。”傅初雪拦下。 暴雨浇得巨犬毛发紧贴皮肉,身体轮廓比起狗,倒更像人。 焦宝停车,给主子撑伞,傅初雪走到巨犬身前,巨犬抬头,满脸皮毛,鼻子上悬着双人眼。 “妈耶!”焦宝吓得扔了伞。 傅初雪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巨犬看过来,眼眶湿乎乎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焦宝大吼:“呔,何方妖孽,速拿命来!” “无妨。”傅初雪说。 “巨犬”缓慢地伸出“爪子”,掀开贴在手臂上的毛发,手肘处隐约可见一巴掌大小的痣。 这痣生得巧妙,大虞恐难找出第二颗。 “你是……” “汪汪!” “巨犬”学几了声狗叫,没等傅初雪再说话,爬入暗巷深处。 十二年前,傅初雪在花园偶遇一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几番交谈,知其名:唐永贞,无字。 唐为皇姓,皇子为“池”字辈,皇孙为“永”字辈,皇子皇孙中无字的只有二人。 一人是明德帝与宫女所生的最小的儿子:唐池晨;一人是太子的嫡长子:唐永贞。 唐永贞说:皇爷爷不喜欢我。 傅初雪问:为何? 唐永贞掀开袖口,只见手肘处长了个巴掌大小的痣。 与巨犬手肘处如出一辙。 有些畜生用丧心病狂的采生折割术,将兽皮缝到人身上,让他们伪装成动物上街表演,就算亲生父母站在面前也认不出。 皇帝让他走暗巷,八成就是为了给他看这一幕。 一是为了敲打,暗指废太子与他作对,就是这种下场;二是想让他出仕为官,以此来激发他扳倒奸佞的决心。 让亲侄子扮成狗沿街乞讨,宫中朝臣都能看见,却无人敢言。 第49章 傅初雪嘴上说着旁人的事儿与我何干,实际没办法视而不见。 左右活不了几年,与其佝偻着腰当鸵鸟,不如挺直脖子当长颈鹿。 痛痛快快在世间走一遭,即便赴死,也要名垂青史。 * 暴雨如瀑,雨中的诏乐殿平添几分朦胧。 傅初雪进殿,嗅到莲花灯的香气,胃液翻涌,没忍住轻咳几声,慢吞吞地挪到高阶之下,提了好几口气,跪拜行礼。 “臣傅初雪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 “平身。”嘉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的确生了副好面相,怪不得沐川肯为你跪上一夜。” 话说得阴阳怪气,傅初雪品出些不满之意。 自己活不了多久,管他满不满,该说的都要说。 傅初雪也跟着阴阳,“臣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与偏巷乞讨的乞丐没两样儿。” 皇帝起身,鎏金靴底敲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傅老侯爷说要推陈出新,发动变法,先皇封爵位;侯爷不问朝堂,想辞官归隐,朕赐良田百亩;你从未涉足朝政,却享受侯爵的待遇,各地官员毕恭毕敬。”嘉宣说,“先皇与朕从未亏待过傅家,可傅家人为何……总想教皇帝做事呢?” 皇帝颠倒黑白,开口便要立威。 “祖父封爵是因推动变法有功,让大虞享有二十年空前盛世;父亲辞官是因奸佞作祟,不得不归隐;我自小体弱多病,才未涉足朝政。”傅初雪声音虽轻,然不卑不亢,“傅家忠于天下,陛下是要忠臣还是贤臣?” “你的意思是,朕的三书六部没有贤臣?” “太祖皇帝打天下要忠臣,山河平定后要能治理朝纲的贤臣。” “放肆!”嘉宣拍案,“先皇岂是你能妄论!” 空气瞬间凝固。 傅初雪闷咳几声,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话留三分点到为止,皇帝自有判断。 “陛下既知忠言逆耳利于行,亦知臣对您有用,那臣……又有何不敢?”傅初雪声音依旧轻,却带着不肯折断的韧性,“距皇宫三里的偏巷,有扮成狗的乞丐,百官却视若无睹。倘若这官场人人都世故,净说些阿谀奉承的话,那百姓还能靠谁?” 一人坐在高阶之上,一人跪在石阶之下。 诏乐殿穹顶高深,衬得殿中站的身影愈发渺小而孤直。 皇帝走下石阶,步步逼近,空气中传来沉重压迫几乎要压垮单薄的肩膀。 傅初雪一动不动,像一根折不断地青竹。 嘉宣走到面前,沉思片刻,笑出两枚梨涡,“怪不得沐川喜欢你。” 总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话,看来沐川平日没少受压迫。 皇帝比想象中聪明,不该做这么多年傀儡,可仔细想想,自己也在延北苟了好多年。 没上桌儿前都以为对方是草包,上桌后觉着……就是半斤对八两。 知道对方是何目的,就该一致对外,而不是互相阴阳。 傅初雪说:“朝堂群英荟萃,但恐有害群之马,四方祸乱,唯有中兴,稳住朝堂,才能保住陛下的江山。” 唐志远的信能传到延北,定是皇帝授意。 若皇帝想继续作傀儡,根本不会让他来长唐,更不会给他见面的机会。 皇帝用沐川逼他出仕,他用江山逼换地放权。 这番话定能说到皇帝心坎。 果不其然,嘉宣眸色微闪,“朝堂许久未进新人,是该动一动了。年后科考,就由卿来主持吧。” 施压时冷言相向,有求于人就改了称呼。 皇帝真是两面三刀。 科举可以主持,可自己豁出性命来长唐,是为了要足以扳倒奸佞的权。 “有《飞虹神录》在,百姓就算拼尽全力赶考,也当不了官。”傅初雪直言不讳道:“世间最无耻的事,就是用励志政策来愚弄底层受尽苦难的百姓。” 嘉宣声音又低了几分,“规矩是先祖定的,你敢质疑本朝政策,目无君主?” “陛下。”傅初雪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借力打力,“先祖曾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私盐、风火参、铸币都是损害百姓的利益,倘若我们置之不理,与奸党有何差别?” 嘉宣神色淡淡,“原来沐川此番回都城变得激进是受你怂恿。” 傅初雪阐述事实,“龙封坡十万条人命,岂是臣能怂恿。” 良久,嘉宣冷笑一声,诡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格外磣人。 “你要权。” 傅初雪点头。 “所有人都不敢与朕这般说话,唯独你。” 傅初雪说:“可除臣之外的所有人,都给不了陛下想要的。” 嘉宣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恐惧,但傅初雪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好,很好。”嘉宣转身,淡淡道:“朕可以给你相位,也可以让你今日出不去诏乐殿。” 这是十足的震慑。 傅初雪倘若说不出自己的价值,今天八成会死在这。 “臣查到,田建义钱庄铸币的损耗,一成流入宫中。阉党有东厂,曹明诚势力遍布朝堂,动他们容易打草惊蛇。国师一没人、二没实权,所以可以先动乌盘。” 嘉宣轻笑,“这是沐川与你说的?” 傅初雪摇头,“我与他已经半年未传过书信了。” 冷汗已经淋透衣襟,腿有些站不住,剧烈的咳嗽似乎又要涌上来,被他强行压下,“沿途奔波,身体吃不消,能否容臣坐着说?” 嘉宣点头。 傅初雪坐到石阶,喘了口气,先捡好听的说,“臣就知道,陛下是明君,臣说重话都不挨罚,愿肝脑涂地。” 嘉宣被他气笑,在他身旁坐下,听着他扯。 “臣愿掏心掏肺地对陛下,可陛下都做了什么,也需与臣通个气。”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嘉宣坦言,“朕已离间曹潘,昨日扣了左平安。” 傅初雪想了想,说:“十五赏花灯,臣在百官前弹劾乌盘。若此举成功,则可破了奸佞的局;若此举失败,必会遭反噬。” “沐川嘴笨,难成大事,臣愿以身入局。” “事成之后,臣要入内阁。” “好!”嘉宣应下。 莲花灯的香气让傅初雪倍感不适,猛咳两声,说:“还有一事。” “说。” “臣想要府邸。” 嘉宣挑眉,“沐府规格不比东川侯府差。” 言下之意,是想让他与沐川同住一处。 可沐川不告而别,他气还没消,住沐川那干嘛? 捞人和算账是两码事。 傅初雪随口胡诌,“不能让外人觉着我们关系太好。” 话本传至大江南北,嘉宣看破不说破,等着他继续说。 “臣在长唐没有住处,迭宫旁边的角楼风景雅致……” 嘉宣皱眉,“你想监视朕?”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顶撞朕的次数还少吗?” 傅初雪嘀咕,“那处景观确实不错,臣没几年寿命,想颐养天年……” “行。”嘉宣太阳穴突突跳,象征性问了句:“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 “你……” “拉臣一把。”傅初雪在龙颜震怒前伸手,“臣起不来了。” 嘉宣伸手将他拉起,二人双手交握,暂时结盟。 人心叵测,皇帝现在用他制衡奸佞,当奸佞倒台后就会要他的命。 与君谋策无异于与虎谋皮。 第46章 重逢 沐川作息向来规律,卯时起亥时睡,近日思虑过甚睡不踏实,夜半惊醒,便伏案画扇面。 握刀的手本不善此道,然画得多了,笔法越来越娴熟。 扇面中有落雪的长唐,有风沙漫天的东桑,有梅花盛开的延北,画到城门上身着红袍的细瘦人影,墨色由淡转浓,笔峰微顿。 拿起扇面细看,竟觉着少了几分滋味,于是风景改成人像,之后的扇面只有傅初雪。 身着红袍的,恼羞成怒的,懵懂可爱的,不穿衣服的……画完又烧了。 “哐哐” 沐川收了扇面,开门问:“何事?” 唐志远说:“曹明诚昨日连夜派人扣了班飞光,今晚在安寿楼设宴,想让你去。” 沐川想了想,说:“不去。” 唐志远说:“他们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能宴请就说明不想与你撕破脸打仗不还讲究先礼后兵吗,你直接拒绝,怕是不太好。” “我与说客没什么好说的。” 沐川正欲关门,唐志远伸手扒住门缝,恳求道:“曹雪近日身体不好,我想见她一面,这回……你就当帮我个忙,事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傅初雪的。” 提及傅初雪,沐川眸色微闪。 唐志远爱女心切,而曹雪是皇帝计划中的一环,沐川动了恻隐之心。 第50章 “好,今晚我去赴约。” 安寿楼本叫玉安楼,因先皇晚年经常于此设宴,故赐名安寿意指:安享晚年。 新帝继位后,安寿楼变成百官消遣之所,曹明诚为了掌权,捉了无数妙龄少女服蛊,令其与一品二品官员陪喝陪睡,将朝廷命官伺候得乐不思蜀,将此地变成淫靡温柔乡。 官员为了得到晋升的机会,来此巴结上级,曹明诚从中看到商机,将门槛费从三两涨到三十两,五品官员一年俸禄白银五十两,来这一次就要消耗白银三十两,单凭朝廷俸禄肯定消耗不起,于是纷纷动了歪心思,剥削百姓和下级。 官员之间的贫富差距越来越明显,底层官员认为倘若得到赏识,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到顶端,曾经消耗的银两就不算白费;而上层官员则暗通款曲,形成坚固的隔离带,连续五年不让新的官员在朝堂露脸。 华灯初上,今夜的安寿楼不同以往,门口有身着便服的锦衣卫把守,楼内灯火通明,做足了排场,只为迎一人。 沐川入楼赴宴。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香气,与诏乐殿的莲花灯香有几分相似,引路舞女姿态谦卑,缓缓推开雅阁的门。 楼内温暖如春,曹明诚身着暗云纹华锦坐在主位,潘仪身着常服位列右位,左侧空位显然是给他留的。 沐川入座,唐志远站在阁中,略显尴尬,曹潘二人也不吩咐安排座椅,显然是故意要他难堪。 昔日在西陲叱咤风云的高远王,到了长唐被人当猴耍,沐川作壁上观。 曹明诚拍手,舞女搬来小板凳,放在雅阁正中,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唐志远微微一笑,淡然入座。 果然是能屈能伸,城府极深。 沐川本以为前奏就此结束,不料好戏才刚刚开始。 曹明诚再次拍手,数名绝色歌姬鱼贯而入,身着轻绡曼纱,怀抱琵琶,为首的一袭红衣,戴着面纱,视线落在唐志远身上。 沐川循迹望去,只见唐志远眼珠快要瞪出眼眶。 丝竹声响,舞女翩翩起舞,歌姬吟唱时眼波流转,为首的虽身姿绰约,然眼角皱纹清晰可见,八成与唐志远是同龄人。 结合唐志远刚刚的反应,沐川断定:歌姬应是曹明诚的小妾殷红。 让殷红献唱,一是为了敲打唐志远站队不明,二是为了以此事震慑于他。 王爷被他们玩弄股掌之间,若他执意追查通倭,便也是此等下场。 沐川没感受到压迫,只觉着无聊。 曹明诚为了颜面,娶了殷红,放在身边折磨二十余年。 让殷红经营客来茶楼,是因为茶楼有一堆烂账,若东窗事发让她背锅;知道唐志远对殷红有旧情,便用她仙人跳,逼迫唐志远与他们同流合污;如今又让殷红在安寿楼献唱,意指她早已沦落风尘。 殷红在曹明诚眼中只是获得利益的工具,曹明诚一直在压榨她的剩余价值,始终没将她当人。 可唐志远对她的态度显然不同。 案上满是珍馐,沐川没有用餐的兴致,仔细观察唐志远的反应。 明日他会弹劾乌盘,待到瓦解他们的联盟,蛊虫无法控制官员后,还需唐志远弹劾曹明诚,此次正是离间二人的绝佳时机。 几名舞女缓缓移向案几,曹明诚左拥右抱,潘仪搂着舞女的腰,虽没有干活的东西,然表情猥琐至极。 殷红来敬酒,曹明诚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推入唐志远怀中。 太监逛青楼,小妾一女侍二夫,荒诞的场面混乱至极。 百姓想丰衣足食,让子女努力做课业、考取功名、挤破头入官场,以为出人头地就能从低等人变成高等人。他们应该想不到,高等人过着还不如低等人、甚至不如畜生的奢靡生活。 安寿楼的存在,便是人性肮脏欲望的具现。 两名舞女贴近,沐川冷眸微挑,二人不敢上前。 一名舞女哆哆嗦嗦小声道:“求您,让我们坐在旁边。” 她们身中蛊毒,若没完成曹明诚交代的任务,蛊虫应会破心而出。 沐川敛去杀意。 舞女坐在身侧,规规矩矩倒酒。 潘仪声音尖细,“若老曹没抢殷红,高远王也不会跑到西陲荒凉地。” 唐志远摆摆手,睁眼说瞎话,“本王对丞相没任何不满,去西陲就是为了散心。” 曹明诚举杯,哈哈笑道:“高远王深明大义。” 说给唐志远的话都是为了敲打他,暗指:不要不识抬举。 曹明诚见沐川没有举杯的意思,绕了大半圈终于切到正题,“东川侯闷声不吭干大事,有皇帝做靠山,怪不得对我们冷眼相向。” 潘仪阴阳怪气道:“皇帝能让左平安消失,我们也能让班飞光消失,朝廷的人消失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化干戈为玉帛。” 之前总想着自己不够强大,遇到冷嘲热讽总觉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傅初雪让他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忍让,才让奸佞更加猖獗。 得罪人不可怕,窝囊的活着才可怕,若不奋力一搏,永远都不能变得强大。 三方会审被压制,此番决不能再当鸵鸟。 沐川说:“听闻丞相儿子前几日与户部侍郎儿子在司礼监起争执,户部侍郎与其理论,丞相儿子说‘我父亲是朝中最大的官’。” 这话有两层含义,一是暗指他知晓曹明诚儿子的一举一动,以此要挟;二是他们设宴,就说明对皇帝有所忌惮,曹明诚儿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沐川用皇帝施压。 此前空有一腔孤勇,说话直来直去,受傅初雪侵染,逐渐学会了与奸佞沟通的正确方式。 沐川的行事作风,思考方式都在下意识模仿傅初雪,就像他一直在身边。 此话一出,曹明诚神色骤变。 潘仪打圆场,“东川侯向来寡言,今日说话怎么夹枪带棒?” 沐川淡淡道:“丞相无需在意,女儿不是您的,儿子也不一定是您的。” 殷红打翻杯盏,唐志远瞪大双眼。 曹明诚:“你……” 他只不过将他们不要脸的行径摆到明面上说,他们却敢做不敢认。 “东川侯南征北战,功高盖主,说话直白猖狂些,咱家都能理解。”潘仪说,“今日我等相聚于此,就是想和气生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潘仪平日在诏乐殿伺候,说他功高盖主,就是想离间他和皇帝。 面上细数他的功德,背地里将刀磨了好几遍。 万万没想到全场最稳当的竟然是潘仪。 沐川起身,缓缓走近,俯身嗅了嗅,淡淡道:“先帝赐你的香再香,也盖不住尿骚味。” “哐当” 潘仪腕间祖母绿手镯狠狠砸向案几。 丝竹声未停,但琴师的指法似乎乱了半拍,双方彻底撕破脸。 曹明诚直言不讳道:“龙封坡之事,皇帝压了五年,就能再压五年,你在内阁没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沐川眸色微闪。 潘仪又开始唱白脸,“东川侯在西陲审死知县知州,名动朝野,可此等行径无异于说皇帝用人不贤。若东川侯执意追查通倭,搅得朝堂天翻地覆,到时龙颜震怒可就不好了。” 说不动便搬出皇帝压人。 沐川自知逆鳞不可触碰,可十万忠魂死不瞑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了复仇断情舍爱,怎么能轻易地妥协? 阴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落在潘仪身上,沐川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本不想来,此番是卖高远王面子。” 曹明诚:“来人!” “在!” 锦衣卫鱼贯而入。 沐川摔了杯盏,亮出禁军兵符,左右卫冲入安寿楼。 上次入宫,皇帝便将兵符交与他,说:“大虞皇宫禁军十二卫,全凭将军调遣。” 两军对峙,楼中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这场盛宴自始至终,未敢放松片刻,当沐川走出安寿楼,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在不知不觉中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夜幕沉沉,唐志远小跑跟在身后,行至远处,沐川说:“刚我尽力了,他们……” 唐志远摆摆手,说:“他们屡次用曹雪要挟,之前本王总想着‘这最后一次任人摆布’,今日之事让本王看清,不可与蛇鼠共谋。” 沐川问:“你想告诉我傅初雪的什么事?” 唐志远刚要说话,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夜间看不真切,车夫的身段有几分眼熟。 车帘缓缓掀开,沐川望过去,便再移不开眼。 擦肩而过时,焦宝故意放慢车速,猛使眼色。 唐志远只见刚刚给对朝丞相、掌印太监冷言相向的东川侯似中了邪术,屁颠屁颠地追着马车跑,边跑边叫:“祈安,祈安,祈安……” 第47章 对峙拜月楼 面圣后,傅初雪歇了一日,待到傍晚体力恢复些,吩咐焦宝备马,想去暗巷接废太子的儿子,途中听闻曹明诚于安寿楼设宴,不放心沐川,便来看看情况。 第51章 行至门口被侍卫拦住,傅初雪正要去搬救兵,楼内传出摔杯声,带刀禁军从偏巷冲入楼内。 见沐川有备而来,傅初雪松了口气。 少顷,沐川和唐志远出楼,傅初雪说:“去暗巷。” 马车在沐川眼前驶过,傅初雪故意掀开车帘,对上深邃的眼,然后听到某人追着马车叫“祈安”。 焦宝问:“主子,要停车吗?” “不要,再快些。” 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马车行至暗巷,停在路中,唐永贞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傅初雪将他接上车。 几名乞丐围过来伸手要餐食。 现在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 焦宝将软糕分给他们,傅初雪叹了口气,说:“我傅初雪向你们保证,有朝一日定铲除奸佞、荡平暗巷,让大虞子民重见天光。” 巷口再次传来沐川的声音,傅初雪吩咐焦宝绕路回角楼。 马车在长唐绕了大半圈,沐川耐力惊人,一直追着车跑。 “祈安,祈安,祈安……” “祈你麻辣个头,大半夜的呜嗷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悍妇开窗怒骂。 傅初雪见沐川吃瘪心中暗爽,将人当狗遛了快一个时辰,马车长扬而去驶入宫中。 左平安被扣在诏乐殿偏殿,傅初雪得到皇帝首肯,将他带到角楼。 角楼曾是先皇居所,窗外景色宜人,楼内宜居。 傅初雪选此处落脚有两重目的,一是观察皇帝动向,二是能得到禁军的保护。 奸佞越来越不要脸,今夜敢让锦衣卫敢在安寿楼动武,来日没准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砍了。 唐永贞颤颤巍巍下车,始终不敢开口说人话。 傅初雪说:“你父亲于我有恩,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想你保证,有我在一日,定没人能伤害你。” 安顿好唐永贞后,傅初雪去见左平安。 “多日不见,世子轻减……” “行了,别说客套话。”傅初雪直奔主题,“我知你的难处,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他们利用完你之后,你和你母亲还是会被灭口,横竖都是死,为何要牵连沐川?” 左平安泪流满面,“全怪我一时糊涂。” 当奸细半月闷声不吭,被逮了说一时糊涂,可笑得很。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真知错也好、假认错也罢,奸佞不会空口无凭,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皇帝没审出什么,说明左平安嘴严,如果逼着他反咬奸佞,他和他母亲还是会死。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问出信息,而是要取得信任。 既然左平安嘴里没实话,那他也不必说实话。 傅初雪说:“此前你在军中待我不薄,我相信你不是故意污蔑沐川,只要你不出庭作证,你对奸佞就有用,你和你母亲就能活。我既能从皇帝手中救人,就能查到你母亲的下落,你安心住在此处,等我消息就好。” 左平安泪汪汪,“谢世子。” 傅初雪与他扯了几句家常,不经意间说到正题,“哦,对了,你弹劾沐川坐观胜负的奏折怎么写的?” 所有人中,只有傅初雪真正站在他的立场替他考虑,左平安有所动容,如实相告:“九月下旬,将军擅离职守,去了跋族北部。” “让你写你就写,又没证据,皇帝为何要信你啊?” 或许是谈话的环境过于安逸,又或许是傅初雪的语气过于平常,左平安想都没想便说:“他们曾派人去跋族北部,向首领承诺若攻下延北可占耕地百亩,但事成之后要返还半数,落款签的是将军的名字。” 跋族北部首领被沐川斩首,在跋族看来就是毁约,奸佞稍加煽动,其妻儿定会来长唐弹劾沐川。 左平安被扣,奸佞果然还后手。 还好问出来了。 要想破局,就要有沐川九月下旬的不在场证明,最好的方式便是让军中人来作证。 可明日就是十五,从延北请人来不及。 事态紧急,傅初雪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他可以为沐川提供不在场证明。 话本从客来茶楼传出,茶楼老板是曹明诚的小妾殷红,若说书的为话本素材的搜集时间作证,那便可反咬奸佞通敌,做局污蔑沐川! 焦宝刚将马送回马圈,傅初雪说:“备马,去客来茶楼。” * 正月十五傍晚,高大的城墙上挂着精巧的宫灯,皇城被万千灯火照得亮如白昼。 百官位列拜月楼四周,傅初雪跟在百官之后,身着红色蟒袍,玉带勒出劲瘦的腰线,样貌颇为显眼,朝堂久久未进新人,无数官员回眸,沐川也不例外。 傅初雪环视全场,对上不解的眼,微微摇头,沐川顿了片刻,转过头去。 二人当着百官的面,传递只有彼此能接收到的信息,一个眼神便可确认:对方没变。 沐川:你怎么来了? 傅初雪:别问,就当不认识我。 戌时钟鼓齐鸣,龙辇在百官面前驶过,潘仪在左,曹明诚在右,乌盘在后,皇帝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拜月楼,点燃皇城最高的那盏花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微微抬手,声音温朗:“平身,元宵佳节,众卿不必拘礼。” 百官谢恩,文官品评灯上题诗的精妙,再邀皇帝入楼题词。 楼内玉瓦金柱,极尽奢华,据说是先皇掏空了国库建成的。 潘仪呈上宣纸,皇帝题上联:「大虞四洲,山河锦绣增百福」 花灯题诗品头论足的文官闭口不言。 曹明诚身着紫袍,嘴角衔着稳操胜券的笑,上前一步道:“嘉宣五年,村村落落皆丰收。” 百官叫好。 原来他们是想将拍皇帝马屁的机会让给曹狗。 傅初雪上前,鞠躬行礼道:“臣延北世子傅初雪,刚皇上对中有两个数字,丞相只对中上句,下句的‘百’没有对上。” 敢公然打丞相的脸,百官无不赫然。 曹明诚挑眉,“世子年轻气盛,说话没轻没重的,那依你看,该如何对?” 傅初雪声音不大,所出之对却震惊全场,“殿上三人,贪污国库金万两。” 上百道视线落在细瘦的人身上,傅初雪脊背笔挺,不卑不亢。 工部尚书打圆场:“元宵佳节,理应对些国泰民安的对子,世子所对不符今日场合。” “先祖皇帝邀百官赏花灯的初衷,就是为了广言纳谏,臣对仗工整,自认为比丞相好很多,大人若是认为也可远胜于丞相,大可相对,一切由陛下定夺。” 滦庄失守是因工部修筑城墙偷工减料,工部尚书定是奸党无疑,傅初雪寡不敌众,只能搬出皇帝压人。 皇帝声音明朗,意有所指:“朕谨遵先祖皇帝教诲,今日广言纳谏,众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下之意:今日傅初雪有朕撑腰,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也可一并交代。 大虞六年无早朝,习惯非朝夕能改,群臣相视而望,敢怒不敢言。 傅初雪牵头,“臣去西陲借粮时,于富宁郡知州焦宏达府中搜出《飞虹神录》,册中记载倭寇的祭祀法器,尾页上题:服蛊后准备法器完成祭祀,方可加官进爵。” “半年前,东川侯于延北审出《飞虹神录》,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之后因涉案之人权倾朝野,此案不了了之,直到前几日——” “臣查出焦宏达中了噬心蛊,而下蛊之人正是当朝国师乌盘!” 乌盘胸膛起伏,猛地踏前一步,还没等说话,内阁次辅汪宜年率先开口。 “历届国师从未有过娶妻的先例,可乌盘却有名义上的妻子十人,子女三十人,在大虞十五年为祸于民!” 汪宜年是老侯爷旧部,怕引火烧身这些年一直本本分分,今日于百官前弹劾乌盘必是皇帝授意。 众人品出皇帝的意思,对乌盘群起而攻之,将国师片刻间贬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乌盘在嘈杂声中艰难开口,进行苍白无力的反驳,“我没有十名妻子,也不知祭祀法器,更不可能通倭啊!” 嘉宣问:“你可知《飞虹神录》?” 乌盘看向曹明诚,意在求援:“臣……” 曹明诚立刻划清关系,“你乱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流产,还诅咒我曹家,好大的胆子!” 乌盘瞪大双眼,“我早已解释过,你为何……” 曹明诚:“若问心无愧,何须解释。” 沐川眸色微闪,暗叹师傅料事如神。 乌盘看向潘仪,没等潘仪开口,嘉宣一锤定音:“国师通敌、诅咒朝廷命官、害朕痛失爱子……其罪当诛。” 奸佞都不是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潘仪不想牵扯其中,没有多嘴。 乌盘垂死挣扎:“焦宏达和卢自明已死,世子并无人证。” 皇帝给沐川兵符有两层深意,一是为了防身,二是神机营、羽林军都隶属禁军,查案方便。 第52章 神机营保管火药的已死无对证,参与运输火药的羽林军有一人在运输过程因中水土不服,没回长唐复命,机缘巧合活了下来。 沐川找到了他。 运输官战战巍巍入楼,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罪臣在八月末接到命令,说是要往延北押运一批木材,返程途中偶然发现所运之物是火药,罪臣不得已只能称病,求皇帝饶命,求皇帝饶命!” 楼内气氛瞬间紧绷,百官大气不敢喘,唯有皇帝气定神闲。 虽无通倭的人证,但有通跋的人证,按大虞律法,只要通敌便难逃一死。 通敌定是奸佞从中作梗,就算此事与乌盘无关,其他两位为求自保,也会让他坐实罪名。 哈泽学了半年虞语,入拜月楼指证,“九月初,虞人提供延北布防图,以族人性命逼我炸城墙,参与运输火药的人中就有他!” 人证物证俱在,乌盘直挺挺地跪在地面,无力回天。 先皇八年前为他建拜月楼,如今拜月楼即将成为他的坟墓。 第48章 “别自作多情” 沐川梦中与傅初雪的重逢场景,是自己铲除奸佞,为唐沐军复仇,再回延北时,不该是剑拔弩张的安寿楼,也不该是群臣云集的拜月楼。 傅初雪原本就瘦,如今更瘦,玉带勒出的腰线盈盈不堪一握,金丝兽纹蟒袍异常宽大,袍下露出节骨分明的腕骨,似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皇帝明明答应过他,不让傅初雪出仕,可现在却在与傅初雪配合。 君无戏言就是戏言。 工部尚书李斯再次开口:“《飞虹神录》是通倭案的物证,而东川侯带来的是通跋的人证,不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傅初雪说:“于天宫就在宫中,你若有隐疾,可让他看看。” 李斯应是怕三方联盟瓦解,自己被查偷工减料,所以屡次替乌盘说话。 乌盘说:“臣在长唐生活十五年,说大虞的语言、写大虞的文字,通倭攻打大虞对臣又没好处,臣没理由这样。” “再者说,东川侯让一个不服从命令的逃兵和一个外族来作证,没有任何信服力。” “最重要的,《飞虹神录》记载了官员服蛊、准备法器、升官的详细流程,而世子只弹劾与臣有关的,未免有失偏颇。” 