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乃是真绝色之依依东望》 第一章 这晚,帝都的夜幕,是浓到抹不开的墨色,适逢春深料峭,刚一入夜就下起了磅礴大雨。 豆大的雨珠争相恐后的砸在青砖瓦上,好似万千珍珠纷纷砸落银盘,每一颗都发出清脆咚咚的响声,一时便如闷闷的鼓声阵阵,把世间的所有声音都沉入了这雨声里。 这样不见星光的暗夜,又下着大雨,白日热闹纷呈的大街此刻势必是冷冷清清的,侧耳听去除了滴答滴答的雨声,再听不见其他。 不多久,纷乱闷重的雨声中多了点微微响动,随后一条幽长幽长的小巷里有条纤长影子踉踉跄跄的从雨中挣了出来。 近前一看,嚯,不得了,只见那人似是受伤不轻的样子,半边身子都溅了血,左肩还开开了个大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他的发丝凌乱,浑身湿透,肩头的血水顺着往下染透衣裳,一路走一路皆是鲜血点点,好生狼狈又吓人。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频频往后看,眉头紧锁,眼神惶恐,好像身后的幽巷随时会跑出猛兽妖魔把他吞吃入腹,因此纵使受伤厉害也不敢停下来,可惜这夜色深沉,大雨顷城,路上行人袅袅,无人可以帮衬一把。 果然跑不了多久,他浑身的力气用尽,眼光也开始涣散,相信再跑不了多久就会力竭倒下。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深夜,一旦倒下了谁也说不准明日他还能不能睁开眼。 那帮贼人夜路袭击,主子等人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那还有空再抽人来找他呢? 为了活命,他只得咬牙坚持下去,捂着肩头继续往前拖了数丈。 许是苍天不忍心看他命丧于此,转过了巷口时,竟正好有人撑伞从前方走过,三十八骨的油纸伞,青油的伞面绘着一束灼灼桃花,朵朵开的热烈拥簇,在这漆夜银雨里好似下一刻就会从伞中延伸出来,隐约间像能闻见早春淡淡的桃花香。 冷清料峭的深夜能遇到路人经过,对现在的他无疑是天降恩赐,却又担心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万一这人趁火打劫呢?亦或看他一身血色,怕惹祸上身而不敢救他呢? 不论如何,他现在也只有这一条选择,只能搏一搏了! 于是他把身上的饰物丢弃了大半,再挣扎着走近些,隐约瞧见那伞下的人身形婀娜,背影瘦弱,竟是个女子,便觉这活的赢面更大了些。 女儿天生的心善柔软,比起男儿总是会多些同情心的。 那撑伞人许是察觉到身后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在这雨夜的小巷里自然要多些警觉,脚步就顿了一顿。 正当她暗暗把袖里的防身短匕紧紧捏住,然后猛然回身看向身后,她还未张口说话质问是何人,便有携带着早春梨花的香气与寒意雨水的湿冷身子一股脑的倒入了自己怀里! 那女子没料到突然的这一遭,下意识手忙脚乱的抱住了怀里的人,手里的油纸伞就滚落在地,翻了个转坠入水泊里溅起细小的水珠。 手足无措的抱着怀里浑身湿透的人,活了这些年她从未遇到这等事,瞬间心慌意乱的不知何故,而这时靠倒在她怀里的人强撑着扬头看向她,低哑嗓子说道:“后面有追匪,危险,你快走。” 沉沉夜色里,滔滔大雨下,那双直直盯着她的眼珠子璀璨如星夜下闪闪发光的宝石,光华流转。 雨珠噼啪打在耳边,把她也染得通透,她愣愣望着这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且那人也是再也支撑不住,说完就歪头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大雨下那张脸惨白如金纸,身上也是越来越凉。 这时她才瞧见怀里的人浑身浴血,肩头的大洞深可见骨,很显然是突然之下被人袭击后一剑捅穿肩膀,费尽辛苦才勉强逃离开去,否则哪里撑得住到现在! 她不知道谁和他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且听着他说后面还有追手,时刻紧急,她到底不敢犹豫太久,幸亏她的住处就在附近不远,便咬了牙抱住怀里人的腰,半抱半扶的把他往斜角的巷子里带。 漆黑无光的巷子里,他缓缓睁开眼,先是察觉到附近是皇城普通的街巷,又听见身旁的柔弱女子吭哧吭哧的喘气声,终于放过心昏了过去。 依望再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窗外一棵青青杨柳,有风从半掩的窗口吹进来,风里有清淡的柳香,还有薄薄的柳絮,挠的他鼻子发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下便把不远处正捶药的人吸引了注意力,慌忙起身向他走近,关忧道:“你醒了?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他立刻低首看了看自己,见里衣规整,只换了件朴素的外袍,肩膀的衣物被稍稍扯开,露出缠绕的绷带。 幸亏这女子恪守德行,也怕有损名声,不能光明正大的脱男子衣物,只扔掉了那件脏污破烂的外衣,简单的给他包扎上了药,他这才放下心,抬头对那救命恩人感激的笑了一笑:“伤口好多了,恩人的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今后定会报答恩人。” “不碍事,一点小事罢了。” 那姑娘看之年方二五上下,眉目清秀,温婉如柳:“我叫柳卿卿,你直唤便可,恩人恩人的唤着怪别扭的。” 倒是人如其名。 连名带姓的叫人总是有点怪的,何况这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礼仪不能落了,他便顺意的笑道:“那就称呼柳姑娘吧。”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名依望,柳姑娘也直呼便可。” 柳卿卿并不在意他遮掩名姓,在床边坐下,方是眉目温软的询问:“你昨夜怎会在那处受伤昏厥过去?” “实不相瞒,我本是城南甜水巷何家的人,昨个跟着主子去别家办事,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就受了埋伏。”依望叹气道,“我主子家大业大,那伙贼人大概是受雇主子的对家来害主子的。” 柳卿卿啊了一声,她就是开门做生意的,这些事当然懂得几分。 他皱了眉头:“也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没用,没能护好主子,好几名弟兄都受了伤,我也挨了一剑,好不容易才从他们手里逃出,也不知主子他们现在怎样了。” 不提就罢了,一提此事他更是愁眉难展:“要是主子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受难。” 话说至此,她哪里不懂这人就是随身奴仆一类的人,主子一旦受点伤害下人们都要跟着受苦受难,遇见脾气差的,偶尔被生生打死的也常见,柳卿卿忍不住道:“你为了护住他都差点死了,他还要打骂你们,着实太不讲理!” “这话你也就当着我的面说说就成了,可千万别被我主子听到了,否则他定又要大发怒火。”依望低低叹气一声,再看她满目的不赞同与气色,不由一笑,反过来宽慰她道:“其实我主子待我很好的,你别担心,回去了我乖乖认个错,他就不会太过责骂于我。”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他那个主子何止是脾气不好,那简直是恶劣的可怕,打骂下人算什么,随随便便的就杀个把人都是每日的常见事,不死不残就该感恩上苍了。 柳卿卿没有细想太多,她只看他愁容不展,眼里颇是生畏,便颇是同情他。 当奴当婢的就是这点可怜,是好是坏全在当家主的一念之间,遇到好的主子自然是件大好事,遇见坏的主子那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毕竟是仰人鼻息的过日子,天生就低人一等,所以当初无论他人怎么劝,她死活不肯去大户人家做活。 想起方才小小的喷嚏声,柳卿卿怕他受着伤又被凉春的风打了,起身把窗户关了大半,再端起早就熬好的药碗送到了他跟前,看他皱眉喝了半碗后,忽是建议道:“那你在我这里多养伤一段时间,等你主子火气下去了你再回去。你装的受伤厉害些,这样他应该就不太舍得罚你了。” 他还没做过这种卖乖的事,依望眨了眨眼:“这能行么?” “怎么不行。”柳卿卿义正言辞的教他,“以前我偷溜外出玩的太久,爹爹知道气极了要罚我,我就在外面故意弄点小伤,爹爹回来看见了心疼我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罚我!” 她细声嘱咐他,“到时候你就装受伤的很严重,在外治了很久才能撑住回去,你主子看见了一定不会再重重罚你的!” 得了,看来是个走惯黑路不怕鬼的人,依望眯眼洋洋笑了,却没告诉她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的。 她当初敢这么做是因为她爹爹疼爱她,可他的主子却不疼爱任何人,一旦半点事没顺得他的心,那后果都是极其惨烈。 他敢瞒着伤好不回去,还妄想骗他,除非他是嫌自己命活长了! 不过,这个人也是真有趣啊。 依望倚着背后的软枕,看柳卿卿在屋里忙来忙去,又是给他捶药又是帮他换药,忙的团团转,昨夜初见时原本温婉清淡如风中杨柳一般的女子,此刻却是如同一个在精心饲养娇贵花圃的养花人,多了几丝烟火气。 从花变成人,其中需要多少的打磨才能造就这样的人呢? 第二章 后来依望真的就在柳卿卿的住处暂时住了下来,美名其曰是在养伤,其实是暗暗查探这人的底细。 此次他受伤严重,这段时间还真的需要她来照顾自己,因此就必须要确保在养伤期间这人是安全可靠的,当然还为着那么一点私心。 用不了多久,他很快了解清楚这人的一切消息。 原来柳卿卿现在是独身一人,处于一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况,难怪她敢把依望一个好好大男儿带回家里,日日对面照顾却毫不担心亲友们的责怪质问。 从柳卿卿偶然的提话里,依望得知她出生普通家户,而父母前几年得病去世了。 她自小在帝都长大,周围亲戚寥寥,父母死后剩下她一人守着这座父母给她留下的门面,因为幼时家底不错,受过夫子教导,一手画技不错,便推辞了旁人介绍来的活计,开着不冷不淡的画伞生意以此养活自己。 大楚魏朝的民风开放,不太重视男女分别,大街上女子抛头露面的比比皆是,但一介弱柳之身在街头柳巷里穿梭到底是不太容易的,且少不得有些玩赖痞子打扰,不难想象这些年柳卿卿一人开门做生意是受了多少风风雨雨。 纵使如此,这人也依旧如同河畔边的杨柳轻蔓,蒲柳软条,无论受着风吹雨打也一步步稳泰的走了下去,低眉转眼间皆是柔色刚强。 这样柔软不失坚强的女子,换做谁都颇为欣赏。 “吃药了。” 依望从窗外收回心神,转过头就见柳卿卿端着药碗走入屋子,随着她的靠近,干涩的苦味迅速蔓延开来,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伤的着实厉害,看病的大夫说他伤筋动骨,必须好生静养月余才可以随意走动,且日日要吃那碗又苦又涩的药,初时还好,但随着日日一顿三餐的吃下去,真吃的他快反胃了。 那大夫开了繁琐又重味的药方,味道不仅狠重,吃后他还总昏昏欲睡,浑身无力。 若非他亲眼瞧着那大夫开的药方,他都要怀疑那大夫是给他开的迷药! 他以前就算受了再重的的伤,也没这般的频繁吃药,怕是他伤还未好,就要先死在了那碗药上! 果然是民间的庸医,医术不精,还自诩医世救民,回去了他定要跟主子把这人告上一状,把那害人不轻的庸医药匾砸的稀碎,看他还怎样祸害苍生! 他正这么胡天海乱的想着,柳卿卿却是走近没几步就停了步子,把药碗放在桌上转身出了门,过会儿又进来,再端着药碗走近床边。 依望的肩膀不能动,所以喝药都是柳卿卿喂他,喂就喂了,偏偏她不知怎么想的,拿的是勺子喂,一口一口的喝下去不禁费时费力,而且喝的越久越是苦味肆意,直把他熏得晕头转向,心里火燥! 顾及着这人是救命恩人,还任劳任怨的照顾着他这个半身残废,再多的不满,依望也就全忍了。 喝到中途,满面张狂的苦味险些把他熏得掉泪,他深刻怀疑那庸医绝对是在里面加了黄连,实在忍不得了,便伸出受伤不重的右手要接过那碗久久喝不完的药。 “无需这般麻烦了,给我自己喝吧。” 柳卿卿也不坚持,把药碗给了他,看他皱着眉三两口把半碗要吞的干净,待他喝完后就从袖子里里捏了一颗东西递到依望嘴边。 依望看了,不由失笑:“蜜饯?你方才就是去拿了这个?” 柳卿卿点点头:“我瞧你怕苦,这药是喝着有点难熬,你吃了蜜饯就好许多了。” 他该怎么说自己并非怕苦,而是讨厌那药的苦味冲鼻呢? 何况,做了他这行的人,多大的苦也受了,谁还会在意那点不足一提的苦味?莫非她以为自己是那娇生惯养的贵家公子,一点小苦小病就嚷天嚷地,百般作待! 可瞧着柳卿卿温润如水的杏眼招子,依望也说不出干巴巴的拒绝,迟疑了片刻就张嘴含住了那颗蜜饯。 那颗蜜饯不是很大,依望没太注意,一口含住时不小心把柳卿卿的指头也含入半截,两人都是一愣,依望率先反应过来,急速往后缩回头,脸忍不住的红了些许。