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烟云》 第1章 定云[以下均为定云经历] 我的道号叫定云,而小名叫做云儿。师父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漂泊无定,就像天上的云彩,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形态与所在。我出生在金陵西郊的一座玄真女道观里。听养真师姐说,这所道观虽然现在不甚景气,可是却多少沾了一些皇家背景。它的第一任观主是前唐一位入道的公主,而这位公主废入道观后不久,就因为不堪叛军凌虐而投水自尽。后人为了纪念她,所以观里主要祭祀的不是三清四帝,而是洛神。 听师父说,当年我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而我父亲在我出生后两天就上战场而去。为着母亲和师父的旧交,我一生下来就被寄养在这里。 据说我父亲当初是一名偏将,家族势力亦是不小。但是当时无论是父族或母族都不愿承认我的存在。究其原因据说是因为我生来不祥:生下来就发长及腰,头发泛出微微的淡紫色,而且,我的双手生来不能舒展,只能五指聚拢地握着,就像一对丑陋的鸟爪。 好在我的第一位师父并没有嫌弃我。她是一位年长而慈祥的女道士,道号叫作慈云。虽然没有惊世的美貌,但她却有过人的智慧。我亲眼看见她把一些废弃的东西投入炉中烧锻,而后把烧出的东西雕制成一只精美的银瓶。 小小的银瓶里插上一枝红艳的梅花,在微雪中透出宜人的清香,幼小的我看向师父修长的身影,那时候我觉得她美极了,很像观中画像上的洛水神仙。 “想学吗,小云儿?这是黄白术,你师祖传给我的。” 少不更事的我一个劲儿点着头,“嗯。我太想学了,师父。” 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溜走,我长大了,师父也羽化了,就连我们所在的国家,也从吴国变成了唐国。 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的道观按师父的遗命改叫洛神观;可能是因为我继承了师父的黄白术,也有可能是众家姐妹的同情和抬爱,我出乎意料地成为新一任观主。 天下战乱频仍,我们也不能守着这一座郊外道观等着坐吃山空,所以我们实际上成了游方的女冠。因为出去见了世面,观里姐妹星流云散,一时间我觉得分外冷清,但我的日子还是在游方布道和留守观中之间有序的切换着行进。直到昇元二年十二月隆冬的那一日,十九岁的我依旧虚握着双手,受邀去往一处至贵的去处,为一个神秘人物讲解道术。 第2章 丹杨(上) 因为这双奇怪的手,我得了一个“鸟爪道姑”的名号,这固然不是什么雅号,但是却让我和洛神观都名声在外。所以那天接到来自丹杨宫的请柬,我也不是很诧异。丹杨宫虽然是吴国废主的居所,但是那份金笺上却押有当今皇上昇元帝的御宝。 我与师姐妹一起跪在雪地里接了这份不是命令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怠慢。送帖的专使的年轻男子不知具体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唐国宫廷中之人。我偷偷瞟过一眼,知道他肤色白皙剔透,眉目如画,眼睛很亮,口齿也很清晰而已。 养真师姐如临大敌地警告我说:“云儿,这次我们可能有大事了!人人皆知吴主杨溥刚刚退位,表面上退居丹杨宫,实则是幽禁。你一招行差踏错,也许就会万劫不复。咱们洛神观也就大难临头啦!” 我一笑道:“放心吧!无非就是讲讲道德经之类,等吴主的兴头过了,我自然可以全身全影的回来了!” 第3章 丹杨(下) 丹杨宫远在润州,我坐着朝廷所派的车马赶了好几日才到。那位前来传旨的黑衣青年,一路上沉默寡言,不曾对我说过什么话。只是到马车停驻在丹杨宫门口时,那个使者才轻轻对我说道:“进去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本将会亲自与你联系,你按我说的做就好了。”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坐在红鬃马上,脸冷得跟冰块似的,眼神也冷得叫我很害怕,我全身不禁微微的颤抖起来。 “嗯。”使者唤过身边一个宦者模样的人,递给我一本《黄庭经》。 我蜷缩的手像往常一样艰难的拿起这本书,那个男子凤目凝视着我,说道:“好好宣讲道法。”那个好字特别重,他的用意我现在完全不清楚。 刹那之间那人俊美的脸上露了一丝笑意,说道:“其实你非常美,只是可惜这双手……” 我愣神之中,那人已经不动声色地调转马头踏雪而去,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 我在丹杨宫的外宫门遇上宫中的留守内侍王平安,由他带着我过了里面的三道宫门,才算见到了丹杨宫的内宫门。 里面很静很静,许多座偌大的宫室冰雪覆盖,几株松树竟然已经被重雪压残,一半零落的不成样子,一半还是倔强地显出墨绿色。 宫阶前的地面湿滑,枯枝败叶散落一地很久没有清扫了,想起四道宫门外这么多守卫与内侍,我心里泛起了重重的疑惑。 耳边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声。凄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院中,在我听来哀怨而可怕。我心头不祥之感渐渐涌起,五十余岁的王平安忽然意味深长地说:“别问,进去吧。今后落个什么结果,得看你的造化。” 第4章 逼宫 听了王平安的话我只觉得毛骨悚然。在观里慈云师父是非常爱我的,虽然有时我会想起我的父亲,但这种思念随着时光的推移也慢慢的黯淡下去。我总的来说并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可是现在,润州牙城的大雪中,那扇孤寂的暗红朱门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我呢…… 门打开了。里面的情况我料想不到!我竟然目睹了一场残酷的杀戮! 里面有区区三个黑衣人,我目前发现的只有三个人,三个全是宦者,装束和王平安一样,头上戴着黑色通天冠,穿着普通的太监工服,这没什么不对的,关键是他们在杀人! 我只看见其中的一个人手里随便地抱着一个全身绛紫官服的孩子,这个孩子显然只有五六岁,他的眼圈呈紫褐色,闭着眼,嘴角流出可怖的紫血,他早已死了! 我吓得双腿发软,只觉眼发黑,下意识地想要往外冲出去,慌乱间踩到地上的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卷《幽冥操》的琴谱! 殿中巨大的铜立柱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狂笑:“哈哈哈,你怕了,你们怕了!” 那个男子披散着头发,脸色是明显病态的白,长长的乱发盖住他的脸颊,那清冷的目光却顺着长睫透露出来,凛冽逼人。 看他紫衣上的花绣,分明是团龙,难道他就是吴主? “我已经被你逼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杀我的族人血脉?既然……”他显然很虚弱,但还要奔上来扯住抱孩子的宦官,倔强地发问道:“既然你一定要杀他,为什么又要让他长到五岁呢?!” 那个宦者被他抓住了衣角,一面急于甩开他,一面抖抖索索地回答:“陛下……陛下息怒,您要恨也不是恨我们这些下人,这是上头的意思,上头知道陛下开始学道,特地给您选派了一名道姑,你就好好学道吧……” 吴主已经愤怒至极,面容已经几近扭曲,弃了那个宦官,那三个人抛头鼠窜极速地逃离了宫院。吴主朝我逼过来,奇怪的是他眼中的怒意,居然一点点的消减了,换上水一般的温柔,他忽然轻叹一声:“徐知诰,哎,你真是了解我,了解我呀!” 徐知诰是当今皇上的以前的名讳。依我看来,眼前的吴主与当今的皇上好像有很大仇恨,照例说我是奉皇令而来,可他看我的眼神,竟然没有一丝敌意,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5章 当初(1) 我心中的疑惑难解,接下来的几日里,吴主杨溥以宾客礼待我,但我心里头总是闪过当日小儿被害的惨状,心下忐忑,教习的时候也不甚用心。 我讲解道家《黄庭经》只到一半,一身道装的杨溥打断我说:“紫月,先不要说这些,你听我说说从前的事,好不好?” 禅室的桌案上有一只镂空花紫金小炉,点上新奇香料,深吸一口气是清雅的梅香,我隔着袅袅的炉烟,看向杨溥那张清瘦的脸,细长的亮眸中,明明白白写的是浓重的哀伤。 他竟然唤我“紫月”,一定是认错人了,哎,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杀戮,神志暂时有些模糊也是正常的。过阵子就好了吧。 我蜷着手默默坐着,听他说着:“紫月,你知道吗?当年五十余位功臣拥着我朝太祖杨行密大王自军伍中起事,谁知道他的子孙竟纷纷这么快就落得不得善终……” “紫月……陛下,小女道号是定云啊。” 吴主的眼泪含在眶中,默默的点了一下头,说道:“定云……我知道你是紫月,你就是紫月……你知道吗,我两个哥哥都是死在徐温和徐知诰这对野父子手中的。我刚登帝位的那会儿,要不是你冒死为我喝了那杯龙凤团茶,我恐怕现在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里陪你说话。” “龙凤团茶?” “对!”杨溥额上生汗,更加语无伦次:“阿月。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当年、当年我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才让那个姓耿的军校带了你走啊!” 当年……他的眼神空茫已极,娓娓的叙述着当年的故事。 第6章 毒誓 当年杨溥的大哥杨渥,受先皇遗命而登基。听说他苛待部下,为人又极为奢侈,朝中大臣极为不满。 但这一切对于排行老四的杨溥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年未弱冠的他此时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大哥不久前把先皇驾前的舞姬紫月赐给他为姬妾了。 他跟紫月很是投缘,看得出来,他很爱紫月。姬妾,很快变成了偏妃。然而她对他,总是隔着一层。他只有变本加厉地付出,直到倾尽自己的所有。终于有一天,杨溥问紫月:“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可以……” “我累了。”她说。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夜晚,他终于知道了答案。那一晚,他应皇兄杨渥之邀去打马球。打完球之后大家都很疲乏,便同在偏殿休息。深夜忽然闯进一男一女两个武艺奇高的刺客,男的黑巾罩面,杨溥并不认得,而那女子,杨溥日日与之厮磨,便是近身的气息都了若指掌,即使紫纱蒙面,他又怎么会不识得?但是鬼使神差,当时杨溥并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只是躲在被子里战栗不已。 倒是大惊之下的杨渥,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脱口喊道:“是谁叫你来杀我,我愿许以双倍之利,叫你们去杀他!” 男子看了女子一眼,只听女子冷言道:“咱们不杀他,徐相和张相必杀我等。到时候什么都是空的。” 杨溥见过紫月吹箫起舞,舞姿是多么曼妙,那双玉手轻轻按动白玉短箫,紫色的曳地长裙随着舞步款款而飘,那是多么令人迷恋! 可是现在呢,眼见得皇兄死于她的刀下,血的腥味弥散在自己的鼻际!原来自己每天离死亡竟是这么近。 “这个呢?”是男刺客的声音。 “两位相国只让杀一个,四皇子年纪轻,相国留着还有用。” “是你欠他的情吧?” “我们是杀手。我知道。”岁月流转。杨渥被杀后,徐温诛灭敌手张灏,接着杨溥的二弟杨隆演被拥立为帝,杨隆演在徐温与徐知诰的逼迫下,很快就抑郁而终。皇位的魔咒,终于落在了不谙世事的杨溥身上。 十六年前的一日,接掌大权的徐知诰,终于命人送来一壶“龙凤团茶”。 杨溥知道这就是他的死期。但是他看清了来人,正是舞姬紫月。她的面容秀美,一双盈盈美目,正是他梦中所想。震惊之下,她的声音如细细的幽泉,这个杀死皇兄的凶手,杨溥竟是一点也恨不起来。 “陛下,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死才能换来自由。看在你我有三年之缘,我替你喝下此茶,请你趁我气息未绝,将我交给宫内侍卫耿谦……四郎,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可好?”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替我饮鸩,月儿……我、我们……” “你杨家当年灭我孙氏,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绝不会为你死。但你于我有些恩情,我愿代你受难。” “难道你半点都不念……” “一杯下去,恩怨全休。四郎,这次失败之后徐知诰暂时不会害你了。你是个守信之人,我不用担心。若今后你见着紫发缩手之人,此人当与我有渊源,如何对他,听凭你意。” 隔着炉烟氤氲,杨溥幽幽说道:“定云。你身上所带的‘绕指’之毒,就是当年紫月为了救朕而留下的。朕努力了这么久,思索了那么久,甚至放弃报杀兄之仇,却一直得不到一个女子的真心。朕把昏迷的她交给了那个耿谦,后来徐知诰在宋齐丘的建议下也决定暂缓对付朕。云姑娘,苟活的这些年里,朕一直派人打听那个耿谦,最后终于让朕查到,他投身于徐知诰二子徐景迁的麾下,而紫月,却已经死于难产!” 杨溥泪流满面,注目于我,说道:“定云,我要看看你的左腕!” 我看着他泪光流转的细目,忽然有些害怕,但是吴主杨溥忽然出手,拉过我的左手,看向我的左腕,那里有一点深深的朱砂痣。 杨溥的眼泪忽然决堤而出,他猛地撩起左袖,那里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的说了几句,忽然低声说道:“你是我的女儿,和那个姓耿的没一点关系……你是我的女儿!” 我非常震惊,忽然杨溥双手加力,将我两手强行展开,“云儿,父皇来帮你!” 杨溥在殿中找出一个药箱,找出了一整套金针和医药用品,施诊的速度惊人,显得十分熟练,“朕登基以后,没有一天专心朝事,却醉心医书和道法,为了解绕指余毒,我已经钻研好些年了……” 我的手虽然无力,但是竟然已经可以展开,我心中满是感激,对我说道:“谢谢陛下……” “云儿,父皇来日无多,只愿听你叫一声爹而已。” “父……”我从来没有见过生父,现在贵为吴国皇帝的杨溥竟然认我为女,令我一时难以适应,我只说了轻轻的一个“父”字,然后就不敢作声了。 “云儿!看见你,朕什么都知足了,只要能治好你的手,朕便无所求!” 这几日的雪依然下得很大,我每日入宫讲道,杨溥都要细心地为我治手,此外对我过往生活的细节一一询问,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但是我毕竟与他只有不足一月的相处,根本不能从心底认同他是我的父亲。规定的讲道时间结束之后,我暂时蛰居在离丹杨宫城不远的玄思观中,唐国朝廷派出几位女冠负责照顾我。 我的指甲因为习练黄白术的关系,必须留得很长。这双手这些天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掌还是要轻轻握着,以免被旁人看出。因为自从孩童被害事件后,我隐隐的觉着,唐国朝廷对于这位曾经的吴国旧主,并不像表面那么尊崇有加。 果然这一日的深夜,前来金陵洛神观宣旨的那个黑衣少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住处。 他幽邃的深眸闪出难测的目光,配上他棱角分明完美面容是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可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带着点敛起的邪气。就着小观里一盏盏摇曳的烛光,这个身材挺秀的男子对我说话,却不带半分暖意,“小师太前来为让皇讲道,你想得到什么,可以告诉本皇子。” 听见皇子二字,我的眸子猛然一缩,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小道是为朝廷效力,应朝廷的差派而来的,不敢有什么奢求。” 这个人嘴角一扬,眼中满是不屑,说道:“让皇杨溥对你不错嘛。你的手都快治好了……本殿下让你说个要求,不是对你另眼相看,是朝廷的惯例。告诉你不妨,我乃二皇子徐景迁,皇上亲自派我干的差事,自然是大事。干成以后也会是大功一件的。” “你们为什么选上我,我本来在洛神观里好好的……” “是因为你的父亲——江表校尉耿谦,他说他是个忠臣,但要我相信他的忠心,只有靠你来表明。” 看着景迁冷漠的表情,我欲哭无泪,我也只是前阵在杨溥的口中听说了耿谦这个名字,可如今这么快就要我去接受不可知的任务,这个徐景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我做什么?” “呵。”徐景迁露出一抹叵测的浅笑,忽然说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其实非常美,就像神仙中人?”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美,我的脸急速地红了起来。 “手指别缩着了,这个让皇的医术确实比他的治国本领强许多……你其实设么也不用干,只要再讲一次道就行了。” 我知道他是在骗我!不觉得言辞也急切起来:“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呵。女人知道太多不好。我会让你安心,没有后顾之忧,你只管去讲道吧……讲完了,我放你自由……” 看着他如画的眉目,我感觉得到他眉间凝结的冰寒之气,我知道我的命运大大的不妙了…… 果然第二天我回到丹杨宫内又见证了第二场死亡。其实一早讲道的时候杨溥还是好好的。一身道装,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很在意,他面色平静,从腰间解了一个白玉半环的宫绦送了我,对我说这个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留个念想。 我收了他的馈赠,没有想到生死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个多时辰。我记得午后他说道:“云儿,你可曾见过服侍你的人里面,有个叫做水清的?” 这些女冠我不曾识得,只记得有个十六七岁五官精致小巧,身材纤秀的小女子,穿着月白氅衣,特别惹眼。便问杨溥道:“那水清长得什么模样?” 杨溥沉声道:“最秀美的便是。” 我想你倒是真自信,不知说的是不是她。便说道:“是不是淮杨口音?” 杨溥眼神变幻莫测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她是我的同族,也是你的。云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顾着你的族人,不管你承不承认,朕希望你记得……你姓杨!”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心里没底,脸色也白起来,自己感觉得到手背上青筋跳动,眼眸中的紫气不合时宜的显现出来,他看向我,迅速用金针封住我手心的穴位,说道:“云儿,无论如何你要记住:如果将来,你遇到那另外半个玉环的主人,你一定要听他的话。记住了,父皇不会害你!” 我看着他泪光涌动的细长眸子,那样冷峻睿智,又那样哀伤,我一霎那觉得他没有恶意,就说道:“陛下,不管你是不是父皇,你都是我的恩人。今后我一定看顾水清,把她收在我的洛神观里。” 杨溥微微颌首,说道:“杨定云,朕对你没有所求,但你一定要尽力保住你自己,若有可能,你还要保护我们的族人……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记住,今生今世,徐氏王朝是我们的死敌,你一定要记住了,今生不能与徐氏子弟有半点瓜葛,否则,你将万事不顺,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牙咬得紧紧地,仿佛浑身都冒着冷气,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忽然唇中慢慢流下细细的血流,“云儿……紫月,云儿毕竟还是我的……”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口中涌出的如注鲜血,喃喃道:“陛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徐知诰……毕竟还是下手了……云儿,父皇对你说的没有半字虚假,你一定要记住……保住你自己、保住杨氏……还有……还有,我的爱婿景迁、他一定不会……哎!” 他微微叹了一声,右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柔声道:“手虽然能展开了,身子毕竟还是留着余毒,须得好生化解调养。” 我一时心有触动,忽然他左手加力,死死攥着我的左手,有温热的内力缓缓流入我的体内,杨溥拼尽全力,厉声道:“你既得了我十年的功力护体,须得发誓,一生要与徐氏为死敌,力保杨氏的周全! 杨溥贵为让皇帝,此时却穿着道装带着满腔的怨怒死在我的面前。我想着这些天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手里握着他给我的半个宫绦玉环,想起他对那紫月的缱绻情意,百感交集的我,伏在他的尸身上潸然落泪。我抬起泪眼,猛然见他双目不暝,似乎依然保持着临死时不甘的目光。 外头风雪交加,玄色衣袍的徐景迁冷然推开丹杨宫内殿的那扇孤寂的殿门,缓步走了进来。他那绝美的容颜此时有如地狱魔刹,一霎间我的思绪停滞,耳边只听到他的徐徐脚步声,每一声都踩在我的心上,他的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输了,我说过,叫你只要像平常一样讲解道法,你却做了你不该做的事,说了你不该说的话,所以,就算你再美,你也要死……” “等一等……”我眼中含泪,不由得退了几步,轻轻辩解道:“什么杨家、徐家、皇权、财势,我统统毫不关心,我只是一个游方的道姑,是皇家的诏书请我来的,……” 徐景迁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我虽然身为二皇子,可很多事我也不明白,又怎么能回答你呢?我答应你,不杀洛神观的人,也就是了。你呢……” 他黑色的衣袍在殿外飞雪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飘逸,一双亮眸睫毛卷翘,上面带着零落的雪珠,此刻他看向我的眼神空濛而悲悯,失色苍白的薄唇轻轻呢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但是……其实,这件事虽然是耿谦奏请的,但是说到底还是父皇选择了你,我也是奉命行事——” 徐景迁腰间的长剑缓缓出鞘,深翠色的碧玉在白色剑鞘上闪出冷艳的光,“你——请你不要恨我,到了那边,不要找姓徐的报仇,因为父皇已经改姓为李……” 宝剑自我的锁骨之处刺入,血染红了我的紫衣,我眼中怒意盛极,“我变成厉鬼,也会……” 第7章 半玉主人(一) 我锁骨间伤口剧痛,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意识渐渐清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躺在一床柔软的锦褥之中。这些天的经历好像是梦境,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却不听使唤,我依旧是假寐半醒状态。 脚步声很轻,朝我的床榻走过来,那个人坐下来,凭气息我判断这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他似乎注视着我,半晌轻声说:“有这种内力,可是这么多天,怎么还不醒?”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男子,声音比前一个人更为浑厚,他说:“潘易,这个姑娘醒了没有?” 叫作潘易的男子回答道:“史大哥,我们为什么要救这个姑娘啊?” 姓史的男子大笑道:“贤弟,你知道为兄是无利不起早的嘛,你看这个姑娘是谁?” 潘易瞧了我半天,不解道:“谁啊?” 史公子答道:“金陵城大名鼎鼎的鸟爪道姑——定云!” 潘易不解,问道:“这个定云是唐国最擅长金石黄白术的人,可我们是虽说是道士,可说到底是道医,主要是卖药的呀,跟这个没有关系呀。” 我努力抬起眼皮,终于看见了说话的这个潘易的脸,发现他的容貌也似曾相识。细细的眉毛下面,他那眼角上挑的单眼皮眼睛亮极了,肤色原本就白皙,被那样的目光一点,再配上深长的人中,薄樱色的双唇,整个人像极了梅枝上堆着的初雪。 我阖上了眼,暗暗听那个史大哥接着说道:“师弟,过来过来——” 似乎史大哥重重的点了一下潘易的太阳穴,嗔怪他说:“师弟,你想啊,我们的药是我们师傅谭国师传下来的,是紫极宫专门为皇上准备的,那效果肯定没问题呀,可是用这个药炼制丹药的方法,师傅没有交给我呀!如果如果用上金石术和黄白术的话,把这个要做成丹药,那咱俩……那还用说!” 潘易口气十分无奈,说道:“守一师兄,咱师傅离开紫极宫已经好多年了,其实当初师傅查出你和王姑娘的事,也并不是很要紧,说到底你还是被我连累的。” 我可以想见,史守一的眼睛里一定有一分落寞,很快他柔声说道:“师弟,别想当初的事了。只有一条,跟我离开姓谭的老家伙肯定没有错!不管怎么说,当年我们救了二皇子的性命,只要我们回到金陵,靠着这份人情我们也能翻身!” 我的鼻间嗅到一阵草药的清香气息,懒懒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材伟岸修长的史守一,心里猜测到我此刻还身处在丹杨宫所在的润州城,看来,我要想回金陵找徐景迁报仇,就必须要依靠这两个不明底细的男子了。 第8章 史守一 从润州到金陵,水路走了三个多月。在这三个多月里,我慢慢有些了解了史守一和潘易。原来史守一原本就是金陵人,他家原是江湖郎中的“世家”,他本人身高九尺,长得十分魁梧,也许因为他根骨很好,所以在五年前,他十七岁的时候,正在采药的他被外出云游的谭国师选为徒弟。 本朝道教盛行一时,皇上未登基前就在皇城的外城造下了紫极宫,而这位谭国师,道号“紫极真人”,正是紫极宫的主人。史守一一听说当今国师收他为徒,即刻丢下他家祖传手艺,抛别父母,跟着谭国师学道去了。 史守一来到紫极宫后,发现谭国师确有真本事。尤其在养生练气和轻功绝艺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本国第一高手。可是师傅根本没有对他倾囊相授,而是不断地敷衍他。更糟糕的是,史守一有一次作为随行弟子,前赴吴宫,结果在当今皇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徐相夫人宋氏)的宴前邂逅了建州歌女王感化。 王感化和史守一后来的接触,是因为当时还未登基的皇上,经常派专人去请谭国师潜入府中议事。当然派的这个专人,就是王感化。应当是出于无意,谭国师这一方派去接洽暗自入府事宜的,正是毫无背景的史守一。 一点一滴的接触中,史守一爱上了王感化。谭国师对此坚决反对,不久,王感化因为受人株连而获罪,被当时的杨家朝廷流放光山。 为了这件事史守一对谭国师恨之入骨,他觉得是谭国师在当时手握重权的皇帝主子面前进了谗言,才流放了这位歌声绝伦的绝色佳人。 出于这个想法,史守一连夜盗走了谭国师的轻功秘籍与各类练气丹药的主要秘方,恰巧当时潘易也遭了大变故,不得不离开师门。潘易当年走的时候很狼狈,只是凭记忆草草记下一些得自授业恩师的真传。两人在史守一家原来的外宅之中,商定了大事——结伴叛离紫极宫! 很快史守一和潘易收到了师傅托同门师弟寄过来的书信,他们两人被正式贬离了师门。但当初史守一盗走的秘籍,师傅却一本也没有收回来。悟性高绝的史守一,也因此练得一身好武艺。史守一在师门时,曾因为一些机缘,救了当今二皇子徐景迁一命,而这个,也是他最大的“资本”,现在他在泰州兜售方药失败,执意要回金陵,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他们叛离师门五年以后,一向活泼的潘易在摆渡回金陵的船上对我侃侃而谈,说出了这件事。他的笑容灿烂,最后感慨道:“我觉得师傅对师哥也不错,至少,他精心修炼的武功底子,师傅还给他留着呢!” 小舟的竹篷窗外,纷纷落雪映着一湖碧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认真听潘易的话,此刻我一心想着远在金陵的洛神观,不知道师姐她们,有没有被我连累。还有那个水清,我离开丹杨宫的时候,没有见过她,看来“父皇”杨溥临终的托付,我只好暂时辜负了! 第9章 半玉主人(二) 我们一行一到金陵,在城门口就看见朝廷追杀我与洛神观众人的布告。罪名竟然是施行妖术,惑乱人心!幸亏进城的时候,史守一提议我改作男装,但是我那一头淡紫色的头发,还是遮掩不住。 这一路在船上,史守一一直都在和我商量制丹药的事,可一回金陵,他看出我的神色有异,就绝口不提这个事,当天的深夜,史守一和潘易陪着我回到了洛神观的旧址。 这一季雪下得很大,穿着墨绿氅衣的大个子史守一,他一只手撑着一柄油纸伞,另一只厚厚的大手掌抵住我的后背,一股热流涌入我的体内——我的紫色长发随之一寸寸的变为黑色,眸中的紫气也渐渐收敛,不苟言笑的史守一淡淡一笑,说:“‘绕指’暂时压住了,我们先去看看观里的人。” 观里哪还有什么人?养真师姐、养性师妹,一个都找不到了。我想起那个夜晚徐景迁对我的承诺,他说过不杀我观中之人,可是如今的情况,说明他十有八九已经食言了,我心里的恨意陡然升起,发色也渐渐转为深紫。 史守一看着我紫色的深瞳,安慰我说:“定云,不要瞎猜,当年我在紫极宫时就认识二皇子,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观里的人,你的师姐妹,一定不会有事的。” 对于史守一的话,我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那日景迁刺我的一剑,至今依然痛入心髓。但我心中也有怀疑,毕竟我不能确定师姐妹们的生死、毕竟,徐景迁的那一剑,也没能要了我的命。 史守一肤色略深,五官富于棱角,他的目光友善而仁慈,忽然,他看向我的目光,渐渐流注于我腰间那半块配着深紫宫绦的美丽白玉上。 “很巧啊,阿易师弟,我记得你好像也有半块这样的玉嘛。” 潘易!杨溥精心选定的,那位另外半块玉的主人,竟然是这个武艺与心智都不能与他师兄相提并论的、没心没肺的潘易! 第10章 转折之路 潘易美丽的眼睛里,散出晶亮的光,薄樱唇色的嘴角微微上翘,微笑说:“这个玉,多少年了,是我在紫极宫师傅的禅房门口捡到的!” 对此说法我深表怀疑,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沉默不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因为那份布告,我们只能一路躲躲藏藏不得安生,最终改扮男装的我,在史守一和潘易的安排下,到达了金陵城郊潘易的表舅马道元主持的道观中。我们的命运,也从此刻起,按照各自的轨迹悄悄地改变了! 所有的改变,始于我师父慈云道人传给我的“黄白术”。黄白术其实是用各种必须物的粉末,通过合理的煅烧使之化为“药银”“药金”的过程。 我所掌握的技能其实和史守一与潘易试图制作的药丹没有关系,可是“黄白术”和他们所谓的“金石术”其实大有联系。史守一精通药理,又深知这两种学问的联系,偏偏那个潘易不停地和我套交情,不仅如此,潘易他还每天认认真真地帮我打听洛神观众人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不惜一天跑遍金陵的东西城门,虽然没有什么进展,可那份执着之心我还是挺感动的。 相比之下,我欠史守一的情更多一些。这段日子金陵困于大雪,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也有可能因为这段日子生活无定、心里害怕,我的“绕指之毒”一再发作,有一次我的手疼得又蜷缩起来了。史守一的医道较之杨溥一定更为高明,几针下去,不仅我的手不再蜷缩,身体也不再觉得寒意侵骨了。 “冷吧?烤烤火吧。”守一笼了一盆子火,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大个子守一脸上挂着一对可爱的酒窝,只说了一句:“云儿,帮帮我们,你不用做什么,只要看看这个……” “拿来我瞧瞧。”我慵懒的靠着一个蓝白地八卦纹缎面靠垫,半躺在禅床上看着紫极真人留下的秘籍。 书上面的上半部内容其实是教弟子学习修炼道家内外丹的方法,下部是各种疑难疾病药丹的配制方法。史守一他们靠着家传郎中的底子,已经认真学习了下半部,可是因为他们没有黄白术和金石术的底子,好比不会走路的人怎么会跑呢?所以他俩费尽心思也没能让草药修炼成丹,偏偏紫极真人谭国师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那个老道长也许就是怕后辈弟子的医术超过他,所以留着一手绝的:不知什么原因,不成丹药的散药它效力微弱,远不如成药。 我比较快的掌握了炼制药丹的方法,很快教授了史守一和潘易。史守一的学习能力奇高,很快了悟了其中真义,他制出的药丹,布施给城中老少男女病者之后,他俩神医的名声也就随之传开了。 虽说是两个人的名声一起传出,可我真为潘易担心:他这人清俊非常,一看就是个善良之人,可我实在瞧不出他的医术究竟如何?万一他果真不济,岂不连累史大哥? 这样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开春了。这年的春天,史守一和潘易的名声已经非常大了;洛神观的众人依旧没有消息;朝廷辑捕妖道定云的风头似乎已经过了;而皇上似乎得了很严重的喉疾,已经下诏不问出身、到民间征召各路能人异士入宫诊疾。 这时候,我看得出来,史守一已经意识到,他们师兄弟俩,可能还包括我——我们的青云之路,已经到了开启之时! 第11章 计划献药 这日史守一对我说:“阿云,你还想查出你们洛神观众人的下落吗?” 我点了点头,说道:“那还用问,我是师傅选定的观主,有责任卫护众家师姐妹的周全,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找出众人的下落,她们活着,我继续做定云道姑;她们要是已经给人害死了,我一定要找到仇家,替她们报仇!” 守一凝神想了一想,春风中他的墨绿色轻袍轻轻飘起,他整个人就像独秀于林的一株青松一样,他沉声说道:“二皇子景迁,我和阿易早就认识,凭我的感觉,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可是毕竟人心难测,他和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可是我想,洛神观道姑全体失踪,唯一的线索只有景迁,我们要想帮你,也只有借此机会接近皇家,或许找到景迁,才能知道谜底。所以……” 守一说到这里淡淡一笑:“阿云,你找你的同门,我们呢,我们找我们的功名,我们算是各取所需,你并不亏欠我们什么。” 史守一果然说到我心里去了,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承蒙他们师兄弟俩悉心照顾,心里早已经觉得亏欠了他俩不少。现在守一这样说了,我当然心怀感激,“多谢史大哥。” 前阵子我用黄白术烧制了一只小银壶,本打算送给守一,可谁知给潘易先看见了,他就要了去,每天拿在手里把玩。这时候左手里托了个银盒,右手拿着小壶,他把壶嘴叼在嘴里,悠然喝着建州白茶,听见我说谢谢守一的话,他也凑过来笑道:“好啊阿云,你怎么不谢我呀!——师哥,我们献的药已经装好了,你真要送上去啊,你想好了,万一没有效的话……” “怎么可能!”史守一极富信心,他朗声说道:“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要想。” 我和潘易对望一眼,同时问:“什么?” 史守一神秘地笑了一笑,嘴角只扬起一个微妙迷人的弧度,看定了我们的眼,他小声问道:“皇上怎么会得喉疾?” 潘易嫩绿色的袍服微微曳动,他顺口答道:“人吃五谷,他不小心,就病了呗,至于皇帝是怎么得的病,我们上哪儿知道去?” “别人说这话可以,师弟你说这话就太笨了。” 潘易大惑不解,问我:“我很笨吗?” 我还没回应,史守一说:“当然!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从那儿出来的?” “紫极宫啊。” “紫极宫是干什么的?” “咱师傅当年教皇上学吐纳术,服各种丹药啊。” “那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潘易重重咽了一口茶水,说道:“皇上当然想长寿啊!” 史守一眼中现出一丝赞许之意,说:“对了,我敢断言,皇上的喉疾,是服食长生金石药留下的痼疾!” 潘易大惊失色,说道:“那我们这时候再去献金石药,皇上的病雪上加霜,我们是自寻死路嘛!” “对啊!史大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守一纵声大笑,“这才是我们的机会来了!皇帝明明是金石药中毒,可他却没有怪送他金石药的人,你们想过为什么吗?” “他一定是没想到这个药它有毒性吧!” “不。”史守一面容冷峻,冷声道:“他宁愿放弃喉咙,选择长生!” “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也禁不住好奇,便问了一句。 “咱们的药肯定是不能帮他长生的。可是服药加上师傅书上配制的药膳,让他的嗓子好起来应该没有问题!嗓子好了,我们再用别的药物加食谱给他疗养身体——” “身体好了,寿命自然就长了!” “所以,师弟,我们要以长生药之名向皇上进献治疗喉疾的药……” 潘易眼中的欢悦已经显而易见,他微笑着接口说:“说得有道理!我的文笔比你好,自荐信我来写!阿云,揽了皇家的生意,我们可以弄个国师来当当,你呢,我们也一定帮你查到洛神观众人的下落!” 守一注视着我,那种似乎含情而又凛然不可犯的奇妙眼神,简直让我有些着迷,他用难得的温柔口吻问我:“阿云,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你姓什么,但是我觉得,我们只有接近了皇家,你身上的一切谜团才能解开,你一定不会怪我们利欲熏心吧?” 四顾茫茫,我已找不到一个亲人了。守一,我倒情愿那个“半玉主人”是你,不过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一步,我只有听你们兄弟俩的了。 第12章 误伤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收拾行囊离开了金陵城郊的马道元通济观,向着我们的目标——铜驼桥边御林官道上的征医台进发! 坐骑是潘易一早准备的,潘易自己买了匹纯白的高头骏马,我则是一匹额上一片雪的浅棕小驴,守一是一匹乌鬃肥膘骏马。 我们打马走到外城附近,眼看就要进入投递荐书必经的御林官道地界,眼见得两旁青松滴翠,松下的青草散出阵阵怡人清香。 我现在发现阿易是个很细心的人,我们三人进官道的所有手续极其繁琐,路引文牒全是他一手打理。此刻我们悠然自得,慢慢地溜达着过路。 忽然我只听见身后马蹄声纷乱杂沓,一个男子朗声笑道:“快点,谁的箭射中松枝,谁就算赢!” 我不觉好奇,回头去看,见领头的男子身后还有不少人,说时迟那时快,后面有个人迅速追了上来,补了一箭,嗖的一声,箭竟然从我的右脸擦过,没入了一棵松树的枝干!只听闯祸的小子立刻小声说道:“文徽……完了,我射到人了!” “吁!”史守一和潘易同时勒马,我则下意识的抬手去抚自己右边的鬓发,皮肤灼热剧痛,细细的血流慢慢流了下来。 “阿云!”守一迅速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脸色也渐渐紫涨,冲着射箭的那个男子喝道:“射伤了我的兄弟,你要怎么说?” 那个同样年轻的小子一脸歉疚地下了马,朝着我们走过来,终于看清他的脸,我们三个都大惊失色,我的定力可能最差,脱口喊道:“徐景迁?!” 第13章 潘易 这个误伤我的男子大约二十二三岁,容貌酷似那个雪夜出剑伤我的二皇子徐景迁。那人脸型偏长,前额饱满、下颚丰隆,嘴唇纤薄,丹凤眼睛,眼角却和李景迁一样,微微有些上翘的弧度,配上极长的睫毛,是他是个绝美男子,绝不为过。 此人穿着鱼白锁金边箭袖紧身袍,长身玉立,身材却是纤瘦一些,他手里一把红漆描金宝弓,红鬃宝马轻嘶数声,马鞒之侧挂着一壶金漆宝箭,配上他如画眉目、书卷气质,实在给人一种文武相济的奇妙感觉。所以,后来我细细想来,这和那个夜出剑伤我之人,是大有不同的。 那人听了我的惊呼,大惊道:“你怎么认识我二哥,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下我和守一面面相觑,我心里一时迷乱起来,从那一日景迁前来宣诏我离开洛神观,到那一个夜晚,景迁前来敲打我,要我去为让皇杨溥讲道说法,再到那个雪夜他毒死让皇、刺我一剑,再到洛神观上下的失踪……景迁竟然已经死了多时,那么那个自称景迁的人到底是谁? 我心如坠入无底深渊,迷乱之下,我看见绿衣的潘易面色从容,缓缓跳下了马,躬身施礼道:“小民等参见大皇子!” 史守一望了潘易一眼,实在想不起来当年在紫极宫潘易时是什么时候见过大皇子,现在容不得他多想,他瞟了我一眼,示意我与他一同下驴行礼。 下马的皇子微微含笑,说道:“这位的眼力不错,我正是当今大皇子李景通!请恕我冒昧,不知我何时曾见过这位兄台?” 潘易的声音如同落花着水,清亮动听,他神色端然,答道:“小民二人原是原国师紫极真人徒弟,史守一、潘易,方才被您所伤的这位乃是我等的义妹,京城盛传的‘鸟爪道姑’道号定云的便是。” 景通桃花美目一闪,仔细打量我们三个,歉然道:“谭国师我是见过的,只是您二位……哎,方才只顾发箭,误伤姑娘,以致惊扰各位,在下深感不安!各位快快请起吧!” 我因为心中疑云难解,并没有答言,还是潘易说道:“我等风闻殿下待平人均有礼数,大有古来贤士大夫之风,如今看来不假。” 李景通的脸色瞬间和煦如春,微微笑了一下,脸却红了,说道:“不敢不敢,各位仙风道骨,来到御林官道,想必是为了父皇征医之事吧?” 守一微微颌首,“实不相瞒,我等正为此事而来。” 李景通瞧瞧我右鬓处的伤口,低声道:“这样吧,各位先与这位姑娘一起到我府中做客,待我亲自禀奏父皇,定要重用各位!” 我们三人对望一眼,躬身下拜应道:“是!” 我们的话刚刚脱口,李景通就招呼各位从人进前,“你们都过来呀!” 这时候后面有四五个人打马上前,景通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人,我与众位有缘,就介绍他们几人个你们认识吧!” 我们在李景通的引荐之下,一一认识了这些朝中风云人物,其中原先跑在最前方的人穿着一双银质靴子,最是奇特,景通笑道:“这个人原是我的幕中清客,名叫查文徽,那双银靴乃是我打马球输给他的,那么重他竟还穿着,哈哈……” 查文徽脸色不变,声音却低了许多,“也不是很重……” 景通看向查文徽右侧一个文士模样的人,那人眸中透着聪颖,李景通也似乎很赏识他,看向他的眼神也颇为信任,“史大哥、潘兄弟、云姑娘,你们不认得他,却一定知道他的词章,他就是唐国大才子冯延巳、冯正中!” 史守一看向冯延巳的眼神不甚友善,后来我了解到,原来冯延巳在外边的口碑很差,连多年不当差的史守一也有耳闻。 与景通一道驰马比箭的还有辩士陈觉、陈觉的同盟魏岑,还有冯延巳的弟弟冯延鲁,这些人显然与景通交好,但是显然景通更信任冯延巳,所以剩下的几个人也推冯延巳为首。 当下景通邀我们几人入府,竟然立刻找太医为我治伤,还煞有介事的亲笔为我们书写推荐书。推荐书写成了,他递给我们一瞧,连我这个自幼跟师父学习书法、自问能诗善画的人,也不觉叹服:笔意学的是东晋的书法家羊欣,布局却又自成一格。不过我必须说句公道话,我认为原先潘易写的荐书,书法也是一流的,文采虽说也不错,与景通还是大有差距的。 我独自歇在皇子府的客房中,傍晚史守一前来,说是景通和潘易十分投缘,一直拉着他在下棋,还找画师把这个情景画下来。潘易好像一点也不怯场,棋力了得,下了十几局也不落下风。 我叹道:“潘大哥原来也才华横溢呢。” 史守一道:“其实以前,潘易文武双全,他什么都比我强呢!” 这话我断然不信,潘易自己说他是师傅手下最不成器的徒弟,而且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亲眼所见,史守一武艺高强、领悟力极高,潘易的才具,显然与他差得远呢! “我说的是真的。潘师弟……哎……”向来坚毅的史守一眼中全是怜惜,轻轻说道:“其实,我的内功,在我叛出师门的时候就被师傅那个老家伙给废了,现在所有的功力,都是潘师弟输给我的。” “啊!”听了这话我真是诧异,皱眉问道:“那潘大哥为什么要把功力输给你,而不是教给你呢?” “云儿。”守一温柔的唤我,虎目中灼灼的目光烫得我生疼,他沉声说道:“不知怎么的,我一见你就和我有缘……哎,告诉你好了,潘师弟他身体不好,受不起内力的反噬,而且……而且,长久以来我这么想有出息,除了我自己想再见王感化姑娘以外,其实也是想帮他、帮他找到他的妻子……” “潘易、潘易他、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我们跑出师门的时候,潘师弟因为一些事给人陷害了,中了很深的烟火毒,容貌也毁了,后来他靠着二皇子给的灵丹挺过来了,可是身体一直不好。”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呀……” 一身墨绿衣袍的史守一轻轻喟叹,他的浓眉皱起,眼中的光也变幻莫测,“那是他在死撑着……哎,他说过一定要找到他妻子的下落,否则死不瞑目……哎!吃了药丹之后,我发现他变得比以前坚强很多,人也变得非常细心敏感,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哎!”一丝深深的哀伤在我心间弥漫开来。“潘易……” 是啊,这另外半块玉的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已经去世的景迁,怎么会牵扯上我们洛神观,那个人不是景迁,难道是景通?不对啊,李景通明明不认识我们,甚至不知道我曾被朝廷辑捕的事,怎么可能呢?哎,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算了,顺水行舟,随遇而安,这也是道家真意,就暂时放下,好好安歇一晚吧! 第14章 奇艺(上) 哪知仅仅几天后就出了大事。原来今天早朝时分,朝廷接受左丞相宋齐丘的建议,赠送了许多礼物给前来议事谈和的晋国使者,并且将这位尊贵的使者护送到了渡江必经的皇家驿站之中。谁知道等唐国护送人员退去后,该名使者即遭刺客杀害。 此事原本与我并没有联系,可是事件调查过程中却变得越来越复杂。我和史守一、潘易,也渐渐深陷其中。 今天一大早,景通派人唤了我们三人去他的书房,我们三个作为客人已经在景通的齐王府住了好几日了,却是头一回从客房被请到他的书房。我想象中应该十分豪华的书房,实际上更像一位文士的书斋,我们三人一进去,景通就说道:“三位!我告诉你们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史守一想必已经知道是什么好事了,他望了潘易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潘易答道:“多谢殿下栽培!” 景通道:“父皇答应任用道士来治病,这在朝野间也引起不少议论,尤其现在出了使者被害的事,朝臣对父皇此举多有腹诽之言。不过呢……” 景通慢慢下座,分别拍了拍守一和潘易的肩膀,奇怪的是他的美目竟然是看向我,眼中笑意颇浓,他看似不经意的说道:“我相信你们!所以,我给父皇建言,要你们明日在昭德殿。父皇跟亲信大臣们举行家宴的时候,各自现一现自己在医道之外的本事,也好塞住那些好事者的口!” 史守一是胸有成竹,一口气替我们二人都给答应下来,“好,如此草民等多谢殿下提携!”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这样说总有他的理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是那么相信史守一。 景通含笑看看我们三个,说道:“今天我约了冯正中和查文徽打马球,史道长、潘道长和云姑娘也一起去,若你们不会,我可以教你们嘛!” 我们三个一时又很诧异,但是想想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好像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也就见怪不怪了。 正要允诺,景通忽然凝视了一下我的紫色道服,说道:“定云,你改个男装,这样咱们就方便许多!” 第15章 解疑 我信步走向紫极宫我的云房之内,不自觉的拿起自己亲手所制的菱花小镜,这面镜子是药银打制,丁香花的纹饰,是我自己所创的图样,整个金陵都没有重样的。 我照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梳了个道家常用的飞仙髻,头上随便插了我自己打的白银吉祥莲花钗,后披了浅紫鲛绡纱,显出我一头长可及腰的、隐隐泛紫色的长发。 我穿了一身紫色道袍,外面罩了一件水晶丝的薄纱衣,同色的一双宽头祥云履,这样穿戴倒也显得十分端庄。 我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顺手拿起书案一边景通送的那卷曲谱,打开来一瞧,果然有一张泥金小简。上头飘着皇家龙涎香的淡淡香气,但是没有景通惯用的羊欣笔体行草,只有几个娟秀小楷,写道:“既得仙乐,速来谢我。知名不具” 那便去吧。 我嘱咐了紫极宫中的女徒弟几句,携了那张字柬,坐了四轮云鸾车就往齐王府而去。今天的太阳躲在云里,一路上我路过大小虹桥,只见游人如织,杨柳如烟。春色正好,我的心情却莫名的郁闷起来。 到了齐王府,我按旧时做客惯例,不用通名,就凭着手中景通送的齐王府腰牌从幕客出入的小门直接进去。 谁知这次,我迎面碰上了一个丽人:穿的一件薄薄的暗桃色无袖小衫,配了条米白色百褶襖裙,头上青丝梳成个杨妃髻,头上不曾戴什么好发饰,只用一根景泰蓝纯铜发簪随意挽着,耳上缀了一对不知什么材质的淡银灰色薄片小流苏耳坠。 这个人肤色胜雪,那双带着英气的大眼睛,眸光深邃,顾盼中自带一种难言的贵气,我看就是皇帝身上也未必有。她一开口,那声音如同古琴在松林中悠然而鸣,再多的烦恼也散去无踪了。 “云姑娘来了,王爷候您多时,请。” 我看了她一眼,问道:“一向少见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那丽人气度雍容,脸型当属丰腴,脸蛋饱满,形如满月,眼睛很大而极有神,可惜鼻梁太挺、嘴唇略厚,看起来有些男子气。此刻她嘴角的微笑淡得不易察觉,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道:“我乃齐王正妃,开国功臣钟泰章之女凝烟。” 不知为何,我一听她自报家门,只觉得这轻盈优美的名字与她那沉静内敛而又朴实无华的气质不符,当时心里有些遗憾,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道家的礼:“请恕贫道眼拙,不曾识得王妃娘娘大驾,小道定云参见王妃娘娘千岁!” 钟凝烟双手扶了我,笑道:“不敢不敢,近来王爷多多留心内宠,大家都知道,我其实是最好相与的。对自己家姐妹如此,又怎么会让国师行礼呢?” 真是岂有此理!李景通好不好色,与我有什么关系!钟凝烟这句话,倒好像我是齐王的小妾,要处处受她管制,好像她不管束于我,反而是她的“大度”了! 我不由得气得脸色发白,更要命的是,那眸中的紫气渐渐聚集,我的身子又一次觉得彻骨的寒冷了。 “哪里,贫道当不起王妃这话,我不过是来向齐王致谢而已。” “这个我当然知道!”钟凝烟看向我的紫眸,双手一揖道:“国师请便,今后自当常来常往!” “常来常往”四个字听得我分外刺心,我冷着脸道:“但不知齐王何在?” 钟凝烟的眼色复杂,良久,她好像才释然了,说道:“被皇上训斥,说他‘误国’,现在禁在书斋里。府内的人不好去探望他,国师是方外之人,当然不在此例。” 见钟妃脸上神色缓和,我也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便含了三分笑,说道:“贫道深锁道家,也不便常来,只是听说王爷失意,想起举荐之恩才来一行。请王妃莫将我比作内宠一干人,有辱小道的名节才好。” 钟妃听了,可能知道我多了心,眼神中大有亲和之意,好像一下子安了心,她脸上堆笑,说道:“听闻女国师道法高深,当知晓本王妃只是无心之谈,冒犯了国师,就请您海涵了!” “这倒无妨。” “如此国师请便吧!” 我带着一肚子气,走到里间景通的书斋,门是虚掩的,也并没什么人看守。