潘仪打断,声音阴恻恻,“国师话要三思。” 八年前,潘仪带乌盘入宫,这些年一直调解曹乌二人关系,阉党用人必先将其把柄握在手中,乌盘可以与曹明诚撕破脸,但要给潘仪几分薄面。 乌盘没往上咬,从牙缝中挤出,“岂不闻唇亡齿寒。” 太监不能干政,潘仪猛给曹明诚递眼色。 曹明诚将矛头转向沐川,“延北跋族攻城,通敌者不是国师,而是东川侯。” 沐川,“丞相休要血口喷人!” 曹明诚:“带人证!” 一身着奇装异服的女子入楼,哈泽瞪大双眼,“她是跋族北部首领的妻子!” 沐川心中咯噔一声,将人不远万里从跋族北部接来,奸佞早有准备。 女子呈上羊皮纸,潘仪来接,皇帝阅后眸色微闪。 “拿给东川侯看看。” 潘仪将羊皮纸呈给沐川 「本将此战可坐观胜负,跋族攻下延北可得耕地百亩,事成之后返还半数土地」 落款签名沐川,笔法与他高度相似。 沐川跪下解释,“这是有人妄图污蔑于臣,九月下旬臣在延北,唐沐军所有将士都可作证。” 曹明诚说:“唐沐军左司马曾上疏弹劾东川侯,本想在今天指证,可前两日突然失踪,与东川侯灭口跋族首领的手段如出一辙。” “跋族来犯延北,其首领理应斩首!” “那为何不斩哈泽?” “哈泽是受人逼迫。” “东川侯说南部首领受人逼迫,空口无凭;北部首领妻子说其被逼迫,有字据为证!” 双方争执难分伯仲之际,傅初雪说:“唐沐军不可能人人都说谎,陛下若想求证,派人到军中问过便是。丞相先是对乌盘落井下石,又在取证不全时弹劾东川侯,着急置人于死地,莫非《飞虹神录》中的买卖官员之事,真与您有关?” 被问到痛处,曹明诚变成闭口的蚌。 傅初雪说:“九月下旬,东川侯与臣在一起。” 曹明诚反驳,“你们关系交好,世子莫要做伪证。” 傅初雪说:“再下能作伪证,丞相亦能诋毁东川侯。” 几番交涉,怼得曹明诚哑口无言。 傅初雪指着北部首领妻子,看向哈泽,“将我的话原封不动翻译给她。” “让她以族人的性命担保,上前仔细辨认,与她丈夫签订契约之人,是不是沐川。” 双方博弈,拜月楼内群臣鸦雀无声,御座上的皇帝打破寂静。 “让她认人。” 女子走近沐川,说了几句跋族语,摇了摇头。 哈泽翻译,“她说与北部签订契约之人不是将军,而是与他体型相当的男子。” 傅初雪声音依旧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每个人心上,“丞相有人证,在下也有人证。” 说书的入楼,道:“九月下旬,老板令我等编撰话本,素材据说是从唐沐军左司马口中传出,需日日更新,以此招客敛财。” “丞相不想去军中取证,在下当人证,丞相又信不过,这说书的来自客来茶楼,这下丞相该信了吧。”傅初雪脸色苍白,看向曹明诚时周身病气荡然无存,“也不知丞相的证人是真眼盲,还是存心陷害东川侯呢?” 唐志远想见女儿,去求曹明诚,被曹明诚羞辱,殷红心里不是滋味儿。 茶楼是殷红开的,傅初雪能找来说书的,定是殷红授意。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傅初雪虽然让他追车绕城跑了几圈,今日又对他带搭不理,但心中还是记挂着他,在关键时刻扳回一局。 沐川唇角微微上扬。 不到一刻钟,局势反转两次,百官惊得哑口无言。 曹明诚没想到殷红会反水,不想在人前失了脸面,便道:“世子与东川侯竟干些贴烙饼腌臜勾当,为官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沐川怕傅初雪意气用事,抢先说:“臣在焦宅搜出《飞虹神录》时,还搜出大量童骨。” 师傅告诫“不可急于求成”,可大虞无早朝,一年只有两次群臣集结的机会,乌盘倒台之后,必会取消祭天,下次群臣集结就要再等一年。 大仇一日不报,便多一日煎熬,沐川想借此机会将奸佞连根拔起,片刻也不想再等。 皇帝语气平平,话中却带着不可置否的威压,“查的是乌盘通敌,童骨之事日后再议。” 沐川紧握双拳,迫使自己理智回笼。 皇帝要先动乌盘,若牵扯另外俩人,好不容易瓦解的联盟,就会再次联合。 只有复仇的决心,没有复仇的策略,就是有勇无谋。 曹明诚本想弹劾沐川,不料被反咬一口,索性将所有过错甩锅,“人证是乌盘接到长唐,污蔑东川侯也是乌盘所述,怪臣遇人不淑听信谗言。” 乌盘这时才反应过来被做局,没想到曹明诚会留后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 皇帝加快审判进度,“乌盘通敌证据确凿,来人——” “在!” 禁军提刀入楼。 乌盘见大势已去,垂死挣扎道:“臣曾用神术治好先皇的腿,先皇认为臣有通天之能,才建这拜月楼。” “陛下若是杀了臣,恐遭天道反噬,大雨再下七日,毁堤淹田民不聊生。” “臣死后会名垂青史,而陛下则是昏君当道,要背负一辈子骂名!” 哗啦啦—— 皇帝挥袖砸了宫灯。 群臣跪地,“陛下息怒。” “天道岂是你能妄论?”嘉宣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将乌盘绑在拜月楼顶祭天。” “若真有通天之能,雨停,朕便饶你一命。” “若只会邪术,被上天浇死,也是你的命。” * 这半年,傅初雪饱读为官之道、手握确凿证据、满怀雄心壮志地来到长唐,却不料初战胜负居然要看天气。 权谋本质是围绕利益,比利益更不可控的是人心,比人心还不可控的便是天意。 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暴雨未歇,傅初雪疲惫地走出拜月楼,头顶忽然出现一把油纸伞。 沐川在雨中为他撑伞。 一别半年,沐川轻减许多,肩膀似乎没从前厚重,但却依然能为他遮风挡雨。 春寒料峭,傅初雪打了个机灵,下意识想钻进温暖的怀抱,转瞬又想:他还没和沐川和好。 傅初雪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沐川放缓语气,“祈安,我的马车很宽敞,里面有暖炉。” 官员的马车可停在城内,非官员的马车只能停在城外。 第53章 傅初雪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我才没原谅他,只是懒得走而已。 马车一路西行,傅初雪靠在硬邦邦的车壁,偷偷瞄沐川胸口。 沐川说:“祈安瘦了。” 傅初雪故作矜持,冷冷道:“东川侯倒是没什么改变。” “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不和我说和谁说,皇帝吗?” 傅初雪眉峰微挑,“你怎么还学会套话了?” 沐川深深地望着他,想握他的手,傅初雪将手背后,沐川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瘦了”、“最近好吗”,除了这些说不出别的,嘴还是一如既往地笨。 若不是自己罩着,现在挂在拜月楼上的就是他。 过了片刻,沐川说:“天凉,帮你暖暖手。” 语毕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 常年握刀的手指节粗大,布满厚茧,手心暖烘烘的。 傅初雪故意摆冷脸,“哎,别动手动脚的。” “好。”沐川嘴上应着,可就是不放手。 傅初雪脸颊发烫,别别扭扭道:“东川侯怎么还会耍赖皮了。” 沐川没回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傅初雪受不住火热的视线,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沐川问:“祈安为何来长唐?” “要你管!”傅初雪来了脾气,没再用敬称,口是心非道,“别自作多情,反正肯定不是因为你!” 第49章 破局 傅初雪本以为皇帝是草包、跟个傀儡娃娃似的坐在龙椅任人摆布;沐川是不张嘴的秤砣、被骂就词穷还不了口;而自己是有勇有谋、巧言善辩的清流,对峙朝堂定会将奸佞怼得哑口无言。 可事实上,皇帝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将所有人都当棋子;沐川据理力争,不再寡言;曹明诚奸诈、潘仪狡猾、乌盘妖言惑众、群臣跟着搅浑水……自以为算无遗策,实则漏洞百出,险些被奸佞反咬。 破局要听天由命,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 傅初雪习惯将过错归咎于他人,自己不爽便对沐川撒泼发火。 “你来长唐不是因为我,是我自作多情。”沐川搓热他的手。 傅初雪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雨滴打在车棚,窗外风声阵阵,车窗刮进些雨,车内潮湿黏腻。 傅初雪看着窗外景色,忽然想到:自己住在角楼。 “停车。” “怎么?” 傅初雪又想抽手,“我要回宫。” 沐川不放,“离开延北后,我天天想着你,画了好多扇面,现在终于有机会拿给你看。” 说是看扇面,实际就是想把他往床上拐。 傅初雪戳破拙劣的借口,“我不想和你回家看扇面!” “那看师傅。”沐川说,“师傅……星陨现在沐府。” 马车颠了下,傅初雪往前倒,沐川拉着他的手、顺势将他拉到自己这侧,完全抱在怀中。 久违地贴上软软的胸口,傅初雪下意识蹭了蹭,抬头只见沐川唇角挂着笑。 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久别重逢,故人依旧。 傅初雪脸颊贴着胸口狠狠吸,固执地说反话,“你占我便宜!” “嗯。” “你走后,我没想过你,一次也没有!” “嗯,不用想我,我想你就好。” 刚与奸佞对峙拜月楼的东川侯,此刻像极了没骨气的软饭男,态度好得过分。 傅初雪为了坚决贯彻“不想你”的口号,秉持能动手不动口的原则,对沐川又打又挠又啃,跟个小炮仗似的一股脑发泄所有的委屈。 “你知道我这半年受了多少苦吗!” 这次沐川没再“嗯”,双手捧起苍白的脸颊,仔仔细细打量傅初雪,深邃的眸似要将他吸进去。 “是我不好,不该留你独自过冬。” 傅初雪心脏怦怦跳,受不了秤砣一本正经地说情话,偏过头去岔开话题。 “多亏我从左平安口中套到话,今日若是没有我,你定要被奸佞钉死!” “嗯,多亏祈安安排说书的作证,证明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 先是不择手段地将他拐回家,之后以胸色诱,现在又用言语挑逗,明摆着就是耍流氓! 秤砣变聪明了,但心思没用在正地方,傅初雪被撩得面颊发热,不想再和他说话。 沐府与东川侯府一样,都是三进式院落,院中草木修剪整齐,就是仆从少了些。 傅初雪下马车,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沐川撑着伞,快步跟在身后。 从正门到厅堂百十来步,傅初雪滴雨未沾,沐川却是快被浇透。 椅子后忽然窜出个白团子,扑入沐川怀中。 小奶猫通体雪白,粉嫩的肉垫扒住胸口,冲着傅初雪喵喵叫,眼神颇为凶狠。 傅初雪盯着自己刚刚枕过的胸口,上前一把薅住小猫脖颈。 “喵!” 小雪炸毛。 “这是你的地盘吗,会叫了不起啊?!” 傅初雪也炸毛。 “可是祈安来了?” 星陨拄着盲杖,缓缓踏入厅堂。 “师傅!” 傅初雪一时激动手滑没拎住猫,沐川上前接住,小雪又扯着嗓子喵喵叫,厅堂霎时嘈杂起来,好不热闹。 厨师早有准备,不过片刻便上齐了菜。 三人入座,星陨问:“祈安可给我带了酒?” “带了,但放在角楼,改日给您拿。” 星陨砸吧砸吧嘴,沐川倒酒。 “此番多亏师傅布局高明,提前给乌盘透露风声,才成功离间曹乌二人。” 傅初雪皱眉,“我师傅,你跟着乱叫什么?” “哈哈!”星陨当和事老,“祈安给我夹块排骨。” 傅初雪挑了块肉多好啃的放他碗里,星陨便啃排骨边说:“今日你们有备而来,与皇帝配合得天衣无缝,曹明诚多疑,就算成功离间,事后也定会起疑。” 若曹明诚权衡利弊后,觉着不能让乌盘死,便会想办法捞人。 沐川:“目前堤坝已经松动,若雨不停,遭殃的便是百姓;若雨停,乌盘不死,便无法破局。” 傅初雪愤恨道,“奸佞建造堤坝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嘉宣置之不理,乌盘说得没错,他就是昏君,活该……” 星陨打断,“祈安以为皇帝不想修堤坝?” “难道不是?” 星陨说:“八年前亦是辰星犯水宫,大雨冲得堤坝松动,奸佞为了不让事迹败露,令壮丁堵住堤口。” “新帝继位后当知安全隐患,可国库亏空没钱修。” “祈安不妨想想,若大虞有钱,怎会与西域谈风火参的生意?” 傅初雪愤恨道:“没钱应去查贪官,而不是让百姓种毒草!” “喵”小雪吓得在桌儿下抓沐川裤腿。 傅初雪给它一脚,“滚一边儿去!” “踢猫干嘛?”星陨抱起小雪,转移话题:“既然角楼有酒,那为师便与你走一遭,顺便去看看皇帝。” 傅初雪说:“我可以带师傅进宫,但能不能见到皇帝……” 星陨掐指一算,放下碗筷,道:“去拜月楼。” * 酉时,拜月楼。 嘉宣独自撑伞站在雨中,乌盘四仰八叉地绑在楼顶,被暴雨浇了半日。 早春天气阴冷,身上沾水,风一吹就透,乌盘冻得嘴唇发紫,若是入了夜,雨还不停,冻上一晚怕是会没了命。 嘉宣淡淡道:“你若是当着百官的面,说上午判断有误,朕兴许能饶你一命。” 祭祀时风光无限的国师,此刻蓬头垢面,像条垂死挣扎的老狗。 “仅凭臣下蛊,便可让群臣升官?”乌盘哆哆嗦嗦道,“陛下明知他们的官是怎么来的,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臣怕是为陛下正名后,也难逃一死。” “君无戏言。” “陛下早已奸佞蒙蔽双眼,说的话都不做数。”乌盘冷笑,“杀我雨便会再下七日,届时大虞子民人尽皆知昏君当道。” 嘉宣怒吼:“放肆!” 身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煞星东起时,可逆天改命,若斩了乌盘,雨即刻便停。” 嘉宣看过来,不确定道:“你是……前钦天监监正?” 傅初雪搀扶师傅行礼,沐川解释:“师傅说可助陛下一臂之力,我们便带他来了。” 嘉宣目光在三人之间游走,思忖片刻道:“此话当真?” “十年前老夫曾言:陛下有天人之姿,如今已经应验。”星陨说,“陛下若信不过,大可召集群臣见证。” 若斩乌盘时雨停,既能保住皇帝的威名,又能破局,百姓还不会遭殃,可谓一箭三雕,只是风险太大。 傅初雪:“师傅……” 乌盘:“不可!” 嘉宣:“好!” 第54章 星陨望着拜月楼,眼睛空洞洞的,声音沉稳有力,“乌盘,八年前的恩怨,我们今夜便来消一消。” 于是,按常理来说一年只需来皇宫两次的、刚回府半日的百官再次被召集。 傅初雪小声说:“师傅,要不算了,现在跑还来得及。” 星陨握住他的手,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大虞的命数已经改了。” 百官于拜月楼前叩拜,星陨撑着盲杖站在楼前,像一株即将燃尽的残烛。 “八年前,乌盘入宫用蛊虫为先皇治病,先皇以为噬心蛊能延年益寿,便令朝廷命官和质子服蛊。” “可先皇认为的‘好了’实则是蛊虫麻痹痛觉所致,长此以往经络不通,晚年因风湿而终。” “乌盘害死先皇,今日又妖言惑众、妄图挑战天威,斩了他才是天道。” 曹明诚反驳,“先皇风湿确实被国师治好,群臣有目共睹,你是想说我们都瞎吗?” 星陨将盲杖举过头顶,“若斩乌盘一刻后,雨仍不停,老夫便一并祭天。”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敢挑战天威? 百官无不赫然。 星陨以命相搏,潘仪和曹明诚即便有捞人的心,都不敢与之抗衡。 乌盘万万没想到,八年前成也天气,如今败也要看天气。 刽子手登楼,拉开虎头铡,将乌盘按在铡口。 乌盘死到临头,口不择言道:“《飞虹神录》中记载的买官卖官都是曹明诚授意,我床底有所有证据,去查就是!” 曹明诚怒喝:“放肆!” 乌盘:“若斩我,暴雨继续下七日,就是应了昏君当道,昏君当……” “咔哒” 刽子手手起刀落。 乌盘人头从楼顶滚落地面的刹那,雨停了。 星陨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衣站在月下,与身后金碧辉煌的拜月楼格格不入。 西北方辰星下的三颗煞星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中只有一轮圆月,还大虞清明。 逆天改命,终于破了奸佞只手遮天的局。 -------------------- 即日起连更3天,可以投点儿海星嘛,谢谢orz!!! 第50章 弑兄 八年前,明德帝为建拜月楼增加税赋,如今天道轮回,乌盘血染拜月楼,自食恶果。 乌盘已死,噬心蛊无法控制朝臣,三方联盟就此瓦解,奸佞再也堵不住寻常百姓上升的通路。 至此,大虞拨开乌云见月明。 傅初雪折腾一天,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得脸色惨白,沐川立刻贴过去给他靠。 为了给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正主联合说书的共同坐实了话本,他们说了什么情话、用什么姿势、干了多久群臣都知道。 唐志远敢做不敢认,曹明诚为了颜面祸害人,他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为何要畏首畏尾? 他就是喜欢傅初雪,怎么了? 群臣视线从楼顶转移到二人之间,又碍于官阶不敢直视,用余光往他们身上瞟。 沐川揽住傅初雪的腰。 皇帝看不下去,咳了两声,淡淡道:“都下去吧。” 傅初雪精神不济,星陨看不到路,沐川左臂揽着老婆、右手领着师傅,将二人送回角楼。 “半年不见,东川侯风采依旧啊!”焦宝眨巴眼睛,“主子天天念叨着您,可想……” 傅初雪甩来一记眼刀,焦宝噤声,沐川唇角微微上扬。 “唐永贞呢?” “在楼上,刚剃完毛。” 傅初雪上楼,沐川扶着星陨跟在后。 青铜镜前,棕色毛发散落一地,唐永贞听到声响,迅速爬到桌儿下。 傅初雪蹲在桌儿前,轻声说:“在宫中时,你父亲经常请我吃糖,冬天还差人给我送棉被,我既救了你,便不会害你。” 沐川对废太子的儿子没什么印象,若傅初雪不说,万万想不到桌儿下瘦骨嶙峋的人竟是皇亲国戚。 傅初雪温声细语地哄着他说话,唐永贞“汪汪”叫了几声就是不说人话。 沐川心中不是滋味儿,傅初雪都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躲在桌儿下算什么?哪个皇侄像你这般窝囊?” “你小点儿声,别把他吓坏了。” 傅初雪越护着,沐川便越小肚鸡肠,伸手进桌儿下拽人,“男子怎能这般柔弱?起来,随我到外面比划比划。” “哎你……” 俩徒弟见面就吵,星陨再次当和事老,“八年前煞星东起天下易主,我将此事告知先皇,先皇对太子防范有加,最后听信奸佞谗言废了太子。唐池栋心郁气结,抑郁而终,说到底也有我的责任。” 唐永贞看向星陨,结结巴巴开口:“你,让我出宫。” 星陨点头。 傅初雪不明所以。 星陨说:“唐池栋被废后,我偷偷将唐永贞接出宫,不过半月,唐池栋便死了。” “国师说,手臂生痣,为不详。皇爷爷,不喜欢我,父亲,对我很好。”唐永贞指向傅初雪,“父亲,对你也好。” 傅初雪点头。 “父亲,对小弟最好,给他衣物、教他写字……”唐永贞声音沙哑,话说得断断续续,“可他居然,陷害父亲。” “什么?!”傅初雪瞪大双眼。 唐永贞说:“我亲眼见到,唐池晨换了皇爷爷的香,我将此事与皇爷爷说,皇爷爷不查他,反而查东宫,在父亲枕下,发现有毒的香料。” 唐池晨是嘉宣继位前的名字,乍耳一听有些陌生,唐永贞叫这名字说明不认可他皇帝的身份。 嘉宣曾说:“大哥待我很好,不知哪里犯了错,被父皇赐死。” 唐池栋德艺双馨,除非是犯了谋逆的重罪,否则不会落到如此下场,那时沐川便觉着事有蹊跷,然皇室秘闻,不好多问。 今日方知,原来太子被废,是嘉宣从中作梗。 沐川想了想,说:“先皇有六名皇子,就算太子被废,皇帝也轮不到嘉宣,他没理由……” “是我亲眼所见,皇爷爷不信我,你们也不信我,为何都不信我?”唐永贞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着说着红了眼眶,“若是我没看到、若是我不说,皇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查父亲,父亲也就不会死了?” 星陨摇了摇头,叹道:“一切都是命数。” “什么命数,分明就是嘉宣故意做局给他看!”傅初雪拉起唐永贞的胳膊,指着残留的毛发,说,“我初至长唐那日,嘉宣让他在偏巷扮狗乞讨!” 沐川:“皇帝没理由对亲侄子这般。” “延北不批赈灾粮你说他有苦衷,唐永贞亲眼所见你说他没理由,他有什么好值得你事事护着?” “祈安……” “东川侯还是叫我世子,和你的池晨相亲相爱去吧。” 皇帝多年未查龙封坡案,沐川心生间隙,然此番回长唐皇帝转变了态度,致使奸佞联盟瓦解,案情有所进展,虽然手法颇为激进,但沐川还是愿意相信他。 “我们之间只有君臣之情。” “狗屁君臣之情,池晨勾勾手,你就为他闯刀山下油锅!” 星陨听俩人又有吵架的趋势,建议道:“要不你俩去床上打一架吧。” 早春阴寒,久别重逢,干柴烈火。 沐川看向傅初雪,傅初雪给他一拳,“想上我的床?做梦去吧!” 本想等报了仇再回延北,现在傅初雪都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端着的? 傅初雪就是口是心非,说的话得反着听,在车上一直贴着他,师傅在就矜持起来。 之前事态紧急,今夜本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可傅初雪比起谈心、似乎更想和他“打架”。 星陨说:“乌盘父母被蛮族虐杀,初来长唐倚靠潘仪获得先皇器重,修拜月楼后便用蛮族祭祀。此人气量狭窄,因分赃不均,花天酒地记的都是曹明诚的帐,殊不知安寿楼的舞女,半数都是皇帝的人。” 傅初雪:“所以是嘉宣派人勾引乌盘,汪宜年指认乌盘淫乱朝纲,也是嘉宣授意。” 星陨点头,“乌盘会死,是皇帝想让他死。” “嘉宣让我来长唐,就是为了拉拢傅家旧部,将曹明诚取而代之。”傅初雪说,“我猜,下一个死的会是曹明诚。” “乌盘床下买卖官员之证不足以扳倒丞相,要让曹明诚死,必须要有通敌的证据。”沐川说,“我审过羽林军和神机营,他们都没供出曹明诚。” 星陨想了想,说:“唐志远眼线众多,又被奸党欺压多年,手中应有曹明诚的把柄,只是此人城府极深又胆小怕事,除非被逼到绝境……徒儿不妨激他一激。” 天已黑透,几人聊了几句,星陨便与唐永贞去厢房歇息,沐川再次看向傅初雪,傅初雪撵人,“东川侯还不回府?” 沐川岔开话题,“皇帝让你来的长唐?” 傅初雪不搭话。 “他和你说什么了?” 第55章 “无可奉告!” “他答应过我……” “乌盘都知道他说的话是放屁,你还信他的,张口闭口都是皇帝!” 傅初雪给他一拳,拳头软绵绵的,跟猫挠似的。 沐川抱住他。 “盟友应一致对外,我们暂时休战,以大局为重好不好?” “呸!嘴上说盟友,实际就想将我拐上床!”傅初雪识破奸计,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脚,怒骂:“滚!” 行,今日滚,明日再来。 * 东川侯麻溜儿滚回府,去找唐志远。 酒瓶摆了满地,唐志远歪歪斜斜地躺在塌上,语无伦次地说酒话。 “我见到了曹雪,她很不好。你说,于天宫在宫中,为何越医越不好了呢?” 沐川:“这你得问皇帝。” “我去找皇帝,皇帝就会让我弹劾曹明诚,可曹雪是曹明诚的女儿,曹明诚都不管她死活,让我来管?”唐志远嗤笑,“依我看,此事还不如你来管。” 唐志远想扳倒曹明诚,但还怕扳不倒被反噬,所以转头来怂恿他。 女儿危在旦夕,当爹的却没有豁出一切的勇气。 既然下不了决心,为何还要见呢? 见到又不能说“我是你亲爹”,做些自我感动的事,就是想图个心理安慰吗? 沐川不接话。 唐志远喝了口酒,自顾自说:“都以为皇帝是傀儡,但嘉宣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人啊,不能六亲不认,罔顾人伦……” 这是唐志远第一次直呼皇帝谥号。 明德在位时,他在长唐逍遥快活,嘉宣继位后,他立刻跑到西陲,若长唐能容下他,他为什么要跑? 结合唐永贞刚刚的话,沐川想了想,说:“我帮王爷见到曹雪,王爷之前承诺告诉我一件事,但被祈安打断。” 唐志远说:“但问无妨,本王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沐川低声道:“皇帝的兄长都是怎么死的?” 唐志远扔了酒壶,哈哈笑道:“古往今来,夺位弑兄者不在少数,我还当你一直将唐池晨当兄弟。” 沐川眸色微闪。 唐志远说:“皇兄选新帝,唐池晨一没母家撑腰、二没权臣站队,没有优势;奸佞选傀儡,唐池晨岁数小、好控制,有优势。” “我听伺候先皇的老太监说,前太子被废后,锦衣卫捉了四名皇子,潘仪给唐池晨一把刀,说可以让他坐龙椅,但要先将他的哥哥们都杀了。” 第51章 陨落 翌日,沐川再次入宫。 角楼共有三层,一层客厅,二层主卧,三层厢房,沐川直奔二楼,刚走两步,被焦宝拦住。 “主子最近身体不怎么好。” “我不吵他。” “主子……”焦宝欲言又止。 “怎么?” “东川侯平日多陪陪主子吧。” “嗯。” 软榻上,傅初雪抱着荞麦枕头呼呼睡,细细一条横在床上,被子下露出雪白的脚掌。 睡梦中的傅初雪没了嚣张跋扈的气焰,瘦削羸弱的身体难掩病气,脚趾不安分地蜷缩起来,激起沐川的保护欲。 漂亮的人该锁在府中好好藏着,怎么就让他到了朝堂? 待扳倒奸佞后,就将他锁在府中,再也不放出去。 日上三竿,傅初雪睡眼惺忪,满脸起床气。 “你怎么又来了?” “我带了点心。” 沐川拿了块软糖塞他嘴里,傅初雪霎时眉开眼笑。 都说吃人嘴短,傅初雪吃他的还要骂他,“在西陲时高冷得很,恨不得离我八米远,现在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什么高冷,都是装的。” “吃饭碰到你的手,跟怕染上瘟疫似的往后躲,现在怎么总动手动脚的?” “之前觉着你太漂亮,不敢与你有肢体接触。” 傅初雪冷哼,“什么烂理由,说出来骗鬼呢!” “真的。”沐川坦言,“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 告白来得太突然,傅初雪措不及防。 沐川不告而别,傅初雪本想狠狠惩罚他,可他来长唐就是为了沐川,就算是生气也还是喜欢。 喜欢的人向他告白,傅初雪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轰隆隆地响。 傅初雪受不了过于直白热烈的情话,别别扭扭道:“这话骗骗小姑娘得了。” “我没……” “之前闷声不吭,现在怎么突然变得不要脸?” “脸皮又不值钱。” “行了行了,你不要再说了。”傅初雪捂住他的嘴。 傅初雪拉不下来脸问“为何不告而别”“雪融为何不归”“为何不守承诺”之类矫情的话,也不让沐川说情话。 他们现在还没和好,他不会因为几句情话就轻易放过沐川。 焦宝站在门口,探出半个小脑袋,捂嘴嘿嘿笑,“本想叫你们吃饭,没想到干柴烈火马上就要抄起来……” “抄你个大头鬼!”傅初雪抓起荞麦枕头就要扔,又觉着以自己的力气扔不到门口,于是换成鞋扔。 焦宝边往楼下跑边喊:“主子没鞋走路不方便,劳驾东川侯抱他下楼吃饭!” 傅初雪没扔到人,气鼓鼓地骂了句:“狗奴才!” 沐川走到门口捡鞋,回来给他穿上。 星陨拄拐路过门口,哈哈笑道:“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 沐川握着冰凉的脚心猿意马。 傅初雪狠狠给他一脚。 “师傅怎么也替他说话,还想不想喝桂花酿了!” 星陨摸摸胡须,“啊,那个,咱先吃饭吧。” 师傅曾说“因泄露天机而失去双眼”,又说“有人将大虞的命数改了”。 昨夜雨势蹊跷,傅初雪参不透其中玄机,便问:“逆天改命有何影响?” 星陨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你不是不信命么。” “可是……”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星陨转移话题,“左平安何在?” “前天在角楼,昨日被嘉宣要了回去。” “可有找到他母亲?” “没。” 星陨想了想,说:“皇帝要人,就说明他找到了。” 傅初雪不解,“既然嘉宣已经找到了人,为何要让我带走左平安?” “让不同的提刑官分别审讯,是因为囚犯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如此说来,即便没有说书的作证,嘉宣也会让左平安反咬一口。” 星陨点头。 “那我岂不是害了殷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局势越复杂,对奸党越不利,就对皇帝越有利。”星陨分析,“奸佞一人落网八方来推,他们不团结,我们一定要一心。” “去年延北大旱,曹明诚想借机搞傅家,嘉宣不作为,将烂摊子甩给父亲,若不是沐川在东桑征粮,昨日绑在拜月楼顶的很可能就是我!”傅初雪冷哼,“我才不跟嘉宣一心,他就是个弑兄的人渣!” 星陨说:“祈安既知敌人是曹明诚,就该以大局为重。眼下能护着你们的只有皇帝,就算你看不惯,也不能迁怒于他。” 傅初雪摔碗,“嘉宣这个小妖精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都替他说话?!” 对皇帝直呼谥号,又叫他小妖精,大虞只有不怕死的傅初雪敢如此不敬。 “祈安对我们说说就算了,在外可莫要如此嚣张,皇帝与你年岁相仿,却知谋定后动,比你沉稳许多。” 傅初雪揶揄,“奸党将国库掏空,嘉宣在龙椅上稳如泰山,大虞怕是找不到比他更沉稳的人了。” “古今成大事者,都会有牺牲。” “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德听信谗言错怪太子,嘉宣不作为陷民生于水火,他们能成什么事儿!” 沐川接话,“我听唐志远说,先皇在太子自缢后发现了错怪了他,但为时已晚。师傅说得对,成大事者当通观全局,谋定后动。” 哪次提皇帝傅初雪都会炸,师傅说说就算了,沐川还跟着拱火。 