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睡》 1、见面(1) 缪攸是在一个热门论坛的评论区里看到的,内容不便启齿,关涉成人。她花了一个多月做心理建设。给论坛陌生ID发私信、花钱买睡、社恐,每一条都抵不上失眠症的折磨。最后,她在自称「幸幸」的陌生女子回甘无穷的表述中,知道了蒋斯与的联络方式。 这年头,女的找鸭不稀奇,但却隐晦得很。同路边随处的粉红发廊不同,服务女性的男从业者要求更高,安全、健康、守密、活好,缺一不可。是以花钱买睡的女客,在一定层次上更有钱,也更具自我意识,需求爱且享受性。能服务好这些客人、并让她们私下口口相传、暗中分享的,蒋斯与绝对算其中佼佼者。 这晚,缪攸早早到了四十分钟。 此前,她按照幸幸的指点,把微信名片推过去,等到凌晨四点一刻——她正深陷于又一场稀松平常的失眠折磨时,微信提示音响起。一个头像是裸露着上半身的帅哥主动打了招呼。 蒋斯与通过了她的微信验证。 缪攸醒了神,点开对话框,只是一句惯例的“Hi”,她盯着对话框等待对方再主动说什么,但再无下文。一种悬而未决的焦躁心情,让缪攸更加难眠,等到四点四十,她再也忍不住,发了个“你好”回过去。没想到这次对方竟很快回复了:“原来你还没睡啊。” 缪攸翻身坐了起来,她竟有种奇异的宽慰感,是孤独失眠时遇到同病相怜之人的宽慰感。她赶忙回复:“你也没睡?”发出去才觉像是久未联系的暗恋对象,不由得加速了一丝心跳。 很快,下一条回复就来:“刚结束,客人去洗澡了。” 缪攸迟钝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方才那种奇异的悸动,瞬间变回凌晨四点依然失眠的现实。当然了,这是一只鸭子,花钱就能睡的那种,缪攸告诫自己。她疲乏地躺回到僵硬的床上,扔下手机,不打算再回复。没过多久,又一条消息发来:“你是幸幸的朋友?” 缪攸不知道他是否真能记住所有服务过的客人的名字,但她并不好如实说自己只是在热门论坛上联系到了这位幸幸,便含糊其辞:“她说你很好。” 「很好」的指代有很多,缪攸想的是最普通的那种「人很好」,却被对方自动理解成了「活很好」。于是下条微信就是:“下下周五晚上有空的话,你就能亲自体会了。” 缪攸霎时间有种被性骚扰的冒犯感,但下一秒清醒,是她要花钱买睡,对方这么说话很符合职业,而且还是在跟她约时间。缪攸想了想「下下周五」,问了一句不太有常识的问题:“可以提前一点吗?”对方似乎在纠结,显示了很久“正在输入”后,才发过来:“抱歉啊,之前的时间都约满了。”缪攸这才明白幸幸说的「他很难约」是什么意思。 既已如此,无非是约或不约。缪攸看着屋内黑漆漆的空间,换了一边侧卧,小腿的肌肉因失眠而无力,眼周干涩,唯独脑中毫无睡意,过了片刻,一字一字打下:“好,下下周五见。” 只是这次,没有及时消息再回来。缪攸望着对话框等了一会儿, 又放下手机仰躺着等了一会儿,最后等着等着在半梦半醒间睡了过去,直到上午醒来,才惊觉昨夜没等到回复,第一时间打开微信,发现对方在一个小时前才回她半夜四点多的「下下周五见」。对方回的是一条地址,和说明文字,就是任何服务之前的循例说明,并附上了一份体检报告。缪攸甚至觉得,这是他准备好的模版,每个客人预约时都复制一遍。 然而,没等到下下周五,只在今天下午六点半,她就收到了一条询问她晚上是否有空的微信。“今晚预约的客人临时参加party,不方便来了。”缪攸看着这条微信,心想,是不是昨晚问他能不能提前,被人当成了性饥渴,有了临时空缺,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而在心底深处的另一面,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今晚终于不用再失眠。 时间约的是晚上八点,地点在一片私密性很好的别墅区。 缪攸七点二十就已经站在了16号别墅的门口。别墅有叁层,二层外还有一个开阔的露天阳台。到了晚上,阳台照明灯亮起来,竟显得这间别墅温馨柔和,宾至如归。靠外面的房间都是黑的,好像没人在。缪攸还没弄清楚门禁的操作方式,就意外发现楼下的门没有关严。她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进去,只看到楼梯口透出来二楼隐隐的光线。缪攸没找过鸭子,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行业操作规则。但她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也没找到灯的开关,就给对方发了语音通话。等待音一直在响,缪攸边举着手机,边拘谨地寻着光线缓步上了二楼。 就在二楼靠楼梯口的一间房门外,她听见了蒋斯与的声音。 “深吗?”“啊!深……深……快点!”“要多快?这么快?”“啊——不行!不行……要死了……”“还想要再快点吗?嗯?”“要……呃!” 缪攸近乎僵硬地立在现场。屋内酣战如潮,响亮的肉体撞击声伴随男女放肆地吟哦喘息,混成一团公共浴室炙热窒息的水气,将她紧紧糊住。 “操得你舒服吗?”“舒……服……啊……舒服……”一个词被拆成两口气,每一次呻吟都伴随下一波更强烈的浪潮。缪攸29岁,就算是母胎单身,29岁的成年人也知道屋内正在奋力交干的情事的确称得上激烈。原来活好也是真的。她两脚不知如何进退,唯一的理智竟是立刻挂断了通话。屋内的战况似乎已近高潮,越来越高频的撞击伴随女性难耐的尖叫,听得人也一起跟着快要断气。下一秒,尖叫声被堵住,只从喉管里发出闷哼。随后,闷哼也逐渐激烈,像是再也堵不住,最后两秒化成两道绵长又婉转的轻啸,难分难舍,交织成行,一同魂归天元。 一场性事至此结束。 缪攸站在原地,猛然间一口气重新吸进肺里,她像误入神魔鬼界的凡人,找不到退回人间的路。可还没等她回过神,一直紧握的手机突然响起清晰地铃声,就在这扇门口。 屋内似乎又有什么动静人声,只是没过一会儿,就被哗哗啦啦的水声掩盖。 紧接着,门开了。 缪攸猝然看到了蒋斯与——举着手机放在耳边、身上未着寸缕、用一双仍有些红晕的眼神盯着她看的、她找的鸭子。 2、见面(2) “好看吗?”蒋斯与先开了口。他比缪攸设想中的年轻、英俊,更书卷气,更不像从业者。 缪攸没想过此生第一次见到异性真人的裸体,是在偷听墙角被人抓个正着的时候。屋内的水声一直在响,蒋斯与也一直赤裸站在门口不觉有什么不妥。缪攸本能地侧过身,不出意料地张口结舌。她脸红了,心也跳得很快,或许一方面是赤裸情欲的气息侵扰,另一方面又是见到生人的社交恐惧。她甚至感觉到牙齿细微颤抖,手心也渗出些许湿汗。她没回答蒋斯与的话,只是慌张地下楼,一直走到门口,走出门,远远走到门前草坪站定,才稍微平复下来。 所幸,屋内没有一个拿着手机、浑身赤裸的男人追出来继续逼问她。缪攸在屋外站了许久,直到客厅亮起灯,穿一身白T恤牛仔裤的蒋斯与拉开门,隔着一段距离,眯起眼笑着问她:“还进来吗?” 缪攸又紧张起来。但没紧张太久,蒋斯与走过来,身上带有沐浴液的清香。他干干净净地站在缪攸面前,就像大学里长相舒适的高个子男生,微微低头望着她的眼睛,眼神里透着笑意,叫她:“妙妙小姐?” 缪攸如梦初醒。 和「幸幸」差不多,「妙妙」是她提供的称呼。如今从蒋斯与口中说出,竟有种暗涌的甜腻之意,叫缪攸冲动先于理智,问出这句话:“那个人……” 蒋斯与笑得有些了然,但仍坦率地回答:“已经走了。” “现在屋里就我一个人,”他又说,“所以你要进来吗?”循循善诱的口吻,像那种你可以永远相信的、能解决所有难题的优秀同桌。 缪攸的确没在明亮的客厅落地窗内看到什么人影,也因此她脚下动了动,又像在做最后的心理建设。蒋斯与没说话,转过身和她并排站着,一同面向别墅,过了一会儿抬手“啪”得打了一只蚊子,把掌心里蚊子的尸体连同留下的血迹一起递到缪攸面前,有点可怜地说:“进去吧,这里蚊子多。” 缪攸看着他掌心留下的一道蚊子血,以及清晰的纹路、细长的手指,还有修剪干净的指甲,心中突然一动,好似如果没有这道蚊子血,她就可以把手慢慢放到这张手上,掌心贴着掌心,手指错过彼此,一根一根插进空隙。 然而没等太久,蒋斯与用另一只干净的、没有蚊子血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肌肤相贴的部分温度有些高,像是融雪的春日暖阳,令缪攸不自觉地被他拉着走。 别墅客厅开了照明灯,缪攸才看清室内全貌。家具摆设、地毯颜色,都像是某种营业场所用了很久的样子。客厅背后有一道小门,通向别墅区的另一条路。蒋斯与注意到她的目光,替她确认猜想:“这是后门。”缪攸尴尬地点点头,立刻移开脸,又看见桌上凌乱放置的礼物袋,袋上印的LOGO全都是奢侈品区常见的品牌。缪攸默想,原来做这行来钱真的很快。礼物袋被毫不怜惜地随意丢置在一起,甚至里面的物品也从没拆开过,好像从买回家那刻起,就已弃如敝履。 “喝点什么?”蒋斯与站在水吧前打开碗橱取出两只玻璃杯,见缪攸仍在四处打量,又加了一句,“妙妙小姐?” 这个称呼果然有效,缪攸倏忽回过神,张了张口,蒋斯与贴心地补充:“可乐、红酒、威士忌,你喝哪种?” 缪攸费了一会儿神,才说:“可乐。” 蒋斯与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把可乐倒进加冰的玻璃杯里,又替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端放到客厅当中一条很宽很长的沙发前的茶几上,示意她过来坐下。 缪攸第一次买睡,不清楚流程,当下只是跟着这位服务者的指示,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她不想露怯,不想显出自己没见过世面。她努力在一栋郊外别墅的客厅沙发上,面对一位阅人无数的从业者,保持镇定,端起面前那杯装满冰块的可乐喝了一口,一口就透心凉。 蒋斯与没见过喝可乐也能呛到的人。缪攸捂嘴费劲咳了几声,对他摇头:“没……没事。”蒋斯与起身又去抽了几张纸,递给她,问:“需要给你倒杯热水吗?”缪攸把气管里的可乐咳了出来,涨红了脸,竭力摆手:“不用的,不用的。” 蒋斯与又笑了,他递完纸,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把威士忌放到茶几上,抱着双臂好奇地打量着她。缪攸被他靠近的气息震得又开始紧张,试图稍稍向旁边移一点,拉开一点距离。蒋斯与没有制止。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这位客人太过紧张,恐怕需要一些暖场时间。于是 他开始闲聊:“妙妙小姐——可以叫你妙妙吗?”缪攸从喉咙里应了一声,算是接受。 “妙妙。”蒋斯与得到肯定,又叫了一声。这回缪攸抬起头看向他。蒋斯与脱掉鞋子,盘腿坐到沙发上,他放松地倚靠着沙发背,头朝向天花板,没有看她,反而像是好友聊天似的,随意地说:“我叫蒋斯与。” 缪攸过了一会儿,声音有点低地说:“我知道。” 蒋斯与头转过来,靠在沙发上歪着看她:“是幸幸说的?” 缪攸点点头。蒋斯与又说:“我一般不把真名告诉客人。上次幸幸送了叁块表,实在缠得烦人。” 缪攸想起堆在桌上的礼物袋,不知道蒋斯与这句话是不是对每个客人都说过,是不是也为了暗示下一个客人,给他送不少于叁块名表价格的礼物。但她没有说话。 蒋斯与好像意识到她在想什么,突然坐起身笑道:“别误会。”又过了一会儿说,“你吃晚饭了吗?” 缪攸听见屋外草坪里的蝉鸣声,又想起刚才站在门口看见的天上的星星,此刻坐在身边问她吃没吃饭的年轻男子留着正常的发型,瘦而高挑,腿长腰细,皮肤白皙,没有任何伤痕或纹身——她看过他裸露的全身,可以确定。可他们之间却是再丑陋不过的钱色交易。她刚刚还亲耳听见眼前这个令人舒适的年轻男性如同野兽一般的交媾行径。那些淫词浪语,肢体碰撞,每一丝残留都在冲击着她的大脑。 于是,她像是明确身份和边界一般,突然站起来,后退一步,低头看着仍坐在沙发上面露疑惑的年轻男性,说:“我不是来找你上床的。” 3、见面(3) 蒋斯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缪攸的脸上看见努力维系的认真,不由也端正了姿态,但仍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缪攸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像挑衅,又放软了语气,道:“我只是想买你一夜。”蒋斯与没说话,示意她说下去。缪攸道:“纯睡觉,不上床。” 买他一夜,只是睡觉。蒋斯与从没遇到这种要求的客人。他有些不确定:“纯睡觉的意思是,躺在一张床上,但不碰你?” 缪攸脸颊有点红,下意识移开目光,胡乱瞥向其他地方,回答道:“差不多吧。”蒋斯与明白了,他笑了笑,说:“是这样。” 缪攸不知道买睡的流程进行到此下面该是哪一步,她用仅有的餐馆点单吃饭的逻辑询问:“在哪里付款?” 蒋斯与好像被她直白的语言震到了,他笑了一下,说:“不着急。”又让她坐下来,“我刚看冰箱里还有面,你要是没吃晚饭,我去煮点面。” 缪攸只觉自己像个傻子,拼命想掩饰的怯,还是被她全露了。于是点点头,顺从地接受对方所有安排:“好的,谢谢。” 面端上来,冒着腾腾热气。缪攸挑起一筷,意外好吃。蒋斯与面上有些得意,语气仍是和善的:“怎么样?”缪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挺好吃的。”蒋斯与满意地笑了,也拿起一双筷子,二人在客厅的餐桌上相对而坐,低头一口一口吃起晚餐。 面吃到底下,露出一只水煮荷包蛋,嫩滑的蛋白内隐隐透出鲜红的蛋黄。缪攸愣了一下,捞起来咬了一口,蛋心半硬半软,口感正好。蒋斯与适时道:“我的荷包蛋煮得最好,吃过的人都喜欢。” 缪攸咬了一半,心里有些怪异的情绪,于是说:“有很多人吃过吗?”蒋斯与很快反应过来,但没有戳穿,用一种不着痕迹的言辞解释:“以前上学时一个人住,菜又贵又难吃,就学会了煮面。后来家里人来看我,吃了我煮的荷包蛋,都赞不绝口。” 缪攸抬起头望向他:“你……”「在哪里上学」这句话问不出口,哪有人和一个性工作者谈论读书学习的事呢?话到嘴边,她又转了口:“你很厉害。”蒋斯与好像经常听见这些夸赞的话,并不像缪攸一样对此无所适从,他欣然接受一切正面反馈,将它们内化成从容磅礴的自信。 这一点,让缪攸十分羡慕。 晚饭很快吃完。缪攸甚至还没晃过神,她最近一顿充满烟火气的晚饭竟是和一个花钱买睡的鸭子吃的。有钱真的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她想。蒋斯与没有要她帮忙,一个人将碗筷收好端进厨房。缪攸心里过意不去,她不是被人服务习惯的富家子,别人为她多做一点都觉得不安。她跟着进到厨房,见蒋斯与戴上手套,准备洗碗,拦下说:“我来吧。”蒋斯与笑了笑,坚持让她去外面坐着,自己则熟练地拿起碗筷冲洗。缪攸既没有真去外面,也不再帮忙,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动作。蒋斯与被她一瞬不瞬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然,抬起脸问她:“快十点了,你困不困,要不要先去洗澡?” 缪攸怔了一怔,大概在这种情况下「洗澡」本身就带有另一层含义。蒋斯与也意识到这点,又加了一句:“睡前洗个澡,能放松精神。”缪攸才后知后觉说“好”。等她从一间独立的浴室洗完澡换好睡衣出来时,蒋斯与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和客厅,关掉楼下的灯,正准备上楼。他们在楼梯间迎面碰上。 缪攸穿了一件她从家里带来的、常穿的灰棉布睡裙,裙子上的印花图案因为洗太多次的缘故,已经有些褪色。她把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比刚才都亮的眼睛,嘴唇因水汽蒸腾显出血色,裸露在外的小腿细白修长。睡裙领口开得有点阔,看得见舒展的锁骨。 蒋斯与有些发愣,他见过很多洗过澡的年轻身体,无一例外都带着明确的暗示。只有眼前这个人没有,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单纯且纯粹,她就是来找一张床,找一个人,闭上眼纯睡觉的。 缪攸用手遮了遮胸口,她洗完澡没有穿内衣,透过睡裙布料能显出形状。蒋斯与自觉地移开视线,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去换一件上衣,刚才洗碗弄湿了衣服。”缪攸才看见他白T恤下摆有一片深色的水痕,有些生疏地向楼梯上退了退,一直退到二楼走廊那间听过墙角的门口。蒋斯与说了声“谢谢”,路过她,没有停留在二楼,径直上叁楼,走了几级台阶,才想起什么,转身看着她说:“你也上来吧。” 缪攸跟在他身后一起上了叁楼。