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嫁给了反派权相》 第一章 大红帷帘上,华丽的亮丝刺绣着合欢花的图案,妖娆绽放、栩栩如生。 谢檀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身穿流光锦缎嫁衣的女子,头戴华贵鸾凤金釵,额前一朵小小的镶金花钿,娥眉轻扫、唇润丹红,眉宇间流露着一抹似怨似怒的情绪。 因为读一本名叫《深宮女主》的宫斗文时打了个瞌睡,她刚才莫名奇妙地被一个无良系统给绑进了书里,要求她必须攻略原作里的将军男配。 攻略男配也就算了,但好歹给她绑定一个能用的角色啊! 原作里面的男主和女主,是病娇的皇帝和通过宫斗上位的王后,而男配伟光正则是暗恋女主的大将军兼皇帝堂弟,后来为了女主放弃了皇位、远走边关。 书里面,女主与后宫中的众多女配,斗法升级,各种打脸日常、泼狗血,读得谢檀代入感极爽。 但轮到她自己穿进书里,既没成女主、也没成女配,而是穿到了一个出场仅两三次的酱油炮灰的身上。 她百思不得其解,逼问系统亦无果。 难道,就因为她刚好跟这炮灰同名同姓? 谢檀暗下决心,等完成任务穿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谢龖龖! 故事里的这个谢檀,之所以成了炮灰,倒不是因为女主,而是因为她很悲催地跟书里的大反派顾仲遥订过亲,并且后来还嫁给了他。 顾仲遥,姓顾名谙,字仲遥,是书中左右政局,架空了男主权力、灭了女主母族的终极暗黑大反派。他出身门阀世家,权倾朝野,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抄家灭门,甚至包括了他的岳家、也就是谢檀的家族。 谢家上下几百口人,男的统统沦为阶下囚,女的发卖为奴,只有已经出嫁或者订亲的女眷得以幸免。 顾仲遥抄了谢家,却依旧照原定婚约,在十日后迎娶了谢檀过门。谢檀到了殷府,苦求顾仲遥放过家人,惨遭拒绝,因此成婚后不到三日,便含愧自尽而亡。其后,谢家族人也未能幸免于难。 原作者塑造谢檀的这个角色,目的只是为了烘托反派的狠辣无情,因此着墨不多,人物刻画非常简略。但为了突出角色的悲剧性,古风派作者也运用了华丽的辞藻,来渲染谢檀的楚楚可怜,比如什么“墨蝶振翅般颤抖着的眼睫”、“垂着泪滴的娇俏面颊如花瓣般柔美芳香诱人”等等。 所以此时此刻,谢檀站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映出的高配硬件,愤慨的情绪不觉也淡化了几分。 “夫人,千万不可把扇子放下来!” 旁边随侍的两名婢女,见谢檀莫名其妙地扔了扇子跑去了镜子前,上前半哄半劝地把她拉回榻前坐下。 “待会儿要等相国大人进来的时候,方能行却扇牀前之礼!” 谢檀清醒过来。 对了,最最悲催的是,她穿进书里的这个节点,恰好就是谢檀嫁给顾仲遥的那天。 也就是说,按照故事里的情节发展,还有不到三天她就得狗带。 谢檀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绢扇,重新举到面前,内心里万兽奔腾。这种情况下,她上哪儿去攻略男配啊? 就这样思绪纷杂地坐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门被推开,紧接着有脚步声和婢女的问安声响起:“相国大人。” 谢檀心头一紧,连忙抬眼透过面前的绢扇望了过去。 书里的主线是宫斗,而朝廷权斗只是副线,所以对于权斗主角的顾仲遥描写得并不细节化,谢檀早就忘了他长得什么模样。 透过绢扇,朦朦胧胧的,只见那个心狠手辣、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大反派,正在婢女的服侍下,褪去了厚重的玄纁婚服,露出绛色丝袍中修长挺拔的身躯。 好吧,身材确实是不错…… 顾仲遥换下衣冠,挥手摒退婢女,转身缓缓朝谢檀走来。 谢檀举着扇子,心跳犹如擂鼓。 她不会真要跟这人洞房吧?书里这部分好像根本就没写吧?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不靠谱的系统在意念中启动了——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谢檀之前一直尝试跟系统通话无果,眼下赶紧在意念中发问: ”那我怎么办?反抗的话,他会不会杀了我?杀了我的话,我还能复活吗?能不能给我换个角色啊?”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mmp这个系统就是个智障。 “去死吧你!”谢檀忍不住骂了一句。 顾仲遥脚步一滞,顿在榻前,默立了片刻后转身去了桌案前,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很想我死?” 他嘴角淡淡牵起,带着几许嘲意,将酒杯握着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着。 谢檀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骂出了声。 完了,完了,书里面这反派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啊! 她抑制住情绪,努力回想着故事情节,决定暂时还是按着身体原主的性格设定,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怎么会呢?妾还指望着顾相救妾的家人呢。” 原主的声音十分清柔,很符合楚楚可怜的设定。 顾仲遥没有立即答话,默然地又执起酒壶,淅淅沥沥地斟了两杯酒。 “过来。” 他的声线低沉,语速缓慢,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谢檀站起身,依旧执扇遮面,挪到了顾仲遥身边。 桌案上摆着两杯系着红线的合卺酒。 “扇子放下。” 谢檀收到反派指令,慢慢撤去了绢扇,却不敢抬眼去看他。 顾仲遥盯着谢檀,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权力功名,是男人之间的争斗,与你无关。今后朝政之事,勿要再提。” 谢檀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凶恶,鼓起勇气,抬起眼帘迅速地瞄了一眼。 妈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著里作者并没有浪费笔墨去描绘顾仲遥的外貌,只提到过他是门阀世家顾氏的庶子,生母地位卑微、出身不明,有传闻甚至说是胡姬,因为貌美而被宠幸,才生下了这个儿子。顾仲遥之所以性情这么阴戾暴虐,就是因为幼时因其尴尬的庶子身份,在族中倍受冷落欺辱,使得其内心不甘而怨愤,暗中积累势力后除去了碍眼的嫡兄长,慢慢掌控家族、位极人臣。 此时近距离一看,方知他果真是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眉目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鼻梁、唇角和下颌处的线条,生得皆极为漂亮,却又不带一丝阴柔之气。 就连谢檀这个一向自称只看人品不看脸的人,乍见之下,都不由得脚底不稳、身形一晃。 顾仲遥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的不安,朝她微微倾过身,伸手摁上了她的肩头。 他比她高大许多,此时在晦明交织的红烛光影中遽然靠近,似带着一种要将她笼罩其中的压迫感,让谢檀心跳一瞬骤止。 而且他的身上,还有种独特的清冽甘味。 谢檀依稀记起,这人敛财无数,行事奢靡,喜欢使用一种气若兰芷的名贵香料,名唤“盈袖”,一钱便值白金…… 顾仲遥的手摁在谢檀的肩上,指尖似无意地轻拂过她白皙的脖颈。 “记住了?” 他的声线微沉,语气中有一抹近乎危险的意味。 谢檀瞪着在眼前放大的俊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顾仲遥松开手,取过合卺酒与她饮下。 “安置吧。” 谢檀听到“安置”二字,浑身一僵,望着顾仲遥走向床榻的高挺背影,肩宽腿长的…… 也罢,也罢,是老天安排她放飞自我的! 她把心一横,眼一闭。 但就在这时,意念中的智障系统,骤然再次红光大作——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 【系统:系统警告,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mngp! 谢檀被红光闪得大脑发痛,忍不住在意念中狂骂了几句。 没办法,只能按照系统的安排来。 她睁开眼,期期艾艾地说:“相国还没答应,要不要救妾的族人呢。” 顾仲遥停住脚步,语气骤转冷然。 “若不救,你待如何?” “那妾亦是无颜再苟活于世……” 谢檀决定暂且跟着剧本设定来走,反正依着原定的故事情节,她好歹还能再活三天。 她转身伏倒在桌案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其实妾,也是为相国大人着想。相国想想,你我好歹已是夫妻了,相国跟我们谢家终归是脱不了关系的,俗话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要是我们谢家真的灭族了,那相国大人的颜面也不好看。万一今后你我有缘,生下个一男半女什么的,孩子身份也要受外祖一家牵连,被人瞧不起……” 谢檀凄凄惨惨,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天的对白,身后的人却一直没有动静。 过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反应,她偷偷从手肘缝里向后瞄了一眼。 只见刚才侍奉的两个婢女不知何时又进到了屋内,垂头并立、神色惊恐。 而她的那个反派夫君顾仲遥,早已不知去向。 ※※※※※※※※※※※※※※※※※※※※ 欢迎小可爱们评论留言提建议′?w?` 有红包送哦~ 第二章 谢檀连忙起身,抹了抹干涸的眼角,问婢女: “你家相国人呢?” 回话的婢女名叫小虹,梳着双髻,斟酌片刻,答非所问:“夫人不如……先自行安置吧。” 顾氏御下甚严,婢女们皆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谢檀家族没落,身边亦无陪嫁随侍的族人,眼下也只能当牵线木偶。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褪了婚服发饰等物,躺到装饰华丽的卧榻之上,盯着绣金芙蓉彩绘的帐顶,在心里默默思考前途。 如今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接受系统分配的任务,攻略那个伟光正的男配赵子偃。但她现在的身份,完全跟赵子偃没有任何的交集,根本接触不到。就算接触到了,她若有什么表示,让反派夫君感觉自己有被绿的可能,只怕系统任务还没完成,她就得提前领盒饭了。 第二种选择,就是不按照系统的要求来发展。反正被绑定的时候,系统也并没有说她不能改写故事的发展走向。 鉴于她目前的夫君有颜有矿,她其实可以选择抱他的大腿,夫妻携手发家致富,种田升级,谱写一曲江山美人的佳话! 可是,剧情可以改,人设却不能改。顾仲遥心狠手辣是真的,暴虐无情也是真的,原作里也没提他对自己这个早逝的结发妻子有过什么怀念和愧疚,完完全全的一个野心权欲男,攻略难度几乎是不可能的级别。 而且,假设自己抛开剧本去攻略顾仲遥的话,每次到了要发展不可描述之事的时候,脑袋里还会不断有系统提示红光大作,根本没法正常办事…… 谢檀摇了摇头。这第二种选择,绝对不行。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头晕脑涨的爬了起来,在侍女的侍奉下洗漱装扮一番。 顾仲遥是顾氏族中身份最为贵重之人,父亲已逝、嫡母也被他幽禁,谢檀因此也省去了拜见长辈的麻烦,独自在屋内安稳地用着了早膳,一面继续琢磨着她的攻略大计。 饭吃到一半,突然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吵嚷。 很快,有婢女匆匆入内,对正服侍着谢檀用膳的小虹低声耳语了几句。 小虹告罪退出。少顷,又垂首重新入内,脸颊上红红的像是刚被人打过。 谢檀没法再装看不见了,开口问道:“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小虹犹豫了片刻,“回夫人,是兵曹掾史夫人来了,说想见你。但相国现在还在宫里,奴婢不知道……” “兵曹掾史夫人?” 谢檀努力回忆情节,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物。 小虹道:“就是相国七叔父的夫人。” 原来是亲戚。 谢檀用绢帕印了印嘴角,“既然是一家人,就快请进来吧。” 她正想找个渠道多了解一下反派的家庭情况。 小虹迟疑了一下,去把兵曹掾史夫人请了进来。 这七叔母身形瘦削,生着一对吊角眼,一进来就上前热络地拉起谢檀的手,道:“三郎也真是的,偏要把这么美的新妇藏起来,不让大家见见!” 谢檀也起身见礼,彼此客套一番。 七叔母道:“三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既过了门,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有些体己话要交代与你听。”她将小虹等人摒退了下去,只留了她自己带来的一个侍婢在旁。 谢檀直了直身,准备洗耳恭听顾仲遥的八卦。 谁知,被七叔母留下的那个侍婢,突然猛不丁的朝谢檀扑了过来。 “阿檀,我苦命的妹妹,阿姊可担心死你了!” 谢檀被吓得弹了起来,“你谁啊?” “我是你二姊谢杏啊!” 谢杏掏出手帕,捂在脸上哽咽道:“说起来,自我出嫁后,你我姊妹二人也有快三年未曾见过面了,上回见面,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昨个儿你出嫁,我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可顾相办这场婚事又没请宾客,我也不敢腆着脸自己跑过来,今日一大早,便托着姨母的情面,赶过来看你……” 她哭哭啼啼地又絮叨了半天,谢檀终于慢慢地琢磨过来了。 这位叫谢杏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几年前就已经嫁了人,因此逃脱了抄家的厄运。谢杏有个远房姨母,恰好是顾仲遥七叔父的夫人,她借着这层关系,求着一大早进了顾府内宅,来见谢檀。 谢杏擦了擦眼泪,转身对七叔母告了个罪,“外甥女有些话想私下与妹妹说,还望姨母莫怪!” 作为助攻的七叔母很识趣,“你们自去聊吧。” 谢杏遂拉着谢檀,进到内室,坐到了榻上,问道:“顾相他,对你可好?” 谢檀面对亲姐,决定继续走剧本人设,无助地低垂了眼帘,低声道:“他昨夜……没洞房就走了。” 谢杏叹了口气,“这也难怪。从前父亲在朝廷政事上,确实得罪他不少,如今他大权在握,难免想要报复。”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落泪道:“眼下父亲兄弟都在大狱候斩,母亲姊妹们也要被发卖为奴,你我虽然逃过一劫,又于心何安?我真是恨不得此时能同他们一道受罪!” 谢檀对于系统硬塞的炮灰家人确实没什么感情,只垂着头,配合着也伤感地叹道:“是啊,我也是。” 谢杏闻言抬起眼,环顾左右,凑近谢檀,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其实,倒是有个办法,能救族人性命。” 谢檀抬头,“什么办法?” 谢杏轻声道:“我夫君私下会见过沐太尉和安西王,说那二位愿意联本上奏、集合百官之力,弹劾顾仲遥,逼他放过谢氏族人。” 谢檀终于听到两个相对熟悉的人名。 沐太尉,就是原书女主的父亲,姓沐名显,此时官封太尉。而安西王就是她需要攻略的对象,男配赵子偃。这两个人,都算是顾仲遥的对头。 “那不是正好?” 谢檀对谢杏道。 原著小说她虽然还没有看到结尾,但情节进入后半部,女主确实是靠着沐太尉和安西王在前朝的助力,扳倒了顾仲遥的大批势力,从而赢得男主信任,顺利登上后位的。 谢杏却面露难色,“只不过,顾相处事谨慎,沐太尉他们一时也搜集不到罪证弹劾他,所以……” 谢檀见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所以什么?” 谢杏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谢檀手里,含着泪, “你毕竟是顾相明媒正娶的发妻,若是你……有个好歹,朝臣们便能弹劾他虐杀嫡妻,拖延些时间……” 谢檀摸着手里的小琉璃瓶,发了片刻的愣,方才反应过来。 敢情是要让她喝毒/药陷害顾仲遥杀妻啊? 难道,这才是书里谢檀自尽的真相? 谢杏见谢檀怔然不语,把琉璃瓶往她手里握得更紧了些,“这药,是安西王从边关那边弄来的,喝下去没有任何痛苦……你念着父母族人……就……” 她用帕子掩住脸,像是实在痛哭地无法再言,“都怪阿姊没用!眼看着你被迫嫁给恶人,如今又……阿姊真是没用啊!可若不如此,全家人都活不了!你想想五弟六弟,还有几个侄儿侄女,稚子何其无辜?阿姊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送走了七叔母和谢杏,谢檀一个人坐在榻上,拿着造型精致的琉璃瓶看了半天,内心一片发凉。 虽说是为了救家人,但就这么牺牲了谢檀的性命,是否也太草率了?故事里谢檀死了之后,顾仲遥并没有失势,也没有放过谢家。一条性命,就那么白白葬送了。 谢檀站起身,打开琉璃瓶上的塞子,把里面的药水倒进了墙角的青石地砖缝里。 要她自尽? 做梦! 她仰面躺到榻上,扯过锦衾,盖到脸上。 现在想想,原主的性格实在是怯弱卑微,才会被人轻易摆布。 可现在换作了自己,又该怎么办,才能完成任务,逃离这一滩狗血呢? 谢檀躺在榻上愁思满腹,昨夜辗转未眠积下的倦意袭来,不知不觉地,人竟幽幽地酣睡了过去。 待被小虹推醒的时候,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夫人恕罪。相国大人让夫人现在去凭风阁见他。” 谢檀一听是反派要召见她,不敢装逼,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饰发型,带着婢女们去了凭风阁。 出了自己所居的院落,谢檀首次亲睹顾府内的富贵景致,但见建筑处处透着精巧华丽,细节处亦彰显低调奢华,就连仆婢们的居所都是用珠光鲛绡做的窗纱,足见这反派着实捞了不少钱财! 到了据说是顾仲遥起居之所的凭风阁内,建筑风格又有所不同。此处临湖而建,内里的布局小巧紧凑、装饰繁复,外庭则种满奇花异草,内外之间只隔一道廊榭,白日里人坐在室内,一抬眼,便能望见外庭的湖光明媚、鸟语花香,甚是风雅。 此时室内碧罗朱影纱的屏风旁,鼎炉袅袅生烟。顾仲遥坐在临榭的窗畔,轻袍缓带,玉簪束发,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谢檀走到顾仲遥面前,行了个礼,“顾相。” 顾仲遥收起手中的一份书函,也不抬眼看谢檀,只淡淡巍问道:“听说今日兵曹掾史夫人来见过你?” 从语气上判断,顾仲遥对那位七叔母并无好感。 谢檀想起七叔母助攻的那件事。很显然,那位七叔母多半也看不顺眼顾仲遥,不然也不会带着谢杏来见自己。这顾仲遥大概是坏事做得太多,连家人都想他死…… “回顾相,兵曹掾史夫人是来见过妾。” “所为何事?” 谢檀低眉顺眼,用楚楚可怜的声音说道:“兵曹掾史夫人是长辈,有些为人妇的经验,想传授给妾,以免妾行事不周,影响门楣。” 顾仲遥眉梢微挑,抬眼看向谢檀。 “为人妇的经验?说来听听。” 谢檀摆出一副羞涩孱弱的新媳妇模样,指尖缠绕着腰间的璎珞,“就是……今后凡事都听顾相的,以顾相马首是瞻,顾相让妾做什么、妾就做什么……” 顾仲遥冷笑了声,重新展开手里的书函,又垂目读了起来。 谢檀干站了半晌等不到回音,想偷眼去瞄顾仲遥,视线却落到了他面前紫金石嵌宝的案几上、摆放着的各色宵夜点心上。 话说她一觉睡到傍晚,腹中空空,眼下瞅着模样精致的点心,禁不住暗咽了几口口水。 口水刚咽完,肚子就开始配合地咕咕叫了起来。 一声。 两声。 三声。 顾仲遥把手里的书函往案上一扔,“饿了就自己拿吃的!” 这性情真是暴虐啊,谢檀在心里腹诽道。 手中动作却是麻利,取过案上的银勺,选了块蒸得雪白雪白的玉芙白蓉糕,放到瓷碟里。 暴虐是暴虐,但只要不家暴就好。 她自我宽慰道,其实这反派自己也说过,权力功名,是男人之间的争斗,与她无关。也算是个拎得很清的人。 毕竟人家是搞政治的,志向高远,不会在后院的细微末节之事上浪费注意力。只要她继续按照剧本设定,谨小慎微、楚楚可怜,要活命应该不难吧? 等时间长了,她再帮他讨几房身材好模样美的小妾,哄得他高高兴兴的,肯定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 谢檀又偷瞥了一眼顾仲遥,安下心来,挽了挽袖子,准备开吃。 却不料,咣当一声,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伴随着她挽袖的动作,从衣袖里落了出来,滚到了地上。 第三章 谢檀惊呆的一瞬,旁边侍从已经捡起了琉璃瓶,递到了顾仲遥的手中。 谢檀这才想起,这个装了毒/药的琉璃瓶,原是被她握在手里、带上榻一起睡觉了的。后来小虹推醒她时,她来不及藏起,就直接塞到了衣袖里面。后面各种匆忙、应对,竟然忘了这件东西的存在。 还好里面的药水已经被她倒掉了,不然…… 谢檀还在脑筋急转地想着说辞,对面顾仲遥已经抬起了眼。 他此刻眸色冰寒,眼神阴戾,语气森然,完全符合原著里对他每次灭人满门时的神态描写。 “你认识赵子偃?” 谢檀被顾仲遥的目光震住,下意识地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 顾仲遥把琉璃瓶扔到案上,“那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谢檀拿起琉璃瓶,怎么看也看不出玄机,“这个……” 但是很明显,顾仲遥已经认出了这物件的出处,她否认也没意思。 “这个不是妾的。” 虽然借口很拙劣,但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说辞了。 顾仲遥显然并不买账,冷笑了声,“满口谎话。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来人!” 他站起身,吩咐道:“送去寒霜居。” 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谢檀欲辩无言,随即便被半逼半请地送去了寒霜居。 寒霜居是顾府里面一个荒凉偏僻的院落,类似于宫里的冷宫,泥地草席,夜里就一盏黄豆大的油灯陪伴左右。 不是说好不家暴的吗? 谢檀蹲在草席上,想着刚才还没来得及吃进肚子里的玉芙白蓉糕,长吁短叹。 按理说,她一直伏低做小,严格按照剧本的人设行事,不该境遇这么悲催啊。 但是剧本的话…… 谢檀突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讲的是一群人预先知晓了自己将死的命运,于是利用种种方法避开灾祸,却终究还是以别的方式死去了。 难道说,原主在顾府里活不过三日的结局,根本无法改变?即使她不选择自杀,还是会以别的方式狗带? 谢檀脑中一凉,越想越乱。 按照宫斗文的套路,很快,就会有下人发现她倒在了墙角的毒药,然后找来大夫验药。大夫拿银针一探,大惊失色道,这是某某剧毒之药。顾仲遥得知后,自然勃然大怒,“贱人竟然跟安西王联手,想谋害本相!”最后,她就被拖进一间密室,含泪被灌下一杯鸩酒,悲情喊道:“妾是被冤枉的啊!” 谢檀打了个寒颤,咬着手指。 不会这么惨吧? 摇了摇头。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谢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书中内容,把跟政斗有关的所有情节又再捋了一遍,想到了一个小片段。 因为这个大梁国,偏安江南,都城亦是临湖而建。门阀士族们喜好风雅,府邸后园大多紧临着雁翎湖,在湖畔处圈划出一片别有意境的临水花园,内种鲜花绕藤的水杉,外泊随时可出湖巡游的舟艇。府中内部的各处水榭、池塘,亦是与外源联通,直通雁翎。 有一次,男主皇帝派了一个手下,夜探顾相府。那人行踪暴露,被人追赶,便从顾仲遥居所外的水榭、跳进顾府内湖之中,再潜水遁逃,直接入了雁翎湖。 谢檀把这个情节在心里反复推敲了几次,依稀感觉到了大女主的光环开始在自己头上闪耀。 次日,捱到了黄昏时分,她打开门,对守在外面的两个婢女说道:“找个人去告诉顾相,就说我知道错了,要向他禀告实情。” 婢女派人去传了话。又等了好一会儿,顾仲遥派了人过来,接谢檀去凭风阁。 谢檀事先做好了准备,把发髻拆开、梳成了一条长辫,身上的首饰尽数摘下,放进贴身的一个荷包内,披帛也收了起来,襦裙的系带打成活结…… 推门而出的时候,把门外的婢女吓了一跳。 “夫人,你这副装扮是……” 谢檀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席蒿待罪,罪人装束。” 一行人拎着风灯,走到凭风阁外的水榭前,谢檀透过隔开内外的回廊、远远望去,见顾仲遥又坐在了昨晚的那个临榭的位置。 他似乎刚从朝堂归来,穿着官服,带着黑漆纱冠,听到脚步声,抬眼朝谢檀的方向望来。光影昏黄之中,他的姿态似乎有些莫名的怔忡。 踏上水榭,谢檀停住了脚步。 今日她便要当着这反派的面,执掌乾坤,改写命运,重返自由! 谢檀长辫一甩,撑着廊柱,倏地攀到了临湖的横栏之上。 身后众侍婢皆大惊失色,“夫人!” 谢檀手扶着水榭廊柱,站在横栏上,依稀可以眺望到府邸外、雁翎湖与暮色天际相交际的一道弧度。 画舫渔船、灯火点点,在暮色中悠游徐行。 谢檀记得书中描写这大梁都城,集湖泊天然之势而建,雁翎湖便犹如一颗明珠,置于都城中央。东面的西面的城楼外,绵延停泊着巨大的海船,且有来来往往的小艇穿梭其间。港口堤岸之上,街道罗列,高柜巨铺、茶坊酒肆,来往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她内心掠过一丝雀跃兴奋。 很快,她就能投身到这花花世界中去了!哈哈哈 旁边有婢女冲上来拉扯谢檀。 “夫人快下来!” 谢檀反身乱踢了几脚,悲情地喊了句“父亲,母亲,女儿对不起你们!”,继而纵身而起,“嗵”的一声入了水。 “啊!不好了!夫人跳水了!” “夫人跳水自尽了!快来人啊!” 谢檀憋足了一口气,潜入水底,解开了身上的襦裙、捆到腰上,然后顺着先前行路时观察记忆到的路线,迅速向连接雁翎湖的方向游去。 作为一个从小在海边长大、年年参加冬泳比赛的人,这点距离对她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尤其是这种风平浪静的内湖,几乎没有任何的技术难度,依着她从前的游速,不到五分钟就能进入湖口。 谢檀计划得很周详。 原主作为一位名门闺秀,理应是不具备潜水逃生的技能的。她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跳了湖、事后再销声匿迹,不管最后有没有找到尸体,大家都会认定她已经自尽身亡了。 她专门挑了入夜时分出逃,就是因为这个时辰的光线已经昏暗,从岸上眺望内湖和雁翎,皆是黑蒙蒙的一片。顾府的人想要追踪上她,并不容易。 一旦逃出了反派的势力范围,她便可以隐姓埋名,重新找个身份去攻略系统安排的目标,完成任务,顺利回家,继续她喝奶茶逛晋江的美好生活! 谢檀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愧是智勇双全,临大难而不惧。 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不远之处! 但是, 不幸的是,游出去没多久,她就悲催地发现,自己这个原以为□□无缝的计划出现了一个bug —— 这副原主的身体。 这副原主的身体,憋气的时间很短,划水的力度很弱,游水的速度比谢檀预估的慢了许多。而且最倒霉的是,她明明已经通过走路进行了热身,原主孱弱的娇躯还是很快出现了故障,右小腿开始间发性的抽筋。 谢檀不得不减慢速度,时不时停下休息片刻。 如此这般艰难地前行着,在体力几近耗尽的一刻,她借着昏暗的暮光,终于瞧见内湖连接雁翎的桥洞就在前方不远处。 离自由只剩一步之遥,拼了! 她咬了咬牙,加速朝桥洞的方向游了过去,再一个深呼吸,狠力扎入到了水里。 梆铛! 头在水下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阵剧痛! 谢檀憋着气,伸出手朝前摸索。 一道接着一道的金属物体。 铁栅栏? 这桥洞下面安的有铁栅栏! 可书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谢檀蜷着因猛然发力而抽痛不已的小腿,努力在黑暗的水下探寻着,寻找着有可能打开这道栅栏的开关。 可一口气用到了极限,还是什么也没摸到。 她憋无可憋,划动手脚,在水面上探出了头来。 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变得骤然明亮起来。 十几盏高高挑起的水晶风灯,出现她上方的桥上,散排开来。 凭栏正中处,迎面走出一人,官袍轻扬、郎艳独绝,眸色幽暗的双目中,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冷阴戾。 谢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下意识地想水遁。 但小腿处很不配合地一阵狂抽筋,疼得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勉强浮在水中。 这反派是有特异功能吗?怎么追来的这么快? 还有,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带着人在水榭那边捞她的尸体吗? 想到自己前一秒还在做的大女主美梦,谢檀真是又悔又愧又气又恨! 顾仲遥居高临下,见泡在湖水里谢檀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里饱含着怨愤之色。 他回视着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 “我曾允诺,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容许你忤逆我三次。三次过后,你便同其他谢家人一样,领罪待诛。既然你如此急着上路,那我不妨送你一程。” 谢檀心头一震。 念在从前的情分上? 等等!这么重要的背景,剧本里怎么没有交代啊? 她要早知道顾仲遥跟这原主有过什么情分,又何必冒险出逃啊!这一逃,正好坐实了她勾结外人、企图谋害顾仲遥的罪名,洗都洗不掉。 顾仲遥抬手做了个手势,桥上那排水晶风灯之后、钻出了一排神色整肃的弓箭手,动作凌厉地搭箭拉弓,齐齐对准了水面。 “等一下!” 谢檀心头警铃大作。 算起来,今天正是她出嫁后的第三日。难道说,原主三日内死在顾府的命运,是无论如何也改写不了的吗? 她做着最后的挣扎,“顾相若杀了我,便会被朝臣们弹劾虐杀嫡妻。顾相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顾仲遥神情阴冷。 在谢檀说出最后这段话之前,他还尚不能确认她与赵子偃是否有所牵连。 而如今…… 他漠然抬手,“放箭。” 第四章 “等一下!不要放箭!” 谢檀吓得闭了眼,举手大叫道:“我知道沐太尉和安西王的惊天密谋!我有第一手的情报可以透露!杀了我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一口气喊完了,四周顷然沉寂了下来。 谢檀半睁开一只眼,瞄了瞄桥上,见弓箭手们依旧保持着搭箭拉弓的姿势,却没有放箭。 顾仲遥立在桥中央,俯视谢檀片刻。 “把她捞起来。” 很快,有府中仆婢几人划着内湖上的小舟过来,七手八脚捞起谢檀,又拿着毡毯把她裹住,送回到了寒霜居里。 寒霜居内,依旧是冷宫氛围,泥地草席,黄豆大的一盏油灯。小虹领着几个婢女过来,帮谢檀擦干净头发,换了套青布衣裙。 “相国大人要你马上去见他。” 或许是预见到了谢檀即将面临的下场,小虹跟她说话的语气、连仅有的几分恭敬都免了。 谢檀想着自己今天这一出失败的闹剧,也觉得甚是汗颜。 “是去凭风阁吗?” 小虹摇了摇头,没有答话,领着谢檀出了寒霜居,一路穿庭过院,到了院墙处的一道偏门。 门外停着辆马车,车前整齐地列站着两队重甲士兵,一个个神情严肃,兵刃锃亮。 谢檀有些发怵。 难道顾仲遥准备直接把她带去行刑场问话,问完了就直接原地咔嚓砍头? 谢檀独自上了马车,靠着车厢壁,咬着手指,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她情急之下,喊出自己有机密情报可以透露,是看中了顾仲遥权欲熏心的特质。 作为原著里一生致力权谋争斗的大反派,他唯一能感兴趣的东西只可能跟政治有关。宫斗戏里的那些惯用技巧对他毫无用处。装傻、伏低做小什么的,在和平时期用来保命或许有用,但要放到台面上来跟他博弈,基本就一点效果都不会有。 眼下既然他笃定了自己跟赵子偃有牵连,那她不如就大方认下,以此为筹码来换取自己的机会。 只不过…… 谢檀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脑门,自己当初看政斗谋略的时候为啥一目十行啊?为啥在内心腹诽人家作者写副线浪费时间啊?现在再回想沐太尉和安西王的密谋细节,早就记不太清楚了。一会儿见到了顾仲遥,只能靠现场发挥了…… 马车咯咯吱吱地在夜晚的街道上徐行,哒哒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士兵们井然有序踏步声,一路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士兵军长上前挑开车帘,让谢檀自己下了车。 队伍和马车,停在了一座高墙之下。 谢檀借着稀疏的星月之光,抬头瞧见面前的高墙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高墙正中一道巨大的铁门敞开着,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要将所有人吞噬。铁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门匾,上书“鄞川刑狱”四个大字。 谢檀打了个哆嗦,很想扒着车辕赖着不走。 但带路的军长一手扶着腰间兵刀,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这边走。” 半请半威胁地把谢檀带进了铁门内,沿着入口处的石阶往下走。 石阶两侧的墙壁上,有油灯火把,气味熏人。再往下,只见光影阴森,犹如鬼境。惨叫与哭泣声,夹杂在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之中,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谢檀活了这么大,何曾见过此种景象?她攥着袖口,低垂着眼,紧紧盯着带路军长的脚步,怵然而行。 连着下了两层石阶,灯火的光线渐渐明亮了些。 谢檀气息不稳地打量四下,见甬道两侧的牢房里,关满了衣衫褴褛之人,其中一些似乎还曾受过刑伤。衣不遮体的妇人们,蜷缩在角落里。幼小的孩童紧紧攥着母亲,簌簌发抖。 一行人路过一间靠里的牢房前时,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紧接着有人扑向了牢房栏栅,呼喊出声:“阿檀?是你吗?阿檀!” 谢檀停住脚步,移过视线,见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年轻男子,抓着他牢房的栏栅,竭力向她张望。 “是我,是你阿兄,看清了吗?” 男子拂开额前的乱发,语气焦灼,“阿檀你为何也来了此处?顾仲遥不是说过会娶你吗?” 谢檀僵立原地,动了动唇,目光落到那自称是兄长的男子身后。只见肮脏的麦秸上,挤坐着十来号人,个个血污满身、不堪睹目。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也摸着栏栅凑了过来,小小的脑袋从栏杆间费劲地挤出来些,大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冲着谢檀唤了声:“小姑姑?小姑姑!小姑姑是来看洵儿的吗?” 谢檀怔然片刻,猛地扭过头,快步地往前走去。先前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那些斗志,一瞬间竟有些坍塌。 可这些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他们只是炮灰原主的家人,她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圣母心泛滥地去在意这些人的死活?等她做完了任务,离开这里,这里的种种、都会成为虚幻的不能再虚幻的梦境罢了! 她越走越快,似想要立即逃离身后的一切。 但刚刚那男子焦灼关切的语气、孩子明亮单纯的眼神,偏偏太过真实,太过真切,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中重现着,挥之不去。 她依稀明白过来,顾仲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地方问话了。 狗日的反派!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刑讯室模样的房间,从里到外皆是重兵把守。 谢檀被带进室内,见顾仲遥依旧穿着一身官袍,垂目聆听着几名官员的奏报,神情看不出喜怒。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来,视线扫过立在门口的谢檀,吩咐部属:“你们先下去。” 众人行礼躬身退出。 顾仲遥眉目疏朗,把玩着案上的一枚倒钩箭头,视线判研地审视着谢檀,缓缓开口道: “说吧,你知道什么惊天密谋?” 谢檀调整了一下情绪,抬眼回视着顾仲遥,“我说了的话,能有什么好处?” 顾仲遥打量着面前女子,见她一身简单的青布衣裙,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妆点首饰,反倒愈加显得肤色胜雪、五官娇妍。单看其容貌,似乎和从前并与区别,但那双眼睛里多了种慧黠倔强的意味,却是以往从未见过的。 “你想要什么好处?” 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谢檀说:“第一,在保证我安全的前提下,放我自由。第二,放过谢家的人。”顿了顿,“至少,放过那些无辜的妇孺。” 顾仲遥勾了下唇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父亲私通敌国,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你让我如何放过他?” “证据也有可能是伪造的。顾相浸淫朝堂多年,怎能不明白这点?以顾相的权势,想要为谢家洗脱罪名,或者减轻惩罚,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不是吗?” 谢家的事情,书里一笔带过,所以她也不清楚具体原由,只能从上下文推断出是顾仲遥故意陷害,意在除掉政敌。所以说,他既然有法子陷害,自然也有法子翻案。 “我也明白,站在顾相的位置上,是需要恩威并施、刑罚有道。但顾相位极人臣,他日宏途不可限量,更须知为政者,想要凭借铁血手腕、强迫旁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并不难。但这只是伤人伤己的最下下之策。能够博弈人心,让有才能的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效力,才是最明智的御下之道。顾相今日放过我、放过谢家,只会多一份助力,少一份忧患,绝对利大于弊。” 顾仲遥盯着谢檀,半晌,没有说话。 谢家失势之后,他把谢檀安排住进了京郊的一处寺院之中,等候出嫁。中途他也曾去看过她一次,而谢檀就只是一直抽抽噎噎地哭泣,不敢看他、更不敢求情,一副深闺中长大孱弱无助的孤女模样。 而眼前的女子,先是来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水遁,眼下又眸光熠熠、言辞凿凿地跟他论起政来,像是骤然间换了个人似的。从前种种,莫非竟是故意以弱示人、麻痹对手? 谢檀被顾仲遥盯得有些心虚。 “怎么样,顾相要考虑一下吗?” 顾仲遥不置可否,将手里的倒钩箭头扔到案上,“先说说你是如何知晓了沐太尉和安西王的密谋的。” 谢檀开启编书模式。 “这些事,都是安西王告诉我的。” 反正因为那个琉璃瓶,顾仲遥就已经判定了她认识赵子偃,她索性将错就错。 “我与安西王自幼就已相识,后来他去了梁卫边境执掌军务,也会偶尔与我通通书信,告知彼此的近况。” 这安西王赵子偃的身世,颇不平常。 他的父亲原本应是大梁的帝位继承人,却因为梁国与北方诸国的战乱英年早逝,留下了他这个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独生子。后来朝中几经政权争斗,最终由赵子偃的一个堂伯父继承了帝位,然后又传到了当今圣上的手中。 原文里赵子偃与如今的沐贵妃青梅竹马,却为顾全大局而将这份感情深藏心底,一心一意地助她与皇帝治国理政,看得一众女读者心疼不已、忿忿不平,以至于产生出一股强大的怨念,致使系统绑定住谢檀,要让她去抚慰赵子偃受伤的心灵。 不过,也正因为赵子偃心系沐贵妃,一直未曾婚配,更没传过什么绯闻,谢檀眼下胡扯乱编才没有显得有失逻辑。 “后来谢家出了事,我心里害怕,就写信向安西王倾诉,他便回信让我不要担心,还说他已经在和沐太尉想办法扳倒顾相你了……” 顾仲遥冷笑了下,“赵子偃若如此看重你、以至于愿意将机要之事相告,那他为何不趁你在般若寺待嫁的时候就遣人来救?为何又要一直滞留边境大营、迟迟不返京城?” 他顿了顿,目光冷锐地盯着谢檀,“你说谎之前,需要清楚两点,一,这鄞川大牢里关着你谢家上百口人,我随时都可提审刑讯。二,我生平最恨之事,就是被人欺骗。” 第五章 谢檀努力不在顾仲遥的逼视下露出怯场的神色。 她现在弄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这顾仲遥之所以能成为大反派,确实是因为他有着过人的心机和手段,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象。 “我没有骗你。” 谢檀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安西王没有回京城,是因为他要去招安一个叫乔骄的人,然后利用他来分解你在朝中的权力。” “乔骄?” 顾仲遥墨羽般的双眉微微蹙起,沉吟片刻,“你是说……齐峤?” 谢檀脑门处掉下两道黑线。 好吧,好像是她看书的时候花了眼,愣是一直把人家的名字读成乔骄…… 谢檀面不改色,“不错。我正是想试试此人在顾相心中的份量,才故意把名字说错。顾相既能立刻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谁,可见此人果真紧要,不是吗?” 顾仲遥身处在权谋博弈的最中心,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于他而言,都有可能是决定生死成败的关键。 而这个叫齐峤的人,确实,十分重要。 “安西王知道齐峤藏兵的位置?” 顾仲遥问道。 谢檀点头,“嗯。” “在何处?” 谢檀不答话,微微扬着下巴,用略带挑衅的眼光看着顾仲遥。 会玩心理战术的可不止你顾仲遥一人! 顾仲遥盯了谢檀一会儿,勾了下唇角,缓缓站起身来。 他踱到谢檀身畔,高挺的身形遮住了昏黄的壁灯光线,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想跟我谈条件?” 他微微倾身,身上盈袖之香气若兰芷,语气却是冰冷森厉,“可惜你手上的筹码还不够多。” 谢檀并不抬头去看他,只低着头抠玩着自己的指甲,坚决不开口说话。 两人僵持了良久。 “来人!” 顾仲遥唤来部属,沉声吩咐:“去传张显伦和魏庆。”朝谢檀的方向抬了抬手指,“关进死牢。” 谢檀被送进了一间单独牢房,紧挨着旁边谢氏族人的囚狱,中间隔了一道潮湿的石墙。 先前自称是她阿兄的男子,抓着栏栅费力地想向谢檀的牢房张望,一面呼唤着:“阿檀,你可还好?” 谢檀靠到墙边,咬了下唇,低低地“嗯”了声。 阿兄叹息着,“我早就说过,当初姓顾的到家里来提亲,就一定是没安什么好心!以他的权势地位,合该联姻皇室,又何至于选了你这样一个背景寻常的庶女?原本以为他娶了你,能至少让了你免了牢狱之灾。却没想到……” 谢檀也觉得奇怪。 刚才她在顾仲遥面前胡编了一番与安西王的交情。可顾仲遥看上去,似乎对自己妻子跟其他男人有私情并不怎么在意? 诚然,这样的反应可以归因于他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在意男女之情这种跟政治无关的事。可是,反过来再想,他终究是执意娶了谢檀,并且还在桥上提到了什么“从前的情分”,那又代表着什么呢? 谢檀摇了摇头。可能反派们的心理大约都比较变态,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分析判断。 “阿兄不必担心。” 她对着墙的另一头轻声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那个叫齐峤的人,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是后来改变了梁国政局、帮助沐太尉等人分夺了顾仲遥权势的重要人物。 顾仲遥如果真是个聪明人的话,就不会对她手中的这个筹码置之不顾。 刑讯室内。 顾仲遥正凝神听取幕僚的禀报。 幕僚中白面长须者,名叫张显伦,是顾仲遥推举进入中书省的秘书丞,为人八面玲珑、处世灵巧,对朝中各种人物关系把握得相当清楚。 张显伦行礼道:“此番谢光入狱,牵连子侄十数人,中书省、门下省皆因此空出了职位。下官已将职位名单,以及候补的人选详细列出,请顾相过目。” 他将手中书函呈上,又道:“只是谢光所任的太仆一职,还需相国大人劳心选擢补缺。苏亮、许馥二人皆私下试探过下官的口风,但下官却以为,若是直接举荐咱们的人,怕是会被人借机弹劾。” 旁边另一燕颔虬须的壮汉名叫魏庆,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弹劾便弹劾,难不成相国大人还怕那沐老儿不成?” 顾仲遥手握书函,眼光在面前二人脸上轻轻扫过,魏庆立即垂下了头,静立不语。 “叫你们来,不是说这件事。” 他将书函扔到案上,“边境那边,有没有赵子偃的消息?” 魏庆连忙道:“前两天才收到密函,说赵子偃一直留在了涂州的军营里,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兵出营拉练。” 顾仲遥缓步踱到墙上悬挂的一幅舆图面前,“出营?去了哪儿?” 魏庆挠了挠头,“大概……也就军营旁边的山里吧?涂州周围都是些高山密林的,北边又是卫国人的地盘,赵子偃再蠢也不会往敌国跑吧?” 顾仲遥注视着舆图上的山川河流,沉吟不语。 张显伦善于察言观色,上前斟酌问道:“相国大人可是勘破了赵子偃滞留边境的原因?” 顾仲遥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 舆图中偏东南的一方,是大梁国,梁国以北,则是领土还要更大些的卫国。而卫国的西边,有一块标黑了的地域。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以为,齐峤有没有可能去了涂州?” “齐峤?” 张显伦和魏庆闻言皆是神色一变。 “相国说的,可是那个集聚了百万流民的齐峤?” 过去的几十年间,中原混战,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出身庶族的齐峤在家乡纠合民众,自主修筑堡垒,接收前来投奔的流民,分田与其耕作,又组织收拾无主的枯骨埋葬,使得远近之人都非常感激他的恩义。 渐渐的,齐峤的声名开始远播,引来了不少能人志士自愿投诚、效忠麾下。又因此慢慢的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兵力。 梁国和卫国的君主,都对齐峤的流民军心生忌惮。各自先后派过使节前去招揽,但都未能成功,最后便索性派兵清剿之。 魏庆满面惊疑,“那齐峤两年前被卫国人出兵清剿,从此便销声匿迹。可相国在卫国的暗桩传回密函说,当初卫国人并没有杀死齐峤、也没有找到他的老巢。难道说,现如今这齐峤又开始现身了?” 张显伦琢磨着适才顾仲遥的言下之意,连忙躬身问道:“相国的意思是……”看了眼墙上的舆图,“齐峤现在藏身在涂州?” 顾仲遥摇了摇头,“消息并不确定。但我,亦不敢冒这个险。” 张显伦思忖片刻,附和道:“相国所言甚是。此刻安西王就在涂州,若是让他想办法把齐峤招安了去,只怕朝中局势立刻就会倾斜动荡。自从老安西王过世之后,这大梁便一直皇权不振、士族专兵,真正的军力都由着各大世家把持着,然相国行事公正、用人不讲门第出身,便偏偏在这一点上吃了亏。那沐显为了积累兵力,联姻武将世家,甚至都不惜把小女儿配给了良人奴出身的戴元!如今若是再让赵子偃把齐峤招安了去,只怕是大局不妙矣。” 顾仲遥盯着舆图,神色深沉。 魏庆对朝政之事并不如其他人看得透彻,但听到“大局不妙”四个字时,也明白情况紧急。 “既如此,那便莫要耽搁了!” 他单膝跪地,请命道:“末将愿领死士即刻前往涂州,不管那赵子偃到底有何打算,终归都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 牢房里的谢檀,还隔着墙跟阿兄说着话。 那个叫做洵儿的小侄儿也挤到了父亲身边,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了栏栅外,时不时地挥舞两下,“小姑姑,你能看到我的手吗?” 谢檀犹豫良久,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洵儿那软乎乎的小爪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洵儿攥着谢檀的手指,“小姑姑,你知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我问父亲,可父亲从来不答,小姑姑你告诉我吧!洵儿想家了,想母亲和阿姊了……” 谢檀指尖有些发僵。 她不想当圣母,也明白自己不该去握这孩子的手,因为一旦握住了,就很难再说服自己一切种种只是虚幻而已。 这热热软软的小手、奶声奶气的稚语,比先前谢杏的哭诉、甚至阿兄的关切,都来得更真切更戳心。 甬道尽头,有脚步声传来。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重甲士兵的簇拥下,停到了谢檀的牢房门前。 谢檀抬起眼,怒目而视。 容色绝世,风流天成的妖娆,门阀世家特有的尊崇。 实则却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把她带出来。” 顾仲遥垂目看了眼坐在牢房地上的谢檀,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旁边谢家阿兄抓着栏杆,大声道:“阿檀终究是顾相明媒正娶的妻子!求顾相手下留情!她一介深闺女子,素来深谙妇德、执礼秉义,与朝政之事更是毫无关系!顾相万不要迁怒于无辜之人!” 顾仲遥视线轻扫,嘴角牵出一道略带嘲讽的弧度。 “深谙妇德?执礼秉义?” 他的目光落回到从牢房中走出来、正一脸怨愤瞪着自己的谢檀身上。 “莫非你兄长尚不知晓,你亦深谙水性、善传尺素?” 谢檀顾及着旁边的洵儿,忍着没有回嘴,心里暗戳戳地把顾仲遥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了一遍。 顾仲遥唇边弧度愈深,慢慢转向谢家阿兄,视线却始终凝濯于谢檀的方向。 “伯安兄勿要担忧。如此知书达礼的夫人,我自当时时刻刻放在心中,无论去往何处,都会把她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第六章 谢檀第二天一早,被顾仲遥让人给带上了马车,才明白过来昨夜他说的“不离不弃”是个什么意思。 马车外观毫不起眼,内里却是极其奢华。镶金嵌玉、垂有玄纁的内壁,缭绫的织锦缎毯,罗绡纨绮的衾枕。银制的熏香球从车厢顶部垂下,散发着缕缕清甜的香气。 顾仲遥坐在靠内的宽敞之处,玉冠素衣,垂目看着帛卷。 谢檀昨晚就被押出了城,关在一个偏僻的山庄之中,早上起来的时候一脸憔悴、黑眼圈严重,此刻见到面前衣饰齐整皮肤状态极佳的反派,十分不爽。 她沿袭着昨夜的态度,低头抠着指甲,坚决不开口。 马车辚辚而行,行速不慢却也不算太过颠簸。 良久,顾仲遥依旧保持着垂目阅卷的姿态,淡淡开口,“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齐峤藏兵何处?” 谢檀反问:“我的条件,顾相答不答应?” 顾仲遥不置可否。 他放下手中卷帛,伸指挑开了侧壁的窗帘。 外面立刻有人打马凑到了近前,“公子有何吩咐?” 顾仲遥线条俊美的面容映在了车帘透入的闪烁光芒之中,“都安排好了?” 骑马之人恭声回禀:“往涂州一路上的落脚和联络之处,皆已安排妥当。陈虎也已经带人先赶过去了。有任何消息,都会立即遣人来报。” 顾仲遥点了下头,放下了窗帘。 对面谢檀抠指甲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敢情这反派是要带着她亲自去涂州找人?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了。 顾仲遥看也不看她,重新拿起帛书,“你最好祈愿此行一切顺遂,否则我亲自送你的尸体去赵子偃的大营。” 谢檀停下了手中动作。 半晌,思忖着缓缓开口说道:“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出马,是想赶在安西王的前面,亲自去招安那个齐峤吧?” 顾仲遥看着帛书的视线微微一顿,却不答话。 谢檀扯了条缎毯过来,揉了揉垫到车门旁的角落里,倚靠了上去,幽怨地长叹了口气,“可那位齐将军好歹也是位人物,怕是不会愿意被奸臣所招揽,所以这么算起来的话,顾相此行一定顺遂不了,我也是必死无疑,不如你现在就动手好了,给我个痛快。” 顾仲遥终于抬起了眼,眸色暗沉,“再开口说一个字,便如你所愿。” 谢檀捏着毯子,抿紧了双唇。 这反派油盐不进的,是要逼她放大招么? 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厢角,谢檀思考着对策,不知不觉地有点昏昏欲睡。 刚想阖一阖眼,突然被人戳了下胳膊,惊醒过来。 “把这个交给公子。” 有人从车帘外递进来一封书函。 谢檀瞪了眼伸进来的那只粗大黑手,扯过书函,放到了顾仲遥面前的几案上。 顾仲遥还在垂目读着卷帛上的内容,神情专注。 谢檀借着倾身靠近的一瞬,瞥了眼帛书上的内容。 很奇怪的文字,不像是汉字…… 难道是反派为了跟人互通密函,自己发明出了一套文字系统? 她不敢看太久,慢慢缩回到了原处。 少顷,粗大黑手又伸了进来,拿着个匣子,“把这个交给公子。” 谢檀翻了个白眼,又传一次。 接下来—— “这是给公子的茶,接好了,别洒了!” “这是茶盏。别拿你的手碰!拿着下面的托盘。” “这是乌桥镇那边送来的茶粿,还热着。” …… 谢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课堂上帮人传纸条的学生时代,出力还不讨好。 关键她坐的这个位置靠着车门,每次那黑手一掀帘子,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手一抖不小心洒了热茶,烫得她呲牙。 不多时,黑手又伸了进来,递过一包香料。 “拿去添到车里的银熏球里。” 谢檀终于忍不住了,扯过纸包,挑开了车帘,冲着外面正从马背上俯身递物的黑脸汉子友好地笑了笑, “要不您再提前准备一把夜壶,万一公子喝多了茶想解手,也好马上就地解决。” 黑脸汉子在马背上直起身来,思忖一瞬,果断地点了下头,随即打马离开。 谢檀放下车帘,缩回车内,一转头,就迎上了对面顾仲遥幽暗冰冷的视线。 她抬眼望车顶,“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话,而且说得也不是一个字,所以你不必着急帮我实现心愿。” 顾仲遥在几案后微微冷笑一瞬。 “昨夜听了你的一番御下之道,还以为我从前是轻看了你。如今看你所作所为,五危俱犯,何以自诩有资格来跟我谈条件?” 五味……焗饭? 谢檀下意识地扫了眼顾仲遥面前几案上摆着的茶粿。赶了这么久路,人确实是饿了…… 顾仲遥顺着谢檀的视线瞥了一眼,眼中嘲色愈盛。 “兵法有云,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有勇无谋、只知死拼者,易被敌人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者,易沦为敌之俘虏。急躁易怒、情绪难控者,易因敌人的凌/辱而妄动。自尊心过盛者,亦会因敌人的侮/辱而失去理智。心存博爱、有所牵挂者,则会因此受人掣肘而陷于被动。” 他望向谢檀,“你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府邸中搏命水遁,可谓有勇无谋、毫无策略。遇弓箭手围攻,贪生怕死,立刻投降。情绪难控、自尊心过盛,被人误当作奴婢驱使,便心生不满、伺机报复。至于最后一点,鄞川刑狱里的谢家族人,就足以让你受我控制,予求予取。” 谢檀总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你就专门把我弄到死牢里参观,让我因为放不下谢氏族人而老老实实为你所用?” 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 顾仲遥波澜不惊,取过一块茶粿举至唇边,垂目咬了一口。 谢檀抑制住火气,一把撩开车帘,朝外喊一声:“夜壶怎么还没送来!” ~~ 又行了约一个时辰左右,一行人抵达了一处叫做乌桥的城镇。 车尚未入镇,顾仲遥手下的人就已经提前快马前行,安排好了落脚之处,且布置下了暗卫。 先前不停递送物件的那个黑脸汉子前来迎车,禀道:“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还有店里底细不明的工人,都已经遣出去了。” 顾仲遥微微颌了下首,随即快步踏入栈内。 谢檀拖着发麻的腿下了车,跟黑脸汉子打了个照面。 黑脸汉子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凑近谢檀小声说道:“适才实在是寻不到干净的夜壶,又想着马上就到乌桥了,就没再找了……公子他,没憋着吧?” 谢檀一脸严肃,“憋坏了。”朝着顾仲遥的背影努了下嘴,“这不,急着找恭桶呢。” 黑脸汉子擦了把额头冒出的汗。 谢檀趁机向他套话,“涂州那边,有消息了吗?找到那个齐峤了没?” 黑脸汉子名叫韩峰,并非顾府中人,因此并不认得谢檀,只凭她的衣饰推测她是顾仲遥的婢女。 考虑到主人御下甚严,韩峰犹豫了一下,对谢檀道:“这事我不好说,要不你自己问公子吧。” 说话间,有一人一骑疾奔至客栈门口,扬起大片的尘土。 “涂州送来的急报!” 来人将一封书函交予韩峰。 韩峰看了眼书函封面上的标记,神色一变,转身匆匆入内上楼。 客栈内外皆有布卫。 谢檀老老实实地转了一圈,从厨房里找了块烧饼啃着,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顺了把剔骨刀藏到了袖子里。 没过多久,顾仲遥在几名近卫的簇拥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换了身玄色的紧袖衣袍,勾勒出矫健身形,背负一柄银色长剑,身姿潇洒,乍一看恍若玄幻武侠小说里穿过来的角色。 “再传信给魏庆,让他稳住朝中和顾家的人。我会尽快赶回京城。” 顾仲遥一边走、一边吩咐左右,经过正堂时,视线掠到了站在厨房门口啃烧饼的谢檀,脚步放缓一瞬,“把她给我看牢了,不许与任何人有所接触。尽快送到涂州。” 部属应了声,护送着顾仲遥匆匆出了客栈。 第七章 顾仲遥走后,韩峰带着剩下的一行人,在客栈中稍作休息。 谢檀偶然听到客栈店主跟韩峰的几句对话,提及“密报”、“暗桩”之语,方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家客栈原来竟是顾仲遥设在乌桥的一个情报收集点。 难怪这么容易地就把所有的客人全赶了出去! 看来这反派除了在朝廷里面博弈揽权,在外面也有不少的经营和布局…… 谢檀啃着冷冰冰的烧饼,长叹了口气。 原本她也算是个吃山珍海味的贵妇命,结果却踏上了一条啃冷烧饼的不归路,真是一手好牌打稀烂的典范啊。 稍息后再次上路,谢檀抱着一堆打包好的烧饼爬上马车,施施然坐到了先前顾仲遥坐的位置上。 香喷喷软绵绵的衾枕,靠着果然舒服。 反派走了真好!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下一秒,韩峰激昂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已经先行出发了!我等也需快马加鞭速行!” 赶车的大声吆喝了一下,马鞭啪地挥了出去。 马车开启了疯跑模式,起伏颠簸的如同筛糠,谢檀把所有的缎毯软枕全部抓过来垫在身下,方才没被抖散架。 好吧,她收回刚刚的话…… 一路连夜狂奔,中途仅仅停下歇息了两次。 夜里第二次停车休整的时候,谢檀假装下车活动腿脚,趁人不注意之际,蹲到马车的车轮旁,把袖子里藏着的剔骨刀狠狠地扎入了车毂处的缝隙里。 马车再度跑起来的时候,抖动得更加厉害,行驶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到了天光微露的时候,车轮终于咣的一声歪斜,垮了下来。 韩峰等人勒马驰回,查看情况。 车夫检查了一下状况,摇了摇头,“不好办。修的话至少要一个时辰,而且还得先去找材料。” 韩峰有些气急败坏,“那赶紧去找啊!” 车夫应了声,带着个同伴骑马飞奔离去。 韩峰与剩下几人无奈下了马,蹲到了一旁闲聊。 车里的谢檀从包袱里掏了个烧饼出来,贴到车帘缝处,边吃边听外面的人聊天。 有个人开口问道:“公子走得那么急,是因为那些卫国人吗?” 也有人似乎不太清楚状况,“卫国人?他们去九畹山做什么?” “对啊,他们怎么进去的?安西王不是自称将边境守得水泄不通吗?” “九畹山有一头也在卫国境内,他们大概是从那里进去的,没经过涂州!” “诶,你们说,这卫国人是不是觉察到了公子的举动,才也急着赶过来插一脚?” “不大可能。公子北上之事,连朝中好几个心腹官员都不知晓,带的随从既不是骁骑营的、也不是顾府的,且沿途落脚之处也都是自家的产业,理应没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众人沉思片刻。 又有一人开口问道:“哎韩峰,你咋一直不说话,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韩峰语气悻悻,“我是担心公子的安危。人走得那么急,好像都没来得及解手……” 众人:…… 韩峰又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得赶紧跟过去!公子快马轻骑的,身边就带了那么几个人,涂州又是安西王的地盘。” “急着赶路的话,这车怎么办?要不是因为这马车行路慢,咱们几个早就跑老远了!” “那能有什么办法?公子吩咐过务必要将车里的人带去涂州,你总不能把她给扔了吧?” “这丫头也不知道有啥金贵的!以前从未见公子出门要带女人……”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众人立刻噤声不语。 可随即马车的帘子又动了动,从里面慢慢地伸出来一只捏着烧饼的手。 谢檀撩着车帘,笑得清纯可人、人畜无害,“那个,不好意思,刚才你们的话我一不小心就都听到了……” 她啃了口烧饼,慢条斯理地嚼着,“要不,待会儿等我吃完,也跟着你们骑马?这样可能会快些。”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倏地齐齐转向谢檀,“你会骑马?!” 尼玛为啥不早说! 一群人围观谢檀啃完了烧饼,立即给她牵了匹黑色的骏马过来。 这马生得毛色炳耀,一看就是脚力极好的良驹。谢檀背好装干粮的包袱,跳下马车,活动活动四肢热了下身,然后抓过缰绳,一踩马镫,便身姿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诸人见状也不再存疑,留下一人处理马车事宜,由韩峰带着队伍,急轰轰调转马头,扬鞭疾驰而出。 谢檀打马跟在了韩峰后面,聆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感受着山风拂过脸颊的清凉,心底升出一股久违的惬意。 小时候,父母离异,她一直跟着爸爸一起生活。爸爸无权无钱,因此常被妈妈骂是无能无用之人。可在谢檀心里,父亲是一个天性豁达的快乐人,夏天带着她入川藏徒步、骑马,冬天在家旁边海钓、冬泳,虽然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穷游法子,却给她留下了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这样的人生,在谢檀看来,完胜追名逐利、一辈子为身外之物而活…… 有了纵马狂奔的便利,一行人的行速加快了不少,两日不到,便抵达了涂州境内。韩峰也很快接到了前方探子送来的消息,说顾仲遥此时已到了九畹山山麓。 韩峰急着要入山汇合。 谢檀却拦住了他,道:“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安西王的地盘,而且从这里去九畹山的路上肯定还要经过城镇村落之类的地方,我一个女子跟着你们骑马而行,难免引人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我先找地方换身装扮,再行不迟。” 韩峰这两日下来,对谢檀颇生出了些刮目相看的好感。看上去身体娇弱,却很有一股子韧性,哪怕累得脸色发白,也没抱怨过一声。眼下听她说的也很有道理,便派了两个人跟她去附近镇上的成衣店买衣服。 到了成衣店内,谢檀挑了一套褐衣,拿到内室试穿。韩峰派来的两个人,则一直站在了门外守候。 “哎这个系带怎么弄不上?” 谢檀衣服穿了一半,耷拉着一截袖子开门探出头来,“让那卖衣服的来帮我看看。” 守门的两人见谢檀衣衫不整,皆有些尴尬,招呼了店主过来帮忙。 店主是个中年胖妇,应着声跑了过来,“哪里弄不上?” 谢檀语气烦躁,“你进来看看,带子是歪的。” 店主推门入内。 刚随手带上门,就被躲在门后的谢檀捂住了嘴,拽到了靠里的角落! “你看啊,就是这根带子!你赶紧帮我弄弄!” 谢檀故意高声抱怨了几句,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店主说道:“我是安西王的亲戚,被这伙贼人劫持了。你帮我送个口信,必有重赏。” 涂州是安西王赵子偃驻军的地方。赵子偃自少年时就进了此地军营历练,战功赫赫,加上为人又公正忠义、治下有方,深受境内百姓的爱戴。 胖妇人被谢檀捂住了嘴,理解过来她的意思后,便极快地眨了眨眼,点了下头。 谢檀慢慢地松开了手。 胖妇人扭头朝房门方向看了眼,又转向谢檀,轻声问道:“你真是安西王的亲戚?” 谢檀从里衣里面拉出来一个挂在脖子上香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 “这是安西王送给我的信物,你拿着这个琉璃瓶去求见,必定能见到他!” 赵子偃毕竟是系统安排给她的攻略目的,所以这个跟他有牵连的小琉璃瓶,她一直留了个心眼、贴身收藏,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 这一路北上,歇脚的茶楼客栈似乎都是顾仲遥自己的生意,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还好能在最后时刻得到这个宝贵的传信机会,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谢檀又从包袱里掏出几件从顾仲遥马车里顺来的金玉装饰品,交给店主,“这些你先拿着。待见到了安西王,你还可以问他要别的酬劳。” 店主接过琉璃瓶,却不肯收那些金玉器件,“安西王护卫边境,我等百姓皆受他庇护,哪敢收酬劳?既然有信物可用,只要军营守卫的人愿意放我进去的话,我就肯定帮你把话传到!你要我送什么口信?” 谢檀暗松了了口气。 看来赵子偃作为原著中最伟光正的角色,群众基础确实是挺强大的。 “你带信给他,就说顾相去了九畹山,身边带的人不多。” 一边说,一边迅速穿好了身上的衣服。 店主有些疑惑,“顾相?是说当朝那位姓顾的相国大人?他去九畹山做什么?那地方可危险的很啊。” 谢檀顾忌着门外看守的两人,没法再耽搁时间,只迅速说道:“安西王会明白我的意思,你只管把话带到就行。记得要尽快,尽量赶在今夜之前。” 店主收好琉璃瓶,“姑娘放心。” 两人出了房间。 谢檀皱着眉,对守在外面的二人抱怨道:“这衣服可真难穿!” 旁边店主暗中跟谢檀交换了一个地下工作者的眼神,十分配合地提高了嗓门,“哎呀你这小娘子也忒挑剔了些!我这儿小本经营,原就是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你想要买上乘的东西,就得上鄞州城去啊!” 一唱一和之后,谢檀让人付了钱,自己重新绾了个男子的发髻,出了成衣店。 此时街上正是午后悠闲时光,连最热闹的茶坊酒肆也安静了下来,只有精力旺盛的孩童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店铺、摊位前,嬉笑打闹着,一双双小脚丫噼噼啪啪地踢跑出灰扑扑的尘土。 谢檀脚步微缓,望向奔跑嬉闹着的孩子,不觉想起了鄞川大狱里那一双明亮单纯的眼睛。 热热软软的小手,奶声奶气的稚语…… 没办法。 她也想不伤和气地友好解决问题,可反派大人根本就不屑她的各种威胁挑衅,还嫌她不够资格,塞了她一口酸辣苦涩咸的“五味焗饭”。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谢檀抬起头,对着刺目的阳光微微眯了眯眼睛。 希望,一切顺遂吧。 希望,顾仲遥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九畹山中。 以此,造福苍生。 第八章 九畹山,绵延近千里,横亘于梁国与卫国的边境线上。远远望去,可见峰峦林立,霞蔚云蒸间的山雾,弥散其间。 韩峰担心主人的安危,急匆匆马不停蹄地带着人进了山,又几番发送鸣镝确认出方位,终于赶在了入夜前,在东面的山麓与顾仲遥的人马汇合。 顾仲遥端坐马背之上,那张绝世殊色的脸,在看清纵马而来的谢檀的一瞬间,骤然暗沉了下来。 韩峰下马上前行礼,“公子!” 顾仲遥的视线在谢檀身上又停留了片刻,转向韩峰:“她怎么来了?” 韩峰愣了下。 不是顾仲遥交代要把谢檀带到涂州的吗? “属下……”他扭头看了看谢檀,又重新望向顾仲遥,“公子不是说……” 顾仲遥抬了下手,制止住韩峰,“罢了。既然到了,就带人去寻一下陈虎。他今日一早西行探路,至今未归。” 韩峰闻言面色一变,“莫不是遇到了卫国人?” “不会。” 顾仲遥道:“此处地势险峻,我们一直都探不出入谷的路径。卫国人从北面而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越谷南下。” 韩峰闻言也点了点头,“公子说得有理。而且若是真遇到了卫国人,虎子至少会鸣镝示警,不会半点讯息也不传!属下倒是听涂州的暗桩说过,这九畹山里有毒虫和瘴气,莫不是……属下这就去寻他!” 他跟周围几人交流几句,随即翻身上马,带着部属向西面的山中驰去。 韩峰带着人一走,留在原处的,除了顾仲遥,还剩五六名护卫。 山中昼夜温差很大,此时刚刚日暮,风雾的温度就开始降了下来,透着丝丝凉气。 谢檀紧紧挽着缰绳,刻意跟顾仲遥拉开了些距离,内心迟疑不决,举棋难定。 这时,她身下的大黑马突然有些不安分地原地踏了几下步子,抖了抖脖颈上油光发亮的鬃毛,像跟她较劲似的,偏着马头,像中了风似的歪着半边身子,朝着跟她拽绳力度相反的方向踱了过去。 谢檀使劲扯着缰绳,“喂!” 黑马完全不理会她的指令,反而愈加跟她较劲,硬是甩着尾巴、歪着脑袋,踱到了顾仲遥坐骑的旁边,然后垂头在他的马靴上蹭了蹭,愉快地打了个响鼻。 谢檀满头黑线,一抬眼,视线跟顾仲遥的撞了个正着。 思索一瞬,遂猜到了缘由。 “这马,是顾相的坐骑?” 马姑娘都示爱成这样了,她要是还猜不到,那就是蠢的无可救药了。早就听说长途跋涉的贵人们通常会带几匹备用的坐骑,人家顾大奸臣自然也不例外…… “你怎么会骑马?” 顾仲遥注视着谢檀的目光深幽冷锐,答非所问。 上一次是水遁,这一回又是手法娴熟地挽缰策马,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我为什么就该‘不会’骑马?” 谢檀半垂着眼,再度尝试将黑马拉拽开。 黑马对顾仲遥的腿似乎有很深的执念,坚决不走,被谢檀拉扯得烦了,跺着马蹄,还甩头过来像是想咬她。 谢檀实在是无语了,正准备放弃下马,却见顾仲遥微微倾身,伸手在黑马的额头上轻轻抵了一下,声线里竟有一抹罕见的温和:“听话。” 黑马像是收到了回车指令,立刻甩了甩尾巴,慢慢地挪开了距离。 谢檀把马驱策到一旁,攥着缰绳,保持沉默。 此时的她,有种一反常态的安静。 山风拂起她额前垂落的发丝,调皮地打着旋儿。不经意间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流露出隐约的愁郁。 顾仲遥凝视谢檀片刻,示意一名跟韩峰同来的部属上前,低声垂问:“为何弃了马车?” 部属回禀:“马车在路上坏了。” 描述了一下经过。 顾仲遥心中判研片刻,犹疑不定,“她可曾见过什么人?” 部属顺着顾仲遥的视线看向谢檀,连忙摇头,“公子交代过不让她接触外人,我们一直都把她看得严严的,走哪儿都有人守着,就连如厕的时候都有人望风!” 顾仲遥摒退部属,亦自忖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荒谬可笑。 这丫头,无非就有些小聪明罢了,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 他几番试探,不也早就做出过判断,断定她五危俱犯、不足为患了吗? 夜风渐盛,夜幕渐沉。 韩峰和带去寻人的部属,一直没有回来。 一名护从上前向顾仲遥请示:“公子要不要先回避风之地休息?属下留在这里守候,接应韩峰他们便可。” 顾仲遥正要开口,突听见一声尖锐的哨音在夜空中划过,伴随着紧接而来的另一支响箭,冲天惊鸣。 哨音长且响亮。并不是他们用来传递信息的鸣镝之音,而是隐身在暗处的暗卫所发的示警箭! 众人立即警觉起来,拔出兵刃,护在顾仲遥周围。 下一刻,又有数十支箭矢从东边高地的林间冲出,疾风骤雨般的扑了过来。 所幸尚且隔得有些距离,羽箭纷纷坠落在离诸人数丈开外的空地之上。 顾仲遥挽紧缰绳,调转马头,沉声下令道:“走!” 他策马当先,退入西面的密林之中。谢檀被护卫们围在中间,不得不也跟了上去。 微弱的星月之光,穿过密林上方枝叶的间隙,冷冷清清地洒了下来。 马匹在林间跑得速度不快,却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顾仲遥在山麓附近停留了近两日,早已熟悉过周围的地形。刚刚羽箭射过来的位置,正是从九畹山往涂州去的方向、也是出山的必经之路。 对方明知箭矢的射程有限,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放了箭,目的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能逃出九畹山的道路已被封死了! 顾仲遥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暗自冷笑了下。 十则围之? 涂州境内,能堂而皇之借用兵力来施压的,怕是也只有那人了…… 不多时,一行人穿过了密林,抵达到一处山谷之前。 身后响箭击空、发号示警的声音仍旧不断。 顾仲遥勒住马缰,对左右迅速吩咐道:“若遇危险,先自保性命,天明之后,想办法回涂州城汇合。” 众人齐声答道:“是!” 顾仲遥视线落到谢檀身上,手中马鞭朝她抬了抬,“看好她。” “是!” 一名部属立刻策马靠近,扯过了系在谢檀马龙头上的缰绳底端,紧紧绕在了自己的腕间。 顾仲遥挥鞭击马,朝山谷中驰去。余下众人亦狠踢马腹,急速地跟了过去。 谢檀的缰绳被人攥住,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索性明目张胆地不断回头张望,祈祷着追兵能尽快地赶过来。 若是顾仲遥今日不死在这九畹山中,那她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他依旧还会回到京城,不会放过谢氏族人、也不会放过她! 可眼下追兵都追到这儿了,她心里却还是一点儿底都没有,因为这反派实在是太奸猾了…… 正忧愁纠结之际,意念中那个一直处于死机状态的智障系统,突然启动了。 【系统:请注意,您的攻略对象出现!】 【系统:请查看您的攻略对象的位置 ——】 意念中出现了一幅类似三维gps导航的地图,标示出了两个不同颜色的亮点。 那个正在快速移动的蓝点,看上去应该是她自己。 而另一个被箭头标注了【攻略对象】的红点,却是几乎静止不动的。 两个亮点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 但是,一,两点之间有山体阻隔。二,自己如果一直朝着目前的移动方向前行,就必然会与【攻略对象】错开。 除非…… 谢檀迅速地在意念中调整、放大导航。 不得不承认,智障系统提供的这个三维地图确实详细逼真,山势高低、暗流河床,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红蓝两个亮点之间,有一根极细的斜行线条相连,类似于现代gps里显示的那种不能通车、只能人行的小道。 谢檀再放大了些看,发现这条暗道夹在了两座山体之间,十分隐蔽。暗道入口之处,就在离自己前行方向不远的地方! 