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嘴里还含着蜜饯,说起话来半边脸是鼓囊的,偏偏竭力装作镇定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笑。 柳卿卿本也是微微红脸,但瞧见他一边急慌慌的道歉,一边费力的咬着蜜饯,鼓起的脸软软糯糯的,分外的就想伸手去戳一戳。 “无事。”她低下眼,袖下的手不自禁的搓了两下,似乎犹有那湿软的触觉。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拿起空碗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才是想起什么,回头问他,“中午你想吃什么?” 依望基本就是个残废,衣食行住全是柳卿卿一人打理,头一次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新鲜的不得了。 这么多年他当奴才当惯了,虽然没怎么伺候过别人,却也受不得这种事,本是不太习惯的,但被柳卿卿这么养着竟然也逐渐接受了,只能说习惯二字真是可怕。 “都可,我不挑。” “前个儿我瞧你多吃了那道糖醋鱼排几口,要不中午就给你做这个?” 作甚连他多吃什么都记住了?又想到刚才的情景,依望额头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不答反劝道:“你做生意不易,鱼这玩意不便宜,还是别弄了,我吃清淡点便好。” 柳卿卿哦了一声,就走了。 依望继续回头望着窗外出神,他没什么可做的,这简朴的家里除了画具笔墨也没多余别物,幸而窗外视野宽阔,院中花草繁华,杨柳依依,风吹暖阳,倒是风景尚可。 他少有这般清净无事的时刻,竟然也能每日瞧着窗外的景色打发时日,不至于无聊的发慌。 到了响午,柳卿卿小心扶着他下了床,到了外间用饭,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足够他们二人食用,只菜色里还是多了那道糖醋鱼排。 他之前探听过,柳卿卿开的画伞坊生意算不得差,却说不上热闹,因她做事勤快,又画技细致,迎来客往的回头客倒是不少,每日入手最多的时候却最多一银。 这得来的银钱养活她一人倒是绰绰有余,但多了他一人,除去日日不少的药钱,还要隔三差五的给他做硬菜疗养身子,就算她没说,他也知道这钱花如流水,说不得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 既然如此,何必还非要给他花大钱做这菜呢? 他与她,除了救命恩情,就再无其余了,她这样为他舍得的抛钱置银,倒像他是她的…… 依望不能深想下去,也觉可笑,她怎会把他当那样人对待?也就是她心地善良,待人仁善罢了。 即便,她真的有那个心思,待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怕是避他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如此待他。 想归这样想,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于是默默的吃完饭后拿出了身上仅剩不多的一件贵物放到了柳卿卿眼皮下。 “这是主子以前赏给我的,应该也值得几个钱,你拿到城南的聚宝斋当了,也能换些银钱。” 他当时还不认识柳卿卿,为了防止那人趁火打劫,也怕那人顾虑不敢救他,就把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和多数饰物丢了大半,只留下几件勉强尚可的贵物。 原本想着那人对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会生贪心,把他带回去后向他索要好处,不料遇到柳卿卿这个傻姑娘,不仅一点好处没有索求,还倒贴身家给他治伤养身。 柳卿卿正在收拾碗筷,闻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双鱼翠扣玉簪,她坊中偶尔也会来几个贵公子,自然识得那玉色通透,是个好东西。 这一根玉簪或许就抵得她大半年辛辛苦苦的活计。 半月时光相处下来,这女子温婉有礼却根骨不折,依望还怕她不收,没想到柳卿卿默了片刻竟就不吭一声的收下了,倒让他松了口气,又想到果然主子说的不错,再清傲风华的人也是受不住五斗米的诱惑。 “你日日躺在床上看杨柳,也看的烦闷,不如到外面看看?” 今日阳光不错,柳卿卿想让依望在外看看散散心,多呼吸些屋外的清新气也有益与他的恢复。 正好这几日也觉得自己手骨逐渐有力,依望便顺着她的意思,转过头对她笑了笑:“好,听你的。” 于是柳卿卿在院子里摆了倚塌,小心翼翼的扶着依望在柳树下躺着休息,再给他抱来层毯子盖在他身上免得受凉。 毕竟是要养家糊口的人,也不能一颗心全部放在了依望身上,打理好依望后就拿来了画具和伞骨,开始在廊下忙碌起来。 一边忙着画伞,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树下的依望,简直像极了爱操心的老妈子,随时随地的都在担忧旁边玩耍的孩子哪里磕着碰着了。 依望被她这幅模样逗得发笑,这么多年确实没被谁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过,也是生了趣味,便连周围的风景也不看了,干脆转头望着廊下的柳卿卿画伞。 廊下薄纱飘扬,五颜六色的伞面如同花开满园,春桃冬梅四季开遍,堆满了满座长廊。 手执各色画笔的素衣姑娘正认认真真的低头画着一览青山,浓密柔顺的黑发从肩头倾泻直下,露出半张素气淡色的侧脸,好似黑夜里一轮明月濯濯。 袅袅软纱下温软如柳的素雅姑娘坐在姹紫嫣红的百花之中。 此情此景,竟是美的好像一幅画。 依望不禁看呆了去,眼也不眨的盯着不放。 这样静谧安逸的时候,在他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更是他想也未曾想过。 有昨日没明日的日子,无时无刻的都在血雨腥风里穿梭,他如何敢想呢? 等到柳卿卿好不容易的画完了多日堆积的工活,手酸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长时间凝聚近物的眼睛更是一阵发昏,实在疲惫的厉害。 可当她一抬头随意望去,便见柳树下有人侧着头睡着了,眉宇清秀,唇红肤白,柳枝间的碎光打在他光滑洁白的下巴。 金光斑斑,嘴角还隐隐带着浅浅的笑意,几根垂下的柳枝在他耳边扫过,微风徐徐吹来,把他铺满塌边的长发扫落下来,垂在地面随风摆动。 细细的柳枝扫过他温秀的眉骨,却像是扫过她的心,轻轻痒痒的,挠人心肝,汩汩的暖意充斥而上,丰盈了她空荡太久的心房。 柳卿卿望着那睡着的人,在这细风暖阳里慢慢的笑了。 夏天要到了。 第三章 近夏将至,依望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走动都不妨碍。 既是好的差不多了,他就该离开了。 得知他要走的那日,依望的右肩还尚未完全恢复,柳卿卿正在给他梳头,闻言手上一顿,还是淡淡的哦了一声,继续给他梳头再无他话了。 她一贯如此懂事体贴,从不会多问什么,依望也觉舒心许多,这样也好,省得他还要费心思编话骗人。 不知为何,他很不想骗她,往日的镇定坦荡,再名正言顺的谎言一旦对上她那双清澈透底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依稀知道缘由,却不敢深思。 帮依望梳清理头一头长发,再拿了桌边的簪子给他束好头发后,柳卿卿才轻声细语的问他:“那你后面还会来吗?” 话中的期翼明明昭昭,铜镜里的依望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会,柳姑娘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呢,当然会再来的。” 其实他不该再来。 这个人已是意料之外的景况,按照规矩,这个人他本该解决干净,以绝后患才是,但这一月下来的相处,柳卿卿细致入微的照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忍不下心动手已经是法外开恩,何必还要再来给双方多增麻烦呢? 但听着她那么轻声细语,期盼询问的时候,本该是“我已经给了你簪子作为补偿,咱们互不相欠”的话都滚到了喉咙口,再张口就神使鬼差的变成了这句。 果然,他一说完,柳卿卿微是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松,温柔如水的眼眸也弥漫出许多的笑意,直把他看的心里发慌。 隐隐约约的,依望知晓自己的心貌似出了错。 之后柳卿卿难得固执的留他吃了顿午饭,然后亲自送他出了门,直送的他出了两条巷子,再过几个弯,出了巷口就是泱泱人群的繁华大街,依望便连连催促她回去。 柳卿卿的门店还开着,坊中没有伙计帮衬,独她一人迎客来往,确实也不能再送他,于是只多看了他两眼就转身回去了。 那真是个很古怪又有趣的姑娘,送他时依依不舍,恨不得如同祝英台一送十八关,就送他到了家,离开时却走势干脆,头也不回,很快那飘飘荡荡的素色衣角就消失在视线里。 独留依望一个人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反复咂摸临走时她多看他的那两眼。 波光潋滟,柔情暗涌。 在这几度咂摸中,依望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被猪油蒙了心不成……”冷清无人的巷口里,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道,“胡思乱想些什么,这要被老祖宗知道了,非发脾气了!” 自顾自的说完,定了定心,依望就转身往前,这次没了人跟着,他步伐极快,走势轻盈如雾,不用太久就转过了几条大街,穿过繁闹人群,最后停留在了一座五进五出的繁华大院。 若是柳卿卿在,她一定会惊讶与这里并不是依望所说的城南甜水巷。 相反,这里是相隔地南天北的城北方位,珠绣大街唯一的一户深宅大院,朱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刻了四个大字,却是一笔一画都透着深深冷意。 ——东缉事厂。 守门的三四名带刀侍卫一见到他,纷纷弯腰恭敬唤道:“大人回来了。” 依望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往里走,熟稔的越过两道门,一道瘦小的人影就急匆匆的迎了上前来。 依望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淡淡:“小有,老祖宗呢?” “干爹刚回,正在大厅发脾气呢。”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阴柔,肤白墨发,淡淡水色点唇,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雌雄莫辨的美意,此刻却是苦意上涌,“好几个人都受了打,公子可快去劝劝吧!” 依望皱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又惹着他了?” 这个世道都这样了,竟还有人不怕死的敢去招惹老祖宗。 “还有哪个,除了二皇女,谁还敢梗着脖子去顶撞干爹!” 闻言,依望立刻恍悟,又是无奈:“……真是冤家一对。” 老祖宗和二皇女斗了十多年,每一次老祖宗见过二皇女回来都要大发雷霆,二皇女也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这些当奴为婢的没少因此受过打骂,依望不自禁的唏嘘道:“你是老祖宗的义子都劝不好,我哪里劝得住!” “上次干爹被刺杀,你也丢了没能回来,干爹派人找过多次,却一直找不到你,便以为是二皇女派人指使的,干爹大怒,今早就进宫与二皇女吵了一架。” 那少年一面催促他往里走,一面细心讲解道,“正好你回来了,是怎样的还不是要你去解释解释,好生劝劝,总这么闹下去,谁受得住呀!” “派人找过我多次?不应该啊,我早前已是透露出消息……” 话未说完,依望就被那少年疾步推着往大厅靠近,隔得足有数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大厅里猛然响起杯盏破碎的刺耳声音,紧随而后的便是一道尖利的咒骂声。 两人听了几句后不敢耽搁,忙是快步入内。 一进去就看到有两人跪在了旁边,跪在前面的人半边脸还肿了,鲜红的五指印刻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更显触目惊心,大片衣袍盖了层水渍茶梗,脚边亦是碎片无数,而他面无表情,神色平淡,依旧恭敬且敬重的乖乖跪着,仿佛挨打挨摔的不是自己一般。 坐在首座的是个身着紫袍曳撒的中年男子,看着三四十左右的年岁,样貌清隽,下巴无须,身形干瘦,面色苍白,典型生的太监刻薄又阴柔的模样,眼角下的一颗黑痣更是平添几分柔情,偏偏又因主人此刻正在发火而显得暴戾十足。 走过那跪着的人时他悄悄瞥了一眼,随后便上前跪下,恭敬唤道:“依望叩见老祖宗。” 