叁楼的房间少了很多,蒋斯与一直走到最里面一间,滑动了一下门锁面板,等显出数字,也不避讳,当着缪攸的面输了一串密码,门应声而开。 推门而入是一阵淡而好闻的香氛气味,叫缪攸倏然安心。蒋斯与打开屋内暖灯带,与二楼如酒店旅馆一般的房间截然不同,这间看上去更像一个人的卧室。缪攸站在门口,停了脚步。蒋斯与没注意到她,径直走到里侧衣帽间,打开衣柜翻出一件淡青色的圆领衫穿上,等他再走出来时,缪攸仍站在原地。 蒋斯与随意地招呼:“这是我的卧室。”缪攸才走进来,像受到主人邀请礼貌参观的客人。蒋斯与笑了,指指里间的门,说:“那里有吹风机。”缪攸想起仍旧湿漉漉的头发,不再推辞,道了声谢谢,才径直走过他面前,进了里间。 吹风机的声音响了很久。等到缪攸再出来时,蒋斯与已经关好了卧室的房门,率先躺在床的一边,倚靠床头拿着一本书。室内只留一盏暖黄的床头灯,整栋别墅此刻只有他们两人。缪攸竟瞬间感到一种不应有的温馨。她的社恐、对陌生人的抗拒、对失眠的困扰,好像统统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床,一盏灯,一个倚床阅读的人在等她入睡。 蒋斯与听见她的声音,放下手里的书,打了个哈欠主动说道:“其实我今晚也挺困的。”说罢,像是等待妻子主动上床的年轻先生,一言不发。缪攸似乎被蛊惑了,或者是因为蒋斯与的床看起来比她的舒服,或许是她理直气壮想起这是花了一笔不小的金额购买的服务项目。总之,吹干了头发的缪攸,散着一头长发,身上穿着习惯了的睡裙,一步一步走近床铺,很轻地掀开被子,脱掉鞋子上了床。 4、同床 床铺真的很软,就像一团绵云。缪攸第一次没有在陌生地方认床,她把头靠在枕垫上,微微转向一侧,闻见了一股幽谧的气息。既非香氛,也非洗衣液,而是来自某种同类身上的味道。人对气味的认知,保留了数十万年前的动物习性,直到现在,依旧靠气味辨别亲疏安危。从一开始,缪攸见到蒋斯与的第一面,她就闻到了安全的、亲近的气味,让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愿意相信对方说的话,愿意跟着他一步一步做。 蒋斯与并不是第一次和一个年轻女性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他是第一次穿着睡衣、手捧着书。他们中间离得不近,床不是KingSize,蒋斯与没有躺在靠边的位置,那么只有另一边的人躺在了靠边的位置。蒋斯与放下书,朝缪攸那边看了一眼,果然,她整个人近乎贴着床沿,只要一翻身就会掉下去。蒋斯与想开口提醒她,但又作罢了,短短几个小时,他对缪攸的性格了解得差不多了,敏感而小心,疏离而拘谨,似乎不太习惯别人的好意。蒋斯与决定随她,只是调暗了床头灯光的亮度,询问:“你要睡了吗?这个光线会影响吗?” 缪攸背对着蒋斯与,灯光照在她背后,闭上眼,好像也不太影响。但她却没有接话,转过来,朝着光线,问:“你看的什么书?” 缪攸的长发像海藻般铺了满床,蒋斯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才答:“一本科普书。”缪攸觉得好奇,不由凑近了,想看清封面,几番动作下倒是终于移到床的中间。蒋斯与微微低下手,露出封面给她看,缪攸念出书的名字,有些惊讶:“物理学?”蒋斯与笑了一下。缪攸透过光线,看见内页上的字迹和下划线,更觉意外,终于问出了她在晚餐时就想问的话:“你上过学……” 话说得非常无礼,但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惊讶一个性工作者竟然有违背刻板印象的教育水准。蒋斯与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合上书放到床头,也躺下来,转过脸和她靠得很近,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 缪攸张口结舌,他们离得太近,比晚间看见他赤身裸体站在面前时还要近,仿佛只要稍微碰一碰头,就能接吻。缪攸猛然转过脸,仰躺在床上,她不自觉地又向床沿挪动,还没动两下,就听见蒋斯与说:“别动了,再动你就要掉下去了。”缪攸尴尬地停住手脚,像一只僵硬的昆虫。蒋斯与严格遵守约定,真的没有碰她,只是看了眼手机时间,又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吗?我有点困了。” 缪攸才放松下来,她重新躺好,找回作为这场交易中花钱一方的主动权,说:“睡吧。”话音刚落,唯一一盏床头灯就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安稳的黑暗中。 蒋斯与大概没有骗她,熄灯后就没再换过姿势,随后呼吸声逐渐平缓绵长,直到缪攸因今天种种事故仍惊魂未定时,蒋斯与已经真的睡着了。另一个人的熟睡气息和呼吸节奏,理应能传染给同床的人,可缪攸不知怎的,越来越清醒,她闭上眼就会浮现身边这个人的样貌,尤其是那副不着寸缕的躯体。或许是今晚的所见所闻比她前二十九年平凡人生所带来的冲击大得多,以至于令她忍不住轻轻侧转身体,朝向身旁熟睡的人侧卧,然后控制不住似的,将头一点一点靠过去,几乎快要靠到他的肩膀,但身体以下仍旧蜷缩着,离得远远的。好像这样,她就能自圆其说,既不触碰身体,又能获得她花费不算便宜的价格所想获得的安心。 于是这场纯睡觉的交易,就在缪攸第一次安稳睡到天亮时很快结束。 蒋斯与醒来时,缪攸仍在睡梦里。她的头抵在他的后背,手臂无意识地轻轻环住他的腰,一条腿放在他身体上,就像相熟的情侣。 如果是平常的客人,他会按照她们喜欢的要求,将她们舔醒,并顺着早晨的情欲再高潮一次。但这位客人的要求是,纯睡觉,不上床,也别碰她。蒋斯与很守职业道德,现在是客人在碰他,不能算他的问题。 缪攸睡得很沉,就连身边靠着的人转过身换了个姿势都没有惊醒。她的失眠症一般出现在入睡前的阶段,像一架在跑道上加速的飞机,别人都陆续起飞了,只有她两个小时后还在原地。除此之外,她还会过早醒来,即使入睡花了两小时,仍会在叁小时后醒一次,再重新开始困难的入睡。不过昨晚,缪攸稳稳睡了一段标准的八小时睡眠。从入睡到醒来,就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一眼到天亮。 缪攸睁开眼的一瞬间受到了惊吓。她几乎下意识向后缩了一大块空隙。蒋斯与朝她笑了笑,礼貌问好:“早,昨晚睡得好吗?”声音还有一些刚醒的低哑。缪攸直愣愣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想起所有事,紧张的精神才又重新放松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背朝蒋斯与躺着,只从枕头里发出一声“嗯”。蒋斯与重新恢复了肢体自由。他在被子底下稍稍动了动四肢,又望了眼似乎又睡过去的缪攸,思考了一下,保持原状。 蒋斯与昨晚睡得不错,换句话说,只要不工作,他一向睡得好。有些客人包夜,往往干到早上,客人睡过去,他要收拾床铺。有时还会有客人要求和他共浴,一来一回,闹个通宵也正常。况且来找他的年轻女客,大多对性都有自己的喜好,重质也重量,吻技、前戏、口活,还有体力和时长,每一场下来并不轻松。所以蒋斯与不太想包夜。而昨晚这一个——蒋斯与闻到缪攸身上似有若无的体香,像某种静谧无害的小动物的奶香——与他接过的所有客人都不一样。缪攸要的很简单,她不要蒋斯与的身体和服务,她只要在睡觉时,蒋斯与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后背。 缪攸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她猛地坐起身,呆了半晌,突然跳下床四处找手机。昨晚太大意了,竟然在不知底细的人家里把贵重物品随意放置。一时间,缪攸脑中想起无数个社会新闻,什么约炮被骗走所有财物,什么一觉醒来人去楼空。她在卧室里翻找了遍,一无所获,脸色顿时吓得惨白。她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在手机上,存款、工资、信用卡,丢了手机,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强烈的恐慌令缪攸快要哭出来,她又想起昨晚吹头发时去过的里间浴室,此刻无法思考太多,几乎不加反应地直直冲进去。推开门的刹那,缪攸有一点后悔,也有一些难以言说的自我厌弃,就像屡屡当众出丑的悲剧角色,世界上人那么多,可社死的总是她。 ——推开门的刹那,她看见蒋斯与诧异的脸,以及他赤裸的身体……和手中正在挺直抽动的性器。 5、副驾 蒋斯与被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控制不住射了出来,白浊液体从马眼里一吐一吐,沾了满手,性器立刻半软下来。蒋斯与不是没有在客人面前撸过,这点事还不致于羞耻,但他确实从未见过来找他的女人像冒犯了他一般立刻关上门,并在门外接连道歉。他是一个花钱就能买到服务的鸭子,在钱色交易里,服务者没有什么是尊严。 蒋斯与想告诉缪攸没事,但他现在手里还沾满精液,性器半软,全身刚从晨勃的高潮里回落,说什么都像是对缪攸的性骚扰。想到这个词,蒋斯与觉得好笑,明明他才是鸭子,怎么客人竟像被欺负了。 等蒋斯与慢条斯理地洗了个澡,又吹干了头发,剃了胡子,擦上须后水,才裹好浴巾走出来,缪攸还穿着睡裙坐在床上。蒋斯与第一眼不小心看到她胸口的轮廓,尖尖的,像嫩笋,而缪攸整个人像还处在被性骚扰后的无名失措中,让蒋斯与产生了一丝随意之外的歉意。 其实缪攸是在和自己纠结,觉得实在有必要当面和蒋斯与道歉,可是看见他的脸,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这张脸已经开始和情欲、肉体联系在一起,缪攸又想起昨晚听见的叫床声,在女性高昂的呻吟之外是男性低沉却沉浸的喘息,就像她刚刚在浴室门口听到的那样。 蒋斯与不知她此刻的想法,先开口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赤裸的上半身,说:“我去穿衣服。”说着进了侧边的衣帽间。 缪攸还愣愣地坐着,坐了一会儿, 才突然想起手机。 蒋斯与从衣帽间出来时,卧室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张望一圈,没太把奇怪放在脸上,倒不是担心客人趁机逃走赖掉度夜资。他觉得缪攸不是这种人,但很可能会是一个因撞破某些不纯洁之事而容易紧张的人。是,蒋斯与觉得缪攸对性有着奇怪的恐惧,她可能并没有和谁上过床,甚至并没有从任何一个她自己之外的人类身上获得过必要的安心——就是她花钱买睡但只需要一点点后背可以依靠的那种安心。 这个行业提供性,提供放松和快乐,好像从来不提供安全感。如今竟有一个人愿意花大价钱来买一些些不涉及肉体的安慰,多少令蒋斯与意外。 蒋斯与穿好衣服,下了楼,在客厅落地窗边看到了正在接电话的缪攸。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灰色的棉布睡裙,长发披散在背后,被早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照得乌黑发亮,蒋斯与无端想起昨晚这些长发像海藻一般铺满枕畔,并在翻身时有意无意蹭过他的侧脸。阳光里的缪攸看上去与这个氛围并不相融,她握着手机,像在听对方说什么,偶尔情绪不高但又很礼貌地回一声“好的”。不知道回了多少声“好的”后,缪攸才最后保证:“实在抱歉,我已经在路上了,有点堵车,很快就到……” 挂掉电话,缪攸肉眼可见地如释重负,但没过多久又紧张起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眼就看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穿着一身黑衬衫和黑西裤的高挑的蒋斯与。衬衫一直系到最上面一个纽扣,下摆收进西裤里,紧实的腰线束出一段流畅的弧度,裁剪合宜的西裤更显出腿的长度,周身利落干脆,与昨晚穿着白T牛仔裤的干净清爽的大学男生好似不是同一个人。缪攸忽然明白了那些客人心花怒放的原因,如果蒋斯与不是鸭子,她会以为是艺人。 蒋斯与叁两步走到冰箱前,温和地问缪攸:“早饭想吃什么?” 缪攸的表情一瞬间回到刚才听电话时的紧张愁容,她匆匆揉了一把头发,有些手忙脚乱,四下找包,边找边谢绝蒋斯与:“谢谢,我不吃了……”找了一会儿,总算从一堆高奢品牌的礼物袋里翻出了皱旧发黄的便宜帆布包,抽出一条长裙,立刻躲到昨晚洗过澡的独立卫生间里换衣服。 蒋斯与打开冰箱,拿出两瓶牛奶,和两颗鸡蛋,用开水煮了,又烤了几片吐司。他刚打开火,就见缪攸匆匆又从卫生间里出来,将整个帆布包一起拎回浴室。再过没多久,换好衣服的缪攸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背着包。她边用手努力梳理头发,边对着手机点了几下,有些绝望地自言自语:“怎么都没人接单……” 蒋斯与关掉煮开的热水,将热好的牛奶和熟鸡蛋放进一个干净的便利袋里,又拿了一个袋子装刚烤好的面包。他做好这一切,走到缪攸面前,将两个袋子递给她,同时按下她的手机说:“这里早上不太好打车,我开车送你。” 缪攸满脸诧异,像是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像是不理解蒋斯与给她早饭的动机。蒋斯与示意她拿过袋子,自己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率先走向客厅后面的小门,见缪攸还站在原地,好脾气地问她:“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吗?不走吗?” 最后,缪攸还是坐在了蒋斯与一辆宝蓝色轿跑的副驾上。 缪攸觉得自己可能是蒋斯与所有客人里最贫穷的一个,她有些拘谨地将帆布包放在怀里,拉过安全带,系了叁次才系上。其实她并不想坐在副驾这种有些说不清意味的位置上,但如果直接坐到后排,似乎更不礼貌。 蒋斯与根据缪攸提供的地址,设了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有二十多公里,开车需要四十多分钟。缪攸有些焦急,地图上靠近主城区的路段还有几处明显的红色拥堵,她又打开手机看了眼,暂时还没有新消息来。蒋斯与开车很流利,他缓慢驶到别墅区的路障口,礼貌地降下车窗和保安打了招呼,保安似乎认识他,还探头朝车内副驾上看了一眼,笑着问:“送女朋友上班啊?”缪攸还没反应过来,蒋斯与含糊地应了两声,栏杆抬起,他关上车窗开出别墅区。大概因为昨晚至今缪攸一连串的应激反应,刚关上窗,蒋斯与就主动解释:“刚刚的话别介意,你也知道的,做我们这行……”缪攸听懂了,她心思不在这里,胡乱点点头。之后很长的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车从郊外的富人区,逐渐驶向主城。期间,缪攸又接到了一次电话,似乎是让她收拾的体面一点。刚挂下电话,缪攸就从包里翻出了化妆袋,拉下副驾上的镜子,对蒋斯与歉意地说:“我可能需要化个妆……”蒋斯与比了个随意的手势,缪攸就对着镜子一点一点上粉底画眉线。缪攸化妆时和平常不太一样,蒋斯与有时朝右侧后视镜张望,余光会瞥见她的侧脸。诚实地说,缪攸有一张不太被她自己注意到的好看的脸,蒋斯与看见她在画眉时微微前伸的明显的下颌与颈线,看见她侧边弧度流畅的鼻梁,还看见她忽而扑簌的细长睫毛。 缪攸化完妆,拿出口红刚要涂,蒋斯与说:“先吃早饭吧。”他很快地转过脸,示意装在袋子里的鸡蛋牛奶面包,又说:“吃完再涂。”缪攸手里停了一下,等了一会儿,顺着蒋斯与的意思放下口红,拿起面包咬了一口。隔了这么久,面包早已不脆了,但缪攸叁两口快速吃完,又拿起鸡蛋剥了壳,也是很快地吃下。蒋斯与透过余光,对缪攸狼吞虎咽的举动不太理解,但没有多话,直到缪攸把牛奶也喝完,才很轻地笑了一下。因为缪攸喝完牛奶后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饱嗝,然后非常尴尬地把脸转向了另一侧的窗外。 导航一开始显示的拥堵路段,等他们的车真正开到时,已经过了高峰。蒋斯与很顺利地稳稳停在缪攸公司楼下,缪攸打开手机,比她预想的快了很多。迟也还是迟了,但总算在上司容忍的范围内。她提着包,匆匆解开安全带,蒋斯与还坐在驾驶座上,朝她挥了挥手,说“拜拜”,缪攸犹豫了一下,也说了声“拜拜”,最后下了车关车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谢谢”。 6、男友 缪攸这一天过得有惊无险,上午虽然迟到了例会,但平时喜欢嘲讽的上司意外没有多说什么,下午又跟着主管拜访了客户。