她脑中思绪纷飞,眼看着坐骑就已经快要跑过暗道入口的位置,一咬牙,收腿倾身,以对身体伤害最小的姿态,抱头滚下了马。 “啊!” 落地的一刻,谢檀没靠演技就痛叫出声。 确实,是真疼。 队伍停了下来。 顾仲遥策马返回。 “怎么回事?” 负责看管谢檀的那名部属,一时也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在地上的谢檀先开了口,语气夹杂着痛楚与愤怒,“还能怎么回事?不让我自己御马,马又跑得那么快,落马是迟早的事!” 顾仲遥对身旁护卫施了个眼色。护卫下马上前,查看谢檀情况,却被她抬手制止住。 谢檀捧着脑袋,拽着护卫的衣角艰难地站起身来。 “我没事,让我稍微缓缓就好。” 她慢慢走向坐骑,慢慢地摸着马鞍,几次抬脚想蹬马镫、又滑落出来,一副伤痛难忍的模样。 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就在这时,一名打马在四周查勘地形、排除险况的护卫,突然有了发现: “公子!这里有条暗道!” 谢檀的脚,终于踩进了马镫,翻身上了马背。 此次顾仲遥入山寻人,身边带的人全是探路高手,随时留意周围地形必定是他们的职业习惯。 反派此人,心机深沉,实难诱骗。 谢檀能做的,只能是让他自己发现这条暗道,自己走进去。 自己,把命送上。 第九章 另两名护卫也上前查探了一番暗道的情况,回来禀报道: “是山体间天然的裂缝,入口十分隐蔽,若不是刚才有意停马察看险况,根本难以发现!” “属下也查探过周围山石草木状况,此处不像近日有人出入过。” 顾仲遥沉吟思索片刻。 九畹山内地势复杂,他们接连两日附近探查,都未能找出能进一步深入山中的途径。 难道说,此处这个隐蔽难辨的暗道,就是通往齐峤藏兵之处的入口? 眼下追兵在后,即便是沿着山谷继续奔逃,也是返回事先选定的藏身之处。相比之下,此处暗道更加隐蔽难辨,单单是用来藏身,亦不失为上佳的选择…… 他迟疑片刻,颌首道:“进去看看。” 众人逐一进入了暗道。 暗道内幽深狭窄,无法容下两匹马并行。负责监视谢檀的那名部属,只得把她的缰绳还了回去。自己策马跟在了她的身后。 谢檀重掌了御马的主动权,挽紧了缰绳,再度查看意念中的系统导航。 标注为【攻略对象】的红点,也开始慢慢的移动起来,且距离暗道的出口位置越来越近。 她自己这边的速度则更快一些。 红蓝两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一行人从暗道中驰出,涌入铺洒着银色月光的林间空地,与迎面而来的另一队人马撞了个正着! 对面领军之人,身穿银色盔甲、暗蓝大氅,相貌英武,目光熠熠。 安西王,赵子偃。 顾仲遥心中虽有准备,却也未曾料想会如此突兀地跟对手撞了个正着。他将垂在脖颈上的黑巾迅速拉高,蒙住了面容,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长剑。 赵子偃勒马停行,望将过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他身后数十名铠甲骑兵,神情戒备,整齐迅速地以弧形的队列包围了上来。 顾仲遥并不答话,对部属做了个回撤的手势。 排在最后面的部属调转马头,准备回撤入暗道,却忽听得“嗖”的一声锐响,羽箭破风而来,极其精准地没入了他身下坐骑的眼眶之中! 马匹痛鸣嘶叫,抬起前蹄、踏步挣扎,堪堪挡在了暗道的入口处,阻挡住了其他人的回撤之路。 赵子偃收起手中长弓,高声下令道:“放箭!” 围抄而上的铠甲骑兵抬起手中弓/弩,抠动机关,羽箭入急雨一般地射向了企图退回暗道的众人。 护卫们各持兵刃将顾仲遥护于身后,其中一人将手中九尺缨枪抡圆挥动,挡下对方射来的箭矢。 “公子快走!” 缨枪虽快,却护不住马匹和其他持短兵的同伴。又一轮箭矢“噗、噗”地刺入了血肉之中。紧接着赵子偃身旁一名高壮武将,大喝一声,挥舞着斩马长刀、纵马杀了上来,直奔使枪之人。 那武将乃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出手的气势与力量都十分猛厉,人尚未到近前,手中长刀便已“咣”的一声架住了缨枪,顺势斩下、直击护卫的面门! 护卫身后之人,遽然玄衣轻扬,姿态潇洒地于马背上飞身而起,手中长剑翩若惊鸿,“铛”的一声,将那武将的斩马长刀劈成了两截! 他回落坐骑之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拉下了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容貌绝世、气质尊华的面孔。 “安西王是想暗杀朝廷重臣吗?” 顾仲遥冷冷开口道,目光中一种清冷傲倨的睥睨之意,望向了对面的赵子偃。 赵子偃犹豫一瞬,召回部属,朝顾仲遥拱了拱手, “不知顾相隐藏身份,来这九畹山所为何事?” 他午后收到涂州一商户送来的口信,说顾仲遥去了九畹山,原本心中亦是半信半疑。但一则那琉璃瓶的确是他亲手赠与沐月之物,不容作假;二则这涂州毕竟是他驻军的地盘,要想调兵探查一下虚实,实属轻而易举。 所以他抱着试探一下的态度,先遣了一支队伍入山,以弓箭探路、以免落入陷阱,自己押后等待讯息,见机行事。 岂不知,刚刚收到先头部队传回的消息、说发现了可疑人物行踪,正下令提速赶去支援,就在这半路上撞上了想要追捕的对象! 顾仲遥神色淡然,“本相必须给安西王交代一个原因吗?” 赵子偃道:“相国大人身为朝廷肱骨重臣,擅自离京、疏忽职守,乃是对圣上不敬、亏礼废节之行!本王身为涂州都督、皇室宗亲,莫非无权向顾相讨要一个说法吗?” 顾仲遥微微冷笑,收起长剑,“也罢。既如此,你送我回京,我亲自向圣上请罪。” 赵子偃闻言不觉一愣。 按律法,顾仲遥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他确实无法反驳。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线清柔、语气却颇显强硬的女子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安西王,别听他的!他让你带他回京城,只不过是权宜的保命之计!你今日如果让他出了这九畹山,以后再想杀他就没机会了!” 谢檀策马立于西北方的一个小土坡上,使劲清了下喉咙,努力想让这副身体原主的娇柔声线变得更暗哑更有杀气一些。 靠着系统导航系统的提示,她一出暗道的瞬间,就调转马头撤到了一旁。负责看守她的护卫,被骤然出现的敌军和箭雨围攻住,同时还要分神去保护顾仲遥,哪儿再有多余的注意力分到谢檀的身上? 她悄密密地避开了两军对垒,躲到了一旁的山坡后面,暗中观察。 眼瞧着赵子偃又要被伟光正的人设所耽误,放弃诛杀奸臣的机会,谢檀连忙跳了出来。 她调整好声线,继续大声说道:“你自己也说了,这个姓顾的对圣上不敬,一向藐视朝廷、藐视君威!你就算带他回了京城,他就能向圣上认错吗?今日他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地来到这深山里面,朝里朝外几乎都没人知晓他的行踪,你就算直接把他杀了、剁成肉泥,谁又能知道他是死在了你的手里?再说,这奸相一死,树倒猢狲散,朝廷里面追随他的那些谗臣自然也不足为惧!你就刚好可以趁机助圣上肃清朝政、铲除奸党!原本对付恶人,就不必讲究规矩手段,顾仲遥是人尽皆知的大奸臣,而安西王你,注定清名流传,受后世敬仰,为我大梁万载千秋之护国英雄!” 溶溶月色之中,山坡上黑马背上的少女,手挽缰绳、发丝轻扬,姿态中透着一种傲然的倔强。 赵子偃收回视线,心底涌出一股灼烫的情绪。 他行事一向光风霁月,循规蹈矩、讲求礼法,却屡屡不敌顾仲遥的权谋诡计。一直以来,顾仲遥在朝政上对自己各种打压,以至他一腔热血的军政策略与抱负无处施展,甚至于,就连当今天子的权力亦被这人架空,处处要看其的脸色行事! 赵子偃想要除掉这个奸臣,实则已经无数次地在心中想像过,却因为自幼所受的那些仁义礼智信的教导,一直只会考虑在明处通过堂堂正正的方法来扳倒顾仲遥。 而今日这少女的一席话点醒了他。 对付恶人,不必讲究规矩手段! 即便是做一回小人,但为了大梁的社稷、为了赵氏的万世基业,又有何妨? 赵子偃紧盯住对面的顾仲遥,慢慢抬起手,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而此时的顾仲遥,却依旧望向山坡上的那一道倩影,深幽的眸色中透着一抹冷冷的阴戾、和压抑到了最深处的震怒。 谢檀居高临下,见赵子偃终于下了杀令,麾下将士蜂拥而上,刀枪剑戟之声铿然振响,回荡山谷之中。 她朝着顾仲遥的方向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随即调转马头。然而身下的大黑马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喷了个响鼻,不断原地踏步,似乎竟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冲下坡去。 谢檀想了起来,这马原是顾仲遥的坐骑,眼下见主人身陷危险,定然不愿离去。 她拔下头上发簪,狠狠地刺入坐骑后臀。黑马嘶鸣一身,前蹄扬起,狂跃一步,疾驰而出。 谢檀一边打开意识里的导航,一边跟马道着歉:“你别恨我啊,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主人身边就那么五个护卫,人家安西王带了上百名的兵将,随随便便也得把你那反派主人给灭了,你冲下去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还是乖乖跟着我逃离险境才是最好的选择……” 系统的导航显示,涂州城位于九畹山的东边。 谢檀心中琢磨,此番自己也算是跟赵子偃有过合作,而且大概还曾留下了比较不错的印象。等回到了涂州城,她就直接登门求见,让他以报恩的形式让自己攻略一下,顺利完成系统任务,飞升回家,万事大吉! 谢檀执缰御马,没法一直分心看导航,遂粗略记下了向东的方位,策马加速地朝那个方向飞驰了过去。 就这样不知奔出了多远,山中渐渐有浓郁的雾气弥散开来,犹如乳白色的鲛绡、轻笼曼绕地罩了下来。 谢檀正想要调出系统再看一眼位置,却不料身下的黑马突然振鬣长嘶一声,紧接着便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的冲了出去,撒蹄狂奔起来。 谢檀被带得身子一歪,险些落下马来,赶紧倾身抓住马笼头,手臂紧紧地勒住了马脖子。 意识里的系统导航,这时也被开启了。 谢檀在疯狂的颠簸中竭力集中意识,盯着放大的三维地图看了一眼。 法克! 她刚来得及在心里骂出一句脏话,人已经在剧烈的撞击之下被高高抛起,紧接着急坠而下。 第十章 谢檀跌入的地方,是山中的一道深涧。 落水的刹那,她意识顿然模糊,几乎忘记了呼吸,等到肺中氧气快要耗尽、脑中一片发白之际,身体终于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划水蹬腿,竭力冲出了水面,大口地吞进空气。 人气喘吁吁的,挣扎着游到了岸边,爬上了浅滩。 空气中夹杂着草木与潮湿泥土的气味,四周依旧还是白雾茫茫的一片。 谢檀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褪下身上衣物,用力拧干。 这种跌落深渊、大难不死的狗血套路,不是通常发生在男女主身上的么? 她区区一介酱油炮灰,何德何能? 所以说这系统智障,剧本写得也是超级烂超级狗血…… 正暗嘲之际,一抬眼瞥到不远处的雾气之中,好像蓦地多出来了两个幽绿色的光点,并且这两个光点,似乎还在微微地移动着。 谢檀意识到了什么,浑身血液一凉,拧衣服的动作顿时静止了下来。 绿光越移越近,渐渐牵引出了一副巨大的身形轮廓:七八丈来长的巨大蛇形身躯,浑身布满了泛着朱红色泽的鳞片,一条类似蝎子尾钩的鳞尾高高举起,正对准着谢檀的脑袋。 碧眼巨蛇吐着鲜红的信子,身躯微微往后蜷缩了一瞬,随即反弹而出,尾钩狠狠地朝谢檀扎了过来。 谢檀把手中衣服一扔,滚向一旁,手脚并用地慌乱爬起,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 呼叫系统! 呼叫系统! 我错了!我道歉! 求系统赐女主光环剧本!求跌落深渊、大难不死的狗血套路! 谢檀拿出了跑八百米冲刺的劲头狂奔,却很快感觉到了有阴风笼罩到了头顶、作势就要按下。她身形一歪,扑向旁边的深涧,“嗵”的一声跳进了水里。 跳下水的一秒又立刻后悔。 蛇好像也会游泳是吧?! 艹!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她挣扎出水面,想要上岸,却见那巨蛇竟停在了不远处的雾气之中,身躯大幅度地扭动翻腾着,似乎是跟另一道黑影缠斗在了一处! 谢檀也顾不得分辨,赶紧潜回水中,憋着气往前游了一段距离,再重新爬回到岸上。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雾气中传来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声,紧接着“轰”的一声响,一块水缸大小的石块被凌空甩了过来,擦着谢檀的头皮飞过,滚落到了她前面的河岸上。 这么快就又杀过来了! 谢檀暗叫了声不好,回首张望之际,只见巨蛇的尾钩骤然出现在了半空之中,正重重地朝自己砸下。 再跳河已是来不及了。谢檀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却见先前那道与巨蛇纠缠的黑影从天而降,玄色衣裾翩然翻扬,手中银剑在半空旋出了无数的凌厉光点,劈向蛇尾! 巨蛇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在河岸的砾石间扭曲拍打着。 黑影手中的剑光再度划过,直直没入到了巨蛇颈下,再一转腕,将那蛇头一剑斩断! 巨大而丑恶的蛇头砰然滚落到地,溅起飞扬四射的碎砾,轱辘辘地刚好滚到了谢檀的面前。 谢檀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挡在脸前的手臂,朝着雾气中那道挺拔的黑影拱了拱手,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大侠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小女子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看来这回智障系统终于响应了一回她的召唤,满足了她“大难不死”的狗血要求。 按照套路,接下来这位神秘的救场人物就会发觉她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要强行收她为徒,传授绝世武功等等…… 谢檀心下大喜,抖擞精神,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型和衣裙,只静待对方答话。 谁知雾气中的那道黑影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将手中银剑再度举起,抖腕直刺过来! 谢檀大惊之下,人已僵住。眼看那剑光逼近眼前、就要刺入她眉心,黑影突然急忙收剑转身,抬臂试图抵挡从天落下的重击,却堪堪迟了一步,倏然被扑倒在地。 原来竟是那已被砍下了脑袋的巨蛇,死而不僵,甩动尾钩发出了最后一击! 蛇尾与银剑相击的霎那,剑虽斩断了蛇尾,却不曾阻挡住尾末端坚钩顺势甩下,噗地钉入了持剑者的背部,从肩骨处贯穿而出,将他钉倒在地。 谢檀完全看傻了眼。 这都是些什么反转? 先是她大难不死,指望着必有后福,结果冒出来一头凶兽。眼看就要葬身凶兽魔爪,可上天又恩赐神兵相助,一剑斩杀了大蛇。正要勾搭神兵、拜师学艺,但貌似那神兵也想要杀她??眼看套路崩坏,索性已经放弃了剧情,结果那没死透的大蛇又来了一招复仇摆尾,硬是跟神兵同归于尽了…… 谢檀觉得自己脑筋的运转速度快跟不上剧情发展了。 她怔立原地,等待思考能力终于慢慢地自我恢复,然后伸脚踢了踢滚到自己跟前的蛇头。 蛇头轱辘辘地滚进了水里,再无动静。确实是狗带了无疑。 谢檀又慢慢地朝前挪动了几步,伸着脖子看了眼趴到在地上的黑衣大侠。 或许大侠是因为中了蛇毒,一时神志不清,才想要举剑杀她? 谢檀警惕地靠拢过去,先弯腰取过大侠手中的剑、握到自己手里,再慢慢蹲下身,查看他的情况。 被斩断的那截钩尾,坚硬弯曲,犹如巨兽的指甲,贯穿了他的肩头。伤口处,渗着鲜红的血水。 谢檀摸了摸那人的后背,隐隐感觉到温热的体温和微微的起伏。 原来人还活着。 “大侠?” 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伤口,放下剑,脱下自己的中衣撕扯开来,绕进那人的肩胛和腋下,在靠近心脏一边紧紧捆扎住,然后握住贯入了背部的钩尾末端,尝试着将断尾拔出。可每拔出一分,伤口处的渗血便多涌出一分。 谢檀不敢再妄动,暂停下来,擦了把脑门上的汗。 “大侠?” 她又轻唤了声,扳着那人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慢慢地把他扶了起来,靠到自己曲起的腿上。 凌乱的黑色长发下,是一张惊世殊颜的面容。眉目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鼻梁、唇角和下颌处的线条,生得皆极为漂亮,却又不带一丝阴柔之气…… 谢檀吓得一把撒开了手。 顾仲遥?!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被赵子偃的兵马围得死死的、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吗? 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谢檀缓了缓神,打开了系统的导航。 地图上显示,她现在所处的位置,跟标记为【攻略对象】的红点之间,距离并不算太远,但方位差别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攻略对象】正在慢慢地往九畹山的东边移动,而她自己目前则位于靠北的深山之中,周围被深涧山峦所包围着。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是一直策马往东的,就算后面马匹失控、跑错了方位,也不过短短的时间,不可能偏的这么离谱啊? 谢檀又把地图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遍。 除非…… 她想起那匹黑马对顾仲遥的各种恋恋不舍,且后来离开两军交锋的杀戮场也是受了她的逼迫无奈而为……那么,会不会是这马从一开始就跑偏了方向,一心想绕回原来的地方,所以驮着她在山里兜了个弧度很大的圈子,让她一时间也没能察觉? 而黑马最后时刻的失控,难道是因为感知到主人就在附近,才会不管不顾地往深涧里跑? 谢檀的视线重新移到了顾仲遥的身上。 月光透过白雾,晕染出朦胧的素光。顾仲遥斜躺于地面,发丝凌乱,面色苍白,除了肩膀处的那种重伤之外,胸前和腰下的衣袍上也似乎有大团深色的血迹。 褪去了杀伐狠辣、凌驾世人的睥睨气势,他亦不过是一个脆弱的濒死之人…… 谢檀拿起了地上的长剑,将剑尖慢慢地移到了顾仲遥的脖颈下。 只需她稍稍用一点力,划开皮肤,将剑尖贯进去,就像他刚才出手砍掉巨蛇头颅那样,顷刻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今夜之前,她跟他之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她既已假手赵子偃、出了必杀的狠招,想再要从他手里讨命,便已是不可能之事! 泛着银光的剑尖,在顾仲遥线条优美的下颌和脖子之间抖动着,来回游走良久,却迟迟刺不下去。 借别人的手杀他,跟自己亲自动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这就好比是去超市里买已经杀好的鸡鸭鱼肉、跟自己亲手搞屠宰之间的差别。前者的话,她可以很乐意的掏钱买单,后者的话,就实在有些难以想像了…… 作为一个生平只杀过两次鱼的人,此时拿剑去戳一个大活人的喉咙,着实是超出了谢檀的承受范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住情绪。 “老娘一开始只想伏低做小、保存性命,你偏要搞家暴、动不动就各种威胁恐吓,我今天要是放过了你,就对不起‘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做人准则了!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谢檀放下剑,倾身靠近顾仲遥,双手重新握住了贯进了他背部的巨蛇钩尾,一咬牙,猛地用力,“噗”地将那断尾拔了出来。 鲜红的热血,顿时从伤口出涌了出来。依旧没有意识的顾仲遥,墨眉紧绞,低低地呻/吟出声。 谢檀一手拎着断尾,一手拿起长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无人救护的荒郊野外,伤口出血成这样,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狗带…… 这也算是,她能亲手做到的极限了。 “莫怪我心狠。你当初让人放箭、还有刚才想杀我的时候,都没有手下留情过,我又凭什么发圣母心救你?你死了,好多人都能活命,倒算是我的功德一件了。” 她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眼顾仲遥,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入了茫茫迷雾之中。 ※※※※※※※※※※※※※※※※※※※※ 码字的时候听了首老歌,歌词里面有一句“寻常一对到头来毫无乐趣,然而呼喊痛哭拉扯可是对”,超级有感觉啊 第十一章 系统的导航显示,沿着深涧继续往北,有一处不算太陡峭的山崖,可做攀登出涧之处。 谢檀身上的衣物,外袍因为被巨蛇惊吓而扔了出去、中衣撕开了去裹顾仲遥的伤口,背着干粮和财物的包袱也在落水时丢失了,如今上身就一件极其轻薄的白色里衣,下面一条浸了水的褐色下裳,夜风往身上一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有些发冷。 她一手拎着断尾、一手拿剑当拐杖使,微微弯着腰维系着身体平衡,开始了艰苦的攀爬之旅。 顺走了顾仲遥的这把剑,是因其锋利异常,可留作防身之用。而拎着巨蛇的那截断尾钩,谢檀一是觉得十分酷炫,再遇到什么毒虫猛兽的说不定能起到震慑作用,二则寻思着出山了还可以拿去换套衣服什么的,好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去求见赵子偃。 想到赵子偃,就又不禁想到了顾仲遥…… 那人独自倒在深涧冰冷潮湿的岸上,也不知此时气绝了没有? 谢檀不觉脚步放缓一瞬,莫名觉得握着剑柄的手指有些脱力。 不行,不能心软! 她果决地甩了下头,把纷杂的思绪抛诸脑后,加快了脚下的步速。 就这样走走停停地爬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看就快要抵达山顶了,谢檀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 她停下动作,慢慢伏低身体,凝神仔细聆听。 说话的人,像是位年轻的男子。 只听他长长地幽叹了一声: “思美人兮,思美人兮啊……” 谢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另有一个声音偏粗旷的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接话道:“阿郎,这大半夜的,你要思美人能不能回帐篷里去思啊?” 年轻男子不以为意,“错!你可知《山鬼》一歌之中,为何总是雷雨交作、幽暗昏沉的场景?因为那等‘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中女神,神秘而狡黠,断不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声音粗旷的人又打了个呵欠,“咱们都来这里六天了,哪有见过什么女神?那些采药人不过随口胡扯,说见过什么神秘女子的背影,阿郎就信以为真了?我看他们就是想讹钱!哪儿会有姑娘家没事往这大山里跑?”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寻常女子!是山神,山神!”那年轻男子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许少年郎的清越感,急呼呼地跟旁边的争论起来。 谢檀躲在下面听了半天,搞明白原来是一富家任性小哥带着仆人进山来寻山神。 她放下警惕,用剑支起身子,一面在心里琢磨着对策,一面继续慢慢往上。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忽觉得头上黑影一闪,紧接着身体一轻,人被一股大力拎拽而起,扔到了山头。 “什么人?” “什么鬼!” 谢檀翻身而起,举着手中武器,跟对方同时叫喊出声。 抓她上山的,是一个身形瘦高、长得一张蛇精脸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裹一件杂色长袍。 蛇精脸的身后,一个矮胖络腮胡感觉脸有点像熊的男人、从胡椅上弹了起来,瞪眼盯着谢檀,“哪儿来的女妖精?” 胡椅旁放着几盏铜枝风灯,谢檀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对面二人的面容。 “你俩才是妖精!” 她右手的长剑指了下络腮胡,“你,黑熊精!” 左手的蛇尾指向蛇精脸,“你,花蛇精!” 刚才被那条巨蛇吓得着实够呛,现在谢檀啥人都不怕,就怕再遇到个什么精怪…… 对面的黑熊和花蛇,闻言皆是一愣。 他俩的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狂笑声:“哈哈哈,黑熊精!花蛇精!哈哈哈!” 谢檀循声望去,见一个锦衣少年,敲着手里的麈尾扇,正笑得前仰后合。 花蛇继续冷脸。黑熊一脸怒其不争地回头看了眼自家主人,转过来打量谢檀,光落在她左手拿着的蛇尾钩上,神色一变,“你到底是何人?” 谢檀反问:“你们又是何人?” 这黑熊脸也就罢了,那花蛇脸看上去像是武功极高,适才轻而易举地就把她从山坡上给提拎了上来。可见自己先前对他们身份的判断,并不十分准确。 黑熊脸正欲开口,身后那个锦衣少年,摇着麈尾慢慢走了过来。 “别凶巴巴地跟娘子说话!” 他拿扇子在黑熊脸头上敲了下,转而看向谢檀。 谢檀也看清了这少年的容貌,见他莫约十八、九岁的年纪,五官清秀精致,一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似乎随时都含着几分笑意。 少年先是将麈尾扇插到了腰带上、似想抬手行礼,但仔细打量了谢檀一眼后,又慌慌乱乱地将麈尾取回到手中,遮着自己的脸,迟疑问道:“敢问……娘子可是这九畹山中的山神?” 谢檀倒很想顺势冒认下来,骗点吃喝什么的。但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不敢戏弄得太过分,见这少年家主亦是知书达礼之人,遂还了个礼,把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讲了出来: “小女子是住在涂州的采药人,因进山采药不慎遇险,迷路至此。诸位若有马匹干粮等物愿意交换,小女子可将此番猎得的宝物奉上。” 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巨蛇尾钩。 黑熊脸关注那尾钩已久,见状赶紧凑过去细看,却又被少年拿麈尾敲了下头! “不许过去!” 少年制止住黑熊脸,将手中麈尾交给他,“拿着”,然后解开腰带,将自己身上的重锦白袍脱了下来。 少年微微侧身,将锦袍奉至谢檀面前,“娘子若不嫌弃,先披上这个吧。” 谢檀这时方才意识过来,自己身上就剩一件半干不湿的白丝里衣了,难怪这少年期期艾艾地不敢直视她。再加上长发凌乱,满身杀气,所以会被误认成山中精怪…… 她放下手中物件,道了身谢,接过锦袍穿在了身上。 既然收了人家的衣服,谢檀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想了想,指着地上的长剑和巨蛇尾钩道:“干脆这剑也给你们吧!我只要一匹马。” 黑熊脸连忙上前捡起巨蛇尾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是个什么东西?像是蝎尾吧?有够大的啊!”转身招呼蛇精脸过来,“阿赉,你过来瞧瞧,有见过这种玩意儿吗?” 谢檀开启卖家模式: “此乃九畹山十大妖兽之首嗜血狂蟒的尾钩。这尾钩吸取了山中上万年的日月精华、佐以妖兽自身的内丹能量,平时只需闲暇时用手轻抚数下,就能吸收其中蕴含的神秘力量,达到延年益寿的效果。我看诸位经常熬夜,想必白日里精神不济、胃口不佳。而通过吸收这尾钩的磁场能量,定能降压降糖,生津止渴,调养胃肠,寓治于养!” 黑熊脸显然是属于很容易被忽悠的那种,听完了谢檀的一番话,恨不得马上就掏钱出来买下,不断地向少年递着眼色。 那个叫阿赉的蛇精脸却要镇定的多。 “伤口新鲜,应是刚砍下不久。” 他先研究了一下巨蛇尾钩,然后抬眼问谢檀:“有如此大小尾钩的蛇虫,身体至少也有六七来丈,你一个孱弱女子,是如何降伏此物的?” 谢檀一时有些噎住。 蛇精脸又捡起地上的那把长剑,从剑身看到剑柄,神色微微一变,将剑奉至少年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少年拿过剑柄细看,亦是神情忽滞,望向谢檀问道:“你是北延人?” 北延人? 谢檀在脑中搜索着原著内容,并不记得有这么个地名,摇了摇头,“不是啊。我……” 她发觉这蛇精脸有些不好对付,不敢大意,斟酌说道:“这剑是我上次在城里卖药跟人换来的,当时只觉得它锋利好用,入山的时候可以用来防一下身,也没有多问过来源和出处,不清楚从前的主人是不是北延人。你们想想,如果这剑是我自己家传的东西,现在也不会拿出来跟你们换马了是吧?” 顿了顿, “至于那头蛇兽,我承认,不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我们采药人进山,都是结伴而行的,这次跟我一起来九畹山的,是我的……呃一位表兄。表兄他武功高强,对付这种妖兽也很有经验。我负责当诱饵把妖兽引出来,表兄则隐身暗处,出其不意地偷袭,直接就砍断了那嗜血狂蟒的脑袋!” 谢檀边说,边比划了几个动作。 “好厉害!” 少年睁大了桃花眼,问道: “那你表兄人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谢檀愣了愣,垂下眼眸,借着原主楚楚可怜的声线哽咽了一把,“表兄他虽然斩断了妖兽的脑袋,但那狂蟒毕竟是成精多年的老妖,死而不僵,垂死之际用尾钩把我表兄……生生给戳死了!可怜我那表兄,也算得上是咱们镇上属一属二的大好青年,只为了帮家里多赚几个卖药钱,就这样惨死在了深山沟里……” 少年见状,连忙上前劝慰:“娘子节哀!莫要太过伤心,哭坏了身子!” 黑熊脸还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巨蛇尾钩,“阿郎就把这尾钩买了吧!也好让这小娘子多拿些钱回家抚慰亲人。” 蛇精脸则是一语不发,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少年将谢檀请到了他们在山顶林间搭起的帐篷内。 谢檀坐到胡椅上,接过少年亲自倒来的水,啜了两口,决定言归正传谈生意。 “不知公子考虑得如何?” 少年坐到谢檀旁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你别叫我公子。我姓萧名孚,尚未加冠取字,你若不介意,唤我一声萧郎便可。” 靠得近了,谢檀这才注意到,萧孚左边的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且随着笑意不断被轻轻牵起,煞是可爱。 她点了下头,“我姓谢,单名一个檀字,檀木的檀。” “那我叫你阿谢?还是檀娘?” 萧孚将谢檀的名字反复在嘴里吟念了几次,“直接叫阿檀的话……会不会有些唐突?” 单看谢檀的五官形容,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轮廓里隐约还有一抹稚气未脱的娇俏。 谢檀对称呼什么的完全无所谓,“都可以。那马的事……” 萧孚道:“阿檀莫要担心,待天明之后,我便送你下山。山下另有我的一些随从,皆有坐骑,到时候让他们选匹好马送你便是!” 谢檀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萧郎了。” 萧孚支颐望着她,扑闪着一双桃花眼,“阿檀想谢我的话,不如就跟我说说进山采药的故事吧?有没有什么离奇的经历和好玩的事?我看你连巨蟒都敢斩杀,想必胆子很大,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见识吧?” 谢檀琢磨了一下。 “那……我说个故事?” 她清了清喉咙,“这故事也是我听其他采药人说的。据说,这九畹山里有很多蛇精和蝎子精,他们的克星,是一种长得很大的葫芦。这种葫芦,有七种颜色,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谢檀开启分集转播模式,萧孚听得十分认真。 正讲到了橙娃被妖精的迷镜和宝剑射瞎了眼睛的紧张时刻,黑熊脸突然在帐篷外非常激动地喊了两声: “阿郎!小娘子!” 谢檀和萧孚都被惊了一跳。 黑熊脸掀开帐篷帘子,一脸惊喜,“阿赉把这娘子的表兄给扛回来了!人还活着!” 第十二章 蛇精脸阿赉把顾仲遥放到帐篷里的软垫上,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 “肩胛处的伤势最重,内外两缘筋完全被撕断,可见蛇尾是从肩骨的结节处穿刺过去的……” 谢檀站在一旁,脸色比顾仲遥的还要白。 萧孚看了眼谢檀,“别担心,阿赉的医术了得,他既然愿意把你表兄带回来,就表明能救!” 谢檀的嘴唇翕合了几下,随即又紧紧抿住。 事到如今,她如果哭哭啼啼地否认,说这不是我表兄是山里的蛇精变的,大概不会有人信吧? 阿赉查看完伤势,起身向萧孚禀报:“这位郎君身上除了最严重的一处,还有大大小小四处伤口,都是被锐物所刺伤、随即拔出所留下的。我猜想,或许之前还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看了眼谢檀,见她神色怔忡、并无接话的意图,遂继续向萧孚道:“此外,还有些陈年旧伤,不足为患。” 萧孚点了点头,“那赶紧医治吧!需要什么的话,尽管去取。” 阿赉转向旁边的黑熊脸,“麻烦夏侯兄下山帮我把药箱取来。再多带几人上来,另建一张帐篷。这郎君伤势甚重,不能再随意移动了。” 萧孚接过话,补充吩咐道:“让他们全都上来,我也要留在山顶上。” 黑熊脸犹豫了一下,领命退出。 阿赉重新蹲到顾仲遥身边,处理伤口。 萧孚闻着帐篷内弥散的血腥味浓重,又见谢檀一直脸色苍白,遂提议道:“这里有阿赉照看,不如我们去外面等候?” 谢檀摇了摇头,“不用,我要留下。” 她径直走到阿赉身旁,坐到胡椅上,视线始终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的每个动作。 萧孚望向谢檀侧颜,见她蹙着眉头、轻咬唇角,神情像是极为担忧。 他心中不禁泛起一抹自嘲。这也就是别人家的手足之情。若换作是他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他家的那几位姊妹兄弟,还不知该如何的欣喜雀跃呢! 萧孚撩开帐帘,退了出去。 阿赉剪开了顾仲遥的上衣,见那布满了伤痕的白皙身躯上,除了几处新伤之外,还有不少灰白色的陈年旧伤。 阿赉瞥了眼谢檀,“你这位表兄,小时候遭了不少罪吧?” 谢檀还在焦急琢磨着对策,闻言微微一愣。 阿赉指着顾仲遥身上的几处伤痕,一一分析道:“这里是鞭伤,已经褪得很淡了,大约是五、六岁时候留下的。这里,应该是被火钳之类的物件烫伤的,伤口挺深。还有这里,像是更小的时候,被什么硬物划开的……” 谢檀的视线顺着阿赉所指的位置望了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赉转头看了眼谢檀,“你们家族,是世代采药为生的?” 谢檀下意识地点头,“是啊。” 这蛇精脸阿赉话不多,行事却十分谨慎。因为对她之前的话有所怀疑,愣是沿着她来时的路径下到深涧里去巡视了一番,待看到了巨蛇的尸身和顾仲遥,方才对谢檀态度稍有好转。 谢檀面对他的疑问,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顾仲遥身上的衣物,虽是为掩人耳目而特意置办的普通缁衣,但料子也并不便宜。若说成是穷苦出身,怕是瞒不住阿赉。 谢檀回忆了一下顾仲遥的生平,说道:“但我这表兄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家业相比镇上其他人要殷实许多。只不过,表兄的生母是奴婢出身,所以……小时候过得或许有些辛苦。” 阿赉似有所悟,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裹好了顾仲遥肩头处的绷带,站起身来。 “我找到他的时候,见他伤口处有人用衣物捆扎止血过。是你做的吧?” 他看向谢檀,难得表情和气地点了点头,“做得不错。若非如此,他也挺不到现在。” 阿赉出帐去取清水。 谢檀独自一人坐在顾仲遥旁边,盯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俊脸,内心中五味杂陈。 说实话,得知他没死的那一瞬,惊惶的同时,亦有那么一丝一缕暗藏的释然。 毕竟,亲手夺取一个人的性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会是让人觉得愉悦的过程。 但如果顾仲遥不死的话,那她又该怎么办? 谢檀伸出手,取过席子边角处放着的一个软垫,举在双手之间。 她之所以留在这帐中,就是为了等一个能再次杀死顾仲遥的机会。 伤得那么重。有无数种的方式,可以让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逝去…… 谢檀手中的软垫,慢慢凑近了顾仲遥的脸。 顾仲遥汗湿的眉头紧绞着,呼吸急促,似乎陷入了昏迷亦减轻不了伤痛的折磨。 软垫狠狠压到了他高直的鼻梁上,令得呼吸一滞,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启,吐出了一直萦绕在内久不曾泄露的两个字: “阿娘……” 谢檀的手一抖,随即僵住。 尼玛你能不能有点职业修养?你的人设是反派,没事玩什么楚楚可怜?那是我角色的人设好不好?! 她心里千万道的吐槽飘过,捏着软垫的手指都快掐出汗来了。 取水的阿赉回来,撩帘入内。 谢檀把软垫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帐篷外,萧孚伫立临风处,远眺天际处刚刚露出的一抹晨曦之光,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谢檀走上前去,“那个,萧郎君,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萧孚转过身来。 谢檀抬头捋了下鬓边垂落的乱发,“你看我表兄这个情况,我觉得我还是得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比较好。能不能请你让人给我准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回去报信。” 既然杀不了,就只能自己果断溜走了…… 萧孚想了想,表示不赞成,“万一你表兄醒来见不到你,担心忧虑反而加重病情。我等毕竟是陌生人,难以劝慰。不如你继续留在此处,我另外派个人赶去贵府传信吧!” 谢檀抑制住想打人的冲动。 “那……那也太麻烦了……” 她手指捏着衣角、作满腹愁思状。 “其实,那个,我原本也有些犹豫。表兄的父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乍闻噩耗,怕是经受不住……不如,还是不送消息为好?” 萧孚走到谢檀身边,安慰道:“阿赉的医术十分精湛,你表兄得他医治,想必不久就能醒来。我看不如这样,等你表兄醒来之后,你再回家报信。一则到时候他情况好转,方便你与家人交待。二则他与你见上一面,也能彼此放宽些心。” 谢檀连忙顺势点头,“萧郎君年纪轻轻的,处理事情却这么有决断,真是叫人佩服!” 萧孚咧嘴笑了笑,不自觉地摇起了手中的麈尾扇,“阿檀不是说笑吧?” “当然不是。” 谢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要是自己也能再有决断一点,一早就狠下心拿剑直接戳死了顾仲遥,现在是不是就少了这许多纠结? 曦光渐露,万物苏醒,萦绕峰峦的雾气愈加显白。 萧孚不知望景生出了什么感悟,吸了口清冽的晨风,摇扇叹道:“有时太过有决断,也未必是好事啊!” 谢檀表示不赞同,“为什么不好?我就很佩服那种杀伐果决的人。平时读话本看戏文,也喜欢看那种特别厉害的女主形象,遇到反派就毫不留情地杀个一干二净,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像现在大梁国的那位沐贵妃。” 她想杀顾仲遥,居然尝试了三次都没成功。 可见,果然不是当女主的命…… 萧孚闻言,沉吟片刻。 “阿檀,也会羡慕像沐贵妃那样的人吗?” 谢檀听出他语气微异,抬眼看他,“怎么了?” 萧孚的一双桃花眼微微低垂,掩去了眸中神色,“没什么。”顿了片刻,“我倒一直觉得,那样的女人,其实挺可怜的。” 谢檀睁大了眼。居然觉得宫斗文女主挺可怜?人家可是大杀四方、荣登后位的人生赢家好不好? 萧孚笑了笑,又道:“我虽不认识沐贵妃,但却认识一位跟她经历相似的女子。那位女子,十四岁的时候,依照父兄的意愿,嫁进了一个大户人家为妾。当时夫主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位得宠的妻妾,因此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女子因为不受夫君宠爱,背地里便被府中的其他人欺负,常常独自躲起来偷偷哭泣,甚至还想过要了结自己的性命。” 谢檀一听,马上有了追文的意愿,催问道:“那然后呢?” 萧孚继续道:“后来,这女子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因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从此变得坚强了起来。为了保护孩子,她学会了如何筹谋算计、如何去讨夫君的欢心、如何借用自己家族的力量来巩固权力,让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至高的位置。” “那不是挺好的?” 谢檀寻思道,梗是有点老套了,但并不失为套路逆袭爽文的经典梗,等自己穿回去了,可以考虑用来开篇网文什么的。 “为了权势,她杀了很多人。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也有完全无辜的人,甚至包括,幼小无知的孩童。再后来,就连这女子自己的孩子,也被她用作了争夺权力的工具,从小学着在父亲面前讨好卖乖,学着与兄弟姊妹尔虞我诈……女子最爱对自己孩子说的话,便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你赢过了所有的人,我的努力才不算白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何总是不争气’……” 萧孚手中的麈尾扇,轻轻抵在下巴处,遮住了嘴角一抹稍纵即逝的苦涩,继而抬眼看向谢檀,眉眼间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笑意,“你难道不觉得,这女子和她的孩子,其实都挺可怜的?” 谢檀听完了这最后一段,不觉微微失神。 哪儿有爽文会这样结尾的…… 快天明的时候,黑熊脸带着人手上了山顶,麻利地搭建起了两座大帐篷。 阿赉把顾仲遥移到了其中的一顶帐篷之中,谢檀也“被迫”帮忙搬着东西、打下手。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决定不再继续纠结为啥没一剑戳死反派这件事了。 后悔这种事,稍微想想、稍微发泄一下情绪就好,浪费太多时间在上面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认真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不就是反派没死吗?又不是系统罚她原地毁灭。 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谢檀蹲在帐篷的一处支架旁,帮着黑熊脸固定绳索,见四下无人,开口问道:“夏侯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黑熊脸被谢檀一下子喊年轻了十几岁,内心很是激动,表面却强装老成,肃色道:“何事?” 谢檀斟酌了一下,“昨晚你们看到我那把剑上有什么?为什么要说我是北延人?还有,为什么萧郎君和花蛇君对北延人的反应那么强烈?” 黑熊脸应该是这里所有人当中最容易被套话的一位。 但可惜的是,他同时也是知识水平最低的一位…… 黑熊挠了挠头,“你那剑上有啥,我确实没留意。至于北延人嘛,都是些为奴为婢的,突然出现在这山里的话,大伙都会惊讶一下吧?” 谢檀不解,“为奴为婢?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黑熊想了想,“也对,你一个小镇上的采药女,大概也没留意过这些。”顿了顿,“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吧,北延被灭了国,流落到卫国和梁国的子民就都成了奴隶,世世代代都是贱籍。” “原来如此。” 谢檀在心中暗自琢磨着,似乎感觉像是隔着一层薄纱、隐隐捕获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将视线向床榻的方向移去,却蓦然撞上了一双暗若幽潭的黑眸,惊得心头一跳。 躺在榻上的顾仲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 小天使们好~mua 第十三章 谢檀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忙转头去瞟黑熊脸,发现黑熊脸大概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反常、也正抬眼往顾仲遥的方向看去。 谢檀连忙扔下正在系的绳索,扑到了顾仲遥的榻前。 “表兄!你醒了!你让我担心得好苦啊……” 指尖摁住顾仲遥的嘴,凑近他耳边飞快的低声说道:“想活命就别乱说话!” 黑熊脸放下手中活计,过来看了眼顾仲遥,“还真是醒了。等着,我去叫阿赉过来。” 说完,奔出帐外。 谢檀抓紧时间,捂着顾仲遥的嘴,长话短说: “你昨晚被那巨蛇给戳得半死,是我不计前嫌、怀着一颗仁义之心救了你!然后山里刚好来了一批游客,被我请来帮忙。我看他们身份也不一般,其中有武功医术都很高的人,随时可以把你弄死的那种。我跟他们说你是我表兄,出身药材商贾之家,跟我入山采药斩妖兽,你最好不要说错了话……” 话没说完,阿赉和萧孚就撩帘进来了。 谢檀伸手使劲一拂一摁,强行把顾仲遥的眼皮合上,转头含着喜悦的笑意对阿赉说道:“我表兄他刚才醒了一下,但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好像又睡过去了。” 阿赉把顾仲遥扶靠到引枕上,伸出手指,按上了他的脉门,然后将一缕真气徐徐注入。 顾仲遥睁开了双眼,手腕轻转,避开了阿赉的触碰。 或许是失血太多、面色苍白的缘故,他的眸色此时显得格外深邃。幽暗的视线慢慢在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了谢檀身上。 谢檀赶忙坐到他身边,“表兄你醒了就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虽然,是我及时帮你捆扎伤口才让你活了下来,但如果没有萧郎君他们及时伸出援手、你肯定也不能这么快就醒过来。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紧握住了顾仲遥的手、笼到自己袖子下,时刻准备着他一旦乱说话就掐爆他的手…… 萧孚笑道:“阿檀太客气了,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转头问阿赉,“伤势可是好些了?” 阿赉还在回忆着刚才探查顾仲遥脉象的情形,闻言向萧孚回话道:“现在恢复了意识,便能多进一些补药,自然有利于伤愈。”抬起眼,朝着顾仲遥的方向略带判研地瞥了一瞬,“且这位郎君内力深厚,辅以自行运功疗伤,想必定能很快康复。” 萧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备药吧。” 阿赉退了出去。 萧孚再度打量榻上的顾仲遥,“对了,还不知道兄台的高姓大名,该如何称呼?” 谢檀在袖子里狂掐顾仲遥的手,仰头对萧孚笑道:“我表兄他……” “敝姓严,族中排行第三。” 顾仲遥蓦然开了口,气息尚有些微弱不堪,“尊台唤我严三便可。” 谢檀长吁了一口气,松开了已经快要掐烂了的顾仲遥的手。 萧孚笑道:“严兄客气了。看年纪,我莫约比严兄小上几岁,严兄直接唤我阿孚就好。” 少顷,阿赉领着人,送来了熬好的药汤。 谢檀接过药碗,道了声谢,“真是太麻烦大家了!现在既然表兄人已苏醒,就由我一人照顾好了。” 待众人皆退出了帐篷,谢檀立刻敛了笑意,意味深长地瞥了顾仲遥一眼。 “那个……我们谈一下吧。” 帐内光影晦暗,沉郁的药味弥散开来,气氛中一丝诡异的焦苦。 谢檀微垂着眉眼,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搅着碗里的药,“你上次说我五危俱犯,没有资格跟你谈条件。可如今你伤势严重,要靠我照顾才能活命,所以你觉得自己上次说的话,需不需要改一改?” 顾仲遥声音虚弱,“若不改,又如何?” 谢檀把勺子一撂,抬眼道:“那就不给你吃药,让你不死也成残废!” 顾仲遥没有搭话,气息不稳地咳嗽了几下,然后靠着引枕闭上双眼。 “为何不把我交给赵子偃?”他答非所问。 谢檀沉默片刻,“我看你也挺可怜的。既然救了你,就索性救到底了。” 事实上,她早就考虑过让萧孚的人送信给赵子偃。 但送信的话就必然会泄露顾仲遥的真实身份,推翻自己之前编得圆圆的谎话,骤然之间,颇具难度和危险性。 而这萧孚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善则善矣,敌友立场却一时难辨。一则,他讲的那个故事太像宫斗小说的剧情,且提到沐贵妃的时候,口气听着仿佛很了解她的生平似的,甚至包括那些鲜为人知的宫闱秘辛,着实不像寻常百姓的反应。 二则,天明的时候,萧孚在山下的随从就陆陆续续地上了山顶,其中不但有护卫和侍从,还有婢女和赶着马车的车夫。一名婢女领了萧孚的吩咐,送来一身衣裙给谢檀换上。谢檀无意间翻开了那衣裙的镶边,发现绣着“宫制”二字,便明白自己的某些猜测可能真是撞上了事实。 萧孚本人也倒罢了,那蛇精脸阿赉实在是个厉害角色。要是真发生些龃龉,她可没把握能在阿赉手里讨到好处…… 顾仲遥依旧疲惫地合着眼,嘴角却勾出了一道极尽嘲讽的笑意,“看我可怜?我怎么觉得,你是怕被我连累,死在这些卫国人的手上?” “卫国人?” 谢檀思索一瞬,想起来涂州的路上、偷听韩峰等人的聊天内容,禁不住直了直身子,“你的意思是,他们就是从北面进入九畹山的那些卫国人?” 她盯着顾仲遥,“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仲遥徐徐睁开双眼,冷锐的眼神和病态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太协调,“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檀怒了。 都病弱成这样了,还敢跟老娘斗? 她冷笑了声,道:“不说算了。难道还想我求着你说不成?你以为我会怕他们?错!当相国的人是你、揽权敛财的人也是你,敌国的人要对付、当然是对付你,抓进他们天牢也好,用来当筹码搞要挟也好,都跟我一个无辜弱女子无关吧?” 顾仲遥眼底泛起一丝黯沉而又略带戏谑的神情,“那你大概是忘了,你跟我是何种关系。” 关系? “什么关系?” 谢檀端着药碗,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视线落在了顾仲遥噙着讥诮笑意的唇角上,突然间想起了某个红烛高照、系统红光大作的夜晚…… 噢,对! 差点就快不记得了,她好像是眼前这人的正室夫人…… 谢檀低下头,大力搅动着已经冷透了的药汤。 目光掠到了顾仲遥置于身侧的手上,见那手背上被自己刚才掐出的痕迹已经开始泛青,倒愈发衬得原本的肤色白皙,手指亦是修长有力、十分漂亮。 要是这人一病醒来,失个忆、换个灵魂什么的,变成弱受病娇美男,她或许会不介意认下这段关系…… “我上次跟你提条件的时候就说过了,你必须,一,放我自由。” 谢檀镇定住情绪,抬头说道:“二,放过谢家的无辜妇孺。你现在答应的话,我就跟你好好配合,让你安全回到鄞州。不然的话,”阴测测冷笑了声,“你在我手里还能再活几天,那就不好说了。” 顾仲遥盯着谢檀,咳嗽了两下,缓缓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安西王以百兵之力、将我五名护卫斩成肉泥之后,我又是如何活着逃出杀戮场的?” 谢檀心头一跳,抬眼望见对方的眼眸之中,黯沉冰寒间亦似有淡淡氤氲。 她想象着那等血腥杀戮的场景,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顾仲遥却是神情淡淡,“危急之际,是韩峰与陈虎赶来接应。事后我虽与他们走散,但你勾结赵子偃置我于死地之事,他们定不会忘。” 他握拳掩唇又咳嗽了数下,调整气息,目光始终紧盯着谢檀。 “若我不能活着回到鄞州,你谢氏全族,必然为我陪葬。” 谢檀端药的手颤了一颤。 也就是说 —— 他要是死了,他手下就要杀她全家报仇。 是这个逻辑吧? 谢檀怔忡地跟顾仲遥对视了片刻,几番欲言又止,先前拿捏出来的气势荡然无存。 真是倒了血霉了,她好像,又拿这反派没有办法了? 顾仲遥垂下眼,喘息着又再度咳嗽了起来。 谢檀出了会儿神,低头舀了一勺子药汤,态度恭敬地送到顾仲遥嘴边。 “表兄喝药。” “表兄要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死。” “那个……表兄您看您觉得冷吗?要不要加床毯子?” 黑熊脸夏侯德放下帘角,踮着脚迅速返回到萧孚的帐内,禀报道: “我刚才去偷听了一下壁角,两人凑在一处,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严郎君本就气弱,谢娘子唯一提声的时候好像说了‘残废’和“错”两个词,姿态举动并无异常之处。我离开的时候,谢娘子正温温柔柔地服侍她表兄用药,看上去不是关系极好的表兄妹、就是有私情的恩爱男女!” 他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胡椅上,瞅着一旁抄手而立的阿赉,“我看你就别瞎想了,没啥不对劲的地方!” 阿赉抄手入袖,表情严肃,“那位严郎君的内力底子似乎极高,反应亦是十分迅速,被我拿住脉门的时候也能轻易化解,若非自小在名师教导之下苦练,断无法在这个年纪就有此修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区区商贾之家的庶子。” 萧孚倚着帐柱,翻着手里的一本书册,笑道:“阿赉也太过警觉了些。就算那严郎君并非商贾出身、曾随名师修习武学,又便如何?你也说过,他身上旧伤累累,幼时必是受过人虐待,想来其父母或是不甚关心、或是缺乏权力,总之是个讨不到恩荫的可怜人。至于阿檀的话……” 他合起手中书册、轻抵下巴,桃花眼扑闪了两下,“纯然中透着慧黠,就像这歌中所咏的山鬼……无论是怎样的身份,都不会是沾染了朝宦秽气之人。”看向阿赉,“只要不是官家中人,又有何妨?” 阿赉依旧抄手肃容,沉思良久,“话虽如此,但皇贵妃嘱咐过,行事必须谨慎为上,万不可让阿郎身边出现一丝一毫有任何可能的危险,所以某也不敢大意。” 萧孚闻言,脸上笑意微敛,垂目翻书不语。 旁边夏侯德又等了半天,见对面两人都不再言语,嘿嘿笑了两声,“商量妥当了?”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那个……我听壁角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那……那嗜血狂蟒的尾钩能否拿出来让我摸摸了?” 旁边的帐篷里,谢檀怀着极其复杂翻腾的心情,低眉顺眼地喂顾仲遥饮完了药汤。 顾仲遥闭目凝神片刻,慢慢撑身坐了起来,盘膝运功,将周身真气盈动流转一番。 谢檀捏着个空碗,靠坐到榻角旁的小凳上,斜眼盯着顾仲遥。 这反派的金手指好多,还自带各种高级皮肤。 在家里一副翩翩贵公子的造型,到了职场上换一身官袍又是一副大权在握的精英范儿,现在流落山野身负重伤就换武侠修真版了……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碗。 然后自己的新人设,就是伏低做小求生存的乞丐了是吧? 谢檀靠着榻角,心情复杂地整理着思绪。 一日一夜的疲倦沉沉袭来,眼皮沉重耷拉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她成功化身为大女主,颜值财富值武力值皆惊为天人,而顾仲遥成了缠绵病榻的弱娇美男,一见到她就咳咳喘喘地娇声呼唤:“夫人你过来,你过来啊。” 谢檀拿乔作脸,转身不予搭理。 一转身,手里的空碗咣当当地滚落到地。 谢檀从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五味杂陈。 榻头那方,顾仲遥收纳真气,缓缓睁开了眼,朝谢檀的方向投来一瞥。 “你过来。” ※※※※※※※※※※※※※※※※※※※※ 周末愉快~~ 第十四章 谢檀被反派的这一句“你过来”惊得心头一跳。 这人莫非还有读梦术的金手指? 她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运气疗伤的效果,顾仲遥面上的病色淡去了些许,嘴唇的颜色也不再那么苍白,微微开启问道: “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如实作答。” 谢檀乖巧点头,“你问,你问。” 顾仲遥盯着她,“你是否知晓齐峤藏兵之处?” 谢檀嗅到了一丝博弈的机会,想了想,反问道:“知晓的话又如何?” 顾仲遥沉吟道:“你之前提的那两个条件,我或许,可以考虑答应。” “当真?” 谢檀极力抑制住情绪,然而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往上扯了扯。 这两个条件的谈判,她前后跟他提过三次。第一次提的时候,被他直接关进了死牢。第二次提的时候,被他嘲笑五味焗饭、没资格跟他做交易。第三次,也就是适才他刚刚醒来、还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的时候,就被他直接反手一击,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没想到,一觉醒来,局势却突然起了变化! 反派居然主动提出要跟她做交易? 这一刻内心的成就感,有点像头悬梁锥刺股三次冲刺清华失败的落榜生、突然收到了清华校长亲自发出的录取通知,懵然不敢确信之际,又万般感慨自己的英明才智终于得到了认可、从前的拼杀努力也没有白费! 任你从前不可一世、眼高于顶,最后还不是要来求我加盟? 顾仲遥盯着谢檀嘴角处那压抑不住的抽动,觉得十分刺眼。 他沉默一瞬,冷声道:“我可以考虑答应你的条件。但你务必在五日之内带我找到齐峤。若是我行事顺利,能尽快赶回京城,或能救下谢氏诸人。” 很苛刻的条件。 很明显,对方是把自己放在了甲方的谈判位置上。 谢檀控制了一下情绪,头脑冷静下来,“嗯,我也可以考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须先发一个毒誓,讲明如果我在五日之内带你找到了齐峤,你就一定会放我自由、并赦免谢氏之罪。” 顾仲遥道:“谢光所犯之事,乃是私通敌国的大逆之罪。他的性命,我没有把握一定能保住。” 谢檀根本就不认识这副身体的父亲,也确实没什么感情,想了想,说:“那也行,他的罪赦不了的话就算了,你答应保住家中妇孺的性命就行。” 顾仲遥目光幽深地看了谢檀一眼。 谢檀被盯得有点心虚,梗了下脖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并不是所有子女都跟父母关系好。我一个庶女,平时都没怎么见过父亲的面,自然也没什么感情。” 想起顾仲遥身上的那些旧伤,忍不住顺口探一句八卦:“你不也是大家族的庶子吗?难道没有过相似的体会?” 顾仲遥移开视线,不置可否,缓缓举起了右手。 谢檀忙道:“等一下!先别急着发誓,我还没说完。” 她拽着顾仲遥的袖子,微微仰头望着他,面上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太狡猾,我一个无知弱女子,总担心被你愚弄。不如这样,你用你生母的名义来立这个誓,我心里便能稍稍安稳些,帮你做起事来也更麻利些。” 顾仲遥看着谢檀,幽暗的眸色倒映在她清澈狡黠的双眼中,蕴满了某种复杂而沉重的情绪。 半晌,他一言不发地从谢檀手中抽出了袖子,重新举起了右手。 “鄞州顾谙,今以生母之名义立誓,若能得谢檀之助,于五日之内寻得齐峤,此后顺利返回京城,必当遵守承诺,放她自由,并为谢氏妇孺脱罪。若违此誓……” 顿了片刻,一字字说得有些缓慢而艰难,“亡母,泉下不安。” 誓言余音落下,弥散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凝固气氛。 两人皆有些兀自沉默。 谢檀心中有种莫名的、软绵却又沉重的情绪泛了起来。 她站起身来,眉眼微垂。 “那,既然我们说好了,就好好合作吧。我再去帮你拿一点药,你快点好起来,我们才能去找人。” 说完,快步出了帐篷。 她还很清晰地记得,顾仲遥被她手中的垫子压得呼吸一滞,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启唤出的那一声“阿娘……” 正因为洞悉到其生母或许是他唯一真正在意之人,谢檀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来确保顾仲遥不会违背承诺。 可明明是很理智很正确的选择,她现在,为什么会觉得有那么一丢丢的愧疚难堪呢? 谢檀去到帐篷后面,帮着婢女分拣药材、熬制药汤。 过了会儿,萧孚也端了张胡椅过来,坐到谢檀身边,摇着麈尾帮她扇火。 “其实这种事,你交给下人们做就好了。” 他手撑着下巴,“你上次给我讲的那个葫芦娃故事,还没讲完呢。” 谢檀睨了他一眼,“那你上次跟我讲的爽文还烂尾了呢。” “爽文?烂尾?” 萧孚一脸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谢檀取过烘干了的绷带,一边叠绷带,一边说:“你讲的那个故事,按照一般常理来分析,结尾应该是那位女主的孩子也得登极位、成为人上人。你讲得那么苦闷,弄得听故事的人心情也不好。” 萧孚想了想,皱眉道:“可若是那孩子并不愿意成为人上人、只想做个潇洒闲人呢?” 谢檀:“那就让女主再生个二胎。” 萧孚:…… 谢檀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着萧孚,“萧郎君到这九畹山来,只是为了游山玩水吗?” 该不会,也是来找那个齐峤的吧? 萧孚支颐望着谢檀,“不是。我是来找山神的。有采药人说,曾有几次在这里见过很多名女子结伴出没。你想想,九畹山里又有瘴气又有毒虫的,寻常女子怎可能结伴来此?所以我想,必定就是传说里的山神吧?” 谢檀若有所思,“那些采药人说见过山神的地方,是不是在这座山的西南方向?” 萧孚扇火的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他眼中神色激动,“难道你……” “嗯,我认识她们。” 谢檀面不改色,“其实她们就是我们隔壁镇上的采药女,胆子比较大,喜欢结伴来九畹山里采药,不是什么山神啦。” 萧孚眼中的激动神色褪去,语气颓然,“噢?” 谢檀歪头看着他,“我倒是一直奇怪。萧郎君衣食无忧的,又不求什么,干嘛这么想要找山神?” 萧孚面色微微泛红。 半晌,嗫嚅说道:“我就是有点想,给山神当个夫君什么的……” 谢檀:…… 萧孚所提到的有女子出没的位置,其实也是谢檀之前怀疑的齐峤藏身之所的入口位置。 原著当中,并没交待过赵子偃找到齐峤的具体位置,所以谢檀也并不清楚齐峤真正的藏兵之处。但是在深涧遇到巨蛇的那晚,她步行途中曾在系统的导航地图上,留意到西南方向一条甚为隐蔽的路径。当时她就有过怀疑,也因此大胆在顾仲遥面前应下了他所提出的条件。 此时再听萧孚如此说,便更有了几分把握。 接下来两日,谢檀专注照料顾仲遥养伤。除了换药、擦洗伤口等需要阿赉帮忙的事情以外,基本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 良医名药、悉心照料,再外加顾仲遥以内力自行运功疗伤,他恢复的速度很快。伤势最重的左肩被缠了厚厚的绷带,以至于左臂尚且无法活动。但除此之外,坐立行走已是基本无碍。 谢檀考虑到自己必须在五日之内带顾仲遥找到齐峤,时间实在紧迫。而萧孚这边,那个蛇精脸阿赉似乎对她和顾仲遥的身份十分怀疑,时常出言试探。 谢檀斟酌再三,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她将想法告知顾仲遥,定下了在第四日的清晨出发。 “要求五日以内是你自己提的,伤口痛吃不消耽误行程的话,可怨不得我。” 自从那日立下誓言之后,顾仲遥与谢檀之间,像是少了几分从前剑拔弩张的敌对感,却多了一种异样沉默的氛围。顾仲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目疗伤,谢檀跟他之间话说得不多,交流仅限于责任所迫,且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出发前,谢檀一早整理好行装。 而顾仲遥之前穿的那套缁衣破了好几个地方,谢檀做针线活实在无力,便请了萧孚的一位婢女帮忙。 此时婢女送来了衣袍,羞怯怯地抬眼瞄了下顾仲遥,“奴将这衣袍系带改了一下。奴亲自侍奉郎君换上吧。” 换好了衣袍,又建议道:“郎君的发髻,也重新绾一下吧。” 谢檀在一旁捆着干粮包袱,暗笑道,这当主人的萧孚喜欢搞浪漫,弄得底下人也跟他一样多情。这婢女刚认识她半天、往帐篷里送过几次药,就私下拉着她袖子、期期艾艾地打听:“你表兄他,成家了没?” 谢檀撇了下嘴角,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正在绾发的那人,却恰巧撞上了顾仲遥投来的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又很快各自移了开来。 收拾完毕,两人出了帐篷,见萧孚已经命人备好了两匹马,等候在外。 萧孚很是不舍,“阿檀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看了眼顾仲遥,“严兄的伤还没全好,不如我用马车送你们回家吧?” 他话音刚落,顾仲遥已经单手执缰、足尖轻点,姿态潇洒地翻身上了马。 谢檀向萧孚行了个礼,“萧郎大恩,无以为报。我与表兄离家多日,若再不归返,只怕家中长辈担心忧虑。他日若有缘与萧郎君再见,我一定把故事讲完!” 说完,又与夏侯德、阿赉等人一一行礼道别,上了自己的坐骑。 “阿檀稍等。” 萧孚从侍从身中接过一把皮鞘包裹的长剑,递给谢檀,“我并不习武,你这剑给我就浪费了,还是你自己拿回去用吧。我另外还让人给你的剑做了个剑鞘,上面镶得有我的徽记,若有一日你去了邺都城,只需将这徽记示于官差,便能找到我。” 谢檀接过剑,见鲛鱼皮鞘上嵌着一枚铁制的梅花。 萧孚又转身招手示意,“还有你和严兄猎到的巨蟒尾钩,得来不易,我也受之有愧,还是归还给你们吧。” 夏侯德在角落抱着尾钩,啃着指头,假装没看见萧孚的手势。 谢檀哂然。 “快别这样。你送了我两匹马,要是一件东西都不收的话,我真过意不去。” 她将长剑绑到背上,执起马缰,对萧孚一笑,“那巨蟒尾钩,就赠与夏侯兄了。你现在拿给我,我也没地方装了啊。” 谢檀再次拱手,调转马头。 踏出两步后,又转了回来。 “萧郎还记得那个烂尾的爽文吗?” 萧孚抬眼看她,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谢檀挽了挽缰绳,缓缓道:“上次我说的那个结尾,其实并不好。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利以自己的意愿来强迫孩子做出选择。我若是那孩子,必不会放弃自己真正的梦想,也不会因此对母亲心存愧疚。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若不是真心在乎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为她而活呢?” 萧孚怔然片刻,继而舒展出慢慢笑意,牵起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谢檀也弯出一道笑来,朝他点了点头,调转了马头。 前方的顾仲遥正回首望向她。 那目光,似已凝视良久,神色判研、复杂难懂。 谢檀与他对视一瞬,垂下眼帘,策马越前驰去。 ※※※※※※※※※※※※※※※※※※※※ 新的一周,大家都要元气满满的哦~??w?? 第十五章 九畹山中,早晚的温差很大。 时近中午,山林间的雾气早已散尽,阳光穿透高树枝叶,映照在深涧的水面之上,折射出五彩变幻的光泽。 谢檀忍不住按辔徐行,感受着山风在脸上轻拂过的温柔,惬意地眯了眯眼。 顾仲遥勒马回首,蹙了蹙眉,“赶紧带路。” 谢檀瞪了他一眼。 “早上下山的时候我就说了,直接往西南方向走就对了,是你非要让我往东北先绕上一圈的!浪费时间的人是你,催着赶路的人也是你,莫名其妙!” 顾仲遥伤未痊愈,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策马立于骄阳碧波之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墨眉丹唇的妖娆。 “绕路而行,是为防那些卫国人暗中跟随。这其中的道理,你并非不懂。” 谢檀道:“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阴险!那个阿赉,虽然一直对我们有怀疑、经常问东问西搞得我也很烦,但人家终归是救了你,也没往你的药里放毒来害过你,至于萧郎君,更是正人君子、坦坦荡荡的,断不会让属下做出暗中跟踪的事情来。” 顾仲遥微微冷笑,“自古权势最是蚀人心。你的那位萧郎君,一生下来便处在了权力争夺的中心,想要事事与人为善,谈何容易?” 谢檀怔了怔。 “什么叫我的那位萧郎君?我看你是自己平时坏事做多了,才总把别人也往坏的想!” 她打马越过顾仲遥,径直朝前而去。 两人再度陷入无交流的状态,沉默地沿着山涧继续往西南方向行去。 谢檀一边走,一边尝试启动系统里的导航。 但是很悲催的是,自从赵子偃离开了九畹山的范围,这导航地图似乎就再也启动不了了。 看来这智障系统完全是为了攻略任务而存在的。只有当涉及到完成任务的情况出现,她才能获取到这系统的助力…… 眼下之计,只能按照她的记忆来摸索前行了。 深涧的尽头,是一挂飞流直下的大瀑布。 谢檀依稀记得,从此处再往上,路径就会愈加窄小陡峭起来。 “休息一下。” 她翻身下马,坐到水边一株叶如冠盖的榕树下,把从萧孚那里带来的干粮拿了出来。 顾仲遥也下马走到了树下。 老榕树盘结的树根支出了地面,与岸边的青石纠结缠绕在一起。顾仲遥拣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闭目养神。 谢檀啃着干粮,瞅了顾仲遥一眼。 这两日她照顾他养伤,发现他一有机会就专注运气疗伤,让身体尽快地恢复。不得不承认,这人行事很讲效率,目标清晰、不浪费时间,放到现代,肯定是那种拥有黄金作息时间表的学霸或者精英总裁…… 但是呢,活得这么辛苦,又真的很有意思吗? 谢檀站起身,绕着榕树慢慢踱步兜着圈子。树荫透着骄阳暖光,将斑驳的影像投映到银白的瀑布之上。 瀑布的下方,是一池清亮的潭水,看上去并不太深。 谢檀想了想,把干粮袋子放到顾仲遥旁边,自己俯身除去鞋袜、挽袖撩裙,踮脚走进了潭水之中。 顾仲遥缓缓地睁开了眼。 不远处的潭水之上,有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发出婉转而清脆的鸣叫声。 立于水中的少女微微俯身,一头及腰的柔顺长发,因此从耳后滑了下来、如水般地拂过了肩头。 她凝神注视着水面,姿态静谧而专注。 顾仲遥望着她,犹如望向了一副静止的画作。 谢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侧脸望了过来。 顾仲遥正要闭眼,却见一道银光飞闪过来、直击自己面门。 他下意识侧身避开,只见一条白花花鱼儿“啪”的落到了身边的地上,激烈地扑腾翻转着。 谢檀光着脚跑了过来,弯腰拣起鱼,捏在手里看了看,“哈,有鱼吃啦!” 她蹲到一旁,选了几块石头搭了个火灶,拣了些干枯树枝来,然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生好火,又把长剑拔/出来杀鱼除鳞,鱼串到树枝做成的烤叉上,架到了火堆上。 顾仲遥盘膝静坐一旁,注视着谢檀的各种操作。 “你从何处学会的这些?” 潜水、骑马、抓鱼、杀鱼,没有一样是闺秀所为。 谢檀如今也是受正式合同保护的合伙人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惧怕反派的逼问,闻言瞟了他一眼,“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顾仲遥沉默住。 隔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从此地到齐峤藏兵之处,还有多远?” 谢檀回忆着路线,估算了一下,“大概……还要两三个时辰?” 顾仲遥又问:“这条路径,是赵子偃告诉你的?” 谢檀想了想,万一她的判断是错误的,找错了地方,还得跟反派重新讨论协议,遂点了点头,“其实呢,他也只是跟我描述了一下大致的位置和方向,说是他的推测。所以待会儿要是发现走错了,你可不能怪我。” 顾仲遥不置可否,“他何时告诉你的?” 谢檀翻了下烤鱼,“就前不久啊,派人传信告诉我的。” 火生得好,鱼熟的很快,脆黄的皮,淌着香气四溢的油脂。 顾仲遥盯着谢檀,“赵子偃既然推测出了位置,为何没自己去找过齐峤?” 谢檀把串鱼的烤叉凑到鼻边,吸了一口香气,“哦他是想过要去的,可我觉得那条路太危险,所以劝他别着急去,等入冬水枯了再去。” 顾仲遥沉默片刻,唇畔勾出一道略带嘲意的弧度,“他倒是很听你的话。” 谢檀想起那晚自己策马高坡、鼓动赵子偃诛杀奸臣,差那么一点点儿就成功了,恨恨地咬了一口鱼肉,叹道:“他那个人呢,就是太老实了些,所以才错过很多的机会。”摇了摇头,“挺可惜的。” 顾仲遥咀嚼着她的言下之意,低低冷笑了声,阖目不再言语。 谢檀美滋滋地吃完了鱼,收拾整理了一番,重新上马出发。 从导航的显示来看,沿着瀑布旁的山路一直往上走,会抵达一条直通九畹西南腹地的小路。 谢檀与顾仲遥打马上行,感觉到坐骑攀爬地越来越吃力,且登得越高,周围的雾气也就越发厚重起来。 谢檀翻身下马,拉马走在了前面。 “我走前面探路!” 这高处的山雾,竟比深涧夜晚时的雾气还要厚重,仿佛连阳光也无法穿透,凝固在其间形成了一种昏黄色的朦胧。 谢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但浓雾阻挡视线,实在难以看清前面的状况。 雨季的深山,时常被山泉、洪水浸润,路面的青石上布满了滑溜溜的青苔。谢檀一个不留神,踩滑了一脚,忽觉得旁边地面一陷,人霎时就要失重坠下。 身畔突然有人伸臂揽住了她。 谢檀惊惶中抬眼,对上了一双深邃幽暗的黑眸。 顾仲遥松开谢檀,移开视线打量四下。 “此路依崖而建,万分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谢檀定神张望,方看清自己刚才竟是站在了悬崖的边上。 面前这条狭窄的小径,一边是山壁,一边便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得摔个粉身碎骨。 失神间,顾仲遥已经牵马走到了前面。 谢檀跟了过去,紧盯着他高挺的背影,亦步亦趋地挪着步子。 说起来,这反派现在还是位残障病人,居然又是探路、又是救人的,很让谢檀觉得有些没脸面。不过呢,如果不是反派要去找齐峤,她也不必以身犯险,跑到这深山悬崖边来徒步。 所以说,如果待会儿反派失足落下了万丈深渊,那也是他自找的。哈! 正脑补着反派落崖的画面,前面顾仲遥突然停了下来。 谢檀跟上前去,“怎么了?” 山风凛冽,撩起了两人额前的长发,曼舞纠缠着。 谢檀顺着顾仲遥的视线往前望去,见脚下的路径已到尽头,而云雾间两三丈开外,又是另一座险峰。 也就是说,若是他们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径前进,就必须跃过两崖之间凌空的两三丈距离。 谢檀嘴唇翕合,“这……” 顾仲遥亦是眉头紧锁。 若他没有受伤,或许能有把握尝试一下。但眼下的状况,并不理想。 谢檀开始打退堂鼓,“要不,就算了?反正这条路径也没被验证过,说不定对面什么也没有。” 顾仲遥思忖道:“这条路的方向,确实直达九畹中心。若齐峤藏身此山,必然就在对面。” “可我们要怎么过去?” 谢檀道:“这里山风这么猛烈。就算没有风,我们也跳不了那么远。” 顾仲遥转回身。 “人不能。马能。” 他吩咐谢檀:“你找块布,将马的眼睛蒙上。” 谢檀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狂摇了几下脑袋,语气坚决,“蒙眼睛可以,但我先申明,我不跳!要跳你自己跳。” “怕了?” 