我想按着李景通以往那种不羁的性格,他早就趁众人不备溜出去找乐子去了,可是今天,他既不写字、也不作诗、也不找人下棋,而是神情落寞地盯着书案上一架断弦的古琴发愣。 想起在官道上见他那会儿,他走马扬鞭箭射松枝的威武样子,再看看他现在这个柔弱样子,不知不觉地我竟然有点心疼。 “定云,你来啦!”景通抬起眸子,柔声细语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我说:“谢谢你记的曲子,冯大人是妙手,我很喜欢。也代他二位谢过你了。” 景通眼中的失落已经根本掩饰不了了,他信手抚弄了一下断了的琴弦,对我说:“我惹怒了父皇,是我自己不好。父皇一定恨我不务正业,我想,他很快又要像以前一样把我赶出金陵了。” “我想不会的。殿下也不必太担心。陛下早就要封你为太子了,只是你一直不接受而已。” “当不当太子我无所谓。大不了我和以前一样,回庐山瀑布前去盖我的书屋。”景通说道这里,忽然站起身来,“只是我现在有点舍不得了。” 听了这话,我忽然记起他冒充徐景迁刺我一剑的事,冷笑道:“你说你不愿意当太子那是假的,你是算定了你们兄弟和睦,无论以长幼还是以才华出身,太子之位都非你莫属!现在皇上可能要换掉你,你舍不得那个位置吧?” 他眼中水波不断涌动,却强忍着不流泪,他咬着牙道:“这世上只有你敢这样说出我的心事,还说得那么准!不错,我是喜欢过隐士生活,可是我自认文武之才不差,凭什么要我看着别的弟弟一个个大展宏图,将来还大有可能统一天下,而自己一身抱负,却缩在竹篱茅舍之中做一辈子隐士?!” 我忽然有些不解,问道:“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我也不想离开金陵!阿云,你、你的手指头还疼吗?” 对他的几句没来由的话,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心很慌,答道:“还好,不劳王爷挂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上心的。但是你以为,如果史守一和潘易不是你的朋友,他们会……” 我点了一下头,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被贬到庐山,我会来送你,这几根琴弦,带我得空给你搓一副银的就是了,这点本事我还有的。” 景通的眼里忽然有几分笑意,他的嘴唇动了动,说道:“定云,宋大人最爱九华山,上次他跟我说九华山有仙药可以解绕指之毒,等我被贬了,我就去趟九华山,怎么都得替你找回来!” 李景通此时令我不解的是,他竟然不求我们几个皇帝跟前的红人替他美言几句解围,反而说要去九华山寻药替我解毒,要说我听了这话不为所动是假的,再说我们献药成功以来,他对我们实在不错;可是想起钟凝烟说他“流连内宠”,我想这个朝三暮四的人惯于玩弄感情,对他的怜惜也消散了不少。想来想去,瞬息之间,我还是把话说到了琴上:“放心吧,琴修好了,到哪里你都可以和王妃、音乐和诗词作伴,不会太寂寞的。” 第16章 奇艺(中) 景通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他便带了我和史守一、潘易一同出席了皇上在显德殿举办的便宴。 出席便宴的除了昇元皇帝外,少不了皇上身边的近臣左丞相宋齐丘,御史萧俨以及刚刚从任所赶回金陵述职的镇南军节度使周宗等人。景通的亲信众人却不够格列席。 这些人我是一个也不认识,但是站在殿后候旨的时候,改了男装、化成乌发的我,还是趁着便利,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宋齐丘这个人眼中深不见底,通身有几分道气,但绝非仙气。他的须发花白,身上却穿着正红色袍服,显得华美异常,却和身份有些不符。按我师父慈云道人所教的相法而言,我看宋齐丘此人才高八斗、贵极人臣自不必言,但是这个人功利心极强,即使做出想退隐的举动,也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假象而已。 周宗这个人气宇轩昂,此时虽然年已五旬,但从他的眉目中还是可以想见他年轻时过人的容貌。周宗和宋齐丘一样,都是皇帝的开国功臣,是一路相伴过来的布衣之交,所以皇帝对他们也颇为优容,执着后辈礼的李景通,少不得要为二人敬酒。 酒过三巡,皇帝才发话道:“景通,朕前日刚刚说过朕得了一梦,梦见神仙赐朕仙丹,今天你就荐了这三位仙长,敢不是故意投其所好的逢迎父皇吧?” 景通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说道:“哪里,父皇这三位仙长是儿臣结交的朋友,他们看见父皇的征医榜文,特地来献药的。儿臣是笃定了他们有真本事,才答应把他们举荐给父皇的。” 昇元帝国字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说道:“药好不好,朕要用过才知道,只是皇儿既说他们有本事,就不妨试一试好了!” 宋齐丘迅速朝皇帝脸上瞥了一眼,然后不带喜怒地说道:“尔等有何绝艺,献上来吧!” 皇帝眼中有某种光一闪而过,似怨恨宋大人抢了他的话,不过很快释然:“开始吧。” 首先就是史守一,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宽袍,腰里别了一柄黑剑鞘的长剑,他的身形本就威武,今日一看更觉不凡,他抽出长剑舞起一套剑法,剑气逼人,舞到紧要处,竟连他的人影都给剑光盖住,瞧不真切。 可是我瞧皇帝的脸色,他的剑眉蹙起,炯炯有神的虎目中竟然透出几分微妙而又不甚喜悦的神色,“黑云长剑……朕打江山的剑法……” 守一的剑势越来越快,人也使轻功腾纵到梁上,皇帝眼中的不安神色渐渐凝结成冰,他转眸看了一下景通——他面色怡然,金杯在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殿中守一的表演。 皇帝的脸色渐渐温和起来。他举起金杯,轻啜一口,注目于守一手中的剑,问道:“看仙长的剑尖上,那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我为了这个准备许久了。这就是我为他们特制的盛丸药的银盒子。 史守一收了剑势,端剑向前,那只小银盒乖乖停在剑尖,守一手中暗暗使力,触动银盒机关,银盒子自行打开,一颗散着紫色幽光的药丹,在盒中锦缎的映衬下,显得小巧而神秘。 皇帝的神色复杂,叹道:“好本事……这丹药必定不差,待朕用过便知,收下了!哈哈……” 皇帝嗓子发干,笑了几声,忽然唤道:“景通!” 景通的脸上是赞赏至极的神色,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并没有答话。 这时候坐在一侧的周大人给景通递了个眼色,他才醒悟过来,答道:“父皇!” 皇帝低低道:“你身边能人不少啊……” 景通这时可能也觉得有点不对,也可能是问心无愧,他不自觉地放下杯子忙站起来躬身答道:“是啊,父皇让儿臣多与能人接触,多加历练,儿臣时时记着呢。” 皇帝忽然看了一眼宋齐丘,“那朕怎么听说你和冯延巳、查文徽等人众人舞文弄墨、纵情声色的事……” “这……”景通一时有些尴尬,只听皇帝说道:“算了,今日大家兴致高,不跟你计较这事了,便瞧瞧另一位潘道长吧!” 第17章 奇艺(下) 景通听了这话,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的眼睛顾盼生光,微微上翘的眼角、配上极长的睫毛,转眸的刹那间一种绝尘的清雅从他长长的眸子里幻化开来。内侍唤道:“潘道长献艺!” 只见绿衣飘飘的潘易,在众人注目之下由我身侧缓步向着殿中而来。今日他所穿的这件道袍的前胸多绣了一个八卦阴阳的徽记,贴合他道医的身份。我猜测这衣服上的精心设计,定然是景通为他有意为之的。潘易左手中握了一把白色拂尘,右手中却只有两枚小小的银灰色小球。 这一对小球非铜非铁,具体是什么材质我也说不好,只见宋齐丘看后,面露鄙夷神色,皇帝神色不动,缓缓说道:“这东西有何妙处?” 潘易道:“回禀圣上,此物正是小民的兵器。” 皇帝眼中笑意渐浓,问道:“道长也会剑术么?” 潘易点首,“小民自幼曾习此道。” 一边沉默的宋齐丘忽然呵呵笑道:“道长恐怕是欺世盗名吧?就这种东西也能当剑使?” 宋齐丘与皇帝是布衣之交,近来虽有些貌合神离,但景通依旧不敢冲撞,此时只得轻轻啜了一口酒水,听周大人道:“圣上,有道是真人不露相,微臣建议我们不妨看看潘道长的本事。” 皇帝应道:“周大人之言是也,潘道长请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潘易手中的球从掌心轻轻腾起,有银色的光从小球四周散出,如带如环,顷刻之间亮如皓月! 众人看了暗自吃惊,我认识潘易将近两年,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绝艺! 下一刻只见潘易身形倏然腾起,那两个金属制的小球,早已高高腾起,竟然如天星起落一般,迅速在众人眼前转动起来。 两个球高速转动,白虹一样的剑光随着潘易身形的起落,绕着殿中廊柱跃动,最终竟然窜进大臣们的坐席之处,绕定了宋齐丘的脖颈而去! 宋齐丘吓得汗如雨下,皇帝起身肃然道:“先生神术,先生神术!朕已然诚心拜服了!定、定云仙姑也不必试了,朕立即封三位为国师,立即入主紫极宫!我大唐国竟有如此奇士,真是天佑我也!” 潘易的眼中不见什么喜悦之情,他神色肃穆,迷离双眸注目皇帝,肤色在紧张之下也显得白如脂玉,唇色却依旧淡如薄樱,“皇上不要看看小民的丹药方子吗?” 皇帝不禁拍手,“不用,不用,如此奇士,朕一定要重用,一定要重用!三位都要重用,不用再试!” 潘易慢慢收了神功,那宋齐丘虽然惊魂未定,但是立即说道:“皇上……” 穿着简朴但是器宇轩昂的皇帝,连忙摆手止住了宋大人的发言,“朕意已决,宋爱卿不要再说了!自明日起,朕就要好好用用这神丹!” 周大人立刻赞颂道:“恭贺皇上收得奇士,天佑大唐国!” 众臣的赞颂声此起彼伏,皇帝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对我呼道:“定云仙姑也来受贺,看你貌如神仙,果然是苍天佑朕呐。” 所有人都在赞颂皇帝,只有景通的脸色依旧淡然,一副波澜不惊的隐士样子——我猜他是喜欢有人恭维,就是不爱这一种无谓的拍马! 第18章 琴谱 我们三人迅速晋升成为唐国国师,这件事在朝野引起的反响不小。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赞同此事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对于皇帝的这个安排,满朝大臣几乎是一片反对之声。 反对的原因有许多,但最典型的有三点:一是,我们几个身份来历不清,目前最多只算山村野道之流,不符合朝廷取士的一般流程;这句话皇帝当场就否了,说是自己也是起身平民,朝廷用人要不拘一格,一起各种人才来归附江南大唐国; 二是以宋齐丘大人为首的一批老臣,他们认为景通是由于自己的野心才举荐我们三人,而我三人对比下不怀好意;这一点陛下铁定是没有听进去,否则他不会一有闲暇就和我们三人在一块儿谈养生吧! 令我担心的只有第三条:这是一位叫江文蔚的御史所提出的,江大人的奏折问起潘易和史守一的但要到底能不能治好皇上的喉痛之症?这个我心里真的没底,但是我想,任凭哪个医生都不敢随意对病人下保证,更何况病人是一国之君! 总之对于任用我们三个为国师的事,朝野上下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景通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极为张扬。今日潘易自告奋勇去找吴太医商议有关药材的事,不在紫极宫中,就由我和史守一在紫极宫陪伴皇上讨论道家禅理,刚一结束,守一送了皇上回宫,我送他们离去,刚回到紫极宫门口就遇上景通的得意幕客冯延巳大人。 往日的冯大人看起来是总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他的气质难以言喻,整个人看上去在精明干练中透着潇洒飘逸,虽然年龄已届中年,那只一眼,他的那种稳重中带点诙谐的风度,依然教人着迷不已。 冯大人今天似乎有些落寞,但是他见了我,依旧坦然笑道:“在下恭喜仙姑和道长三人荣升国师,只可惜我的诗兴昨日给皇上偷去了,不然一定要和仙姑切磋一番。” 我心中暗笑,恐怕你的诗兴,只会向着齐王李景通去发吧。 我掩口一笑,说道:“那日在马球场上,冯大人也好风姿,小女子至今难忘,要不是冯大人没兴致,小女子也想和您唱和几首呢!” 冯延巳轻轻摆手,忽然那一双亮眼看向他自己的暗紫袍服,“哎!云仙姑,下官可没和你说笑!为着这个谱子,下官的官职可能要丢了!你可一定要多跟伯玉殿下说说,叫他可别忘了我呀。” 冯延巳称呼景通为伯玉殿下,就是直呼了他的小字,我看冯延巳稀松平常的样子,就猜出李景通一向这样不拘小节,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冯延巳左手拿了一卷书,上面用紫色飘带妥妥地系着,一看便知主人是精心装裱了一番,看来这卷薄薄的绢书,应该是一件重要的东西。我问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冯大人皱起秀气的眉毛,想了一想,有些丰腴的国字脸上有些沮丧的神色:“多学点才艺,有错呀?” 看他说这话的神情,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微微摇头:“当然没有错!” “就是啊!”冯大人一看我支持他,立刻就来精神了,“那为什么我为你们荣升的事儿写了个曲子,想等齐王给你们设宴时候出出风头,我弹给伯玉听,伯玉他把谱子记下来,那就是‘误国’?” 我问道:“‘误国’?谁说的?” 冯大人说:“皇上昨天到宋府跟宋大人谈常州发洪灾的事,回来顺便去了趟齐王府,当着我们几个的面说的。” “那……” “甭提了,齐王府里的乐器给皇上亲自砸得一件不剩,我们这位大皇子正在舔伤口呢……给。”冯大人眼睛望着不远处九层台阶上的金色大铜炉,神色也有些飘忽,“这样一来,我也准备卷铺盖离开金陵了……” 我望着手中叶黄色的卷帛,没有接冯大人的话,不知道怎么的,搬来紫极宫这么多天,我今天特别想回齐王府看看。 第19章 探幽 我信步走向紫极宫我的云房之内,不自觉的拿起自己亲手所制的菱花小镜,这面镜子是药银打制,丁香花的纹饰,是我自己所创的图样,整个金陵都没有重样的。 我照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梳了个道家常用的飞仙髻,头上随便插了我自己打的白银吉祥莲花钗,后披了浅紫鲛绡纱,显出我一头长可及腰的、隐隐泛紫色的长发。 我穿了一身紫色道袍,外面罩了一件水晶丝的薄纱衣,同色的一双宽头祥云履,这样穿戴倒也显得十分端庄。 我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顺手拿起书案一边景通送的那卷曲谱,打开来一瞧,果然有一张泥金小简。上头飘着皇家龙涎香的淡淡香气,但是没有景通惯用的羊欣笔体行草,只有几个娟秀小楷,写道:“既得仙乐,速来谢我。知名不具” 那便去吧。 我嘱咐了紫极宫中的女徒弟几句,携了那张字柬,坐了四轮云鸾车就往齐王府而去。今天的太阳躲在云里,一路上我路过大小虹桥,只见游人如织,杨柳如烟。春色正好,我的心情却莫名的郁闷起来。 到了齐王府,我按旧时做客惯例,不用通名,就凭着手中景通送的齐王府腰牌从幕客出入的小门直接进去。 谁知这次,我迎面碰上了一个丽人:穿的一件薄薄的暗桃色无袖小衫,配了条米白色百褶襖裙,头上青丝梳成个杨妃髻,头上不曾戴什么好发饰,只用一根景泰蓝纯铜发簪随意挽着,耳上缀了一对不知什么材质的淡银灰色薄片小流苏耳坠。 这个人肤色胜雪,那双带着英气的大眼睛,眸光深邃,顾盼中自带一种难言的贵气,我看就是皇帝身上也未必有。她一开口,那声音如同古琴在松林中悠然而鸣,再多的烦恼也散去无踪了。 “云姑娘来了,王爷候您多时,请。” 我看了她一眼,问道:“一向少见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那丽人气度雍容,脸型当属丰腴,脸蛋饱满,形如满月,眼睛很大而极有神,可惜鼻梁太挺、嘴唇略厚,看起来有些男子气。此刻她嘴角的微笑淡得不易察觉,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道:“我乃齐王正妃,开国功臣钟泰章之女凝烟。” 不知为何,我一听她自报家门,只觉得这轻盈优美的名字与她那沉静内敛而又朴实无华的气质不符,当时心里有些遗憾,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道家的礼:“请恕贫道眼拙,不曾识得王妃娘娘大驾,小道定云参见王妃娘娘千岁!” 钟凝烟双手扶了我,笑道:“不敢不敢,近来王爷多多留心内宠,大家都知道,我其实是最好相与的。对自己家姐妹如此,又怎么会让国师行礼呢?” 真是岂有此理!李景通好不好色,与我有什么关系!钟凝烟这句话,倒好像我是齐王的小妾,要处处受她管制,好像她不管束于我,反而是她的“大度”了! 我不由得气得脸色发白,更要命的是,那眸中的紫气渐渐聚集,我的身子又一次觉得彻骨的寒冷了。 “哪里,贫道当不起王妃这话,我不过是来向齐王致谢而已。” “这个我当然知道!”钟凝烟看向我的紫眸,双手一揖道:“国师请便,今后自当常来常往!” “常来常往”四个字听得我分外刺心,我冷着脸道:“但不知齐王何在?” 钟凝烟的眼色复杂,良久,她好像才释然了,说道:“被皇上训斥,说他‘误国’,现在禁在书斋里。府内的人不好去探望他,国师是方外之人,当然不在此例。” 见钟妃脸上神色缓和,我也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便含了三分笑,说道:“贫道深锁道家,也不便常来,只是听说王爷失意,想起举荐之恩才来一行。请王妃莫将我比作内宠一干人,有辱小道的名节才好。” 钟妃听了,可能知道我多了心,眼神中大有亲和之意,好像一下子安了心,她脸上堆笑,说道:“听闻女国师道法高深,当知晓本王妃只是无心之谈,冒犯了国师,就请您海涵了!” “这倒无妨。” “如此国师请便吧!” 我带着一肚子气,走到里间景通的书斋,门是虚掩的,也并没什么人看守。我想按着李景通以往那种不羁的性格,他早就趁众人不备溜出去找乐子去了,可是今天,他既不写字、也不作诗、也不找人下棋,而是神情落寞地盯着书案上一架断弦的古琴发愣。 想起在官道上见他那会儿,他走马扬鞭箭射松枝的威武样子,再看看他现在这个柔弱样子,不知不觉地我竟然有点心疼。 “定云,你来啦!”景通抬起眸子,柔声细语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我说:“谢谢你记的曲子,冯大人是妙手,我很喜欢。也代他二位谢过你了。” 景通眼中的失落已经根本掩饰不了了,他信手抚弄了一下断了的琴弦,对我说:“我惹怒了父皇,是我自己不好。父皇一定恨我不务正业,我想,他很快又要像以前一样把我赶出金陵了。” “我想不会的。殿下也不必太担心。陛下早就要封你为太子了,只是你一直不接受而已。” “当不当太子我无所谓。大不了我和以前一样,回庐山瀑布前去盖我的书屋。”景通说道这里,忽然站起身来,“只是我现在有点舍不得了。” 听了这话,我忽然记起他冒充徐景迁刺我一剑的事,冷笑道:“你说你不愿意当太子那是假的,你是算定了你们兄弟和睦,无论以长幼还是以才华出身,太子之位都非你莫属!现在皇上可能要换掉你,你舍不得那个位置吧?” 他眼中水波不断涌动,却强忍着不流泪,他咬着牙道:“这世上只有你敢这样说出我的心事,还说得那么准!不错,我是喜欢过隐士生活,可是我自认文武之才不差,凭什么要我看着别的弟弟一个个大展宏图,将来还大有可能统一天下,而自己一身抱负,却缩在竹篱茅舍之中做一辈子隐士?!” 我忽然有些不解,问道:“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我也不想离开金陵!阿云,你、你的手指头还疼吗?” 对他的几句没来由的话,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心很慌,答道:“还好,不劳王爷挂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上心的。但是你以为,如果史守一和潘易不是你的朋友,他们会……” 我点了一下头,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被贬到庐山,我会来送你,这几根琴弦,带我得空给你搓一副银的就是了,这点本事我还有的。” 景通的眼里忽然有几分笑意,他的嘴唇动了动,说道:“定云,宋大人最爱九华山,上次他跟我说九华山有仙药可以解绕指之毒,等我被贬了,我就去趟九华山,怎么都得替你找回来!” 李景通此时令我不解的是,他竟然不求我们几个皇帝跟前的红人替他美言几句解围,反而说要去九华山寻药替我解毒,要说我听了这话不为所动是假的,再说我们献药成功以来,他对我们实在不错;可是想起钟凝烟说他“流连内宠”,我想这个朝三暮四的人惯于玩弄感情,对他的怜惜也消散了不少。想来想去,瞬息之间,我还是把话说到了琴上:“放心吧,琴修好了,到哪里你都可以和王妃、音乐和诗词作伴,不会太寂寞的。” 第20章 合玉(上) 坐上我特制的云鸾车往紫极宫赶的时候,我已经不忍心想起刚才景通看向我的眼神,那样伤心、那样失落又好像带着某种情意,我有生以来,是头一次看见过这样的眼神。我下意识的闭上眼,可是眼前还是浮现了景通的双眸。我看向怀里的桐木焦尾琴,琴身已经给皇帝摔裂了,裂开细细的一道木纹,凭着我修金补玉的本事,这原本不算什么;琴弦断了,我用银子在短时就可以再制出一副;但是李景通…… 这个虽然相处了许久,但又毫不了解、对我来说充满神秘之感的李景通,他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想不明白,也逼迫着自己不要去想。我回去的时候,史守一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他显得有些焦躁,然而我只是轻描淡写的喊了一句:“史大哥,我方才有事出去了。”就转身回到了紫极丹房。 紫极丹房与云房不同,云房是个人的起居坐卧之处,我大唐国国风较为开放,比照前唐,所以史守一、潘易有时经过允许也能出入我的房间,而丹房是紫极宫建筑中最重要也是最神秘的所在。目前只有我们三人和经过特许的亲随弟子才能进入。 我进入此处,是因为我一心想用煅烧的方法让景通的焦尾琴恢复最佳的音质,加以我苦心修习的黄白术,用炉中锻出的纯金加以雕琢,以修补裂开的口子。再以我最擅长的“搦雪成银”的法子为他搓制成一副七根琴弦。 “搦雪成银”说是用雪制银子,其实我知道那只是蒙人的。银子制出来,趁其尚未冷却之时,性质较软,可立即塑成想要的形象,然后以冰凉的水加以冷却,东西当然就制好了!如今是春天,当然没有雪,但净水现成,我亲自到院外蓄水缸中取得水来,认真细致地做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基本是茶饭无心,吃饭都由守一哥哥遣人送过来。经过努力,我也试弹了一下,景通和冯大人制的《子乔升仙曲》,终于在这架琴上再现出来。这首据说是武则天男宠张易之的遗作、又经过冯大人妙手改制的曲子,丝丝缕缕、缠绵悠长,真是神仙乐曲,令人如醉如痴,却毫无斗志,怪不得皇上不爱呢! 我在镶上金子的那一道长长的木纹处,雕了好些精美的丁香花,调了一些靛紫清漆,顺手描画上去,心里头暗想,叫你用的时候,也想一想,是谁为你这么辛苦做的这些事! 一切都做好了,我抱着这架琴就去找史守一,想着叫他替我走一趟齐王府,免得我再去遇见钟凝烟,无端端瞧她的冷眼! 可是走到外间院里的时候,我发现史守一脸色冷肃地在我的面前,负手立在风里。 我认识他好几年了,都不曾见他这么严肃,“阿云,快去瞧瞧我师弟,师父的医术也快顶不住了,我得去求求吴太医……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天闭关,我还以为你在修习黄白术,谁知……哎!” 我急忙转身,在丹房里随意放下了琴便往潘易的房中赶了过去。 我们三个以献药为名被举荐到这里,现在首先出现重病的居然是潘易,想到这个我心里头乱糟糟的,步下如飞,可能是因为身体有着杨溥和守一的功力吧,我只觉得身轻如燕,转瞬就到了潘易的房间。 第21章 合玉(下) 进入潘易的云房,我看见潘易的脸色苍白如雪,却更衬得一双眼睛亮如星子,脸上的病色是掩饰不住了,可是他居然还在摆弄那两个银色小球,我喝住他说:“潘大哥,收了吧!” 潘易莞尔一笑,说道:“我师兄要不说我病得不轻,你恐怕也不会来看我一眼吧。” 我嗔怪他说:“史大哥都去找吴太医为你寻药了,你居然还装成一副没事的样子,也不知想要骗谁?” “呵呵……”潘易冷笑了数声,说道:“我们以道士之身,精于医术,若我的病果真能治,我师兄他还用得着放下国师的架子去找那吴廷绍太医?他这样做,岂不是承认我等道术、医术都不如吴太医?” 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急急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一点,还不快快保重自己,避免自己给内力反噬所伤啊。” 他的眼中似有感激之意,语音清冷:“阿云,多谢你关心。我的伤乃早年被毒烟所伤,毒入肺腑,好不了的。阿云,你若真要帮我,就去吴府追我师兄回来……他为我这样做,会累及我们三人的……” “可是……” 潘易额头沁出细细汗珠,那两个小球亮焰顿减,摇摇欲坠,低声道:“前阵子我与吴廷绍打过交道,吴廷绍与我出外采办药材时,故意不向我等提供治疗喉疾必须的一味秘药,我看吴太医是有心勾结宋齐丘,对我们未必友善,千万要把我师兄追回来!” 我道:“那好,只是你……” 潘易将两个小球收在手中,嘴角带着微微笑意,若有所思道:“没事的。这锡丸剑已经练成,早晚有一日,我也会心愿得偿的。” 我想起以前史守一的话,说道:“我听守一大哥说过,你想寻你的妻子。潘大哥,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我解下腰间当年让皇杨溥所赠的半块玉环,递给潘易道:“这块玉环,正好与你的相配,我现在把它送你,等你找到你的爱妻,也好成对圆满。” 潘易的身体虚弱,收了那对“锡丸剑”,脸色也好像透明一样了:“阿云……我们三人在一处也是缘分,这玉真的是当年我在师傅禅房门口捡到的,而且对我来说乃是伤心之物……况且,我的命也不久了……云儿,不如我的半块也送与你吧……” 我看他颤巍巍的解下佩玉的样子,才相信史大哥所言非虚,潘易眼中泪光盈盈,将美玉送在我的手中,他强撑着勉力站在一根木质立柱旁边,一手撑住了柱子,声音脆弱而温柔至极,断断续续地说道:“云儿,我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但是你记住,你不要爱上皇家的人……否则、否则一定会伤心一世啊……” 我一直以为他没心没肺,谁知道他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我几乎没有细想就答应他道:“放心,小妹知道自己的斤两,绝对不会去招惹皇家的人!” “那……那你速去吴府吧,我希望还来得及……” 我听了潘易的话,立刻飞马前往吴廷绍府邸,结果终于拦下了已到吴府附近的史守一。 史守一最终听了我的话,并没有进入吴府,而我答应还给景通的琴,最终只是托了我手下一个紫极宫的小徒弟,秘密地交还给他,此外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字。我也不知道,此刻处于半幽禁状态的李景通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我不知道,不久之后,因为一次皇帝邀我们同游皇家宝库德昌宫,我们三人和景通的命运,都发生了重要的改变! 第22章 德昌宫之谜(上) 德昌宫设立于吴国时期,从太祖杨行密时期开始就是存储国帑、安放珍宝的所在。史守一以长生金石药的名义献上治疗喉痒之疾的药,由于效果显著,他很快得到皇帝充分的信任。而潘易,因为那日在便宴上神乎其神的表演,更是得到皇帝及信道派大臣的青眼相加。这日风和日丽,皇帝一早递了手谕,邀请我与史守一、潘易同去游赏德昌宫,观看唐国镇国之宝——九龙抢珠夜光玉杯。 同行的唐国要员有大皇子李景通、三皇子李景遂和四皇子李景达,此外还有颇受信任的左丞相宋齐丘和太医吴廷绍。 宝库中珍宝无数,金银堆山,军士推门而入的时候,宝气逼人,亮得直晃我的眼。我不觉也动了好奇之意,看看皇帝身旁,景通如画的眉目很快从三兄弟中突现出来,但是他的脸上是浓浓的落寞和失意,对于这些稀世之宝,他好像一点兴致也没有,长长的睫毛懒懒地向下垂着,直到他三弟景达轻轻喊了一声:“大哥……”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朝着皇帝瞟了一眼。 皇帝兴致颇高,当中说起打江山时和宋齐丘画炉灰密谈的旧事,宋大人兴致也很高,说起了前段日子对皇帝犯言直谏,在席间拂袖而去的事。终了,皇帝大笑说:“子嵩,朕与你年轻的时候要好,现在一定也要好到底,你放心好了!” 皇帝说着,拍着宋大人的肩膀,呵呵笑道:“子嵩,咱们和国师他们一同进内门,景通啊,你们三兄弟在外头等等,年轻人,不好给你们看唐国的家底。免得你们恃才轻浮,动了国家的根基!三位国师,请吧!吴太医,朕的身体好得很,你也不用跟着了!” 皇帝的手一挥,不知何时发动的机关,随着眼前的一个暗柜慢慢的打开,景通等三兄弟被挡在了外面,我们三人与宋大人及皇帝五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两扇黄铜所制重逾千斤的大门,两扇门门扇的正中,竟然有个圆环的标记——这个圆环我太熟悉了,就是我腰间刚刚拼成完璧的一个玉环! 我下意识的摸向腰间,那对半玉环,拼成了一个,前日我亲手做了个新的紫色宫绦,把它垂在我的长裙右侧了。 我脸色淡定,手执拂尘,跟着皇帝走了几步,才来到门前,皇帝道:“这门的密钥,朕这里留下半块,另外半块,子嵩,你说朕该不该现在给景通呢?” 宋大人面沉似水,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想了一想说:“皇上正值盛年,何必急于一时!” 皇帝停了一下,不做声,自己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了两半赤金打制的金环,只听“豁”的一声,内库的门打开了。 从里面飘过一阵香风,出来一个“美人”——这个我从前隋的逸史上见过,正是前隋炀帝放在书房中点灯引路的机关美人俑! 史守一看得呆了,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潘易慢条斯理的说道:“想不到陛下一向如此节俭,连灯都得省着点,内宫宝库中竟有这样的奇宝!” 皇帝道:“国师见笑了,这都是留给后人小辈的呀!潘国师、定云仙姑、史国师……请请请……” 皇帝一向是个易怒的人,对我们几人却如此平易,我等也算荣幸之至了。 我们五人移步进入宝库内部,只见皇帝,不无得意的指着个玉盒对我们道:“诸位爱卿,朕最珍贵的宝物莫过于这盒中之物,此乃一只夜光玉杯,据说是诗仙李太白在沉香亭饮宴的时候,杨贵妃亲手所赐的……将来江山若是守不住,后辈们还可以去当富家翁……” “哪里哪里……北方连年战乱,晋国朝不保夕,天下国力,我们大唐国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将来统一河山以后,老臣也要听高人的话,去隐居九华山喽……” 这对君臣正在感慨的时候,皇帝伸手打开了玉盒,忽然他的脸色凝住了,站在身旁的我们几人的脸色也顿时沉重起来! 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帝大怒道:“岂有此理,蟊贼竟然惦记到朕家里来了!查!命景通给我彻查此事,对盗宝贼人决不宽贷!” 宋齐丘道:“陛下,臣以为齐王现在正在幽居中,这次让他进德昌宫外库已是陛下的天恩,若在此时对他委以重任,臣怕皇子们以此为例,个个醉心玩乐……” 皇帝深深望了宋齐丘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愠怒之色,我看出他也知道宋齐丘是故意跟景通作对,但是片刻之间,他的脸色恢复平静,坦然说道:“放心,朕早晚富有四海,盗去区区一个杯子值得什么!朕也是糊涂了,宋爱卿说得极是,景通既然犯错,就该思过,就让景遂负责这件事吧!” “陛下……”我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轻轻唤了一声,却被史守一和潘易两人一起示意给止住了,皇帝看向我问道:“定云仙姑有什么言语?” 我瞧了他俩一眼,固执地说道:“陛下既然问贫道,贫道只有照直说了,万望陛下恕罪!” 皇帝说:“恕卿无罪,直言无妨!” 我想都不想脱口说道:“贫道以为,陛下父子之间,无需生分。况且,此次玉杯失窃,正好借机盘点宝库……” 皇帝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怒道:“此乃国家财政要事,国师是方外之人,无需过问!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景遂负责查点宝库,追查玉杯下落,此事朕意已决,宋齐丘,你吩咐下面拟旨来看吧!” 我今天算是见识了昇元皇帝的个性,吃了个大大的警告,想必皇帝对我印象依然不佳,好在身边有守一和抱病而来的潘易,有他俩护持着我,我还不至于失态。可是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对我,我是难以预料了。哎,景通、景通,你们父子间的事,我替你多什么主意,好在,我还没把你说出来,希望不要令你的境遇雪上加霜啊! 第23章 德昌宫之谜(下) 这夜三更,天上只有几点微星,蝉鸣阵阵,反而显得这夜寂静的很。我穿了件男装的紫色轻袍,特意束了赐封国师那日皇帝赏下来的金宝祥云带扣,头上戴了个寻常银纱束发冠,拿根自制的纯银丁香纹发导束住,将一头紫发仔细藏着,手里也携了一把湘妃竹折扇,一番打点之后,我备了一份精心准备的厚礼——一支金笛子,骑了原来那匹小驴子,顺着官道奔齐王府去。 我在洛神观的时候就自认通于音律,所以要打制这么一只笛子,绝非难事,只是景通是个精细人,身份又非比寻常,我当然要加倍用心,丝毫也马虎不得。 一路上上我在想,我同景通是论同僚之谊呢,还是论朋友之交?要说是同僚吧,时光太短,算不上;要说是朋友吧?虽然皇帝有所误会,但我心里清楚,我和他不过是清谈之交而已;充其量不过是我一个女儿家比较大胆,说出了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而已!这次我有求于他,只有拿出感谢他的举荐之恩的由头来请他相助了! 我闲闲踏月而行,已到府门口,瞧见这时的门禁比前时紧了许多。为了潘易,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潘易独门暗器的伤口,给行家景达一瞧是怎么也瞒不住的;景达现在不说破,只是因为他没找到潘易杀死李昌河的理由;而景遂一来职责所在,况且他也最怕惹祸,二来,我与他并无私交;所以只有让景通想法子揭发李昌河的罪行,告知景遂,而后由景遂向皇帝上奏,免于追究潘易的过错。 我这时候便想了个法子,用着史守一前些日子所教的轻功,一下跃进了王府的西墙。 可我向来不善隐藏,刚刚进院,就被护院逮个正着,我亮出皇帝所赐的木牌才躲过一劫,顺利进了王府。可是这个时辰,景通一定并不在书房,而是在钟王妃的香闺里,我要怎么才能见他呢? 我把扇子扣在脑后,手里拿了我只的那支笛子,长长尖尖的指甲泛出淡紫的色泽,微热的天气,我身上却又生出异样的寒意来了。 半幽禁状态的景通果然不同,这府中鸦雀无声,道上偶尔走过几个提灯的小厮,我在身后远远跟着,转过了一个人工的荷塘,果然到了拂烟馆,正是钟妃的内寝之处。 好在我男装来了!我深通道家的吐纳术,体力好的时候,纵身越墙不是难事,这一次事出突然,我已经顾不上钟凝烟那个醋坛子了! 越了粉墙,只听见悠悠的古琴曲声。院内是一片细竹林子,青翠翠的,掩着一栋三层精致楼阁,自有五彩卵石铺地,耳边是假山边上自凿的细沟,由宫城金水河借来的细细流泉,缓缓流入池塘,发出滑如丝绸的温柔水音;鼻际是淡淡的蔷薇花香。 这雅致景象,花费一定是少不了,要是给皇帝知道了,恐怕要多罚你十年八年! 仔细听着琴声,我听着再熟不过了,分明是我修的琴嘛。 我躲在一株柳后,瞧见景通正在抚琴,一边抚琴,一边吟道:“夏日浓荫影初长,楼台映水入池塘,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如此良辰美景,国师仙驾既然来了,怎么不显露显露真身呢?” 我轻轻抚掌而笑,从柳树后边出来,打趣他说:“怎么,这暗夜里没有美人相陪,只落得一人抚琴背诗消遣了?” “云儿休要取笑我,今日是岳父寿辰,凝烟要我回岳家,我却不敢去,怕给父皇知道了,多心我拉拢大臣,有感而发,就吟了高骈将军这首求自在的好诗。” “原来殿下心里头求的是安宁啊?” 景通看向微笑的我,停了一停,说道:“手里那只笛子别致的很,也送了我吧。” 他说着就起身伸手来接,我一闪身冷言道:“原是要送的。只是我无事不登你三宝殿。” 他的手触到了笛上的穗子,放在指间绕了绕,一手加力就把笛子抽了过去,笑道:“想必为了潘国师吧!” 我点一点头,“正是。” 景通的眼里有着一点莫名的醋意,懒懒道:“就在刚刚有人替景遂传信,已经查实是刘承勋伙同李昌河贪墨了宝昌宫的巨宝和五十万两银子。告诉你吧,这会子景遂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那李昌河罪该问斩,皇上就算知道,也不会怪潘国师吧?” 景通凉凉的手触上我微热的脸,正色道:“没有这事。李大人触犯国法,该有大理寺定罪,怎么能有潘易擅自做主?” 我紧张起来,问道:“那……擅杀大臣,他不就死定了?” 景通大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人是潘易杀的,又不是你……哦……你不会是犯了色戒,看上了……” “你可别胡说!”我顺口就说了一句,连敬意都忘记了,“还我吧!” 景通转身,背着我说道:“我就不。你若要我把这事瞒下来,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告诉你吧,史国师前日一早就来过了,也是走的你那条路,我可没应承他!” 我俩靠着背,我说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李景通声音温软如水,“只要云儿往后不向着潘国师,就向着我!” 我道:“贫道和殿下一向少见。” 谁知他说:“往后多见就是了。” 我急了,转身面朝他,逼问他道:“你想怎么样?” 他无奈,一副无赖嘴脸,“我没想怎样。……哎,对你实说了吧。我和景遂兄弟情深,他什么也不瞒我,我已经知道,父皇对此事已经有处理了!” “皇上怎么说?” 景通眼光灼灼,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上勾的眼角散出迷离的光来,薄唇一动:“你急什么呢。看来,潘国师在你心里的分量果然很重呢!” “是。”我说道。 “哎……”景通微微一叹,说道:“刘承勋是我朝重要武将,对他贪墨的部分不予追缴,却找了他蓄养家伎的错处,开了他宝昌宫使的位置,留在边关为偏将了;李昌河虽是从犯,如今皇上给他报了暴毙;至于那只杯子……” 我问道:“有下落吗?” 景通意兴阑珊,缓步走向琴台,伸手抚了一抚弦,散出几点琴音,“那是在我府上搜出来的。就在我触怒父皇的前几日,陈觉与冯正中他们来访我,顺手送了我一些东西,我就收了,谁知里头竟有那只玉杯!” 我不觉关心起来,问道:“那你手下必是有人通了刘承勋一党吧。” “我知道刘承勋背后的主使者可能是宋齐丘——宋大人原是支持景迁以后登位的;现在他又明里暗里支持景遂……” 我一眨眼,沉声问道:“你不恨他?” 他垂下眼眸想了一想,看着我,仿佛我是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似的,他面容沉静至极,缓缓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想有大出息,但也不想做皇帝。宋大人这样做,也是希望拥立没有根基的幼主,好保住他的权位,站在他的立场上也没有错。” 我便问他:“可那个杯子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我也知道陈觉和宋大人关系匪浅。” 我的眼里蕴了些笑意,觉得他挺有意思,明明被人坑了,却还要与人交好呢! “那你还和陈觉相交?” “大臣之间彼此交好终归是件好事。而且我也喜欢这样。既然与人相交,便要真诚,就像布衣之交!” 我脸上笑意更浓,“就像你我?” 他的眼中眸光如迷,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不一样。国师是一丛紫丁香,在雨里也有香气,叫我难忘呢……” 第24章 介入盗宝案 景通猜的没有错,皇帝没有追究宋齐丘和陈觉贪墨玉杯和私赠景通的罪行,而潘易没有遭到皇上的一丝怪罪,反而是那个死了的李昌河,一人承担了玉杯窃案和宝昌贪墨案的所有罪责,以往的微功,皇帝似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一向英明的昇元皇帝,这次也怨不得他糊涂——我回紫极宫的第四日,从心急忙慌的史守一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皇帝得了背疮,高烧不止,吴廷绍按皇帝的旨意,紧急宣诏我与潘易和史守一三人同进天泉阁。 我三人与太医一同努力了许久,景通也从府中冲了出来,整日守在那里。皇帝从昏迷中醒过来,一眼看见了景通那着急的样子,想是一时心软得紧,当时就答应他再也不关他了,还说这些日子苦了他了。可景通一点也不开心,我也看出来了,他是真关心父皇啊! 景通衣不解带的在天泉阁守了五日夜,皇帝的病总算是稳定下来了。好起来的昇元帝对我们这些救他一命的医者那是和气极了,终于有一天,天极热,该是我当值守着皇帝,皇帝对我说道:“方才朕午睡的时候,梦见一条龙盘在天泉阁外的梁柱上,云国师啊,你扶朕去瞧瞧吧!” 我扶着皇帝走到天泉阁外,看见景通手里是卷着本书,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天上的云出神儿。 皇帝朗声叫道:“景通!” 景通这才醒过神,走过来行了一礼,说道:“儿臣恭贺父皇大安。” 昇元皇帝含笑轻抚他的头,温言问道:“你瞧的什么书呀?” “食谱。吴太医与御厨张览胜合写的,专门对父皇的症,他们准备给父皇用呢,儿臣且先瞧瞧。” “嗯。”昇元帝眼角眉梢含着笑意,“是个好儿子,朕立你当太子吧。” 景通急道:“父皇,接下江山是大事。你可不能草率决断,儿臣兄弟间互相友爱,绝不会出现兄弟争位的惨剧!所以父皇,儿臣不想当太子,就是怕兄弟们生分了!” 皇帝脸上有些严肃,口气也硬了些,但还是慈爱的,“好了。朕什么时候要你替朕拿主意了?朕知道要怎么做,伯玉……你的责任可要担起来了!” 景通重重点了点头,也重重说了个“是”字。 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很快传旨,虽不与景通太子之名,仍居齐王位,但命群臣皆以太子礼待之。群臣私下可呼太子而无过。 自即日起景通更名为李瑶,不多时,又嫌瑶字避讳不易,命景通再次改名为璟,不多时,与景通不和的宋齐丘被贬任镇海军节度使;贬黜许久的冯延巳大人回来了;掌书记查文徽和幕客陈觉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他的兄弟景遂、景达来给他贺喜,他应该很开心;可是盛宠之下的李景通却一点都不高兴。这一点起初我也想不明白,直到那天,雨下得挺大,景通穿了个米白袍子,牵了匹白马,打了把素色的瘦柄白纸伞,来访我的紫极宫,邀我同去那天我们曾去过的方山,宝华宫道观。 第25章 疑云重重 我的车停在景遂的燕王府门口,景遂因为我是皇帝钦命协助查案的国师,不敢怠慢,早就亲自恭候在门口了。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王爷,乃当今的皇四子李景达。 景达生得威武伟岸,颇有武将之风,而老三景遂,与景通相比,少了几分儒雅却多了几分精干,但一样是长身玉立的一位伟丈夫。 景达一向爱好神仙鬼神之事。我虽然自幼生长在道家,但是论起对于道教的兴趣,自问还是比不上景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和我只有数面之缘但没有说过话的鄂王景达对我极其友好,几乎是门前简单的寒暄过后,这位四皇子就和我称兄道弟起来了。 老三景遂眯起典型的丹凤眼,抬头瞧了瞧天上的丽日,说道:“今天也是奇怪,怎么雨师见了云国师反而就不灵了呢?” “三哥,哪有这么邪性!”老四不以为然的看看天,上几回不是也没下雨嘛! “哈哈。云国师不知道,我这个四弟,生在皇上的生辰万寿节当天,一生下来就下雨,所以小名叫雨师。现在是初夏,这天忽阴忽晴的,我看呀,一会儿准保下雨!” 景达晃着手中的折扇,摆手道:“怎么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空极速地阴下来,阴云密布,一场雨已经在酝酿中了! “看看,怎么样?”景遂大笑道:“四弟,认了吧!” “云国师,我赌这雨它下不了,你怎么说?”李景达年纪虽轻,性子却刚得很,说道:“我就不信有这么巧!国师,你说呢?” “嗯。我也觉得不会下雨!” 景遂看见老四执着于此事,连忙岔开话题,说道:“国师、老四,我们进去说。” 我为了办案方便早已改扮了男装,李氏皇族以李唐正统自居,与前唐一样,大唐国风气开放,所以李景遂兄弟两个也并不以男女为意。当下,景遂把我们二人领到公署,落座后,他脸色凝重,说道:“国师,这件事很是蹊跷。那日接到父皇的圣旨,便派我的幕客李昌河接管了宝昌宫的盘点工作,目的是看看宝昌宫玉杯失窃,是不是内贼所为。” 我点点头,问道:“那么燕王爷有什么发现?” “怪就怪在这里!李昌河接到任务后,连续工作了半月之久,然后递送了一份帖子,上面按惯例,盖有我燕王府的印记,国师,您请看。” 燕王景遂很娴熟的拿过来一份帖子,上面是德昌宫详细藏宝和藏银的明细,盖着燕王府的红印。 我轻轻合上禀帖,说道:“按此说法,除了那只玉杯以外,账目应该没有问题啊!” 李景遂瘦瘦的脸上神情肃穆,说道:“是啊。可是李昌河却死了,死在了皇家的玄武后湖之中。” “啊!”我轻呼了一句,“难道是他勾结德昌宫守库官员做了假账?” 景遂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会。德昌宫守库官员之首的刘承勋大人是武将出身,是跟着皇上和义祖皇帝打过江山的,而且他诛灭张灏时也算有功,他应该不会……” 景遂说到一半,景达就接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刘承勋表面上一副忠臣良将的样子,暗地里是什么样子,谁知道?” “可是……”景遂看了看我,瘦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这个李昌河平素的为人是靠得住的,我有把握。况且,已经证实,他不是溺水身亡的,而是被人用暗器袭击身亡的。” “暗器,什么暗器?”我和景达一起问出了这句话,不由得对视一笑。 “不确定。但是,他是剑气所伤。这一点,我请军中的刘将军当面看过,不会有错。” 听到这里,我不知怎么心生疑惑,难道…… “他伤口的大小深度如何?” “颈部未断,出血很少,但是伤口环绕脖颈,切断血脉,血未及流出而死。” 我心里一乱,眼中发间又有紫气凝集,神色也有点不对了。景遂连忙柔声道:“国师是否身子不适,快喝杯安神茶吧。” “唐国剑艺高超者,能达如此境界者有几人?” “据我所知不多。”景达想了想:“上回有个和尚,剑技高超,而且应该有这个本事,我大哥想替皇上请他出山,结果他给否了,说他爱吃鹅掌,这辈子只想躲在山林里吃鹅掌,还说恨一只鹅只生一对鹅掌……” 景遂也想起此人来了,笑道:“这个人有才不为朝廷所用,依我看不是什么好事。可大哥还说这人是个真隐士呢。” “那还有什么人……” “再有,恕我直言,如今诸国间关系微妙,我们和晋国、闵国、楚国及邻国吴越间的防务一刻也松懈不得,所以朝中武将大都在外镇守,要说有机会、有能力造成这种伤口的,只有潘国师……” “潘国师,他不可能!”听景遂这样说了,我的反应激烈,“他已经身染重病了!” 景达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不可能,朝中都知道,潘国师和大哥交好,潘国师这个节骨眼上做这事儿,明摆着给大哥增加贪墨的嫌疑,他和我大哥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景遂点头道:“对。云国师和景达说的都有道理,这事儿我也说不好,过早下定论容易惹祸,这样吧。咱们先把李大人的死报给父皇,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从燕王府回紫极宫的路不远,可是皇帝送给我彰显国师身份的的云鸾车却是一路走走停停,我的心情抑郁,忽然一阵闷闷的雷声,一场大雨裹挟潮湿的热气穿透厚厚的积云毫无顾忌地泼了下来。 第26章 本原(一) 我下车疾步而行,到了潘易所住的云房,一进门就见潘易神采奕奕,他一见我进来,连忙阖上一只镶金的银盒子,我看出正是我以前给他制的。 我抢上几步,问他道:“潘大哥,这是什么?” 潘易身体已经明显消瘦,撑不起他那件嫩绿色道袍,那双眸子倒是越发明亮了,就像是巧手雕好的黑曜宝石,放在清水里浸过,再拿到暖阳下一晒的光景。潘易转眸看了我一眼,回答得风淡风轻:“只不过是普通的药丸子罢了……阿云啊,我是最不喜药味的人,如今倒成了药罐子了……呵呵……” 我看见潘易嘴角转瞬散去的笑意,还是有点不放心,问道:“潘大哥,我在唐宫或是紫极宫,最相熟的人就只有你和史大哥,我只拿你们当亲人,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还是要告诉我呀……” 潘易的眼神深不见底,他清澈的眸子里映出我的紫色眼瞳,他凝视了我许久,说道:“是不是李昌河的事?” 我听了这话无比震惊,他果然知道这件事! “就是我做的。” 他低低的说了这一句,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直接逼问道:“为什么?你知道吗,若是你这样做,给人查证出来,齐王殿下会被连累的呀!” 潘易缓缓打开那只关着的盒子,那里面是一颗暗褐色的小药丸子。潘易惨白修长的手指捏起那粒药,一口吞了下去,因为没有用水送服,他呛得大咳了几声,淡淡说道:“你早晚要知道的。我一定要除掉这个李昌河。害我一家子,他是头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7章 本原(二) 潘易转身拉了我的手,神色镇定,“跟我来。” 我跟着潘易,走到了紫极宫最上层一个华丽的所在。但这里已经上锁,潘易的手触上门上那把铜鎏金的大锁,静静叹道:“早就物是人非了!回来也没有用。” 我见他那哀伤凄绝的神色,有些不忍,不禁问他:“这个房间,以前是什么人住的?” “云儿。这原本是楚王李景迁的房间呢。” “二皇子?” “不错。”潘易一手扶了那扇朱门,虚弱的说道:“当年,他因病从监国的位子上退下来,住到紫极宫养病,那时候,我是个低级弟子,又没什么悟性,师傅不待见我,可偏偏二皇子待见我呀……” “可是、可是二皇子和李昌河有什么关系呢?” “李昌河现在是李景遂的手下,可他以前,却是宋齐丘的手下人,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拜他所赐的!” “当年,我正在洒扫紫极大殿的时候,给景迁皇子选中,做了他在紫极宫中的道家侍从,后来,在深入的接触中,我得知景迁驸马是因为妻子——吴主杨溥之女上饶公主给人害死而伤心得病的。我既然得知了此事,你也知道,我和二皇子的交情颇深了。这对玉玦,原本就是吴主杨溥所有,它就是宝昌宫的钥匙,它的一半,吴主送给了他的女婿景迁皇子,而一日景迁皇子独自到紫极宫大殿游玩的时候,却把这枚玉佩掉在了师傅的禅房之外。” “你捡到了这块玉?” “当时我追在景迁的身后,因为景迁一向和气文雅,我们处得非常好,我捡到此玉后,连忙把它还给景迁。可是景迁却顺手把这玉送给了我,还亲口说出了此玉真正的用处。” “二皇子知道,我不会贪图这些珍宝,只是留下此玉做个纪念。谁知道,这一切,被宋齐丘派来探望二皇子的李昌河听见了,这个李昌河为了得到那半块玉,竟然不择手段…… 李贼先是不动声色,以介绍我结识权臣宋齐丘为名接近于我,我名利心重,更为了离开紫极宫踏上仕途和师妹碧痕成亲,我断然拒绝了二皇子要我静守待时的建议而误信了他的言语;那日便约他同到碧痕的云房商议此事。 谁知道李贼佛口蛇心,他知道我练有锡丸剑之功,他一个普通武夫近不了我身,便在席间将我灌醉,席间我为了醒酒出了紫极宫散步,他竟派人在室外小道袭击于我,等我打败强贼回到云房,却只看见一片火海,我惊慌之下冲进碧痕的禅房,被烟火所伤,我的面容全毁,可是碧痕却已不知下落……好在我最终还是逃了出去,想不到那李昌河却安然无恙的在门口等我!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告诉我说只有他才知道师妹的下落,逼我交出半玉,我怒急之下与他交手,却因为伤重没能杀了他……” “李贼看准我是寒族出身,没有靠山,便反向师傅出首我因间不成、火烧云房之罪;师傅急于遮丑,没有追究碧痕下落便准备将我逐出师门;这时候景迁皇子的病势垂危,幸亏我大师兄史守一出手,用散药救了他一命,为了报答,二皇子问我师哥要什么,我师兄重义气,便向二皇子讨要了唐国秘宝——偷天丹。” “这偷天丹是唐国重宝,本是谭紫霄所创的。