一见苦寻半月的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老祖宗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却仍是横眼冷冷的瞪着他,没好气的道:“望之,你还舍得回来啊,我以为你是心都落在了外面收不回呢!” “老祖宗息怒。”依望愈发低了声音,“奴才那夜被捅伤了肩膀,筋骨伤的严重,离得东厂太远实在回不来,又怕杀手们追着不放,只能找着一处民舍疗伤,直到前几日能动了方能回来向老祖宗请罪。” 听他这番细致的解释,老祖宗的火气更下了些,毕竟当夜还是多亏了他全力保护着自己,事后还引开了多数的杀手自己才能有惊无险的回来。 招手让他靠近了些,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左右看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比之以前还圆润了一圈,方缓声道:“还好,看样子恢复的不错,你身上还有哪处不舒坦,过后去唤了御医来看一看。” 身上的伤处基本痊愈,无需再唤御医来给他看,但老祖宗不喜别人忤逆他,依望便低眉顺眼的应了声是,低头时正好瞧见老祖宗脖颈上的狰狞红痕。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伤痕的来头。 每次老祖宗入宫与二皇女见完面回来,身上便会多出各种伤痕,抓咬齐上,偶尔还肿的青紫,而二皇女也会几日避着不见人,久而久之,谁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晋楚朝的两个权位最高,地位最尊贵的人,每次闹起来就像是两个没长大的任性孩子。 明明是从小长大的深厚情分,数十年相依相伴下来竟是一点没有改变,见面不是吵架就是争打,非弄得对方鼻青脸肿,流血破皮不可,教人实在无言以对。 这时,被他唤做小有的少年适时的向他使了个眼色,依望心念一明,便不待吩咐,起身拿起旁侧小太监手中药盘的药膏,躬身走到老祖宗的身边给他的脖子小心的上药。 一边上药,一边看着那伤痕叹气道:“老祖宗,二皇女又对您动手了,但这次您真是误会了二皇女,那夜奴才与那群人交过手,并非宫里的人。” “我知道。”老祖宗疼的龇牙咧嘴,愤愤道,“但她干的这种事少了嘛,何况那块地还是她手下管理的地盘,我的人丢了当然要找她!” 说着,他哼了一声,“这回谁叫她自己不解释的,我刚一问她,她就大吵大闹,嚷着教我滚,说不过了就争着过来抓我!” 既然她要动手,他哪里会让着她,习惯的回手就是一耳光,之后她更是气的厉害,扑过来按着他伸手就揍。 两个人都不会武功,每次动手便各显身手,手脚并用,一侧的奴仆宮婢们只能干干看着不敢拦,后来骂来打去的就滚做一团互相扭打,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当然,每次都是他先输,事后顶着一身伤回来又在府里发脾气。 说到这里,老祖宗不禁得意起来:“这回她也没得好,五六日都不能去上朝了!正好我要去找那些老匹夫的麻烦,没了她在,还省得我当朝再与她争一场!” 想到那夜的惊心肉跳,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亏了,老祖宗一想到就怒火三丈,咬牙切齿的骂道:“御史监的那群狗东西真是活腻了,竟然敢对我动手,这次我不把他们的祖宗坟给挖的底朝天,我何安两个字倒过来写!” 从头到尾依望没敢吭声,任他发泄怒火,肆意咒骂。 直到擦完药,才低声劝道:“朝中的那些下贱东西不长眼惹了您,老祖宗想对谁动手都可以,却不必因此气坏了身子。待过了几日他们松懈些,奴才就去把御史监大夫的人头提过来,给老祖宗当球踢泻泻火。” “还是你乖,做事最得我欢心了!”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老祖宗颇为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脸。 第四章 老祖宗的火气来的快,走的也快,被依望这样一劝一捧,转眼就消了大半。 扫了眼前面跪着不敢动的两人,老祖宗恨铁不成钢的冷哼一声,对那人喝道:“浅衣,你要像望之这样的乖巧懂事,我就感天谢地了。瞧瞧你这次办的事,连个罪犯都抓不回来,我养你何用!” 那人也不狡辩,越发低了身子向他告罪:“是,奴才办事懈怠,请老祖宗责罚。” 可他这幅平静冷淡的请罪态度反而令老祖宗怒火顿起,抓起桌上的茶盏欲往他身上摔。 见状,依望及时拦阻了他,怕他再发火,忙在他耳边好声好气说道:“老祖宗,宋公的人月前就去了荆州,那贩卖私盐的叶家应该已被宋公抄了家,唯剩叶浮生逃离在外,他一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一件不足为提的小事,何至于老祖宗如此着紧。” 想起在厅外听到的骂声,他望了那人一眼,回过眼再劝道:“既然苏公已经查到他混进了这帝都,只是鱼龙混杂,他隐姓埋名的确实难找,找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这姓叶的进了帝都就是咱们的掌中之物,抓住他是迟早的。” “是啊,浅衣哥最近日日在外查找,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那少年跟着苦劝,“干爹,茫茫人海里找一个故意藏着不肯现身的贼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不妨多给浅衣哥些时间。” 心腹与干儿子都在苦口婆心的轮番劝他,老祖宗这才忍下火气松了口,却仍是被那人气的恼火,着实不愿待见他,便嘱咐他务必要尽早抓到人,然后不耐烦的摆手让他领着人滚了出去。 过后依望又与老祖宗说了几句好话,讨得他欢笑连连,眼见时候不早,便留下那少年伺候着老祖宗就退出了大厅。 出了厅门拐过妙手回廊,有人早早的等在了那里候着他。 鲜红鼓肿的脸颊也遮不住俊秀英气的眉眼,冷如腊霜的冷冽气质,一举一动皆是世家贵族的丰神俊朗,俊秀如松。 若非这人是在他之后入的东厂,亲自看着这人逐渐的变化,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人是与他一样的身体。 依望刚走到他面前,苏浅衣从廊下抬眼望来,一双斜长花眼在阳光下璀璨生光,淡色水衣笼罩着一段玉树身段,宽肩窄腰,几乎快融入了他背后的绿绒花意,倒是对得住苏浅衣这个极美的名字。 人固然是极俊的,但一出口,嗓音就能听出那比常人低了些的阴切细气,又不同于老祖宗过于尖细高亢的声调,每个字都透着冷意横生:“作甚这次帮我?” 同为老祖宗的臂膀多年,他们两人却因脾性不同这么多年一直相处的不冷不淡,少不得私下还会暗暗的比较几分,若是对方做错了事,没有雪上加霜就已是极好了,是故这次他出口相助,他当然十分惊诧。 “兔死狐悲罢了,别忘了上次我不小心办砸了事,也是被老祖宗又打又骂,若非小有在旁帮衬一把,怕是老祖宗都能把我的肋骨踢折了。”依望付之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老祖宗的性子喜怒难定,前一时或许还在为办事得力而夸你,下一刻或许就会因为你一句话没说对甩手一耳光,表面所谓的看重宠爱,其实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好的是老祖宗恩怨分明,气也就气那一刻,打骂过后也就作罢。 他说的情浅意深,暗有讨好之意,苏浅衣却不吃他这一套,仍是冷淡的指出实情:“那次我又没帮你。” “所以我故意卖了你人情,指望今后你也帮我一回啊。”依望望着他弯了弯眼,却不说要他怎么个帮法。 苏浅衣没有吭声,仍是冷冰冰的看着他,眼中倒有几丝不明显的惊疑。 依望看着他冰霜刻成的眉目,好似这个人都是霜雪做成的,无论旁人如何热闹,他始终没有多大反应,冷淡的近乎无情无欲的石墩子。 因此他时常想不通,这样的人物,如何会肯卑躬屈膝的入东厂当阉狗。 莫非,也是如他一般为了报仇而投入东厂么? 许是终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苏浅衣蹙了墨染勾成的剑眉,开门见山道:“我不喜欢欠人恩情,你需要我帮你什么直说,我立刻去做。” 这人当真没有一点遮掩,是该说他不擅心计,还是懒得同他算计? 在东厂待久了就是这点不好,任何事都要细想一想,还是那时…… 越想越偏的依望连忙收回神,而面前人表情愈发古怪的看着他,于是佯作无事的摇摇头:“我也不喜欠人恩情,这次不过顺口帮你说了两句话罢了,小事而已,无需放在心上,若你在意,过后也帮我说说好话就是。” 说着瞧见天边晚霞落幕,视线昏黄,依望竟觉疲乏了,被柳卿卿精心养了这么久,竟是都养成了定时定点睡觉吃饭的习惯,因此懒得与他多说,同他点了点头就抬脚走过,回了自己的院子。 老祖宗给他们这几个心腹属下的待遇不错,每个人都有独属的院落,装饰华贵丝毫不比贵族子弟差,本该还有奴仆成堆的伺候,不过他们这些身子残缺的人一向不喜过多有人服侍,因此除了衣服不是自己补,饭食不是自己做,生活琐事之类的都是亲力亲为。 当奴才还是要有个当奴才的样子,他们入东厂前也不是什么贵家少爷,皇亲国戚,哪敢奢求多少精贵伺候,况且多沉迷在温柔软乡中,宝刀也要成废铁,他们这种做惯刀口舔血的人更不敢丝毫懈怠。 回到自己那座样样布置奢华的大院子,明明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可今日瞧着就是觉得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顺。 桌上没有备好热腾腾的饭菜,手边没有随手就能拿到的茶水点心,想喝口热茶还要跑到外面让守门的奴仆给他重新烧水,随手泡好的茶却干涩难入,不似柳卿卿泡的带有淡淡柳香与桂花的甜味。 来来回回弄了一番才勉强吃饱喝足,外面天色大黑,依望疲倦的回了卧房,他忙绿了一个晚间,肩膀的位置又在开始隐隐生疼。 换了旁时,柳卿卿便会体贴的给他上药,还会同他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让他注意力分散,不会太过在意伤口的疼痛,虽然他一点也不在乎那点小疼小痛。 到了现在,依望只能自己动手换药。 明明以前这些事都是他亲自亲为的,从未觉得疲累过,可这一日的各种琐事就把他累的够呛,也不知是前面月余的时光被那人照顾的太好,还是身上的余伤导致。 伤在右肩,上药不是很顺手,待他手势别扭的换好了药,背后都浸了薄薄的一层汗。 想着今日的费力折腾,累的像是与人打了一架,依望坐在桌前拆了头发打算睡觉,一边拆着发,一边颇是无奈的埋汰自己:“你是被她养成了个残废不成,你是奴才又不是少爷,这点小事怎么就把……” 嘀嘀咕咕到一半,他手上摸到了个冰凉凉的硬物,拿下来一看,竟是那根他早给出的双鱼翠扣玉簪。 依望拿着这根玉簪足足愣了半响,后知后觉的才想到难怪老祖宗他们没收到自己的消息,敢情这根簪子根本没有送到聚宝斋去。 聚宝斋是他们东厂下其中一个门户,平时若要传递消息都是通过这些门户,原本打算是让柳卿卿典当了这根玉簪便算是他的补偿,顺便也可借此通知东厂他安全无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 没想到她当时不做反对的收了,之后却把这簪子藏着,听他要走时又给他悄无声息的送了回来。 这是指望着就算他当时回答说不回去了,但等他发现这根玉簪后,还是心有愧疚再去见她么? 烛光昏暗的屋中,依望捏着那根玉簪定定的看,一时心思复杂。 他是太监之身,根正苗红,确凿无虑的那种。 他原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爹疼娘爱,一家人靠着几亩田地收租和和美美的过着日子,虽算不上富贵家庭,但吃饱不愁。 十四岁那年,朝中司马太尉夫人的侄儿方胜贪图他家田地的地势不错,竟强取豪夺了他家的地产给劈成了养马场,他们一户平民老百姓,哪有能耐和官吏相斗,父亲为此一头撞死在衙门廊柱,没多久母亲也跟随而去。 走投无路下,他一咬牙自愿入了东厂,甘心当了老祖宗手里的一把刀,方是借着老祖宗的威名把那狗仗人势的狗东西拉下马,亲手斩与剑下报了家仇,此后却永远要留在这东厂供老祖宗任意驱使。 若当年没有这个意外,他现在许是个读书子弟,也许为官为商,无论怎样也比之现在要好去许多,休说其他,最起码他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在街上,不用战战兢兢的藏着自己阉狗的身份。 长安街上策马嗅花,倚栏纵酒,意气风发,哪个好儿郎不是想着这样的活法,而他从十四岁那年就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一剑报了家仇,他不悔,但惋惜与怨憎怎么也是有的。 纵使老祖宗的权位再高,威势再强,在这大晋楚朝可呼风唤雨,万人之上又如何?他们这些当奴为下的还不就是旁人嘴中老祖宗手下的一只可恨走狗,每日乱吼乱吠,胡乱咬人,且因着太监的身份,比之走狗还要低贱不如。 幸亏他入厂的迟,外貌不至于太过阴柔,嗓子再故意压了压,便不显得过于尖细,柳卿卿就没识得出他的太监身份。 日久生情,柳卿卿对他有意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万万难以说出口自己的真实身份。 