傅初雪气得口不择言,“好好好,师傅看他好,便认他做徒弟,沐川看他好,便将他拐上床……” “休要胡说!”沐川打断。 没人搭话,傅初雪兴许胡言乱语说两句就完了,沐川搭话,傅初雪便继续歪理邪说。 “装得人模狗样,实际坏到流油!我算是发现了,你的惯用伎俩就是先称兄道弟,然后再将人拐上床!对我这样,对嘉宣也是……” 沐川捂住他的嘴,提醒道:“师傅在呢。” 傅初雪抓他挠他踢他,奈何体力悬殊,使劲浑身解数沐川岿然不动。 星陨又当和事老,拿出两个锦囊,说:“为师不拉偏架,喏,一人一个。” 傅初雪作势要拆。 “祈安的待到潘仪身死时拆,垂云的等到曹明诚落马时拆。”星陨说,“里面的计策可保命。” 第56章 傅初雪疑惑,“早晚都会知道,现在拆不也一样吗?” “非也非也。”星陨摸摸胡须,“每死一人,局势都会变动,若曹明诚两月之内不死,你二人便烧掉锦囊回延北,此生莫要再入长唐。” “还有两个月,师傅为何要现在说?” “天机不可泄露。”星陨摸索着拉起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哈哈笑道,“为师祝你们百年好合。” 怎么越说越不对劲,听起来就像是在道别。 沐川也发现了不寻常,“师傅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师身体硬朗得很,无非就是祈安过于冒进,提醒两句罢了。”星陨喝了口桂花酿,语气颇为轻松,“乌盘死了,奸佞党的局破了,群臣不会再一面倒,曹明诚为了稳固政权一定会采取别的手段,一会儿我便去见于天宫。” 傅初雪对沐川使眼色,沐川会晤:“我送师傅去。” * 皇帝令于天宫官复原职,在太医院为群臣诊病。 沐川将师傅送到太医院,入门见到面黄肌瘦的于天宫和坐在大堂转着帝王绿的潘仪。 潘仪声音尖细,“上午人多,刚消停片刻,东川侯来得正是时候。” 星陨说:“你先回去吧,晚些于天宫会送我回角楼。” 沐川应下,没与潘仪纠缠。 星陨拄着盲杖踉跄,于天宫上前搀扶,星陨将纸条塞入他手中。 见到旧友,于天宫热泪盈眶,星陨却看不到。 在潘仪的监视下,有些话不能明说。 于天宫说:“噬心蛊第一阶段毒在血中,只有毒发时疼;第二阶段当毒入脏腑时,随时都疼;第三阶段,毒入骨髓药石难医,只能等死。” 此话暗指:嘉宣继位五年,与奸党有瓜葛的臣子,大部分已毒入骨髓。 皇帝让傅初雪出仕,也是想给朝堂换换血。 二人相交二十余年,知己知彼,当着潘仪的面打哑谜说暗语。 星陨说:“煞星东起之日,我知晓会有人改命数,千算万算事到临头,才知道改命的是我自己。” 于天宫神色惊恐,“你……” “傅家内阁旧部众多,皇上需要祈安;唐沐军南征北战,皇上需要沐川;我妄断天意坏了棋局,无论哪方都留不得我。”星陨说,“以为自己是观星者,实则只是天上的一颗星,现在这刻星该落了。” 语毕,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是班飞光。 于天宫挡在星陨身前,“要杀他,先杀我。” 星陨眼睛空洞洞的,“今日不是锦衣卫,也会有别人来,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该来的总是会来,改了命数便难逃一死。” 潘仪说:“此事与院使无关。” 锦衣卫架走于天宫。 “不,不……”于天宫喊得歇斯底里。 班飞光拔刀,白刃一瞬而过。 星陨倒在血泊,空洞的眼中似有陨落,“为师替你改了命数,未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第52章 “雪已融,君何故不归?” 沐川回角楼时,傅初雪刚洗完发。 水珠有的沿着修长的脖颈向下,有的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细腰窄窄一条,背影消瘦挺拔。 傅初雪循声望来,眸地春水荡漾,整个人跟水做的似的。 之前奸佞的联盟似铜墙铁壁,沐川始终吊着口气,现在奸佞的联盟已经瓦解,压在心底的大石头挪开,沐川对未来有了期许。 “祈安,晚些于天宫送师傅回来。” 沐川帮他擦头发,指节不经意间划过耳廓,雪白的耳朵立刻红了。 这里很敏感,每当贴近耳朵说话,傅初雪都会偏头躲。 红晕从耳根蔓延至脖颈,连带脸颊一并烧红,傅初雪耸肩膀,“好痒。” 看起来在躲,实则将衣领弄得更开,在沐川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性感的锁骨和胸口。 “你是在勾引我吗?” “别自作多情。” 沐川盯着滴水的脖颈,眸色越来越暗。 傅初雪撩起湿发,将雪白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沐川的视线中,狡黠道:“你是想给我把水珠舔干净吗?” 沐川亲吻他的脖颈,鼻间充斥着淡淡的皂角香。 傅初雪掀开衣领,说:“还有呢,没舔干净。” 水痕沿着脖颈淌到脊背,向股沟蜿蜒,刚刚是暗示,现在就是赤果果的勾引。 偏偏始作俑者不承认。 沐川将他抱到床上,沿着脊椎向下吻,中衣不断向下,露出大片光滑的背。 水珠变成唾液,怎么舔都是湿的。 “祈安可想要我?” “我有话本,要你作甚。” “那你为何不好好穿衣服?” “这是我的地盘,我乐意穿就穿,不乐意穿就不穿。” 傅初雪曾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稳稳度日,天天就算计吃喝,遇事就会吭叽,被欺负了就哭,现在咬碎银牙,把苦往肚子里咽,变得狡猾又强势。 小猫稚气褪去,只余一双凌厉的眼,独自舔舐利爪上的鲜血。 若没遇到他,傅初雪或许就能一直当可爱的小猫咪;如果他不离开延北,傅初雪就不用成长,不用吃这么多苦。 “祈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傅初雪收了眸中艳色。 “我不该不告而别。” 傅初雪语调轻佻,“我们无名无分,只是睡过一觉,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之前他给傅初雪军训,现在换成傅初雪吊着他。 话要反着听,沐川果断认错,什么好听说什么,“我知道你来长唐不是为了我,但却非要粘着你,我怕被人发现,不敢给你写信,只敢编话本引起你的注意。” “哎呀,你怎么……”傅初雪脸颊红彤彤的,拉起被子盖住脸,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怎么这么不要脸!” 沐川想捏捏他,掀开被子,傅初雪给他一脚,脚踝被沐川捉住,俩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重逢后,傅初雪身上的魅气照比之前只增不减,沐川早就起了反应。 “哈,原来说这么多,就是想和我上床!” 沐川手肘撑在傅初雪身侧,青丝垂在从冀北滑到塌上,傅初雪卷起他的发,巧笑嫣然媚意横生。 大手盖住小脸,将碎发掖至耳后,露出精雕玉琢的五官。 “皇帝和你说什么了?” “要你管!” 沐川躺到傅初雪身侧,过了会儿才说:“他继位前过得很苦,只能在过年吃到肉,却将半只鸡腿留给我。继位后,他被潘仪豢养在诏乐殿,我很少见他。他说会助我彻查龙封坡之事,我信他,却不料这一等,就是五年。” “人心善变,十年前他或许真想助我查明真相,可当他弑兄继位的那刻就变了,兄弟情远比不上龙椅重要。” “他承诺过,不会让你出仕,可刚说不到一月,你就来了长唐,我问是因为担心你。” 这是沐川第一次剖析过往,傅初雪有所动容。 “我帮他破局,之后他让我入内阁。”傅初雪拉开他的手臂,枕在头下,慢条斯理道:“内阁四人,除了次辅汪宜年,其余三人都是曹党。户部侍郎江冲为人刚正,我举荐其升尚书衔入内阁,这样内阁六人,我与曹明诚对半开,也算有了话语权。” “朝堂半数官员都去过安寿楼,我会借春闱之名招贤纳士,倒曹后,我便是一人之下的权臣,到那时嘉宣能奈我何?” 沐川是棋子,与皇帝下棋,算不过三步。 傅初雪通观全局早有计划,执棋者当谋定后动。 小野猫还是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但言语间稳当了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与之前不同。 沐川食指刮过他的鼻尖。 “棋子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我若不顺着他说,让他以为我是棋子,怎么能答应我?” 奸计得逞笑嘻嘻的小模样,撩得沐川心痒,朝着白嫩的脸蛋“啵”一大口。 傅初雪擦擦口水,满脸嫌弃,“我即将入内阁,春闱后在朝堂崭露头角,扳倒曹明诚后就是丞相……四舍五入我现在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而你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老光棍,我们差距太大,你要有自知之明,别总动手动脚!” 沐川:“嗯。” 日光西斜,二人谈天说地,从下午聊到傍晚。 焦宝在门口探出半个小脑袋,笑眯眯道:“开饭咯。” 傅初雪:“师傅呢?” 焦宝:“没回来呢!” 傅初雪推了把沐川,沐川理了理衣衫,说:“我去接。” 沐川走后,焦宝小声问:“主子又让他占便宜了啊?” “你情我愿,怎么能叫占便宜?” “可他先是胁迫主子查案、又让主子从延北追到长唐、现在还吊着主子……自始至终都在占主子的便宜啊!” 傅初雪皱眉,“我们俩的事儿,你瞎掺和什么!” 第57章 “小的知道劝和不劝离,可他一直没点儿表示,就是彻头彻尾的渣男行径……” “行了。”傅初雪打断,“我还没原谅沐川,你别瞎操心,还有,以后不许说他坏话!” 焦宝被噎得嘴歪眼斜,不再吭声。 * 从酉时等到亥时,沐川仍未归。 傅初雪披着锦袍坐在一楼,面向门口望眼欲穿。 子时刚过,沐川独自归来。 “师傅呢?” “他……”沐川声音有些哑,“他不在了。” “不在了?”傅初雪诧异,“他去哪了?嫌角楼不舒坦去沐府了?还是和于天宫去游山玩水了?” 沐川嘴唇翕动,缓缓吐出四个字,“师傅死了。” “死了?” 沐川闭眼,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些许颤抖,“于天宫说,我走之后,锦衣卫将太医馆围了起来,潘仪在旁边看着,是班飞光动的手。” “班飞光自刎,死前写了认罪书,说是受乌盘指使,在西陲给倭寇放行;还说乌盘通跋卖国,泄露延北布防,事迹败露便让北部首领的妻子来作伪证。” 傅初雪手中的茶盏猛地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乌盘一个跳大神的,怎有权放行倭寇?又怎能搞到延北布防?这分明就是杀人灭口!没有嘉宣默许,锦衣卫怎敢在宫中杀人?” 马家千金看上卖烧饼的,生了孩子没钱养,冰天雪地冻死儿子;殷红与唐志远私奔,生了孩子爹不认,被曹明诚祸害二十余年;他非要与沐川春风一度,追着沐川来长唐,害死了师傅。 不考虑的结果的爱情,最后终将惨淡收场。 师傅破了奸佞的局,他们便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报复。 傅初雪狠自己一时脑热酿成大错,恨自己没能洞悉全局,恨自己下午还跟沐川卿卿我我。 “不告而别,不就是想让我追着你来长唐,助你破局吗?”傅初雪狠狠抓住手臂,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红得骇人,“现在局已破,师傅死了,你满意了吗?” “隔墙有耳,祈安先冷静些。” 傅初雪降低音量,每个字却像淬了冰,“为了复仇,假惺惺地认他做师傅,对他没感情、他死了你能冷静;我与他相识十余年,早已将他视作父亲,让我如何冷静?!” “下午你为何不在太医院守着师傅,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让师傅死啊?” 殓尸时,沐寓家vip川险些没站稳。 瘦骨嶙峋的老头背在背上似千斤重。 仔仔细细地清理身上的血渍,送到宫外入殓,订了棺材又回到宫中。 大虞不能没有征战沙场的将军,也不能没有制衡奸佞的权臣,但可以没有揣度天意的观星师。 窥探天机是皇家大忌,就算班飞光不动手,师傅也肯定活不了。 师傅的死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傅初雪拎不清,他不能乱。 沐川强作镇定,“师傅死了我也伤心,可若这时窝里斗,岂不是正中奸佞下怀。” 傅初雪动气蛊毒发作,频频猛咳,“你复仇,为何要让师傅把命搭进去?” “祈安,你明知错不在我,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错不在你?”傅初雪推开沐川,一柄折扇抵住他的喉咙,“君言,雪融时定归。” “雪已融,君何故不归?” 第53章 出仕 烛火将细瘦的影子拉得很长,傅初雪跪在棺椁前,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淌。 昨天还喝着桂花酿,今天就变得冷冰冰。 若没有师傅,他早就死于蛊毒,师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如今又为破局殒命。 师傅说古今成大事者,要有牺牲,傅初雪却没想到要牺牲的是他。 逆天改命万死无生,师傅来长唐就是抱着必死的心,他早该想到的! 傅初雪知道不该怪沐川,不分青红皂白地发泄情绪,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焦宝:“主子,吃些东西吧。” 傅初雪摇头。 来长唐的初衷是为了帮沐川复仇,现在沐川有仇,他也有仇,切身经历才会体会彻骨的痛。 傅初雪咬牙道:“师傅,我一定会让他们都给您陪葬!” 沐川接过米粥,“祈安,吃……” 傅初雪打翻了碗。 星陨的死让重逢后刚攒起来的好感再次回到冰点。 沐川没再发出任何声响,静静站在身后。 他不吃不喝,他也不吃不喝;他跪多久,他就站多久。 做自我感动的事没有意义,可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孰能完全控制情绪? 熬了三日,下葬时傅初雪眼下悬着青痕,沐川面部轮廓更锋利了些。 二人在坟前磕头,傅初雪说:“我没心情再与你纠缠,报仇前,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正月二十,潘仪送来套官服,袍身以金滚边,广袖博带,是被朱砂侵染血淋淋的正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延北世子傅初雪博学多识、德艺双馨,任其为诏乐殿大学士,即日入内阁,钦此。” “臣领旨谢恩。” 傅初雪换上朝服,腰间玉带紧束,踏上通往内阁的路。 殿内烛火通明,六张官椅分列两侧, 内阁次辅汪宜年牵头,“陛下仁德,然国库空虚,眼下春闱在即,需户部支白银百两。” 工部尚书李斯说:“工部为皇帝翻修宫殿,需白银百两。” 搬皇帝压人,是曹党的惯用伎俩。 户部尚书江冲说:“春闱每三年一次,修葺宫殿随时都可……” 文渊阁大学士打断,“宫殿漏雨,皇帝寝食难安,岂不是臣子失职?” 江冲:“新帝继位,第一次春闱便因国库空虚而滞后,皇帝自然不会高兴。” “可迭宫是皇帝的寝宫,天子住处漏雨,传出去定要为人耻笑,说大虞无安身之所!” 江冲:“若不是工部偷工减料,迭宫怎会刚建三年便要翻修!?” 曹明诚指节摩擦杯盏,语气不急不缓,“江侍郎初来内阁,着急立功,但没确凿证据,万万不可血口喷人。” 江冲刚正又太过心急,内阁都是老奸巨猾的搅屎棍,没有对策只凭一腔孤勇注定谈不拢。 傅初雪四两拨千斤,“江冲是陛下钦点的户部尚书,丞相开口便将其官复原职,难道丞相能替陛下决策?” 此话一出,全场赫然。 话不在多,而在于攻其要害。 “东川侯审通倭案时,将与焦宏达有业务往来的官员都查了一遍,其中资金往来最频繁的便是田建义。”傅初雪说,“一个西陲商人,钱庄每月的流水比郡县还多,东川侯觉着事有蹊跷,便查了田建义的账簿。” “田建义钱庄承揽西陲铸币,虚报一成损耗,高达白银千两。” “依臣看,迭宫要修、春闱也要如期举行,差的钱从这里出不就好了么。” 江冲立刻附议,“此计甚好!” 汪宜年若有所思,曹党笑得尴尬,曹明诚皮笑肉不笑。 李斯找补,“依臣看,查此事还需时日,眼下春闱在即……” 傅初雪以退为进,“依臣看,不如向陛下谨言将春闱的时间改回去,也可彻查此事。” 曹明诚语速快了些许,“路途遥远的南遇考生已在路上,倘若我们朝令夕改,岂不是让莘莘学子寒了心?” “没钱举行春闱,才是彻底让天下学子寒了心。”傅初雪咄咄相逼。 以世子和丞相为首,六名官员泾渭分明地分立两派,两股势力互不相让,剑拔弩张。 最终,曹明诚妥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依臣看,若学子寒了心,陛下也不会开心。为臣者当替陛下分忧,此番还是拨款给春闱,修葺迭宫延后吧。” 曹党张口闭口就是“陛下”,话都让他们说了。 傅初雪冷哼。 汪宜年给台阶就下,顺水推舟道:“如此甚好!” 曹明诚好面子,傅初雪初来乍到让他吃瘪,心有不爽,翻出陈年旧事,“陛下念旧情,让世子出仕便任正一品,然久世子居延北,一无声望、二无功名,与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无甚差别,主持春闱恐难以服众。” 没等傅初雪开口,汪宜年接话,“三年前,世子于鼎城乡试拔得头筹,本应参加会试,可侯爷说世子体弱,不愿来长唐奔波,便就此作罢。臣看过世子写的《贞观论》,言词犀利颇有文人风骨,有几分老侯也当年的风范……” 李斯打断:“我们在谈春闱,您提旧事作甚?” “是丞相先提的旧事。”傅初雪语峰为转,“原来当年写的谬论传到了汪阁老这,怪不得行冠礼时,长唐好多官僚到傅府提亲。” “臣不过是将卷子与亲友传阅,没想到会名动长唐,说到底还是世子文采斐然,有经韬纬略之能。” “什么经韬纬略,不过是以讹传讹,蓄意造势。”曹明诚揶揄,“世子精通坊间旁门左道,将话本炒遍大江南北,生怕旁人不知他与东川侯的腌臜事儿。” 第58章 公事说不过,便开始扯私事。 傅初雪冷笑,“话本从客来茶楼传出,丞相用我们的故事招揽生意,可给过在下一分一毫?” 曹明诚没想到他会用这事儿讹钱,脸色像吃了苍蝇。 傅初雪不想牵扯沐川,便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话本最新章节是《东川侯追名逐利与世子恩断义绝》,哪有什么颠鸾倒凤的情节?” 李斯打圆场,“坊间话本不可信,话说这情天恨海的章节还真是够狗血。” 可不是吗,现实远比话本还要狗血。 傅初雪淡淡道:“就是要讲这种情节才会吸引茶客。” 将受过的伤掀开撕裂,将血肉揉碎,云淡风轻地说给所有人听,痛到极致一笑置之,便不会再痛。 曹党盘根错结,若想将其连根拔起,必定伤筋动骨。 傅初雪在延北百姓即将断粮之际孤注一掷做饵,在跋族破城时义无反顾出征,在沐川入局后踏上通往权臣的路……弱不禁风的外表下,藏着一副不服输的铮铮铁骨。 朝堂波谲云诡,牵一发动全身,春闱博弈只是开端。奸佞想斩草除根,斩不断他,便会化成滋养新芽的土。 * 二月初,春闱。 毒至脏腑,发作与女子月事儿差不多,有时提前有时延后,这次月末没来,傅初雪暗自祈祷不要在监考时发作。 守灵时,傅初雪伤了元气,终日以苦汤续命,可依旧精神不济。 日日与曹党周旋,殚精竭虑,今日梳洗时,头发竟掉了一把。 “焦宝。” “在呢!” “你说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会不会吓到考生?” “主子乱说什么!”焦宝皱眉,“主子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病了也好看!” 蛊虫在体内产卵,啃食他的血肉,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就算天仙也脱了像。 延北天寒地冻,傅初雪打春便脱了秋裤,父亲苦口婆心劝他出门多添件衣物。 如今不用父亲念叨,他便在官服内套了层夹袄,可依旧撑不起偌大的官服。 离家后,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师傅死后方知,父亲为了让他在延北衣食无忧,做了多少努力。 傅初雪梳洗完毕久久不出门。 焦宝问:“主子怎么了?” 傅初雪说:“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卯时正,钟鼓齐鸣,贡院铜门开,考生鱼贯而入。 傅初雪在一众绯袍官员的簇拥下,缓缓走到高阶之上。 “朝廷举办春闱,旨在招贤纳士,今日汝等在龙门之前,下笔当心系苍生,胸怀天下。” 傅初雪没有赘语,言毕点燃三柱清香。 晨光刺破云层,身后众考生躬身三拜,吏官搜检入场。 贡堂落针可闻,唯有主考官声音朗朗,“今年考题由陛下钦定,诸生听题——” “国库空虚,民生疾苦,朕忧思尤甚。若充盈国库,增加税赋,则民不聊生;若降低税赋,东有倭寇、北有跋族,若举兵来犯,国库亏空,将士又以何为战?” “敢问诸生:社稷与民生,何以为先?” 题目既出,考生闻之骚动,青衫中有一身着锦服的身影,像只闻到屎味儿的蛆,在座椅上来回蠕动。 傅初雪问:“那是何人?” 主考官说:“是丞相的儿子,曹蕴。” 傅初雪听沐川说过,曹蕴与江冲的儿子江达在国子监起争执时,曾说“父亲是大虞最大的官。” 此子嚣张跋扈,会试怕是又要惹什么事。 傅初雪干了汤药,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这小子。 果不其然,刚到正午,曹蕴的卷子便答完,不过字迹换了。 应是有人换了考卷。 不算自己有两名考官曾在曹蕴考桌前走过,其中一人与曹明诚交好,现在应来不及将换掉的考卷处理。 傅初雪正欲处理此事,江达拍案而起:“曹蕴作弊,大胡子考官将他的卷子换了!” 认证物证俱在,曹蕴被抓现行,取消会试资格。 傅初雪暗叹:儿子随根,曹蕴与曹明诚一样只会走旁门左道,江达与江冲一样刚正不阿。 本以为会试的波折就此结束,没想到散场后,主考官说:“江达刚出贡场便被曹蕴绑去安寿楼。” “什么!” 傅初雪怕出意外,立刻赶去安寿楼,可还是晚了一步。 “哐当” 残影从楼顶掉落,砸在地面,摔得血肉模糊。 曹蕴站在楼顶,身后是一众彪形大汉。 傅初雪站在楼下,同众考生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草菅人命。 第54章 “此生不会再放手。” 按常理来说,春闱统共九日,分三场,每场三日,场次内考生不得离开考场, 可大虞国库空虚,管不了考生食宿,只能将会试改成:三日出三题,当日交卷后离场。 没有差旅费,考生赶考便要耗光一个家庭的所有积蓄,更有甚者寒窗苦读十载,因没钱参加春闱被拒之门外。 大虞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最后苦的都是百姓,不是人的东西,为了银钱能出卖人性。 国库亏空,说到底就是皇帝放任贪官横行,无所作为。 而皇帝的议题居然是:社稷与民生,何以为先? 少数看不透皇帝用意的、出身寒门的、本本分分的考生答:民生为先。 想入仕为官者,洞悉皇帝的意图,大多答:社稷为先。 只有极少数洞悉皇帝意图、出身贵族又深知民生疾苦、心系苍生的考生答:民生为先。 江达的卷子洋洋洒洒地列举数条民生重于社稷的论证,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若能入仕,他日必成大器。 可还未行冠礼,人就死了。 傅初雪一时情绪激动,动气毒发,生生呕出一大口血。 “主子,主子……” 焦宝的呼声越来越远,傅初雪一歪,晕了过去。 醒来时在塌上,入眼是沐川棱角分明的脸。 “祈安。” 房内布局与角楼大不相同,这应是沐府。 转头脖子疼,张嘴下巴疼,傅初雪斜了斜眼珠。 焦宝会晤,端杯过来,“主子喝水。” 沐川扶他,手掌触碰的地方骨头细细密密地疼。 温水下肚,蛊虫在胃里咕嘟咕嘟,傅初雪闷声轻咳,中指向上勾。 焦宝心领神会,拿来锦盒,放血喂蛊。 沐川说:“听闻安寿楼出了事,我去时曹蕴在楼顶大放厥词,现已收监候审。” 傅初雪能清楚地感受到蛊虫的蠕动,每次呼吸都伴随疼痛。 焦宝哭哭啼啼,沐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聊了什么听不真切,也能猜出十有八九。 这时还能聊什么,无非就是他的病情。 傅初雪不想卖惨,倘若能动,绝不会乖乖给抱。 上周才发过火,这周和好算什么? 总是没皮没脸地贴过来,每次都这样,堂堂东川侯就不能矜持些? 傅初雪骨头疼、耳朵不好使,脑袋却是清明得很,若能开口,定要狠狠骂他几句。 蛊虫肆无忌惮地啃咬血肉,傅初雪下意识捉住沐川的手,迷迷糊糊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鸡鸣鸟叫。 傅初雪张张嘴,唇边递来水。 沐川轻轻握了下他的手,“今日会试,我替你主持,你安心修养。” 傅初雪皱眉,有气无力道:“会试要办,曹蕴也要办。” 沐川说:“曹明诚应是早已习惯给儿子收拾烂摊子,昨夜去官府提走了人,江冲与曹明诚理论,曹明诚说:命案理应由官府定夺,没证据不能污蔑人。” “咳,咳咳。” “祈安莫要动怒,先听我说。”沐川继续道,“江达坠楼时,目击者不下百人,事实胜于雄辩。我已将此事与主持会试一起禀明圣上,祈安无需多虑。” 江达揭发曹蕴会考舞弊,便被推下楼推下楼,官府放任杀人的逍遥法外,将视大虞王法视若无物,天理何在? 傅初雪心道:不是我病了,是大虞病了。 整个大虞,从上至下,都病了。 沐川抱起他,将脑袋放在肩膀,傅初雪不想和他贴贴,但现在没力气发脾气,于是狠狠咬了他一口。 脖颈牙印清晰可见,傅初雪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下意识在饱满的胸口蹭了蹭。 蹭掉一把头发。 毒至脏腑瘦了一圈,近日与曹党周旋心力憔悴,主持春闱搞得面黄肌瘦……现在一定很丑。 曾经风华无双,现在半人不鬼的,沐川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他。 傅初雪将头完埋进被子中,不想他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 沐川没掀被子,轻轻握了下他的手,说:“之前总想着大仇未报,不该谈情说爱,妄图凭借一己之力撼动奸佞的联盟,害得师傅身死、你病情加重。” 第59章 “将军当一言九鼎,没能信守承诺,我自知对你有愧,无言面对,所以你来长唐后,一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见不得你受苦,却屡次让你受苦,现在想想,什么责任、复仇都是借口,欠你的这辈子早就还不清了。” 沐川逼他查案,又不告而别,始终欠他一个郑重的道歉。 这也正是傅初雪不愿意与他重归于好的心结。 可他们每次关系推进都是因为蛊毒发作,再加上沐川的责任心很重,现在说这些多少会有怜悯的成份。 傅初雪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你为唐沐军、我为师傅,我们都要报仇,你不用说这些,我们现在只是合作关系。” “你可以当做合作关系,我不会。” 傅初雪吸了吸鼻子,“何必呢,毒至脏腑,我……” “若能扳倒奸佞,我们同回延北,长相厮守;若身死长唐,你我葬在一处,今生便了无遗憾。” 大虞不能没有征战沙场的将军,殉情的傻话骗不了他。 死掉的小狗,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不清不楚的情感应该很容易就会忘记。 傅初雪有些难过。 “你我认识小半年,又没在一起过……” “我们亲过睡过,你将红鸳佩都送给我,怎么不算在一起?” 毒发沐川守了他一夜,又与曹党、皇帝周旋,双拳难敌四腿,沐川不能单打独斗,他也是一样。 说是拎得清,实则越想控制就越控制不住。 傅初雪赌气道:“我若不来,你便不要我了,是吗?” “我没有不要你,现在是你不要我。”沐川第一次掏心掏肺地剖析情感,“本想着雪融后会尘埃落定,却因能力不足什么都搞不定。没能兑现承诺,你如何对我,都是我活该。” 傅初雪探出头,“你本来就活该!” 天光透亮,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巴掌大的小脸悬着两枚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 沐川摸摸他的头,傅初雪扭头给他一口,“渣男!说不会负我,却始乱终弃!” “说过的话都是玩笑,不守承诺还找理由。” “都说了不待见你,还舔着脸往我跟前凑……” 小野猫没人宠着就硬抗,有人宠着就撒泼打滚,将压在心底的不满尽数吐出。 “没能保护好师傅,是我的错,我会看住你,不会再让奸佞有可乘之机。”沐川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此生我不会再放手。” 山河未定,大仇未报,肩上的责任太重,沐川不敢轻易承诺。 自以为控制情感是为对方好,实则孤军奋战谁都好不了。 父亲总想等肃清倭寇再给母亲名分,最后落得无名无分,嘴上说着“一见钟情与畜生有何差异”,心里想着“不能春风一度重蹈覆辙”,实际却是彻头彻尾地重蹈覆辙。 不合时宜地情感已经发生,一见钟情不可怕,想爱不敢爱才可怕。 与其畏首畏尾,不如爱得彻底,轰轰烈烈也算不枉此生。 傅初雪想要抽手,沐川不放,傅初雪说:“嘉宣让我来长唐原因有三,一是破局,二是取丞相而代之,三也是最重要的——” “毒至脏腑活不了多久,他不怕给权。” 原来,傅初雪明知会身死长唐,还义无反顾地来找他。 嘴上拒人千里之外,实则将他看得比命还重。 沐川心中一暖,道:“于天宫说,江冲去太医院就医,脉象是中了噬心蛊,可体内却没有蛊虫,于天宫怀疑是有人给他解了蛊,江冲对此事三缄其口。” 