顾仲遥注视着她,语带讥诮,“那晚勾结赵子偃杀人的狠劲呢?” 谢檀抬眼看天,抱着手臂,不为所动,“你不用激将我,没有用。” 顾仲遥道:“你不要忘了,我若死了,你谢氏全族都要陪葬。我手臂受伤,需你助力,你必须和我一起。” 见谢檀还是梗着脖子,不为所动,他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她看向了自己。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一字一句说道:“你须得信我。” 谢檀抬起头,见顾仲遥墨色双眸中熠着的笃定神色、压住了那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有种难以言绘、直击人心的力量。 谢檀的心,不禁狂跳了几下。 她挣脱开来,狠踢了崖壁一脚,“算了!跳就跳!谁怕谁?” 就当跟着学霸押题,跟着总裁炒股好了! 谢檀从包袱里扯了块巾帕出来,蒙在顾仲遥坐骑的眼上、系好。 “你要怎么跳?” 顾仲遥让谢檀先上了马,自己翻身坐到了她的身后。 他微微倾身,“我来控制速度。你握紧缰绳,掌握方向。” 谢檀心下了然。 顾仲遥左肩受伤,只能单靠右手执缰,普通行路倒是不算太难,但策马远跃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却是做不好的。尤其落脚的对岸,地面十分狭窄,非精准控马不可。 她一咬牙,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一个执缰,一个策马,将坐骑调转了个头,后退了十来步的距离,又再重新转向面朝断崖的方向。 谢檀握着缰绳的双手,微微发颤。 尼玛她一定是被反派那种灼灼坚定、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信任的表情给蛊惑了!反派就是靠的这个去收买人心、拉拢幕僚的是吧? 不对,她其实是怕反派死了,自家全族给他陪葬才答应的…… 谢檀还在思绪纷杂飞驰,顾仲遥已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走。” 他右手挥鞭击下,双腿同时猛踢,坐骑振鬣长嘶,狂奔冲出。 谢檀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呜呜呼啸的风声,和顾仲遥在耳畔给出的指令:“松绳!再拉绳!” 马蹄重重落下,踏溅起无数的碎石。 谢檀紧紧拽住缰绳,将马稳稳控停在了崖口的平地之上。 坐骑在原地踏了个圈,甩了甩脑袋,低头打了个响鼻。 成功了? 人没死? 谢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不自觉放软下来,蓦地撞入了身后之人坚实的胸膛。 她连忙直身撑离开来,鬓角微微擦过那人胸前的衣襟,隐隐听到了他亦是狂乱的心跳。 ※※※※※※※※※※※※※※※※※※※※ 求一波收藏、评论~mua~ 第十六章 两人策马前行了片刻,见路径渐渐宽阔起来,山形走势也开始徐徐趋下,雾气转清,薄如鲛绡。 马匹一路小跑,掠动微风,谢檀鬓边的一缕发丝随之起伏飘扬,轻轻拂过了身后顾仲遥的面颊。 顾仲遥沉默一瞬,抬手将那一缕发丝拢到她颈边,顺势拉过缰绳,“我来吧。” 谢檀松开马缰,放眼望向四方。 高山的下方,有一条蜿蜒穿弋于群山之间的河流。河流在下游左岸处,弯了一下,留出一片天然开阔的平原,一直延至山脚。平原之上,隐约可见有村屋座座。 谢檀语气激动,“这里果然有人!”催促顾仲遥加快行速,“赶紧冲鸭!” 遭了这么多罪,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等找到了那个齐峤,她兑现了约定的承诺,就彻底自由无畏了…… 顾仲遥抖了抖缰绳,踢马加速。坐骑撒开四蹄,朝山下疾奔而去。 谢檀被带得身子一歪,险些失去平衡,苦于坐姿的限制、没法倾身去抓马笼头,只能攥住顾仲遥的袖子,“欸你慢点!” 顾仲遥低头看她,“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你到底要我怎样?” 谢檀扭头抬眼瞪了他一下,“那你把缰绳还我,我来策马!” 顾仲遥并不理会,放缓了些行速,徐徐向村落的方向行去。 平原入口之处,是修筑在河岸旁边的水村,各家住户的院子直接连着外面的河水,河面上泊着一艘艘的皮蓬小船,绳索拴在了院篱的木桩上。 顾仲遥和谢檀在村口下了马,见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的外院里,有两个小孩蹲在拴绳的木桩旁,正挖着泥巴玩耍。 谢檀笑眯眯地走上前,微微弯着腰,“小朋友,你们村里有个叫齐峤的人吗?” 两个小娃抬起头来。一个男娃,一个女娃,脸上泥痕都抹得跟花猫似的。 女娃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先盯着谢檀的裙子和腰带看了几眼,又仰头看她的脸,两眼顿时放光,“好漂亮的仙女!” 那男娃也盯着谢檀,眼睛里一点一点地蓄出了两泡泪,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指着谢檀,“女妖怪!女妖怪!” 谢檀满头黑线。 一个妇人闻声从村屋里跑了出来,“咋了?”抬头看到谢檀,亦是一惊,反手操起院门口的一根铁棍,“哐”地敲响了篱笆上挂着的铜锣。 不多时,周围村户各自举着锄头渔叉等物,涌聚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皮肤黝黑渔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晃着手里的镰刀,警惕地打量着谢檀和顾仲遥。 顾仲遥将谢檀拉到身后,上前道:“在下姓顾,鄞州人士,想求见齐峤齐将军。” 渔夫闻言,转头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对顾仲遥说:“这里没这个人!你们赶紧原路返回吧!” 顾仲遥正欲开口,却见谢檀从身后钻了出来,对那渔夫友好良善地笑了笑。 “返不返回,还是让齐峤将军自己定夺比较合适吧?” 谢檀的视线在面前众人脸上逡巡一圈,“我看诸位都长得高高壮壮、模样英武的,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生出什么事端来不成?” 她朝着顾仲遥的方向偏了下头,“我这位表兄,左臂已废,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是诸位英豪的对手。我们所求不多,只想到齐将军门前陈述一下来由,到时候如果齐将军不愿意见我们,你们再赶我们出去也不迟啊!” 对面众人互相看了几眼,谁都没有出言反驳。照谢檀的理论来讲,眼下谁再继续赶她走,就是心存忌惮、害怕弱女子和残障人士。男人们都不愿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尤其面前还站着个俏生生夸赞自己高壮英武的美貌少女。 拿镰刀的渔夫跟几个弟兄低声商量了一下。 “好,我们带你过去。但事先说明,若是齐将军不愿见你们,你们必须马上走!” 几人让顾仲遥和谢檀把马匹长剑等物留在了村口,然后带他们上了一艘小船,沿着河流往西行驶。 谢檀挨着顾仲遥站到船尾处,想了想,压着声音问他:“这个齐峤,到底是什么来头?” 看原书的时候,她没有太留意政斗这部分的内容,还一直把人家齐峤的名字读成了乔骄。眼看着就快要碰面了,必须得恶补一下知识、知己知彼的才好。 顾仲遥目光幽暗的看了她一眼,“赵子偃没有告诉过你?” “他当然有说过。” 谢檀说:“可我读他写的信的时候,对这种内容都不是特别感兴趣,一目十行的,有些细节记不清了。” 顾仲遥沉默不语。 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 “齐峤出身荥州庶族。二十多年前,梁、卫与北方诸国开战,中原陷入混乱,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齐峤在荥州集合民众,修筑堡垒,接收前来投奔的流民,分田与其耕作,赢得仁善之名。后来,前来投奔他的流民越来越多,数量足以集合出一支不容小觑的军队。” 顿了顿,“齐峤兵力渐增,身边又聚集了不少能人志士,梁、卫两国都曾出面招揽,却屡次被拒。两年前,卫国出兵清剿齐峤,铲平了他在荥州的据点,齐峤也自此销声匿迹。” 谢檀一边听,一边抬眼张望着四下,见沿河岸边,村屋比邻,烟火气十足,的确像是居住了不少的人。 她思忖着点头,“难怪你和安西王都想招安这个齐峤。他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又都对他忠心耿耿的,若能为你所用,应当是一股不小的兵力吧?” “我看重的,并非是他麾下的兵马。” 顾仲遥立于船尾凭风之处。河风清扬,缁衣被风吹皱、紧紧贴在他修长矫健的身躯上,额前几缕发丝拂过五官俊美的面庞。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他缓缓道。 谢檀抬眼瞅着顾仲遥,暗暗撇了下嘴。 这反派不愧是专业搞权谋政斗的,一说起这种事情,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她惦记着自己跟他的协议,斟酌着献策道:“你看啊,这个齐峤喜欢帮扶难民,是位很有怜悯心、同情弱小的善人。之前梁、卫两国出面招揽,却都被他拒绝了,可见他跟你不一样,不是个贪图富贵权势之人,你现在如果亮明身份去见他,他说不定根本就不会理睬你。” 谢檀微微踮脚,凑近了些,“不如这样,待会儿你见到他,就告诉他你生母是北延人,博取一下同情!” 顾仲遥看向谢檀,眸色森冷冰寒。 谢檀被盯得心虚,挪开了些距离,摆弄着衣袖,“我也是为了帮你实现心愿才出的主意……” 反派搞定了齐峤,才能早点返回鄞州,兑现对她的承诺。 顾仲遥移开视线,半晌,冷冷道:“我还不至于像你一样,扮弱示人、苟且偷生。” 谢檀扭头瞪了他一眼,哼哼唧唧地说:“随你的便!反正我是带你找到了齐峤,不管你能不能说服他,都得兑现之前对我的承诺!” 渔船在平原深处的岸边停靠下来。 河岸边,有三五成群之人,正将柴薪搭建成堆。谢檀见状不禁有些好奇,问领路渔夫:“这是在做什么?” 渔夫道:“每逢雨季初一十五的晚上,村民们都会聚集在此,燃起篝火,除除湿气,顺便热闹一番。” 谢檀了然地点了点头。 就是古代版的广场舞是吧? 众人下了船,由渔夫带路来到一处院落前。 这间院落亦是简简单单的土墙木门,看上去与其他村户差别不大,只不过更为居中方正,且位置恰好朝向了河岸边大片开阔空地。 渔夫整理了一下衣物,上前叩门。不多时,出来一个黑脸汉子。 渔夫上前寒暄两句,转头指了指顾仲遥和谢檀,“这两人是鄞州来的,说要见齐将军。” 黑脸汉子看了眼顾仲遥和谢檀,“你们怎么进来的?” 谢檀抢答道:“骑马进来的。” 黑脸汉子:…… 顾仲遥看了眼谢檀,朝黑脸汉子微微颌首,语气不卑不亢,“在下鄞州顾谙,想与齐将军见上一面,烦请通传。” 黑脸汉子将他再度上下打量一番,“稍等”,转身进了院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返转回来,脸色不太好看,语气冷硬地说道: “将军说了,请顾相立刻出谷,若有延迟,就莫怪某等不尽地主之谊了!” 谢檀一听此话,立刻斜眼睨着顾仲遥。 看吧,看吧,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叫你不听话! 顾仲遥不疾不徐,“烦请再转告齐将军,顾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唤作严三。” 他肃容静立,身上那种门阀贵胄的尊华气宇令人实难轻视。 黑脸汉子犹豫一瞬,又转头进了院子。 少顷,有木门开启声和脚步声从院内传来,紧接着,大门被人从内拉开,一名四十来岁留着髭须的褐袍男子,在几名部属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门外渔夫等人见状,连忙恭身行礼,“齐将军!” 齐峤的视线却径直落在了顾仲遥的身上,神情中略带判研,“尊驾……” 顾仲遥迎上齐峤的注视,点了点头,缓缓道:“建武元年,荥州六万斛。” 齐峤眼中神色几经变化,慢慢抬手行了个礼,然后侧转过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恩公请!” 第十七章 谢檀被这突如其来的返转给惊呆了。 顾仲遥何时变成齐峤的恩公了? 而这反派事先居然一点儿声色都没泄露,害得她还鞍前马后地出谋献策,着实是阴险! 她转着心思,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往院子里走。 脚刚要踏过门槛,被顾仲遥拦了下来。 “你在外面等我。” 谢檀张口欲言,却见顾仲遥已施施然跟着齐峤寒暄着入了内,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自己。 好哇,关键时刻就把她给撂下了。 是怕她偷听了他的阴谋诡计,反过来用来对付他是吧? 谢檀傲娇转身。不听就不听,她原本就对这种权谋政斗的内容不感兴趣! 出了院门,门外站着的那几个用船送他们来的村民,望向谢檀的神情已然发生了转变。 之前拿镰刀的那名渔夫,上前向谢檀陪笑道:“刚才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两位,还望莫怪!”顿了顿,低声打听八卦,“不知娘子的表兄到底是何方高人,竟然能让齐将军称作恩公?” 谢檀一脸天真无知状,“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表兄这个人吧,好像特别讨中年男子喜爱,常见有男子从表兄住所出来,皆是自称‘恩客’,大概,是我表兄特别懂得施恩吧。” 渔夫:…… 谢檀沿着门口的空地,慢慢踱到河岸边,见聚集此处的人多了起来,有帮忙搭建篝火堆的青年,也有在一旁观看议论的老人。孩子们赤脚踩在河滩上,追逐嬉戏,泼水打闹。 过了会儿,成群结伴的年轻姑娘们,也挽着手儿、说笑着,出现在了篝火堆旁边。她们个个衣着鲜艳,发髻上、衣襟上戴着盛放的鲜花。旁边搭建篝火的小伙儿们偷眼瞄了过去,交头接耳,互相揶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黄昏时分,明旺的篝火终于燃了起来。 孩童们离开了河滩,围着篝火堆跑闹了起来。 之前搭建篝火的小伙子们,反倒脱了上衣,一个个跳进了河里,凫着水,比赛着谁潜得更远。 谢檀正想走过去看个热闹,却蓦地被人拽住了裙子。 “仙女!” 刚进村遇到的那个玩泥巴的小女孩,一手扯住谢檀的裙子,一手高举着个螯足挣扎的螃蟹,奶声奶气地向她炫耀道:“仙女你看我抓到的螃蟹!” 女孩的母亲追了过来,面有讪色地看了眼谢檀,把女孩拉到一旁,训斥道:“瞧你手脏的!别把贵客的裙子弄脏了。” “没事。” 谢檀笑着弯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抓的螃蟹啊?真厉害!” 女孩母亲大约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顾仲遥与齐峤相识之事,回想起自己下午敲锣示警喊人,对着谢檀颇有愧色,主动招呼道:“要不跟我上篝火那边坐坐?我带了自家酿的米酒,都说甜,好喝!” 谢檀跟着坐了过去。 篝火燃烧得熊熊而热烈,男女老幼围坐四周,脸上皆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村妇倒了杯米酒给谢檀,“待会儿等天再黑些,那些未婚的年轻人就要开始跳舞了。我们这儿,小伙子比女娃多,每次跳舞就跟抢亲似的,可有的热闹看了!” 谢檀接过酒,道了声谢。 “原来你们这儿晚上跳舞的都是年轻人啊……” 她把米酒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觉得清甜清甜的。 村妇说:“对啊,哪个上了年纪的还没皮没脸的扎人堆里乱跳?那不丢人吗?” 谢檀:…… 现代广场舞要不要了解一下? 过了一会儿,村妇家的小男孩也从孩子堆里跑了出来,似是想奔过来找娘,却远远看见谢檀坐在那里,于是脚步一缓,怔立片刻后,又转身逃走了。 谢檀哂然,“你儿子好像很怕我啊,下午刚见面就被我吓哭了。” 村妇讪色道:“害,都是被我平时给念叨坏了。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这里男多女少,好多到了成婚年纪的小伙都讨不到媳妇,还整天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所以我就趁着我儿子还小,多在他耳边叨叨,说长得特别好看的女人都是妖怪、会吃人,省得他以后挑媳妇只看脸!” 谢檀哭笑不得。 “那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儿子有眼光啊!原本以为他嫌我丑……” 村妇道:“那怎么可能!”迟疑了一下,凑近谢檀耳边,“我跟你说啊,你下午刚上船走,就有小伙子向我打听过你。” 她朝河岸方面努了下嘴,“唔,就那边,刚上岸正提裤头的那个,叫阿牛,打渔是把好手。” 谢檀顺着村妇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刚从水里钻出来,上了岸。 谢檀从小在海边长大,身边接触过的男生也大多水性很好,通常整个假期都泡在海里,个个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所以对于这种类型的男孩,不得不承认,她很有种自然的亲切感。 村妇见谢檀似乎没有反对的表示,激动地站起了身来,扯着嗓子唤道:“阿牛,你过来!” 阿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扭头瞅见了村妇和她身边的谢檀,黝黑的面庞不觉一红,咧嘴傻呵呵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村妇怒其不争,“你傻站着干啥?赶紧过来!” 阿牛跑了过来,抬头抓了抓湿头发,目光一直偷偷往谢檀身上瞟。 村妇给他倒了杯米酒喝,拉了几句家常,“天都黑了,你们咋还在河里耍?趁早去换身衣裳,省得今晚邀不到漂亮女娃跳舞。” 阿牛喝了米酒,露着白牙笑道:“不急,我跟七娃子他们比赛摸夜鱼,没抓到的今晚都不许跳舞,待会儿我把鱼全给摸了,叫他们全都上不了场!” 谢檀原本觉得有些尴尬、坐在旁边没有搭话,眼下听到阿牛提到比赛摸夜鱼,不禁起了些兴趣,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下。 现代夜间捕鱼,因为有了各种辅助,相对来说非常容易。晚上水里没有光线,鱼躲在石头缝隙里休息的时候,如果被强光一晃,就会呆住不动,这种时候,徒手捕鱼基本都能成功,谢檀自己以前就试过很多此。但古时候又没有防水手电,也能捉得到吗? 阿牛一直眼神亮晶晶地偷瞄谢檀,见她突然也抬头看向了自己,果断借着酒劲大胆邀约:“要来看我们比赛不?” 旁边村妇也助攻道:“也对,这边篝火还没烧旺,还早着!”拿竹筒装了些米酒塞给谢檀,“河边凉快,你去看他们抓鱼,挺有意思的!” 谢檀没好拒绝,拿着竹筒,跟着阿牛去了河边。 阿牛跟几个伙伴打了声招呼,一帮人又跳进了河里。 谢檀站在岸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看那群小伙像泥鳅一样滑进水里,争先恐后地挤到河中的几块大岩石附近,猛扎下去,再钻出来。 借着远处篝火的光照,她见阿牛率先浮出了水面,手里抓着一尾白亮扑腾的鱼。他孩子气地举高了鱼,炫耀地朝谢檀的方向晃了晃,又把鱼扔回到了河里。同行伙伴中有反应迅速的,叫嚷着,七手八脚地朝着扔鱼的位置游了过去。 谢檀不觉被逗乐。 来到异世这么久,一直忙着求生、跟反派斗智斗勇,现下倒是头一回有了心情放松状态。谷中的村民单纯没心眼,不像她先前接触过的任何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用彼此猜忌,不用说话绕圈子,特别轻松畅快。 谢檀又喝了几口米酒,被夜风一吹,有种带着惬意的晕乎感,很想也跳进河里,畅游一番! 齐峤的住所中,顾仲遥谈完了正事,起身告辞。 齐峤对顾仲遥说:“今日十五,谷中刚好有庆典,贤弟不如留宿一晚,明早再行不迟。” 顾仲遥道:“齐兄盛情仲遥心领。只是我离开鄞州时日已久,恐朝内外局势生变,能早一日赶回去便早一日。” 齐峤长叹一声,“贤弟身负重任、宵衣旰食,而愚兄遭逢一时变故,便心灰意冷、藏身深山,相比之下已是惭愧不堪!” 两人交谈着,慢慢行至院门。 从院门向外望去,只见河岸上篝火明旺,人声喧闹。 齐峤驻足观望一瞬,“今夜河岸上人太多,我若前去,怕又会被村民拉住敬酒。不如就让阿宽驾船送你们出谷,水路比你们来时走的山路更为安全些。” 顾仲遥颌首,“甚好。我正想熟悉一下入谷的水路,将来遣人传信接应,也方便许多。” 语毕,行礼告辞。 齐峤亦是拱手回礼,目光炯炯,“时逢乱世,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贤弟身居高位,看得清这其间的利益纠葛,却能不为私欲所缚,峤实属敬佩!”顿了顿,“昔日贤弟于危难之际、送粮相助,今日又给了齐某一个东山再起、改变时局的机会,峤一定不负所托!” 黑脸汉子阿宽带着几名随从,护送顾仲遥出了齐峤住所。 阿宽如今对顾仲遥极为客气,一边领着他往河岸方向走去,一边说道:“我已经让人打听过了,公子的表妹去了河岸那边看庆典,公子不如先上船等候,我带人去寻她过来。” 顾仲遥望向篝火旁的人群,“不必。我自己去。” ※※※※※※※※※※※※※※※※※※※※ 男主:辛辛苦苦在外打拼事业,结果老婆跟小狼狗跑了,求助,在线等,急 第十八章 月色溶溶,河风清凉。岸边五堆篝火窜地而起,燃烧着熊熊热烈的火焰。 年轻的男女们,围着火堆,踏歌起舞。 谢檀跟着阿牛和他的伙伴们,也加入到踏歌的圈子里,拉着手,围着火堆,用脚步踩出节奏。 这个古代版广场舞的动作,比谢檀想的还要简单,有点像幼儿园小朋友拉手踏圈的感觉,往左踩几步、又往右回几步,偶尔拍拍手转个圈,然后跟着旁边人的旋律瞎乱哼唱着。 谢檀的面颊被篝火烤得红扑扑的,洋溢着纯纯的笑意。有热心肠的姑娘分了朵鲜花给她,帮她簪在了发髻上,旁边阿牛眼神灼灼地偷看了几眼,鼓起勇气邀约她跳完舞去河边烤鱼吃…… 谢檀的心情也很畅快。火光跳动,身边歌声喜悦,有种恍惚回到了童年时代的纯然快乐。 大家拉着手,开始围着篝火踏起了圈。 斜对面有几个模样清丽的女孩子,戴着亮晶晶的银饰,在火光的映照下十分抢眼。她们看上去像是村里最受欢迎的几位姑娘,追求者很多,时不时有小伙子故意耍点心眼,借着踏步出错、往她们那边挤靠。每次出现这种情况,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谢檀也跟着起哄,大笑。 那几个姑娘也不羞怯,偶尔还朝着假摔过来的小伙踢上一脚。可不知怎的,突然而然的,女孩们蓦地安静了下来,也不玩笑踢打了,不约而同地望向人群里的某个方向,心不在焉地踏着舞步,待回过神来,互相交头接耳一番,红着脸笑了起来。 谢檀循着那些女孩的视线,往人群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一道俊逸的身影,映着金色的火光,风姿翩然地出现在了人群之前,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阿牛也望了过去,转头对谢檀说:“那不是你表兄吗?” 谢檀“哦”了声,“别管他。” 居然敢把她一个人晾在外面,不让她旁听权斗线的关键剧情,阴险卑鄙无耻! 对面几个姑娘,低声商量了几句,推出来一位身形高挑婀娜的,小碎步跑去了顾仲遥面前,朝他伸出手,仰头含着笑,说了句什么。 顾仲遥的视线,却始终凝濯在谢檀的身上。 他撇下了那名邀约的女子,神色清冷地走到谢檀身后,“出来。” 谢檀正拉着手、扭着舞步,头也不回,“站一边儿去,别挡道。” 顾仲遥沉默一瞬,“我即刻就要出谷。你不走,是打算放弃家人、常留此地?” 谢檀没想到顾仲遥这么快就搞定了齐峤的事,准备出谷返京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屈服,“那等我先跳完舞。” 她跟阿牛和旁边的舞者牵着手,一个节拍往旁边踏出半步,慢慢地就跟顾仲遥拉开距离。 顾仲遥伫立原地,略微提高了些声音,缓缓开口道:“此间踏歌者,皆是未婚男女。你已嫁为人妇,有何颜面腆留于此?” 谢檀舞步顿时一滞。 旁边牵着她的阿牛,闻言亦是僵住,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谢檀,继而慢慢地松了她的手,“你……你已经嫁人了啊?” 谢檀气得闭了眼,咬着牙慢慢转过身,瞪着顾仲遥。 “你……” 她好不容易能开开心心地玩乐一回,这个死反派偏要跑来捣乱! 旁边几个阿牛的伙伴也停了下来,疑惑地望向谢檀,低声议论着:“啊?她已经嫁人了啊?不会吧?” 眼见着踏歌的队伍因为自己而停了下来,谢檀摁下了当场发作的火气,低声跟阿牛等人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身离开人群,大步朝外走去。 顾仲遥跟了过去。 “船在这边。” 阿宽也带着人过来,引领谢檀和顾仲遥去泊船之处。 齐峤让人准备的船,比他们来时乘坐的渔船要大上一些,甲板宽阔,中间一间乌蓬带帘的船舱。 谢檀一路沉默,上了船,径直坐去了船尾,攀着船舷凝望远处的篝火。 阿宽和另一撑篙的随行,跟顾仲遥交谈了几句,各自就位,解开船索,将船慢慢地撑离了岸边,驶入河中。 河风清凉,皎月当空,繁星点点。 顾仲遥望向船尾,见谢檀斜倚着船舷,手臂伸出、似在拨弄着水面,柔顺的长发垂在身侧,几缕随风而舞,几缕散到了舷外。 他走了过去,低声道:“此处风大,你坐到船舱里去。” 谢檀不作理会,把水拨得哗哗作响,搅碎了河面上倒映着的月影。 顾仲遥沉默片刻,倾下身,伸手去拉她。 谢檀甩开了手,站起身来,越过顾仲遥,往船舱的方向走。 顾仲遥却墨眉一皱,再度伸手拉住了她。 “你喝酒了?” 谢檀挑着眉,仰头望着他,“对,我喝酒了。怎样?” 月光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蕴着一抹愠色,又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嫣红的朱唇丹色/欲滴,牵出一道极尽轻蔑挑衅的笑。 顾仲遥凝视她片刻,蓦地移开视线,松开了手。 谢檀冷哼了声,走到船舱门口,钻了进去。 舱内光线阴暗,依稀可见有张简单的床铺,供人坐卧。谢檀径直趴了上去,抬头揉了揉脑袋。 今晚喝的米酒,味道虽然清甜,但后劲却有点大。而原主的这副身体,显然没什么酒量,谢檀其实在跳舞前就感觉有些发晕,但因为玩得开心、兴致高昂,所以没觉得有太大的不适。眼下人一旦静了下来,反而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翻身躺平,一手搭在眼睛上,昏昏欲睡。 舱外阿宽等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时不时飘进来几句。 “去村口牵公子的坐骑上船……” “马上要过急滩了,抓稳些。” “当心礁石!” 船身晃动,调头摇摆,像是拐过了许多的弯道。谢檀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不断起伏晃荡,脑中愈发的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胃里也开始翻绞了起来,一股呕心感涌了上来。 她条件反射地坐起了身来,下意识地俯身要吐,却被身旁一人扶住了肩膀,鼻息间嗅到浓郁的草药香气。 恶心感褪了去,意识也渐渐地清醒过来。 顾仲遥坐在床榻边,扶着谢檀,“好些了?” 谢檀挣脱开来,移坐到靠里的角落处,捧着脑袋,“你怎么进来了?” 顾仲遥慢慢收起手中药囊,“我若不来,你早就滚到地上去了。” 那种四仰八叉的狂放睡姿,着实让人开了眼界…… 谢檀问:“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顾仲遥道:“已经出谷了。” 谢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一上船,你就急着让我进舱,是怕我看清了出谷的水路,将来坏你好事吧?” 刚才人虽然迷迷糊糊的,但能感觉到这出谷的水路十分崎岖艰险。当初在系统配置的三维导航里,也不曾留意到有这么一条路径,想必只能是一条极其隐蔽的暗河。 这条水路,比他们来时跃过的险峰崖路要安全实用的多,甚至可以运送大批的物资和军马,顾仲遥显然不想让她掌握到这么重要的机密。 所以装模作样地说什么风大、让她进舱……一看就是违反人设! 顾仲遥语带嘲意,“还能看出这点,证明人没变蠢。” 谢檀怒道:“变什么蠢?你才蠢!” 顾仲遥缓缓道:“我急着返回京城,于你有益无害。你执意不走,就那么想跟他们跳舞?” 谢檀说:“对!我就是想跳舞!关你什么事?” 她语气恨恨,“明明是我辛辛苦苦带路找到的齐峤,还跟着你跳崖九死一生,可到了会面的关键时刻,却不准我进去……好,这也罢了,你是他的恩公,你有权拉拢他不让我旁听,反正我对你们说的话也不感兴趣!但你别忘了,我也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管不着!” 黑暗的船舱中,顾仲遥的面庞微微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他闻言静默良久,继而自嘲地轻笑了声。 “你与赵子偃合谋已久,虛以委蛇、嫁我为妻,为取我性命不择手段,我自然是不敢信你。难道你敢说,你自己就能对我毫无保留、事事坦诚?若现在给你一个可以不计后果杀我的机会,只怕你立刻就会动手。” 谢檀点了下头,“不错!” 顾仲遥长久的沉默住。 谢檀也不再说话,低头抠着指甲。 这时,舱外的阿宽突然大声喊道:“前面急滩,有礁石!” 船身猛烈一晃,船尾被浪头高高推起,疾掉方向。 谢檀坐在床铺上,遽然失去了平衡,身形趔趄着扑向前方,径直扑到了顾仲遥的身上。 两人一同跌落到了地板上。 舱外阿宽控着船,“抓稳了!马上要过去了!舱内没事吧?” 舱内谢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 她扑倒了顾仲遥,却不知怎的、滚了两下,反倒被他给压在了身下。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隔着薄薄的衣物,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强健而紧实的身躯所散发出的热度,一时间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意念中的智障系统跳了出来,红光大作——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 女主:这渣作者都瞎写的什么?我明明是想要吐他一身,把他直接赶出去的! 作者:不可以哦,不能恶心到我的小天使们…… 第十九章 谢檀被系统红光闪得头晕,情急之下,使出了关门前一秒挤进地铁的招式,强行扭身、手肘猛顶而出,不偏不倚地正中顾仲遥的左肩。 顾仲遥的左肩被蛇尾撕裂了内外两缘筋,好不容易被阿赉重新接回,眼下刚刚有所恢复,却遽然吃了谢檀的一击。他疼得呲了口气,翻开身,撑坐了起来。 船舱内一片昏暗,谢檀看不清顾仲遥的面色,只听得他呼吸微促,半晌没有发声。 “那个……”她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摸了摸手肘,“我撞到了你的伤口?” 那道伤口,也算她和巨蛇联手的杰作。状况有多惨烈严重,她心里有数…… 顾仲遥保持着撑坐的姿势,缓了片刻,低低开口道:“无妨。” 黑暗之中,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河风从帘缝中钻入,带着潮湿的水气,迷茫而软黏,令人的心绪、也变得一瞬朦胧。 顾仲遥用右手艰难地支起身,沉默一瞬,撩帘出了船舱。 渔船晃晃荡荡的,继续在风浪中前行着。 谢檀也重新躺回到床铺上。 翻来覆去的,尝试着想要再休息一下,可辗转反侧的就是无法宁神。她盯着黑暗中的蓬顶,发了会儿呆,脑中好像有许多的话音和景象纷杂交错着,却又一个也捉不清。 快天明的时候,船终于悠悠地靠了岸,停了下来。 谢檀出了船舱,见旁边是一座坡势较平的山峰,船停泊在了峰脚下的河弯处。 阿宽和篙夫跳下船,将系船的绳索绑到了岸边树干上,然后重新回到甲板,半赶半拽地把马牵了下来。 “从此处往东,沿着山边小路而行,便能直达涂州城内。”阿宽将马缰递给顾仲遥,见他抬手摁着左肩,面色似有些发白,不禁有些担心,“您……还能御马吗?” “我来吧。”谢檀跳下了船,走过去,从阿宽手里接过了缰绳。 她看也不看顾仲遥,径直越过他翻身上马,挽着手里的缰绳,低头轻声道:“走吧。” 顾仲遥跟阿宽交代了几句,单手扶鞍,艰难地上了马,坐到谢檀的身后。 谢檀拉着马缰,与阿宽告了个辞,策着马沿山路离去。 两人一直沉默。 行出良久,眼看就要离开山林地界,谢檀方才微微侧首,问了句:“到了涂州城又怎么走?” 顾仲遥道:“不去涂州城。你一直往东,会经过一座小镇,到时我自有安排。” 谢檀暗想,不愧是反派,狡兔三窟的。 她这一路尝试开启系统的导航,但屡试无果,想来攻略目标赵子偃并不在附近。说起来这位安西王过于伟光正,玩不来阴的,也是人设上的一大缺憾啊。正面扑杀失败,就不知道来个瓮中捉鳖、在附近蹲点吗?难怪被原书的女主给抛弃了…… 谢檀驱策着坐骑,按照顾仲遥交代的方向行去。到了小镇,已近午时,街巷中人烟稀少。 两人进到一家客栈的后院,几名在院内喂马的伙计,转身抬头一见到马上的顾仲遥,都激动了起来。 “公子回来了!” “快去叫韩峰和陈虎过来!” 韩峰和陈虎带着几名部属奔出相迎。 韩峰喜极而泣,扶着顾仲遥下马,“那日我带人去找陈虎,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公子被赵子偃带兵偷袭了,急得我恨不得立即杀进涂州军营里去!后来找到一个逃出来的暗卫,说公子并没有被那姓赵的带走,于是我等又带人日夜在九畹山附近搜寻,却是半点线索也查不出来!公子这几日,到底去了何处?” 顾仲遥抬了抬手,“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备马车,即刻返京。” 他伤口崩裂,一路急驰下来,面色已近苍白如纸。 韩峰见状,也不敢再多言,急声吩咐下去,让人备好了马车。 上了马车,顾仲遥随即闭目盘膝,运功疗伤。韩峰几番想撩帘偷窥,却又不敢,只好策马行到了谢檀的身边,问道:“公子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谢檀自从出了客栈,便骑着马跟在马车的后面,神情有些复杂怔忡。 韩峰见她沉默不语,又追问道:“对了,我听逃出来的暗卫说,好像赵子偃还跟你有些瓜葛,那又是怎么回事?公子身上的伤,是不是赵子偃下的手?” 谢檀看了韩峰一眼,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你还好意思问。你家公子那晚被赵子偃的兵马围剿,你和陈虎既然赶去接应了,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救走?” “接应?” 韩峰愣住,“我没去接应啊!我当时一到不就去找陈虎了吗,那小子跑南边去了,等我找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顿了顿,重复最关心的问题:“公子身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谢檀微微垂眼,似笑非笑,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 韩峰瞪了谢檀一眼,纵马去到前面陈虎的旁边。 “我觉得公子的情况看上去不大好,”他皱着眉头,“要不咱们还是停车,劝他先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走?” 陈虎年纪稍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劲瘦汉子,闻言摇了摇头,“公子定是急着赶回京城去,怕是劝不了。” 韩峰绞着眉想了想,“京里是出了什么事吗?你义父这两天有没有派人送过密报来?” 陈虎沉默不语。 他朝身后微微扭头,旋即转向韩峰,问道:“公子车后跟着的那个女的,是不是就是暗卫所说、和赵子偃有所勾连的那个?” 韩峰挠了挠头,“应该……是吧。” 那个死里逃生的暗卫,确实有这般说过。可那丫头刚才又为啥质问自己没从赵子偃手下救到人?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想了想,“我也纳闷呐,如果暗卫说的是真的,说那晚是这丫头鼓动着安西王下狠手,可公子为什么还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我瞧咱们公子,也不像那种因为美色而昏头的人啊。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陈虎沉吟着摇了摇头,问: “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历?” “不知道,” 韩峰答道:“是公子让人从京城里给送出来的。你也晓得,我们这些北延出身的,虽然被赎出了奴籍,还是没法在京城里抛头露面的。那里面的人和事,咱们都弄不太清……” 一行人抄小路急行,深夜时分,抵达了山野间一座朱门高墙的庄园之外。 韩峰先行通传,待马车停稳在庄园大门前,已有婢女提着鎏金熏香炉、与备好马凳子的侍从一道,将顾仲遥迎接入内。 谢檀也跟了进去,被另请去了一处花厅里用膳。 她情绪有些不太好,但并不影响胃口,看见满满一桌佳肴,什么烧花鸭、烧雏鸡、江米酿鸭子的,也顾不得思考其他,决定先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再说。 谢檀提起筷子,放飞自我,吃喝起来。 吃到一半有些微饱的时候,忽听见似有叮铛之声隐隐传来。再仔细留神聆听,觉得那声音像是金属拖在地面上、发出的有节奏的撞击声。 她循声望去,见厅外廊下,一名驼背老奴,端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慢慢上了台阶,朝花厅的方向走来。老奴的双脚脚腕上,系着沉重的金属脚镣,拖沓在地面之上,发出铛铛声响。 正服侍着谢檀用膳的一名白净圆脸小婢女,见状上前呵斥道:“你个没眼力见的!客人正用餐呢!你来做什么?” 老奴抬起头,颤巍巍地说:“不是吩咐了给客人送水洗脸吗?我这……” 婢女怒道:“送水是送客房!你来这儿做什么?”伸手将老奴拉拽到台阶处,“赶紧走!” 那老奴头发花白,弯腰驼背,被小婢女这么一拖一拽,不禁失了平衡,在台阶上踩空一脚,手里木盆带着水哗啦跌洒出去,自己也滚倒在地。 谢檀撂下筷子,走了过去。 她上前将那老奴扶起,看了小婢女一眼,“不就是送错了地方吗?何必对人这么凶?” 小婢女不以为意,“贵客不知,这老家伙是府中贱奴,身份低下,骂他两句算不得什么。” 谢檀轻笑了下,“是吗?那你既然叫我贵客,可见我身份比你贵重,所以也就能随意对你打骂了?” 小婢女垂目绞着手指,没敢接话。 那老奴匍匐在地,向谢檀磕头道:“娘子仁善,不计贱奴之过。老奴有罪,有罪。” 谢檀再度伸手相扶,“老人家快起来。” 老奴颤颤巍巍起身,扯着衣袖擦了擦眼睛,驼背的身躯朝谢檀的方向弯曲着,“娘子是大善人!还求娘子赐告名讳,老奴一定供奉神坛,日日为娘子祈福!” 谢檀挺不好意思的,“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姓谢名檀,是你们家公子的……朋友。要不我跟他说说,让他卸了你脚上的镣铐?” 这反派也够狠毒的,居然奴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也不怕折寿吗? 老奴躬着身,“原来是谢娘子。娘子大恩,老奴必当铭记,永世不忘。” 他拱着手,不断作揖。 谢檀有些汗颜,伸手想要制止老奴继续行礼,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反手捉住了手腕。 她心头一惊,觉察不妙。 然而一股刺痛已然沿着她腕间的经脉、迅速袭向全身,五脏六腑猛然被灼烫的力量缠绕包裹起来,挤压出剧烈的痛楚。 人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意识很快淹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面前老奴抬起了头,继而慢慢挺直了腰板,浑浊的灰眸漠然注视着意识涣散、软倒在地的谢檀。 ※※※※※※※※※※※※※※※※※※※※ 今天更新晚了,抱歉抱歉~小天使们周末愉快~~mua 第二十章 老奴拖动脚镣,慢慢转过身,声音依旧苍老沙哑,但语气却一改卑微、甚是凌人:“是她吗?” 陈虎从藏身之处跃了出来,扫了眼地上的谢檀,“是。儿刚才让暗卫又辨认过一次,那晚鼓动安西王出手的,确是这个丫头无疑。”看向老奴,“义父可查明了她的身份?” 老奴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反问陈虎道:“这一路上,她都跟在公子身边?” 陈虎禀道:“对,公子像是一直跟她在一起。从九畹山回来的时候,两人还是共乘一骑的。” 老奴不动声色,沉思不语。 陈虎等了半晌,躬身请示道:“义父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丫头?送去地牢?还是……”抬手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老奴摇了摇头,“此女若是跟安西王有瓜葛,还得暂且留下她的性命。你先将人带下去,待我去见了公子再说。” 语毕,他动了动腰背筋骨,迟疑片刻,慢慢地将身形重新佝偻下来,虽不似先前那般驼背的厉害,但看上去亦是疲惫尽显、垂垂老态。 陈虎上前抱起谢檀,退了下去。 之前出言呵斥的那个圆脸小婢女,早已经恭恭顺顺地立在了一旁,见老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连忙垂首行礼,“陈翁恕罪。” 陈翁点了下头,“这里收拾一下。若待会儿公子问话,该怎么答,先想清楚。” 婢女屈膝,“是。” 内院,卧房。 顾仲遥盘膝坐于榻上,将周身盈动的真气缓缓收纳,脸色似已稍添血色,不再像刚下马车时那般苍白憔悴。 他睁开眼,看见推门而入的老者,因痛意而蹙起的眉头费力松开,唤了声:“阿翁。” 陈翁佝偻着背,快步上前,先伸手探了探顾仲遥腕间脉象,又查看他肩上伤势,沉声道:“怎么伤得如此之重?那帮护卫皆是花重金自幼培养出的死士,关键时刻竟是个个无用。陈虎和韩峰也合该重罚!” 顾仲遥抬了抬手,“事出突然,与他们无关。” 陈翁面色凛然,轻叹一息,“少主御下,万不能太过仁慈。战场之上,怠兵总是敌不过锐卒的!” 他见顾仲遥肩头绷带有些渗血,转身去案几上取过伤药,重新上前包扎,一面询问道:“少主去寻齐峤之事,可还顺利?人找到了没?” 顾仲遥白皙的额头上,浸着细密的汗珠。他艰难地移动臂膀,配合着陈翁缠绕绷带,“还算顺遂。建武元年,荥州大旱,我曾以化名让人送过六万斛粟米给齐峤,难得他还记得。” “建武元年?” 陈翁想了想,道:“少主那时还不到十七吧?” 顾仲遥轻轻颌首。 陈翁继续手中动作,神情陷入回忆,“我记得,建武元年,少主刚刚进了梁国的门下省任职。梁国入仕,看重的是门第出身,可偏偏别的世家子弟大多都进了尚书省或中书省,少主却被安排进了门下省……”摇了摇头,“那两年,日子过得可不轻松!” 顾仲遥亦想起往事,嘴角浮出略带嘲意的轻浅弧度、稍纵即逝,“那时忙着在京城外布局,朝内的事,反倒没怎么上心,算不得什么。” 陈翁看了眼顾仲遥,“少主觉得算不得什么,老奴却是心疼得很。那一兵一卒、一城一池,都是如何搏来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费尽了心力,活得小心谨慎,半步都不能踏错……换作旁人,只怕一早就死在顾家的内宅之中了。” 顾仲遥淡淡道:“阿翁多虑了。换作旁人,或许更懂得以退为进、以弱示人,活得比我更自在。”言及此处,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瞬微微怔忡。 陈翁叹了口气,“福祸相依。现在回头再看,若不是当年过得辛苦、没被顾府的人盯死了,也搭不上齐峤这条线。倒是这齐峤,被卫国人出兵一清剿,就突然销声匿迹、踪迹全无,差点浪费了少主的一番苦心!还好现在人找到了。” 顾仲遥回过神来,点了下头,“齐峤为人重义,若让沐显或者赵子偃先一步与他达成协议,即便是我再搬出从前的旧事,也未必能说服得了他。” 陈翁缠好绷带,又重新取来一套衣袍,让顾仲遥换上,自己偏过头,嗓音沙哑地咳嗽了几声。 顾仲遥穿上外袍,看了眼陈翁,“早就说过,阿翁无需为外面的事担忧,多保重自己身体才是要紧。” 陈翁佝偻着脊背,摆了摆手,“人老了,上了年纪,难免咳咳喘喘的,少主不必挂记。我只盼着少主能早日成就大业,让我在入土之前能再披一回国师鹤袍,也就死而无憾了!” 他起身取过一叠书函,恭敬奉至榻前。 “这是近日从各处送来的密函。我粗略看过,暂且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那安西王赵子偃两日前离开了涂州,似乎是打算返回京城。” 陈翁抽出一封密函,展开来,递给顾仲遥。 顾仲遥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接了过来,垂目阅读,神情渐肃。 陈翁在旁注视着顾仲遥,浑浊的灰眸中一抹复杂苍凉,低声叹息道:“我大概也是真的老了,如今每次见到少主,都忍不住想,若是公主她还活着,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少主,不知会有多开心!每每想起公主小时候,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一心就只想着快快长大,嫁人生子……” 他压着声音咳嗽了几下,扯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看我,又提这些陈年旧事……人老了,就总是爱想从前的事,唠唠叨叨的,少主千万莫怪。” 顾仲遥视线尚旧停留在信函之上,而思绪却因老人的话、变得兀的有些堵塞。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绝色女子的容貌,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了起来。许多次,他努力尝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却终是难以成形。唯一尚算清晰的印象,便是她抱着小小的自己、温柔地在他耳边哼唱的那些歌谣…… 那样温柔沉静的女子,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吗? 也曾,嬉笑怒骂,任性张扬过吗? 顾仲遥的脑中,不知何故,莫名地浮现出了另一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黑白分明的眼眸蕴着一抹愠色,嫣红的朱唇牵出一道极尽轻蔑挑衅的笑。 那人的声音,语气中也蕴着傲然的倔强。 “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利以自己的意愿来强迫孩子做出选择。我若是那孩子,必不会放弃自己真正的梦想,也不会因此对母亲心存愧疚。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若不是真心在乎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为她而活呢?” 他那时回首凝望向她,内心一缕复杂情绪涟漪般静静地散开,像是,刹那间生出了些许莫名难控的念头。 可他也记得,亦是同样的声音 ,决然而冷然地说过: “今日他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地来到这深山里面,朝里朝外几乎都没人知晓他的行踪,你就算直接把他杀了、剁成肉泥,谁又能知道他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顾仲遥不自觉地蹙紧了眉,迫使自己回过神了来。 他收起信函,沉吟片刻,开口询问陈翁道: “今日与我同来的那名女子,现在何处?” 陈翁倒了杯水来,将药丸化了,递与顾仲遥。 “那位小娘子先在花厅用了膳,我又让人给安排了客房休息,但她说闷的慌,非要四处走走,我也就没拦她。”顿了顿,看着顾仲遥,“那位娘子,是少主的外室?” 顾仲遥垂目默默喝药,没有立即开口答话。 陈翁又斟酌问道:“少主刚才京城娶了新妇。难道是怕那谢家娘子找麻烦,所以才把人带出来的?要不要我安排一下,把人藏去京郊的庄园里?” 顾仲遥将杯子递还,淡然道:“不必了。” 陈翁暗瞥了眼顾仲遥的神色,接过杯子,转身收拾着杯盏药瓶。 “说起那谢家娘子,老奴就又忍不住想多嘴。她族人是因为少主才下的大狱,少主本就不该娶她过门。她心里记着仇,哪儿能一心一意地服侍少主?可少主非得要娶,弄得老奴一直担惊受怕的,唯恐那女子在府中做出什么报复的事来。” 顾仲遥沉默片刻,苦笑了下,“她一个小丫头,能报复我什么?” 陈翁道:“自古女子作恶的事,可不少啊。少主年纪轻,又从没在这种事情上上过什么心,不懂这其中的危险。”顿了顿,“而且公主临去前,不也再三叮嘱过,让少主千万不要娶梁国的女子……” 顾仲遥打断道:“娶妻之事,我之前已经解释过,联姻世家是必然之举。阿翁亦是知晓,自从我年满了二十,便不断有朝臣提议结亲。我执掌门阀,既要拉拢贤能、招揽幕僚,又不能让顾氏族人拿住把柄,不可能每一次都毫无理由地拒绝亲事。所以,唯有早日定下了正室夫人,方才能断了旁人的念想。” 他看向陈翁,“这种内闱之事,还请阿翁以后不要过问了。” 陈翁听出顾仲遥语气间的不耐,低垂下头,点了点,道:“好,少主说好,便好。老奴如今年纪也大了,本就不该再干涉少主的选择。” 说完,默然端起放着杯盏的托盘,躬身往门口走去,脚下铁镣铐拖出哗哗声响。 顾仲遥望向老人佝偻的背影,沉默一瞬,开口道:“阿翁的脚镣,还不愿摘吗?” 陈翁驻足,微微转身,“北延一日不复国,我就还是贱奴之身。戴着这脚镣,才不会忘了国仇家恨。” ※※※※※※※※※※※※※※※※※※※※ 新的一周开始啦,小天使们要元气满满哦~ 读者留言不能一一回复,还请原谅渣作者~~感谢在2020-03-03 02:25:35~2020-03-09 18:2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原 10瓶;淡陌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陈翁出了内院。 等候在外的陈虎上前低声问道:“义父决定怎么处置那个丫头?公子肯答应吗?” 陈翁表情冷肃,摇了摇头道:“我尚未明说。听公子的口气,似乎竟是想替她遮掩。” 他长叹了一息,“他如今长大了,不会再事事听我的劝。朝争谋局上的事,也倒不需我操心,确实是他比我更懂得权衡利弊、掌控时机。但这男女之事,我只怕他没什么经验,把女人想得太过简单,不晓得其中利害,一步行错、便满盘皆输!” 陈虎道:“那……那个丫头就不要留了?” 陈翁思忖片刻,问:“鄞州那边,你现在主要跟什么人联络?” 陈虎答道:“这两年公子招揽的梁国朝臣越来越多,我们这些北延出身的,都尽量不跟京城那边有太多牵连,以免暴露身份,坏了公子的大事。我现下除了传递信函要跟那边的暗桩碰头以外,唯一稍微有接触的就是那个姓黄的贩夫,就那个替公子在鄞州城里给北延奴隶赎身、再把人送出来的生意人。” 陈翁想了想,“记起来了。” 他默然沉思了半晌,将陈虎召着近前,附耳交待了几句,叮嘱道:“公子急着返京,应该不会在此处留宿。你要尽快把人送走,明白了吗?” 陈虎躬身领命,“是!” 寅时未到,天色尚且一片昏黑,顾仲遥已出了内院,传下令去,吩咐众人准备出发。 圆脸小婢女急匆匆奔来禀告:“不好了,那位小娘子人不见了!” 韩峰正牵着谢檀的坐骑过来,闻言问道:“啊,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小婢女说:“我服侍那娘子在花厅用完了膳,她说闷的慌,想要四处走走,我想着庄园内外都有守卫,也就没阻拦她。可刚才我去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她人!” 她朝着顾仲遥跪了下来,“是奴婢疏忽了。求公子恕罪!” 顾仲遥没有说话,神情似有些微微失神,沉吟半晌后,侧转头,朝一旁正指挥下人收整马车行装的陈翁投去了一瞥。 陈翁佝偻着背,走了过来,“要不然,再让人骑马到附近找找?” 顾仲遥看着他,“那就有劳阿翁了。若能找到,便把人送进京来。若找不到,”顿了顿,“便罢了。” 陈翁点头,“老奴自当尽力。” 顾仲遥撩袍上了马车。 一行人驶离庄园,隐入夜色,重新踏上南行的路程。 待行出了一段距离,顾仲遥将韩峰召至车内,问道:“你今夜一直跟陈虎在一起?” 韩峰挠了下脑袋,“我俩是住一个房间。我吃完晚饭打了个盹,不知虎子他睡没睡……” 顾仲遥淡淡道:“你亲自带人,查一遍京城外的所有产业,看看最近有无异状。” 韩峰瞪了瞪眼,继而期期艾艾的、大着胆子问道:“公子说的异状,是指哪方面?那么多的地方,人来人往的,所有的变动属下全都要一一禀报?” 顾仲遥抬起眼,视线在韩峰脸上停留一瞬。 韩峰立即垂低了头,“属下绝对不是嫌麻烦……” 顾仲遥打断了他,轻声道:“是让你去找一下那个丫头。” “那个丫头?” 韩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说那个骑马的丫头?”又想了一想,觉得哪里不对,“刚才陈翁不是已经说了会派人去找吗?难不成……”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住了口,没有再继续。 作为一个在梁国长大的北延后裔,韩峰和许多同龄人一样,都曾从父母长辈的口中、听说过昔日北延国师陈苍月的传奇。天纵英才的少年神童,一出生便被赋予了无比尊贵的地位,可最终也同所有的北延子民一样,沦为了战败国的俘虏、变成了今日的老奴陈翁。对于陈翁,年轻的北延后裔们,心存着一份隐秘的好奇、一份明显的敬畏。这份敬畏,不仅仅来自于长辈述说的传奇,亦是亲睹陈翁作为顾仲遥最忠诚的臣下和左膀右臂,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为实现大业呕心沥血、付出良多,而无法不生出的一种信念。韩峰根本无法想象,陈翁和顾仲遥之间,会存在任何的猜忌或不信任。因而对于自己刚刚的那一丝怀疑,他感到由衷的羞愧。 顾仲遥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垂首取过案上的信函,淡淡道:“让你去找,你便去找。不必废话,也不必刻意瞒着陈翁。去吧。” 韩峰点了下头,行礼退出。 车帘撩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顾仲遥禀道: “说到那丫头,属下倒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从涂州南下的时候,她有次莫名其妙地问我,说那晚公子被赵子偃的兵马围剿,我和陈虎既然赶去接应了,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救走?” 顾仲遥抬起了眼,目光微凛,缓缓开口问道:“你如何回答的?” 韩峰道:“属下就跟她实话了啊,说那晚我们没有赶得急去接应。说实在的,那天全怪我们去得晚了!找不到公子的踪迹,我跟虎子都要急疯了……” 顾仲遥用眼神制止住韩峰的进一步忏悔,追问道:“她作何反应?” 韩峰想了想,“没啥反应。后来我问她公子的伤势到底如何,她说了句‘暂时还死不了’,然后笑得有些阴恻恻的……” 马车内灯火昏暗,几案上小小的白玉灯盏,莹光幽幽。摇曳的烛火在顾仲遥的面庞上镀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神色格外疲惫脆弱。 他似有些怔忡出神,没有立刻接话,垂目再度展开了手中的一封密函。上面短短一行的文字:安西王南下,疑返京。 “两日前从涂州启程,骑马走官道,此刻应该行到了何处?”他问道。 韩峰闻言在心里算了算,“走官道的话,要绕行,还要过关卡。如果不是快马加鞭的话,此刻应该离咱们不远,多半,就在这附近的官道上吧。公子说的是何人?需不需要属下去查探一下?” 原来,如此。 顾仲遥合起手中信函,唇畔弧度略带嘲意。 良久,都不曾再开过口。 谢檀在一片漆黑与颠簸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手臂发麻,太阳穴发痛,慢慢回忆起了晕厥前的一幕幕后,浑身开始发抖。 手贱啊!手贱! 先辈们用血泪总结出的经验和教训,见到跌倒的老人不要随便去扶,不要扶!她为什么就手贱去扶了呢? 这下好了吧? 让你当圣母,让你滥发善心…… 她艰难挪动身体,摸了摸四肢躯干。 还好,肾还在。就是手脚上都戴上了镣铐,没法大幅度地动作。 她像是被装在了一个不大的木箱子里,然后放到了一辆行驶的马车之上。箱子的角落处,有几个透气用的小眼。谢檀凑过去想张望外面的情况,却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平躺下来,调整着呼吸与思绪。 入目之处,是头顶上方一片深重的黑色,像是吞噬一切的无尽空洞,看得人心里发怵。 暗算她,把她装箱……这应该,不是那人的主意吧? 他要杀她的话,一早就可以动手,不必拐弯抹角地用这种法子。 再者说,他杀她的话,不就违背了当初发的那个毒誓吗? 谢檀思绪缭乱,半晌,又兀自摇了摇头。 还是她太轻信了。 反派终究是反派。 他许下的承诺,本就不该相信。 当初他为了诓住自己,骗她说什么韩峰与陈虎曾接应过他,还把她勾结赵子偃的消息带了出去。吓得她真以为顾仲遥若不能活着回去,韩峰他们就会杀谢氏全族陪葬,所以才老老实实答应了跟他合作。 后来从韩峰那里得知了真相,再转念一想,自己当时果真是被顾仲遥病弱可怜的姿色所惑,一时失智! 就算他们真把消息带了回去,但顾仲遥一死,他手下这些喽啰还能搅动京都朝廷里的风云?只要她稍稍行动迅速一点,拎着反派的人头去见赵子偃或者沐显,局面顷刻就会反转吧? 马车一路颠簸行驶,谢檀努力保持安静休整的状态,不去浪费体力。有几次,意识里的系统短暂地启动过,显示【攻略对象】的红点就在附近。等她激动地去打开导航地图时,又发现红点的位置迅速远离开来,连带着地图一并消失。 谢檀慢慢总结出来,大概是驾驶自己这辆马车的人,跟赵子偃在往相同的方向前行,却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最后一次【攻略对象】出现时,谢檀再度打开导航,发现这一次红蓝两点的距离竟然很近。 她迅速地在意念中调整放大三维导航。 高楼街坊,港口堤岸,圆形湖泊置于了城市的中央…… 等等! 这不就是梁国的都城鄞州吗?集湖泊天然之势而建,自己曾经想要夜潜而入的雁翎湖,位于了都城的中间。 她再去看【攻略对象】的位置,跟自己隔了几道街坊,再一次,又逐渐地远离起来。 不多时,马车徐徐停到了一条窄巷中的小门前。谢檀接着地图查看,发现小门后面的院落,联通着一座高大的建筑,看位置和形状,有些像是京城之中的一处官衙。 有人上前说话:“来了啊老黄,今天带了几个?” 被称作老黄的那个人,嘿嘿笑了声,“这次给你带了个活的!” “活的?” 开始有人上前晃动箱子,又伸手敲了一敲,“真的?” 老黄道:“你小子不是成天抱怨,说我每次从你这儿带活人走、却只拿死尸来换,弄得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不,一有机会弄到活的,就立刻给你送来了!” 敲箱子的那人开始解开绳索,笑得猥琐,“多大年纪?长得怎样?我得赶紧瞧瞧。” 老黄摁住他的手,“人是送来了,让你能在数目上能有个交代、不被长官为难,但这个人,你可不能乱动。过几个月,我还得来带走。” “啥意思?人你过段时间带走可以,但关在这儿的时候也不让我睡?”淫/笑了两声,“这事儿我可不好说。你说这里头黑灯瞎火的,整日闷的无聊,总得找些事情做是不是?就算我不动她们,她们也摁不住寂寞要来勾引我啊。仔细算起来,这里面的哪个娘们儿我没睡过? 老黄沉吟了片刻,道:“反正我话是说明白了的,你要是动了她,万一我上头的人追究起来,以后咱们生意怕是不好做,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行了,知道了,知道了!” ※※※※※※※※※※※※※※※※※※※※ 这几章过渡,男女主对手要等到周末~ 第二十二章 装运谢檀的木箱,被几番折腾,最后送入到了官衙后方的一处地牢之中。 送她进来的,是一个叫作黑二的狱卒,生得黄皮龅牙、浑身酸臭,盯着她的两只小眼睛随时闪着猥琐的邪光。 黑二把谢檀拖拽进一间靠里的牢房,伸手在她腰下摸了一把,“小娘子先乖乖待着,等我得空了就来陪你!” 谢檀扭身避开对方的触碰,无奈手脚上的铁链太短,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踉跄。 黑二离开以后,谢檀抬眼打量四下,见墙壁上方有个两尺来长的狭窄石窗,透进来一缕漂浮着灰尘的单薄阳光。牢房内堆着肮脏的草席和麦秸,蜷缩挤坐了七八名女子。 谢檀走到石窗下,尝试打开手腕上的镣铐,捣鼓了半天,还是不成。 一个斜靠在墙角、乱发覆面的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省省力气吧,没用的。” 谢檀蹲下身,问那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被送进来的时候,她靠着系统导航看见是座官衙类的建筑,但规格跟之前去过的鄞川刑狱又差别很大。 女子说:“这里是关逃奴和罪奴的地方,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什么吏曹的人在管。” 她捋了捋头发,打量谢檀片刻,“你是伶人出身么?长得这么白白净净的。” 谢檀摇了摇头,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一面继续扭着手腕上镣铐的开关。 乱发女子嗤笑了下,“叫你别急着浪费力气了。等黑二过来睡你的时候,他会给你打开的。” 谢檀手中动作一抖。 她目光在牢房中的女子们身上扫过,“那个叫黑二的,是不是……欺负过你们?” 乱发女子点了下头,指着靠在牢房栏栅边的一位年轻少女,“这是昨天送进来的,逃跑的家伎。” 谢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见那少女脸颊上一道极长的血痕,划过了脖颈、直到半露着的胸前,被撕烂了的罗裙之下,一双原本白皙的腿上布满着青紫的伤痕。 谢檀一时胸臆塞堵,无法成言。 良久,她开口问道:“你们……没法反抗吗?” “反抗?这整层牢房都是他的天下,我们反抗得了吗?闹得凶了,饿你几顿不也就老实了?” 乱发女子靠回到墙上,“其实待得久了,觉得这牢里也不错。至少用不着干重活累活、被当牲口一样使唤。不就是陪男人睡觉吗?有什么难的?” 谢檀慢慢坐到麦秸堆上,咬着手指,沉默无言。 这女子三观有点不正,但说的话也没错。在这地牢里面,黑二随随便便给饿上几顿饭、或者下点药什么的,便没有他达不成的目的。反抗的话,打未必打得过,逃的话楼上还另有看守,根本就没有机会。 难道说,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吗?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黑二吃完了饭,哼着小曲,晃荡着手里的钥匙串,开了牢门走了进来。 他扫了眼牢房里的女人,最后目光定格在盘膝静坐一旁的谢檀身上,黄皮脸上露出邪笑,“小美人,等了我一天,等的心急了吧?” 说着走了过去,伸手就往谢檀身上摸去。 谢檀举起双手,格开了黑二的触碰,“你先把我的镣铐解了。” 黑二的视线沿着谢檀的脖子移到了她的胸前、又继续再往下,一面嘿嘿笑了两声,“对!是得解了,不解开这姿势还不好弄。” 说完找出钥匙,给谢檀打开了手脚上的镣铐,顺势还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上揩了把油,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那副散发着酸臭味的身子压了过去。 谢檀连忙挣脱开来,“你别乱来啊!老黄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动我!你就不怕得罪了他上头的人,以后没生意可做了?” 黑二摸了摸嘴,“他家生意不做,还有别家。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说完,再次扑向谢檀。 周围的其他女人,大多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相助。 谢檀只能自己反抗,却终是不敌男子力气大,被黑二死死扳住了肩膀,按到了地上。 智障系统这时居然还跳了出来。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尼玛的…… “等一下!” 谢檀挣扎着喊道:“我有钱!很多钱!” 黑二摁着谢檀的手臂,笑得龅牙尽露,“有钱你会被弄进这里来?老子守这地方守了十几年,听多了喊自己家里有钱有权的,最后还不是没一个能逃的过!你还是老实一点,别逼老子动刀子,把老子伺候爽了,有你的好处!” 谢檀此时的心情,悲愤交加、濒临绝望。 这都给她发的什么烂剧本啊? 难道说,她只能学某古早港剧里的女主,为了活命,主动选择失身,而且还是失身给又丑又脏又臭的那种男人? 早知道,还不如成亲那晚失身给顾仲遥算了! “你知道老黄上头的人是谁吗?那人跟当朝相国又是什么关系?” 谢檀镇定住情绪,继续喊道: “你领着公职守在这里十几年大概也捞了不少油水吧?你要是得罪那上面的人、丢了手头这份差事,那绝对是得不偿失!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今日为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得罪权贵、影响仕途,将来就不怕后悔吗?” 她喊完了这番话,黑二的动作缓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老黄上头的人,是顾相门下的?” 谢檀赶紧趁机挣脱开来,溜到一旁,说道:“对啊,这里头有大阴谋,你帮我引见一下你们的上司,我可以检举揭发!” 黑二一双小眼睛转了几转,心中自作计较。 他一介底层狱卒,对于上层大人物间的那些弯弯绕绕,说实话,并不咋感兴趣。顾仲遥在他的眼里,那是犹如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神仙贵人,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自个儿牵扯进那位的事里面去。 但谢檀有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自己手头上这份公差来之不易,十几年来全靠着里面的油水养家糊口。自己又没啥别的本事,万一丢了这份差事,那下半辈子不就完了吗? 那老黄虽是个生意人,说话口气却派头十足,搞不好真跟官场的人有什么关系。黑二琢磨了一下,还是得先把这里头的底细摸清楚了,再来睡这个美人。 他视线瞟向谢檀,白皙娇俏,惊惶时的模样格外楚楚可怜,真是很难让人忍住不下手啊! “今儿先放过你!” 他扒拉着衣襟,对着谢檀恨恨说道:“等老子查清楚了再来办你!” 谢檀靠着墙壁站着,暗暗攥紧了拳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最郁闷的是,她被顾仲遥的人给弄进了这里来,最后却还不得不靠着他的名号来摆脱厄运,真是荒谬的可笑! 黑二憋了一肚子的火,转身把靠在栏栅边的那名年轻少女给拽了过来。 “今夜就便宜你了!” 说着,就开始撕扯少女身上本已褴褛的衣物。 少女挣扎了起来,推攘躲避,哭泣道:“你别碰我,别碰我!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黑二哪里理会,“老子日日拜着大神,受神仙庇佑,还怕你个小鬼?你们这些北延贱种,天生一脸狐媚样,生来就是让人睡的……” 少女哭喊着,周围的人依旧保持沉默。 谢檀也转过了身,朝墙而站。 但耳边少女的哭泣声却仿佛越来越响。 谢檀胸口发堵,呼吸有些凝滞,垂着眼,目光扫到了地上被解开扔在那里的铁链镣铐。 这种时候,如果大家一拥而上,应该是能制服黑二的吧? 可事后又该如何?楼上还有其他的狱卒和守卫,她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谢檀犹豫片刻,弯腰拣起了地上的链铐,慢慢绕到了手上。 “喂!” 她走到黑二的身后,拿缠绕而成的自制“钢铁手”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住手!” 话说完了,人后退开来,内心立刻开始后悔,又是手贱,又是手贱啊! 黑二不耐地转过头来,满脸凶相,“你找死吗?看老子没动你,心里寂寞摁那不住了?要不要老子叫楼上的弟兄过来收拾你?” 谢檀整肃神情,正色说道:“楼上就只有一层,能有多少弟兄?而且上面走廊还连着东面的官衙,楼上的人说不定都跑去官衙那边吃酒去了……” 黑二面色一愣。 谢檀看着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你们这牢房下面,倒是一共有四层。最下面的一层,连着一条暗河,直通皇城的护城河,对吧?那一层里面,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水牢吧?” 黑二从少女身上爬了起来,拽了把裤头,盯着谢檀,“你怎么知道的?” 明明这丫头被送进来的时候,一直是装在箱子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这层牢房之内,外面啥也没能看见啊。 “你以前在这里待过?” 也不对。他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若是像谢檀这种姿色的女子曾经来过这里,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谢檀慢慢坐到地上,盘膝挺腰,双手扶膝,摆出神棍架势,抬眼看向黑二,“你可知道,老黄他们为什么要关我,却又不敢伤我?” 黑二摇了摇头。这点他确实想不通…… 谢檀嘿嘿冷笑一声,肃然道:“那时因为我体质特异,天生一只天眼,能看见旁人所不能看见的事物。他们想借我的眼睛寻宝探路,自然不敢伤我。” 不等黑二反应,她微微合目,掐指自语道:“你如此身处之地,东临皇城,西靠市集,牢楼南高北低,其间道路阶梯错综复杂,靠近庭院那头的夹壁之中还有一处盘旋下行的甬道,甬道的底下……” 她猛然抽了口凉气,“啧,啧”叹了两声,不再言语。 黑二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凑到近前,追问道:“那甬道底下有什么?” 谢檀所说的那条甬道,黑二也听伙伴们提过,说前朝曾有人在这里修过一条盘旋而下的秘道,可惜入口一直没能找到。传闻传得玄之又玄,什么宝藏地宫的,听得狱卒们神往不已。 谢檀睁开双目,撇了眼黑二,“不成。今日我饱受惊吓,神力受损,暂时看不了了。” 黑二砸吧了几下嘴,思索片刻,“那,要不我给你换间房,你休息一下再看看!” 谢檀摇了摇头,“不成。我暂时不能移动,必须留在此处。” 黑二站直身,琢磨了会儿,决定先去找一下夹壁里的甬道,以证真假。 “那好,你等着,我待会儿再来!” 说完,整理了一下衣服,开了牢门急走了出去。 ※※※※※※※※※※※※※※※※※※※※ 男主(读完本章):作者是想找死吗? 作者(擤了把鼻涕眼泪):你不明白,马上要换榜了,渣作者数据太差,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放飞自己,走暗黑系杀马特风什么的。要不安排几个壮妇,把你也那啥了,补齐经验值,方便以后撩妹? 男主(冷冷一笑,手中长剑凌厉而出) 作者(立刻跪地求饶):我错了,我不对,保证两章以后就让你见你老婆~ 第二十三章 黑二走后,牢里的女子们终于活转了过来,还有几个上前扶起那受伤的少女,帮她整理衣裙。 毕竟都是女人,并不是真的缺乏同情心怜悯心,只是在苦难中磨砺得久了,一颗心早就麻木绝望,每日机械地求着生存,能够自保已是不易,又哪儿有能力帮扶旁人? 谢檀也呼了一口气。 这黑二油盐不进的,着实不好对付。还好听到他喜欢拜神,被她灵机一动拿住软肋,暂且算是唬住了。只不过她那个智障导航,在攻略目标从附近范围消失之后,就再没法启动了。单靠着她有限的记忆,也不知还能骗多久?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了。 黑二带着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弟兄,找到了谢檀所说的靠近庭院那头的夹壁,一顿敲敲打打,发觉果然中空。再拆了几块壁砖一看,发现有条盘旋下行的甬道!黑二大喜过望,钻进甬道,举着火折子一路向下,待走到了最底部,却发觉竟然是一条死路! 他赶紧回到牢房内,向谢檀请教,语气明显已经恭敬了不少。 谢檀见机拿乔,架势十足,“我说过了,因为我饱受惊吓、神力受损,只能感知到甬道背后有金银气息,却暂时看不清入口。你先让我休养七七四十九天,看看神力能不能恢复。” 黑二等人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晓,免得将来分赃不匀。与其漫无目标地强行乱挖,引来上司注意,还不如等谢檀神力恢复,看准入口,再直接动手。 于是几人把牢房收拾干净,添置了新的被褥床铺,在伙食上也略作了些调整,不敢怠慢谢檀。 同牢房的其他女子也因此受益,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不曾再受黑二欺负。那位北延少女更是将谢檀视为了恩人,感激涕零自然不在话下。 谢檀吃了黑二的亏,也明白鼓动这些女子跟恶人正面对抗,并不一定能有效果。形势比人强,阶层关系压在那里,单靠个人力量是根本无法摆脱被欺辱的命运。 她只能鼓励同牢其他女子“你们说这里的罪奴还有被卖出去的机会,那不如好好养护自己身体,争取早点出去,至少不用再吃这牢里的罪”。而自己也开启了每日锻炼健身的模式,各种跑跳踢腿滚打。从前死活不愿意练的俯卧撑、平板什么的,也呼呼地开始日常操作起来,就想着如果万一再被黑二欺负,能至少狠揍他一顿。 黑二不是个有耐心的,每天都会过来查看谢檀的情况,问她神力恢复得如何,时而好言好语,时而语气又近乎威胁恐吓。 谢檀嘴里敷衍着说七七四十九天,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没有底。 等熬到了第十天中午的时候,突然而然的,智障系统终于又一次启动了。 【系统:请注意,您的攻略对象出现!】 【系统:请查看您的攻略对象的位置 ——】 谢檀赶紧打开导航。 代表着赵子偃的那个【攻略对象】的红点,出现在了地图的最右边,像是骑着马,速度很快,沿着大街径直由东往西,渐渐朝谢檀的方向移动过来。 并且,竟然是越来越靠近…… 谢檀紧盯着红点移动的方向,忍不住坐直了身来。 赵子偃不会是要进这座官衙吧? 她原本的预期是系统有可能在某个时间点启动,让她用里面的导航再继续忽悠一下黑二、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没想到赵子偃不但出现在了地图上,还一路往她的方向行来! 不会这么好运吧? 【攻略对象】的红点在官衙门口停了下来,稍微静止了片刻,紧接着便进入了大门。 谢檀激动起来。 哈哈,所谓福祸相依,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躺赢,也不可能永远倒霉。老天虐她一次,又赏给她个甜头,不就正是传说中的人生无常、潮起潮落吗? 谢檀起身凑到栅栏边,朝外面喊道:“黑二!我神力恢复了!赶紧开门!” 黑二噔噔地跑了过来,拿钥匙开了门,表情比谢檀的更激动,“看见了?在哪儿?” 谢檀摆了摆手,“不好说,你得亲自带你去。”见黑二似乎有所犹豫,催促道:“这种短暂的神力恢复稍纵即逝,必须赶紧行动,不然就要错过了!” 黑二想了下,刚好前面官衙来了贵客,顶头上司忙不迭地跑去露脸挣表现去了,他这里行事倒也自由,遂放了谢檀出来,拿镣铐锁了手腕,让她出门带路。 谢檀拾阶上楼,出了牢房大门,抬眼见屋外午光正盛,灼目光彩刺入她久不见阳光的双眼,一瞬灼痛。 啊,自由,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啊!上天既然给了她一次翻盘的机会,那她一定要好好把握!此后经年,她必如这中天之日一般,掌控天地,俯瞰苍生!哈! 谢檀依着导航的显示,快步向东走去。 黑二跟着行了一段路,有些迟疑起来,“是不是走过头了?有甬道的那道夹壁在那边啊。” 导航上的红蓝两点越来越近,中间只隔着一道矮墙。 谢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的,突然加速小跑起来,冲向了矮墙处的一道小门,拉开了门闩。 黑二惊得出了一生冷汗,扑过去拉拽谢檀。两人一推一拽,咣的挤开了门,摔了出去。 门外的甬路上,赵子偃正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疾步而行,猛不丁见两个人从小侧门们滚了出来,不由得齐齐驻足后退。一名官员抓住露脸的机会,正了正官帽,上前厉声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黑二匍匐在地,拉拽着谢檀的镣铐,吓得结结巴巴,“小人,小人……” 谢檀被黑二拽得站不起身,只好抬起头,大声喊道:“安西王!那晚我在九畹山劝你斩杀奸臣,赞你注定清名流传,受后世敬仰,为我大梁万载千秋之护国英雄!安西王可还记得?” 对面诸位官员面面相觑一瞬,将目光偷偷瞟向了赵子偃。 赵子偃剑眉微拧,默然注视谢檀片刻,“你是……那晚山坡上的女子?” “正是!” 谢檀用力撇开了黑二的拉拽,“我有关于奸臣的机密禀报,还请安西王借一步说话!” 赵子偃打量着谢檀。 