太监之身就已经很令他有口难开了,老祖宗手下染血无数的残忍杀客,人人惧怕不已,避之不及的东厂铛头的身份,更教他心底苦涩,忧虑生惧,多提一个字都要几转深虑,唯恐让她察觉出丝毫的不对劲。 柳卿卿的情谊,他注定只能辜负。 第五章 今年的荷花开得早,帝都的花市清河畔开了半池子的雪色芙蓉,软白白的花瓣如雪一般星星点点的坠在池中,碧波青青,莲蓬滚圆,美的好似一幅画。 极美的地方总会多些绮丽的传说,据说二十多年前有个美得不像话的男子喝醉了,不小心坠入这池中,雪白的手腕懒懒抬起来说谁若扶起了他,他今日就跟着走,满池莲花竟是比不得他盈盈的一抬眼。 这样放荡不羁的话语,周围旁观人群众多,却一个都不敢去扶,还是一个年轻侠客不顾池塘淤泥污浊了衣袍,一下跃身跳入了池中抱起了他,在男子爽快的应承中,扬着笑吻上了那男子的脸。 一吻落下,动的是两颗心。 后来,后来无人知晓两人过后的故事,只有一位隐约知晓内情的人无意透露出他们两人一番磨难后仗剑走天涯,恩爱到白头。 一段佳话至此传流至今,许多多情男女便把那池塘奉做吉地,每逢花开满池的夏至就相约踏游。 情人相伴,暖风白花,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比之更好的时刻。 便是这般的美景,池中寄托着男女们无数情思的雪白莲花,今日却染上了鲜艳冰冷的血,鲜目的夺目刺眼。 斜阳西落,时候渐晚,为此赏荷的人们就少了许多。 一处偏僻的杨柳池边,身着劲装的依望执剑站在池边,半边眉清目秀的脸庞溅上了许多血斑,周边散乱躺着数十具身手分家的尸体,浓郁的血腥味很快蔓延开,令满池的莲香也被染上了腥重,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格外刺激鼻腔。 抬脚踢开脚边的一颗人头,顺势滚了两圈滚到了一人脚下,又被那人极度嫌弃的狠狠一脚踢入了池子里,随即冷着脸往他这边走近。 想起来这人素日颇为爱洁,一日不大动的时候衣物都要换叁套,今日杀了人身上沾了血,回去后怕是皮都要洗掉叁层。 看着那人阴沉滴水的脸色,依望心里不免幸灾乐祸。 带着血的人头扑通砸入池中,沉浮中迅速透开了鲜艳的红色,在圆圆莲叶中如颗蹴鞠飘飘荡荡开,后面跟着一串的红痕,看着竟有些可笑,不难知道待明日到了,若有人赏荷之中突然看到一颗泡肿的人头幽幽飘近会吓成什么模样。 一想到那个场景,依望更是想笑了,正好那人走到了眼前,两人还未开口,又有人从旁飞快凑近,躬身请示道:“两位大人,差不多都处理干净了,唯剩两叁个护卫护着那陈家小子逃了,咱们是否要去追?” “让他们跑。”苏浅衣摆摆手,冷冷吩咐道,“兰王府的小世子中毒,府中的公银又失踪,区区陈家不可能一手抗下,他们背后定有幕手相助,我就是要拿那小子去勾出后面的,多派几个人紧跟着,绝对不能让他们逃出视线。” 依望跟着补充道:“也别跟的太紧,若即若离,适当放手才是最好,黄雀捕蝉,却不能让树下的人占了便宜。” 两个都是东厂的一把好手,轻松谈话之间就把事件安排的明明白白,面面细致,那人自然恭敬答是,反身退下按吩咐去做事了。 待周边安静后,苏浅衣回眼瞥他,依旧语气疏淡:“这次陈家的事原不归你管,为何来帮我?” “是宋哥来叫我帮你的。” 依望捏着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才含笑答他,“陈家也是胆子肥,谁不去惹,偏偏惹到了他的心头肉,他恨不得把那陈家撕碎了入腹呢!听到消息说今日陈家要举家暗逃,担心你一人忙不过来,昨个就派人来信催我,他的要求,我怎敢不应。” 宋远与他们两人同是老祖宗的心腹属下,跟的老祖宗时岁最久,也最得老祖宗的信任,且比他们大两岁,所以虽然叁人的地位平等,但他们两人对着宋远都要恭敬叁分。 听完,苏浅衣哼了一声,还是不领他的情:“没有你帮着我,我也能把这胆敢逃京的陈家抓干净!” “是了,你最厉害,有我无我相信你都能马到成功。”他一贯是这幅冷傲无谓的态度,依望好脾气的笑笑,并不在意。 砍了一个下午的萝卜头,手都破了两叁条小口子,拿着那冷冰冰又重的剑不舒坦,便甩手把残缺的长剑扔入了一名手下的怀里,转身潇洒离去。 见他一副不打算跟他回东厂的样子,苏浅衣皱着眉头在背后唤他。 “天快黑了,你要去哪?小有早前送来消息,说晚时老祖宗可能要出宫!” 往前每次若说老祖宗出宫,他们几个心腹属下若无任务就基本不会外出,皆是当着乖孩子等老祖宗回来好生伺候着,儿孙孝道都比不得他们的精细孝敬。 近来依望帮着老祖宗连着做成了几桩好事,平日看他都是笑纹堆积,此次便想仗着老祖宗的宠护耍次任性,正好也是忙了许久不曾休息过,十分不愿再拿染了鲜血的手去端那杯滚烫的茶水,便向后招了招手,清淡的笑声随着夏色凉爽的风飘过来。 “我暂时不想回去,若老祖宗回来,你就说我闲的无聊,到街上随便逛逛,晚点即回。” 寻了处偏地脱下一身血染的衣裳,再换上平常朴素的衣饰,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就奔着那个不算熟悉的道路疾身探去。 随着越是走近那处,越是心飞欢喜。 直到九弯八拐的走过好几条巷道,山重水复柳开路,在这长长不宽的巷道的一角,果然是那间熟悉的店铺,把把纸伞如花般开遍,万紫千红总是春,一年四季的花儿都开在了这里,且常开不败。 古朴简单的门扉没有多少装饰,热闹而不繁杂的人声响在耳边,宛如是沉淀了岁月的安谧场景。 时隔半月有多的时间,依望站在树下,直目望着那间刻了‘来缘坊’叁个字的店面,一时不能反应。 明明来前是说不出的欢喜,可真的看见后却又安静的如同镜面水泊,是不起波澜的沉稳安心,似乎再多的复杂情绪到了这里都悉数沉归在了一起,从头到尾的舒适无比。 天色不浅,温婉如柳的女子正陪着最后的两位客人还在挑着伞面,走到门边时无意的转眼扫见一抹熟悉的影子在门外不远处的扶桑花树下站着,瞬间眼中一喜,立刻抛下客人迎出门前,对他扬眉笑道:“你来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那素婉的女子在百花丛中笑的很美,短短叁个字却一路火火闹闹的把他整片心房都烧的滚热。 有凉爽的夏风从巷角的拐弯处吹来,吹得人身心舒畅,依望望着她,也是回之一笑,低眉徐徐道;“是,我来了。” 悠悠白云等天青烟雨,而她在等他,这夜的月色定然会极美吧。 柳卿卿很快把依望迎进店中,满脸掩不住的喜色,若非客人还在,便连生意也不愿做了。 幸而客人算不得多,她暂时把他安置在柜前坐下,给他端来了早就备好的茶水点心,让他在旁边稍候。 再喝着那茶的滋味,依望才又喝到了那袅淡的柳香与桂花的甜味,哪里像是他屋里那干涩的难以下咽的寡淡茶水,因此分明一杯茶而已,却喝的他人摇摇快飘了。 那厢,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不远处坐着,低眉顺目的喝着自己泡的茶做的点心,柳卿卿哪还有认真待客的心思,陪着客人挑伞时总是忍不住的眼光往某处飘。 “柳娘,这情郎一来,你这心都要跟着飞了呀!”那客人是熟客,看她这幅模样便故意打趣她,“瞧着是个挺周整的俊俏小伙,哪家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之前怎从未见过他?” 之前依望都在她的内院养伤,又被仇家追杀,哪里敢让他抛头露面,唯恐引来祸事,甚至依望走后她都不敢跟任何人提一字半句。 她这样懂事聪慧,所以依望走时一字未有嘱咐,毫不担心她会透露自己的消息出去。 被他打趣的柳卿卿也不羞恼,只瞥了他一眼后低低笑道:“孙哥儿,今日你看中的伞面,我都给你打个折扣,快些选吧。” “得了,买你家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次给我打折呢,看来都是托了那小伙的面子呀!”熟客愈发促狭的朝她挤眉弄眼,笑眯眯道,“你这是等不及和心上人月下花前了,催着我走嘞!” 一番打趣过完瘾了,也不等她笑骂回来,便快速挑了一把青梅伞面给了银两,抱着伞含着笑故意从依望面前走过,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头看他,眼中深意显然,看的依望脸上都透着不自然的红色。 他耳聪目明,刚才他们的话都清清楚楚胡的听在耳朵里。 那人的话她也不反驳两句,竟就爽爽快快的应下了,倒教他好生的难为情。 明明是她应下的话,也不知他难为情个什么。 依葫芦画瓢的打发走了最后剩下的客人,柳卿卿这才关了店面领着依望往内院走,小小的院里那棵柳树依然开的热热闹闹,垂枝无数,风一吹柳色漫漫,细细长长的柳叶轻轻扫过地面,柔的能化了风。 院中的布置一如往前,就连那日他走时随手放在了窗台的茶杯都没有挪过位置,像是他才离开了短短一会儿。 进了内院,柳卿卿方能问他:“你的伤口好全了吗?”又见天色不晚,“吃饭了吗?” “好全了,尚未吃。”一如既往的真心实意,如同平常人家屋檐下的赤忱关怀,依望心里更暖,便一一实诚的答她。 “那你想吃什么?”柳卿卿习惯的抄起袖口往厨房走,边走边回头带笑问他,“正巧今早我买了芋头与鱼排,给你做红烧芋头,糖醋鱼排好不好?” 一提糖醋鱼排就想起那根玉簪,依望哪里舍得说不好,眯着眼温温颔首应了声好。 偏眼时瞥见他头上戴着那根簪子,也不再婉拒她的好意,柳卿卿笑的更柔更灿:“你在院里逛逛,做好了我唤你。” 说完心满意足的进了厨房开始大展身手,而依望听话的在院子里待着,正好树下有摇椅,他难得起了贪耍的兴致,便坐进了椅里一上一下的慢慢摇晃。 夏晚风轻,时光安静,依望摇着摇着就稀里糊涂的睡了过去。 没想到睡去后,竟时隔多年的梦见了以前安稳无波的时候。 爹在,娘在,一家叁口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给他神仙的待遇也不愿换。 硕果秋日,爹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带小玩意讨得他欢笑连连,央着他抱,于是爹就抱着他走过大街小巷,年幼的他什么都不懂,指着各种东西询问是何物,爹都会耐心的一一给他解释讲清,之后他问的累了,玩的倦了,再被爹抱着回家送入娘的怀里。 在那温暖柔软而颇感安全的怀抱里,他小小的手捏着娘的衣角,听着娘细柔绵软的歌声进入梦乡。 “阿哥阿哥天上走,妹妹地上留,看见阿哥不回头,妹妹心头苦幽幽,阿哥阿哥天天十七八道的放心头,莫要辜负妹妹一厢情……” 伴随着咿咿呀呀的绵软歌声,屋外馥郁熟悉的甜香从梦里延伸出来,流淌进了他的心里。 一场好梦。 文栏里有老祖宗的番外,喜欢的自己去看 第六章 星稀月朗,盈盈的月光透过柳枝层层洒在脸上,又冷又亮。 在这月光的深深注视里,依望从梦里缓缓醒来,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就瞄见身旁有抹淡淡的身影婷婷盈立,稍稍低头一看,身上还盖了层薄毯子,夏晚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看样子柳卿卿为了不打搅他睡觉一直在旁耐心等候,依望不禁心生歉意,忙掀开薄毯从摇椅里起身向她道歉:“抱歉,我今日忙的有些累,不小心睡着了,你等了很久么?” 他刚醒来有些恍惚,且近来他忙的着实厉害,叁餐混乱,起身的太急,顿时脑子一阵发昏没站得稳,脚步踉跄两下,被眼明手快的柳卿卿一把扶住,还不放心的往身前带了带,免得他摔了去。 只是这一扶,柳卿卿注意到了什么,她低眼瞅了瞅,随即云淡风轻的宽慰他道:“你别急,我也没等很久,就是那菜有些凉了,我再拿去热一热。”院中风渐渐大了,又细心的嘱咐他道,“夜里凉,你到屋中等我吧。” 说完不等依望先推开她拉出距离,便先行放了手,拿过薄毯转身往屋里走。 她的背后,依望在院中面红无措的站着,久久未动。 待重新热了菜端进屋里,依望果然听话的回了屋里正无聊的四处转着,看她进来想帮她放菜却被她抬手避开,说他只需坐着等吃饭就可,无需他来帮衬。 于是依望只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乖生坐在桌前,看柳卿卿一人忙进忙出,连碗筷都是柳卿卿摆在了他的面前,只差她亲自一口口喂他了。 依望隐隐觉出这是当初他重伤时,她每日喂他药喂出了某种不好言说的兴趣。 重逢同桌对食的温情时刻,依望贯来能言善语,讨好于人,可对着柳卿卿却不知该说什么,而柳卿卿也不知为着什么原因而沉默不语,因而好好的一顿饭,两个人吃的悄无声息,不免尴尬。 好在还是柳卿卿率先打破了这个无言以对的僵硬气氛,她打量了对面埋头吃饭的人两圈,便忍不住的蹙眉:“你回去后过得不好吗?我瞧着你好像瘦了些。” 闻言,依望抬起头看她,又扫了扫自己空荡荡的衣袖,与以前也没多大差别,但确是比他离开这里时要瘦了许多,他顿悟过来,笑着宽慰她道:“无须担心,我过得挺好的,只是府里做饭的厨子不对我的胃口,近日又事多,难免会削瘦点。” 柳卿卿状做随意的问他:“是做的不好吃吗?” “是没你做的好吃。”依望顺口答她,答完才觉不好,便微微红着脸,局促的补充道,“主子爱吃辣吃咸,厨子们为了迎合主子的口味总是放的味道较重,我回去后一时没吃得惯,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可这欲盖弥彰的话听来更显好笑,柳卿卿看他的目光都染着微妙的笑意,弯弯的嘴角着实把柔情二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依望又悔又羞,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也不敢再直视柳卿卿意味深长透着狡黠的眼神,掩饰性的咳嗽两声就低头专心吃饭了。 