傅初雪眼睛亮了,“怎不早说!” “我日日往角楼跑,你日日让焦宝堵门,我想你还在气头、也想等彻底打探清楚再说……” “那你还不快去打探,要疼死我!” “好好好,今日会试结束,我便去问江冲。” 傅初雪眼珠转半圈儿,稍加思索,道:“二月下旬,西域使臣会来长唐交易风火参,若能找到曹明诚暗通款曲发国难财的证据……” 沐川想了想,说:“曹蕴口无遮拦,嚣张跋扈,又嗜赌成性。” “你想让曹蕴出卖他爹?” 沐川点头,“欲让其亡,必先让其狂。” 傅初雪想了想,“曹府的账簿应该不会太容易搞到。” 沐川淡淡道:“派几个人给曹蕴胖揍一顿,威胁他‘若不还赌债还偷不到账本,便割他手指’,他自己就会想办法。” 傅初雪咯咯笑,“怎跟土匪似的!” “旁门左道管用就成。”沐川也跟着笑,“江冲为人刚正,于天宫撬不开他的嘴,应是用错了方法。今日我便将此事知会与他,就说是想替江达打抱不平。” 傅初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此计可行,不过……还差点儿火候。” 沐川:“愿闻其详。” 傅初雪贴着他的耳朵说:“他们以为的可乘之机,不过是我们故意露出的破绽,布下的局,要让他们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妙计。” 第55章 你想吻我为何迟迟没动作” 二月中旬,傅初雪养了半月,恢复些体力。 殿试如期举行,皇帝钦点三甲,所论皆是:社稷为先。 新科状元言之凿凿:“历朝历代皆是先有江山后有子民,若山河倾覆,何来国泰民安?” 本想借春闱招贤纳士,可若将这几个歪瓜裂枣揽入囊中,日后怕是会临阵倒戈。 嘉宣出春闱的考题,就是为了将忠心的狗借机安插在他这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继左平安之后又被摆了一道,傅初雪嗤笑。 曹明诚:“世子为何发笑?” 傅初雪会试精神不振,皇帝换沐川主持,摆明了就是要罩着他。 有皇帝撑腰,曹明诚看不顺眼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不称官衔,不认可他诏乐殿大学士的身份,无非就是想在称呼上找些平衡罢了。 傅初雪道:“安寿楼的官越来越少,春闱人才济济,丞相不妨将三甲收入麾下。” 皇帝发话,“祈安未束发便在乡试拔得头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未行冠礼便入内阁,是大虞最年轻的一品文官,你们日后不妨向他多学学。” 三甲:“遵旨!” 傅初雪:“礼部侍郎告病,吏部尚有缺职,依臣看……” 皇帝打断,“书生尚不懂为官之道。” 先是给他戴高帽,又驳了他的话,摆明了就是想将这几条狗放在身边监视他。 傅初雪不能反驳,只得应下。 在诏乐殿受了气,回角楼称霸王。 沐川是个称职的受气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天给他带吃的。 曹蕴偷来的账簿中并无吃西域回扣的账目,但记载了工部尚书李斯修筑滦庄城墙偷工减料的账目。 之前沐川只查到羽林军和神机营,这下搞到了工部通倭的确凿证据,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十五对峙拜月楼,被奸佞反咬一口,这次要沉得住气,再找些证据,让曹明诚数罪并罚。 “主持会试,抢了主子的风头,还好意思来角楼?!”焦宝横眉冷对。 “城北新开的茶点铺子,刚烤出来的蛋黄酥,祈安肯定爱吃。”沐川提着篮子想要入楼,再次被拦下。 “一盒破点心就想哄好主子?”焦宝接过糕点篮,“东川侯请回。” “好,我明日再来。” 沐川走后,焦宝屁颠屁颠跑上楼,傅初雪美滋滋地咬了口蛋黄酥,笑出一口小白牙。 “主子,东川侯吃了一周闭门羹,总吊着他是不是不太好?” 傅初雪斜他一眼,“说他坏话的是你,替他说话的也是你。” “冤枉啊,小的哪敢说东川侯坏话!” “你就是根墙头草,见我不待见他,就劝分;见我对他态度缓和,就劝和。” 焦宝擦擦额头冷汗,“诸侯列国都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情感之事也属正常……” “正常个屁!”傅初雪摔糕点,“他说‘此生非我不可’!” 焦宝立刻甩自己一巴掌,“瞧我这破嘴,东川侯非您不可,随便您吊着,以后再掺和你们的事儿,我就是狗!” 傅初雪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心道:狗奴才懂个屁,若不晾沐川几次,奸佞怎会认为二人心生间隙、觉着自己有机可乘? 日影西斜,傅初雪凭栏而立,向远方眺望。 西域使臣将至,大虞要变天了。 * 二月末,夜宴在诏乐殿举行。 席间,曹明诚长袖善舞,与西域使臣相谈甚欢,风火参卖了白银三百万,比种植大米多了十倍的收入,只可惜种过风火参的耕地再也中不了稻田。 风水轮流转,党争与嫔妃争宠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看皇帝脸色。 国库充盈,皇帝连连称赞,奸党得势腰杆硬,一朝得势小人得志。 第60章 沐川向来寡言,傅初雪也没工夫跟他们周旋,提心吊胆就怕毒发。 春闱丢脸就算了,要是在宴会晕倒、丢脸丢到西域,就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傅初雪不胜酒力,使臣敬酒还不能不喝,喝了几杯便借口尿遁。 悬浮在半空的琉璃灯盏,将整个诏乐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傅初雪解手后靠在墙壁,一想到宴会还要持续两个时辰,就不想回去。 “祈安。” 许是太久不见他回去,沐川来找。 傅初雪刚想搭话,官房外传来尖细的声音,“堂堂东川侯、征战沙场的骠骑将军,竟内阁初来乍到的小玩意儿耍得团团转。” “潘公公如厕应用便盆,来此作甚?” “傅初雪就是存心吊着你,你越上赶着,就越不值钱。天涯何处无芳草,东川侯何必跟吃软饭的无能男人一样,任人摆布呢?” 沐川声音很冷,“潘公公无能,但不要以己度人。” 晾了沐川半月,阉人便来挑拨离间。 沐川两句话不离阉人短处,专攻软肋,噎人的本事见长,傅初雪捂嘴憋笑。 若是曹明诚被如此羞辱,定要气到跺脚,阉人天天给皇帝做小伏低,能屈能伸。 潘仪:“历朝历代都有党争,我们立场不同、吵几次无可厚非,但伤筋动骨就不好了。星陨死了,乌盘也死了,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就此打住如何?” 沐川声音顿时低八度,“龙封坡十万忠魂死不瞑目,在延北通跋杀我不成,前几日又在安寿楼摆鸿门宴,三番五次要我的命,这笔账你说算了就算了?” 触碰底线分毫不让,一别半年,沐川变了也没变。 乞丐被官兵赶至城西,长唐偏巷焕然一新,有钱撑场面、没钱治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摊位紧密相连,驼铃声混合吆喝声,喧嚣人群摩肩接踵。 傅初雪走到玉石摊位前,捡了块玛瑙手串,问:“此物几钱?” 商贩伸出五根手指,焦宝掏出五枚铜钱,商贩摇头,拇指食指交叠,比了个银锭的手势。 焦宝瞪大眼珠,“五两?你怎不去抢!” 延北盛产矿石,傅初雪常去集市淘小玩意儿,手中玛瑙与鼎城商贩卖的别无二致。 商贩语气颇为不屑,“穿得人模狗样,没成想是个装货,买不起就别看。” 这厮做西域打扮,却说一口流利的虞语,显然是虞人假扮,摊位卖的玛瑙八成是从延北进的。 傅初雪佯装为难,“并非买不起,只是……此物比延北售价高出百倍,我为何要从这买?” “我这是从西域进的,印着通关纹章。”商贩向傅初雪展示串珠上的圆形纹章,“凭此物可进安寿楼,安寿楼知道吧?就是能见到丞相的地方!” 原来是从延北进货,去西域印了纹章再于此处售卖,目标群体是想通过巴结曹明诚平步青云的暴发户。 曹明诚赚玉石差价,又收商户摊位费,还能在安寿楼结党营私,一箭三雕。 焦宝付钱,不解道:“主子明知贵,为何还要买。” 傅初雪:“弹劾曹明诚利用公职谋取私利的证物,当然要买。” 路过糕点铺子,香味儿往脑袋里钻,傅初雪驻足。 店门口排着百十来米长的队,店员只有两人,一人做糕点一人称重收钱,若是排到自己,怕是要半个时辰。 他是馋、但也不是特别馋,何况沐川每日都来送糕点,这点心不是非吃不可。 傅初雪捂住鼻子快步向前走,刚路过糕点铺子被拉住。 沐川提着飘香四溢的篮子,眼尾含笑,“祈安。” 原来,他每天都来这里排队。 焦宝接过篮子,“谢东川侯!” 傅初雪冷哼,“我不爱吃甜食,你都吃了吧。” 焦宝心领神会,“对对对,之前东川侯送来的糕点主子从来没吃过,都是我吃的!” 沐川拉住傅初雪的手,傅初雪甩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那去人少的地方。” 傅初雪大步流星往前走,沐川快步跟在身后,七拐八拐拐进小胡同。 骆驼们在胡同口小憩,脚边堆满杂七杂八的货物,空气中漂浮着香精的味道。 傅初雪靠在墙壁,被沐川完全包裹。 “想没想我?” “没。” “那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走着走着就到这了。” 傅初雪撞进深邃的眸,胸口小鹿乱撞,垫脚环住他的脖颈。 沐川食指挑起他的下颌,傅初雪下意识闭眼,沐川掏出只机械小鸟,说:“送你。” 气氛正好,看什么鸟啊? 傅初雪抢过小鸟,手臂刚抬起又放下,沐川的一番心意,就这么摔了怪可惜。 “捡猫买鸟,东川侯好兴致。” 沐川不语,只静静看着机械鸟。 之前冷暴力,现在黏黏糊糊的,张嘴就是肉麻的话,受气就不吭声,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细看小鸟通体雪白,肚子圆滚滚的,拧上发条挥动翅膀飞不高,胖胖笨笨的还挺好看。 犯了错,就要受罚,给东西当然收着。 傅初雪口是心非,“天天祈安祈安的叫,你好粘人。” 沐川不接话,自顾自说:“使臣防范意识很高,我打探不出与曹明诚的业务往来情况。” 半月没抱到,刚贴一起就聊公事,真是的! 傅初雪没好气道:“滦庄城墙是工部十年前修的,李斯跟曹明诚共事十年,没中噬心蛊,定会签投名状。” “他会有曹明诚的把柄?” 傅初雪笑得狡黠,“你将曹蕴偷来的账薄呈与他看,他定会求曹明诚保他,而曹明诚现在是泥菩萨过河,八成会搪塞,待二人心生间隙……” 沐川接话,“皇帝偏向于我们,李斯为求自保,会给我们送投名状。” 傅初雪点头。 二人默契依旧,很多细节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不必明说。 沐川:“哦对了,江冲确实中过噬心蛊,他说解蛊的雄蛊是皇帝给的。” “嘉宣?” “对。” “对什么啊。”傅初雪皱眉,“倘若嘉宣有雄蛊,为群臣解蛊,大可早日摆脱奸党的束缚。” “还有一种可能。”沐川说,“皇帝手中有雄蛊,但不多。” 仔细想想,江冲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为人刚正屡屡谏言,若背后没有靠山,不会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活这么久。 原来,江冲背后的人是嘉宣。 嘉宣需要有人制衡曹党,便给江冲解了蛊。 倒曹的棋局早已布下,而他们都是皇帝的棋子罢了。 傅初雪:“你没去问嘉宣吧?” “没。”沐川揽着他的腰,“北街都是假商人,南街是真的西域货商,卖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改日再给你买。” 傅初雪抛砖引玉,“你怎么知道买来的东西,我喜欢不喜欢?” “那……我带你去?” 傅初雪不语,沐川追问:“什么时间方便?” “天天与曹党周旋,我很忙的。”傅初雪想装矜持点儿,见沐川皱眉,嘴一秃噜,“明日晌午吧。” 说完察觉自相矛盾,找补道:“我是怕下午集市没好货。” 沐川看破不说破,“好。” 在暗巷中紧紧拥抱彼此,直到这刻,心中的结才彻底解开。 傅初雪舔舔唇,手臂搭上沐川脖颈,问:“你想吻我,为何迟迟没动作?” “我……” 傅初雪贴上他的唇,“比起等,我更喜欢自己拿。” 第56章 死前最终幻想 日光懒懒地照在喧嚣的集市,胡同避光,外面人看不真切,只能听见深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喘息。 二人交颈缠绵,傅初雪软趴趴地挂在沐川身上,吞噬炽热的气息,手掌不安分地探入衣领,搓揉紧实的胸肌。 虎牙咬破沐川的唇,傅初雪将头埋在胸口,狠狠吸。 “祈安别闹。” “让我咬口。” “……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 “他们哪能看到!” “回府再吸不行吗?” “不!”傅初雪胡搅蛮缠,“就馋这一口,让我咬一口,就一口!” 沐川拿他完全没办法,叹了口气,妥协道:“咬吧。” 傅初雪的头在胸口贴贴蹭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上去很是满足。 沐川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同性轻薄,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让男子临街吸奶,不过既然傅初雪想要那他就给。 他为他跪了一夜,他为他来长唐,他们对对方所做心知肚明。 破局只是开始,未来变数良多,本想等山河安定再许终身,但爱情难以割舍。 从今往后,他要什么他都会给。 傅初雪吃饱喝足后,贴心地为他拢紧衣衫,矜持道:“别冻感冒了。” 第61章 华灯初上,晚霞将天空染成绚丽的红。 商贩起锅烧牛轧糖,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味道,傅初雪舔舔唇,沐川立刻付钱。 胡饼烤得金黄酥脆,傅初雪在摊前驻足,不过片刻手中多了张饼。 傅初雪吃了一路,唇下沾了芝麻,沐川的视线便停在芝麻粒上,傅初雪又将他拉进小胡同。 沐川:“怎么?” 傅初雪:“你不是想帮我舔干净吗。” 二人走一路,吃一路,亲一路,一串糖葫芦一人一口,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 忽然想起,之前进展太快,他们还没好好地谈过恋爱。 晚市人潮汹涌,商贩演傀儡戏卖木偶,傅初雪看上只憨憨的小兵,沐川刚付完钱,回头没见到身后的小尾巴。 沐川四处去寻,当傅初雪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心口像少了一块。 登上石拱桥,桥下点点灯火,随波荡漾,沐川只一瞬便在人潮中锁定纤细的身影。 傅初雪在桥中回眸,眼中涟漪荡在心上。 直到此刻,方知何为风华绝代。 二人凭栏而立,晚风微凉,沐川在人潮中牵住他的手。 “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看花灯、逛集市、吃小吃……我会把之前欠你的都补上。” 傅初雪眨巴眼睛,引导道:“所以呢?” 沐川心领神会,“我可以追你吗?” 脚下是上百艘舟船,身后是万家灯火,身边有爱人相伴。 傅初雪笑嘻嘻道:“看你表现。” 沐川也跟着笑,“好。” 夜风拂面,傅初雪轻咳两声,沐川皱眉。 “祈安是不是快毒发了?” 许是怪他记错了日子,傅初雪冷哼,“正常是月底,你问晚了。” “我每日都问焦宝……” 傅初雪语气缓和些许,“那你还来问我作甚?” “沐府离此处不到一里,比回角楼要近一些。” 傅初雪目光轻佻,“你追人的方式,就是将对方拐回家?” 沐川:“……” 傅初雪目光在他胸前徘徊,就像在打量看菜市场的猪肉,少顷抻了个大懒腰,道:“今天表现很好,就赏你背我回府吧。” 色欲熏心的小馋猫。 沐川蹲下身,傅初雪“蹭”地蹦上来,双腿夹住他的腰,沐川起身,拖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了颠。 手感不似之前那样充盈,背部的重量似乎没一袋米重,傅初雪瘦得有些过分。 细瘦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腕间挂着一堆零食,不安分地在他耳边吹气。 天空下起濛濛细雨,傅初雪拍了把他的屁股,咯咯笑道:“垂云,奴家要骑马!” “驾驾,不要停,快点儿,再快点儿呀!” 傅初雪说着话本上的淫词滥调,沐川听得额头青筋突突跳。 脚下的路在雨中变得朦胧,看不到尽头也没关系,只要傅初雪在肩上,他便会一直跑下去。 本想睡厢房,洗漱完傅初雪便将他拉进主卧,推到床上。 “祈安……” “在外面矜持,回家还假正经什么?” “毒发在即,你还是省点儿体力……” “你动,我省什么?” “才说要追你,我们就这样,会不会太快了?” “什么快不快的,又不是没做过。” 傅初雪有理有据,一如既往地主动,三两下将二人扒光。 沐川嘴笨说不过,又一如既往地控制不住,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二人在床上亲亲抱抱摸摸,正当傅初雪抄起家伙对准入口之际,角落突然窜出只巨大的白团。 “喵!” 小雪挤进二人之间,霸占沐川的胸。 傅初雪瞪过去,小雪不敢叫,喵呜喵呜地往沐川怀里钻,傅初雪拎起猫脖子,小雪张牙舞爪地瞪他。 眼前一个瓷娃娃,怀里一只白团子,看着大的欺负小的,沐川一个头两个大。 “小雪,乖一些。”沐川怕傅初雪揍猫,将小雪抱到地上。 “小雪?”傅初雪皱眉。 坏了,秃噜嘴了。 “你真将我当猫养!”傅初雪扑过来挠他。 小雪喵喵叫,傅初雪给它一脚,一人一猫轮番炸毛。 和皇帝吃醋就够离谱,没想到还能还和猫吃醋。 被小雪闹了一通,没了旖旎的心思,沐川叹了口气,道:“我去睡厢房,要是毒发了敲敲墙壁……” “不许跑!”傅初雪抱住他的腰,再次将他拖上床,“从今往后,不许再离开我。” “好。” “之前惜命,凡事畏首畏尾,现在没多少时日,所以就怎么开心怎么活。”傅初雪压住他,“你总说是为我考虑,可若这辈子只能春风一度,我不甘心。” 离开延北时,沐川曾想:若他身死,傅初雪能早些忘记。 而傅初雪与他完全不同,肆无忌惮地宣泄爆棚的占有欲。 沐川叹了口气,“想要便来要吧。” 傅初雪又开始叛逆,“总光膀子勾引人,贱兮兮的还当自己是什么稀罕货!” 在集市走了半天,又在床上闹了半晌,傅初雪应该是累了。 沐川看破不说破。 傅初雪食指卷起他的发,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临死前,我想谈个恋爱,顺便收复河山。” “嗯,是很远大的志向。” “想和垂云白日朝堂波谲云诡,夜里塌上踉踉跄跄。” “好,等你成为只手遮天的权臣,再来收拾我。” 许是回答得有些敷衍,傅初雪恶狠狠道:“若身死长唐,我要你一辈子记得,记得你的命、唐沐军的仇,是用我的命换来的,余生无法再与别人开启新的生活,永远无法摆脱我!” 沐川握住他的手,说:“我不会独活。” 月上中天,沐川抱小雪下床,将它锁在门外。 傅初雪很乖,像个黏黏糊糊的小木偶,随便摆弄。 小雪在门外听到几丝嘤咛,挠门到天亮。 * 第二天,原计划是去集市逛,但傅初雪没起来床。 府里没东西,沐川怕伤到他,昨夜没做到最后。 小雪挠玻璃,沐川走出卧房,见焦宝杵在门口,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皇上召见,门外的公公已等候多时,东川侯再不出门,小的怕是要砸窗户了。” 沐川戴上扳指,留了张纸条,火速滚去宫中。 诏乐殿上,嘉宣坐在龙椅,开门见山道:“先别动李斯。” 李斯有曹明诚与西域业务往来的证据,皇帝不让他策反李斯,就说明对此事心知肚明。 沐川说:“曹蕴曾说‘父亲是大虞最大的官”,杀了江达后、曹明诚又买通衙役为其脱罪……” “曹蕴十恶不赦,曹明诚发国难财,这些都不是一两天。”嘉宣神色淡淡,“三月中旬,待风火参的钱到账后,朕要上朝。” 国库空虚,皇帝要用贤臣也要用奸臣,西域的生意是曹明诚谈的,成交之前皇帝不能动他。 沐川想了想,说:“臣可以……” 嘉宣说,“每颗棋子都要有固定的位置,若你占了别人的位置,局势就乱了。” 沐川不解。 嘉宣挑明,“若是成功倒曹,则皆大欢喜;若是曹明诚没倒,那谁来承担后果?大虞死了个亲王没什么,但若死了将军……倭寇、跋族来犯,何人率兵迎战?” 致命两连问,问得沐川哑口无言。 皇帝给他撑腰,是因为他有用,他曾将皇帝当兄弟,而皇帝却一直将他当棋子。 傅初雪说得没错,依皇帝的脾性,若是他没去西陲征粮、若没见到哑女、卢自明没参与通倭……或许唐沐军就死不瞑目了。 师傅曾说,当曹雪危在旦夕时,唐志远会弹劾曹明诚。 沐川心有不忍,“倘若唐志远不管皇后死活……” 嘉宣声音顿时低八度,“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陛下为何执意如此?” 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 “棋局已开,要想得胜,必须有棋子到那个位置去。”嘉宣眸色森冷,“已经犯了错,莫不如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第57章 三尺白绫 早春,客来茶楼听风阁门窗紧闭。 雨前龙井茶香四溢,曹明诚一口茶没喝,指节快速敲击黄花梨桌面,“铛铛”的声音在静谧的茶室格外突兀。 “西域结款,国库有了钱,嘉宣便让我致仕,否则就要公开曹雪不是我的女儿。” 曹明诚在意颜面,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气得脸都绿了。 潘仪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茶沫,“嘉宣小时候苦吃多了,给块糖就会陷害太子,给块肉就能把哥哥们都杀了,这孩子就是心狠。” 曹明诚揶揄,“让于天宫在太医院装模作样看病,把我们的人都看死了。” 第62章 “五年了,也差不多该死了。” “乌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嘉宣送上几名舞姬便将雄蛊骗了去,当初就不该拉他入伙!” “若没乌盘,谁‘治’先皇的风湿?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被唐志远戴绿帽马上要传遍大江南北,你怎么还不着急!” 潘仪叹了口气,“丞相不愿辞官,咱家急也没用啊。” 曹明诚颇有气急败坏之意,“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嘉宣弄死了我,我之后就会是你!” 潘仪轻轻吹了口气,呷了一小口茶,慢悠悠道:“咱家在太医院盯着,见于天宫日日炼蛊,丞相不妨想想,倘若嘉宣能用雄蛊解了朝臣的毒,为何还要于天宫炼蛊?朝臣近半数中了噬心蛊,为何只有江冲没死?” 曹明诚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噬心蛊要成对炼制,每只雌蛊都有唯一的雄蛊,离了雌蛊、雄蛊只能活三个月。”潘仪说,“不是嘉宣不想解毒,而是解毒的雄蛊早就死光了。” 听风阁内弥漫着茶香,目光在空中交汇,在无声中交换了算计。 古往今来,向来是武将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一个宦官、一个文官,没有兵权,全靠挟持朝臣与皇帝维系平衡。 之前觉着若是杀了傅初雪,皇帝会不乐意;现在皇帝已经摊牌,曹明诚若是失了相位,奸党日后便会成为砧板上的肉。 太监不急丞相急。 曹明诚说:“西域使臣说,见到李斯与沐川来往,若是我们与西域的业务往来账簿被沐川……” 潘仪放下茶盏,“先别着急灭口,他们现在就是想引蛇出洞。” “火烧眉毛还不着急?依我看,你就该让锦衣卫杀了傅初雪!” “傅初雪天天住在沐府,沐川有兵符,沐府有禁军把守,锦衣卫如何下手?” 曹明诚拍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 潘仪擦了擦嘴角,声音尖细却很是平稳,“傅初雪已毒入脏腑,没几年寿命不足为惧,是沐川偏要查通敌,追到长唐咬着我们不放。” “内阁官员对半开,最后决策全凭嘉宣一句话。”曹明诚不耐烦道,“嘉宣明显偏向傅初雪,现在这种情况,别说几年、个把月都能耗死我!” 潘仪想了想,说:“嘉宣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上桌儿,沐川现阶段于他有用,所以……就算沐川有证据,嘉宣也会让事情到李斯这结束。” “能驯服幼虎的从来不是皮鞭,而是要让他相信在笼子里就能得到天下。” “龙椅就是囚笼。” * 三月下旬,云安药铺继《东川侯与世子恩断义绝》后出了新话本,一经推出火爆长唐。 不出三日,《丞相替高远王养了二十年女儿》火遍大江南北,药铺将曹明诚的画像悬在正厅,官帽涂绿,说书的讲一句便拍一下曹明诚脑袋,引得客人哄笑连连。 皇帝下令彻查风火茶,客来茶楼关门大吉,曹明诚恨得牙痒,天天找潘仪诉苦。 与此同时,皇帝诏唐志远入宫。 迭宫烧着火龙,空气中充斥着灯油的香气。 嘉宣坐在偏厅,神色淡淡,“之前天天吵着要见曹雪,话本传出后却一直不来,高远王是不想要女儿了吗?” “在下只是闲散亲王,无意攀附皇后。” “什么闲散亲王,大虞四洲都有你的眼线。”嘉宣说,“你应该知道曹雪是什么情况,却迟迟不弹劾曹明诚,是要等着让她死吗?” 唐志远跪下,“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 “什么鹣鲽情深,曹雪只不过是爬了朕的床。” 唐志远本以为皇帝对曹雪有感情,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逼着他弹劾曹明诚,现在看来曹雪只是皇帝的一枚棋子。 “西陲因种植风火参,导致耕地减少米价上涨,成百上千的百姓吃不起饭。去年若没有高远王的首肯,朕断不会与西域做此等生意。”嘉宣眸色森冷,“高远王可知风火参是毒草?” 去年拉沐川下水未果,如今西域结了账,嘉宣便开始翻旧账。 每年田建义都会送来白银万两,唐志远便对风火参、铸币之事视而不见,本以为作壁上观便能高枕无忧,没想到倒曹之日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剑。 视而不见等同于参与,若弹劾曹明诚,他就是从犯。 唐志远连连磕头,就是不开口。 “曹雪服了三月‘百日断命草’,若十日之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嘉宣逼他抉择,“若你愿意配合,朕便认了你这国丈;若你还想回西陲苟延残喘,那便让她死吧。” 宫灯映得迭宫内殿亮如白昼,却照不进嘉宣阴暗的内心深处。 唐志远走后,寝宫传来猛烈的咳嗽声。 嘉宣入暖阁,负手而立。 曹雪频频猛咳,“高远王说的,是真的吗?” 坊间传言,传不进深宫内苑,嘉宣一直让曹雪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 然梦终有一日会醒。 嘉宣点头。 曹雪精神恍惚,“怪不得曹蕴犯错也不会受责罚,怪不得他一直看不到我的好,怪不得他会将我送到陛下的床……原来我竟不是亲生。” 于天宫端来药碗,曹雪恍惚间下意识喝了口,皱眉道:“药的味道怎么与之前不同?” 嘉宣声音冰冷,“你在怀疑朕?” 曹雪似想到什么,瞪大双眼,不肯再喝。 嘉宣,“喂她喝。” “对不住了。”于天宫捏着曹雪的鼻子,强行灌药。 曹雪猛咳,一碗苦汤吐出大半。 “咳,咳,陛下之前给我喝的什么?” 嘉宣不语。 于天宫察言观色,只觉大事不好,脚底抹油,“娘娘喝的剂量不够,臣再去熬。” 昔日的柔情蜜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 曹雪难以置信道:“陛下给我下药?” 大局已定,嘉宣卸掉伪装,话说得毫不留情,“刚刚喝的是你的亲生父亲用性命换来的药,若没有他,你再有十天就会死。” “怪不得每日都要要看着我喝药。”曹雪喃喃道,“巫蛊之术是为了离间,那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既已猜到,何必再问。” 曹雪频频摇头,眸中沁满了泪,固执道:“陛下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按照辈分,你应算是朕的堂姐,曹明诚明知如此,还将你送到朕的床上。”嘉宣偏头看向别处,逐字逐句道,“你该感谢朕,多亏朕弄没了孩子,若是生出来,八成是七扭八歪的怪物。”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床褥,曹雪没想到她最爱的男人居然将他们的骨肉称为怪物。 她错了,错得彻头彻尾,彻彻底底。 本以为会有真心,如今梦醒,方知帝王生性凉薄。 从前种种温情,此刻回想,似尖刀刺入胸口,心脏绞痛。 曹雪痛彻心扉,没再用敬称,声音断断续续,“曹明诚不愿辞官,你就用我来逼唐志远,你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想扳倒曹明诚,而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嘉宣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眼泪,“说棋子生分了,我与你大婚,给了你至高无上的荣耀,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啊。” 曹雪打开他的手,“你有没有心,有没有心啊?” 嘉宣笑出两枚梨涡,“我的好堂姐,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中只有皇位啊。” 那双她无比眷恋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帝王的审视,曹雪满目疮痍。 于天宫熬好了药,她在嘉宣的注视下喝了整碗。 