客户是个喜欢收藏的中年成功男士,自诩审美,谈话间竟说缪攸有种“珠光蒙尘之美”,瞬间弄得缪攸拘谨无措,幸而世面见多的主管替她圆了场。直到拜访结束,缪攸还在被那句细听起来并不合适的恭维困扰,仿佛没有好感的陌生人擅自闯入她的安全边界。一旁的主管瞧了她一眼,踩着高跟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说:“男朋友不错,新交的?” 缪攸愣了一下。主管好像觉得自己太八卦,又补充一句:“早上开车送你的那个。庞总来得晚,刚巧撞见了。”庞总是她们部门的头,家族企业富二代,刚毕业就空降来当负责人,论年纪也就与缪攸不相上下,并且很有多年留学国外的性格特点,热情外向,没有架子,非常喜欢主动和下属分享八卦。 缪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蒋斯与不是她男朋友,是她花钱找的鸭子。这话如论如何也无法启齿,最后只能说一句“就是朋友”。主管年过叁十五,做到这个位子见过很多世面,缪攸的话漏洞太多,她根本不信。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下属的私事,头儿喜欢用八卦来显示平易近人,因为公司就是他家开的,她不能,于是她顺着这话“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结果,“缪攸新交了个有钱男友”的八卦,一天功夫就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缪攸是有些社恐,不善言辞,容易紧张,但她的职场人缘还算不错。至少一个下午,从她拜访结束回到办公室开始,陆续有平时熟悉的同事过来朝她意有所指地笑笑,让缪攸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无奈。直到临近下班,隔壁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小声说:“缪缪姐,你男朋友是富二代吗?居然开得起这种豪车。”她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翻出来给缪攸看,又自顾自说,“庞总说,他想买都没买到。” 缪攸看见了照片里蒋斯与的车,是从侧面偷拍的角度,刚好拍到她打开车门下车的那一刻。驾驶室里的蒋斯与因为各种角度遮挡,没有拍到正脸,但细长的脖颈以及向她挥手时露出的修长手腕都能推断出是个好看的人。从这张照片来看,说她新交了有钱男友,的确有理有据。缪攸没想到庞总还有做狗仔的潜质,就算想用八卦来拉近员工关系,但私下传播这种照片未免也太过了。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不能去找领导申诉,更不可能亲自去和老总对质,只能平静地把手机还给小姑娘,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小姑娘以为她是不想透露,理解地点点头:“我懂我懂。” 缪攸不想知道她懂了什么,只觉得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变得荒诞可笑。她花钱买了一只鸭子,却只是纯睡觉,没上床,然后一夜好眠睡过了头,让人家开车把她送到公司楼下,最后还被老总拍个正着,照片还在同事间流传。这简直能算当代都市黑色幽默了吧。 缪攸想自嘲地笑,但还没笑出来,突然想起一件糟糕的事……糟了,她忘记给蒋斯与付嫖资。 蒋斯与这一天过得很差。上午在缪攸公司楼下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哀婉,说得可怜。他挂断电话,在车里坐了半晌,长吐一口气,挂档发动,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开。赶到家的时候,老头正在屋里摔杯子,“哗啦”一声吓得门外的家佣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蒋斯与身上。 “小少爷!”管家叁两步走过来。蒋斯与看了眼房门,问:“又怎么?”管家是老人,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清楚,此刻闭口不言,只用眼神示意他快进去。蒋斯与没有动,又问:“我母亲呢?”管家说:“太太在里面陪着先生。” 蒋斯与敲了两下,没等回应直接推门进去。蒋蕴章坐在沙发上,他母亲舒眉就站在一旁,望见他来,眼里的红晕又重了些:“斯与,你回来了。”蒋斯与恭恭敬敬朝蒋蕴章垂下头,叫了一声:“爸。”又叫舒眉:“妈妈。”舒眉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蒋斯与轻轻抚了抚母亲的背。 蒋蕴章见他,脸色更差,语气阴怪:“业绩不错嘛,睡一晚能挣多少钱?说出来,也让我开开眼。”蒋斯与并无所动,平心气和道:“收入还不错。”蒋蕴章怒极反笑,啪得一下又把手边另一只杯子打到地上,碎片砸在蒋斯与脚边,吓得舒眉惊叫一声。 蒋斯与把母亲朝身后拦了拦,直视他父亲,说:“既然人总要出轨,总要睡很多人,那我现在多睡几个,不是正好符合您的意思吗?”话刚说完,舒眉就狠狠打了他一下:“小孩子胡说什么!”蒋蕴章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叁两步走到他面前,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蒋斯与站着没动,硬生生挨了一巴掌。蒋蕴章抽完还觉得不解气,抬手又要抽第二下,但被蒋斯与拦住了。蒋斯与握住蒋蕴章的手腕,力气早已比迈入花甲的男人大得多,不再是瘦弱的少年了。蒋蕴章动弹不得,怒极攻心,抬脚朝他右腿踹过去,把蒋斯与踹得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舒眉眼泪掉了下来,跑过去把儿子护在怀里。蒋斯与自嘲地笑了一下,推开护在他背上的母亲,站起来朝他父亲点点头,语气平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话刚说完,也不管蒋蕴章的反应,抱了他母亲一下,然后摔门走了出去。 管家在门外想拦他,但被蒋蕴章怒气冲冲的“让他滚”硬生生制止了。家佣不明所以地看着蒋斯与走到别墅院门外,坐进车里,发动机响了两声,然后迅速转了个弯,扬长而去。 这不是蒋斯与第一次回到家挨打,但他总是会被母亲的言辞说得心软,一而再再而叁地主动回去挨打。蒋斯与坐在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撑着车窗,刚才被打的左脸现在火辣辣地疼,他翻开车前镜看了一眼,还好,看不出异常。车在市区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蒋斯与心情很差,他拿出手机翻了翻,随手点开一个客人的微信,给她发语音,问下午有没有空,他正好有时间。 蒋斯与和这个叫「曼冉」的女客,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其间,他把人翻过来按在床上,长发从女人的背滑落到床铺上,蒋斯与停了一下,直到身下人难耐地抬起腰前后蹭他,才一掌拍在她臀上,然后一个深插,顶得女人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 交媾的快感很浅薄,但很明确。蒋斯与已经用了叁个保险套,床上的女人也高潮了数次。他又重新拿起一个套子,戴在坚硬的性器上,叫「曼冉」的客人很快推了他一下,有点吃不消地望着他说:“小哥哥,你也太猛了吧。”声音沙哑,已经是叫得说不出话了。蒋斯与用龟头蹭了蹭她的阴蒂,又在她胸口揉了一把,伏下身贴在耳边问:“你累了吗?”女人搂过他的肩,在他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嘴唇碰到蒋斯与的时候,他仍有一些疼。痛感比快感更清醒,蒋斯与顿了顿,没有再进到她的身体里,就着这个姿势,翻身躺到旁边。 客人靠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像高潮过后的温存,流露出一丝女性的脆弱。蒋斯与忽然间想到了缪攸,他心不在焉地摘掉套子,眼睛盯着屋顶,神色涣散,一手抚上仍硬挺的性器,来回撸动,缓缓抚慰自己。 房间里充满了纵欲后的淫靡气息。餍足的客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边,从胸部到阴毛,就是一个普通女性的躯体,并不丑陋,也谈不上美。蒋斯与仍望着虚空,手下动得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重。客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自慰,时不时拿手指戳一戳他的龟头顶部。临近高潮,蒋斯与闭上了眼,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有蚊子血,有睫毛,有阳光下的乌黑长发,有隔着衣料尖尖的像嫩笋的胸部。所有画面快速轮转,随着他将要高潮的节奏不断跳动,蒋斯与喘着粗气,蹙紧眉头,已经感觉不到身边肉体的温度,只想跟随大脑沉沦,或超越。猝然间,一道信息提示音响起,蒋斯与猛地睁开眼睛,手中一抖一抖,白浊的液体喷溅出来,沾湿了他的小腹。最后一道画面定格在缪攸举着手机惊慌失措地站在二楼门外,蒋斯与呼出一口气,摊开手臂,疲惫地躺在床上。 7、女友 缪攸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两个小时。 她从公司出来,仰头看了看大厦上空的云。今天天气真的好,傍晚云层染上瑰丽的晚霞,一块一块,像是被人用水彩上了色。公司同事陆陆续续从大门口走出来,隔壁部门的人看见她,叁两个聚在一起窃语玩笑,缪攸只能当没看见。 蒋斯与一直没回消息。缪攸握着手机跟随晚高峰人群挤入地铁站,过安检的时候,有个相熟的同事走在她后面,随意地寒喧:“缪攸,男朋友晚上没开车来接你啊?”旁边拿着检测仪穿制服的乘警多看了她一眼,缪攸侧过脸,迅速从传送带上拿起帆布包,含糊地和身后的同事点点头:“我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了。”没等人再说话,叁两步穿过人群,挤进另一边的闸机口,很快从步梯下了楼。 晚高峰的地铁人流量不逊于早晨,缪攸一直打着关照“不好意思,借过”,才勉强从中段挤到最尾端的等候处。尾端通常有控制室,多出的一块墙壁,恰好能阻隔大流人群,缪攸躲在最里面,从人群密集的广场恐惧中暂时缓解,她倚靠墙壁长长出了一口气。 手机至今仍无响动,缪攸忍不住打开微信又看了一眼,蒋斯与对话窗的预览还停留在她给他发的那句“抱歉,早上太匆忙,忘记把钱转给你了,我直接转你微信可以吗?”话上。往上翻,是系统提示语“已取消通话”,缪攸清晰想起昨晚在门外听到的声音,直到现在仍极具冲击,惊得她立刻锁上手机,朝四周望了望,生怕别人看出她脑中不合时宜的污秽画面。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依旧在列车到站时,被上上下下的人群裹挟着朝前,夏季单薄的衣衫隔绝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肉体的温度,有人的呼吸喷在她耳边,还有人身上有明显的汗液味道,却又被另一边女士香水的味道包裹着混杂在一起。 这才是她熟悉的、真实的生活。缪攸努力攀住顶端的扶手,尝试和对面靠得太近的中年男子错开脸,在难得的人群间隙里喘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蒋斯与就算是鸭子,也不是她这种阶层和收入的人能消费得起的鸭子。 性是一种资源,美貌也是。 这年头,女的找鸭的确不稀奇,但并非是男女平等的预示,只是在阶层和权力内,不分性别的向下碾压而已。 缪攸睁开眼,耳边响起地铁到站的广播,有一波人下去了,又有另一波人重新挤上来,车厢内永远拥挤,每个人都在费力地找寻一个能勉强站立的位置。缪攸觉得压力从四面八方来,她想下车摆脱这一切,但车窗外,站台上还有更多没挤上来的人,他们翘首以盼下一辆列车赶快到站。 缪攸无处可逃,因为她只有这一条地铁线能回家。她甚至不如蒋斯与,蒋斯与开一辆好车,出现在她公司楼下,就能被人当作她高攀不上的有钱男友。 缪攸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哀凉。她挤在回家的地铁上,还欠着一笔价格不菲的嫖资,而在花费极高金钱短暂获得稀松平常的一夜好眠后,今晚,她又要陷入痛苦的、普通的、漫长无期的失眠。 蒋斯与很早就看见了缪攸的消息。 客人在卫生间洗澡,哗啦啦的水声隔着一道门,好像给内外加了一层结界。蒋斯与穿好衣服,用纸巾擦了擦墙面上的液体,揭掉床单,随意团起来扔在地上。他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包没剩几根的烟,走到窗边点了一根,只是夹在手里没有吸,烟头火光熹微,盘旋起一缕轻痕,无风的时候蜿蜒向上。 蒋斯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缪攸的消息跳在最上面,头像上有一个鲜红的数字“1”。微信的内容在预览框显示不全,只能看到“抱歉,早上太匆忙,忘记把钱转给你了,……”蒋斯与顺着点开,后面还有一句“我直接转你微信可以吗?”。手中的香烟燃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积了一小截烟灰,松松垮垮,将落未落,蒋斯与左手食指轻轻弹了弹,“啪”得一下烟灰掉下来,在窗台上摔成一小片灰烬。他想,这人是真的没有找鸭的经验,好像在超市买东西结账,又好像聚餐AA给别人转饭钱。一场不能放到台面上的灰色交易,被她说得仿佛熟人间鸡毛蒜皮的礼尚往来。 卫生间的水声渐止,门隐约有响动。蒋斯与回头看了一眼,叫「曼冉」的客人裹着浴袍走出来。蒋斯与的手机还停留在和缪攸的对话窗口,他按下锁屏塞回口袋,反身倚着窗户,面朝曼冉,把左手的烟递过去,说:“这里晚上不太好打车。” 曼冉没接,而是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大口,再朝蒋斯与的脸上缓缓吐出烟雾,拉过蒋斯与的手臂搂住自己的肩,倚在他胸口说:“小哥哥,你要赶我走啊?”蒋斯与接着把烟递到她嘴边,心平气和地问:“你还想来?”曼冉打了他一下,嗔笑:“小哥哥,你这么猛,不如我包你,一个月二十万。”蒋斯与笑了笑,抽回手臂,走到沙发茶几旁,替她把没剩多少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然后说:“不好意思,暂时没有这项业务。”曼冉也没坚持,她从宽大的印着知名奢侈品LOGO的礼物袋里拿出一件崭新的小礼服,也不避讳,当着蒋斯与的面穿上。系后背拉链的时候,她转身撩开头发很自然地等在一边,蒋斯与会意,替她拉好。曼冉满意地放下头发,回头又朝他勾了勾唇,说:“小哥哥,你要不是鸭子,我都想嫁给你了。”蒋斯与点点头:“你不是第一个。” 服务结束,客人也没有赖着不走的习惯。蒋斯与看她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一辆亮粉色的敞篷跑车停在楼下,她朝窗外挥了挥手,楼下也响了声喇叭。曼冉恋恋不舍地抱住蒋斯与,在他脸上又亲了一下,说:“我走了小哥哥,下次有空再约。” 蒋斯与送她下楼,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口袋里突兀又响起一声消息提示音,在安静空旷的别墅里格外清晰。蒋斯与拿出手机,屏幕上弹出缪攸的名字,曼冉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女朋友啊?”蒋斯与没有点开,关掉屏幕放回口袋,如实说:“一个客人。” 8、睡裙 缪攸把帆布袋倒过来翻了个底朝天,又把家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仍没找到那条灰色的睡裙。不是什么大牌,只是一件便宜、普通、随手就能丢掉的睡裙而已。 缪攸已经找了一个晚上,从她回到家、等了半小时蒋斯与的微信回复,准备去洗热水澡之前。缪攸的房子是几千块租下的普通民宅,卫生间老旧狭小,门朝客厅,每次去洗澡时,她都要把干净的换洗衣物一同带进去,否则就要赤裸着穿过大半个客厅走回卧室。