那拿筷子的劲道,差点能把筷子生生的握折了。 见状,柳卿卿也不忍笑弄他,便就着面前脸红眼飞的人吃得一顿好饭。 两人各怀心思的吃完饭,外面天色尽黑,时候不早,依望就必须要走了,柳卿卿又亲自送他送出门,只是这次天色太晚,依望不放心她一人走在这昏暗巷道,才送他出了巷口就急声催着回去。 “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到处乱走,遇到居心不良的人怎好?”依望好声好气的劝她。 “这条路我走了四五年,从未遇到过居心不良的人。”柳卿卿斜眼望着他,月色温柔,她看着站在月光中的人,一时鬼迷心窍,故作无谓的说道,“但我倒是有次居心不良的捡回了一个人,至今还对他心怀不轨呢。” 这话的意思简直露骨的显目昭昭,依望愣了一下,还未能说什么,柳卿卿很快却是垂了眼掩嘴轻轻的笑了笑,转身就快步走了,细细咯咯的笑声像是响在了他耳旁,许久不歇。 徒留依望一人站在原地慢慢的烧透了脸,心里比脸上还要烫的厉害。 “这什么姑娘啊……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一边嘟嘟囔囔的念着,一边使劲揉了揉僵硬又滚烫的脸,心口扑领扑领的像有许多蝴蝶展翅拍打。 在凉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是勉强定下了心,又看时候过晚,依望不敢再耽搁,回身踏步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今夜的月色好不好看他没能去细瞧,他只瞧清楚了原来那个一向温婉秀气的柳姑娘也有这样活泼大胆的一面。 真真的新鲜无比,又扰得人心口难安,实在可气。 气归了气,但隔了半个月,他还是日日念着那扰人心乱的柳姑娘,因此完成任务后,依旧还是换了衣服再去伞坊寻她,或者是吃饭,或者是闲聊,总归是要消磨上半日过久才会是我走你送的出门过巷,分道别离。 然后过了半月,偷的空又来寻她,两叁次后,两人仿佛约定俗成了一般,每次他来,她就好生的招待着他,嘘寒问暖,件件细致体贴入微,但关于他的事,只要他不提,她就一点不会追问。 其实双方都知道这已经超过了还恩报答的界限,但柳卿卿装着没有说破,而他明明心里一再的告诫自己这样沉沦下去不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的去想去念这个人。 没办法,他没办法了。 纵使明知不该,心却已经被那个坚强秀婉的姑娘死死的抓住了,只能竭尽全力的藏着自己残缺的身子,可怖的身份,能多偷得一分的岁月安好都是他的劫后余生。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辛苦掩藏的真相早就公知一切。 那次他去的时机正巧遇上有媒婆在给柳卿卿拉亲,把那人说的天花乱坠,万贯家财,要是嫁给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疑是柳卿卿叁世修来的大福气。 可柳卿卿一看见门外的他,就立刻把那媒婆拒绝的干脆利落,半点面子不留的请她出了门,然后一如往常般的含着笑把他领入门里,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因为今日客人不多,柳卿卿索性关了门面,拉着他进了后院躲懒。 正值盛夏,天上日头晒得人后背冒汗,一动不动也热的心里发慌,两个人窝在绿意盎然的后院喝凉茶吃点心,足以说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时光。 虽说是躲懒,但生意还是要维持的,柳卿卿昨个才接了单生意,那客人给的钱高,要求也高,要一把绘满早春海棠戏蝶的精致伞面,非叁五日不得成,便在廊下拿笔做活。 因她暂时挪不出空,便让依望在屋里随意逛着看看瞧瞧。 依望毕竟堂堂一个大男子,即便当初在这里养伤时就把这座不大的小院子一一识透,也不好登堂入室的到处乱看,没看多少就回到了柳卿卿身边坐下看她画伞。 身边多了个人时刻瞧着,柳卿卿非但不觉不便,反而下笔如有神助,每下笔寥落的画完一枝灿烈海棠就回头笑看他一眼,那双滚滚的杏眼招子简直明亮如朱珍,看的依望整颗心无所遁形。 可想到方才的那个媒婆,依望又心里复杂,他摩擦着手里的茶杯,温凉的茶壁硬是被他摸出了滚热的温度,迟疑顿了好久才开口问她:“为何不答应媒婆的提亲?” 他这话问的别说柳卿卿会是个什么反应,就是他自己听了心里都能生生呕死。 分明柳卿卿之前的态度与话语差不多都是摆在了明面上了,他现在还拿这话来问她,到底是想得到个什么答案? 她是什么心意他难道不知嘛!要是不知,那每到时日他巴巴的上赶着来这里作甚么,来讨茶水喝的?! 因此依望话才落下,就恨不得甩手给自己一耳光。 幸亏柳卿卿的脾气简直好的不行,听完之后只是怔了一下,随后不怒不骂,只转头看了他一眼后就低眉平淡淡的笑道:“我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唯我一人,不需给谁一个交代,那些事我就不急着了。” 话到这里,她又顿了片刻,又续道:“何况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若不是他来提亲,我却也不肯嫁的。”说完,她转头就定定瞧住依望,那目光咄咄且灼烈,险些能把他看化了。 早知她的心意究竟如何,可当这一刻清清楚楚的来临,依望还是瞬间慌乱,一时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手里小小秀气的茶杯快被他当场握碎了。 对于柳卿卿的坦白表达,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柳卿卿也不期望他现在能当场回答自己,因此看了他几眼后就回过头继续若无其事的画伞。 一个女子都委曲求全到了这种地步,他却畏首畏尾,在渡河的河边游离徘徊,便连依望自己都觉得他的行为卑劣懦弱的叫人鄙夷,可他还是不敢开口说出实话,只怕一说出实话,眼前所有的美好瞬间会远离自己而去。 于是他迟迟疑疑,犹犹豫豫了好久,才吭哧吭哧的没话找话道:“你画这一把伞多少钱?” 柳卿卿像是完全不在意方才的事,爽快快的答他:“半钱。” 完了,她忽然对他莞尔一笑,脸上竟有些得意与骄傲,“你别看我一介女子,但我开的画伞生意还算不错,一个人过着绰绰有余,还有余钱,我还存了多年的积蓄,足够养活两个人啦!” 第七章 大概是今日把所有的心思暗意都说开了,柳卿卿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依望听完低头望了望自己朴素简单的外服,他每次来都会特意换成普通衣衫,偶尔还穿奴仆下人的样式,瞧着便真如他当初所说,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奴。 若他真是个普通的家奴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依望的心情瞬间复杂,没再说话。 见他沉默下来,柳卿卿也不再提,只转过头继续专心画伞,却是半盏茶后忽听他破釜沉舟似的语气飘出一句:“我是太监。” 柳卿卿画伞的手一住,随后顺其自然的下笔转折,叁两笔落下一朵盛放极致的白玉海棠,之后心里不安的依望方听到她回了一个稳稳的嗯字。 正准备接受一切结果的依望顿时睁大了眼瞪住她,嗯就完了?是他见识太少了,还是这个女子缺了心,喜欢上了一个太监都算不得点大事?! “其实……把你带回来的当晚我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依望立时眼神如箭的穿过她,柳卿卿再镇定从容也装不了无事的遮掩过去,索性回过头看着他有些忏愧的坦诚说道,“那会儿你伤的很重,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别处受伤,而且你全身湿透,我只能把你脱的……然后烫干了再给你穿回去。” 想着这事都说了,别的也不算什么,她再坦诚道:“那甜水巷里也来过几位客人,我打听过,那里有两位何家,其中一个何家就是宫里的公公置办的外宅,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份。” 依望先是大惊,随后就脸色通红的下意识按住了领口,霎时目光恼怒且震惊的紧盯着她不能移开。 恼怒自然不必多说,他震惊的却不是为着她去打听过何家,而是她竟然遇见自己的初晚就把他……扒的精光! 这是什么奇女子,把一个初见的男子带回了家中不说,竟然还能毫无顾忌的做了这种事!就算大楚魏朝的风气再开明,女子再行为奔放,却没几个能如她一般全然视女子的名誉如无物呀! 换谁知道了这事,定都要大肆谩骂于她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可依望咬牙切齿的瞪着她,似乎想开口指责她,一时半会的竟不知如何指责她,毕竟那时她都是为了救他。 “你是不是想骂我不知廉耻,无礼下贱?”依望的情态她都看尽眼里,柳卿卿便笑微微的问他,语中除了对他的歉然愧疚,竟是一点看不出来紧张与慌乱。 她明白他心中的愤怒,她以前就听别人说起过,说太监是少了二两肉的人,因此一向最看重那具残缺的身子,连近身都不喜常与人靠近,而他却被她看的透彻,还被她瞒了这么久,当然气的快炸了。 依望抿唇没答,眼瞳很深,看不出是怒是怨。 看毕,柳卿卿就微微垂了眼,始终奇异的平淡无常,语气素淡的接下去:“你想骂就骂吧,以前没少人这么说过我,不差你一个。” 柔柔的嗓音细哑轻缓,竟透着几分苦意与悲戚,素日她是那般坚强自立的女子,寒霜不能弯折梅骨,却又不失温婉大气,这听着更是教人心怜。 听罢,依望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女子是独身开的店铺,迎来送往的多是男子,日日抛头露面的开门做生意,难免会招来旁人的非议议论,或许还有恶意中伤与地痞欺压。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却坚持撑了下来,独独那份韧劲就有多少人比之不得,跟她这么一比,他只是被看了下身体只是件区区小事了。 何况当时若非有她,他或许死在了那里也说不定,怎可恩将仇报的反过来责怪她呢! 不过被看了眼而已,又没掉块肉,吃过亏的,天大的救命之恩与之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依望刚自顾自劝的想开了些,接着又听她缓缓叙述道:“父母忽然病逝,又无兄弟亲友,我只得一个人过日子,提不动重物,干不了困活,几乎百无一用,用完了父母留下的余钱,差点饿死。” 想到那时的道路艰难,她不尽苦涩的微微勾唇,笑容浅淡的几乎看不见。 这么多年过来早就放下当初那些事,也习惯不落人前,她不愿当着依望的面显露太多软弱,好似身世多么可怜凄惨,受人同情,便提笔在画到一半的伞面上补着银霜落雪。 补了几笔后平静许多,方徐徐说道:“幸而两只手算是灵巧,丹青山水皆是画得尚可,但我没有生意来源,初时只好上了窑坊倌馆给歌妓小倌们画扇子,攒足银两后才能开了这家伞坊,因此而坏了名声,没谁愿意和我这个混迹红尘的女子亲近,所以我至今仍是一人。” 这女子说到后面时语气沉稳平淡,好似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把当初的苦难袅袅几笔简单带过,依望听着的心不禁跟着一揪一揪的泛疼,亦是明白过来为何她区区一介弱女子敢把在雨夜里遇到了满身鲜血的人带回家,还悉心养护着。 反正名声都坏了,那么再坏再好一点又有何妨。 “那之后我一人守着这家画铺子多年,无人来跟我提亲,我也不大在意这些。” 一朵银雪海棠在柳卿卿笔下灼灼开放,她一笔一笔细致的描绘花骨细节,云淡风轻道:“而刚才的媒婆,是替银楼方家的方员外提亲。几日前我曾去过方府给五小姐送伞,被方员外路过看见了,便想要我做他的第九个填房。” 柳卿卿生的不算貌美倾城,但胜在五官温婉如青柳,气质素雅大方,一颦一笑皆是温柔斯文,比之大家闺秀也差不到哪里去,若非她名声有损,自然多的是踏破门槛的好亲事,任她挑选。 可现在除了那娶了八个妻妾的方员外,竟是无人敢上门叨扰,唯恐招惹亲友鄙薄,旁人议论。 那方员外儿孙膝下环绕,想来年纪不轻,半老头子大腹便便,足以当柳卿卿的长辈,而且只是路过见她一面就上门求亲,看来不仅年迈臃肿,还是个不看脑子的好色蠢货。 她这样清傲坚韧如柳条的性子,当然是不愿意嫁给那种好色可憎的糟老头子。 何止她不愿意,便是他,亦是极其不愿意的,想起那时媒婆苦劝她的话,依望心中不由生气,便柔了声气,颇为郑重的告诉她:“你这样好的姑娘,他配不上你。” 一听这话,柳卿卿就忍不住的嫣然,转眼看住他,含笑问道:“他配不上我,谁配得上我?” 她的眼神明媚如重重山岚,是把人笼罩在其中舍之不去的美景,很美,也很固执,依望一时语塞,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敢看她。 于是柳卿卿侧开脸,顿了半刻,忽地缓缓道:“我本来都打算好一个人孤身到老,老后就入了尼姑院青灯古佛相伴,想来除了寂寥些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可是有一晚雨夜我送伞回来,独身撑伞走在巷子里时身旁无人,唯听雨声滔滔,忽然就觉孤冷入骨,十分难过!