它以高手内力御秘法催动药力,可将受力人变作心中所想之貌。若非受力者本人内力弹压药力,或是受力人死,则其貌永不更易。我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直到那一天,我师兄喂我吃下了偷天丹,原来的容貌回不去了,我师兄他只得借药力将我永远变成了二皇子的容貌!我想,那天皇上一见我献艺就答应留下我们几人,恐怕是他不知道我服了偷天丹,以为我只是像他当年最心爱的二皇子吧。 当然这样一来,紫极宫已经回不去,师兄只得把我留在了他城里的自家宅子里。” “后来二皇子的病势复发,师傅查知师兄和王感化的事,急于诿过师兄,史师兄也只得逃离了紫极宫,我二人一拍即合地离开了这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后来,一个大雪天,我师兄出门打柴的时候,才在丹杨宫墙外面众人散居的地方遇到了你……” 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出于义气,我必须替潘易瞒下这件事了…… 李昌河就算当年害死了潘易,得到了这一块玉,他一定得不到另外半块,细细想来也是枉然,但是我再转念一想,既然他的目的是打开宝库,那么他一定有同伙,昇元帝手里有两半金环钥匙,那就说明除了用这对玉玦之外,另有办法能开此门。要想找到玉杯案真正的真相,必须从除了皇帝以外、可以接触这两块金环的人下手,这样的人显然只有一位,那就是宝昌宫使刘承勋! 心中存了这个怀疑,我转身去了史官高大人府邸。 我从高史官所著的本朝史料典籍上得知,当年昇元帝为了给改朝换代铺路,命刘承勋仿制了一对金环,又为了对功臣加以笼络,仿制的金环他只自己收存一块,另一块一直在刘承勋手中,直到大唐国建立,刘承勋才交回了这半个金环。我听了潘易的话,再加上之前我所做的猜测,已经猜出了这件事情的原委,一切只要留待时间去证实了。可是这一切幕后的用意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而我现在急切要做的,便是阻止景遂再调查李昌河的死因。我知道景遂想要查出真相,而且景达也参与了这件事,他是个性格刚毅、不肯含糊的人,要怎样才能阻止他们兄弟呢?直接禀奏皇帝,皇帝也许偏向诛杀张灏有微功的李昌河;我想来想去,只有先去找景通,让他设法写个字柬什么的,说服他的弟弟,停止追查李昌河的事。 我之所以这么想,当然是有私心的。毕竟虽说皇帝现在误会了,可是我和潘易的关系,要远比我和景通的关系更为亲近;而且就现在看来,李昌河是罪有应得,更重要的是,他和目前的案子,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吧! 第28章 琴会 这夜三更,天上只有几点微星,蝉鸣阵阵,反而显得这夜寂静的很。我穿了件男装的紫色轻袍,特意束了赐封国师那日皇帝赏下来的金宝祥云带扣,头上戴了个寻常银纱束发冠,拿根自制的纯银丁香纹发导束住,将一头紫发仔细藏着,手里也携了一把湘妃竹折扇,一番打点之后,我备了一份精心准备的厚礼——一支金笛子,骑了原来那匹小驴子,顺着官道奔齐王府去。 我在洛神观的时候就自认通于音律,所以要打制这么一只笛子,绝非难事,只是景通是个精细人,身份又非比寻常,我当然要加倍用心,丝毫也马虎不得。 一路上上我在想,我同景通是论同僚之谊呢,还是论朋友之交?要说是同僚吧,时光太短,算不上;要说是朋友吧?虽然皇帝有所误会,但我心里清楚,我和他不过是清谈之交而已;充其量不过是我一个女儿家比较大胆,说出了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而已!这次我有求于他,只有拿出感谢他的举荐之恩的由头来请他相助了! 我闲闲踏月而行,已到府门口,瞧见这时的门禁比前时紧了许多。为了潘易,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潘易独门暗器的伤口,给行家景达一瞧是怎么也瞒不住的;景达现在不说破,只是因为他没找到潘易杀死李昌河的理由;而景遂一来职责所在,况且他也最怕惹祸,二来,我与他并无私交;所以只有让景通想法子揭发李昌河的罪行,告知景遂,而后由景遂向皇帝上奏,免于追究潘易的过错。 我这时候便想了个法子,用着史守一前些日子所教的轻功,一下跃进了王府的西墙。 可我向来不善隐藏,刚刚进院,就被护院逮个正着,我亮出皇帝所赐的木牌才躲过一劫,顺利进了王府。可是这个时辰,景通一定并不在书房,而是在钟王妃的香闺里,我要怎么才能见他呢? 我把扇子扣在脑后,手里拿了我只的那支笛子,长长尖尖的指甲泛出淡紫的色泽,微热的天气,我身上却又生出异样的寒意来了。 半幽禁状态的景通果然不同,这府中鸦雀无声,道上偶尔走过几个提灯的小厮,我在身后远远跟着,转过了一个人工的荷塘,果然到了拂烟馆,正是钟妃的内寝之处。 好在我男装来了!我深通道家的吐纳术,体力好的时候,纵身越墙不是难事,这一次事出突然,我已经顾不上钟凝烟那个醋坛子了! 越了粉墙,只听见悠悠的古琴曲声。院内是一片细竹林子,青翠翠的,掩着一栋三层精致楼阁,自有五彩卵石铺地,耳边是假山边上自凿的细沟,由宫城金水河借来的细细流泉,缓缓流入池塘,发出滑如丝绸的温柔水音;鼻际是淡淡的蔷薇花香。 这雅致景象,花费一定是少不了,要是给皇帝知道了,恐怕要多罚你十年八年! 仔细听着琴声,我听着再熟不过了,分明是我修的琴嘛。 我躲在一株柳后,瞧见景通正在抚琴,一边抚琴,一边吟道:“夏日浓荫影初长,楼台映水入池塘,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如此良辰美景,国师仙驾既然来了,怎么不显露显露真身呢?” 我轻轻抚掌而笑,从柳树后边出来,打趣他说:“怎么,这暗夜里没有美人相陪,只落得一人抚琴背诗消遣了?” “云儿休要取笑我,今日是岳父寿辰,凝烟要我回岳家,我却不敢去,怕给父皇知道了,多心我拉拢大臣,有感而发,就吟了高骈将军这首求自在的好诗。” “原来殿下心里头求的是安宁啊?” 景通看向微笑的我,停了一停,说道:“手里那只笛子别致的很,也送了我吧。” 他说着就起身伸手来接,我一闪身冷言道:“原是要送的。只是我无事不登你三宝殿。” 他的手触到了笛上的穗子,放在指间绕了绕,一手加力就把笛子抽了过去,笑道:“想必为了潘国师吧!” 我点一点头,“正是。” 景通的眼里有着一点莫名的醋意,懒懒道:“就在刚刚有人替景遂传信,已经查实是刘承勋伙同李昌河贪墨了宝昌宫的巨宝和五十万两银子。告诉你吧,这会子景遂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那李昌河罪该问斩,皇上就算知道,也不会怪潘国师吧?” 景通凉凉的手触上我微热的脸,正色道:“没有这事。李大人触犯国法,该有大理寺定罪,怎么能有潘易擅自做主?” 我紧张起来,问道:“那……擅杀大臣,他不就死定了?” 景通大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人是潘易杀的,又不是你……哦……你不会是犯了色戒,看上了……” “你可别胡说!”我顺口就说了一句,连敬意都忘记了,“还我吧!” 景通转身,背着我说道:“我就不。你若要我把这事瞒下来,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告诉你吧,史国师前日一早就来过了,也是走的你那条路,我可没应承他!” 我俩靠着背,我说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李景通声音温软如水,“只要云儿往后不向着潘国师,就向着我!” 我道:“贫道和殿下一向少见。” 谁知他说:“往后多见就是了。” 我急了,转身面朝他,逼问他道:“你想怎么样?” 他无奈,一副无赖嘴脸,“我没想怎样。……哎,对你实说了吧。我和景遂兄弟情深,他什么也不瞒我,我已经知道,父皇对此事已经有处理了!” “皇上怎么说?” 景通眼光灼灼,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上勾的眼角散出迷离的光来,薄唇一动:“你急什么呢。看来,潘国师在你心里的分量果然很重呢!” “是。”我说道。 “哎……”景通微微一叹,说道:“刘承勋是我朝重要武将,对他贪墨的部分不予追缴,却找了他蓄养家伎的错处,开了他宝昌宫使的位置,留在边关为偏将了;李昌河虽是从犯,如今皇上给他报了暴毙;至于那只杯子……” 我问道:“有下落吗?” 景通意兴阑珊,缓步走向琴台,伸手抚了一抚弦,散出几点琴音,“那是在我府上搜出来的。就在我触怒父皇的前几日,陈觉与冯正中他们来访我,顺手送了我一些东西,我就收了,谁知里头竟有那只玉杯!” 我不觉关心起来,问道:“那你手下必是有人通了刘承勋一党吧。” “我知道刘承勋背后的主使者可能是宋齐丘——宋大人原是支持景迁以后登位的;现在他又明里暗里支持景遂……” 我一眨眼,沉声问道:“你不恨他?” 他垂下眼眸想了一想,看着我,仿佛我是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似的,他面容沉静至极,缓缓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想有大出息,但也不想做皇帝。宋大人这样做,也是希望拥立没有根基的幼主,好保住他的权位,站在他的立场上也没有错。” 我便问他:“可那个杯子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我也知道陈觉和宋大人关系匪浅。” 我的眼里蕴了些笑意,觉得他挺有意思,明明被人坑了,却还要与人交好呢! “那你还和陈觉相交?” “大臣之间彼此交好终归是件好事。而且我也喜欢这样。既然与人相交,便要真诚,就像布衣之交!” 我脸上笑意更浓,“就像你我?” 他的眼中眸光如迷,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不一样。国师是一丛紫丁香,在雨里也有香气,叫我难忘呢……” 第29章 盘龙之梦 景通猜的没有错,皇帝没有追究宋齐丘和陈觉贪墨玉杯和私赠景通的罪行,而潘易没有遭到皇上的一丝怪罪,反而是那个死了的李昌河,一人承担了玉杯窃案和宝昌贪墨案的所有罪责,以往的微功,皇帝似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一向英明的昇元皇帝,这次也怨不得他糊涂——我回紫极宫的第四日,从心急忙慌的史守一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皇帝得了背疮,高烧不止,吴廷绍按皇帝的旨意,紧急宣诏我与潘易和史守一三人同进天泉阁。 我三人与太医一同努力了许久,景通也从府中冲了出来,整日守在那里。皇帝从昏迷中醒过来,一眼看见了景通那着急的样子,想是一时心软得紧,当时就答应他再也不关他了,还说这些日子苦了他了。可景通一点也不开心,我也看出来了,他是真关心父皇啊! 景通衣不解带的在天泉阁守了五日夜,皇帝的病总算是稳定下来了。好起来的昇元帝对我们这些救他一命的医者那是和气极了,终于有一天,天极热,该是我当值守着皇帝,皇帝对我说道:“方才朕午睡的时候,梦见一条龙盘在天泉阁外的梁柱上,云国师啊,你扶朕去瞧瞧吧!” 我扶着皇帝走到天泉阁外,看见景通手里是卷着本书,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天上的云出神儿。 皇帝朗声叫道:“景通!” 景通这才醒过神,走过来行了一礼,说道:“儿臣恭贺父皇大安。” 昇元皇帝含笑轻抚他的头,温言问道:“你瞧的什么书呀?” “食谱。吴太医与御厨张览胜合写的,专门对父皇的症,他们准备给父皇用呢,儿臣且先瞧瞧。” “嗯。”昇元帝眼角眉梢含着笑意,“是个好儿子,朕立你当太子吧。” 景通急道:“父皇,接下江山是大事。你可不能草率决断,儿臣兄弟间互相友爱,绝不会出现兄弟争位的惨剧!所以父皇,儿臣不想当太子,就是怕兄弟们生分了!” 皇帝脸上有些严肃,口气也硬了些,但还是慈爱的,“好了。朕什么时候要你替朕拿主意了?朕知道要怎么做,伯玉……你的责任可要担起来了!” 景通重重点了点头,也重重说了个“是”字。 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很快传旨,虽不与景通太子之名,仍居齐王位,但命群臣皆以太子礼待之。群臣私下可呼太子而无过。 自即日起景通更名为李瑶,不多时,又嫌瑶字避讳不易,命景通再次改名为璟,不多时,与景通不和的宋齐丘被贬任镇海军节度使;贬黜许久的冯延巳大人回来了;掌书记查文徽和幕客陈觉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他的兄弟景遂、景达来给他贺喜,他应该很开心;可是盛宠之下的李景通却一点都不高兴。这一点起初我也想不明白,直到那天,雨下得挺大,景通穿了个米白袍子,牵了匹白马,打了把素色的瘦柄白纸伞,来访我的紫极宫,邀我同去那天我们曾去过的方山,宝华宫道观。 第30章 宝华情孽 烟雨如线,黛色山峦空空濛濛映入眼帘,本是江南独有绝佳的美景。我的衫子虽然有些湿了,心情却不沉重,反而觉得天地空旷,身心舒泰。可是我转脸看看并辔而行的李景通,却是脸色苍白,秀眉紧皱,那薄薄的唇紧紧地抿着,马走走停停地行了一时,他的眼泪却好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得掉在他拉着马缰的手背上。 这些我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不去问他,他松了左手,一把抹了眼泪,说道:“雨大了,咱们快些,你别淋着雨着凉了,到时候怨我。” 我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我淋雨不要紧,这天着不了凉的。只是堂堂的太子殿下,怎么哭了呢?” 景通闻言,柔柔的看了我一眼,勒住马,说:“我这次来这里,父皇是不让的;你跟着来,是我为难你,你愿不愿意?” 我看他一眼,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净,长长的睫毛湿湿的并在一处,半掩着那对幽深莫辨的眸子,我没好气地说:“我愿不愿意,不是都已经跟你来了嘛。” 景通吸了一下鼻子,抹抹眼,“国师,你知道宝华观主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小道不知。” 景通眼里哀伤满溢,口气淡的不能再淡:“你总是这样,一口一个小道、殿下的。” 我瞟了他一眼:“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景通眼中神色渐渐安然,幽幽说道:“是我姐姐,长兴公主。” 我有些好奇,问道:“怎么,公主入道?为什么?” 景通忧伤地看看天上的云,喃喃道:“因为我姐夫杨琏,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一艘船上;而且凶手……凶手就是父皇……” 我听了心里有些害怕,那样威严而慈爱的皇帝,怎么会做出杀女婿的事? “为什么?皇上……皇上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女婿呢?” 景通微微一叹,眼里带了些近似于柔情的意思,望着我说:“杨琏是个聪明俊秀的人,我俩的感情也挺好。可惜,他是杨溥最优秀的长子。” 我心里道:“怪不得杨溥临死那么恨你们一族,原来如此!” 我沉吟一时,问道:“你的姐夫既然已死了多时,你现在再流泪,恐怕迟了吧。” 景通闻言,竟然抽泣了一会,那柔弱的样子和我初见他在官道上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轻轻哭了一会子,说道:“我是为我姐姐流泪。” 我不假思索,顺口说道:“大唐风气开放,到时候,找人给做媒,让令姐改嫁不就是了?据我所知,义祖皇帝的大公主不就是这样,原配驸马也给你父皇杀了,又改嫁一个李建勋大人?” “可姐姐她、她不是那样的人!”景通的眼泪终于像这雨势一样,不住的冒出眼眶,“她是深爱姐夫的,姐夫死了以后,姐姐恨死了父皇,父皇虽然心里面怜惜姐姐,可是口里不愿意认错,听任姐姐一个人在那道观里折磨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眼下已经垂危了……父皇却还不肯松口,这次我不听他的,我怎么都不听他的了!” 我不说什么,快马加鞭的跟着景通进了宝华宫。在宝华宫,景通急急地一人进了长兴公主的禅房,长兴公主病势危重,已经不能说话,景通一个人呜呜的哭着,听得里面断断续续的说:“姐姐,我是伯玉啊……就算你要做‘未亡人’也不要每次来你都不说话呀……姐!……” 景通喑喑咽咽地哭了好一会儿,只听得里面虔诚的磕了几个头,景通的额角带了一块淤青,踉踉跄跄从里头出来了,“姐姐不肯用膳呐……怎么办啊……”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心死了,我也没有办法。 景通不眠不休的等在道观里面,一直等到天色漆黑,皓月凌空——等来的是长兴公主的死讯。 出来报这个消息的是水清——那位来自淮扬、给让皇临终亲口托付给我的绝色丽人水清道姑。 景通是哭着奔回天泉阁给皇帝传信的——他的马就丢在宝华宫里,伞也撒气丢得老远;人却是失魂落魄的奔了很远的山路、给雨淋成了落汤鸡,我没来得及拉上我的小灰驴,就打着伞快步冲上去,本是要给他打伞的,谁知那两寸多长的紫指甲,却戳着了他推开我的那只左手,他看看自己手上的血,忽然抽掉了我的伞,然后出大力气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沾得我胸口、背后迅速湿了,他恣意放声哭道:“云儿,我不是等这个结果……我不等这个结果……我要她好起来、我要她好起来啊!” 我不如他的力大,一时挣脱不开,可是想起我在让皇面前发的毒誓,我心里头真是害怕!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僵直了,丝毫也没有配合他,他脸上也不知是雨是泪,此时的仪态是全然顾不上了,他伸手抚了我的脸,我脸颊上带着他指尖的凉意,他喊道:“你做什么劳什子国师?为什么我们只能是同僚,我为什么什么都想跟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跟我不远不近啊!” 我心里急了,眼中的紫气凝集,身体也软了,手脚的寒意一点点透入骨髓,我虚弱的道:“殿下别哭了、别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先回宫,回去报告皇上,尽快让公主入土为安才是。” 景通瞧出我的异样,竟然双手横抱了我,说道:“不许乱动,你毒发了,走不得路,坐骑又忘了骑,再说就是带上了,我也不让你骑,我抱着你走就好了!” 第31章 天机 长兴公主停丧在宝华宫,景通伤痛至极地回宫去报了,皇帝也只是等治丧的人忙完后,才面无表情的在大小宫眷的簇拥下到了宝华宫,只是抬手揭了公主遮面的白纱,掉了几点泪,转身便回了。 隔日传来皇帝加封公主为神的诏谕,午后是个阴天,史大哥闯回紫极宫,说道:“皇帝哀伤过度,背疮复发,急召我等再次进宫!” 到了皇帝寝殿外面,我见景通兄弟三人,连同现下不受宠无爵禄的皇五子景逷也已到了。吴太医摇着头从里面出来,传旨说皇帝唤我们三人入见。潘易的身体近来愈发衰落,他和高大伟岸一身墨绿衣袍的史守一一前一后进去,我在后面瞧着不觉很是心酸。 到了殿内,只觉得烟雾缭绕,一阵浓浓的龙涎香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看见史守一从我制的银盒中拿出一丸药丹,传给潘易,潘易皱着细眉瞧了一阵,那药带着乌油油的光泽,与平常相比,好似更加玲珑可爱,然而潘易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游移,我便催促道:“发什么愣,快点啊!” 潘易好像有心事,想了一想才把药递给了皇帝近身的刘太监,刘太监递给皇帝服了,皇帝沉沉睡下,除了刘太监外,其他人敛着声气小心退出了。 史守一和吴廷绍退至偏殿,继续商议方案,看护皇帝病情。我此时走得略远,南唐宫外风景迷人,虽说皇帝登基后没有着意修缮宫室,但皇宫毕竟是江南巧匠所修,自有别处没有的韵致。大小虹桥精巧曲折、金水河在桥下缓缓而流,水系流经之处,植些寻常花草,姹紫嫣红,点缀宫院,并无什么皇家气象,却在质朴中自带主人的三分贵气。 仲夏的花香鸟语中,绿衣的潘易一手扶着大虹桥的朱栏,心事重重的瞧着桥下的流水,我从背后拍他一下,问道:“今日是怎么了,有心事?” 谁知他见了我,竟拉着我走远些,到了一棵丁香树下,他哑声道:“云儿,告诉你不怕,你别告诉别人!这阵子的丹药,配方不对!” 我一听不觉脸上变色:“不可能的,这治背疮的药也是你师父那簿子上的,是我和史大哥一同炼制的,怎么会……” 潘易一手捂了胸口,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你可曾瞧着丹药出炉么?” 我摇摇头。只有我心里清楚,这些日子我心不在焉,已经有月余没有进过丹房了。 潘易轻轻咳了一阵,说道:“师兄配方从来都是稳妥的,但以最近的情形看来,”潘易定定看我,仿佛要把我吸进他的眸中,声音却低得不能再低,“皇上的背疮,原是在行伍间落下的,因积压于心的悲伤而加重病势,也是有的;可疮口溃烂短期内发展至此,却是我等进药失误所致!” 我闻言大吃一惊,“怎么……怎么会……” “皇上有太多大事要处理,时时需要有精神,我猜师兄为了让皇帝看上去精神不错,同时使药丹看上去更油亮可爱,定是加大了金石铅汞之量!” 我一惊,手中拂尘掉在脚边,脱口轻呼:“啊!我等是救人的道医,可是如今怎么会……” “若是师兄没发现,这事儿是无意之失,倒也好办,从此悄悄改了就是;若是他有意为之,那……” 我脑中思绪翻腾,“不会……他是常制丹药的人,本身医术又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潘易静静立了一会子,有丁香紫色的花瓣落上他的衣襟,他缓缓道:“就算是这样,也不用怕。只把事推到我身上就好了……任凭是谁也无谓追究一个死人的罪责……” 瞧着潘易那初雪一般的脸色,我心中生疼,说道:“你还不到而立之年,说出这话来,也不怕晦气!” 潘易的嘴角都懒得勾一勾,只是那双眼,看着温柔至极,“你要相信我师兄,他不是坏人,将来若有什么事,云儿,你一定要向着他!” 我心里说道:“那还用说,我跟你们比亲兄弟还亲,这还用嘱咐?” 心里想着,嘴上应承他:“这个自然。” 我一面急急地辞了潘易,转身往殿外游廊上跑去,我急着等史守一——他留下同吴太医商议皇帝下一步的疗法,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可他还在偏殿里呢。 我正要撞进去,却撞见了李景通,瞧景通的神色,可能皇帝有意对他隐瞒,他好像并不清楚皇帝此时的病势,只说道:“这些日子累了吧?父皇的背疮是给吴越国打伤的,不大好治,你也要多费心了。” 想起皇帝的病可能我们也有责任,我的话到嘴边,又给生生噎了回去。景通见我若有所思,便追问道:“怎么了,莫非父皇……” “没错,殿下,你父皇的病这回不轻,远不是上次喉疾可比!” 景通闻言脸色阴了下来,往内殿方向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我看着他身上穿的太子团龙袍,疑惑道:“去啊,怎么不去了?” 景通微微叹息,说道:“父皇刚才清醒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也没告诉其他兄弟,显见得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病情……我只等他醒了,唤我便好……免得他疑心我,再冲我发火。” 呵。我脸上微微冷笑,皇家果然没有什么孝子贤孙!我不再说话,等在殿外,半晌才见史守一和吴廷绍,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快步从偏殿里走出来了。 第32章 邀约 我疾步上前,拦下了史守一,正要说话,潘易却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止住了我的话,他对史守一说:“师兄,我有话问你。” 史守一神色复杂,定定看了潘易和我一瞬,说道:“咱们有话回去说。” 见他这样说了,我们也只好先行作罢。这日傍晚,景通饶有兴致的来访紫极宫,我与他说了几句皇帝的病情,他的眸子黯淡下来,说道:“父皇的背疮好起来慢些,有三位国师的药丹再加上吴太医的汤剂、药膳,定能慢慢恢复的。但今天我来访你,原不是只为了这些事。” 景通脸上的信任之色,现在令我心有不安。看来我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进丹房,仔细斟酌一下丹药的配方,否则要是真的害了昇元帝,可怎么对得住他! 我换回女子装束,紫色发丝也因风而舞,头上戴的是女冠常用仙姑冠,前额垂了一枚小小紫晶,身上穿了紫绡道装紧腰长裙,腰间垂了那两枚玉,当时我轻摇玉尘,脸上若有若无含了三分笑,对他道:“殿下既然不是来问病的,且近日又不是上香祝祷的吉日,那么今日您光临紫极宫,有何贵干呢?” 景通脸上带着一点薄嗔,脸也有些红了,“不为道家的那点子事,我便不能来了么?” 他说着便回身,从一个青衣侍者手中接过一个画轴,说道:“喏,你看看。” 我接过卷帛,展开一瞧,是一卷紫衣美女临风而舞的图卷。 我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好兴致,父皇有疾,你竟还雅兴不减……” “哎。你总是那么酸。”景通无奈的叹了一声,说道:“不和你说笑,是件公事。你知道父皇有疾,不便接待渡海而来的高丽使臣,所以今日传旨把此事交给我了嘛。” “那……”我手中拿了那卷画,问道:“这幅画是什么来历?” “你知道,我朝的周文矩擅长绘制宫廷盛世,尤其擅长人物仕女,有一日,他作《申渐高乐舞图》,画下歌者王感化唱《凌波曲》的景象,我对其中一名舞者的舞姿颇为着迷,就临摹了一幅……” “这名舞者……”我秋波一闪,瞧上这紫衣女子的脸,不觉脸上一阵阵发烧。 景通脸上挂着点坏笑,桃花目中放出泠泠水光,“国师说像谁?” 我合上卷轴,正色道:“您来找我莫非要我重现唐时的‘凌波舞’,迎接高丽使臣?” 景通抚掌微笑:“国师聪明。寻常舞姬,自是没有国师的出尘仙气。” 我听着他的溢美之词,脸上淡淡的,心里却有所触动,“那申渐高又是什么人?” 景通道:“这个人我也不太清楚。画原画的周文矩与我交好,才把那卷旧画交给我赏玩,我只知道这个申渐高才华横溢,原是我大唐国教坊司的局主。昇元元年的时候得病去世了。” 我叹道:“能编制如此歌舞的人,偏偏不在世上了。” “呵。”景通浅浅一笑,徐徐叹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人之寿夭,唯圣人能通其道……好在我也深通音律歌舞之道,自问不在申大人之下,国师也一定不输给当日的那个舞者,还请国师要费神啊。” “小道是山野之人,殿下如何笃定我会此舞呢?” “我自是知道国师你的能耐,但就是不知道国师是否愿意为我……”景通的眼睫垂了垂,目光灼灼:“为我大唐国尽这份心?” 我想了想,左手拈着拂尘作了一揖,“愿意效命。” 四目顾盼间,景通忽然望望四周,见那侍者早已退远了,便对我柔声道:“近来你的旧疾没有发作吧?……国师的发色淡紫,画眉需得浅些才好看,我看云儿你……你天生长眉入鬓,正合适画笼烟眉……” 我步下加速,转身躲开他道:“我是出世之人,今生已经无缘妆饰,殿下这些闺房之趣,实在应该向着钟妃娘娘和你旁的各宫妃妾,休要缠绕于我……” 景通兴味索然,有些落寞的道:“你总是这样,与旁人不同,我早就惯了。” 第33章 锡丸长剑(上) 那日景通离去后,我对着漫天的夕阳,静静展开那幅紫衣美人的画卷,见画中人于丁香花下、华筵之上翩然起舞。后排有许多舞姬,一律着浅粉曳地襖裙,排成莲花型队列伴舞。 画风工巧,上面题着景通最擅长的羊欣体字,写道昇元六年仲夏日,仿写于东宫,冒昧赠予国师,唐突勿怪。 我正站在紫极宫院内痴痴地看着画,史守一肃然从我身侧踱步而过,见了这画,看了一会儿,竟然大吃一惊,他一反常态,冷着脸说道:“这是我先父所排的歌舞,主唱应该是王姑娘,领舞的原是她的好姐妹水清,怎么这花下席间起舞的女子,竟然画的是云儿你?” 他话中玄机,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歉然一笑,伸手从他手中拿过这卷画,淡淡笑道:“这是景通殿下闲来仿画的,并非周大人的原作,殿下方才要我在高丽使者来的那日,帮他重排此舞呢。” “原来如此。”史守一衣袂飘举,宛如玉树临风,他对我温言道:“阿云,这皇宫里头没有好人。我上回教你的轻功,你一定要好好练着……”他的眸子透出他满腹心事,史大个子略略停了一停,捋了捋他左边额角垂下的一缕乌发,音沉如水:“阿云,我知道你和阿易现在都有很多话要问我。不错,皇上的病情加重是和我有关,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话还未完我便伸手捂了他的口,急道:“我很久以来崇敬的史大哥,怎么会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你知不知道,万一皇上有个好歹,我们必死无疑,而且我们会和继位的景通殿下结下死仇!而且,李景通对我们有举荐之情啊!” “阿云!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史守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我也是进宫以后才得知的。哎,有些事,用腰间的剑是解决不了的……我是迫不得已——”浓眉大眼五官棱角分明的史守一忽然咬了咬嘴唇,“不得不为!” 第34章 锡丸长剑(下) 然而后来的三四天我并没有如约去看景通。潘易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史守一也辞了皇帝的差事,回到紫极宫来看护他。到了第五天,李景通脸色苍白,步履无力,一看就知道是身上的伤没有好利索,但傍晚他却又来了。 一袭紫衣的我看见景通气色不好,心里着实有些不忍。因为他受伤盗来的“偷天丹”其实却并没有能救得了潘易。我手托一个紫檀药盒,放到他手里,说道:“对不住殿下,原来这药只能改易容貌而不能治疗烟火之毒,所以,如今只能原物奉还了。” 景通苦笑一下,说道:“我瞧云儿……云国师你近来瘦了很多呀,”他停了停,满不在乎的拿起那个盒子,说道:“原是我不好,上回与高史官下棋,他讲起父皇遇刺的旧事,我却把药名记错了;你呢,一向深通药性,这回想是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才听了我的、找错了药吧……听我一句,你那样死守着他也没有用,自己可要……” 我向前福了一福,道:“多谢殿下。”这才看了一眼潘易房间的白色窗纸,问道:“殿下此来就为了看潘国师吗?” 景通道:“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来另有要事,有许多话要问国师他呢。”潘易见了景通好像很高兴,难得劳了心神,陪他下了半日的棋。直到月上中天,还是景通见潘易脸上有了倦意,才让李宁安收了棋子。果然潘易捂了胸口咳了半日,脸上的血色褪尽,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了。 景通皱着眉毛,埋怨道:“国师刚好一点,不能劳神的。是伯玉不好了。” 潘易嘴角扬起个微妙的弧度,“殿下你此来,怕是还有别的事吧……你我结交一场,小道看来还得用点心思呢。” 景通朝旁侧挥了挥手,李宁安、凌真远医师和史守一退出了,我也退出门外,却留了个心眼,用潘易穿我的隐身法隐去身形,倚在门外偷听一二。 景通道:“景通今日拜访国师,除了探病之外,却还有一件大事要问国师。” 潘易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 景通沉声肃然道:“自然先问国事。” 潘易朗声一笑,“殿下忘了,潘易只是一个山野小民,又怎么能问国事呢!” 隔着茶烟弥漫,景通声如静水:“国师不必过谦,你一向是深藏不露,但我知道你本性不羁,我早就看出来,你能洞察世事!” 隔着皎洁秋月,我清楚的看见潘易伸出一指,蘸了茶水,顷刻画出天下局势图。 景通望着小茶桌上的水图,愣了一愣,很快语气恢复平静,“实不相瞒,国师这是我的问题,也是父皇马上要在朝上考我的问题,我只想问你,阿易,你说句实话……便说错了也无妨,你说说我们唐国能一统天下吗?” 潘易咳了一阵子,叹道:“殿下,你看,唐国旁边有吴越国、北方有晋国,从目前的地理位置看来,我唐国……” 景通双目闪出急切的光,“怎么样?” 潘易摇了摇头道:“绝难。” 景通沉默了一瞬,想必不死心,“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潘易道:“好在目前还有个办法,就不知殿下能不能听我一言了。” 景通急道:“哎呀先生!” 潘易目光睿智,缓缓道:“现在唯一的变数便只有晋国。晋国国政不稳,随时有可能内乱……伯玉、殿下……” “你是说……” 潘易小声道:“派一位得力的将军,以招兵为名,去往北方晋国,行刺探之实……” 景通轻轻击案,赞道:“此言甚是!我们现在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南方颓败的小国,待国土扩大之后,伺晋国有变,一举北图,大事必成!” “如此……”潘易冷言道:“唐国必亡。” 潘易的话好像给景通当头浇上了一盆冷水。景通似有些怒意,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消瘦,潘易的颧骨有些凸起,眼睛却愈发清亮了,他含泪递了一杯茶给景通,说道:“妄动刀兵,劳民伤财,民心必失啊。” 景通修长的手指,狠狠捏了捏青瓷茶杯,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难道我们要固步自封,守着不利的地理条件,坐等自生自灭不成?” 潘易真诚地望着景通,说道:“殿下和唐国,眼下握着唐国的一张王牌,那就是唐国的财力与人材,有了这个,只要记得和睦邻邦、以德服人,待晋国一乱,我便挥师攻取——背后……背后没有后患,我军图到了中原,借中原财力来图我们邻邦,便可有一线希望……” 景通的眸中有一丝冷意,他转过身轻轻拍了潘易的后背,柔声道:“不瞒你说,父皇只要我结好邻邦,旁的他便不想了,还说要邻国自愿归附,我看简直不可能!但如你所言,战线拉得太长,我军的损耗会更大;而且,万一邻国觊觎,我国会腹背受敌……” 潘易喘息甫定,哑声向着景通耳边低语道:“殿下,将来,你无论进退,都要择地迁都,否则,六朝殷鉴不远,大唐国危矣。” 景通想是知道潘易的忠心,一点也不责怪他,还轻声细语的道:“你好生歇息着吧,你的心,我明白的。” 潘易弱弱地接道:“那云儿的心,你可明白?” 景通微微叹息,眼底似有无限无奈:“阿易冰雪聪明,我对她的心你是看明白了,只是她的心,我说不准呢。” 潘易静静一笑,说道:“后院三百娇娥,你如采花之蝶,她又怎么会从你?” 景通又叹了一声,喃喃道:“皇家,这个最难。不过我对她,确实不怎么一样。” 第35章 侍药 “师弟!”史守一急道:“难道你已经不相信我?” “师兄!我相信你。两年前,你把我从我师傅那里请到紫极宫,拜谭国师为师傅,后来我又跟着你离开了谭国师,一起流落江湖,我哪一次不是跟着你的?” 史守一望向潘易消瘦的脸,颇有感触地说道:“是啊!师弟,你原来那个师父的本事,远在谭紫霄之上,你的种种异能,也远在我之上,甚至我傍身的剑术和浑厚的内力,全部都是你的真传!正是有了你,我才可以以师兄的身份欺世盗名……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你造就了我的今天,可是,除掉昇元帝,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潘易艰难地立起身来,拉了史守一的裤子下摆,苦苦哀告:“师兄,这次你若要害了皇上,就是害了云儿,害了她的将来,所以,我拼死也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你知不知道,景通殿下费了一身的功力,就为了替云儿消解那绕指之毒!为了她,景通他以后再也不能动武了!” 史守一诧异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在长兴公主去世的那日。殿下抱着云儿回来,在她的房中呆了许久,你知道,我一向和殿下他投缘,那天等他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神色有异,细问之下才知道的!” 潘易的声音是那样虚弱,可我却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原本昇元帝就常常嫌弃景通文弱,再加上宋齐丘一心拥护幼主,正在极力撺掇皇上废长立幼,册立老三景达或是老二景遂为帝;如果现在景通的情况给皇上发现了,无疑会给宋大人等人送去现成的借口,况且他这样又是为了我!这么档子事,这个李景通怎么一点都没有透露给我呢? 我脚下踟蹰,想进去问明情况,可是我又害怕,如果我撞破了史大哥的绝密计划,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想来想去,我停在了门口。 里面的史守一慢慢的开口了,“潘仙人,潘道长,你知道吗?我原本是姓申的,那教坊之主申渐高,就是我的父亲!” 史守一这句话令我震惊,可是申渐高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呀! “这么多年,我揣着义父的叮嘱一直想查清楚这件事,直到那一日,我去拜会宋齐丘,宋大人领我去了御史高史官的府邸,我无意中翻看了高史官所著的书稿,才知道我父原来很受昇元帝的赏识,那日君臣在席前欢宴,昇元帝原本打算赐酒给老臣周本,可是年近八旬的周大人却推辞了。这时我父上前礼拜,笑道:‘请将此酒赐予微臣申渐高,不胜荣幸之至!’昇元帝随即满脸欢笑将酒赐给我父亲,谁知当夜我父发病,昇元帝又派我父的友人、现在吴太医的师兄史明忠来救治我父,史太医救治无效,可怜我父亲裂脑而死,可怜我母亲早丧,只落得孤苦伶仃,最后被史太医夫妇收养。而昇元帝呢,他怕人知道我父亲去世的真相,竟然令人不停地在朝中排挤史太医,直至将他排挤出朝成为普通郎中!” “可是……可是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难道是皇上的那杯酒?” 史守一紧紧握了握剑把,恨声说道:“是!皇帝原本要毒死的人是周本老大人,因为周本窝藏了逃出囚室的让皇之兄常山王杨濛于府,皇帝对他早有不满;可是阴差阳错却让我父亲喝下了那杯毒酒!” 潘易蹙着眉,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昇元帝真的是狠毒昏庸之主的话,他根本不需要派史太医来解救你父亲,他更加不会放过知道真相的史太医……” “你不要为他说话!我与他有杀父之仇,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潘易眼中泪光迷离,那样含情注视着史守一,声音也柔弱如水,“就算你要害他……也请等我死了之后吧……你也知道,我身中烟火之毒,只要停了那修元丹,就没有几日好活……难道这么几日,你也等不及么?” “好!师弟,我不会连累你和云儿的,我答应你,在你在世的时候,绝不毒杀昇元帝!等你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好好安置了云儿,然后再动手!” “师兄!”潘易绝望地唤了一声,隔着窗户,我清楚的看到潘易的长睫下方,有两道长长的泪痕,但史守一看也不看,转身进内而去了。 潘易好像弱柳扶风般轻轻走出了房门,走了没几步,他的手扶了一株柳树、脚下也停了一停。我趁机扶了他一把,说道:“潘大哥,小心!” 潘易微微笑了笑,眼睛亮极了,比此刻天穹上的星子丝毫不差,他又努力改回我初见他时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小云儿,躲了好久了吧!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然而我的脚下却与他一样的无力,今日的一场偷听,我知道的太多了! 第36章 约定 我扶着潘易好不容易走到他的房外,伸手推开了他的房门。见室中叶黄色香木花架上青花瓷盆中栽了数株兰花,在暗夜里嫩叶舒展,飘出阵阵暗香。 我望向潘易,他的脸越发憔悴了,看看他现在,想起他生气盎然的过去,我鼻子一酸,说道:“天不早了,歇了吧。可别忘了服药啊。” 潘易温柔的瞧我一眼,说道:“云儿倒还惦着我。” 我心软极了,想也不想就问道:“可曾找过吴太医?” 潘易微微一笑,似白鸥拂水,“没用的。其实我自己就是医师呢。” 不知怎么的,看他笑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我说道:“你自个儿不想办法,大不了我替你想,今儿还不歇着,等什么呢!” 潘易若有所思地站在瘦瘦的兰花架旁,借着月光看去,绿衣的他也好似一盆出尘的兰草,在微风中柔柔地曳动,“明儿咱们告一日假,我们去秦淮河畔走走可好?” 不知道何故,此刻我对潘易充满了怜惜,对于他的要求,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因为这个约定,我却耽误了景通的那个约定。但是就算我现在知道了,我的内心里,还是没有一丝后悔。 第37章 传艺 第二天天气晴好,我一早唤来一个小徒弟,递了个手本,告了一天假。同了潘易,来到秦淮河畔。河滨绿柳如烟,游人如织。潘易身上背了个竹筐,那消瘦挺拔的身形立在淡淡的朝霞里,自有一种萧索的意味。 我们两人逛了一逛集市,潘易提议说到河上荡舟玩儿。我虽不知他的用意,也就满口答应了。 我们在码头雇了一只小舟,我押了一锭银子给船家,自己撑了船载着潘易看景。 潘易的筐子里带了个水囊,里面的清水是我亲手灌的,潘易就着水囊笑着饮了一口,在手中轻轻摇了一摇,递给我,我不防备,也喝了一口。 鼻间口中只觉得一阵烈烈酒香,我惊异地瞧了潘易一眼。潘易朗声大笑,说道:“呛着了吧!” “这是怎么弄的?” 潘易不屑道:“小把戏而已。今儿有兴致,再给你玩儿几个。” 看着他那个顽皮的样子,我的玩心大起,一时竟忘记他是个病人。潘易双手就近掬起一捧水,亮盈盈的河水,他的眉眼都好像在笑,说道:“看好了!” 我目不转晴地看着那捧河水,看见得它一点点化成银色,成了亮闪闪的一泊水银! 我淡紫色的指甲轻轻触上这水银,水银熟悉的质感令我诧异不已,“这……” “小小的戏法而已嘛。” 我自信黄白术当属不错,与他的“戏法”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知道这是预先在手上放上某种粉末,然后运用绝世的气功,硬是靠本身的热力将清水炼成了水银。 我睁大眼睛瞧着潘易,只见他掌中的水银又变回了清水,他眼中波澜不惊,徐徐说道:“你好好看着。”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沿河岸上有数株高树,夹杂着种在柳树之中。那树叫不上名字来,叶片却很大,叶子却呈现出由夏入秋时独有的五彩之色。潘易顺手拾起几片浮在水面上的叶子,不知怎么的,顺手一甩,便是几尾活蹦鲜跳的红鲤! 我大奇道:“潘大哥真是神乎其技啊!” 潘易道:“假的就是假的,障眼法而已,当不得真。”说着他转手又把这些鱼丢回河里,果然又化作方才的几片树叶了。 潘易嘴角一动,露出无瑕的一排贝齿,又从竹筐里拿出一个紫色丝绸布包,对我说道:“这个也给你了,里头是我的锡丸剑和方才那些把戏的秘诀。外面的这块绸帕,也是件好东西,我来试给你看!” 于是他解了那块绸帕子,叠了几叠,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潘易已经不在舟中! 我心里头暗暗相信他真的是谪仙,恍惚之间,他却又出现在我眼前。他沉声教导我说:“云儿,当年一个大冬天,我因为和我第一位野道师父同舟而渡,他便教了我这些法子。谁知我向来喜欢卖弄,身上藏不住东西,人也散漫惯了。受不了师父那些个‘归隐’的说教,私自结交了史守一,后来又认识了碧痕,便更不想在师门拘着了。谁知跟着师兄进了紫极宫,却还是不能安乐,一来二去以致于此……哎……” 我眸中映出潘易消瘦的样子,想了想躲也不是办法,是该和他说说眼下的事情,于是便分析道:“史守一既然是申渐高大人的儿子,他要报父仇也是应该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不仅自己犯下弥天之罪,而且我们和景通殿下他们……” 潘易的表情就像枯叶沉于古井,沉静的就像天上的微云,“云儿。我平生泄露‘天机’已多,不在乎多一个。从地理位置上看起来,唐国是绝不可能一统天下的。可是,昇元帝施政甚得人心,若是守一此时真的用这种不见光的法子害他一死,那史师兄他便也是道门的不法之人,你我不能再与他为伍了。但,虽说如此,念着同门的情分,你只要尽力阻止便好了。” “那……那要是我阻止不了呢?” 潘易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他微微咳了几声,“这便是最难的。若是阻止不了,你便要维护他,保他的性命,哪怕再难,你也要如此!” 是啊!仔细想想,我不帮史守一去害皇帝,只能阻止他;可毕竟申渐高是昇元帝害死的,而他又是史守一的父亲,史守一因为皇帝的决定,失去了他的父亲;而他的义父也是因为皇帝的指使,而从一位大御医沦落成一个世代的“郎中”。算起来守一要找皇帝报仇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皇帝是景通的父亲啊,景通是那样的信任我,我若要放任守一去害死他的父亲,这……这对于我而言,真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见我望着泠泠的秦淮河水发愣,潘易用那紫帕子捂了口,咳了好一阵子,才轻言细语地说:“这些个法子,是我师傅的毕生绝学,以你的悟性,不难的。别的也罢了,只是这隐身的秘术,你一定要学好了,将来很快就会有用处的。” 我手里抱着原来包在绸帕包里的那个密盒,用潘易递过来的那块绸帕子重新仔细包好了,忽然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我的手指,碰到了方才潘易留下的那块冷却的血迹,我未来的路是什么样子,正如下一刻的风向,实在难以预知。 第38章 青鸟 眼见得潘易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急得连续几夜没有睡一个囫囵的觉。史守一这些日子接下潘易留下的差事,似乎和吴太医过从甚密,终日留在吴府和太医院,紫极宫里鲜少得见他的身影。 直到立秋那日,正是朝鲜使臣前来唐国的前一天,景通一早便来紫极宫寻我。 他只随意束了个发髻,拿根老玉头簪绾住了头发,身上穿了件月白便袍就跑来对我说起那日约好的献舞一事。 我没情没绪,心不在焉地推了个干净。景通望着潘易的屋子,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道:“我知道父皇手里有种奇药,存在德昌宫宝库里,可能对潘国师有效呢?” 我轻轻锁起眉头,问道:“殿下可知是什么神药?” 景通道:“一说到他的事儿你就关心了……哎,这么多日子不见你,眼圈竟黑成这个样子……告诉你吧,是谭国师留下的‘偷天丹’!听说当年,义祖帝嫡亲长子想在席间毒害父皇,父皇也中了毒,但后来也是靠这种药才活了下来。” “偷天丹”我曾听史守一与潘易都说过,当年正是这种丹药才救了潘易的性命,我的眼睛立时就湿润了,流着泪求他帮帮我,“殿下……小道……小道知道以前多多冒犯殿下,但这次……” 景通听了,沉默了一回,那双眼角上翘的桃花目,好似幽深的潭水,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那样看了我一阵子,说道:“那个舞,你不用跳了、那件事儿,我帮你就是了。” 我想要谢他,但一时不知道怎么张口,谁知道他很快从衣服里掏了一只长盒子,说道:“原本想等那天由我来替你画的,这回就你自己画吧……”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正在迟疑之间,景通忽然肃然说道:“你若想要那药,这可是我的条件。你可得留心画了!” 他说着飘也似的离开了紫极宫,只不过转身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未尽之意。他来得安静,走得也安静。 眼眶湿润的我怔怔的望着晨曦里他修长落寞的背影,那身影终于像一抹水痕,慢慢洇开,消失在紫极宫细细的道家丝竹之中。 我慢慢打开了那只盒子,见里面是一卷小小的丝帛卷着一支眉笔。打开那卷丝帛,上面画着我身穿一身淡紫道装,头戴莲花冠,一头紫发,缩着手作鸟爪状的写真小像,衬了几树淡淡丁香,用刚劲的“拔镫书”题了一句诗道: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我仔细看看画卷上的自己,果真画着景通上回提议的笼烟眉。 此时我心不在此,随手一卷,卷起自己一团乱麻一样的思绪,依旧把那支眉笔卷入画里,随手关上盒子,转身向着潘易的屋子而去。 第39章 隐身 自那日从秦淮河回来,潘易终日昏睡不醒。我每日守着他,本想去太医院请吴廷绍来为潘易诊病,无奈吴太医说皇帝那里如今脱不开,分身乏术,于是就派了吴太医的首徒凌真远常驻在紫极宫看护潘易。 景通自那日来过之后,日日往紫极宫跑。朝鲜使臣来的那一日,景通陪到很晚,却还是往紫极宫来了。迎面碰上了凌真远,说是潘易已经歇下,硬是把他给堵在门口。听说之后一场夜雨,淋得他着了凉,可第二天哑着个嗓子又来。 今儿一早潘易朝我笑言:“云儿,怎么殿下今天不曾来?” 我懒懒说道:“恐怕是皇上那里也需要他照应吧。” 潘易道:“我听凌太医说皇上最近安好了呀。” 我坐在潘易的榻边,眼皮一翻:“人多了,也聒噪。我给你喂药还不好么?” 潘易接过我手中的药碗,含笑喝了一口,说道:“我自己心里清楚,过不了这个秋天。只是我就愿意瞧着你们好呢……守一师兄,终究也还没有做傻事……你呢,教给你的把戏,你可曾好好练着?” 我哪有心思练?可当时看见他那柔弱的样子,我心里着实不忍,轻声应承他说:“练着呢。” 正说着,见景通身边青衣的小宦李宁安,走进了潘易的屋子,潘易笑道:“今天不知是什么事阻住了,怕是见不到他了。” 李宁安给我递了个小盒,说道:“殿下说国师的所托幸不辱命,只是他今日身体不适,所以不能亲来了。” 我心里有些不安,转面问他道:“你们殿下怎么了?” “听说是昨天晚上受了皇上的训斥,催发了伤口……” “伤……”我愣了愣,扶了潘易躺下,忙站起身把李宁安拉到外院,压低声音道:“他受了什么伤?” 李宁安掩了口,说道:“还是不小心给说漏了,哎,就说了吧,前几日我们主子去了天泉阁,买通皇上的近侍,偷取了圣上那对金环,又连夜去了德昌宫的内库,谁知那美人俑的机关十分了得,当时就射伤了殿下的手,昨日皇上给看见了,便说了他几句,谁知晚间伤口就恶化了……” 我猛然醒悟了。那日玉杯案发之后,想必皇帝秘密改装了德昌宫的那尊美人俑,景通当然是不知道的…… 我不觉歉然,说道:“殿下是为我受的伤,劳烦你告诉他,就说我记着他的情呢。” 年纪轻轻的李宁安咬了咬嘴唇,看了看我,说道:“小的知道了。” 我低头问李宁安道:“你可知那日在朝鲜使臣前献舞的人是谁?” 李宁安道:“不曾有人献舞。只是殿下求了情,从光山放回了歌姬王感化,献了一支清歌而已。” 这就难怪了。我早知道王感化姑娘早就是史大哥的情人,史守一既然在宴前见着了她,就一定不会执迷不悟地想暗害皇帝了! 我心里暗暗想着这些,反而放心下来,说道:“告诉你们殿下,我得空去瞧他。” 李宁安听了,两眼放光,欣然应了一声:“是!”倒好像十分高兴似的。 李宁安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眼见潘大哥有凌太医照管着,我便一个人来到丹房,拿出潘易给我的那块紫色绢帕,照着他给的法门叠了,拿在手中一晃,运起让皇杨溥和史守一大哥给我的内力,试着把自个儿藏起来。这个“聚雾遮影”的法子,还果真有点玄乎,我面前果真腾起雾气,料想远处,必是看不清我的身形了。潘易说功力高的人可以凭空消失许久,即周遭的人感觉不到雾气的凝集,一切如故,只是人不见了,就像潘易那天在船上的时候一样,哎,反正我也用不着这个术法,只是用来安慰一下潘大哥就是了。 藏起了自己,也藏不住自己的心。 第40章 局势与人心 然而后来的三四天我并没有如约去看景通。潘易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史守一也辞了皇帝的差事,回到紫极宫来看护他。到了第五天,李景通脸色苍白,步履无力,一看就知道是身上的伤没有好利索,但傍晚他却又来了。 一袭紫衣的我看见景通气色不好,心里着实有些不忍。因为他受伤盗来的“偷天丹”其实却并没有能救得了潘易。我手托一个紫檀药盒,放到他手里,说道:“对不住殿下,原来这药只能改易容貌而不能治疗烟火之毒,所以,如今只能原物奉还了。” 