嘉宣笑道:“你如果真想要孩子,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死了,朕就和你要。” “若是怪物,大不了生出来杀掉。”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终归有办法生出来正常的。” 住迭宫者,当母仪天下。 曹雪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住进迭宫,更没想到这里是埋葬爱情的华丽牢笼,最最没想到的是爱上了没有心的畜生。 亲生父亲只管生不管养,母亲因他不受宠,功课做得再好养父看不到,爱上了自己的堂弟……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此生无望,但求来世不要再与皇权有任何牵扯。 嘉宣走后,曹雪用三尺白绫将自己吊在房梁。 第58章 倒曹 深夜,诏乐殿灯火通明。 国库有了银两,然用钱之处良多。内阁分成两派,曹党打着修缮宫殿的旗号想中饱私囊,另一派则认为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风火参盈利的银两当为失去土地的农民补偿,还要降低西陲税赋,美其名曰得民心者得天下。 大虞四洲,东桑有倭寇,延北有跋族,南遇本就是蛮族的领土,只有西陲常年无战事,若不从这里捞些油水,朝廷如何维系开支? 第63章 傅初雪就是异想天开。 乌盘死后,内阁呈上的奏疏不经掌印太监之手,由嘉宣亲自批红。 莲花灯香烟缭绕,嘉宣坐在龙椅,疲惫地捏着鼻翼。 禁军首领雷任来报,“陛下,皇后于之时自缢,迭宫已封禁。” 嘉宣手中朱笔跌落,溅开一团刺目的红。 父皇曾言:情绪是软肋,想坐龙椅,就要割舍情感。 沐川救了他,被他利用;太子关心他,被他陷害;曹雪爱他,被他逼死……嘉宣一次次将尖刀刺向挚爱,亲手斩断所有软肋,世间真心待他的人,都不会善终。 嘉宣抱着逐渐失温的躯体,怀中人走得安详,过往历历在目。 梅花刚开时,她在梅树下嗅着寒梅;荷花池边,她临水照影回眸浅笑;每晚都守在正厅等他,刚开始捧着卷书,后来身体不好、只能端着暖手炉。 大婚那日,她很漂亮,洞房花烛时,她捧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胎儿还没坐稳,陛下要轻点儿。” 嘉宣没碰她,她以为他爱她,实则他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那夜若有理智,看清床上的是她,绝对不会碰她一下。 曹雪被爱情冲昏了头,而嘉宣只有恶心。 他明知会被奸党看笑话,还与她成婚;他明知她肚子里是怪物,还想留;他明知不该,还是爱上。 衣物、书籍,用了一半的胭脂水粉……都保持着原样,怀中人却无法回到原样。 嘉宣抱着逐渐僵硬的尸体,跪在冰冷的地面,满目疮痍。 “你是唐志远的人。” 太监跪地喊冤。 “你是潘仪的人。” 宫女跪地摇头。 “你们看到的,都是朕想让你们看到的。现在朕乏了,不想再演戏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嘉宣淡淡道,“来人。” “在!”雷任上前。 “斩了。” “是!” 太监宫女被当场抹脖子,迭宫侍从吓得大气不敢喘。 嘉宣神色淡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朕的寝宫安插眼线,你们都没发现?” 众侍从频频磕头。 “罢了。”嘉宣说,“都斩了。” 带刀侍卫鱼贯而入,血洗迭宫。 嘉宣平静地注视着满地鲜红,悠哉地抿了口酒,对着怀中人说疯话。 “短命草早被于天宫换了,他还以为朕不知道。就算唐志远不弹劾曹明诚,你也不会死。” “要留下孩子,要与朕成婚,绫罗珠宝山珍海味,朕什么没给你?为何要离开朕呢?” “你在下面孤单寂寞,朕让迭宫为你陪葬……” 烈酒入喉,嘉宣双目猩红。 “今夜之事秘不发丧,违令者,斩。” 成大事者必有牺牲,任何人都无法干扰棋局。 坐上龙椅的那刻便成了囚徒,求不能,爱不得,只能守着江山社稷碌碌苟活。 * 三月下旬,长唐迎来第一场雨。 在缠绵的雨声中,傅初雪剧烈地喘息。 毒发再次延后,疼痛有增无减,沐川为他拭去额头的汗。 傅初雪知道自己好看,曾用引以为傲的外貌勾引沐川,现在形销骨立,毒发时狼狈不堪。 “我现在是不是好难看?” “不是。” “那你为何收了镜子不让我看?” “我……” 沐川说了什么傅初雪听不真切,在钻心的疼中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见亮,沐川还在身边。 “咳,咳。” 沐川递来温水。 傅初雪抿了口,威胁道:“敢走你就死定了。” “嗯,我不走。” 门口传来敲门声,焦宝开门,沐川拉上床幔,少顷唐志远走入卧房。 昨夜折腾半宿体力不支,傅初雪靠在床头,没想到等了半月,没等到李斯,倒是等来了唐志远。 “皇兄虽无能,但重信守诺,定了一成税赋,便不会多要一分一毫。”唐志远说,“嘉宣信口雌黄,说过的话从未作数,继位后屡次加重税赋,并令藩王上缴封地。旁人据理力争,本王念其冷血弑兄,不想与他有瓜葛,便交了封地逃到西陲。” “之后的事儿你们也知道……没交封地的、陆续都死了。” “本王到处安插眼线,就是为了监控朝廷在各洲的动向,逃了大半辈子累了倦了,如今不想再逃了。” 突然提陈年旧事,傅初雪搞不懂唐志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沐川问:“可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唐志远说:“昨日我去了迭宫,当晚眼线就被杀了,今早皇帝派人,说明日要上朝。” 上朝? 嘉宣在位六年第一次想要上朝。 傅初雪眉峰微挑。 唐志远哽咽道:“三年前,我回过长唐,那时曹雪很漂亮,上月见她瘦骨嶙峋,昨天见她……” “她没在我身边长大,本以为没什么感情,可血浓于水,我不能看着她去死。” “嘉宣明日上朝是希望我弹劾曹明诚,现在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人不多,日后还望东川侯多多照顾曹雪。” 人在本能的驱使下,想要保护亲人的安危。焦宏达看到弟弟人头落地,咬出上线;嘉宣用沐川威胁,傅初雪出仕;唐志远不忍女儿去死,以身涉险。 “这是田建义的所有资金往来记录,与他有接触的人,都是曹党。” 唐志远将厚厚的账簿交给沐川。 商人重利,若是无权,撑死富甲一方;若是有权,商人就会翻了天。 这本账册便是官商勾结的铁证。 傅初雪拉开床幔,打了个哈欠,“吵死了。” 沐川怕他着凉,立刻放下账簿,给他穿外衣,傅初雪像个小木偶,乖乖的任凭摆弄。 唐志远脸颊肌肉微微抽搐,偏头看向别处。 去年,正当他们浓情蜜意之际,唐志远怂恿沐川回长唐,这在傅初雪看来,就是在挑拨离间。 可唐志远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挑拨他们的关系呢? 傅初雪没好气道:“有些人呐,自己感情不如意,就见不得年轻人好。” 唐志远摸了摸鼻子。 傅初雪言归正传,“乌盘倒了,潘仪定要护着曹明诚,上次证据不足要看天意,这次……” 唐志远:“本王有曹明诚通倭的证据。” 西陲是高远王的地界,倭寇通关至善县,倘若以此事弹劾曹明诚,他也会难辞其咎。 怪不得要来托孤。 为了瓦解奸佞,嘉宣布了很大的局,不光是他们,就连唐志远的动向也一并掌控。 可嘉宣深谋远虑,这五年为何甘心受制于奸佞? 或许倒曹之后,一切才会揭晓。 * 嘉宣六年,春。 卯时,皇城大门缓缓洞开,晨钟撞响,钟声穿透薄雾,震荡长唐。 通往诏乐殿的御道两侧,文武百官依品阶肃立。 “陛下驾到——” 嘉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身着龙纹黄袍,一步步踏上丹墀。 “近两千日未上朝,诸卿想必有很多事要奏。” 嘉宣一瞬不瞬地望着唐志远,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闪烁偏执与诡异亢奋的光芒。 殿内落针可闻,无人敢率先开口。 六年未上朝,如今皇帝突然出现,意图不明,哪个敢轻易出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冲上前打破寂静,“臣有事要奏。” “准。” “微臣之子江达参与科考,被曹蕴从安寿楼推下,臣要参曹明诚买通衙役纵容曹蕴草菅人命。” 曹明诚上前,“此案已由衙门裁定,现场并无人证,江冲一派胡言!” “安寿楼下成百上千的考生都是人证!” “可有人愿当朝作证?” 曹明诚就是咬定了无人敢与丞相为敌,才如此放肆。 有光脚不穿鞋的,就有不怕死的,傅初雪上前,“臣愿作证。” “你……”曹明诚气得嘴歪眼斜,“世子与户部侍郎结党营私?” “丞相莫要血口喷人。”傅初雪反问,“本官主持春闱,亲眼见到曹蕴将江冲从安寿楼推下,当朝作证有何不可?” 殿内哗然。 “肃静!”潘仪声音尖细。 嘉宣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龙椅上的金漆蟠龙纹路。 “带左平安。” 群臣面面相觑,瞬间明了:皇帝早有准备,今日是为倒曹。 左平安走入殿内,跪下道:“罪臣有事要奏。” “准。” “曹明诚挟持罪臣之母,让罪臣伪造信件,污蔑东川侯通敌。” 有三人牵头,之后顺利许多。 李斯上前,“臣也有事要奏。” “准。” 第64章 李斯呈上账簿,“曹明诚伙同西域发国难财,这是详细的账簿。” 短短一刻钟,有四人弹劾丞相,所论之事皆是死罪。 墙倒众人推,唐志远在万众瞩目下,上前道:“本王要弹劾曹明诚!” 第59章 滔天罪状 诏乐殿上空阴云密布,一场石破天惊的政变,缓缓拉开帷幕。 曹明诚看向左平安,“本相与你无冤无仇,你一个军中司马,为何要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高阶之上传来冷冷的声音,“左平安供出绑架其母之人,上月朕亲自审的。” 半年前,曹明诚为了借刀杀人,怂恿哈泽、胁迫左平安、交叉诬告沐川,如今报应来了。 皇帝开口,曹明诚若是狡辩、便是质疑圣上;若是不辩、便是坐实了诬告。 傅初雪煽风点火,“丞相买通官员纵容行凶,证据确凿,数罪并罚,按律当革职。” 女儿课业名列前茅,当爹的看不到;儿子自小娇生惯养,当爹的频频给逆子擦屁股。 如今要为自己的偏心付出代价。 曹明诚咬紧后槽牙,“曹蕴犯了错,按律法处置便是。” “故意杀人,按律当斩,丞相就这一棵独苗……” “那便斩!” 唐志远为了女儿,以身涉险;曹明诚为了坐稳相位,与儿子撇清关系。 虎毒不食子,有些人还不如畜生。 曹明诚面色阴沉,“高远王贵为西陲封王,话要三思。” 殿内气氛凝重。 老臣知道其中关窍,不敢妄言;新晋初出茅庐,不好开口。 潘仪嗓音尖细,“高远王上周还去安寿楼赴宴,这周便信口开河。” 安寿楼中有殷红,意在威胁。 储君之争,争得唐家香火倒了大半,作为本朝唯一的王爷,唐志远在朝中有几分声望,说出来的话代表皇家,会让大虞子民信服。 乌盘倒台时,潘仪在关键时刻才说两句,唐志远还未开口,潘仪便不想让他说话,足见此人的重要性。 怪不得嘉宣说“倒曹必须用唐志远”。 唐志远又说了遍,“本王要弹劾曹明诚!” 嘉宣半倚着龙椅,涣散的目光凝聚一瞬,“准。” “曹明诚罪责有三,其一发国难财。” “曹明诚与西域有业务往来,风火参要三成返利;在唐沐军驱逐跋族征粮时,伙同西域货船卖走私米,要五成返利。”唐志远呈上厚厚的册子,“这是客来茶楼的账簿。” 殷红为了女儿忍气吞声,受了曹明诚二十多年的白眼,明知客来茶楼做的是非法生意,还要为曹明诚背锅,今日忍气吞声的小妾,成为刺向他的利刃。 走私米的账簿在李斯那,唐志远佐证了李斯的话,曹明诚辩无可辩。 潘仪说:“西陲大事小情都是高远王经手,没有您的首肯,西域商船如何通关?” 着重强调“通关”二字,听起来是在说商船,实则是在讲通倭。 先是用殷红威胁,又用通倭敲打,潘仪句句直戳唐志远脊梁骨。 若唐志远临阵退缩,布的局便会功亏一篑;曹党众多,若曹明诚不死,他日必定卷土重来。 傅初雪手心攒出冷汗。 唐志远声如洪钟,“曹明诚枉为人夫人父,今日本王就算入狱也要弹劾这丧尽天良的畜生!” 见识过前朝腥风血雨的草包王爷,为了苟活于世,在大虞四洲安插眼线,纸醉金迷的高远王、不谙世事的闲散王爷、只会奉旨行事的墙头草、躲了二十余年的缩头乌龟、城府深沉的老狐狸……今日为了女儿孤注一掷。 破釜沉舟的决心,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曹明诚看向潘仪,想让他捞人,潘仪微微点头。 皇帝铁了心倒曹,捞人便是结党,傅初雪等着看好戏。 嘉宣望向潘仪,眸色沉沉。 潘仪砸吧砸吧嘴,许是自知大势已去,恐祸及自身,最终没再开口。 “曹明诚罪责其二,谋财害命。”唐志远声音清晰而冷峻,“曹明诚为了吃西域回扣,让焦宏达践踏苗木,改稻为参。百姓误食风火参会心肺功能受损,曹明诚明知其功效,为了一己私利罔顾民生。” 曹明诚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改稻为参是陛下的旨意。” 一言不合就搬皇帝压人,傅初雪张嘴想怼,见沐川微微摇头,便将话噎回肚子里。 本以为提及皇帝唐志远会嘴下留情,却不了这厮发起疯来连皇帝一并骂,“大虞四洲唯有西陲赋税最高,陛下明知民生疾苦,还要提高税赋,此举与纵容行凶别无二致。”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浑水摸鱼的老臣猛地睁开眼睛。 弹劾丞相已够离谱,弹劾皇帝可谓闻所未闻。 这高远王是疯了不成? 龙椅上,皇帝敲击扶手的手微微一顿,饶有兴致地看向唐志远。 曹明诚用殷红要挟,唐志远着了道;他用曹雪要挟,唐志远再次落入圈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跌倒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摔得多了,便就破罐破摔了。 嘉宣淡淡道:“物证有了,人证呢?” 唐志远:“本王愿做污点证人。” “好。不知民生疾苦,朕愿领罪受罚,拆了迭宫与拜月楼,以充军饷。” “陛下不可……” 群臣跪地。 “朕意已决。”嘉宣看向唐志远,唇角微微上扬,“曹明诚有三条罪证,皇叔都说完,我们一并清算吧。” 皇帝从未当众叫过丞相的本名,今日在大殿直呼其名,摆明了就是要倒曹。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 唐志远开了个头,一脚迈入棺材,便无所畏惧。 “曹明诚罪责其二,叛国通敌!” 前两条足以让曹明诚牢底坐穿,但罪不至死,这第三条曹明诚死一百次都不够。 唐志远毫不理会四周投来的惊骇或质疑的目光,逐字逐句道:“焦宏达曾指认《飞虹神录》幕后主使使潘喜,而潘喜却突然死了。本王查到给潘喜下药的狱卒,是受曹明诚指使,这是供词。” “我的线人看到,曹明诚派神机营的人去了延北,这是运输火药票据。” 沐川之前让羽林军运输火药的官当人证,被曹明诚翻盘,这回有了更加直接的人证。 奸党忌惮唐志远,是因为他握有曹明诚通敌的直接证据。 买卖官员,纵容行凶,发国难财,谋财害命,叛国通敌……曹明诚罪证滔天,罄竹难书。 嘉宣淡淡道:“曹明诚还有什么话要说?” 图穷匕见,皇帝不是要革他的职,而是要让他死。 曹明诚自知回天无力,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笑意,“陛下借世子的刀杀我,名义上是为了傅家旧部、是平息唐沐军的怒火、是顺应民心……实际上就是为了巩固政权。” “最利的刀不会沾血,一直悬在心口,迫使他人变心。” “陛下以为臣倒了便能高枕无忧?” 倒曹后,傅初雪便是一人之下的权臣,曹明诚意在挑拨。 沐川:“臣……” 傅初雪打断,“臣对陛下绝无二心,曹明诚滔天罪状又挑拨离间,其罪当诛!” 嘉宣继位后,奸佞只手遮天,他为江冲解蛊,曹明诚建安寿楼,令乌盘给群臣下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群臣一面倒,以至不能上朝。 奸佞想卸掉唐沐军的兵权,让沐川去延北,就是为了让他脱离掌控。 沐川走后,嘉宣本想消极度日,但曹明诚发现他用于天宫制蛊解毒,便将曹雪送上他的床。 若无此事,他们本可以和平共处,逼到极致,必须染血才能罢休。 想到曹雪,嘉宣一阵眩晕。 不想坦然面对,便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曹明诚。 嘉宣恨死了曹明诚。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说:“曹明诚犯下滔天罪状,证据确凿,来人——” “在!” “收监候审。” 禁军上前,曹明诚看向唐志远,“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做这么多值得吗?” “我安插在迭宫的眼线,昨夜死了,你的呢?看你这眼神,应是也死了。为什么我们的眼线在昨天都死了?” “哦我知道了。有人怕纸包不住火,迟则生变……” 嘉宣怒喝,“带走!” 曹明诚笑得阴恻恻,“你女儿应该也……” 群臣哗然,唐志远的女儿是谁,不言而喻。 曹明诚不想承认被戴了绿帽子,若不是被逼到极致,绝不会提及此事。 唐志远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高阶之上,明知故问:“皇后如何了?” 利用完人,嘉宣目的达到,面无表情道:“死了。” 唐志远甘心被仙人跳,甘心让出西陲的利益,就是为了殷红和曹雪。 第65章 现在女儿死了,万念俱灰。 二十年前为何要逃? 就该与曹明诚鱼死网破,抢回挚爱,也好过这一辈子东躲西藏,竹篮打水一场空。 “曹明诚的帐算完了,该算唐志远的了。”嘉宣淡淡道,“朕从未下令让西陲种植风火参,是你与曹明诚再三承诺,此举会令国库充盈;西陲去年无粮借给延北,险些害百万饥民饿死;若无亲王文书,倭寇如何在西陲通关?” “唐志远伙同奸佞发国难财,罔顾民生,通敌卖国……” “一并收监候审吧。”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拼尽全力还是无法与皇权相较。 唐志远逃了一辈子,还是逃不脱嘉宣的棋局。 第60章 幕后真凶 权倾朝野的丞相,被高远王揭露滔天罪状,在嘉宣帝的步步紧逼下伏法。 安寿楼楼高九丈,极尽奢华,拆楼那日,无数百姓前来围观,向楼内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昔日达官显贵的聚集地,今日在百姓的叫骂声中轰然倒塌,煊赫一时的曹党,顷刻间土崩瓦解。 大虞上空的乌云散去,嘉宣帝恢复早朝,令傅初雪招贤纳士。 “祈安,寅时已过,该起了。” “再睡会儿。” “不去上朝了吗?” “不去。” 二人厮混半月,一直没做到底,傅初雪毒入脏腑不能动心气,牵动情绪身体就会抗议,气血上涌喘不过气,喘得狠了会咳,时不时捂着胸口喊“疼”……每次都进行不下去。 昨日先是弹劾曹明诚,又拆去安寿楼,傍晚还要与皇帝周旋,傅初雪累得精神不济,可开朝第二日便旷工,委实任性了些。 “祈安,起床” 傅初雪哼着鼻音,“说要追我,还没追上,让你睡床已是莫大的恩赐,别蹬鼻子上脸。” 在延北时,沐川态度强硬,说三句便吵;到了长唐完全吵不起来,傅初雪说什么是什么,沐川没半点儿脾气。 之前傅初雪说过,想把持朝政,现在皇帝给他机会,他不收人也不上朝,摆明了跟皇帝对着干。 皇帝忌惮傅初雪,傅初雪不上朝多半是想挨骂,借坡下驴。 沐川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傅初雪心中所想。 “祈安是想放权?” 傅初雪掀开眼皮,“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功高盖主?放权也要有权可放,我就是单纯地犯懒不行吗?” 沐川戳戳他的脸,“行,不去就不去,我替你告假便是。” 傅初雪不给碰,卷起被子将自己裹成蚕。 沐川:师傅曾说,在曹雪危在旦夕时,唐志远会弹劾曹明诚,可现在曹雪死了,说明之后的命数也不全然正确,那锦囊……” 傅初雪来了精神,层冷在床上坐起,“拆,快拆!” 师傅的预言从未出过错,说两个月内倒曹,现在正好两个月。曹雪应是变数,不知对整体局势有何影响,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沐川拆开锦囊,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句话: 「不要再信皇帝的任何话,千万不要上缴兵符」 沐川:“师傅曾说我是皇帝的人,让我相信他……” 傅初雪淡淡道:“朝堂波谲云诡,嘉宣要的是天下,会在不同时期做不同的决策。” 自古党争,皇帝始终是维系天平平衡的人,权臣会有极大的可能影响局势。 不同时期不同人的目的不同,奸佞只手遮天时、为了破局要团结一致,倒曹后为了保命、要二心。 沐川垂眸,“我曾劝过皇帝,可他执意让皇后死。” 傅初雪神色淡淡,应是早猜到了,“我早说过嘉宣不是好鸟,对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就是废棋。” 沐川寡言但重情义,想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变成心狠手辣的帝王,不免有些难过。 “我曾以为皇帝书房挂着先皇的字是念旧,现在才知道他是为了警醒自己。” 唐志远被横刀夺爱,曹明诚被扣绿帽子,傅初雪中噬心蛊、沐川背负血海深仇……人无完人,生于浊世,无人免受屈辱。 不受先皇的器重,便将先皇的字挂在书房;食不果腹,大哥给了他衣食,便将唐永贞当狗养;没有得到过爱,为了布局,逼死了挚爱……不正常的生长环境催生出畸形的情感,嘉宣在浊世无法坚守本心,逐渐封魔,并逼着自己在一条不归路上不人不鬼地走下去。 工部尚书李斯因修葺城墙偷工减料革职流放,曹明诚数罪并罚秋后问斩,内阁又变成四人。 年初内阁奏疏便由皇帝亲自批红,傅初雪为了维系平衡,不仅不上朝、就连内阁也不去,天天在府中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儿逗猫玩,小雪瘦了一圈、毛掉一地。 傅初雪告病,外面的事儿便都压在沐川身上。 要排查禁军,清缴曹党眼线,还要处理延北的文书、统领唐沐军布防。 好在朝堂没大事,疑难杂症就是皇帝一句话,下面附议,没什么需要周旋的。 沐川变得成熟许多,不再将复仇挂在嘴边,每日与傅初雪汇报朝中动向。 白日运筹帷幄的高冷权臣,夜里变成黏糊糊的小野猫,抱着他火急火燎地蹭来蹭去,蹭舒服了倒头就睡,只管放火不管灭。 “祈安。” “嗯?” “总这样……迟早要憋出来病。” 傅初雪理不直气也壮,“我活不了几年,管你有没有病作甚?” 沐川:“……” 床事不合拍,生活中也被压榨,换旁人或许早就分了,偏偏沐川一根筋,认定了、就算死也不会分。 冬日烧地龙,夏日扇风扇,天天买甜点……将傅初雪捧在心尖儿,宠得无法无天。 他曾问皇帝要解毒的雄蛊,皇帝说蛊虫只能活三月,他以为皇帝不愿给,又去问于天宫,于天宫说:“所有雄蛊都活不过三月,这也是我被皇帝囚禁后、祈安来长唐的原因。” 直到那刻,沐川才反应过来,原来傅初雪早就知道。 知道雄蛊存活不过三月,所以没追问他:有没有找到雄蛊? 听闻江冲解蛊后的惊讶,不过是配合他演戏,不想他难过罢了。 傅初雪满身的刺儿,总是说些口不对心的话,实际比想象中还要爱他。 * 古往今来,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皇亲国戚,只要与通敌沾边,就一定会死。 唐志远做污点证人入狱,判决却迟迟未下,皇帝这么做,就是念其在西陲的威望,不想失了民心。 星陨祭天,换来破局;唐志远破釜沉舟,换来倒曹;权谋博弈每次都有牺牲,下一个牺牲的会是谁? 傅初雪有政权,沐川有兵权,二人终日搅在一处,皇帝肯定要动他们,傅初雪活不了多久,沐川觉着下一个就是自己。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四月初,沐川再次踏进御书房。 嘉宣总在诏乐殿处理公务,是因为喜欢龙椅,书房没有莲花灯的香气,原本也没有龙椅。 如今紫檀雕花椅换成龙椅,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格局在帝王的棋局下悄然孕育。 “来得正是时候,正巧有事儿要与你说。”嘉宣笑出两枚梨涡。 与君论政,不怕横眉冷对,最怕笑里藏刀。 沐川也跟着笑,“我们总是能想到一处。” 嘉宣拉起他的手,笑容凝在脸上,“卿以为,曹明诚如何?” 沐川不善揣摩圣意,心中“咯噔”一声,试探道:“陛下是何意?” 嘉宣卸掉他的扳指,淡淡道:“武将有了权,便会谋反;文官有了权,便会结党营私。” 沐川跪下:“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嘉宣笑道:“那便将兵符交上来吧。” 「千万不能交兵符」 沐川脑中闪过锦囊里的话,不好直接拒绝,以退为进道:“兵符在府中,晚些臣取来便是。” “朕知你无二心。”嘉宣握住他的手,眼睛弯得像月牙儿,“文官谋利无非就是结党营私,结党是小,营私是大。” 多亏傅初雪告病数日,否则定会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沐川皮笑肉不笑,再次试探道:“臣可为陛下铲除曹党,宦官不足为惧。” 嘉宣松手,眸色冷了些,“傅初雪教朕做事,你也来教朕做事?棋子为什么总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臣不敢。” 嘉宣揉揉太阳穴,“说吧,今日所来为何事?” “肃清曹党,臣不日便回延北,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曾说会用最好的材料为臣造府,可府中隔音不好,莫不是内官监敛财?” 嘉宣皱眉,“就算内官监敛财,潘喜已死无对证,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作甚?” “臣只想求个不漏雨府邸暗度晚年……” “得了吧,说话越来越像傅初雪,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第66章 明明是骂他,沐川却品出些夸赞之意。 嘉宣刚丧偶,见不得旁人秀恩爱,摆摆手道:“无事便退下吧。” 沐川屡次试探,皇帝一番话摆明了不想查司礼监。 潘喜通倭,他的上线只能潘仪;曹潘合作十余年,曹明诚通敌,潘仪不可能全摘干净;皇帝既知二人关系,为何要包庇? 还有就是,曹明诚通跋证据确凿,并没有实质性证据坐实通倭,为何要应下? 沐川想不通。 从书房出来后,见潘仪站在门口。 阉人气色红润,就像曹党倒台于他没半点儿影响。 “奴才给东川侯问安。”潘仪鞠躬,脖颈上的挂坠掉了出来,是块红枣大小的三角形骨头。 沐川在寇首身上见过,此物称为三界碑。 是人的头盖骨。 倭寇重祭祀仪式,三界碑与人皮鼓、童骨等法器如出一辙。 通跋是死、通倭也是死,曹明诚承认通倭,是为了给潘仪顶罪。 而潘仪才是害死十万唐沐军的罪魁祸首。 幕后真凶终于浮出水面。 -------------------- 即日起,连更五天,么么哒(づ ̄3 ̄)づ╭~ 第61章 传位密诏 嘉宣不信封建迷信,继位后废除先帝礼法,却保留了祭祀的风俗; 唐志远说,嘉宣为了皇位,将哥哥们都杀了,可若没有奸党辅佐,嘉宣如何弑兄; 先帝眼睁睁看着骨肉相残,不做任何反抗,让嘉宣顺理成章地继位? 混乱的思绪连成线,将所有的不合理串联,沐川终于找到其中关键—— 明德晚年,潘仪上位,常半其左右。阉人为了掌权,伙同乌盘与曹明诚,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明德帝与世隔绝隔绝。 嘉宣弑兄继位全是潘仪一手策划;嘉宣早知人骨法器,放任不管,是因为幕后是潘仪;倭寇知晓唐沐军进攻路线、排兵布阵,是潘仪给的情报;倭寇在西陲长驱直入,放他们通关的人是潘仪…… 倒曹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动潘仪却屡次阻挠,这说明潘仪手中握有嘉宣的把柄。 这就都对上了。 图穷匕见,害十万忠魂惨死龙封坡的罪魁祸首就是潘仪。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沐川攥紧拳头。 杀了这阉狗!立刻!马上!将他千刀万剐,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慰藉大虞百姓,将他的骸骨剁碎扔进龙封坡底,祭奠十万英灵! 此前潘仪穿着一丝不苟,今日亮出三界碑,就是故意给他看。 若他气急、自乱阵脚、转头去质问皇帝,便是正中下怀。 潘仪敢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皇帝的偏袒与纵容。 皇帝刚要缴他的兵符,此刻若贸然动手,不仅杀不了潘仪,反而会被反咬一口,扣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害十万忠魂惨死的仇敌近在咫尺,沐川强逼自己冷静,咬紧后槽牙,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 “祈安嗜甜,这时辰糕点铺子刚出炉,若是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身后传来嗤笑,沐川全当听不到,若是再聊几句,定会忍不住将他掐死。 沐川怕唐永贞有危险,去角楼接人。 在于天宫的灵丹妙药下,唐永贞褪去一身皮毛,有了人样。 小雪在碗中舔奶,唐永贞蹲下跟着舔,傅初雪扣住他的肩膀,唐永贞反应过来做了什么,猛然起身。 