缪攸独居,却仍谨慎,她不是守旧派,只是怕屋里会有没被发现的、房东或某任房客留下的隐秘摄像头。 缪攸越找越心凉。这片小区治安一般,人员混杂,经常有陌生面孔出入单元门。她住的楼层不高,衣服通常晾在阳台,会不会是……缪攸手臂上明晃晃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根根汗毛直立。她总是会以最坏的想法推断某事,年近叁十仍像一只惊弓之鸟,一举一动稍有与平常不同之处都会令她心事重重。 这也是她失眠的原因之一,缪攸心里清楚。 失眠……对了。缪攸突然想起今早在蒋斯与的别墅卫生间里换衣服的场景。早晨行色匆匆,主管在电话里临时吩咐下午要去拜访一位重要的客户,她在慌乱之中很可能将换下的睡裙挂在了卫生间墙壁的挂钩上,出门时忘记带走了。 想到这里,缪攸心里不知怎的意外松弛下来,好像……同样是陌生男性,如果对方是蒋斯与,她就莫名生出心安来。 蒋斯与仍未回微信。 缪攸点开对话框踌躇了好久,指尖在键盘上按了几个字母,选字栏跳出几个符合的汉字,她犹豫着仍是没有选中。缪攸不知道蒋斯与是不是在忙,看看时间,过了八点,和她昨晚在门口不小心听到墙角的时间差不多。 他是在……“工作”吧? 想到这里,缪攸脑中立刻跳出蒋斯与“工作”时赤身裸体的样子、从喉咙里发出的压抑的声音,还有他握在手里的挺立的性器……缪攸手下一滑,按在了键盘上,一条意义不明的乱码立时发了出去。 送走客人,蒋斯与径直回到叁楼卧室。卧室还是今早缪攸起床后的样子,两边被角都被掀开,就像同床的两个人睡了一场好觉后,起床应对各自的生活。 蒋斯与脱掉衣服,进了里间浴室,温吞的热水从头淋到脚,他闭了闭眼,任水流淌过脸颊。站在镜子前吹头发的时候,吹风机上缠了几根长发,他用手指慢慢解开,提起来,头发乌黑细软,打着弧地垂下。蒋斯与第一次带人来这间卧室。原来不管停留得有多短暂,存在过也总会留下痕迹。他随手将长发丢进垃圾桶,放下吹风机,走回卧室,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蒋斯与一边吹头发,一边看缪攸发的微信。在之前那条转钱的消息之后,系统提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时间正是他送客人下楼的时候。蒋斯与想,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一觉后,缪攸的胆子怎么比刚开始约他时还小,发来的消息还有撤回去的。这样想着,突然对话框实时冒出了一条新消息,蒋斯与眼睁睁看着对方当下发来一句话。 “对不起,打扰了。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一楼卫生间的墙上有没有一件灰色的睡裙。”消息发出后,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没多久下一条又发来:“就是上面印着小鸟的那件。” 蒋斯与有印象,那件灰色的棉布睡裙上印了一行行站在电线杆上的白色小鸟,昨晚缪攸留宿时穿在身上。蒋斯与还隔着睡裙不小心看到了缪攸尖尖的胸口。他想了想,起身下楼去了客厅旁的卫生间。 一开门,果然有一件灰色睡裙挂在墙上。蒋斯与取下睡裙,握在手里,因长久穿着后变得柔软的布料贴近掌心,比他柜子里客人送的上万的睡衣手感都好。蒋斯与边拿着睡裙走回卧室边给缪攸打字:“睡裙确实在这里。” 缪攸没想到蒋斯与晚上没在“工作”,她“哗”得一下坐直,紧张地打字:“谢谢,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拿。”消息发出去后,缪攸一直盯着微信聊天框,她不确定蒋斯与最近是不是有空,毕竟之前联系他时,已经约到下下周五了。 然而消息发出去后,蒋斯与不再回她了。缪攸猜测,刚才或许是中场休息,或者客人洗澡,他才临时有空回复自己。缪攸把手机放在一旁,想,蒋斯与的确如幸幸所说,服务一流、尊重客户、口碑优质。至于「技术高超」,她没体会过,无法评价,但看那些被服务过的客人皆意犹未尽,十有八九也是真的吧。 缪攸躺在床上,用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开始胡乱猜测蒋斯与的经历。一个长得好看的男生,读过书,有教养,脾气好,也会做饭,却从事一份上不得台面的工作。女子沦落风尘,多是迫不得已。那蒋斯与呢。缪攸知道不该歧视任何一份职业,但她怎么都想不出蒋斯与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钱吗?可是奢侈品就那样随意地堆放在角落,连盒子都没拆过,卧室也没有一件像样的上档次的物品,而且他还是一个会在睡觉前看科普读物的人。 缪攸闭上眼,想得越来越远。 那又是为了性吗?她知道男女的生理差异,也曾震惊于男性对性欲的需求与所受的折磨,都与女性大相径庭。如果从生物学来解释,这是刻在雄性动物基因里的本能。因不具备生育能力,自然界的雄性必须要靠广泛播种才能最大限度地确保留下后代,繁衍基因。所以,雄性生来就需要和多个不同的雌性交配,忠贞不是它们的原则,但忠贞却被文明写进了婚姻法。一夫一妻、交配繁衍、生儿育女,相亲相爱。文明能对抗本能吗?缪攸不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默认的逻辑前提下,文明与本能成了对立的两方。文明是克制,本能是释放。人因理智而变得文明,因压抑本能而成为「人」,从古至今的圣贤无一不是在说同一个道理,“人之所以为人,何已也?以其有辨也。”蒋斯与是男性,更是一个生理健康的男性。缪攸用手捂了捂眼,转过身,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而且还是一个器大活好的男性。所以他为了性欲,才选择了一个能够接触各种不同异性的职业吗?缪攸睁开眼,在空寂的卧室里侧身躺着,想起昨夜她悄悄靠在蒋斯与肩上时听见的呼吸声,平稳而无波,她说只睡觉不上床,他就真的从头到尾没有碰她。 想着想着,缪攸意识昏昏沉沉。昨夜花钱买睡的效果,好像还有一些延续到了今晚。缪攸在等待蒋斯与的回复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大概心里有具体的又不会让她焦躁的事情,带来了稀薄的安心,仿佛她身边还躺着一个蒋斯与,大方地借出肩膀与后背,让缪攸在深陷被睡眠抛下的痛苦时,得以虚假地短暂依靠。 9、惊喜 第二天下班后,缪攸在公司楼下再一次见到了蒋斯与。 蒋斯与的车还是之前那一辆,看过就会记得。到点陆续有人关电脑拎着包打卡下班,缪攸还在整理合作协议。 早晨醒来后,她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拿过手机一看,昨晚发出去的消息,蒋斯与还没有回。缪攸心里泛起浅淡的挫败感,好像四周虚空满是尴尬,叫她立刻关掉微信不再打开。缪攸有强烈的心理洁癖,或许这与失眠症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她把「我」与「我」之外的一切,区分得异常清楚,就像她对待人际关系,就像她有两个微信。与蒋斯与联系的这个是生活微信,缪攸从来不打开消息推送,只要关掉App,什么消息都仿佛不存在。当然,也几乎没人给她发微信。 缪攸坐在工作电脑前,抬头看了看四周,今天是周五,许多人有约会,刚过点办公室就已经走了一大半。隔壁桌的小姑娘也在收拾物品,她拿出手机补了口红,又发了一句语音,缪攸听见了,说的是“马上下来”。一到周五,缪攸就不是很想早点下班,因为她没有可以约会的对象,亲朋好友皆不在此地,地铁更比平常拥挤。即使无事,她也会在公司拖延一会儿,常常等到最后几个才走。 缪攸又看向屏幕上的文档,手指不自觉碰了碰手机,刚碰到就收了回来。她一整天都没有打开微信,不知道隔了这么久,蒋斯与有没有回她。他们之间债务未清,她还欠对方一笔度夜资,对方要还她一条睡裙。隔壁的小姑娘挎着包包语气轻快地和她打招呼:“我先走了,缪缪姐!”缪攸摆摆手,熟练地说:“下周见。”然而没等到下周,一下秒就又见到她。 小姑娘姓洪,叫洪柳,刚毕业一年,人情冷暖都简单得很,还未脱学生气。洪柳举着手机,脸上满是惊羡,一路小跑到缪攸身边,高跟鞋在地板上响得清脆叮当,惹得周围还没下班的同事忍不住抬头瞥了她一眼。 “缪缪姐!缪缪姐!你男朋友来了,就在楼下。有人拍了发到公司群里,你快看。” 洪柳顾不上什么办公室礼仪,激动地边说边把照片递到缪攸眼前。缪攸心里一惊,等看清楚,果然是那辆宝蓝色的轿跑。照片拍的很业余,但足够清晰。蒋斯与的脸第一次明确地出镜,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缪缪姐,你男朋友好帅啊!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就是传说中的高富帅本人吧。”洪柳凑过去和她一起看,忍不住两指放大蒋斯与的面容,“他叫什么?做什么工作啊?是本市人吗?”一连叁问,缪攸全不知。 缪攸心口跳得有些快,血压上涌,呼吸不太顺畅。她拿起自己的手机,立刻点开微信,蒋斯与果然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在你公司楼下,睡裙带来了。”缪攸看时间,是20分钟前发来的。洪柳还在欣赏蒋斯与的照片,见她一脸不知情,忍不住问:“他来没提前跟你说吗?啊!是要给你制造惊喜吗?对不起啊缪缪姐!我不该告诉你的……”小姑娘好像全然忘记了楼下还有人在等她,真情实感地相信是自己搞砸了缪攸“男朋友”准备的恋爱惊喜。 缪攸此刻顾不上安慰洪柳,也顾不上周围同事的眼光,立刻给蒋斯与拨了个语音通话。电话响了没几声,就接通了。蒋斯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妙妙小姐。”这声妙妙小姐,说得不大,却透过听筒漏了出来。洪柳仿佛嗑糖一般笑嘻嘻地也跟着张口默念了一遍:“缪缪小姐。”缪攸觉得自己脸红了,朝远处窗户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你在楼下?”蒋斯与好像并没有因为空等二十分钟而不快,语调一如前晚他们站在别墅外的草地上那样,平稳又温和地问:“下班了吗?”缪攸回头看了一眼电脑桌面上还开着的文档,面不改色地撒谎:“嗯,这就下来。”蒋斯与说:“好,我在车里等你,待会儿见。”缪攸也跟着他说:“待会儿见。” 挂完电话,洪柳再也憋不住,凑到当事人面前现场八卦:“唔哇~缪缪姐,你和你男朋友好甜啊!他叫你缪缪小姐诶,这是什么言情剧昵称,磕死我了!”缪攸被她的热情烧得头有点胀,朝后退了退,关掉文档电脑,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问她:“你不走吗?楼下不是有人等你吗?”小姑娘还沉浸在甜宠文照进现实的艳羡里,亲亲热热地挽着缪攸的手臂,把头靠在她肩上说:“我等你一起下楼,顺便看一眼你男朋友!”缪攸的精神洁癖对异性更强烈一些,洪柳虽大大咧咧,但不招人厌,这么近的身体接触她也没排斥。 蒋斯与的车停在临位上,没有保安上来询问。下班路过的职员谁见了都忍不住看几眼,还有人拿着手机拍照。蒋斯与习惯了这种场面。世道就是如此,只敬罗衫不敬人。只要开一辆好车,就能被人多看一眼。蒋斯与不是非要招摇过市,但也只有这辆车查不到他本人。送车的人一掷千金讨他欢心,他也不拒绝,做这种生意,本来就是名利场里销金窟,只不过客人是女性。 缪攸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宝蓝色的轿跑,在人群中异常夺目。洪柳一直艳羡地在她耳边念叨,缪攸都快信以为真了,加之刚才的电话,真让她生出一丝在和蒋斯与谈恋爱的错觉。车闪了一下前灯,缪攸快走两步,把洪柳留在身后,走到车窗前刚要敲玻璃,蒋斯与降下车窗朝她说:“先上车。”洪柳一脸好奇地朝车内探望,缪攸进退两难,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洪柳趁机走过来,假装跟缪攸打招呼:“拜拜,缪缪姐。”眼神不断朝主驾上飘。蒋斯与看见她的动作,主动点头致意:“你好。”洪柳惊喜地挥挥手:“你好。”缪攸夹在他们中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要跟同事介绍蒋斯与其实是她花钱找的鸭子,还是要跟蒋斯与解释洪柳误以为他们是恋人。幸而尴尬的场面只是缪攸一个人的,洪柳和蒋斯与打完招呼后就主动先走了。蒋斯与关上车窗,车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缪攸静静掐了掐掌心,等呼吸稍稍平复一会儿,才敢看向蒋斯与。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她与这个人好像生出了千万重的羁绊,轻易就会叫她紧张。蒋斯与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罕见地系了一条姜黄色休闲领带,袖口卷起一道,露出腕上的手表。这与缪攸之前见过的所有样子又都不同,真的像是一位接女友下班的年轻职场男士。 蒋斯与也转过头来看她,笑了笑,说:“安全带。”缪攸愣了愣,没有动,只是问他:“我的睡裙……”蒋斯与示意:“在后面。”缪攸朝后看,一个宽大的黑白相间的奢侈品礼物袋放在后座上,占了一人的位置。缪攸虽穷,但知道一件普通便宜、随手就能扔掉的睡裙,根本配不上这样豪华的袋子。她回过头对蒋斯与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蒋斯与不答,又说了一遍:“安全带系上。”说着启动了车,挂了档,打开倒车影像。车身缓缓退出车位,缪攸看见公司大门朝她远去,禁不住说:“我把钱转给你就下车了。”蒋斯与已经转过车头蓄势待发,他像是听见什么怪异的言论,忍了一会儿,松开自己的安全带,凑过去替缪攸扣好。缪攸看见蒋斯与低下去的头发和露出的一截脖颈,闻见熟悉的前夜在他别墅叁楼卧室里闻过的香薰气味,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靠她如此之近,比洪柳挽着她时还要不安。蒋斯与不懂缪攸的心,也不知道她此刻努力掩饰的慌张,轻易就将她的安全带系上了,然后坐起身,也替自己系好。车缓缓开出公司楼下,蒋斯与打了个方向灯,车向右转上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10、路上 “妙妙小姐,”车刚驶出,蒋斯与笑道,“原来你真的叫妙妙。” 缪攸不习惯坐在别人车的副驾,尊重有余,亲近太过。她有些拘谨地轻微伸了伸腿,又被安全带缚住,紧紧贴靠在座椅上。 蒋斯与注意到她的不自在,收敛了笑,打开音乐。车身隔音效果极好,安静的小夜曲像月光一样流淌出来。缪攸静了静,问他:“这是去哪?” 蒋斯与说:“送你回家。” 缪攸转过头惊诧地问:“你知道我家?” 蒋斯与坦诚地说:“不知道。” 缪攸像被自己挖了个坑,可又说不出他的什么不对,隔了半晌才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前面路口有些堵,蒋斯与缓缓踩下刹车,停在一辆私家车后。周五晚高峰,主城几条路段永远堵得水泄不通。蒋斯与随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说:“别墅太远了,我开车出来方便一些。”四句话拆成了两句,各说一半,缪攸却听懂了。她顿了顿才又道:“给你添麻烦了。” 蒋斯与偏过脸来笑了笑,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客气的人,有意逗她:“妙妙小姐。”此妙妙非彼缪缪。公司同事总爱用半熟的昵称拉近莫须有的关系,缪攸不拒绝,也不走心。这个社会都是如此,称兄道弟亲热极了,可谁又和谁相熟。独善其身已属勉强,再也负担不起旁人。 但人总需要被理解,被关爱,被人用一句像甜品店橱窗里展示的虚假糖霜一样的称呼叫上一声,“缪缪小姐”。 缪攸手心出了汗,下意识低头摆弄手机。即使知道蒋斯与叫的不是“缪缪”,她也在心里七弯八绕地紧张了起来。 前车终于缓缓开动,蒋斯与没再说话。在行进到下一个路口前,缪攸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把导航栏的地址递到他面前:“你在这里停就好。”地址看上去不像一个小区的名字,但蒋斯与什么都没问,说:“好。” 一路上车辆缓行。缪攸遵循她自己独有的严谨的社交礼仪,绝不在旁人在场时擅自玩手机。为了不显无礼,她只稍微几次望向右侧窗外,很短时间就转了回来,大多数时候都端正坐着直视前方。 