景通苦笑一下,说道:“我瞧云儿……云国师你近来瘦了很多呀,”他停了停,满不在乎的拿起那个盒子,说道:“原是我不好,上回与高史官下棋,他讲起父皇遇刺的旧事,我却把药名记错了;你呢,一向深通药性,这回想是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才听了我的、找错了药吧……听我一句,你那样死守着他也没有用,自己可要……” 我向前福了一福,道:“多谢殿下。”这才看了一眼潘易房间的白色窗纸,问道:“殿下此来就为了看潘国师吗?” 景通道:“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来另有要事,有许多话要问国师他呢。”潘易见了景通好像很高兴,难得劳了心神,陪他下了半日的棋。直到月上中天,还是景通见潘易脸上有了倦意,才让李宁安收了棋子。果然潘易捂了胸口咳了半日,脸上的血色褪尽,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了。 景通皱着眉毛,埋怨道:“国师刚好一点,不能劳神的。是伯玉不好了。” 潘易嘴角扬起个微妙的弧度,“殿下你此来,怕是还有别的事吧……你我结交一场,小道看来还得用点心思呢。” 景通朝旁侧挥了挥手,李宁安、凌真远医师和史守一退出了,我也退出门外,却留了个心眼,用潘易穿我的隐身法隐去身形,倚在门外偷听一二。 景通道:“景通今日拜访国师,除了探病之外,却还有一件大事要问国师。” 潘易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 景通沉声肃然道:“自然先问国事。” 潘易朗声一笑,“殿下忘了,潘易只是一个山野小民,又怎么能问国事呢!” 隔着茶烟弥漫,景通声如静水:“国师不必过谦,你一向是深藏不露,但我知道你本性不羁,我早就看出来,你能洞察世事!” 隔着皎洁秋月,我清楚的看见潘易伸出一指,蘸了茶水,顷刻画出天下局势图。 景通望着小茶桌上的水图,愣了一愣,很快语气恢复平静,“实不相瞒,国师这是我的问题,也是父皇马上要在朝上考我的问题,我只想问你,阿易,你说句实话……便说错了也无妨,你说说我们唐国能一统天下吗?” 潘易咳了一阵子,叹道:“殿下,你看,唐国旁边有吴越国、北方有晋国,从目前的地理位置看来,我唐国……” 景通双目闪出急切的光,“怎么样?” 潘易摇了摇头道:“绝难。” 景通沉默了一瞬,想必不死心,“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潘易道:“好在目前还有个办法,就不知殿下能不能听我一言了。” 景通急道:“哎呀先生!” 潘易目光睿智,缓缓道:“现在唯一的变数便只有晋国。晋国国政不稳,随时有可能内乱……伯玉、殿下……” “你是说……” 潘易小声道:“派一位得力的将军,以招兵为名,去往北方晋国,行刺探之实……” 景通轻轻击案,赞道:“此言甚是!我们现在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南方颓败的小国,待国土扩大之后,伺晋国有变,一举北图,大事必成!” “如此……”潘易冷言道:“唐国必亡。” 潘易的话好像给景通当头浇上了一盆冷水。景通似有些怒意,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消瘦,潘易的颧骨有些凸起,眼睛却愈发清亮了,他含泪递了一杯茶给景通,说道:“妄动刀兵,劳民伤财,民心必失啊。” 景通修长的手指,狠狠捏了捏青瓷茶杯,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难道我们要固步自封,守着不利的地理条件,坐等自生自灭不成?” 潘易真诚地望着景通,说道:“殿下和唐国,眼下握着唐国的一张王牌,那就是唐国的财力与人材,有了这个,只要记得和睦邻邦、以德服人,待晋国一乱,我便挥师攻取——背后……背后没有后患,我军图到了中原,借中原财力来图我们邻邦,便可有一线希望……” 景通的眸中有一丝冷意,他转过身轻轻拍了潘易的后背,柔声道:“不瞒你说,父皇只要我结好邻邦,旁的他便不想了,还说要邻国自愿归附,我看简直不可能!但如你所言,战线拉得太长,我军的损耗会更大;而且,万一邻国觊觎,我国会腹背受敌……” 潘易喘息甫定,哑声向着景通耳边低语道:“殿下,将来,你无论进退,都要择地迁都,否则,六朝殷鉴不远,大唐国危矣。” 景通想是知道潘易的忠心,一点也不责怪他,还轻声细语的道:“你好生歇息着吧,你的心,我明白的。” 潘易弱弱地接道:“那云儿的心,你可明白?” 景通微微叹息,眼底似有无限无奈:“阿易冰雪聪明,我对她的心你是看明白了,只是她的心,我说不准呢。” 潘易静静一笑,说道:“后院三百娇娥,你如采花之蝶,她又怎么会从你?” 景通又叹了一声,喃喃道:“皇家,这个最难。不过我对她,确实不怎么一样。” 第41章 孤鸟 这日天气晴和,紫极宫的黄瓦红墙也镀上一层淡金之色。院子里飞着景通前阵子送我的一对紫色小鸟,听说是朝鲜使臣进贡的,尾后各有一簇七彩软羽,娇美得很。闲时潘易爱逗弄它们,这样也好,正好给他解闷嘛。 这样的灿烂日子里,景通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原来自长兴公主薨逝之后,宝华宫观主一直空缺。昇元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十分怜惜公主,所以不忍心再派皇家之人接掌这皇家的专用道观,所以景通立刻进言,邀请潘易的表舅马道元道长,接掌宝华宫! 我们在马道远的小道观中安身许久,马道长对我们十分友善,可以说他是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所以,马道长的接任大典,我和潘易、史守一三人是一定要一同前去的了! 宝华宫的接掌仪式隆重,皇帝亲临现场,为马道长更换上清芙蓉莲花冠,这就昭示着马道长的道门官阶已经仅次于我们三人。仪式完后,皇帝拽住潘易和史守一,说起这些日子的丹药甚有效果。说着说着三人同乘舆轿去了天泉阁。 马道长一向为人谦和,这次接掌皇家道观,倒叫他乐得合不拢嘴,原本他的通济观中徒弟较少,这次全数搬了过来,加上原本宝华宫的一众女冠,由公主的侍者孙仙姑领班,也个个向马道长贺喜。一时间阿谀之辞不绝于耳。我抽身出来,见景通目光流转,嬉笑着说道:“看见自个儿的恩人接了宝华宫,心情不错吧。” 我淡淡道:“这话你应该和史道长说,马道长是他的表舅呢。” 景通手中转着我送的笛子,说道:“我帮着吹一阕‘朝天乐’,父皇想是没有看见我,我原是要吹给你听呢,只是你要忙着同马道长他们应酬,必是没有细听吧。” 我眼皮不抬,懒懒说了一句实话:“我原不喜欢道家,只是从小无奈学着罢了,所以自然也对道家音乐没有兴趣了。” 景通眼中的光微妙的黯淡下去,淡淡笑了一下,说道:“那便吹一阕《懒画眉》,这曲中之意,一定颇合国师的心意。” 我转身不看他,冷冷道:“这是你姐姐殒命之地,我倒没有心肠听曲,没想到殿下的雅兴还是不错啊。” 景通的脸色沉下来,显然压着怒意,一瞬有些落寞,说道:“皇姐虽然薨逝了,可在那世里,能和姐夫在一处。这样说来,我还不如他呢。” 我讪讪一笑,说道:“钟妃娘娘是功臣女儿中把得头筹的美人,再说太子府美女如云,任君流连,殿下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景通望着院中金炉上停着的一只小鸟,发了一会子呆,然后说道:“凝烟是功臣之女,我十几岁就娶了她,她也很好,与世无争,什么事都不挑不拣的,从来不和我红脸,可我……可我总觉得和她之间缺点什么,至于别人么,都是父皇和各路功臣迫着我娶的,既娶了,只是不忍丢了罢了。” 我面无表情,说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殿下今日不忍,却还个好的。” 景通把住我的肩膀说道:“国师你不用这么说我,其实我对于国师,好像大有不同,只是我也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同……是……”景通说着,定定看了我半晌:“我想为自己活一回,真正得一个自己人。” 我用力挣脱景通,他也没有勉强,便软软的松了手,我说道:“可惜小道爱干净。我情愿给专情之人做个使女,也不愿在玉宇琼楼谋富贵。” “呵。”景通冷笑道:“云国师心里那个人,就是潘国师吧。” 我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了,双颊上却泛起一阵滚烫的感觉,怎么也止不住,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看见。 第42章 铜驼 天气渐渐转寒,肃杀的秋意,慢慢染上了紫极宫里栽植的梧桐树。这个黄叶飘飞的季节里,景通迎来了他人生中重要的一刻——皇帝命他到铜驼桥主持演武事宜。 得到消息的潘易,高兴得像个孩子,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嚷着让我把请柬递给他。 “他的事有这么重要吗?”端着汤药的我淡淡的问潘易。潘易迅速的端过药碗,说道:“他会是个好太子,一直在思考唐国的将来,我想唐国将来在他手中,还是有希望强大的!” 我见凌真远太医和史大哥他们都不在,便压着声音问他:“潘大哥,你不是说,唐国统一不了天下吗?” 潘易眼中带了笑意,微微颌首,说道:“也许我没有办法,景通、他也许可以呢。” 我冷冷道:“别骗我了,你说过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暂延国祚!” 潘易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沉声说道:“我那日的话,你都听到了?……哎,可是云儿,我告诉景通的,只是我用周易之法卜算的结果,其实也不一定呢。” 我接过他递回来的空碗,没好气的埋怨他:“你又没有说实话!你明明是根据天下局势推演的嘛。” 潘易眼中睿智的光遮掩不住,微微笑道:“虽说如此,可还是结合了周易的卜算。好云儿,这种双管齐下的法子,是当年我的第一位恩师天机道人所教我的,但是我心底里,其实也不怎么信。” 我含笑看他,说道:“这么说潘大哥不是有意恭维景通殿下了?” “当然不是。”潘易望着我,好像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我,他很认真的说道:“云儿,有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一国的国运。我暗地已经替你算过了,也许你可以帮到景通殿下呢。” “我?”我哑然失笑,一下坐在潘易的榻边,说道:“大哥说错了吧,我一个做银器的,怎么可能帮得到他呢?” “真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帮他。”潘易脸色凝重,说道:“你愿意吗?” 我垂下眼睑,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其实我心里在说,我更愿意帮着你!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停了一停,潘易坐起身来,理了理碧色衣襟,懒懒说道:“好了,不逼你了。坐到云鸾车上去吧,史守一已经先去了铜驼桥,咱们也别误了。” “我不……”我本来想断然说一声:“我不去。”只是瞧见潘易那个消瘦的模样,心里一软,就把话噎回去了。 第43章 暗箭(上) 清晨的微阳,将原本水蓝的天染作一片茫茫的淡橘色,软和的阳光洒遍铜驼桥的朱栏,也将朱栏变作淡淡的金色。王公显贵均已到场,此刻按班站在桥头,等着看景通全副戎装,率领三千御林军跨马过桥的一刻,开启整个演武的序幕。 我与潘易坐车到达桥边的时候,与我们交好的冯延巳、查文徽两位大人热情地走过来与我们寒暄几句。见他们过来,朝中的清流一派,孙晟、萧俨等数位,也朝这边看了一看,便窃窃私语起来。 查文徽翻了翻眼道:“这些个老顽固,大家同僚一场,这许久不见二位国师,也不过来打个招呼。” 潘易笑道:“查将军言重了,萧大人、孙大人乃前辈老臣,自然不屑与我等山野道士为伍了。” 冯延巳闻言朗声一笑,说道:“潘国师所言甚是。只是我等虽然身在庙堂,心却一样在这山水花鸟之间,可不是山野之人么!” 我眉毛一挑,冷言道:“若要冯大人弃了官职,做回山野之人,只怕你不愿意吧。” 冯大人眼中有一丝冷意,慢慢点点头,笑道:“知我者,云国师也。你看,那位时常和我等作对的宋齐丘宋大人,前几日终于给皇上寻了个错处,贬任镇海军节度使,现在呀,他正在收拾铺盖卷,准备到九华山当居士去呢,我辅佐的伯玉殿下今日这般风光,我又怎么舍得离去呢!” 正说着,极目之处,景通已然骑着高头大马,穿戴金盔金甲,领了一众数千人的队伍,骑马逼近铜驼桥了。一时间,铜驼桥畔礼炮齐鸣,士兵喊着当年黑衣长剑军的口号,缓缓行过,现场英风一派,场面何等壮观! 正当此时,忽然倏地有一支箭,不偏不倚的射向景通的白马! 场面突变,但是这次演武,各国也都派了使者光临观摩,事关唐国的兴衰和脸面,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千钧一发之间,只见潘易袖中白光一闪,有一颗锡丸离了手,将那支黑漆白羽箭打落在地,景通则泰然自若的继续前行了。 皇宫天泉阁中,早有得知消息的禁卫军统领陈先卫将军,把消息告知了皇帝。昇元帝仔细端详着那支羽箭,忽然眼中精光一闪,对陈将军命令道:“太子演武后,立刻秘密带来见驾;燕王与鄂王一并见驾,另外,还有潘易国师和定云国师,也要前来!” 正是因为史守一与这位陈先卫将军有一面之缘,所以我们才能知道有关冷箭案的最重要线索:那支箭上刻有一个阴文字样“燕”。 这件看起来是兄弟相争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它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而此刻,我扶着潘易走在去天泉阁的宫道上,前面将要发生什么,我并不知道。 第44章 暗箭(下) 天泉阁依旧简朴如故,殿外的秋风吹动麻布帷幕,那帷幕随风翻卷,皇帝身上卷着被子,半靠在帷幕后头一张木质龙榻上,左手拈着那支羽箭,右手轻轻抚摸那个白色的纂体“燕”字,他的眼中目光变幻无定,却透着一股我从没见过的阴寒之感:“景遂,这支箭是你府上的吗?” 李景遂胆战心惊的接过那支箭,看了半天,从自己身侧箭壶中颤颤巍巍的拿出一支来比了半天,低声说道:“正、正是……但是……” 皇帝发狠道:“这些日子我想起宋齐丘被贬之前劝我考虑一下你,可是你、你竟然趁这么重要的日子,下手想害你大哥……你、你……” 李景遂眼中的泪水已经在打转了,他急着说道:“父皇,儿臣没有治国之才,对皇位没有兴趣,可是您知道的,我们兄弟,如今还剩四人,除了五弟以外,我们都是亲兄弟,再、再好没有的,儿臣为什么要害大哥呢?” “因为……因为你知道朕在考虑你!”皇帝暴怒道:“你还想狡辩!” 景遂道:“父皇,弄到一支儿臣的箭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唐国君臣,个个都是饱学之士,仿制一支也不难啊!” 景通道:“父皇,三弟所言极是!儿臣绝对相信,咱们唐国,不存在兄弟相残这回事!” 皇帝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冷声道:“不是景遂,就是景达,这种羽箭是特制的,以我大唐国现在的技术,只有诸王府中才有这种三棱利箭!……景达,朕可是也在考虑你呀!” 李景达脸上挂着自然不屑的神色,说道:“我向神佛仙道发誓,没有这码事!” 皇帝脸上欣慰的神色一闪而逝,沉吟道:“那就只有她了。” 皇帝心事重重的把箭放在刘太监手中,击掌,喝道:“把种贵妃带进来!” 刘太监疾步出了殿,少时,有两个小太监,带着一位绿衣美女进了殿。“皇上!” 听了种贵妃凄婉的一声呼唤,皇帝并没有动容,倒是潘易的脸色急变,掩着口吐了一口紫血!我们因为是方外之人,不用下拜。我脸色变了一变,顺手在背后托了他一把,潘易挺挺的站在原地,脸色灰败,状态很是不好。 皇帝斥责道:“种时光,你可知罪?” 绿衣的贵妃娇弱得跪倒在地,只是一个劲的哭。 皇帝道:“上次,朕因为弹琴的事责罚景通,你就说你六岁的儿子比景通要强,如今你又来这招,嫁祸景遂,要不是潘国师出手,恐怕朕两个儿子都被你给算计了!” 种贵妃毕竟年轻,被皇帝一诈,便藏不住了,说道:“皇上,臣妾是一时糊涂……” “哈哈……”皇帝冷笑道:“蠢妇人!是你把小五给害了,小五不得封王,你嘛,朕不想看到你,你到净德尼院修修心吧!走,今天就走!” 种贵妃有些幽怨地朝着皇帝看了一眼,又抬起泪眼看了一下景通,轻声道:“愿皇上身体安泰,臣妾遵旨就是了。” 皇帝闭了眼,一挥手:“带走!” 昇元帝脸色萧然,鬓边的白发显示出年过五旬的他已经力不从心。他吃力地靠在旧得发白的粗布腰垫上,缓缓说道:“潘国师,想不到你这个有仙气之人,身体竟然也会染病。” 潘易怅然若失,痴痴侍立在皇上榻前,我用衣袖碰了一下他,他才喃喃答道:“如何能不病呢……” 皇帝沉声道:“潘易救护太子有功,升为紫极宫总领!潘国师啊,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说给朕知道吧。” 潘易冷冷笑了一下,答道:“皇上要赏,便赏我一口桐木的棺材,就葬在紫极宫以西,秦淮河畔好了。” 皇帝愣了一愣,随即答道:“国师年纪轻轻,何出此不祥之语,既是身体不好,便回去歇着吧。景通日后,还望国师像现在一样提点于他呢。” 潘易道:“小道失言,多谢圣上宽宥。如此,微臣先行告退了!” 望着潘易的背影,我心里暗暗吃惊,皇帝果真聪明。那日景通连夜同潘易商讨国策之事,应该是绝密的,皇帝却了然于胸,果然不愧是个明君! 皇帝转眸看我,无力地唤了一声:“云国师。” “小道在。” “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看顾着潘国师吧,朕这里,有史国师护着呢。” 我垂首应了一个“是”字,皇帝的神色和善起来,说道:“云儿,你果真还是惦着潘易呢。” 我淡淡说道:“皇上有所不知,潘大哥现在,已经是我的师傅了,把他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 “交给别人不放心……”皇帝脸色凝重的沉吟道:“云儿,你不知道,朕也年轻过呢……那时候,朕还是义祖皇帝的义子,而你的母亲,是张相国手下的舞姬——朕三十岁时,与你母亲结识,很快朕就爱上了她。那时朕是义祖徐氏一派,耿谦是朕的侍从,而你娘,是张相手下;后来徐张两家联手抗衡杨氏,两家经过挑选,便决定派你母亲潜在让皇杨溥府邸,伺机下手,诛杀杨氏诸人。朕不放心,便派耿谦暗中保护你娘。朕猜,可能就是在那时吧,你娘选择了耿谦!谁知道过了三年时间,义祖和张相的心意改变,不再刺杀杨溥。而朕在自家府邸耿谦的住处再次见到紫月的时候,她却已经奄奄一息,告诉我说她的孩子是耿谦的。要我看在旧识份上,善待于你。后来,朕好容易才即了位,耿谦为了在我面前邀功,竟然自己冒出来向我推荐你参与到杨溥的事中去。朕因一时记恨紫月琵琶别抱,心烦意乱之下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天意弄人,耿谦在这之后不久,竟然带领几个官员一起投降了晋国人!追杀你的诏令自然也就没有用处了。那日在昭德殿国师献艺,朕一见你那和穆紫月一模一样的脸,朕就把你当做亲女儿一般了……” 皇帝说了许久,我这才知道这么久以来,他之所以对我如此信任,是因为他也与我有这层瓜葛!我心中泛起微澜,不动声色地递给皇帝一杯茶水,皇帝呷了一口,忽然道:“朕希望,你心里能给景通留个地方……你知道,以他原来的武艺,完全可以自己躲开这支箭,可他却在数月之前,把十几年苦练的全部功力都输给了你……” 我的手摆弄着紫色的衫子,见皇帝收住话锋,那双因病略显浑浊的眼睛微微一阖,忽又睁开,断然说道:“你先回去,听朕的安排吧。” 第45章 埋恨 潘易步履踉跄,却挣扎着走在我的前面,午后的天际,染上淡淡的金色,正如一杯淡酒,不亲自品尝一番,谁也无法知道它的滋味如何。我赶上两步,扶住潘易,潘易嘴角勉强挂了一个笑,转眸看着我,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事。潘大哥,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潘易忽然微微叹息一声,“世事难料,是我太过执着了,倒被人看了笑话。阿云,我们回去吧。” 那日回到紫极宫,潘易便缠绵病榻。景通亲自过来瞧了许多次,到了深秋时节,那天夜晚,我亲手喂他喝过凌真远送来的最后一碗汤药,然而潘易终于到了弥留之时。 潘易死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我倒是从他眼里看出了深深的不甘。潘易年轻,身怀绝艺,而深受皇帝的器重,他还没有找到碧痕,还有许多遗愿没了,他心有不甘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那时的我,看着潘易俊美的容颜一点点化为烧伤后的狰狞面目,他俊朗夺目的面目渐渐地扭曲,只留下那双明眸未瞑,似乎还残留不甘的光芒;他那满头如瀑的黑发,一丝丝化为银色;我的心,好像被撕裂一般,疼得厉害! 难得守着他的史守一蒙上了我的眼,“人一走,偷天丹当然也失去效用了。云儿,别看。” 我哭了,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掌,我扑在潘易身上放声大哭,他的音容笑貌,在我朦胧的泪眼前一一闪现,眼下,只有那样歇斯底里的一哭,能够稍稍宣泄我内心的痛苦了。这个世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于潘易,到底存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思。 接下来朝廷按照潘易的要求把他放进了桐木棺,他暂时停放进了清凉寺,我向守一要求了,独自守着他的灵位,一直不停的落泪。 空荡荡的清凉寺正殿里,孤零零地停着潘国师的乌漆桐木棺,素烛白帷的氛围下,原本弟子们低低地梵唱也停歇隐去,大殿里昏黄的烛光摇曳,一阵呜咽的秋风悄悄吹进大殿,如此凄清的暗夜,勾起我许多伤心的记忆,今夜的我,多感起来,渐渐地我又哭泣起来,哭潘易、哭我自己。 深夜我哭得几近虚脱的时候,好像有一件绸制的袍子轻柔的披在我的背上,我只觉得我的头很疼,人也累到了极点,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披的那件衣服,我一无所知。尽管我对史守一保证说一定好好给潘大哥守灵,但是我没有做到,我趴在供桌上迷糊的睡去了。 第46章 秦淮舟中 出乎我的意料,潘易下葬的那天,景通并没有来。冯延巳、查文徽、李景遂和李景达倒是都来了。鄂王景达特别伤心,因为他爱好神仙之说,一向最敬仰的人就是潘易。 可是,此刻我的心里满腹狐疑。虽说潘易病了多时,可是以最近他的恢复情况看来,他绝不至于如此遽然离世,想起那日在天泉阁时,潘易的奇怪表现,再加上景通此时的一反常态,我有理由相信,潘易的死因,怕是有蹊跷! 但是,我有了这种想法,却不可以对别人提起。没有人会相信我毫无根据的臆测。所以,最近五六天以来,这团疑云,就像一团湿棉花堵在我的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实在难受的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冥思苦想之后,我决定好好练习潘大哥留下的各种绝艺,我想这大概是排解苦闷的最佳方法了吧。 这日,我特意穿了一身白衣,独自驾车来到秦淮河畔。满满的秋月映在河中,清清河水泛起凄美的涟漪。独自步月的我,像当初一样坐上小舟,双手捧起河水,掌中的水,映上点点花灯的光亮,细碎的光影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一滴泪落进了我的掌心。我努力稳定心神,按照潘易的秘法施展内力,很快手中便是一泊银水,我的手法不纯熟,银水非常烫,我咬着牙,低声念了一声:“合!”便用当初慈云师傅教我的“搦雪成银”的法子,将银水化作了药银。我凭着记忆,用雪白的银子捏成了潘易的模样,但不知怎么的,捏着捏着,我觉得银人的模样,竟然有些像李景通!我叹了一口气,正要把它扔进水里,可是静谧的河面上,此时倏然飘过一个身影,来人迅速的夺下了我的作品,等他停住了,我才看清楚:伟岸高挑、英武夺人,正是已然改换一身玄色轻袍的史守一。 “云儿,我知道你是为潘师弟伤心,可你知道师弟是为什么死的吗?” 史守一站在船头的秋风里,墨黑的长袍子随风猎猎舞动,他的话正好拨动了我心中绷得最紧的那一根琴弦,我哑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守一冷笑一阵,“要不是吴太医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皇上的种贵妃,原来的道号,就叫碧痕。” 我闻言心头一冷,随即我的眉峰锁起,问道:“碧痕不也是你的师妹吗,难道你不识得她?” “是的。”史守一微微点首,“之所以我现在不认识她,那是因为,她也服下了偷天丹。” 我说话不带任何好恶,紫色的眸子如同一潭死水,心寒至极,“你能来找我,说明你已经很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了吧。” “云儿。碧痕师妹所服的偷天丹,是李昌河从德昌宫外库房偷取的。潘易之所以认出碧痕,那是因为无论形貌怎么改变,眼神终究不会变的。说来你不相信,潘师弟下葬后我一直没有露脸,那是因为经过这些日子的暗中访查,我已经得知确切的真相……”守一的虎目中,似有微火跳跃,他一字一顿地说:“师弟,是被皇帝差凌真远所毒杀的!” 我眸中紫气聚集,身体极度寒冷,紫色的长发,又随着体内翻涌的力量而四散飘起,我强忍着喝道:“史守一!你这样说得有证据!” “我当然有。”史守一沉声道:“我找到了高史官,翻找当年谭国师在紫极宫时所有的火灾记录,终于发现原来那时碧痕师妹和李昌河就同为徐知诰的门客,当时德昌宫已经归徐知诰的爱将刘承勋掌管,而李昌河当时的职务,就是德昌宫的副使。” “碧痕出身是李昌河家的乐师,为了帮助徐知诰,也就是当今昇元帝了解朝中的人心向背,碧痕受命潜入紫极宫为道姑。后来高史官的材料就不全了,但是我还是看到了有关昇元帝即位后,赐给二殿下景迁那半块玉的事。我猜测,正是因为这半块开启德昌内库门的宝玉落在了潘易手中,所以碧痕才设法接近了我师弟!” “直到后来李昌河一手设计了那场刺杀和火灾,他的愿意只是想害死师弟,拿走那块玉,好伙同已经拥有半玉的刘承勋一起打开内库,私吞更多的珍宝,谁知我师弟技艺绝伦,竟然逃脱了。而碧痕,原来就和李昌河是一伙的,当然只是个幌子,只是引潘易再入火场而已!” 史守一一手握着他的长剑,有些落寞的看向天穹上的晚星,缓缓说道:“至于这个碧痕,如何以乐人的身份选入了皇宫,摇身一变成了种贵妃,便要从另一条记录说起了。云儿,种氏当年的入宫推荐人,据记载正是李昌河!李昌河为了掩盖当年火烧紫极宫居所之事,竟然丧心病狂的把老情人转送给了昇元帝!而且,李昌河为了防止潘易看破他们的计划,竟然还利用和刘承勋的关系,在德昌宫的外库中偷取了一枚偷天丹,而这在高史官的史料中,竟然也辗转的留下了记载!我料想,必是潘易对此女痴恋一世,却得知到头来海誓山盟之下,此女心中压根儿没有自己,他才一心求死的吧。” 我的心绪纷乱,理了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虽说“就算这些成立,那你又如何证明,潘易的死,和皇上及凌太医都有关系呢?” “这是因为皇上早就忌惮师弟了。他之所以忌惮师弟,是因为师弟前些日子对景通殿下所做的点拨,竟然与皇帝的心意完全一致!潘师弟心性机警,偏又不肯收敛锋芒,所以皇帝,当然要除掉他,以免他将来挟制住景通殿下啊。” “哼。”我冷哼一声:“怕是你自己与皇上有仇,才编出这套说辞来蒙骗于我!” “非也。”守一哀伤的摇了摇头,说道:“昨日潘易的丧期已过,凌真远的妹妹准备出阁嫁给太子为良娣,我故意在席间说起潘易早逝的事,是凌真远酒醉之后一时糊涂,亲口透露给我的!” 第47章 疑上之疑 史守一的话就像一颗颗小石,投入我本已暗流涌动的心湖。自那个月夜起,我夜夜失眠,我安慰自己:我只是为潘易伤心,但是,我的心里很清楚,这时的我,已经对潘易的死因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佯装无事一般应付皇帝交给的差事,只是心神不定,怎么也不能静心!昇元帝对我依旧十分信任,很快,在一个日头昏弱的午后,阳光照进了天泉阁的纱葛帷幕,刘太监撩开帘幕,缓步进了内殿,把宋齐丘大人的惊天密报折子送给皇帝。我给皇帝读了奏文,宋大人千里迢迢的从虔州镇海军节度使任上给皇上递上的秘报,里面的内容惊得我差点站不稳! 宋齐丘访得当年的景迁皇子并不曾死,而是做了云游道人,他就是潘易,而指使他人谋害潘易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得悉了真相的当今太子一一李景通! 天泉阁里,斜靠在软榻上的皇帝慢悠悠的放下宋大人的秘奏,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他微微叹息,枯老而干瘦的手勉强拿着白笺奏本,手指无力的颤抖着,沉声对我说道:“景迁走的时侯很年轻,还不到20岁,朕也很痛惜这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可是朕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只是当时,朕毕竟尚未登基,唯恐杨氏重臣说我勾连紫极宫,所以,朕与景迁的诀别,属于绝密,在朝中并无一位大臣得知。朕只得听任杨氏朝廷按照祖制厚葬景迁,而不能有逾分的哀痛……朕也有朕的无奈,云儿,朕那时候虽然权倾朝野,但是,到皇家紫极宫去探望儿子却会招致许多非议。也就是这样才让宋齐丘钻了朕的空子,现在他宋齐丘然想在死者身上动心思,叫朕怎么能忍!看来,朝里的水很浑呢。云儿,朕相信,景通是朕现在最成器的儿子,但朕也怕潘易一事确实和他有关,必竟朝野出了这等议论,也是无风不起浪啊。” 请陛下怒小女冒昧,陛下究竟何出此言?”我一手拨弄着拂尘,身子挪了几步,顺势点燃炉中的安息香。 昇元帝叹道:“当年让皇的上饶大公主,确是亡在朕的手上,景迁,也确是因此而加重了病情,哎,这一对孩子,没福气,景迁也狠不起心肠,就是活着也难成大事!”昇元帝突然冷冷地向我扫了一眼,复又柔声道:“看你娘份上,我不瞒你,景迁这孩子在的时候就说过要向道,只怕那时候我那位宋爱卿恐怕就动了这个心思吧……偏偏潘道长又像极了他,所以宋齐丘才在被贬后还上奏这些个闲话来呢!” “呵。”皇帝忽然冷笑出声,他面色灰败,眼中秋意萧瑟,倦态显现的面容衬上白多黑少的乱发,益发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堪忧,我知道,一代枭雄英主,终究时日无多了。他想了一想说道:“云儿,你不妨把谣言散出去,就说朕怀疑潘道长就是二皇子,也怀疑他的死因,但朕还是相信景通的,这件事便交给景通去调查,只给他半月期限,要他明白回奏,你去对他说明吧!——”皇帝说到这里,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语气也有微妙的变化,他嗓音有些沙哑,补了一句道:“你也替我留意景通,如果潘道长的死,的确与他有关的话,说明这个儿子也有不臣二心,朕,也有机会考虑一下宋大人他们的意见。” 第48章 无情决议 我好容易收回心神,见面前的种时光流着泪慢慢打开了那个盒子,揭开了潘易之死的真相:“宋齐丘想把师兄的遗体化掉,造成尸解升天的假象,其目的分明是叫旁人无法证实景迁的存亡;而李景通也想这么做。目的是让李景迁的影子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其实,他们二人一早就派了两人共同的死党凌真远前去墓地,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凌真远的妹妹先一步把这件事透露给了我的人,我派了我宫中的侍卫,先他们一步,把尸首偷出来在清凉寺火浴了……这个坛子,就是我的大事,国师既来了,就麻烦你按照潘师兄的遗愿,把它埋回秦淮河畔去吧……我进来这里以前,已支会了和潘师兄交好的马道元道长,奏了皇上,把他墓茔题名“金园”,只是……” 种贵妃抽泣道:“只立在紫极西边秦淮之畔,寻个幽冷去处,四下围作小园,让他去了得个宁静……” 种时光伏案而泣,我也泪如雨下,今晚,我太累了,泪痕满面的我,拖着极重的身子,艰难地走出净心轩。 夜风果然极冷,我朦胧的泪眼,看见了刚刚跳下白马的李景通。他只一身米白绵袍,纹饰淡雅出尘,从容歇了马,在马肚下的兜子里掏了一件紫色绵披风,脸上云淡风轻的朝我走过来。 第49章 棺内无人 我跟着李景通来到紫极宫西侧潘易的葬处。刚刚还是细雨如丝,可是到达紫极宫西,国师墓茔的时候,雨下得极大!景通撑了米色油纸伞,替我挡了雨,瞧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的,目光也是清冷的,转脸对我说道:“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开棺吧。” 桐木棺在太子府卫士的大铲下,很快露了出来,“阿易,对不起,打扰你了。” 雨声中,棺木吱的一声打开了!可是眼前的一切,令所有人震惊!内椁中空空如也,并无潘易的尸首! 景通愣了一下,嘴角竟然挂着一丝冷笑,“我早知道是这样的。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冲谁呢?” 他说明白,而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景通冷笑道:“阿云,走,我们去找你义兄史守一。能说清这一切的,现在恐怕只有他了!” 第50章 接令调查 我来不及多想什么,便跟着李景通来到了天泉阁。李景通一脸怒意,径直闯进殿去,正在此时,一身墨色道服的史守一,正亲自为皇帝服食丹药。 皇帝的手指刚刚触到暗金色的药丸,景通忽然一声断喝:“父皇!” 昇元帝抬起倦眼,瞄了一眼紧张至极的景通,懒懒问道:“怎么了?” 景通走上一步,夺过丹药,丢在皇帝的榻前,说道:“潘易的尸首不在棺中,儿臣怀疑史国师、宋齐丘大人和后宫种贵妃身涉其中,请父皇停止服用史守一所献的丹药!” 皇帝眼中的光剧烈变幻,一瞬定定的看着景通那张精致的脸,嘴里蹦出几个字:“你去查!”皇帝凌厉的目光,扫向史守一、刘太监、吴廷绍太医,最后,停在我的脸上:“定云,这事很大,你若想置身事外,便嫁给景通吧。” 我的脸涨得发紫,半天低声说了一句:“皇上忘了,小道是方外之人。” “也罢。”皇帝喟叹一声,缓缓说道:“从今日起,你就在紫极宫禅云殿修道,不准过问这件案子。至于史守一,送大理寺审问,由你负责;种妃,暂时就禁足净心轩,以后发付净德尼院,若她真有涉事…” 皇帝停了停,看看景通和守一,“稍后听朕旨意吧。总之,铜驼桥的事,还有潘易的事,朕全都要知道。” “那么宋齐丘呢?” “他是朕手中的棋子,也是你的棋子。朕把他贬到镇海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就是测试他的忠心。如何处置他,是你的事,但朕不愿对不起布衣之交。” 景通合上眼,睫毛掩住他的眸子,答道:“儿臣明白。” 第51章 水清 我被下令幽居在紫极宫中,可是仅仅过了三天,就有一个女刺客用长剑敲开了我的门。 本来因为潘易之死、史守一被查和我的被禁,紫极宫渐渐冷落下来。在这里修行的男女道人都自行去了一半。谁知道一向不信道士的李景通,竟然改了性,拿出一副架子来,勒令这些人又搬了回来。那天我正在练习隐身术,忽然听到殿外有人大喊:“走水了!”众人听了,急忙奔走着四处寻找火源,我也迅速跑出禅云殿门,想要指挥救火。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细软的手,从身旁某处伸了过来,捂住了我的口。 我下意识地跟着这位不速之客退回到殿内,凭她的手劲,我觉得她对我没有恶意。 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来人拉下了银色面纱,露出一张极秀气的脸,她整个人好像微雪中立着的一尊美人雕,而那张脸又像是刚摘的蜜桃放在清溪水里洗过,那样的鲜润欲滴。 看清她的脸,我微微一惊,我见过她。她就是水清,宝华宫中长兴公主的侍儿之一,而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让皇杨溥的族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冷冷看着她,幽幽开口。 来人竟然双膝跪倒,眼中含泪,急切的说道:“定云小姐,我和你是同族啊,你身上,还有我们杨氏的半玉宫绦呢!” 是啊。当初让皇送我半块玉,后来潘易又送我半块,仔细想来,我是如今天下,除了昇元帝本人以外,唯一一个可以直接打开德昌宫内库之门的人了! 我语气波澜不惊,说道:“我不想介入杨氏和李氏的皇权之争,你请回宝华宫去吧。” “公主!”水清唤道:“你真的是让皇的二女儿!当年你的亲姐姐上饶公主,嫁给昇元帝的儿子李景迁,而公主被昇元皇帝给……” “够了!”我捂上耳朵,压着嗓子喊道:“你起来,我受不起你的跪拜。你走吧!” 水清人虽然站了起来,但是依然情绪激动,她一手按剑,目光坚毅的看着我,朗声说道:“你的养父,那位耿谦将军,就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才一直把你丢在洛神观不肯认你,而且最终还投靠了晋国人!” 我看着水清因为激动而变得酡红的脸,冷冷问道:“这些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我乃杨溥之弟,常山王杨濛之女杨水清!当年昇元帝刚登大位,就借谋反之罪将我父王幽禁。我父王为了东山再起,只得连夜趁便逃离囚所,回到金陵求助于杨氏老臣周本。谁知道周本的儿子是个软骨头,出卖了父王和周老大人,昇元帝大怒,诛杀我家满门,连周大人也差点被他毒杀。而我当时,因为身在宫中,得到让皇杨溥庇护,才幸免于难。可怜我全家只剩得我一个人呐!” 水清说到这里,哭得梨花带雨,我递了一块紫色丝巾给她,她擦了泪,才轻轻说道:“让皇临终把我托付给你,但你竟然置若罔闻。所以,我觉得报仇,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为了接近李家的人,想尽了办法。先是因为你的缘故,被李景通安排进了宝华宫,我本想将计就计,利用公主接近皇家的人,然而公主是个心死的人,绝不会进宫的;后来,天可怜见,让我得知了李氏大臣凌国公的儿子凌真远和皇帝的宠臣宋齐丘早有勾结,经常利用皇帝对长兴公主的歉疚之情,以代替皇帝探望公主为名进入宝华宫,而后在宫中密谈。不仅如此,凌真远这个淫贼,还与公主手下的孙仙姑有染。我无意间得知了凌真远和孙仙姑的事,凌真远为了封住我的口,答应说服凌国公认我为义女。恰巧凌国公为了结交太子、巩固自己的势力,而凌夫人不愿将亲女嫁入动荡不定的皇家;两下一合计,竟然很快将我以女儿的身份嫁给了李景通!” “那么,潘易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身为李景通的妾室,当然深知其中的内情了?” “哈哈!”水清冷笑一阵,答道:“这件事我自然知道。就是李景通在枕边告诉我的。潘易和李景迁长得一模一样,李景通早就怀疑潘道长就是他的亲弟弟,之前,有人在铜驼桥谋刺他,他就怀疑是宋齐丘勾结种贵妃所为,种贵妃之子五皇子年龄幼小,毫无竞争实力,所以李景通认为,宋大人和种贵妃的目的明确,就是扫除他这个障碍,拥立化名为潘易的二皇子李景迁;而且那日,宋齐丘的密奏,通过他的密友陈先卫传进了他的耳中,使他对此更加深信不疑。再加上,你又和他不清不楚的,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能容许别的男人抢他的杯中物!后来,他又怕有人要验毒,便索性派高人偷取了潘易的尸首,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我越听心里越冷,眼眸也不知不觉变成幽幽的深紫色,“所以,正是李景通下的毒手?!” 水清的眼神冷漠,似有嘲讽我的意思,“下手的,自然是我的义兄,那个淫贼凌真远啊。”水清说着,转身欲走,她回头看了一眼一头紫发的我,说道:“绕指之毒不能尽除,公主想必很痛苦吧。至于公主的身世,我是在做了凌国公义女义女之后,花重金贿赂了高史官的儿子才得到的。高史官为人耿直,他的记载是来源于耿谦投靠晋国人之前对他的口述。公主……好好想想吧……” 我愣愣的看着水清使着轻功离去的背影,长长的指甲切入自己的掌心,丝丝的血从掌中流出,“是你……真的是你……” 第52章 皇薨前兆(上) 紫极宫厚厚的宫墙此刻是挡不住我的。自打潘易死后,我每天刻苦练武。有了史守一以前教我的轻功法门和史守一、杨溥等多位高人传我的内力,我可以轻而易举的避过众人的耳目,按着自己的性子,迅速来到东宫之中。 然而刚刚习得隐身术的我在此时的东宫里,却看见了吴廷绍。吴廷绍身材魁梧,体态肥硕,看起来并不像个太医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是现在唐国宫中的首席太医,是公认的宫廷医术最高的人。 然而此时吴廷绍和李景通并肩疾行,所谈的并不是救人的事,而是吴太医低声报道:“皇上病危,殿下速行!” 李景通脸上全是泪水,泪意迷蒙的眸子却紧张的瞧了我所站的人工湖边。那里轻雾笼罩,我自信我的身影已然隐去了。 “告知景遂、景达了吗?” 吴廷绍略思,答道:“没有,您是头一份。” 景通喊了一声:“混账!”随即击掌,把亲信李宁安,“你马上到燕王和齐王府中去一趟,快点!” “殿下,大事未定……” 吴廷绍已经不敢说下去了,因为景通犀利的眼神已经堵上了他的嘴。 李宁安迅速出府而去,李景通一言不发的走过他府中的荷塘,终于放了一句:“史守一有问题,留不得了!” 我就知道他是个伪善的人!潘易的死,他的嫌疑最大,现在,皇帝忽然病到如斯境地,恐怕在暗中操作的人,也正是他吧! 我沉不住气了,面前的薄雾也散了开来,我怒挥拂尘,招招向他逼近,“史守一,是不错的替罪羊吧?毒害潘易、图谋皇位的人,正是殿下你吧?” 他面对我的攻势,竟然丝毫不躲,很快他右胳膊的素色袖子就变成了淡绯红色。他终于忍不住,用左手去捂伤口,然而左手的手指很快又着了我的一招,鲜血随着道道细细的伤口,渐渐渗了出来。 他眼中全是怒意,忽然伸了两个手指,捏着我的拂尘,怒道:“不是我!” “呵呵。”我的嘴角勾起弧度,冷笑道:“娶凌良娣的是你吧?可惜,你的新人把你给出卖啦!” “云儿,我娶凌良娣,是为了交好凌国公,这是父皇的安排;而且,而且是因为……” “收起你的那套花言巧语,把潘大哥还给我!”我怒不可遏,这一套拂尘,已经舞出了慈云师傅教我的最高境界! 李景通闪身避开,喊道:“不是我!”他语气似乎有些哀怨的意思,轻轻伸手再次夹住了我的兵器,“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现在急着去天泉阁见父皇,别的事,你以后一定会全明白的……我一定让你明白……”他顿了顿,目光很是坚毅,又带了显而易见的温柔,“我不怕你明白。” 我双手加力,拂尘更加逼近景通,我体内强大的内力想必震伤了景通,“本国师自己会明白的,用不着殿下的提点!” 第53章 皇薨前兆(下) 我和景通与吴太医,是分开到的天泉阁。我穿过宫城来到阁前的时候,侧耳一听,不经意间竟听到了时断时续的箫声。细如游丝又哀切凄凉的声音,惹得我循声而望,脑子里想起的,都是潘大哥逝去的那个夜晚。然而,那声音终究没有了。 我看的那个方向,通向“净心轩”。就在潘易下葬的那天,我就听说种时光贵妃暂时给皇帝幽禁在那里,等着五皇子生日一过,马上遣送净德尼院。 我拿出皇帝给的国师通行木牌,径直走入天泉阁。但是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厉声喝道:“孽障!朕怎么瞎了眼,大唐国看来不能落到你手里……” 景通揶揄道:“这不是云国师伤的,是儿臣自己不小心……和侍卫对练时弄的……” 接着是一个老妇的声音,朗朗的,听着中气挺足,但已是中年,我猜一定是景通的母亲宋皇后,宋皇后道:“陛下,别为这事心烦了。臣妾替你处理了定云那道姑便是了。” 景通听了,十分着急,便嚷道:“母后!您不必着急,你要处理她,就先处理了儿子吧!” 皇帝一听明显是怒了,我猜昇元帝是坐起身来,盯着景通骂道:“朕这回背疮发作,看来就是被你气的!我大唐国怎么会出你这种儿女情长的人?你这种人……哎!” 我听见杯盏之声,想必宋皇后递上了吴太医开的汤药,皇帝喝了一半,忽然停下,说道:“难喝死了,又没有效果,还是把史国师放回来吧,他的药有用!” 我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哪知道景通立刻打断了皇帝的话:“不行,史守一有大问题!儿臣怀疑他和潘易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宋皇后突兀的开口,“怀疑永远只是怀疑!潘易是病亡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母后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母后和这件事情也有关系!” “放肆!”昇元帝声嘶力竭的断喝道:“潘易的事儿到此为止,你通知定云,不要再追究了,否则——否则朕也容不得她!” 仅仅两天的时间,昇元帝的态度居然完全改变!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潘易的死因,果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景通的脸肯定是红的,态度听着就知道有多倔,“大唐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景通心里也没有!儿臣总要弄个明白!” 宋皇后口气软了下来,说道:“伯玉,你听母后跟你说,一个野道而已……” 景通有点哽咽了:“他到底怎么死的,他的尸首在哪里?” 皇帝低低叹了一声,说道:“景迁是不在了,可是现在有好些大臣,竟然相信潘易就是景迁儿!景通,要是留着他,说到底是对你们兄弟几个都不利啊!” 景通抽了抽鼻子,压着嗓子逼问道:“所以你就除掉他?您不是一向欣赏他的吗?” 皇帝又叹了一声,说道:“只能说他命该绝,他到底怎么死的,朕也说不清楚,可是朕没有指使他人害他呀!” 李景通还是不依不饶的,显然向前迈了一步,衣袂摩擦的声音清晰可辨:“母后,种贵妃以前是碧痕道姑,您是知道的吧?”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您和种贵妃争锋相对了半辈子,她的一切您敢说您不知道?您使的好一招借刀杀人!” 沉稳有度的宋皇后闻言忽然失控,“啪!”地打了景通一记响亮的耳光,“连母后对你的用心你都要曲解,都是中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妖女的毒!” 皇帝气得拍打床沿,“朕还活着呢!你们母子之间竟闹得这么鸡犬不宁的,不论你母后怎样,景通,你一向的孝顺,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景通听了,立即静了下来。殿内寂静如死。 半晌,皇帝唤了皇后的闺名:“福金,你先出去。”皇后退出了,她当然没有见到我,我躲在阁门外,隐去了身形。过了一会子,刘太监从里面出来,等在天泉阁外。 皇帝低声对景通吩咐了一些事,便放他出了殿门。 景通瘦长的影子在月下显得很细,走到阁门口时,他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的走了。 我自然是要跟上的。出了宫城,肿着半边脸的李景通,忽然冷冷说道:“上我的马车,安全了。” 我才知道,他早就察觉出了我的隐身术。 第54章 净心轩(上) 我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景通坐在马车里低低叹了一声,“不要再用这隐身术。潘易在的时候,跟我说过破解的办法,只有练到他的境界,我才看不出来。” 我讨了个没趣,扭过头艮着脖子回敬他说:“我会慢慢练的。” 景通怒了,朝着他的人喊了一声停,然后跳下车子,扳着我的双肩,“练这个就为了躲开我吧?我告诉你吧,潘易怎么死的,咱们说了都不算数,只有一个人最清楚!” “那人是谁?” “种贵妃娘娘!” “那我去净心轩——”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身血渍的景通就跟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我狠狠甩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左胳膊,也不顾他左手上其实也有伤,“我不要你去!” 景通无奈的看着我,软软的放开了另一只手,“你要去就去吧……夜里很凉,你去了先别急着回紫极宫,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我理都没有理他,施展轻功迅速的来到了净心轩。此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由于后来的一系列事情,我和景通的矛盾越来越深,几乎到了决裂的边缘。 飘身去净心轩时,我仔细想了想宋福金皇后这个人。按说在景通遇袭的那天,皇帝本来已经下旨,命种贵妃立刻前往净德尼院。正是宋皇后苦苦哀求,皇帝的口吻才软了下来,命贵妃脱去簪珥,在本宫待罪。还将贵妃的宫苑以西的一间杂役房,改作“净心轩”,谕贵妃立刻入住! 想来种贵妃的美貌堪称天人,我也是亲眼所见的,连潘易那样的世外高人,终其一生都对她不能忘情。然而这个昇元帝,与她共度多年,还生有五皇子,竟然说处置就处置了,心肠真是狠绝了。相比之下,宋福金是正室,却为偏房求情,也算得上宽宏大量。 来到了净心轩,我见宫苑冷落,却有两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把守宫门。我想现在不同往日,我自己名义上已然被皇帝下旨关在紫极宫的禅云殿静修,怎好公然露面?也只好前门大路不走,绕道院后,跳过院墙进去了。 来到里间,纱窗中透出柠黄的烛光,幽明不定,果然有低沉幽怨的箫音断断续续飘出墙外,里面那人,吹了一会子,忽然把竹箫重重放在桌上,从桌上移过来一个类似女子放妆镜的大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却并没有镜子,而是一个包着红绸子的东西,我定睛再一看,赫然竟是一个白色的骨瓷坛子! 我的手指紧紧的扒着窗棂,整个人激动得都有些颤抖,里面的女子梦呓般地道:“师兄,师兄!我没有骗你,是史师兄和那个李昌河,一同骗了我们……骗了我们一辈子啊!” 第55章 净心轩(中)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潘易教我的隐身术,可不是要我永远这么藏头露尾的活着! 我想推开屋门,但是里面门栓倒插着,我只得唤了一声:“小道定云,有要事求见贵妃娘娘!” 里面的女子一惊,连忙收起了坛子,用锁钥锁了那个盒子。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玉笋一般的手把着门框,轻轻说道:“国师到来,莫非接我去往尼院?但皇后不是许我,许我过完小五的生日再去么?” 我道:“小道来此,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另一桩事。” 贵妃松了一口气,双手推开门,幽幽叹道:“不是为了这事就好。我也还有大事没有了呢。” 我见贵妃身姿挺秀,淡眉美目,鼻梁纤细而笔挺,却是典型的樱桃口。加之肤白如玉,眉宇之间尽是出尘仙气,虽是荆钗布裙的戴罪装束,仍然令我艳羡不已。 想当年,也有许多人说过我这个“鸟爪道姑”宛如神仙,但是和这位真仙相比,我已经自惭形秽了! 我心里头盘算着怎么才能向她问出真相,本想缓缓进入正题,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那纷乱的思绪,于是我直接问道:“小道想问贵妃,您进宫以前,可识得国师潘道长?” 种时光忽然脸色发青,沉默了一瞬,她低声道:“你原来为了他而来!你坐吧,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哎,说起他来,虽是我当年愧对于他,但我也是没有法子……我才是最爱他的呀!” 我一震,脱口说道:“你真的是碧痕道人!” “碧痕!”种贵妃嗔怒不已,蹙起她的细眉,恨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潘易一直要想着他呢?” 听了这话我很失望,不觉叹了一口气,“原来您不是她!” “哈。”贵妃冷笑一声:“当年,受昇元帝之命,打入到杨氏紫极宫之内,结交谭国师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这么您知道当年的内情了?” 种贵妃不假思索,直接答道:“我当然知道!他的一切,当年的、现在的,我都知道!” 我心中的微火又被点燃了,眼中的紫光一闪而逝,我压着心绪,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种贵妃想了一想,缓缓道:“不瞒你说,最初我的确是李昌河大人的家伎乐师,我的名字,就叫种时光。后来,当时的昇元帝,联合李昌河、钟泰章等人除掉了张灏丞相,而后一心对付杨氏。