不可否认,那夜策马高岗、郎朗而言的女子,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事后他也曾在心中揣测过那人的身份,却终不得解。没想到,今日却在这吏曹的寺互狱、以这般的方式再度碰面了。 他想了想,点了下头,“随我来吧。” 黑二再不敢去拉拽谢檀的镣铐,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谢檀站起身来,低头鄙夷的扫了他一眼,再使出最近苦练的腿力、狠踹了他后脑勺一下,跟着赵子偃扬长而去。 赵子偃走到甬路尽头的一处僻静院角,示意随行的侍卫退至远处,转身看向谢檀: “你有何事禀报?” 谢檀正欲开口,意念中的系统突然跳了出来。 【系统:攻略对象近距离出现。】 【系统:开启助攻模式……】 【系统:助攻模式首次开启……】 【系统:请选择您的特效皮肤:a 千娇百媚 b 仙气飘飘 c 霸气御姐 d 萝莉软萌 请注意:皮肤一旦选定,将无法更改。 】 谢檀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abcd她都想要怎么办啊? 这个狗智障系统,平时千呼万唤都不露脸,开启助攻居然一下子给这么多选择…… 谢檀犹豫了半天,决定选b,感觉应该比较符合赵子偃的审美倾向。 赵子偃在一旁等了良久,不见谢檀答话,而是一会儿歪头,一会儿沉思,偶尔还嘟个嘴、摇摇头什么的。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要开口质问的时候,忽然有一阵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清风拂了过来,夹杂着不知从何处落吹来的粉色花瓣,如九天飞雪般漫漫倾落在了两人之间。 他再抬眼去看那花瓣雨后的谢檀,莫名地觉得她的面色散发着隐约的柔光,让人一时间无法移开视线。 谢檀也没想到,b选项里居然还包含了飞花落雨这样的骚操作,再抬头去看对面的赵子偃,见他正盯着自己,微微有些失神,明显是被这股仙气给镇住了。 她清了下喉咙,“安西王有所不知,我因为……”想起自己现在穿戴了仙女皮肤,还是要措辞文雅些才好,“哦不,妾因为前次鼓励大王斩杀奸臣,所以惨遭奸臣报复,被关进了这里的牢房,饱受虐待。” 赵子偃回过神来,“你到底是何人?那晚为何也出现在了九畹山?” 谢檀决定实话实说,“妾乃太仆谢光之女。就是……顾仲遥娶的那个谢氏女。” 赵子偃闻言面色一变,“你……” 谢檀继续说道:“顾仲遥暴虐无情、伤害忠良,妾迫于无奈嫁他为妻,也是想为家人求得活命的机会。谁知那厮生性残忍,对老弱妇孺也狠下杀手,根本不把我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放在眼里。后来,妾无意当中得知了他想去九畹山招安齐峤,便也悄悄跟了去,并在涂州找人去军营里送了口信,就是不想让奸臣的阴谋得逞。” “你是说,当日让人传信的人是你?” 赵子偃从袖中掏出一个琉璃瓶,“你可认得此物?” 谢檀点头,“大王不是让妾的阿姊把这个琉璃瓶送进了顾府,要妾喝药自尽吗?” 她把成亲后第二日谢杏来顾府传的话,给赵子偃讲述了一遍。 赵子偃听完摇头,“本王从未做过如此安排。”举起琉璃瓶,“这个琉璃瓶,明明是我送给……”蓦地顿住,沉默不语。 谢檀瞅着他的神情,心中暗道:你打住也没用,本人读过原著,知道你一直暗恋沐贵妃,瞧你此刻表情,这瓶子肯定是送给她的吧? 只不过,这琉璃瓶最后又是怎么传到了谢杏的手里呢? 想到谢杏,她不由得也想起了关在鄞川刑狱内的谢氏族人,遂问赵子偃道:“敢问大王,妾的族人,如今是否还关押在鄞川刑狱之内?” 赵子偃回过神来,看了眼谢檀,“本王听闻,贵府女眷已经发往郡邸,据说是要马上发卖到鄞州之外了。” ※※※※※※※※※※※※※※※※※※※※ 感谢在2020-03-12 03:05:18~2020-03-13 04:1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是学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谢檀的神色凝重起来。 顾仲遥的手下把她送到了这里,可她心里却总隐隐觉得,这件事未必就是他本人的主意。 纵马越崖的那一日,那人墨色双眸中熠着的笃定神色,灼灼而坚定。那种难以言绘、直击人心的力量,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相信…… 眼下听闻谢府女眷已被发卖,谢檀内心深处暗藏的那一缕期冀,终究还是烟消云散了开来。 奢望着反派能真的兑现承诺、帮她救出谢氏的妇孺,或许,确实是她太天真了…… 她整肃情绪,朝赵子偃行了个礼,“不知安西王可否安排妾与家父见上一面?” 赵子偃沉吟了片刻,“你有何打算?” 谢檀道:“家父被诬告暗通敌国。既然是诬告,其间必有漏洞而寻。妾想与家父见上一面,问明其中细节,看看能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子偃略作思量。 “此事并不难办。” 若换作是别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他必定当场劝回,但是眼前的这一位,又实在不比寻常女子。他虽身为皇室亲王,却自幼在军营中长大,对于像谢檀这样有胆色且不畏险阻之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谢娘子冒险传信、出言提点,本王也理应有所回馈。你先更换一下衣物,本王自有安排。” 有了安西王的命令,谢檀很快被带到了官衙内的一间耳房中,解开了镣铐,又打水简单洗了下头澡,换上了一身男装。 对着铜镜,她绾了个男子的发髻,心里暗自琢磨着对于这个系统安排的攻略对象,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处理。自己是有夫之妇,而人家赵子偃又很明显只心仪沐月,这个智障系统的强行捆绑简直就是毫无天理! 难道说,她也只能采用诸如下药之类的狗血手段,把赵子偃给先那啥后那啥了? 谢檀打了个哆嗦。 算了,暂且把系统任务扔在脑后,先想法子救一下谢家,然后把伤害过自己的恶人们揪出来狠狠惩处一番,再回头来考虑攻略赵子偃的事吧。 谢檀换好了衣服,跟着侍从去前厅外等候赵子偃。 前厅堂内,赵子偃正与官衙中的诸位官员议论到了什么话题,声音一瞬提高: “此间奴犯的身份,尔等俱不清楚,实属玩忽职守!” 一名官员连忙解释道:“这都是底下办事的人不中用!下官回头一定好好责罚他们!” 另一名官员说道:“大王有所不知,自从顾相告病在家,沐太尉便相继接管了六曹的诸多事务。这六曹中的官员,有一多半都是顾相的拥趸,不堪重用,我等只能身兼数职、日夜无休,实在难以面面俱到啊。” 旁边诸人也纷纷附和,“正是如此!如今就连鸿胪礼宾的事情,也落到了我们吏曹身上,听说卫国不久就要遣使团来鄞州,各种筹备事宜,着实应接不暇……” 赵子偃是常年在军营调兵遣将之人,习惯了上行下效、军令如山的治理方式,哪里应付得了文官们弯弯绕绕、推诿耍滑的这一套,索性一拍几案,斥道: “尔等既然领了朝廷俸禄,就当恪尽职守,不得推卸责任!不管有什么借口,任职当尽的本份必须尽到,否则就脱了这身官袍回家去,不必再来!” 他站起身来,拂袖而出,抬脚出了门口,与等候在外的谢檀撞了正着。 【系统:攻略对象近距离出现。】 谢檀抬手拂了拂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落花。尼玛每次近距离碰面都要来这么一出,什么骚操作…… 赵子偃带着亲卫,大步往外走去。谢檀也跟了过去。 赵子偃想起答应她的事,说道:“此番我例行巡视京城各狱,既然今日碰见了你,就直接去一趟鄞川刑狱。” 谢檀连忙点头道谢。 诸人在官衙门口上了马。 赵子偃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窝火,翻身上马后,执着马鞭对谢檀说道:“今日见你在此,我便向寺互狱主管问取案卷,竟然无一人拿得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谢檀打马跟上,“那大王为何不直接惩治他们?” 赵子偃道:“这帮人善于推诿,仗着是太尉亲信,便敢懈惰渎职。我惩处他们虽然容易,但偌大的朝堂之上,不是顾相的人、就是太尉的人,我总不能把他们全都赶走,自己一个人做事吧?” 谢檀挽着缰绳,斟酌了一下,“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但这寺互狱中的囚犯多受狱卒欺辱,大王能不能同这里的长官说一句,让他们善待囚犯?” 赵子偃端坐马背之上,腰背挺得笔直,十足的军人作派。 “我适才已经训过话了,让他们都务必恪尽职守。寺互狱里关的都是些逃奴罪奴,犯法在先、理应严惩。狱卒们如何对待囚犯我倒不在意,怕就怕连这里面的人都成了奸臣党羽!” 众人快马加鞭,驰奔过街巷,很快抵达了鄞川刑狱。 谢檀在马上抬头,见高墙正中如怪兽之口的铁门敞开着,墙壁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此时终于在日光下清晰可辨了。 赵子偃顺着谢檀的目光抬了下眼。 “这上面刻着的,是大梁八百三十道刑律。赵氏治国,讲求‘明法禁、尊规制’,为人行事皆应各守其位、各尽其职。” 谢檀受教地点了点头,跟着赵子偃大步踏入了铁门之内,沿着石阶径直往下。 狱内依旧光影阴森、阴暗潮湿,惨叫与哭泣声回荡犹如鬼境。 前来迎接的官员,躬身道:“下官不知安西王今日驾到,准备仓促,还望恕罪!这鄞川刑狱向来归中书省管辖,张大人不曾下过什么文书……” 赵子偃截断他道:“本王例行巡视刑狱,还必须要向张显伦请示吗?” “不敢,不敢。” 官员擦了擦头上的汗。 顾相一直称病在家,这朝内都快乱成一团了…… 赵子偃让官员带路去了谢光的牢房前,摒退左右,对谢檀说道:“你进去吧。你问完之后,本王也想问问你有关齐峤的事。” 谢檀点头,“没问题。” 推门进了牢房。 牢房之中,油灯昏暗。因是关押重犯,整间牢房完全石砌,只留一道铁门,室内气味尤为潮闷。 谢光身着囚衣,盘膝坐于墙角之下,听到牢门响动,睁开了眼来。 “檀儿?” 他胡须颤动,凝望谢檀,撑着地试图站起身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檀没想到她这个罪臣父亲看上去似乎还挺慈爱的,着实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她走了过去,略有些不知所措,低低地“哦”了声,“我托了些关系。”跪坐到谢光身边,看了他一眼,“您还好吧?” “你是去求了顾相?他有没有为难你?”谢光伸手扶着女儿双肩,颤颤巍巍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依稀有泪光泛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都是为父对不起你们啊!” 谢檀沉默了片刻,决定直奔主题,看着谢光说道: “父亲无需自责。女儿这次前来,是想亲自问一下父亲,父亲私通敌国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这项罪名实在太大,牵连族中一干妇孺,女儿实在不忍心看着像阿洵那样的孩子无辜受害,所以恳请父亲将实情说个明白。” 如果还有得救,那她必定全力去试。如果实在是谢光自作自受、罪无可恕,那她就只能挥剑灭圣母,专注去完成系统任务,一举离开这狗血之地了…… 谢光长叹一声,含泪道:“该说的,为父早已在公堂之上说过。私通敌国之罪,纯属莫须有之!可这话顾相国不肯信,沐太尉也不肯信,那它到底是真是假,再去分辨又有什么意义?” 谢檀沉吟思索。 “父亲的意思是,沐太尉也不肯相信您是被冤枉的?” 这说不通啊。如果陷害谢光的人是顾仲遥,那沐显应该支持才对啊。 “沐太尉不是一直站在父亲这边吗?父亲入狱之后,沐太尉还曾为此奔走过,是杏阿姊亲口告诉我的。” 谢光连连叹息,被谢檀再度追问之下,忍不住捶了下膝盖,叹道:“这件事,怎么说都逃不了一死!你还是别问了。”望向谢檀,抬手轻抚了下她的额发,“顾相不是许诺会娶你过门、好好待你吗?你如今一切可还好?” 谢檀移开了些距离,正色道:“父亲到底有何苦衷,不肯把实话讲明?既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那就请把真相告诉给我!女儿不想直到跟父亲天人永隔,还弄不清被夺去至亲的真实原因!” 谢光闻言亦落下老泪,叹喟良久。 “也罢,就告与你知晓!将来顾相若是薄待于你,或可以此与他做个交易。” 谢檀闻言心中一凛,抬起眼来。 谢光望着石壁上烟色熏黑的油灯,沉默了半晌,艰难开口道: “这件事说起来,还得追溯到二十五年前。那时中原混乱,梁、卫大军皆与北方诸国厮杀惨烈,当时北延刚刚被卫国灭掉,领土由梁、卫两国分别割据,梁国的安西王率领兵马,在中原一带与北境残余的敌军进行着最后的交战。” “安西王?”谢檀忍不住插了句嘴,“就是现在的安西王赵子偃的父亲吗?” 谢光点了点头,“当时梁帝无子,皇氏族中最有能力、也是最有资格继承帝位的,就是这位老安西王。那时安西王在与敌军的交战之中,不慎中计,被围困于荥阳城中,生死一线。而梁国的援军,却迟迟未能赶到,以至于一个月之后,荥阳城破,安西王被斩杀于城内,尸骨无存。” 这段历史,谢檀在读原书的时候就已经了解过,也因此跟许多其他的女读者一样、为赵子偃的身世扼腕叹息过。 “后来梁国朝中局势几经变迁,最后是由老安西王的堂兄,也就是先帝,登上了九五之位。先帝登基之后,曾下令彻查过荥阳一战援军迟至的事,发现是当时督运粮草的官员秦世景渎职懈怠,耽误了出征,于是便将秦世景斩首示众,抄家没族,以告慰老安西王在天之灵。” 谢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些几十年前的旧事,原本已是尘埃落定,可偏偏……唉!”顿了顿,“我继承太仆之职不久后,一次整理官署文档,无意中在一本旧监册中发现了一封书信。写信之人,是当年粮草官秦世景的同僚,人早已身故。他在那封信中揭举说……”又叹了口气,“说当年迟迟不发援兵,原本就是先帝自己的主意,最后不过是拿秦世景当替罪羊罢了!” 谢檀听到此处,先是一愣,继而慢慢在心中琢磨过来,“就是说,先帝当时觊觎帝位,所以借机不发兵,拖死了老安西王?” 谢光唉声叹气半晌,“这些皇家争储之事,说起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当时读那封信,看见其中也提到了顾相父亲的名字,说当初向先帝献此奸计之人,正是那顾怀石。你也知道,为父与顾相政见不合,多次在朝堂上争锋相对……所以我在信中看到了他父亲的名字,便一时心动,左思右想之后,带了那封信去见沐太尉。可谁曾知晓,沐太尉看过信后不久,就有人捏造出了我私通敌国的罪证!” 谢檀经不住坐直了身子,“父亲的意思的,您原本想借用这封信中的内容来钳制顾仲遥,所以把信拿给了沐太尉。但是沐太尉知道了之后,反过来把您给陷害了?” 谢光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那罪证到底是何人栽赃。但顾相也好,沐太尉也好,一个乐得落井下石,一个不肯出面相救,我又哪儿还有活命的机会?” 谢檀思忖道:“父亲确实不该去找沐太尉。那封信涉及先帝与老安西王,沐太尉肯定是不愿意见皇族反目、动摇国本,他还指望着沐贵妃诞下皇储,延绵梁国万世呢。” 谢光闻言一怔,望着谢檀,“你何时对朝政之事如此了解?”从前明明是个话不多、娇娇弱弱的孩子啊…… “女儿也没办法,嫁给了顾仲遥,整天跟在他身边,难免耳濡目染学坏了……” 谢檀随口忽悠,继而凝神思索,“父亲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给安西王赵子偃?整件事如果调查清楚,他会是唯一的受益人。这毕竟是涉及到他父亲身亡的大秘密,若他知晓了真相,应该能愿意帮您一把。” 谢光道:“为父也确实想过,但这位小安西王性情太过耿直,怕是会认定我为了脱罪而胡编乱造。再者,那封唯一可作为证据的书函,也被沐太尉拿去,我空口无凭地找他去说,只怕只会引他当场动怒。”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眼下除了赵子偃,还有什么人能愿意出手相助?” 谢檀说着站起身来,“女儿也明白父亲的担忧,但至少可以先探一下他的口风再做决定。” 再拖拖拉拉下去,谢家的人都要保不住了…… 她转身拉开了铁门,见门外赵子偃隔了好几步的距离,负手立于斜对面一盏铜枝壁灯下,完全没有听壁角的行为。 不愧是光风霁月的伟光正啊! 若能说服他一起联手破局,再顺便攻略一把,那不就是一举两得、功成完美吗? 谢檀大步走了过去。 赵子偃听见响动,也转过了身来。 系统也开始了再一轮的骚操作。 【系统:攻略对象近距离出现。】 柔光,飞花。 谢檀咬牙拂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气得直想打人。 尼玛地牢里哪儿来的花?! 她视线逡巡,目光移向甬道的入口,却见一道高挺的身影正在狱官的引领下徐徐逼近。 那人官袍轻扬、郎艳独绝,眸色幽暗的双目中,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冷阴戾。 ※※※※※※※※※※※※※※※※※※※※ 作者言而有信,让男女主在周末重逢啦~ 小天使们周末愉快~~感谢在2020-03-13 04:12:07~2020-03-14 04:1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淡陌宜 5瓶;豆腐渣工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从顾仲遥的角度望过去,谢檀侧影轻盈、亭亭立于赵子偃的身前,然而转头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隐隐蕴着两簇憎恶的火苗。 他与她对视一瞬,移开了视线,看向赵子偃,语气淡淡地招呼了声: “安西王。” 旁边领路的那名官员连忙上前,向顾仲遥跪倒说道:“下官该死!张大人再三叮嘱过,任何人都不能探视重犯。今日之事,全是下官失职!还请顾相责罚!” 赵子偃见状,眉头一皱,踏前道:“这话你之前为何不说?”抬眼看着顾仲遥,“虎贲军和前锋死士营,向来都有挑选囚犯补充兵力的传统,本王统领大梁军防,每年例行巡视鄞川各大牢狱乃是职责所在,顾相执掌朝政,不会不知。” 顾仲遥没有答话,看了眼跪在面前的官员,“还有何话可说?” 官员叩首道:“从前虎贲军和前锋死士营查巡,都只是营中军长来索要名册。今日安西王大驾亲临,又……又不看名册,只探重犯,下官、下官虽觉得有违行制,却着实不敢阻拦……” 顾仲遥的视线重新移向赵子偃,目光暗敛一抹讥嘲,对官员吩咐道:“既然清楚行制规则,还不快带安西王去查看名册?” 官员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凑到赵子偃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官已经备好了名册,敬请安西王查阅!” 赵子偃盯着顾仲遥。 半晌,甩了下衣袖,跟着官员大步离去。 谢檀微微垂首,快步跟上了赵子偃。 “你站住。” 顾仲遥蓦然出声。 谢檀装作完全没听见,也不抬眼去看他,快步走向了甬道出口。 她很笃定,以反派那种一心钻营权术搞政治的人设,肯定不会当众揭穿她的真实身份,让旁人知晓他顾仲遥的夫人竟然跟着安西王一起来探牢…… 但同时,刚才顾仲遥与赵子偃之间的对峙,也让谢檀心中升起了另一方面的担忧。 她跟着赵子偃进到了狱官处理文书的书房。 趁着官员去取书册的工夫,谢檀凑到赵子偃身边,斟酌问道:“不是说顾仲遥告病在家,沐太尉接管了六曹的诸多事务吗?他怎么还能插手刑狱之事?” 赵子偃道:“顾谙身后既有门阀世家的力量,又有他亲手提拔的寒门子弟的支持,关系盘根错节的,哪有那么容易失势?”抬手摒退随侍,看向谢檀,“上次他在九畹山,是不是找到了齐峤?” 谢檀点了下头,将顾仲遥招安齐峤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只是省略掉了跟自己有关的细节。 赵子偃握拳砸了下案几,“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探查到齐峤有可能隐退到了九畹附近,没想到还是被顾谙占去了先机!” 谢檀也很忧虑。 原著中这段时期的内容,原本应该是赵子偃招安了齐峤,扩充兵权,进而改变了梁国政局,辅助沐太尉慢慢分夺了顾仲遥的权势。但如今齐峤却是被顾仲遥招了去,并且看情形似乎不会有策反的可能,那么剧本中原定会发生的情节,也可能因此被改变了? “当初顾仲遥在九畹山逃脱,大王事后为什么不增兵搜山,想办法除掉这个后患?” 谢檀回想那日离开九畹的情形,不禁有些慨然,“对于那种狡猾的人,真的是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能留。” 赵子偃道:“暗杀之事,本王实为不齿,因而事后只是将消息急送回京,告知了沐太尉。” 谁知沐显急于趁机分权,大量收揽六曹诸事,反而让政局变得一团乱。 谢檀瞅了眼赵子偃,轻声叹了句:“大王实在太磊落了些。” 原书里说的也很清楚,赵子偃为人循规蹈矩、讲求礼法,一心匡扶赵氏皇权,所以憎恶顾仲遥培植党羽、权势压过皇族。而对于沐太尉等经营权术的朝臣,他也没有太多好感,纯粹是因为爱慕沐月,才选择了与沐太尉在某种程度上的结盟。 这一天近距离接触下来,谢檀也渐渐意识到,其实之前谢光说得不错,赵子偃行事太过耿直,张口闭口的“明法禁、尊规制”,知晓其父身亡的真相之后倒未必会冲动失智,但真要扛起复仇旗帜对付顾仲遥和沐显,又哪里会是那两人的对手? 而自己呢,也确实是政斗小白。先前头脑一热,就想邀赵子偃联手、为谢氏洗脱罪名,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只怕是把状况估摸得太简单了些…… 赵子偃也看了眼谢檀,在心底暗忖道,这位谢家娘子确是与众不同,杀伐果决之意不输沙场男儿,之前在九畹山所为已是令人印象深刻,今日又凭一己之力逃出了寺互狱的奴牢,为救护家族更是不惜余力,着实令人敬佩。若是个男儿身的话,倒不妨留在身边好好栽培。只可惜,不但是位女子,而且还是顾仲遥的妻子…… “你如今有何打算?谢家之事,又准备如何处理?说实话,谢光的案子,我之前也有所了解,证据确凿,实难翻案。” 他顿了顿,思考着说道:“眼下你既与顾仲遥反目,自然不能再回顾府。京郊有几座寺院在皇室名下,你若不介意,本王可安排你暂时住到那里。” 谢檀摇了摇头,“多谢大王好意。今日多亏大王帮忙,才得以见到了家父。”顿了顿,“其实这个案子,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把线索再清理一下……” 话未说完,刑狱官员捧着书册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另有一名侍从径直上前,对赵子偃行礼道: “顾相想请大王身边的随从过去问一下话。”说完,略略抬头,朝谢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子偃皱起眉头,正欲开口,却见谢檀转身向自己行了个礼。 “既然顾相传召,小人还是去一趟为好。” 她斟酌一瞬,抱拳向赵子偃说道:“等事情清理好了,小人再回王府向大王复命不迟。” 赵子偃咀嚼着谢檀的言下之意,似有所悟,掏出一枚令牌,递予她道:“那也好。拿此令牌,随时可回王府。” 谢檀接过道谢,跟着传话的侍从走了出去。 营救谢氏、完成脑残的系统任务,织在了一起,成了一张太过复杂太过无边的巨网。 她要么需要花时间与精力去慢慢解开,要么,就必须磨砺出一柄快刀,直接大力地将其斩开…… 谢檀跟着侍从,一路拾阶而上,出了地牢甬道,再继续往外走。 待出了刑狱的大铁门,看到了停在外面的马车,才意识到顾仲遥等她的地方竟然是在马车之上。 她犹豫了一下,撩帘进了马车。 人刚踏入马车,车子便晃晃悠悠地开始向前行驶起来。谢檀连忙稳住身形,开口质问: “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内光线很暗,顾仲遥靠内而坐,整个人隐于晦暗的阴影之中。从车帘缝隙处投射而入的光线时明时暗,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映出影影绰绰的线条。 他沉默了一瞬,缓缓低声道:“回府。” 谢檀调整了一下情绪,继而慢慢坐了下来,似笑非笑,“是要回府拿和离书给我吗?那先多谢了。” 对面顾仲遥没有答话,目光始终凝濯于谢檀身上。 良久,他语气淡淡,“和离之后,是打算去赵子偃那里?” 返京途中,她莫名消失,他亦曾为此做过许多的设想与揣测。 然而今日亲眼见到她与那人并肩而立、神态亲密,方知自己从前种种猜疑实为可笑。 说到底,她想要的,不是一早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谢檀不置可否,望向阴影中顾仲遥朦胧不清的面容,“在九畹山的时候,你立下毒誓,说只要我帮你找到齐峤,就答应我的两个条件。如今我家族人依旧被关在鄞川刑狱,女眷更是已经被发往郡邸,马上就要发卖为奴了。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答应过你的事,我必定办到。” 顾仲遥回视着谢檀,一字字清晰说道:“我说过,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你须得信我。 谢檀移开了视线,将车帘挑开一道缝隙,漠然望向车外的熙攘人群。 脑海之中,是一双目光灼灼的墨色双眸,是高崖风声呼啸,是耳边气息温热,是马蹄踏溅碎石,还有那人狂乱的心跳……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须臾之前。 却又仿佛,根本从未发生过。 谢檀放下了车帘。 “我听说,你不在朝中的这段日子里,沐太尉趁机分走了不少实权。如今不愿放过谢家的人,是他吗?” 她问道。 顾仲遥沉默一瞬,“是赵子偃告诉你的?” 谢檀“嗯”了声。 顾仲遥撇开视线,语气中一抹淡淡的嘲意,“那也亏得他及时向朝中传信,将我身在涂州之事告诉了沐显,才让太尉府有机会分夺了我在中书省和六曹的实权。” 谢檀“哦”了下,“他好像有提过这个。不过我跟他说,其实他当时更应该增兵搜山,想办法除掉后患才对。真的是,太可惜了。” 余音落下,车内的再度安静了下来,良久无声。 马车徐徐在相府门口停了下来。 顾仲遥动了动身形,准备起身下车。 谢檀却突然抬眼笑了笑,用手合住了身后的车帘,“我想了想,要不,我们还是先别和离了。” 顾仲遥动作一滞,握在袖口的手指微微攥紧。 他抬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对面之人的神情,却无法捕捉到她逆着帘光、隐埋于光影交错间的容颜。 “你说什么?” 他低低开口,声音犹如此刻车内光线般的晦暗艰难。 “我说,” 谢檀清了下喉咙,带着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一字一句地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别和离了。” 她朝顾仲遥凑近了些,鼻息间嗅到了那人身上气若兰芷的盈袖香气,甚至,似乎还隐约听到了他咚咚的心跳声…… “顾仲遥,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 感谢在2020-03-14 04:19:21~2020-03-16 03:2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顾氏相府,凭风阁内,碧罗朱影纱屏,鼎香袅袅。 谢檀依旧穿着之前在寺互狱换的男装,倚坐在临榭的坐榻之上,手肘撑着窗沿、握拳支着下巴,盯着廊榭之外的湖光明媚、鸟语花香。 顾仲遥换了身衣袍,走了进来,远远望向倚窗而坐的谢檀侧影,不觉慢慢放缓了脚步。 谢檀似有所感,转过头瞟到了顾仲遥,连忙调整身形,正襟危坐,抬手做了个很有气势的手势,“请坐!” 两人在紫金石嵌宝的案几前,相对而坐。 谢檀抬眼扫了下顾仲遥,见这反派换了身素色锦袍,白玉的簪佩,袖口袍角处的缂丝暗纹精致,又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高级皮肤是吧? 她如今也有了“仙气飘飘”的加持哈。 虽然貌似只有赵子偃一人看得见…… 谢檀看向对面,表情严肃,“如何,顾相考虑得怎么样?我的提议,于你有益无害,互惠共赢。” 婢女躬身上前,奉来清茶。 顾仲遥的手指拂上杯沿,抬起眼,对上谢檀探究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下马车前,谢檀堵在帘口,对他说:“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你我联手,一起对付沐太尉,事后你能夺回被他分去的权力、甚至可以进一步地打压,而我则能让他在谢氏一案上作出退让,不再继续咬着不放。” 可他,又凭什么去相信她? “你难道不觉得,站在赵子偃的身边,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荒谬无据?” 谢檀早有准备,挪开面前案几上的茶杯,从案下拿出事先备好的纸笔。 “你先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再下结论。” 她铺好纸,拿笔在上面画了一竖,“这个,是沐太尉。” 然后又在纸的另一头,画了一个圈,“这个,是你。” 中间点了几点,“这些是六曹、中书省、尚书省什么的……”顶部又画了个三角形,“还有皇室……” 顾仲遥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指着那个o,问道:“为何我是这个?”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谢檀随口一说,拿笔杆戳开他滞在原处的手指,继续涂涂画画,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还有卫国……” 她执着笔,照着萧孚所赠的鲛鱼皮鞘上嵌着的铁梅花样子,细致地勾画出一朵梅花的形状。 “你和沐太尉,都想要争夺着中间的这些点。” 谢檀在图形之间联着线条,“但是,你跟沐太尉不一样的地方,是他跟赵氏皇族休戚相关,最疼爱的女儿如今也是宫中的贵妃,将来极有可能诞下储君,继承大统。而你呢,”在圆形和三角形之间,画了个叉,“你对赵氏皇族并不在意,甚至很有可能因为他们灭过北延、而心存怨恨,所以……”在三角形上点了几下,“打击赵氏皇族,等同于打击沐太尉,又同时,能够给你争夺更多权力的机会,帮你实现你的宏图伟业。” 她抬起眼,看了下对面的顾仲遥,目光骤然撞入到那一双幽潭般的黑眸里,只觉得那其间蕴藉着的隐秘而压抑的情绪,一时令自己不觉微微怔然。 顾仲遥垂下了眼,“你想要打击赵氏皇族,就不怕伤害赵子偃的利益?” 谢檀重新抬起笔,画了个正方形,指指点点地说道:“赵子偃虽然是皇族,但他跟皇室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吧?这大梁的皇位,原本该是他的,却被先帝给夺了去,并且整件事背后指不定还有什么猫腻,你觉得他能完全不介意吗?” 顾仲遥没有立即答话,指尖沿着杯沿慢慢摩挲着。 谢檀偷眼瞄向他,暗忖道,以这反派的奸诈程度来推断,搞不好谢光在牢中告诉自己的那些秘辛,这人早就已经知道了。她也不必一上桌就亮完底牌,先看看对方的反应,再做计较不迟。 “既如此,” 半晌,顾仲遥缓缓开口,语气似乎并无反驳之意,只唇角轻牵,低低反问道:“你为何不直接与赵子偃联手,对付沐显和皇室?跟我合作,就不怕吗?” “怕?怕你吗?为什么?” 谢檀将手中笔杆反转、在案面上敲了敲,“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被你凶巴巴地训斥,白蓉糕都没吃上一口就被关去了寒霜居?”朝窗外抬起手,指着廊榭之外的内湖,“那里,你领着一大群的弓箭手,要把我射死在湖里,”收回手,“还有在九畹山的深涧里,你也想拿剑杀我。可我最后,不都好好地活下来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扬了扬头,盯着顾仲遥,“因为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最想要实现的目标,而你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想除掉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我不挡在你实现目标的道路上,而是反过来跟你合作、助你更快地达到目的,你根本没有必要害我吧?” 顿了一顿,弯着嘴角笑了笑,“还有,你不是一直信誓旦旦地说,答应过我的事必定办到吗?你跟我合作对付沐太尉,让他在谢氏一案上不得不让步,也是帮你兑现承诺的一大捷径不是吗?” 顾仲遥望向对案之人,见她一双清亮的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着少女独有的娇俏与慧黠,然而那眸底深处所蕴藏的情绪,又似乎偏偏理智冷静的无从可避。 他沉默了片刻,“你想怎么做?” 谢檀琢磨着顾仲遥的语气,觉得有戏,马上凑近了些问道:“你有没有听说,卫国的使团马上就要来鄞州了?” 今日在寺互狱听官员提及卫国的使团,谢檀突然记起,在原书里,卫国使团来访的部分算是宫斗剧情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按照原书内容,这个时候沐显开始大批扳倒顾仲遥的势力,沐贵妃在后宫中的位置也因此不断上升,皇帝男主稳住了内政,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外交,接受了卫国皇室的联姻请求,择选贵女嫁往卫国、成为卫国太子的继室。 因为《深宮女主》是一篇宫斗文,所以原书笔墨只着重描写沐月在宫中如何干预贵女择选、与女配张贵妃斗法争宠,外加各自在招待卫国使团的夜宴上大出风头的情节。至于朝中的政斗,如果谢檀记得没错,沐太尉狂揽胜券,顾仲遥忙于挽救颓势,甚至连宫中的夜宴都没有出席…… 但如今因为她在齐峤一事上的作用,原本的剧情被改变,接下来的走势大概也会与从前不同。 “你想想,卫太子来鄞州的话,我们不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阻止梁卫联姻、甚至把局势变得更乱吗?” “我们?”顾仲遥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不直接与赵子偃联手?” 谢檀答道:“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做事情太老实了,又没有什么权欲心。不像顾相你,对权力和金钱都极度渴望,才会有动力去认真完成任务!不过你放心,他答应过我,会在这件事上帮忙的。” 顾仲遥一言不发,默默取过被谢檀勾画得乱七八糟的那张纸,垂目看着。 婢女端着一盘点心上前。 谢檀伸着脖子一看,见有上次想吃却没吃到的白蓉糕,连忙接了过来。 顾仲遥凝视着纸面上圈与点间的张牙舞爪的连线,声音有些幽微暗嘲的缓缓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权力与财富,并不一定就是关联私欲?有时候,它们只是实现另一种目标的必要手段。” 半晌,对面的人都一直没有答话。 他抬起眼,望向谢檀。 谢檀手中银勺窜动,挖着面前的白蓉糕往口里送,嘴里早已塞得满满的,抬头跟顾仲遥对上视线,摆了摆手,指着自己的嘴,眼角弯弯地含糊说道:“无西到……你薛得对……” 吃了十天的牢饭,眼下对于这种高级点心实在是没有抵抗力啊…… 顾仲遥神色复杂地盯着谢檀,良久,移开了视线。 窗外暮色将至,波光粼粼,犹如人的心境一般,起起伏伏。 ※※※※※※※※※※※※※※※※※※※※ 感谢小天使们的暖心评论,一定会认真写完本文的!最近更新有点不定时,一是想再梳理一下权谋线的逻辑,二是因为没有排榜,所以很渣的想苟一下字数~好惭愧啊~感谢在2020-03-16 03:22:39~2020-03-17 18:0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是学渣、钦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谢檀搬回到相府的内院,住进了她成亲那晚睡过的房间。 对于她的提议,顾仲遥未置可否,只说需要再想一想。 谢檀也明白,以顾仲遥的性格,不可能一上来就毫无戒心地答应她的要求。他需要时间考虑,而她自己,也需要时间准备下一步。 之前服侍过她的婢女小虹,见到谢檀回来甚是惊讶,却又不敢贸然打听,领着其他侍女备好浴桶花露,为谢檀沐浴更衣。 谢檀心思纷杂,泡进水里,一会儿用手掬起一捧水浇一下脸,一会儿干脆整个身体都滑入浴桶深处,任由散发着花露清香的浴水漫过自己的头顶。 突然想起了什么,哗地从水里钻出头来,问一旁整理衣物的小虹:“顾相晚上是住在凭风阁吧?他不会到这里来吧?” 小虹答道:“奴婢听说,相国大人这几日夜间都在议事,晚上就直接住在外院的书房里了,不知今晚会不会过来。”斟酌了下,“夫人是想让奴婢去请相国来吗?” 谢檀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小虹犹豫了半晌,谏言道:“相国今日让人送夫人过来时,还特意传话叮嘱过,要奴婢等尽心侍奉主母,可见心里也是很看重夫人的。奴婢说句不要命的话,那晚见夫人被士兵带走,奴婢还以为夫人回不了呢。相国大人行事果决,但凡是让军士从这府邸里带出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过……” 谢檀八卦心起,扒着浴桶,问:“他还让人带走过谁?他从前的姬妾?” 小虹摇了摇头,“相国没有什么姬妾。从前让带走的人,大多是顾家的亲戚,自个儿不识抬举。” 她上前拢过谢檀的一头湿发,一面梳洗着,一面继续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夫人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奴婢们对外只说是夫人病了、不能见客,可兵曹掾史夫人她们还是过来闹了几次。相国回府后就直接把兵曹掾史的官职给罢免了,现在连七房的院子也被封住了,成日隔着院子哭哭喊喊的,让人好不心烦。” 谢檀哼哼道:“如此对待长辈,也太不孝了!” 小虹不以为意,“夫人是不知道这些叔伯婶母从前都是怎么对相国大人的。奴婢是顾府的家生子,曾听父母提过,相国大人小时候可吃过不少苦……” “打住。” 谢檀截断了小虹,“我不想听这个。” 尼玛上次就是被顾仲遥病弱可怜的姿色所惑,才上了他的当,没有直接在九畹山除掉他。以后这种可怜兮兮的身世遭遇,她坚决不听。 洗完了澡,换好衣裙,小虹和其他几名婢女引领谢檀坐到铜镜前,为她擦拭头发。 谢檀挺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索性把巾帕拿过来自己擦着头发,然后对小虹说:“你帮我个忙,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点心什么的,最好是那种可以多放几天的,有多少就拿多少过来。” 小虹不解,“夫人是要……” 谢檀想了想,一下子拿人家太多也得给点回扣什么的,遂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拿了之后,先挑几个送去书房给顾相,剩下的再全部带回来给我。” 外院,书房之中,顾仲遥正与几名幕僚议着政事。 张显伦躬身将手中的一摞纸奉至顾仲遥面前,“这些是沐太尉新提拔上来的人员名单,以及下官搜罗到的能弹劾他们的罪证,还请相国大人过目。” 他转过身,对旁边几位同僚说道:“沐太尉太过心急,以至于吃相难看,揽了一大堆的实差不假,但顶上去的人大多是些草包,稍微戳一戳,就露馅了。” 众人闻言皆附和而笑。 顾仲遥翻看着名单,问道:“鸿胪寺那边,什么情况?” 一名官员上前奏道:“接待卫国使臣之事,也被沐太尉找吏曹的人要了过去。据说还准备在景安宫和雁翎湖之间大兴土木,新建一所饮宴所用的花园。看样子,是打算权财两收。” 顾仲遥放下名单,抬起眼,“景安宫那边的戍卫,还是骁骑营在负责?” 骁骑营的主将魏庆,答话道:“回相国大人,原本景安宫那边的戍卫一直是由骁骑营在管的,但最近因为安西王回了京,景安宫一带便由虎贲军接管了。”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忿忿,“依着末将的想法,这卫国人提议联姻的事,圣上根本就不应该考虑!还花这么多工夫招待他们,简直就是浪费国库里的银子。” 魏庆的祖父和父亲,皆在从前与卫国的交战中丧命,他也因此对于卫国抱着极大的敌意。 张显伦也思忖说道:“听宫中传出的消息说,因为沐贵妃大力举荐,圣上如今有意将丽华郡主嫁往卫国。这丽华郡主的生母出自沐氏,与沐太尉自然是休戚相关,若是此桩联姻被促成,怕是对相国极其不利。” 顾仲遥取过案上的和田玉石书尺,拿在两手间把玩着,唇畔勾出一道轻浅的弧度,“怎么都想着要阻止梁卫联姻?” 众官员面面相觑一瞬,“相国的意思是……还有人也想阻止梁卫联姻?” 顾仲遥不置可否,盯着手里的书尺,不觉想起了下午谢檀涂画的那些图案来。 沐显是一根竖线,卫国是萧孚的梅徽,赵子偃是正方,而他却是个圆圈…… 她难道是想暗喻,赵子偃品行端方,而自己狡诈圆滑吗? 可为何,又要说他长得好看…… 顾仲遥将书尺扔回到案上,抬眼扫视众人,语气中一抹冰寒之意,缓缓说道:“与其阻止梁卫联姻,不如釜底抽薪。联姻议和一日不成,卫国,就依旧是大梁的敌人。” “相国的意思是……” 张显伦最先反应过来,与其他几名官员交换了一个眼色,看向顾仲遥,“直接在鄞州除掉卫太子?” 魏庆立刻激动起来,“好主意!相国说得不错,联姻议和一日不成,卫国就还是咱们的敌人。而且依末将看,这联姻之事,很可能是沐氏为了一己私利而促成的,里面指不定还有什么叛国求荣的阴谋!除掉卫国太子,于家国万民只会有益无害!” 他单膝跪地,“末将原本就与那萧氏有不共戴天之仇,相国若有差遣,魏庆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顾仲遥起身扶起魏庆,“将军乃将帅之才、朝廷肱骨,岂能亲自以身犯险?此事若诸位俱表赞同,”环视左右,“尚还需从长计议。” 张显伦等人闻言皆躬身行礼,“相国英明,下官莫敢不从。” 顾仲遥淡然颌首,“那还请诸位铭记,这釜底抽薪的‘薪’,指的不是卫太子,”顿了一顿,“而是沐显。” 众人在书房内商议具体事宜细节,直到了三更时分方才各自告辞散去。 一直等在门外的婢女终于有机会进来,捧着个食盒,战战兢兢地跪地禀道:“夫人吩咐奴婢给相国大人送来几样点心。因着大人一直在议事,奴婢不敢打扰,怕是这点心……有些凉了。” 顾仲遥立于案前,望着婢女手中的食盒,半晌,低声开口道:“无妨。放下吧。” 婢女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摆放在几案上,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骤然静谧下来。 只余鼎炉内的盈袖熏香,偶尔发出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顾仲遥垂眸望向案上色泽鲜嫩的各色点心,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了手,却又蓦地停顿在半空之中,默然收了回来。 他转至案后,取过纸笔,蘸墨书写。 一面低声唤了句:“出来吧。” 身着黑衣的韩峰从梁上跃下,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迹,叹道:“人总算走了!这些朝臣也是够啰嗦的……还有那个魏庆,说是个武将,却连我的动静都觉察不到。” 顾仲遥垂首书写,淡淡道:“他们大多出身世家,不曾真正尝过挫败无望的苦滋味,因而无法对自己下狠心,也就自然达不到你的境界。” 韩峰乍得吹捧,不禁面露讪颜,“公子莫不是打趣属下吧?”挠了挠头,想起此行目的,连忙上前禀道:“属下这几天把南部的各处也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那个丫头的踪迹。公子觉得,她会不会是去了卫国?需要再去找吗?” 顾仲遥道:“不必了。” 韩峰“哦”了声,又犹豫了半晌,道:“陈翁已经知道了,还找我去问过话。我依照公子交待的,没有瞒他。陈翁倒是说,那丫头多半是去找安西王了……” 顾仲遥手中的笔顿了顿,却没有抬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韩峰见主子似乎没有责怪之意,终于稍稍安下心来,视线游走了片刻,落在案上的点心上。 “这些点心,公子不吃吗?” 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 顾仲遥微微抬眼,看了看那些点心,“我不喜欢。你吃吧。” 韩峰在梁上趴了一晚上,也不假客气了,恭敬道了声谢,上前伸手拿了一块送到嘴里,一口咬下一半。 挺好吃的啊! 公子居然不喜欢? 话说从前在外奔走,都是他负责公子的饮食起居,没发觉他不喜欢这种口味啊? 顾仲遥放下笔,将书信交给韩峰。 “你把这封信带给陈翁,他会安排你和其他人近日进京。到时我自会找机会与你们碰面。” 韩峰应了声,接过摊开的信,拿在手里甩着风干,嘴里点心还没咽完。 “点心味道挺好的,公子真不吃?” 顾仲遥坐在案后,身形微微后靠,整个人隐入了烛光阴影之中。 他牵了牵嘴角,眼中却并无笑意,缓缓说道:“太好的东西,最不能碰。一旦上瘾,便万劫不复。” 第二十八章 次日清晨,谢檀起床梳洗。 有婢女捧着个匣子,入内禀道:“相国大人命奴婢送来此物,交予夫人。” 谢檀接过来,打开,发现是一卷帛书。 她将帛书缓缓展开,见上面罗列书写着许多人名,细看之下,俱是谢家女眷的名字。 这些名字被分列为不同的小组,每组下面写着对应的官衙名称,然后所有的官衙又被连线至最底处的一点,旁边画着一个圈。 这是什么鬼? 谢檀盯着那个圈,琢磨了半晌。 顾仲遥的意思是,这些接收谢家女眷的机构,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檀收起帛卷,问婢女:“顾相还说什么了?” 婢女摇头,“相国大人只吩咐婢子送匣子过来,然后就入宫去觐见圣上了。” 谢檀一听顾仲遥去了宫里,心念一动,起身收拾装扮一番,换上一身绛色长裙,乌发间挽一支华贵的鸾鸟绕珠缠丝簪、外加赤金鸾篦,唇间轻点一抹丹朱,衬着整个人气韵华贵、清丽绝尘。 她吩咐小虹,“帮我备一下马车,我要出去一下。再把昨晚拿来的那些点心都装上。” 小虹一听急了:“夫人是要出府?” “对,我要出府。” 谢檀从身后扶住小虹的肩,将她推转过身,勾肩搭背地慢慢地往外走,“你看啊,之前你们谎称我卧床生病的时候,家里的亲戚就有所怀疑,还专门跑过来闹事。现在我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出去抛头露面一下,让她们知道我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被你家顾相给怎样怎样了,如此,方才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扫清猜疑、涤除谣言!” “可是……”小虹被谢檀忽悠得一时有些犯晕。 这夫人她,好像跟从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孱弱羞怯、哭哭啼啼的那种,似乎更好伺候一些…… 顾仲遥不在府中,谢檀地位最高,半哄半逼地、如愿在府邸侧门上了马车,带着几名婢女和府卫一同出了门。 小虹阻拦不住,只得私下让人急入宫向顾相传信。 谢檀先让车驶去了鄞川刑狱,却不下车,只吩咐府卫入内去请了狱官出来问话。 狱官一听的顾相的夫人亲自过来,连忙整束衣冠,一路小跑着过来拜见。 谢檀微微将车帘撩开一条缝,“谢家诸人,可还安好?有没有人生病,或者身体不适的?” 狱官躬身回禀:“夫人放心,谢氏族人一切安好。此事相国大人也已亲自交待过,下官一直留心看护,不敢懈怠!” 没想到顾仲遥还特意关照过这种事。 谢檀有些意外。 看来让他立个毒誓,确实也是有效果的…… 她让婢女把提前备好的糕点交给了狱官,说道: “这些点心,拿去给孩子们吃。再替我转告谢大人,先前我答应过他的事,一定会好好办的。” 狱官应声领命。 马车驶离了鄞川刑狱。 与谢檀同乘的小虹忍不住低声劝谏:“其实夫人若只是送东西给家人,吩咐仆婢来送就可以了,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梁国风俗虽并不禁止妇人出门,但作为门阀大家的主母,这般率性而为地往外跑,也是够特立独行的…… 谢檀笑盈盈的没说话,抬手撩起车帘,向外张望,“那反正都出来了,不如就到处逛逛了。鄞州城里有个很有名的酒楼,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她让马车调头往东徐行,最后停在了一家匾牌题名为飞鸿居的酒楼前。 小虹来不及阻拦,谢檀就已施施然下了车,径直走了进去。 迎客的小二一见谢檀衣饰不凡,立刻挂出笑脸,将她请上楼上的雅室。 谢檀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间大的雅室,就是那种两头都可以进门、中间用隔屏隔开的那种?” 小二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将谢檀引领入一间临街的开阔雅室。 雅室内装饰古朴典雅,家具摆设皆是低调奢华,朝外的窗口处还悬着的淡青色罗纱,在微风中轻轻飘舞、散发着沁人的熏香气息。 谢檀环顾四下,“不错。” 转身对小虹等人道:“我想安安静静在这儿吃点东西,看看街景。你们也自己寻个雅座,随便吃点东西,不要客气啊!” 反正钱也是你们相府出…… 小虹与其他几名婢女面面相觑,躬身道:“婢子在外守着就好。” 谢檀也不强求,关了门,绕过屏风,坐到临窗的位置,支颐望向街面。 小二奉上菜单,“贵客想用点什么?本店的特色菜,都在这上面。” “都各自来一份吧。” 谢檀略翻了下菜单,“再请几个歌姬过来,弹琴唱歌什么的助助兴。” 小二在心里算了下账,暗自欣喜,“好!小的这就去准备!” 说完,转身打算退出。 “等一下。” 谢檀将小二重新召回近前,指着街对面,“从此处再往那边走,是不是有座很大的府邸?” 小二愣了下,随即陪笑道:“贵客好眼力!咱这条街是京城最好的地段,风水宝地!往那边再过去一点点,就是安西王府!” 谢檀将一块令牌递给他,“你拿着这个,去安西王府,把安西王请过来。” 小二把令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这……” “是不是似曾相识啊?”谢檀瞅着他,笑得阴险,“那就赶紧去啊,熟门熟路的。记住别让外面的人看见啊。” 小二抬头跟谢檀对视一瞬,交换了一个懂你意思的眼色,点头道:“小的这就去办!” 少顷,有歌姬鱼贯而入,坐于纱屏之后,优雅婉转地抚响琴瑟。另有上菜的侍女,端着碟盏步步生莲地入内,为谢檀烫杯斟茶。 不愧是原书中很有名、很有格调的飞鸿居啊! 当然,这也是沐贵妃微服出游,私会过赵子偃的地方。并且碰面的方式也跟她用的一样,拿着令牌让小二去请人,操作流程驾轻就熟。 谢檀喝了口茶,微微垂眼,将注意力集中到意念中系统的导航地图上。 代表【攻略对象】的红点,就在离此处往东北方向的三个街区以外,目前还是静止的状态。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工夫,红点动了起来,开始向酒楼的方向移动。 不多时,在小二的引领下,赵子偃从酒楼的侧门入了楼内,再从后门进到了这间雅室的另一段隔间之中,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今日没穿官服,着一身银丝麒麟暗纹的蓝色锦袍,容貌英武、气宇轩昂,神态中有一股将帅特有的端严之意。 抬眼见到谢檀的一瞬,赵子偃不觉怔然一愣。 换了华贵女装的她,在柔光与飞花的加持之下,玉颊朱颜、恍若仙人,让人一时移不开眼。 谢檀却已经被系统的骚操作尬得麻木了,连抬手拂花的动作都免了,直接抬手示意赵子偃入座,同时对歌姬们吩咐道:“麻烦唱几声热闹的歌,声音大点儿。” 她与赵子偃对面而坐,斟了杯茶,推至他的面前。 赵子偃环顾四下,沉默片刻,迟疑着问谢檀道:“为何约我来此处碰面?” 谢檀暗笑道,因为我是读过原著的人,知道你跟沐月的私会地点啊。 “因为此处离王府很近啊。大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赵子偃没有接话,喝了口茶,“有什么事就说吧。” 谢檀点了下头,略压低了些声音,“之前说要把线索再清理一下,眼下已经有了些眉目。妾有一计,可助大王清君侧、振朝纲。” 赵子偃盯着她,“清君侧?不是说想要为你谢家翻案吗?这二者间有何联系?” “大王先别急,先听妾讲一件陈年旧事,再作判断不迟。” 谢檀沉默了片刻,整肃容色语气,将谢光所述之旧事秘闻,缓缓讲了一遍。 赵子偃神情几经变幻,握着茶杯的手攥得发紧,末了,将杯子往案上重重一顿,“荒谬!这都是何人编造的谎言,想要离间我与圣上!”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着,狠狠撇了谢檀一眼,转头望向淡青罗纱帘外的街楼。 谢檀没有着急说话,静静等待了许久,见赵子偃情绪稍缓,方才开口说道: “此事是真是假,唯有沐太尉能够证实。家父将那封揭举的信函送去了太尉府,若那封信还在,可以用作凭证来追查真相,若是信已经被沐太尉毁掉,那他自己必然知晓实情。只要大王有心查明事实,终归是能问得清的。” 顿了顿,又道,“妾亦明白,大王不愿与沐太尉为敌。事实上,当年之事若是属实,那幕后谋划之人也只是先帝和顾怀石,与沐太尉并无关系。太尉为维系皇族稳定、不愿将实情托出,也是有他的考虑,并不就是真想要对大王不利。所以无论如何,你们二位的关系,都不至于沦入水火不容的境地。” 赵子偃望向窗户,良久不语。 他自少年时起,便被送去了涂州常驻。先帝夸他是天生的将才,要早早历练、必能成就大器。直至年岁渐长之后,他才慢慢琢磨过来,自己被放逐边境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磨砺,而是缘于他那道特殊的身份。 这梁国赵氏的皇位,原本应该是他父王的,也应该是他的…… 甚至沐月,也应该…… 赵子偃慢慢转回头来,看向谢檀:“你还想说什么,一次说完吧。” 谢檀点了下头,“现在的情况是,妾想为族人洗脱罪名,就必然需要沐太尉放手,大王想要知晓真相的话,也需要想办法让沐太尉开口。而沐太尉这个人,若非被逼到了绝境,是不会轻易屈服的人,所以说,我们要达成目标,就只能抓住他的软肋,逼他松口。” “大王也很清楚,沐太尉所在乎的事,无非就是沐氏能借着大梁朝的光、长长久久地兴盛下去。此番卫国太子进京,关乎国运、亦关乎沐氏利用联姻增势的算计,我们若能以此作挟,必然有效。”顿了一顿,“妾也明白,大王断然不会拿大梁的安危来做赌注,我们只需要演一出戏,让沐太尉以为我们手里握着筹码便可。” 赵子偃道:“演什么戏?” 其实这个问题谢檀也没想好,正打算拉赵子偃来参谋一下。 她试探问道:“比如……绑架卫太子?事后再放了他?” 赵子偃立刻否定,“不行。太子等同一国国本,若是如此行事,只怕梁卫再无议和的机会。” 谢檀又想了想,“那……太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如若遗失,必引两国战乱的那种?” 赵子偃沉吟良久。 “之前在边境与卫国守军常有龃龉,亦曾兵戎相见,倒是听闻,说调动卫国大军的虎符一直是由卫太子贴身保管的。” 谢檀眼神一亮,“那就对了!我们把那兵符偷来,拿去跟沐太尉交换揭举信。等信到了手,大王若还是想匡扶社稷、不愿见两国因此开战,就再把兵符悄悄放回去好了。” 赵子偃思忖着摇头,“窃取虎符,谈何容易?你想得未免太过简单。” 谢檀但笑不语,拎起案上的玉箸,目光扫过各色佳肴。 “我又没说是我们亲自动手去偷啊!” 她戳了块鹅肉,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说清君侧吗?因为这件事,会有奸臣帮我们去做。而我们,只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将他除掉。一箭三雕,哦不,四雕……” 嗯,外加跟你在合作中建立深刻的革命友谊,朝完成系统任务更进一步…… 谢檀抬眼看了下赵子偃,笑得仙气飘飘,“这一次,大王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顾仲遥了。” 第二十九章 顾仲遥多日不曾上朝,一入金阙宫,便被诸多事务缠绕,直到午后时分方才得以脱身。 出了金阙宫,又要与诸臣进中书省议事。行至连接宫城与中书省的长巷口,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顾府家仆,上前向顾仲遥低声禀告了数句。 顾仲遥墨眉微蹙,沉吟片刻,对跟随左右的秘书丞张显伦吩咐道:“我府中有事。免调役一案,适才圣上已同我草拟出了诏令,你带着中书省的人,详拟熟状,再呈圣上批览用印即可。” 张显伦连忙恭敬行礼,“顾相放心,下官一定尽快将熟拟呈上!” 顾仲遥又叮嘱了几句,携相府仆从转身离去。 张显伦身后一名官员见状,犹豫良久,抬手正了下官帽,小跑着追了上去。 “顾相留步!” 官员拦到顾仲遥面前,深揖到底,斟酌出言道:“下官有一事……想向顾相求证。” 顾仲遥顿住脚步,看了眼来人,颌首道:“苏监令。” 苏亮保持着揖礼的姿势,瞟见见中书省诸位同僚已由另一头的巷口离去,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下……下官听说,顾相让伊、海两州的长相,接管了谢光家的女眷。” 他踌躇片刻,鼓起勇气,“不知相国大人是否、是否有意为谢氏脱罪?” 顾仲遥盯着苏亮,缓缓开口道:“本相早已说过,无论谢光脱罪与否,这太仆一职,都与苏监令无缘。” 苏亮再度一揖到底,“顾相误会!亮岂敢觊觎太仆之职?只不过当初为了扳倒谢氏,下官等……下官等确实也得罪了不少人……且中书省门下诸位同僚的族中子弟,大多也已被擢补了谢氏子弟在朝中的官位。”顿了顿,“下官也明白,谢氏毕竟是相国大人的姻亲……只不过……只是斗胆想向顾相确认一下,看……是否……” 顾仲遥沉默片刻,伸手在苏亮的手臂上轻扶了一下,“苏监令的担忧,本相明白。此事牵系甚多,本相,必不会让诸位寒心。” 苏亮感激涕零,“谢顾相体恤!” 顾仲遥转过身,沿着宫巷往外行去。 脚步声在绿砖上有节奏地响起,回荡在空旷寂静的长巷之中,他抬头望向墙楼深处飞耸而出的单檐庑殿蓝瓦顶和鸱尾装饰,心境一瞬的空白。 巷口的转角处,停着一辆顾府的马车。 谢檀撩开车帘,伸出手,笑意盈盈地朝着面露诧色的顾仲遥挥了挥。 小虹低着头上前请罪,“夫人非要过来,说要等相国大人下朝,送个惊喜……宫城门的守卫也没敢拦相府的车。” 顾仲遥上了车,见谢檀端坐在内,一身绛色长裙衬得姿容妩媚。她抬眼看他,微微弯起的唇角,与那逶迤于地裙尾,皆若盛放的蔷薇,散出嫣红的弧形。 “你下朝了?议事很辛苦吧?” 谢檀用手敲了敲案上的食盒,“我刚才特意去飞鸿居买的江米酿鸭子,给你吃的。” 顾仲遥凝视谢檀片刻,并不接话,只沉声吩咐车外:“回府吧。” 谢檀见顾仲遥并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气馁。 她打开食盒,挑了几块切得薄薄的鸭肉片,放在瓷碟上,凑到顾仲遥面前晃了晃,“闻到味道没?香不香?” 顾仲遥闭上了眼,抬手揉了揉额角,半晌,缓缓开口道: “你今日出府,就是去飞鸿居买吃食?以后这种事,吩咐婢女去做就可以了。” 谢檀道:“那怎么行?我亲自买来给你,才能彰显诚意。” 顾仲遥依旧阖着眼,闻言勾了勾嘴角,讥嘲说道:“为了说服我答应你的提议,倒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谢檀做了个虚张声势要打人的动作,将瓷碟放回案上,嘴上却软绵绵地开口道:“顾相这么说我,就未免有些过分了。” 她靠着车壁,“你我眼下目标一致,本就应该像朋友一样相处。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然要仰仗你的相助,就会想办法回馈你的恩情。”顿了一顿,“早上收到你派人送来的帛书,我猜你的意思是说,打算动用你麾下的关系、救护谢氏的女眷,对吧?” 适才长巷里的回声,虽然只依稀捕获到了几个字眼,但串联在一起,不难猜出对话的缘由。 顾仲遥没有答话,意似默认。 谢檀继续说道:“我也明白,即便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人,也不能单单依仗着祖上余荫就能封侯拜相。这中间,权谋博弈、种种的利益交换,不比寻常人家讨生活来得容易。站在顾相的位子上,想要笼络人心,就必须成为一种让旁人甘愿攀附的势力,给予对方施展抱负、提升财、名、权的机会,否则的话,那些人又为什么选择效忠顾相,而不是沐太尉或者圣上呢?” 顾仲遥慢慢睁开了眼,凝望谢檀。 谢檀倚着车壁,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澈明亮,笑了笑,“你为了帮谢家,肯定会触及旁人的利益。所以大概,也是很辛苦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犹如一根细细的线,缠绕进人的心里,紧紧拉扯。 顾仲遥胸间倏然一窒,仿佛有种柔软的情绪从心底的那层硬壳下溢了出来,短短的一瞬,又让他迅速地压了回去。 他移开视线,漠然道:“我说过,权力功名,是男人之间的争斗。承诺过你的事、还有你的提议,我自会与赵子偃去谈。” 谢檀默默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反应了过来。 可这种观点,有点歧视女性的意味吧?作为现代穿越女,她表示需要反抗一下。 “我家的事,由我做主。安西王虽然也答应帮忙,但他只能算是合作者之一,又不能全权替我拿主意。你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瞧我,在九畹山的时候,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也根本找不到齐峤。” 顾仲遥沉默了会儿,语气略带阴霾的嘲意,“以你们的关系,他还不能全权替你做主?” “当然不能。” 谢檀此时意识到,万一顾仲遥真的去找赵子偃谈合作细节,就很有可能会提及她杜撰出来的那些“私情”。而那位攻略目标,依着他伟光正的人设,肯定会当场否认,然后甚至把她彻底拉黑! “那个……我跟安西王的关系,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从没说过,跟他是那种能替我全权做主的关系啊!你想想,他比我大了八岁多,我学识字的时候,他都已经去了涂州军营。他情窦初开的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我确实,是挺欣赏他的为人,他或许,也觉得我有几分小聪明,能够聊得上天吧。他心里的人,可从来都不是我!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 谢檀抬起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 “当然,在对付沐太尉这件事上,他绝对跟我有共识,也答应过我肯定会帮忙,你可以随时找他确认!” 顾仲遥的目光,落在谢檀举高的右手上,随即又撇了开来。 “那你……”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打算怎么做?” 谢檀暗呼了口气,连忙将己方的计划讲了一下,道:“我觉得,想办法去偷卫太子的兵符,应该是最简单的方法。到时候,我们拿着兵符去要挟沐太尉,让他不得不放权。” 她朝顾仲遥的方向凑近了些,“怎么样,你肯定会答应是吧?” 顾仲遥良久未言,沉默凝视着在面前放大开来的少女的容颜,那润染了丹脂的柔软红唇、带着微微弯曲的弧度,似乎蕴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能让人刹那就陷入魔障…… 他蓦地伸手拿过案上的那碟鸭肉,举在了两人面前。 谢檀头上掉落两道黑线。 这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鸭肉,又看了看回避着自己视线、面色清冷的顾仲遥。 难道这反派,是暗示自己态度还不够诚恳,必须搞个投喂什么的以证真心? 尼玛求人办个事乍就这么难呢?卑躬屈膝、深度共情、好话说尽,还得为奴为婢……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那两片弧形优美的嘴唇,虽是紧紧抿住,却褪去了平日里讥嘲冷凌的锋利,只余一抹殷红的柔软。 谢檀的心,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几下。 她迅速拉开距离,转身取过食盒里的玉箸,放到顾仲遥手里的碟子上。 清了清喉咙,“我手笨,你还是自己吃比较好……” 顾仲遥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之物,亦是一瞬讪然。 他将瓷碟撂回到案上,却觉得那不曾吃下的食物,恍然已化作了某种绵软而沉重的东西,层层叠叠的,塞进了他的胸臆之间。 马车回到顾府。 两人刚下车,就被等候在门廊处的几名华服妇人给围了个正着。 守门的府卫一脸惶恐,上前对顾仲遥道:“几位老夫人已在此等了一个多时辰。小人派人去拦相国大人的马车,却不知大人是坐夫人的马车回来的……” 他话未说完,后面一个五十来岁、被婢女搀扶着的妇人就走上了前来,对着顾仲遥凄声说道:“三郎啊!你七叔母都病成什么样了?好几日水米不沾牙的!她不过就是听说你与你家新妇身体不适,想来探望关心一番,你怎么能将好心当作恶意,还罢了你七叔父的官职?” 另外一名妇人也上前道:“你素日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逢年过节的也不往来,我等想着当初毕竟分过家,且你平日公务也忙,就不曾与你计较。可你仗着位高权重,拿自家人开刀,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了!你七叔父好歹是长辈,为官多年也没什么错处……” “四嫂说得甚是!今日听闻你与新妇都病愈出府,我们也豁出老脸,亲自来找你讨要一个说法!你只说你如今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顾家人?若是下了狠心要与顾氏决裂,就当着这全鄞州的人,把话说清楚!” 谢檀站在顾仲遥的身后,暗暗捂了下脑门。 她生平最厌烦之事,就是宅斗。 ※※※※※※※※※※※※※※※※※※※※ 感谢在2020-03-19 21:04:09~2020-03-21 17: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漫步乌龟、云销雨霁、172摄氏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几名叔伯夫人,楞是态度强硬的跟着顾仲遥和谢檀一起入了相府,追进了前厅之中。 谢檀考虑到自己迟早是要跟顾家划清关系的,旁听人家的糟心事实在没有必要,于是打算趁乱脚底抹油先撤了,却被一位叔母拉住了手。 “你就是三郎的新妇吧?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过门这么久连族里的长辈都没见过,今儿第一次碰面,就让你瞧了笑话,真是作孽啊!” 叔母絮絮叨叨的,“其实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是不讲道理,不过就是想求个公道!” 谢檀闻言,不禁哂然。 想起很多年前,她父亲沉痾病重,多年不曾露面的母亲突然回到了老家,拉着她的手、向她讨要父亲名下的那套房子时,像是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你想想,等你爸走了,你一个未成年的初中生,除了我还能靠谁?难不成去投靠你爸家那些不成气的穷亲戚,让他们占了原本应该是你的东西?你听妈的话,把房子交给妈妈来处理!妈这么做,不是不讲道理,不过是想为你求个公道!” 不曾想过的是,穿越了千百年、不同的空间与维度,可人们说的那些话,竟然依旧是无比的相似。 “什么公道?” 谢檀大力抽出手来,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七叔父公务上到底有没有过错、该不该被罢官,自有朝臣与圣上决断,岂是深宅妇人所能断言的?诸位同我一样,根本不了解政务,又怎么知道孰是孰非?” 被撇开了手的那位叔母,见谢檀生得一副娇柔模样,没想到一开口却竟然如此咄咄,禁不住当场愣住。 旁边那位年纪最长的老夫人闻言,哼了一声,“鄞州城中谁人不知,这眼下的朝堂都由相国大人你一人掌控!”她指了指顾仲遥,“孰是孰非,还不是任由着你颠倒黑白?” 顾仲遥神色冷戾,正欲开口,却被旁边的谢檀率先接过了话去,道:“你既然都知道这点,还敢跑过来闹事,我也真是佩服得很!” 她视线在几位妇人面上扫过,“你们家中的夫君子侄,为何不出面闹事?偏偏只让你们这些女人来出头?那是因为他们比你们更清楚,想要在当今的朝中升职加官,还得依仗着跟相国大人的这层亲戚关系!你们要是看不惯顾相嚣张跋扈、颠倒黑白,那就先想办法把自己变得比他更强大,再来找他理论啊!不要这般没有底气,只能靠着辈份来压人!” 老夫人被谢檀气得身体发抖,指着她,“你……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跟长辈说话!难怪你们谢家满门……” “住口!” 顾仲遥将谢檀拉至身后,语气森冷,“大伯母若是来为七房鸣不平,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相府琐事繁多,不便留客,恕不相送!” 大伯母恨恨地一跺脚,手指哆哆嗦嗦地向顾仲遥戳着,语气里带着一抹哭腔,“好啊,好啊,你如今出息了,就不把我放在了眼里是吧?你也不想想,当初你父亲要把你这个外室养的庶子带回府,所有的人全都反对,唯独我跟你大伯替你说了好话!要不是我们,你能活到现在吗?早知今日,那时就该狠心让你死在外头!” 她说得身体簌簌发抖,几欲站立不稳。旁边两名叔母赶紧上前相扶,附和着叹息啜泣。 顾仲遥看着她们,冷冷一笑,“大伯和大伯母当日确是辛苦,为讨我父亲欢心,做出了让自己如今后悔不已之事!若不是记着大伯母昔时的这份‘恩情’,我今日又岂能让你们踏入这相府半步?” 他召来近侍,吩咐道:“让府卫把几位夫人请回去。若她们执意要闹,就送到朱雀大街上去闹。”目光扫过妇人们,“反正我已经担了个奸臣的头衔,根本不在乎名声再坏些。” 语毕,拉起谢檀,大步走了出去。 顾仲遥肩宽腿长的,谢檀几乎是带着小跑,才勉强能跟上他的步速。 手被他紧紧地握住,依稀能感受到从他掌中传递而来的某种强烈情绪…… 两人上了厅外长廊,穿过月门,到了内湖一侧的荷塘。 顾仲遥终于放缓了脚步,谢檀连忙抽出了手来。 “以后碰见她们,不必搭理。” 顾仲遥在一处水榭凭栏处驻足,面朝荷塘,微微吸了口带着荷叶清香的空气,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谢檀活动了一下手指,总觉得手背上还残留着刚才他掌心里的温度,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讪笑了下,“确实不该搭理。刚才我那么说,或许真的是太过火了些……按理说,要是人再聪明些,是能安抚住她们,让你一家和和气气的……” 她抬眼望向顾仲遥,见他凭栏而立,侧影孤寂,湖风托起鬓边的一缕发丝,掠过了弧度苦涩的唇角。 莫名的,让她想起了午后在宫巷口看到的那一道疲惫身影…… 谢檀调转身形,打算离开。 脚尖打了个圈儿,人又蓦地顿住,转过身斟酌开口道:“我听婢女说过,顾家的亲戚若是来这里闹事,也是讨不到好处的。” 小虹还提过,顾家早在好些年前就分了家。顾仲遥的父亲顾怀石,因是唯一的嫡子、且又官拜相国,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顾氏宗祧。其他的庶出兄弟,要么远调京外,要么迁至了旁边的别院分府居住,平日来往得并不频繁。而之前来闹过事的亲戚,也都是直接被府卫给带走的。 谢檀清了下喉咙,继续说道:“咳,我推测啊,她们突然有胆量来闹事,八成是看到你最近被沐太尉分夺了不少权势……所以说,你早点打定主意,跟我联手对付沐太尉,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没办法,考虑到事业规划,必须随时找机会打广告。 顾仲遥望着荷塘,半晌,带着悒郁的轻嘲一笑,“有你这样的女儿,谢光竟然还能沦入死境,实乃可笑。” 谢檀默默消化着这句话,内心情绪忽而有些复杂,似笑非笑地叹喟了一声,“我这样的女儿,关键时候,总是帮不什么忙的。” 顾仲遥转过身来。 这一刹那的谢檀,恰巧垂下了眼帘,微微轻咬了下唇角,眉梢蕴着一抹悲忧的愁意,全然再无平日里那种表情鲜活的模样。 顾仲遥转回身,沉默了良久,缓缓说道:“你的提议,我可以答应。” 谢檀回过神来,激动地抬起眼,“真的?” 看来打广告果然需要抓准最佳时机,才能产生最大的影响力! 顾仲遥眺向湖面交迭起伏的波纹,“但你需要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以后不许擅自出府。我树敌众多,你独自出门在外,有可能会陷入危险,被人用来对付我。” 谢檀想了想,“那我万一有事需要出门呢?我多带些府卫不行吗?” 顾仲遥态度坚决,“不行。”顿了一顿,“实在要出门,就来找我,我带你出去。” 谢檀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好吧。” “第二,” 顾仲遥继续说道:“窃取兵符之事,具体怎么做,由我来安排。若是需要你配合,我会提前让你知晓。” 谢檀张口欲驳,“可是……” 转念再一想,反派其他的技能水平她不了解,但搞这种事情确实是业界翘楚,如果自己追问得太深入的话,会不会反倒引起他的怀疑? “那……也行吧。” 她点了下头,“但是,如果我有疑问的话,你也不能故意隐瞒啊!你以前不是说过,你生平最恨之事,就是被人欺骗吗?非常凑巧的是,我也最恨这点!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哈哈,以后合作一定很愉快!” 她凑到顾仲遥身边,差一点就想伸手来个商务握手了。 谢檀微微侧仰着脑袋,望向顾仲遥,见他终于淡然颌了下首,不禁笑逐颜开。 “那为表合作诚意,以后你家亲戚再来闹事的话,若有需要我出马效劳的地方、我也绝不推辞!说实话啊,女人间的很多弯弯绕绕,非得靠女人特有的聪明才智才能解得开。对付这些人,我还是略有些经验的!” “聪明才智?” 顾仲遥回想起适才在前厅的种种,忍不住垂眸睨了谢檀一眼,唇角轻牵,“是自相矛盾吧。” 在车里一脸正色地说不能因为是女人、就被小瞧,转过身对着叔伯母们,又说什么深宅妇人同她一样,根本不了解政务。 明明是只伶牙俐齿的小狐狸,竟然还敢自诩英雄,说什么最恨被骗…… 真是…… 谢檀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眼,与顾仲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中,倒映着粼粼的湖光,浮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淡淡的揶揄笑意。 她恍然有些失神,思绪一瞬混乱。 脑海中,仿佛又有灼灼目光掠过,高崖风啸,气息温热,马踏碎石。 还有,狂乱的心跳…… 谢檀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下意识的将手抚上了面前的白玉石栏,微微发烫的手背贴着冰凉的石料。 顾仲遥亦默然垂下了眼,攥在袖口处的手渐握成拳。 唯有清风,依旧夹杂着莲叶的清香,温柔而迷离的,在两人间慢悠悠地拂过。 ※※※※※※※※※※※※※※※※※※※※ 庆祝今天迈过十万字数大槛,开了一篇接档预收文《皇妹是黑月光》,喜欢渣作者文风的小可爱们,请戳作者专栏,点个收藏,谢谢~感谢在2020-03-21 17:39:43~2020-03-22 20: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原 10瓶;姜姜姜姜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不久之后,以卫太子为首的卫国使团抵达了鄞州。 卫太子姓萧名邦,字化龙,是卫国皇后王氏的独子。当初谢檀读原书的时候,看到卫太子的姓名,曾在潜意识里把他想象成了一位极具音乐素养的文艺青年。但事实上,这萧邦萧化龙为人刚愎自负,并且十分好色,甚至在晚宴上直接出言轻薄过原书的女主沐月。 后来,按照原书的发展,萧化龙娶了跟沐氏有亲属关系的丽华郡主。沐家因此势力更上一层楼,前朝打击了顾仲遥,后宫重挫了张贵妃,沐月不久之后也就被封后了。 但是现在剧情完全被改变,这萧化龙最后,还会娶丽华郡主吗? 谢檀专注分析接下来的步骤与应变,而顾仲遥这几日因为公务和使团来访、也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同居一府,碰面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 这日下午,风和日丽。顾仲遥派人过来,请谢檀去见他。 谢檀跟着领路的婢女,沿着内湖一直前行,到了上次她被弓箭手围攻的长桥处。 远远望去,见长桥的另一头,停泊着一艘两层高的游船。 游船的船身高大,首昂尾高,甚至立有两处桅杆,挂着垂折起来的皮质风帆。 谢檀上了甲板,见甲板的前半部分十分宽敞,后半部分的船舱亦能容下不少的人,顶部还建的有个露台。 这种规制的游船,应该不是用来游内湖的吧? 她对于船、渔之物都特别感兴趣,径直噔噔地从船舱上到了二层的露台。举目远眺,顿觉视野豁然开阔,湖泊上碧涛起伏、倒映蓝天白云,看得人心情不觉也跟着畅快了起来。 顾仲遥不知何时也登上了甲板,抬首望向露台倚栏而立的谢檀。 她今日穿着一身简单的素纱衣裙,发髻中挽一支小巧的嵌玉金簪,正抬头搭蓬眺望向雁翎湖,唇畔洋溢着纯纯的笑意。 听到甲板上的动静,谢檀转头看了过来,视线与顾仲遥相汇的一瞬,笑容微微一滞,继而又再度扬起,多出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顾相是打算带我游览雁翎湖吗?” 