蒋斯与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副驾上的人像缪攸这样拘谨,仿佛他车技太差却正单手逆行一百八十码狂飙在京沪高速上。不过蒋斯与也没有载过其他人,无法对比。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夜曲换到了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曲,骤变的音乐风格才令缪攸有了轻微动静。她转过来对蒋斯与说:“钱……”刚说了一个字,音乐炸起一个高度,掩盖了她接下去的话。蒋斯与调小了音量,等她继续说。缪攸停了一会儿才说:“钱,我转你微信可以吗?” 蒋斯与的表情看不出同意还是不同意。缪攸想,她第一次找鸭子,实在不知道业内的结款流程。或许这样一笔还算巨额(仅对缪攸自己来说)的支出,走的是公司业务合作结束后的财务流程,有专门的会计对账开票,账期或许半年以上。就像古代电视剧里,富家大户逛青楼,统一记在家族账上,每到一定时间就有人专门去结费用吧? 缪攸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吃了贫穷限制想象的亏,捧上钱还要被嘲笑土鳖。可是道德责任感又令她有了些底气。她与蒋斯与的关系,是正当的服务关系,可能不合法,但她尊重服务方的服务与尊严,秉持着职业无贵贱的君子之德,努力用一种大方的、正常的、开诚布公的语气说出来。 然而,她却没等到蒋斯与的回答,因为蒋斯与的手机响了。 蒋斯与的手机被随意放在中间的杂物盒里,他瞥了一眼,来电号码并不眼熟,等了一会儿,想等到未接通后自动挂断。缪攸礼貌地询问:“需要帮你拿手机吗?”蒋斯与说:“不接了。”缪攸想问,万一是客人呢?但话到嘴边吞了下去。即使蒋斯与比街面上她见过的绝大多数男生都更像正人君子,但他在第一次见面时给缪攸留下的印象太过赤裸直白,根本无法掩盖。 手机响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挂断后,缪攸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模式,恐于任何信息提示音,每每响起,都像施加一道她无法拒绝的伤害。蒋斯与和她不同,蒋斯与是向外的,他甚至是主动需要外界的,因为他的职业,也因为他的性别。 男性气质生理上是朝外的,包括他们的性器官构造、性行为方式。这也使得每一次交媾中男性都是入侵者。即使当下五花八门的两性社会学和社会性别研究都在试图从意义上平复男女权力差异,但在生理上无法否认这一点,甚至连同性别内的交媾,也要分出上下攻受。 入侵简单粗暴,毁灭而非重建,责任与忠贞不在此生理性范畴。这就让承受方承担了所有后果。缪攸恐惧这些后果,更恐惧这种无法改变的因生理差异而带来的绝对不平等。读书越多,年岁越长,对用爱情做成的迷魂药的抵抗力就越强。她宁可在痛苦失眠时花钱找一个鸭子稍稍倚靠,也不愿交一个社会意义上的男友以此将自己的一部分不可控的被伤害权交到他人手上。 蒋斯与严格按照缪攸给出的导航路线行驶,没有一次偏航,尽职得像一个专车司机。其实专车司机也好,鸭子也好,他与缪攸的关系都是一样的,一个服务者和一个客户。蒋斯与想,缪攸是不是有一套标准的社交模版,只要是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用敬而无失恭而有礼但完全不熟的态度应付。 他想问缪攸是不是从没有参加过朋友间的线下游戏,从没体会过不设防备不筑高墙的社交快乐,结果他真的问了出来。 缪攸有些迷惑,下意识想说她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但她无法定义“朋友”。什么算朋友?缪攸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太差劲,只知道客气守礼,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让别人难堪。蒋斯与送她上班,也接她回家,这些都是别人的好意,她除了道谢,将它们记在心里,并怀着亏欠的心,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蒋斯与的问题很简单,却让缪攸想了半天,最后如实说:“我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蒋斯与反应很平淡,没有任何怪异和夸张,像是见过太多世面,什么都不足为奇。他甚至还说了一句玩笑:“你都知道我叫蒋斯与了,也不算什么人都不认识。”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缪攸看着他笑得像是一个最平常的大学男生,心里忽然一动,问:“你多大了?”蒋斯与露出一口白牙,挑了挑眉,反问她:“你猜猜看。”缪攸望见他眼底的水波,漆黑的瞳孔,还有笑起来时弯弯的卧蚕,想说他看上去不过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可又转而想起他在床上的声音,语气还有措辞,最后礼貌地笑了笑,说:“我猜不出来。” 蒋斯与好像一点也没有隐私的概念,他很轻易地就告诉缪攸:“我今年二十八。”缪攸在心里想,原来蒋斯与和她只差一岁,可他身上的活力是她二十五岁时也没有的。蒋斯与说:“妙妙小姐,我比你想象的大还是小?” 缪攸不知道男士是否也有年龄焦虑,含糊地回答:“差不多。”蒋斯与又笑了,好像被她拙劣的敷衍手法逗乐了,说:“年龄不过是一段没什么意义的漫长岁月罢了。”缪攸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忍不住问:“你家人不催婚吗?” “我不结婚。”蒋斯与脸上的笑意很快淡下去,并不生气,但不再解释。 缪攸敏锐察觉自己碰到了对方的雷区,立刻识趣地闭上嘴。但过了没多久,她袒露真心,既想挽回错误,又想安慰对方,认真地告诉蒋斯与:“我也是。” 11、吃饭 从缪攸公司楼下开出来,差不多过了四十多分钟,他们仍旧被堵在高架上。缪攸住的地方是城内住宅聚集区,此刻和缪攸他们同一方向的车道堵得纹丝不动。每多空耗一分钟,缪攸就多一份焦急,并不是急着回家,而是对蒋斯与的愧疚。蒋斯与的别墅和她家在城区的两个方向,开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缪攸不知道蒋斯与今晚是否有安排。可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丝毫没有因堵车而焦急不耐。芭蕾舞曲早就换成了大提琴协奏曲,窗外天色已暗,两侧路灯一同亮起。缪攸忍不住道歉:“抱歉,今晚太堵,耽误了你的时间。” 蒋斯与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饿了吗?”又用手惨兮兮地捂着肚子,“我没吃午饭。”缪攸不知道成年人饿了要怎么哄,愧疚地打开手机看了眼导航,前方两百米有一处高架出口,距离商业中心不太远。她对蒋斯与说:“先去吃饭吧。”又加了一句,“我请你。” 其实这条高架蒋斯与很熟悉,缪攸给的地址离从前外公家不远。沿路有哪几个出口,分别通哪些地方,他心知肚明。车下高架,往商业中心开,沿途灯火通明,川流不息。夏季的周末夜晚,出门纳凉的人多,小吃地摊叫卖也多。蒋斯与把车停在步行街前,取了张停车卡,香车美人,引得行人纷纷张望,想看看从副驾上下来的到底是什么角色,配得上这些。 缪攸从前很少来这里,一个人,对人群和商场都没什么兴趣。乍然成为视线焦点,她后颈渗出了薄汗。蒋斯与绅士地绕过来替她开门,下车前,他拦了一下,弯腰凑近缪攸说:“包放车里不会有事。”缪攸的包是几十块钱的帆布袋子,因用久了已然发黄,背着它从一辆上千万的车里下来,确实太寒酸。缪攸捏着包带,手心又出了汗。蒋斯与说:“你在包里装了书吧,背着多累。”他拿过她怀里的包,轻微掂了掂,下了定论:“至少有二斤。”随手丢到一旁的座椅上,又看着她:“轻松一点。” 缪攸的广场恐惧症比她自己想得严重一点。路上有人回头盯着蒋斯与,蒋斯与从容不迫,既没有觉得拘谨也没有不满,仿佛周围的目光不存在,只有脚下的路和他身边的人。缪攸却不自在。缪攸惧怕人群,惧怕目光,哪怕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看她,但也在心里给自己添了无数道想象的凝视,叫她头皮发麻、后颈生汗,紧张得呼吸都变得狭窄。缪攸年近叁十,道理懂得太多,也未见得过好了一生。她的恐惧无人理解,也无人宽慰,大家理所应当地预设每个走在街上的人都心无恐惧,举止有度,像蒋斯与那样。而立之龄的广场恐惧症听上去就和尿床一样,是一种成年人不该有的生理缺陷。缪攸克服不了心理障碍,但能强迫自己和旁人一样,只是不合脚的水晶鞋走得久了还是会痛,所以她越发变得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唯有身边有人同行时,缪攸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能安安稳稳落回胸腔,有一种就算出丑也有人在她身边替她遮掩的安全感。她和蒋斯与离得不近,是“路人以上、朋友未满”的距离。蒋斯与的每一步也都恰好,无论缪攸什么速度,他们始终并肩而行。可是蒋斯与太耀眼了,他走在缪攸身边时,反而成了缪攸的恐惧来源。 越往步行街的繁华深处走,人流量就越大,几次叁番,缪攸都被边说边笑的人群挤到旁侧。幸好蒋斯与够高,也够醒目,缪攸绕过行人努力追上前,又被故意走到蒋斯与身后想要搭讪的年轻姑娘无意中隔开。姑娘还有两个好姐妹,互相怂恿着让对方上前打招呼。缪攸走在她们身后,看见姑娘们光鲜的衣饰、精致的妆容,还有从没有受过伤害的面孔,突然想留给蒋斯与一些单独的时间。于是她越走越慢,离蒋斯与也越来越远。身边尽是青春靓丽的都市青年,叁两结伴,有说有笑。他们的勇气和活力令缪攸羡慕,也令缪攸回避。她心底里有太多恐惧的东西,就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她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凝望着她。蒋斯与是属于这繁华都市的,她不是,她只是路过。 想搭讪的姑娘们终于找到了勇气,凑上前去和蒋斯与说了什么。透过人群间隙,缪攸看见蒋斯与微微弯腰,和善地回应,只是没说两句就向后张望,目光正与她相撞。缪攸假装没看见,立刻转移视线,却听见有人叫她:“妙妙。”声音响亮,一条街的人都转头朝这边看。蒋斯与停下脚步,和搭讪的姑娘致歉,然后向后穿过人群向缪攸走来,边走边笑,春光明媚,说:“妙妙小姐,不是饿了吗?走,我们去吃饭。” 餐厅是蒋斯与挑的。缪攸说了请客,自然主随客便。蒋斯与带她去了间西班牙餐厅,位置不醒目,在步行街外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店面却精致,樱桃木框的推拉门,镶嵌深色不透明的玻璃,一眼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门口没有迎宾的招待,如果是缪攸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走进去。蒋斯与率先拉开门,又回头示意缪攸跟上。缪攸跟在他身后进了餐厅,室内灯光昏黄,气氛安逸,广播里在放上世纪的爵士乐,叁叁两两张小桌散布各处,有些桌上坐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用不慢的语速闲谈些什么。蒋斯与挑了一张背靠墙的空桌坐下,朝吧台打了个响指,年轻的侍应生拿着餐单走来,语气轻和。蒋斯与没看,把餐单推到缪攸面前,说他们家的Tapas很地道。他又随口说了几个英文菜名,侍应生一一记下。缪攸打开餐单,一道菜标了叁种语言,光看名称根本猜不到食物,她听见蒋斯与说的,对着找了,也要了其中一道。等到侍应生抽出酒水单的时候,蒋斯与率先说:“不用了谢谢。” 西班牙菜缪攸从前没吃过,蒋斯与像是经常吃。她没有对比,也分辨不出地道不地道。但蒋斯与说好,也许真的好。这是缪攸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和人在餐厅吃饭。蒋斯与吃饭时姿态优雅,或许应该说,除了做爱,蒋斯与做任何事都姿态优雅,将他「人」的一面展现到了极致。餐馆人不算多,相比刚才拥挤的商业街,这里可以称得上闹中取静。缪攸的恐惧症减缓了许多,就连后颈的汗也不再渗了。等餐的过程,原本以为会尴尬,但蒋斯与却安然地像和多年未聚的老友一起吃饭,主动和缪攸说话。 “妙妙小姐,你刚才把我弄丢了。”蒋斯与委屈得极其自然,叫人真心自责,“我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把车钥匙,连停车费都付不起。”缪攸忍不住想起在人群中的蒋斯与,只要他愿意,会有一百个人为他付停车费。但她诚恳地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了。”蒋斯与似乎很满意,不再抱怨,又说:“妙妙小姐,你经常容易紧张吗?”缪攸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从哪点看穿了她自信掩饰很好的紧张。蒋斯与移开目光,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说:“你睡觉的时候很紧张。”缪攸倏然想到那晚,她还未说话,蒋斯与又说:“说话的时候也很紧张,走路时候也是,尤其是在人群里。”他隔着虚空指了指缪攸的手,“你手心是不是出了汗。”缪攸下意识握住掌心,想要替自己分辩,却听蒋斯与一针见血地指出:“接触男性会让你紧张?” 12、坦白 “没有。”缪攸脱口而出,“我没在紧张。” 蒋斯与并不信,他朝周围看了看,他们这桌两旁都是空座,有人的位置离得远听不见。他用很平常的语气问:“那你为什么要找鸭子?” 鸭子这个词从蒋斯与口中说出来,好像与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仿佛蒋斯与是社会学研究员,正在用访谈了解这位叫缪攸的嫖客的心理。不知诸君是否意识到,每一场谈话里都藏有权力关系。谁来主导一段对话,意味着谁是掌控者。缪攸虽社恐,但却敏感,她二十九年人生唯一仅存的勇气就在此。 话既如此,缪攸索性摊开手心,露出其中渗出的细密汗液,将此刻被挑破的恐惧坦然放到蒋斯与面前,不再掩饰:“那你为什么要做鸭子?” 蒋斯与又笑了。他发现自己和缪攸说话时常常会笑。并非缪攸的话好笑,而是他在缪攸面前不用伪装成另一个蒋斯与。现下他就是他,逛街吃饭,理智优雅,不用沉沦性欲,也不用思考占有。 蒋斯与很久没有见到这一面的蒋斯与了。他从少年起,看过身边太多纵情声色的男性,出轨劈腿,包养嫖娼。钱权与性从来不分,财富自由并未让人更有尊严,反而因选择太多、获得太易,随手取来又随手丢掉。放纵欲望是容易的,也是快乐的,尤其是性欲。自然界,雄狮占有一整群雌狮,猴王拥有众多配偶,这是地位和势力的象征,也是残酷的优胜劣汰。但人仓廪实却不知礼。蒋斯与不屑,也不愿与之为伍。他不想将女性当作战利品、玩物、性奴,不想把性与权力关系挂钩。他用一种大逆不道的、近乎反叛的姿态选择做一个钱色交易的鸭子,将男性的入侵和欲望,连同几千年高高在上的尊严,主动置于被挑选与出售的底层之位,用赎罪一般的“劳动”行为倒置「性」的权力关系。但在性之外,没有情感,没有理智。这些“人”的一面,被他牢牢封存在另一个蒋斯与里,在遇到缪攸前,从没抖出来,再细细看过。 这些年,蒋斯与是一头只有性的动物。 缪攸是不同的。缪攸不够有钱,不够有地位,也不够美若天仙。她甚至有严重的人群恐惧症,容易紧张,没什么朋友,很少觉得轻松,就连睡觉都需要靠着一个人的后背。但缪攸不需要性,不,她在性之外,更需要安心,需要理解,需要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点点尊严。她宁愿给蒋斯与一笔不菲的包夜费,只为了安安稳稳睡上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好觉。她是蒋斯与所有客人里,唯一没有、也不要和他做爱的那个。 侍应生将餐品陆续端上来。这间西班牙餐厅布置的就像欧洲路旁任何一间小馆,不大的桌上放了一盏玻璃樽,里面燃着一片香薰蜡烛。立牌边的小花瓶里插了一束青白茉莉,时时溢香。 蒋斯与拿起面前的一只Tapas,咬了一口,笑道:“妙妙小姐,是我先问的。” 缪攸没有笑,如若刚才的问话赌气成分居多,此刻却变得真心。蒋斯与问她的问题很好回答,没什么羞于启齿的:“我找鸭子就是为了睡个好觉。” 