那时我不由想到戏文《牡丹亭》里唱的柳生夜深入梦相遇佳人,想着若是也有个人能在此刻与我相遇,愿意与我共道雨夜同走,那便是此生无憾,别无所求。”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已是知晓什么后微红了脸的依望,浓浓笑意从眼中蔓延而出:“没想到上天就睁了眼,我刚这么一想,一转身就有个人撞入了我怀里,那个人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磅礴大雨里竟是发着光,璀璨夺目的如同林中鹿眼,我想着这就是上天给我的,便把他带回了家,给他治伤擦身,细心养护着他。” 她深深凝视着依望,一字一句里的绵绵情意止都止不住:“他真的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从不喊疼喊苦,每日躺在床上就专注看外面的院子,安安静静的十分好养活,从不会抱怨什么。而且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就盯着我,好像眼里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不笑的时候眉眼低垂,像是窗下的海棠花,转眉低眼时皆是温情脉脉,看得人心都软了,只恨不得把他当金丝雀的养在手心里,一丝一毫也不想亏待了他。” 依望的脸在她的话语下红飞了大半边天,较为柔和的轮廓在红霞的渲染下更显清秀干净,嗫嚅好半天,才勉强憋出了一句:“我哪有这么好。” 应该说,他没有这么好。 她心中以为的那个样子,其实只是她看到他的小小的一面,更多是她没有看见的,也不能让她看见的。 他明显的局促看在眼里,柳卿卿对他偏头一笑,是令他沉迷的柔情滚浪,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冰凉的手,轻声的问:“你这么好的人,那我配得上你吗?” 很少会与人如这般亲近接触的依望不太习惯,试着轻轻的扯了扯手,没扯得出便作罢了。 反正之前他受伤不得动的时候没少与她触碰,而且眼前等待他回答的问题更是重要。 第八章 依望沉默了很久,像是思考,又像是犹豫。 最终狠了狠心,声音都带了紧张的颤栗,沉重的反问她:“不后悔么?跟我在一起,说起来你还是孤身一人的,我不是自由身,不能时常来陪你,连名分都给不了。” 没想到他竟是没有拒绝,反而是带着一种确认的意思询问她的意愿! 本是做好打持久战的柳卿卿突见天明春来,顿时喜难自抑,更是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笑容明媚如春花,眉目温柔的滴水:“我说过我不在乎这些的,这伞铺里我等着一日便是一日,你来与不来,对于我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 她着实欢喜的厉害,一低眉时瞄见被她握住的那只修长有劲的手,苍白的皮肤上几个新旧口子刻在肉里,令她心中浮起一阵酸楚。 轻柔的摸索着那只手,愈发低声柔柔道:“唯一不多的差别,就是你来了我会高兴些。若你闲暇,多来看看我便是。” 太监的身子向来偏凉,而此刻冰凉的手心里却传来柔软的温度,仿佛能从表面一路红红火火的热到心口。 依望清楚瞅见她眼中明晃晃的心疼,心头一动,没有即刻应答与她,反而是鬼使神差的冒出了一句:“盛夏闷热,为我画把扇面吧。” 这还是第一次他向她提出要求,柳卿卿愣了一下,再稍稍一想就顿悟他的意思,那温婉素雅的脸蛋上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来,语气柔的足以软化坚冰:“好,你想要在上面画什么?山水鸟兽,还是时节花令?” “就画初见时你撑的那把伞上的桃花罢。”他答道,伸手从头上拔下那只玉簪,捏着小心翼翼的插入她乌黑的云鬓里,便看着她娇艳的脸庞满意的笑了,“果然很衬你。” 这样,就算是他们互相交换了定情信物。 怎样也没想到这般轻易的就得到了他,柳卿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上的簪子,入手的触感坚硬,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脸上盈满的笑意已经压抑不住的漫出。 她望着对面低眉顺目的依望,两人默默无言了好一会儿,时光似乎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过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的询问道:“那上面的字章呢,刻什么?你可带了自己的刻章,还是就写依望二字吗?” 没想到依望垂了眼好一阵儿没说话,柳卿卿差点以为是自己贸然说错了,刚要道歉,却听对面的人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公子。” “什么?” “公子,我姓公子。”依望抬眼看住她,那双漂亮的滚滚鹿眼在屋檐照下的阳光里潋滟生光,薄薄的唇瓣微分,“我姓公子,名依望,字望之。” 柳卿卿怔楞好半响,不为其他,就为这个名字而心思晃荡。 公子依依东望,这个名姓如此的特殊,便是贵家公子里也难以遇见一次,偏偏是这个为奴为婢的男子的名姓。 分明不匹,但配着这个生得温目细眼的男子又如此的合适,给他那个卑贱不堪的太监身份也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芒,让人心动。 这名字透着无以言说的期盼与欲语还休的美好,仿佛这一个名字里寄托着多少情思的幽长故事。 而随后依望的轻声叙述便证明了这个猜想。 “当年我娘才怀了我,便跟随父辈去花都数月看生意,我爹就在家中等待,日日守在东边的窗口期盼我娘早些回来,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公子依望。” 他说着,反手握住了柳卿卿的双手,大大粗糙的掌心握着那双洁白柔软的手,十分显眼的刺目,他甚至不敢重握几分,唯恐会握碎了那纤细脆弱的手腕。 是他以前都不敢奢望的东西,但现在就这样乖巧温顺的躺在他手中,简直像是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为了这份不真实,他甚至甘愿用一切去换。 于是依望在柳卿卿诧异的目光里,低下了头在她的手背上印下极尽虔诚的凉凉一吻:“柳姑娘,即便今后你变了心,不喜欢我这个残缺的身子,我也愿意如我爹一样的日日依依东望,等你回来。” 他从未主动的与她接近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足令柳卿卿十分惊诧,而惊诧过后就是眉开眼笑,随后倾身在他额头落以一吻作为回馈。 “不会了,这次,换我等你。” 柳树院子里,青砖屋檐下,画伞如花丛里的两个人携手相笑,岁月静好,安谧如初。 深夜,月弯如钩,凉凉银水泄了帝都的一户宅院的后庭满地,印着草丛里鲜艳的血色越显冰凉的透骨。 “公依望,你做任务也敢魂不守舍,是活腻了么?” 头顶突兀响起的一道低哑冷冷的声音把依望拉回神,周围人声鼎沸,尖叫声与求饶声充斥尽耳,他却能清楚顺着声音的源头抬头一瞧。 正是这时,有人从天而降,手上的长剑鲜血滴答,倒印着长剑的主人如玉般的面庞,纤长浓密的羽睫也遮不住下面阴沉沉的黑珠眼瞳。 话落,那人甩手一剑往他刺来,剑偏叁分,擦着他的耳际径直刺向身后,几乎是立刻一声痛呼响起,他再头也不回的反手刺去,一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拿着残破的刀斧,就死不瞑目的倒在了他的脚边。 想起今晚还要去见心上人,不能沾染上污浊之物,依望连忙抬脚躲过了那家丁身下浸出的血泊,走到那人的面前,向他诚挚的致谢笑道:“多谢苏公相助。”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可是出了什么事?”苏浅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话说的倒是冷漠,但那里面的担心却有几分真诚,“公依望,我要提醒你,咱们身为东厂的人,命都是老祖宗的,由不得你自己糟蹋了。” 自从那次他相助苏浅衣后,又在他特意的讨好接触下,两人的关系比之以前要好去许多,谈话之间颇有些兄弟之意。 这人的性子冷归冷,但的的确确是个靠得住的人,依望便扬眉一笑,顺势应道:“多谢苏公关心,我记住了。” “谁关心你。”苏浅衣冷冷的横他一眼,“我是怕你残了死了,后面老祖宗有事使唤起来,我一个人要顶两个用累的要是,反而白白便宜了你。” 还是个嘴硬又心软的性子,依望忍俊不禁,不无好笑的连连应下:“是是,苏公说的是,为了不教苏公累坏了,我今后一定当心些,断断不敢死了残了拖累你老!” 苏浅衣一听皱了皱眉,不快的瞪他道:“你贯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怎地就取了个如此温雅的名姓,简直糟蹋!” 他的名姓特殊,千百人之中也难以一见,许多人就觉得新鲜,往日不是唤他公子就是叫依望,显得十分亲昵又文雅,一度与以残忍狠厉闻名的东厂格格不入。 因此打从见面那日起,苏浅衣就对他的名字嗤之以鼻,深感他与那个名字差之千里,便从不如旁人唤他的法子,只连名带姓的唤他公依望。 依望也不在意那点小事,此刻被他呵斥亦不反驳,只是转着手里的剑,微微垂头发出低声的笑。 他总是这样的作态,无论对方是狠是戾,是骂是折,他只要懒得应对便只是笑,等着对方的气下去了就无所事事的转身离开,好像半点灰尘不沾身,反而教别人拳拳打在风力,无力发泄。 苏浅衣与他同僚多年,他这幅姿态见了不知多少次,说了他几句就转口不提。 眼看周围的事件处理的差不多了,依望照旧把剑丢开了旁人就打算要离开此处,苏浅衣眼尖心明,一见就知他的心思,立刻唤住他。 “你又要跑去哪里?上次老祖宗回来又没看见你,已经有些不满了,这次你再不回去老祖宗怕是要发脾气的!” 正往外走的依望的脚步停顿两刻,他迟疑了好一阵,才是回首央求似得看向他:“我这会儿都迟了,实在抽不空回来,你帮我遮挡遮挡吧,最迟子时就归!” “你最近究竟是去……” 苏浅衣的话未说完,依望便向他随意的摆了摆手,长腿一抬,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门栏后,丢下他一个人眉头紧皱站在尸体堆积的庭院里,随后无奈的丢下了长剑,转身吩咐着其余属下处理后事。 那边,寻到一处偏僻地,依望驾轻就熟的换下身上沾血的衣物,处理妥当后就迅速奔向心的归宿。 幽长幽长的巷道深处,那扇特意半敞开给深夜归来的归家人留着的门扉后,散出点点温暖的烛光,虽算不上明亮,却能在这漫漫深夜把人的一颗心都照暖了。 依望熟稔的推门进入,再轻轻的关紧门阀,走过短廊抵达内院,一下找到了那屋里正撑腮静静坐在摆了一桌子菜的桌边的温雅女子。 素白秀气的侧脸,半是低垂的眼睫,如云如墨的鬓发不多修饰,唯有一根双鱼翠扣玉簪在暖烛下流玉生光,美的心惊。 依望故意把脚步踩得重了些,果然那桌边的女子瞬间察觉到,忙是撑身离桌向他走近,原本素婉从容的脸上此刻皆是满满的笑意与柔情:“你回来了。” 走进屋子里的依望为着这一句早该听惯的话还是心口不住的发暖,觉得就是回去后被老祖宗一顿责骂都心甘情愿。 他眯着眼笑着回了一声嗯,还未张口说话就见迎上前的柳卿卿自然而然的伸手牵住了他,再领着他回到桌边给他添饭递碗。 其实他每次都吃过了,但来到这里时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亦是不舍得错过她的手艺,还是会装作没有吃过。 第九章 毕竟之前吃过了,一碗饭端起来也吃不了多少。 依望堂堂八尺的身子,吃的饭量竟就一两碗,跟大家闺秀都差不离多少,因此不过两叁次柳卿卿也就明白过来。 但依望不说,她就装作不知,只菜色做的少,就挑着他喜欢的口味做两叁道菜,饭也添的少,免得撑坏了肚子。 “下次你还是别给我留门了。”吃到中途,依望到底是忍不住的劝她,“夜深更重,万一有宵小之辈趁机摸进来怎的好?” 柳卿卿一介弱女子独身住在这个偏僻巷子里他就担心的不得了,万一再因自己出了事,教他事后悔恨都没地去! 知他是担心自己,柳卿卿便没反对,只是顾虑道:“我不留门,你怎么进来?” 她的店铺与住处连在一起,前门离得后院较远,外面有人敲门就不大听得清,除非是声嘶力竭的大吼大叫,可别说依望干不出这种事,他每次来的较晚,附近的人家又不是只她一家,被这么吵闹定会弄得人尽皆知。 这也是个问题,依望考虑了一下,竟是认真的建议道:“下次你在门墙旁边留个梯子,我翻墙进来吧!” 若非他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就那一座矮矮的墙头还不就是他抬抬腿的事。 不料刚说完这话,柳卿卿噗嗤一声笑了,弯弯的双月波浪泛滥。 依望本来还没什么感觉,听她一笑也颇觉些羞耻,好像他们是那戏本子的男女主,为着幽会而夜深爬墙相会。 他终于有点难堪,便握拳轻轻咳嗽两声,某人的笑声絮絮飘来,他便目露责怪的瞥她一眼,强言辩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院子离得门口太远,不这样我如何进来见你!” 