李昌河提出紫极宫主谭国师好色,所以将我化名红影与碧痕等七人受命打入了紫极宫。” “之后您就认识了潘易?” “不错!潘易和史守一原本并非同门。他俩的师傅却是同门的一对冤家!潘易因为与史守一交好,而改投到谭紫霄的门下,我与碧痕师妹,几乎是同时爱上了潘易。” “那么他呢,你可知他属意何人?” 种贵妃不屑的看了看我,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自信姿容不差,怎会输给师妹……可惜史守一师兄,终究还是骗了我!他说、他说他与景迁皇子交好,已经研究过偷天丹,而且也能制出来!只要这次用了碧痕的面容,成其好事,以后就能够永远得到潘师兄的心了!” 我大吃一惊,问道:“原来,那日和潘大哥与李昌河共饮之人,竟然是你!” 种时光笑道:“不错,其实在此之前,碧痕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在种时光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部分原委。而钟时光得到此事真相的缘由,她不愿说,我后来也猜出几分。 原来,那时候李昌河已经归附了宋齐丘,共同为昇元帝效命。当时昇元帝需要拉拢朝中各派势力,以抗衡张灏余党、杨氏旧党还有义祖帝亲族等等其他反对者。所以,杨氏国库中的珍宝,就成为必争之物。 李昌河的上司,管宝物的刘承勋,已经明确表示投靠昇元帝一派。当他奉命做出德昌玉玦之后,直接交给昇元帝,但是因为贪心,刘承勋鬼使神差的复制出另一份,而后待价而沽。这一切瞒不过他的副手李昌河。眼看瞒不过,他们决定一起干。 但他们低估了一个人。昇元帝毕竟是豪杰,自然明白刘李二人的勾当。他虽然命刘承勋、李昌河继续保管原来的钥匙,暗地里却又命谭国师改进了德昌宫宫门机关,并重新制作钥匙。但表面不动声色,以免得罪朝中重臣刘承勋和诛张功臣李昌河。 很快刘承勋、李昌河发现原来的半玉,已经不能打开宝库。而自己又没有能力复制钥匙,所以就只有投靠了谭国师,以便弄到真正的钥匙。同时,昇元帝属意二皇子继位,所以自留了半块重制的新钥匙,将德昌宫半块钥匙交给了景迁。景迁皇子又把它送给了潘易。昇元帝行事,还有过人之处,他见杨溥手中无权,又为人恭顺毫无过失,所以他便将原本自留的半玉,交给了杨溥亲自掌管! 偏偏也是在这个时候,因为昇元帝没有听从谭紫霄关于戒酒、不好色的建议,失落的谭紫霄离开了昇元帝。谭紫霄一去如闲云野鹤,再也难觅踪迹。刘承勋和李昌河,就没有办法再自制一份钥匙了。 姓李的要求碧痕接近潘易,偷到他手上那半块玉玦,从而挟宝自重,借以在昇元帝手下,得一个好前程。可是碧痕是一个死心眼子的人。她知道,无论是否交出玉玦,李昌河、刘承勋和他们上面的宋齐丘,可能都不会放过知情的潘易。 为了潘易,碧痕对抗了李昌河、刘承勋,而后,在刘李二人共同的主子宋齐丘的授意下,李昌河先行杀害了碧痕…… 第56章 净心轩(下) 净心轩中,泪痕狼藉的种时光,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眸子里狠光显露,接着说了句令我心寒透顶的话:“下令杀人的,是那位绝情的李大人,可是往她遗体上倒化尸秘水的人……哈哈……你想不到的!那人不是我,而是史师兄!史师兄一定跟你说,他认不得现在的我吧?哈哈……他果然口里没一句真话……” 今夜令我震惊的事太多了,但是最令我寒心的却是贵妃接着说的这句话! “你想不到吧!不仅如此,化尸水还是潘易研制后,传授给史守一的!” “不可能!难道潘易会害他自己的爱人!“我蹙起眉毛,睁着眼怒道。 “当然不是这样的。潘易和史守一交好,我那时和他俩都要好,自然知道了!化尸秘水原来叫‘换月膏'作用和‘偷天丹'相克,是谭国师的死对头天机道人所创,天机传给了潘易,潘易为了真心结好史守一,又教给了史守一!“ 怪不得,史守一一身功力,多半来自潘易,可他竟然用潘易所授的秘药,暗害潘易的挚爱,真是忘恩负义已极!我咬牙低喝一声:“史守一!“ 种贵泡眼望虚空,似是累极了,哀哀叹了一声道:“人已是死了,换个富贵也是人之常情。” 我哼了一声,问她:“后来如何?“ 种时光道:“二皇子入住紫极宫后,为了保护皇子安全,昇元帝末雨酬缪,给予景迁一粒偷天丹,供他有需要时使用。而当时谭国师已去,接触此药,并送给景迁的人,只能是史师兄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这么说,史守一把偷天丹交给了景迁?“ “对!这是我当年亲见的,还能有错?!史守一,一定会制偷天丹!“ “那么碧痕忽然不见,潘大哥他就不起疑?” “他当然不疑!因为,碧痕死的那日,我服了李昌河给的偷天丹!“ 我明白了!李昌河手中的药,乃史守一所制! “从那夜起,红影回归李府为乐伎,而我成了碧痕,骗惨了潘易。我终究还是败了。偷天丹的神效,有个破绽,就是不能改变人的眼神。这是偷天丹的绝密,史守一从谭国师处学得,后来告诉了没有道门基础的李昌河;而潘易任凭他如何聪明,一开始这个机关他也猜不透! 但是紫极宫,有着唐国最好的试验条件,偷天丹的秘密,一定慢慢给潘师兄自己悟出来了。潘易的病情,之所以加重,有可能就是因为他猜到了当年碧痕之死的真相,知道我不是碧痕;……当年,李昌河安慰了得不到师兄的我,骗了我的身子,后来他腻了我,转手把我献给昇元帝。史料上,我原名碧痕,久而久之,我也相信自己是碧痕了!” “那么,潘大哥怎么会认为碧痕还活着呢?” “史守一尚末学到锡丸剑,而且,宋齐丘需要潘师兄,远多于需要史守一!“种时光闭了眼,睫上满满的都是泪水:“用了修元丹、偷天丹,救回潘易的命,让李昌河把我藏起来,只为让他存个念想。” “这还算他有点良心。”我冷冷说道。 “哼。你不了解潘易。”种时光嘴角一抬,说道:“以他的悟性,偷天丹、换月膏,他什么不明白?” 我知道,偷天丹、换月膏,潘易早已领悟,而且都已经毫无保留的传给我了。 “毕竟是史守一虚构了碧痕活着的事啊。”我颇有感触,身体里那缠人的绕指毒,似乎又有发作的意思了。 种时光绝望的一笑:“呵。你不明白,李昌河、刘承勋也不明白,这时,需要潘易活下来的人,是他们的主子——宋齐丘!” 种时光的如瀑黑发自然披散肩头,她撩了撩额前乱发,说道:“潘易易容成景迁,而潘易又不是景迁,会怎么样?一旦昇元帝失势,那么宋齐丘说他是他就是二皇子;宋齐丘说他不是,他就……” “难道,潘易是宋齐丘授意害死的?” “世上只有一种药,可以害死潘易。”种时光沉声说道:“换月膏。可以制成化尸秘水的换月膏。那是潘易想不到的剧毒,因为他只教给了两个人。” 偷天换月,药性相克。潘易的师傅虽然写在他的秘笈里,潘易也写了心法放在那只秘盒里,可是直到现在,我都还完全没有掌握,那么掌握换月膏制法的人,就只有史守一! 我的心冷如冰,眼里紫光顿起,我的手疼得蜷缩起来。 “史守一的前台是凌真远,那么凌真远的后台是谁?” 宋齐丘以潘易为筹码,正要用他制造混乱,从中取势;那么…… 除了宋齐丘,只有李景通! 李景通,李景通!毒杀潘易的人,竟然是两个他最信任的人! 李景通,我见你的第一面,你骗我说你是景迁,我原谅你了,可这次,你又骗了我,我和你结了死仇,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史守一!从此我跟你恩断义绝!要是让我知道,提供换月膏的人真的是你,我一定要用潘易的本事,将你碎尸万段! 第57章 蝶梦(上) 我好容易收回心神,见面前的种时光流着泪慢慢打开了那个盒子,揭开了潘易之死的真相:“宋齐丘想把师兄的遗体化掉,造成尸解升天的假象,其目的分明是叫旁人无法证实景迁的存亡;而李景通也想这么做。目的是让李景迁的影子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其实,他们二人一早就派了两人共同的死党凌真远前去墓地,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凌真远的妹妹先一步把这件事透露给了我的人,我派了我宫中的侍卫,先他们一步,把尸首偷出来在清凉寺火浴了……这个坛子,就是我的大事,国师既来了,就麻烦你按照潘师兄的遗愿,把它埋回秦淮河畔去吧……我进来这里以前,已支会了和潘师兄交好的马道元道长,奏了皇上,把他墓茔题名“金园”,只是……” 种贵妃抽泣道:“只立在紫极西边秦淮之畔,寻个幽冷去处,四下围作小园,让他去了得个宁静……” 种时光伏案而泣,我也泪如雨下,今晚,我太累了,泪痕满面的我,拖着极重的身子,艰难地走出净心轩。 夜风果然极冷,我朦胧的泪眼,看见了刚刚跳下白马的李景通。他只一身米白绵袍,纹饰淡雅出尘,从容歇了马,在马肚下的兜子里掏了一件紫色绵披风,脸上云淡风轻的朝我走过来。 第58章 蝶梦(下) 夜月下,景通的黑发随着冷风飘起,他的长眉入鬓,挺秀有如玉雕,天赋于他精致的五官,叫人再仔细也找不出什么差错。 他唇角勾起,给了个关切的笑:“阿云,我说很冷吧。披上这个,回紫极宫吧!” 景通的手温柔地抖开那张艳紫披风,上面用粉色的丝线精心勾边,看得出这是出于他的匠心独运。 我的步履沉重,手里死死抱着潘易的那个坛子,眼泪含在眶里,我的牙紧紧咬着嘴唇,盯着李景通看了半响,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劲冷不防地松了下来,我猜我是对他彻底失望了——眼前这个男人,李景通,应该这辈子再也别想骗我了。 他愣愣的半晌,缓步走过来:“过来啊,我送你回去。” 我失魂落魄地吟他的词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他望着我失神的眼睛,足下不停,有些迷茫接续道:“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云儿,我登上新造的百尺楼,只看见底下流淌的河水,却总是觉得少什么……阿云……我多希望,你别回紫极宫,跟我一同上去……” “哈哈……”我的眼泪落下来了,人还强自笑着,眼泪落进口里,很咸,还带着酸苦:“在唐国,殿下的文采真是数一数二呢,就连天上的云彩,怕都要给你骗下来……我又如何能抵受呢?” 景通伸手来抹我的眼泪,他手指上干涸的血迹,指尖冰冰的,轻柔的碰触我的睫毛,“你也不用如此,你能信我,我就知足了……” 我眼中狠光大现,长发渐渐变作紫色,态度也冷漠至极:“我的胎里毒,是拜你父亲昇元帝年轻的时候所赐的;我早就原谅他了,李景通,我也许也可以听你的话去做很多事情,可就这一条,我今生今世也做不到!” 一道柔和的紫光,从我的唇中吐出,落在李景通的咽喉之处,他的泪也下来了,不知是悔恨还是恨我,他的喉结处血流如注,他捂住了伤处,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披风掉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被风卷了起来。 我看见他只是死命睁着眼立身不倒,伸出那只血手拉着我的紫衣,我也不挣扎,只是心死了,口气也淡然:“道家的抟剑成丸,我练成了起始阶段,就送给你这个杀友求荣的伪君子!你放心,你的嗓子,好了以后还能用,你能用它骗尽天下的女人。而我会去九华山,到那里静下心来,乖乖地待着,等着你的人来杀我报仇!” 景通脸上写着震惊二字,他忽然出手,快如闪电的点住了我的穴道,那嘴角的鲜血也一瞬流下来了,我感受不到任何内力,他是强撑着的,呵,轻弩之末! 他把浑身僵住的我抱上他的马,迅速地带我往紫极宫的方向跑,跑到紫极宫外的过道上,他解了我的穴道,用手在我掌心写道:“一个人回去,养着,以后会明……” 我没等他写完就抽出了手,另一手一直没空,死死抱着潘易的骨灰坛,一转头我嘴一翻说道:“如果你要告诉皇上,我今晚就会自尽,不会让你难做的……争你的天下去吧……” 我无法了解,那晚我去远了以后景通又怎么样了。我只知道,那晚我把自己关进了禅云殿,打开潘易留下的那一方血帕子,然后飞针走线,用尽平生所有的绣工,在血迹上面绣上一朵朵丁香花……紫色的线一针针牵引着,奶白色的坛子在我的泪眼中逐渐模糊,潘易临死前的音容却越来越清晰: “大哥会的全教给你了……阿云,我很后悔……原本想用这一身本事保护着碧痕,保护着你……可是如今,这一些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景通不知道,潘易去世的那一日,我的丁香花,早就在秋雨中落尽了…… 第59章 遇鸩 四更将尽,我伏在禅云殿的桌案上朦胧睡去。其实我早有这种预感,但不知道它竟来得这么快!果然是李景通身边的李宁安,拿了一碗汤药与我,说道:“我家殿下命小的前来送一碗汤药给国师,说是可以为国师消解绕指的痛楚!” 我知道李景通没有安什么好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有个声音要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望着李宁安,说道:“告诉你家殿下,我多谢他,有心了。” 我的手指刚刚触到玉碗,那个李宁安就狠狠的逼迫道:“请国师快喝了吧!也只有国师这样的美人,才配和当今圣上一同上黄泉!”他的手法极度娴熟,迅速扣住我的手腕,那药竟是这样强灌了进去! 喉间极度的刺痛,终于让我冷静下来。我开始意识到,那个闯进禅云殿的人并不是李宁安,出于本能,我弱弱的问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个李宁安狞笑一声,说道:“黄泉路上,要你做个明白鬼,我替贵妃娘娘办事!站在景通这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李景通信不得、种时光竟然也信不得!我全身经脉剧痛,双腿慢慢的失去知觉,我知道,此刻我已经陷在了巨大的阴谋之中…… 不知怎么的,出现在意识里的最后一个人,居然还是景通…… 第60章 揭底 景全僧,如今或许应该叫萧阙,就在那个清晨,他为我疗毒,整整费去半日光景。 时值正午,萧阙见我脸上有了些血气,长舒了一口气道:“目前只能这样了,我替你医治后,你每日可如常人般活动三个时辰左右,其他时间则双腿依然麻痹,需卧床静养。你需利用这三个时辰在山野空旷之地多加走动,每日至少一个时辰,千万不可间断,另外,休养期间不可用武,而且小僧…在下也不能化解龙脑香牵情蛊之毒,好在依我看来,此毒暂时对你并无伤害,相信将来凭机缘定能化解。” 李璟嘴里低低哼了一声,撇了萧阙一眼,哂哂道:“和尚无礼,你认识她才几个时辰?就连她的道号,也不知你是从何得知的。你倒这般关切她的安危,莫非以前在江湖时,果然见过不成?” 萧阙的脸一红,自然不能对景通说出曾奉张遇贤派遣刺探唐宫,得知我名字的话,只能随意笑道:“小僧自闵而来,一路上常听人说‘鸟爪道姑’定云的事,后来见姑娘用锡丸剑,便知她是潘易徒弟了。我虽不成器,却原是天机子的义子,那潘易与我算个同门,定云自然……” 景通忽然看了看远处山峰上隐隐绰绰的连绵松林,似有些不耐烦地摆手示意萧阙停了话,递个眼神笑道:“此地没甚犲狼虎豹,萧大人且自行游览胜景,不必跟着。只是明日不要失约才好。”萧阙的眼中难掩笑意,做了个揖,恭敬退去。 说罢,复又对我柔声细语:“定云,我们走走。” 我现在活动自如,不想和李璟纠缠,眼下虽是午时,天气不甚炎热,丽日明媚,照耀着九华山,更显得山势雄峻,风景绝佳。我顺着他的意在山间青石阶上走了一段,见他借机支开了萧阙,似乎有话要说,我便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既然恢复了,皇上就该去吕仙观宋大人清修的地方领着你的凌美人早日回宫,免得唐国众臣及皇后等苦盼。“ 景通轻叹一声,米色软袍在骄阳中染了一抹碎金色,他把住我的双肩,手上却不使半分力,仿佛怕我碎了似的,蹙着眉说道:“水清我已派宁安找了宋卿家,送回宫去了。只是今日你才对我说了几句话?却句句与我生分,你…你就真的这么烦我?” 我想甩开他的手,可一想到他受伤时虚弱的样子,看到他喉间伤处,虽包着白色丝绢,仍有绯色淡血渗出,我不觉有些心软,便只得态度和缓地答道:“你不是说过,放我到九华自由嘛。现在不是见到我了,你也该放心回去了。” 景通眼里放出极温柔的光,配上他如画的眉目,一时间让我滞在原地,进退失据,“跟我回去,我护着你,或者咱俩一起留在这里。我把天下,让给景遂的话,是真心的,你必得信我!” 我望着他那认真样子,有些疑惑,问他:“你对钟皇后她们,都曾说过类似的话吧。皇上只是不曾见过紫发紫瞳的半残之女,一时有些好奇罢了,小道有自知之明,一旦陛下对小女没了好奇之心,我便是你唐宫中的笼中鸟,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可这并不是定云想要的!” 李璟目光似水,软软放下一只手,但左手还是牵着我的右手,我觉得他的话音似乎失了底气,但还是强辩道:“不是,你与谁都不同!我也不想拘着你,只求日日见你就心足了!” 我使力甩开了保大帝扶我的手,嗔道:“小道不愿去又怎样?” 景通一瞬脸气得通红:“除非你立时杀了我,否则我上天入地必将你携回金陵。”他说到这里,眼光重又变得热切起来,迅速伸出双手握我的手,微笑道:“金陵!对,你可肯跟我去金陵?只要你在金陵,我就能见到你!“ 我微微摇了摇头。李景通轻轻咳了几声,颓然道:“阿云,我身边的女子,大多是父皇和近臣宿将们上赶着送给我的。有的十几年前就跟了我。她们对我都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可是你……我此生,流尽血泪而不得的,唯有阿云你而已,这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不明白?” “你们这种贵族都是一样,自己所求,不管为何都要得到,若一旦有人不顺意的,那便是叛逆二臣,死不足惜,但我偏是那叛逆的!” “潘国师已经死了,况他心中至爱,从来就不是你!”景通怒道:“定云!此番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下令搜遍天下,将你洛神观中的师姐妹全部抄杀!” “哈。”我冷笑出声,“真是称职的一代明君,面对不顺从于己的女子,也不用手下留情,只将无辜杀尽泄愤好了!” 李璟强忍伤口的剧痛,逼视我道:“我没有时间了!如不出所料,明日冯正中便会到山中逼我回去。我若不能把你带回去……只怕……”他抬手狠狠擦去唇边流出的血渍,“只怕母后或是别的什么人得知你乃杨氏之后会…会害你!” 我听了这话真有些不忍,萧阙刚刚对我说疗养之时不能用武,可我决定违背他的嘱咐,作为一个臣民,也该救护一下君主嘛。 景通弱弱扶着一棵树,受了我的内力,想必怕挡开会伤我更甚,他只静静待我运气完毕,方才音柔如泉,细细劝道:“你跟我回去,见一见众人,然后另居别馆。到时候不受宫里拘束,想见我时便看我一眼,不想见时,撇开就是。我把宋齐丘一起复了职,谢了他的救命恩情,卖个人情,说是他推荐了你来的,岂不是好?” 看他一脸我见犹怜的病色,不争气的我心又软了只得嗫嚅道:“行了,难为你强人所难还想了这么个办法。且少说些话吧!” 我心中想到,这场宿缘,恐怕是躲不掉了。罢了,且回去,看他如何吧。 果然,第二天,冯延巳带头,领着景通做储君时的左右手查文徽、冯延鲁(冯延巳弟)等人,微服来到了九华山。 因昨日说服了我,景通从容地从行军帐中走出来(一所隐云馆让给我,自己住帐蓬,倒是君子),看了一眼查大人:“魏岑魏爱卿呢?” 文武兼备的查文徽,乃一员儒将,此时他还不及开口,一旁的冯延巳眼圈都红了:“魏大人被内殿侍卫长陈崇老大人领几个人给打了!” “哦?”李璟挑了挑眉,面露愠色:“陈老有什么说的?” “这是他的奏疏,说是先帝常常会见群臣,还怕言路壅塞,而您现在只听魏大人和查大人的,隔绝其他大臣,是阻塞言路……” “告诉魏岑,朕知道他辛苦了。至于陈老,暂时别给答复,等朕回去再说。”李璟云淡风轻地笑着,像极了刚写就大作的文士,好像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的问:“还有什么事没有?” “您出访九华的事,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只是朝里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孙晟……” 冯正中附耳说了几句,景通踌躇满志,早有成竹在胸,说道:“知道了,孙大人是忠臣,朕自有道理。” 冯延巳等人与孙晟各分两派,水火不容,这我以前早有耳闻。此时冯延巳摸了摸自个儿梳得极考究的胡子,嘀咕了一句:“想让宋太后临朝,还忠臣?” 李璟扫了冯延巳一眼,见他身上紫色紧身长袍,光一条玉带就价值连城,不过李璟不同乃父,一向喜欢奢华,且是一眼难辨的“暗奢”,所以根本没有责怪冯大人,还嘻笑着拍他肩膀道:“正中,人家是正人君子,属于言官,为了朝廷稳定,这样说也无可厚非。你就不同了,一张油嘴,专拣好听的话来说。这条玉带极好,拿来用用!” 冯延巳谄笑道:“臣这个人,臣一家子,一族满门,臣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只要您喜欢,全拿走!对了,臣的妹妹冯美人,也惦着您,您就快回去吧!” 景通余光瞄了我一下,有些尴尬,清清嗓子说道:“曼曼很好,跟你似的,甜。” 冯延巳听了这句,心满意足,说道:“我就知道,让她跟你,错不了!” 我不由冷哼一声,无怒无喜的听着他们君臣对答。 李璟转眸望了一下我,忽然沉着脸对冯大人等命令道:“正中,你们几个替我准备,在马道元道长管的方山宝华观旁边给我找一处清幽的别馆,另外,传我的话,六日后举行云国师参驾大典,到时群臣和后宫众人一个都不能缺席。另外,派徐铉去一趟吴越等国,闵国、楚国还有中原晋国最好都得来人,大典气势越大越好!” “闵国恐怕去不得,听说正闹内乱,朝政由朱文进、连重遇把持,闵主王延曦被弑,其弟王延政率兵多次击败弑君的朱文进的人马,朱文进现在虽被晋帝封为威武节度使,但也自身难保啊。” “哈…正中一向擅长词作,想不到你一旦留心政事,倒也思路清晰,不比当朝老臣差呀。”景通拍拍冯大人的肩,笑道:“知道了,那闵国就不用去了,你好好干。” 他的三言两语,已决定了我今后的去处。潘大哥,我纵然跟你习得术法通天,也只不过是一只飞不出命运的困鸟罢了。 第61章 九华路远 我身中两重剧毒,以至于那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是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江南唐国而言,那一个晚上,实在非同寻常。 三日后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去往九华山的马车上。陪同我的人是水清,而她此时的身份,却是太子李璟的凌良娣。 “我到底要怎么称呼你呢,定云?”水清坐在太子府专用的马车上,轻轻问我。 “随你的便。” “定云。叫我把你带走的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昇元皇帝已经于你中毒的第二夜驾崩了。” 我无力的望了水清一眼,这个冰美人竟然不再唤我公主,想必她已经不再执着于杨氏的遗民身份了? 我继续闭目,懒懒道:“我早就料到了。若是此时留在宫中,怕是我也会被史守一这个贼子连累。史守一他,葬在何处?” 水清道:“他人都死了,葬在何处已不重要,只是可惜了我的密友王姑娘!” 我心里一酸,眼泪顺着腮边滑落:“史守一原来是个纨绔子弟,这点我也不曾看出。他对我说过,他倾心于先帝座下的歌者王感化,可是却又早就迷上了种时光,还做出那等无义之事,我向你寻问他的葬处,也不过想在他坟前好好问他一番罢了!” “你不必去了。皇上驾崩,那李景通倒着实是伤心的,就连冯正中去恭贺他登位,都讨了个没趣。”水清欲言又止地看看我:“这等时候,还不忘防着宋皇后伤你。九华山为避世仙境,他知你一向想去那里,便令我来带你去。” 我嘲弄地看看水清,淡然道:“你如今倒听他的了。” 水清细眉一皱,美目带着一抹愠色:“你不愿做的事,我却要为了让皇、为了族人去做。为了这个,我必须博取他的信任啊。” 我心如止水,与她沉默了一阵,道:“姑娘,求你一件事。我又中剧毒之事,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 “这又为何?李宁安只知你被那杀手刺杀,并不知道你中毒一事,我若不告诉殿下,你的腿可就……” “哈……”我微微冷笑,“托让皇的福,我医术尚可,假以时日,我自信完全可以医得好,若把这个人情白白送了他,我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离开唐宫了!” 其实我说这话心里完全没底,但有一点我心如明镜——潘易一死,我对于金陵唐宫,再无留恋。 “你竟想从此如闲云野鹤,离开唐宫?”水清微微摇头:“怕是难。” 我唇角勾起艰难的笑意:“不是正好,我走得远远的,更方便你行事。” “史守一被毒杀之后,我那义兄凌真远因为惧祸,竟远远地逃开了,留书只说出去游历,连他老父凌国公,也不知他的去向。眼下命他弟弟凌奉接掌太医院的事。那凌奉又岂是靠的上的?我,凌水清,也不过一个人罢了。公……定云,若我有危难,你会看在让皇传功的恩德上,帮我一把吗?” “实话告诉你……难。” 第62章 奇僧景全 “九华山云霞蒸蔚,最适合你修养疗伤,安排你暂住在峰顶的隐云馆,这是他的意思。” “隐云馆……九华山上,何时有这种去处?九华山是我师傅慈云道长的出师之处,她怎么从来不曾对我提起?” 水清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说道:“这原是那李景通修的。他被立为太子之前,先皇原是钟爱景迁,这你也知道;他为避世,曾在庐山修了书斋,打算长期隐居。可惜还没有盖好,他就奉命返回金陵监国;这座隐云馆,原是他回来后不久,仿着庐山书屋修的,他原也预备着以后再失意的时候住进来。” 我深深看她一眼,“水清,你倒像是他的说客。” 水清幽深的眸子里映出我苍白尖削的脸,她道:“我了解多少,就告诉你多少。半分也不是为了他,他到死都是我们的仇人!” 我气力不济,只得靠着铺着杏黄软缎的车壁,勉强地撑着身子坐着,声音细弱:“姑娘,你还是忘了这事吧。否则,让皇的族人更危险!” 水清听了我的话,闭了一下眼,然后石化似的坐着,再也不说一句话。 想想我们刚到紫极宫的时候,我和潘易还有史守一三人本是灿然少年,一眨眼,我们三个之中,竟只有我一人在世,唉,夫复何言!于是,在剩下的路程里,我也是沉默的。 马车终于进了山区,山深林密,景通原本安排在紫极宫的一名徒弟小林,原本是凌良娣从国公府带来的,因他是个哑巴,心思细密的水清才会挑了他护送我们。 正月里的天,寒噤噤的,我半梦半醒之间紧了紧紫色衣袍,窗外依然是有规律的马蹄声。 电光火石之间,前路的松林里忽然闪出一彪红盔红甲的人马,每个人口里神神叨叨念了几句咒语道: 寰宇不靖,罗汉降世。赤焰灼天,龙当其时! 我透过杏黄薄纱车帘,分明瞧见为首那人身材颀长纤秀,骑在红棕高头马上,生得细眉深目,眸光夺人,颇似异域之人。眉心一颗小小朱砂痣,他的鼻梁纤细修挺,人中深长,皮肤白皙如脂,薄薄的双唇如胭脂色,仿佛自带口脂,是有出尘之慨。不同于其他人物,他竟是袈裟罩体,是一个年轻和尚。 我与水清对望一眼,小林早已经驻了马,水清撩开车帘问道:“来者何人?车中乃唐国师定云仙长,奉新君之命,往九华山布道,还望大师让出道路……” 那僧朗声大笑,扬声道:“哈……你家皇帝管不着我家中天大王!贫僧见你甚是美貌,不若跟我去白云洞我王的宫室,定有贵妃的富贵,到时候贫僧也脸上有光呢!” 身后众军也哄笑起来。凌水清在车内紫涨了脸,叱道:“贼秃驴,果真不知死!” 水清大怒,窜身出了车轿,猝然出剑,飞身到那和尚身前。眼见她的剑尖点向僧人眉心! 那和尚神色不变,嘴角还有笑意,只在原地不动,只一指距离,凌水清却刺他不到。 和尚顽皮一笑,竟云淡风轻地说道:“哈哈……你这女娃何必如此执拗,小僧的金钟罩,岂是你这小小剑法能破?不瞒你说,小僧景全,随军从闵国一路打到此处,还从未遇到敌手呢!你快收手,再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罢,他抬手一挥,水清竟坠地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这红衣僧竟然是景全!昔日在紫极宫时,潘易和景通经常提到闵国和楚国,我亦早就听闻巫人张遇贤纠合党羽,在闵国王氏的地盘上闹得很凶,谁知今日,竟达到唐国来了! 我用尽全力,使内力震开了车轿,端然坐在木架上,阖了眼,悠悠道:“小道不知,原来你就是景全大师,一向少见。” 景全目光狡黠,叹道:“宋子嵩大人道国师如何美貌,今日一见,如何病容憔悴,徒有艳名呐!” 只一句话,我便知道张遇贤之所以攻入唐国,看来与宋齐丘脱不了关系。我挣扎着自腰间摸出锡丸剑在手,自忖着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打不出去,便使了些内力悬在掌心托着,尽量沉声道:“大师远道而来,想必想看看小道独门的末技,我打给大师瞧瞧便是了。何必学那强人剪径的勾当?” 景全笑着摇摇头,“国师不必强撑,小僧最知药理,略略观你气色便可知你身中两种奇毒,一新一旧,相互交缠。方才你破了车轿,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你又使这道家秘法,不怕毒气攻心,转瞬暴亡?” “大师既知如此,为何率众堵在这里拦阻我等去路?” “小国师,实不相瞒,我家大王张天师同你家朝廷的宋大人暗中订了密约,如今小僧只是奉大王之命,来请国师移步到九华山宋大人修道的吕祖观一叙。至于您的从人嘛,这个姑娘,经小僧调查,本姓杨氏,料也无妨;但这位车夫林达,与凌国公府、李景通和你都有关系,便留他不得!” 小林在我手下为徒多日,我能不为他求情吗? “他只是个哑巴,误不了事。大师不可为他破了杀戒!” 景全缓缓扬起手,肃了面容,森然道:“小僧今日,何止破一戒,怕是要大开杀戒了!” 倏忽之间,两边松林中不知何时跳下许多黑衣人,齐刷刷膝头点地,口称:“参见国师!” 耳听刀枪争鸣之声,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只听景全笑道:“哈哈……堪笑你家主子,真是个痴人。明明派人保护于你,却要来暗的。为顺你的意,也不顾念底下人隐身跑腿的辛苦。可惜今日这些人都活不得了!若非各为其主,我还真是舍不得呢!” 眼见暗卫果然落于败势,而小林已然被杀,水清也力有不逮。我只得故作镇静道:“我父耿谦早降晋国,这些暗卫是唐国之人,原也和我无关。至于唐国新主,大业成与不成,更是与我无关,只是大师今日杀了他们,只怕你等与宋大人所谋,不日就会传遍天下诸国,必然触怒唐主。以张天师如今的兵力,要战唐兵,只怕心中也发怵吧。不若放他们回去,吩咐严守秘密,只向唐主报个平安,反倒为中天国赢得时间,扩充兵力修整宫室,岂不为美?” “哈哈……你这女子貌遂清丽,人心却狠。须知我身为张天师的谋主,唐宫一举一动尽在眼底。那李景通为你受了重伤,意欲传位给皇太弟,招致群臣反对,又怕群臣追问受伤的缘故,故躲在宫中多日不见大臣。如今群臣在外头苦等,宫中却失了他的踪迹。连后宫的宋太后,都急得毫无主意。用秘法伤他的人是谁?国师你心里一定清楚啊?如何现下又撇的这般干净?今日这些暗卫,是必得死在这里了,而去与不去吕仙观,也由不得你们!” 我此刻真是后悔自己的无用。景全只用掌风一震,我便无还手之力,昏迷前朦胧间见景全打了根细针在水清的眉心,水清翩然而倒,我知道,我们败了! 第63章 吕仙观(上) 经过山风一吹,我的神志终于恢复清明。可我尚不知水清怎样,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与水清,由景全所率的赤军挟持着,一步步走上石阶,终于来到九华深处的“吕祖观”。这道观一派庄严气象,门前自有奇松怪石,苍翠古木掩映下,一块蓝底金字牌匾,大书“纯阳吕祖观”五个大字,一看便知是先皇昇元帝的真迹。 门口亦有两个青衣小童通传。须臾,有个十三四岁少年,自内出来,对景全僧言语几句。景全道:“众军且回白云洞候命,国师,你与这位姑娘既已到此,就客随主便吧。”说着,景全点了我与水清的几处大穴,吩咐门童与少年道:“按宋大人的意思,安置好这位凌良娣。有我带国师去见黄元帅与宋大人。” 红衣的景全步下使的是道家的凌云徐步,这令道家出身的我大为诧异。他一手扳住了我的左肩,几乎只是一瞬,就来到吕祖观的后山——飞鸢崖。 “惊奇吧。按辈分,你该管我叫师伯。” 我淡紫色的头发,被山风吹得十分凌乱,发丝遮住我的眼睛,因为恼怒,我眼中紫光隐现,冷冷瞟了景全一眼:“我师门中,并没有阁下这一号人物。” 景全皱起细细的眉毛,眸子静若幽潭,带着一种异域独有的野性,坦白说我在中原的公子中从未见过。他小小的朱砂痣分外亮眼,薄唇一动:“难道潘神仙不是你的师父?你那手锡丸剑是偷学来的不成?” 他提起潘易,我的眸子黯淡了,只得点头道:“潘大哥是我的师父。” 和尚微微颌首,眉梢眼角带着些许善意:“这就对了,潘易是天机门的独传弟子,而我呢……天机子是我的义父。我虽不长进,可好歹观天机道人叫声爹,他传我一些功夫也在理吧。再者,我比潘易年长四岁,你叫我一声师伯,不为过吧!” 我却恼了,“你可知潘大哥他,已经仙去了?!你这个假和尚,却说自己是道家弟子,你要诓骗哪个?” “大师兄离开天机门后,我为了避张灏之祸,也不得不改头换面,装作和尚逃亡闵国。机缘巧合之下投到主公张天师的麾下,本来不知他的死讯。还是最近接洽了宋齐丘才得知的。”他眨了眨眼,“怎么样,这样肯叫师伯了吗?” “好吧,那么师伯既是好意请我到此谒见宋大人与你家密使黄元帅,却为何如此无礼,非要杀了我的徒弟小林与保护我的那些暗卫?这也是‘师伯’你的待客之道吗?” “云国师!你可知道各为其主的道理?宋齐丘原是昇元帝的布衣之交,传闻隆冬天气君臣二人在屏后拥炉,常以炭灰画地,并肩演说计谋,说毕抹去,旁人不知秘计。亲密如此,一朝反目,各怀心思。如今的宋齐丘,虽是唐臣,却非唐心,我主一介巫人,凭三寸舌搅弄风云,汇合天下雄才,却心怀大志,怎会甘心永堕草莽之地?倘今日之事,为唐主所知,又不知要死多少无辜!” 我有心打出手中拂尘,可惜自紫极宫出来时,不曾带在身边。我怒声叱道:“任凭你舌灿莲花,都是枉然。我定云道人是闲云野鹤,不会参与你们谋划之事!” “此非小僧左右之事。如今唐主擅离宫禁,唐国朝廷有拥戴太后宋福金临朝的孙晟等一派;拥戴唐主李景通的冯延巳五鬼等一派及江文蔚等清流一派,还有暗地拥护皇太弟李景遂的一派;内外隔绝,人心离散,危机四伏。此次,只要师侄你见了宋大人与我家黄伯雄元帅,小僧的差事,也就算完满了。”说着,景全拉着我来到飞鸢崖前,说道:“当年宋齐丘独子,出生数日夭折。宋齐丘伤心地在此放纸鸢,这时咱们的太师傅天机子,以隔空传音之术对宋齐丘说‘想想让皇一族,被你害死的冤魂,你还觉得你的儿子冤吗?从今以后,官位未到极处,及时退居九华,可得善了。否则,必死于飘零之途。’宋齐丘深有感悟,从此官场一有风吹早动,他便早早躲在此处。但是,依我看,宋大人他人虽然在隐居,心中的野心却是越来越大。我看他早晚会被我师傅言中。”景全的目光忧郁起来,想不到他一认真起来,整个人美得如一尊水玉罗汉雕,“师侄,你一介女流,真的能独立于世事之外吗?” 说着他纤瘦修长的手指,抚上了苍黄的崖石,掌力一催,机关发动…… 第64章 吕仙观(下)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腿原是一点力都使不上的,之所以能走上九华山,竟完全是靠着景全和赤军诸将的护持。亏我方才还想对他出手来着,想来他顾着同门的身份,对我和水清还算手下留情。 景全掌风过处,轰然一响,震天动地。飞鸢崖三个石刻红字下方的山石,竟是缓缓移开,露出修筑精巧的一条长长的甬道来。 这条通向地下的甬道,土黄色的石阶伸向地下,这些砖石烧制得极为精美,留神看每块上甚至都有工匠的姓名,可见这工程浩大,显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工。即便宋齐丘手眼通天,可是要以他个人的财力,修筑如此隐秘的工程,怕还是不能如愿。这条秘道,到底是谁修的呢?幕后的金主究竟是谁呢?他们目的何在呢? 我虽然一再暗暗地告诫自己,莫要去趟唐宫的浑水,可是心中仍是疑惑,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些答案。 景全戏谑地看我一眼:“云国师,你若有所思啊!这里的头的秘密多着呢!国师的长指甲与众不同,但配上你的美手,好看!” “你放肆!”我这才发现,因为站不稳,我的手下意识扣着他胳膊,急忙松开,那个假和尚忙伸手从背后托住我:“若是国师现在摔坏了,我可没法向主公交代。他还等着你去白云洞给他当妃子呢!” 我真想立刻在他脸上啐一口,可是看着昏暗的甬道中,一盏盏莫名亮起的幽蓝色灯火,我的底气软了下去。 “云师侄,随我来。” 我能不随你嘛,我的腿不借你的功力便是寸步难移,钻心的疼痛一阵阵侵扰我的心神,我还有选择吗? “云儿,这‘飞烟散’很缠人,瞧你疼的一脸汗。”景全说着伸手用一块暖黄小帕子替我擦去额头的冷汗:“你要是答应投我主公麾下,我背你也不打紧啊。” 呸!你这个淫僧!要不要也试试“抟剑成丸”?! “方才在上面,碍着那么多人眼,咱俩立场不同,我也没法背你。如今在地道里,看在潘易小弟的份上,我背你去真正的‘吕仙观’好了。” 我虽然气他,但也知他此刻没有恶意,“用不着。你使些功力助我,我可以去得了……” 景全忽然歉然一笑,放低了声音道:“师侄,实不相瞒,方才用了金钟罩,大伤本源,如今没有真气再助你行走了……” 这等于是向我摊了底,我只要不言语了。红衣的景全背我疾行,一边道:“早这样,我们早就到了!” 说着便到了一扇玄铁大门前。景全扣环九下,再用指力扣弹门钉九下,其门向外自开。 我心里道:“好狠的手法,一般人弹门钉的声音十分微弱,能够弹得令里面控局的人听得清楚,则来人必是武林高手。想来,设计这个暗号的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把不知内情且武艺平庸的探子挡在了门口吧。” 景全足踏着万字步进入了门内,七弯八绕通过了一个石阵,“这套诸葛武侯创制的石头阵,我也只是粗通。万一走错一步,就可怜师侄和我一起被射成筛子吧。” 我无力地伏在他背上,因为中毒加上害怕,我的脸色惨白,不由轻轻笑了一下,道:“这就是宋齐丘的待客之道。难为你们这些反贼还要巴巴的跑来和他合作!” “我们打自个儿的江山,我们可不是贼!闵国王氏几代都是昏君,老百姓根本就过不下去,主公他是替天行道!” 他的身材纤挺修长,我的手无意间触及他的锁骨,却无以否认,他项下亦是秀气,胸口平实,肌肤触感细滑,红色僧衣上,带着某种淡淡梅香,似是古书里记载的,在前唐已经失传的秘制“苏合香”的味道。看他风度出尘,只像个诗书浸润的禅门隐士,绝没半点似是个习武之人。“唉。可惜。”我心里发出一声轻叹:“这样的人,偏偏落在匪人窝里,跟着妖人,打家劫舍。” 吃了些虚惊,我们来到真正的‘吕仙观’,原来,这里的规模气派,实实胜过了昇元帝在位时的皇宫“天泉阁”! 第65章 舅父黄伯雄 景全躬身向前,口称:“参见青阳先生、黄大元帅!” 但是,高高的主座镶金嵌玉,前面却有两重青色帷幕,完全看不到里头的情形。 只听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国师少见。恕老朽有疾在身,不能面见云国师了。” 我声音虚弱:“宋相过谦了,晚辈愧不敢当。” 里头宋齐丘停了一停,对身旁一人道:“黄元帅,你要对国师说什么,尽管畅所欲言,老夫的意思,也由您转达吧。” 我暗自咬牙,心想,这老头的谱摆得着实不小,要是唐朝廷知道了他在暗地里搞的这些勾当,恐怕够得上抄家灭族的罪责! 正想着,左边的帷幕开了一角,一位身着赤色明光铠的威武将军,国字脸,浓眉大眼,方颐大口,淡棕脸色,虎目摄人,约莫四十余岁,看他气质,绝非等闲之辈。应属沙场上,纵横睥睨的一条烈汉。只见他不怒自威,肃然坐在高座之上,沉声发话道: “景全大师,你刺探的军情准确无误。本帅回到白云洞王宫后,一定为你向中天大王请功!” 景全上前单膝点地,“多谢元帅赏识!” 那黄伯雄将军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果然绮年玉貌,有神仙态。不愧是我的至亲甥女,也难怪李璟着迷啊!” 那黄伯雄下座来,搀我的手道:“云姑娘!你不知道,你乃侠女穆紫月之女,而穆紫月,正是我的亲妹妹。我是你的舅舅!” 我娘姓穆,你姓黄,你是我哪门子的舅舅啊?! “贤甥女,这事说来话长了!” 你的母亲和我,我俩本来姓穆。原是淮南人,你的祖父穆天恩原是孙儒将军的部下,因世世代代受孙将军的厚恩,所以你爷爷效忠孙氏,至死不渝。当他战殁之时,曾对部将黄欣言道,要告知我等穆氏后人,永远效命于孙氏,永为忠良。亲手杀害你祖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徐知诰,唐国的昇元先帝! 于是,自你的亲祖穆天恩大将军死后,我与你母亲,便一直由极重兄弟义气的黄欣将军抚养长大。 后来孙将军被杨行密所杀,你母亲当时年幼,不幸与一众军属,没入杨家后宫为婢女,而我则身为男丁,又是童子军,因为随着义父黄欣上战场,所以与他一起逃到了闵国。 其实,我知道,你的父亲,并不是校尉耿谦,而的确是堂堂的让皇帝——吴主杨溥!你母亲,后来因才貌被丞相张灏看中,张灏和徐温以及徐知诰(昇元帝)父子利用她孙家忠臣的身份,联合训练她对付杨家的人。可是杨溥待她极好,一度令她萌生退意,不想再为徐张所用。这时候,身在闵国的黄将军,派出一名细作女子勾氏,以敬献玉笛为名进入了吴宫。杨溥醉心音律,又痴迷于紫月美色,当然没有在意勾氏。 而且,岁月无情,此时的黄欣,虽然对我这个义子依然极好,可是大节上,早已改变。因他是我义父,我也不便多说。 黄将军的目的其实是出于私心,当时闵主好色,而你母亲艳绝人寰,所以黄将军作为闵国密使,欲召你母入闽,以博取富贵。谁知,一来二去之下,勾氏竟被紫月收服,答应充当我与你母亲之间的线人,助她脱离徐张的控制。因为此时,她已经怀有身孕,而这个孩子,就是你。可是没有想到,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也爱慕你的母亲,竟然抢在我之前派出耿谦暗地保护于她,并伺机将她带离吴主杨溥身边,准备另派刺客,实行刺杀杨溥的计划。 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只得暂时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实,同时为了私情,为了留住杨溥的性命,她自告奋勇,前去刺杀杨溥。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为了避免你再次卷入纷争,向杨溥也隐瞒了你的身世。杨溥伤心之余,为了心爱的女子能够如愿,便放她离开了吴宫。就在刺杀的前夜,她将证明你身份的铁证——一支独一无二的吴宫妃子专有的玲珑玉钗,命义妹慈云交给了线人勾氏带回闵国交到了我的手中。你一看便知道了,这钗子的流苏,自小凤口中垂下,有一颗最大的玉珠上,刻着三个字呢!你看—— 一个是“溥”、一个是“月”还有一个是“云”。 你母亲吩咐慈云,叫她严守你身世的秘密。可是做舅舅的,不想看你再和李家的人越走越近了!因为,无论从你母亲那里论,还是从你父亲处论起,徐知诰,也就是死了的昇元皇帝,都是你刻骨的仇敌! 我看着黄伯雄递过来的那支小心珍藏的玉钗,对照当初我进丹杨宫时,吴主给我的半玉宫绦,以及潘易后来赠我的半玉,竟然发现三者的纹饰是一模一样的。 唉!我在心中哀叹一声,即便我真的是杨溥后人,也还是有机会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爷爷虽然是昇元帝在战场杀死的,可昇元帝也已经死了。生逢乱世,有些事也是无可奈何。大不了,我以后离李家人远些就是了。想来我如今避居九华,这辈子也不会与他再见了。宋齐丘这时搬出我的舅舅,究竟意欲何为呢? 终于,在黄伯雄舅舅滔滔不绝的说完母亲的旧事之后,我终于从宋大人那里,得到了他通过宫中眼线探知的昇元帝崩逝前后,有关景通的一些事情。 第66章 宫中眼线甲记:前事(1) 中了“抟剑成丸”之后的皇太子李景通,咽喉处血流如注,他捂着伤口、忍着剧痛,把定云国师送回了紫极宫。而后,说不出话的他,艰难地用手指沾血在心腹李宁安的掌中写道:“护她。” 李宁安会意,叹了一声,道:“既然已经派过那个易容的杀手,今夜该是安全了。我留了几个老成的护卫在那里,您就放心吧!” 本来吴廷绍夜入齐王府,已经通知李景通比其他诸王先一步赶到了天泉阁。可他为了帮定云查明真相,不但挨了皇帝的骂,而且还中途离开了天泉阁。 天意难测,三刻之前仍然健在的皇帝,却因为怒气冲犯,触动伤口,忽然昏迷不醒。 宋皇后闻言,急忙从偏殿再次跑进阁中。 “皇上!” 宋福金刚刚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脸上却露出与阁中氛围不合的紧张之态。她一改一贯端庄的做派,一把伸手抹去了眼泪,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刘太监道:“刘公公!快点把太子殿下找过来,一定先瞒住消息!” 刘太监叹了口气,说道:“老奴老就是皇后娘娘的人。适才吴太医去宣太子,可太子殿下说要通知燕王和鄂王,好在派出的人中有老奴的人,都拦下来了,现在就等娘娘示下。” 宋福金富态的脸上,显出疲倦的神色,低声道:“糊涂东西!景遂、景达是我的儿子,当然也要速来,只须比景通迟半刻,别让人家挑了咱的理。宋齐丘在镇海军节度使任上,不足为惧,只是种妃那个妖妇……太子继位以前,一定要看紧了她!” 刘太监眼珠一转道:“种贵妃已是落架的凤凰,威胁不到娘娘您了……” 宋福金削了刘太监一眼:“你知道什么!还不快去!” 刘太监讨了个没趣,转身去了。刘太监带了几个徒弟,火速奔出皇宫,来到齐王府(齐王府即东宫,李景通以齐王之名,群臣待之以太子礼,故此未搬离原府),报了昇元帝的死讯,见太子的喉间有伤,一滴滴的血珠,染红了他用来裹伤口的白布,沿着脖颈渐渐洇在胸前。 李景通顷刻间泪痕狼藉,见刘太监似乎有心动问,急忙眼锋一扫,堵了刘公公的口,带了李宁安,心急如焚地上轿入宫而去。 饶是刘太监经验丰富,可这次当他带着李景通回来的时候,景遂景达已经跪在殿中痛哭了! 宋齐丘因为在九华山没有亲至,大臣李建勋、周宗、徐铉等等早已到齐,齐刷刷跪在昇元帝床前,众人目光朝下,哭得哀切。 换上一身雪衣的景通迅速跑进天泉阁,抚尸痛哭一场。众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不止宋后一人看出景通喉间的异样,宋后大惊,唤过李宁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宁安支吾道:“小的也不知道。殿下受伤时,小的不在身边,后来……后来殿下也不让问……” 宋后眸中难掩恨意,左手在袖中渐握成拳,切齿道:“定是这个狐媚子,勾结了种时光做的!”复又看定了李宁安:“没你事了,听着,太子哀痛成疾,郁结五内,须得回府养病三日。记着,太子有疾,但不曾受伤,倘有人捕风捉影,哀家决不轻饶!还有,太子养病期间,谢绝群臣打扰!” 李宁安肃容行礼:“谨遵懿旨。小奴记下了。” 李宁安说着,转身对景通耳语几句,景通抽泣着随着李宁安退出了天泉阁。刚才走到阁前,他忽然紧紧抓住李宁安的胳膊,努力了半天,才哑着嗓子对李宁安道:“我担心还有人要对她不利……回去……回去以后找凌良娣来……满宫里,只有她俩相熟……另、另外……” 李宁安是景通多年的心腹,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殿下莫要说话了,小的会挑最好的护卫,暗地里保护着国师去九华山,我们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露头,免得国师见怪……” 李宁安大着胆子,注目于景通,却见他的眼泪,缓缓向腮边滑落,暗夜里,那泪珠分外晶莹,两道水色细线划过他如画的眉目,也不知那泪,是为严父而流,或是为红颜而落,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第67章 前事(2) 按照宋皇后(尚未升格)的安排,景通换了便轿,赶回府中养伤。一回府中,迎面便见到了一身素衣的太子妃钟凝烟。 钟凝烟一见景通喉间的伤口,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她有些落寞的看了景通一眼,温言道:“殿下,适才母后派了刘太监的徒弟文小何来传旨,特地派了吴廷绍太医来给您治伤……文小何传母后的意思,叫您在伤好之前莫要离府半步。” 李景通瞧了瞧素衣孝服的凝烟,她身为太子正妃,却一向朴实无华,从来与那好修饰的云国师不同;况她言语举止,一向沉稳端方,成婚数年,仔细想来,竟生生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景通留意看这位一直在身边陪伴的正妃。常言道俏不俏一身孝,凝烟生了一双玲珑大眼,又因为操劳昇元帝的病和后院大小事务,近来瘦了很多。反而消减了她原本将门虎女的英气,露出少有的娇羞之态。端的貌若梨花,那无瑕雪肤映着若有若无的泪痕,实在也叫人怜爱。景通叹了一声,喉间原发不出声音,强自忍痛柔声说道:“爱妃不必担心,原是……原是与人对练兵刃……” 谁知听了这句,钟妃便低低啜泣,握了他的手道:“你也不用瞒着了。我也猜着是什么人伤的你。母后有话,若是你不安心在府,她便即时派人往九华山,取了那妖道的性命!” 景通的眸光急剧变幻,最后,他拍了拍凝烟洁白的手背,道:“放心,我也放不下你和咱们的老大呀……不在府里,能去哪里!我还需趁着今夜,稍加养息,明日还有……还有许多大事待定呢。” 钟凝烟这才放心,挽着他的手道:“吴太医是秘密前来的,不便行礼相见。这会子还在书房里头等着你呢。” 吴廷绍与景通相见毕,草草拜了茶,便仔细诊看了李景通的伤口,两人隔开一张书案对面坐着,吴太医沉着脸,下断语道:“殿下,此伤是剑气所伤,且热力蔓延,伤及食道,不知……” 景通眼锋一扫,止住了他的询问,用手指沾水在黄杨桌案上写道:“几日?” 吴廷绍道:“外伤半月,只怕内伤难好。” 景通道:“手臂原是皮外伤,不必多言。这喉间的——” 复又写道:“小痈微痛,旬月可安。” 吴廷绍任太医院首座以来,久历宫闱隐秘,心里已是了然,道:“卑职不会拦着太子殿下出席明日灵前即位大事,但您千万记得,今后一定要时时注意,戒骄戒躁、不可伤心、不可动怒、不可劳累、不可用武……” 景通睫毛上的泪刚刚干了,睫毛粘在一处,带着泪光的眼注目于吴太医,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什么也不能干……咳咳……人还活个什么?” 吴廷绍见他用意难测,只得垂下眼睑,避了他的锋芒,“殿下,这个不是小伤,还是好生将养……” 吴廷绍按着太子的意思,连夜回禀了宋福金,宋福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吴太医你也变得乖滑了。景通的伤,当真如何?” 吴廷绍不觉额头生汗,颤声道:“此病,虽是痈疽……但今后避忌甚多……须得处处留意才好……” 天泉阁外呼呼风起,刮起麻纱帷幕,宋福金看向空荡荡的大殿,叹道:“当年黑衣长剑,英雄盖世的昇元先帝,再也不在了。……”半晌,方才敛了哀戚之色,转眸看了吴廷绍,幽幽道:“如此说来,依吴太医的意思,景通的伤口,是小痈破溃所致,不是被人所伤了?” 吴廷绍跪在面前连连叩头:“确实如此。” 宋福金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倒好。既是没什么大碍,便命文小何转告他,叫他不必迁延,明日参加议事吧。” 吴廷绍战战兢兢起身而退,刘太监不知何时已到她的身后,宋福金语调哀伤:“这样说也好,毕竟传出去,对景通也不好。只是他的话,我是半句都不信的。只求新君快快继位了,正了名分,哀家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呢。” 第68章 前事(3) 次日。虽说昇元帝一声崇尚节俭,但他的身后事,还是操办得极为隆重。众臣毕集景福殿,宋福金因为后妃不预朝事的祖制,并没有到场。 景通一夜之间仿佛瘦了一圈,因为发自内心的哀恸,使他看起来顿觉苍老了几岁。 原本灵前即位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燕王、鄂王等毫无异议,但是景通拒绝了众人的提议,说道:“父皇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儿子其实是景遂,所以,大家应该遵循父皇的遗愿,拥戴景遂为帝!” 闻得此言,燕王李景遂眼光莫测,连忙匍匐于地,扣头不止道:“陛下若此提议,是要陷臣弟于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境!皇上,万望收回此言!” 景通知道景遂言辞恳切,忙与他对面跪了,泣道:“三弟!父皇留下大好江山、德昌重宝,也曾说道可保大唐国数十年无虞,可……可为兄自知才德不逮,怕守不好先皇和义祖皇帝留下的好山河……三弟,看在你我兄弟的情份上,这担子,你就接了吧!” 景遂脸上涕泪交流,又怕失了体统,忙擦了擦眼泪道:“兄皇若真顾念小弟,不可再出此言!” 景通又看看跪在景遂旁边的景达,道:“四弟……有德不再长幼,要不你接了吧!” 景达道:“一母几个兄弟,大哥三哥都了解景达,雨师是个粗汉子,遇事打不定主意,所以有时候才相信鬼神之说……哥,你就别拿我说事了……” 宋福金在后宫昭和殿等消息,见迟迟没有进展,便吩咐刘太监道:“叫人吩咐周大人,催催。我听闻景通有意让老六从嘉与周大人偏房的长女定下娃娃亲,他们俩最亲不过,是个忘年交,一定管用。对了再叫上一位旁的大臣,别太惹眼了。” 刘太监忙递了个眼神给徒弟文小何,立时去了。 周宗带头将龙袍披上景通的后背,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下来,李景通继位的事算是定了下来。 