蒋斯与又笑:“妙妙小姐孤枕难眠?”话说得轻佻,可从蒋斯与口中说出,缪攸竟不觉得恼怒,她想了想,如实回答:“我有失眠症,吃药也入睡困难。”蒋斯与收敛了笑,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Tapas,认真道:“抱歉。”缪攸不在意,她也拿了一块小食,尝了一口,说:“也不是不困,就是闭上眼,心里脑子全都空落落。”蒋斯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睡觉对缪攸这么难,问她:“有个人靠着,就能让你心里脑子不空落落?”缪攸顿了顿,说:“前天晚上是我这几年睡得最好的觉。”蒋斯与想起第二天醒来贴着他后背的人,视线落在缪攸垂落于前的几缕长发上,斟酌片刻:“恕我冒昧,既然如此,妙妙小姐为什么不交一个男友?” 这个问题的确冒昧。即使缪攸不回答,又或者生气拂袖而去,蒋斯与都觉得可以接受。缪攸不是那些来找他的客人,她们找蒋斯与,是为了和「蒋斯与」这个人上床。缪攸只需要一个可以在睡觉时靠着的人,是不是蒋斯与不要紧。 可是缪攸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需要男友。” “我不需要性,也不需要爱,我可以做男性的事,也可以做女性的事。我只是睡不好,不需要和别人建立情感联系。更不会结婚。”缪攸一字一句说她心底里早就想清楚的事。她对世界的要求太高了,忍受不了任何不够理想化的东西,包括她自己。她希望一切高洁、纯粹、秩序井然,但现实是污秽、混乱和无序的。就像性,她很不解身处其中像野兽一样的肉体。 “也属我冒昧,”缪攸没有等蒋斯与回答,直截了当说,“蒋先生又为什么做这行呢?你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性。” 蒋斯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为钱和性?” 缪攸笑了,第一次在蒋斯与面前表现得自在,倚在沙发靠背上,说:“我对这行不了解,或许蒋先生既是为了钱,又是为了性,故意表现出好教养,奢侈品随意丢,视金钱如粪土。”她不拘谨认生时,口齿伶俐,也被人说过刻薄。此刻判定蒋斯与的好修养是真的,并不会当面掀了桌子扬长而去,丢她在此尴尬。 蒋斯与确实没有掀桌子,他哈哈大笑,笑得向后倒,像个没被社会浸染过的单纯学生。缪攸连忙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蒋斯与笑完了坐起身,对缪攸说:“我猜你找鸭子是因为害怕。” “我害怕什么?”缪攸下意识反问。 蒋斯与不笑了,眼神渐渐暗下去:“害怕失望,害怕背叛,害怕伤害,害怕和别人产生情感联结。所以花钱找一个鸭子,不上床,只睡觉。因为妙妙小姐太孤独了,也太恐惧了。你不信任感情,宁愿交易。” 他每说一句话,缪攸就想向后退一步。蒋斯与只见过她几面,说过几句话,却将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的恐惧说得一清二楚。缪攸好像第一次被人理解了,而这个人是她花钱找的一个鸭子。 “妙妙小姐,你是第一个说我不为了钱也不为了性的人。”蒋斯与自顾自说下去,“小时候,家里的长辈在外面都有人,好像谁例外,谁就没本事。他们睡了多少个,想睡多少个,用谈论物件的口气谈论女人。既然,非要睡这么多人,那做鸭子不也行吗?” 缪攸从没想过蒋斯与会与她说起家里的事,沉默片刻,说:“因为做鸭子,是下位者。” 蒋斯与说:“当然。” 缪攸忽然抬头望着蒋斯与,看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一动,说:“所以,你做这行,是为了反抗。” 13、密室(1) 一顿饭吃完,两个人慢慢往来的路上走。 过了九点,逛街的人潮渐渐散去,路上多了些携手的情侣。有人在街道中央当众接吻。过路的行人礼貌地当作没看见,但都默契留出不大不小的空间。 蒋斯与走在右侧,缪攸离他一步远。她很少与人同行,不知道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偶尔两侧有人借过,缪攸向蒋斯与身边靠近一些,手臂碰到他衬衣的料子,传来温热的体温。 今晚一番话并不在缪攸的意料之中。她甚少与别人谈论太过个人的话题,也无意探听他人的私事。暴露自己是危险的,打探别人又显得无礼。但蒋斯与太狡猾,也太真诚,他识破了缪攸的伪装和恐惧,却用自损八百的方式主动暴露。 没有什么比倾盖如故、坦诚相对更珍贵的情谊了。缪攸走在蒋斯与的身边,竟生出一丝比在睡觉时悄悄靠近他肩膀更适宜的安心——有人不仅理解她的恐惧,对她所恐惧之事也有同样的感受。 只不过,缪攸对抗恐惧的方式是拒绝和别人建立情感联系,而蒋斯与选择只做爱。 这副皮囊,就算只做爱,也有许多人愿意。缪攸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人群中的蒋斯与仍旧瞩目,高挑修长,姿容英朗,让她想起论坛评论区里的留言,想起「幸幸」谈论时的语气,想起她在门外听到的叫床声,也想起早晨浴室里自慰的男性躯体。 但是,此刻走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蒋斯与,和这些统统没关系的蒋斯与。 从接吻的人身边经过时,不知怎的,蒋斯与忽然转头朝缪攸笑,说:“多谢妙妙小姐款待。”蒋斯与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是反射了街边明亮的广告霓虹灯。缪攸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告诉他:“其实我不叫妙妙。” 蒋斯与奇怪:“你同事不是也……” 缪攸朝前走了两步,离开那片亮度强烈的广告牌灯光范围,解释说:“我姓缪,是「绸缪束薪」的「缪」,不是「妙妙」的「妙」。”这话生涩拗口,「绸缪束薪」冷僻,可她一时没想到别的。 谁知蒋斯与张口接道:“「绸缪束薪,叁星在天。」原来是这个字。” 缪攸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你真的读过书。” 蒋斯与这回真的被逗乐了,忍不住仰头大笑,笑得东倒西歪,洪亮的声音好像整条街都听得到。经过他身边的时髦女子特意回头,接吻的情侣也短暂分开,朝这边看。缪攸望见他们嘴上嫣红的唇色,错开脸,不自然地和蒋斯与分开一些距离。 蒋斯与毫不理会那些,笑完了凑到近前又叫她:“缪小姐。” 缪攸耳边微热,心里一跳。这一称呼无关情欲,却比蒋斯与叫她“妙妙小姐”还紧张。好像他们的关系从简单粗暴的嫖客和鸭子,变成了不必涉及情欲、却要付出某种未知代价的熟悉的朋友。 缪攸顿了顿,说:“你……你还是叫我妙妙吧。” “妙妙。”蒋斯与立刻改口。 缪攸不常和人交谈,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接。她本意是让蒋斯与像从前一样在“妙妙”后面加上“小姐”,这样亲疏远近刚刚好。结果蒋斯与从善如流,并且叫得理直气壮。 “妙妙,”蒋斯与又叫一声,抬手看了眼腕表,问,“你想玩密室逃脱吗?” 密室逃脱不属于社恐症,缪攸没玩过,但她知道。隔壁工位的小姑娘去了一次,在他们部门的小群里发链接,说请大家帮忙点赞。缪攸没参加过一人以上的线下游戏,她没有朋友,也不愿拼单,到最后已经不知道是因为不想还是因为不能。 缪攸没有回答,蒋斯与又说:“走吧,去玩吧,我也想玩。” 他很自然地圈住缪攸垂下的臂弯,像怕人半路逃跑一样,半推着缪攸朝前走。其实蒋斯与很擅长撒娇,缪攸发现他每次跟她提要求时,总会用一种轻巧又顺理成章的态度,叫缪攸半推半就,说不出拒绝。好像一个讨喜的孩子,做任何事都比别人轻松一些,大家也都愿意如他所愿。 蒋斯与带缪攸去了一家四层独栋的密室体验馆。 入场前,前台问:“二位有预约吗?”缪攸站在蒋斯与身后,由他上前与店员交涉。体验馆大厅的墙上挂了各种主题的密室海报,缪攸扫了一眼,被其中两幅的画面内容惊了一下。她不是胆小的人,也不怕神鬼灵异,不过猛烈的视觉冲击免不了心里发堵。 “妙妙。”蒋斯与站在前台朝她招招手,缪攸视线不小心又扫过,立刻走到蒋斯与身边。 “这家本来要预约,恰巧有一个主题空出两个名额。店员说,我们可以去和客人商量,他们愿意带我们就没问题。”蒋斯与把缘由说给她听,又问:“你想玩这个主题吗?” 缪攸从他手里接过剧情小册子,第一页就是让她心惊的海报,腥红扭曲的字体大大写着「冥婚」。蒋斯与看不出来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将选择权交给缪攸。缪攸相信,只要她说不想,蒋斯与就会立刻跟前台说“谢谢,我们不玩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缪攸又翻开了册子第二页,大段文字掩盖了视觉的冲击力,她假装认真看下去。字连成句,没有一段进到脑子里,此刻有个小人在心里大喊,玩吧,缪攸,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没有人再会和你一起来了。 时间似乎过了很长,但又很短,缪攸装作快速浏览完主题前情后,合上手册,对蒋斯与说:“那就玩吧。” 14、密室(2) 原本预定的客人是两个年轻女孩,店员带他们去和对方打招呼。走到一半的时候,缪攸说:“我在这里等你。”说着站到一边。蒋斯与笑了笑,没问缘由,说:“好。” 年轻女孩们看见蒋斯与,眼睛一亮,主动和他打招呼:“Hello小哥哥,你好帅啊!”蒋斯与也走上前,礼貌打招呼:“你们好。”常和朋友们来玩线下游戏的人,大多都没有缪攸这种奇怪的社恐症。他们和陌生人说话时自然大方,开朗豁达。缪攸站在不远处,心里非常羡慕。 蒋斯与和他们说明情况,又回头指了指缪攸。旁边戴眼镜的女孩探头看过来,眼神接触,缪攸拘谨地笑了笑。蒋斯与说:“快来。”缪攸走过去。另一个短发姑娘自来熟,跟蒋斯与开玩笑:“小哥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啊,那我没希望了。”缪攸听得耳朵微烫,蒋斯与对这句话不置可否,笑着说:“我是坦克,走在前面给你们开路。”小姑娘们性子活泼,当即欢呼:“全靠你了小哥哥!”“小哥哥要保护我们!” 进场前,店员宣读提醒事项,又拿出物品袋寄存手机。填资料的时候,蒋斯与凭借身高不小心看见了缪攸写的内容,名字一栏如实写着“缪攸”。蒋斯与心里默念一遍,脸上没什么反应。 店员给每人发了一个不透光的眼罩。准备排队进场前,两个女孩非要让蒋斯与站在第一个。蒋斯与没有动,看了眼缪攸。缪攸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些征询的意思,想了想说:“我站在最后一个吧。” 一切准备妥当,四个人依次扶着对方被带进场。 刚进场,缪攸就听见了恐怖片里常用的背景音乐,空灵幽微,听得人头皮发麻。身后的门被关起来,领他们进来的店员出去了,游戏正式开始。缪攸还没来得及取下眼罩,就听见两个姑娘尖叫了一声。她摘开一看,四周灯光惨红,故意打在墙壁上,像血一样。周围摆了一圈丧葬用品,做得极其逼真,白烛香案,火盆纸钱,正对高悬的遗像里,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在场所有人。 难怪女孩们被吓到,缪攸心里也觉得堵。这间密室是一座灵堂,灯光幽暗,看不见全貌。剧情是冥婚,缪攸不怕神鬼,但很不喜欢传统的丧葬仪式。她少年时祖母去世,生平第一次去殡仪馆,在焚尸间里看见一条狭长的传送带,装殓得宜的祖母被推上去,操作员按下开关,传送带缓缓向前移动,身边的叔伯姑嫂顿时哭成一团,纷纷跪下,嘴里叫着:“一路走好。”彼时缪攸只觉得心口堵,空空的胃液向上翻涌,脑中空白,好像整个焚尸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只有耳朵里的凄厉痛哭。 两个女孩抱在一起摸索。蒋斯与站在最前面,朝后看了一眼,缪攸看见他笑了笑,然后说:“先找灯。”缪攸没玩过,但基本逻辑是有的,开门的线索就在房间里。她很快镇定下来,也在另一侧翻找。蒋斯与好像经常玩,动作熟练迅速,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个仿制成蜡烛模样的电灯。他把电灯分给大家,然后走来跟缪攸说话:“找找看门在哪儿。”缪攸点头,举着灯沿四周查看。 第一个房间的难度不大,只用了不到20分钟就被蒋斯与找到了钥匙。 蒋斯与把钥匙插进锁里,打开门一看,眼前一片黑暗,连渗人的气氛灯都没有。这似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蒋斯与伸手摸了摸两边墙壁,说:“只能一个一个走。” 戴眼镜的姑娘探头张望,吓得立刻缩回来,抱住手臂直跺脚:“我知道我知道,里面有贴脸杀,我在点评上看有人说他就是在这里被吓哭的。”一起来的短发女生也跟着抱紧她,嘴里“啊啊啊”叫个不停。缪攸被她们的声音吵得后退了一步,然后说:“那我走在最前面吧。”蒋斯与拦住她:“先等等。”说完又回到房间里,不知道找什么东西。 两个女生一人一边抱住缪攸的手臂,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夸张语气说:“小姐姐你胆子好大呀!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坦克夫妇’吗!” 缪攸不知道“坦克”是什么意思,她想说她和蒋斯与不是这个关系,但话还没出口,就见蒋斯与手里拿着两截电池走过来说:“这个灯的电量有限,亮不了多久。走在中间就不用开灯了,省点电。”他又看向缪攸,“还是我走在第一个吧。”缪攸没反驳,点了点头。走之前,蒋斯与扬手把什么东西丢进通道,等了一会儿,听见东西落地滚动的声音。他回头笑了笑,说:“前面没东西,走吧。” 缪攸走出这间灵堂前,又看见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面容年轻,眼神却像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无论在哪个角度都逃不开。忽然,缪攸被一种奇怪的哀伤情绪笼罩,就像她十几岁时第一次直面肉体的消亡,原来人生如此落寞悲凉,谁都躲不掉这个结局。 通道虽然黑,但其实很安全。只供一人的宽度,伸手就能碰到两边墙壁。走在中间的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贴在一起,伸手拉住蒋斯与的一条手臂。蒋斯与拿灯的那只手上举,光线范围扩大,让走在最后的缪攸也能看见前面的情况。 缪攸一个人走在最后,和前面的人隔了一些距离。她看见两个女生像所有好朋友一样互相给对方勇气,而举着灯的蒋斯与就是安全感,他不仅照应身后,还替她们向前探路。通道里很安静,除了脚步声,就是年轻女孩们刻意发出的害怕的气息声。蒋斯与大概是照顾她们的步速,走得不快,还时不时朝后面、朝缪攸那里看一眼。缪攸没有举高照明灯,蒋斯与每次向后望,都只能看见微弱的白炽灯下缪攸那张没有表情的、寂静的脸。 通道其实也不算长,但在黑暗里摸索,心理上总感觉走了很久。蒋斯与脚下踩到一小级台阶,心知终于走完,他微微从身后人的手里抽回手臂,提醒道:“前面到头了,小心台阶。” 两个小姑娘终于放下心,又活泼起来。台阶上的路变宽了,她们走上前和蒋斯与并排。没走两步,蒋斯与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蒋斯与。” 这是缪攸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蒋斯与蓦然回头,看见缪攸仍然面无表情,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缪攸其实早已过了会因人为制造的恐惧而惊慌的年纪。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站在焚尸间里亲眼看着血缘至亲被缓缓推入高温炉火中燃烧成一缕青烟更让人腿软的事情。她太悲观,主动置身崖底,把世上的真相一条一条想得一清二楚。恐怖片惯用的Jump Scare对她并不管用,她也不怕一个商业场所的人为游戏,真会有什么出格的手段。 然而,当有人拍了拍她右肩但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缪攸突然间全身发麻,血液霎时冲上脑子,耳朵里嗡嗡发胀,脚下却再也迈不出一步。前面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异常。