闻言,柳卿卿忽是顿了一下,莫名问他道:“你不喜欢这院子吗?” 依望也没太在意她的话,只看她眼里咄咄的光亮,奇异的起了逗趣的心思,便随意的笑问道:“难道我说不喜欢,你就要卖了这院子不成?” 他知道柳卿卿在这院子住了许多年,人都是念旧的,她又是一手把自己的画伞生意扶持起来,自然更是舍不得的。 可不料柳卿卿竟是珍而重之的颔首道:“若你不喜欢,我自是要卖了它。” “为何?!” “我不希望你不高兴。”柳卿卿盯住了他细白脖间浅浅的一线红痕,像是被人用什么锋利的东西打了一下,她微微蹙眉道,“我想给你的,都是想让你高兴的,若你瞧着不喜欢,那我为何要留着它。” 对面之人一脸的郑重模样,看的人简直无所遁形,依望哭笑不得的道:“没有的事,我很喜欢这座院子,你可千万别卖了它。” 若他们今后有缘无分,起码他还可以偶尔偷偷来瞧她一眼慰祭相思,若连这座院子都没了,他就真的别无念想了。 对,其实他从不敢信他能与柳卿卿一直走下去。 柳卿卿这样好的姑娘,现在会与他在一起许是一时的情迷意乱,又许是孤寂太久而错以为与他是真情,若她今后遇上了更好的男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他也不会责怪她,只会感恩起码有过这个人这般的在乎他珍视他。 失去的太多了,往往就不敢贪婪太多美好的东西,怕的就是越贪婪,失去的越多,不如维持现状就好。 过后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吃完饭,正逢秋日凉爽,月上十五,苍穹上一轮明月濯濯,明亮如盘,柳卿卿便提议去外面赏月,依望自是顺着她, 独独赏月难免无趣,柳卿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叁坛陈酿,抓来两只酒碗就跟依望月下醉饮,依望拗不过她,又怕她喝醉的厉害在自己走后摔着捧着就没多碰。 月亮没赏多少,一颗心倒是全放在了她身上。 没想到平常柳卿卿那样稳重大方的性子,喝了几碗小酒就晕头转向,竟是抱着身边人不肯松手,活像个抱着梦寐以求的糖果而死活不肯丢手的稚子顽童。 依望好说歹说也劝不住她松开,只好由着她抱,又看月过中天,逐渐下落,便柔声细气的哄着她回屋,唯恐声音大一点就把她惊着了。 “你喝醉了,回床上去睡吧。” 身边的柔声细语一声声的催促着她,柳卿卿喝的迷蒙了心,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就抱着依望的一截窄腰不肯松手,脑袋低垂,半个人都快撞进了依望怀里。 依望很多年没与人这把的亲近接触过,不免一时身僵手硬,但还是忍着没扯开她,仍旧好生劝着死死扒着自己的‘树熊’。 可哄劝好久,嘴皮都说干了,面前半垂着头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固执的都快靠着他睡着了。 他沉吟了会儿,又试探着软声的唤她:“卿卿,卿卿……” 话未说完,怀里的人忽是抬起头,眼神灼烈,盯的他瞬间背后鸡皮疙瘩的一阵冒,不知她突然此番是何意。 “你刚才说什么?”柳卿卿盯着他的目光都快能把他生吞活剥了,软绵的嗓子哑哑的,几乎快是听不见了。 依望被她这诡异的样子吓了一跳,想了想自己确实是第一次这样唤她,便还是诚实的唤她:“卿卿…...” 两个字才落下,面前的人忽然一仰头就亲住了他,唇上的柔软触感令依望瞬间僵住了,下意识的就要退开时,面前的人已经放开了他,脸颊红霞晕染,目光灼烈的盯着他,看的依望简直无言以说此刻的心情怎样复杂。 她只是喝醉了,当不得真的!依望背后滴着冷汗的告诫自己不能乱想,于是勉强冷静些许后,方敢再开口道:“卿卿,我……”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面桃花再次送上来原模原样的堵住了他后面没说完的话语。 透过柳卿卿垂散的发鬓,依望瞄见她背后的杨柳树枝被夜风高高抛起,月色清清,眼前的女子正闭着眼深沉的吻住他,素白的肌肤衬着温婉秀雅的五官,此情此景真是美极了。 这次柳卿卿就比前面那个蜻蜓点水似得吻多吻了会儿,依望刚是回过神她才稍稍往后退开了身子,从下往上的盯着他湿润水红的唇瓣,眼神深沉的像是海涌月沉的深渊。 这样的目光,多看一眼都心底发抖,依望愣愣望了身前的人片刻,随即不争气的红了脸,微微转开眼才是低声启唇道:“卿卿我,我真的…..” 这次还可以,他勉强说到一半时,柳卿卿一回生,二回熟,二话不说的再次亲上了他。 这一吻她动了情,竟是不止浅尝,而是深入,直把依望吻得往后退了退,又被她伸手抱住拖了回去继续与她深吻,足足半刻钟方是才肯罢休的放过了他。 这次被亲的依望后知后觉的像是懂了什么。 果然,依望没再开口说话,只默默的望着柳卿卿看,柳卿卿也就乖乖的不是动口就亲他。 目光灼灼的看着心上人的柳卿卿左等右等,很久都等不到他开口,不由奇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怕我一喊你你就要亲我。”一顿猛亲后看她总算是清醒了些,依望叹着气的笑,“再这样亲下去,我如何回得去。” 柳卿卿一副十足惊诧的表情,还有些羞涩:“不是你让我亲你的吗?” 要不是他连番要着她亲,她还不好意思呢! 活了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亲人。 别说,滋味挺不错的。 “……是啊,怪我。”和喝醉的都听不清楚话的醉鬼能说个什么道理,依望再长叹一声,伸手把半边身骨都歪到了他怀里的人扶起来往屋里送。 送她入内屋里给她脱了鞋袜外衣,就欲把她塞入被窝里,不想柳卿卿却未有完全清醒,反而是亲了他后有种越来越糊涂的劲。 大概是以前早有那种心思藏着没跟他说,而今夜喝酒壮了胆子,又和他亲近后生了胆量,竟是抱着他的腰,歪叁倒四的苦声央他。 “依望,你别去当家奴了,你那个主子待你根本就不好!每次你来身上都有各种细小的伤痕,我看的好生心疼。这店铺足够养活咱们了,你就算每日坐在后柜什么事也不做,我也能养活你的!你就别去受那份苦了好不好?!” 原来她是以为依望不受他那个脾性不好的主子的宠爱,是故每次来身上或多或少的都会带着些许伤痕,都是平日被那主子打骂留下的,她当然心疼的厉害,但依望每次都从未在乎的样子,便令她不敢多说半个字。 若是换了平常,她绝对不敢当面对他这般说,就怕折损了他的自尊心。 可也只有这时,她才能把对他的心意悉数展露出来,否则一次次的瞧着他带着伤来,而她只能装作看不见,真真的是能把她活活心疼死。 对于她的这份赤忱心意,依望能怎么回答呢? 他除了深深的感动外,再无他法。 苏浅衣说的不错,自入了东厂,他们的命都是属于老祖宗的,如何由得他们自己做主。 但他不能告诉她缘由,纵使心软的不成规矩,同时亦是无奈的没有法子,只得把她好生的照顾着睡了方能脱身离开。 却是这一次,他的心再也稳不下来了。 第十章 杀客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挂念,一次小小的出错,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下场。 几天前,苏浅衣查到流落到帝都的叶家小子偶然出现过酒楼的踪迹,不敢怠慢,所以追捕从东厂手下偷溜走的陈家逃犯的事情改由依望接手。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因为瞧见那个年幼稚嫩的陈家女娃长得有叁分像他的柳姑娘时心生不忍,本来雷厉风行的一剑竟是硬生生的偏了轨道,随后就被那小姑娘身边的忠诚护卫抓住了机会,横来一掌重重打在了腹部! 那女娃是陈家剩下唯一的血脉,当掌上明珠的护着捧着。 毒害淮南王世子的事迹败落,给女娃配备的随身护卫是特意请来的江湖护镖,袭来的每一掌皆是带着浓厚刚烈的煞气! 这一掌,拍在普通人的身上定然当即毙命,幸亏依望及时撤身,又有强厚的内功护身,却仍是当场大吐一口鲜血,内伤不轻。 纵使如此他却不敢懈怠,东厂追击这狡猾的陈家耗费好段时日,若他再是失手回去,他与苏浅衣在老祖宗面前没法交代,只好拼着命与那护卫大打一架,联合其他番子才能勉强把这英勇强悍的护卫制住,再把其余逃犯抓了回去。 强撑着回去后,依望就倒下了,整整两个月没能起身,甚至一度昏迷不醒,多亏了老祖宗的无数人参一股脑的砸进去才险险救了回来。 从鬼门关前险险走过一遭的依望并未太在意,也不急着向老祖宗讨赏,每日就想起身出府。 可御医再叁嘱咐过,苏浅衣也派人在身边盯着他不准胡来,偏偏那事那人他一个字不敢同任何人讲,于是只能忍着,直到身子刚好的勉强能动惮,马上迫不及待的换了衣服出了府。 两个月多的时日没去见她,又无消息传达,怕是她早就急坏了。 事实证明依望想对了,还未到达时,他远远的就看见那间熟悉的画伞坊大白日的闭门谢客,门阀紧锁。 他偷偷的越过墙头在屋子里逛了一圈,院中空无一人,屋里摆物有些混乱,像是被人随手翻过后无心去整理似得,柜子里还缺了几件事物。 依望以为是这家里遭了贼,担心柳卿卿出了事,慌忙出门去找了旁边距离较近的店铺老板一问,得知清晨才亲眼瞧见柳卿卿出了门,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外,也没觉着出了什么事这才放下了心。 “清晨就出了门,怎的这会儿还未回来?”头顶日头热烈,依望蹙眉追问那家老板,“你可知卿卿去了何处?” 店铺老板像见到傻子一般的叹息直摇头:“嗨,你这个人,她还能去何处?定是去找你了嘛!” “找我?” “你许久没来,柳娘日日担心的不行,连生意都无心去管顾,多日前就关了店铺不再开门。昨个儿晚些她经过我铺前,说她明日有事要去做,告诉我要是瞧见你来了,就让你在屋里等着她回来,哪里也别去了,免得她再寻不着你!” 店铺老板吹着长长的胡须没好气的瞪他,不由责怪道,“你说你,若是不来怎的也不找人来拖个口信,把人家姑娘急的半死!堂堂的大小伙子,反而累着一个姑娘家日日为你奔走,四处寻你,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依望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心里惭愧,不敢出言反驳,只得连连苦笑的应下后转身就出了巷子。 他当然不可能依言在屋里乖乖等着柳卿卿回来。 若柳卿卿真是寻去了甜水巷的何府,他必须在没惹出麻烦前就领着她回来。 那何府是老祖宗置办的一处外宅,只为遮掩耳目来用,平日鲜少去住,亦是方便他们有些特殊任务时拿这个遮挡身份,所以当初他才放心大胆的告诉了柳卿卿这事。 那何府毕竟是老祖宗的一个耳目,若柳卿卿寻了去,他必须想办法把她的一切消息藏住,否则要是被老祖宗知道了他在外面与人有密切往来,他自是不必休说,连柳卿卿能不能完好护住都是个问题! 许是上天要同他开个玩笑,依望刚疾身奔到甜水巷去寻人,却是正正就看见何宅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被家丁领入门中。 看见那个家丁的时候,依望的心瞬间停了一拍。 那是老祖宗身边的随侍内监。 以往老祖宗甚少会来这个宅院,为何今日好巧不巧的就来了? 周围秋风缓缓,拂绿芭蕉,依望在这凉爽的秋风里僵立如石像,久久感知不到血液的流动。 很快守门的奴仆察觉到不远处呆呆站着的依望,适逢有人出来门前被奴仆告知后,便带着古怪可掬的笑容躬身走上前来,一如往常的恭敬向他请身:“大人来的赶巧,老祖宗正吩咐小的把大人寻来,说有话问你。” 依望面如死灰的跟着他进入宅院,弯弯折折,每一步踏着都虚软无力,只觉今日怕是自己出不得这附院了。 但无论如何,他绝对要护的柳卿卿平安。 那内侍没把他领到待客大厅,而是大厅附近的偏门,门内的老祖宗正懒懒的靠着太师椅慢悠悠的品着茶。 茶雾氤氲,白气蒸腾,模糊了老祖宗柔和阴美的脸庞轮廓,狭长淡色的眼瞳,左眼下一颗泪痣妖异异常,像是能透过薄薄的水雾穿破而出,分外勾人。 看见依望面色苍白的站在门外,老祖宗竟是对他扬眉笑了一下,这一笑,依望更觉生冷叁分,僵直的抬腿走进屋里便屈膝沉重的跪在了老祖宗的脚边。 “老祖……”刚开口,就被老祖宗低手一下掐住了脖子不让他发出声音。 老祖宗不懂武功,身骨也老了,这掐一下算不得什么,依望却生生觉得脖子上的力道重如千钧,活像是被粗糙的绳索猛然勒住,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依望颤颤的抬起头,便见老祖宗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抬起食指抵在了他唇上,俯下身子在他眼前似笑非笑道:“乖孩子,别说话,陪老祖宗好好的看场戏吧。” 依望正是不解,随后耳边响起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他顷刻顿悟过来。 “你要给公子依望赎身?” 那是苏浅衣的声音,依望猛地扭头盯向侧面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这是专为方便偏门后的人观看所做。 建落在斜角的窗户,因遮挡了视线的关系,里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大厅,但大厅的人却注意不到这里的特殊。 窗后就是大厅的情景,清清楚楚的映入依望的眼帘。 宽阔的大厅内,苏浅衣正身坐在椅里,眉目阴柔,面无表情,起手抬眉间皆是掌权者的威风利落。 