面貌能改,习惯非朝夕能改。 唐永贞摸着胳膊上粗大的毛孔,缓缓道:“父亲死后,唐池晨将我豢养在诏乐殿,令乌盘给我下蛊,每次毒发都会长出毛发,直到长长的毛发布满身体,将我变成一条狗。” “新帝继位根基不稳,为了敲打老臣,唐池晨对我说:若想谋生,便去安寿楼为达官显贵们表演,能听懂人话的狗会很受欢迎。” “我不想做他的棋子,便去偏巷乞讨,这一去便是五年。” 一个郡县一年开销不足百万两,交易风火参,朝廷赚了三百万两,抄家曹明诚,国库赚了七百万两,一个贪官足够郡县百姓生活十年。 大虞开朝以来,国库首次有白银千万,嘉宣顺应民意,降低西陲赋税,巩固国防。 长唐偏巷拆了棚户区,修路建商铺;宫内拆了迭宫和拜月楼,招工建造皇陵,说是要以修代振。 很多乞丐变成民工,能在冷天穿暖,每天都能喝到粥。 脱离奸佞的掌控后,大虞的发展逐渐回归正轨,嘉宣成了百姓口中的明君。 “说什么民生疾苦,去寺庙祈福,唐池晨最会装模作样。”唐永贞说,“依我看,建造皇陵的工人到最后都会陪葬。” 为了不让地宫被盗,令造陵工人陪葬的帝王不在少数,可每名皇帝都有陵寝,皇后已死,陵墓不能不修。 “管他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傅初雪给小雪顺毛,意有所指,“管他用什么手段,不可否认的是……大虞正在变好。” “唐池晨弑兄夺权心狠手辣,现在好好治理,之前所犯的错就能一笔勾销?”唐永贞口不择言,“有些人做了很多件坏事,做一件好事便是改恶向善,可人死不能复生,父亲做了一辈子好事,谁给他机会?若父亲继位也定能将……” 傅初雪捂住他的嘴,“怎的比我还冲动,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到,十个脑袋不够你掉的。” 唐永贞眸中全是恨意,“这五年若不是小雪姐姐接济,我怕是早就冻死在暗巷,去年见她身体很好,怎么一年就病逝了?她的死绝对与唐池晨有关!” 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本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卷入党争,便不能有子嗣,不能有爱人,苦苦终其一生。 傅初雪说:“曹雪只是嘉宣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了。” 入夜,沐川暖好床褥,招呼傅初雪上床。 傅初雪问:“你的扳指呢?” 沐川垂眸,“被皇帝要走了。” 傅初雪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沐川叹了口气,道:“师傅说的没错,他果然想收回兵符。” “你怎么回的?” “我说‘兵符在府上’。” “然后呢?” “若是他派人来问,便说被猫吃了。” “被猫吃了?”傅初雪挑眉,“若他们将小雪开膛破肚怎么办?” “说不是这只,吃兵符的那只猫丢了。” “猫吃了兵符、猫丢了?说出来骗鬼呢?!” 沐川神色淡淡,“嗯。” 傅初雪给他一拳,“嗯什么啊,丢了兵符是要坐牢的。” 沐川握住他的手,“坐牢就坐牢,大不了学曹蕴。” 监狱着火,曹蕴被烧得面目全非,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但皇帝却不追究。 曹明诚给潘仪顶罪,八成是为了让儿子脱逃。 若曹蕴日后收敛些,许能苟活到老;若继续嚣张跋扈,便不会有人再给他擦屁股了。 傅初雪隐约从沐川言语间品出些怒意,轻声问:“今日到底怎么了?” 皇帝偏向潘仪,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报仇,沐川心中愤懑,不想傅初雪跟着操心,只能沉默。 傅初雪没逼问,话锋一转,“嘉宣为了牵制东厂,想任命我为内阁首辅。” “何时任命?” “今日上午,司礼监来传的话。”傅初雪神色淡淡,“旁人看我不过是未行冠礼的毛头小子,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这官职……我要。” 倒曹后,朝堂面临政治改革,需有人牵头去做。 此人无需阅历,更不能深谙为官之道,只需一个“勇”字便可。 由傅初雪任内阁首辅,再合适不过。 “帝王若想变法,定会让臣子冲锋陷阵,若变法成功、便论功行赏,若变法失败,便拿臣子开刀。”傅初雪说,“奸臣能用,贤臣也能用。在你查到《飞虹神录》后,曹明诚若是能稳住阵脚,不煽动跋族袭击延北,应该不会倒得如此彻底。” 一番话是在说曹明诚不识大局,也是想敲打他,不能自乱阵脚。 沐川垂眸,“什么都瞒不过祈安。” 傅初雪说:“我知道你渴望复仇,可凡事不能急于求成,现在千万不能招惹皇帝。” “道理我明白,可一想到父亲,想到唐沐军……” 傅初雪握住他的手,“当能力不足以支撑欲望,便会走火入魔。若老将军知道你要铤而走险,九泉下死定会不瞑目。比起复仇,他更希望你能活着。” 战友的面孔在脑中闪过,冲锋陷阵的身影,死不瞑目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仇人逍遥法外,沐川只觉胸口刺痛。 忽觉手中一凉。 红鸳佩躺在手掌。 傅初雪再次将祖传玉佩给了他。 平日吊儿郎当的人,此刻异常郑重:“相信我,好吗?” 沐川握住玉佩,下意识答:“好。” 傅初雪说:“心急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等一个时机。” 第67章 * 翌日,殷红来访。 不过半月,青丝转白,殷红呈上册子,“这是曹明诚与潘仪业务往来的账簿,可助东川侯和世子查案。” 她与唐志远、曹明诚的爱恨纠葛,说到底是先皇乱点鸳鸯谱。 唐志远纨绔,曹明诚好面子,那她呢?她就没错? 不,她有错。 她错在心智不坚,随遇而安。 女子守节,破身便要被骂破鞋,殷红忍了二十余年,女儿是支撑她的活下去的动力。 如今曹雪死了,便要鱼死网破。 殷红说:“我想见唐志远。” 沐川看向傅初雪,傅初雪想了想,说:“正好我们要去勘探监狱的布局,日后也好放火。” 三人来到狱中,唐志远全然不复昔日风采。 殷红声泪俱下,“王爷!” 唐志远手伸过围栏,握住她的手,“终于还是走到今天。” 牢房阴暗潮湿,二人眼中只有彼此,仿若四周无人。 傅初雪轻咳两声,小声问:“这牢房……在哪里放火比较好?” 唐志远哈哈笑道:“本王出去也是死,何须大动干戈。” 傅初雪摸摸鼻子,看向沐川。 唐志远琢磨过味儿,深吸口气,说:“若嘉宣皇位来得名正言顺,大可不必忌惮阉党。” 换言之,明德帝传位的另有其人。 傅初雪瞳孔瞬间放大,追问道:“可有物证?” 唐志远不答反问:“嘉宣继位没有传位密诏,你们不知道?” 第62章 “他暂时不用死了。” 长唐大狱密不透光,石壁上跳动的火把,将人影拉得形同鬼魅。 唐志远头发披散双目灰败,轻描淡写语出惊人,像随时会向嘉宣索命的厉鬼。 传位密诏旁人怎能轻易知晓。 傅初雪与沐川相视而望,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唐志远看向傅初雪,皱眉道:“你竟不知老侯爷为何致仕?” “不是因替唐沐军说了几句话……” 唐志远嗤笑,“数罪并罚才能撼动曹明诚,区区几句话,怎能让内阁首辅失了官职。” 许是脑子被猪油糊住了,沐川让唐沐军背了口大锅,没想到祖父致仕竟与传位密诏有关,傅初雪后知后觉。 唐志远忽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格外瘆人。 “潘仪因引荐乌盘治好了皇兄的风湿,得到赏识,拜月楼建成后,皇兄终日在楼内,不上朝不批奏折,本王觉着事有蹊跷,便托人打探,结果线人没几天就死了。” “我将此事告知二哥,二哥进宫面圣,吃了闭门羹。储君被废,东宫党羽乱成一锅粥,老侯爷觐见皇兄,一番交涉险些失了爵位,曾言‘昏君当道,大虞危矣’。” “再之后,皇子接连病逝,皇兄连夜召见老侯爷,翌日老侯爷致仕,傅家五年未踏入长唐半步。” 前朝的血雨腥风仿若一道闷雷,在狭窄的牢房中炸响。 原来祖父是为了保傅家平安才去了延北,父亲不想他卷入纷争,对此事只字未提。 可若先皇属意的继位之人,不是嘉宣,那会是谁? 谜底只有看到传位密诏时才会揭晓。 傅初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直以为嘉宣只是被奸佞蒙蔽,却从未想过,那九五至尊的宝座,竟来得如此不堪! 嘉宣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建立了摇摇欲坠的江山。 牢房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只能听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隔墙有耳,唐志远能说出这番话,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傅初雪说:“做质子时,祖父曾言,‘明德服蛊,命不久矣,仁丰会是一代明君’,我忍了五年,每次毒发都在想:我与昏君孰先死?” 唐志远凉飕飕道:“皇兄虽昏庸,但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嘉宣为了坐上龙椅,亲手弑兄,眼睁睁地看着皇兄被蛊毒折磨得不成人样儿,如今又逼死小雪,就是活脱脱的畜生。” 傅初雪:“明德听信奸人谗言,害数十名官员服蛊至死,也算是善恶有报。” 二人骂完嘉宣骂明德,言辞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大逆不道。 殷红猛给沐川使眼色,沐川管不了,扶额苦笑。 唐志远说:“彼时曹明诚担任内阁次辅,若不是老侯爷致仕,定会永无出头之日。” 傅初雪皱眉,“骂皇帝就算了,怎么还埋怨祖父。” 唐志远想了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只有本王和老侯爷跑了。曹明诚为了巩固权利,举双手赞成唐池晨继位。本王听闻,皇兄死前留有传位密诏,因其字迹狂放不好临摹篡改,故嘉宣继位时没有遗诏。” 傅初雪接话,“所以……传位密诏很可能在潘仪手中!” 唐志远点头。 储君之争都会被载入史册,若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必将成为帝王终身的污点。 潘仪以密诏要挟嘉宣,若嘉宣不顺着他,恐被公开弑兄的罪证,唾骂千古遗臭万年。 若想为师傅报仇、为十万忠魂鸣冤、让潘仪血债血偿,最大的问题不是证据、而是皇帝。 奸佞联手,虽有困难但能破局;皇帝与奸佞联手,便是死局。 傅初雪心中一凛,向沐川靠近了些,沐川揽住他的肩膀。 传位密诏四个大字沉重地压在肩上,前路一片漆黑,惊雷在黑暗中酝酿。 唐志远说:“该问的问完了,看你们碍眼,滚一边儿去谈情说爱。” 傅初雪品出来,他是想和殷红独处,便拉着沐川离开。 沐川一步三回头,“唐志远恐怕……” 傅初雪点头。 唐志远逃了一辈子,今日在狱中做了回君子,谴责奸佞、痛斥皇兄、怒骂当今圣上……也终于名正言顺地牵到挚爱的手。 果不其然,翌日传来噩耗,唐志远与殷红死在狱中。 狱卒说是因王爷花天酒地欠了很多风流债,殷红来狱中先杀人后殉情。 这对苦命鸳鸯,生前偷偷摸摸,死后还要被人嚼舌根。不过还好死在了一处,也算殊途同归,死得其所。 到地下见到曹雪,一家三口也算完满。 * 嘉宣眼中皇位至上,不会放过对皇位有威胁的每一个人,唐志远的死就是警告。 沐川不交兵符、不敢上朝、告病在府,与嘉宣周旋的任务便再次落在傅初雪身上。 与皇帝周旋远比与曹党周旋要累很多,可就算知道是与虎谋皮,也一定要采取措施,能和谈最好、若是和谈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 傅初雪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退,来长唐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辰时,沐川为他穿官服,傅初雪挑起他的下巴,调侃道:“东川侯真贤惠。” 早晨时间紧,沐川不理他,傅初雪伸手向他里衣钻,俨然一副登徒子做派。 “别闹。” “我摸不得?” “晚上摸。” “就要现在摸!” 傅初雪左捏捏右摸摸,直到被杵才收手。 “不许碰哦。” “……” “乖乖等我回来。”傅初雪在他耳畔轻声道,“有奖励哦。” “嗯。” 傅初雪垫脚,印上浅浅的吻,“外面财狼虎豹忒多,娘子先按兵不动,为夫去替你试一试。” 沐川笑得无奈,“好。” 诏乐殿暖阁,莲花灯的香气熏得有些发闷。 嘉宣在高处独自对弈,见到傅初雪,下巴朝着对面的座椅扬了扬,“坐。” 傅初雪入座,手执黑棋,棋盘之上,黑白纠缠,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傅初雪落子,截断了一条白棋,语气像在评论棋局,“自己与自己下棋,终究是难以破局。” “你可比沐川懂多了。”嘉宣轻笑,听起来也像是在说棋局,“不过手执残子,将死之局,上桌儿也没什么用。” 皇帝坐庄,大虞无人能与之抗衡,傅初雪是唯一敢上桌儿的。 傅初雪挽起袖口,给他看手臂上的疙瘩。 “噬心蛊毒入脏腑,臣确实活不了多久。”沐川是试探,傅初雪要直白很多,“将军虽拿刀,但是砍外族的刀,我不怕死,若要砍身边人,会更好用。” 聪明人说话,只一个开头就能猜到后续。 嘉宣淡淡道:“你要弹劾司礼监?” 傅初雪反问:“陛下要姑息养奸?” “清官要得,贪官也要得。” “可潘仪通倭!”傅初雪说,“潘仪戴着三界碑,与倭寇的人骨法器如出一辙。” “仅凭一个法器证明不了什么。”嘉宣说,“唯一的人证便是潘喜,可他早就死了。” “焦宏达的地下室搜出大量人骨,他们都不是自然死亡,全因倭寇要骨头制法器,倭寇为祸大虞子民,陛下不管吗?” 嘉宣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傅初雪心口,“朕说了,仅凭法器证明不了什么。” 第68章 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打乱一片棋形。 “闲着没事儿便在无关紧要处做文章,不如……朕给你找些事做。”嘉宣冷冷道,“现在国库充盈,正是对南遇施行推恩令的好时机。” 当中央政权稳固时,皇帝便会打着“推恩令”的名号剥削地方。 原来让他当内阁首辅,是为了施行推恩令。 傅初雪说:“太祖皇帝对蛮王七擒七纵,保证虞人世代与蛮族交好,蛮族是我大虞子民,还请陛下三思。” 嘉宣说:“蛮族颧骨较高,与虞人长得截然不同;蛮人信奉巫蛊,连带南遇人也封建迷信,他们不是大虞子民,而是无故滋生事端的异类。大虞已经忍他们几百年,还不知道收敛,在乌盘倒台之后不服管,就该烧了他们的祭坛,将他们抓起来。” “百年前,蛮王愿归顺大虞,是因太祖皇帝承诺会一国两制。蛮族只是与虞人信仰不同,我们不能占领他们的土地、攻击他们的信仰、还将他们奴役。”傅初雪极力劝阻,“暴力镇压岂不是官逼民反?” “若做不了,便换人来做。”嘉宣胸膛起伏,眸色阴冷,逐字逐句道:“扶你上青云的手,也可以将你退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语毕一把拂乱了整个棋局,黑白棋子“哗啦啦”滚落一地,似破碎的秩序。 “朕意已决,你是要抗旨吗?” 傅初雪看着满地狼藉,又看看眼前疯癫的皇帝,躬身行礼道:“陛下的棋盘上已经没有几颗棋子了,还有旁人比我用得更得手吗?” 嘉宣眸底波涛暗涌,迟迟没动作,少顷说了句,“滚吧。” 傅初雪走后,偏殿暗卫鱼贯而出。 嘉宣整理好棋子,淡淡道:“别跟了,他暂时不用死了。” 第63章 “快救朕的人!” 晌午,傅初雪回府,正厅桌儿上摆着餐食,沐川和唐永贞直到饭菜变凉,一直未动筷。 焦宝喜出望外,“主子回来啦,小的把饭热热!” 唐永贞眼尾上扬,沐川起身将他抱入怀中。 傅初雪一路提心吊胆,嗅着淡淡的皂角香,慌乱心跳才逐渐平稳下来。 棋局已乱。 坐在龙椅上的畜生神志不清,稍有不慎就会砍了他的脑袋。 推恩令应由文官牵头,武将执行,嘉宣定会传旨。傅初雪不想沐川接旨,可抗旨是诛九族的重罪,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好在沐川没问他为何去了这么久,焦宝一直给他夹菜,唐永贞大口吃饭,小雪软趴趴地窝在怀中,午饭吃得平静。 饭后,傅初雪刚想开口,潘仪来访。 “东川侯接旨——”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阉人特有的傲慢。 沐川跪下。 潘仪拖长调子,眼皮微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蛮人在南遇滋事,朕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多造杀孽,然屡教不改。即日,着东川侯沐川率唐沐军肃清蛮族,将蛮王押回长唐,钦此!” 沐川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唐沐军守的是大虞国土,护的是黎民百姓,蛮族是大虞的一部分,让唐沐军去捉自家人是什么道理?” 潘仪话中充满讥诮,“咱家只负责传话,东川侯不谢恩,莫非……是想抗旨不成?” 身后随行的锦衣卫,悄然按上刀柄,院内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傅初雪只敢背后骂嘉宣,不敢当面叫板,没想到沐川会公然抗旨,为不知变通的秤砣捏了把冷汗。 触及原则底线,沐川又臭又硬的脾气就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嘉宣想要天下,之前忍着曹党,就是因为他不出仕;如今边境需要唐沐军维稳,若是砍了沐川日后便没有征战四方的将军。 曹明诚可替代,而沐川却是无可替代。 不交兵符已是抗旨,现在不接旨无非就是再抗一回旨,一回与两回没什么区别。 沐川逐字逐句道:“烦请转奏陛下,此等乱命臣不能接。” 傅初雪拉拉沐川衣袖,想让他别说得如此直白,沐川像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缓缓站起字字如铁,“就不留您用饭了,潘公公请回吧。” 潘仪尖声道:“东川侯敢抗旨?!” 锦衣卫提刀上前,小雪喵喵叫,傅初雪心提到嗓子眼。 潘仪笑得阴险,“蛮人滋生事端,东川侯奉命行事,待到平息南遇,荣华富贵少不了您的。” 师傅说,不要再信皇帝的任何话,说什么给他荣华富贵,实际就是想借蛮族的手杀他。 自古谋反的都是武将,他不交兵符让皇帝动了杀心。 按常理来说,他抗旨、潘仪定会与皇帝嚼舌根,以此为由论罪;可现在潘仪却劝他接旨,就像背后有巨大的阴谋,故极力诱他入局。 沐川脊背笔直,“末将不能滥杀无辜,恕难从命。” 潘仪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话,却在沐川冷冽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陛下的话咱家带到了,东川侯的态度咱家也会带到。” 语毕带着锦衣卫大摇大摆地离去。 圣旨被扔在地上,沾满了污泥,变得肮脏又可笑。 入夜,傅初雪翻来覆去睡不着,沐川将他揣入怀中。 “祈安,我的奖励呢?” “这时候还说什么……唔” 唇瓣贴合,沐川压着傅初雪,吞下未尽的话。 床幔摇曳,傅初雪哼着鼻音,气喘连连。 一张床上睡了数月,沐川从未有过分的行径,今夜是为了给他助眠。 久未经情事,傅初雪只觉舒爽得很,颅内白光闪烁,气血汇聚丹田,不过片刻便缴械投降。 什么推恩令、抗旨、诛九族……统统见鬼去吧,满足后是无限的放空。 许是怕他累到,沐川没做到最后。 二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翌日,比皇帝问责先到的是延北的信。 傅宗字迹狂放奔逸,千字手术写得颇为急迫,总结起来就一句:田建义资金流向西陲铁矿,曹党已倒,沐川复仇需从长计议。 近来脑袋里都是“推恩令”,一直没仔细翻阅唐志远和殷红的账簿,父亲说过最多的话便是“从长计议”,而傅初雪是个急性子,片刻等不得。 沐川拿来账簿,翻唐志远的,傅初雪翻茶楼的,二人几乎同时找出曹明诚的资金流向。 一半流向宫中,一半流向善县。 只道善县土壤肥沃,没想到还有铁矿。 大虞铁矿皆由朝廷开采,卢自明发现铁矿不上报,曹明诚伙同田建义欺上瞒下,只能是一个原因—— 铸铁谋反! 推恩令是小,谋反是大,事关重大,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沐川飞鸽传书,令轻骑去善县,锁定铁矿的方位。 傅初雪披上外套,饭都没吃,便让焦宝备车。 “主子,听闻锦衣卫正在赶往沐府途中……” “罢了。”傅初雪摆摆手,对沐川说:“骑马带我。” 二人骑上赤骓,火速前往大狱。 涉事者除了曹明诚都死了,要想佐证猜测,便只能问曹明诚,可曹明诚与他们政见不合,绝不会如实相告。 寒风呼啸,傅初雪紧紧抱着沐川的腰,顶风问:“可找到曹蕴了?” “嗯。”沐川驭马,高大的身体将傅初雪完全遮住,“祈安先别说话,不差一时半刻。” 欲让其亡,必先让其狂。 沐川曾怂恿混混给曹蕴设赌局,说“还不上债,便割了他的小指”,曹蕴从狱中死里逃生后又去赌,被沐川逮个正着。 事态紧急,顾不得手段下作,曹明诚能为了不成器的儿子,替潘仪顶罪,当然也能交代西陲铁矿。 曹蕴是曹明诚的软肋。 有了唐志远的前车之鉴,许是怕他们再知道些别的,皇帝令禁军首领亲自把守大狱。 雷任:“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沐川亮出兵符,“让开。” 不服从上级命令是扰乱军纪,违反圣令是抗旨,雷任夹在中间有些为难。 沐川一拳砸向雷任太阳穴,雷任毫无防备,晕倒在地。 傅初雪:“一言不合就动手,真有你的。” 沐川摊手,“我只是不想让他为难。” 关押曹明诚的牢房在监狱最里处,空间宽敞,不仅有床、还有天窗。 桌儿上摆着美酒佳肴,曹明诚饮酒作画,气定神闲,完全不像将死之人。 “老夫忙碌半生,近日难得清闲,正愁没人说话,正巧你们来了。” 傅初雪直奔主题,“你儿子要死了。” 听闻儿子又惹是生非,曹明诚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老夫已无实权,还用逆子威胁作甚?” 傅初雪说:“善县有铁矿,为何瞒而不报?” 曹明诚瞳孔骤缩。 “曹府半数资金流向善县,我会将此事禀明圣上。”傅初雪言明利弊,“若你如实交代,我可以保下曹蕴。” 第69章 曹明诚唯一的念想就是给曹家留后,思忖片刻,闭眼道:“潘仪父母都是倭寇,十年前死在沐临渊刀下,自宫入宫就是为了复仇。七年前,先皇曾想查龙封坡之事,潘仪令乌盘下蛊将他杀了。” 短短两句似晴天霹雳,在颅内炸开,酥麻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潘仪为了复仇,将东桑布局透露给倭寇,至十万忠魂惨死,如今又令田建义铸造冷铁,意图谋反。 而曹明诚为了相位,是非不明,伙同贼人为祸苍生。 * 锦衣卫没在沐府寻到人,定会来狱中找,眼下形势紧迫,没时间感叹世态炎凉。 潘仪事迹败露,定要杀人灭口,若是被锦衣卫捉到,恐怕不会被送到嘉宣面前。 二人骑上赤骓,直奔皇城。 御前下马,傅初雪隐约察觉身体不适,为了不让沐川担心,说:“你在这牵制东厂的人,也好与我有个照应。” 沐川点头,“若一刻钟内不出殿,我便去寻。” 诏乐殿内充斥着莲花灯的香气。 傅初雪捂住胸口,尽量让声音平稳,“七年前长唐暴雨,因明德废除钦天监,建拜月楼;今年长唐暴雨,是因陛下助纣为虐,为祸朝纲。” “太祖皇帝统一天下不杀蛮王,是为了不失民心,现在天下已是朕的囊中之物,蛮王与我唱反调便是造反,自古造反者必受讨伐。”嘉宣在高阶之上,声音很冷,“朕乃天选之人,岂容尔等敢妄论天命?” 傅初雪见他执迷不悟,怒火攻心,呕出一大口血。 蛊虫啃咬血肉,傅初雪受不住钻心的疼,倒地强撑道:“臣查到,西陲有铁矿,田建议在善县铸铁,曹明诚瞒而不报,潘仪让沐川去平定南遇,就是想声东击西。” “大虞四洲,两洲临海,东桑有唐沐军驻守,倭寇便想在西陲登岸。” “善县距长唐仅三日车程,若沐川去了南遇,倭寇自取长塘……” 嘉宣神色骤变。 沐川在殿外等了半晌,心急如焚,正要破门而入。 殿内响起嘉宣急切的呼喊:“于天宫何在?来人,快救人,快救朕的人!” 第64章 “我还想再放纵一次。” 潘仪挟持嘉宣的手段简单粗暴,一是传位密诏,二是用毒。 七年前,沐川随父平定东桑,唐池晨在宫中没人庇佑,屡遭哥哥们欺辱。 一日,潘仪将他带到诏乐殿,指着高阶上的龙椅问:“你想当皇帝吗?” 唐池晨点头。 潘仪给他支香,说:“用此物换掉拜月楼的香,务必让唐池栋的亲信看到。” 之后,唐永贞看到唐池晨换香,中了圈套,害太子被囚。 再之后,潘仪拿来只红文锦盒,放出指甲盖大小的蛊虫,说:“想当皇帝就把它吃了。” 唐池晨想都没想就吃了。 继位后,嘉宣经常头痛,他明知不该纵容奸佞为祸苍生,但为了保命,不得不装成听话的傀儡。 潘仪曾说“大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傀儡”,与傅初雪今日所说如出一辙,纵使被鲜血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易地而处难免有所动容。 嘉宣脸上血色尽褪,飞速冲下高阶,“来人,快来人!” 沐川听到殿内的呼喊,破门而入,撞到正要去请于天宫的禁军。 傅初雪双目紧闭,唇角渗血,大片的红染湿衣襟。 此前毒发都是晚间,这次太过突然,沐川将人抱起,嘉宣欲言又止,沐川脖子一横,摆明了:要兵符没有,要命一条。 先是抗旨,又称病欺君,若换别人当皇帝,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沐川虽冷漠寡言,但却是性情中人。在保守欺辱的那段时光,唯有沐川掏心掏肺地对他;为了给唐沐军复仇,东征西战毫无怨言;先是为傅初雪在跪了一夜,现在又豁出一切。 他能为所爱能豁出性命,而他却让挚爱丢了性命。 想到曹雪,嘉宣头又开始痛。 诏乐殿内常年弥漫着灯油香,燃灯的香料便是缓解头痛的解药。 害太子被废的香料,如今成了救命的解药。 嘉宣坐拥山河,却无法出宫看看他的山河,为了活命,被孤零零地囚禁在偌大的宫殿。 星陨算到命中有劫,死前给了于天宫塞了张纸条—— 「皇帝被下了毒,破解莲花灯油的成分,研制解药」 嘉宣位高权重,于天宫研制出解药不敢直接给他服用,让太监宫女试了一月的毒。嘉宣蛊毒已入脏腑,就算对症下药也非朝夕能解,为了不打草惊蛇,在彻底解毒前对潘仪虚以为蛇。 棋局已成,小不忍则乱大谋,先解毒,再找传位密诏,最后将潘仪千刀万剐。 嘉宣恨死了这祸国殃民的砸碎。 潘仪说要平定南遇,嘉宣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仔细想想,蛮族在南遇惹是生非,确实该管管;再者说,蛊毒还有一月便可彻底清除,七年都能忍、也不差这一个月了。 可事与愿违,沐川抗旨、傅初雪逼他,偏偏就差这一个月。 父皇埋在陵墓、皇兄葬在乱坟岗、挚爱尸骨未寒……为了这把龙椅,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如今还要气死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的肱股之臣、让救过性命的兄弟厌恶自己吗? 他已经失去太多,不想再失去。 嘉宣没开口,看着沐川抱着傅初雪夺门而去。 锦衣卫来报:“他们刚去了大狱,打晕了雷任,见到了曹明诚。” 嘉宣眸色微闪。 锦衣卫问:“臣去拿人?” “不。” 不能让沐川寒了心,但更不能让传位密诏公之于众。已知错但不能改,不能放弃这把染满鲜血的龙椅。 嘉宣说:“传话给潘仪的干儿子,就说朕与东川侯撕破脸,收了他的兵符,明日他便会去南遇平乱。” * 东厂来府上拿人,他先是打晕雷任,又闯入诏乐殿,不知一会儿来的是禁军还是锦衣卫。 近日犯的错太多,沐川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不过什么都没傅初雪重要。 沐川一直握着傅初雪的手,幻想着能通过交握的手掌传递疼痛。 比起他的紧张,傅初雪倒是颇为放松,神志清醒时还能开玩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皇帝与宦官同流合污,前途只有无尽的晦暗,而这些晦暗与在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沐川拉起他的手,跟着笑了笑。 现在能陪一刻便陪一刻,能守半晌便守半晌。 好在从中午到傍晚,没人来太医院。 关心则乱,沐川想到皇帝态度,隐约品出些幡然醒悟之意。不过皇帝前科累累,辜负过他的信任,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五年前,皇帝承诺:“待平定东桑,朕定会彻查龙封坡惨案。” 害十万忠魂枉死的凶手近在眼前,曹明诚是通倭,而潘仪就是倭寇! 傅初雪说“你拿他当兄弟,他拿你当狗”,而他屡次执迷不悟,坚信皇帝是好人,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为了坐稳龙椅,信口胡诌,沐川一腔忠情错付,满心凄凉。 月上中天,傅初雪脸上有了血色,有人叫门,于天宫去开,见来人是皇帝。 于天宫:“臣恭迎陛下……” 嘉宣比了个免礼的手势,“你先回府,朕与沐川有事相商。” 于天宫走后,嘉宣笑出两枚梨涡,“傅初雪意气用事,你可要顾全大局。” 沐川怕吵醒傅初雪,拉上床幔,低声道:“臣想知道害十万唐沐军惨死龙封坡的奸细是谁?” “见过曹明诚,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陛下为何不将潘仪绳之以法?” 道理讲不通,嘉宣开始打感情牌,“朕且问你,大虞何人敢抗旨?