她连着几天申请出府,都被顾仲遥给无情驳回了,他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带她出门。 谢檀下到甲板上,见船工已经开始收绳扬帆,忙走到顾仲遥身前,“真是要游湖?” 如果能出门的话,她宁可去做些别的更重要的事…… 顾仲遥倚着船舷而立,绛紫银暗纹的锦袍在湖风中轻轻翻扬着衣袂。 “景安宫和雁翎湖之间新建了一座清漪园,用来接待卫国使团。今日卫太子设宴相邀,你也一起去。” 游船缓缓驶入了外湖之中。 京城临湖而建,各大府邸都建的有临接雁翎湖的后园,外泊随时可出湖巡游的舟艇。 谢檀从游船上回望相府,遥见长桥水榭、树木花藤,别有一番风雅堂皇。 她想起被顾仲遥领着弓箭手围堵的那一晚,心里深藏许久的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桥洞的下面,一直都有铁栅栏吗?” 书里面那个夜探相府的人,明明就是靠着那种法子潜水遁逃的啊,为什么轮到她尝试的时候,就被铁栅栏撞得满头起包呢? 顾仲遥顺着谢檀的目光,朝长桥的方向望了一眼,“原来没有。后来曾有刺客经此逃脱,我便下令加铸了护栏。” 谢檀忍不住握拳敲了下脑袋。 对啊!以反派的性格,怎么可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她当时实在太大意了,误判了对手,失策,失策。 顾仲遥看了眼谢檀,见她抬手敲头、表情沮丧,不禁忆起那晚她在湖里揉头抱腿、满脸怨愤的模样。 他垂了垂眼,低声问道:“那夜撞伤的地方,还在疼?” 谢檀敲头的动作停顿下来,笑了笑,“怎么可能?” 她伸手扶着围板,低头去看游船溅出的浪花。 身旁的顾仲遥也沉默住,不再言语。 四周的风声、浪花声一直不断,可却又仿佛寂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隔了良久,谢檀才又缓缓再次开口,问道:“怎么去拿卫太子的兵符,你想好没有?那样贵重的东西,他肯定藏得很隐蔽吧?” 顾仲遥道:“兵符一直由他贴身携带。他身边有高手护卫,寸步不离,旁人根本难以近身。” 谢檀追问:“那所以你的计策是……” 如果不能事先掌握清楚他的步骤,自己和赵子偃的“黄雀在后”就没法实施。 如果不能黄雀在后、让奸臣背锅,伟光正肯定又会不爽。 赵子偃原本就不是很愿意去对付沐太尉,要不是因为能顺带将顾奸臣拉下马,他多半不会参与得太积极。 赵子偃如果不参与的话,那她的一箭四雕就不能完整…… 谢檀的思绪在风中缭乱。 旁边顾仲遥看了她一眼,“你不必心急。今日带你赴宴,就是想找机会引卫太子入瓮。你想要的,终会如愿。” 游船驶进了雁翎湖中央,然后又调转了几次方向,最后缓缓地进入到一处由瞭望台与长堤环绕的水湾之中。 船工停好船,搭好木梯,引领顾仲遥和谢檀下了船。 连接水湾登船口的长廊上,已经等候着几名宫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位,是个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着一身青色直裾连裳,腰间坠着块墨色煤精名牌,发髻高绾,容貌清秀。 她上前向顾仲遥和谢檀行礼,姿态十分雅致。 “婢子楼玉珠,乃卫国太子东宫内司女官,奉太子令,前来恭迎相国大人、相国夫人。” 楼玉珠在前引路,身侧其他宫女执熏香吊盏,将顾谢二人及随行领至庭院之中。 谢檀打量这座新建不久的园子,见景致玲珑雅致,泉石花木、俱非凡物,石栏和廊檐上、更悬挂着嵌镶宝石的灯盏,可见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与财力的。 顾仲遥缓缓开口,问楼玉珠:“太子殿下住得可还习惯?” 楼玉珠答道:“太子殿下甚是喜爱此园景致。顾相费心了。” 顾仲遥轻声冷笑了下,“这座清漪园由沐太尉一力督造。楼女官莫要谢错了人。” 楼玉珠沉默一瞬,颔首道:“婢子知错。” 谢檀见这楼玉珠虽只是女官身份,行事却颇有大家闺秀之态,谈吐举止皆甚为优雅闲适,引人钦慕。可这反派却对着人家一副拿乔作脸、凶巴巴的样子。 果不其然,依旧还是原书里暴虐无情的大反派人设啊!之前在船上假惺惺询问她旧伤那种反常表现,肯定其实没安什么好心,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诡计…… 谢檀这头上演着内心戏,意念中的系统,居然也在这个时候启动了。 【系统:请注意,您的攻略对象出现!】 啊! 什么鬼? 赵子偃也来了? “今天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吗?”她向楼玉珠询问道。 楼玉珠摇了摇头,“今日是太子殿下专门为顾相设的私宴。” 一行人穿庭过院,行至一座高阁外的花园。见阁阶之下,有清流蜿蜒,渠水两侧花树盛放,当中一块空地上摆放着红漆小几,莺莺燕燕的宫娥躬身上前,放置茶酒点心等物。 楼玉珠停下脚步,开口说道:“太子素闻南朝风雅,因此将今日宴席设于曲水清流之畔。” 她话音刚落,有婢女从旁边急步行来,上前低声禀道:“丽华郡主和安西王从景安宫出来,也往清漪园来了。” 楼玉珠面色不变,点了下头,“知道了,你先下去。” 这时,阁阶处传来一阵肆意的大笑声。 卫太子在护卫与侍从的簇拥下,甩着淡金锦袍的宽袖,快步下阶朝他们走来,一面大声说道: “顾相可算来了啊!” 谢檀循声望去,见卫太子萧化龙二十多岁的模样,脸庞瘦削、细眼高颧,穿着一身淡金色的锦袍,头戴金冠。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一条小金龙么? 宾主见礼。顾府的侍者上前,奉上礼盒。 萧化龙身边的随侍接过礼盒,打开来,在主人面前过了一眼。 萧化龙脸上笑意更盛,径直上前携了顾仲遥的手,“顾相实在太客气了!来,这边请!今夜私宴,与前两次那种沉闷无趣的官宴不同!我也没让那帮聒噪的老头子跟着!你我不谈外务,只赏美景、饮美酒!” 说着,拉着顾仲遥在临水的上首席位坐了下来。 楼玉珠引领着谢檀,在顾仲遥旁边的位置入座,然后又走到萧化龙身后,倾身对他耳语了几句。 萧化龙眼珠转了转,“这是那位沐贵妃的意思吧?哈哈!既然郡主都等不及了,我们也不必计较俗礼,直接去把人请过来! 他吩咐侍女斟酒,又伸着脖子朝谢檀望了几眼,对顾仲遥暗竖了下拇指,“顾相好福气!” 顾仲遥淡然一笑,“拙荆虽美,却不比郡主身份贵重。殿下才是好福气。” 萧化龙闻言亦是大笑,拉着顾仲遥推杯换盏。 谢檀坐在一旁,暗自翻了个白眼。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是大色鬼,另一个假惺惺的、外加阴险贪婪,刚才送出去的豪礼不知又是从何处暴虐敛财得来的…… 暮色渐临,石栏与廊檐处的风灯被一一点亮,渠岸边的高大花树上,亦有琉璃灯盏垂下,彩灯焕彩,流光争辉。 不多时,另一行人由楼玉珠引领着,从阁台的东侧走了过来。 当先一人,正是多日未见的赵子偃。 顾仲遥举起酒杯,凑近唇边,目光却撇向身旁的谢檀。 谢檀保持着之前的坐姿,眉头却微微蹙起,抬起手,飞快地在脸前做了个拂动的动作,像是在驱赶小虫子什么的。 顾仲遥垂低视线,轻啜了一口美酒。 对面走来的赵子偃,抬手正欲向卫太子行礼,却见珠光灯火之中,谢檀一身素纱胜雪、置身漫天落花之中,浑身散发出隐约的柔光,让他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从前,似乎也曾有过相似的感觉。 但今夜她素衣飘飘、妆容淡雅,又与之前的模样仿佛有些不同…… 萧化龙看了看赵子偃,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谢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自己虽实是好色,但当着顾仲遥的面,也不敢久盯着谢檀看,没想到这传闻中品行端正的安西王,居然比自己还不要脸。 萧化龙刚想开口打趣,却瞟到了身旁顾仲遥骤然阴沉的面色,踌躇了片刻,只得又把玩笑给咽了回去。 ※※※※※※※※※※※※※※※※※※※※ 女配终于登场!来来来,搞个有奖竞猜,发下一章之前能猜出女配真实身份的有大红包领~~ 第三十二章 诸人见礼之后,赵子偃在席间坐下,对萧化龙拱手道:“今日与丽华从景安宫出来,听宫人们提及这清漪园已修缮完毕,遂想顺路游览一番,不曾想叨扰了殿下雅兴,还望莫怪!” 事实上,沐贵妃为了促成丽华郡主联姻卫国之事,特意拜托了赵子偃出面充当护花使者、亲自将堂妹送上门来,期望着萧化龙能被赵丽华的风姿打动,尽快将亲事敲定。 然而赵子偃对于这种操作实在不怎么拿手,撒谎也撒得硬梆梆的。好在萧化龙毕竟出身皇室,也不全然愚蠢,看破不说破,笑嘻嘻地回礼道:“安西王太客气了!这清漪园原本就是梁国皇室的御花园,是我叨扰了才是!” 说话间,视线开始瞟向跪坐于赵子偃身后的赵丽华。 那赵丽华既是沐月挑出来的联姻人选,姿容自然不凡,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一身淡粉的云缎裙衬得面色娇俏,朝着萧化龙投去一瞥,低头含笑不语。 萧化龙原本约了顾仲遥也是打算谈些正事的,但眼下被赵丽华这么一瞥,整个人立刻就酥了,一边给自己灌着酒,一边继续眼神乱瞟。 旁边谢檀也有些坐不住。 反派不是说今夜会找机会引卫太子入什么瓮吗?这下赵子偃突然带着丽华郡主出现,会不会打乱计划啊? 她朝对面的赵子偃望去,眯眼眨眼,试图通过眼神交流让他觉悟过来,赶紧带着郡主告辞。反正按照原著,沐月会在正式的国宴上搞一场狗血的献舞,让丽华郡主大出风头,所以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但人家伟光正同学完全不上道,表情严肃,正襟危坐,连喝酒的动作都有板有眼。 谢檀眼睛都要眨瞎了,只能暗呼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她微微侧头,打算去跟顾仲遥商量对策,却发觉身旁的反派沉着一张脸,手里紧攥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谢檀忍不住暗叹,也是,这反派也真是够倒霉的,送了那么贵重的礼物,结果事情也谈不成了,难怪气成这样…… 对面的赵丽华,此刻也是内心戏丰富。 她坐在堂兄赵子偃的身后,无数次地偷拽他的衣袍,让他开口帮自己牵线,结果这位老实人一言不发,就跟块木头一样,只顾喝酒!表姐也真是的,皇族男儿那么多,干嘛非要挑个最不会说话的人带她过来? 赵丽华抬手捋了捋额前刘海,缓缓站起身来,对着站在萧化龙后面的楼玉珠说:“其实呢,我原是为游园而来的,不如,还是请这位女官带我四处走走吧。” 语毕,眼光顺势地从萧化龙的脸上滑过。 萧化龙当然上道,抬手对楼玉珠做了个手势,一面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正好!我也正想好好看看这座园子。”看了看席间其他人,“诸位要不要也一同走走?想必这清漪园到了夜间,定是别有一番风情!” 谢檀连忙主动接话,“妾的腿有点不舒服,就不走了,留在这里吃点东西,太子殿下勿怪。” 萧化龙也不勉强,注意力只在赵丽华的身上。数十名婢女在女官的调遣下,匆匆而来,躬身执着风灯,从水渠往花林间列出一条道来。 萧化龙颇有风度地朝赵丽华做了个请的手势,在护卫与侍从的簇拥下,与她并行在了最前方。 谢檀见卫太子走远,赶紧扭头对顾仲遥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朝对面席位上闷头喝酒的赵子偃看了眼,“刚好安西王也在,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讨论。” 顾仲遥神色清冷地握着酒杯,语气听上去有几分凉薄,“讨论什么?” 谢檀听他口气不善,不觉皱眉,压着声音数落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如果我对计划安排有疑问的话,你不能故意隐瞒的啊!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顾仲遥饮了口酒,也不看谢檀,“我有答应过这一点吗?” 谢檀怒了。 尼玛这反派是想故意戏弄她不成?之前明明说得好好的,现在突然阴阳怪气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她把手里的筷子往案上一拍,对顾仲遥怒目而视,“言而无信。早就知道不能信你!” 顾仲遥终于侧头看向了她。 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蕴着一抹愠色,像是两簇燃烧着的火苗,灼得他莫名心口一窒。他移开了视线,冷冷说道:“你不信我,我又何尝信你?更遑论处处与我为敌之人?” “你什么意思?” 谢檀觉察到危机,竭力将情绪收敛起来。 确实,在这件事上,她暂时没有任何有效的筹码去要挟顾仲遥,甚至可以说,是她一直苦求着人家答应跟自己合作的。 而以顾仲遥的性格,确实不可能不对自己和赵子偃心存戒备和怀疑…… 她放软口气,执壶给顾仲遥斟了杯酒,“顾相这样说话,就有点伤人心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和安西王出面的,我们必然也是在所不辞的。但是你不提要求,我们也没法自证忠心啊!” 顾仲遥垂目盯着面前的酒杯。 沥沥而落的酒水,似乎在眼前晕染了开来,无限地蔓延伸展着、吞噬着一切,直至将他的心绪淹没。 “想要自证忠心是吗?那三日后宫宴,让赵子偃调走虎贲军。” 他冷冷撂下一句话,倏然起身,离席而去。 夜色中的清漪园,渠水晶莹,花林间点缀着各色风灯、或悬或立。 临水回廊边,山石交叠,顶处有宽大的芭蕉叶支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顾仲遥摒退跟行上来的侍从,独自踏入石林之中。 他抬头去看头顶的芭蕉叶,依稀记起,幼时所居的庭院里也种过这样的植物,可那时的印象,仿佛又久远的已近模糊。 人静立于穿透枝叶洒落的星光之下,默然而寂寥,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无力感。 石林的另一头,有人缓缓地走了过来。 楼玉珠莲步款款,上前敛衽一礼。 “公子。” 顾仲遥回过神来,看向楼玉珠,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楼玉珠道:“韩峰他们已经顺利进入清漪园了。因是我举荐的人,又只是做低等护从,太子并没有过问。对梁国人这边,我只报说是卫国跟来的亲随,他们便没有查证过身份。” 顾仲遥点了下头,“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楼玉珠抬眼看他,顿了一顿,“卫太子死在梁国,必然引发梁卫交恶。若是我们能同时将安西王除掉,梁卫边境必然大乱。” 顾仲遥否决道:“梁国尚有产业与人力需要动用。此时内乱,于大计无益。” “明白了。”楼玉珠颔首,又问:“那太子的兵符?” 顾仲遥沉吟一瞬,“你若熟悉那兵符形制,就找机会用仿品替换出来。若没有把握,就不必犯险了。” 楼玉珠点了点头,行礼后退数步,又踌躇着缓缓停了下来。 她斟酌片刻,轻声问道:“公子的那位夫人,似乎与安西王交情非浅?” 顾仲遥没有答话。 山石与蕉叶的阴影,映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勾勒出精致的五官线条。唇角一道浅浅的弧度,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和无奈。 楼玉珠静候良久,也没等到回答。 她明白过来,俯身致歉,“公子恕罪。是秦娘僭越了。” 说完,转身隐入了石林之间。 临近阁台渠水的酒席那边,眼下除了宫婢侍从,就只剩下了谢檀与赵子偃。 赵子偃今晚在景安宫见了婷婷立于皇帝身边的沐月之后,心情便一直不太好,只顾着低头喝着闷酒。 谢檀半逼半哄地把他拉到一旁,避开侍女,假装欣赏池水景致,压着声音说道:“顾仲遥像是打算在三日后的宫宴上动手,要你调走虎贲军。” 赵子偃喝得已有几分醺然,皱着眉头,断然拒绝:“虎贲军负责戍卫景安宫,岂能撤走?万一奸臣对圣上不利,又该如何救驾?” 谢檀劝道:“那大王就不能假意答应,然后到时候把兵马埋伏在某处,遇到紧急情况再杀出来?” 惯用套路不都是这样吗? “能有机会对付沐太尉,于顾仲遥而言,肯定是不愿错失的!”她继续说道:“我们现在只需让他往这个方向走下去,然后直接揭发也好、栽赃陷害也好,终归是能把窃符的罪名安到他的头上。到时候,要杀要剐,自有定罪!所以说,胜利就在前方,大王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犹豫啊。难道大王难道就不想,从沐太尉那里查清楚父王的真正死因吗?” 赵子偃听到谢檀提起沐太尉,只觉得愈加烦闷。 他握拳在池畔的石栏上击了一下,心中掠过一个自觉荒谬可怕的念头。 若是事实证明,先帝确实是害死他父王的真凶,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狠下心来,把沐月从皇帝的身边夺走,从此不再纠结、不再挂念,不再放不下? 又或者,害死父王的人里面,也包括沐显本人。那样的话,他也能从此逼自己放手,逼自己遗忘,不必再活得如此痛苦。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赵子偃沉默许久,对谢檀说:“好,我可以从景安宫调走虎贲军,但不会远离皇城。这是我的底线。” ※※※※※※※※※※※※※※※※※※※※ 昨天竞猜好像没有小天使猜对哦~但还是有参与红包哒! 第三十三章 谢檀拿到了赵子偃调走虎贲军的承诺,决定立刻去找顾仲遥敲定一下计划。 万一反派再想闹个幺蛾子什么的,也好今晚一次性解决。 顾仲遥和赵子偃两个人,一个诡计多端、一个太过方正,夹在他们中间办事实在受累!而且这两人一个位高权重,另一个倍受爱戴,事情最后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的话,背黑锅的说不定就只剩她自己了…… 谢檀带着两名持风灯的宫婢,沿着之前顾仲遥离开的方向,慢慢寻了过去。 此时萧化龙带着赵丽华,不知已经游到何处去了。临近阁台处的花林间人影稀疏,只有悬挂的灯盏,微微荡漾于夜风之中,五彩琳琅。 谢檀与宫婢踏上了临水的回廊。 回廊的右侧,是沿着草木延展开来的人工池塘,位置相对偏僻清寂,也没有悬灯。 几人刚登上廊阶,谢檀身旁一名眼尖的宫婢便“咦”了一声,抬手朝池塘边铺着宽大白石砖的地方指了指。 谢檀抬眼望了过去,依稀看见是一男一女的两道身影,似乎正在拉扯着闹别扭。 男人率先觉察到了回廊这边的人,想要拽女的走,女的却倔强着不肯离开,还大力甩开了男子的手。 谢檀立刻有了种围观情侣吵架的即视感,八卦之心油然而生。 看情形,这两人应该不是萧化龙和赵丽华,否则女的不会甩开男子的手。 那会不会…… 谢檀想起刚才顾仲遥各种阴阳怪气的表现,脑补出一段虐恋苦情戏码: 话说这顾相与清漪园中的某宫女相恋,但碍于身份差别,只能苦苦将这份情感压抑于心底。今夜趁着赴宴的机会,顾仲遥佯装出生气的样子,半途离席而去,其实就是为了私下与恋人相会,表明心迹。两人拉拉扯扯一番,宫女含泪拒绝道:“你还是忘了我吧!你我身份有别,而且你家中夫人狠毒,定然容不下我,我们是不可能的!”顾仲遥眼神阴戾、语气森然,“家中恶妇早在我掌控之中,不足为患,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当着你的面休了她!” 谢檀在意念中对反派一顿拳打脚踢,揍了个半死…… 身旁的宫婢早已举着风灯走了过去,质问道:“什么人?” 男子见状,迟疑了一下,低下头,撒腿迅速逃离。飞跑过回廊附近的一刹那,被谢檀捕捉到一个侧影。 等等! 她好像确实认识这个人! 不过不是顾仲遥。 而是之前去涂州时、跟在顾仲遥身边的护卫,韩峰! 谢檀追望过去,但韩峰身手敏捷,早已纵跃跑远。 宫婢拽着那个女子过来,斥责道:“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贱奴,居然敢当着贵客做出此等无耻之事!看回头不剥了你的皮!” 女子年纪不大,跪在地上抽泣道:“不是那样的……” 谢檀一愣。 这个女子的声音,她也认得! 她取过宫婢手中风灯,举近一看,见那少女消瘦孱弱,脸颊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疤,正是之前在寺互狱地牢中,被黑二欺负过的那个北延女奴! 女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了眼谢檀的面容,也突然怔住,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衣饰华贵的这个人会是自己曾经的狱友…… 谢檀迟疑了一下,命宫婢退到了一旁,问女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奴抽泣着,“这里修新园子,买罪奴来做活……池塘里养着仙鹤,在白石砖上到处拉粪便……我今天擦了一整天,也没擦干净,明早被管事的看到,又要挨打……” 谢檀沉默了片刻,“寺互狱里的那些人,还好吗?” 女奴摇了摇头,“你走了之后,黑二好像被罚了俸禄……把火都撒到我们身上……” 她抽泣了几下,“杉姑,也被他害死了。” 谢檀还记得杉姑,那个三观有点不正、觉得陪狱卒睡觉比干苦力来得轻松的乱发女子…… 竟然,连那样毫无反抗、随波逐流的人,黑二也不肯放过吗? 谢檀想起那张黄皮龅牙的丑脸,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的身体,心底涌出一股杀意。 当初就不该相信,只凭赵子偃的几句吩咐,就能让黑二那厮得到严惩! 女奴跪在地上,哀求道:“求你帮帮忙,不要让她们再把我送回去!今晚我真是在这里干活,那个护卫也是看我可怜,想劝我去休息一下……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谢檀自从遭遇了上回被老头子暗算的事以后,对于当好人、特别是扶人起身这种事颇有些忌讳,迟疑了良久,还是倾身把女奴扶起了起来,“你不用怕,我会跟她们说的。”顿了顿,又问:“刚才跟你一起的那个护卫,也是清漪园的?” 女奴擦了擦眼泪,“他说他是卫国人,是跟卫太子一起过来的。后来又告诉我说,说他也是北延人后裔。” 谢檀不觉暗自惊叹。 难怪每次问起计划安排,那反派都是一副稳操胜券、不急不躁的模样,原来人家早就把心腹安插到卫太子的身边了! 果然不愧是专门搞权谋朝争的人啊! 谢檀让宫婢将女奴带下去休息,不要为难,自己拿了风灯,再继续去寻顾仲遥。 萧化龙带着赵丽华,走上了毗邻雁翎湖的长堤之上,眺望远处灯火点点中的画舫渔船。 萧化龙心情畅快,指点江山一番,又道:“我大卫邺都城,虽无此等湖景,但高楼广厦,繁华之态,不亚于此!” 赵丽华笑意嫣然,闻言略作羞涩地说:“殿下把邺都城说得这样好,让丽华实在心生向往。” 萧化龙看着美人娇羞含笑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就许诺说带你一起回去。但考虑到续弦不同于纳妾,到底是桩大事,而且梁国除了眼前这位丽华郡主、还有另一位备选的令欣郡主,不知容貌是否更加一等? 于是他笑了几下,装作没听懂赵丽华的意思,领着她下了长堤,远远看见顾仲遥走了过来,迎上前,张望一番问道:“顾相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尊夫人和安西王呢?” 顾仲遥神色不豫,淡然道:“她腿有些不舒服。” 几人在侍从宫婢的簇拥下,往阁台的方向缓缓行去。 刚走出没多远,只见谢檀亲自拎着一盏风灯,腿脚利索地走了过来。 夜风之中,她一身素色衣裙飘飘若仙,如烟似雾,衬得整个人冰肌莹彻、玉颊嫣唇,远远瞧见众人,绽出一道笑来。 “总算找到你们了。” 谢檀举着灯,笑盈盈地站到顾仲遥身边。 萧化龙盯着谢檀的腿看了会儿,哈哈笑道:“顾相的夫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旁边赵丽华见状,心中顿时有些不悦,上前一脸天真地对萧化龙说道:“哇殿下你看那边的西府海棠,生得真好!那么多的灯盏,是怎么挂上去的呢?” 说着,便央着萧化龙一同过去细看,众侍者也皆追随了过去。 顾仲遥与谢檀留在原处。 谢檀见近处无人,微微踮脚凑近顾仲遥,“你提的那个要求,安西王他已经答应了。” 顾仲遥侧头想避开谢檀的靠近,但她又继续朝他做了个竖起拇指的褒赞手势,谄笑道:“你真是厉害!” 带着她气息的浅浅呼吸,吹拂在脖颈处,撩拨出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悸动,令他既想立刻逃走、却又同时舍不得再动弹半分。 他下意识地垂了垂眼,开口之际,声音已是压抑得黯沉,“你说什么?” 谢檀倒没觉察到顾仲遥的异样,只得意于自己刚才的发现,“我刚才看见你那个手下韩峰了。居然混进了清漪园,冒充卫国人,还在园子里骚扰宫女。”口中啧啧地摇了摇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品嘛,终归是太差了些。一遇到危险,扔下对方就跑,简直不是男人。” 顾仲遥终于看向了谢檀,视线映在了她清澈狡黠的双眼之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意味。 谢檀回望着顾仲遥,“现在安西王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他甚至连宫宴都不会出席,你再如何忌惮他,也找不出藉口挑毛病了吧?” 顾仲遥移开视线,冷冷一笑,“我忌惮他?荒谬。” 谢檀闻言,也冷笑,语转威胁,“反正宫宴结束之前,你必须把兵符拿给我,不然我就把你在卫太子身边的暗桩全揪出来! 她朝顾仲遥做了个摊手索要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握住了手。 “你要干嘛?” 谢檀想要抽回手。 顾仲遥淡然道:“你不是要兵符吗?” 语毕,他拉着她,朝众人集聚的那株西府海棠走了过去。 西府海棠的形状,犹如大伞张开,悬挂垂下了十数盏的风灯,将周围人影照得清晰。 顾仲遥与谢檀于灯下携手而来,犹如郎艳仙姿、玉树生花,就连躬身立在一旁的宫人,都不禁悄悄侧目抬眼望了过去。 就连萧化龙回首望了一眼,也颇有些惊艳,笑赞了一句:“珠联璧合,十分登对!” 顾仲遥淡然而笑,侧首看了眼谢檀,眉眼间那一抹妖娆之意尽显,“适才拙荆提及,说这清漪园格局精巧,用于游园之戏再合适不过。” 谢檀不明就里,略有所悟,配合地点了下头,“是啊。” “游园之戏?”萧化龙来了兴趣。 旁边赵丽华接过话去,说道:“游园之戏是鄞州风俗,就是把一个园子围起来,藏些彩头在隐蔽之处,然后参加游戏的人结伴进去,比赛谁找到的彩头最多。”顿了顿,看了眼萧化龙,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几分娇羞,“一般来说,参加游园之戏,通常都是夫妇或者情侣结伴而行,据说越是恩爱的夫妻,越有机会能获胜。” 萧化龙频频点头,“有意思,有意思!” 谢檀依稀有些明白过来,顾仲遥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抬眼去看他,却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攥紧,灼热温度滚烫于手背的肌肤上,令她思绪一瞬缭乱。 她反应过来,靠向他的肩头,完美无缺地含笑道:“郡主所言即是!”自觉十分无耻、但表情控制得非常真诚,“而且妾自以为,若是游园之戏的话,妾与顾相情比金坚,必当拔得头筹。” 赵丽华见状,拉了下萧化龙的袖子,掩嘴笑道:“殿下,你看顾相夫人她……话说得好笃定啊!” 萧化龙对于这等风流佳事一向自诩甚有能耐,笑道:“我也想见识见识,顾相夫妇如何胜过所有人、拔得头筹。”环视左右,兴致高昂,“要不,我们现在就来比试比试?” 顾仲遥淡然一笑,“殿下尚未择定良配。不如三日后宫宴之夜,遍邀京都名仕,再在这清漪园内一绝高下?” 按照约定,嫁往卫国的人选,会在三日后的宫宴上正式择定。 萧化龙闻言,睨了身边的赵丽华一眼,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就定在三日后!” ※※※※※※※※※※※※※※※※※※※※ 感谢在2020-03-25 23:57:35~2020-03-27 18:2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天的地中海、sakurairo、云销雨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相府,书房外。 韩峰反手关上房门,惶然长呼了一口气,迅速隐身潜入了夜色之中。 他怎么也无法想到,自己竟然在清漪园里撞见了那个骑马的丫头。怀疑不定之际,又从女奴口中听来另一桩更让他惊讶的事,掐着时间一算,不禁在心中大呼了一句原来如此。 “属下怎么也想不通,那丫头到底是怎么去的寺互狱?然后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如今还穿得一身富贵的去了清漪园?难不成,她一直都是卫国人的奸细?” 韩峰带着疑问去向顾仲遥请罪,却不料公子的面色一瞬沉到了极点。 韩峰自知自己被人撞破了身份、罪无可恕,立刻俯地道:“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可伏罪之前,想先将那丫头身份查明,再除之灭口,以绝后患!” 他语气铿然地表了一番态,而顾仲遥最后,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 “出去。” 韩峰满腹狐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躬身从书房退了出去。 韩峰一走,屋内便骤然寂静下来。 白玉灯盏中柔和的烛光,映在独坐于案后的顾仲遥脸上,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 他垂下眼,默然看向案上的舆图。 舆图中偏东南的一方,是大梁国,梁国以北,则是领土还要更大些的卫国。而卫国的西边,有一 块标黑了的地域。 那里,曾经属于一个叫北延的王国。 “阿娘最爱北延的冬天。白日里漫天飘雪、千里茫茫,可到了夜晚的时候,天空却是特别的纯净,月色溶溶,星光灿烂,像极了人世间最美的一幅画。” “梁卫屠我五十万子民,灭我皇族、奴我百姓,家国之仇不共戴天!谙儿,你要永远记得,你是阿娘、是北延唯一的希望。” “这世间,城池、王朝,皆可摧毁,不复存在。只有你身上流淌着的血脉,生生不息,传承着祖上延绵的力量,寄托着北延子民的荣耀与希望!” 顾仲遥折起舆图,徐徐地阖上双目,眉宇间一抹深重的悒郁与疲惫。 阿娘不在了,可她留给他的人,却依旧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所肩负的责任、以及绝不能犯的错误…… 谋划多年,大局渐定,只需再进一点点,就能实现多年的夙愿,功成圆满。 到那时,他是否,就能活得自由随心一些、无所顾忌一些? 顾仲遥重新睁开了眼。 外院里,还等候着一班前来议事的朝臣。 魏庆等人,奉召进到书房,最后再商定一番夜宴当晚的安排。 “骁骑营当晚虽不负责景安宫的戍卫,但会一直驻扎在皇城附近。”魏庆拿出事先画好的草图,指点着禀报道:“这四个角上,皆会提前部署。还有临近清漪园的皇巷口,末将也已经安排好了人。” 顾仲遥此时面色清冷,情绪淡淡,听完魏庆的回禀,吩咐道:“盯紧虎贲军的动向,不要让他们靠近清漪园,尽量拖延时间。其他使臣们居住的驿馆,也要提前部署看守,谨防生变。” 魏庆领命道:“是!” 顾仲遥指尖拂过案上的和田玉石书尺,沉吟良久,缓缓站起身来,“你带一队相府的府卫,陪我去一趟寺互狱。” “寺互狱?现在?” 魏庆闻言吃惊抬头,“那不是沐太尉管辖的地方吗?咱们直接带兵过去,怕是……有点麻烦。” 顾仲遥恍若未闻,理了理袖口,取过官帽,转身已疾步而出。 谢檀这两日,在内院待得有些心情复杂。 明晚的宫宴之后,她就会离开这座相府,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或许,还能很快地完成系统任务,彻底脱离苦海! 可一想到那个狗血的系统任务,谢檀就忍不住头疼。 赵子偃除了会在皮肤功能开启的时候、对她怔然凝视片刻,平时看她的眼神里面,根本就看不出半点的爱意啊? 而且人家很明显是心有所属,她厚着颜主动出击的话,总觉得好像有点不道德什么的…… 为什么系统就不能安排给她一个纯情小奶狗之类的攻略对象啊? 说起纯情小奶狗的话…… 谢檀不禁想到了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萧孚,继而马上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也不对吧? 憧憬之中,爱人的眼神,肯定不是赵子偃那样略带欣赏的坦坦荡荡,也不会是萧孚那种单纯可爱的含笑清澈…… 而应该……是更深沉、更热烈的,更让人觉得安心的那种吧? 就像…… 嗯……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双墨色的眼眸,时而复杂深邃,时而熠着笃定,时而浮泛着淡淡的揶揄…… 谢檀回过神来,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把思绪拂乱开来。 就在这时,有婢女进来禀告,说顾仲遥让她去一趟书房。 谢檀嫁入相府这么长日子,还没有去过顾仲遥的书房。到了连接前后两院的回廊,再略往东拐进,只见绿竹猗猗、清流徊绕,颇具意境。 等候在外的侍从,没有把谢檀领进书房的正屋,而是进到旁边的一间小跨院里。 谢檀一入月门,便抬眼望见穿着一身官袍的顾仲遥,肃肃然立在对面的廊下。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太好,眉眼间隐隐蕴着冷戾与疲惫交织的神色。 谢檀不觉心头一紧。 所谓做贼心虚。 一看到这种造型加这种表情的顾仲遥,谢檀脑中窜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不成他发现了自己和赵子偃的密谋,打算要把她就地处决? 思量间,人已经走到了廊下。 顾仲遥却没有看她,姿态中似有一丝紧绷,转身推开了身后的房门,低声道:“跟我进来。” 谢檀攥了攥拳,一咬牙,抬腿跟着进了屋子。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青石地板上倒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发髻凌乱,衣浸血迹。 那人听见声响,挣扎着坐了起来。 黄皮龅牙、小眼猥琐。 竟然是寺互狱的那个恶心狱卒,黑二! 谢檀惊讶之际,扭头望向顾仲遥,“你怎么……” 当初把她装进棺材一样的木箱、送入地狱般地牢的人,虽然不是顾仲遥本人,却终归是他手下的人。而那些人选择以此种方式来处理她,必然也是出于为顾仲遥考虑的结果。 具体是谁亲自动的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谢檀也曾盘算过,等顾仲遥失势之后,她或许能有机会把黑二和那个老头儿给揪出来,报仇雪恨一番。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顾仲遥现在竟然,亲自把黑二给绑来了…… 黑二显然也认出了谢檀,吓得满脸惊恐,趴地磕头不断,“神女饶命!神女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神女,神女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小的后来供奉衣食、悉心伺候的份上,饶了小的吧!” 他昨晚好端端在牢里吃完饭、剔好牙,正寻思着选个相貌不错的女囚来睡一睡,就莫名其妙地被相府府卫给拖了出来,押回相府,连夜受审。 最恐怖的是,亲审他的人,竟然是犹如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相国大人,顾仲遥。 黑二混迹官场多年,虽然只是个底层,但基本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很快,他就大致弄明白了自己惹出的祸事,眼下一见到谢檀,便果断磕头求饶不止。 谢檀依旧望着顾仲遥,满腹疑惑。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现在又为什么要把黑二绑过来?把自己叫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顾仲遥立于一旁,却不看她,只缓缓问道:“你想如何处置?” 黑二闻言哭喊起来,艰难地朝谢檀的方向扑了过去,“神女饶命啊!当初小人是喝多了酒,才会垂涎神女姿容,做出那等没皮没脸的下流事!小人知错了,求神女饶命!” 他这么一喊,反倒让谢檀愈加清晰地想起了当时恶心的一幕幕:黑二身上令人作呕的酸臭气息,自己濒临绝望、悲愤交加的心情。她积压于心底的怒火瞬时爆发,也不再去纠结其他,侧身避开黑二,一脚踢在了他的头上,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拔出一柄铁剑,径直劈了过去。 “饶你狗屁的命!你他娘的死不足惜!” 谢檀手中的剑乱劈一通,划破了黑二的衣服和脸。黑二被捆绑住了手脚,只能在地上翻滚躲避着,撞向谢檀。谢檀震怒挥剑之下,脚步有些踉跄,一扭身,跌靠到了顾仲遥的胸前。 顾仲遥扶住她,伸手握住她持剑的手腕,语气中有深深压抑的隐忍,“我来吧。” 谢檀杀气上头,撇开他的手,“我自己来!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宰了他!” 黑二见状,自知恐是难逃一死,索性也豁出去了,对着顾仲遥嚷道:“我是寺互狱的官差!是吏曹的人!你昨晚带走我,整个寺互狱的人都看见了!我告诉你,我官长待我不薄,他可是沐太尉的心腹!就算你是相国,但动用私刑、滥杀官差,也是犯了大梁律法,必然逃不过议罪和弹劾!” 顾仲遥冷冷一笑,“我之所以当这个相国,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杀该杀之人。若是连你这样的人都杀不了,我要那权势又有何意义?” 他一脚踩上黑二肋间麻穴,疼得黑二杀猪般大叫一声,身体抽搐着无法动弹。 谢檀举剑上前,剑尖直抵黑二胸口。 可真要往血肉里面噗噗地扎进去,又有些害怕起来,毕竟这人还活着,而且还在抽搐扭动着…… 谢檀的手有些发抖,进进退退了几次,剑尖一直戳不下去。 顾仲遥幽微地叹喟一息,从身后拥住了谢檀,一手绕至她的眼前,带着盈袖的香气和掌心的温度,轻轻捂住了她的双眼。 另一只手,指间充满着力度,紧紧握住了她持剑的右手,往前狠狠刺了下去。 谢檀感觉得铁器扎入黑二的胸口、又极快地拔了出来,拉扯出鲜血涌溅的声响。 她手腕一颤,意识有些发白,身体不自觉的软倒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谢檀身体发软,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 顾仲遥的左手依旧覆在她眼睛上,右手将剑从她指间慢慢抽出、扔在了地上,再揽住谢檀的肩,将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 谢檀面色有些发白,低垂的眼睫也在轻轻颤动着,额头触碰到了他的下颌,人却恍惚没有觉察到。 顾仲遥垂目凝视着她,心底浮泛起一抹莫名的、异常柔软的情绪。 收起了利爪的小狐狸,竟然,是这样的…… “害怕了?” 他低低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揶揄,“当初在九畹山杀我的时候,你倒是半点没留情。” 谢檀终于恢复了些意识,抬起头来。 顾仲遥唇边牵着轻浅弧度,眼中神色却是复杂而深邃,定定凝视着她。 “我……” 谢檀移开视线,吸了口气,半晌,“那不一样。我那时不杀你话,你就会杀了我。” 她尝试着撑离身体,却被他握住了手腕,难以挣脱。 “你一直这样认为?” 顾仲遥再度发问,语速有些缓慢而艰难,“所以,才选择不告诉我寺互狱的事?” 到底是第一次杀了人,而且是个没有直接威胁的大活人,谢檀心理上受到的冲击,着实不轻。此刻顾仲遥的质问,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寺互狱里的种种经历,情绪一瞬愈加翻涌纷杂。 “其实也跟你没关系。” 她笑了笑,努力将语气控制得镇定,“我这个人吧,自私又怯懦,遇事喜欢逃避,但凡发生过的不好的、让我不愉快的事情,除非还关乎着眼前的生死,我都会有意地把它们从脑海里摈弃掉,不去回想或者记挂。” 太在乎自己一人的得失快乐,却忽略了整件事对旁人的影响,甚至,宁可放弃分辨是非的机会。 谢檀用力从顾仲遥手中抽出了手腕,扭转过身,望向倒在一滩血泊之中的黑二。 她一早就明白这人该死。 若能早一点出手、早一点想办法解决掉他,地牢里受欺负的女孩也许就能少一些,而杉姑也就不会死。 黑二胸口流出的鲜血,在青石地砖上蔓延开来,浸到了谢檀的脚边。 谢檀胃中翻江倒海似的涌出一股恶心,喉间一堵,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顾仲遥伸臂将谢檀扳转过身,扶着她,退出了房间。 进到旁边的书房内,顾仲遥将谢檀放到坐榻上,拿引枕垫靠到她身侧,自己转身从隔架上取过一把青瓷壶。 他斟了一小杯,将瓷杯递到谢檀手中,“喝点这个。慢慢的。” 谢檀举杯啜了一口,甜甜的,清清凉凉的,像是果酒。她又低头喝了一口,胃中的恶心感逐渐消退下去。 顾仲遥将酒壶放到案上,低头看她,“好点了?” 见她面色稍霁,他缓缓在对案坐了下来。 谢檀却伸手取过案上的那把酒壶,又自斟了一杯,飞快地仰头饮下。 顾仲遥意欲阻拦,却慢了一步,蹙眉道:“这是海州的桃酿。” 不能急饮。 谢檀也不懂这酒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喝了之后情绪放松了许多,抬眼看向顾仲遥。 “我没事。” 想起适才流露脆弱的种种,她自觉有些丢脸,直了直身子,将目光和语气都控制得清亮,很社会地拱了下手,“还有……今日之事,不管你是出于何种原因决定去做的,我都表示感谢。” 顾仲遥凝视她片刻,半晌,撇开视线,低声问道:“你觉得,我做这件事,会是出于怎样的原因?” 谢檀沉默了会儿,蓦然一笑,“难道是为了讨好我?顾相经历了这么多事,发现我聪明勇敢、智慧无双,害怕跟我做对手,所以想趁早收买我拉拢我?哈!” 顾仲遥缓缓牵了牵嘴角,“嗯。确实觉得你聪明勇敢、智慧无双,害怕跟你做对手。” 谢檀没料到他回这样说,不觉有些发怔,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又在他抬眼的刹那,收回了视线。 她清了下喉咙,“其实这件事,我是这样分析的。寺互狱是沐太尉的地盘,但你手下的人却跟那里有来往。你大概是最近抓出了奸细,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那里,顺便把黑二揪了出来……” 她看向顾仲遥,“是这样吧?” 顾仲遥望着谢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底漾出微微的涩意。 他从幼年起便背负重任,一生所学,无非权术纵横、博弈人心。 两个人之间的博弈,谁先露出软肋、先付出真心,便注定会败于下风、伤得更深。 但可是,如果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是不是,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顾仲遥的指尖在青瓷壶上缓缓抚过。 “不是这样。” 他沉默片刻,一字字说道:“寺互狱确是沐太尉心腹所辖,但我这些年来,一直暗中让人从里面赎买北延族的罪奴,将他们送到京城之外。送你进去的人,是我身边亲近之人。他认识经手赎买的商贾,也清楚我很难查到沐太尉的寺互狱,所以才选择将你送去了那里。” 谢檀咀嚼着顾仲遥的话,欲言又止。 她依稀捕捉到什么重要的讯息,心快跳了几下,却又有些思绪飘忽,像是醉意暗涌了上来。 “你的意思是……你暗中赎买罪奴?可你要赎人的话,直接让相府的人去就可以了吧?” 顾仲遥望着她,目光熠然却又平静,“我从十二岁起,谋事京内、布局京外,为得不是赎买一两个北延罪奴,而是他们每一个人。我曾对你说过,权力与财富,有时候只是实现另一个目标的必要条件。而我的那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能带他们重返故土,过上自由的生活。” 谢檀的嘴唇翕合了几下,觉得头晕。 “你……你是想造反?” 沐太尉等人绞尽脑汁地想要扳倒顾仲遥,费尽心思地搜寻弹劾他结党营私、贪污贿赂的罪证,甚至不惜让她在新婚第二天服毒自尽去构陷他…… 却都不曾料到,能将顾仲遥一举定罪之事,竟然会是这个! 顾仲遥看着她,淡淡道:“我也曾试过别的办法。但门阀世家,谁又愿意舍弃自己的利益?你的父亲,不也一直致力反对合并黄白两籍吗?皇室要彰显力量,门阀要瓜分战利,战败国的遗民便要世世代代背负奴隶的身份。”顿了一顿,“你也觉得,这样公平吗?” 谢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坐姿,胃中的酒气却因此突然全涌了上来,视觉猛地有些恍惚。 “当然……不公平。” 她手肘撑在案上,支着额头揉了揉,只觉得脑袋昏沉的厉害。 谢光致力反对合并黄白两籍? 这是什么政治主张? 不过, 寺互狱的地牢,她倒是待过…… 她当然很清楚,以出生来区别人的三六九等,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 谢檀抬起眼,手从额头放开,伸到顾仲遥脸前,晃了晃,“不公平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视线呆滞了片刻,声音突然提高起来,还带着音律,“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顾仲遥捉住在自己面前乱晃的手,望向谢檀,见她眼神迷茫、双颊酡红,显然是酒劲上了头。 这海州的桃酿,后劲极大,以谢檀的那点酒量,不上头则已,一上头必然大醉。 顾仲遥暗叹一息,起身欲离开,却被谢檀抓住了袖子。 “所以说……” 她盯着他衣袖上银线织绣的华贵暗纹,“你贪了这么多钱,也是为了搞革命事业?” 顾仲遥哭笑不得,慢慢将衣袖从谢檀手中抽出来,轻轻抵住她不自觉往自己身上靠来的脑袋,“我去给你拿解酒药。” 谢檀仰起了头,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顾仲遥,我崇拜你!你敢干革命,不像我,遇事只会逃避……我崇拜你,支持你!我……我还要打赏你……” 顾仲遥低头凝视着她,心中突然有万千温柔静静地化开。 他在榻前蹲下身,视线与谢檀齐平,“像你这样,才是最好。活得快乐。” “你不明白……” 谢檀摇了摇头,先前的某种情绪再次翻涌了上来,眼角不自觉地溢出了热意,“你不明白……我这样很不好……他们吵成那样,我都没有做点什么……我爸走的时候,那么伤心……可我什么都没做……” 她语气哽咽,话语说得断断续续,泪水从眼中溢了出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顾仲遥扶着谢檀的双手缓缓撤力。 她身体前倾,头靠到了他的肩上,哭得抽抽噎噎。 顾仲遥拥住谢檀,手指触到她的发顶,轻轻理了理她纠缠凌乱的青丝,默默领悟着她话中的含义。 “你不是说过,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吗?你那般聪慧,怎会想不明白?” 过了许久,谢檀终于止住了哭泣,伏靠在顾仲遥的肩头,微微抽着气。 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仿佛知道自己说了许多话,却又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意识几缕清晰、几缕朦胧,身体却是完全不听使唤。 顾仲遥扶着谢檀坐到榻沿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上次在九畹山也是喝醉了酒,又是乱拉人跳舞、又是睡姿狂放的…… “以后不许再喝酒了。”他把她鬓边的乱发拢到耳后,低低说道。 谢檀醉颜深酡,眼波流转,神情中却依旧透着股执拗,嘟囔道:“明明是你拿给我的好不好……” 原来,还有一点意识。 顾仲遥凝视着她,眸中有熠熠星光浮动。 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问道:“你,当真……不介意我要做的事?” 谢檀意识恍惚,点了下头,然后又微微摇了摇头。 隔了良久,他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离开……鄞州吗?” 谢檀摇了摇头。 “那你……” 顾仲遥问了一半,又顿住,抚在谢檀鬓边的手指微微攥紧,“你……喜欢赵子偃吗?” 谢檀摇了摇头,思维却越来越恍惚,人被不断加深的醉意席卷住,只觉得在耳边不停发问的声音变得嗡嗡起来,令人烦恼。 她蓦地抬手捂住了顾仲遥的嘴,呓语般的呢喃了一句:“不许再问了!好烦……” 说完,把脸靠到一个温暖坚实的地方,转眼沉沉睡去。 顾仲遥低头看着怀中女子,指尖缓缓探出、轻轻触划过她的睫毛,嘴角慢慢抿出了笑意。 ※※※※※※※※※※※※※※※※※※※※ 又是新的一周,大家都要加油哦~~mua~~ 第三十六章 谢檀第二日从宿醉中艰难地苏醒过来,发觉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卧榻之上。 小虹早就准备好了醒酒的药汤,端过来让谢檀饮下,一脸喜色地汇报道:“昨天是相国大人亲自把夫人抱过来的!而且相国还在这里待了好长时间,说夫人醉酒了睡姿不好,会踢被子……” 谢檀喝汤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 小虹立刻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昨天夫人醉得不省人事,相国大人后来还是回凭风阁就寝了。” 谢檀喝完了汤,脑中的记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她杀了黑二,情绪波动,喝酒压惊…… 然后…… 几个片段和关键词蹦了出来。 造反! 啊,对了,顾仲遥说他要造反! 然后她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过要支持他?还要发打赏? 什么鬼…… 谢檀捂着脑袋,昏昏沉沉的,思维一片混乱。 小虹服侍着谢檀简单洗漱,又吃了点东西,然后领着几名婢女,将衣物妆盒镜奁等物备好。 “今晚宫中设宴,邀请了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家眷。相国大人一早就派人送来了衣饰,说是给夫人去宫宴准备的。” 顾仲遥让人送来的那套衣裙十分华贵,但色彩并不张扬,里层是霞影纱的胸衣和白色烟罗纱裙、外罩银底牡丹曳地长裙,只腰间一条绣着繁复暗纹的绯色锦带格外抢眼,将谢檀婀娜的身形勾勒得风姿楚楚。 她立于铜镜前,身形微动,曳地的裙摆便立刻波光流动、逶迤翩然。 小虹用白芷刨花水为谢檀抿了长发,挽好发髻,再簪上一支九帘垂珠的羊脂玉簪,退后看了看,又取了支雕工精致的缀红玉珊瑚步摇出来,拿在发髻旁,比对一番。 “夫人觉得,用哪支钗更好?奴婢觉得这羊脂玉的,会不会太素了?” 谢檀想着今晚的宫宴,定了定神,思忖道:“素色的就好,不要太招摇。” 今晚原书的大女主沐月也要登场,而自己还另有一大堆的任务要完成,所以凡事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这时,门口传来婢女的问安声:“相国大人。” 谢檀心头一紧,抬起眼,从面前的铜镜中,看见顾仲遥的身影缓缓踏入了屋内。 他抬手示意。小虹屈膝行礼,领着众婢女退了出去。 镜中的顾仲遥长身玉立,一如往常的郎艳独绝。他拿起被小虹放回奁中的红玉步摇,握在手中把玩着,一面垂目低声道,“喜欢什么就戴什么,不必忌讳旁人的眼光。你是我的夫人,就算戴金冠也不足为过。” 谢檀从铜镜里偷瞄顾仲遥,见他正抬起眼来,连忙低垂了目光。 顾仲遥见谢檀沉默不语,瞥见镜中她眉目低垂着,回想起昨日种种,不觉唇角轻牵,抬手欲将她头上的玉簪换下。 谢檀却突然举起了手,摁在了玉簪上。 “不用换。” 两人的视线,在铜镜中交汇。 谢檀微微吸了口气,弯出一道笑来,眼神却甚是清明,“顾相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忌讳旁人眼光。但我做人谨小慎微惯了,不想太招摇。” 她转过身,一面抬手整理着发髻,一面不着痕迹地与顾仲遥拉开了些距离,问道:“那个……今夜盗兵符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吧?” 顾仲遥立在铜镜前,手里还握着那只步摇。 他沉默半晌,侧头去看谢檀。 谢檀挑了下眉,“怎么?不是说好了会在宫宴结束之前,把兵符拿给我吗?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顾仲遥在原地伫立良久,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将手中步摇慢慢放回到奁中,语调微沉,“答应过你的事,我必然办到。” 谢檀掰着指头,“在九畹山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两件事,一是救出谢氏妇孺,二是……放我自由。” 她顿了一顿,盯着自己的指尖,“那……今日赴宴之前,你能不能,先把和离书给我?” 今夜若是她与赵子偃的计划成功,顾仲遥便会被扣上窃兵符的罪名,由赵子偃带兵出面、直接羁押。顾仲遥如果下了大狱,她总不能还顶着他夫人的身份,继续留在相府吧? 所以这份和离书,必须在入宫之前拿到手。 谢檀默然等待着顾仲遥的回答,可是等了许久,对方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抠着指甲,“那什么,其实,也不是我不讲道理催着要,是因为今晚拿了兵符就要去找沐太尉,一切顺利的话我也就不用再回相府了。反正都是之前说好的事,你肯定不会赖账的对吧?”顿了顿,清了下喉咙,“你要是赖账不给的话,那我今晚就不去了。我不去的话,卫太子肯定起疑,你也就没法去偷他兵符了……” “不必说了。” 顾仲遥蓦然出言,声线中一抹极力隐忍压抑的情绪,道:“我给你。” 语毕,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 顾仲遥离开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谢檀才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 屋内空荡荡的,只余下一缕淡淡的盈袖香气。 谢檀兀自沉默了会儿,总觉得除了这屋子以外,好像还有哪里也是空落落的感觉。 顾仲遥要造反,要解救那些北延人。 可她的计划是,要送他进大狱…… 事实上,不送他进大狱,也不是不可以…… 可那样的话,兵符怎么偷?锅又由谁来背? 赵子偃那边,她又该怎么交代? 还有那个狗血的系统任务,又该如何去完成? 谢檀思绪纷杂,把脸埋进掌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小虹来请谢檀上马车,准备出发去皇宫。临行前,几名婢女又再次仔细检查了谢檀的发饰妆容,又在眉心加了花钿,簇拥着她,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里空无一人,只有车厢顶部垂下的银制熏香球,孤零零地晃动着。 几案上放着一卷帛书。 谢檀伸手展了开来,见当先写着“和离书”三个字,墨迹似乎还尚未干透。 听见车外人声,她将车帘挑起一角,见顾仲遥正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姿态潇洒地翻身上了马。 他像是感应到了谢檀的注视,在马背上转过头,望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瞬。谢檀松手放下了车帘。 相府一行人徐徐驶至皇城。因顾仲遥身份贵重,拥有在宫中使用车辇的权力,相府的马车直接驶过了皇城门、宫门,最后停在了大殿石阶之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宫侍,上前躬身行礼,引领顾仲遥和谢檀前往设宴的殿宇。 今夜国宴盛大,宫中自是处处金彩珠光。谢檀举目四望,见脚下所踩的宽阔的台阶,是由白珉石所铺建,而殿台廊柱多以赤金所饰,在灯火的映衬之下,显得富贵尊崇。 阶下殿前,亦有其他身着华服的宾客,衣香鬓影、冠盖云集。朝臣们远远望见顾仲遥,皆笑着上前问候行礼,态度恭谦阿谀。 顾仲遥应该是很习惯于这样的场合,拾阶而上时,步履沉稳、神情冷肃。待人接物时,态度虽略显得有几分清冷,但颌首致意、客套寒暄,皆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站在一众官员之中,气宇尊华,甚是引人注目。 谢檀由宫婢和小虹陪伴着,亦步亦趋地跟行于顾仲遥的身后。 贵妇人们大多手持绢扇,半遮半掩着面容,谢檀自然也不例外。但因她跟在了顾仲遥的身边,身份不言而喻,没过多久便感觉到似有无数道的目光,或明或暗的,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进到殿内,满目的金银焕彩、罗绮翩跹,莺莺燕燕的宫娥穿行其间,自是不在话下。 顾仲遥的席位在帝后主位的左下侧,正对着卫国使团的贵宾席。谢檀在宫婢的指引下,坐到了席位偏后、垂着纱帘的地方,放下了绢扇。 她回首去看顾仲遥,见他被几名官员围住,还在听他们说着些什么。 正要收回目光,眼前突觉一暗,不知从何处横过来了一柄麈尾扇。 “阿檀?” 男子的声音带着激动,“真的是你?” 谢檀扭身抬头,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萧郎君!” 她也惊了一跳。 萧孚这下总算确定自己没认错人,劈头盖脸把一堆疑问倒了下来: “我果真没看错!刚刚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身形眼熟,所以跟过来瞧了个仔细。没想到果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涂州的采药女吗?这皇宫……” 谢檀连忙拿扇子遮住了萧孚的嘴,“嘘!你小声点!” 她示意他在身旁坐了下来,压低了些声音,解释道:“其实吧,上回在九畹山,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拿扇柄在萧孚的锦袍上点了点,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可你不也没告诉我你自己的真实身份啊!” 萧孚今夜穿着一身绯丝梅纹的重锦白袍,腰间玉带上悬挂着红玉梅花腰佩,衬得人愈发面似白玉、眼若桃花。他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笑了笑,牵起左眼角下的可爱泪痣。 “这个嘛……呵呵,确实是我不对……” 谢檀其实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见状遂问道:“你是跟卫太子一起来的?” 萧孚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本我是不该来的,但我母妃非让我过来,今天下午才刚刚到的鄞州。”顿了顿,朝谢檀凑近了些,“但说实话啊,上次在九畹山遇见你以后,我也确实很想来梁国一趟,寻思着说不定能遇到你……” 谢檀笑道:“难不成你还惦记着葫芦娃的故事,想跨国追更?” “啊,对啊,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上次分别时你许诺过,再见面时一定会把故事讲完的!” 两人讨论起葫芦娃,一时笑语盈盈。 萧孚正要再开口,忽觉得有一道冰寒彻骨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 他抬起头,愣了一愣,拽了下谢檀的衣袖,问道: “你表兄也来了啊?” 第三十七章 谢檀顺着萧孚的视线侧头望过去,见顾仲遥神情冷然,目光像是落在了萧孚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上。 她下意识地收了收手。 这时,一身女官装束的楼玉珠急急走了过来,先对顾仲遥和谢檀各行了一礼,“相国大人,相国夫人”,然后转向萧孚,“七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太子殿下正到处找您。” 萧孚站起身来,微张着嘴,看了眼谢檀和顾仲遥,问楼玉珠:“玉珠姊姊,你刚才叫他们什么?” 楼玉珠叹了口气,屈了下膝,上前直接拉住萧孚,“婢子回头再解释。” 说完,便把萧孚半哄半劝地给请走了。 留下谢檀与顾仲遥,一坐一立,默然无言。 顾仲遥撩袍坐到了席位上。 谢檀摸了摸塞到袖子里的和离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有几名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挤到顾仲遥面前,开启新一轮的寒暄问礼,顺带表表忠心决心、适时展示一下政绩什么的,时不时提及赋税、邦交、军防之类的字眼。 谢檀隐身于纱帘之后,用绢扇微微遮了脸,鼓着面颊呼了口气。 不多时,宫宴的主人,终于在宫侍的簇拥下缓缓踏入了殿门。三五聚集的朝臣与宾客们,也霎时安静了下来,回归各自席位,行礼恭迎。 谢檀偷眼望去,见原书的男主、梁国皇帝赵子琛,正携着两名嫔妃,徐步登上大殿居中的主位,分别落座。 跟在梁帝后面入殿的,是卫国太子萧化龙,依旧是一身的金光灿灿,一双细长的眼睛飞快地在殿内宫娥的身上扫过,嘴角露出自得的笑意。 谢檀抬起头,留意去看梁帝身边的两位妃子,见左侧之人,绢扇轻掩面,发髻中挽着华丽的九凤绕珠赤金钗,姿态中颇有一股大女主独有的端正傲然之意,想必正是原书的女主、赵子偃的白月光,沐贵妃沐月。 而另外的那位嫔妃,就是这时期沐月的主要宫斗对手,张贵妃了。 谢檀读原著的时日已久,好多细节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张贵妃为了让外甥女令欣郡主嫁去卫国,非常狗血地让人给赵丽华下了药,却被沐月识破,并将计就计地把药调换给了令欣郡主喝,导致她今夜没能出现在宫宴之上。后来,赵丽华在宫宴上跳了一出沐月亲自编导的仙女舞,成功拿下萧化龙,最后顺利嫁去了卫国。 宾主落座之后,先是两国的礼官上前,向诸人致敬,紧接着诵读了大段繁复祝词,大意就是追溯梁、卫两国相交历史,赞颂合作关系展望未来等等。 然后,梁帝赵子琛又亲自与卫太子交换了几句冠冕之语,说了些邦交友好的场面话,随即吩咐开启宫宴。 宴席开启,宫人们躬着身,鱼贯而入地奉上美酒佳肴。紧接着丝竹舞乐声起,十几名宫娥飘然上殿,翩翩起舞。 顾仲遥和谢檀的位子,离梁帝和沐贵妃很近。 开席不久,沐月便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看了几眼,含笑问顾仲遥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顾相是第一次携夫人入宫吧?” 顾仲遥微微颌首,“贵妃记得不错。” 沐月的眼光,久停于谢檀面前的纱帘上。 谢檀见状,只得从纱帘后移了出来,向沐月施了一礼。 沐月的目光在她脸上凝濯少许,还了个礼。 梁帝赵子琛也望了过来,略带病容的脸上露了露笑容,算是向谢檀打了招呼。 谢檀心里很清楚,这两位跟顾仲遥就是死对头,眼下看着自己,极有可能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巴不得她跟顾仲遥今晚都没出现吧! 沐月的父亲,太尉沐显,也携夫人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沐显当然亦是官场上的老行家,与周围朝臣皆相谈甚欢。偶尔视线飘移到顾仲遥这边,两人也俱是态度自然,相互致意,丝毫看不出龃龉。 都是些阴险狡诈虚伪的家伙! 谢檀心里暗忖道。 她绢扇掩面,凑近顾仲遥低声问道:“你是打算在游园的时候动手吗?” 顾仲遥沉默地饮了口酒,没有答话。 他这一整晚,酒喝得很多,话却说得很少。 殿对面的席位上,萧孚坐到了卫太子的身旁。见谢檀出了纱帘、坐到了明处,他连忙咧着笑朝她挥了下手,又举了下手里的酒杯。 谢檀顾忌着沐月就在旁边,担心引来大女主人设的怀疑,只能装作没看见萧孚,赶紧低头,垂目扫视案上的酒菜。 身边的顾仲遥,却蓦地轻笑了声。声线中、有淡淡的嘲意,继而再次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谢檀听出他笑意讥嘲,脸掩在扇子后面,侧头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顾仲遥捏着手中空空的酒杯,低低说道:“你若不想他注意你,就不该先招惹他。不要同他说话,不要对他笑,也不要对他表露出半分的关心。” 不要有意无意地示好,不要送他喜欢的吃食,更不要说崇拜他、支持他的那些话…… 不要牵扯完他的一呼一吸、再弃如敝履,转过身又对着别的人笑靥如花…… 谢檀咬了下牙,“你什么意思?” 顾仲遥俊逸的眉目隐在了扇面投下的阴影中,灼灼视线绞住了她的目光,眼中有抑制到深处的复杂情绪。 “不是说自己自私怯懦,遇事喜欢逃避吗?既然明白,就不要轻易去招惹人。” 谢檀盯了他片刻,随即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今夜有正经事做。我懒得跟你吵!” 想起昨日醉酒种种,内心不觉羞恼交加。她伸手取过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谁知刚放下酒壶,杯子就被顾仲遥给拿走了。 谢檀彻底怒了。 “把杯子给我。” 她压着声音,手里还拿着绢扇,也没法当着满殿人的面去抢东西,只能在案上暗拽顾仲遥的袖子,“还给我!” 顾仲遥恍若未闻,施施然举杯,饮下。 尼玛那是我的酒! 谢檀咬牙,一手执扇,一手在酒案下狂掐顾仲遥的手背,却被他反手捉住了手,紧紧攥进了掌心。 “说过以后不许再喝酒了。” “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谢檀努力想挣脱,被被他攥得更紧。 掌心的灼热温度顺着手背,一路浸入到了四肢百骸。 羞愤之下,她索性撂了扇子,腾出另一只手,去拿酒壶。 然而酒壶早已被顾仲遥放去了几案的另一头。 谢檀不得不偏过身体,斜擦过顾仲遥面前,伸出手去勾那酒壶。 她的发髻,堪堪地扫过他的唇,带出一丝微痒的感觉。 顾仲遥终于松开了案下谢檀的手。 她身体乍然失衡,人猛地斜靠、撞在了顾仲遥的胸前。 面颊,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温热的,又似带着几缕酒露的清凉…… 谢檀撑着案沿,恼怒地扭过头,视线却猛地撞进了一双深幽的黑眸中。 那眸色,灼烧着不同往日的光芒,溢满了似悲似喜的复杂情绪,渴望、迷茫、恋慕、矛盾……甚至,还有几分压抑到最深处的痛苦。 她的心,不由得快跳了几下,一瞬间有了种无处可逃的无力感,先前腾腾的怒气,也软绵绵地化为乌有。 顾仲遥一手扶住谢檀,一手捡起她撂下的绢扇,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檀拿过绢扇,坐直身来,抬起眼,这才发现殿内无数道的目光,正投向自己的方向。 ※※※※※※※※※※※※※※※※※※※※ 女主:艹,他们不会全看到了吧? 男主:看到了最好。 女主:……那你还拿扇子挡我脸? 男主:只让他们看最关键的一眼。老婆不想多给别人看。 第三十八章 还好正在这时,丽华郡主在一群舞姬的簇拥下,莲步生花地款款进了大殿。 赵丽华今夜穿着特制的舞裙,将身材勾勒得格外曼妙,举手投足间、如风拂扬柳般的婀娜。丝竹声一起,舞动开来,很快便把殿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套舞蹈是由沐月亲自编排,每一个动作、每一段音乐,皆经过千锤百炼,效果自然不同凡响。 但谢檀盯着眼前蝴蝶般翻飞的身影,却觉得意识有些迟钝停滞,思绪恍恍惚惚的。 她偷偷瞄向顾仲遥,见他举着酒杯、凑在唇前,却迟迟不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嘴唇,似乎是在回味着什么。 不要脸! 她在心中暗骂了句。 视线落到了对面的萧化龙身上,恰好见他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舞动中的赵丽华。 也不要脸! 都不要脸! 一舞即毕,众人鼓掌称赞。 赵丽华款款行至御前,向梁帝行礼。梁帝与沐月赞叹一番,赐下恩赏。 这时,萧化龙也很合时宜地站起身来,“郡主舞姿出众,实在令我叹服不已啊!”吩咐随行礼官,“快去取那匹夜光锦过来,赠与郡主!” 主位上的梁帝亦早有准备,看了眼沐月,对萧化龙道:“丽华郡主乃是寡人堂妹,出身尊贵、兰心蕙性,寡人有意将她配与卫太子殿下,以结两国永好。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化龙好色归好色,在政局上倒也拎得很清楚。 今夜那位令欣郡主连面都没露上,想必是受到了敌对势力的打压。萧化龙作为在皇室中长大的人,自幼见惯了女人间的争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前朝政局的牵扯,他再清楚不过。于是此刻欣然一礼:“若能得丽华郡主为妻,自是不甚欢喜!” 梁卫联姻的大事既定,殿内诸臣纷纷执杯祝酒,贺颂一些诸如永结同好、永世昌荣的喜庆话。其间也自有心机深沉之人,开始暗自揣测起今后朝中的局势变化,心里打起了各种盘算。 宴会之后,便是清漪园中的游园活动。 游园之戏,本就是鄞州当地的风俗,逢年过节的时候最是常见。但此番是为庆贺两国联姻,意义不同,且又是在新建的清漪园中举行,赴宴的女客们皆兴致盎然,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谈笑着前往与景安宫一墙之隔的清漪园。 谢檀也被宫婢引领着离开席位。 而顾仲遥再度被几名朝臣给围住,其中两人还举着酒杯,似是打算敬酒。 谢檀想起刚才尴尬的一幕,示意宫婢不用等待,先引着自己赶紧离开。 走到殿门口,萧孚跟了过来。 “阿檀!” 劈头就问:“你竟然是顾相国的夫人?” 周围还有其他的宾客,闻言皆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谢檀额头冒汗,举扇子挡着脸,一把扯过萧孚的衣袖,把他拉了出去。 此刻天色已经全暗,从景安宫到清漪园之间的宫径,被装点得彩灯高挂、火树银花,一派庆典气氛。 谢檀拉着萧孚快走了一段路,撇下了引路的宫婢。 见周围的人影少了些,她放慢脚步,对萧孚道:“之前隐瞒身份,实在是不得已为之。请萧郎君不要责怪,也请不要将九畹山的事声张出去,好不好?” 萧孚垮着脸,步子迈得有些牵强,“刚才玉珠姊姊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实难相信!顾相国夫人的家世,我在卫国也略有耳闻……后来看你在宴会上也有些闷闷不乐,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受了逼迫,才做了他的夫人……” 他朝她含笑举杯致意,想见她展露笑颜,却不料被她冷冷避开,紧接着便倚去了顾仲遥的胸前…… “可后来再看,原来竟是我猜错了……” 谢檀有口难辩,“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孚听她如此说,不禁停下了脚步,“那我之前猜对了?是他逼迫你的?我就知道,阿檀你纯然慧黠,就像歌中所咏的山神,丝毫不染朝宦秽气,而顾相的名声,就连卫国人都知道……”斟酌了一瞬,“总之是配不上你。” 顾仲遥行事狠辣、把控朝政、诛杀异党、贪赃枉法,卫国茶坊酒肆早有传言流遍。甚至就连他妻子的家族,也是被他参奏获罪,惨遭满门受累…… 以萧孚对谢檀的了解,实在想像不出能让她甘愿留在顾仲遥身边的原因。 谢檀此刻心绪亦是缭乱。 那日醉酒后的记忆,有些破碎,但却清晰。 顾仲遥把持梁国朝政、架空梁帝实权,也是,为了实现那个暗藏深处的目标吧…… 谢檀沉默良久,问萧孚,“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黄白两籍吗?” 萧孚被她突兀地换开话题,不觉愣了一下,“黄白两籍不就是梁国的户籍制度吗?黄籍是正式的户籍,户册由蘖汁染黄的纸张所制,故称黄籍。白籍,则是给外来流民的。白籍者不能拥有自己的田产,必须依附黄籍者为生。” “那卫国也有这样的户籍制度吗?”谢檀又问。 萧孚道:“卫国居于北方,境内各族子民杂居,所以并不严格区别户籍,也没有黄白两籍之分。不过,”顿了一顿,“卫国和梁国一样,都将昔日的战俘后裔都划入了贱籍,世代为奴。” 谢檀闻言沉默。 皇室要彰显力量,门阀要瓜分战利,战败国的遗民便要世世代代背负奴隶的身份…… 换作是自己身陷那样的处境,又会怎么做呢?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清漪园的入口。 宫侍们站在门口,向入园诸人递上造型精致的风灯。 按照鄞州风俗,游园之戏需男女结伴而行。贵客们各自携着自己的夫人,取过风灯,说笑着踏入园内。 萧孚虽是卫国人,但很快就看明白了这里的规矩,从宫侍手中接过风灯,走过来询问谢檀:“阿檀跟我一起进去吗?” 谢檀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望向从景安宫那边行来的人群。 萧化龙正携着赵丽华,在护卫和侍从的簇拥下,姿态得意地大步走来。他远远瞧见了萧孚跟谢檀站在一起,眯了眯眼,拿手指着萧孚道:“你小子少给我惹事!” 宫侍向萧化龙递上风灯。 萧化龙金刀大马地跨入园子,身后的护卫却被宫侍给拦了下来。 “没有女伴,不得入内。还请卫太子殿下见谅。” 萧化龙想了想,对护卫们挥了下手,“那你们就在这儿等着,不必跟来了。” 说完,拉着赵丽华,进了清漪园。 萧孚见状,可怜兮兮地看着谢檀,“你不同我一道,我就进不去了。” 谢檀正迟疑间,回首瞟见顾仲遥终于走了过来,身旁跟着卫国女官楼玉珠。 楼玉珠款款上前,向萧孚和谢檀各行一礼,道:“七殿下若不嫌弃,就由婢子陪七殿下入园吧。” 萧孚欲言又止,看了眼谢檀,又瞥了下一脸冷凛的顾仲遥,叹了口气。 虽是有些不情愿,但终归不好驳了楼玉珠的面子。 “那走吧,玉珠姊姊。”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清漪园。 顾仲遥走上前,一手接过宫侍递来的风灯,一手拉住谢檀,也跟了进去。 园内彩灯琳琅,比上一次夜访时更为灯火璀璨。除了花林间点缀着的,各式各色、或悬或立的彩灯,就连渠水中也漂流着盏盏莲灯,萦迂徐行着。 顾仲遥握着谢檀的手,见她并无挣脱之意,“刚才在门口,是在等我?” 他远远行来,身形隐于宫墙投影之中,遥遥望见她站在清漪园的门口,几番回首眺望。 她,是在等他吗? 他等待着答案。 谢檀抽出了手来,“我是怕你进不来,坏了今晚的大事。” 她举扇挡着脸,也不看他,拉开了些距离,自顾四下欣赏着周围的景致。 萧孚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唤了声:“阿檀!” 他走到谢檀身边,视线也在四下张望着,“不是说园子里藏着彩头吗?我刚才去那边的假山里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你们梁国人一般都把宝物藏在哪里?” 谢檀也不清楚梁国人的癖好。 “要不……去人少的地方找找?” 两人说着,踏上了一条相对偏僻的小径。 楼玉珠也跟了过来,目光复杂地看了顾仲遥一眼,微微颔了下首。 “七殿下,” 她走上前去,劝道:“不若我们还是出宫,先回驿馆吧?太子殿下定下了与丽华郡主的婚事,驿馆那边一定有许多事宜需要准备。” 萧孚其实是有些尚未问完的话,想要单独说与谢檀听,可此刻被楼玉珠和顾仲遥跟着,完全没法交流,不觉有些烦恼。 他随口敷衍道:“皇兄当真要娶丽华郡主?他跟丽华郡主不是之前就见过吗?可我下午问他,他也没有说喜欢丽华郡主啊。” 楼玉珠自幼便入了卫宫,也算是同萧孚一起长大的,十分了解他的脾性。 碍着身份,她拿他实在没办法,也没法强逼,只能顺势答道:“或许今夜太子殿下被郡主的舞姿所倾倒,所以……” “那怎么行?” 萧孚转过身来,手里摇着麈尾,倒退着慢慢走着,“仅仅因为觉得舞姿动人,就要娶她?那算什么喜欢?” 他瞄了眼谢檀,声音放缓慢了些,“如果因为对方长得美就喜欢,或者因为舞姿好、性情好、身份贵重什么的,就自以为动了真心,那将来若是碰见一个更美、舞姿更好、性情更好、身份更贵重的人,又该如何选择?感情是一种自然而生的东西,不应该与任何具象的理由相牵连。所以说,我一直坚信,喜欢上一个人,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楼玉珠垂于身前的双手交握着,垂眸想了想,道:“动心是一回事,修成正果又是另一回事。” 她视线微有些飘忽,顿了顿,“若是两个人的身份立场不同,毕生的志向也不一致,终归,也是走不到一处的。” ※※※※※※※※※※※※※※※※※※※※ 接下来的几章情节环环相扣,真心建议追文的小天使们养肥了一起看~~至少养三章吧~~ 第三十九章 萧孚因为楼玉珠的话而有些语塞,索性扭头看向谢檀。 “阿檀,你觉得呢?喜欢上一个人,就应该是没有理由的,对吧?” 谢檀感觉到好几道的目光落向了自己,不觉心绪一乱。 “我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 她加快了步速,径直朝前走去。 路径的尽头,是一排茂密相连的黄柏树,悬着灯盏,中间露着像是入口的空缺。 另有一对宾客,正举着风灯,站在入口踌躇商量着什么。举灯的男子转头看见了顾仲遥,连忙上来行礼,并道:“此处是个花树迷阵,以下官拙见,或许里面藏有彩头。” “迷阵?”萧孚闻言,拽了谢檀的袖子,“去看看!” 说着就拉着她,越过入口处的官员夫妇,走了进去。 