他本就生的好,天生华贵冷傲的气质,轻轻松松的就把何府主人的气概演得十足十,而他前方不远处的素衣女子却不卑不亢,即便衣饰朴素,但那份温婉从容的气度竟是没被压下去。 大概是长时忧虑的原因,柳卿卿的面色透着些许憔悴,但眼里的光很亮,其中坚韧的意味足以令人由衷惊诧,不知她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能这样坦坦荡荡的以一己之身走到了何府主人的跟前,言之凿凿的提出要买他府中的人。 “是,草民自知大人瞧不上草民这等凡人,若无必要,草民也不敢自不量力的寻上贵府。”柳卿卿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婴儿大小,里面全是碎银铜板,满满当当的裹了一堆,被她工工整整的摆在了苏浅衣的面前,然后磊磊大方的对苏浅衣请求道,“公子依望是草民的所爱,还请大人成全,放他跟草民携手归家!” 苏浅衣看了看眼前的那包摊开的碎银铜板,粗略估计最多也就是四五十俩。 这点钱不过就是平时他们随便的一身衣物,对于这个平民女子或许是全部家当,但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全部拿出来。 难怪之前他总是心不在焉,完成任务就急着要往外面跑,甚至不顾怠慢了老祖宗。苏浅衣默默的看她片刻,沉声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太监的事?” “他说过,草民也早就知道。” 这句话刚是落下,苏浅衣的反应暂时不得而知,但身侧老祖宗投来的意味深长的视线就把依望看的浑身发冷,血液倒流。 他瞧着老祖宗幽深阴沉的眼眸,想到他最是厌恨男女情爱,或者说太监没几个不厌憎的。 以前老祖宗就有心腹因为女子死无葬身之地,更是教他百倍厌憎女子,觉得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会对太监有所谓的真心,要么贪财,要么贪权,总不会是奔着那个人去的。 但柳卿卿绝不是那样的负心女子。依望怕老祖宗发怒牵连柳卿卿,只得往地上磕头恳求他放过柳卿卿。 见此,老祖宗不禁皱了皱眉,像是想骂他下贱的可笑,可瞧着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无声的磕头求着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便站起来走到窗边与大厅里的苏浅衣打着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浅衣得令,便接着问道:“他入了何府,一辈子都该是何府的人,难道他允诺过你要脱离何府么?” “没有。”柳卿卿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他对你这位主子很忠诚,只答应闲暇无事时才会来看看我。” 苏浅衣悄悄的松了口气,又瞄见她背后不远处的窗子后老祖宗打出的手势,这次却是沉默了半刻,再开口问道:“那你,可知他的身份为何?” 按照这一会儿的接触看来,她怕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也不会来这个何府寻人了。 他到底不敢告诉她所有的事实。 “他的身份?”果然柳卿卿疑惑了,反问道,“他不就是大人身边一个普通的随身侍从吗?否则我如何敢来赎他。” 苏浅衣没有答她,只是沉默的看着她,或者说是她的身后。 而她身后的偏门里,自打依望一听到这句话就不顾一切的抓住了老祖宗的衣摆,同时猛地磕头央求他别告诉柳卿卿自己真正的身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手染无数鲜血的东厂杀客! 毕竟是跟随身边数年的心腹,依望一连十几个头磕下来雪白的额头都破了,鲜血横流,加上他伤病刚愈,脸色苍白的不忍直看,身子都在细细的发着抖,老祖宗最终被他磕的心软了。 但老祖宗更像是因此触动了什么,竟是令他忽然改了主意,便向门外的奴仆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把他带下去,然后才打着手势告诉苏浅衣他准了这件事。 “不,他不是我身边的一个随身内侍。”得到示意的苏浅衣这才稍微放下心,亦是惊诧老祖宗如此简单的放过他们。 不过现在由不得他细想,便对等待很久的柳卿卿颔首说道,“他只是我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厮,我根本就没记住过他的名字。” 这话已经隐隐透出他的松动,柳卿卿闻之顿喜,果不其然下一刻苏浅衣就对她摆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这个可有可无的奴才。 “之前确实有个小厮惹怒了我,被我罚了关在偏院,反正我也倦了他,你可以赎了他,带他走。” 第十一章 这一趟赎人过程走的十分轻松,柳卿卿欣喜的跟着领路下人到了一处偏院,才一进去便看见满脸是血的依望倒在了草堆里,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果真如她想象中不受主人喜爱,倍受摧残的模样,顿时心疼的不行,忙是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了起来带着出了门。 离开何府前,依望悄悄的回头看了一眼,重重花影后,苏浅衣正拢袖站在廊前默默无言的望着他们,花影遮挡了他的半边脸,只瞧见他一双雨过秋后的眼瞳幽深,看不清情绪如何。 被柳卿卿带回去后,依望才发现前院的店铺一空二荡,所有的家伙什几乎被柳卿卿卖光了。 不难想象,要是那些钱还不够,怕是她都要毫不留恋的把这整座院子卖了都要买下他! 瞧着光徒四壁的店铺,依望心情复杂的不能自已。 他再也骗不了自己说柳卿卿对他只是一时的迷恋,迟早会离开他而去。 世间有几个人会迷恋到某个人心甘情愿的倾家荡产,一切重来? 迷恋到了极致,便是至死不渝的爱欲。 相信这迷恋的时日绝对会很长,长到他足够拿一生来验证人心不折四字。 依望一脸的鲜血淋漓都藏不住后面的苍白肤色,抱着他本就窄细的腰身更察觉到这人愈发削瘦的单薄身子。 实在不能想象不见的两个月里这人是受了多大的伤害,柳卿卿心疼的简直快要摔成了两半! 见依望面目憔悴,不愈细说,且反正这人自己也买了回来,今后再不用去受别人的打骂折辱,她也就不再去追问,只把他小心的扶上床安置好,拿了早就准备好的伤药给他擦药治伤,过后再拿了软帕细细的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 直到依望恢复成了往日干净清秀的模样,却是显着几分脆弱瘦骨教人心疼,但他仍是平静淡然的姿态,丝毫不把伤痛放在心上的样子,倒像是还未回过神一般。 瞧着这样的依望,柳卿卿丢下了染血脏污的帕子,突然紧紧的抱住了依望,脸埋进他的肩颈里,声音沙哑,不知是喜是悲。 “没关系,依望,我已经买下你,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打骂你了,我会好好对你的,绝不让你再受一分委屈苦楚!” 她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着。 依望这才勉强回过神,看她紧紧抱着自己郑重许诺的架势,着实不知该回答她自己不是在害怕,只是觉得这好事来的太突然,令他一时不能相信上天会突然对他这般的仁慈好意。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回了声嗯,第一次主动伸手抱住了怀里纤细瘦弱的身躯。 是了,从今往后他就属于她一人了,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用全部家当赎回了依望,柳卿卿再次变得一无所有,不仅要白手起家,家里还有个金丝雀等着她养,因此待过了几日依望恢复的差不多后,她立刻忙着四处周转重新开店。 不同的是,这次她浑身充满干劲,再累再苦也是甘之如饴。 好在她已经来过一次,就算生活艰辛,也不过是走回老本行,便打算再去青楼窑馆画画赚钱。 但依望怎样也不允许,瞧她一人养家撑得辛苦,便提议说他恢复的挺好,又做惯了杂事,可以去酒楼街头接活接济家里。 这下变成了柳卿卿死活不同意了。 她千辛万苦买回来的人,往昔连端端菜这点小事都不舍得他动手,如何又舍得他再去做些费力费时的辛苦事。 于是两个人都处在了僵持不放的状况,好在柳卿卿从中打了个折,托着以前的旧友旧客帮她四处周巡。 过后勉强找到了一份去一家新开不久的茶楼提字描画的工事,只是费的时日长,天早出门,傍晚才归,中午还要找时间回来给依望做午饭。 为了这个家柳卿卿忙的两头跑,脚不沾地,人都瘦了两圈,回来后还要分心照顾他,。 依望于心不忍,便也去托了‘旧友’帮衬,拿回些小钱补给家里,多少让柳卿卿松活了些,不至于为了几分小钱小利就拼命忙活。 等到后面日子好过许多时,柳卿卿筹到了足够的钱便开始又准备开门做生意,每日忙活的里外跑,一日都不大落家。 依望不懂那些,跟着就只是当个背景,就被柳卿卿留在家里待着。 过后一日,趁着柳卿卿出门,依望悄悄的回了东厂。 彼时,不出意外的见到了回到东厂的依望,老祖宗半倚太师椅,点缀一颗泪痣的眼角随意耷拉,一边淡淡的抿着茶,一边懒洋洋的询问他。 “望之啊,你要想好了,你真要为了那个女子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功成名就,甘愿只当东厂背后的一抹影子?” 跪在了老祖宗面前的依望恭敬的低下头,极其庄重的回了一个是。 柳卿卿能为了他倾家荡产,在所不惜,那他自然也有恩报恩,有情报情,甘愿抛弃所有。 自打入了东厂,他就绝对不可能离开,即便表面上是被柳卿卿买回了家里,甚至是老祖宗当面同意的,但不是说就能真正的脱离东厂。 不过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从明面上的东厂杀客走到了暗地里的影子,注定出现不了前方,永远不会得到外人的正视。 相对的,也不会再有谁注意到他真实的身份,倘若有朝一日东厂里的他‘死了’,那他这个人就真正的死了,从此天高海阔,任他飞翔。 凡事有弊也有利,只看每个人的取舍罢了。 他答应的很爽快,一点不曾犹豫,见状,老祖宗的表情微变,似是回忆起旧事而喃喃出声:“倘若当初我也是如此……” 话犹未完,老祖宗幽幽叹了口气,然后告诉他今后可以不必隔叁差五的过来做事接任务,只有重事时才会需要他过来帮手,嘱咐完一些细节后便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依望大为欢喜的应下,出了屋子便见苏浅衣站在廊下,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一身水芹曳撒,流云细纹,青眉秀目凛冽如霜,眉眼俊秀的都不似常人之姿。 自打那日回首一望后,这还是两个人再度相见,却是这次相见,两人的身份就大相径庭。 一个为暗,一个为明,一个身如影子,不见天日的卑微,一个东厂大裆,举足若轻的显贵。 若他好好的当着自己心腹的身份,不日他的身份地位不比他差到哪里去,乃至因他长袖善舞,说话讨人喜欢,或比他更上一层楼。 但他自己傻的要把一切付之一炬。 面面相觑无言,还是依望最先笑着开口说恭喜,恭喜以后他就是老祖宗最得力的心腹,再无人与他争锋。 “同喜。”苏浅衣垂了眼,语气依旧淡漠,再无话可说。 确实也没话可说。 依望想了想,又等了等,看他仍旧站在原地默默不语,便抬脚与他擦肩走过。 直到他快要走出外门时,背后的苏浅衣才开了口,问他真的值得么。 “万一今后她变了心呢?老祖宗可不会再允许你回来了。”光明正大的出了东厂的门,就再也没了回来的资格。 “那我也心甘情愿。”依望背身答他,笑声痛快淋漓。 他说:“若是这一辈子有个人愿意不顾一切的护着我,即便是立刻就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浅衣,我希望你也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苏浅衣看着眼前这个头也不回的清秀男子。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以前从未听他这般诚挚衷心的与他说过话,更没有听他这样熟稔的喊自己的名字。 就像他一直以为他就是个虚伪假面的笑面虎。 “不必了,我没这个好福气。”可苏浅衣没承他这个情,依旧淡漠如初的答他,“何况我也不想遇到。我与你不同,我追求的不仅仅是私人恩怨,还有权位荣华,我没空去理会那些儿女情长,浪费时日。” 依望没有反驳他,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笑容里似有些无奈与失笑,仿佛是看着个别扭傲言的孩子。 看了这一眼他便回过身急忙离开,他的柳姑娘该要回来了,若是在屋里瞧不见他,一定又要担心了。 苏浅衣在那廊下站了很久,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直到很久之后完全望不见,方是嗤笑了一声。 满目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