又有何人敢欺君?” 自己烂命一条,皇帝要砍早砍了,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就说明皇帝要用他。 果不其然,嘉宣说:“惹朕生气,还得让朕给台阶下。你啊,多少年都改不了倔脾气。” “父皇荒废朝政,以至官吏迂腐,民心离散,党派积怨已久。朕继位后战事未平,民生于水火,朝堂党争愈演愈烈,朕腹背受敌,只能靠你四处征战,别无他法。” “待你肃清西陲倭寇,朕定将潘仪绳之以法。” 寇首就在身边,为何让他去西陲抓? 要动潘仪早就动了,为了要等他回来? 因为皇帝根本没想审潘仪,等他回来他就没用了。 皇帝只会打感情牌、说些客套话,沐川听得多了、不想再听了。 “陛下可曾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可你知道,这次狼是真的来了。”嘉宣猛戳沐川软肋,“若倭寇于西陲登陆,百姓难以善终,你要弃大虞子民不顾?” 师傅说,不能信皇帝的话,沐川也知道皇帝就是想利用他。 第70章 可明知此行凶险,他也不能弃苍生不顾。 沐川领命,抱拳道:“祈安身子骨弱,烦请陛下替臣好好照顾他。” * 傅初雪醒来时已是晌午,焦宝守在床边,四周家具摆放颇为眼熟。 既回沐府,沐川为何不在? 傅初雪声音沙哑,“沐川呢?” “府外有禁军把守,谁也伤害不了主子,您安心修养就是。”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傅初雪皱眉,又问了遍:“沐川呢?” “东川侯他……” “他怎么了?” “他不让说。” 傅初雪给他一个脑瓜崩,“狗奴才,他不让你就不说?要不你改姓‘沐’算了!” 焦宝端来药碗,“主子先喝药,喝了药,小的就说。” 傅初雪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东川侯说您刚毒发,去西陲路途奔波……” 傅初雪打断:“备马去西陲。” “东川侯在前线指挥作战,您去不是要拖累……” “我不是累赘。”傅初雪掀开床褥,冷冷道:“眼下形势紧迫,我不去,反而会被他拖累。” 马车虽不如战马跑得快,但军队安营扎寨需要时间,这就导致傅初雪来到善县时,沐川刚交代完排兵布阵。 他们的交集始于善县借粮,此刻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沐川身着玄铁重甲,亦如初见那般,傅初雪不觉看呆。 “祈安,你怎么来了?” 傅初雪拉上账门,堵在账口,亦如沐川做过的那般。 “怎么,我不能来?” 沐川身形高大,能堵住门,傅初雪身材细瘦,此等行径毫无威慑力。 “能来。”沐川将他抱到床上,“沿途奔波,先歇会儿。” 傅初雪捉住他的手,说:“攘外必先安内,眼下唯有你能肃清倭寇,嘉宣一日不将潘仪定罪,你便一日不出战。” 潘仪用传位密诏制衡嘉宣,傅初雪用大虞百姓的性命逼嘉宣,手段虽下作,但唯有如此才能破局。 沐川摇头,“我不能为了给十万唐沐军报仇,弃善县十万黎民百姓不顾。” 傅初雪沿途奔波耗尽精力,神情恍惚,脑袋有些转不动。 触及底线,说再多也拦不住这头蛮牛。 对牛弹琴,道理讲不通,倒逼权臣用美人计。 傅初雪急中生智,解了衣衫,拉着沐川的手向里探,贴着他的耳朵叫了声:“夫君。” 沐川瞳孔瞬间放大。 傅初雪香肩半露,深情款款,“临死前,我还想再放纵一次。” 第65章 千军万马不敌回眸一笑 奸佞当道,不合时宜的爱情在延北恣意生长;国难当头,剪不断的爱情纠缠到长唐;山河将倾,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可又一次次沦陷。 一个是毒入脏腑的将死之人,一个是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将军,爱情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 沐川只比傅初雪早到善县两日,从锁定铁矿、到安营扎寨、到制定作战计划……事无巨细地部署,这两日几乎没合过眼。 傅初雪探入玄铁重甲,声音很轻,像没满月的小猫,“好累,陪我睡会儿。” 沐川向来经不住撩拨,不过近两常与傅初雪同塌而眠,忍得多了,就有些免疫了。 “祈安,别闹。” “之前说要给你奖励,现在把账结一下。” 微凉的手指轻车熟路地解开重甲,青丝在雪白的肩头倾斜而下,傅初雪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之前总是戏弄他,现在又勾引他,怎么跟祸国殃民的妖精似的?! 沐川握住作乱的手,耐心道:“临行前,皇帝说会为我争取时间,潘仪只当我是去南遇平乱,如今唐沐军已在善县集结,潘仪见事迹败露定会采取动作。” “我怀疑……倭寇近日就会登岸。” 傅初雪又开始撒泼耍诨,哼着鼻音贴过来,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挂,“遣散沿海村镇的百姓,守住要塞,不就完了么。” “沿海百姓以捕鱼为生,每家每户都有渔船,让他们撇家舍业搬到内陆哪是那么简单?” “和他们说,不搬家就等死!” “祈安莫要胡闹!”沐川皱眉,声音沉了些,“斥候在郊区寻到铁矿,矿内开采大半,至少需要五年时间。龙封坡之后,唐沐军在东桑联姻,就地驻守,潘仪自知没有机会,便在西陲打造兵器。我抗旨,他极力劝阻,就是想调虎离山,诱我率唐沐军去南遇。唐志远有城府没谋略,曹明诚有谋略没城府,潘仪在大虞潜伏十余年,不显山露水,用曹明诚当挡箭牌,将唐志远玩弄股掌之间,还敢挟持皇帝……” 傅初雪打断,“将一个没根的残废说得出神入化,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是什么道理?” “莫要激我,别的都能依你,唯独这次不行。”沐川识破他的诡计,不肯妥协,“潘仪潜伏十余年,就是为了这一次,定会进行周密部署。铁矿中的兵刃已经运走,倭寇知晓西陲布防,待其上岸烧抢掠夺,遭殃的都是百姓。” “所以要尽快疏散沿海百姓啊,船和房屋都可再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祈安……” “我知你心系苍生,可阉党不倒,后患无穷。”傅初雪色厉内荏,“我问你,倘若你此番将倭寇驱逐出境,回长唐时,嘉宣说你抗旨不尊,你当如何?” 这问题沐川不是没想过,可倘若他不应战,西陲百姓又当如何? 他不能将无辜的百姓当成制衡朝局的棋子。 账外响起出征的号角,沐川系好重甲,为傅初雪拢了拢衣衫。 “若是让倭寇登岸,长驱直入富宁郡,西陲不过半月便会失守,唐沐军需要在沿海村镇重新布防。” 左腿刚踏出半步,右腿被抱住。 傅初雪下半截在塌上,上半截锁着他的大腿,脑袋从胯间探头,身体弯成诡异的姿态。 “咳,咳咳!” 傅初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毒发后拖着病殃殃的身子追到善县,现下体力不支。 沐川为了大虞子民可以两肋插刀,但不会插傅初雪两刀。 “祈安!”沐川将傅初雪抱回塌上,拍拍他的背,低声哄道:“是我不好,不该与你争执,我听你的就是,你莫要动怒。” 傅初雪喘了半晌,喘到账外号角不再响,闭着眼睛幽幽道:“你若敢将我打晕,军队出征,我便吊死在账内。” “可若倭寇在西陲安营扎寨,不日便会直取长唐,此刻不出征后果不堪设想!” “咳咳,刚说不惹我生气,你真……” 傅初雪面色惨白如纸,手却不老实,掀开重甲下摆,灵活地钻了进去。 沐川太阳穴突突跳,不知他是真病还是装病,蛊毒不能动心气,傅初雪又是刚烈的性子,沐川怕他真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只能由着他揩油。 “阉人确实比曹狗沉得住气,现在你若沉不住气,只会将我害死。”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名皇帝会将天下拱手相让,嘉宣也不例外。潘仪将传位密诏公之于众,只能说明嘉宣继位名不正言不顺;若倭寇杀入长唐,嘉宣伙同外贼残害大虞子民,定会遗臭万年。” “潘仪挟持嘉宣,对我们来说本是死局,身在局中,若不拼得鱼死网破,如何破局?” 账外朔风习习,营帐忽地被掀开,刮入一阵冷风。 副将席正青入营,见二人缠在一起,皱眉催促,“该出征了。” 傅初雪抢话,“散了吧,停军修整。” 席正青看向沐川,沐川用被子盖上傅初雪的手,席正青隐约瞧见重甲下摆微微鼓起,里面好像有一双手。 将军被世子惯了迷魂汤,他这个副将不能坐视不理。 席正青义正言辞道:“皇帝下旨让我等肃清倭寇,世子此等行径,是让将军抗旨不成?” 傅初雪翻了个小白眼,“你家将军已经抗了不知多少道旨,也不差这一个。” 席正青吹胡子瞪眼,“什么?” 沐川揉揉太阳穴,“容我日后慢慢解释。” 傅初雪打了个哈奇,“席老将军可先率兵去沿海城市遣散百姓,将富宁郡城门大敞,告知沿途百姓‘昏君当道,将军拒绝应战’。” “什么?!” 沐川连忙找补,“不是不迎战,只是拖一拖。” “拖一拖?”席正青难以置信道,“两军交战,每日都会死伤数万,将军为了红颜祸水,弃大虞子民于不顾,若是老将军泉下有知,定……” “定会祖坟冒青烟。” 傅初雪噎得席正青怒火攻心,连说好几个“你”,没说出下句。 “朝中有内鬼,唐沐军冒然迎战,只能护百姓一时,护不了一世。”傅初雪说,“来西陲的路上,我已上疏陛下彻查通倭之事,待其批复方可动兵。” “世子的意思是……用西陲百姓的性命演戏给陛下看?” 第71章 “成大事者要知孰轻孰重。”傅初雪说,“老将军遣散沿海居民,倭寇登陆后,将死伤降到最低,总好过日后奸佞挟持陛下,斩了沐川。待到那时,若倭寇再次来犯、无人征战,大虞定会生灵涂炭。” 席正青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世子好一副铁石心肠。” 先是说他祸国殃民,又暗指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一年前,傅初雪定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但现在……将死之人,无所谓了。 “眼下出征,能救一座城,救不了整个大虞,不解决根源问题,未来就一定会有纷争。”傅初雪说,“皇帝一日不给奸佞定罪,唐沐军便一日不迎敌。” “不可!若倭寇登陆,富宁郡不设关隘,攻到此处只需十日。” 傅初雪:“那便等十日!” 席正青:“末将从军是为守护大虞子民,此等行径与草菅人命有何差别?” 二人互不相让,陷入僵持,齐刷刷看向沐川。 军纪不可乱,曾经沐川对傅初雪很强硬,现在真的强硬不起来。 屡次为傅初雪退让底线,他的原则早已被摧毁。 傅初雪总说想放纵一次,第一次听他说这话的时候觉着好任性;第二次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这次是第三次,沐川再也不想听到这句话。 他想让他可以一直放纵,要什么都给他寻来,说什么都答应他……将他捧在手心,宠着他呵护他,让他一辈子顺风顺水高枕无忧。 傅初雪言明利弊,以他们的情感做筹码,逼着他做违心的决策,而如今的退让与牺牲,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沐川下令,“就等十天。” *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得不到。 之前心急想留人,用错了方法,让沐川太快得到,沐川睡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傅初雪掌握了主动权,故意钓着沐川,给亲给抱就是不给吃饱。 沐川难受,他也难受,不许沐川弄,等沐川出门后他偷偷弄。 席正青离开营帐后,傅初雪掀了被子,重甲下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挺挺地向上,险些戳到他的脸。 衣衫解开了,夫君也叫了,身体起反应了,沐川还是没表示,那就只能他动手了。 “哐当”重甲落地。 “富宁郡城门大敞,将军在营帐苟合,拒绝迎敌。”傅初雪笑眯眯道,“明日我便飞鸽传书,让汪宜年参你一本。” 沐川无奈,“随你。” 傅初雪蜷至塌内,脱掉衣物,回眸蛊惑道:“等下我会叫得很大声,让账外士兵都听到。” 账外是蓄阵待发的千军万马,账中美人活色生香。 千军万马不敌回眸一笑。 沐川这辈子已经没有精力再把一个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 明天还有 第66章 “吾夫虽傻,却忠如牛马” 军中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经常席地而卧,中军账中地面铺着羊皮纸,账壁挂着裂日,塌上只有薄薄一层草垫,没有床褥,也没有炭盆。 傅初雪奔波一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沐川心疼压过欲望,再次将他的衣衫拢上。 “你是不是男人啊?” “不是。” 庙里清心寡欲的和尚都没他能忍。 倭寇压境,士兵在账外待命,他怎能与傅初雪在账内厮混乱了军纪? 若是传出去,沐家的脸都被他丢尽,日后如何立军威? 沐川出帐征了炭火,找出厚厚的狐裘,营卸掉重甲,生上炭火。 “奔波数日,先睡会儿吧。” “怎么哪次都这样?” 傅初雪本就骄纵,现在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 沐川亲亲他的脸。 傅初雪偏过头去,满脸嫌弃,“胡子好重,扎死了。” “睡吧,我和你一起睡。” 沐川按住作乱的手。 上次在傅府,岳父就在隔壁,沐川险些吓出阴影;这次在军营,外面是以他为榜样的士兵,两次都太不合时宜。 傅初雪胡搅蛮缠,“说什么‘不会独活’,睡了两个月都不碰我,分明就是嫌弃我!” 沐川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索性以吻封缄。 “唔……” 傅初雪被亲得七荤八素,又被胡茬扎出脾气。 “想蒙混过关?哼,今天必须办了你!” 傅初雪受了委屈就会窝里横,拿这事儿较劲,就是怨沐川在他毒发时将他撇在长唐。 沐川自知理亏,但不能苟同,抛开客观因素,最主要是帐中没东西,傅初雪肯定受不住。 厚厚的狐裘难掩消瘦,昔日合体的常服如今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风姿绰约的美人被蛊毒折磨得形销骨立。 沐川向下探手,傅初雪非常配合地解开腰带,搂着沐川脖子没个正型,“装什么啊,忍不了了吧?” 四月燃炭,有些发闷,傅初雪额头渗出薄汗,三两下将自己脱个精光。 许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皮肤下蜿蜒着清晰的血管脉络,血管上的鼓包大小不一,是蛊虫筑巢的痕迹。 沐川轻轻按了下,问:“疼吗?” 傅初雪显然会错意,笑嘻嘻道:“我不怕疼。” 此前与傅初雪搅在一起,沐川就会气血上涌,不敢多看,今日定睛细看,只见匀称的骨架因血肉的消失变得嶙峋突兀,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胸口有道新的伤痕,看上去像是刀伤。 沐川抚摸刚长出嫩肉的伤疤,问:“怎么弄的?” “之前就有。” 沐川笃定,“之前没有。” “你身上有伤,我身上就不能有伤?平日磕了碰了哪能记得清楚?”傅初雪皱眉,跨坐在上,左扭扭右蹭蹭,“你真扫兴,还要不要做了?” “就不能安分些?” 傅初雪满脸无辜,“塌上太冷,你身上暖。” 沐川在意他的伤,但直接问肯定问不出什么,好在嘴严的主子有个嘴不严的小厮,改日去问焦宝就好。 很多事不是横冲直撞就能得到结果。 沐川逐渐变得圆滑。 见他久久没动作,傅初雪像尊精心烧制的瓷白人偶,浑身上下散发着脆弱的美,环着他的脖颈,在耳边又叫了声:“夫君。” 能刺穿重甲的不是利刃,而是耳边的温声软语。 不做到最后,可以先做些别的,先让小馋猫舒坦些,等准备充足再从长计议。 沐川拉开雪白的腿,在两腿之间俯身向下。 傅初雪瞳孔骤缩。 湿润的口腔包裹要害,温热的气息洒在腿根,血管的鼓包变大了些,苍白的脸颊瞬间有了血色。 “你别……” 傅初雪没受过这种刺激,抓着沐川的头向上。 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接触久了,一个眼神就能洞悉对方心中所想。 沐川看穿他的口是心非,再次向下。 硬硬的胡茬蹭着小腹,新奇的方式带来前所未有的颤栗。 账外风声呼啸,耳畔是吞吐声伴随着沉重的呼吸。 皇帝需要他征战,将扳指还了回来,粗糙的指节划过敏感处,扳指刮过某一点,傅初雪猛地蜷缩脚趾。 沐川像个逛青楼的太监,为了不伤害傅初雪,用尽了力气和手段。 “话本没讲这些,你从哪学的?” “嘉宣若知你用此物做这等腌臜事儿,定要被气死!” “慢,慢点儿!” 傅初雪被前后夹击,被玩得七荤八素,娇喘连连,不过片刻便交代了。 “我帮你……” “不用。” 精力泄尽,傅初雪懒得废话,直接上手。 沐川忍无可忍,狠狠抽了下他的屁股。 雪白的臀尖飘起粉红。 “你,你……”傅初雪瞪大双眼,困意全无,“我爹都没打过我!” 炸毛小猫说些毫无威慑性的话,只会让沐川愈发地狠厉。 “啪” 又是一下。 掌间触感滑腻,肤若凝脂,沐川没忍住,接连拍了好几下。 傅初雪气得眼睛都红了,“干嘛呀,不跟你好了!” 沐川与他接吻,眼中是浓重的欲。 傅初雪推开他,朝地上“呸呸”吐了两口,“不像你那么变态,我不想吃自己。” 精虫上脑就蓄意勾引,爽完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沐川无奈,拍拍他的背,说:“睡吧,我在守着,哪也不去。” 征战在即,码头狼烟四起,帐内浓情蜜意。 * 翌日,傅初雪醒时,账外天光大亮,开着天窗。 塌上挂着床幔,床幔有人问:“何时出战?” 出战出战,庸兵随主,全是听不懂人话的榆木脑袋。 不过这士兵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 晌午被扰清梦,傅初雪掀开床幔,没好气道:“不是说了吗十日,就等……” 第72章 话说半截,看清来人顿住。 傅初雪收到书信迟迟不回延北,听闻唐沐军去西陲征战,傅宗担心儿子便来了善县。 入中军营帐,隐约瞧见床幔中垂出一只手,腕骨突兀得吓人。 儿子没这般瘦弱。 难道沐川养了别人? 老父亲刚要发作,却见儿子掀开床幔,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人。 青丝垂到腰间,不似之前浓密,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虽白但气色很好,先是一脸不耐烦,之后转成震惊。 “父亲怎么来了?” “怎瘦这么多?” 二人同时开口。 傅初雪摸摸鼻子,随口胡诌,“长唐水土不服,沐府饭菜没有家里做的好吃。” 沐川:“……” 父子二人常有书信往来,皆是报喜不报忧。 自从请说书的讲话本,云安药铺从去年的十二家,到今年发展成二十家,傅宗赚得盆满钵满。 数月未见,父亲双鬓微白,傅初雪不想聊公事,便道:“云安药铺生意红火,父亲不日便可富甲一方。” 傅宗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待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的奸党彻底倒台,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知子莫如父,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公事。 傅初雪说:“以为明哲保身,便能苟延残喘一辈子,可事实并非如此。” “西陲不仅有风火参,还有铁矿。潘仪从百姓身上搜刮钱财铸兵器,想灭了大虞。” “师傅死了,全怪我没有保护他的能力。” 傅初雪睚眦必报,师傅死了,便要让奸佞血债血偿。 想为师傅复仇,保护父亲和沐川,就要刀尖舔血与虎谋皮。 唯有权倾朝野的权臣才有守护挚爱的能力。 父子之间有些话不必明说。 傅宗想了想,问:“祈安是想以西陲百姓的安危来制衡皇帝?” “有何不可?” “唐沐军正在西陲征战,若皇帝动了潘仪,潘仪随时可能逼宫。”傅宗问:“倘若东厂锦衣卫逼宫,禁军不在皇城,皇帝又当如何?” 傅初雪只想制衡皇帝,却没想过皇帝的处境。 “还是父亲考虑周全。”傅初雪想了想,说:“禁军兵符在沐川手里,不如父亲先一步回长唐,解了宫中燃眉之急,待沐川肃清倭寇后再汇合。” 傅宗叹了口气,“刚到西陲,屁股还没坐热,就撵我去长唐。“ “真是……儿大不中留。” 话虽说得轻松,镇压乱党却是凶险万分,傅宗来之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若他身死,管家会出售二十间云安药铺,傅府所有财产都捐给延北百姓。 傅宗早从父亲口中知晓传位密诏,唐志远躲了一辈子,他也躲了一辈子,装成鸵鸟活了这么多年,说什么志不在朝堂…… 如今山河将倾,为了儿子、为了大虞百姓,傅宗铤而走险。 一别十年,再次回到长唐。 送走父亲,傅初雪随口道:“昏君在上,视我等如牛马,不如沐家军揭竿起义,自立门户。” 沐川义正言辞,“唐沐军旗是写的是‘唐’,而不是‘沐’,我们是大虞的军队,休要再提沐家军。” 傅初雪叹了口气,无奈道:“吾夫虽傻,却忠如牛马。” 三日后,倭寇登陆。 五日后,皇帝下令以“通倭罪”将潘仪收监候审。 圣旨传到善县大营,傅初雪悬了半月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苦心孤诣,终于破了必死的局。 第67章 “陛下为何谋反?” 处置潘仪的飞鸽传书到善县军营时,天刚黑透。 沐川:“轻骑听令。” “在!” “立刻去富宁郡支援。” “是!” 傅初雪问:“我们不去?” 沐川:“夜路不好走,步兵明日启程。” “之前作战都要抢占关隘……” “倭寇以为悉知西陲布防,倾巢而出,而唐沐军并未干涉富宁郡以西的布防。”沐川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西陲多山,倭寇想攻入富宁郡,沿途必经一年前你我借粮时走的山脉,那处地形与龙封坡别无二致。” 傅初雪顿悟,“你是想诱敌深入。” 沐川点头。 六年前,龙封坡尸横遍野,如今同样的惨状会在敌方上演。 血海深仇即将得报,沐川眼底波涛暗涌。 傅初雪说:“我同你一起。” 马背颠簸,傅初雪身子骨弱,沐川本该拒绝,但爱人想与他分享喜悦,他不该拒绝。 沐川应下,“明日我随先锋部队西下,你让焦宝驱车,晚些在富宁郡汇合。” 四月的荔枝数量稀少、价钱较高,但傅初雪喜欢,沐川便命人买了半箱。 “不甜。”傅初雪吃了两颗没了胃口。 傅初雪娇气又难养,但就算再难养,沐川也养得起。 沐川好脾气道:“这几日在车上吃,放放就甜了。” 翌日清晨,沐川率兵西下,马蹄阵阵,傅初雪在账内睡得不安稳。 榻上残留着余温,案几上放着扇面,画的是延北侯府,是他们的家。 焦宝守在塌边,伺候主子洗漱,不出意外地又掉一把头发。 这半年,主子的变化焦宝看在眼里,沐川不说、也不让他说。 从前主子常说:爷们儿无需在意容貌;现在主子每次洗漱完,都会沉默。 主子不再风华绝代,强装出来的自信,被散落的青丝击毁。 “焦宝。”傅初雪轻咳两声,“先去镇上找个郎中。”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荔枝或许是甜的,但他尝不出,半月前食物便没了味道。 偶尔会出现幻觉,看到蛊虫破体而出,趴在他的胸口,胸口的刀伤便是那时候划的。 万幸划得不深,那几日没让沐川近身。 半年前从延北到长唐,颠了一路,进诏乐殿后要嘉宣拽起来;这次身体照比之前只差不好,沐川在时,凭一口气强撑着,沐川走后,便撑不住了。 一刻钟后,焦宝请来郎中,郎中为傅初雪把脉,眉头拧成麻花。 焦宝:“您随我到账外……” 傅初雪打断,“我受得住,就在这说。” 郎中摇摇头,低叹:“贵人之疾乃邪毒深陷骨髓,非寻常药力所能达,老夫医术浅薄无力回天。” 傅初雪神色淡淡,“于天宫为我诊过脉象,你就说,我还有多少时日吧。” “若是神医看过,怕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术。”郎中愕然,“依脉象看最多两月,与其四处求医问诊,莫不如吃点儿好的。” 噬心蛊越到后期,蛊虫繁衍速度越快,上千只蛊虫吞掉宿主脏腑只需不到一年。 父亲放他来长唐,是早已知晓毒性,想让他此生不留遗憾。 郎中走后,哨兵来报:“长唐来的信使,说是给世子的信。” 长唐来信? 莫非是宫中出了变动。 大战在际,没时间感时伤怀,傅初雪立刻拆信。 「害星陨死的是乌盘;让傅老侯爷致仕的是曹明诚;沐川寻仇与世子有何关联? 咱家无意与傅家为敌,世子莫要再蹚浑水」 今日送到的信,写信的日子应是三天前,那时潘仪应是知晓沐川来了西陲,想挑拨离间。 傅初雪本想在延北安稳度日,奈何奸党步步紧逼,只能出仕。 祖父致仕、师傅身死,少不了潘仪推波助澜,再者说,沐川就是傅家的人,潘仪是沐川的仇人,就注定站在对立面。 等等,潘仪阴险狡诈,这冠冕堂皇的挑唆信漏洞百出,比起离间倒是更像是借着求和的名义让他掉以轻心。 难道宫中真有变动? 长唐有父亲坐镇,应不会有太大差池,况且就算宫中有变,他在西陲也于事无补,过度操心只会乱了军心。 傅初雪说:“今日之事,若沐川知晓,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焦宝点头如捣蒜。 多亏席正青一早遣散了沿岸百姓,倭寇登陆后几乎没造成伤亡,轻骑两日前与席正青在富宁郡汇合,早已设置在山顶埋伏。 此时沐川率十万大军,立在距郡县十里开外地势稍高的山岗。 “六年前,我们的战友在龙封坡被倭寇虐杀,如今倭寇在西陲登陆,霸占渔船毁其房屋……”沐川望向远处黑压压的人影,声音很低,“再有一个时辰,倭寇就会抵达此处,诸位可想为死去的战友复仇?” “想!” “何人愿与我冲锋陷阵?” “末将愿誓死追随将军!” “好,既然都愿与我同生共死,那便……”沐川挥刀斩断身后吊桥,“不胜不归!” 众将破釜沉舟,化悲愤为力量。 辰时二刻,倭寇尽数步入山谷,大战一触即发。 第73章 滚滚巨石砸向山谷,惊了马战马,倭寇溃不成阵。 火箭射入谷中,淋满汽油的树木瞬间烧着,熊熊大火阻断倭寇的去路。 寇首歇斯底里地喊些听不懂的话,跑得快的骑兵四处逃窜,被埋伏在林中的盾兵截获,步兵在盾后用长矛刺战马的腿,倭寇人仰马翻。 裂日出鞘,剑气是滔天的杀意。 “冲!” 众将提刀而上,谷内顿时哀嚎遍野。 傅初雪立于山腰,聆听谷内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尘土混合着血腥味儿冲天而起,将刺眼的日光染成昏黄。 谷内一矫健身影身跨赤骓,手握裂日,在诸多将士中愈发夺目,傅初雪一眼便认出。 沐川铁甲覆盖面,裂日所过之处,倭寇似潮水般向两侧倒伏,重刀直逼寇首。 倭寇试图结阵阻挡,寇首显然也发现了直冲自己而来的煞神,怒吼一声挥动弯刀。 “砰” 兵刃的撞击声响彻山谷,傅初雪被震得后退半步。 裂日将弯刀劈成两段,狠狠砸向寇首面门。 沐川手腕猛地一拧,一颗戴着金盔、保留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沐川高举寇首首级,浑身浴血,宛若杀神。 倭寇见主将顷刻授首,顿时士气崩溃。 焦宝捂住眼睛,“主子,这血腥味儿太重,要不咱先回车上……” 傅初雪摇着折扇,喃喃道:“我男人可真帅。” 倭寇见大势已去,想要投降,被一枪刺穿喉咙。 唐沐军从不滥杀无辜,倭寇除外。 不战而降,死去的战友不能接受。 两刻钟后,山谷尸横遍野,步兵巡逻补刀,残破的旌旗满是脏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 沐川摘掉血迹斑斑的头盔,露出硬气非凡的脸,独自登上山脊,朝着东方磕了三个头。 “父亲……我给你……报仇了。”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发丝,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没有马革裹尸,也不会有人来替他们收尸,因为他们登陆的船,已经被烧了。 沐川声音低沉,与乌鸦的啼声一并响彻山谷,“今日……以倭寇数十万尸首……抚慰众将士的在天之灵。” * 嘉宣蛊毒尚未彻底清除,本想着待唐沐军得胜归来再动潘仪,没想到傅初雪连着几天都忍不了。 潘仪逼他弑兄,曹明诚逼他让权,曹雪逼他留下孩子,傅初雪逼他……为什么他们都要逼他? 头又开始痛。 蛊毒要除,传位密诏也要除,任何可能威胁他性命和皇位的人都要除。 莲花灯早已没油,嘉宣喝了于天宫配的药,待神志清明些,独自前往狱中。 关押潘仪的牢房门口由禁军首领雷任驻守,潘仪手脚戴着数十斤的镣铐,最粗的两根锁链穿过琵琶骨。 嘉宣挥手示意雷任退下。 潘仪闻声缓缓睁眼。 嘉宣:“在哪?” “什么在哪?”潘仪明知故问,“傅初雪、沐川、曹明诚……他们都有家,咱家的家就是陛下,可陛下却信不过咱家。” 嘉宣懒得废话,用夹子拾起烙铁,准备动刑。 “容咱家想想……” 烙铁距离潘仪胸口只有一寸。 “咱家想到了。” “说。” “好像是……被狗吃了。” 若不是潘仪掣肘,他怎会杀父弑兄又害死挚爱…… 既然不说真话,那就杀了他。 嘉宣眼白布满血丝,眼底通红。 烙铁对准潘仪的喉咙。 “陛下莫要冲动,咱家真想到了,咱家真的想到了!” 忽然,一把利刃抵着嘉宣喉咙。 “陛下,放手。”耳边传来雷任的声音。 禁军都是他亲自提拔的,嘉宣万万没想到雷任竟是潘仪的人! 原来昨日雷任主动请缨看守,说是为曹明诚之事将功补过,是算准了他会入狱。 潘仪刚刚故意拖延时间,一是为了让雷任解决掉其他守卫,二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嘉宣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关键处失了棋。 