光文肃武高皇帝入土为安,李景通坐上了唐国皇帝的宝座。由于景通人望不低,朝中支持景通的大臣,眼见主上即位,自己前程有望,个个欣喜异常。可是,近臣们却在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就集体听闻了一个诡异的消息:皇上不在宫里,只留下一纸手诏,上写四个字:“兄弟传国。” 听到这个消息,最紧张的当然不是外朝的大臣,而是后宫的宋福金和钟凝烟,因为只有她们最清楚,就在登基的那天夜里,景通确实已经离开唐宫。 一起出去的,还有李宁安和原齐王府的四十多个一等护卫。 恪守礼法的宋福金,望着刚刚装饰一新的大殿,轻轻叹了一口气:“烟儿,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等等吧——嫁了这样‘多情’的夫婿,你的磨折还会很多,苦了你了,偏偏,伯玉还是个君王。” 第69章 奇酒 张遇贤伏诛的那一天,百姓欢天喜地,以致于我也在冯正中的撺掇下,换上平民公子的服色,来到市曹看热闹。 萧阙今日竟然穿了一身白衣给张遇贤等人监刑,更意外的是我竟然在人群里,看见了一袭黑衣长裙的定云。 我大感意外,顾不上看张遇贤等人人头落地,我甩开了正中和一同出来的陈觉,快步跟在定云的身后,觑个便,我便叫住她:“阿云!” 她不回头,也不理我,一团淡雾平白出现,盖住了她的倩影。 隐身术。我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功力又上了一层。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等等,我能找到你!” 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伸手一抓,果然从那团浓雾里,摸到了定云随身的那块紫色手巾。我听潘易说过,隐身术的起缘也是一个戏法,必须借住一块手巾才能实现。 仔细看她的手巾,令我惊异的是,那上面有一块干涸已久的血迹。 我急了,一把抓住定云那长着紫色长指甲的手,问道:“最近你的身子……” 定云眼中泪光点点,面颊上还留着许多泪痕,“你杀了我的舅舅。” “舅舅?”我吃惊地睁大了眼,“你舅舅是谁?” “黄伯雄。”定云伤心啜泣:“黄伯雄是我亲舅舅!” 我试图把定云揽到怀里,她瘦瘦的肩膀颤个不往,引起我无限的怜爱之心,声音也跟着温柔了:“你怎么不早透个风儿,你要是早说了……” 定云泪落如线,那双美丽的眸子被泪水洗得晶亮亮的,就像月落时,天穹上闪烁的星辉。我用她的紫帕子替她拭泪,她幽幽开口:“说了有用吗?你说过赐萧阙为旧主流泪之权,可是…你却让他亲手杀主,让他背负不义之名!你……” 她伸手夺了那方紫帕子,她说:“这是潘大哥留给我的,还我。” 我热切的眼神黯了一黯。是啊,若我早知道黄伯雄是她舅舅,我真会放了他吗?我自恃擅长辩术,可是我没有办法告诉定云,我是要重用萧阙,在他替你解毒之后,我想让他与陈先卫同掌禁军,与李宁安一起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就不得不让萧阙立功,塞住群臣之口,让他们相信,萧阙是萧阙,景全是景全。 所以萧阙必须监斩张遇贤!我的手不顾她的反应扣住了她的肩,“你听我说,我让萧阙去监斩,是为他好…至于黄伯雄…阿云……为了唐国,我非得杀他!” 定云呜咽着甩开我,“我知道,你是唐国的皇上,我只是个小道姑,你要派谁去杀张遇贤,都在于你;黄伯雄是不是我舅舅,根本就没有一点分别!” “不是!云儿,不是……”我也有些激动了,在我的生命里,还没一个女子像她这般顽固,“不是我要杀那黄伯雄,而是唐国要杀他!” 她恼怒地甩开我,“夠了,李璟!你已经不是当年礼贤下士的李景通了,我祝你用着唐国的名义杀光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我祝你万寿无疆!” “定云!”我听了她无礼如此的话,着实怒了:“你这女人!你想想,你的‘绕指’发作的时候,你认得你那个舅舅吗?你在九华山生死末卜的时候,去找你的人是你那个舅舅吗?我为了你,骗尽天下人,连登基大典都不曾亲身参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定云愣了一愣,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一手按在前胸口,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一起发作了缠人的“牵情蛊”。 “阿云。”我强忍着胸口泛起的痛意,“我不想伤害你,我只要你好。” 定云道:“你也疼吧?” 我摇摇头,笑道:“说什么呢?我都快忘了那龙脑香了。云儿……我,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说,你知道,自从我坐上了那个位子,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少了,听得更少了。” 第70章 闪回:搜山(1) 周宗和李建勋二人劝进,龙袍披上了景通的后背,其实,李景通并没有感到诧异。相反,他一时感到热血沸腾。这么多年,大展拳脚的日子,终于最终还是到来了! 但是,迅速镇静下来的景通,想到这一次的机会是昇元帝的生命换来的。自己的即位就意味着父皇的离世,想到此处,生性感性重情的景通,还是由衷的伤心落泪!他那份为了而生父皇的憔悴,就是周宗、冯延巳他们对他始终追随的理由。 夜深人静,昇元帝的灵堂里风声萧萧。李宁安穿了一件与宦者不同,类似于护卫服饰的黑色紧身箭袖服,步履匆匆地走入大殿,回禀道:“刚刚接到派去跟凌良娣和国师的‘燕子’回报,国师一行在山道上遇见赤军,我们损失了不少人,国师等人下落不明。燕子请求支援!” 景通默默听了,迷离的目光如此刻静谧月色,乌桕木大宫灯虽然简陋,但依然散出柠黄的光影,投画在这位贵公子俊美如玉的脸上,景通的神色变得决绝,他倏然站起身来,道:“走,连夜上九华山!” 李宁安手忙脚乱的止住他道:“不行!明天您就是皇上了,殿下,您可要沉住气!” 景通暴躁截口:“不行,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错了!” 李宁安面色潮红,也是顾不得了,他清癯的脸上细筋暴起:“殿下,她可并不是……” 听得这半句话,素服如雪的李景通颓然坐在乌桕木大宫灯旁的桌案边,过了一瞬,他沉声道:“宁安,听着,你着人告知景遂,让他代替我参加登基大典。用九重罗帷,九缕冕旒遮住圣颜,这事儿就是个过场,大臣们就算看出来,也不会说出去;景遂和景达是我的亲兄弟,谁也不会说出去的。” “殿下……可是这天要是过去了呢?您要是一直不见人,大臣们……” “我自有办法!”景通展开了一卷素绢,写了一道诏书,递给李宁安。 李宁安从头瞧了一遍,惊出一身冷汗:“殿下,君臣都不见,只见魏岑和查文徽二位,那大家肯定不答应啊!” “是啊。”景通脸上古井无波,轻轻说道:“找几个人,去通知冯正中,他是我的密友,一定最了解我,魏岑、查文徽都是齐王府的左右手,我信极了他们,我们离开以后,让冯正中把风声泄给那些忠直老臣,让他们带头来宫里闹腾。等我找到国师,自然回来收拾残局!” “好吧。”李宁安喟叹一声:“当年我家卷进逆案,要不是殿下,小的早死了。所以,现在殿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您放心,我马上派心腹去通知冯大人、查大人他们!” 李景通伸手搀起李宁安,柔声道:“宁安。这么多年,你我从来是自己人,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71章 搜山(2)隐云馆 景通已经许久没有穿上戎装了。黄金甲似乎比以往重了一些,胳膊和喉间的伤连番作痛,好几次,他疼得差点从白马上跌落下来。极速前进的时候,景通的脑际,闪过了景遂的面容。 正是景遂为他顶了白天的登基大典,为了以假乱真,这位亲兄弟在大哥的指使下,服用了按照紫极宫潘易留下的秘方所配制的偷天丹。 以景遂的内力,在今天夜间应该可以驱散药力,恢复原来的容貌。这个决定,不会伤害景遂;但,亲弟弟给他争取的这尺寸光阴,也许可以令他,再次抓住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景通的内心释然了。九华山的山道崎岖,加之山风很大,但是,心急如焚的李景通,却跑得非常快。一行人来到飞鸢崖上,只见果然有许多黑衣护卫的尸首。 “云儿……你在哪里?请你,请你不要再丢下我……”一瞬间景通脸上强撑的泰然神色已经消去,他略略回了回神,勒住马头,对李宁安吩咐道:“搜!就是把九华山翻过来,也要把国师给我找出来!” 李宁安道:“陛下,您不要着急。说不定国师已经去了隐云馆呢,这飞鸢崖的方向,与隐云馆南辕北辙,也许……” “对……对……”唐国的保大皇帝一时竟六神无主,他的俊脸一红,喃喃自语道:“对对,宁安,你带二十几个人,沿着这山南一带搜寻,剩下的人,跟我去隐云馆!” 隐云馆一带风光绝妙。看似随意修筑的山石小径,一层层向上盘绕。这山间野径奇松,耳边传来阵阵虫鸣鸟唱,时闻山寺中传出的梵呗之声。 黛色天穹上,不时飘过的浮云,与山间水气凝结成的云海,给原本就神秘的九华山,平添了一抹莫测的灵气。 但此刻,景通走在清晨的九华山道上,却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森冷,穿着厚厚的甲胄,却依然觉得,有一丝清寒薄冷,从心底深处直泛出来。 景通下意识的,按了按腰间的拂云剑。久远的记忆,从心里冒出来,又生生被他迅速的压了下去。“她是不同的,她们是两个人。我知道……” 景通做了个手势,在隐云馆门口止住了众人,说道:“我一人进去,你们听见动手再进来。” 凭着多年练武的直觉,以及十岁起在官场打拼的经验,李景通站在隐云馆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汹汹的杀意。 “哼。”他不屑地低哼一声,大踏步跨过了朱红的高门槛。 空落落的主殿里,有十三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客。他们就是早就曾跟随昇元帝打天下的“十三连珠剑”。 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他们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甘心弑主求荣? 仔细一想,景通明白了。昇元帝为了江山做了许多违心的事,任何一个失误,都足以导致手下的背叛。 然而景通问的唯一一句话,却是:“定云在哪里?” “纳命来吧!”领头的“一梦先觉”孟无音,戴着花样繁复的青铜面具,用快剑回复了他的问话。 “说!她在哪里?”景通也是拼尽了平生所学,一人与十三个高手苦战。十三高手用内力结成的气墙,却已将其余卫士死死挡在了馆外。 十三剑阵,剑光凌厉,但景通道:“人生如昙花,再美也不过是一个影子。你们拥立的那人,当真就比我强吗?值得你们冒着族诛之罪,使出你们毕生绝学来行刺于朕吗?” 一身白袍飘逸,身形瘦高如枯竹的孟无音声线苍老,哑着嗓子道:“母债子偿,老夫等人是为了你母亲所做之事,来找你的。至于别的什么人,我等不会费心顾及。” 景通道:“如此说来,诸位不是冲她来的。诸位是种贵妃的人?” 孟无音长剑连挑,声音枯墨作画:“是,但也不是。老夫等都参与了先皇打江山,对大唐我们是忠心耿耿。对你们兄弟相争的事,老夫兄弟没有与任何兴趣,老夫是为了已死的人来找你的!” “可惜了。我没有气力与列位纠缠了。国师现在生死未卜,我急着要去寻她……” 景通的剑尖,指向阵中心的孟无音,“诸位身法飘忽,唯独前辈你攻势最猛,你就是那朵昙花,幻化众生之影,虽华丽无匹,终一瞬零落,不复其形。”倏然立定身形,一剑刺去:“看你过往功绩,我不忍置你于死,你等剑法已经荒疏,竟不敌我这富贵中长大的后辈,不若就此甘心隐退了吧。” 李景通一剑点中孟无音的要穴,想不到这一招竟使得原本在闪转腾挪中,从各个方位出剑攻击的众人,即时步法大乱,阵法不复原来的攻击性。 孟无音向天干笑一声道:“昇元皇上、先王皇后,我等终于为您二位测试了景通殿下的文治武功,他确实已经合格了。但我等,若不继续为种贵妃所用,则是对她不忠,若听从她的言语,真的对付景通,则是对您和唐国不忠不义。我等英雄一世,怎能晚节不保?既输了,就不能苟活了!” 十三剑客,喊了一声:“大唐国万年”,便自尽身故了,气墙也随之而破,众护卫冲了进来,早已失去内力的李景通,只用本身武力御敌,就算不受剑气所伤,也只能勉强应对。此时只得以剑拄地,强撑着身形不倒,看着殿中众人的尸体倒了一地,不觉触动衷肠,落了几点泪,众人簇拥他走出门来,只听得晨风呜咽,很是凄恻。 早年故去的王娘娘?听得母后为妾室时,对她执礼甚恭。我们李家到底还欠着王家什么呢? 别的不重要!哪怕为她动武十回,立时死了,只要她正眼瞧我一眼,也值了! 第72章 搜山(3) 嘴角有细细的血不住流出,景通抬手擦了一下,苦笑一下:“没想到在富贵脂粉当中,自在了这么多年,今日却还要为你御敌……” 他望了望幽静雅致的隐云馆,喃喃道:“这是预备着咱俩隐居、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见不得枪啊刀的。”说着,转头对手下道:“留下几个人,好好安葬里面这些人,但都不许留在九华山。好好把里面收拾一下,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他以剑撑地,艰难地向前挪着,命令道:“往九华山口找找!” 众人不敢违逆,拥着他策马在山道上搜寻,走不多时,正遇着宋福金坐下的侍卫和技勇太监首领侯天文一行人上山而来。 侯天文一见李景通,大吃一惊,伏地行礼道:“老奴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李景通道:“侯总管不在宫中护卫母后周全,带人来此山中何事?” 侯天文道:“老奴领了太后的懿旨前来,追查史守一暗害先皇一事,追加赐死定云道人。” 景通微微冷笑,看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晨星,叹了一声,问道:“懿旨在哪里?” 侯天文肃然向身后抛了个眼神,早有徒弟送上宋福金的手诏。 景通将绢制诏书略略一看,猛地抽出剑来,把诏书挑在剑尖上,高高抛起,绢书在晨风里展开,上面“赐死”的字迹清晰可辨,景通迅疾地挑碎了密诏,有些落寞的看着满地零落的碎锦,冷冷道:“还有别的吗?” 侯天文磕头如蒜捣:“老奴回禀陛下,太后和皇后娘娘,时时盼着您回去,现在周宗、李建勋等人日日堵在大殿外,苦苦谏阻于您,您可一定不能为了个女子……” 景通的身形明显消瘦,借着那件金色戎装的英气,现出刚柔兼蓄的风采,他修长的手指,平常只是握笔,很少握剑,近日却紧紧握着拂云剑的乌金剑柄,缓缓地拔出那把寒光冷冽的窄刃宝剑,声音也冷得像此刻的风:“不必多言了。朕也可以告诉你,今日不见她,就算全天下的人跪着求我,朕也绝对不会回去。听得您是内宫第一高手,我们用剑说话吧!” 侯天文感觉到烈烈剑气,但是身为内家高手,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景通没有内力,如若与他再动武,恐怕会伤及他的性命,侯天文不敢造次,只得冒昧上前,急速点了他的大穴,高声道:“陛下,得罪了。老奴宁愿得罪你,也不能得罪太后……来呀,护送陛下回宫!” 这时候有一群道士出现在山道上。为首的一个少年道士,对着白发斑斑的侯天文叱道:“侯总管,你认识这个吗?” 侯天文年纪虽大,眼睛却因对日炼睛练得极好,一眼就看出这是宋齐丘专用的玉牌,侯天文的脑子高速运转,唯唯道:“在下参见国老密使!” 密使脸上的神色极为不屑,似乎根本没有把侯大总管放在眼里,那样子比景通傲慢得多:“我家青阳先生说了,留下陛下,送到隐云馆。你可以走了!” 侯天文看看密使那张趾高气扬的脸,心里啐了一口,暗道:“宋老匹夫,暗里操纵着朝臣,面上却称什么‘青阳先生’还在九华山隐居,呸,装什么清高,就连手下的一条狗竟也如此无礼,他朝别犯在我手里……” 心里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可是,太后懿旨……” 密使鼻子里哼了一声,远远走开了。 侯天文皱着浓眉,挥了挥手道:“抬走,把殿下放到隐云馆!咱们回去,只说没找到殿下!” 小徒弟道:“可是师傅……” “唉,宋相我们惹不起……” 第73章 牵情蛊(上) 我跟着景全来到了隐云馆,一路上均已换上了宋齐丘的手下把守各处。这些人大多装扮成了道士模样,可见宋大人在九华势力之大。 扶着我前行的景全和尚脸色苍白,显然刚才为了让我立身不倒,他已经费了不少真元。“师侄,我若救了唐主,你会怎样谢我?”景全说着,微微一笑,明眸弯成月牙。 常言道施恩不望报,你这僧人还真是不客气啊。我心里想着,嘴里却道:“你若不想救他,回去便是。” 景全的红袈裟随风而动,玉雕似的人,只在眼前站着,自有一种神秘而庄严的佛子仙气。景全眼角飞光,扫我一眼,不屑一顾道:“你们这些吃皇粮之人,就是学的虚伪了。身在道门,也是俗人。你可知道,方才青阳先生,命你所饮的龙脑香,有何特别的功效?” 这也是我此刻最想知道的。 “这东西是家师天机道长从海外所得,他的原意是试探自己当年的道心是否足夠坚定。后来,天机的死对头师弟谭紫霄,将这酒发展成了‘牵情蛊’。师侄,这次你和那唐主真有祸事了!你俩都饮了那酒,若你二人真心相爱,且不生疑,此酒无用;若你二人互相思念,且苦思而不可得,此蛊必有感应;若你二人一旦离心,此酒药力发作,轻则令你二人狂性大发,互相残杀不死不休,重则神志迷乱,无力自制。此酒杀人于无形,由于师傅兵解,潘易仙去,谭紫霄又不知所终,所以解药至今不明。” “哈。”晨风吹得我身子有些冷,我紧了紧景通送我的紫色披风,冷笑道:“宋国老失算了,这酒对我们没用!” 是啊,因为我根本没有爱上李景通。这劳什子的牵情蛊,当然没有效用了!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此刻景通的伤,因为,他受伤我也有责任。我得摆脱这个责任,然后,我跟他两不相欠,各自分手。我留在这九华仙境,过这乱世中的太平日子,把潘易的师门光大开去,余愿足矣。 想到这里,我有些不耐烦,“别说了,治好了唐主的伤,小道还要给自己疗伤呢。” “哎!”景全叹了一口气:“你偏嘴硬的很,算了,小僧既背着主公救了李璟,也就好人做到底,替你解了飞烟散吧!” “萍水相逢,师叔这是何必?” “我是看在义父和潘贤弟的份上。要不是当年我嫉妒于他,他可能也不会从天机门出来,我也不会最后剃头成了和尚…哎,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李景通,以前曾经礼贤下士,招揽于我,对我也算有恩。所以这次我救他,也算不与你相干。走吧。哎,你的腿动不得,现在呢,旁边又没一个相干的人,我背你吧!” 我认识景全,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六个时辰,可是他却背了我好几回。我心头感激,心里琢磨着要好好报答景全。至于怎么报答他呢?现在我还没有计划,但至少有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盘旋着:我要把景全带离张遇贤的阵营。因为就凭张遇贤刚进唐国立足未稳就急着建什么白云洞宫室,我就断定他难成大事;还有我那个舅舅黄伯雄,他竟然奉张遇贤之命联盟宋齐丘,要知道宋齐丘之所以由左丞相被贬任镇海军节度使的虚衔,归隐九华而食青阳县邑,正是昇元帝对他的猜忌所致。宋齐丘不掌兵权,徒有窥国之意,到关键时刻,怎能回护素未谋面的张遇贤? 想来以景全的聪明才智,一定苦劝过他的主公,既然劝谏没有作用,而李景通曾经招揽过他,可见有爱才之意,倒还不如…… 好马吃了回头草吧。 想到这里,我对他笑言:“师叔虽然是出家人,按说不受俗家所谓忠义之说拘束,可你救了李璟,张天师想必饶不过你。” 他淡然说道:“知道。可我既做了,主公要怎样处置,便只有随他。” 转眼已到了隐云馆。我看这地方,果然清幽喜人,进馆来,只见晋康帝墨宝《陆女郎帖》的真迹,赫然挂在进门正厅的墙上。 扑面便是幽幽松香的味道,玲珑宝鼎中香烟袅袅,琴案上冰弦古琴,旁边书架上,满架俱是小巧木函,想必里面都是房主的珍藏孤本与字画。后面有架刘伶醉酒的屏风,画中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左手上卷了一本书,右手执酒壶,在山林月下畅饮。身后草庐中透出灯光,隐约可见山中尚有白猿长啸。自题一行诗道:“孤猿叫落中岩月,坐客吟残半夜灯。”我心中微微一动,景通想要隐于世外,这辈子恐怕是难了。 站在屏风前,我对景全道:“师叔,那唐主李璟就在里面,你自去救他,好跟你家黄元帅和宋齐丘交代,我在这里等你就好了。” 景全凝视了我一瞬,缓缓道:“若真如我所探情报所说,他的伤势必定不轻。恐有生命之虞,你当真不进去瞧瞧他?” 听了景全这话,我心下有些不忍。脚下也有些不听使唤,虽是双足麻木,却还是跟着他一步步挪进了内室。 第74章 牵情蛊(下) 我与师妹慈云好感渐生,但由于我娘子的前车之鉴,我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后来我才得知,师妹原来是吴宫中私逃出来的宫女,名叫楚秋云。因她拒绝吴主杨渥的临幸,故趁杨渥出外打猎之机,从掖庭宫私逃出来。但是她的宫籍末消,因怕盘查,所以出不得金陵。后来,身上盘缠用尽,竟被出府拜佛的王爷杨溥的小妾穆紫月所救。她只得选择跟随紫月。很快,她因为忠诚可靠,深受穆氏的喜爱,成了穆氏的义妹。因为穆紫月等人曾在徐温与张灏手下接受密训,学习各类暗杀术,而负责教授他们的师傅,正是我的师傅无尘子盛无名。我的师父,其实有点色厉内荏。他害怕卷进朝廷纷争,又一心要借自己的本事谋富贵,所以当他训练出耿谦、穆紫月等一流人才后,他选择退隐。并在太湖中的塍玉岛上创建了天机门。 师妹原是带着穆紫月的荐书来投的。 师傅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却非常心软。他一见是徒弟的义妹来投,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接下来师傅悉心传授我等的本事,时光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一转眼徐温已独掌大权,师傅虽则隐居,也跟着水涨船高,天机门已成为鼎鼎大名的江湖门派了。 师傅已经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而他开出的条件就是两条,一条,接班人要严守道规,不准婚娶;一条就是比试。除了比试我跟谭师弟两人本身的武艺、才艺、人品、道法、剑术之外,还要看我俩的徒弟之中,有无堪接大任的人。 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与我娘子有五分像的师妹,而师妹也不排斥我。我只有当上掌门,才能用一床锦被掩住我和师妹的情事!但要当掌门,谈何容易呢? 由于当时,我和谭师弟都末满三十岁,各自都没有徒弟,所以我们暗中较劲,都希望挑出奇才,压过对方,搏得师傅的好感。 门中本来的弟子中,悟性略高、根骨很好的几位都投靠了辩才出众、玉树临风的谭师弟,为此我心中大有不甘。所以有一天,我借寻访徒弟的名义离开太湖,来到徐州一带。我想,那里是当今丞相的发迹之地,一定人杰地灵。我的徒弟,应该就在此地。我住在客栈里,寻访各家道观武馆,但是仍没可心之人。 我有些泄气,上街上的醉仙楼饮了几杯,带着几分醉意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可是没有想到,我即将收的一个徒弟,竟然是一个技艺拙劣的小偷!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接着我施展师父教的腿功,把他打倒在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纳头便拜:“道长,我要拜你为师!” 我见那个高瘦男子,虽然身上穿着黑褐色短工衣,分明是衣不敝体的一个穷汉,但他捱了我重重一脚,竟然声音洪亮,细看他双眼,目露精光,体力充沛,确是一块练武的好苗子。 “你叫什么名字?” “马道元。” “为什么偷东西?” “不偷别人专偷你。” 我听了这话彻底火了,把他揪起来,说道:“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你是天机门无尘子的徒弟,我要加入天机门!” 我大怒,冷眼对他道:“小子,天机门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找到了你,天机子道长!”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道号?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问道:“你怎知我是天机子?” 马道元眨了一下眼,说:“天机门的祖师无尘道长,和我原来的主人宋公子是朋友。他创天机门的时候,我家公子还去喝过酒呢!我见你穿天机门的衣服,又趁方才行窃之时,看了你的掌纹。你就是无尘的大徒弟人称“女杀状元”的姚端!当年,你中状元的时侯,我曾奉我家宋公子之命,代他给你敬过酒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动摇,他道:“师傅,现在宋家没落了,连宋小姐也被带进了节度使王戎家做个丫鬟,在下也无处投奔,心里早就想着天机门是个可能通天的去处。其实小人一早就喜欢你的文章,原想着你在太湖,今生我俩没缘份,谁知今日居然在酒馆遇见你,我便装做小偷来见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猜对啊?!谁知道……” 马道元越说越兴奋,竟然大笑道:“师傅,你收我不是白收的。我在宋府做了五年保镖,武功底子很好的,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我本人身为宋家的仆役又没什么家底,那我考个武举也没问题。只要你肯栽培我,我一定会胜过你别的徒弟的!” 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我当时没有徒弟。只好当下把他扶起来,对他道:“瞧你的样子也不像个贼,哪有人不偷钱袋只掰开手心的?罢了,你既是带艺投师,就在我门下做一个见习弟子好了!” “那敢问师父,我在师门排第几啊?” 这是揭我伤疤呀,我就一个徒弟! “你是我的大弟子,明日换上干净衣裳,见我见祖师!” “唉!唉!” 第75章 困鸟 我把马道元这个家伙带到了塍玉岛,这个家伙伶牙俐齿,又任劳任怨的,长得还比我讨喜,很快就得了师父的信任。要不是老爷子认为自己年纪大了,教授起来有点力不从心,我差点就多了个师弟。我认真地教授马道元,但是认真并等于倾囊相授。马道元这个人在武学上虽然尚可,但是领悟能力却有限。所以道家济世救人的丹药制法,我并没有全教给他。在他之后,我又收了门内外不少弟子,可是都没超过他的。这时候,师弟也培养了一个周昱,不仅比马道元年轻,而且水平似乎也比他高一点。 我与师弟手下的弟子人数日渐增多,但技艺却均是半斤八两,师傅也长期处在举棋不定的状态。 我没有觅到可心的奇才,想胜过谭师弟的希望愈发渺茫了。我不觉很是懊丧,只有把一腔怨怒对着心爱的师妹倾吐了。 许是我的命运不济吧。后来我在一次道门辩论中落败于师弟。我和师弟的予盾终于摆上了台面。 不久之后,谭师弟在一次走方的途中碰上了你的父亲——当时身为丞相义子的徐知诰。后来的事你也猜到了,谭紫霄离开了天机门,辅助了你父。 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师傅他老人家得了重病。临终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说出继任掌门的人选,只是把象征位分的三清五方冠戴到我的头上。 这时候,师弟已在你父皇(当时末登基)门下,等于自动弃权,可师弟还留下了这么多弟子啊。他的弟子中,那个周昱,极有野心。但这回,门中的故旧还是按师傅生前流露的意愿,把掌门之位交给了我。 时间还在流逝,我任掌门后,仍然无法抑制对于慈云师妹的疯狂爱恋,所以,一个普通的夜晚,我与师妹海誓山盟后,终于没忍住,做出了一个男人能做但是天机门掌门不能做的事。 我本来以为,做上掌门就有发言权。谁知我与师妹暗通款曲,许久,瞒不住门中众人的眼。天机门规有言在先,如果掌门失德,首席弟子可以纠结众门徒和道门前辈来弹劾掌门,若掌门拿出反驳的证据,则该弟子仅仅是降位,由门人公选出另一位首座;反之,如果掌门拿不出证据,则应立即让贤,由门众投决新的掌门。 这条门规原是公允的,但对于我却是致命的——我和师妹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在师妹腹中了。 师妹的肚子越来越大,我只有借着男女有别的名头,用门中的经费,到金陵买下了荒废的玄真观给她居住。我这样有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据我猜测,周昱想弹劾我,霸占掌门之位,他所请的道门长辈,极有可能是已经身为国师,居于紫极宫且身做道家领袖的谭紫霄!师妹搬去金陵,毕竟是近水楼台,方便我的弟子打听谭师弟的动向。在我的极力劝说下,师妹趁夜搬出去了。 但是那晚,师妹准备移往玄真观的时候,却被周昱的亲信得知了。 我知道,弹劾书正在孕酝酿中。而且,令我暴跳如雷的是,我的首席大弟子马道元,为了他的前途,竟在此时叛离了我,到金陵投靠谭紫霄! 更糟糕的是,几个月后,师妹在玄真观生产并不顺利。由于生产前与我闹了别扭,又给周昱气了一下,师妹派人报我,说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惊厥而死了。 等我处理好门中事务,从太湖赶到金陵的时候,孩子的尸首,我当然没有看到。我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我见到了马道元。 马道元对我说,他在紫极宫日子很不好过。现在他的地位只相于一个相府的低级幕僚。最近,即将被贬到金陵郊外的通济观。 他想念天机门的生活,却无意中经过玄真观的时候,听到人家说那儿的主持换成了慈云道人。他怀着无限的愧疚,找到了慈云,尔后,为了弥补曾经的亏欠,他负责火浴了我死去的孩子,并在秦淮河畔的怀善堂设立了他的神主。 我找到孩子的神主,痛哭一场。并且原谅了叛徒马道元,同时我还发誓,今后一定要弥补我给师妹带来的痛苦,加倍的疼爱她! 没等我的思绪平静下来,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周昱纠集众门人弹劾于我。 周昱的弹劾,原本是我最害怕的,但是,现在,看着我一时的自私,毁掉了我的一个可爱的孩子,还会毁掉我跟师妹这辈子的幸福,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把盛名下的天机门丢给周昱,我自己呢?脱离出来,搬到玄真观和师妹在一起。 楚秋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女人。可是这一次,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和秋云在一起之后,道门中传出“鸳鸯道士”的闲话,后来据马道元说,这是谭紫霄和周昱两人的阴谋,他们要的是令我身败名裂,从而达到谭派道众独占天机门的目的。因为有了天机门道众的支持,谭紫霄不管人在不在紫极宫,都可以成为官府和皇上唯一承认的最高道家领袖,而周昱,则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唯一的掌门。 偏偏这回我二人再也没有生下孩子,四年后,我不堪众家道友的白眼,终于决定带师妹离开金陵。 可是师妹不愿意,因为这时候,有位故人勾氏女,为她送来了一封绝笔信,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娃娃。 这封信是由勾氏书写,秋云的义姐穆紫月口述的绝笔信。 这个婴儿的到来,勾起了秋云的母性。她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她放弃了。带着紫月的这个孩子,她留在了玄真观。 然而我决定出去闯一闯,至少找个真正的奇才,把曾经搭救于我的无尘师傅的本事传下去! 师妹责怪我把道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家庭还重要,我们争执了一番,一同生活的四年多以来,诸多的不愉快,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当时的我非常震惊,觉得我心爱的楚秋云,我的师妹慈云道人,不是一朵白云,而是一个面目可憎,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们最后亲近了一回。最后一回,最后,我卷着铺盖卷离开了玄真观。 二十多年,我末曾显山露水。虽然,我也曾留心过宋齐丘,但是他骨子里只是一个政客,而非道者,我在他归隐九华思念早夭的爱子之时,曾经提点过他,到最后,我放弃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直到最后,还是在金陵,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作为一个无所归依的野道人乘舟渡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我遇见了潘易。 我从来不曾遇见过这么好的苗子。我最爱他骨子里的那点不羁。于是我就在舟中“点化”了他,花上漫长的时间点拨于他,他成了我最得意的徒弟。 这时侯老天又开眼了,天机门的周昱,本比我年轻许多岁,可他竟然英年早逝了!我作为天机门二代元老,又一次被请回太湖出任掌门! 这次我的腰杆是弯了,因为我老了嘛,但是我的心气却壮了。因为我收了潘易! 但我这个人,注定过不了情关。刚回到掌门的位置上,我就接到师妹病重的消息。 我怀着愧疚,见到她最后一面。见到师妹的那一刻我心软了,我悔恨至极! 然而师妹没有睁开眼看我最后一眼,她侧身向内,没让我看到她的脸。 后来,我从紫发道姑的手中,得到了师妹的绝笔: 妹今去矣,留一佛子与兄。削去青丝,即断儿之情根,若思儿,兄自往金轮寺谦明僧处寻。 在道门我多与名僧道士交游,自然认得谦明。我发狂似的跑去找他。终于,我在谦明那见到了儿子,把他领回去几年,为了不再让人找借口弹劾我这个掌门,我借口说亲儿子是我的义子,还欲盖弥彰地没给他徒弟的名分。我让儿子萧阙与潘易一起练习门内技艺,可是儿子的悟性,哪能和潘易相较呢?虽在我的多方偏袒之下,儿子还是觉得失落,赌气离开了天机门。他没给我留个信,我觉得儿子一定跑去谦明那儿,便又到金轮寺去找谦明,可谦明说我儿已经去了闵地! 我想把掌门之位传给潘易,然后一心去闵地找儿子。但是潘易却厌倦了塍玉岛上的生活,整天远游,最后更是结交了我的对头谭师弟的徒弟,跑到紫极宫去了! 我真的是命不好!潘易本就性子野,我早知道的,但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准备往闵地找儿子的时候,谭紫霄离开了紫极宫,而常山王杨濛从囚禁地私逃了! 据说看守阶下囚杨濛的人原本是天机门的低阶弟子,且是上任掌门周昱的亲信,还是试图接应杨濛的周本老大人的亲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昇元帝一句话,上头要抄杀天机门。我于是召回了潘易,正式将他贬离门庭,并且要他散布我已死兵解的消息。天机门的弟子隐遁了,我也由谦明提供了度牒,做了和尚,跑到闵国寻找我儿子,一落脚,我就把住处通知了潘易。结果呢?!没过多久,我接到潘易的亲笔传信,信上说潘易他已经病势危重,要我速回唐国金陵,好见最后一面。如果见不上面,就要我想办法护着守一、定云和景通。 我实在是命不好,当我回到唐国时,亲眼看见了紫极宫国师潘易的葬礼。 我伤心了好久好久,天又一直在下雨,我年纪渐大,身体不行了。在客栈卧病好几天,正准备挣扎着继续回闵寻儿子,却在一张告示上看见了一个很像我年轻时模样的人:原来,他投靠了闵地反贼张遇贤,已经做了刀下鬼! 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只得按小潘的信上的愿望,根据自己在金陵打听的情况,来到庐山找你。就为了告诉你李璟,万事要三思而行,不可以太冒进啊! 第76章 再入宝华 景通带着我回到了唐宫,把我安置在宝华观旁边的一座别馆里。而后,他迅速在朝臣面前露脸,亲赐点心给陈崇老大人,还宣布阻塞言路的手诏作废。孙晟拥护宋太后,景通其实是不悦的,所以稍稍降了孙晟的官,孙晟倒是感恩戴德,认为皇上原谅了他的忤逆,听说在新的任上干得很卖力。 朝中议论最多的,当然是我的事。大臣多有结交宋国老的。此番我住进无名别馆,和马道元成了邻居,并将在几日后举行参驾大典,许多大臣认为这是宋齐丘复出的先兆,皇上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出于朝政上的考虑。 水清的待女跑来告诉我水清的这些猜测,我倒巴不得人家是这样想的。在这所别馆里没有别的好,就是经常可以去找马道元道长下棋。毕竟我们在通济观的时候就相识,毕竟,他是潘易的表舅,我的恩人。 而且,除了大典以外,我心里还有一件事:史守一到底葬在何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怀疑潘易并不是史守一伙同种时光害死的,这种感觉极其强烈,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回金陵的第三日,我携了两小坛子竹叶青,来访宝华观。马道元仙长,身穿淡蓝色勾青花的道袍,发髻梳得极为考究,半根细丝也不见散落在外的,装束得飘逸洁净,不沾一丝烟火气的。 他生得一张长容脸,长眉入鬓,一双聚光的丹凤眼,鼻梁纤细挺括,唇色淡红如薄樱,肤色又白,人又极清削高瘦,虽早已年过四旬,却完全可以猜知其年轻时的俊逸夺人。 绿玉棋盘,水玉棋子,我和马道长原在通济观就这般闲坐着对弈,两人弈术是半斤八两,说好了输一子就是一杯酒,如今几局下来,我们都带了三分酒意了。 “史守一葬在何处?”我借着酒意问马道长。 “哎…”马道元叹了一口气,“火浴了,在秦淮潘易的身侧,有个衣冠冢。” “稍后,我想去瞧他。劳您领我去吧。” 马道元微微颌首,“这孩子,果真遭了祸。真让阿易给猜着了。哎……”他拿了一颗棋子,闲闲摆上,“阿云,我听说你已到九华,怎得又回了金陵?” “哎…一言难尽!”我抬起日渐憔悴的脸,“您知道,我一向胎里带毒,如今又给人下了‘飞烟散’,还饮那‘龙脑香’凭我那微末功力,是解不了了。故此……” 马道元闲闲一笑,神秘兮兮的说道:“你此番回来,怕是不能长长与老夫对弈了。你不知道,此番你的参驾大典,陛下特遣中使,给老夫和宝华观上下都送了柬子。” 我神色不变,随口应道:“如此的排场,还是托了宋国老复出的福,与我并无甚么相干。” 马道元又下了一子道:“可惜这一块白子,我可要承让了。” 说完了,马道元得意地呵呵一乐,说道:“阿易走了之后,太后似乎迷上黄老之说。故此常招我进内讲道。如今最得意的嫔妃,因在宋太后面前待奉,我也大抵见过。” 我充耳不闻,埋怨马先生道:“我又不入宫,懒得打听。” 马道元道:“你总要知道的。” 如今最得意的嫔妃,当属冯延巳大人的妹妹冯曼曼,冯美人。此女俏丽活泼,年方双十,与其兄一样,诸艺皆精,犹擅舞艺,况诙谐幽默,唐宫中没有不喜爱她的。 再有就是贤妃李玉涴,宫中谁都知道,她本义祖帝长公主与其第二位驸马李建勋所出之长女。她为人淡泊,并不与人争,在宋后那里,我倒时常见她。 陈觉陈大人的妹妹盏花,前些日子宋后做主,把她晋了昭容,因她生了四皇子,落地几天便被先皇起名为从孝,谁知没足月就早于先皇而夭折了。皇上一直不忍,直到前日见了宋太后,才给定下来。只是这位陈昭容,从此是个吃斋念佛的了。 我听人说从前皇上还姓徐氏之时,认得先帝前房王夫人的一个待女,叫做孟芸芸,还生了第二子,取名宏茂,可惜孟氏福薄,早早去世。皇上追思孟氏,故而追封她为昭仪。如今她的儿子弘茂长大,才智绝伦,文武双全,今上昨日找了你身边那景全僧萧阙给宏茂算流年,算他当活九十一岁,皇上大喜呢。 宫中位份,皇后以外,最高的两人,李贤妃为公主之女,出身最高,自然女随母贵,另外还有陆淑妃,只是晋国的宫人出身,因我唐国奉晋为正朔,不好忤了晋帝的意思,所以便立了这陆氏,她也争气,生个公主,以后当有盼头。 钟皇后你是识得的。她是功臣之女,素性端庄,不喜奢华,更生有皇长子弘冀与皇六子从嘉二人,也素分得些恩宠。 另外还有一位王修容,听说身子很不好,我从末见过,听闻她乃先帝王夫人的侄女,也曾生过皇三子从德,可如今宫苑冷落,她却是无宠的。 我冷着脸道:“他的风流账,原是多的,我早知道。末足而立,却有六子绕膝,他倒好福气!” 马道元瞄了我一眼道:“云儿,你也早晚如此的。” “贼道人又口没遮拦!”我啐了一口道:“晚上咱去瞧瞧守一,他涉了先帝的事,不便早去。” 第77章 清箫暗影 这日夜晚,我穿了件暗紫大氅,外披了件黑斗蓬,取了一管湘妃竹的箫(这是慈云师傅的遗物)拎些酒食奠纸之类的祭品,在马道元的引领下,踏月来到了秦淮岸边史守一的无字墓前。 这地方人迹罕至,与周围河中游船如织的情景大不相同。我无力地坐在史守一的墓前,抚摸着那方冰冷的粗石墓碑,我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大哥这么护着潘师弟,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处心积虑地谋害他呢? 他明知道潘易身中烟火毒,命不久矣,又何必要下手害他呢? 就算他要杀昇元帝报杀父之仇,而潘易挡了他的路,可是他应该知道,只有让潘易正常患病去世,他才能更好的将毒杀皇帝的罪名推在潘易身上啊。 如果史守一不是换月膏的调制者,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的腿又开始发麻了,晚风吹乱了我的紫发,我取出箫,悠悠吹了一曲凄清的旋律。在他的坟头浇上几杯淡酒,马道元念了几卷忏悔经文,烧化与他,又在他墓前种了几棵小松。夜凉如水,墓前只有一坐一立两个人影,偶尔,有几只黑斑蝶飞过那里。 马道长把我背到了别馆,明天,便是参驾大典的日子了。 很久以后,我还是不知道,原来这夜,墓碑附近,还躲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此夜我的日子不好过,噩梦连连,半梦半醒间,腿软头疼的我,心里竟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晚,景通在修葺一新的唐宫里,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我疲倦地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人,竟是李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偷偷撩开紫晶珠帘溜到我的床前,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我醒。 “我昨儿带着萧阙和宁安来访你,不想你又到宝华观去了。谁知这时,传来张遇贤又在唐国境内作乱的事,我给江大人临时拉到光政殿议事去了。你怎么不听话呢?让你只能活动两个时辰,剩下时间必须卧床养着,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我侧身向内,“死不了的,若是瘫了,自然一直躺着了。” “你…”李璟带些怒意地说道:“昨儿你和马道元都不在宝华观,莫非又去了他那里?” “我又不曾卖给你,如何一举一动都要报知呢?” “你——”李璟一时噎住了,旋即态度又莫名软下来,柔声道:“我扶你坐起来吃点药,配上萧大师的功力,才能好得快些。” 我道:“只要景全在就好了,你不用张罗宋大人复出的大典?” 李璟听了,快活起来,道:“难为你还想着这事儿。宋老能回朝,除了朝廷的需要,也是他大大沾了你的光。宁安,拿进来吧。” 我背着身,心里头却想知道李璟让李宁安给我带了什么。 景通殷勤地道:“云儿,这件霞帔于你极是相配,待会儿我再为你画个笼烟眉,这样就增了五十分仙气……” 李璟说罢,自坐在榻上轻摇我的肩膀,“快起来喝药,若你不见好,他传你的那些个本事,可就白费了。” 听了这话,我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李璟从萧阙手中端过汤药,试过寒温,方抛了个眼色,李宁安领着萧阙退出了。 景通一口口喂我喝药,我看他喉间的伤口并没痊愈,却用白色织锦的立领藏了个若隐若现。这必是钟皇后的巧思,我猜也猜得到。 一碗药下去,起效尚早。李璟扛着我来到妆台前,唤过伺候过长兴公主的小宫女,伺候我梳洗了,又打发了她出去。方仔细替我画了眉,着了那件碧色霞帔,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眼里带了些莫名的神色:“我知道你向来穿紫,但我却觉得太幽冷了些。这碧色的衣裳,你还配得起,且…”他凝视我一瞬,眸光变幻:“我知道你也喜欢。” 我见他今日穿了一件雪白底子精绣祥云龙的紧身袍,配一件极干洁的白色中衣,腰里围了自冯延巳那里讨来的镶大块翠玉的暗纹白底锦带,足登银线暗勾瑞彩纹的朝靴,这身装束的李璟,显得富贵优雅,文秀逼人。 我忽然发现,碧色的霞帔,长尾曳地,极为飘洒,似乎和他这一身服色更配!想到此我面上发烧,不作声了。 “待会儿叫萧阙给你运功,尔后坐云鸾车到百尺楼,误了时不怕,别太急了。” 我点了点头,“皇上的安排很好,小道多谢了。” 李璟眼中有极欢悦的光,他笑颜明媚,“好了,别行礼。我先回了。” 第78章 百尺楼前筑高台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由萧阙护卫着,经由官道进入了唐宫之外城紫极宫所在。早由新任国师马道元(仍兼方山宝华观主)领着一众弟子等在那里。 绵延半里的道众,拥着我的五彩云鸾车,吹奏《仙人引》,缓缓入唐官而来。 分宫门前迎候的,是与我相熟的原昇元帝座前护卫陈先卫。陈先卫率人大开宫门,彩车过了小虹桥,再走一段,正要过大虹桥时,却见一顶杏黄车轿,在我之后快速行进。 我道:“想是宫内的车驾,咱们停了丝竹,且避一避。” 只见那杏黄车轿,用的却是珠帘,鸣锣开道,气派不凡。也不知里面坐的,是哪路贵人。 车轿见了我停下的彩车,理也不理,径直去了。我心中略有不悦,不露声色道:“快走,早到百尺楼,免生事端。” 我的五彩云鸾车缓缓驶过大虹桥,便见一位身穿锋紫官服的英年大臣,闪在前面挡住去路。 “国师留步,下官乃秘书省正字潘佑,斗胆请国师借一步说话。” 我安坐车上,对潘佑道:“潘大人有话就请直言,小道是奉皇令参加参驾大典而来的。” 潘佑倨傲地站在原地,朗声说道:“请国师不要参加此次大典,以免在诸国间留下笑柄!” 我蹙眉道:“大人这是何意?这事乃皇上的安排,您难道不知?” “我素来知道云国师你不喜繁华,这番去而复回,定是宋国老的意思。君上好色,难免一时犯了糊涂,可是国师你一旦去了这典礼,此生想抽身,可就难了。” “大人放心,小道只是个道姑,别的不会过问。”我心里挺佩服潘大人的耿直,顺着他的话道:“若真有人祸国,定不是我。告辞,过桥吧。” 我不顾潘佑,但也吩咐不再奏乐。没情没绪,一路奔去了百尺楼前。 文武百官各国使节及后宫众人早已咸集静鞭三声,李璟挽着宋大人和钟皇后款款走上新建的留凤台。台上红毯铺地,装饰华美,景通见了我的云鸾车,竟然亲自下台迎接我,不顾我的反应,他双手将我横抱在怀,慢慢地走上台去。 “宣吧。”李璟似乎没有觉察到周遭众人奇怪的眼光,只是波澜不惊的对李宁安吩咐着。 李宁安宣读诏书云: 兹尔耿氏,道心坚贞,秉质高洁,如云英之脱凡,拟双成以佐圣。 茂德既彰,上下堪垂师表,奇术已显,普天共仰福估,今特册尔为道门定云仙师,号“耿先生”赐居“燕云馆“,上殿不参,见君不跪。钦此! 李宁安念完此诏,见钟凝烟面色不悦,连忙站过一旁。李璟低声问我道:“可能站着?” 我道:“快放我下来。” 李璟方才放下了我,对宋齐丘道:“国老,九华虽好,唐国却多事。爱卿看在父皇面上,回朝来吧!” 宋齐丘今日着意修饰,穿上了昇元帝所赐红袍。他身材已略臃肿,身高中等,国字脸,眼睛虽不大,却极亮,时有英睿之光。他着意修了三缕须髯,缓缓下拜:“臣愿为国肝脑涂地!敬谢吾皇圣恩!” 李璟向前虚搀了宋老,笑道:“今日这么多人做见证,复了国老的官职,曰后,景通全仗您的辅佐之力!” 宋齐丘得意道:“不敢,不敢!” 李璟忽然收了笑意,对众命令道:“趁此良机,亦有好礼送于耿先生,拿上来!” 我随众人同看时,见是金边红地的一张空匾。早有两人左右扶住了,小内监文小何备了笔砚,景通信步过去,挽袖用“拔镫书”写了燕云馆三字,方对众臣道:“诸位爱卿,众家使臣,今日朕得了这百尺楼,且有留凤台与其相配,又新得了先生,迎回宋国老,可谓四喜。这燕云馆的匾,送与耿先生,朕且与阖宫满殿,登楼赏景可好?” 一时间群臣附和之声大起,李璟挽了皇后及宋相,后面随定冯延巳等人,呼呼喝喝好不威风! 喝彩间,燕云馆小女徒汐萍对我道:“仙师,陛下叫李宁安总管来传,稍后还有曲宴,叫仙师千万暂缓回去。” 我停了一停,怕拂了景通的颜面,听得冯大人要当众作一首词,虽是文才斐然,却是谄媚之辞。但景通却极受用,大笑道:“大家看此楼景致,好是不好?” 冯大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摆好,早有人冷声言道:“好是好,只是前面缺了一口井!” 李璟愣了一愣,接口问道:“潘爱卿,却是为何?” 潘佑道:“陈后主覆灭之时,藏进景阳宫门前之井,恐怕当时之景况,一如今日!臣也有一诗献上!” 楼上风寒山四面,桃李不需夸烂漫,已输春风一半…… 李璟闻言,脸上挂不住了,“住了,爱卿的意思朕已了然,朕今日与众人行乐,爱卿不必作此颓丧之语!且退了吧!” 潘佑硬顶道:“先帝创业艰难,而如今圣上宠信妖道侫臣,只怕江山危矣!” 冯延巳道:“潘大人又不曾饮酒,莫非被这留凤台边的丁香花,熏得醉了不成!来来,老弟,需得识劝,主上仁慈,不怪罪你,却还要如何?走吧!” 潘佑的事,显然扫了李璟的兴致,李璟袍袖一挥,怒道:“今次曲宴取消,改日再作欢会。命有司设宴,款待晋国、楚国、契丹国使臣。” 似有一肚子怒气没有发泄出来,李璟红着脸叱问道:“昔日吴越宫中大火,先皇非但没有趁火打劫,还对他们大施周济,如何今日,这区区一个大典,却请不到他国的人!” “圣上当知,吴越开国之主钱镠和杨行密大王是亲家,两国向来极亲厚,所以,灭了杨氏的我国与吴越虽是近邻,却也是世仇,他们的人不来不足为奇。” 李璟扫了陈觉一眼,“哼!待我成了大事,定不与钱氏干休!” 陈觉谄笑几声,拍马道:“等圣上得了天下,我只管你要后湖(玄武)!” “若真有那天,我定舍这湖于你!” 陈觉道:“气可消了?可怜一时失口,取消曲宴,眼下到哪里解馋去呢?” “哈,溜去冯正中家吃鱼好了!”景通乐道:“需叫上定云与曼曼,红袖添香才有乐趣!” 呵。果真把我当作陪酒的了!冯曼曼是你的美人,我杨定云又算什么呢? 想起这个,我深悔起初没有听潘佑的话,信了这个浪子。好在如今后悔还来得及!我这样想着,带着一肚气下了百尺楼,撇了车子不坐,就近在官厩里找了匹毛驴,冷冷清清逃席而去了。 恨我不能细细了解保大后官诸人,连各人容貌都看不真切,我不争气的内心,竟然有强烈的好奇:冯延巳,为人慧黠,文采盖世不输李璟,言语诙谐,辞辩缜密,又多才多艺,风度翩翩,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妹妹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第79章 曼音阁:冯曼曼(一) 我回到“燕云馆”的时候,正是午时。早有小徒将景通题的字匾高高挂在门上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等我一进门就撞上了李璟,他只带了萧阙,一坐一立,俨然他俩是主,我倒成了客了。 景通没心没肺地笑道:“猜不到了吧!新馆初成,今天我怎么会去正中家呢?” 我微笑,“我这可没好东西招待你!” “老冯家有啊!我特意向他家借了名厨,也给你做顿鲈鱼尝尝!”李景通说着,对萧阙吩咐道:“萧爱卿,既然还俗了,便一同快乐饮宴,拘礼了就没趣儿了!” 萧阙已穿了黑色待卫服色,溜光的头已用玄色折翅官帽罩住,正是一副年少焕然的官家气象。 我的眼梢悄悄瞥了萧阙一瞬,心里暗暗赞叹,他俊逸绝尘的容颜,即使沾染了官气,依旧可以散发出殊于旁人的风采。我觉得,他来唐国是对的。昇元帝留下了富庶安定的唐国,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萧阙这样的人才! 景通看看我,又看看萧阙,脸上挂了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幸而朕及时招揽了萧先生,如今你那旧主,已被边镐与李建封二将围在白云洞,再拖不了几日。沉玉,幸而你一早弃了他,若迟了些,就要落不义之名了。” 萧阙屈了一腿,恭敬求告道:“倘若我主真的看重在下,就请我主对张遇贤等人从轻发落吧。” “哎……”景通深邃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动情:“不行,乱世之中,有着争霸之心的枭雄,就该知道落败后的下场。朕只能答应你,到那一天,朕赐你一陌纸钱,准你流一捧眼泪。只这样,沉玉,”景通的声音温柔若水,他耐心安慰萧阙道:“作为他的旧臣,你也算是尽心了。” “圣上不疑我?” “我怀疑你做什么?