进到阵内,谢檀举目四望,见树木严密高立,一排排分割出曲折交错的路径,类似于现代的花园迷宫游戏。这里的树上都没有悬挂风灯,四周光线昏暗,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萧孚拉着谢檀的袖子,在里面转来转去走了一段,放缓脚步,斟酌出言道:“我其实……想跟你说,若是你不想留在顾谙的身边,我可以帮你。” 谢檀慢慢抽出衣袖,“你不用帮我。” 和离书已经到手。 今日一切顺利的话,她本就是要离开顾仲遥的…… 萧孚不明白谢檀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没有办法吗?我虽然……” 谢檀推了他一下,“你看那边!” 萧孚扭头去看,深径里一片漆黑,再回头,谢檀已经消失无踪。 谢檀快步退入了花树间的另一条小路。 她明白,萧孚是一片好心。可此时此刻的她,实在不想去思考那些问题。 就按照计划,一步步地执行,最后完成系统任务,飞升回家。 不就好了吗? 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仿佛就连从前那些喝奶茶逛某宝刷晋江的惬意日子,也显得遥远而黯淡了起来。 不再那么期待…… 谢檀长叹了一口气,转过一个弯道。 却不经意间,猛地撞上了另一头走来的人,将对方手中的风灯挤到了树枝上,兹地燃烧了起来。 刹那火光骤亮。 顾仲遥将谢檀拉到一旁,将风灯踩灭,转头看她。 谢檀揉了揉刚刚撞上了他肩膀的额头。 “又撞到头了?” 顾仲遥低头看她,抬起手,似是想查看她的额头。 谢檀却躲了开来,“我没事。” 顾仲遥的手在半空僵住,沉默了片刻,缓缓收了回来。 这时,道路的另一头,那对官员夫妇携着手,拎着灯,也走了过来。 “顾相。” 官员上前招呼,低头看了眼地上烧坏的风灯,“灯烧坏了啊?” 挽着他手的夫人,连忙支肘戳了戳他,递着眼色。 官员反应过来,将自己手中的风灯恭敬奉上,“顾相若不嫌弃,就用下官的这盏灯吧。” 顾仲遥声线清冷,“不必了。你们自去吧。” 官员躬了躬身,携着夫人离去。 转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径,官员夫人忍不住有些八卦地问道:“刚才那位是顾相的夫人吧?怎么之前进迷阵的时候,拉着另外的男子啊?” 官员“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对话声隔着一排花树,一字不差地落入了顾仲遥和谢檀的耳中。 谢檀垂着头,理了理衣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举目四望一番,旋身就要离开。 这时,西边一座高楼上,似有灯火轻闪一下。 顾仲遥抬头望了一下,神情肃然起来。 “一起走吧。” 他领着谢檀,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两人在黄柏的迷阵中,绕了几圈,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岔口的时候,顾仲遥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了岔口的一端,伸手在一株黄柏的高枝处摸索了片刻,取下了一个锦盒。 顾仲遥将锦盒递给谢檀,“应是此处的彩头。” 谢檀接过锦盒打开,见里面一颗鹅蛋黄大小的夜明珠,漫溢着淡淡的青色光晕,熠熠生辉。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这种货真价实的夜明珠,谢檀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忍不住拿手捂住、又放开,反复测试着珠光在夜色中的一灭一亮,颇觉神奇。 “这里的布局,是利用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变幻来设置的,藏宝的地点,自然在最中心的位置,并不难猜。” 其实刚进来走了一两步便参破了玄机,只不过人无心寻宝罢了…… 顾仲遥淡淡说道,低头看她。 光影明灭之间,谢檀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把玩着夜明珠,嘴角绽着纯纯的笑意。 他便不由得也笑了,低声问:“你喜欢这个?” 谢檀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视线相汇的一瞬,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不喜欢。” 她啪地合起了锦盒,“又不是兵符。” 把盒子递还给他,抬脚欲走。 夜明珠的光芒消逝,四周骤然黑暗了下来。 顾仲遥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谢檀。” 谢檀僵立了一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终是没能挣脱开来。 “你喝醉了吧?莫名其妙的。” 夜宴上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莫名其妙地戏弄人,莫名其妙地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对着其他人一如既往的凶巴巴,转过头来对着自己却又是另一副模样……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有些不稳的语气,斥道:“今晚明明有大事要做,你喝那么多酒做什么?说话做事都假惺惺的,虚伪的让人生疑!你不是潜心搞事业的大奸臣大野心家吗?那麻烦你继续从前的模样,继续暴虐冷酷、杀伐狠辣下去好不好?” 黑暗中,顾仲遥的面庞有些朦胧不清。 他沉默良久,语气似几分艰难苦涩,“你喜欢我那样?” 谢檀压低着音量怒道:“你管我喜不喜欢?我已经拿了和离书,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话说出了口,又自觉有些荒谬,咬住唇不再言语。 夜风中夹杂着黄柏和垂丝海棠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浸入气息间,让人有了种当真醉酒惶乱的错觉。 是啊,明明和离书都给了她,又想怎样呢? 西边高楼上的灯火,又一次轻闪了一下。 顾仲遥收敛起情绪,最终松开了手。 “你去清漪园的门口等我。” 谢檀甩了下袖子,旋过身,疾步离开。 她心情有些混乱,在迷阵里窜了半天,差点就想要靠蛮力分开树枝钻出去了,最后总算顺利找到了来时的入口。 迷阵的周围,还有三三两两的、拎着风灯的其他宾客。 谢檀镇定了一下思绪,决定按照顾仲遥的话,去清漪园的门口等他。 反正那人费劲了心力,已经安插了人手到卫太子身边,绝对不可能无功而返。 她只需要静下心来,等一个结果便好。 正努力平复着心绪,突然瞥见刚才在迷阵里走散的萧孚,拎着风灯,正急匆匆地、像在寻着人,往一道月门的方向走去。 “萧郎君!” 谢檀唤了一声,跟了过去。 这傻小子,不会是还在乱窜着找她吧?刚才在迷阵里戏耍了他,倒真挺愧疚的…… 谢檀快步往前,差点儿又撞上了对面携手的一对人。 抬眼一看,竟然是刚刚在迷阵里打过照面的那对官员夫妇。 双方皆有些讪色。 官员夫妇向谢檀行礼,她亦迅速还了一礼,人继续往前追了过去。 萧孚走得很快,一面伸着脖子四下张望,渐渐走到了清漪园最偏僻的西北角。 此处光影昏暗,没有悬挂彩灯,只有面前一处高楼的檐角上,悠悠晃着几点灯火。 他往楼门处走了过去。 “萧郎君!”谢檀也终于追了上来,“别找了,我在这里。” 她有些微微气喘,“走吧,跟我出园子去。” 萧孚转过身来,看见谢檀,不觉面色微诧。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楼内有光亮乍然闪现,一股刺鼻的气味窜了出来。 他神色一变,赶紧往里奔去。 谢檀也跟了进去。 正堂西面的角落里,一身金灿灿的萧化龙,昏迷不醒,倒在石地板上。天花板处,有火光与浓烟渗出,夹杂着不断滴落、带着火星的黑色液体。 萧孚连忙上前扶起萧化龙,“皇兄!” 他伸手探查萧化龙的鼻息,然后费力将其拉拽到了自己背上,“阿檀来帮我一下!” 谢檀赶了过来,见状亦是惊诧,“他怎么了?” 萧孚在她的帮助下,艰难地背起萧化龙,一面说道:“我皇兄身边的护卫没法进园子,又不放心,就一直在外面守着。可他们守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梁帝和沐太尉进清漪园,于是心中起疑,担心有诈,又没法大势张扬地冲进来,只好派了皇兄的两名暗卫过来,帮忙找人!” 暗卫没寻到萧化龙,却寻到了他。 三人决定分开来,各自按照西北南三个方向,搜寻偏僻处。 谢檀帮忙扶着萧化龙,跟萧孚一起往外走。 她当然很清楚,顾仲遥今夜故意将萧化龙与他的护卫分开,就是为了趁机下手窃取兵符。 可她并不知晓,这里面竟然还包含了杀人放火的套路…… 从天花板缝隙中滴落的不知名液体,一经触地,便腾然烧着起来,带着呛人喉鼻的气味,迅速席卷到了堂内每一处可焚燃的角落。 浓烟至上而下的涌入,极快地充斥弥散开来。 萧孚并非孔武有力的男子,背着身形高大的萧化龙,还要躲避不断从头顶上方坠落的火星,走得有些踉踉跄跄。 “你把他放下,我们一起拖着他出去!” 谢檀刚说完这句话,便吸入了一大口呛人的浓烟,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顶上方木质的天花板也终于烧裂,“喀”的一声断了开来,巨大的火舌随即猛地卷了下来,腾腾然带着灼烫的温度,直逼他们的方向。 萧孚连忙放下萧化龙,伸手去拉谢檀。 谢檀只觉得身形一偏,被拉拽得失去了平衡,扑倒在地,紧接着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堂内烟尘四起,火光再度腾腾明亮起来。 她稳住身形,转过身,见萧孚躺在了一块燃烧的木板旁,脸上有鲜血浸开,人已失去了意识。 “萧……” 她拿袖子掩着口鼻,费力将萧孚拖到了远离火舌的地方。 这时,两个黑衣蒙面的人,从楼口处跃了进来,身法灵活地避开燃烧物,停在了谢檀面前。 两人迅速检查了一下萧化龙的情况,将他驮放到其中一人的背上,转身作势要走。 谢檀反应过来,拦住他们,“你们是萧化龙的暗卫?”抑制住咳嗽,指着倒在一旁的萧孚,“把你们七皇子也带出去啊!” 两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一瞬,大力推开谢檀,闪身跃了出去。 第四十章 清漪园回廊畔的石林。 顾仲遥隐身立于山石嶙峋之处。 韩峰低声禀报道:“秦娘已将卫太子引去了望月台。那望月台建在从前临湖的石台基上,原是不易起火的,属下按照公子的意思,往修补材料里添了石脂水,保管连台基都能烧掉一半!用的那些修补材料,也都是沐太尉治下的人送来的,册子里面都有记录。” “赵丽华呢?” “人还昏着。属下已经把卫太子的兵符放到她身上了。” 顾仲遥沉吟一瞬,吩咐道:“把她送去靠近景安宫的地方,找个人远远看着,等骁骑营兵马过来的时候,再把人推出去。你们几人都隐蔽好,不可暴露身份。” “是!” 顾仲遥从假山石间慢慢行出,往清漪园正门的方向走去。 园中宾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 “咦,那边是不是起火了?” “怎么好像有火光?” 一些胆小的妇人们,甚至低低惊呼起来,拉拽着各自的夫君,急慌慌地往园外走。 顾仲遥亦走出了园门。 他的视线,在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中逡巡着,却怎么也捕捉不到谢檀的身影。 他询问守门的宫侍,又重返入内,在园门附近的廊庭里,一个接一个地找寻着。 然而灯火萧索处,只有无尽的失望。 迎面走来了之前在迷阵中遇见过的那对官员夫妇。 官员驻足行礼,见顾仲遥似在寻人,斟酌问道:“顾相可是在寻夫人?适才下官看见顾相夫人往西北方向去了。” 顾仲遥的视线收回,声音冰寒彻骨,“什么时候的事?” 望月台的大堂之中,连接天花板的巨大屋柱也烧灼了起来。四面八方全是腾腾燃烧的烈火,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谢檀脱掉外裙,撕下布块包扎了一下萧孚头上的伤,再费力地拖动他的身体,想要往外逃离。 可满地的熊熊大火,根本找不出一条安全的通道来! “萧郎君!萧孚!” 她拍着萧孚的脸,想让他恢复意识。但萧孚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谢檀反倒吸进一口烟气,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印出了两道泪痕。 支撑着大堂房顶最大的一根屋柱,烧得噼啪乱响,眼看着摇摇晃晃地就要坠下。 谢檀一咬牙,换了个方向,拖着萧孚往楼台的里面走去。 可就在这时,连接上层的楼梯也哗啦啦地塌了下来,火光冲天地封堵在了她面前! 她跟萧孚,完全被大火包围了。 谢檀浑身被烤得火烫,心却是一片冰寒。 难道说,自己就要这样挂掉了? 并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入目之处,只有灼烧的火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有些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眼泪不知不觉地越涌越多。 到了这一刻,谁又能不怕呢? 她想到了自己离世的父亲,惶恐中竟然又生出了一丝绝望的平静。人慢慢跪坐到了地上,将头埋进了双手的掌心,呜咽起来。 火光,渐渐地将她的身影湮没…… “谢檀!” 焦急的呼声突然传了过来,一声高过一声,“谢檀!” 谢檀猛地抬起头,张口欲呼,却立刻吸进了一口浓烟,再度咳嗽起来。 火光缭乱之中,一道高挺的身影跃到了面前,将她拉了起来。 谢檀抬眼望向顾仲遥,泪水蜂涌而出。 摇摇晃晃支撑着房顶的那根最大屋柱,轰的一声,砸倒下来,彻底堵住了向外的通道。 顾仲遥拥住谢檀,纵身跃起,避开了溅落的木屑,再踢开烧着的楼梯支架,将她带到了连接台基的石阶上。 这座望月台并不高,顶层是新搭建的木质阁台,下面则是石头建筑的台基。 谢檀在白石砌成的台阶上站稳,顿时感觉脚下一凉,不再灼烫的那么厉害。 顾仲遥又返转回身,把萧孚也带了过来。 他背起萧孚,拉着谢檀,沿着白石台阶往下走。 楼台最底下的一层,通体皆由石料所筑,尚未着火。 顾仲遥把萧孚放到一个角落处,转身查看谢檀的情况。 她身上的白色烟罗纱裙烧掉了一截裙尾,胸前霞影纱的里衣若隐若现,长发凌乱,满面尘烟污色,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昔,泪光盈盈地望向自己。 他心口一紧,只觉得呼吸都被牵扯得微微窒痛。 “哪里受伤了?” 顾仲遥也吸进了不少浓烟,嗓音有些黯哑。他扶着谢檀的肩头,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发颤,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额头,“疼不疼?” 谢檀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额前的金箔花钿已被烤得化掉、熔到了皮肤里,被顾仲遥这么一抚,她忍不住倒呲了一口气。 顾仲遥手中动作一顿。 “弄疼你了?” 谢檀摇了摇头,抬手拭了把眼泪,望着顾仲遥,嘴唇翕合了几下,“你……怎么来了?” 顾仲遥牵了下嘴角,似带着些许自嘲的苦涩,却没有答话,继续查看谢檀身上的其他伤势。 底下的这一层楼里,虽然尚未着火,但不断有烟气从楼上涌进来,四面的墙壁也都严严实实的,连个通风的小孔都没有开凿。 谢檀很清楚,如果没有救援的话,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人都会窒息而亡。 “你一个人来的吗?”她问道。 顾仲遥低低地“嗯”了声。 “额头的伤不要碰。等出去了,我找人给你处理,不会留疤的。” 谢檀苦笑了一下,“我们还出得去吗?我又不是傻子。这里就像一口大石棺材,外面若无人营救,我们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顾仲遥沉默不语。 他比谢檀更清楚,掺杂了石脂水的燃料有多厉害。 他亦知道,赵子偃的虎贲军、魏庆的骁骑营,都因为自己的计划,无法赶来营救…… 谢檀从顾仲遥的沉默中,领悟到了他的回答。 头顶上方,开始有重物坠落的撞击声传来,随之涌下来的浓烟也越来越重。台基的主体虽然是石块,但粘合石块之间所用的胶合砂浆亦会遇火融化。 甚至在大火烧塌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浓烟中窒息身亡了。 面对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很多事,都显得渺小苍白、毫无意义了。 包括,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抬起眼,看着顾仲遥,“你也受伤了。” 他背着萧孚出来的时候,手臂挡了一下燃烧砸落的木架,衣袖上燎出了一个窟窿。 谢檀拉过顾仲遥的手臂,拨开衣袖上的残布,见伤口处一片乌黑。 她从自己的衣裙上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绕到了他的手臂上,替他包扎着伤口。 顾仲遥却摁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翻转了过来。 谢檀的手掌上,被火燎出了水泡,每动一下,就会渗出些血水来。 顾仲遥扯过布条,慢慢替她裹着手。 谢檀想抽出手来,“我没事。你伤得比我重……” 顾仲遥没有理会她,依旧低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带着黯哑,沉默半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与自嘲,“你难道不明白吗?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好,我就会忍不住又要痴心妄想……”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一生所谋之事,原本与情爱不沾半点的关系。 察颜观色、识人辨才、坐镇帷幄,无所不达。 却唯独,看不懂她的心。 若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想记住她的好。 不想记住她的笑,不想记住她曾说过的那些明知不可信、却令他心跳如鼓的话…… 更不想,记住她狡黠聪慧的模样,不自觉地扬着眉、微微偏着头,刻意装出老练的模样,眼睛却偏又清澈的像九畹山里的潭水…… 那潭水之上,有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发出婉转而清脆的鸣叫声。立于水中的少女微微俯身,一头及腰的柔顺长发,因此从耳后滑了下来、如水般地拂过了肩头。 她凝神注视着水面,姿态静谧而专注。 他望着她,犹如望向了一副静止的画作…… “从前笑你五危俱犯。今日再看自己,又何尝不是?有勇无谋,手足无措。临阵畏怯,患得患失。情绪难控,自怨自艾……明知来了是死路一条,却又,没办法不来……” 顾仲遥系上了布条的最后一个结,抬眼看向谢檀。 她却也正望着他,默然无声,目光怔然,泪水像是不受控制的一样,越涌越多。 他禁不住胸中一窒,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拥住。 谢檀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抑制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和喉间的哽咽。 “这火,是你让人放的吧?” 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是我算错了……你既然要搞革命,自然是宁可杀掉卫太子,把事情弄大的……是我太蠢,没算到你这个人到底能有多奸诈狠毒……所以说,你自作自受,活该倒霉……只是连带害了我跟萧郎君,可恨至极……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她闭上眼,沉默了良久,笑着落下泪来,“是不是我这样说,你就会……好受些?” 顾仲遥的嘴唇埋在她的发丝间,弯了弯。 “不好受。” 他眼角亦涌出酸意,“其实还是更愿听你说,崇拜我、支持我、觉得我长得好看的那些话……哪怕都不是真的……” 咣的几声巨响,楼台的上层彻底地坍塌了下来,剧烈地咚隆坠落,带着火焰与浓烟,接二连三地从石阶处砸了进来。 谢檀将脸靠在了顾仲遥的胸前。 “那些话,都是真的。” 第四十一章 从石阶上涌来的浓烟越来越重。 顾仲遥将谢檀护在了胸前,但烟气弥漫,她连保持双眼睁开都变得十分困难。 顾仲遥决定再试一试找寻出路,“若能找到氈毯之类的遮盖物,或许能强冲出去。” 谢檀也不愿坐以待毙,“我跟你一起找!” 上层的坍塌物,彻底地堵塞住了出口,熊熊地燃烧着。而他们身处的底层里面,是近乎空荡荡的一大座石厅,并无其他的门窗。 谢檀和顾仲遥在弥散开来的烟雾中,摸索着四壁,寻找可用的遮盖物和可能藏身的地方。 就在这时,谢檀眼前光亮一闪,意念中的系统突然启动了。 【系统:请注意,您的攻略对象出现!】 【系统:请查看您的攻略对象的位置 ——】 赵子偃来了? 她禁不住振奋起来,连忙开启了系统的导航,将四周建筑物的三维图像调了出来。 上面的木质楼层已经烧塌,下面是石制的台基…… “来帮我一下!” 她掩着口鼻,迅速奔至靠东的一角,推攘着放置在这里的石台。 顾仲遥赶了过来。两人合力,慢慢将石台推了开来。 露出的地面上,有一道生锈的铁门。 顾仲遥蹲下身,用力抠住铁门上的把手,使劲往外一拉。 门哐当地打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石阶梯。 眼看烟火弥漫,两人不敢耽搁。顾仲遥背起萧孚,跟谢檀走下阶梯,再伸手重新关上了铁门。 沿着楼梯往下走,能感觉到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谢檀靠着导航,拉着顾仲遥,慢慢下到了底层的平台之上。 他们身处的这条甬道并不长,再往东走了一小段,路便被堵死,好在如今的位置已经远离了望月台的正下方,即便是楼台全部坍塌,也暂时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 “把萧郎君放下来吧。” 甬道的地面与墙壁都很潮湿。谢檀跪坐到地上,摸索到萧孚的头,慢慢挪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顾仲遥也在谢檀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如何知晓石台下另有通道?” 谢檀编排了一下说辞,忽悠道:“这座楼台不是靠着雁翎湖吗?我寻思着多半会有个排水入湖的渠道什么的……” 顾仲遥靠着墙壁,微微阖上双目,默默地出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其实并不在意谢檀是如何发现得这个藏身地,也不想去担忧万一坍塌的楼台堵死了出路又该如何…… 她在他的身边,依旧好好的活着。 便已足矣。 顾仲遥伸出手,想要去握谢檀的手,却蓦地触到了她膝上的萧孚。 他惊道:“你抱着他?” 谢檀“噢”了声,“他头受伤了。我怕他靠着墙的话,把伤口弄湿了。” 顾仲遥一字字说道:“那你也不能抱着他。” 谢檀有些无语,“那……你来抱?” 顾仲遥:…… 他站起身来,脱下了外袍,折叠垫在一旁,然后把萧孚的头挪放了上去,自己重新坐回到了谢檀的身旁。 “冷不冷?”他问她。 谢檀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不等他再开口,她忽有些突兀地反问道:“你是打算,直接杀了卫太子是吧?” 顾仲遥沉默片刻,“嗯”了声。 “你杀卫太子,是为了让梁卫反目,然后获取渔翁之利?” 顾仲遥后靠到墙壁上,低低轻笑了声,“你这只小狐狸……” 他伸出手,终于摸索着握住了谢檀的手,攥在掌心,“我自然有渔翁之利可获,但答应了你的事我亦没忘,卫太子的兵符此刻就在赵丽华身上,沐太尉定然脱不了干系。” 顿了一顿,语气柔软,“你除了这些,就不想跟我谈些别的吗?” 譬如,他与她。 谢檀却慢慢地抽回了手,“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黑暗中,她睁着一双眼睛,毫无倦意。 意识里那个被标注了【攻略对象】的红点,正在缓缓移动着,提醒着她,她与身畔之人的绝无可能。 若是说刚才面临死亡的一刻,让她一瞬卸去了心防、正视自己的内心。那么此时此刻,失而复得的生存希望,又让她的理智主导了上风。 她很清楚,他想跟自己谈什么话题。 可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勇气,再去思考那样的话题…… 顾仲遥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也沉默了下来。 末了,轻轻将她的头扶靠到了自己的肩头,抚了抚她的发丝,“睡吧。” 谢檀哪里真睡得着? 满腹思绪,纷杂缭乱,仿佛有千万个念头在脑中飞驰着,却又一个也捉不住。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重物塌落的声音终于静止了下来。 谢檀见导航中的【攻略对象】已经走到了望月台内部,明白大火定然已经扑灭,站起身来,“要不我们出去看看?或许火已经灭了。” 两人背着萧孚,按原路返回。 顾仲遥顺利推开铁门,发现道路并未堵死,不禁释然下来。 望月台的正堂早已烧成了一片焦黑杂乱。 虎贲军的士兵在坍塌的废墟中穿行、扑灭着残火,抬眼乍然见到从台基入口走上来的谢檀和顾仲遥,不由得神色惊讶,愣在原地。 顾仲遥将披在萧孚身上的外袍扒下来,裹到了谢檀的身上。 两人走到望月台外的阶梯平台,与领着几名亲卫疾步而来的赵子偃,撞了个正着。 谢檀抬手,拂乱飞花。 而赵子偃这一次,却并没有出神看她。 “果然是你们!” 他积压了一夜的火气,目光在谢檀和顾仲遥身上扫过,剑眉紧拧,猛然拔出佩刀,指向谢檀,“当初你信誓旦旦,说只借兵符,不伤人性命,如今竟伙同奸臣纵火焚烧皇室别院!可知此罪等同谋逆?” 今夜连番变故,他奔走之中寻不见谢檀、又听了沐月的种种分析,心中已是起疑。眼下亲睹谢檀站在顾仲遥的身边、姿态亲密,方知自己一定是被她利用,险些犯下了重创赵氏基业的大错,不由得怒火中烧! 顾仲遥将萧孚扔给旁边的士兵,顺势夺下其兵刃,在手中轻抖了个剑花。 “安西王所说的‘借兵符’,是谓何意,本相怎么听不懂?” 他神色清冷、语气淡淡,一句话却问得赵子偃无法作答。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赵子偃如何能说出自己与人合谋、窃取卫太子兵符的事? 赵子偃怒到了极点,视线只狠逼谢檀。 “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是也不是?说什么联手施计、除掉奸臣,其实只是想让我调开虎贲军!” 顾仲遥听到“除掉奸臣”四字,眼神微凛,也慢慢转过身,望向了谢檀。 谢檀不敢看他,捏着外袍的手指攥得发紧,看向赵子偃欲言又止,“不是那样……我……” 赵子偃见状,领悟出什么,“是他逼迫你的?”刀锋转向顾仲遥的方向,急切询问谢檀,“兵符此刻可是在他身上?” 谢檀连忙摇头,“不在!” 话一出口,抬眼撞到了顾仲遥的视线,只觉得那双深幽的黑眸中,蕴着惊诧与伤痛,怔然凝视着自己。 “不是那样的……” 她下意识地朝着他开口,声音有些微颤,可话说了一半,又难以为继。 想要诱他窃取兵符,再趁机栽赃嫁祸、让他背锅,的的确确是她的主意。 她无法否认。 甚至好巧不巧的,适才在甬道里,他刚提起兵符被放到了赵丽华的身上,她就冷冷地沉默了下来,像极了一副计划落空的反应…… 可事实上…… 事实上…… 她心乱如麻,僵立原地。 顾仲遥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楼台外的夜色尚未散去,星月仿佛骤然隐入了云间,入目的天幕之中,是满眼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心口处空荡荡的,冰凉、剧痛,像是被这黑暗生生地吞噬掉了脏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他拎着剑往外走去,一言不发。 谢檀跟了上去,“顾仲遥!” 赵子偃也追了过来,举刀相向,“你站住!纵火焚烧望月台之事,你须得有个交待!” 顾仲遥神情阴冷,挥剑遽然格开了赵子偃的刀锋,“滚开。” 赵子偃原就摁着满腹火气,此时长刀扭转,索性顺势劈了过去。 两人刀剑相交,斗在了一处。 赵子偃的刀法,走得是沙场征战的路数,挥斥劈砍、横扫六合。 而顾仲遥手中长剑,迅捷如风、翩若惊鸿,姿态俊逸潇洒,出招却是凌厉得犹如电光石火,将赵子偃封堵其间、步步紧逼。 周围虎贲军的士兵看得焦急,但迟迟没听见赵子偃下令,又忌惮着顾仲遥的身份,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谢檀也是心急不已。 她虽然不通武学,但也看得清楚,这两个人招招狠辣,怕是都对对方存了杀心。 “你们先住手!”她喊道。 声音却被吞没在了刀剑相交的铿响声中…… 顾仲遥手中白刃凭空一闪,在赵子偃身上拉出一道伤口,鲜血迸流。 周围虎贲军的士兵也稳不住了,纷纷拔出了兵刃。 就在这时,谢檀意念中的系统红光大作起来—— 【系统:请注意,您的攻略对象身陷险境,情况危急!】 【系统:请注意,如果攻略对象身亡,则任务自动失败。】 谢檀气得跳脚。 她能有什么办法? 尼玛智障系统有种给自己开个武功盖世的金手指啊! 她分分钟阻止那两人斗殴好不好? 系统红光越闪越急,浮现出一排红字 —— 【系统紧急功能开启:英雄救美 请选择是否使用该功能:a 使用 b 不使用】 谢檀心中大喜。 系统这回终于开窍了,愿意给自己发有实战能力的金手指了! 她果断选了a。 选项刚刚敲定,谢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绑定,迅速地被拉拽向前,张臂猛扑了过去。 顾仲遥正与赵子偃斗到了紧要关头。 他手腕轻转,剑尖直刺,却不料谢檀突然扑了过来,用她的身体挡在了赵子偃的前面。 顾仲遥心头一绞,连忙收势回撤。劲力的骤然返转,令他不由得身形一晃。 赵子偃眼见破绽,将谢檀一把拽开,手中兵刃狠厉疾势而出。 噗的一声,长刀深深地扎入了顾仲遥的胸膛。 抽刀收势,鲜血立即迸涌,飞溅而出。 有几滴,落到了谢檀的脸上。 她捂住了嘴,却早已发不出声来。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的,怔然望向慢慢倒地的顾仲遥。 他也,正看着她。 那双熟悉的、总能让她在生死关头觉得莫名安心的墨色眼眸,溢满着锥心彻骨的痛楚与绝望。 ※※※※※※※※※※※※※※※※※※※※ 完结,撒花! ~ ~ 开玩笑啦,放两天假总可以吧?(抱头鼠窜) 第四十二章 数条黑影从四周的隐蔽处跃了出来。 来人俱是身着布衫,面蒙黑巾。当先一人挥剑将顾仲遥护在了身后,喝令道:“送公子离开!” 其余几人上前将顾仲遥扶起,就要后撤逃离。 赵子偃见状,连忙疾声下令,“将他们统统拿下!” 这些骤然出现在皇城禁地的蒙面人,必然跟纵火之事脱不了干系,是能将顾仲遥一举定罪的人证! 虎贲军的士兵拔出兵刃,围攻了上来。 谢檀认出了那领头蒙面人的声音,不敢迟疑,捡起适才从顾仲遥手中跌落的长剑,抵在了赵子偃的背上,大声道:“虎贲军勿要轻举妄动,否则安西王性命不保!” 众兵士见状,脚步顿滞,神情犹疑着不敢有所动作。 蒙面而来的韩峰等人,抓住虎贲军迟疑的一瞬机会,护着昏过去的顾仲遥迅速隐入了暗处。 赵子偃感觉到抵在自己后背心的剑尖,侧头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是谢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帮他避开了顾仲遥的致命一击。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的女子,竟会转眼间又对他持剑相逼,着实令他无法理解! 谢檀此时的情绪和思维,更是一片混乱。 脑海中不断反复浮现闪现的,是顾仲遥倒下前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样的,痛楚与绝望…… 她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咬了咬牙关,将声音控制得尽量平静,“那些人只是顾仲遥的暗卫,大王追到他们也没有用。不如暂时放过他们,救下顾仲遥的性命,免得让大王担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赵子偃觉察到谢檀并无杀意,慢慢转过身来,见她面色苍白、手中的长剑抖动,显然情绪十分不稳。 他毕竟是征战沙场的将领,临危不乱,遽然伸指夹住剑尖,反手一转,轻而易举地便将剑从谢檀的手中夺了下来。 赵子偃将长剑抛到地上,对麾下士兵施了个眼色,士兵们随即领命追了出去。 他走到谢檀跟前,见她浑身都在微微发颤,裹在身上的外袍也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滑落到了地上。 从前就知道这姑娘杀伐果决,又很懂得借气势夺人,明明刚才手腕间一丝力气也没有,还敢凭着几声喝令就唬住了虎贲军…… 赵子偃弯腰捡起地上的锦袍,重新披到谢檀的身上。低头的一瞬,不经意间瞟到了她胸前的霞影纱里衣。回想起她不顾一切挡在了自己身前的一幕,他不觉面色泛红,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开口问道: “吓到了吧?” 【系统:攻略对象情动,请把握时机。】 谢檀垂眸嗤笑。 去死吧你个智障系统!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抬眼盯着赵子偃。 “我们的计划,大王你,事先告诉了沐贵妃对吧?” 之前萧孚提过,梁帝和沐太尉都没有进清漪园。 究其缘由,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计划被提前泄露给了沐太尉一方的人。 而这泄露秘密的人,在见到怒气冲冲的赵子偃时,她心里便有了答案。 除了沐月,还有谁能挑唆得赵子偃如此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呢? 而这光风霁月的伟光正,唯一无法逾越的心理底线,终究还是他们赵氏的江山社稷…… 赵子偃面对谢檀的质问,不觉神色顿窘,踌躇了片刻,却没有立即作答。 半晌,他开口道:“你我的计划,本就是为了除掉奸臣。当初在九畹山的时候,也是你亲口劝我,对付恶人,不必讲究规矩手段!如今你我目的达成,合该庆幸才是!” 谢檀心中一片苦涩。 顾仲遥暗怀野心,架空皇权、结党干政,力图削弱梁国实力。站在赵子偃和沐月的立场上看,他诚然是必须要除掉的大反派。 可如今自己知晓了那人苦心经营多年的真正目的,再来分析孰是孰非、孰对孰错,根本难以做出判断…… “大王觉得顾仲遥是恶人。那沐太尉呢?他为了掩盖丑闻,不惜诬陷我的家人,令无辜之人凭白蒙冤!令你父王身亡的真相不得昭雪!他治下的寺互狱,肮脏腐败、官官相护,你不也是亲眼所见?” 谢檀抬起眼,冷冷望向赵子偃,“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杀?” 赵子偃被谢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是担心谢氏族人的事,我有办法帮你解决。” “不必了。” 谢檀轻蔑地笑了笑,“大王只需记住,你欠我一条性命。” 语毕,越过赵子偃,径直离去。 皇宫内外,早已乱成了一团。 女眷们被率先送出了皇城,乘坐各自府中的马车回家。 谢檀不敢耽搁,也在景安宫外上了相府的马车,速速往回赶。 她很清楚,韩峰等人的身份特殊,如今又被虎贲军的人搜捕着,能逃离清漪园的路线,也不过就那么几条…… 马车回到相府。府邸门外已经围站了不少兵士,高举着火把和兵刃。 领头的军长上前,隔着马车帘向谢檀问礼道:“末将乃武猛中郎将校尉田成,奉命捉拿嫌犯,惊扰了相国夫人,还望见谅!” 谢檀一路上已将情绪平复下来,此时撩开车帘,冷冷问道:“田校尉要捉什么嫌犯?竟捉到了相府来?” 田成抱拳低头,“不敢。末将是奉了沐太尉之命,巡察乾安街一带,缉捕今夜在清漪园纵火的嫌犯。” 沐太尉…… 谢檀不禁冷笑。 赵子偃那个榆木脑袋把计划告诉了沐月,就等同向沐太尉送上了对付顾仲遥的利刃。 若是今夜韩峰等人没有现身,那把利刃或许还派不上用场。 可韩峰他们为救顾仲遥而暴露了身份,顾仲遥这下想要撇清嫌疑,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檀进到相府,吩咐府卫将宅邸守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外人入内,但也不要干涉田成他们在外面的“搜捕”。 又让小虹找来管事中得力之人,吩咐道:“多安排人手,在相府连接外部的每一处来回巡视,尤其是临接雁翎的地方。一旦发现任何可疑情况,立刻来报!” 小虹领着婢女为谢檀更换完衣物,又想要准备浴桶花露为其沐浴,却被谢檀制止住。 “你们先下去吧。” 小虹望着一脸疲色的谢檀,抬手指了指额头,斟酌进言道:“夫人就算不沐浴,也至少找府医过来看看伤口啊。” 谢檀想了想,“去请过来吧。” 小虹领着婢女们退了出去。 谢檀坐到了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脸色发白、眼角微红,额头上金箔花钿被烤得化掉,熔嵌到了皮肤里。 她抬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疼得皱了下眉,不自觉回想起了望月台中,顾仲遥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她的伤口,满眼的疼惜。 “额头的伤不要碰。等出去了,我找人给你处理,不会留疤的。” 谢檀苦笑着抬眼,对镜自览,想起临出发前,这铜镜也曾同映两人。 他那时执着发钗,垂目低声道:“喜欢什么就戴什么,不必忌讳旁人的眼光。你是我的夫人,就算戴金冠也不足为过。” 而她却冷冷避开,问他:“你能不能,先把和离书给我?” 谢檀合起铜镜,将脸埋入手掌之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没多久,又蓦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完了!那份和离书被她放在外裙的袖子里,扔在望月台里烧掉了! 她禁不住垂头把脑门“砰”地抵到了案沿上,却再次触痛了额前的伤口,疼得一阵呲牙。 今夜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啊! 少顷,小虹领着府医到了门外,通禀等候。 这时,之前被派去巡察的府中管事,也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禀夫人,湖口那边进来了一只小船!小人让瞭望台上的府兵支灯笼细看了几眼,没见着上面有人。” 谢檀连忙起身,带人赶去了府中内湖连接雁翎的长桥处。 相府跟京城其他的豪门府邸一样,建得有临接雁翎的后园,设置了瞭望台和水栅,栅内湖口处停泊着自家的舟艇。 谢檀站到长桥上,借着晨曦眺望湖口方向,见水栅外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蓬船。 她与几名管事和府兵上到内湖小舟,又让人开了水栅,慢慢驶近乌蓬船。 乌蓬船的船帘低垂,外面并无人影。 谢檀对随行的府兵低低吩咐了几句,领着众人跃上了乌蓬船。 她微微吸了口气,挑开了船帘。 帘后之人看清谢檀面容的一瞬,手中兵刃急出,直刺她的面门。 谢檀早有准备地仰头避开,迅速后撤。 奉命躲在了船蓬侧面的府兵,趁机挺身伸臂,长剑出手,堪堪架在了偷袭之人的脖子上。 韩峰垂眼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铁剑,咬牙切齿地望向谢檀,“你这个贱……” 谢檀吩咐府兵:“打晕,绑了!” 韩峰软软地倒下,被五花大绑,抬上了小舟。 谢檀攥了攥拳,调整了一下情绪,撩开船帘钻了进去。 她算得不错,韩峰带着重伤的顾仲遥,在京城中根本难以藏身。 更重要的是, 以她对那人的了解,只要他还尚存了一丝的理智,都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 她慢慢地蹲下来,凑近了昏迷在舱内氈毯的顾仲遥。 金色的晨曦,透过船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映在他失去了血色的苍白俊容上。 ※※※※※※※※※※※※※※※※※※※※ 征求了一下意见,发觉大家都想看撒糖欸~~可是一开始你们不都是喊打喊杀的嘛…… 接下来的剧情还有很多,在不影响大纲的前提下,渣作者尽力试一试啦~ 感谢在2020-04-05 17:48:09~2020-04-07 17:3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销雨霁、呱呱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被谢檀一早就召来等候着的府医,诊治完顾仲遥的伤,一脸疲惫地从内厢中出来,向谢檀禀报道: “相国大人所受之伤深入肺腑,情况十分不妙。万幸有人及时为他包扎过伤口,失血不多,眼下府中的名贵药剂倒是不缺,但……” 顿了顿,迟疑不语。 谢檀心头微凉,抑制住情绪,“先生但说不妨。” 府医垂首道:“性命虽能保住,但能不能完全恢复、何时恢复,还得看造化。” 他能在顾氏相府中担任府医一职,医术水平自然是万中挑一的。但顾仲遥现在的情况,就连他也完全没有底…… 谢檀默然点了下头,让下府医去准备药剂,自己站起身来,走进了内厢。 床榻前垂着薄薄的鲛绡帐,隐约透现出榻上之人的身影。 谢檀站在榻前默然半晌,方才撩起了绡帐,坐到榻沿上。 榻上的顾仲遥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汗湿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连每一次的呼吸起伏都带着痛苦。两片弧形优美的嘴唇,色泽淡淡,唇畔似乎还残留着浅浅的血痕。 听府医说,因被利刃伤了肺,顾仲遥曾在昏迷中吐了好几次的血。 谢檀取过巾帕,替他拭了拭额前的汗,心绪纠结复杂。 少顷,奉了谢檀之命的府卫,将五花大绑的韩峰送了进来。 韩峰看清鲛绡帐后的谢檀,忍不住想立刻破口大骂,却因为被府卫们拿布团堵住了嘴,呜呜地干着急发不出声。 谢檀瞥了他一眼,“顾相伤重,我有些急事需要问你。你好好说话,不要吵到他。” 府卫拿开了韩峰嘴里的布团,躬身退了出去。 谢檀斟酌了一下,对韩峰说道:“我知道你是北延人,也知道你家公子在谋划些什么。眼下事态紧急,朝中诸如沐太尉之类的人,怕是会急着落井下石。你要是真为你家公子考虑,就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韩峰考虑到顾仲遥的伤情,摁住了火气,压低声音恨恨道:“你休想诓我!赵子偃在望月台前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你跟他狼狈为奸,处心积虑要害公子!要不是因为你,公子根本不会受伤!” 他当时谨记顾仲遥的吩咐,带着人躲在了暗处,隐藏身份。之所以没有一早就跳出来帮忙,是因为看得很清楚,赵子偃根本就不是他家公子的对手! 要不是为了这个死丫头,公子怎么可能临敌撤招,让赵子偃抓到了机会? 回想起那一幕,韩峰禁不住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地说:“从九畹山出来的时候,就该杀了你!可公子偏偏不肯……当初你从陈翁的庄园跑掉了,还让我满天下地去找你……” 谢檀的视线,垂落在顾仲遥的脸上。 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再度裂了开来。 “我知道你不信我。” 她望着顾仲遥,嘴里的话却是说给韩峰听的,“我若是真想害他,此刻就能取他性命,又何必在这里和你浪费口舌?我只问你两件事,答不答在你。第一,你从清漪园里救走他以后,他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话?第二,梁国的朝臣里,有没有知晓你们兴复北延计划的人?” 韩峰咬牙不想作答。 顾仲遥被他们从清漪园救出之后,人就一直陷入了昏迷,只在中途包扎伤口的时候有过一瞬的意识,说了“回府”二字。 韩峰时常暗中出入相府,熟悉路线,也认得顾府中的一些面孔。他寻思着,将顾仲遥交给相府的人,至少能确保得到名医好药,所以冒险走了水路过来,却不料,在相府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谢檀。 谢檀见韩峰坚决不肯开口,心知逼迫不了他,呼了口气,道:“不说算了。”顿了顿,“我待会儿就让他们放了你,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现在虎贲军的人还在满京城地搜捕你们,有没有把握安全逃出去,就看你自己了。” 韩峰听谢檀说要放了自己,一直紧绷的态度不自觉放缓了几分。 “这个不用你操心。” 他抬眼望向鲛绡帐后的身影,迟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听那些府卫说,你……是公子娶的那个夫人?” 说实话,知道这件事的瞬间,韩峰甚是惊愕。虽然两次见她出现在了清漪园,心中也有了些隐约的猜测,但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实在无法相信谢檀就是传闻中公子娶的那个世家闺秀…… 谢檀低着头,没有答话。 按道理说,她收了顾仲遥的和离书,应该,已经不算他的夫人了吧?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 她缓缓开口,“重要的是,你家公子现在在我手里,想要活命也只能靠我。问你的问题你不回答,他就死得更快。” 韩峰瞠目咬牙,一脸忿色,握拳朝旁边的案几砸了过去。 末了,平稳了几下气息,理智稍稍恢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梁国的那帮臣子,没一个好的!只有那个叫魏庆的,稍稍跟我们的人有过接触,没甩过什么脸色。” 谢檀召来府卫,让他们将韩峰送上船,放出了府去。 顾仲遥下着那么大一盘棋,韩峰出去了,好歹能给外面的人送去消息,安抚住那一头的人心。 谢檀坐在榻沿上,垂目盯着顾仲遥,一番长吁短叹。 “你这个人,做事是不是也太缜密了些?布局布得这么干净,一点儿破绽也不留,让我怎么帮你?” 她凝望着昏迷中的人,继而又垂了垂眼,视线落到他置于身侧的手上。 他的手指,生得修长有力,很漂亮。 谢檀伸出指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戳了戳,又停留住,语气有些飘忽。 “以前也曾想过,要是你成了病弱美男,任由着我摆布,倒是挺好的。” “现在看你这样,又觉得不好。要不你还是早点醒来,继续搞事业干革命比较好……” “可你要是真醒过来,肯定会像那个韩峰一样,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对不对?” 她跟赵子偃的那些事,怎样解释,好像也都说不明白。 谢檀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趴到榻沿上。 按理说,她救了赵子偃的性命,赵子偃也明显非常触动,之前“一箭四雕”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已经达成了目的。 她此时就该顺势而为,拿下攻略目标,回到她原本属于的地方去! 可为什么,心里就偏偏这么的纠结……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谢檀趴在榻沿,脸触着软软的锦衾。 他曾说过,觉得她聪明。 其实,她只是比较懂得体察旁人的心理罢了。 从前跟着三观奇怪的母亲,在重组家庭里生活,不得不学会戴着面具做人,讨好周围的人。 学会了共情,却忘记了如何理解自己的想法…… 谢檀慢慢地抬起头来,握了握顾仲遥的手,决定放个大招。 “那个……在甬道里的时候,你不是说,想跟我聊什么话题吗?你如果现在醒来的话,我就跟你聊。” 昏迷中的人,仍旧毫无转醒的迹象。 按照套路,她已经唧唧呱呱地说了那么多话,病人至少也该动动手指,表现出受到感触,极力想要恢复意识什么的吧? 然而并没有。 这时,婢女小虹匆匆走了进来。 “外院里来了很多朝廷官员,要求见相国。看样子都挺着急的,前院管事的都快要压不住了。” 谢檀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小虹又道:“顾家的那些亲戚也来了,在外院跟官员们闹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 落井下石的,还不止朝廷里的人啊…… 谢檀整肃思绪,吩咐小虹:“你去前院看看,有没有个叫魏庆的官员,让他选两个同僚,一起带到这里来。” 小虹领命退出。 过了些时候,领着几名官员躬身走了进来。 婢女们在内厢中放置了张屏风,隔在了官员们与床榻之间。 进来的三名官员,分别是魏庆、张显伦和许馥。 向谢檀问过礼之后,张显伦率先焦急开口:“相国大人的情况如何了?” 昨夜的宫宴,他也有参加,只是没有去清漪园游园,得到消息再赶过去的时候,园子已经被虎贲军封死了。 谢檀在帐帘后说道:“顾相性命无虞,只是如今还需养伤,不便见人。你们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三名官员面面相觑了一瞬。 魏庆性子最急,上前道:“现在朝廷里乱作了一团。虎贲军一面搜街,一面到处传话,说顾相派人纵火焚烧望月台,被安西王抓了个现行,负罪自戕。朝臣们见不到顾相,心里都十分没底!” 谢檀捏着衾角。 对手也不是傻子。 赵子偃那一刀扎得那么深,沐月或者沐太尉肯定会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动摇顾仲遥在朝中的根基。 谢檀说:“烦请诸位安抚同僚,稳固人心。危机关头,也是考验真心的时刻,谁人可堪重用,这种时候最能见分晓。想要功名权贵,就不能只盯着无功之禄。若是此时去投奔了沐太尉,落得个墙头草的名声,只怕将来,两边都讨不了好处。” 三人听了谢檀的这一番话,皆不禁隔着屏风和帐帘、对她又多看了几眼。 谢檀斟酌了一下,问道:“虎贲军散布谣言,并无真凭实据,也没抓到人证,诸位大人看看,能否想办法弹压一下?” 张显伦道:“朝廷之上,下官自会集结同僚上疏弹压,只不过那些士兵宵小者,在街头巷尾胡言乱语,实难逐一禁止。” 谢檀不是专业搞政治的,反倒觉得这种事比官场上的问题好处理多了。 “他们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派人出去讲故事啊。我手里就有两个很有意思的故事。第一个,叫做《安西王与沐贵妃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事》。” ※※※※※※※※※※※※※※※※※※※※ 男主一直不醒,我也没辙了……想看超甜超甜的小天使们,还是养肥吧~感谢在2020-04-07 17:38:35~2020-04-08 19:4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顾仲遥出事不到一天,京城就乱成了一片。 谢檀心里也很清楚,顾仲遥事业搞得那么大,底下无数人仰仗他而活,他这棵大树一倒,下面定然会乱套。 她勉强应对完朝臣,又转头去处理顾家的那帮亲戚。 到了前院,见上回打过照面的几位叔伯母,外加一些看上去像是叔伯子侄的人,乌泱泱的一堆人集聚在了花厅里。 谢檀站在门口,问府卫统领:“人怎么放进来的?” 统领面色难看,低声道:“虎贲军一直在府外转悠,故意使绊子拖住了我们。一时没法分/身,只留意着防备外人,就让这些顾府亲眷钻了空子……” 花厅里的大伯母,在婢女的搀扶下,率先站起身来,盯着谢檀问道:“听说三郎畏罪自戕了?” 旁边众人也围了上来。 “到底犯了什么事?” “听说纵火焚烧皇宫等同谋逆,是要株连九族的啊!” “这可真是塌了天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娘子,可怎么应付得来?” “要不要赶紧把他嫡母请回来?” …… 谢檀被吵得脑袋里嗡嗡乱响,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底窜起。 “都给我闭嘴!” 她如今算是真心实意地崇拜顾仲遥了。家里一帮烂人,朝廷里一堆小人,同时还得腾出心力来搞革命,难怪一直靠守着黄金作息表来生活……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 谢檀的视线,在眼前诸人的脸上慢慢扫过,“立刻、马上,滚出相府。” 大伯母重重地跺了一下拐杖,“放肆!上回有三郎护着你,没机会教训你这个不知敬重长辈的刁妇,今日当着顾家老小的面,我就问你一句,你们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谢檀不予理睬,掰着手指,“我数到十,你们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一,二……” 她慢慢地数着数,“四,五……” 大伯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檀,对其他几个长辈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一个叔伯模样的男子清了清喉咙,走上前,想要跟谢檀交涉。 谢檀直接避了开来,继续数道:“七、八……” 她慢慢退至门口,“十。” 朝府卫统领递了个眼色,下令道:“把整个花厅都给封起来!不许送吃食,不许给水,晕死了再直接抬回自家府上!” “是!” 谢檀拂袖而去。 身后花厅里爆发出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妇人们带着哭腔的喊声。 一群蠢货。 难道他们就不明白,顾仲遥若是失势,他们全部都要跟着倒霉吗?有来八卦闹事的工夫,也不知道出去帮忙平息一下谣言! 根本没人在乎顾仲遥的死活,都只惦记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 旁边回廊里,猛不丁地突然扑出来一个人。 “阿檀!我苦命的妹妹!” 谢檀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教唆过自己自尽的二姊谢杏。 谢杏今日也跟着顾家的人混了进来,在外院里走走藏藏地躲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谢檀现身。 她拎着罗帕,上前拉住谢檀,哭啼啼地说:“如今顾相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啊?” 谢檀冷冷盯着谢杏。 上回从赵子偃那里听说了琉璃瓶药水的事,方才知晓当初劝自己自尽,并不是他的主意。 也就是说,这个谢杏背后的人,只能是沐太尉…… 谢檀抽出手,淡淡问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别扯没用的。” 谢杏一愣,回了回神,拿帕子擦着眼泪。 “二姊也是关心你呀……” 顿了顿,“眼下母亲姊妹们都被送出了京城,父亲兄弟们还关在大狱里……” 谢杏将谢檀拉到廊下僻静处,压低了些声音,“我夫君说,沐太尉传过话,说……若是顾相死了,我们谢家的案子也就自然不了了之了……” 谢檀抬起眼,“二姊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顾仲遥?” 谢杏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环顾四下,又判研着谢檀的表情,慢慢说道:“其实呢,也不是要你亲自动手。我听说啊,顾相伤得极重,要是断了药的话,怕是也活不了吧?如今这相府里由你当家,怎么替他治病,还不是你说了算?” 谢檀盯着谢杏,似笑非笑,“要不然,我直接在药剂里动点手脚?” 谢杏眼睛一亮,附和点头,“如此自然更好。” 好你个屁! 谢檀一把拧过谢杏的手臂,将她重重地推向回廊的院墙,脸压到墙面上。 谢杏吓得惊声尖叫。 “不好意思,我今天心情不好,懒得跟你耍嘴皮子,就直接动手了。” 谢檀冷冷说道:“你让你那位不知收了什么好处的夫君去转告沐太尉,他想瞒下的那件陈年旧事,安西王早就已经知道了!他若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就最好不要动谢家的人!” 松开手,“还有,下次再让我在相府里看到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她召来府卫,指了指浑身筛糠的谢杏,“轰出去。” 处理完前院的一摊子破事,谢檀又被管事的请去了顾仲遥的书房。 书房外依旧绿竹猗猗、清流徊绕,室内诸物皆收拾得整齐雅致,一如往日。 却因少了此间的主人,恍然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谢檀坐到书案后,翻看着管事奉上来的相府账册。 她对古代的记账方式并不太懂,只瞧着府里日常开销度支的数额,似乎都挺大的。 负责度支的管事汇报道:“夫人下令在府邸周边增添了护卫,人手一时不足,急着从城外的庄园里调了一批人来,这是名册。” 说着,递上名单,又道:“如今京城的几道城门都不放人出入,盘查得很紧,小的亮出了相府的名号,也还是不得不再出手打点了些银两,都记在了账上。另外,上回相国大人吩咐,要把城南的那块地、以及长州的庄子送给中书省的苏大人,小人也已经清点完毕,这是两边的地契,请夫人过目。” 呈上文书地契。 “哦,还有这份,是送去伊州的款项……” …… 谢檀盯着面前一份份不断放上来的名册、单据,觉得头越来越大。 她合起账簿,对管事的说道: “这段时间,府里不必要的开销,比如那些华而不实、装点门面的,暂时不要管。府卫那边,给每个人……唔,俸禄翻一倍。凡是抓到潜入相府的外人,都送来见我,另有重赏。” 管事的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又交待了一些急需处理事宜,谢檀摒退了管事,坐在案后收拣纸张单据。 案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笔砚等物,一盏精巧的铜炉,两支和田玉石书尺,还有一摞书册。 她把单据放到书册上,压上书尺,一时心情有些沉郁。 这样的日子,就是那人每天的日常生活吧? 操不完的心、应付不完的人和事…… 难怪性情那么恶劣,动不动就凶巴巴的。 要是换作自己处在这样的位置,每天面对那些烂人和破事,只怕是比他还要更暴虐…… 谢檀拿起书尺,拿起下面的书册翻了翻,大多是些跟公务有关的内容,还写着批辞。字迹,挺漂亮的。 最下面的册子里,夹着一张纸。 谢檀瞅着那纸有几分面熟,拿到面前,慢慢地展了开来。 纸上乱七八糟地画着各种形状的符号,中间点了许多的点,符号和那些点,被张牙舞爪的线条连在了一起。 她喉间莫名有些发紧。 一直压抑的某些复杂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涩涩的。 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到了对面外厢处的坐榻上,一时怔忡失神。 在那里,他曾扶着醉酒的她,低吟的语气温柔而又无奈 —— “像你这样,才是最好。活得快乐。” 是啊,若是他能像她一样,出生在普普通通的人家,不被狗血的身世所累,纵然也会经历磨难坎坷,但必然,不会活得像她那般懦弱。 他或许,会是位俊美文雅的读书郎,笑起来,山水温柔的。 又或许,是位倚马斜桥的风流公子,回眸一笑,便是潋滟万千…… 谢檀不觉弯了弯嘴角,弧度中蕴着一抹淡淡的苦涩。 从书房里出来,刚走到通往内院的月门时,便远远看见小虹领着人匆匆过来。 小虹面色焦急,略压低着声音禀报道:“刚才相国大人又吐血了,连带着把先前喂下的药也吐了出来。府医说可能需要用猛剂,让奴婢来问一下夫人的意思。” 谢檀眉头紧蹙。 这府医的医术,在整座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若要找更好的医师,怕是得去皇宫里求要御医。但沐月和梁帝,肯定是不会放人的。 她看了眼跟在小虹身后的侍从,把他召至近前,“早上让你去卫国人住的驿馆打听消息,都问到了吗?” 侍从躬身禀道:“卫太子和卫国七皇子皆已苏醒,并无大碍。属下按照夫人的交待,特意去询问过,七皇子身边确实有个叫阿赉的人,听说是昨晚才进的京。” 谢檀不觉振奋起来。 萧孚果然带着阿赉!难怪这么快就苏醒了…… 那个阿赉医术精湛,当初在九畹山全靠着他,顾仲遥才能恢复得那么快。眼下若能请他过府诊治,想必也能让顾仲遥早一点醒过来! 谢檀吩咐小虹:“备马,我要去一趟驿馆!” ※※※※※※※※※※※※※※※※※※※※ 接下来开始走剧情了,心脏不好的小可爱们,作者真心建议养肥再看啊~~大概,五六章之后,会渐入佳境,开启甜蜜(估算)~~开学、复工的亲们都要加油哦! 第四十五章 谢檀在小虹的苦劝之下,戴上了一个遮面的幄帽,从侧门出了府,向驿馆的方向行去。 京城之中,女子亲自策马驰行的场景十分罕见,可眼下情况紧急,谢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驿馆距离相府并不远,同属于京城中临湖的权贵集居地段。为了避人耳目,不引来虎贲军的注意,谢檀一人独行,并且抄了小路,大约一刻钟的工夫,就抵达了卫国使团所在的东城驿馆。 或许是因为卫太子受伤的事,驿馆外面守卫了很多军士,监控得十分严密。 谢檀跳下马,掏出当初在九畹山分别时、萧孚送给自己的那朵铁梅花,递给守门军长。 “我是卫国七皇子的侍女,奉七皇子母妃的密令,从邺都城赶过来的!” 军长接过铁梅花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带她进去。” 谢檀暗暗松了口气。 进到驿馆内,见里面布局宽阔、楼台高立,极力彰显着大国风范。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通往西侧的拐角处,突然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响起: “站住。” 领路的军士循声望去,躬身行了个礼,“楼女官。” 楼玉珠打量了一下戴着幄帽的谢檀,“什么人?” 军士将情况禀明,“是七皇子的侍女,奉了王贵妃的密令,从邺都城赶来的。” 楼玉珠沉默一瞬,颔首道:“你下去吧。我带她过去。” 军士领命退下。 “跟我来吧。” 楼玉珠领着谢檀,绕过拐角处的几座玲珑山石头,穿庭过廊到了一座绿窗白壁院落里。 “七皇子还在养伤,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他人有没有醒。” 谢檀知道楼玉珠是卫太子的人,不敢暴露身份,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楼玉珠倒没计较,带谢檀坐进偏厅,转身便走了出去。 谢檀坐在屋里,抬眼打量四下,见各种摆设富丽精致,隔间所用的五彩雕镂,亦是镶金嵌玉的堂皇,只是她现在心情焦急,看着满目琳琅,只觉得愈加烦躁。 过了半晌,楼玉珠方才姗姗回来。 她一言不发地进到屋里,反手关上了门,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截锁链,三两下便将房门给锁死了。 谢檀见状弹起身来,“你在做什么?” 楼玉珠转过身,背靠着房门而立,冷冷望向谢檀。 “我一直都想去找你来着。没想到,你竟然亲自送上门来了。真是老天有眼。” 谢檀下意识低头摸了下幄帽的垂帘,不透光啊。 “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楼玉珠冷笑了下,“你毁了我和他二十多年的苦心谋划。就算是化作了灰,我也能认出你来,谢娘子。” 楼玉珠寻常的谈吐举止,俱是闺秀般的优雅闲适,而此时此刻,她的语气微嘲,表情厌恶,活脱脱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谢檀意识到不妙,一面寻找着可以逃离的途径,一面说道:“你是说卫太子吗?他,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吗?当初是我和萧孚把他从望月台给救出来的,你可以去问那两个暗卫!” 楼玉珠挑着眉,目光低垂,像是笑了一笑。 “原来,他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可见他到底是不信任你的……” 谢檀撑着案面,慢慢地重新坐了下来。 案席下,有一盏细长底座的铜制博山炉。 她悄悄伸出手,握住了铜炉的底座。 对面的楼玉珠,缓缓抬起了眼。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谢娘子。” 她反手负于身后,攥着门上的锁链,继续用那种厌恶的眼光盯着谢檀,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 “二十五年前,北延灭国,皇族惨遭屠尽,唯独活下来了一位公主。 公主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当时梁国的相国顾怀石,既垂涎她的美貌、又想侵吞她手里掌握着的北延皇族宝藏。 顾怀石将她带回了梁国,像奴隶一样地囚禁起来,对外只称是自己纳的外室。 后来,这位公主生下了一个男孩,自己却因为久病抑郁、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去世前,她以北延皇族的宝库作为交换条件,让顾怀石答应将那孩子带回顾府,并给予他世家嫡子所能享有的一切。 可是顾怀石并不每时每刻都待在相府,那孩子留在嫡母的身边,受尽了苛待,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堪堪拣回了一条性命。” 谢檀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起顾仲遥身上的那些旧伤,心绪一瞬缭乱,嘴唇翕合了几下,望着楼玉珠,“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北延公主去世之前,”楼玉珠继续说道:“借助遗留的财力,聚集了一些逃至南方的北延人,又依靠他们在京城外辟下据点,收留更多的难民。他们帮助的人里面,除了同为北延人的逃奴,还有其他深受梁国戕害的百姓。 二十二年前,梁国的先帝登基。迫于舆论,他下令彻查荥阳一战援军迟至的旧案,找出了一个名叫秦世景粮草督运官做替罪羊,将其斩首示众,抄家没族。说是为了告慰老安西王在天之灵,实则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杀兄夺位的阴谋和罪行……” 楼玉珠垂了垂眼,“秦世景的妻子原是卫国人,逢此变故,她拼死逃出了鄞州,在北延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卫国。后来,她生下了秦世景的遗腹子。是个女孩。 那个女孩,身负家族冤屈血仇,毕生志愿便是要为死去的父亲讨回公道。她选择入宫为婢,一点点靠近权力的中心,期望着能尽己身所能,帮助远在南朝的那个人实现他的宏愿,也同样,是她自己的宏愿!” 她盯着谢檀,眼神狠厉起来,“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和他,为了走到今时今日,吃过多少的苦吗?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只差那么一点,就能让梁卫反目、边境大乱,散布各处的流民与逃奴揭竿而起,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就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贱人……” 谢檀在案下握着铜炉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望向面容开始变得狰狞的楼玉珠,心中竟然、生不出恨意…… 楼玉珠带着自嘲的低低笑了两声,“我早就该亲手杀了你!原以为你跟萧孚进了望月台,我又点着了火,你就能悄无生息地死在里面。可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救你……像他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你这样的一个女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她松开握着锁链的手,慢慢地朝谢檀走来。 “因为你,他如今生死未卜。因为你,韩峰他们不得不暴露身份、牵连他被朝臣弹劾失势。为了救你的那些家人,他甚至放弃了在长州苦心经营的一切!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勾结赵子偃,诓骗他、算计他,由始至终,都只是想取他的性命!” 楼玉珠骤然出手,挥掌向谢檀劈来。 她和顾仲遥一样,幼年都曾暗中跟随过陈翁学武,虽然疏于苦练,但这一掌猛然挥来,劲力着实不容小觑。 谢檀早有防备,抓起案下的博山炉,抬手挡了过去。 劈过来的掌力是格开了,但谢檀到底是没有武功底子的人,身体失去平衡,被楼玉珠顺势掀翻到地,幄帽也跌落了下来。 她翻身而起,退至一旁。 武力值不敌对手,但谢檀的脑筋却转得很快。 “你是说,那天我跟萧孚进了望月台,你躲在暗处看见了我们?” 她一面躲避着楼玉珠的再次攻袭,一面说道:“你不出言提醒,还点火想烧死我们,可见那时就已经对我存了杀心是吧?但是我跟赵子偃的计划,是望月台烧了以后才暴出来的啊,你为什么在那之前就想杀我呢?” 谢檀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不断把雕镂架子上的东西砸向楼玉珠,“噢!我知道了!你一早就恨我,想我死……因为你喜欢顾仲遥是吧?我死了,你就能嫁给他当填房……” 楼玉珠面色一红,失神的刹那,被谢檀扔过来的瓷瓶砸到了头。 她摸了摸额头的渗血,勃然发怒,扯下腰间的银熏球,击向了谢檀。 谢檀只觉得扑面拂来一股古怪的香风,连忙屏住了呼吸,却终究迟了一步,吸进了一口香气,视线立刻恍惚了起来。 她意识到不妙,不敢再硬撑,冲到门口大力拉动锁链,高声喊道:“萧孚!阿赉!来人啊!着火啦!有刺客!卫太子死了!” 楼玉珠疾步跃来,掐住谢檀的脖子,将她拽离开来。 谢檀手脚脱力,意识逐渐迷茫,被楼玉珠拉拽到了坐榻上。 楼玉珠鄙夷地盯着她,“你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站在他的身边!” 说完,伸手开始脱谢檀的衣服。 谢檀搞不懂楼玉珠想干嘛,想反抗却使不出力气,甚至连说话也发不出声来。 楼玉珠脱下了谢檀的外裙、腰饰,换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又拣起落在地上的幄帽,戴在了头上。 顾仲遥出事之后,她就一心想找机会去他的身边。只可惜相府被守得死死的,根本找不到机会和藉口亲近那人…… 他们两个人,心意相通、志向相同,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直并肩作战的人! 这种时候,最应该留在他身边的人,除了她楼玉珠,还能有谁? 楼玉珠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榻上的谢檀,伸手拔下了她的发簪。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 说完,扬手朝谢檀的脖颈扎了下去。 谢檀使出仅剩的力气,咚地翻滚下榻,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落地时头撞到了脚踏,人遽然失去了意识。 楼玉珠再度扑了过来。 这时,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声剧响,紧接着大门被人用力踢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 男主(从病榻上爬起来):作者你滚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作者(瑟瑟发抖):读者宝宝们救我啊! 第四十六章 谢檀头脑昏沉地苏醒过来,感觉到身下的地面在不断震动着。 她凝了凝神,睁眼望向上方的顶棚,好半晌,方才意识过来,自己现在躺在了一辆马车里。 侧转过头,发现身旁不远处躺着个男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几乎遮住了眉眼。 她禁不住地“啊”了声。 男人顿时撑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角弧度很像花瓣的桃花眼,也“啊”了一声。 “阿檀你醒了!” 谢檀捂着头,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被萧孚倾身过来、给摁了回去。 “阿赉说你头上的伤挺严重的,要一直躺着。” 萧孚自己顶着一头的绷带,靠坐到一旁,宽慰着谢檀,“不过你别急,等到了蓟城,你就能起来走动了。” 谢檀确实也头晕眼花的,闭着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是你救了我?” 萧孚伸手帮谢檀掖了下毯角,神情有些沉郁地点了下头。 “当时阿赉正带着我准备离开驿馆,路过银月园的时候,他听到了你的喊声。” 幸亏听见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想像。 萧孚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一笑,牵起了眼角下的可爱泪痣,“在清漪园,是阿檀你从火里救得我吧?你说咱俩是不是也挺有缘,总是救来救去的!” 谢檀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得也微微弯了下嘴角。 望月台里,那块烧裂的天花板燃烧着落下,要不是萧孚拉了她一把,她说不定就被砸死了。 “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她问道。 “没事的,有阿赉在。” 车外,马蹄声有节奏地哒哒作响。 或许是考虑到载着两个病人,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太快。 萧孚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壁,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谢檀,欲言又止。 “我听说……” 谢檀也同时开了口,“我们现在……” 两人相视一笑。 谢檀率先道:“你先说吧。你听说什么了?” 萧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顶的绷带,暗觑着谢檀的神色,“我听说……望月台的火,是顾相放的?” 谢檀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望着萧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火,确实是顾仲遥让人放的。甚至按照楼玉珠的说法,她明明看见了自己跟萧孚走了进去,依旧不管不顾地点了火…… 此时此刻,自己若是对萧孚说,他在望月台里受的苦、跟顾仲遥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便是明摆着的欺骗了。 萧孚见谢檀沉默不答,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他垂了垂眼,换了个话题,“那个……在驿馆里欺负你的那个人,是玉珠姊姊吗?她戴着幄帽,看不清脸,可阿赉非说她是玉珠姊姊……可我认识她十多年了,连她生气动怒的样子都没有见过。” 谢檀想起楼玉珠,问道:“她怎么样了?” 萧孚说:“阿赉冲进去的时候,她并没有怎么动手,就直接跑出去了。我担心你的情况,也没让阿赉去追。” 他揣度着谢檀的语气,“真的是玉珠姊姊?可她,为什么要那样对你?” 谢檀再度沉默住。 脑海中浮现出楼玉珠声声质问着自己的情景,不由得心绪纷堵、滋味万千。 “楼女官她,是很小就进了皇宫吗?” “从我记事时起,她就在宫里了。说起来,她母亲跟我母妃,还是远房亲戚。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被举荐入宫的。” 萧孚看着谢檀,“她是因为我皇兄的事,怪罪你吗?” 谢檀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就连身边亲近之人,都把楼玉珠看作了萧化龙最忠心耿耿的侍女,真是,挺不容易的。 诚如楼玉珠所言,她和顾仲遥,都曾经吃过许多的苦吧? 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隐藏着身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谢檀想起了什么,再次尝试着要撑起身来。 “不行,我得回鄞州去。” 相府那边,肯定乱成一团了…… 萧孚将谢檀摁躺回去,“你昏迷了两日,眼下我们离鄞州不知已有多远,而且你又有伤,怎么可能骑马回鄞州?再说……” 他顿了一顿,语气迟疑,“你到了鄞州,又能去哪儿?