她立在原地,看见蒋斯与走上台阶,离她越来越远,看见结伴同行的女生欢天喜地地拍了拍胸口,庆祝自己平安度过。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拿着一盏越来越暗的灯,站在狭窄的通道里,面对身后无尽的恐怖。 缪攸后颈冰凉,努力想听清身后的动静,无论什么动静,只要有动静,就可以抵消她的恐惧。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右边肩膀再次被拍了两下,不轻不重,也感觉不出温度。缪攸忽然想,这会不会是她的一场梦。从她见到蒋斯与开始,全都是梦。是她的潜意识想帮自己,才编造出了蒋斯与这个人,让心底里的那些担忧得以被理解。而现在,拍她肩膀的这个人,就站在梦境外想要叫醒自己。缪攸立在原地,看着离她远去的高大英俊的蒋斯与,忽然不舍,想她还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想当面和他告别。 于是第一次,缪攸平静地、用没有情绪的声音说出这叁个字:“蒋斯与。” 15、别担心 蒋斯与叁两步走下台阶,来到缪攸身边,问她:“怎么了?”缪攸看上去很正常,但仍站在原地,看见蒋斯与过来,只是很简单地笑了一下。蒋斯与敏锐觉察出她不大对劲,无暇顾及,伸手碰了碰缪攸的手背,才发现她在很轻微地颤抖。 前面两个女生已经顺着台阶走到了下一扇门前,举着手里的灯,回头问:“小哥哥,你们怎么啦?”蒋斯与一把握住缪攸的手腕,朝她们说:“没事,你们先进去吧。”两个女生虽然闹腾,却很有眼力,好像立刻心知肚明了什么,声音里都带了一些笑:“好的,那我们先走啦。”说完也不害怕了,两个人挤在一起推开门,门内有光,短暂地照亮了通道,又迅速关上。 通道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蒋斯与的手心干燥温暖,鲜活的热度顺着缪攸冰凉的手腕一直到达全身。缪攸忽然松了一大口气,像被瞬间冻进冰里的虫子,融化后重新活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蒋斯与真切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蒋斯与没有躲,却感觉到贴着他脸颊的掌心里都是汗。缪攸很自觉,碰到了就立刻放下,然后说:“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我们走吧。” 蒋斯与没动,仍抓住缪攸的手腕。他拿着灯朝身后的通道照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又问:“你刚才遇到了什么?”缪攸被他拉住走不了,却直直朝向前方,敷衍道:“没有,我就是走累了。”蒋斯与看见她脸颊上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泛白的唇色,忽然从身后整个把她圈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带着缪攸往前走:“前面只有几步了,走完再休息吧,妙妙小姐。”蒋斯与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但握着她手腕的手十分有力。 蒋斯与虽然修长,和缪攸瘦削的身型比起来,也能将人完全拢住。缪攸被他抱在怀里,耳边不再是通道内空荡荡的气流,而是一个人的具体呼吸。他们之间靠得极近,蒋斯与左侧心脏跳动的节奏平和稳定,一下一下,就像定海神针,把缪攸从虚空拉回人间,安心地跟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朝前。 这段路不长,缪攸心里数着步数。快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蒋斯与突然停下来。手里的灯耗尽了最后一点电量,随意闪了几下彻底灭了,缪攸在黑暗里又涌起漫无边际的恐慌。她伸手抓了几下,最后一下被人握住。缪攸的手腕碰到柔软的表带,接着有人将手指缠绕在她的手指间,俯下身轻轻抱住她。 不知道抱了多久,直到缪攸眼睛重新适应黑暗。她看不清蒋斯与的脸,只看见他的轮廓,顺着轮廓,缪攸终于大胆地伸手环住蒋斯与的肩膀,对他说:“谢谢。” 下一秒,蒋斯与说:“别担心,缪攸。” 接下来的几个密室解得很快。蒋斯与总是能精准找到关键道具,解题时思路清晰,推理时也条理分明。两个女生全程不断拍手尖叫,最后直接叫他“大佬”。缪攸又想起她曾当面质疑过蒋斯与的学历,怀疑蒋斯与今天是故意带她来玩密室,好向她展示自己真的读过书,没骗人。 期间NPC不断出来吓人,都是最普通也最有效的贴脸杀。NPC好像很懂怎么制造恐慌,每次出场都朝女生冲过去。从黑暗狭窄的通道里出来后,缪攸和蒋斯与之间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一个披头散发的NPC突然贴在单面镜前,旁边的两个女生抱着头惊叫着向后退,蒋斯与听见声音刚想走上去,却看到缪攸面无表情,看了NPC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的逃生通道,在一个宽大的棺材里。棺材躺得下两个人,照应了主题“冥婚”。两个女生提议她们先走,缪攸和蒋斯与都没有反对。她们爬进棺材里,棺盖自动合上,过了一会儿听见机关运转的声音,棺材里渐渐没有了动静。蒋斯与打开再看,她们已经出逃成功,又剩下空的棺材。他转身望着缪攸,说:“我们也来吧。”缪攸一条腿刚迈进去,身边的蒋斯与也一起踏了进来。他们两个人在棺材里并排躺好,棺盖在眼前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 这是她与蒋斯与第二次躺在一起,这次却是棺材,好像他们是殉情的恋人,同生共死赴黄泉。 躺了没多久,机关启动,棺材的底部慢慢下降。蒋斯与忽然轻轻握住缪攸的手,隔了一会儿,说:“没想到会和我一起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你。”话里没有调侃,也没有玩笑,就像一句很轻的叹息。 一瞬间,缪攸心里的潮水开始上涨,每涨一点,空荡荡的地方就被填满一点。从前,她只身去过很多地方。有时是长江上缓行的客轮,有时是广州弥漫着深重水汽的街道,有时是混乱肮脏的县城汽车站,有时也是高雄岛屿最南端的孤独海滩。缪攸一直以为,到最后,她会孤身赴死,躺在那条传送带上,被送进熊熊烈火里,没有满堂儿孙跪送痛哭,也没有人记得她。 可现在,蒋斯与陪她躺在棺材里一起下落,温度从相触的掌心间传递,鲜活、柔软、叫人恋恋不舍。人果然是贪生享乐的,心里惧怕得再多,只要有一点点温度,都愿意握住不放。 潮水涨到最后,即将淹没心口溢出来之时,机关停止了,光重新照进来。缪攸还来不及睁开眼,蒋斯与收回手,起身说:“游戏结束了。” 之后的一周,缪攸每天都睡得不错,除了偶尔会梦见狭窄通道里的那个拥抱。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匆匆洗澡准备睡觉前才发现,蒋斯与特意送来的、装在宽大奢侈品购物袋里的睡裙又被她忘在了车上。 等到第二天,她给蒋斯与发了一条微信,先是表达了对他邀请自己玩游戏的谢意,又抱歉地说睡裙忘记拿了,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这次她自己去取。结果,缪攸以为经过了周五晚上,她和蒋斯与大概也算熟悉了一些,没想到蒋斯与直到周一也没有回复她。 缪攸蒙在被子里,静静躺了一会儿,然后起床,平静地洗漱上班。 接下来的一整周,缪攸不断地想,只是一条便宜的旧睡裙,不要就不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蒋斯与恐怕也不会因为一个客人落下的东西就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她在第二日打开微信仍没收到回复时,就故意不再看了。蒋斯与做得没错,他是缪攸用钱买的服务者,不是缪攸真的朋友。服务时间里的温情和体贴每一秒都标着价钱,到点了一切收回,干净利落,绝不拖拉。 有钱真好。缪攸最后一次关掉微信,真心实意地想。 蒋斯与碰到了一个他不想见的人。 那天晚上他把缪攸送到了她提供的地点,一个十字路口,周边都是住宅区。凌晨的街道早已没什么人,缪攸下了车匆匆和他说再见。蒋斯与转头看见后座上的包装袋,想叫缪攸等一等,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他想了想,也没再让缪攸折回来取。 缪攸还像他们刚见面时的那样,警惕、惊惧,容易紧张。蒋斯与偶尔觉得,或许缪攸在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就像患有精神洁癖的强迫症病人,在与人不得已的接触后,一遍又一遍清洗着自己的心思和记忆,确保它时时刻刻保持纯粹,永远都在掌控。 蒋斯与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缪攸没有再出来时才离开。开车路上,再次路过那家密室体验馆,蒋斯与记起缪攸后背被汗水沾湿的衣服,还有叫他名字时的语气和神情。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缪攸为什么会花钱找鸭子。缪攸的恐惧,她的无助,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站在原地。而蒋斯与是缪攸唯一能求助的人。无论这个机会是源于金钱还是其他,缪攸最后只叫了蒋斯与的名字。她需要贴着蒋斯与的胸膛走过一段黑暗的通道,就像她需要依靠着蒋斯与的肩膀睡个好觉一样。缪攸要的很简单,只是用钱买不到。 其实,缪攸实在病急乱投医,失眠就该去看医生,找鸭子有什么用。蒋斯与想,鸭子提供的是性服务,偏偏缪攸最不需要。性工作者蒋斯与和失眠症患者缪攸之间,根本不该存在交集。 车开得越来越快,时速渐至八十码。凌晨公路宽敞通畅,蒋斯与按下车窗,夏夜凉风灌进来。车载音响里在放菲利普·格拉斯,蒋斯与很少听极简乐,每一次听都像现在这样,仿佛水潭里的波纹,一圈一圈,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蒋斯与一路狂飙八十码开回16号别墅。等他把车停在车库打开门时,发现屋里坐着一个人。 16、算了 齐乔其就坐在沙发上,脱了鞋,一双脚来回摇晃。蒋斯与打开客厅的吊灯,乍亮的光线让齐乔其微微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朝他轻笑:“你现在还有外出的业务啊。” 蒋斯与表情很淡,拎着缪攸的睡裙,绕开齐乔其就要上楼。 “客人送的?”齐乔其朝他手里的包装袋吹了声口哨,站起身走到旁边,手指勾住纸袋的边缘,探头朝里望,“这是什么秋冬新款,我看看——”齐乔其刚要伸手去拿,被蒋斯与一掌打落。 “这么晚你来干什么?”蒋斯与把袋子换到远离齐乔其的手上,侧身倚在楼梯扶手上打了个哈欠,“二楼空房随便挑,我先去睡了。” 齐乔其手背被打得红了一块,边揉边抱怨:“你脾气这么差,怎么有客人肯光顾。” 蒋斯与二话不说,转头就往楼上走。齐乔其跟在后面,忍不住又问:“这个袋子谁送的啊?今年大牌都流行作旧?感觉不像男士款啊……喂蒋斯与,你就这么对你哥?” 蒋斯与忍无可忍,停下来,把齐乔其堵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告诫:“你要认亲去老宅找蒋蕴章,是他睡了你妈。我跟你没什么关系。” 齐乔其摊开手耸了耸肩,表示认输:“我睡二楼。” 事实上,蒋斯与对齐乔其没有什么讨厌或者喜欢的情绪,对待陌生人没必要有情绪。齐乔其跟他也没有血缘关系。老头的性爱观很传统——封建上位者的那种传统,嫡庶分明,睡再多女人,也只有蒋斯与一个名分正位的血脉。齐乔其的妈妈是蒋蕴章睡过的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齐乔其父亲不明,齐家单亲妈妈,为了养儿子,依附有钱男人无可厚非。蒋斯与一贯权责分明,他对他父亲的那些女人从无怨恨。 齐乔其在二楼随便挑了一间,倒也老实住下。蒋斯与回到叁楼的卧室,关上门,疲惫地躺到床上,装着缪攸睡裙的袋子一同倒下,敞口朝着他手边的方向。蒋斯与迟疑了一刻,伸手探进去碰到棉布柔软的触感,指间轻轻摩擦,竟觉一丝心安。 接下来的一周,齐乔其都住在16号别墅。蒋斯与懒得问来龙去脉,齐乔其也厚脸皮地当自己是半个主人。蒋斯与的手机一直丢在车上,来的都是熟客,有时候齐乔其看见了,还会调几句情。有的客人不反感,被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问他是谁。齐乔其没敢再提“哥哥”,只说自己卖艺也卖身,问小姐姐要不要试一试。搭他话的女客叫「沉屑」,长相甜得很,小巧玲珑,说话也老道得很,双手抱臂唇角一扬:“那敢情好。小哥哥多少厘米呀?能坚持多长时间呀?一次能来几回呀?口活行吗?舔到过潮吹吗?”末了还说,“你身高不太行啊,那里不会也短吧。”齐乔其目瞪口呆,不服气,问她:“蒋斯与他就能行?”沉屑问:“蒋斯与是谁?” 蒋斯与适时打断,说:“来吗?”沉屑朝齐乔其眨了眨眼,搂着蒋斯与的腰进了二楼边上的房间。 蒋斯与每次和客人上床,都不需要什么心理生理的建设。他已经把性欲和做爱变成了一种机械式的条件反射。但这次,一个赤裸的女人跪坐在他身上环住他肩膀时,蒋斯与忽然想起密室里的黑暗通道。沉屑撑着腿起起落落,把蒋斯与的性器蹭得水润通红。她把头轻轻靠在蒋斯与的肩上,凑近去吻他耳边的碎发,边吻边发出女性情欲里特有的诱惑之声,然后问他:“小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蒋斯与喘了一声,沉屑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激得他耳廓发红,忍不住偏头,下身用力向上一顶。“啊!”怀里的人不由得收紧了手臂,蒋斯与闻见了女子发间香氛的气味,是脂粉甜腻的花香,在每个大牌的香水专柜都常常能闻见。沉屑身型很小巧,蒋斯与可以托着她直接站起来。他把人抵在墙上。沉屑的眼睛里有鲜明的情欲,她一只手勾住蒋斯与的手臂,另一只手握在蒋斯与的脖颈上,微微用力,让他直视自己,又问了一遍:“回答我呀小哥哥,你有没有女朋友嘛?” 蒋斯与不想回答,突然加快速度,撞得沉屑手一软,失去了控制他的力气。沉屑不服输,两臂紧紧揽住蒋斯与的脖子,把他拉过来,张口就要亲上去。蒋斯与移开脸,吻落在了颈侧,沉屑齿间一用力,吮住蒋斯与侧颈上的肌肤,顿了一会儿再松开,一个鲜红的吻痕明晃晃地留了下来。蒋斯与神色不对,放慢动作问她:“你干嘛?”沉屑用力夹了他一下,趁不备又要凑上去亲他的嘴唇。蒋斯与突然松手,把人结结实实放回地上,抽出性器取了套子,转身就朝浴室走。 沉屑没生气,从后面追上去抱住蒋斯与的腰,把他拦在浴室门外,一边伸手探到前面揉了揉蒋斯与还在硬挺的性器,一边说话:“小哥哥你别走嘛,我还想要。”蒋斯与只觉得身上黏腻不适,想去洗个澡,于是把沉屑的手移开,说:“算了吧。”沉屑没听懂,问:“什么算了?”蒋斯与转过身望着她说:“我不想做了。” 沉屑走后,齐乔其凑过来笑得轻挑,说的话怪里怪气:“小哥哥,那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嘛?”蒋斯与洗完澡,换了一件淡青色短袖,配一条宽松的浅灰色中裤,下楼到客厅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几大口。齐乔其忍不住啧啧感叹:“难怪这些客人非要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你这一看,怎么还像刚回国的大学生?” 蒋斯与不理他,叁两口喝完啤酒,随手扔进垃圾桶,转身就要上楼。齐乔其习惯了被他视而不见,心态很好地半瘫在客厅靠窗的长沙发上,悠悠道:“这周六晚上,校友晚餐会,在湖滨。李清致让我通知你,她说打你电话没人接。”听到这话,蒋斯与难得停下脚步,问他:“李清致什么时候让你通知我?”齐乔其朝他莞尔一笑,说:“你猜。” 蒋斯与的手机被他扔在车上过了快一周,早就没电了。等待开机的时候,蒋斯与脑子里突然闪过上周五傍晚开车送缪攸时打来的一个陌生电话。他把未接来电的号码递到齐乔其面前问:“这是李清致?”齐乔其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我哪记得她的号码。”蒋斯与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看他,齐乔其忍不住退让:“我看,我看还不行吗!”