你既答应投我,我既答应收了你,两下里光明正大,绝不相疑!” 萧阙的眼睛里,好像一瞬接住了从天河坠下的两颗星辰,亮得叫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他道:“如此,在下颇通厨艺,愿献鱼脍一道,以助雅兴。” “哈…”景通笑得灿烂,“正中爱吃生鱼,可他自个儿不会做,我只知沉玉会下棋与武艺,却实在不知你还有这手!” 萧阙的提议,终于引起我的兴趣,我也接口道:“这有何难,我也使得!” 从小到处走方的道人,学会自己做吃的很重要,如何把生食做得可以吃,也是小女子必修的功课。 景通饶有兴致,对我道:“你么,以后只许做给我一人吃,这次便看沉玉的吧,来,上鱼来!” 只见几个御厨,用金盆盛了几条活鲈鱼,另有人取了调料、刀具上来。萧阙刀法如神,使宽刃纯钢剃肉刀,五六刀开了鱼背,疾速剃了皮、骨,只留最嫩的两大片雪似的鱼肉,略略泛些绯色。顷刻间就把鱼片成薄花瓣大小,摆在颇黎盘中放好。 中使小宦摆上三张黄绫小食案,上面早摆好七八碟各色调料。 景通像孩子般拍手说道:“沉玉今日着实大材小用,我跟阿云是沾光了。朕不会做,却是会吃。这鱼脍,吃起来,除用陈醋外,必加东洋介子末与嫩姜丝,两者可去其膻味。来,尝尝,莫负了他的手艺。” 景通说着,自己卷了米色寻常便袍的袖子,如法夹了一块吃了,便给我也夹了一块:“你也吃…沉玉莫怪我借花献佛,你自己也要吃的。剩下的……” 景通含着笑瞥了我一眼,白白的牙在我眼前时隐时现:“朕要带点给曼曼尝尝,看比她哥家的如何!” 不知怎么的,我脸上发烧,行了,知道你的女人多! 第80章 曼音阁:冯曼曼(二) 曼音阁中,住的是朕最独特的一位嫔妃,确切说来,她不是个妃子,而是另外的一个我。我不敢说的,不敢做的,不用开口,她都替我做了。 新近跟我的文小何,从定云的燕云馆里带回了鱼脍,送到了曼音阁,他去的时候,我特意交待,千万别对她说东西的来处,只告诉她是御厨做的,是朕想起她爱吃就给她送来,就行了。 我对定云说起,给她的别馆命名为燕云馆,是希望她留住山野间不羁的性情,希望她自在快乐。可是定云的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我不禁在想,要是曼曼,听说我取个房名都想着她,她还不得乐坏啦? 午饭后我听到一个风声,说是萧俨老大人,准备上疏劝谏,内容就是封赠定云的事。我想啊,这是个私事,萧老大人他们也管得太…… 怎么办呢?先帝留下的忠臣,什么也不能埋怨!无奈我只得把萧阙这个和尚留在隐云馆,照顾她那可能复发的毒伤,而后,迅速前往光政殿,和众臣工议了一回事。 然后去景达府上,看景达与景遂下棋,我乐得做个评棋的。 最后,我去了曼音阁。慢点!许久不去看曼曼了,我得给她带个惊喜。于是,我这才想起了没几天就是凝烟的生日。(为了显出我的礼物不同,朕决定先连带着给她送点个什么平庸的礼物,这样一来,对比之下,曼曼一定觉得我对她不同,一定会更加爱我。至于为何找小钟的由头,归根到底,是为了引出曼曼的妒意,让朕可以看看她吃醋的样子,这也是人间至乐呀。) 我叫李宁安去传旨,为了庆贺皇后的生日,后宫诸妃,每人赏赐一匹“绮罗纱”,这东西父皇留下的德昌宝库里多的是,为了避免凝烟伤心,我给凝烟优先选择权,而且凝烟作为皇后,份例是一般嫔妃的五倍。但是小钟竟然选了最差的一匹,这对于她而言很平常,从来就没见她挑啥好东西,可她总是这么做,让我觉得非常无趣。 曼曼呢?作为一个四品美人,她按理说挑不到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可我事后得知,沉星宫的修容王星儿,竟然什么也没有得,冯曼曼越级挑了好几份。李贤妃,不知是根本不在乎还是去太后那儿暂时忘记了,她的人竟然只拿了众人挑剩的,我后来一看,和李木头的气质完全不相配。陈盏花手下的人也取了应分的几匹,可她这个人,小产了一次,人就变得很孤僻,不是朕不心疼孩子,可事情过了这么久,实在是和她在一起没有气氛。我想了又想,最终没敢拿给定云,别让她想偏了,到时把东西给扔出去。 我做完这一切,也许是为了避萧俨他们的风头,我想都没想就去找冯曼曼,她曼妙的身材,和每次不同的奇歌妙舞,甚至身上莫名热烈的花香气息,自然白晰的肌肤和天生艳红的唇,样样都足以让我迷恋。 曼曼对我说过,她新学了一支来自龟兹的彩衣舞,要跳给我看。我准备要送给她的惊喜,是当年父皇当年从义祖帝手中继承过来的,后唐庄宗李存勖宫中的顶级至宝:“飞鸟彩翟衣”,据说庄宗也是从朕的远祖唐朝皇室那里得的。父皇严令,这衣服,除了国母,谁也不能用。朕心里也犹豫啊,定云和曼曼都跳得好,只不过曼曼性子热烈,定云清冷,而且现在,她的腿也不宜大动。所以这衣服,就送曼曼吧!但不管怎样,朕从来没想过小钟,你又不会舞,凑哪门子热闹啊你。 第81章 冯曼曼(三)[冯曼曼经历] 今日李璟到曼音阁流连了半日。我如紫燕蹁跹般的舞艺,依旧赢得了璟哥的盛赞。 微微的阳光,透过我的玉色纱窗,照在李璟精致的俊脸上。他雍雅地倚着那张檀木贵妃榻,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我的舞谱。 平心而论,不管做不做皇上,李璟都可以算得上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子。所以,当年我哥跟我说我有机会伴随在齐王身边时,我心里是庆幸的。 但是很快我发现,要做李璟的妃子,确实很不易。首先是人多,大家都是自己家族最拔尖的女子,很难有胜出的机会。 维护与宋太后的婆媳关系,也是一个很大的难点。宋太后好黄老之术,先帝晏驾后,宋太后每天找新任国师马道元进宫讲书,许多时候会邀嫔妃作陪,一般这都是上位嫔妃的事儿,可近来,可能太后嫌钟菩萨和李木头都无趣,所以这事经常落到我头上。这枯燥的道家著作,光听着就犯困。可脸上一也不能露出来。 宋后表面看着慈和,可是心机很深,想讨得她的喜欢,将来得个上位当当,怕是不易。我只得悬着心,如履薄冰地在她眼前伺侯着。 再者就是景通。他看起来对每位妃子都很细心,甚至不管人家到底得不得他的恩宠。他总是像一只蜘蛛,只要一织网,从能把人网进去。 但是这样一来,我心里常犯嘀咕,璟哥心里最爱的到底是谁? 眼下,景通朝我看了看,他的眼,亮得灼人,带着迷人的俏皮神态,“曼曼过来,这个是庄宗宫里的宝贝,给你穿了。好好练着,这《龟兹舞曲》朕最喜欢看你跳。” 我穿了件石榴红的曳地长舞裙,一转身递给他一支玉笛:“要看我的舞,那你朝政之余常来不就是了。” 李璟执笛在手,吹了几个滑润可听的音符,笑言:“只是最近太忙了,早朝后还得议事。张遇贤没有逮到,李建封和边镐的合围其实并没有成功……” “行了,”我走过去坐在李璟身边,一只手抚上了他的眉心:“璟哥哥的今晚是属于曼音阁的,在曼音阁里,不谈朝政!” “今晚不行,朕在这儿吃个晚膳,就得上沉星宫。” “为什么?”我一听李璟提起的竟然是无宠的修容王星儿,妒意大发,要知道自从王氏的儿子从德,出生六日就夭折后,王氏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复原,如今听说又染上虚痨恶疾,李璟嘴上虽说常对她说些温存的话,可却鲜少在她处过夜。满宫里都知道王星儿无宠,可她今日,居然越过我去! “不行,不行!别个便罢,只她不行!”我觉得软耳根子的李璟,一定是对星儿起了怜惜之意,而我嘴上虽这样说着,心里站在王星儿的角度上想想,却也觉得无可厚非。 李璟眨了一下眼,长睫几乎戳到了我的右脸,他点了我的太阳穴一下道:“你知道,朝上我最宠幸的就是你哥他们五个人,现在他们名头不大好,有大臣在背后叫他们什么‘五鬼’的,可你呢?在后边给我不省心,专欺负人家实诚人!万一谏臣说话了,可看你怎么好!” 我一听,也有些急了,问道:“我哥在朝里做官,万一有个一差二错,到时候我们兄妹……” 李璟看出了我眼里的无助,竟坏坏地大笑:“哈,哈,哈!” “放心吧!正中做事谨慎的很,再说他干的事情,除了贪墨几个子儿的事儿外,都是我同意的,或都是我让他干的,处理他,不就是处理我!” “要是真有哪天,我哥……” “放心吧,真有那天,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李璟把笛子塞我手里,握着我的指头放在笛孔上排好,眸子忽闪忽闪的,“要是正中惹了事,看在词中好友的份上,我也拎他一把!” 他那迷离的眸光就像冷翠般的寒潭上,星光被微风碎成了涟漪,我一时有些看痴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发现他的喉间,有一块黯红的血痂。我不禁诧异,随手放了玉笛,伸出刚使凤仙花汁儿染成艳粉色的指甲,抚上他的喉间,“这是怎么弄的?” 李璟好像怕我触及他的伤口,对我敷衍道:“没事儿!前些日子,生了个痈子,这就快好了。”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个口子不一般,不像是患痈疽而成的。我很想追问一番,但是我看他那个样子,一定问不出什么名堂。 对于我来说,唐宫中最难熬的是猜疑。我不怕李璟把我定为四品小小的美人,就怕惊才绝艳的李璟,背着我爱上了别人。所以,这晚听他说是去沉星宫,我心里还是放心的,因为王星儿的事,我心里有数。王星儿是先帝前房王夫人的侄女。嫁过来的时候,王夫人早就去世了二十多年,人走茶凉,王家又没什么至亲在世,王氏本人为人木讷,身体又不好,也难怪李璟不怎么宠她。 李璟坐了一会子,说道:“曼曼,你不急啊!我去沉星宫替你弥补弥补,很快就回来陪你!” “你是说,今儿会回来陪我?” 李璟回头,歉然一笑,“今儿肯定不回来了,你早些睡吧。咱们来日方长啊。” 见景通从我的宫门出去了,我悄悄唤过我的陪嫁心腹红绡来,对她吩咐道:“你去看看圣上是不是真的去了沉星宫。远远的看着,回来报我。我忘不了你,去吧。” 女人的直觉没有错。李璟果然没去沉星宫。他只是叫李宁安送去一个红皮盒子,和一张手写小笺。 经过红绡和文小何拉关系,我于这夜二更得知了李璟手书的内容,和红皮盒子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星儿: 此次朕已知是曼曼欺负于你,你也忒懦了。朕与你说,咱们的德儿虽是不在了,但朕与你的情份尚在!你既是朕的嫔妃,皇子之母,于朕有情,于国有恩,凭是谁,也不能亏负于你!今后若有再犯,你须诉于朕,自有朕来主张! 今特命人拣得八匹好绢,转赠于你。本待来探你的病,怎奈张逆遇贤尚末成擒,朕需在书房观看书简,星儿勿要怨我! 夫伯玉字 我看见这个,不意外,却非常气恼!“刷!”的一下撕掉了红绡给我的手抄稿,心里不听使唤,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第82章 暗夜·百尺楼底层:泊云书馆(御书房) 我坐在新修的泊云书馆里,有关张遇贤的奏本堆满了一桌。据报,我军副将李建封与主帅边镐,设计的合围计划,目前进展并不顺利。敌人似乎早已获知我军的准确情报。敌人的几个喽啰虽然已被擒获,但伪主张遇贤,伪元帅黄伯雄与敌将李云台均已不知去向。我军的李建封部,仅仅缴获了白云宫的一些物资。但,这还远远没达到我的要求:我要的是,唐国没有国中国,唐国容不下纷乱的别国!所以,朕,一定要灭掉所谓的“中天国”,朕,一定要抓到逆贼并将其斩首,不管他曾经在多少邻国横行无阻,到我唐国他完了! 我心里这样得意地想着,这么多奏折看得我有些疲累。最近新从刘太监身边拨过来的文小何,心思细腻,见我累了,递了杯安神茶道:“回禀陛下,前些日子翻修宫室的账目已妥,李总管与匠作监蒯大人在外候旨。” 我慵懒地回了一声“知道了。命蒯大人回府等候升赏诏书,你去把宁安唤进来。” 文小何转身去了。之所以找李宁安,是因为我急于知道除了由蒯爱卿负责的宫室之外,另一处隐密所在修得如何。 这是一条地道,通向方山之麓,燕云馆墙外的小河边。 “您也太急了,挖是挖通了,可暂时不能用,有一大段渗水,水还没清出去不说,所有的方砖还没有铺好。” “你抓紧,银子不夠找我支,不用找度支部。” “知道。”李宁安目光闪烁,对我耳语道:“张遇贤的内鬼,陛下心里要有数!” 我心里一动,知道李宁安所指,忙扫了他一眼,提点他道:“朕知道不会是萧阙,他是个放旷不羁的人,我料那张遇贤对他之恩,绝不足以拢络他心。” “圣上误会了,小的并不是指萧先生,而是,适才入夜之时,禁军统领陈先卫,射下了一只鸽子,并从鸽子脚上发现这个纸团。” 纸上是几个字,我认得只通行于古楚国的花纂体: 定云馆方山麓之燕云馆妇人也执之献吾主或可制唐主以自保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脑中出现了无数种可怕的猜想,“去燕云馆!”我一时有些慌乱,脸上也因着急而变得有些灼热,“地道入口在哪里?” 李宁安劝道:“那地道还用不得,再说,这几个没人看得懂的怪字,许是当不得真!” “你知道什么!半夜三更领了人,明目张胆的出去,万一被奸细察知,对她不利,再说,她有毒伤在身,怎么会是人家的…”我的话忽然滞住了,胸口如火烫般剧痛。我陡然忆起,当初在九华山,宋国老予我喝下那杯葡萄酿一般的酒,他曾对我说此酒名““牵情蛊”,是西域奇酒,需男女二人饮,才可见效,效力可达数年之久。它可以在受伤或力尽时助我暂时保留元气,但短期内大动情念,或是爱侣间心生疑窦,就会立时扰乱内息,轻者胸痛如灼,重者发狂如颠。奇怪的是,我竟一点都想不起我是在九华山的什么地方见到的宋齐丘?宋齐丘见我的时候是什么状态?穿的是哪件衣服?身边都有谁?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我被侯天文挟住,又被一群道士救了,后来见到了宋齐丘。他给我喝了那酒。 由于当时的身体状况,我一直怀疑自己是糊涂了,也许宋老给我的是一杯普通伤药酒。 可是今日忽然有如此强烈的痛觉,我开始意识到,牵情蛊对我确实有用,难道我在怀疑定云?还是,过尽繁花的我,真的爱上了定云? 不会啊,她冷漠、倔强、顽固、少温存,完全比不上曼曼;她骨子里倨傲、没人情味,怎么比得上小钟? 我想,我只是爱她神仙般绝尘的脸,紫瞳紫衣挥舞拂尘时少有的秀逸之气,还有那一抹胎里带来的文弱之美,还有,还有一点点猜不透的神秘…… 可是,可是我今天为什么拒绝了曼曼,还觉得留在曼音阁是种罪恶?为什么我又鬼使神差地避过王星儿,甚至压根就没打算去那儿? 一向喜好嬉游、美人、美事、美物如朕,怎会突然如此勤政? 我一向自诩聪明,可这个我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我眼下急急忙忙对李宁安说:“没有修完不要紧,只通了就好,你叫上几个人,咱们马上走!” 李宁安带着我转过屏风,来到一张《吹篁隐逸图》面前,揭开画,对我道:“机关在此。” 我素来最信李宁安,对他道:“我先行一步,你去外边儿知会卫士,务必要挑严谨的,免得泄了机密。然后即刻带人赶上来!” 李宁安应了一声,我迅速伸手,扭动那云纹玉钮,一面墙从中间分成两半,各自退开,让出一条三人宽的窄道来。我撩了撩衣摆,一溜烟儿跑进黑漆漆的密道。 第83章 密道通幽[以下均李璟视角] 修这条密道,属于私开内库私用皇帑,故此,此事事涉机密,皇室人员均不曾知悉。我独自急急跑在密道里,阴寒的密道潮气逼人,我向前跑了许久,却不见宁安率队跟上来。 地道独有的空旷凄冷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内心的不安也一点点累积,李宁安难道遇见什么事阻住了?或者…… 我正在猜疑,见前方真的有末铺好方砖的渗水之地。我虽然一向最爱清洁,但此时完全顾不得了。 我的步子快如疾风,心里虽是急着往燕云馆方向跑,但地道的情况与地面不同,此时,我竟然发现,那块湿泥地的前方,竟然有一新一旧两个入口! 这可不是我的安排!仔细想来也合情理,当时我原准备让定云继续入主紫极宫,却因为担心引起母后的反对,所以我才临时决定让定云搬离宫城,住进燕云馆。 方山与紫极宫的方向明确,我向着右边的入口跑了进去!可是当我刚刚进入右入口的时候,忽然从两边闪出了六个佩剑在身的黑衣人! 我身边没有带削铁如泥的“拂云剑”,只在腰间佩有一把象征皇权的四寸小金刀。在如此隐秘的所在忽然遇刺,令我猝不及防,况我自回宫以来,过回原来柔糜奢华的日子,原本失去的内力,一点没有练回来不说,手劲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减了许多。如今恐怕不要说使剑,就是我一度引以为豪的弓马骑射,也已经靠不住了! 电光火石间,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做个明白鬼。我傲然背身而立,任凭刺客环伺在侧,我壮着胆子厉声问道:“是谁?谁派你等谋刺于朕?你们是张遇贤的人?!” 一个身形瘦高的黑衣人,倏然出剑逼住我的哽嗓咽喉,那里原就有伤,我一时难以出声,“李氏害了旧主杨溥、盟友张灏、义父徐温的子侄,还想独善其身么?” 这些人黑衣罩体,黑巾蒙面,但领头者的口音却瞒不住我,虽然他想把矛头引向政敌,但我知道他是淮北人,也就是说,他就是唐国人! 我属新君即位,在朝中并末与人结怨,被我贬官的孙晟,人品绝对没问题,宋齐丘手下羽党众多,但他刚刚复起,没有理由刺杀我。那么这人不是朝臣,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最近正在派人剿杀的张遇贤部,但这人的反应,显然淡漠,可见他也不是张遇贤的手下。 “难道……”我想了一想,问道:“你是种妃的人?” 那人呵呵冷笑,“看来你这昏君,结仇不少。二十六年前的账,有人今日催我来讨!” 二十六年前?我今年正好二十六岁,二十六年前,我又挡了谁的路? 生死关头,平头百姓和九五之尊没有任何区别。李宁安和内殿的待卫至今还不见踪影。但是,利剑迫喉,无还手之力,我只有相信我相信的——我相信,我以前救下的李宁安,我相信他的忠诚。 “这么说,今日,你们是非要刺杀朕了?” “唐国不属于血统不纯之人,天下不该是你的。” 我闭了眼,语气带些颓丧,“好,反正,朕已落在你们手里,朕只问你,留下荆楚花纂的人,是谁?” “哈,聪明如你,你应该知道,在现在的唐国,有几人知道,你心系定云那个女人?” 刺客的一句话,让我心乱如麻,我想到,心腹冯正中等人、老臣宋齐丘、去世的父皇和潘易、因罪被鸠的史守一、后宫小钟还有母后,知道这一点且还活着的,冯正中他们不可能、宋齐丘急于升官也不可能;母后,母子连心,不可能;钟凝烟大家闺秀,素来贤惠,也不可能! 萧阙…萧阙虽然知道我与定云的情事,但他不可能知道这条密道,所以,他也不可能! 须臾间我在脑中仔细梳理了一遍,没有头绪。我不再猜了。 我必须决断。 霍然睁开眼,属于君王的冷厉目光迅速在秘道的墙上搜找。 穿过围我的刺客,我离目标还有一臂多宽。手是夠不着的,我迅疾地掏出了小金刀,但愿我的准头还行吧! 我下意识地望望我的靴子,靴子已经被泥泞的湿地打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不是安全区域。都说天子有百灵护体,我赌一把吧! 就在我掷出金刀的刹那,墙砖之间的缝隙果然如我预设的那样,现出淡淡的金色光焰。金光把地面分得极为清楚。 一瞬之间,领头的那名刺客已然出剑。为了保命,我只得拿出当年苦练的腿功,飞起一脚。 那人一定没有想到,文弱如我,竟敢徒手反抗。我没有按习剑者的常规踢剑柄,因为我很清楚,我的力道不夠。所以我玩了个小人心眼,踹上了刺客的手腕。 那家伙武艺过硬,虽捱了我一脚,剑还是没有脱手,剑锋依旧向我逼过来! 因着惧意,我的腿有些软了。下意识往后退了寸许。 墙隙中,金光散去,秘道中一下子暗了下来。近处的墙砖缓缓打开一个个眼儿,果然,一支支硬弩从中射出! 硬弩的射程,恰巧伤不到我,可我的额头,不觉冷汗直流!地上方砖尚末铺好。我刚才要是不退那半步,定是站在单数格正中,那么小驽触发,机械操控,我必死无疑! 六人之中,只有三人立即中箭,但另三人在格挡中不幸移动站位,也随之触发了我唐国巧匠设计的绝妙机关,一个个额头中箭,死相可怖。 我惊魂末定,轻轻敲扣安全区域的墙砖。解下冯正中送的玉带,扔了出去,见金光没有射出,机关没有再发,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揭下了领头那个瘦高刺客的面巾。 他易了容!脸色发白,只是一般的易容,我伸手一揭,人皮面具下,那张脸是—— 文小何!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文小何的师傅,半辈子忠心耿耿地跟着父皇,他本人又是传旨唤我议事即位的功臣,没想到,他竟包藏这样的祸心! 李宁安现在在哪里?定云…定云……你安全吗?萧阙,是否正在护你周全? 我来不及细想这件事,丢下文小何等人的尸首,向着方山燕云馆的方向跑去! 然而,我钻出地道口,来到燕云馆门前的小河处,却见到了李宁安,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我早就该猜到了,她一向就这样儿。 “曼曼!胡闹,你怎么出来了?” 冯曼曼轻笑一声,纤手向前福了一福,“失望吧!小李总管领我来的!圣上看得好奏折!” “这么晚了……”我拉起个牵强的笑容,故意露露自己的白牙,“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怪不得宁安没有跟上来,原来撞到这位姑奶奶!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能让曼曼这个醋坛子看见这条密道啊。可怎么会这么巧呢? “我知道你最爱吃甜的,特意给你做了乳茶和点心,谁知赶上李大监他从书馆出来招呼了好多侍卫不知要去哪儿,我便好说歹说邀了他同来…”冯曼曼眼里都有泪光了,“谁知竟耽误你躲进别馆和紫发美人私会的好事!” 我瞧了一眼燕云馆,里面已熄了灯,定云心爱的翠鸟在架子上睡着,影子借月色投在窗纸上,我应该可以确定她没事。我现在呢?衣衫不整,满腿泥污,还是别让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吧,毕竟,朕是唐国之君,不能让个小女子有机会笑话我! 不知怎么的,看见燕云馆别无异状,知道她安全,我的心一下子安了下来,对曼曼说:“你给我带的东西呢?我…朕饿啦,我们回去吧。” 这一晚我最终留在了书馆独寝。因为冯曼曼虽然憋着气跟我回了宫,可最后别说好吃的,她连个笑脸也没再给我。我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但是今晚,我却丝毫不想用最直接的方法去弥补她,因为今晚我才确定,原来我也很在乎曼曼。 第84章 遇贤被诛(上) 在秘道里吃了一惊,我第二天睁开眼,从黄绫被里坐起来,立刻就把心腹李宁安找来了。 “文小何原来是刘太监的徒弟,后来派到太后宫里。他是一名出色的技勇太监,因家里穷,从小净身送到吴宫,后来被义祖帝看中,选进了黑云军。这个人年纪虽轻,身经百战,还在战场上救过先皇,怎么可能是奸细!” 我划的一声坐起身来,对他嚷:“不可能?!要不是你按我的吩咐制那些机关,我已经没命了!” “圣上,你真的冤枉小何了!昨日,蒯大人回府之时,太后命小何到蒯大人的公署去跑腿,去取马道长设计、命蒯大人监制的香鼎,结果后来刘太监请他叙旧,他喝醉后留在太后的昭德殿值房,直到今早……” “今早他失踪了,是吧?” “没的事儿,他已经在门外了!” “什么?!” “圣上,您是否要召小何?” 我被这一切弄得一头雾水,不,你马上去告诉小何,你和他一起跟我进秘道,找刺客的尸首! 我们三人进了秘道,如前跑了一段,果见“文小何”等六人的尸首仍在。 小何看见这具男尸,惊得魂不附体,叩头道:“圣上明鉴!圣上明鉴!” 李宁安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皇上,主使者可能精通道家丹药之术,这刺客也可能是服了易容秘药。” 我闻言不觉心头一冷,脸色也冷峻起来:“你是说,偷天丹?除了潘易与史守一,还有谁能配此药?!” “谭紫霄遁迹世上,迄今已有十余年,天机子已然兵解,如今这世上无人会配此药。” “不!父皇的德昌宫里,尚有一颗,昔时我偷去予潘国师医病,可后来发现药不对症,定云又拿来还给朕,朕又托刘承勋将军将药放回了德昌宫!李宁安,叫几个持重的卫士,秘密殓葬了这六人的尸首,就把他们葬在方山;宁安,你持我的开锁金环,打开德昌内库,查点偷天丹的所在。” “圣上,如今看来,偷天丹必在库中。” 望着一身黑色卫士服的李宁安,看他俊秀的脸上认真的神色,我真替他惋惜。十年前这个与我同岁的少年卷进常山王杨濛的案子,生父被父皇所诛,他本人从我与我交好,虽仗我极力的保全,但也被迫成了一名宦者! 李宁安垂下眼睫,看看地上死者那张“文小何”的脸,说道:“小的与先前的潘国师有点子交情,他曾对小的说过,人一断气,偷天丹会立刻失效;或有人运自身内力,驱散偷天丹的药力,则偷天丹也会失效。可是此人已死,却仍是小何的容颜,这说明……” “说明什么?”想想可笑,一向自负如我,竟有开口问他的时候。 “第一种可能,此人所服并非偷天丹;第二种情况,有人改进了‘偷天丹’。” 我伸出手来,慵慵地扬声对李宁安道:“把那件褐色麻布宽袍给朕拿过来,待会儿你派个人去跟大臣们说一下,就说天热得我有点头疼,就不照规矩穿戴了,你问问他们,看行不行。” 只听外间一声,“皇上醒了!”李宁安的小徒弟不知何时已进我书馆的内寝之处,乖觉地给我穿上衣,将仪容整理了,宫女端上脸盆,递了毛巾、濑盂,才依次退了,我方才对宁安说道:“朕要如何做,才能知道这个人是哪种情况呢?” “很容易。小的用内力催动,看此人容颜可会改变,若此人容颜不变,八成他用的不是偷天丹,也不能排除此人真容长得就像文小何,但这种可能极微;若内力催动之下,那人容颜有变,则必是有高人改进了偷天丹。” “那你试试吧!”我怜惜地拍拍宁安:“你自己别伤着。” 李宁安双眸含情,向我望了一眼,而后蓄力于掌,掌心朝着尸首的脸罩上去。 果然,死者的面容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尖脸、厚唇、短下巴…… 唉,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 见了这个人的真容,我有些懊丧,所幸我颇有画功,只要这是宫里人,一定有人能认识! 我挥了挥手,“哎,拉走,拉走吧!” 我迅速跑入书房区,展开绢纸,努力搜索那刺客的真容,画了一张很是工细的人像,吩咐小太监:“拿下去,搜遍全宫,找到这个人的所在!” 那小子应一声去了。我对李宁安道:“有些晚了,上朝!” 第85章 遇贤被诛(下) 我穿着惬意的淡褐色桑麻丝宽袍,戴着黑色通天冠,雪白的内衬袍,黑色精绣云头丝履,衬着我富有青春气息的脸,让我自信,不用穿朝服,我自有君王的英气可恃,足以令群臣拜服。 我脸色肃穆,示意宁安宣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这时,果有朝中资历最高的老臣——贤妃李玉涴的父亲,李建勋奏道:“启奏圣上,我朝大喜!逆贼张遇贤,已被其部将李台所杀,其余匪众如黄伯雄等均已俘获。主帅边镐、王建封等不日奏凯搬师!” “好!”从昨天至今,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高兴得一下由御座上站起来,为了怕群臣议论,我强行敛了脸上绽放的笑意,换了闲雅的微笑,“朕早就料到了!” “传旨!重赏加封边镐、王建封二将,随征诸将均有封赏,阵亡将士着有司比照最高规制善加抚恤,其遗孤,适龄者公费送读白鹿书院,不足龄者,适龄后亦送读!我唐国,绝不能让一个将士为国白白牺牲!” 冯延巳忙出班奏道:“圣上英明!臣提议在金陵市曹公开处决张犯一干人。为我军将士和唐国受害百姓复仇!” 一时间群臣多有附议的,朝上的气氛十分活跃。 我点头赞同道:“爱卿所言极是,就依爱卿所奏吧。” 冯延巳道:“微臣还有个建议,陛下可命萧阙大人监斩,也好表明他对唐国的一片忠心!” 萧阙?让他去杀旧主,不是陷他于不义吗?不行!“……” 我刚要开口,冯延巳道:“现在市井纷纷传说,萧大人就是遇贤谋主景全僧。眼下流言有愈传愈烈之势,倘若萧大人一味只是护卫定云仙师,对我唐国寸功末立的话,恐怕难以服众啊。” 听了冯正中的话,他亲弟弟冯延鲁倒没什么反应(他们二人虽是一派,可关键时候总不和,究其原因是冯延鲁认为其兄升得太快,官位是凭取巧得来。),真正有反应的是魏岑和一个叫李征古的景遂手下的幕宾。 李征古舌灿莲花,一顿大义凛然的解释下来,那些受用的话蒙蔽了我的眼,我拍板道:“监斩就是萧阙了!” 第86章 探访宋后 朝后,我想起今日是到昭华殿问安的日子,便起驾前往太后的宫室。 参见过后,我见马道长依旧相伴在侧,竟也不避我。我心想,真是高人,潇洒的很,不仅黄老,连茶道,这道人怕也通晓。 他既然心中磊落,毫不避我,我又何必摆架子不容于他呢? 三人难得静坐下来,马道长一边施茶,一边徐徐笑道:“茶之器物,贵在雅洁,但也要实用才好。贫道煎茶用的小釜,不同宫中用的银器,却是个铁的,赶明儿要让定云丫头,给我制个银的试试。” 我道:“要制银器,找她最省心。” 母后见马道元和定云交好,便也霁颜笑道:“待她制得了,哀家也请她一杯茶,莫道哀家偏心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着实感激母后,当时她派侯天文赐死定云,怕是担心我为她儿女情长的误事,如今见我做事稳妥,定是已经不再记恨定云了!且请她喝茶的话,分明有意让定云…… 我心中一阵狂喜,抓了定窖小杯在手,狠啜一口,方才想起对母后说起张遇贤授首之事。 哪知母后道:“以前孙晟让我临朝,吕后故事,我宋福金怎么能做?景通啊,妇人涉朝,于国不利。这些事你以后不要告诉我了,自己拿主意吧!老身,只和马道长谈谈天儿,就知足了,只要你和朝臣晓得给母后留面子就是了!” 我望望母后,身上衣着朴素,头上只戴寻常素珠簪花,不着金银,与我平时的繁丽衣饰,简直有天渊之别,我不禁有些惭愧,心里答应马道元进宫不受限制,虔诚地点点头道:“母后既爱热闹,下次让定云也过来。” 提起定云,母后满月般的脸上竟一反常态带了笑容:“好,以前都是因为你,爱她爱得自个儿没出息,如今见你出息了,我还与她置什么气!你让她没事就进宫来!” 我立起身来,含笑行个大礼道::“是,儿臣自当咐吩她。” 第87章 亡者难追(1) 张遇贤伏诛的那一天,百姓欢天喜地,以致于我也在冯正中的撺掇下,换上平民公子的服色,来到市曹看热闹。 萧阙今日竟然穿了一身白衣给张遇贤等人监刑,更意外的是我竟然在人群里,看见了一袭黑衣长裙的定云。 我大感意外,顾不上看张遇贤等人人头落地,我甩开了正中和一同出来的陈觉,快步跟在定云的身后,觑个便,我便叫住她:“阿云!” 她不回头,也不理我,一团淡雾平白出现,盖住了她的倩影。 隐身术。我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功力又上了一层。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等等,我能找到你!” 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伸手一抓,果然从那团浓雾里,摸到了定云随身的那块紫色手巾。我听潘易说过,隐身术的起缘也是一个戏法,必须借住一块手巾才能实现。 仔细看她的手巾,令我惊异的是,那上面有一块干涸已久的血迹。 我急了,一把抓住定云那长着紫色长指甲的手,问道:“最近你的身子……” 定云眼中泪光点点,面颊上还留着许多泪痕,“你杀了我的舅舅。” “舅舅?”我吃惊地睁大了眼,“你舅舅是谁?” “黄伯雄。”定云伤心啜泣:“黄伯雄是我亲舅舅!” 我试图把定云揽到怀里,她瘦瘦的肩膀颤个不往,引起我无限的怜爱之心,声音也跟着温柔了:“你怎么不早透个风儿,你要是早说了……” 定云泪落如线,那双美丽的眸子被泪水洗得晶亮亮的,就像月落时,天穹上闪烁的星辉。我用她的紫帕子替她拭泪,她幽幽开口:“说了有用吗?你说过赐萧阙为旧主流泪之权,可是…你却让他亲手杀主,让他背负不义之名!你……” 她伸手夺了那方紫帕子,她说:“这是潘大哥留给我的,还我。” 我热切的眼神黯了一黯。是啊,若我早知道黄伯雄是她舅舅,我真会放了他吗?我自恃擅长辩术,可是我没有办法告诉定云,我是要重用萧阙,在他替你解毒之后,我想让他与陈先卫同掌禁军,与李宁安一起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就不得不让萧阙立功,塞住群臣之口,让他们相信,萧阙是萧阙,景全是景全。 所以萧阙必须监斩张遇贤!我的手不顾她的反应扣住了她的肩,“你听我说,我让萧阙去监斩,是为他好…至于黄伯雄…阿云……为了唐国,我非得杀他!” 定云呜咽着甩开我,“我知道,你是唐国的皇上,我只是个小道姑,你要派谁去杀张遇贤,都在于你;黄伯雄是不是我舅舅,根本就没有一点分别!” “不是!云儿,不是……”我也有些激动了,在我的生命里,还没一个女子像她这般顽固,“不是我要杀那黄伯雄,而是唐国要杀他!” 她恼怒地甩开我,“夠了,李璟!你已经不是当年礼贤下士的李景通了,我祝你用着唐国的名义杀光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我祝你万寿无疆!” “定云!”我听了她无礼如此的话,着实怒了:“你这女人!你想想,你的‘绕指’发作的时候,你认得你那个舅舅吗?你在九华山生死末卜的时候,去找你的人是你那个舅舅吗?我为了你,骗尽天下人,连登基大典都不曾亲身参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定云愣了一愣,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一手按在前胸口,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一起发作了缠人的“牵情蛊”。 “阿云。”我强忍着胸口泛起的痛意,“我不想伤害你,我只要你好。” 定云道:“你也疼吧?” 我摇摇头,笑道:“说什么呢?我都快忘了那龙脑香了。云儿……我,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说,你知道,自从我坐上了那个位子,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少了,听得更少了。” 第88章 亡者难追(2) 定云听了我的话,泪眼婆婆地朝我看了一眼,也不回应我,飘然而去,越走离我就越远。她那一袭黑衣,与此刻街市上众人因逆首伏法而欢欣鼓舞的氛围大不相合,然而,在我遇见的女子中,也绝没有如她此刻这般冷艳迷人的一位。 “后湖,今晚二更天,我等你。”不管她有没有听见,我向着她的背影喊出声:“定云,对于你,我可以没有秘密!云儿,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等着你!” 为了防她不肯来,我又找宁安下午巴巴儿的送了我手书的帖子。她手下的汐萍接了我的帖儿,没给回话,宁安只好悻悻地回来了。我知道这是定云的意思,怎么能苛责别人呢? 今晚我与定云的幽会,选在了后湖。因着满湖的荷花,那里早在杨行密大王的时代就成了皇家禁地。如今荷花谢去,这景色仍然甚美,况在四围围了黄绫,虽是欲盖弥彰,但也好歹算是个隐密所在。 二更时,我在湖上放了自制的一朵朵浅粉色的小荷灯。夜凉如水,又不合时宜的浇下小雨来。 我孤孤单单坐着小船,李宁安冒着雨给我撑着船。我默默数着更筹,可是还没有见到定云。我问李宁安:“下午叫你送的帖子,你亲见定云收了没有?” “你知道的,她手下的张汐萍收了,后来就…就没有了……” “哎!”我重重叹息一声,看来这个倔妮子,今晚看来又来不了了。 我落寞地坐在木舟上,平生第一次任凭雨水没头没脸的淋下来。迷茫中,我看个有一个白衣的俊哥儿,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什么牌牌,朝我跑过来。 我抹了一把脸,一下从舱中站起,“萧阙,怎么了?” “定云的飞烟散,发作的急了,我怕压不住,特来闯宫请旨,借几个高手助力!” 听了这话,我三两下跳上了岸,通身弄了个半湿,也顾不上雨路上滑不滑,我尽可能快地跑向百尺楼:“宁安,你和我去!派个人叫上马道元和吴廷绍!” 我与萧阙、李宁安三人狂跑在地道里,很快到了燕云馆的墙外河边。上次,我亲自画像的那名刺客的情况,至今也没有查实。那次刺杀令我至今心有余悸,我始终担心还有人在暗处害人,但我更担心他们会祸及定云! 我急匆匆来到燕云馆,一脚踹开了门,绕进了碍事的屏风,终于见到了昏迷的定云。 我顾不上询问为什么治了这么久,定云的伤也没有见好。我此刻只想守着她,看着她醒,看着她好,看着她对我轻轻笑一笑,看着她起来,为我跳一支凌波舞。 然而定云费力地睁了睁眼,眼神绕着床边看了一圈,看了萧阙,吴廷绍,马道元,张汐萍,李宁安,最后,将要看我的时候,她的眼却闭上了。 我全身已湿,一阵阵寒意从脚心渐渐传至头顶,我完全不顾仪态,朝着众人道:“谁,你们谁能治她的毒伤?只要你们能救她——” 马道元道:“死马当活马医,待在下来看看吧。” 我像拽到救命稻草一般,让开位子给马道长:“您快请。” 马道长细细为定云诊了半天脉,说道:“我的法子,可以试一试。汐萍,你先招待诸位大人到正厅休息一会。圣上,在下……” 我双眼放光,问道:“您有甚么办法可解飞烟散么?” 马道元道:“只用精壮男子的心头热血为主料,辅以密药,炼成一枚红丹,再配以老道独门谭门金针十八法,就可以在十日之内,解去飞烟散,医好她的双腿麻痹之症。” “那还等什么?快,快!”我知道前胸靠心脉处取血,随时有可能送命,可是我不怕。我的子嗣,现在均在幼年,但景遂、景达的才具,均不在我下,我原就想借着父皇遗命的由头,把皇位传给他俩其一,现在大不了立即这么办好了! 我注目于虚弱的定云,下了决心,“道长,瞒了旁人,就在这儿动手吧!” 第89章 亡者难追(3) 马道元如法在燕云馆里取了我的心头血。伤口由他随带于葫芦中的密药外敷,保得血不外流,虚弱的我只得对外推说“痈疽”发作,由吴太医与马道长护着我,留在燕云馆的客房里休养。 确切地说,消息并没有瞒过去。仅仅半个时辰后,小钟就收到了消息,带着玉涴、陆紊两个高阶妃嫔,连夜赶到燕云馆来了。 睁开眼的我想起了一个应付凝烟她们的绝妙借口,我气息微弱地说道:“我原想找吴太医给云国师瞧瞧病,坐一会子再去找马国师品茶来着。谁知去宝华观的路上竟遭了刺客,幸亏宁安武艺了得,杀死了刺客。如今只受了点小伤,不好耽搁,便只好躺这儿来了。” 钟凝烟叹了几气:“难为皇上,心口给人剜了一刀,还要编出这么大套的说辞来,要让母后知道了……” 凝烟说着眼泪已经滴滴嗒嗒地下来了,我心一软,用手背替她拭了泪,勉勉强强笑道:“可千万别告诉母后!现在刺客的身份还没查出来,我受伤的事儿一旦传出去,对我大唐国那是大大不利!再说……” 虽然我不想,但虚弱是真的,伤口的剧痛也是真的,我停下来喘了一会子,“母后要知道,我给刺客伤得这么惨……她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呢。” “好在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满宫里就我们三个知道。”钟凝烟抽抽鼻子,正色说道:“要不是耿先生手下的汐萍姑娘进宫知会了我,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呢!” “别叫曼曼知道。我这几日就不回宫了,就住在这别馆里,等伤口好了再说。”我眼珠一转,对小钟吩咐道:“对外臣就说我到白鹿书院考核学子的品行去了,国事让他们去找…皇太弟景遂去说。” 其实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许久,此时我叫过宁安,叫他把我以前仿写的父皇遗命找出来,接过自己泡制的文牍,我才断断续续地对凝烟说:“烟儿,你去交给澄心堂承旨秦大人,让他交给宋齐丘、给李建勋、周宗、冯延巳等人商议封景遂为皇太弟的事。” 钟凝烟抽泣道:“这么大的事儿……” 见小钟还在犹豫,我挣扎着将那张黄绫笺塞到她手里,“放心吧。朝中大事,不与你相干。你只是做个传手的,一切事情,都有为夫。” 钟凝烟含泪点了点头。我方转眸看看玉涴,这个李木头,我大概有3个多月不曾好好瞧她了。见她仍是浅棕脸色,尖削长脸,唇形宽阔,细目长眉,眼中灵秀气息不减,只是脸颊上似乎又多了几点雀斑。梳了我最不爱的偏髻,正插一朵渐变蓝色带金花蕊的牡丹花,配同色衣裙,我对她笑道:“难得今儿木头也流泪啦,朕跟你说了,别穿蓝,显黑!” 李玉涴道:“这件原是你送的,多时不见,你竟忘了。” 我这时依稀想起,似乎这衣服果是晋帝赐下来的,我原没细挑,随意拿了一盒送给她,现在我只得歉然道:“等几日,朕给你挑一件湖水绿的,一定更配你。”玉涴淡然道:“皇上有心了。” 我心里头最明白,我又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她们几个了,眼下对陆妃道:“紊紊,宫里缺什么,跟朕说,朕若有事不在,只管找人告诉宁安。” 陆妃要求不高,言语极尽感激之意:“臣妾宫中都好,劳陛下挂心了!” 我乏了,打发道:“朕累了,今日懒动弹。凝烟,尽管回去,我一点儿事也没有。不过想歇几日罢了。” 钟凝烟恼极了,咬着嘴唇儿道:“那刺客虽死了,他的身份定要揪出来!” 我阖了眼道:“放心吧,朕已在查。” 钟凝烟道:“想查案,怕是要从云……” 我最怕她扯到定云,忙接话道:“这燕云馆都是女徒,刺客是男子,自然没什么可查的。”我挥了挥手,“去吧。” 第90章 亡者难追(4) 一整夜定云一直发着高烧,口里喃喃叫着慈云师傅、师姐、师妹什么的,我见她额上满是冷汗,便轻轻地替她擦去。 定云从被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也不睁眼,虚弱地说道:“大睌上的,怎么听见你在哭呢?” 我一抹眼道:“想起以前的伤心事儿,一时没忍住。我还以为…我怕今儿你不会醒了呢。” 定云难得弱弱地睁了眼,眸里含了点笑意,“放心,我且死不了呢。” 我替她盖了被,仔细把她的手纳回被里,见她指甲发紫,手又有些蜷起,我心里着实不忍:“又疼了吧?等我给你揉一揉。” 定云神色疲倦,态度却是温柔:“我瞧你气色不好。” 她也是难得关心我,我心里温暖,便忍痛挂了三分笑在脸上:“我这是有些倦了,等你好些,我略歇歇就好了。” 定云轻轻抚了我额前发丝,说道:“脸都白了,你是万金之躯,小道担不起。” 说着,定云阖上眼,一瞬,她的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我见她那水泼不进的样儿,心里不是个滋味,耐着性子劝她道:“朕知道,朕知道你怨我,怨我杀了你舅舅。可是,可是我就不信,不信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相认没几天的那个逆贼黄伯雄!” 定云紧裹着紫色丝面被,侧身向里,有意背对着我,弱弱地丢给我一句话:“我累了,你回吧。” 我生长在富贵绮罗之家,从末见过如此冷漠之人。不禁有些恼怒,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定云手压胸口,低低呼痛。我心里一揪,停了步,返身坐在床沿上,柔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定云声音飘乎无力,却似钢刀剜我的心:“陛下你该回宫,陪你各宫后妃,实不必在这里守着小道。” “好。要我不缠你也行。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问你,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定云闭目冷笑一下,问道:“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我的心跳忽然加快,接口道:“我当然把你当成亲人呐!” 亮紫被面如波纹般皲皱,定云瘦瘦的后背微微颤动,“亲情是什么滋味?自师傅走了以后,我已经看得淡了。” 我听了她这话,心里落寞,原来,这么久以来,我竟连她的一个亲人都不算!心里酸楚,想想这么久以来,我又陪了她几回呢?哪个女子不愿夫婿常伴左右?我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可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也难怪定云,心不在我啊。 我叹了口气,从她身后伸过手去,轻轻触碰她的前额,她的烧还没有退,我的掌心能感受到她热热的鼻息。 我道:“我再去煎一盏安神退热的茶,你先歇一会儿,得了我叫你。” 我缓缓站起身来,期待着她的反应,她忽然转过身来,猛得抽出手来抓着我的手背。 因为没防备,我的右手背给她的长指甲划出一道嫣红的细长血痕,她急道:“李璟,你知道吗?我真是让皇的女儿!我的父亲,是你家的人毒杀的,我的舅舅,被你亲自下令斩首,如今,你又在这里做什么?难道,难道你要我活着,看着……看着我族中的亲人,都像丹杨宫中,杨家五岁的男丁一样,个个先加官后鸠杀,一个不留,永绝后患?!” 定云说着,身子栗抖起来,我见她那美丽顺滑的淡紫长发,一寸寸化成深紫,她蜷着手,一口编贝般的牙也发出格格地微响。 我心疼得不行,双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她的背,蓄力催动,却发现掌心竟是没了半点内力。这才想起,我已久疏武艺,上次因替她压制“绕指”,已将以往所积浅薄内力,消耗尽了,近些日子武功修为上的事完全废弛,怎能再帮得了她!我深恨自己,只能轻轻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慢慢道:“不能夠,绝不能,我发誓,我李璟此生一定会翼护着你,保着你在乎的人,一定会善待杨氏族人,永不起屠戮之心。如违此誓,罚我人神共殛,孤独而死!” 我本已想好了许多歹话来向她发誓,定云却伸出三指,掩了我的口道:“说便说了,红口白牙你赌什么咒呢?到你七老八十,福满归天的时候,自有佳丽三千、满堂子孙拥卫着你,又怎会孤独呢?” 她说着,自己慢慢放下手去。她冰凉的指尖滑过我苍白的双唇,从我的下颏直落下去,我感到自己的心与她越来越紧,正想慢慢体味每一个来自于她的触感。但这样的感觉,还末延续一瞬,就隐去不见了。 我只觉有些失落,不免有些忘情,柔声细语对她说道:“哪里来的什么全福之人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孤独的时候?” 当年,我也只有十六岁,早早地同凝烟成了亲。但你也知道,我与凝烟的婚事,完全就是一纸契约。是父皇和岳父钟泰章在朝连手的契约。你知道,父皇他本姓李,只是义祖徐温的义子。张灏被除去之后,父皇潜在的敌手,变成了曾经与他称先道弟的诸位徐氏亲子。 父皇与徐知询等人貌合神离,正在此时,徐知询为了麻痹父皇,通过她的夫人,送给父皇一位绝色的姑娘。父皇当时年纪已大,便将此女送给母后做侍女。 也不知是不是母后有意撮和,一来二去,已经有钟凝烟与王星儿二位妃子的我,这一次又没有把持住。 我将那名孟氏美女收了房,而且,渐渐地,我发现我是真的爱孟氏。于是,我把孟氏原来的闺名改去,改为了“芸芸”,意思是芸芸众生之中,遇见了她这位知音。 那段日子,我过得非常开心。很快,快到十八岁的我,被吴主任命为兵部侍郎、大元帅。其实,想来可笑,我每天坐拥美人、吟诗作画、逗逗襁褓中的老大弘冀,武艺只不过是打猎的时候用用,哪里有个元帅的样子? 芸芸就在这时怀了我的骨肉。可是战事,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徐知询在扬州被吴越人马围困,父皇为了取得义祖的好感,必须去救知询叔叔。 “景通,这次你带人去。记得,路上走慢点,最好等吴越人灭掉徐知询,你的救兵才赶到。” 我跪在父亲面前,心里根本不把上战场当一回事,估摸着我爹根本舍不得真的让我去,我推脱道:“父亲,这一次你派别人吧!芸芸即将临盆,医士说了她体质不强,儿子想……” 怎么也想不到,我还没有说完,父亲蒲扇般的手就朝我抡过来,“啪”的一声,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涌血,狼狈地斜跌在地上。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如今令出于你的干爷爷,你在朝所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了?!你胆敢为个女人生孩子的事,这般理直气壮地求为父!你可知道,为父代表了多少人?” 我愣在原地,手不敢揉脸,任凭嘴角的血从牙缝渗出,一颗颗血珠沾在前襟上,“不救…不救知询叔叔,那我去干什么?” “解救扬州之围!”父亲眼中射出凶狠的寒绿之光,对我道:“你也不小了,为父从小培养你,指着你干正事!心肠太软,当心早晚丢了小命!” 事情果然不出父皇所料,等我按照父皇制定的行程,赶到扬州城下的时候,徐知询已给吴越人杀害了,我与诸位副将虽然尽力攻城,把扬州围得铁桶一般,但吴越人也不含糊,半分松动也没有。 胶着中,我接到飞鸽传书,说芸芸已经顺利的生下一子,并按我们临别时的约定,取名为“宏茂”。 我大喜过望,第二天作战也特别勇敢,亲手射杀了一名吴越的中阶将领。我军士气大振,再加上父皇的援军及时赶到,我军很快赶走了吴越军取得了胜利。 战后,父皇成了徐氏最有实力的继承人,而我,快乐地坐在马上,想象着见到爱妃和儿子,我该说点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回到金陵,踏进府门的时候,芸芸的棺木,已经火浴了好几天!竟连灵堂都撤去了! 我大病一场,哭了好多天,等我回过神来,病骨支离的我发疯似地将一腔悲愤冲着母后和钟凝烟发泄净尽! “伯玉,你要知道,女人生产,离阎王爷只隔一层纱帐啊。” 母后是这般说的。 “景通,你听妾身解释,芸芸是得产后流红之症殁的。停了几日等你,可是等不到……” 钟凝烟从来不说假话。我也相信了她的说辞,问及芸芸走前的那段日子,是谁照料她的?谁来探过她的病? 问来问去,照顾她的,是府里的嬷嬷孙氏;孙氏说的与她们一致;为她诊病的吴太医,是父皇头一个亲信,吴廷绍跟我说,这是“干血痨”,以目前的医术水准,妇人家得上,就是个绝症;我素来知道星儿和芸芸交好,去问星儿,何以她的病会进展的如此之快?王星儿支支吾吾只会哭,我竟连一点缘由也问不出来! 伤心之余,我大着胆子去找父皇,要他派人彻查芸芸的死因。可是父亲眉一皱,声一高:“你竟要用朝廷的公器,去查一个女子的事情么?!” 我恨透了,怨透了,生来头一次顶他道:“这是你的儿媳妇,生下的,可是你的孙子啊!” “孙子不是好好的嘛。”父亲冷酷至极:“男子汉大丈夫,做正事,正事要紧!做好了事业,多立点儿功,随你要多少出色的女子,还愁没有?!” 听了父亲的话,我一阵阵寒心,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又哭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我挣扎着从被里爬了起来,扶着湘竹手杖在我们一起经过的每个地方,发狂似的找寻着她的遗物。 在她的妆奁盒里,我送她的翠翘簪珥仍在,下面压着她走的时候给我留的一封书,她要我看顾着宏茂,这不必说;还给我留下一把剑——拂云剑。 这原是我送她的信物,我原是要她知道,我不仅文采可以,更足以用我手手的剑来护着她!可…可我是怎样护她的呢?我竟连她的囫囵尸首,都末曾护得!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也是像今夜一样,下着雨,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的,我拿出笔砚,认真铺了纸,只想把她的样子画下来,我画了好多张,总觉得找不到她的神韵,忽然得了一张有些传神的,我猛然想到,人都没有了,留下画,有什么用?! 火光跃动,白描画像一张一张化成纸灰。芸芸清秀的容颜,却在我的心头愈发清晰。 我丢下一切的公事,住进了清凉寺。过了一段晨钟暮鼓的禅修生活,我心逐渐澄明。我心里暗暗发誓,世道寒凉,从今往后,我一定要保护我所爱之人。除了自己,我指望不上任何人。倘若今后,我不确信可以护她周全,那么,我就绝不轻动情念! 第91章 亡者难追(5) 一整夜定云一直发着高烧,口里喃喃叫着慈云师傅、师姐、师妹什么的,我见她额上满是冷汗,便轻轻地替她擦去。 定云从被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也不睁眼,虚弱地说道:“大睌上的,怎么听见你在哭呢?” 我一抹眼道:“想起以前的伤心事儿,一时没忍住。我还以为…我怕今儿你不会醒了呢。” 定云难得弱弱地睁了眼,眸里含了点笑意,“放心,我且死不了呢。” 我替她盖了被,仔细把她的手纳回被里,见她指甲发紫,手又有些蜷起,我心里着实不忍:“又疼了吧?等我给你揉一揉。” 定云神色疲倦,态度却是温柔:“我瞧你气色不好。” 她也是难得关心我,我心里温暖,便忍痛挂了三分笑在脸上:“我这是有些倦了,等你好些,我略歇歇就好了。” 定云轻轻抚了我额前发丝,说道:“脸都白了,你是万金之躯,小道担不起。” 说着,定云阖上眼,一瞬,她的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我见她那水泼不进的样儿,心里不是个滋味,耐着性子劝她道:“朕知道,朕知道你怨我,怨我杀了你舅舅。可是,可是我就不信,不信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相认没几天的那个逆贼黄伯雄!” 定云紧裹着紫色丝面被,侧身向里,有意背对着我,弱弱地丢给我一句话:“我累了,你回吧。” 我生长在富贵绮罗之家,从末见过如此冷漠之人。不禁有些恼怒,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定云手压胸口,低低呼痛。