顾谙放火烧望月台,将你牵连至险境……我虽不知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可你留在那样的人身边,终是不安全的……” 谢檀动了动唇,却又默然抿住。 倒不是害怕险阻,而是险阻之后的东西,总让她莫名地觉得胆怯…… 她诚然,可以留在顾仲遥的身边,共度艰难。 可然后呢? 她毁了他的苦心筹划,将他精心布下的大局撕裂,并且让许多的人因此陷入了险境。 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想取她的性命…… 就连她自己,每每一想到要面对醒来的他,也觉得矛盾迷茫的厉害…… 谢檀将头埋进毯子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萧孚见状,不禁伸了伸手,似想要触摸谢檀的发顶,却又顿住。 手停在半空中僵了片刻,终究,缓缓地收了回来。 鄞州城,顾氏相府。 小虹领着众婢女从卧房中退出,抬眼偷偷地瞄了眼自家夫人的背影。 好像……有什么地方挺奇怪的。 回府之后还一直戴着幄帽,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说是迎风策马着了凉,可这咳嗽,起得也太快了些吧? 内厢之中,楼玉珠摘下了幄帽,撩开鲛绡帐,坐到了榻边。 她默然凝视顾仲遥片刻,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如画般精致的眉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早就提醒过你,那个女人不可信……” 她低低自语了片刻,慢慢扶起了顾仲遥,手指移至他的后背,用力摁入天宗穴,将一缕真气徐徐注入。 顾仲遥和她一样,幼年时曾得陈翁传授修习内力的技法。而陈翁在顾仲遥身上花费的心血,又远胜于予她。楼玉珠十分清楚,如今只需想办法让他先苏醒过来,自行运功疗伤,效果必然胜过万千灵药。 她凝神聚力,不断注入真气。 顾仲遥呼吸急促,眉头紧绞,猛地气息一滞,吐出了一口鲜血。 楼玉珠连忙收手,用手指拭去他唇边的血迹,唤道:“公子!” 顾仲遥徐徐地睁开了双眼。 楼玉珠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弛了下来,“你终于醒了!我按着阿翁教的法子做的,果然有效。” 顾仲遥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强忍住胸前伤口的钝痛,慢慢坐直身来,将周身真气盈动流转一番,苍白的脸上依稀有了几分血色。 “你如何来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弱。 楼玉珠并不隐瞒,“我扮作谢娘子的模样,进的相府。” 顾仲遥抬起眼,视线越过鲛绡帐,在室内逡巡而过,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他摁着伤口,抑制住牵引出的痛楚,艰难问道:“她呢?” 楼玉珠望着顾仲遥,沉吟片刻,“她把你害成这样,如何有脸面继续留下。大概,是去投靠旁人了。” 顾仲遥胸口一窒,禁不住咳嗽起来,嘴角又有鲜血溢出。 楼玉珠伸了伸手,又迟疑住,拿起旁边的一方罗帕递了过去。 “公子先不要急着说话,守住真气,早点养好身体才是。” 顾仲遥擦去唇畔血迹,调整了一下气息,“现在,什么情况?” 楼玉珠禀报道:“眼下鄞州的局势十分混乱。沐太尉集结官员,在朝中屡次弹劾,要梁帝尽早将你定罪。六曹里许多官员,都已经见风使舵地投靠到了沐氏的麾下。” 她顿了一顿,“听说那位谢娘子,私自囚禁了顾氏的许多亲眷。如今顾家子弟也打算联名上书,告你残害尊亲。” 顾仲遥兀然沉默。 脑海中,那些努力不去回忆的、支离破碎的影像,再度一幕幕地袭来,沉沉地击到了心上。 楼台外星月隐入了云间,满眼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人,不顾一切地挡在了赵子偃的身前…… 刀锋刺入他的胸膛,仿佛很痛,却又仿佛一片空白…… 整个人被连血带肉地剜掉了心,失去了意识,天地间,尽是冰冷的黑暗…… 顾仲遥阖上眼,竭力抑制住涌上了喉间的一丝腥甜,好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问道: “还有什么?” 楼玉珠道:“早上卫国那边传来密报,说王贵妃毒杀了卫帝,正带着兵马逃往蓟城去。公子从前花费心血财力培植的那几个皇子,都会起来争夺皇位。卫国看上去,不日就要大乱。” 顾仲遥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带着韩峰他们,去跟阿翁汇合。鄞州的事,我会处理。” 短短两句话,已是用尽了气力,他摁着伤口,压抑着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楼玉珠望着顾仲遥,双手不觉紧绞在了一起。 韩峰等人身份暴露,最后必然会牵连到她的身上。如今卫太子的身边,她也是待不了了。 “那位谢娘子,真是害人不浅……” 顾仲遥抑制住咳嗽,抬手打断了楼玉珠,“去打听一下,她的下落。” 顿了顿,平缓着紊乱的气息,“别让人,伤到她。” 第四十七章 马车驶入了蓟城。 此时正值卫国深秋初冬之际,气宇苍凉。车辇在王府门前停下,阿赉上前撩开了车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一路北上,谢檀的头伤好了很多,此时缓慢行动已无大碍。她在阿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抬头,人不觉倏然愣住。 萧孚也撩帘下了车,四下张望一番,整个人僵立当场。 “这……这是……” 只见王府门墙匾上,白绫高悬,在微风中刺目地摇曳着。 府门内迎出来一个身穿斩衰丧服的人,正是谢檀之前在九畹山见过的黑熊脸夏侯德。 夏侯德见到萧孚,连忙快步上前,“阿郎!” 萧孚一把抓过他,指着门前白绫,“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母妃她……” 夏侯德赶紧摇头,“不是贵妃!不是贵妃!” 他顿了顿,余光突然瞟到谢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 阿赉从车上取出药箱,上前扶了萧孚一把,“阿郎进府再说吧。” 一行人进到了府邸之中。 阿赉让夏侯德将萧孚送去了他的卧房,自己将谢檀引领至了旁边院落的客房之中,找了两名婢女过来,又留了些药。 “王府里最近事多,阿郎多半无暇照顾你,你自己好好养伤,不要惹事。” 阿赉依旧保持着九畹山初识时的作派,寡言、谨慎、戒备,叮嘱了谢檀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谢檀在两名婢女的帮助下换了药,又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裙。 阿赉的医术果真了得,谢檀对镜自览一番,发现不仅头撞破的地方没有留下什么印迹,就连之前额头处金箔烧伤的疤痕,像是也被他医治过,淡去了很多。 她合上铜镜,枯坐了一会儿,举目环顾四周,见珠帘映辉、烟罗纱帐,处处流露出雅致华贵之意。 听萧孚提过,蓟城是他的封邑。 那这座王府,就是他的家了? 谢檀的视线落到立于门口的两名婢女身上。 那两名婢女梳着同样样式的双髻,看模样都十分娇俏可人,神情也不像相府中的人那样小心谨慎、处处透着恭敬,时不时抿着嘴角低声交谈了两句,朝着谢檀的方向投去一瞥。 见谢檀朝她们望来,两个婢女也不害羞或者畏惧,反倒因此而露出友善活泼的笑容来。 这让谢檀心中的尴尬感褪去几分。 毕竟她和萧孚非亲非故的,突然住进他家里来,总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谢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正要开口想婢女们询问,突然听见旁边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碎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萧孚带着哭腔的声音,“你骗我!……你骗我!” 婢女们跟谢檀交换了一个眼色,俱有种面面相觑的诧意。 萧孚为人温文尔雅,素日只喜爱读诗抚琴、品茶鉴酒之类的风雅事,对待下人也一向和气,很少出现过失态发火的状况。 谢檀亦是担忧,忍不住出了房门,朝院门方向走去。 刚到月门处,便与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的贵妇一身缟素,容貌美艳、气质尊贵,眉眼生得跟萧孚的很是相像。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眼神却极其慑人,撞见谢檀的一瞬,目光如鹰般锐利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瞬,停下了脚步。 “她是……” 阿赉从一旁走上前,对王贵妃低语了几句。 王贵妃继续打量着谢檀,嘴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 “原来是那个会讲故事的丫头。” 她沉吟了一瞬,对谢檀抬了抬手指,又朝身后的方向瞥了个眼色,“去吧,好好哄哄他。有赏。” 说完,在婢女侍从的簇拥下,扬头离去。 谢檀并没计较王贵妃的态度,匆匆去了隔壁的院子,一进正堂,便见满地狼藉,连熏香用的大香铜炉也倒了下来。 夏侯德守在靠门的地方,抬眼瞧见谢檀走了进来,连忙激动地比划了几个手势,示意她进去里面。 谢檀犹豫了一下,缓缓走进内厢。 萧孚颓然坐在榻上,一手支案、一手捂着脸,头上的绷带散了开来,露出凌乱的发丝。 谢檀走上前,将萧孚脚边摔碎了瓷器片挪到一旁,轻声唤道:“萧郎君?” 萧孚慢慢抬起眼,见是谢檀,用手抹了把脸,费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嘴唇张合了两下,却发不出声来。 谢檀找杯子倒了杯水,递给他,缓缓坐到旁边,“你如果想一个人待一下的话,我可以出去。” 萧孚握着水杯,摇了摇头。 “别走。” 他拉住谢檀,坐直身来,沉默了片刻,“我……我父皇……驾崩了。” 谢檀进府时看到那些白绫,心中便已有了几分猜测,眼下得以证实,不禁暗自唏嘘,斟酌着准备出言劝慰。 然而萧孚却又再开了口,几番挣扎踌躇,声音颤抖,“是我母妃下的毒……” 他抬起眼,望着谢檀,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你能相信吗?我的母亲,杀了我的父亲……” 这下谢檀也傻眼了,怔怔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孚握着拳,似是想努力控制情绪,“我早就知道,她恨他,也恨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她……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我的那些弟弟们……” 他蓦地顿住,抬手仓皇地捂住了眼睛,可泪水依旧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从来没有!” 谢檀看得揪心,抬手抚住萧孚的手臂,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别哭了,你头上还有伤……” 萧孚哽咽得更厉害了,“你不明白,阿檀……我……” 谢檀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其实,应该是明白的。” 她不会安慰人,却还懂得体察人的心理,“你现在,一定觉得很愧疚,对不对?你母妃杀了你父皇,是想让你登上皇位。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萧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谢檀。 谢檀劝道:“其实这些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母妃又不是小孩子,她做出怎样的选择,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背负责任。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一直伤心愧疚也于事无补。不如好好冷静下来,保重好自己身体,想想怎么把这件事的伤害降到最低,好不好?” 萧孚凝视着谢檀,心中既因得到理解而生出了一缕淡淡的喜悦,又有一种深刻难堪的窘迫,一时无法言语。 他并不想在谢檀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可又矛盾地渴望着她的关切与慰藉…… 情绪复杂纷杂之下,他禁不住伸臂抱住了谢檀,圈得紧紧的,唤了声:“阿檀。” 谢檀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开来。 萧孚虽然少年感十足,可毕竟是个男子,肩宽胸阔的,被他那么一抱,感觉实在别扭。 她清了清喉咙,决定还是得尽快让他理智清醒起来,遂正色问道:“那现在你们卫国是个什么情况?你母妃不留在邺都,反而跑到蓟城来,难道是另有打算?” 萧孚被谢檀这么一问,面色立刻垮了下来。 “母妃的意思是……要我在蓟城称帝。” 卫帝的后宫庞大,嫔妃和子女皆人数众多,除了萧化龙和萧孚,还另有十几位的公主与皇子。萧化龙的母亲,是卫帝的正宫皇后,出身大族,萧化龙凭借外戚支持,一直在储君的位子上坐得稳稳的。 而萧孚的母亲王氏,亦是出身名门,且后来凭借各种手段宠冠后宫,又设计将皇后送入了冷宫。卫帝因为对王贵妃的宠爱,好几次都想要将储君的位子改传给萧孚,却因此遭到了朝臣们的强烈反对。后来再三/反复,卫帝夹在王贵妇和朝臣之间被吵得心烦,索性也就不提了。 王贵妃见通过卫帝改诏的路子走不通,便开始大肆收揽心腹、培植母族子弟。这一回,她索性借着萧化龙南下梁国的时机,将萧孚也送离了是非地,然后自己控制住卫国宫廷,毒杀卫帝、藏匿玉玺,对外只称皇帝因病驾崩,口谕传位于七皇子萧孚。 萧孚垂泪道:“一开始,母妃还想骗我,说父皇是病死的。可我离开邺都的时候,他明明身体很好……我太了解我母妃,她骗不了我……” 谢檀问道:“你母妃为什么不留在邺都城?她若是想让你继位,留在卫国的都城不是更名正言顺?” 萧孚说:“邺都那边大多是皇后的势力和拥趸。蓟城是我的封邑,王氏的子弟也大多安植在附近的州县。我猜,母妃她,心里大概也很害怕吧……” 如今邺都城里,支持皇后和太子的朝臣们自然不服,其他的皇子们多半也会起兵夺位,卫国的局势眼看就要大乱。王贵妃在宫闱之中再如何翻云覆雨,但终究没有过征战沙场的经验,怎么能不怕? 谢檀不禁低低叹息了一声。 王贵妃的故事,她从前就从萧孚那里听过。说实话,她能理解王贵妃为什么会恨卫帝,又为什么想要夺权。可是,为了赌一口气,就滥杀无辜、强将自己儿子卷入险境,实在太自私了些…… 萧孚见谢檀叹息,心中不禁有凉意泛起。 “你是想离开吗,阿檀?” 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微颤,“不如,我们一起走吧!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山林里,就像在九畹山里那样,避世而居!” 谢檀望着萧孚。 透过他清亮双眸中的倒影,也能看见自己的面庞。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劝你逃。” 因为她自己,遇事也喜欢逃避…… 谢檀顿了顿,“可后来我发现,很多事,不会因为你逃避、就能彻底从你生命中消失。那些愧疚与悔恨,会由始至终地跟随着你,成为你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譬如前世种种,譬如寺互狱里的那个黑二…… “你虽然憎恨你母妃做的那些事,可上次你给我讲那个烂尾的爽文故事时,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实很惦念她、同情她、甚至可怜她。如果你现在舍弃她,独自一个人逃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萧孚紧攥着谢檀的手,低垂的睫毛上有泪珠凝结。 “可我该怎么办。” 谢檀回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总会有办法的。” 她曾识得一人,于砾石泥泞中坚韧而生,亦能灼灼而华。 事实上,很早之前,她就想如那人一样,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不再逃避。 ※※※※※※※※※※※※※※※※※※※※ 争取下章让男女主重逢!争取…… 第四十八章 萧孚逢此变故,心绪混乱自是难以言表。虽然听进了谢檀的劝慰,不再那么消沉颓废,但接下来几日都还是将自己锁在房中,不肯见王贵妃。 谢檀以母子之情劝诫萧孚不可逃避,但实则她更担心的是萧孚自身的安危。 以他今时今日的处境,就算逃到了天涯海角,也是过不了太平日子的。 王贵妃的人、他皇兄的人,都不会任由着他浪迹天涯、逍遥人间! 他若不想沦为傀儡,或者成为兄弟争斗的刀俎鱼肉,就必须学着站起来面对现实。 但这些话,太过残忍,她忍住了没有对萧孚一一剖析。 倒是王贵妃,似乎丝毫不担心儿子的心理状况,每日忙着与族人拥趸们闭门议事,专注于处理政局上的事。谢檀住在王府的内院,都时常会见到穿盔戴甲的将领出入,一个个疾步铿然、面色紧绷,像是肩负着千斤之重。 政变这种事,动辄牵系万千。短短几日,整个卫国,就仿佛是变了天一般、乱作了一团,波及到邻国,亦足以振荡朝局…… 过得几日,王贵妃突然让人把谢檀召去了她的居所。 “听说,”她眼神锐利地打量了一番谢檀,“你一直在打听梁国的政事?” 谢檀点了下头,“是。” 王贵妃发动宫变之后,她的兄长王韬便立刻以清肃边境为由,领兵封堵了梁、卫边境。这让滞留在梁国的萧化龙,回不到邺都城。而边境被封,谢檀返回梁国的机会也被切断。她担心了谢氏族人的安危,也想知晓相国府的情况,于是便时不时向夏侯德打听几句。 而黑熊脸夏侯德明显是个藏不住话的,对谢檀知无不言,对王贵妃也是…… 谢檀这几日一直由萧孚的婢女服侍,依着卫国的风俗给她也梳了个双髻,越发将面容中那份稚气未脱的娇嫩感给托显了出来。王贵妃打量着她,又问道: “我听阿赉说,你跟梁国的相国顾谙,有些牵连?” 阿赉没有去过宫宴,也并不清楚谢檀的真实身份,只是回卫国的路上时常听萧孚在车里劝说谢檀,让她不要回顾谙身边,便留了个心眼,后又寻了个机会、将原话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王贵妃。 王贵妃浸淫宫斗权争十数年,极擅识人用人,眼下瞧着谢檀一脸泰然的样子,心中已有答案,略放缓了些语气,道:“过来坐。” 婢女将谢檀引领至王贵妃的对案坐下,又再度上前奉茶,却被谢檀抬手制止住。 谢檀很社会地朝王贵妃拱了下手,“贵妃今日召我过来,不是为了喝茶聊天吧?” 之前盛气凌人地把她当平民下人使唤,现在却又突然客气了起来,多半,是因为知晓了她的身份。 并且她的这个身份,对王贵妃还很有用处…… 她见王贵妃面色隐有不爽,弯了下嘴角,道:“首先我先说明,我跟贵妃是友非敌,不管之前有什么误会,我都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萧郎君曾屡次对我施予援手,是我的救命恩人。贵妃是萧郎君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恩人。” 王贵妃闻言脸色稍霁,举杯轻啜了口茶,润染了丹脂的红唇微微勾了勾,道:“倒是个明白人。” 谢檀也笑了笑,“既然是友人,那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了。贵妃今日召我过来,定是有些话想说,而我呢,也刚好有些话想讲与贵妃听。” 她转身向婢女要来纸笔,在案上圈画起来。 “眼下萧郎君的头号敌人萧化龙,被困在梁国,回不了邺都。” 她在纸上画了个包子形状,开始连线,“萧化龙应下了与梁国丽华郡主的亲事,也就相当于跟梁皇室、梁国沐氏,结下了联盟。”画了个三角,“梁国的这方势力,必然会出面帮助萧化龙,回邺都夺取皇位。” 王贵妃冷笑了下,“梁国人如今怕是自顾不暇。探子回报说,现下鄞州城里,到处都在传那沐氏贵妃跟安西王的丑事,说得有板有眼、有凭有据。梁帝跟安西王生出了嫌隙,而沐太尉那老头要为自家女儿遮丑、也再不敢公然站出来支持赵子偃。萧化龙想要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萧化龙想要回卫国,必须突破王韬在边境上设下的兵防。但梁国边境的军权,一直都由赵子偃在掌管。如今赵子偃绯闻缠身,或许连兵权都保不住。边境这边迟迟没有主将坐镇,又怎能帮助萧化龙打回国? 谢檀点了点头。 鄞州城的事,她从夏侯德那里听过。说起来,那桩绯闻,还是她让人给散播出去的呢…… 还有她让谢杏转告给沐太尉的话,想必,也起了些加深嫌隙的作用…… 谢檀执笔继续分析画着,道:“梁国暂且混乱,但实则也只限于内廷。对于梁帝、沐氏、安西王而言,赵氏的江山社稷,远远重过了儿女情长。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把注意力再转回到安内攘外上面来的。” “而卫国这边,”她画了朵梅花,又在旁边添了些墨点,“还有其他好几位皇子想要夺位吧?还有萧化龙外公家的族人,其中也有拥兵一方的将领吧?这些人,若是集合起来,从卫国一路向南,就算王将军麾下的十万精兵,也未必拦得住吧?” 王贵妃微微垂眼,视线在纸面上划过,沉默片刻,“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檀笑了笑。 “我想说的,大概跟贵妃今日找我来想说的事,有些相似吧?” 她提起笔,慢慢地在纸上空白处,画了一个o。 “敌人的敌人,是友人。” 鄞州城外,顾氏别院。 顾仲遥缓缓坐到榻上,低声咳嗽着,“涂州那边,怎样了?” 一脸风尘仆仆的韩峰脱去大氅,上前禀道:“属下一直让人盯着。暂时没什么动静。” 见顾仲遥一直摁着胸前伤口咳嗽,他连忙倒了杯水递了过去,焦虑说道:“公子其实不必亲自出城。眼下虎贲军的人虽然还守着城门,但已经不像之前盘查得那么严了,属下可以直接去相府。” 顾仲遥抑制住胸口牵痛,“相府周围一直还有人盯着。不可冒险。” 韩峰闻言忿忿,“那帮人逮住了机会,还真就咬住不放了!” 顾仲遥未置可否,待咳嗽稍止,接过韩峰奉上的一叠密函,坐于灯下逐一查阅。 “卫国的那几个皇子,都有回话?” “有!” 韩峰掰着手指,“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都有回话。”顿了顿,“属下听秦娘说,那几个皇子从前都收了公子的好处,给他们养兵建庄子什么的,所以他们如今才有能力起兵闹上一闹。秦娘说,公子打算从这几个皇子里面选一个出来,做咱们的盟友?” 顾仲遥垂目读函,低低地“嗯”了一声。 韩峰思忖说道:“可属下听说,卫国的这几个皇子,都是些纨绔子弟,全都不怎么中用……” 顾仲遥神色淡淡,“只是用作棋子的盟友,无需太强。太强了,反倒容易失控。” 话语的尾音,不自觉地有些低弱下来。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动作一瞬怔忡。 半晌,他抬起眼,缓缓开口,问道:“让你找的人,可有消息?” 韩峰瞅见顾仲遥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脸色顿时有些僵硬。 “没有。” 顿了顿,“那丫头,哦不,那个……谢娘子,多半跑去投靠赵子偃了吧?” 顾仲遥垂眸继续读函,没有言语。 伤势渐愈之后,他曾询问过相府中人、和见过谢檀的几名朝臣,也逐渐了解到她在自己昏迷时的所作所为。 原来,曾以为仅仅是梦境的那些种种,并非幻觉…… 可最后她,还是去投靠了赵子偃吗? 那为何又让张显伦他们,派人在坊间散播对赵子偃不利的传言? 难道是,想借机除掉沐月这个情敌? “……我确实,是挺欣赏他的为人,他或许,也觉得我有几分小聪明,能够聊得上天吧。他心里的人,可从来都不是我!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人心里的人,不是她。 可她心里的人,由始至终,都是那人吧? 顾仲遥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攥紧,像是有一缕细细锐锐的痛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了心间,疼得思绪呼吸都一瞬停顿。 那一晚,她不顾一切挡在赵子偃身前的一幕,如同梦魇,重重叠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总能让他随时透不过气来…… 韩峰在一旁暗觑着顾仲遥的神情,实在忍不住了。 “公子别再想着那个丫头了!不错,公子出事后她确实留在了相府里,也找人医治过公子,可谁晓得这会不会又是她的诡计,好趁机从中谋取什么好处呢?属下从秦娘那里也听说了,要不是那丫头擅自囚禁了顾家的人,公子也不会被族人参奏、又添一项罪名!更别提她那晚在清漪园,害得公子你……” 瞧了眼顾仲遥发白的面色,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撩袍跪倒在地,稽首行了个大礼,“原本公子的内闱之事,属下无权说些什么,但属下跟随公子这么多年,唯独见过公子两次身受重伤,全都是因为那个丫头!公子龙凤之姿,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总惦记着心里想着别人的人!” 顾仲遥捏着信纸的手指,渐握成拳,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良久,他慢慢放下信函,“你起来吧。我并没惦记,只是……也不愿让人伤了她。” 韩峰站起身来,低声嘟囔着说:“这话早就传下去了。再怎么恨她,都没人敢伤那丫头……” 顾仲遥没做理会,又取过一封信函,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韩峰瞄了眼,禀道:“这是卫国那个王贵妃,派人送去涂州客栈、让转交给公子的信。陈翁已经看过,说是那王贵妃有意想跟咱们结盟。” 顾仲遥微微蹙眉,“王贵妃如何知道涂州的客栈?” 韩峰道:“会不会是她在涂州有探子?我听陈翁说,这王贵妃也是个厉害角色,如今领着十万大军堵在卫国边境的,就是她家兄长。” 顿了顿,思索道:“不过之前公子说,咱们选的盟友,不能太强。那这个王贵妃的提议,是不是就不考虑了?” 顾仲遥“嗯”了声,将信函放置到一旁。 “陈翁也说了,公子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韩峰不禁叹道:“这王贵妃也是白费苦心了,为了说服公子,还巴巴地画了幅画一起送过来……” 顾仲遥抬了抬眼,“画?” 韩峰抓了下头,“陈翁读信的时候,属下瞟了一眼。就一幅画得乱七八糟的,像是有很多符号……” 他话音未落,顾仲遥已经伸手将搁置一旁的那封信取了过来。 指尖有些轻颤地打开了信封。 里面有两页的文字,还有一张被夹在后面、涂画得有些缭乱的纸。 纸上乱七八糟地画着各种形状的符号,还点了许多的点。 符号和那些点,被张牙舞爪的线条连在了一起。 最中心的位置,圈着一个o。 ※※※※※※※※※※※※※※※※※※※※ 桌面端好像出了些问题,刚刚才刷到读者宝宝们上一章的留言,有说文文有点虐的。 这篇文呢,一直是标着相爱相杀的主题标签的,很多读者也是冲着看相爱相杀的揪心过程点进来的,所以渣作者没法把它中途改成一篇甜宠文啊~ 因为后来有宝宝们投票说要看撒糖,作者把原定的一些相杀情节都修改了,也会让男女主在下一章重聚搞对象,已经很苦了啊(流泪ing~~) 想一直看甜甜恋爱的宝宝们,可以在江江上搜索甜文爽文的标签。渣作者的预收文里面也有一篇纯甜的,顺便打个广告嘻嘻~~ 第四十九章 大卫景盛二十四年,卫国六皇子萧孚在蓟城继帝位,改国号建彰。同月,卫国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分别在各自封邑起兵,称萧孚弑父篡位、混乱纲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而在邺都的皇后一党,亦列举了萧孚和王贵妃的十大罪状,号令卫国士人、百姓合力讨伐之,并拥迎如今困在梁国的太子萧化龙,归国继承大统。 次月间,梁国也传出了振荡天下的消息。 权倾朝野的相国顾谙,上疏请辞,退离了朝堂。 上疏当日,梁国的三省六曹,便乱作了一团。其后又有传闻说,梁帝曾暗遣军队,伏击辞官离开京城的顾相,但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赔上了一半的虎贲军兵力。 不久,梁国各地开始有平民陆续起事造反。 在朝廷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梁帝不得已,授予了安西王赵子偃统领三军的兵权,令其抽调涂州兵力,南下平息平民叛乱。 不曾想到的是,赵子偃的兵马刚刚从涂州撤离,一只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军队便突袭了涂州,拿下了边境的驻防。 领兵之人,正是销声匿迹数年、在百姓中甚有名望的流民帅,齐峤。 消息传到了蓟城,如今已被升级为太后的王贵妃,不禁亦大吃了一惊。 “齐峤那个农夫,何时竟然与顾谙搅到了一起?” 王太后坐在美人榻上,锐利的视线在室内诸人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谢檀的身上。 谢檀的身前,坐着身穿纁裳、头戴白玉冕旒的新帝萧孚,闻言立刻抬眼望向了母亲,语气不满,“这事阿檀怎么知道?” 萧孚被半逼着称了帝,带着母亲与追随的朝臣,移居到了蓟城的温泉宫,改名承羲宫,每天也像模像样地举行朝会,与众臣们议论政事。 此时早朝已毕,王太后与萧孚、携同几名近臣,又转去了偏殿商量军机大事。而这段时间一直被萧孚拉着随行左右的谢檀,也陪在了一旁。 见萧孚将母亲的询问挡了回去,大司马曹光启接过话道:“此事先不论缘由,但齐峤一出,边境的局势便又起了变化。最重要的是,倘若他的流民军能抵挡住梁国的军马,那王大将军就有办法分出兵力,全力应付卫国境内的叛兵!” 王太后的视线停落在儿子的脸上,半晌,忍着怒意撤回了目光,慢慢斜靠到榻枕上,“结盟之事,已有眉目。只是没想到对方手里的棋子那么多,怕是不太好谈……” 曹光启道:“棋子再多,也不过是流民散兵!想要长期与大国周旋,必定消耗不起。” 王太后点了点头。 几人也谈论了些许政务,然后拜行离去。 王太后单独留下了萧孚,之前强装出来的几分和气荡然无存,斥道:“刚才商议正事,你一言不发也就罢了,竟然还玩起腰佩上的璎珞来了!你也快满二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如今更是贵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是万民的表率!如此行事,简直荒唐!” 顿了顿,锐利的眼神盯着儿子,“还有,刚才我开口询问谢檀,你为何出言阻拦?” 萧孚抬起头,表情叛逆,“我说过,不想让阿檀卷进这种事里来。” 王太后冷笑了声,“你以为我在逼迫她?当初我想跟顾谙结盟,只刚出言试探了一二,那丫头就迫不及待自己先提出来了。我已打听明白了,她就是顾仲遥娶的那位谢氏闺秀,难怪也晓得为自己的夫君盘算。” “可你不知道,”萧孚站起身来,白玉冕旒的串珠晃动脆响,“她差点儿因为顾仲遥放的火死掉了!还有离开梁国的时候,她曾被玉珠姊姊追杀。现在看来,也是因为顾仲遥的缘故!” 顾仲遥曾遣人回复过王太后请求结盟的书函,而答信之人,正是与王氏有一层远房亲戚关系的楼玉珠。萧孚之前没能从谢檀那里问明白的事,也终于搞懂了…… 他看着王太后,“母亲答应过的,只要我同意登基,就会护阿檀一世周全!” “你想怎么护?她一个嫁了人的女子,你能娶吗?” 太后冷冷盯了儿子一眼,抬手示意婢女奉来茶盏,低头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陛下怕是心太闲了……我看,该是时候给陛下选位皇后了。” 谢檀坐在偏殿外的回廊处,一面等着萧孚,一面抛着铜钱玩。 顾仲遥的革命事业,终究是干起来了。 而她自己,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休整,头上的伤好了,心里的纠结也渐渐地淡忘了。 听卫国人的探子说,顾仲遥离开鄞州的时候,带走了骁骑营的部分军马、和京城中一些追随他的朝官,其中据说还包括了谢氏的族人。 谢氏的族人保下来了的话,她自己便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摆在面前的,无非只有两个选择。 一,去找赵子偃,完成系统任务,顺利返回户口所在地。 依着上回赵子偃对她的态度来判断,让他同意跟自己那啥一下,难度应该不大。毕竟他还欠着她一条命,用身子来偿债什么的,已经算是打了个折扣了。 可一想到跟赵子偃那啥什么的,心里就总觉得万分别扭…… 谢檀将手里的铜钱抛出,接住,捂在了掌心。 第二个选择,就是索性不管那狗屁系统任务了。 她如今身份自由,又有萧孚这个有权有钱的朋友当靠山,随便让他赞助点资金,跑去远离战乱的某个小城镇盘个营生,靠着收租什么的、也能逍遥一生吧? 可是,朋友现在水深火热的,家里天天被妈妈管着、外面还有兄弟争皇位,她不留下来帮点忙,只惦记着让人家出钱赞助自己,好像良心上也有点过意不去吧…… 谢檀打开手掌,垂眼看掌心里的铜钱。 这一次,是字朝上。 唉,每次结果都不一样…… 萧孚从偏殿里走了出来,远远望见谢檀,黯淡的眼神透出一丝明亮来。 “在看什么?” 他走上前,低头去看谢檀的掌心。 谢檀合起掌心,站起身来,朝萧孚身后望了一眼,“你今天,没跟太后吵架吧?” 萧孚挤出一丝笑来,“还好。” 两人沿着回廊,并肩朝萧孚的寝殿走去。 萧孚略缓脚步,转身朝后面跟着的宫人们挥了下手,示意他们退远了些。 他凑近谢檀,“阿檀,我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 萧孚酝酿了半天,决定还是直接开口:“你知道我母后在跟顾仲遥谈结盟的事吧?万一……我是说万一,顾仲遥来找你,让你跟他回去,你会答应吗?” 谢檀心头一紧,垂目盯着地面,半晌,摇了下头,“不会。” 萧孚闻言,紧提着的一颗心不觉放松下来,“真的?” “嗯,真的。” 相似的问题,谢檀在心里也问过自己。若是再遇顾仲遥,她究竟,会以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他? 那人救过她、也按照约定救护了她的家人,并且因为她受过伤,还损失了利益。 她心中有愧疚、有感激,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令她不敢去正视的复杂情愫…… 那日楼玉珠狠戾的痛斥,让她清楚地看明白了一件事 —— 那人的身份、他周围亲信对她的态度、以及他自己极有可能也对她生出的怨恨,都是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谢檀摇了摇头。 她跟那人,绝对不可能。 萧孚停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雪后的天空。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此刻的天色异常晴朗动人,不觉起了兴致,拉住谢檀的袖子。 “阿檀,我们去亢邕城吧!我表兄调遣的骑兵已经驻扎过去了,你上次不是说没玩过在马背上射箭吗?我找人教你!” 谢檀面露诧色,“那你……不管这里的政务了?” 虽然看起来完全没有那个范儿……但好歹也当了皇帝啊…… 萧孚依旧笑着,拽着她袖子,“原本就要去巡视骑兵营的,母后也没说不可。只此一次,好不好?” 他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有点走出父皇身亡阴霾的迹象,谢檀也不想跟他死拗,只得答应了。 次日一早,两人由一队御林军陪着,骑马去了离蓟城不远的亢邕城。 亢邕城地势拔高,是作为蓟城外围的一处军事堡垒而修筑的,城池很小,驻军大多直接扎营在城外,围着一片临水的天然空地。 萧孚带着谢檀,直接去了营地,找到他的表兄王琦,由他领着巡了一下营。两人都是头一回进军营,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也跟着王琦体验了一把在马背上挽弓射箭的豪放感。 王琦当然亦有意讨好新登上帝位的表弟,侍奉得十分尽心。萧孚兴盛游哉的,索性就在营里住了两日。 第三日,确实是不得不返回承羲宫了。 萧孚恹恹地上了马,带着谢檀,由御林军簇拥着按轡缓缓回行。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覆盖着白雪的原野之上,灿灿生辉。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在马背上半叹半吟了一句:“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谢檀很清楚,萧孚并不想回宫,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鼓励的话来。 回想起与他初遇的情景,心中亦是五味杂陈,笑了笑,打趣道:“陛下不会还惦记着找山神吧?” 萧孚望向谢檀,一双桃花眼似弯非弯。 半晌,笑了声,“以后我会坐拥三宫六院,再不寂寞,又何苦惦记那遥不可及的山神?” 谢檀听他语气微带自嘲,正要开口,却见远处有一列人马,正迅速地朝这边奔驰了过来。 来人中有人似与御林军将领相识,匆匆上前通报姓名,又下马向萧孚行礼。 而此时谢檀的目光,却已经凝向了对面众人中的一道熟悉身影。 那人策马居中,身姿挺拔,眉目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 暮光映照在他银白的披风上,染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犹如情人的目光,炽热而闪耀…… 他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手中缰绳不自觉地反复挽紧。 谢檀的思绪,倏然有些空白。 耳边依稀能听见跪地的官员说着“太后”、“商议”、“结盟”之类的字眼,却又仿佛根本听不懂其间的含义…… 这时,对面又有一骑朝前踏出两步。 马上之人是位四十来岁留着髭须的男子,朝着谢檀张望片刻,带着几分惊喜地抬起了马鞭。 “顾贤弟,对面那位,不是你表妹吗?” 第五十章 谢檀移开视线,目光在对面众人中轻扫而过。 顾仲遥周围的随行之中,有很多张她所熟悉的面孔。 齐峤、韩峰、陈虎,一身男装的楼玉珠…… 她攥了攥马缰,漠然低垂了眼帘。 这时,又一队人马,从蓟城的方向迅速驶来。为首之人,正是卫国的大司马曹光启。 曹光启先是下马向萧孚行礼,紧接着又转向顾仲遥,殷切交谈起来。 谢檀在一旁听曹光启寒暄问好,方才知是王太后邀约了顾仲遥前来商谈结盟之事。但看样子顾仲遥一行比原定的日期提早到了蓟城,以至于曹光启等人仓促准备、颇有些措手不及。 “某等匆忙准备,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曹光启态度殷勤,朝顾仲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尊驾先前往亢邕城。太后稍后就至!” 他吩咐随行诸官员,上前引领顾仲遥等人,自己则又快步行到萧孚的马前,略微压低了些声音。 “太后的意思,是请圣上也移驾同去,商谈结盟要务。” 亢邕城的位置,临近都城、却又不在城内,且周围有大片开阔空地可作扎营之用,在议盟双方尚且回不信任的情况下,用作为谈判地点,再适合不过。 御林军原地调头,护送着萧孚返回来时的方向。 曹光启等人,则恭迎着贵客们,紧跟其后。 萧孚很明显事先并不知道顾仲遥会来的事,挽着缰绳悻悻道:“也不知是何时让他们过来的,连我都不知晓。如此殷切,倒不像是母亲平日的行事风格了!” 他一直将顾仲遥视作了贪赃枉法的狠辣奸臣,打心底里总觉得有几分排斥。 侧头去看谢檀,见她也面色微绷、若有所思,不禁又想起了前几日问她的那个问题,愈加心事重重起来。 到了亢邕城外的军营,谢檀和萧孚下了马,已经收到了消息的王琦也带着人迎了出来。 “这倒也省事。陛下和谢娘子用的帐篷都还是原样。” 王琦与萧孚同辈,又从小相熟,私下说话倒也随意,瞟了眼谢檀、然后冲萧孚眨了眨眼,“当然,陛下若是想再挪远些,也可立刻着人去办。” 萧孚伸手击了王琦胸口一拳,“你是怕了那齐峤吧?急着想挪地方。” 王琦不甘示弱,“我怕?我怕个鬼!两年前他可是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销声匿迹了,我能怕他?” 不多时,曹光启也引领着顾仲遥等人到了营地。 顾仲遥此行,带了麾下一百多精兵,紧挨着卫营,选择在临水的空地处扎下了临时的营帐。 王琦带着萧孚和谢檀路过瞭望处,指点着道:“他们心里多半也怕咱们偷袭,所以把营地建在了那边,万一谈不拢要开打,也能快马加鞭地逃走!” 谢檀居高临下而望,将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以目前的局势看,卫国如果没有盟友的支持,根本就应付不了起兵叛乱的那几位皇子。而且萧化龙有梁国大军的支持,一旦王大将军的兵力被北边的几个皇子给缠住,梁国铁骑很快就能打到蓟城来。所以不管你们之前跟齐峤有什么过节,眼下还是认真跟他们谈结盟吧!”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王太后的车驾终于驶至。曹光启和王琦等人,忙将太后迎入了中军主帐,汇报了一番情况。 少顷,顾仲遥和随行诸人亦缓缓踏入了帐内,宾主双方各自见礼。 王太后眼神判究,盯着在顾仲遥身边坐下来的楼玉珠,似笑非笑地开口道:“说起来,也是我这个作姨母的太没心眼,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总觉得还是孩子,竟忘了女生外向之说。” 楼玉珠闻言面色微红,向王太后的方向欠了欠身,却没有接话。 倒是王太后身边的曹光启,从前也在宫中见过楼玉珠、有几分印象,眼下听太后如是说,方又再度细细将其打量一番,“原来从前东宫的女官竟是顾公子的人……”环视左右同僚,“所以说那萧化龙愚钝至极,实不配位啊!” 这时,帐帘被撩开,萧孚带着谢檀,走了进来。 两人的雪色貂裘之下,皆着天青色的服饰,衬得肤色越发白皙,映照着帐内燃起的炉火之光,颇显出妙龄小儿女的青春之态。 谢檀略低着头,一直没有抬眼,却总能感觉到有好几道的的视线,有意或无意地紧随在自己身上。 她脱下貂裘,坐到了萧孚居中主位之后。 卫臣们向萧孚行礼,紧接着又有军中侍官领人奉入茶点酒水等物。 曹光启在王太后的授意下,率先举杯,说了些客套的场面话,继而道:“时局紧迫,诸位也不必拘泥虚礼。以曹某拙见,不如就先各自直陈所需,听听彼此的意见!” 顾仲遥神色淡然,“齐兄来说吧。” 谢檀举杯抬眼,从睫毛下偷偷望了过去,见顾仲遥一身简单的玄色紧袖衣袍,勾勒得身形矫健,端坐于右下首处。 或许是帐内昏暗光线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月在外奔波、日晒雨淋,他的肤色似乎比从前深了些许,倒愈发显得五官轮廓分明。 谢檀不得不承认,作为从小海边长大的人,她对于这样的肤色,有种天然的欣赏与好感…… 这时,坐在顾仲遥身边的楼玉珠,取过水杯尝过水、确认无异之后,又亲手重斟了一盏,递给了顾仲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谢檀收回了视线,放下手中酒杯,指尖顺势划着面前案几的侧沿,无意识地抠挖了几下。 好看个p! 晒黑了超丑! 顾仲遥放下楼玉珠递来的水盏,凝神听着齐峤和曹光启的对话,可恍不自觉地,又再度抬起眼朝着主位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依旧低垂着头。 这一次,连眉头都微微蹙起,不知在心烦着什么事…… 旁边的萧孚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侧转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朝下看了一眼,不觉蓦然而笑,然后伸手去拉谢檀的手,对她轻轻说了句似的逗趣的话。 谢檀面色微尬,朝萧孚做了个鬼脸,将手规矩地放到了案边。 顾仲遥的思维,一瞬抽离。 移开视线,落向了火光跃动的虚无之处。 而帐内的结盟谈判,此时却已经白热化起来。 齐峤猛地拍了一下案板,怒道:“当日卫国大军将我逼入绝境、在燕门关斩杀我麾下数万男儿,我今日都尚且能够坐在此处,心平气和地跟你们谈合作,足见诚意。难不成事事只顾及你们的利益,却让我们凭白牺牲?” 曹光启摆了摆手,跟王太后交换着眼色,“将军此言差矣。你们要的,那可是燕门关以西至彰月城的大片土地啊!哪儿有尚未平定内乱,就先答应将领土割让给你们的道理?” 齐峤冷笑了一声,“那一带原是北延的国土,二十五年前被卫国强抢了去罢,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是你们的领土?” 曹光启闻言,面色尴尬地看了眼萧孚和王太后。 王太后气势不减,“就算你们从边境撤兵,梁国大军就能放过你们?顾公子诚然是天纵英才,但身后追随着的那十数万流民,只怕难以安置。” 谢檀的注意力也被骤然拔高音量的商谈吸引住,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一番,很快理清楚了两组人的各自意见。 卫国这边,着急对付国内的反对势力,肯定是想让王大将军从边境调回军力,转去打击北方的几个皇子、以及太子/党。 所以他们希望齐峤的兵,一直驻守在梁卫边境上,帮他们抵挡住梁国大军和萧化龙。 而顾仲遥这边,作为回报,提出要卫国割让从前北延国的国土,大约是想将分散在梁卫的北延族人和流民迁移过去。 但眼下的情形是,双方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因而僵持不下。王太后索性点破了对方的弱点,强势威逼。 谢檀不禁暗自摇头。 她太了解顾仲遥的脾气,坚持走骄矜路线、跟他硬来强逼那一套,结局只能很惨…… 果不其然,帐内的气氛渐渐僵持着安静下来。 谢檀拽了下萧孚的袍角,对他附耳低声道:“赶紧说点软话,不然你们才真要吃亏。” 萧孚侧转回头,与谢檀对视了一瞬。 他毕竟是皇室斗争中长大的人,小事上任性叛逆,大事却还能拎得清。虽然心里排斥顾仲遥,但其实也很清楚,眼下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盟友支持,自己跟母亲迟早要沦为皇兄们的阶下囚…… 他迟疑片刻,正要开口,旁边王太后冷锐的视线却朝谢檀的方向瞥了过来。 “谢娘子有话,不若直接讲出来,也好让你夫君知晓其中的利害。” ※※※※※※※※※※※※※※※※※※※※ 担心后面部分情节的尺度,决定先发几章测试一下,小天使们可以养肥再读哦~~ 爱你们~mua~感谢在2020-04-16 17:39:00~2020-05-01 0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淡陌宜 10瓶;呱呱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王太后的话一出口,中军帐中原已尴尬的气氛,倏然凝滞。 谢檀面色微窘,盯了王太后一眼,清了清喉咙,嗫嚅道:“已经和离了……” 在建议王太后与顾仲遥结盟之时,她就已经将自己和顾仲遥和离的事情、告诉给了王太后,否则依着王太后的性格,搞不好就直接把她当作了筹码来利用。 可在场的大部分卫国朝臣并不清楚谢檀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萧孚身边受宠的女官,眼下听太后突然说出“夫君”二字,都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但反应最为强烈的,却是萧孚。 他扭头骤然望向谢檀,全然忘了眼前正事,睁大的桃花眼中溢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你跟顾仲遥……已经和离了?” 这下众人的心里更是炸得飞沙走石,一片缭乱。 就连统领千军的齐峤齐大将军,也默默在心里掰着手指,计算着从表妹到和离妻子间的骤变顺序…… 谢檀脑门处掉落无数道黑线。 眼看已经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骑虎难下,还不如赶紧把注意中心转移回正事上。 “那个……太后既让我说,那我便说说想法。” 她视线轻扫四下,唯独避开了顾仲遥的方向,“我对燕门关以西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但也曾看过舆图,知晓那边的山川地形与中原相差甚大,所以可想而知,卫国得到那片领土后的短短二十年内,在并不熟悉当地水土风俗的情况下,治理起来肯定有些艰难吧?” 顿了一顿,见无人反驳,又继续道:“眼下割让领土,在我看来,最大的矛盾并不在出让的那块领土本身,而是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若是立刻就割让大片国土,必定会失掉民众的尊敬,将来重返邺都城就更加困难。” 曹光启等人纷纷颌首,皆表露出赞同之意。 谢檀添了几分自信,继续思考着斟酌说道:“但西边的北延故土、与大卫的邺都城相比,孰轻孰重,想必诸位都很清楚。如果只能二选其一的话,相信没有人愿意放弃重回邺都的机会。” “而齐将军这边,”她转向齐峤,“也确实需要迁徙大量流民,需要能够安置他们的土地,但却未必就需要一下子拿到从燕门关西到彰月城的整片土地。” 谢檀取过她和萧孚面前的杯盏,在案上排列比划道:“在大家都彼此尚不够信任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分阶段来执行。比如,”移动着杯子,“头三个月,卫国让出一座城池,陆续迁民。另一边齐将军和王大将军合作,夺回邺都城附近的某处重镇……”再移动一组杯盏,“再过几个月,这里让出两座城,那边夺回半壁江山,以此类推……” 她缓缓抬起眼,“这样一来,在夺回邺都城之前,割让之约就不会完成。陛下不至于失了君威,而彼此间有更持续的利益牵连,也不易毁约。齐将军这边,更能有充足的时间慢慢迁徙民众,不必忙于兼顾两头。待最后大业完成之际,双方各自拥有半壁江山,自归其所、自得齐乐。” 谢檀说完了最后一席话,帐内诸人各有所思,望向她的目光与先前又再不相同。 卫国风俗不同南朝,女子地位较高,因而也有在宫廷中出任官员之例。但像谢檀这般,能站在同时为双方利益考虑的角度出发、分析判断局势且给出策略的女子,仍是凤毛麟角。 王太后冷冷开口,“说了半天还是要割地。一旦对方失信,便是得不偿失。” 谢檀动了动唇,打算继续开解。 这时,楼玉珠突然站起了身来,姿态雅致地朝着王太后的方向行了一礼。 “此番随公子前来议盟,自是抱了十足十的诚意。姨母也知道,玉珠的家人如今尚在卫国,若有任何失信之举,便是将卫国的家人、族人置于了万劫不复之地,何苦而为?” 言下之意,竟是愿将自己的家人当作人质,留在了卫人手中。 王太后盯着楼玉珠。 这位远房外甥女之前一直闭口不言的,眼下却肯站出来侃侃而谈了。 太后扫了眼谢檀,心中渐渐明了过来,禁不住勾了下嘴角,对楼玉珠笑道:“为了你家顾郎君,你倒也是够舍得的!” 众人闻言,皆附和而笑,一直僵着的气氛终于和缓了下来。 谢檀忍不住抬眼,朝右下首的方向瞥了瞥,却蓦然撞上了一双也正望向了自己的墨色眼眸。 两人目光紧绞了一瞬。 谢檀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帐内拉锯似的商议,一直持续到了夜半时分。 最终双方还是各自让步,选取了谢檀的一部分提议,分段来执行合作。至于具体的步骤,则须由各方的将领次日再重新商榷,根据彼此的军防兵力来敲定细节。 夜深人倦,诸臣终于逐一行礼退出大帐。 谢檀亦步亦趋地跟着萧孚出了大帐。 帐外星空璀璨,明月当空。 萧孚抬头仰望夜幕,心情一瞬旷然,摒退了跟随的护卫,独自与谢檀往宿帐方向走去。 行至倚山斜路的分岔口处,他突然在一株香樟树下驻足,转过身眼神熠熠地望着谢檀。 “今夜,多亏有你……” 谢檀正想着心事,猛不丁地被萧孚侧身挡住了去路,惊得神志一清。 “我就瞎说了几句而已。”她回过神来,笑了笑,“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算我今晚不说,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能琢磨出来的。” 月色树影下,她俏丽的面庞上被染出一层朦胧近乎虚幻的光晕,衬得一双眼睛越加灵动。 萧孚望着她,眼中浮泛起激荡的光采。 “不是的。阿檀,只有你那么聪慧、那么好……”他的语气有些不受控制的紧绷。 谢檀脑中光亮一闪。 今晚促成了两方的结盟,萧孚的帝位也坐得更稳当了。她如今拿钱走人什么的,应当不会显得太过薄情了吧? 而且此时此刻,他正对自己表达感激之情,不如……就顺势提议让他投点赞助资金啥的,将来若是生意有成,再连本带息外加红利返点给他。 思及此,谢檀斟酌着说道:“我……” 然而这时,萧孚也同一时间地开了口,“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谢檀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瞪眼瞅着萧孚,脑中顿时发白。 萧孚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望着谢檀的视线却始终一瞬不瞬,说话的语气由之前的紧绷、转为了语无伦次: “从前不知你已经和离了,母后也没说过……反正我必须要娶皇后的,我想了许久,如果必须要娶的话……” 他拉住谢檀的手,“阿檀,我只想娶你!换作别人的话,我都不会喜欢!” 谢檀唇角抽搐。 搞了半天,刚才萧孚那样眼蕴激动地盯着自己,不是想要表达对促成结盟的感激之情,而是……想要求婚?! “那个……”她抽出手来,搜肠刮肚地找着相对委婉的拒辞,“可我已经嫁过人了啊……” “我们卫国人,并不介意这种事!我太奶奶入宫之前是位寡妇,也不曾有人反对过。” “可我不……不喜欢……” “你不喜欢什么?” 萧孚追问。 谢檀不敢再看萧孚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了,但该说明白的话,却一定要当机立断地说明白。 “我不喜欢……你。” 她呼了口气,顿了一顿,“不是说你不好,但我一直只把你当朋友。你以前不是也说,这种事情是没有理由的,所以更没办法勉强。” 萧孚的眼中,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开来,浑乱茫然。 “阿檀……” 谢檀情绪稍稍平复,苦口婆心地开解道:“你以后会有三宫六院,那么多的美人,肯定会有特别适合你也特别喜欢你的……” 萧孚脸色灰白,一颗心空飘飘地没有着落。 他还记得很清楚,来亢邕城之前,母亲曾对自己说过什么。 对于今时今日的他而言,联姻名门,扩充后宫、拉拢前朝助力,已是无可避免之路。 他只是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来做妻子,仅此而已。 却似乎,依旧渺然无望…… 萧孚忍不住再次伸手,想去拉谢檀,“阿檀……” 谢檀避了开来,心里也堵塞混乱的厉害。 “你不用瞎想了!这事绝对不可能!” 语毕,迅速转身,沿着香樟树下的另一条岔路,快步奔了下去。 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也不敢再回紧挨着萧孚居所的帐篷了。说起来,这小子也就是个孩子心性,又喜欢追求虚无缥缈的浪漫情景,只盼着他明天早上清醒过来,能把这一切都给统统忘了…… 谢檀心思缭乱,沿着小路跑下了营地山坡,见前面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再往前,便是临水的河岸。 军营东面靠近阜水支流,春夏季节的时候,两岸水草丰茂,十分适宜牧养战马。 支流绕着山丘弯折出弧度,再继续往东南的方向流逝而去。山坡下临水的低谷之处,圈出了一潭天然的圆形小泊。此时正值寒冬,水面的浮冰映于银色的月光下,亮若明镜。 谢檀放缓了步速,慢慢踱到岸边,望着近岸处矗立着的几块高大河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完了,卫国也待不下去了。 还是想办法筹点钱,赶紧走人吧…… 一阵清凉的夜风,自身后的方向拂了过来。 谢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溶溶月光之下,顾仲遥玄衣飘扬、身姿俊朗,默然伫立在了河畔之上。 第五十二章 顾仲遥的视线,隔着寒冬夜晚氤氲的雾气,紧紧地凝望着谢檀,仿佛带着某种胶着的魔力,让她慌乱间既想立刻调头离开,却又一时挪不动脚步。 那双熟悉的墨色眼眸,时而复杂深邃,时而熠着笃定,时而浮泛着淡淡的揶揄。 一旦被深深地卷入其间,脑海中就不禁再度浮现出高崖风啸,马踏碎石,烈火蒸腾…… 顾仲遥眸光沉沉,望着盈盈立于月光中的谢檀,胸中翻搅着千言万语与无数的诘问,却无法开口、难以成言。 恍恍惚惚的,记得那日她醉颜深酡,热嘟嘟的脸颊被自己捧在了掌心…… 那时的他,明明想问的另有其事,可话出了口,却变成“要离开……鄞州吗?” 她摇头。 于是,他便生出了一丝勇气,抚在她鬓边的手指微微攥紧,问了句: “你……喜欢赵子偃吗?” 她依旧,还是摇头…… 此时此刻,他静静地望着她,似想要看透那双黑白分明的、映进了他心底深处的清澈眼眸里,到底,还藏匿了多少的、唯独是对自己的言不由衷? 冬夜的冷风,夹杂着河流冰面上的寒气拂了过来,吹得两人衣角微微簌簌。 谢檀动了动唇,却又随即抿住。 顾仲遥移开了视线,半晌,淡淡开口道:“你的家人,已经送到了安全之地。” 谢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可想去看看他们?” 谢檀摇头,“不用,人安全了就好。” 顾仲遥闻言沉默住。 末了,略带嘲意地轻笑了一声,宛若喟叹。 “急着去见赵子偃吗?难怪,连一国之君的求婚都拒绝了。” 说完,随即转身离开。 呃? 谢檀愣在原地,神思运转了好一会儿,方才彻底弄明白顾仲遥最后一句话的意味。 什么鬼! 她望向月光下那道略显得寂寥的背影渐渐行远,原有几分缭乱的心情、化作了愤慨。 居然敢偷听壁角! 而且看起来是将自己跟萧孚的对话全听了去……简直是卑鄙阴险无耻至极! 十足十的反派大恶人! 顾仲遥站在河岸边的坡上,远远望着谢檀在河畔狠踢了几脚石子、气哼哼地转身返回了营地,不自觉地牵了牵唇角,逸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来。 她到底是天性凉薄,还是唯独对自己冷心厌恶? 为了避开他,竟连家人也不肯去见…… 面对着那样的她,他仓皇失措、落荒而逃,只怕是再多待上一刻,人就会失控…… 夜风冰凉,抬首而望,发觉就连明月也隐去了夜幕的另一端。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洞的漆黑,充斥到了心中,愈加感觉沉重。 他默然伫立,心中万般思绪翻转,良久之后,方才转身返回了扎营处。 营地的主帐之内,灯火昏黄,楼玉珠靠坐在帐柱一侧。 听到声响的一瞬,她扬起眼帘,站起身来,“公子。” 顾仲遥见到楼玉珠出现在自己的帐内,不禁微微诧异,“秦娘?” “公子恕罪。” 楼玉珠理了理垂落的发丝,“我来是想问问公子,是当真要跟卫国人结盟吗?” 事实上,她深夜等在顾仲遥的帐内,更是想察看一下他的态度。 她之前并不知道,顾仲遥与那谢氏女竟然早已和离…… 还有王太后那些有意无意的调侃……都令楼玉珠不觉暗自心跳加速,不断偷偷探查着顾仲遥的反应。 他似乎……也并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态度。 难道…… 楼玉珠抬起眼,望向顾仲遥。 烛光摇曳着似幻似魅的光影,映在顾仲遥俊美的五官上。 他低低“嗯”了声,踱至帐内另一侧,“此刻北上蓟城,不就是为了跟卫国人结盟吗?” 楼玉珠意识到顾仲遥刻意拉开距离的举动,心头不禁一凉,适才涌出的那些祈望又渐渐冷却了下来。 “可卫国那几个起兵造反的皇子,明明就是我们的人。公子若是跟萧孚结盟,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顾仲遥又“嗯”了声,“此事我自有决断。” 楼玉珠盯着他,胸中复杂纠结的情绪一点点灼痛起来。 “公子选择跟蓟城结盟,是因为谢娘子吧?” 明明有更简单的路可以走,却偏偏要选这一条最艰险的。 顾仲遥抬起了眼来,“你想说什么?” 楼玉珠握在身前的双手不觉掐紧,微微扬起脖颈,“我想说,公子肩负重任、身系万千族人,走的每一步都需要慎重。” 顾仲遥略带自嘲地牵了下唇角,“秦娘是在转述阿翁的教诲?” 楼玉珠与他对视片刻,慢慢垂低下眼,“秦娘僭越了。” 顾仲遥没有再接话。 沉默了些许,淡淡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次日一大早,参与结盟的双方将领又在中军帐重聚,围着沙盘商讨起布军与撤民的细节。 谢檀有意避开萧孚,也不想见到顾仲遥,索性就一直赖在自己的帐篷里不出去,但架不住萧孚时不时就派个人过来、请她去中军帐。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她实在被催得烦了,终于出帐跟着来请人的军士,往中军帐的方向行去。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早就学习到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谢檀想着心事,猛不丁地被人在营地岔路口拦住了去路。 楼玉珠面色清冷、眸色寒锐,姿态端持地挡在了谢檀的面前。 “我有话问你。” 数月未见,谢檀看着面前的楼玉珠,依旧很清晰地记得在鄞州驿馆里跟她的那场生死相搏。 “行啊,稍等。” 谢檀转身从带路军士的身上抽出佩刀,拎在手里,“走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论武力值确实打不过,千万不能为了装x就不配置防御装备…… 楼玉珠瞟了眼谢檀手中的军刀,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跟她走到一旁的香樟树下。 谢檀挑了挑眉,问道:“你要问什么?” 楼玉珠十分厌恶谢檀的这种无赖模样。 她撇开视线,望着远处,努力抑制着情绪,“我问你,你留在卫国、一味促成结盟,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檀抱刀叉腿,“我凭什么告诉你?” 楼玉珠冷笑了声,“你不说也罢。总之我告诉你,你在鄞州坏了公子的大事,我们这边的人想取你性命的可不少。你要是真心想促成结盟,就最好滚得远远的。” 谢檀咀嚼着楼玉珠的话,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楼玉珠唇线紧抿,“我的意思也好,公子的意思也好,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 谢檀研究着楼玉珠的神色,“昨晚你家公子约我去河边散步,哭着求我要同我复合,然后被我给拒绝了。所以这话如果是他说的,多半就只是气话而已,回头我哄哄他便好了……” 楼玉珠脸色紧绷,气息渐促,终于将视线移到了谢檀的脸上。 然而,窜到了嘴边的恶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昨夜顾仲遥的迟迟归来,还有那疏离冷漠的态度……以她对他的了解,怕是动了真怒。 而那怒气,又是源于何处? 楼玉珠狠狠地盯着立在面前晃着手里长刀的谢檀。 这个让自己一贯轻蔑看待的丫头,昨夜在中军帐内出尽了风头,以至于让自己也一时失了控。从前竟不知道,这人的洞悉力、分析力,皆是无可否认的出色……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 楼玉珠微微捏紧了袖中的拳,将语气控制得冷静,“你好自为之!” 她从谢檀身边擦肩而过,脚步略微停顿一瞬。 “还有,鄞州驿馆的事,你最好不要乱嚼舌根。否则……” 谢檀把刀横在胸前,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否则怎样?” 楼玉珠松了松拳,讥诮地笑了笑,“你不是深明大义,一心想要促成结盟吗?那就不要多生事端。另外,你大概也知道,你们谢氏的人如今被我们照看着。你若想要他们安然无恙,就最好不要跟我作对!” 说完,绕过香樟的粗大树干,抬脚离开了。 谢檀手中的长刀,慢慢地放低了下来。 什么个意思? 楼玉珠是在威胁她? 不让她把在鄞州驿馆被暗杀的事说出去,否则就要对谢家人动手? 谢檀转过身,望向楼玉珠离去的背影。 多生事端的人是你吧,大姐! 到了中军帐,双方参与议事的诸人已经商讨完了执行的细节。 谢檀撩帘进到里面,便看见摆在帐中央的巨大沙盘之上,城池山川、军马布局,皆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出来。 萧孚和几名卫臣立在沙盘的一侧,抬眼见谢檀走了进来,面色微赧,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不断地望向她。 而另外几名将领,则围着顾仲遥站在沙盘的另一端,比划讨论着什么。 顾仲遥今日换了身素色的锦袍、白玉簪佩,一派世家子弟的风姿翩然。他神情严肃地聆听着将领的讨论,不着痕迹地朝谢檀的方向抬了抬眼,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远离沙盘的居中主位上,王太后端着茶盏,正与刚进帐不久的楼玉珠低声说着话。见谢檀走了进来,太后脸色沉了沉,下意识地向萧孚的方向警戒地瞄了一眼。 谢檀立即明白过来。 昨晚她回帐的时候听守卫说,萧孚去了太后的营帐。如今看来,这小子肯定是把向自己求婚的事,迫不及待地汇报给了太后! 太后之前一直隐瞒着自己已经和离的事情,不是很明显就不希望儿子对她生出什么念头吗? 这下王太后看着她,就跟狗血剧里恶婆婆看贫贱媳妇似的,掩不住的厌恶与嫌弃…… 萧孚闹这么一出,她反正也没脸再找他赞助创业启动资金了。 谢檀心道,其实太后走狗血剧套路最好,要是拿一百万两银子什么的、扔到自己的面前,她绝对分分钟就拿钱走人! ※※※※※※※※※※※※※※※※※※※※ 感谢在2020-05-02 02:48:59~2020-05-03 16:3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淡陌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这时,曹光启走到萧孚面前,行了一礼,“陛下,臣那边已经商定下来,十日后就开启燕门关。齐峤的大军也会在十日之内赶至丘山,助王大将军撤兵。” 萧孚点了点头,又回头去看王太后。 顾仲遥那边的几名将领,也围着商量了几句,“出兵御敌、抵抗梁国大军的是我们,送民入燕门关的也是我们,感觉有点吃亏啊!” 顾仲遥闻言亦微微颌首,声音中一抹淡淡矜贵,“确实,有些不妥。” 主位上的王太后听出些端倪,直起身来,“那顾公子的意思是……” 顾仲遥的视线在帐内逡巡而过,不着痕迹地在谢檀的身上稍作停留,缓缓说道: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谢檀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那双熟悉的墨色双眸,熠着的笃定神色、压住了那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有种难以言绘、直击人心的力量……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她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心不觉地狂跳了起来。一种异常复杂的滋味从思绪深处溢了出来,竟辨不清是惶惑的忧、恼恨的怒、还是……那一丝隐蔽的甜…… 顾仲遥身旁的齐峤接过话,朝帐内众人拱了拱手,“依照结盟的常例,眼下应当请一位对卫帝而言十分重要之人、去往我方大营作客,方能以示诚意!” 原来,是要求人质。 卫国朝臣们面面相觑。 不错,按照惯例,顾仲遥那边又是出兵、又是将百姓送进卫国的地盘,有这种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只不过,他们年轻的陛下既无子女、又无同母兄弟……该选谁去做质子啊? 顾仲遥的视线,始终停在了谢檀的身上。 萧孚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行!”他朝前一步,挡到谢檀面前,“阿檀不能跟你走!” 顾仲遥语气微嘲,“原来这就是卫帝看重之人。倒省去了查证的工夫。” 萧孚意识到什么,慌忙改口:“她不是……” “行啊!我可以跟你们走。” 蓦然间,谢檀的声音从萧孚的身后传了出来。 帐内诸人,刹时面色各异。 萧孚一脸的不可置信,转头望向谢檀,“阿檀?” 谢檀此时却一直目视着前方。 主位的旁边,楼玉珠也正死死地回盯住她,一向优雅闲适的姿态变得十分僵硬。 “……你大概也知道,你们谢氏的人如今被我们照看着。你若想要他们安然无恙,就最好不要跟我作对!” 不好意思,今天不但要跟你作对,还要断了你其他的念想…… “我去做人质可以,”谢檀慢悠悠地说道:“但你们也得留下一位,才算公平吧?当然,也必须是你们顾公子很看重的人才行。” 她抿起嘴角,笑容清纯无害,“譬如说,楼女官?” 楼玉珠握在身前的双手猛然攥紧,猛地站起了身来,“谢檀!” 谢檀挑着眉,“楼女官深明大义,一心想要促成结盟,当然不会多生事端。” 她偏着头努力回忆了一下,“啊,还有,大家辛苦商议了这么久,计划得天衣无缝,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实现大业,翻天覆地、改写乾坤!我都能为此作出牺牲,楼女官身为王太后的外甥女,难道还怕留在这里受到苛待了不成?” 楼玉珠被谢檀的一番话堵得无法驳斥。 仓皇间,她抬起眼,带着求助的意味、急切地望向顾仲遥。 然而顾仲遥的目光,却始终凝向了谢檀。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蕴着一抹愠色,说话时不断翕合的朱唇丹色嫣然,牵着极尽挑衅的笑意。 这小狐狸,是动了真怒啊…… 这时王太后也站起了身来,拉住手边楼玉珠的手、亲密地拍了拍。 “要不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玉珠是我亲外甥女,留在这里,刚好可以给我做个伴!我也定然不会亏待了她。” 换作从前,王太后定然不会轻易屈服于对手的提议,但如今顾仲遥想要带着的人是谢檀,是昨晚自己儿子流着泪说想要娶的人!萧孚的婚事牵系着未来的政局,必然少不了要联姻卫国的世家大族。王太后虽然并不介意让谢檀留在萧孚身边,但也决计不愿意许以尊位。 所以眼下对她而言,面子什么的都是其次,能早点送走勾掉了自己儿子魂魄的谢檀,才是最最紧要的! 王太后的话一出口,楼玉珠便更是没有了反驳的余地。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为大业而牺牲的典范,并且一向暗自以此为傲。 所以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当着顾仲遥和一众同僚的面,说出胆怯自私的推脱之语来…… 楼玉珠默然地抽出手来,强撑着笑了笑,继而颓然地坐了下去。 *** 结盟的谈判有了结果和计划,而谢檀作为质子、跟随顾仲遥等人离开亢邕城,也已成了定局。 萧孚自然百般不愿,但谢檀明明白白拒绝他的态度,让他颇有些心灰意冷,也无法强求或说服她为了自己而改变心意。 临行之日,萧孚将谢檀送至山麓的河川之外,行了一程、又是一程,在曹光启的反复劝说之下,方才依依惜别,调头离开。 谢檀的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从朋友的角度来说,她其实挺喜欢萧孚的,并且又曾三次受他搭救,感激之情难以衡量。 但感激不是爱情。 有些事,她没办法做出欺骗…… 谢檀挽着缰绳,回头望向萧孚被御林军簇拥着离开的背影,默然地叹了口气。 如今有了强大的盟友,身边又有王太后、阿赉等人的守护,想必萧孚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好走吧…… 她默默地转过头来,撞上了一道正投向了自己的冷黯视线。 顾仲遥勒马于前,回首望着谢檀,待她行至身侧,语带嘲意地问了句: “舍不得?” “噢。” 谢檀挑了挑眉,打马径直越过了他,“就是舍不得。” 无耻之徒,居然搞出要人质这么一招! 比狐狸还要阴险…… 她抖动马缰,一骑奔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前面领路的陈虎,一向看谢檀很不顺眼,此时索性装作没看见她。而齐峤因为谢檀在中军帐内的侃侃而谈、对她颇生出了一些钦佩的好感,拉马退行到了她的旁边,笑道: “看不出来啊,谢娘子的骑术也相当出色!” 谢檀客气道:“哪里敢班门弄斧,都是这战马养得好。” 齐峤哈哈大笑,又跟谢檀闲聊了几句,问道: “谢娘子今后,怎么打算的?” 在蓟城这里见到谢檀,继而又了解到她的真实身份,齐峤之前很多没有想通的事,渐渐地都明白了过来,心里颇有种围观好戏的窃喜感…… 谢檀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老老实实地当人质了。” 齐峤策马靠近了她些,“你以为顾贤弟是真想让你当人质?”回首朝顾仲遥的方向看了眼,“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人的助力……” 谢檀神色淡淡,“是吗?” “是啊。” 齐峤抚了髭须,笑意深远,“所以最初他说要来蓟城谈判,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后来见到了你,哈哈,才搞清楚了顾贤弟的用意……” 谢檀沉默片刻,拉着缰绳,不着痕迹地慢慢跟齐峤拉开了些距离。 这位仁兄,是嫌事不够多是吧? 队伍快马加鞭,行往梁卫边境的方向,到了一处叫青花镇的地方,齐峤领着几名部属,与众人辞别,准备调转向东而行,而顾仲遥等人,则继续往南。 谢檀知道齐峤另有领兵布防边境的任务,遂与他拱手告别,也说了些祝福的话辞,又再跟着顾仲遥和韩峰等人继续行路。 眼看着地形逐渐拔高起来,马队踏行之路也从宽阔官道、渐渐变成了山林小径,谢檀的心里不觉有些起疑,借着中途下马休息的空档,向一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护卫打听道: “我们不是去涂州吗?怎么不走官道了?” 护卫答说:“齐将军走的那个方向才是涂州,咱们是往九畹山去。” 谢檀脑门一黑。 她之所以答应当这个人质,主要是因为跟萧孚的关系变得太尴尬、实在在卫国待不下去,但也没真就打算老老实实地跟着顾仲遥走。 她原定的计划,是到了涂州,就找个机会跑路,然后一直往南奔回梁国去。 顾仲遥身为梁国叛臣,肯定也不敢冒险去追她。 但眼下走的这条路……辨识起方位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从卫国进入到九畹山里的道路,虽然一路攀爬向上,但却并不崎岖难走。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队伍越过了最险阻的一道山谷,抵达到了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滩。 河面上,泊了几艘渔船。 谢檀明白过来,顾仲遥是打算要走水路去齐峤的那个藏兵之地。 她挽着马缰,不肯下马。 顾仲遥策马靠近,神色清冷,“下马上船。” 谢檀弯腰捂着肚子,“肚子痛,动不了。” 顾仲遥盯着她。 谢檀趴在马背上,偏过头,泪光盈盈地回望着他,“真的痛。你是不会明白,做女儿家的这种辛苦……难受得要命,还要跟着你们翻山越岭……” 顾仲遥移了移目光,唇线似有些微微抿紧,怔忡了一瞬,翻身下了马。 他走到谢檀跟前,“不舒服为何不早说?” 扶住谢檀,手指掠过她额前乱发、察看着她的面色,“我抱你下来。” 谢檀摁住他的手,“不行,等我再缓缓。” 她趴在马背上,偷眼瞟向河岸边陆续上船的人马。 顾仲遥修长的手指,被她摁在了掌心下,微凉的,又似有剧烈的脉搏在起伏着。 谢檀恍恍惚惚地忆起,州相府里某个心力交瘁的清晨,她也曾这样地握着他的手指,诚心诚意地祈盼着他能醒过来。 却又,那般地害怕他醒来…… 河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清浅气息,柔柔拂过。 “你胸口的伤,都好了吗?” 她收敛着情绪,低低问道。 顾仲遥的指尖有些发僵,隔了良久,方才一字字答道:“我没事。” 谢檀垂着眼,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慢慢坐起身来,朝河边方向望了眼,清了清喉咙,“你们的船那么窄,待会儿坐着肯定会颠簸得厉害吧?” 顾仲遥循着谢檀的目光,侧头看向了渔船。 紧接着,只觉得手上骤然一松,马鞭夹杂着风声啸划过了头顶。他急忙转身,却见谢檀已经调转了马头,扬鞭疾驰而出! 第五十四章 “谢檀!” 顾仲遥震怒的唤声从身后传来。然而谢檀的坐骑,早已奔出了河谷的拐角。 虽然没有系统的导航,但她记得,沿着这条通往藏兵处的河流一直往外走,就能出九畹山,到涂州城! 到了涂州城附近,她就能找到南下梁国的官道。 梁国大军正在赵子偃的带领下,压向边境。赵子偃欠过她天大的人情,就算碰上了,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碰不上的话,更好。 谢檀反手摸了摸身后的包袱,好歹这段日子还是积累了一些首饰金银之物,过不了地主收租的日子,盘个小营生还是有希望的。 盘营生的话,搞饮食当然是好,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口味。 