他打开通讯录点出李清致名字下备注的手机号,又对比了蒋斯与给他看的这条,点点头说:“没错,就是她。”话刚说完,齐乔其眼睛骤然一亮,盯着蒋斯与的手机屏幕想再多看两眼,被蒋斯与迅速抽回。 “喂喂,你不会真有女朋友了吧!”齐乔其满脸洋溢着八卦的热情,追问:“这个妙妙是谁啊,你还和她一起玩密室?不会就是我来的那天晚上吧……” 蒋斯与不知道齐乔其看到了多少,他不想和他说起缪攸,于是转移话题:“李清致让你上周五通知我,你这周五才说?”齐乔其无所谓地说:“往年你不是都不去嘛,什么时候告诉你还不一样?”蒋斯与不和他争辩,点头说:“今年我去。” 齐乔其从沙发上坐起来,奇道:“李清致追了你好几年,怎么,今年想通了?”蒋斯与问他:“今年还是西式晚餐会?”齐乔其说:“以李清致那股归国高华的姿态,打死她也不会搞什么圆桌转盘大团圆式中餐宴。”蒋斯与不置可否,看了眼时间,说:“我去睡觉了,你明天之后就滚吧。”也不管齐乔其答不答应,拿起手机就上了楼。 这一周过得快也不快。 周五下班,缪攸收拾好东西正在关电脑,对面工位的同事挎了包要走,看见缪攸也站起来,随口问了一句:“缪缪,这周五你男朋友不来接你啊?”缪攸含糊其辞,尴尬“嗯”了两声。倒是洪柳还记得,凑过来和缪攸邀功:“缪缪姐,你男朋友的事,我没跟其他同事说。”缪攸没想明白,问她:“什么事?”洪柳说:“他长得帅这件事啊。”缪攸愣了一下,之后忍不住说:“其实他不……”话还没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跳出一则陌生号码的来电。洪柳主动说:“你接电话吧,那我就先下班啦,拜拜缪缪姐。” 缪攸看她走远,又把视线落回屏幕上。这是缪攸的旧号码,用了十年。其实缪攸有两个手机号,工作之外就是这个。远离从前的人和事后,极少再有人打她这个电话,她也从不随便把这个号码告诉别人。来电持续了很久,并不像广告或诈骗。缪攸等了一会儿,背起包,又把椅子推进桌里,才拿着手机朝外走。期间,电话断了很快又打过来,缪攸走出电梯,看见公司大楼外蔚蓝的天空,心里一动,想起一周前蒋斯与宝蓝色的轿跑就停在前面的空位上,他按下车窗对她说“先上车”。之后他们,不,是她,度过了这几年难得的愉快夜晚。 缪攸仰头长长呼吸,等到胸腔肺管都充满勇气,才终于敢面对手机,按下接听键。 “妙妙小姐。”蒋斯与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另一端轻而易举地传来。 17、在场 “实在抱歉,”蒋斯与一开口就是道歉,“没及时回复你。” 缪攸握着手机站在公司门口,从心口到喉口都是一阵颤抖。蒋斯与的声音很流畅,好像他刚刚才和缪攸见过面说完话,转头就又给她打来电话一样。缪攸停了一会儿,把那一点点毫无意义的紧张从喉口再压回心口,在电话这边作出很随意的但根本没人看到的肢体动作后,才说:“不要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蒋斯与似乎很轻地笑了笑。缪攸在室外,听得不是很清楚。她握着手机低头匆匆往地铁站走。沿途路过一片施工地段,机械声伴随钢筋水泥砸下来的重音掩盖了那头的人声。缪攸不得不加快步伐,她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提高音量说出自己想对蒋斯与说的话:“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拿睡裙。” 蒋斯与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外面?周围有点吵。”缪攸捂住另一边耳朵,夹紧了肩上的帆布袋,快跑两步,直到安全穿过十字路段进到地铁站,才说:“我刚下班,在去地铁的路上。”蒋斯与很温和地“嗯”了一声,又问:“你进地铁了吗?”缪攸也“嗯”了一声。 地铁人流很大,过安检的队已经排到了她下楼梯的地方。前方有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指挥秩序,吵吵嚷嚷,缪攸忍不住对蒋斯与说:“抱歉,地铁里人多有点吵,要不然你先忙,等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蒋斯与静了几秒,说:“没关系,我不忙。”缪攸握着手机,跟随队伍逐渐走到安检门前,蒋斯与不挂电话,她也不好意思先挂,就这样一边歪着头听手机,一边把肩上的包放到了传送带上。 缪攸的包里装了几本书,不轻,拎起来的确有蒋斯与说的二斤重。她好不容易过了闸机,没乘扶梯,直接步行一段不短的台阶下到站台上。期间,电话那头一直没说话,缪攸照例走到最顶端的闸门前站定,再一看,电话还接通着。似乎是缪攸周围的声音不再那么吵了,蒋斯与问:“上地铁了吗?”缪攸避开旁边打量她的目光,面朝玻璃门说:“还没。”顿了顿又告诉他,“还有两分钟。”蒋斯与说好,然后他们俩又都没再说话。 缪攸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身处令她紧张的公共场所时,有个人有意无意地通过一场可有可无的电话,就将她从困顿和紧张中解救出来。她想起博尔赫斯,“空间性在场”和“时间性不在场”,当前者与后者同时发生时,便能让缪攸在人群里获得有所依靠的幻觉。蒋斯与为她制造了这种安全的幻觉。 事到如今,缪攸甚至想让蒋斯与一直像这样隔着虚空陪她度过下班路上的糟糕时光。只要蒋斯与不说他要挂电话了,缪攸就不再主动开口结束。而蒋斯与确实没再提。缪攸的地铁需要坐七八站,她被挤在人群中的时候,蒋斯与忽然问:“明天你有时间吗?”缪攸以为他在确定自己去取睡裙的时间,于是换了一边手,又把头侧向没有人的那面空隙,然后说:“明天我都可以,看你方便。”蒋斯与好像没听清,又确认了一遍:“晚上也空?”缪攸以为蒋斯与的客人已经约好了白天的时间,只能把晚上留给自己,于是没有异议,说:“晚上也可以。” 蒋斯与好像放下了什么事情,语气又轻松起来,在人群之外叫她:“妙妙小姐。”缪攸有一瞬间觉得离她最近那位男士是听见了的,因为蒋斯与刚说完,他就没什么表情地扫了缪攸一眼。缪攸顿时变得不自然,她装作要下车的样子,走到另一端车厢,在确定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自己后才又说:“明晚大概几点?” 蒋斯与隔了一会儿没说话,好像是在确定具体时间。缪攸听见他犹豫几秒说:“晚上六点半,我还在老地方等你。”缪攸以为他说的老地方是指那栋别墅,刚要说好,蒋斯与又补充:“你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我开车去方便一些。”缪攸没想过蒋斯与还能为了她的一件旧睡裙特意再跑第二趟,于是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去就好,不麻烦你。”蒋斯与好像猜到了她会这么说,轻松地笑了一声,说:“我正好要出去,顺路。” 话说到这里,缪攸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本就不擅长社交,也不擅长拒绝别人,或许这些事放在任何一个年近叁十的人身上都再简单不过,可偏偏缪攸握着手机站在地铁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受别人的好意,对缪攸来说,有时候和被别人伤害是一样的,都令她感到拘谨无措。 蒋斯与的这通电话让七八站地铁都变短了,缪攸下了车走到地面上,正好看见上周五夜间蒋斯与将她送到的十字路口。那时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她匆匆和蒋斯与说再见,没想到真的还会再见。 时间和地点都确定了,蒋斯与最后说:“明晚见,妙妙小姐。”缪攸站在一周前的那个十字路口,看着车来车往,心里突然涌上一种隐秘的期待,但她掩饰得很好,整条马路上的人都看不出来。 缪攸从挂完电话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她加快了步行的速度,试图让心情平复,但直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还觉得不定心。其实只是很短暂地见一面,从蒋斯与手中接过睡裙而已,甚至很可能不会碰到任何身体部位,但缪攸就是有些紧张,比第一次去见蒋斯与的那个晚上还紧张。缪攸强行让自己闭上眼,但思绪不受控制,飞速闪过她和蒋斯与认识以来的所有画面,有限制级的,也有再普通不过的吃饭走路。 缪攸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烦躁,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倘若知道花钱买睡之后会有这一些变故,那她还会选择去找一个鸭子就为了睡一场好觉吗?缪攸停住,望着黑暗的虚空,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压制不住,就要从深渊下的巨石里蹦出来。缪攸猛地坐起身,在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的私密空间里终于承认,是,她还会。 18、口红 周六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缪攸仍然提早了20分钟来到约定的十字路口。休息日的傍晚,路上车来人往,道旁巨大的香樟时时飘来一阵清香。缪攸站在树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她对这座城市没有很熟悉,因为社恐不常出门,即使通勤也在地铁轨道里穿梭,所以并不确定蒋斯与的车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丝质长裙,头发简单束起来挽在脑后,露出平直的脖颈。缪攸没有化妆,她不想让蒋斯与看出她的刻意以及含量非常少的期待。缪攸手里握着手机,偶尔看一眼微信。蒋斯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后,没有再回复消息,他们的对话页面还停留在缪攸发出去的那条消息上。缪攸只是看了一眼,就很快推出程序关掉屏幕。她对所有没有回应的现场都非常不适,仿佛杵在那里的是她的自作多情。 路上有行人走过,回头看了缪攸一眼。缪攸朝树荫下又退了退,手心出了些凉汗。时间只过去八分钟,缪攸不禁后悔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回去又来不及,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路边。然而下一刻,一辆黑色的普通私家车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蒋斯与笑盈盈地打招呼:“晚上好,妙妙小姐。” 缪攸怔了怔。 蒋斯与下车走到缪攸面前。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就是西装里常搭的那种,扣子系到最上面,配一条藏青色领带。下身是版型挺括的长裤,裤缝笔直,一丝不苟地垂落在锃亮的皮鞋面上。缪攸想起昨天电话里蒋斯与说他正好要出门,看来还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 蒋斯与拉开副驾的门,说:“先上车吧。”缪攸回过神,看了眼和往常不一样的车,又看着蒋斯与,没有动。蒋斯与又说:“这里不能停车。”语气非常真挚,叫人无法拒绝。缪攸发现自己总是轻易被他蛊惑,在别墅外的草地上是,在公司楼下也是。蒋斯与好脾气地等着,他今天的打扮就像刚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精英,正要去参加家族企业的年会。后面有车按了一下喇叭,蒋斯与没理会,还是在等缪攸。缪攸看见后车不停闪动的右转灯,一下一下,就像有人在后面催她,倘若再不上车,就会冲出来指责她造成交通拥堵。 缪攸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公共秩序的破坏者,她别无选择,坐进了副驾。 蒋斯与很快也上了车,方向盘一转,驶离了十字路口。缪攸忍不住问:“去哪里?”车内响起警示声,蒋斯与看了她一眼,说:“安全带。”安全带不系,警示声就一直响。缪攸发现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别无选择。扣好完全带,蒋斯与已经把车开上了一条大路。缪攸没来过这里,但她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担心。坐在一个只认识一周的陌生男士的车里,缪攸却有种周末傍晚被朋友载去兜风的隐秘惬意。 车开得不算快,因为转过一条街,路面开始缓行。缪攸终于抓住机会,问:“睡裙呢?”这一次蒋斯与没有朝后座示意,只说:“放在家里没带出来。”缪攸愣了一下,又问:“那今晚是去哪儿?”前车停下来,开始等红灯。蒋斯与转过头像是端详着缪攸的脸,忽然笑了笑,随手从旁拿出一支没有拆封的口红,递给她:“有个客人落下的,还没拆封,你先将就涂一下。”缪攸一开始没有动,等了一会儿,路口开始跳绿灯,前车缓慢开出去一小段,蒋斯与示意她快点接过去。缪攸没办法,从坐上蒋斯与的车时起,她就一直没办法。缪攸拿过来才发现这个牌子的口红很有名,畅销色常年断货,隔壁工位的小姑娘包里有一支,每天都要拿出来涂一涂。 缪攸此刻有很多疑问,但蒋斯与气定神闲,甚至还轻轻哼了两句歌。这辆车和上一辆轿跑比起来普通许多。缪攸握了握手里的口红,终于问:“你换车了?”蒋斯与说:“那辆不是我的车。”缪攸不解。他像是对缪攸的不解表示不解,笑道:“客人送的。”缪攸立刻明白了,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蒋斯与忍不住说:“车前镜在上面。”缪攸没有动,握着口红,问他:“今晚你是不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蒋斯与停了一会儿,才如实道:“北美校友晚餐会。”缪攸惊讶,她有些着急:“你是要带我去……”蒋斯与好像预料到她的反应,放软语气可怜地说:“我认识的异性都是客人……” 缪攸一下子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一下子又想起来她也是蒋斯与的客人。但话还没说出口,蒋斯与抢先又说:“哪有人会带上过床的客人去校友会活动……”缪攸虽然是蒋斯与的客人,但也是客人里最特别的那个。尽管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一晚,缪攸至今还欠着嫖资,但说起来确实没有任何污秽的关系,纯洁到完全可以坦坦荡荡地带去参加校友晚餐会。 缪攸好像被他的理由说动了。过一会儿,车转了个向朝定湖开去。缪攸知道这附近有一些高档酒店,在定湖沿岸,风景极好,但从不是她能去的场所。缪攸又打量一眼认真开车的蒋斯与,忽然想到:“晚餐会在湖滨?”蒋斯与回答:“是。”缪攸骤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又想起她出门前随意抓起的头发,还有几缕凌乱地散下,更糟糕地是,她没化妆,素颜朝天。二十九岁长久失眠的单身女性,哪怕天生丽质,恐怕也不配素颜去湖滨参加什么海外留学生的校友晚餐会。 缪攸一瞬间甚至想,等蒋斯与一停车,她拉开车门,扭头就跑。蒋斯与穿得人模人样,却骗她随随便便就出门。嫖资也一并不付了,连带着睡裙也不要了,爱谁谁。 可是这个念头没有成功实施。 因为蒋斯与把车停到了湖滨酒店的门口,泊车员主动要来开门,蒋斯与示意不用。他仍锁住车门,好端端坐在车里,朝缪攸笑了起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涂一点口红就行了。”蒋斯与笑得一直就像没受过伤害的年轻学生,心里无限光明,说的想的都很简单。缪攸忍不住向他透露恐惧:“我都不认识……”蒋斯与听了笑出声,一拍手说:“巧了,我也是。”缪攸不信。蒋斯与从她手里拿过口红,拆了包装,打开盖子,把膏体一点一点转出来,然后交到缪攸手上,说:“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接着他又替缪攸翻下车前镜,用撒旦诱惑夏娃般的口吻,缓缓道:“我们一起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