潘仪声音尖细似厉鬼,“陛下为何谋反?” -------------------- 即日起连更3章,下周四(10.30)完结! 第68章 终局方知是卒是帅 潘仪出生在海岛,那里食物匮乏,幼时常常食不果腹,父母教育他,获得食物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抢。 饥不择食的居民将饿死的亲人煮来吃,用人骨制成法器向上天祈福。 潘仪十岁那年,父母出海,久久杳无音讯,饿到头晕眼花时,族长说:你父母死于沐临渊刀下。 沐临渊是唐沐军首领,是虞朝战功赫赫的将军,若想复仇,便要深入敌营。 于是自宫入宫,凭乌盘蛊术得势,常伴明德帝左右。 大虞土地富饶,官员却贪得无厌,以致民生疾苦,潘仪盯上这块肥肉,伙同布政吏雷任,窃取东桑布防。 然唐沐军骁勇善战,倭寇屡战屡败,不得不绕路西陲。 乌盘想要荣华富贵、曹明诚想要权、潘仪便织了张遮天的网,在宫中建拜月楼、在长唐布局安寿楼、在四洲分发《飞虹神录》。 摧毁一个民族的不是烧杀掠夺,而是入侵他们的文化,统治一个民族不是看有多少人,而是看民心。潘仪想通过《飞虹神录》将倭寇的祭祀文化、风土习俗植入大虞,想着当有朝一日长唐沦陷,倭寇便可在大虞安居。 陛下为何谋反? 陛下怎么可能谋反?! 嘉宣气得太阳穴突突跳,然牢内没有亲兵,拿这阉人无可奈何。 钢索看似贯穿琵琶骨,实则衣服上的血都是后淋的,就是故意演给他看。 布了一大盘棋,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嘉宣咬牙切齿道:“放下匕首,朕可饶你一命。” 雷任像是没听到,为潘仪解了锁链。 嘉宣:“……” 现在抗旨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潘仪点燃随身携带的香,嘉宣顿时头晕目眩。 “陛下乏了,咱家这就扶陛下去歇息。” 诏乐殿内香烟缭绕,嘉宣背靠龙椅,头痛欲裂浑身无力。 傅宗有兵符,怎么迟迟不来见他? 沐川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前线战况如何。 潘仪前来奉茶,嘉宣摔了茶盏,“谁让你进来的?” “陛下恕罪。” “总让朕恕罪,你何罪之有啊?” “陛下息怒。” “唯有杀了你这阉人,朕才会息怒。” 潘仪被骂也不生气,喝了口茶,慢悠悠道:“陛下的皇位继承的名不正言不顺,先帝曾言‘来日必遭天堑’……” 嘉宣打断,“若不是你人从中作梗,父皇怎么会殡天?” “卸磨杀驴非明君所为,陛下这些年谎话说得多了,怕是自己也信了。”潘仪声音尖细,“皇位是杀兄弑父来的,咱家说陛下谋反有何错?” 嘉宣高呼,“来人。” 空旷的大殿久久无人应答,只有歇斯底里的声音回响。 禁军都是自己一手提拔,嘉宣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 “自古忠臣难善终,利益能使鬼推磨。”潘仪笑道,“陛下别喊了,这里就没有您的人。” 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曹明诚和潘仪对半分,曹明诚抄家所得尽数充公,潘仪半数钱财流入西陲铸铁,另外半数流入宫中收买人心。 嘉宣没想到入了潘仪的局,孤立无援,成了砧板上的肉。 为了皇位忍气吞声,任由阉人闹得国破家亡,山河颠覆,嘉宣恨透了潘仪。 眼下被囚于殿内,潘仪留他有何用? 嘉宣看不透局势,便想投石问路。 “父皇待你不薄,你却让乌盘下蛊至他身死,吃里扒外的畜生,讨食吃的狗都比你强!” “哦,对,狗能留种,你看看你,擦不净尿骚味儿还去安寿楼狎妓?” “为了活命吃了父母,还断了根,就是不折不扣的贱种!” 偌大的宫殿响起阵阵低吼,龙椅上的困兽将经年累月的压抑尽数吐出,平日装得像个人,实则从坐上龙椅的那刻便不再是人。 嘉宣掐住潘仪脖颈,双目猩红。 对付野兽无需蛮力,只需用香。 檀香诱发蛊毒,蛊虫在颅内搅动脑浆,嘉宣抱头呼喊。 “来人!” “禁军死哪去了!” “朕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嘉宣几欲昏厥之际,香烟被掐灭,一只官靴踩着他的头。 “骂够了便歇会儿,以后苦日子多着呢。”潘仪冷笑,“我吃娘亲,你又好到哪里去?” 嘉宣瞳孔瞬间放大,想起身却使不上力。 龙椅上的天子沦为奸佞脚下的囚徒。 “明德生性多疑,不信蛊虫可治病,先让质子试蛊,又命于天宫四处搜罗可以杀死蛊虫的灵丹妙药。于天宫不负所望,炼出保心丹,据说此丹可活死人肉白骨。明德耐不住风湿阵痛服蛊,于天宫受星陨牵连辞官,明德晚年蛊毒发作,被囚诏乐殿。群臣早已习惯不上朝,皇帝在何处消遣,无人问津……哦,对,与你现在的处境一样。” 第74章 “他先是对我破口大骂,蛊毒发作后也被我踩在脚下,后来疼到精神恍惚,便叫‘朕知错了、朕再也不敢了、一切都听你的’。” 潘仪用鞋尖抵着嘉宣下巴,迫使他抬头,“你在牢中想对咱家用刑、刚刚又说要杀了咱家、辱骂咱家……咱家都可以不追究。” “只要陛下让傅宗交出兵符。” 唐沐军入不了宫,宫内禁军十二卫,潘仪不可能尽数策反。 若不交兵符,待到傅宗察觉事有蹊跷或有转机,交出兵符便剩死路一条。 嘉宣冷笑,“做梦!” 诏乐殿门窗紧闭,过于阴冷,嘉宣冻得蜷缩在地。 忽然想到,因他不明是非,害沐川曾在迭宫外跪了一夜。 为了坐稳龙椅,嘉宣手上沾满鲜血,如今悔不当初。 潘仪又燃起了香,蛊虫吃他的脑浆,疼到快没知觉时,香又灭了。 “明德被囚此处,没想到最小的儿子居然能来照顾他,觉着事有蹊跷,但又想血浓于水,决定相信小儿子,将存放保心丹的地点告知……” “可你呢?你知道保心丹可解蛊毒,刚拿到手,便毫不犹豫地吞下肚,没想到蛊毒变了性,登基后威逼利诱搞到了乌盘的雄蛊,服下后却无法解毒。” “亲爹没了命,自己的蛊毒也解不了,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弄巧成拙。” 潘仪朝嘉宣肚子踹了一脚,哈哈大笑。 那些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不敢面对的真相、被刻意扭曲过的现实,被潘仪毫不留情的撕开。 谎言全是遮羞布。 蛊虫消停时,潘仪便讲过往;有了力气想反抗,潘仪便燃香;想昏死过去,却不能如愿。 嘉宣在失力与失志之间被反复折磨,在空寂的宫殿,像条孤苦伶仃丧家犬。 “从我来到长唐,便不能退,只能死。我军屡次逃脱,明德怀疑唐沐军中出了内奸。我让你同明德说,沐川拒绝参战,是因追击我军被其父处以军法,想沐临渊死,尽早继承父亲衣钵,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明德迟迟不肯彻查龙封坡案,说到底也有你的功劳。” “沐川救了你的命,将你当兄弟,你却骗了他六年。” 嘉宣恳求,“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潘仪小人得志,越不让说,便越是要说。 “你杀兄弑父,逼死妻子,啊不,应该是你的堂姐。明德也是个傻子,对你那么不好、居然还信你,让你去拿保心丹……” “当年若不是你偷了兵符,给我八百个胆子也不会逼宫。当年的事,说到底是你我通力协作,现在你想全身而退?” 潘仪声音尖似厉鬼,“此番若是我军破城,我便砍了你的头,在城门吊上七日示众;若是唐沐军杀回长唐,我便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 嘉宣怒喝,“你敢威胁朕?” 潘仪笑得阴恻恻,“怎算威胁,不过是轮回有报。” 嘉宣下了半辈子棋,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如今才知,执棋者早已身死。 星陨窥探天机以身入局,逆天改命,保全傅初雪和沐川。 沐川不懂棋局,仅凭复仇的执念一往无前,如今唯有走到底的死卒可以救帅。 又或者,终局方知是卒是帅。 * 唐沐军诛杀倭寇后,沐川率骑兵快马加鞭赶回长唐,傅初雪紧随其后。 入关时,傅初雪收到父亲的信—— 「近日皇帝避而不见,潘仪在狱中失踪」 傅初雪心道:不好。 焦宝放飞鹰隼,一刻钟后,沐川见到雄鹰,令大军卸甲,以最快的速度回宫救驾。 诏乐殿前,潘仪摆驾相迎,身后是一众带刀锦衣卫和摇摇欲坠的龙辇。 潘仪掀开帘子,龙辇内是半死不活的嘉宣。 “恭迎东川侯。” 沐川怕伤了嘉宣,不敢妄动。 潘仪于袖中拿出半尺来长的锦盒,朝沐川挥手。 大虞只有皇帝可用明黄,此盒装的必是圣旨。 沐川比了个禁足的手势,令军队待命,独自向前。 行至距高阶一米时,潘仪展开诏书。 明德不务朝政,倒是练了手好字,龙飞凤舞的字与嘉宣书房挂的字迹如出一辙。 「朕承天命,知已到寿数,思及苍生,深感抱憾,思及皇子,倍感痛心。皇太孙永贞,仁孝天植,宜嗣正统,诸卿当同心辅政,保我社稷江山。」 第69章 "是朕对不起你。" 诏乐殿前,玉阶之下,圣旨明晃晃地横在两军之间,潘仪毫不留情地将皇帝犯下的罪行公之于众。 储君之争,嘉宣是仅存的皇子,而明德帝为何宁愿将皇位传给不足十岁的皇孙,也不传位于他? 答案昭然若揭。 此前屡次搬皇帝压人的阉党,此刻图穷匕见不再用敬称。 “六年前,若不是唐池晨从中作梗,说东川侯有谋反的心思,先帝早就会彻查龙封坡的案子。” “东川侯为唐池晨南征北战,而他为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在您背后捅刀子。” “让十万唐沐军死不瞑目的奸细就在这里,冤有头债有主,今日咱家就给您个机会。” 潘仪挥动枯瘦的手掌,锦衣卫将龙辇抬到玉阶之下。 嘉宣心如擂鼓,原来潘仪留他的命,是存心让他难堪。 沐川若是不念昔日旧情,完全可以先杀了他,再杀了潘仪。 可就算他再不堪,现在也是皇帝,倘若沐川杀了他,便等同于谋逆。 沐川比了个手势,身后轻骑从锦衣卫手中接过龙辇,退到百米开外,抱拳道:“臣救驾来迟。” 回宫途中看到鹰凖,便令轻骑卸甲快马加鞭救驾,进皇城要下马缴兵刃,此刻锦衣卫众多,若短兵相接恐难得胜。 嘉宣气若游丝,“之前……是朕对不起你。” 沐川不语。 他对沐川早已没有任何信用可言,他的对不起,在沐川听来或许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 沐川提刀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就像小时候保护他那样。 国不可一日无主,为臣者不可不忠。 锦衣卫手持利刃,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唐永贞应是在殿中。 “唐池晨同乱臣贼子别无二致,唐永贞才是正统,而唐池晨认为明德帝认人不清,让唐永贞去暗巷当狗。”潘仪奸笑,“就是棕色毛发的巨犬,东川侯可有见过?” 潘仪应是得知西陲战况,见大势已去,便报复唐家。 可若想报复,为何要留着皇帝和唐永贞的性命? 曹明诚说,潘仪父母死于父亲刀下,所以潘仪目的不是报复唐家,而是找他报仇。 潘仪尖细的声音响彻殿前,“唐池晨被蛊虫啃食得神志不清,唐永贞又是条狗,唐家气数已尽,东川侯何不取而代之?” 嘉宣最怕卒取代帅,按着太阳穴边咳便说:“你若杀朕,便是谋反,日后会遭无数史官口诛笔伐……” 敢抗旨又何惧口诛笔伐? 沐川对龙椅毫无兴趣,只想还大虞一个清明盛世,而嘉宣失态的样子太过可笑。 日影西斜,沐川岿然不动,将锦衣卫布防尽收眼底。 潘仪见劝不动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东川侯这般忠心护主,咱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事已至此只能鱼死网破。” 阉人做事畏首畏尾,对皇帝能直呼其名,却改不了对自己的称呼。 “明日午时,还在此处,用禁军和唐沐军的兵符换唐永贞,东川侯若敢耍诈,唐家就没后了。” 沐川应下。 “若让阉人拿到兵符,不仅不会放人,还会砍了我们。你同他讲什么道理?他是罪大恶极的倭寇……” 现在知道潘仪是倭寇了?之前想什么去了? 为了坐上龙椅,甘愿被锁在诏乐殿这座囚笼,终日与自己对弈,自欺欺人地以为得到了天下,没想到终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倭寇已被尽数斩杀,十万忠魂大仇得报,沐川不想浪费时间掰扯无意义的,该谁当皇帝、不是他能决定的,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救出唐永贞、杀了潘仪。 轻骑将嘉宣送到太医院,沐川前往军机处找傅宗,碰巧傅初雪也在此处。 沐川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儿,顿时眼睛亮了。 “祈安。” 傅初雪跟没骨头似的倚在长椅,长长一条,身下垫着毛茸茸的毯子,半眯着眼,怀中揣着暖炉。 “潘仪又起什么幺蛾子了?” “他将传位密诏公之于众,挟持了唐永贞,威胁我要兵符。” 傅初雪掀起眼皮,“你答应了?” “嗯。” 傅宗皱眉,“这……” 傅初雪嗤笑,“你不该太快答应,应该象征性拒绝几次,让潘仪完全放松警惕才是。” 沐川在长椅旁蹲下,与傅初雪平视,也跟着笑,“是我思虑不周。” 将军当一言九鼎,但看沐川这架势,刚应下就变卦,儿子常将“兵不厌诈”挂在嘴边,沐川八成是被拐得说谎说习惯了。 第75章 这可不好。 儿子们翅膀硬了,当爹的该管还是得管。 傅宗将兵符给沐川,拍拍他的肩,“祈安就是小孩子心性,垂云莫要什么都听他的。” 沐川刚想应下,傅初雪转移话题,“宫中有变,父亲为何不早些来报?” 傅宗:“我刚到长唐那日,皇帝便取消了早朝,我让汪阁老去打探,阁老说:大虞才上朝不足两月,皇帝腻了,想恢复之前的方式,内阁奏疏由司礼监批红。” 若是别的皇帝不早朝,定会遭群臣进谏;可嘉宣不早朝,群臣竟都觉着合理。 经年累月的恶习腐蚀着大虞。 暮色如血,皇城在朔风中矗立。 傅初雪说,想看沐川打赢最后一场战役,于是,沐川连人带椅地将他抱上城楼。 于此远眺,可将诏乐殿尽收眼底。 高处风大,厚厚的狐裘盖着薄薄的人,明明很冷,还要带着折扇,展开是沐川画的扇面。 重甲凝着昔日厮杀留下的暗红,融入雪白的狐裘。 他们在城楼接吻。 铁甲冰冷,唇齿炽热,风声呼啸,从傍晚吻到日落。 城楼初见,城楼分别,城楼拥吻…… 傅初雪想,倘若倘若自己还有个三年五载,定要在城楼上做。 人之将死,什么都敢想了。 所有的局都可破,唯有他,只能死。 早已知晓结果,却无法释怀,总想再多活多几年。 若再有几年,便能看到四海安定,百姓丰衣足食,与沐川策马扬鞭…… 只可惜时日不多,此生注定遗憾。 傅初雪笑得有些无力,“待将军得胜归来,随我回延北当赘婿。” 沐川替他拢了拢狐裘,“好。” 偷袭一要人少,二要出其不备,三要保证人质的安全。 夜幕降临,唐沐军换上禁军的轻甲、擦亮兵刃,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引蛇出洞,一路绕后营救唐永贞。 两名士兵在正殿门前弄出声响,正殿门开,里面的士兵刚探头便被抹了脖子,另外一名前来巡逻的士兵高呼:“不好!” 殿内士兵在正门集结,却听偏殿传来“轰隆”声响。 沐川炸开墙壁,率兵入殿搜寻唐永贞,雷任挡路,被一刀劈成两段。 禁军养尊处优,不如唐沐军骁勇善战,能被金钱收买的,都是目光短浅的鼠辈,鼠辈见血肉横飞,仓皇逃窜。 “唐永贞何在?”沐川挥刀,“裂日既砍得了外族,也斩得乱臣贼子。” 鼠辈吓得尿了裤子,下意识向西指。 唐沐军冲向莲花池,潘仪揽住唐永贞的腰,旋身后撤,被沐川一脚踹在膝窝。 一切不过呼吸之间。 唐永贞惊魂未定,紧紧抓住沐川甲胄,潘仪惨叫着跪倒在地。 殿外,云开见月明。 焦宝:“主子快看,东川侯救出了唐永贞,活捉了潘仪!” 傅初雪唇角上扬,注视着楼下矫健的身影,缓缓合上双眼。 * 这次毒发与以往不同。 傅初雪全程昏睡,任凭于天宫喂蛊、施针、灌药,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蛊虫是新炼制的吗?祈安怎么没反应?” “不是说服药两刻钟就见效吗?要不换别的药试试?” “祈安,祈安,你起来和我说说话,你别吓我!” 焦宝在一旁抹眼泪,“主子出征西陲时已是强弩之末,近日又接连奔波……” 傅宗显然对噬心蛊的毒性早有预料,喃喃道:“毒入脏腑便药石无医,来长唐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什么自己选的,若不是他想复仇,傅初雪绝不会屡次以身涉险。 一切都是因为他! 本以为大仇得报,便可与傅初雪在延北长相厮守,可所有的幻想都化作泡影。 沐川狠自己没有察觉傅初雪身体状况恶化,没有在最后的一段时光好好陪他,没有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于天宫想了想,说:“先皇曾命我炼制保心丹,此丹可保心脉不受损,先皇信奉巫蛊,我怕他扔了保心丹,便说此丹可活死人肉白骨。” “风湿致死率极低,且病发周期极长,人在死前都有求生欲,可先皇最后却死于风湿。” 傅宗找到其中关键,“你是说,先皇没吃保心丹?” 于天宫点头。 焦宝喜极而涕,“太好了,若是能找到保心丹,就能救主子了。” 先皇没吃到保心丹,定是有人藏了保心丹,藏丹的人应是嘉宣或潘仪。 于天宫皱眉,“保心丹只能保心脉,不能解……” 沐川打断,“我去向陛下要。” 傅宗:“奸党已除,陛下定要肃清对皇位有威胁之人,眼下……你如何要?” 沐川展开手掌,掌心是两枚兵符。 第70章 北雪融冬(完) “垂云想用兵符换保心丹?” 沐川点头。 就算保心丹很可能解不了蛊,就算嘉宣得到兵符会翻脸不认人,沐川还是要试。 这是救傅初雪的最后希望。 “东川侯莫急。”于天宫想了想,说:“陛下中蛊时间不比世子短,但心脉却未受损,保心丹若是有用,陛下也不会一直被潘仪要挟。” 傅宗琢磨过味儿,“所以……先皇的保心丹很可能是被陛下吃了,但保心丹解不了蛊?” 于天宫点头。 希望破灭,沐川泄了劲。 忽又想到,潘仪说嘉宣被蛊虫咬得神志不清,而噬心蛊毒发损伤心脏;傅初雪曾说,不愿意去诏乐殿就是因为莲花灯油太呛人,闻着恶心…… 傅初雪对莲花灯的香气排斥,而嘉宣靠灯油香解毒,说明他们的蛊虫相克。 沐川:“若是用另外一种毒性极强的蛊虫,以毒攻毒……” 于天宫皱眉,“南遇有成百上千种蛊,毒虫炼制数十种蛊毒,却从未听过以毒攻寓言毒之法。但若依中医药理,或许可以一试。” 回长唐后,整整三日,沐川几乎没合过眼。 昨日,嘉宣割了潘仪的舌头,在诏乐殿前将其活刮,骨头剁碎喂了狗;今日,嘉宣处死叛乱的禁军,杖毙潘仪二十余名干儿子。 群臣对传位密诏闭口不言。 诏乐殿阴冷,嘉宣固执地躺在坚硬的龙椅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沐川入殿。 嘉宣掀开眼皮,“你是要清君侧吗?” 清君侧是权臣篡位夺权的遮羞布,唐永贞不争,不代表旁人不为他争。 沐川手握双军兵权,傅初雪在朝中一呼百应,若二人珠联璧合…… “臣今日是来归还兵符。” 沐川跪下,将双军兵符举过头顶。 嘉宣眼睛亮了,掀开毛毯,快步走到阶下,搀扶沐川。 沐川不起,“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陛下的蛊毒与傅初雪的毒性相克,陛下有保心丹护体,若是将傅初雪的蛊虫引入体内……” “大胆!朕贵为天子,你竟……”嘉宣话说半截,语峰微转,“你怎知道朕服了保心丹?” “陛下曾说,纸包不住火,虚幻的泡影总是会破,任何人答应的都不做数,自己能做主的才作数。”沐川收了兵符,一语双关道:“只有将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倒逼决策。” 嘉宣能用的只有利益获得者,曹党倒台、肃清东厂后,再无人可用。 “潘仪逼朕杀人,你逼朕救人,你与他做的有何差别?” “谋反最利的刀,就藏在忠里,你就是打着忠义的旗号,变着法的谋反!” 任何危及皇位的人,都会被认作乱党,嘉宣在偌大的殿中叫天天不应。 沐川说:“陛下说对不起我,可陛下对不起的,又何止是我。” 人之初性本恶,宫中生存优胜劣汰,不争取就什么都没有,嘉宣杀父弑兄,逼死挚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以为登基后能将过往洗白,做个好皇帝,但为了龙椅杀兄弑父,就注定做不成好皇帝。 嘉宣怕沐川翻脸,只能用十年的情分打感情牌,“朕将你视作兄长,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你,金银财宝荣华富贵……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哦对,朕曾说有的都会分你一半,若你要江山,朕可将延北西陲交由你掌管。” 嘉宣握住沐川的手,说得真情切意,“朕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只剩下你。” 沐川拿开他的手,摘掉扳指,逐字逐句道:“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离开延北,二是救了你。” 月上中天,于天宫熬不动药,焦宝瞌睡连连,傅宗几日未合眼,在床前睡去,唯有沐川神志清明。 傅初雪面颊瘦到凹陷,呼吸微弱,脖颈有几颗豆大的包。 沐川双臂穿过傅初雪腋下,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我曾想,铲除奸佞,让百姓安居乐业,没没想到,嘉宣纵容奸佞当道,让天下子民寒了心。” 第76章 “东桑常年征战、西陲税赋高、南遇种族纷争不断、延北边境屡受跋族侵扰……嘉宣当不好皇帝,龙椅不若换人来坐。” “祈安……你走后,我会率兵荡平诏乐殿,自刎谢罪。” 大虞从根源腐烂,沐川对嘉宣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余生没有傅初雪日日都是煎熬,莫不如与他一同去了。 沐家世代忠臣,但倘若忠的是昏君,这“忠”字不要也罢。 万念俱灰之际,房门被敲响。 傅宗闻声前去开门。 “臣恭迎陛下。” 嘉宣缓缓入阁,脚步虚浮。 于天宫闻声而起,沐川一直抱着傅初雪,也不见礼。 嘉宣走到床边,说:“朕来救人。” 沐川眸色微闪。 “得罪了。”于天宫当机立断,割破二人手指放在一处。 嘉宣左手食指表皮出现一颗颗芝麻大小的鼓包,傅初雪小臂的鼓包正在逐渐变小。 蛊虫以血为生,就像鱼不能离开水。 嘉宣清楚地感受到蛊虫沿着食指向上爬,动脉血管被撑开,从手指到小臂、到大臂、绕开心脉,转向上…… “啊!” 嘉宣头痛,抱着脑袋,松手开了手。 沐川将他们的手指按到一起,语气不容置否,“想要兵符,就继续。” 头很疼,但不是不能忍受。 这与潘仪对他的折磨差很多,可心脏为什么会痛呢? 或许是因为那个曾经救过他的人、二话不说为他南征北战的人、满朝文武皆知他昏庸无能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保护他的人,不在意他的命了。 这世间不会有人再关心他。 传位密诏的消息不胫而走,此生就算保住皇位,也会遭万人唾弃。 可他牺牲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皇位吗? 就算所有人都恨他,就算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会在这条充满血腥和黑暗的路上独自走下去。 傅初雪身上的豆点逐渐向右侧小臂汇聚,嘉宣有保心丹,不会被损伤心脉,脑袋里的蛊虫与噬心蛊相克,以噬心蛊为食。 蛊虫有了餐食,不再搅动脑浆,嘉宣竟难得清明。 “这样太慢。”嘉宣抽出腰间匕首,划开手腕,看向沐川。 沐川在傅初雪静脉轻轻划了道口小口,嘉宣握住傅初雪的手,手腕鲜血汇聚。 这是他们第二次握手。 于天宫险些被吓破胆,怕嘉宣失血过多,用纱布在二人手腕缠了好几圈。 傅宗擦擦额头冷汗,拽了拽沐川袖摆,沐川像是不知他的用意,抽手回抱傅初雪。 焦宝将小板凳搬到门口,准备在皇帝宾天之时跑路。 约莫过了一刻钟,嘉宣脸色越来越白,于天宫说:“陛下今日失血过多,不如养几日再……” 沐川打断,“祈安等不了。” 嘉宣笑得有些凄惨,“朕没事,朕会救人,朕要兵符。” 没了父母兄弟爱人,嘉宣只剩对皇权的执念。 又过了一刻钟,二人手腕的血凝结成痂,沐川的手指被勾了下。 傅初雪手臂鼓包消散,在温暖的怀抱中缓缓睁眼。 * 嘉宣六年秋,工部尚书李斯因贪污罪被流放,皇帝废除司礼监内官监,此后不再封王建府。 左平安母亲病逝,在狱中三番五次托人求见沐川。 见什么呢? 无非是想得到原谅。 可若是所有事都能求得原谅,那罪犯怕是会更加肆无忌惮。 沐川不会原谅左平安,也不会原谅嘉宣,禁军的兵符可以交,唐沐军的兵符必须留。 只有手握强权,才能守挚爱平安。 曹明诚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买卖官员数罪并罚,处以绞刑。 临终最后一句话是:“与傅天华斗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毁在傅家手中。” 明知风火参是毒草还要与西域交易,明知西陲吃不饱饭还要发国难财,明知潘仪的身份还要伙同其买官卖官…… 毁他的不是傅初雪,而是贪。 “你爹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却一次机会没给曹雪。”嘉宣神色淡淡,“曹雪说,在府中饿肚子时,是你总给她送吃的。朕念旧情,饶你一命,但倘若你日后再不知收敛,就没人能保你了。” 曹蕴痛哭,“谢陛下。” 身在福中不知福,失去才会珍惜。 傅初雪苏醒后养了一月,待到余毒尽散,与沐川离开长唐,沐川临行前归还禁军兵符,此后数十年再未踏足宫中半步。 皇帝下令在皇陵前修筑唐沐军的衣冠冢,以此慰藉十万忠魂在天之灵。 奸党被连根拔出,宫中太监宫女数量太多,可用之臣了了,导致国力不足。 嘉宣重新汇编,将半数宫女遣散回家,撤了杂役,诏乐殿愈发冷清孤寂。 满朝皆知传位密诏却上无人敢提,嘉宣忽然想到,傅初雪曾问他,要忠臣还是要贤臣。 明君在上,百官心存敬畏,忠奸自然分明;但倘若昏君在上,孰为忠,孰为奸? 嘉宣七年初,皇帝下罪己诏,诏曰: 「朕承天命,今反躬自省,深觉政教有阙,如履薄冰,特此昭告天下。 一曰绝巫蛊,若有人敢言怪力乱神,杀无赦; 二曰选贤举能,科举改为两年一次,四海之内唯才是举; 三曰加城固,东桑西陲水师造船、以御倭寇,延北重修边防城池,以御跋族; 四曰养民生,减少四洲税赋,使幼有所养,老有所终。 此心昭昭,天地可鉴,不求功盖千秋,但求天下升平,山河永固。」 嘉宣八年,汪宜年升为内阁首辅,言百官之不能言。 汪宜年:“后宫清冷,陛下为何不选妃?” 嘉宣转着扳指,缓缓道:“吾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御书房先皇的字换成罪己诏,日日悬在头顶,敦促他成为千古一帝。 嘉宣十年,四洲安定,百姓丰衣足食; 嘉宣十五年,皇帝大病一场,立唐永贞为太子; 嘉宣十六年,皇帝宾天,与皇后葬在一处。 此后,大虞开启长达百年的太平盛世。 * 二人重返延北之日,冰雪刚好消融。 大战告捷,沐川终日与傅初雪混在一处,将大小事务都交由席正青,将士敢怒不敢言,只好编了非常过分的话本,让傅初雪坐实了红颜祸水的罪名。 东川侯府烧着地龙,衣物散落一地,床板吱吱呀呀地摇。 “行冠礼时,好多姑娘朝我抛媚眼,你说我是不是该去相亲?” “你敢。” “哎,你不碰我,还不许我找姑娘,是要憋死我吗?” “这不是弄呢么。” “都不进来,算哪门子弄?你能不能对我有点儿肮脏的想法?” 沐川拿开他的手,“于天宫说,不可纵欲过度。” “都没做,怎么过度?我看你是保护过度!” 傅初雪直挺挺地往下坐,没控制好力度,疼得龇牙咧嘴。 沐川:“……” 傅初雪刚要动,被沐川抓住腰。 “等会。” “都进来了等什么?” 沐川怕他疼,忍得额头青筋直跳,傅初雪扭来扭去,青丝盖在胸口,腰线窄窄一条,漂亮得跟妖精似的。 “话本说,东川侯被世子迷得失了心智,终日不务正业。”傅初雪气鼓鼓道,“我曾任内阁首辅,官阶要比你高。” “太久不打仗,给他们闲的。”沐川抵着他的鼻尖儿,满眼宠溺,“是我高攀。” 傅初雪轻哼一声,环着他的脖颈动。 忍得越久,吃得越饱,延时之后疯狂满足。 一轮结束,已是傍晚,小雪饿得喵喵叫。 沐川喂完小猫,喂大猫,大猫吃完又没羞没臊地要,被沐川以标准的擒拿手法按住。 “干嘛啊,饿了一年,刚开荤不给吃饱!” 沐川起初还会想着傅初雪失了气血,不敢太用力,之后越来越…… 傅初雪明明承受不了,还努力配合让他欲罢不能。 现在有气无力地说反话,八成是知道他没吃饱。 沐川亲亲他,低声道:“来日方长。” 早春,天似穹庐,清澈透亮。 苍茫的草原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冲破草浪。 沐川卸去冷甲,傅初雪一袭劲装。 曾经终日抱着暖炉,不敢骑马,更不敢奢望爱情; 如今蛊毒尽散,不再畏寒,有了沐川,余生都是暖冬。 -------------------- 灵感来源: 大明王朝1566,贞观之治,大秦王朝等 部分耳熟能详的古诗词,没有标注出处,例如:我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等;部分词句,如:吾夫虽傻但忠如牛马、千军万马不敌回眸一笑等源于网络用语 参考明清官僚架构,朝代、地形、人物、核心剧情、世界观设定皆为原创,谢绝考据。 第77章 写文两年,深知古耽权谋正剧流量不如其他,但就算数据惨淡,我依然按照最初的规划完整地呈现了这个故事。 感谢niunai1996、帝释青、就很棒orz一路相伴,你们的喜欢是我坚持创作的最大动力! 下本写换攻文《飘》,看上了哥哥的男朋友,撬墙角背德嫂子真香文学,感兴趣的可以加入书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