就是怕万一做的太好吃,每天自己吃太多,亏本了就不好办了…… 谢檀脑补着各种场景、规划着未来事业发展,急切地想让纷杂的思绪冷却下来,却猛不丁的,听见身后的山谷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身下的坐骑,回应似的振鬣长嘶一声,踏停了步子。 谢檀:…… 她甩着缰绳,又挥鞭要挟,努力驱策马匹。但马儿丝毫不予理会,只在原地来回地踏着小步,就是不往前走! 身后的山路上,有急急的马蹄声传来。 谢檀暗呼不好,心急乱跳,决定弃马逃窜。 扔了缰绳,反手去取挂在鞍上的包袱,指尖刚刚触到包袱布的一角,身体猛然被一股大力卷住,腾空而起。 紧接着,人便落入到一道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顾仲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将谢檀紧紧揽在身前,语气里压抑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戾,“我若再信你一次,我就……” “有话好说!你先把马停下!” 谢檀一心惦记着自己马背上的“小金库”,眼看着顾仲遥调转了马头飞驰离开,急的大喊。 顾仲遥哪里肯再理会,双腿猛踢马腹,策马向山林间疾行而去。 “别跑这么快呀!” “你先停一下!” 谢檀被箍在顾仲遥的胸前,几次想抢缰绳都没成功,忍不住用力地捶了他几下,“停下!” 顾仲遥手中动作微滞、气息一紧,策马的速度不觉缓了下来。 谢檀意识到什么,侧过身仰起头,见身后之人墨眸低垂、眉头轻蹙,面色隐隐有些发白。 “你……” 她伸出去抢缰绳的手、慢慢缩了过来,望着顾仲遥,“我是不是……打到你的伤口了?” 他胸前的刀伤,她是亲眼见过的。 刺得那么深。 几乎,连性命都丢掉了…… “要动手,就该再狠一些。我死了,你才能逃。” 顾仲遥的语气里,克制压抑着伤痛与情绪。 他抬起眼帘,视线划过谢檀仰望的面庞,却不由得,一刹那怔然凝住。 少女清亮的眼眸,映着夕阳的光芒,蕴着那般复杂难懂的情愫,又似漾着桃夭红袖的温柔,只是那样短短瞬间的一瞥,便足以让他心思迷离,再度生出那纷杂无望的、可耻可怜可悲的妄念来…… 谢檀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算了……” 她终是有些心软了,泄气似的说道,“反正也打不过你。要抓就抓吧,我不跑了。” 暮色渐深。 冬日的山林间,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马匹的行速缓了下来,而马背上的两人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之中,一直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微风轻托起发丝,在咫尺呼吸间纠缠漫绕着。 耳畔的气息声、胸前的心跳声,俱是莫名流淌的悸动。 道路两边的山峰越来越高,耳边依稀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一直沉默的谢檀环顾四下,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这不是……那晚遇到巨蛇的地方吗?” 因为季节的缘故,深涧里的水变浅了许多,露出大片的鹅卵石河滩。 “你是打算走那条山路?”她反应过来。 身后顾仲遥“嗯”了声,“夜里水位有变化,渔船等不了人。我让他们先走了。” 谢檀望向前路,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万一……又碰到蛇怪怎么办?说不定上次那蛇有亲戚朋友什么的,正埋伏在前面等着报仇呢……我看,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巨蛇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每每一想到那晚的死里逃生,谢檀就觉得心里发毛…… 顾仲遥垂下眼眸,望着身前扭来扭去的脑袋,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扬。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这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 谢檀口气严肃,“我是很实际的在考虑情况!再说,你上次不也被那蛇给戳得半死吗?而且这次也再没有萧郎君援手了!” 顾仲遥唇畔的笑意顷然消失。 谢檀坐在他身前,半天听不到回应,垂眼却瞧见他握着缰绳的手、在狠狠地攥紧。 她依稀意识到什么,心底渐有滋味复杂的情绪一丝丝漾出,想了想,似笑非笑地道: “哦还有,上回在这里,你不是还拿剑想杀我来着?要不是后来你被蛇戳了,我只怕一早就被你砍死了,能不怕吗?” 身后顾仲遥愈加沉默。 末了,他语气艰难,低声问道:“所以后来,你便一心想杀我报仇?” “对啊!” 谢檀回答得很爽快,一边垂眼观察顾仲遥的手。 呀,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既想让我死,为何又在相府为我寻医、安抚朝臣?” “这个嘛……” 谢檀态度诚恳,“你在望月台救了我,我多少也是心存感激的。” 感激…… 只是……感激吗? 顾仲遥静默了片刻,“那为何,又要不辞而别,离开鄞州?” 为何,要离开鄞州? 这下谢檀不觉沉默住。 顾仲遥亦默然了半晌,然后缓缓问道:“是因为楼玉珠吗?” 谢檀在驿馆的消息、与楼玉珠同一天在相府的出现,实在太过巧合。顾仲遥得知谢檀身处卫国的消息最初,便已经猜测过这件事与楼玉珠的关联。 而谢檀提议交换人质时,望向楼玉珠的神情与目光,更是说明了两人间有着不同一般的仇怨。 他的这只小狐狸,尤其怕麻烦,若非深仇大怨,绝不会主动攻击…… 可谢檀却并没承认,反问他道:“你为什么觉得是因为楼玉珠?” 顾仲遥淡淡道:“不然你为何执意要将她留在卫国。” 谢檀默默咀嚼着顾仲遥的回答,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怎么,让你被迫跟喜欢的女人分开了,伤心了?” 她嘴里啧啧两声,“那你赶紧放了我,然后调头回去救人呗。” 放了她? “不是说不跑了吗?又想去哪儿?” “回梁国啊。” 回梁国…… 是想去……找赵子偃吗? 顾仲遥的面色骤然暗沉下来,一言不发地驱策着坐骑,不再开口。 谢檀低头瞟了眼他攥着马缰的手,慢慢抿起了嘴角。 或许是冬日萧索、万物俱寂,两人沿着深涧的小路往前,直到抵达了瀑布旁的潭水处,都没有遇到过什么精怪。 瀑口的那一汪潭水,依旧清澈。只是少了鸣鸟飞跃,显得深幽沉静了起来。再顺着瀑布旁的山路一直往上走,便是倚崖而建的那条艰险小道,好在今日没有雾气阻碍视线,顾仲遥一人牵马领路,很快就上到了崖顶。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一轮明月从对面的山峰之后升起,皎若圆镜地挂在了夜穹之中。 谢檀借着月光,朝断崖处眺望过去,只见黑黢黢两三丈的空荡深渊,往下看不到底。 她不禁愕然,转头问顾仲遥:“怎么你们也没修座桥?” 她原以为顾仲遥之所以选这条山路,肯定是已经修好了断崖处的路障,没想到还是原样! 谢檀果断下马,“我先说明,我不跳!” 又想故伎重施!可这次三更半夜的,路都看不清,能随随便便地跳吗? 顾仲遥将缰绳递给谢檀,“你不用跳。” 谢檀扯过缰绳,把马直接调头,往回走,“不就是换你一个人策马吗?我还不是得跟着跳!我不去!” 上次被吓得心噗通乱跳,如今一闭眼就时不时浮现高崖风啸、马踏碎石什么的,搅得她情绪混乱…… “谢檀。” 顾仲遥的唤声在身后响起。 谢檀假装没听到。 身后之人急奔了几步,有碎石沙沙的疾响声传来,却又转瞬归于寂静。 谢檀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觉察到异样,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却不见顾仲遥的身影。 她怔立片刻,猛地心头一凉,扔下缰绳往回走。 “喂!” 她喊着,视线在倚崖的狭窄小路上来来回回巡视了十几遍,却看不到一丝人影。 “顾仲遥!” 碎石地面上,有划踩的痕迹。 今夜虽然没有大雾,可道路崎岖,石面因为时常被山泉浸润、布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上一回她自己一脚踩滑就险些落下悬崖,何况刚刚顾仲遥为了追她,还急跑了几步? 谢檀意识到什么,骤然浑身冰寒。 她趴到崖边,探头向下张望,入目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顾仲遥!” 空旷的回音,寂寂而响,却得不到任何的答复。 唯有夜风凛冽,呜咽呼啸着吹乱了她的发丝与衣裙。 第五十五章 谢檀觉得胸口处发紧,猛喘了一口气,身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剜离了开来,带着无法压抑的痛楚,沉沉地往暗渊里坠落…… 一瞬间,那些压至心底的片段与记忆,一幕一幕的,流年辗转般的纷至沓来,在眼前重现着—— “你难道不明白吗?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好,我就会忍不住又要痴心妄想……” “从前笑你五危俱犯。今日再看自己,又何尝不是?有勇无谋,手足无措。临阵畏怯,患得患失。情绪难控,自怨自艾……明知来了是死路一条,却又,没办法不来……” “其实还是更愿听你说,崇拜我、支持我、觉得我长得好看的那些话……哪怕都不是真的……” 漆黑潮湿的甬道里,他握着她的手,语气柔软,“你除了这些,就不想跟我谈些别的吗?” 他想跟她谈的话,她其实,一直都很清楚。 只是因为给不了答案,所以只能一直地逃、让他一直追,就像刚才…… “你这个傻子……” “有什么好追的?” “你一个干大事业的人,将来得登极位、三宫六院的……追我做什么?” “你这个傻子!” 谢檀蹲在崖边喊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须臾之前,他的话语、他的诘问,犹若回响耳畔。 所以后来,你便一心想杀我报仇? 既想让我死,为何又在相府为我寻医、安抚朝臣? 为何,又要不辞而别,离开鄞州? 他鼓足了勇气,期冀着她的答案。而她,却依旧只是满口的谎言…… “我其实……” 谢檀颤着声,“一开始,确实是想利用你去拿兵符……可后来我真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性命……事后我也尽力想要弥补过,安抚你的幕僚,让赵子偃身败名裂、跟沐氏反目……” 她抹了下脸上的泪水,“还有离开离开鄞州的事……没错,是因为楼玉珠,我没说出来,也不是我不恨她,是因为……因为……” 谢檀双唇翕合着,几番欲语却不成言。 生死相隔的绝望,迫使着她不得不直视内心隐藏的情愫。 那些纠结与矛盾,理不清、辨不明的丝丝缕缕…… “因为就算我说了,又能让你怎样呢?你有自己的理想,要干革命、要做大事……总不能因为身边对你忠心的人、想替你除掉我这个红颜祸水,就让你们同志之间反目成仇吧?楼玉珠恨我,陈虎、韩峰……还有之前庄园里的那个老头,他们又何尝不恨我?难道要你为了我,不管不顾的,把追随你多年的部属都抛弃了?” 谢檀抬起手,掩在嘴上,努力抑制着喉间涌出的哽咽。 “我知道……你上次在甬道里想跟我说什么……我其实……我也……”心口蓦然涌出一阵灼烫的痛楚,语不成调,呜咽起来,“你就是傻子!既然要搞革命,为什么就不能专注事业?跑去蓟城就为了骗我做人质是吧?大傻子……” “让我跟萧孚结盟,不是你的主意吗?” 熟悉的声音,清清淡淡地随风传了过来。 蹲在崖边的谢檀先是一愣,继而满目仓皇地抬起了眼。 逆着山风的盈袖幽香,在空气弥散开来。 皎洁的月色之中,顾仲遥的身影宛若流光、飘然落下,手里拿着从对面悬崖牵来的桥绳。 他抿着唇角,眼中漾着灼灼深情,凝视着依旧蹲在崖边的谢檀,“我去对面取桥绳了。” 谢檀脸上目瞪口呆的表情碎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既羞又窘还气的狰狞,顺手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石,就朝顾仲遥扔了过去。 “你有病啊!提前说一声会死吗?” 顾仲遥解释道:“来去不过转眼工夫,我想先把……” 谢檀一听“来去不过转眼工夫”,顿时愈加恼羞成怒。 明明马上就能回来,偏偏躲在那边不出声,害她又惊又悲地上演苦情戏! 很明显就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话! 石头扔完了,她便恨不得直接上手,但人已经极快地被捉住,拥入进了对方坚实的怀抱中。 顾仲遥垂头凝望着谢檀,见她面颊泪痕犹在、眼角处水光盈盈,一幅惹人怜惜的小模样。 然而她瞪向自己的目光,却像是燃烧着两簇腾腾的小火苗…… “你看见我找你,为什么不出声?卑鄙!无耻!” “还有,这么远都能跳过去,之前说伤口痛什么的都是装的是吧?骗子!无赖!” “哪儿有人像你这样独断!做什么事都不参考一下别人的意见!” “我虽然是人质,但是也是有人权的!我……” 话音未落,开合着的双唇,被顾仲遥猝不及防地低头吻住,再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他一手牢牢地箍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扔掉了桥绳,托在了她的脑后。 人动弹不得,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谢檀茫然不知所措,睁着眼,恍恍惚惚地看见银色的月光、在顾仲遥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闪烁着。 带着几许青涩、却又异常缠绵温柔的润湿感,在她的双唇间晕染开来。 炽热的呼吸,狂乱的心跳。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由心底深处,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谢檀头脑发晕,心狂跳得似要炸开,所有的意识仿佛都集中到了一点,只感觉到顾仲遥在以最柔软的触觉、细细描摹着她唇瓣的每一道轮廓、每一处起伏,继而又加深了力度,尝试着将那两片嫣红慢慢地分开…… 这时,她脑中的系统,突然红光大作起来。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与非攻略对象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则任务自动失败。】 谢檀心头一窒,挣脱开来,扭转过头。 拥在她腰间的双臂,却愈加收紧。 “阿檀……” 顾仲遥的唇,轻触在她的鬓发间,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谢檀说不出话,一颗心怦怦地如鼓跳动。 顾仲遥低沉的嗓音蕴着笑意,“你刚才有句话还没说完。你其实……你也……你也什么?” 谢檀愈加羞窘起来,啐了口,道:“什么也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就算说了,你也不能问都不问就……不要脸……” “生气的话,可以动手。胸前的伤口在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当然敢。” 顾仲遥捉住谢檀的手,把它摁向自己的心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谢檀双颊火烫,低垂了眉眼,扭开身来,“谁要跟你动手!” 她逃离开来,回头去牵那匹早已踱远了的马。 顾仲遥扬着唇角、伫立原地,好半晌,方才意识到桥绳被自己给扔了出去…… 想起适才狂喜之下的情潮涌动,他抬手摸了摸唇、又摁住心跳剧烈的胸口,不禁含笑低低叹喟,继而再度纵身跃至对崖,拾起那弹回的桥绳,转回重新拉拽固定。 离开梁国、与齐峤汇合兵力之后,他便让人在此处的断崖之上搭建了一座软桥。为防外敌,软桥平时只藏纳在靠内的那座峰崖之上,需要拉引桥绳方才能展开。 谢檀牵着马,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正巧撞见连接断崖间的软桥徐徐升起,不禁甚是惊奇。 “原来你们确实修了桥!怎么不早说?” 顾仲遥固定好桥绳,转身望着谢檀,“说过你不用跳。是你总不信我。” 他接过马缰,又用黑布蒙上马的眼睛,看了眼气鼓鼓瞪着自己的谢檀,唇角轻牵,“上马吧。” 谢檀上了马。 顾仲遥牵着马,上了摇摇晃晃的软桥。 山风呼啸,软桥摇摆,马也因此走得进进退退、十分艰难。 谢檀抓着马笼头的系绳,抬眼望着走在最前面的那道高挺身影,却始终觉得很安心。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你须得信我。” 她何尝,不曾信他…… 高崖风啸,马踏碎石,烈火蒸腾…… 俯仰间便会不经意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总让她不由自主地觉得安稳…… 到了对面崖顶,顾仲遥收了软桥,重新翻身上马,坐到了谢檀身后。 下山的路宽阔而轻松,坐骑很快就小跑了起来。 顾仲遥一手挽着缰绳,一手将谢檀的披风拢紧了些,“冷吗?” 谢檀摇头。 先前也没觉得跟顾仲遥共乘一马有何不妥,如今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坚实胸膛,即便是隔着好几层冬装,也不由得让她有些面红耳赤起来,连耳朵都发着烧,哪里觉得冷? 顾仲遥拥着谢檀,嘴唇时不时触碰到她的发丝,凉凉痒痒的,撩动得心弦紊乱。 他微微挪开了些距离,调整着气息,唯恐自己的失控让坐骑也失了方向…… “上船前,为何要逃?”心底深处那层隐秘的担忧,终是忍不住再度试探着问了出来。 谢檀思绪微滞,随口编道:“这里兵荒马乱的,我不喜欢。想逃到安全地方过日子。” 顾仲遥沉默一瞬,语气郑重,“我必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谢檀咀嚼着他话中之意,似笑非笑地说道:“说了半天,还是怕我跑了是吧?不过你别急,等将来你复国成功,嫔妃无数、温香软玉的,一对比,就会觉得我无比讨厌,见着就让你心烦,巴不得我自己收拾包袱走人。” “胡说八道。” 顾仲遥伸臂揽住谢檀,修长的手指摁在她的嘴唇上,“不许再胡说了。” 谢檀捉住了他的手指,心中浮泛起一丝柔软而复杂的情愫,滋味万千难辨。 顾仲遥回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拥着她的手臂再度收拢,“永远,都别再离开我。” 一生所学,无非权术纵横、博弈人心,又怎会看不到谢檀每每面对自己时、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那份复杂情愫? 她狡黠,却又真实,喜欢谁、不喜欢谁,眼神里总是藏不住的。 哪怕面对着有恩于她的萧孚,“不喜欢你”这样的回答,依旧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患得患失、不手足无措,生怕一不小心,他的小狐狸就又溜走了。 那晚她不顾一切挡在赵子偃身前的一幕,梦魇般如影随形,总能让他随时透不过气来…… 顾仲遥微微吸了口气,努力将脑中景象摈弃,抬眼仰望夜幕中的那轮明月。 月色皎洁如雪,很像她眸中透亮的色泽,黑白分明的,让他移不开眼。 他不觉放松了些手里的缰绳,恍惚觉得,在这黑夜中走失了方向,亦是极好的。 就如此这般,拥着她,相依相偎的,一路慢慢而长久地走下去。 第五十六章 谢檀在谷中腹地的村落里,终于见到了她的父母兄长等人。 谢光比起上回在死牢中见到时、气色好了许多,见到谢檀的刹那不禁老泪横流,“檀儿!” 谢檀的生母周氏,兄长谢伯安、侄子洵儿等,也都围了过来,抱着流泪。 他们族人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选择留在了梁国,改名换姓搬去了顾仲遥安排的地方生活。而跟随流民一路北上来到九畹山的,大多是谢檀最亲近的家人。 谢光向谢檀讲述了一番他们离开鄞州的经过,叹道:“从前只道仲遥是贪恋权财之人,却不知实则真正狭隘之人是我自己!这次历经劫难,在阎王殿前走了几个来回,总算参悟了一些处世的道理!” 谢光出身世家名门,一向以士人清高的作派自诩,骨子里瞧不起低贱的劳苦百姓,所以昔日也强烈反对过顾仲遥在朝中提拔寒士的做法、驳斥过合并黄白两籍的提议。 然而这一次,他经历磨难,亲眼见识到士族朝臣们虚伪冷漠的一面,北上逃亡的过程中又受过许多善良流民的帮助,因此心态起了很大的变化。 “我谢氏乃江南大族,经历四个朝代,几百年来血脉相传,家族的荣耀早就胜过了国之荣耀!” 谢光拉着谢檀,“为父也想过了,我谢家不必非得称臣于赵氏,既然仲遥有他的雄心壮志,那我这个做岳丈的自然要支持、要追随!” 谢檀一脸尬色。 她这位老父大概是被顾仲遥给洗脑了,一把年纪了居然也想拖家带口参加革命…… “追随什么的就算了吧。” 谢檀看了眼旁边的周氏,劝道:“父亲跟阿娘还是赶紧找个安全地方,安稳过日子比较好。过段时间天下就大乱了。” 周氏听得半懂不懂,看了眼谢光,又转向谢檀,“檀儿说的话,阿娘不太明白。你既嫁予了顾仲遥,那今后必定是会跟着他,你父亲兄长都是饱读经史的士人,留下来辅佐帮助,一家人挨在一处,岂不是最团圆的事?” 谢檀清了下喉咙,“那个……我,我其实跟顾仲遥,已经和离了……” 一言既出,全屋子的人都石化住。 谢光胡子发颤,“和离?”定了定神,“和离书呢?” 按习俗,和离书是需要交到娘家家长手中的。 谢檀道:“不小心烧掉了。” 谢光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拍了一下几案,“此等事情岂容你胡编!我看你就是害怕战事艰险、前途坎坷,所以宁可背信叛夫,只顾着自己活命!我谢家一向自诩清流,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不知妇德的女儿!” 旁边周氏乃是典型深闺妇人,有关政事时局的话题弄不太明白,但一听“不知妇德”四字,立刻就感觉像是天塌了一般,指着谢檀落泪泣道:“从前阿娘都是怎么教你的,你竟全忘了!出嫁从夫,出嫁从夫,说过多少遍了……且你那夫婿待你着实不薄,为人又纯孝谦和,一有空闲就来探望你父亲,还总向我打听你的喜好……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旁边谢光的另外两位夫人见状,也跟着低头叹息。 谢檀一下傻了眼,但考虑到这副身体原主的性格,还不能言辞犀利地进行反驳…… 她四下瞥了一圈,把在旁边玩草编蟋蟀的洵儿给一把抓了过来,塞给了周氏, “呀,阿娘你看洵儿鼻子怎么有点发红,肯定是被火烛熏到了,要赶紧给洗洗!我去找水!” 然后脚下一溜,转身就跑出去了。 腹地的村落中,因为很多青年男子随齐峤外出征战,所以空出来许多居所,就分给了从梁国逃来暂避的人。 谢檀原打算着跟谢家人住到一起,可刚才见识了一番父母的反应,暂时也不敢回去了。最后还是她的兄长谢伯安跟了出来,把她带到了院落侧面的一间小屋。 “阿兄不会逼你做任何决定。” 谢伯安对谢檀说,“但顾仲遥对谢家,确实有恩。最初家中女眷被送去海州一带,是他变卖了海、长两州的所有产业,在朝中疏通打点,方才保得她们毫发无损、衣食无忧。后来一路护送我们逃出鄞州,途中几次为保护我们,差点让自己陷入险境。” 谢伯安顿了顿,看着妹妹,“后来,我偶然听到底下的人议论,知晓了你在清漪园中闹出的麻烦……若不是因为你,顾仲遥就不会被赵子偃所伤。以他当日的权势与地位,想要取代梁帝、直接改朝换代,并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却不得不走一条更艰难的路。这种时候,你若要弃他而去,我这个做兄长的……”叹了口气,“虽理解,却也无法赞同。” 谢檀哑口无言、欲哭无泪。 一些原本压抑住的愁绪,全被他们的话又给搅了出来,弄得她辗转反侧,心烦意乱的。 顾仲遥一回到谷中,便立刻被部属们请去商讨军务了,到了第二日下午,才得了空来找谢檀。 谢檀如今抓着洵儿当挡箭牌,随时都跟他凑在一处,顾仲遥到了谢家的院子时,一抬眼,就看见谢檀领着谢洵还有其他几个小孩,正在玩编草。 谢檀先是拿干稻草编了几只蝈蝈给男孩们,剩下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不肯要蝈蝈,非要花环,谢檀就跟她解释道:“编个环儿可以,但现在是冬天,没有花。” 女娃瘪着嘴,“想要花花,要花花……” 谢檀头大,开启忽悠模式,“你有没有听过,这九畹山里有只大妖怪,专门抓戴花环的小女孩,抓住了,就一口吞进肚子里。” 女娃愣了一下,紧接着“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撒腿就跑,然后撞到了倚在门口看了半天的顾仲遥,被他一把抱起。 顾仲遥哄着女娃,从腰佩上扯下一颗小小的玉石雕花,拿给她,“喜不喜欢?” 女娃的注意力立刻被玉花吸引,抽着鼻子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顾仲遥望向谢檀,黑眸中有淡淡的揶揄笑意,“连小孩子也骗?” 谢檀面有讪色地站起身来,“她先不讲道理的……” 顾仲遥抱着孩子又哄了几句,想把她放下来,谁料女娃的小胖手把他衣襟紧紧攥住,“要抱抱,要抱抱……” 谢檀这下理直气壮了,“你看吧,她是不是不讲理?” 顾仲遥抱着女娃,跟谢檀走到了院外的河岸边。 这里各家住户的院子都直接连着外面的河岸,河上泊着的皮蓬小船,绳索拴在了院篱的木桩上。 顾仲遥随行所驾之船,也停靠在岸。麾下部属正从船上将食材、炭火等物,逐一搬进谢家的院落。 “齐兄要赶去东海关与王韬交接,我也必须去一趟涂州。” 顾仲遥语气中有着压抑的艰难,实是难舍在此时离开她。但战事凶险,又舍不得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奔波吃苦。所幸如今家人团圆,她能安心留在此处,也是甚好的。 他顿了顿,对谢檀又道:“冬日天冷,便多备了些炭火给你们。” 谢檀“哦”了声。 又是送东西、又是帮哄娃的,搞得还真像个上门女婿似的…… 她低着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家人。” 顾仲遥闻言沉默住,半晌,笑了笑,“他们不也是我的家人吗?” 他目光定定地望向谢檀。 谢檀心中缭乱。 断崖边喊也喊了,现在再说否认的话,连她自己也觉得矫情。 可是…… 她低着头,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最终,下定了决心,蓦地缓步驻足,望向抱着孩子、姿态闲适的顾仲遥,有些踌躇地开口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吗?” 顾仲遥看着谢檀,唇角慢慢逸出温和笑意,“若是你生的,我便喜欢。” 谢檀心跳一窒,随即涨红了脸,“你当着孩子面瞎说什么!” 她从顾仲遥怀里抱过女娃,见旁边有几个小孩蹲在木桩旁挖泥巴,怂恿她道:“你去跟他们玩一会儿,我跟叔叔有大人的事要聊!” 女娃小嘴立马又瘪住,眼里积蓄出两泡泪,朝顾仲遥伸着胳膊,“不要,泥巴脏,要漂亮叔叔抱抱,抱抱……” 谢檀气得想动手。 顾仲遥接过孩子,哄了两句,望着她圆嘟嘟的小脸,心中不禁漾起一丝极其柔软的情绪。 若是阿檀生的女儿,必定像母亲一样的聪明狡黠,想要什么东西怕是会暗戳戳地施诡计,而不是一味地哭泣流眼泪。 那样的女儿,该是怎样的鬼灵精怪? 而他,又怎能不喜欢…… “可我不喜欢小孩,也不想生小孩。” 谢檀的声音,打碎了顾仲遥的遐思。 她抬头看着他,神情中交织着复杂与矛盾,“要不,你再重新写一份和离书,拿给我父亲?先前你给我的那一份,不小心在望月台烧掉了。” 河风轻轻吹过,撩起谢檀额前的一缕发丝,轻轻掠过她目光迷蒙的眼眸。 微微颤动的羽睫低垂了下去,掩住了眼波深处的脉脉惆怅。 顾仲遥怔然凝视着谢檀,良久未语。 末了,他抬手慢慢将那缕发丝捋到她的耳后,目光中情丝翻搅,“你觉得到了今时今日,我还能再写一份和离书给你吗?” 谢檀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那个智障系统偏偏让她没有选择。 远处渔船重新升起了皮帆,准备出发东行。 韩峰领着几名随从,朝顾仲遥的方向匆匆走来。 谢檀呼了口气,迅速说道:“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她抬头看着顾仲遥,语气认真,“要不,你去涂州的路上仔细考虑一下吧。真的。” 顾仲遥判研地打量着谢檀的表情,不禁豁尔一笑。 “好,我仔细考虑一下。” ※※※※※※※※※※※※※※※※※※※※ 感谢在2020-05-06 17:11:07~2020-05-07 19: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8040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七章 顾仲遥出发去了涂州之后,谢檀备感后悔。 早知道她家里的长辈那么难伺候,她宁可去上前线…… 周氏自从听到夫君指摘女儿没有妇德之后,一有机会就逮着谢檀要给她洗脑,还时不时提出要考察她的妇功,让她勤练纺绩、学习置办酒食什么的,吓得谢檀一度不敢回家,索性搬去了顾仲遥在谷中的居所。 顾仲遥住在从前齐峤所居的院子,居中方正,位置朝向河岸渡口处的集会地,算是谷内最中心的地点。平日里麾下心腹统筹军务政务等事宜,也是在此处的前院中进行。 眼下顾仲遥去了涂州,整座院落倒也清静。 谢檀带人收拾了一番,辟了间厅堂出来,请兄长谢伯安过来,给谷中的小孩们讲学。自己又跟着管理村务的阿宽,一起查看度支和屋舍安排。 顾仲遥从梁国迁出的流民共有十数万人,其中大多数身强力壮的男子皆直接去了军营,而剩下的女眷、老幼人口,则是一部分留在了涂州,另一部分进到九畹山里过冬。 阿宽介绍道:“涂州那边战事临近,所以顾公子下令将体弱以及老幼者,都暂时迁到了这里的村落。如今卫国开启了燕门关、又转交了濮城的兵权,公子准备先将涂州的那批百姓西迁。等涂州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咱们这边的人再跟过去。” 谢檀想了想,“让老弱者先行,不是更好吗?” 阿宽说:“主要考虑到冬天天冷,怕他们路上吃不消。” 谢檀点了点头,翻看了一下度支记录,“钱倒是不缺。”思忖片刻,“还是得想法多置办些皮毛衣料、和便于路上存储的食材,准备起来。战况这种事不好说,指不定万一哪天要提前出发,还是宁可事先预备下来比较好。” 阿宽领命前去准备。 谢檀也果断把村落里的女眷们发动起来,让她们帮忙缝制皮毛衣物之类冬装,并且很阴险的多安排了些给谢家的周氏等人,盼着这位阿娘能就此忘记唠叨自己…… 这日谢檀用过晚饭,坐在案前研究度支账簿,迷迷糊糊地有些打瞌睡。 再一睁眼,觉得屋内灯影似有明晦瞬变,扭头去看,却见顾仲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正俯身看着案上摊开的账簿。 见她醒来,他唇畔浮出温柔笑意,抬手将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账簿是不是很没趣?” 谢檀目光迷茫地望着他,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 她收到过顾仲遥派人传回的信函,说涂州那边的战线已经铺开。梁国大军北上压近,齐峤盘踞涂州,控制住梁卫边境的所有重镇。而卫国大将军王韬则调转了兵力,前往邺都城应付内乱。按照信函里所言,顾仲遥至少还要在涂州那边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吧? 她倏然坐直了身子,“你怎么回来了?” 顾仲遥缓缓在谢檀身旁坐下,手指翻了翻账簿,语气控制得淡然,“想你,就回来了。” 牵肠挂肚的滋味,实在难受。 从前运筹帷幄,只盼着有捷报佳讯,如今每见有人送来密函,却总暗暗期冀着会是她的回信。 然而他的小狐狸,只爱看账本,根本就不会写信…… 谢檀听他说得直白,不觉面颊一烫、低垂了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瞟他,见他似乎正看着账簿上的记录。 她遂情绪稍复,开口道: “我让人去采办了一些皮料、添置冬装,以防万一。反正东西可以长久存储,就算这里的人用不上,也可以送去你和齐将军那里。” 顾仲遥颌首,“我刚下船就去过岳丈那里,听伯安兄提过。” 从前得知她在相府替他照料过账目,心中的感激与窃喜,难以言表。 如今,更是亦然。 顾仲遥翻着账簿的指尖,慢慢移到谢檀的手边,触碰到她的手指,继而交叉缠绕,握入了掌心。 “为了我的事……这般辛苦,真不知我是愿你如此,还是不愿你如此……” 谢檀被他纠缠住手指,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狂乱起来。感觉着身畔之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那种男性特有的磁性嗓音和清冽气息,她意识到,智障系统马上就又要警报了…… 谢檀果断抽出手来,戳着账簿,“你这些钱,都是从前贪来的吧?到底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囤了这么多银子?” 顾仲遥攥了攥骤然变空的的掌心,有些哭笑不得。 运筹朝政军务,他向来驾轻就熟,但对于男女□□,却着实没有什么经验。 回来的路上,他也曾不断在心里描绘着重逢之际的种种景象。 谢檀见到他,若是欣喜,露出那种蔓至眉梢唇角的温暖笑意,那他,便可大胆一些…… 若是她像从前那样莫名动了怒,那他便需出手迅速地拉住她,直接拥入怀中,轻言细语地解释…… 而若是她害了羞,故意躲开他的视线,那他就慢慢握住她的手,举至唇边,飞快地亲一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握住的手还没来得及举高些,便飞走了…… 谢檀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指点着账目,梗着脖子,把账本翻得哗哗的。 顾仲遥暗叹了口气,伸手合起了账簿,“这些钱,有一部分,来自昔日北延皇族的私库。” 他从案头取过一卷羊皮舆图,慢慢展开,“还有一部分,来自我在梁、卫两国的产业,”指尖轻轻扫过舆图上标褐的点,“这里的商行、客栈、店铺,平时也用来传递消息。” 谢檀对于他的那些私产早有了解,也从楼玉珠那里听过北延皇族宝库的事,因而并不惊奇。眼下看着舆图上那些密集的标注,倒想起兄长对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来。 “阿兄说过,以你的势力,完全可以取梁帝而代之,直接在江南改朝换代的……” 她低垂了眉眼,指尖在羊皮舆图上慢慢划着,轻声慨叹道:“要不是上次在望月台,我害得你受伤,如今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一想到望月台,就要想到赵子偃。一想到赵子偃,就要想到那个无望的系统任务…… “福祸相依。我也从未心存过怨恨。” 顾仲遥覆上她的手,截断了她的话语,“小时候就常听阿娘讲起北延风光,我心中很是向往,或许一切正是天意,要让我带着族人回到彰月城。” 见谢檀神情依旧微郁,他拉她站起身来,“来,跟我去个地方。” 谢檀跟着顾仲遥出了屋子,见天色已经转暗,幽蓝的夜幕上轻云淡薄,一轮新月至山头升起,皎若银钩。 出了院门,向外望去,只见河岸边竟然燃起了明旺的篝火,且有人群渐渐开始聚集。 “这是……” 她知道这里的村民有初一十五篝火舞会的习俗,但如今大部分男青年都跟随齐峤出了谷,所以舞会已经很久没有再举行过了。 顾仲遥带着谢檀走到岸边,见聚集来此的人渐渐增多。不少最近从梁国迁来的百姓,面露好奇,指点议论着围向篝火堆旁。当地滞留的妇女和年轻姑娘们,依旧盛妆打扮,捧着花篮上前,一边将鲜花分给众人,一边讲解着篝火夜会的习俗。 最开心的,当属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绕着篝火奔跑打闹,时不时发出愉快的咯咯笑声。 “这里很久没有热闹过了。齐将军近日捷报连连,我寻思着,也应该让大家庆祝一下。” 顾仲遥拉着谢檀,向篝火的方向走去。 专门在初一的夜里抽空赶回来,就是为了使这一招杀手锏。 这一回,她总该会欢喜了吧? 人群中有百姓认出了顾仲遥,立刻停止了动作,上前行礼。其中,北延族人的态度格外恭敬,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匍匐在地,口称圣主。而谷中当地百姓纷纷奉上米酒等物,年轻的姑娘们站在远处含笑望着顾仲遥,时不时掩着嘴交头接耳一番,视线却紧随着他。 韩峰等人上前接过米酒和食物,又按照顾仲遥的吩咐、逐一转赠出去,然后将伏地行礼的老者们一一扶起,“公子交待了,今夜大家同乐,不必拘礼!” 顾仲遥始终神色淡淡,携着谢檀在篝火旁缓缓坐了下来。 阿宽带着几名村中泼辣大胆的姑娘,率先站到了篝火旁,哼唱起歌谣,拉手挑起舞来。众人见状,亦不再拘礼,纷纷开怀饮乐起来。 姑娘们跳了几圈,又各自散入人群,从围观者中拉出几名,加入到踏步舞中。如此反复几次,气氛逐渐热腾起来,齐声歌唱的声音、伴着有节奏的踏步声,再加上旁边围观人群的鼓掌声,整座山谷里仿佛都溢满了旋律与欢乐。 谢檀的面颊被篝火烤得红扑扑的,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 顾仲遥微微凑近,“不是喜欢跳舞吗?去吧。” 谢檀却想起往事,睨了他一眼,“不是只有未婚的才能跳吗?” 顾仲遥眸中似有笑意,深深地凝视了谢檀片刻,“为夫不介意。” 谢檀顿时脸颊更烫,低低地“呸”了一声,扭过头不肯看他。 ※※※※※※※※※※※※※※※※※※※※ 感谢在2020-05-07 19:44:42~2020-05-09 20:3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8040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篝火旁跳舞的人,越来越多。 谢檀甚至看见了韩峰,拉着那个她曾经的狱友、清漪园中的北延女奴,也一脸傻笑地踏起了舞步。 韩峰舞刀弄枪还行,跳舞实在没有天份,歪歪扭扭地找不准节拍,又一脸傻傻地只盯着女伴,好几次都踏错了步子、踩到了旁边的人,不停给人道歉。 谢檀笑得不行,埋低了头,伏在膝盖上抽着气,再一抬头,忽觉得身旁一空。 顾仲遥走到韩峰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像是在说着什么。韩峰一脸尬色,不住地点头。 这时,踏舞的几名当地女孩恰好顺着节拍转了过来,其中一名大胆的,伸手拉住了顾仲遥,几人将他团团围住,娇羞的大笑着。 谢檀伸着脖子,望见那道高挺的身影,映着金红的火光,很快隐入了婀娜女子们的身形之后。 她心头一堵,脸上的笑意不觉褪了去。 旁边一位北延老妇人见状笑道:“多妻多子是福分,圣主身份贵重、福泽绵长,是大吉之兆。” 谢檀酸溜溜地说:“封建糟粕……” 老妇人大概是理解错了意思,一本正经地手摁心口,“顾公子是北延皇族的王子,是我们最尊贵的圣主君王!” 谢檀盯着明旺的火光,渐觉得有昏黄不清的色彩在眼前晕染开来。 她站起身来,退离了人群。 河岸边人迹稀少,偶尔有奔跑的孩童掠过,嬉笑追赶着。 谢檀将一颗石子踢入河水中,看着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之觉得那水纹就如自己此时的心绪一般。 点点碎碎,起起伏伏,无法平静,却也无力汹涌。 蓦然间,身体被人从后面拥住,耳畔声音沉沉,“生气了?” 谢檀身子僵硬,翻了个白眼,“我干嘛要生气?” 顾仲遥的下颌轻触着她的发丝,“我没理会旁人。只是看韩峰可怜,想去提点他一下。” 谢檀扭身,不予搭理,“你提点他?说得好像你会跳似的……” 顾仲遥拉住谢檀的手,将她转过身来,面朝着自己。 远处篝火金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点点的碎光,勾勒出那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 “谁说我不会跳?” 他唇畔噙着笑意,手拉着拉着谢檀,随着篝火处人们的歌声、慢慢倒退着,像是在闲适地踏着舞步,视线始终须臾不离地停在谢檀的脸上,眸光深深。 谢檀抬眼怔怔地望着他,脚下的步子迈得跌跌撞撞,“你……” 顾仲遥知道她想问什么,语气控制得淡然,“上次看你跳,便已记下了步子。” 上次? 原来…… 谢檀在心里默默分辨,一缕复杂的滋味不觉漾了出来,令得她脚下的步子越发乱了。 一不小心的,人竟踩上了顾仲遥的脚,身形趔趄地撞入了他的怀中。 两人的身后,是一排修整葱郁的竹林。顾仲遥顺势拥住了谢檀,后靠到树杆上,低头凝望着她。 两人的容貌,皆隐在了投映下来的婆娑叶影之中,唯有相望着的眼神,明亮的好似夜空上的星子。 远处,有人群欢闹的声音依稀传来。可树下的人,却只觉天地间的一切都已销声匿迹,只余彼此。 谢檀的心咚咚直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被顾仲遥俯身吻住了唇。 湿热的唇舌相触的刹那,两人俱是身子一颤。 顾仲遥先是带着些许试探般的轻柔辗转着,继而又近乎狂热地深入起来。 强健而紧实的身体抵靠到身后的树上,他紧紧拥住谢檀,仿佛想就此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谢檀头晕目眩、浑身失力,然而智障系统却又再度逼得她不得不理智地挣脱开来。 “我们……” 她撑着他的衣襟,微微偏过头,“我们别这样……” 顾仲遥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声线里几分暗哑,“真生气了?” ”不是。“ 谢檀摇了摇头,满腹的苦闷不知如何去说,好半晌,低低开口道:“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夜风清凉,将旖旎的气氛渐渐吹散去。 顾仲遥沉吟一瞬,“你害怕生孩子的那件事?”微微失笑,抬手抚着她的头发,“那就等你不怕了再说,我不着急。” 谢檀就知道,他上次肯定会错了意! 可这种事,讲给任何人听,只怕都很难有人能明白…… “不是害怕,是真的……不想。” 她抬头看着他,抑制住情绪,“算了,我考虑了很久,我们……还是分开吧。” 顾仲遥心头一窒。 他感觉到谢檀欲挣脱离去,收拢了手臂。 “到底怎么了?” 上一次,谢檀提到自己不喜欢小孩,他只道她是因为被小女娃闹得烦了,随口说说罢了。此刻终于意识了她的认真,不觉亦是语气郑重起来。 “无论你有怎样的顾虑,我都可以和你一同面对,一起去解决。以后你若是觉得小孩子们吵闹,交给乳娘们照料便是,若实在不想生,那便……不生好了。” 他顿了一顿,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鬓发,声音低柔而诚挚,“人世间的乐趣有很多,又不是一定要子孙满堂才叫圆满。” 谢檀语音微微颤抖,“可你将来是要复国称帝的人,不是吗?我又不傻,怎会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她气息不稳,“我先明说,我是决定不会允许你跟别的女人亲近的!”顿了一顿,声音又微弱了下去,“可我……我也真的没法跟你亲近……我……” 一番混乱表述,连谢檀自己也觉得有病。 顾仲遥努力理解着她的言下之意,反反复复的,只觉得那低吟的话语仿佛汇成了一条细线,缠绕到了他的心上,勒紧拉扯着。 “我眼中,从来就没有别的女人。”顿了顿,“可我,也真的没有办法不去亲近你……” 他不觉幽微地笑了笑,眼中渐有痛楚之意浮泛,“你难道是想说,跟我在一起,让你觉得很难受?” 自以为懂她,也能从她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存在,可似乎,还是看不透她的心……若说无情,又为何要给他希望、和那些早已化作了缠入他灵魂骨血之中的宽容、理解与支持? “是不是,你仍旧对我有恨,恨我从前对你起过杀念?” 还是说,她心里的感情和自己的并不一样,只是因为望月台之事,对他心存着愧疚? 又或者,在她的心中,始终还是放不下赵子偃…… 顾仲遥被自己的思绪所纠扯住,五脏六腑被冰冷的寒意浸入,陡然生出一阵剧痛。 谢檀仰头望向顾仲遥,被他眼中难以掩饰的痛楚与迷茫搅得心头刺痛。 那般杀伐狠绝的骄傲男子,竟流露出如此忧郁而绝望的模样…… 真是让人受不了。 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了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 “不是的。” 她长呼了一口气,重重地叹息着。 “是……是你长得太好看!你早就知道,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我无耻,我下流,我觊觎你的美色,尤其是……这种病娇美男惨兮兮的模样……” 谢檀满腹苦水,挣扎了半天,“但是……但是如今战事紧迫,我不想分心……你也不该想这些跟事业无关的事……” 她仰起头,“要不,等顺利把你的族人们送出了燕门关,我们再谈这事,好不好?好不好?” 谢檀拖长了尾音,带着一抹撒娇似的轻吟,面颊微染赧色,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泛着盈盈水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顾仲遥不禁心如擂鼓,仓皇间既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舍不得挪动半分。 她自己不想分心,却随时随地撩得他情难自控。 这只小狐狸,果真是让他万劫不复…… 且照着她刚才的说辞,忍得最辛苦的人,竟然还不是他自己? 顾仲遥有些哭笑不得。 “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他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此后经年,我也终归只能是喜你所喜、恶你所恶。谁让我顾谙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像如今这般快乐过……” 谢檀靠在顾仲遥胸前,听着他咚咚的有力心跳声,却是暗自叹息不已。 她也知道,爱情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太难拒绝。 四目相望的悸动,相依相偎的甜蜜……让她宁可选择用谎言来欺骗自己、欺骗他。 谢檀自认是一个坦荡磊落的人,这样的处境与抉择,让她不由得自怨自艾,自觉可耻。 要恨只恨,智障系统设置的那个难题,实在无解! 完成任务,她就得回到前世的世界。 不完成的话,也无法真正地跟喜欢的人长厢厮守…… 如今只盼着顾仲遥的心愿早日实现,完成他的复国大业。 或许,时间长了,两人间热恋的情潮淡去了,他就不再觉得自己千好万好了。 也不会在生死关头,不计一切地舍命去救她…… 那样的话,她或许,也就释然了。分手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不舍或遗憾,走得潇洒爽快,顺便勒索他一笔巨额分手费什么的…… 谢檀默默地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却觉得喉间越发的哽痛。 她合上眼,抑制住眼角涌出的酸意。 我 第五十九章 梁国大军,在安西王赵子偃的统领之下,于季春之月压近梁卫边境。 此时顾仲遥坐镇涂州,运筹帷幄,而齐峤率领麾下精锐,将战线一路向东拉伸,直至东海关。 按照约定,卫国在季春之前转移了三座重镇的兵权,将燕门关以西方圆千里的国土交到了顾仲遥的治下。陈虎所率领的另一支队伍,开启了从涂州往燕门关的路径,将一批又一批的百姓送往卫国割让的城池。 百姓一旦安迁,如何治理新建立起的城镇、革新已有的各项制度、安抚利益受到损害的原住居民,皆是顾仲遥需要费心处理的紧要之事。 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已精通识人辨才、用兵遣将、统领政务之事,唯独所不熟悉的,就是如今心中有了难以割舍的牵挂,仰首垂眸间,眼里心里、皆是心爱之人的模样。 思念得刻骨了,胸臆间明明涌出一阵微痛,可那滋味、又偏偏是极甜的…… 那夜篝火会之后,顾仲遥就匆匆地返回了涂州。 因不愿谢檀涉险,他执意要她留在了谷中。谢檀忌讳着智障系统的骚操作,倒也巴不得继续留下,免得成天对着顾仲遥,凭白又添烦恼…… 季春中旬的一日,谢檀跟阿宽等人,正沿着河岸清点渔船的数目,突然见有人从村口的方向发足疾奔而来。 “不好了!” 奔来的黑脸汉子大口的喘着粗气,“我今早例行巡查……去了东边断崖那里……看到好多的士兵……像是梁国的……” 阿宽闻言脸色骤变,扯过黑脸汉子,“说清楚些,梁国的士兵在断崖做什么?” 汉子弯着腰,大口呼吸了几下,平复住气息,抬起身道:“他们带着木板绳索,像是打算架桥过来!” 围在左右的众人,俱是惊惶。 “梁国人怎么会找到这里的?不应该啊!” “他们不去涂州,来这里做什么?是打算来屠村吗?” “如今村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怎么对抗士兵?” 阿宽制止住众人,转向谢檀,“公子临走前交待,谷中大小事皆由夫人作主。如今夫人怎么吩咐,我等就怎么做!” 谢檀脸色有些泛白,思绪倒还清晰。 她想了一想,道:“阿宽你带上我的那些护卫,先赶去断崖那边,尽量想办法拖住梁军。实在拖不住了,不必恋战,一定要安全回来!” 顾仲遥离谷之前,将他自己从前的暗卫统统留给了谢檀,以守护她的周全。这些暗卫皆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以一敌十应当不在话下。 谢檀抬眼又看向一起巡船的另外几人,“我们刚刚清点过了谷中渔船的数目,按照一船三十五人的分配,恰好能将所有的村民送出。你们几位,马上沿着河岸鸣锣示警,让村民们都就近上船,一旦满了三十五人就即刻发船走水路出谷,万不可耽搁!” 众人皆知情况紧急,不敢耽误,俱领命分头而去。 谢檀却调转回头,匆忙跑回居所,进到了书房之中。 此处许多的信函、文书,皆含军务机密,万不能落到赵子偃的手中。 她将紧要之物一一翻出,点燃了掷入火盆。 火光骤然盛起,升出的黑烟迷入谢檀的眼中,刺得她一阵难受。 梁国的士兵能找到这如此隐蔽的藏身之处,或许,正是她一手铸就的错误! 当初赵子偃带她去鄞川刑狱见谢光,事后她急于说服对方与自己联手,便将顾仲遥招安齐峤的事告诉给了赵子偃。 她那时虽然说得简略,却也提过齐峤藏兵的大致位置、以及那个断崖…… 没想到一向光风霁月的赵子偃,竟会不走沙场正面交锋的路数,而是使出了这种偷袭平民的损招! 谢檀此时心中愧疚悔恨之情,实难言表。 她焚烧完密件,匆匆出了院子,见河岸渡口处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村民们扛举着家当,扶老携幼地往渔船上挤。幼童们因为受到惊吓,更是扯着嗓门嚎啕大哭着。 之前陈虎的西行军,曾接出去过一部分人送去了燕门关,如今谷中剩下的人口,正是最为孱弱的一批。顾仲遥原是打算等到初夏,天暖疫少的时候,才让他们启程出关的…… 谢檀站到岸边的系船墩上,大声喊道:“太大的东西不要带上船!到了涂州,自会安排你们的衣食住行!保住性命要紧!” 她沿着河岸一路往前奔走着,一面帮扶着老幼弱者登船,一面高声提点着众人。 好在谷中的这些村民,大多有过逃难的经历,被谢檀一番劝说,纷纷将大件的物品舍弃到了岸上。 一艘正在撑离河岸的渔船上,有妇人哭喊的声音传来,“小五,小五还在岸上!” 谢檀循声望去,见是一户人家走得急,把其中一个孩子忘在了岸上。那小孩不过两三岁大,听到母亲喊声,站在河边的泥地里也哭叫了起来。可船撑入了急流,再想调头便十分困难,而篙夫也领了命令,急着让出河道上的位置,不敢耽误。 谢檀上前抱起小孩,冲着船上的人喊道:“你们先走,我会照顾他的!” 她抱着小五,一边安抚着他,一边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目送一艘接着一艘的渔船离岸、驶远。 这时,阿宽从村口的方向奔来,胳膊和背上各有一道箭伤。 “夫人赶紧走!梁军的弓箭手到了,护卫们怕是坚持不了太久!” 他领了谢檀的命令,带着护卫们以羽箭攻袭、阻扰梁军搭桥过崖,一开始确实颇有成效,但后来对方也用上了弓/弩,且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将他们逼得寸步难行。 谢檀道:“你先上船!这条水路你最熟悉,想办法到前面的船上领路!不然船触了暗礁就功亏一篑了!” 说完,抱着孩子继续往前走。 阿宽追了上来,拦住她,“夫人也上船吧!公子再三交待过,让我务必护得夫人周全!” 谢檀回头扫了眼河里的状况,呼了口气,把小五往阿宽怀里一塞,“行了!我知道!你先带这孩子上船,我去村头找谢家的人,跟他们一起走!” 阿宽想了想,没再阻拦,抱着孩子纵身跃上临近的渔船,然后自己又重新跳入水中,朝着前面的渔船游了过去。 谢檀在岸边来回巡视,直到看见所有的船都离了岸,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而这时,梁国士兵的队伍,也黑压压地出现在了山谷入口处的草坡之上,正急速地俯冲过来。 谢檀见状,心知顾仲遥留给自己的那些暗卫俱已捐躯,而梁军来势汹汹,又装备着足以远距离射杀船上逃民的弓/弩,情况紧急,容不得她分心顾念其他。 她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迅速驱策着坐骑迎敌而上。 梁军领头的将领名叫左杰,是安西王赵子偃麾下的屯骑校尉。 他带着部属搭桥过了断崖,一路疾行至谷口,居高临下眺望,眼见着河中渔船接踵而行,当即反应过来是此处的叛民想借水路逃走! 左杰正欲号令弓/弩手上前追击,却见远处一人一骑、衣衫轻扬,正朝自己的方向迎面而来。 待再行近了些,左杰定睛一看,不禁面露诧色。 竟然,是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谢檀忌惮着对方的弩/箭,不敢走得太近,估算着射程距离,勒马停了下来。 她抬手朝左杰拱了拱手,高声道:“请问,将军可是安西王麾下之人?” 左杰见对方一介弱质女流,自然并不放在眼中,“小娘子速速让开!莫要阻挡本将缉拿要犯!” 谢檀笑了笑,道:“将军莫急。这村中流民,半数已经顺河离去,将军就算追上去,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我既然能将断崖的路径告诉赵子偃,当然也能带你们去河口处堵截,全部拿下,不放走任何一人!” “你是说……入谷的路径,是你告诉安西王的?” 左杰心中存疑,却又被谢檀神情与言语间的那份坦然自若所慑住,一时竟不由自主地斟酌起了她的建议,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谢檀斜眼瞄向坡底河流,见行在最后面的渔船也已经临近了拐角处,稍稍放下心来。只要拐过了山下的那道弯,水流就会直接汇入暗河。梁军没有船只,便无法再继续往下追了! 她挽了挽缰绳,“将军居然不认识我?难道子偃竟没有提过我的名号……”板起面孔,一脸正色,“我是他舅父的表妹的姨妈的女儿啊!” 左杰脑袋一懵,心里默默计算,安西王的舅父的…… 对面谢檀却已飞快地调转了马头,奋力扬鞭,驱策着坐骑撒蹄狂奔离去。 左杰反应过来,顿时震怒,“给我追!”抽鞭打马,调遣左右,“弓/弩手听令,速将那丫头给我射下马来!” 梁军俯冲而下,追了过去。 谢檀凝神策马,疾驰不停,耳边听见身后隆隆的军马压近之声,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着快要到达河岸,后边梁军的弩/箭却也袭了过来。 一支羽箭甚至夹杂着呼啸之音,堪堪地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吓得谢檀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低了身子,越发加急地打马前冲。 坐骑亦被箭雨的声响惊到,振鬣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的冲向河岸。 谢檀猛拉缰绳,临岸骤停。 借着俯冲的惯力,她从马上纵身一跃,噗通一声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第六十章 第六十一章 谢檀被顾仲遥当着众人的面,紧紧地拥入了怀中,安心下来的一瞬、又立刻羞窘了起来。 她撑开身,面色娇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话音未落,山路那边又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 韩峰领着一队骑兵,行至近前,下马禀奏道:“魏庆的人已经截住了赵子偃!卢咸的伏兵也过了青霞峰,即刻就能包抄梁军,实施围剿!” 顾仲遥接到传信,便立刻从涂州拔营增援,将手下兵力分作五股,由九畹山东南北三面各自潜入,围剿梁国追兵。 他自己担心着谢檀的安危,打马先一步地赶来了泊船的河岸,眼下见谢檀安然无恙,而伏兵又已围住了赵子偃的主力,遂决定乘胜追击,连声下令道: “立刻发鸣镝召唤其他人!也传信给陈虎,让他从北面过来接应。再传令让卢咸派人守住青峰口,若遇到梁兵回逃,不必手软、格杀勿论!” 顾仲遥拉过坐骑缰绳,转身对着谢檀,“在这里等着我。” 谢檀却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你别走……” 前一秒还在因为被当众抱了一下脸红,下一秒就主动扑上去拉人,实在……是汗颜啊!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没有想到,顾仲遥这么短时间里就布下了杀局。 要是赵子偃这个攻略目标狗带了,她的任务就要被判定为失败啊…… 谢檀另一只手里还拎着鱼叉,脸上表情却是一副期期艾艾的小媳妇模样,“你走了,我害怕……” 旁边见识过谢檀单骑迎敌等各项生猛操作的众人:…… 顾仲遥松开缰绳,抬手轻抚过谢檀的鬓角和面颊,判研地凝视了她良久。 “好,我不走。”他最终缓缓开口道。 谢檀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游移着,摁着他的手背,轻轻点了下头。 顾仲遥转身吩咐了韩峰几句,让他带着人马驰援魏庆。 韩峰领命,翻身上马,阴测测地瞪了谢檀一眼。 谢檀心中明白,自己这回算是坐实了红颜祸水的罪名…… 不多时,从北面由陈虎遣来的一队人马,驾着马车,浩浩徐徐而来。 阿宽等人燃起火把,让河岸上的百姓逐一登上了马车。 顾仲遥则带着谢檀上了自己的坐骑,行在前方引领着方向。 “我们这是要去燕门关吗?”她问道。 顾仲遥低低地“嗯”了声。 谢檀见他有些兀自沉默,不觉心中愧意更盛。 以顾仲遥的头脑,怕是不难猜到她强行留住他的原因。 可是要解释的话,她也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来编…… 系统的导航里,代表攻略目标的红点正在一步步地往南撤离。 只要顾仲遥不过去亲自督战,麾下的兵力就会因为顾及主帅、而有所保留,且赵子偃毕竟是纵横沙场多年的名将,又少了顾仲遥这个强敌,最基本的自保还是能做到的吧?至少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收到过系统的警示,可见那人并没有陷入危险…… 谢檀清了清喉咙,“那个……我刚才不想你去,确实是有私心的。”顿了一顿,“我的确,不想让赵子偃死……” 顾仲遥握着缰绳的手,不觉攥紧。 半晌,他沉声说道:“我明白。” 谢檀思维艰难,欲言又止,扭身仰头去看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你不必解释。” 顾仲遥打断了她,费力地牵了下唇角,“你与他相识一场,终究是有些情分的。我要取他性命,也不必非在今日。” 谢檀长吁暗叹。 智障系统这时还不忘跳出来提醒 —— 【系统:系统提醒,您若透露系统任务内容,则任务自动失败。】 mmp! 真是没办法解释了! 策马一路向北,两人俱有些难释的沉默。 车队连夜疾行,出了九畹山脉,抵达了青花镇外。 从此处再往西行,便是燕门关。 顾仲遥传令让众人暂停稍作休整,自己亦下马与部属们商议对策。 谢檀走到扎营处的小溪边,掬着清水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正站起身来,见有几个百姓满脸恭敬地朝自己走来。 其中一名妇人捧着一盒茶粿,奉至谢檀面前,“多谢夫人救了我家孩儿!这些粿子虽然粗糙,但还干净,夫人若不嫌弃就请用些吧!” 旁边的男子也揖礼道:“上船的时候走得太急,小五那孩子又喜欢乱窜,实在没看顾过来。亏得夫人出手相助!” 谢檀想起小五,这才反应过来,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把他带上船,也没能亲自送到你们那里。后来上岸了我派人去问过,说把孩子送回到你们身边了是吧?” 夫妇点头,“是,是,送来了!多谢夫人记挂!” 旁边另外两名妇人,也奉来果品等物,“夫人不惧危险,护我等周全,大家伙心里都感激得很!便打发我二人送些吃食过来,望夫人莫要嫌弃!” 谢檀怀里顷刻被塞进了各种食物。 她正想开口,却见妇人们的表情突然一变,掩嘴遮住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朝着谢檀身后迅速行了个礼,随即便转身迅速离去了。 谢檀循着她们刚才的视线,转身向自己身后看去,撞上了顾仲遥凝望向自己的目光。 微露的晨曦中,他额前几缕长发随风逸动,缁衣轻扬,俊美的容颜犹若此刻的朝阳、动人心魄,望着谢檀的眼神中,蕴着复杂难辨的情愫。 不知是不是先前有关赵子偃的那番对话,让两人之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尴尬,却又都各自竭力地想要遮掩…… 谢檀沉默了一瞬,弯出道笑来,将怀里的吃食朝他扬了扬,“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走到几块干净平整的大岩石前,将食盒等物放了下来。 “吃的东西,我已经让人给你另外准备了。” 顾仲遥却制止住她,声线微沉,缓缓说道:“待会儿卢咸过来,你便跟他出发去燕门关。” 谢檀闻言惊道:“为什么?大家不是一起出关吗?” 顾仲遥打量着谢檀,蹲下身,将她在溪水边浸湿的裙角拧了拧,“你既然会骑马,就先行一步。” “不要。” 谢檀琢磨出他的意思,立刻摇头,“要走一起走。” 顾仲遥站直身,神色微微紧绷,“听话。” 谢檀跟他对视了半晌。 “我就不听话,你待如何?” 她挑了挑眉,取过装着茶粿的盒子,倚着岩石坐了下来,拿起个粿子咬了一口,慢悠悠地品鉴着。 “好吃。” 谢檀仰头睨了眼顾仲遥,“你也来一个?” 顾仲遥满眼无奈地盯着谢檀,默然伫立半晌,缓缓坐到了她身旁。 谢檀递上粿盒,“选一个。” 顾仲遥却没有碰,径直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咬了口她吃剩的那个粿子。 他的唇,带着微微的濡湿,轻触过她的指尖…… 谢檀仿若触电,顿时红了脸,直接把粿子猛塞进他嘴里。 顾仲遥险些被茶粿噎住,抬手握拳、用手背抵抑住呛咳。 谢檀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手忙脚乱地拿过先前村妇送来的竹筒,打开来递了过去,“快喝一口!” “对不起……” 她见顾仲遥饮了口竹筒里的果酒、气息稍复,红着脸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顾仲遥抬起眼,黑眸映在朝阳的金芒之中,情绪复杂。 浅浅的笑意、沉沉的温柔,亦有、压抑不住的愧疚…… “该说对不起的人,” 他望向她,语气艰难,“应该是我。” 先前只知是谢檀领着谷中村民逃离了险境,而刚刚却从阿宽的口中得知,她为了力保众人脱险,竟还曾做过那许多让他根本不敢去想的事。 “我曾说过,必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如今……” 谢檀立刻明白了过来。 “不是你的错!” 她抬起手,掩了掩顾仲遥的嘴、制止住他继续往下说,“是我自己想那样做的。” 入谷的那条路,本就是她告诉给赵子偃的。 发生了突袭那样的事,仔细算起来,一多半都是她的错…… “若不是因为我,你当初在梁国就能直接改朝换代,根本不必像如今这般辛苦……我做的那些事,跟你受过的苦相比,何足挂齿?”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还记不记得,篝火那晚你对我说的话?‘无论你有怎样的顾虑,我都可以和你一同面对,一起去解决’。你在意我,不愿我受到半点的伤害。而我,又何尝不是?能与你并肩作战、甘苦与共,于我而言,本就是幸事。” 顾仲遥一瞬不瞬地望着谢檀。 朝晖在她的发丝和面庞上,投照出一层淡金的光晕,柔情脉脉。 他握住她捂着自己的手,缓缓贴到了脸颊上,垂目轻轻地摩挲着,嘴唇微触着她的指尖。 “阿檀……” 枭雄也好、君主也罢,男人们再骄傲强硬的表相之下,总也还是渴望着心爱女子所给予的温情与柔软。 她一句理解、几许宽慰,已是这世上最好的安抚和灵药。 更莫要提,她为了他,铤而走险做过的那许多事…… 纵使她心里还有着赵子偃的影子又如何? 至少,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 谢檀感受着顾仲遥温热的呼吸、轻拂在她的指尖,亦能感受到,他心里翻涌着的、不知如何说出口的万语千言。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褪去了骄傲与锋利、阖目垂首轻吻着她指尖的顾仲遥,于她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的新奇。 她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摸到他的头顶,拍了拍,“所以说,你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想让我先走对不对?”像撸猫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赵子偃的事情,跟我生气呢……以后你不要动不动就生气,有事可以好好商量……你看你像现在这样乖乖的多好……” 顾仲遥胸中激荡的情绪被嘎然勒停,哭笑不得地抬起手,把谢檀乱薅他头发的爪子给拿了下来。 “就算有气,也是我独自窝火、不敢怨言……“ 唯求,你不要弃我而去。 他凝视面前之人,低低叹息,“我这一世,已是栽在了你的手里。” 谢檀闻言激愤起来,“我才是栽到了你的手里!” 她从前最怕麻烦,可如今呢,为了帮他搞事业,发展村务、组织生产逃难物质,更让她自己都惊讶的是,危难关头,她竟然不假思索地、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护跟自己并不相干的陌生人。 换到从前,真的是想都不敢想…… 当然,想想村民们的感激与敬佩、谢家人的关心与呵护,自己心里也是暖暖的。 有人可依,亦可为他人所依。 这样的感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体会过了…… 正思绪纷纷间,人已被身旁的顾仲遥揽住了腰,拉入他的怀中,紧紧拥住。 “认栽了便好,就怕你不认。” 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鬓角,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不逼你走,也不会逼你做任何选择。是我狭隘了,忘了我的小狐狸是能同日月争辉的聪明人…… ” 谢檀靠着顾仲遥,听着他胸腔中咚咚有力的心跳声,抿嘴笑了会儿,继而清了清喉咙,数落道: “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凡事都一个人扛,给自己超多的压力,所以才活得那么辛苦!以后做事要学着跟旁人分担责任,不要总让自己一个人辛苦,知道吗?” 卸去了那些不得不背负的杀伐与谋算,他其实,应是位很温柔的男子吧? 或许……会是位俊美文雅的读书郎,笑起来,山水温柔的。 又或许,是位倚马斜桥的风流公子,回眸一笑,便是潋滟万千…… 谢檀不觉弯了弯嘴角,弧度中蕴着一抹淡淡的苦涩。 若有一日,纵然她不在他身边了,也望他,能够一生快乐无忧。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 阿赉将谢檀推至身后,杂色长袍的袖口弹出两枚铁刺、握于指间,铛铛剧响地飞快撞开攻袭向自己的铁链。 谢檀猫腰躲到旁边的灌木丛后,抬眼张望,这才看清楚了刚才攻向自己和阿赉的人。 竟然是他? 她心头不禁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将身形又趴低了一些。 只见那与阿赉斗在了一处的驼背老者,一身黑袍、发须花白,眼中光芒锐利如电,招式狠辣凌厉,再无当日在庄园初见时的那种佝偻之态。 阿赉也很快觉察到了对手的实力,心中暗暗吃惊,不动声色之间,已是将劲力使到了十足十成。 两人皆是内力修为极其上乘的高手,各自将真气灌注于兵刃之上,电光火石地击打出震荡林间的嗡鸣之声。 陈翁骤然一个矮身,将手中锁链顺势收回,阿赉趁机聚力于掌,纵身扑击,不料陈翁低头缩身,藏在背部驼囊的暗器千针齐发,急雨般的射向阿赉面门。 阿赉连忙撤身躲避,却终是被银针击中了脖颈,面色骤变,收势连退数步。 陈翁冷笑道:“看你不似蠢人,当知我这暗器上淬有剧毒。若是现在离开,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阿赉摁着脖颈处的伤口,迟疑不决。 他精通医术,自然明白眼下所中之毒的厉害,如果不立即离开自救,只怕熬不过两刻。 只是看这老头的架势,也不像是来救人的…… 阿赉朝着谢檀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心下稍作权衡,咬了咬牙关,转身跃入了密林之中。 谢檀先前见阿赉中了暗器,心便立刻凉了半截,眼下见他舍下自己逃离,更是明白大势已去。 她微微吸了口气,从灌木丛后站起身来,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大爷这一回怕不是来碰瓷的吧?” 陈翁面色阴沉地转向了谢檀,并不理会她口中莫名其妙的言语,“老夫上次就该取了你的性命。” 谢檀明白眼下只能靠耍嘴皮子拖延时间,遂道:“上一次你让人把我送去了寺互狱,却没让人取我性命,应该是因为顾仲遥的缘故吧?虽然很想要替他除掉我这个祸水,但还是怕触怒了他,影响你们之间的革命友谊,不是吗?” 陈翁冷笑了声,“果然是伶牙俐齿。以为搬出少主来,老夫就不敢杀你吗?” 他朝谢檀走了过去,“今日劫走你的,是那个卫国人。你若是死了,也必然是死在了卫国人的手里!” 望月台之事以后,顾仲遥担心部属向谢檀寻仇,曾特意传下命令不让任何人伤害谢檀。但陈翁并不同于普通的部众,对谢檀的态度,也由从前的忌惮、进一步升级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 他不愿因此与顾仲遥撕破脸,所以一直隐忍至今,就是为了等待像今日这样、能够顺理成章嫁祸给旁人的机会。 阿赉的行踪隐蔽,却终究有迹可循,事后将罪名推到他身上,并不难办。 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谢檀见陈翁攥着铁链一步步逼到了自己面前,眼神阴冷、袖间真气鼓动,似是即刻就要出招将她毙命。 她退靠到身后大树之下,瘫倒在地,手捂腹部,垂泪道: “可我已经有了顾仲遥的孩子啊……” 陈翁闻言,手中举起的铁链放低了些,判研着谢檀的神色,“你有了身孕?” 谢檀见状,明白自己是拿捏到了对方的软肋,遂作小媳妇羞涩状道:“已经两个多月了……好几次做梦,”抚着小腹,“梦见他是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子……” 陈翁沉吟了一瞬,收起铁链,倾身上前,想要探查谢檀的脉象。 谢檀装作受惊,缩坐成一团,“你不要过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陈翁眉头一皱,伸手去抓谢檀,“老夫只想探一下你的脉象。” 谢檀装傻,绕着树根打圈,“你骗我,你是想杀我!” 北延皇室灭亡,除了顾仲遥以外,也就只剩下旁支的极少数远亲了。陈翁厌恶谢檀,却明白皇家子嗣的重要性,一时难免犹豫不决。 但时间一长,他也失了耐性。 “鬼鬼祟祟,必是故弄玄虚!” 陈翁一手挥链挡住谢檀的退路,另一只手五指成爪、压向她的头顶。 谢檀连忙歪身一个侧翻,避了开来。 陈翁见状,愈加怀疑她怀孕之事纯属谎言,手中铁链注力,再无半点怜惜地挥向了谢檀的面门。 谢檀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见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闪了过来,锵然拦住了铁链的攻势。 “阿翁住手!” 顾仲遥跃至谢檀身边,手中长剑在空中连挽出数道剑花,直刺陈翁身上各大要害,将他逼退开来。 陈翁后退数步,面色难看。 早知卫国人带走谢檀,迟早会惊动护卫、引来追兵,所以本该尽快一早就杀了那个丫头!却偏偏着了她的道,被拖延了时间…… “此等阴险毒妇,断不能留!今日就算是跟少主撕破了脸,老奴也要取这狡诈丫头的命!” 顾仲遥扶起谢檀,迅速道:“林外有马。你先走。” 他将她推至身后,手中长剑同时直刺而出,格挡开陈翁再度挥来的铁链,“快走!” 谢檀踌躇一瞬,转身就跑。 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要吸取了上次“英雄救美”的教训,遇见高手交锋,千万不能再装x!而且那老头也断然不会伤害顾仲遥的性命,没什么可担忧的…… 顾仲遥的坐骑,停在了树林的边缘。 谢檀奔至近前,翻身上马,将缰绳挽在手中,调转了马头。 身后的林间,有锒锒的兵刃撞击声隐隐回荡,急促而密集。 谢檀勒住缰绳,伫立原地纠结了片刻,猛地拉扯缰绳,策马返回进了林子里。 顾仲遥的武功底子,来自于幼时陈翁的教导。 两人的招式,俱是凌厉狠辣。但顾仲遥毕竟年轻,又常年苦练,速度与策略已然是青出于蓝。 陈翁的铁链扑面袭来,顾仲遥侧身避开,手腕轻转,收剑的一瞬、足尖轻点脚下树根,借力旋身纵起,银剑再次刺处,已是直压陈翁头顶的百会穴。 陈翁俯首躲避,背上暗器万针齐发。 顾仲遥身形矫健灵活,听到机括响动的刹那便已纵身跃开,手中长剑翻飞,将毒针尽数拨挡开来。 “阿翁可是决意要同我反目?” 他仗剑收势,目光寒锐地望向陈翁,“昔日阿娘离世前,曾嘱咐我务必善待阿翁,将你当作自己的外祖父一般来对待。所以上一回,你将阿檀送进了寺互狱,我只当是你不懂我的心意、出于维护我的利益而为之!可这一次,我明明白白地交待过,谁都不能伤害阿檀,你还是不懂吗?” 陈翁听顾仲遥提起母亲,神色一黯,慢慢放低了手中兵刃。 “老奴懂。” 他看着顾仲遥,“正是因为懂,所以才不能留下这个妖孽!老奴实在想不通,少主从前是那般聪明果决的孩子,如今为何就着了这妖孽的道?因为她,两次身受重伤、几乎毙命,因为她,屡次舍捷径而选难路,白白让多年的牺牲付之东流!” 顾仲遥道:“从前我囚她全族、待她刻薄,她对我心存恨意也实属自然。后来她为我安抚朝臣、经营内务,甚至不惜性命守护北延族人,阿翁难道就看不到?至于那所谓的捷径,无非也只是两相权衡之下所做的妥协罢了!倾吞别国领土、取梁卫而代之,又与从前梁卫侵占北延有何分别?我顾谙堂堂男儿,无需捷径,亦能实现复国大业!” 陈翁不可置信地盯着顾仲遥。 “少主从前,不是这样的……” “是吗?” 顾仲遥略带嘲意地轻笑了声,“从小到大,所有的人,你、阿娘、甚至韩峰与秦娘他们,都只会不断地提醒我,兴复北延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都必须时刻铭记自己肩负重任、身系万千族人,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他抬眼看着陈翁,“你们眼里的我,只是那层北延皇族后裔的外壳,又何曾真正想过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想要过怎样的人生?我之所以愿意担负那样的责任,从来都不是因为身份所致的不得已,而是我真心厌恶门阀当道的黑暗、憎恶分籍治民的政策不公,所以我不惜隐藏身份、同流合污,甚至手染鲜血……”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探究过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似乎并没有人在意过他是否真的觉得幸福。 所有的人看到他,都只是看到他的身份,门阀公子、当朝权臣、皇室后裔…… 唯有阿檀,她所在意的、只是生而为人最纯粹的快乐罢了。 “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利以自己的意愿来强迫孩子做出选择。我若是那孩子,必不会放弃自己真正的梦想,也不会因此对母亲心存愧疚。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若不是真心在乎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为她而活呢?” “你为了帮谢家,肯定会触及旁人的利益。所以大概,也是很辛苦吧?” “你在意我,不愿我受到半点的伤害。而我,又何尝不是?能与你并肩作战、甘苦与共,于我而言,本就是幸事。” “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凡事都一个人扛,给自己超多的压力,所以才活得那么辛苦!以后做事要学着跟旁人分担责任,不要总让自己一个人辛苦,知道吗?” 顾仲遥的心里,溢出一丝极其柔软的情绪,面上冷毅的线条亦不觉和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