我心里一揪,停了步,返身坐在床沿上,柔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定云声音飘乎无力,却似钢刀剜我的心:“陛下你该回宫,陪你各宫后妃,实不必在这里守着小道。” “好。要我不缠你也行。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问你,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定云闭目冷笑一下,问道:“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我的心跳忽然加快,接口道:“我当然把你当成亲人呐!” 亮紫被面如波纹般皲皱,定云瘦瘦的后背微微颤动,“亲情是什么滋味?自师傅走了以后,我已经看得淡了。” 我听了她这话,心里落寞,原来,这么久以来,我竟连她的一个亲人都不算!心里酸楚,想想这么久以来,我又陪了她几回呢?哪个女子不愿夫婿常伴左右?我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可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也难怪定云,心不在我啊。 我叹了口气,从她身后伸过手去,轻轻触碰她的前额,她的烧还没有退,我的掌心能感受到她热热的鼻息。 我道:“我再去煎一盏安神退热的茶,你先歇一会儿,得了我叫你。” 我缓缓站起身来,期待着她的反应,她忽然转过身来,猛得抽出手来抓着我的手背。 因为没防备,我的右手背给她的长指甲划出一道嫣红的细长血痕,她急道:“李璟,你知道吗?我真是让皇的女儿!我的父亲,是你家的人毒杀的,我的舅舅,被你亲自下令斩首,如今,你又在这里做什么?难道,难道你要我活着,看着……看着我族中的亲人,都像丹杨宫中,杨家五岁的男丁一样,个个先加官后鸠杀,一个不留,永绝后患?!” 定云说着,身子栗抖起来,我见她那美丽顺滑的淡紫长发,一寸寸化成深紫,她蜷着手,一口编贝般的牙也发出格格地微响。 我心疼得不行,双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她的背,蓄力催动,却发现掌心竟是没了半点内力。这才想起,我已久疏武艺,上次因替她压制“绕指”,已将以往所积浅薄内力,消耗尽了,近些日子武功修为上的事完全废弛,怎能再帮得了她!我深恨自己,只能轻轻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慢慢道:“不能夠,绝不能,我发誓,我李璟此生一定会翼护着你,保着你在乎的人,一定会善待杨氏族人,永不起屠戮之心。如违此誓,罚我人神共殛,孤独而死!” 我本已想好了许多歹话来向她发誓,定云却伸出三指,掩了我的口道:“说便说了,红口白牙你赌什么咒呢?到你七老八十,福满归天的时候,自有佳丽三千、满堂子孙拥卫着你,又怎会孤独呢?” 她说着,自己慢慢放下手去。她冰凉的指尖滑过我苍白的双唇,从我的下颏直落下去,我感到自己的心与她越来越紧,正想慢慢体味每一个来自于她的触感。但这样的感觉,还末延续一瞬,就隐去不见了。 我只觉有些失落,不免有些忘情,柔声细语对她说道:“哪里来的什么全福之人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孤独的时候?” 当年,我也只有十六岁,早早地同凝烟成了亲。但你也知道,我与凝烟的婚事,完全就是一纸契约。是父皇和岳父钟泰章在朝连手的契约。你知道,父皇他本姓李,只是义祖徐温的义子。张灏被除去之后,父皇潜在的敌手,变成了曾经与他称先道弟的诸位徐氏亲子。 父皇与徐知询等人貌合神离,正在此时,徐知询为了麻痹父皇,通过她的夫人,送给父皇一位绝色的姑娘。父皇当时年纪已大,便将此女送给母后做侍女。 也不知是不是母后有意撮和,一来二去,已经有钟凝烟与王星儿二位妃子的我,这一次又没有把持住。 我将那名孟氏美女收了房,而且,渐渐地,我发现我是真的爱孟氏。于是,我把孟氏原来的闺名改去,改为了“芸芸”,意思是芸芸众生之中,遇见了她这位知音。 那段日子,我过得非常开心。很快,快到十八岁的我,被吴主任命为兵部侍郎、大元帅。其实,想来可笑,我每天坐拥美人、吟诗作画、逗逗襁褓中的老大弘冀,武艺只不过是打猎的时候用用,哪里有个元帅的样子? 芸芸就在这时怀了我的骨肉。可是战事,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徐知询在扬州被吴越人马围困,父皇为了取得义祖的好感,必须去救知询叔叔。 “景通,这次你带人去。记得,路上走慢点,最好等吴越人灭掉徐知询,你的救兵才赶到。” 我跪在父亲面前,心里根本不把上战场当一回事,估摸着我爹根本舍不得真的让我去,我推脱道:“父亲,这一次你派别人吧!芸芸即将临盆,医士说了她体质不强,儿子想……” 怎么也想不到,我还没有说完,父亲蒲扇般的手就朝我抡过来,“啪”的一声,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涌血,狼狈地斜跌在地上。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如今令出于你的干爷爷,你在朝所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了?!你胆敢为个女人生孩子的事,这般理直气壮地求为父!你可知道,为父代表了多少人?” 我愣在原地,手不敢揉脸,任凭嘴角的血从牙缝渗出,一颗颗血珠沾在前襟上,“不救…不救知询叔叔,那我去干什么?” “解救扬州之围!”父亲眼中射出凶狠的寒绿之光,对我道:“你也不小了,为父从小培养你,指着你干正事!心肠太软,当心早晚丢了小命!” 事情果然不出父皇所料,等我按照父皇制定的行程,赶到扬州城下的时候,徐知询已给吴越人杀害了,我与诸位副将虽然尽力攻城,把扬州围得铁桶一般,但吴越人也不含糊,半分松动也没有。 胶着中,我接到飞鸽传书,说芸芸已经顺利的生下一子,并按我们临别时的约定,取名为“宏茂”。 我大喜过望,第二天作战也特别勇敢,亲手射杀了一名吴越的中阶将领。我军士气大振,再加上父皇的援军及时赶到,我军很快赶走了吴越军取得了胜利。 战后,父皇成了徐氏最有实力的继承人,而我,快乐地坐在马上,想象着见到爱妃和儿子,我该说点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回到金陵,踏进府门的时候,芸芸的棺木,已经火浴了好几天!竟连灵堂都撤去了! 我大病一场,哭了好多天,等我回过神来,病骨支离的我发疯似地将一腔悲愤冲着母后和钟凝烟发泄净尽! “伯玉,你要知道,女人生产,离阎王爷只隔一层纱帐啊。” 母后是这般说的。 “景通,你听妾身解释,芸芸是得产后流红之症殁的。停了几日等你,可是等不到……” 钟凝烟从来不说假话。我也相信了她的说辞,问及芸芸走前的那段日子,是谁照料她的?谁来探过她的病? 问来问去,照顾她的,是府里的嬷嬷孙氏;孙氏说的与她们一致;为她诊病的吴太医,是父皇头一个亲信,吴廷绍跟我说,这是“干血痨”,以目前的医术水准,妇人家得上,就是个绝症;我素来知道星儿和芸芸交好,去问星儿,何以她的病会进展的如此之快?王星儿支支吾吾只会哭,我竟连一点缘由也问不出来! 伤心之余,我大着胆子去找父皇,要他派人彻查芸芸的死因。可是父亲眉一皱,声一高:“你竟要用朝廷的公器,去查一个女子的事情么?!” 我恨透了,怨透了,生来头一次顶他道:“这是你的儿媳妇,生下的,可是你的孙子啊!” “孙子不是好好的嘛。”父亲冷酷至极:“男子汉大丈夫,做正事,正事要紧!做好了事业,多立点儿功,随你要多少出色的女子,还愁没有?!” 听了父亲的话,我一阵阵寒心,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又哭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我挣扎着从被里爬了起来,扶着湘竹手杖在我们一起经过的每个地方,发狂似的找寻着她的遗物。 在她的妆奁盒里,我送她的翠翘簪珥仍在,下面压着她走的时候给我留的一封书,她要我看顾着宏茂,这不必说;还给我留下一把剑——拂云剑。 这原是我送她的信物,我原是要她知道,我不仅文采可以,更足以用我手手的剑来护着她!可…可我是怎样护她的呢?我竟连她的囫囵尸首,都末曾护得!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也是像今夜一样,下着雨,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的,我拿出笔砚,认真铺了纸,只想把她的样子画下来,我画了好多张,总觉得找不到她的神韵,忽然得了一张有些传神的,我猛然想到,人都没有了,留下画,有什么用?! 火光跃动,白描画像一张一张化成纸灰。芸芸清秀的容颜,却在我的心头愈发清晰。 我丢下一切的公事,住进了清凉寺。过了一段晨钟暮鼓的禅修生活,我心逐渐澄明。我心里暗暗发誓,世道寒凉,从今往后,我一定要保护我所爱之人。除了自己,我指望不上任何人。倘若今后,我不确信可以护她周全,那么,我就绝不轻动情念! 第92章 庐山仙踪(1) 我终于对定云说出了我当年的心结,心里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但定云微微冷笑了一下,道:“你身边这么多美人,莫非你自芸芸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情?” 老实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知道。芸芸之后,我有过许多女人。我觉得,我敬重正妻凝烟,怜惜玉涴、紊紊,也十分喜爱曼曼,至于盏花和星儿,我却不甚留心,但是对她们也留足了尊重。至于那个水清,我只是听从父皇的话,把她收了房,除了洞房醉酒那夜在她房中躺了一回,从来就没有碰过她半个指头。难道,我对她们都无情不成?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慢慢地离了她的卧榻之侧来到外间,破天荒亲自给她煎着茶,那药茶的药气满室中弥散,我此时与她,仅仅隔开一扇淡紫绡纱的六开屏风。 等我煎好了茶,蹑手蹑脚地端茶回来,却见定云卷着被睡得安详。 我取血的伤口颇深,次日仍隐隐作痛。次早我的脸色灰败,勉力坐朝,好言向众臣说了要暂时离朝,去庐山白鹿书院养病的事。朝政也如约交给三弟皇太弟景遂主理,由四弟景达辅佐。 走之前,我搏了个好名声。加封小五弟景逿为“保宁王”。且不计前嫌,打算封种时光为王太妃,留在景逿府上奉养。可是母后坚决反对,无奈种妃只得留在净德尼院。 因为冯延巳、陈觉等人的极力斡旋,群臣终于同意我的庐山之行。 临走的时候,冯曼曼哭着来泊云书馆找我,一定要我带上她同去。 “曼曼,这次不行。朕前去庐山,是去探访学子的学业情况,顺便把我以前赋闲的时候盖的书斋,捐给书院。” 冯曼曼泪水盈盈,摇着我的胳膊,不耐烦地怨道:“璟哥!我已有七日不曾见过你的影子了,这回你去庐山养病,又不带我。莫非,莫非曼曼这么快就成了你的弃子吗?” “曼曼!”我一时有些歉然,她是那样的年轻、清灵、曼妙,什么都不缺。但是却没有定云予我的那种感觉,我知道,有了定云的存在,我这辈子注定要亏欠她了。“曼曼,别闹了。这次朕到庐山,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啊?” “访贤!朕听说,谭紫霄现在隐居庐山,朕想,若是有机缘,便拉回谭国师为国效命。”这话我当然是顺口说的,只要暂时哄过曼曼得以成行就是了。 冯曼曼虽是金陵人,可她却是深眸纤鼻,人中深长,两片红唇,并不是樱桃小口,而是天生如胭脂染就的艳红,火辣辣的,整体看来,颇具异域之美态。我狠下心肠,掰开了曼曼的纤手,我柔声细语地劝她:“曼曼,朕去庐山至多三个月。一眨眼也就回来了不是?” 冯曼曼嗔怒道:“皇上莫要说这些空话搪塞妾妃,其实,那日臣妾折回泊云馆,见你不在书房之中,我便有数了。皇上又有新欢,就是那日百尺楼前留凤台上的‘耿先生’!那日,你当着这么多人,抱她上台,为她题匾,赐她号为什么‘先生’,就算妾等是泥塑的人,皇上您的意思,也是看得出的了!只是——” “您莫忘了,您昨日,也曾这样对待曼曼!我原听我哥的话,进宫只为谋您的庇护,求一个冯门的富贵,谁知,谁知皇上您的所为,却把妾妃的心给偷去了。如今,妾妃起心,要依靠于您,您却又将我弃如敝屣!” 冯曼曼一掐杨柳腰,一张水杏脸嫩如三春的娇花,如瀑长发从脑后披撒下来,仅系了一条淡红的红发带作为装饰。她的眼神,哀怨如诗,她的身姿婀娜轻盈,飘飘然着一袭绯色襦裙,娉娉婷婷地站着,衬上身后,木制书橱,如此气质印衬身后码放整齐的卷册,竟显得她宛如从画里走出的一般。 我看得心软如水,但眼前又闪过了定云那谈紫色的深眸,我只得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朕的美人,朕的嫔妃,她呢?最多算是一个朋友!不错,那日,朕是抱了她,可那是因为,因为人家中毒了,人家的腿走不了路!她那个人,最多和你哥还有文徽、陈觉他们一样,是文章上的朋友……” 冯曼曼挣开我,抗声道:“你又唬我,若是一般朋友,何必相赠一座别馆?又何必半夜三更去看她?” “原来你为这事啊。”我手上加力,把她搂得更紧些:“那晚我得了陈先卫将军密报,有刺客要刺杀于朕,偏偏劫获的密报上有定云的名字,所以……” “我不听,我不听!那,那前天晚上呢?” “哎!”我叹了一声,软软地松了手,顺手自旁边的书案上拿了一卷羊欣的字帖放进了行李笼中,以此掩饰心中的无奈。 借着宁安早端来的香茶,我将宫窖白瓷杯托在掌心,凑近曼曼鼻际,“放心吧,我跟她完全是清白的,她躲我还来不及呢!” “那你还带她不带我?” “因为马道长说了,这个耿氏啊,一定要到山水间去养病,辅以红药丸,才能解了“飞烟散”,治好她双腿麻痹之症呢。你知道吗?当时,那个给她下毒的人是种太妃。而且,种太妃也就是怨定云站在了我这边儿。你说,人家是为了帮我才中毒的,我能放着她不管吗?” 曼曼眼里全是泪,娇娇弱弱地说道:“全是你的理,你是唐国的皇上嘛,有多少女人……妾妃都无权过问,可是,可是……” 冯曼曼挥拳打了我的胸口,取血的伤口剧痛,我咬牙忍着,听她道:“曼曼恨你!我恨你!” 冯曼曼说着,愤然转身就走。我原想追上去,告诉她我和定云是清白的,没有苟且之事,却又怕这几句言不由衷的话会堵死了我和定云以后的路。我心里挺感激曼曼,因为我知道,她很爱我。可是,我负了她,我虽很愧疚,但也没奈何。 我唤过宁安,对他道:“宁安,这次你就不要去了。我带萧阙去就好了。朝中事多,你在金陵为朕留心,如探知什么秘事或有紧急事务,就着你和景遂会商,然后飞书报我。” 李宁安行礼应允,问道:“那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呢?” 我想了一想,“便叫与定云相熟的凌美人,还有定云的女徒张汐萍,扮作丫鬟,与我们同行吧。” 第93章 庐山仙踪(2) 出行庐山的准备很快做好了。我最后进了昭华殿,与母后道了个别。 母后很担心我的身体,听说我主要是去养病,也就没有再反对。我想,一定是凝烟早一步对她说了。 我便委婉地对母后说道:“儿臣此回去往庐山,实在想会会名僧道士,所以,还想携定云同去。” 母后无奈地摇摇头,脸上的神色阴郁难测,她眸子里的寒意,我自小以来末曾见过:“我第一回看到她,就知道有这一天。我若拦了你,怕你此生都要怨着我。但你也要记着,孟氏已死了,耿氏,并非孟氏!” 我深深点了一下头,冷然道:“多谢母后提醒。这一点,儿臣心里清楚得很。” 母后脸色严肃,精神却是不错,不多时,便挥手道:“皇上要去便去吧。哀家近日要往永陵给你父皇做法事,就不来送皇上了。” 我心里没着没落的,但想来母后素来不喜定云,现下能让步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自己想了一想也释然了,草草行了礼,便离开了昭华殿。 傍晚时分,我命文小何宣了一张圣旨。直接宣了定云与汐萍、萧阙去往庐山伴驾侍疾。 之所以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说服定云。又因为担心定云多心,我没有像我对曼曼说的那样带上凌水清,而是带了小内侍文小何和太医吴廷绍,随驾照顾。 定云抱病接了我用词刻板的诏书,终是拗不过我,她坐着四轮云鸾车轿,在金陵城门口与我汇合了。 我心中暗喜,才到城门,我便弃了御轿,一头钻进了她的车辇。 定云的侧颜冷艳绝尘,不带一丝烟火气。眉黛淡如远山,紫色深瞳,忽闪的长睫,纤细笔挺的鼻梁,下巴也尖瘦了一些,显得她原本瓜子脸蛋略长了一些。 这些日子,她因病又瘦了一些,肤色也黯淡几分。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她纤薄的双唇颜色暗白,那黯淡的唇色,更突显出她脸上的病色。那样楚楚可怜,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见她顶发梳了个小髻,依旧戴了莲花冠,长发及腰,亦泛着丁香花一般的淡紫色。 纤瘦的定云穿了那件淡紫道服,深紫前襟上,用银线勾了几缕飞云;腰系紫绡长裙,足裹云袜,穿深紫方鞋。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留了长指甲,因着制银器接触药粉的关系,指甲上自然泛起淡紫色。她手里轻轻握一把银色拂尘,她的神态如静月临空,竟是一点喜怒也看不出来。 我害怕定云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又化作一团轻雾,因为此刻虚弱的我,再也看不破定云日益精进的隐身术。 我伸手紧握着她的手,甚至一直不想松开。定云淡然看了我一眼,道:“疼。松手吧。” 我闻言缩了手,问道:“今日可有不适?” 定云的嘴角略抬了抬,说道:“马道长的红药丹极好,我双腿已然活动自如了。皇上,也为小道费心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酸。到今日她还是这般生分。我只觉得原本受伤的咽喉处长好的伤口依然痛楚隐隐,竟与这回取血的新伤两下齐发,弄得我浑身不适,当真带病了。 我沉声道:“马道长说了,你服了这药,还得休养至少七日呢。” “不劳你了。”她说完这四个字,便懒得再理我了。 “你……”我冷着脸问道:“你就不能与我…与我近些?” 定云看了我一眼,道:“我就坐在你身边,你还要如何?” 我道:“上回的伤内底末愈,如今正疼呢,你可有法子?” 定云又留神看了我一回,道:“那伤没甚要紧的,倒是你这回……马道元都跟我说了。” 马道长果真说了。怪不得定云此番肯听我的旨意同来! “景通,近心取血可是会没命的。若你有个好歹,我岂不是唐国的罪人!”定云说着,含情看了我一眼,右手按住了前胸,身子又冷得微微发颤了。 我见她这样,如何忍心,忙更挨近了她几分,顺手脱了件随常暗花米白的袍子搭在她身上,“快,自运内气抵住寒气,我让吴太医给你拿药来!” 定云的声音细若游丝,“不必。这‘绕指’是我自胎里带来的,早晚带了我的命去,省得与你这仇家纠缠不清。” 我急了,失措地拥着她紧贴了我的胸口,连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我慌不择路扡放声嚷道:“萧、萧先生,吴廷绍快,快点过来!” 许是我唤得太急,胸前的伤口突然崩开,疼得了不得,喉管里火燎一般地痛,一口鲜血竟冲口而出,正落在她的紫发上。 她定是觉察出了我的异样,打着颤声道:“你莫急,我自运功抵住便是了。还是……还是先找吴太医救你吧!” 我心中这才有些暖意,却见须臾间吴廷绍与萧阙都已赶到车前。 撩开帘子,我急道:“你等快想办法,先替定云瞧瞧!” 定云却倔性上来,与我作对,偏说我是万金之躯,要吴廷绍先为我诊看。 我身体虽然抱恙,心里却开心得很,因为我知道定云心里也定是有我的。 萧阙运功驱散了“绕指”的寒气,定云的脸色也缓了回来。萧阙细心,对定云也尽力,当下我们三人挤在云鸾车里,萧阙道:“师侄自己内力不弱,下次再发病时,自己一定要白救,而后再用在下的功力驱寒,这样就能事半功倍。” 我道:“自然如此,她也只是一时忘记了。” 萧阙脸色冷肃,警告道:“若不自救,万一救得迟了,师侄你的毒侵入肺中或是心脉,可就危险了!” 我听了这话,又急了,问道:“可有什么预防毒血入心的法子么?” “我这里没有,但还有一丝希望。只要寻到谭紫霄或是已经兵解的天机子。” “荒唐!”我拍拍大腿,说道:“天机兵解,紫霄遁迹,按你这么说,定云的毒血,若滞在肺心,救援不力,岂不是必死?” 萧阙点头道:“基本就是如此。” 我看了萧阙那个严肃绝情的样子,心里感慨,哎,我与定云今后如何,定云的伤会如何,只能看机缘了。 可我转念一想,绝不能把定云的命交给天意决定,就算把唐国,乃至天下翻过来,我也要找到谭紫霄! 第94章 庐山仙踪(3) 我说着,便挽着定云,顺着箫声寻过去。果见一个雅洁僧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生得瘦削,白皮白净,并无髭须。我见他五官透着俊逸之感,目露精光,神采萧然。末开口,我便知他智慧绝人。 他手中执一杆黄竹箫,悠然对着秋月,吹着一首慢曲,大有禅意。他面前有一方石桌,上摆一局残棋,旁有一只石青色细嘴酒壶,别无杯盏。 我心中暗道:“果是高人。” 一曲甫罢,那僧曼声吟诗道:“迢迢东海中,渐渐入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我轻轻抚掌,笑道:“此乃父皇座下金轮寺长老谦明在中秋之夜的旧作。莫非大师认识谦明?” 那僧纵声长笑:“谦明乃我在僧家的一个朋友。贫僧见今夜月色甚美,切合其诗,故而诵之,以引佳客。” “这么说,大师您在此专等小子?” 僧人说得不疾不徐:“不错。贫僧是受爱徒生前嘱托,在此专候尊驾。” “哈。”我笑道:“小子厌倦公事,托养病离朝远游,尊驾怎会知晓我的行踪呢?敢问尊驾法名讳字,仙乡何处?” 那僧放了箫,淡然举起右掌。我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只见他的掌纹,极为奇特,呈一个“天”字样! 我想起潘易曾对我说起,他的第一位恩师天机子的掌纹与众不同,正是如此!但潘易说过,天机子已然兵解,且天机子是一个道士,难道这人是个冒称天机子,骗取官职的骗子! 我不觉冷眼看他,想起定云的绕指毒,我便忍着性子看他如何。 那大师意态闲雅,摆着棋子对我道:“我闻唐国名士周昉先生,曾作《重屏会棋图》,称赞阁下才思敏捷,又友爱兄弟,实为棋中圣手,便是你从那位上下来,亦不失为唐国今世才子之首。贫僧敢请阁下垂爱,与你搏弈一局,末知尊意若何?” 我被他前一番话,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但心里头惦着定云的身体不好在冷风里久待,便有意推辞。 我才起了这心,不料大师举掌便朝定云劈过去,我心里一惊,急急护在她的身前。 那大师粲然一笑,道:“小姑娘,过来。”又对我道:“你若望她好,就让她过来。” 我便以目示意定云,她走过去面对着那人,和尚把了定云的脉,直直看她容颜,许久道:“这绕指,乃我那师弟谭紫霄弄出来的,配方弄得诡密得很,但也瞒不住我。但这姑娘,体内还有两种毒,一种是江湖宵小常用的‘飞烟散’。眼下已被高人解去,可体内尚有余毒,这另一种毒,哎,又是我那师弟造孽,便是‘牵情蛊’那是一旦动了情念,终身解不去的!” 我一听他说这话,心知他的确是天机子,但有意探他深浅,便道:“大师可能化去我这位妹妹的毒?” “贫僧是人非神。如此相互纠缠的毒性,岂是一日可解的?我可口述一张药方,你仔细记着,不可有差,每日煎给她用,待三年以后,绕指可解,眼瞳发色恢复,且周身不冷。” 他说着行云流水一般报了一张方子,我逐一默记于心,对他道了谢,便称他“天机前辈”,心悦诚服地坐下来与他对弈。 定云裹紧紫色飞云纹披风,坐在中间看棋。我心安然,耳边听得蝉声隐隐,秋月清光皎洁,桦木棋盘上水晶棋子触感微凉,我弈棋的发挥已达极致,但怎样也不能超过他。 行至中局,天机子面沉如水,警告我道:“后辈小子!你心不可托大,意不可过于执着,你看,大片好山河,已不是你的了!” 我不觉额头生汗,攻势却愈发凌厉,但是结果却越发不济,我高度集中之下,听他弦外有音,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敲下一子,淡然道:“前辈言过了。想我唐国,文有冯延巳、钟谟、陈觉、孙晟、江文蔚;武有刘仁赡、边镐、李建封、查文徽,老臣自有宋齐丘、李建勋,后进也有潘佑、徐游等,天下才士,江南为多,况我李璟也非等闲之辈!这方寸之间,输赢岂在一时呢。” 天机子莫测一笑,闲闲收我白子,徐徐说道:“然则,孔孟均非江南之人,别处才子不谓不多!” 我眼见输局已定,也怕定云笑话,自挥袖乱了棋局,道:“晚辈输了。” 天机子道:“我吃了你二十子,你可不就是输了么!” 我转眸望望定云,欣然笑道:“好在前辈给的方子,璟已牢记在心,深感前辈惠赐之德。前辈既然如此深通药理,来日随我前去金陵,授受官职如何?” 天机子默然不答,我知道唐突于他,忙道:“也罢,先生仙踪不定,异日有空请来金陵做客便是。璟今日随带小金药铲一把,搁在行馆里了。原是自己在宫里种药玩,今日游览名山,寻思带些奇花异种到金陵栽种,前辈若不嫌弃,就送给你收存吧。万望前辈,明日午时请务必在此相会!” 天机子道:“好。你既有意相交,我个半百之人,怎会失信于你呢?” 我看看定云,又看看天机子的光头,忍了忍,实在没有忍往,“既云倾心相交,小子有一事不明,万望前辈明言勿隐。我知天机子原是道人,何以遁入佛门呢?” 天机子肃然敛容,沉吟良久,“你为何急于为这姑娘解毒呢?你为什么,我亦为什么。告诉你亦无妨,这么些年,心中极苦,也没个人明了。今日不妨说一说,反正你很快回金陵,一坐上那个宝位,想找人说出去,也难。” 我又看了定云一眼,心想,天机子,你揣测人心倒是很准。我找个人聊天容易,可要找人说知心话,就要好好掂量一番,看人家愿不愿听呢。 我道:“前辈不曾对潘道长说起?” 天机子眼神有些落寞,说道:“有些事连他也不知。这回,我本是看了他的书信,前来候你。行程自是一路向人打听的,我兵解离世的消息,也是我命他传出的。他从天机门出来,本也是我的安排,不想,却令他如此。想是我生来‘数奇’才会步步如此不幸,思之令人伤神呐!” 第95章 庐山仙踪(4) 我说着,便挽着定云,顺着箫声寻过去。果见一个雅洁僧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生得瘦削,白皮白净,并无髭须。我见他五官透着俊逸之感,目露精光,神采萧然。末开口,我便知他智慧绝人。 他手中执一杆黄竹箫,悠然对着秋月,吹着一首慢曲,大有禅意。他面前有一方石桌,上摆一局残棋,旁有一只石青色细嘴酒壶,别无杯盏。 我心中暗道:“果是高人。” 一曲甫罢,那僧曼声吟诗道:“迢迢东海中,渐渐入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我轻轻抚掌,笑道:“此乃父皇座下金轮寺长老谦明在中秋之夜的旧作。莫非大师认识谦明?” 那僧纵声长笑:“谦明乃我在僧家的一个朋友。贫僧见今夜月色甚美,切合其诗,故而诵之,以引佳客。” “这么说,大师您在此专等小子?” 僧人说得不疾不徐:“不错。贫僧是受爱徒生前嘱托,在此专候尊驾。” “哈。”我笑道:“小子厌倦公事,托养病离朝远游,尊驾怎会知晓我的行踪呢?敢问尊驾法名讳字,仙乡何处?” 那僧放了箫,淡然举起右掌。我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只见他的掌纹,极为奇特,呈一个“天”字样! 我想起潘易曾对我说起,他的第一位恩师天机子的掌纹与众不同,正是如此!但潘易说过,天机子已然兵解,且天机子是一个道士,难道这人是个冒称天机子,骗取官职的骗子! 我不觉冷眼看他,想起定云的绕指毒,我便忍着性子看他如何。 那大师意态闲雅,摆着棋子对我道:“我闻唐国名士周昉先生,曾作《重屏会棋图》,称赞阁下才思敏捷,又友爱兄弟,实为棋中圣手,便是你从那位上下来,亦不失为唐国今世才子之首。贫僧敢请阁下垂爱,与你搏弈一局,末知尊意若何?” 我被他前一番话,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但心里头惦着定云的身体不好在冷风里久待,便有意推辞。 我才起了这心,不料大师举掌便朝定云劈过去,我心里一惊,急急护在她的身前。 那大师粲然一笑,道:“小姑娘,过来。”又对我道:“你若望她好,就让她过来。” 我便以目示意定云,她走过去面对着那人,和尚把了定云的脉,直直看她容颜,许久道:“这绕指,乃我那师弟谭紫霄弄出来的,配方弄得诡密得很,但也瞒不住我。但这姑娘,体内还有两种毒,一种是江湖宵小常用的‘飞烟散’。眼下已被高人解去,可体内尚有余毒,这另一种毒,哎,又是我那师弟造孽,便是‘牵情蛊’那是一旦动了情念,终身解不去的!” 我一听他说这话,心知他的确是天机子,但有意探他深浅,便道:“大师可能化去我这位妹妹的毒?” “贫僧是人非神。如此相互纠缠的毒性,岂是一日可解的?我可口述一张药方,你仔细记着,不可有差,每日煎给她用,待三年以后,绕指可解,眼瞳发色恢复,且周身不冷。” 他说着行云流水一般报了一张方子,我逐一默记于心,对他道了谢,便称他“天机前辈”,心悦诚服地坐下来与他对弈。 定云裹紧紫色飞云纹披风,坐在中间看棋。我心安然,耳边听得蝉声隐隐,秋月清光皎洁,桦木棋盘上水晶棋子触感微凉,我弈棋的发挥已达极致,但怎样也不能超过他。 行至中局,天机子面沉如水,警告我道:“后辈小子!你心不可托大,意不可过于执着,你看,大片好山河,已不是你的了!” 我不觉额头生汗,攻势却愈发凌厉,但是结果却越发不济,我高度集中之下,听他弦外有音,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敲下一子,淡然道:“前辈言过了。想我唐国,文有冯延巳、钟谟、陈觉、孙晟、江文蔚;武有刘仁赡、边镐、李建封、查文徽,老臣自有宋齐丘、李建勋,后进也有潘佑、徐游等,天下才士,江南为多,况我李璟也非等闲之辈!这方寸之间,输赢岂在一时呢。” 天机子莫测一笑,闲闲收我白子,徐徐说道:“然则,孔孟均非江南之人,别处才子不谓不多!” 我眼见输局已定,也怕定云笑话,自挥袖乱了棋局,道:“晚辈输了。” 天机子道:“我吃了你二十子,你可不就是输了么!” 我转眸望望定云,欣然笑道:“好在前辈给的方子,璟已牢记在心,深感前辈惠赐之德。前辈既然如此深通药理,来日随我前去金陵,授受官职如何?” 天机子默然不答,我知道唐突于他,忙道:“也罢,先生仙踪不定,异日有空请来金陵做客便是。璟今日随带小金药铲一把,搁在行馆里了。原是自己在宫里种药玩,今日游览名山,寻思带些奇花异种到金陵栽种,前辈若不嫌弃,就送给你收存吧。万望前辈,明日午时请务必在此相会!” 天机子道:“好。你既有意相交,我个半百之人,怎会失信于你呢?” 我看看定云,又看看天机子的光头,忍了忍,实在没有忍往,“既云倾心相交,小子有一事不明,万望前辈明言勿隐。我知天机子原是道人,何以遁入佛门呢?” 天机子肃然敛容,沉吟良久,“你为何急于为这姑娘解毒呢?你为什么,我亦为什么。告诉你亦无妨,这么些年,心中极苦,也没个人明了。今日不妨说一说,反正你很快回金陵,一坐上那个宝位,想找人说出去,也难。” 我又看了定云一眼,心想,天机子,你揣测人心倒是很准。我找个人聊天容易,可要找人说知心话,就要好好掂量一番,看人家愿不愿听呢。 我道:“前辈不曾对潘道长说起?” 天机子眼神有些落寞,说道:“有些事连他也不知。这回,我本是看了他的书信,前来候你。行程自是一路向人打听的,我兵解离世的消息,也是我命他传出的。他从天机门出来,本也是我的安排,不想,却令他如此。想是我生来‘数奇’才会步步如此不幸,思之令人伤神呐!” 第96章 天机数奇(1)以下天机子自述 我与师妹慈云好感渐生,但由于我娘子的前车之鉴,我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后来我才得知,师妹原来是吴宫中私逃出来的宫女,名叫楚秋云。因她拒绝吴主杨渥的临幸,故趁杨渥出外打猎之机,从掖庭宫私逃出来。但是她的宫籍末消,因怕盘查,所以出不得金陵。后来,身上盘缠用尽,竟被出府拜佛的王爷杨溥的小妾穆紫月所救。她只得选择跟随紫月。很快,她因为忠诚可靠,深受穆氏的喜爱,成了穆氏的义妹。因为穆紫月等人曾在徐温与张灏手下接受密训,学习各类暗杀术,而负责教授他们的师傅,正是我的师傅无尘子盛无名。我的师父,其实有点色厉内荏。他害怕卷进朝廷纷争,又一心要借自己的本事谋富贵,所以当他训练出耿谦、穆紫月等一流人才后,他选择退隐。并在太湖中的塍玉岛上创建了天机门。 师妹原是带着穆紫月的荐书来投的。 师傅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却非常心软。他一见是徒弟的义妹来投,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接下来师傅悉心传授我等的本事,时光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一转眼徐温已独掌大权,师傅虽则隐居,也跟着水涨船高,天机门已成为鼎鼎大名的江湖门派了。 师傅已经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而他开出的条件就是两条,一条,接班人要严守道规,不准婚娶;一条就是比试。除了比试我跟谭师弟两人本身的武艺、才艺、人品、道法、剑术之外,还要看我俩的徒弟之中,有无堪接大任的人。 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与我娘子有五分像的师妹,而师妹也不排斥我。我只有当上掌门,才能用一床锦被掩住我和师妹的情事!但要当掌门,谈何容易呢? 由于当时,我和谭师弟都末满三十岁,各自都没有徒弟,所以我们暗中较劲,都希望挑出奇才,压过对方,搏得师傅的好感。 门中本来的弟子中,悟性略高、根骨很好的几位都投靠了辩才出众、玉树临风的谭师弟,为此我心中大有不甘。所以有一天,我借寻访徒弟的名义离开太湖,来到徐州一带。我想,那里是当今丞相的发迹之地,一定人杰地灵。我的徒弟,应该就在此地。我住在客栈里,寻访各家道观武馆,但是仍没可心之人。 我有些泄气,上街上的醉仙楼饮了几杯,带着几分醉意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可是没有想到,我即将收的一个徒弟,竟然是一个技艺拙劣的小偷!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接着我施展师父教的腿功,把他打倒在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纳头便拜:“道长,我要拜你为师!” 我见那个高瘦男子,虽然身上穿着黑褐色短工衣,分明是衣不敝体的一个穷汉,但他捱了我重重一脚,竟然声音洪亮,细看他双眼,目露精光,体力充沛,确是一块练武的好苗子。 “你叫什么名字?” “马道元。” “为什么偷东西?” “不偷别人专偷你。” 我听了这话彻底火了,把他揪起来,说道:“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你是天机门无尘子的徒弟,我要加入天机门!” 我大怒,冷眼对他道:“小子,天机门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找到了你,天机子道长!”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道号?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问道:“你怎知我是天机子?” 马道元眨了一下眼,说:“天机门的祖师无尘道长,和我原来的主人宋公子是朋友。他创天机门的时候,我家公子还去喝过酒呢!我见你穿天机门的衣服,又趁方才行窃之时,看了你的掌纹。你就是无尘的大徒弟人称“女杀状元”的姚端!当年,你中状元的时侯,我曾奉我家宋公子之命,代他给你敬过酒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动摇,他道:“师傅,现在宋家没落了,连宋小姐也被带进了节度使王戎家做个丫鬟,在下也无处投奔,心里早就想着天机门是个可能通天的去处。其实小人一早就喜欢你的文章,原想着你在太湖,今生我俩没缘份,谁知今日居然在酒馆遇见你,我便装做小偷来见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猜对啊?!谁知道……” 马道元越说越兴奋,竟然大笑道:“师傅,你收我不是白收的。我在宋府做了五年保镖,武功底子很好的,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我本人身为宋家的仆役又没什么家底,那我考个武举也没问题。只要你肯栽培我,我一定会胜过你别的徒弟的!” 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我当时没有徒弟。只好当下把他扶起来,对他道:“瞧你的样子也不像个贼,哪有人不偷钱袋只掰开手心的?罢了,你既是带艺投师,就在我门下做一个见习弟子好了!” “那敢问师父,我在师门排第几啊?” 这是揭我伤疤呀,我就一个徒弟! “你是我的大弟子,明日换上干净衣裳,见我见祖师!” “唉!唉!” 第97章 天机数奇(2) 我与师妹慈云好感渐生,但由于我娘子的前车之鉴,我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后来我才得知,师妹原来是吴宫中私逃出来的宫女,名叫楚秋云。因她拒绝吴主杨渥的临幸,故趁杨渥出外打猎之机,从掖庭宫私逃出来。但是她的宫籍末消,因怕盘查,所以出不得金陵。后来,身上盘缠用尽,竟被出府拜佛的王爷杨溥的小妾穆紫月所救。她只得选择跟随紫月。很快,她因为忠诚可靠,深受穆氏的喜爱,成了穆氏的义妹。因为穆紫月等人曾在徐温与张灏手下接受密训,学习各类暗杀术,而负责教授他们的师傅,正是我的师傅无尘子盛无名。我的师父,其实有点色厉内荏。他害怕卷进朝廷纷争,又一心要借自己的本事谋富贵,所以当他训练出耿谦、穆紫月等一流人才后,他选择退隐。并在太湖中的塍玉岛上创建了天机门。 师妹原是带着穆紫月的荐书来投的。 师傅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却非常心软。他一见是徒弟的义妹来投,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接下来师傅悉心传授我等的本事,时光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一转眼徐温已独掌大权,师傅虽则隐居,也跟着水涨船高,天机门已成为鼎鼎大名的江湖门派了。 师傅已经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而他开出的条件就是两条,一条,接班人要严守道规,不准婚娶;一条就是比试。除了比试我跟谭师弟两人本身的武艺、才艺、人品、道法、剑术之外,还要看我俩的徒弟之中,有无堪接大任的人。 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与我娘子有五分像的师妹,而师妹也不排斥我。我只有当上掌门,才能用一床锦被掩住我和师妹的情事!但要当掌门,谈何容易呢? 由于当时,我和谭师弟都末满三十岁,各自都没有徒弟,所以我们暗中较劲,都希望挑出奇才,压过对方,搏得师傅的好感。 门中本来的弟子中,悟性略高、根骨很好的几位都投靠了辩才出众、玉树临风的谭师弟,为此我心中大有不甘。所以有一天,我借寻访徒弟的名义离开太湖,来到徐州一带。我想,那里是当今丞相的发迹之地,一定人杰地灵。我的徒弟,应该就在此地。我住在客栈里,寻访各家道观武馆,但是仍没可心之人。 我有些泄气,上街上的醉仙楼饮了几杯,带着几分醉意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可是没有想到,我即将收的一个徒弟,竟然是一个技艺拙劣的小偷!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接着我施展师父教的腿功,把他打倒在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纳头便拜:“道长,我要拜你为师!” 我见那个高瘦男子,虽然身上穿着黑褐色短工衣,分明是衣不敝体的一个穷汉,但他捱了我重重一脚,竟然声音洪亮,细看他双眼,目露精光,体力充沛,确是一块练武的好苗子。 “你叫什么名字?” “马道元。” “为什么偷东西?” “不偷别人专偷你。” 我听了这话彻底火了,把他揪起来,说道:“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你是天机门无尘子的徒弟,我要加入天机门!” 我大怒,冷眼对他道:“小子,天机门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找到了你,天机子道长!”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道号?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问道:“你怎知我是天机子?” 马道元眨了一下眼,说:“天机门的祖师无尘道长,和我原来的主人宋公子是朋友。他创天机门的时候,我家公子还去喝过酒呢!我见你穿天机门的衣服,又趁方才行窃之时,看了你的掌纹。你就是无尘的大徒弟人称“女杀状元”的姚端!当年,你中状元的时侯,我曾奉我家宋公子之命,代他给你敬过酒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动摇,他道:“师傅,现在宋家没落了,连宋小姐也被带进了节度使王戎家做个丫鬟,在下也无处投奔,心里早就想着天机门是个可能通天的去处。其实小人一早就喜欢你的文章,原想着你在太湖,今生我俩没缘份,谁知今日居然在酒馆遇见你,我便装做小偷来见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猜对啊?!谁知道……” 马道元越说越兴奋,竟然大笑道:“师傅,你收我不是白收的。我在宋府做了五年保镖,武功底子很好的,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我本人身为宋家的仆役又没什么家底,那我考个武举也没问题。只要你肯栽培我,我一定会胜过你别的徒弟的!” 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我当时没有徒弟。只好当下把他扶起来,对他道:“瞧你的样子也不像个贼,哪有人不偷钱袋只掰开手心的?罢了,你既是带艺投师,就在我门下做一个见习弟子好了!” “那敢问师父,我在师门排第几啊?” 这是揭我伤疤呀,我就一个徒弟! “你是我的大弟子,明日换上干净衣裳,见我见祖师!” “唉!唉!” 第98章 天机数奇(3) 我把马道元这个家伙带到了塍玉岛,这个家伙伶牙俐齿,又任劳任怨的,长得还比我讨喜,很快就得了师父的信任。要不是老爷子认为自己年纪大了,教授起来有点力不从心,我差点就多了个师弟。我认真地教授马道元,但是认真并等于倾囊相授。马道元这个人在武学上虽然尚可,但是领悟能力却有限。所以道家济世救人的丹药制法,我并没有全教给他。在他之后,我又收了门内外不少弟子,可是都没超过他的。这时候,师弟也培养了一个周昱,不仅比马道元年轻,而且水平似乎也比他高一点。 我与师弟手下的弟子人数日渐增多,但技艺却均是半斤八两,师傅也长期处在举棋不定的状态。 我没有觅到可心的奇才,想胜过谭师弟的希望愈发渺茫了。我不觉很是懊丧,只有把一腔怨怒对着心爱的师妹倾吐了。 许是我的命运不济吧。后来我在一次道门辩论中落败于师弟。我和师弟的予盾终于摆上了台面。 不久之后,谭师弟在一次走方的途中碰上了你的父亲——当时身为丞相义子的徐知诰。后来的事你也猜到了,谭紫霄离开了天机门,辅助了你父。 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师傅他老人家得了重病。临终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说出继任掌门的人选,只是把象征位分的三清五方冠戴到我的头上。 这时候,师弟已在你父皇(当时末登基)门下,等于自动弃权,可师弟还留下了这么多弟子啊。他的弟子中,那个周昱,极有野心。但这回,门中的故旧还是按师傅生前流露的意愿,把掌门之位交给了我。 时间还在流逝,我任掌门后,仍然无法抑制对于慈云师妹的疯狂爱恋,所以,一个普通的夜晚,我与师妹海誓山盟后,终于没忍住,做出了一个男人能做但是天机门掌门不能做的事。 我本来以为,做上掌门就有发言权。谁知我与师妹暗通款曲,许久,瞒不住门中众人的眼。天机门规有言在先,如果掌门失德,首席弟子可以纠结众门徒和道门前辈来弹劾掌门,若掌门拿出反驳的证据,则该弟子仅仅是降位,由门人公选出另一位首座;反之,如果掌门拿不出证据,则应立即让贤,由门众投决新的掌门。 这条门规原是公允的,但对于我却是致命的——我和师妹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在师妹腹中了。 师妹的肚子越来越大,我只有借着男女有别的名头,用门中的经费,到金陵买下了荒废的玄真观给她居住。我这样有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据我猜测,周昱想弹劾我,霸占掌门之位,他所请的道门长辈,极有可能是已经身为国师,居于紫极宫且身做道家领袖的谭紫霄!师妹搬去金陵,毕竟是近水楼台,方便我的弟子打听谭师弟的动向。在我的极力劝说下,师妹趁夜搬出去了。 但是那晚,师妹准备移往玄真观的时候,却被周昱的亲信得知了。 我知道,弹劾书正在孕酝酿中。而且,令我暴跳如雷的是,我的首席大弟子马道元,为了他的前途,竟在此时叛离了我,到金陵投靠谭紫霄! 更糟糕的是,几个月后,师妹在玄真观生产并不顺利。由于生产前与我闹了别扭,又给周昱气了一下,师妹派人报我,说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惊厥而死了。 等我处理好门中事务,从太湖赶到金陵的时候,孩子的尸首,我当然没有看到。我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我见到了马道元。 马道元对我说,他在紫极宫日子很不好过。现在他的地位只相于一个相府的低级幕僚。最近,即将被贬到金陵郊外的通济观。 他想念天机门的生活,却无意中经过玄真观的时候,听到人家说那儿的主持换成了慈云道人。他怀着无限的愧疚,找到了慈云,尔后,为了弥补曾经的亏欠,他负责火浴了我死去的孩子,并在秦淮河畔的怀善堂设立了他的神主。 我找到孩子的神主,痛哭一场。并且原谅了叛徒马道元,同时我还发誓,今后一定要弥补我给师妹带来的痛苦,加倍的疼爱她! 没等我的思绪平静下来,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周昱纠集众门人弹劾于我。 周昱的弹劾,原本是我最害怕的,但是,现在,看着我一时的自私,毁掉了我的一个可爱的孩子,还会毁掉我跟师妹这辈子的幸福,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把盛名下的天机门丢给周昱,我自己呢?脱离出来,搬到玄真观和师妹在一起。 楚秋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女人。可是这一次,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和秋云在一起之后,道门中传出“鸳鸯道士”的闲话,后来据马道元说,这是谭紫霄和周昱两人的阴谋,他们要的是令我身败名裂,从而达到谭派道众独占天机门的目的。因为有了天机门道众的支持,谭紫霄不管人在不在紫极宫,都可以成为官府和皇上唯一承认的最高道家领袖,而周昱,则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唯一的掌门。 偏偏这回我二人再也没有生下孩子,四年后,我不堪众家道友的白眼,终于决定带师妹离开金陵。 可是师妹不愿意,因为这时候,有位故人勾氏女,为她送来了一封绝笔信,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娃娃。 这封信是由勾氏书写,秋云的义姐穆紫月口述的绝笔信。 这个婴儿的到来,勾起了秋云的母性。她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她放弃了。带着紫月的这个孩子,她留在了玄真观。 然而我决定出去闯一闯,至少找个真正的奇才,把曾经搭救于我的无尘师傅的本事传下去! 师妹责怪我把道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家庭还重要,我们争执了一番,一同生活的四年多以来,诸多的不愉快,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当时的我非常震惊,觉得我心爱的楚秋云,我的师妹慈云道人,不是一朵白云,而是一个面目可憎,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们最后亲近了一回。最后一回,最后,我卷着铺盖卷离开了玄真观。 二十多年,我末曾显山露水。虽然,我也曾留心过宋齐丘,但是他骨子里只是一个政客,而非道者,我在他归隐九华思念早夭的爱子之时,曾经提点过他,到最后,我放弃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直到最后,还是在金陵,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作为一个无所归依的野道人乘舟渡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我遇见了潘易。 我从来不曾遇见过这么好的苗子。我最爱他骨子里的那点不羁。于是我就在舟中“点化”了他,花上漫长的时间点拨于他,他成了我最得意的徒弟。 这时侯老天又开眼了,天机门的周昱,本比我年轻许多岁,可他竟然英年早逝了!我作为天机门二代元老,又一次被请回太湖出任掌门! 这次我的腰杆是弯了,因为我老了嘛,但是我的心气却壮了。因为我收了潘易! 但我这个人,注定过不了情关。刚回到掌门的位置上,我就接到师妹病重的消息。 我怀着愧疚,见到她最后一面。见到师妹的那一刻我心软了,我悔恨至极! 然而师妹没有睁开眼看我最后一眼,她侧身向内,没让我看到她的脸。 后来,我从紫发道姑的手中,得到了师妹的绝笔: 妹今去矣,留一佛子与兄。削去青丝,即断儿之情根,若思儿,兄自往金轮寺谦明僧处寻。 在道门我多与名僧道士交游,自然认得谦明。我发狂似的跑去找他。终于,我在谦明那见到了儿子,把他领回去几年,为了不再让人找借口弹劾我这个掌门,我借口说亲儿子是我的义子,还欲盖弥彰地没给他徒弟的名分。我让儿子萧阙与潘易一起练习门内技艺,可是儿子的悟性,哪能和潘易相较呢?虽在我的多方偏袒之下,儿子还是觉得失落,赌气离开了天机门。他没给我留个信,我觉得儿子一定跑去谦明那儿,便又到金轮寺去找谦明,可谦明说我儿已经去了闵地! 我想把掌门之位传给潘易,然后一心去闵地找儿子。但是潘易却厌倦了塍玉岛上的生活,整天远游,最后更是结交了我的对头谭师弟的徒弟,跑到紫极宫去了! 我真的是命不好!潘易本就性子野,我早知道的,但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准备往闵地找儿子的时候,谭紫霄离开了紫极宫,而常山王杨濛从囚禁地私逃了! 据说看守阶下囚杨濛的人原本是天机门的低阶弟子,且是上任掌门周昱的亲信,还是试图接应杨濛的周本老大人的亲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昇元帝一句话,上头要抄杀天机门。我于是召回了潘易,正式将他贬离门庭,并且要他散布我已死兵解的消息。天机门的弟子隐遁了,我也由谦明提供了度牒,做了和尚,跑到闵国寻找我儿子,一落脚,我就把住处通知了潘易。结果呢?!没过多久,我接到潘易的亲笔传信,信上说潘易他已经病势危重,要我速回唐国金陵,好见最后一面。如果见不上面,就要我想办法护着守一、定云和景通。 我实在是命不好,当我回到唐国时,亲眼看见了紫极宫国师潘易的葬礼。 我伤心了好久好久,天又一直在下雨,我年纪渐大,身体不行了。在客栈卧病好几天,正准备挣扎着继续回闵寻儿子,却在一张告示上看见了一个很像我年轻时模样的人:原来,他投靠了闵地反贼张遇贤,已经做了刀下鬼! 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只得按小潘的信上的愿望,根据自己在金陵打听的情况,来到庐山找你。就为了告诉你李璟,万事要三思而行,不可以太冒进啊! 第99章 李璟:玉水彩鱼(1) 天机子絮絮叨叨讲了许久,我终于插话道:“前辈莫要太过伤感,其实令郎景全和尚,已按小子的意思蓄发还俗,只不过,为何你姓姚,他姓萧呢?” 天机子无奈地摇摇头,“他是谦明的义子,自然跟他干爹姓,他连我这父亲的面都没见到,怎么会肯姓姚呢?” 停了一停,天机子的目光忽然锁在定云身上,他一双顾盼生光的眼忽然大亮,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师妹收养的长着紫色胎发的女娃娃!你叫什么?” 定云想了想回答道:“回祖师的话,小道道号定云。” 天机子看了看定云,缓缓道:“看来,你体内该有相当高深的内力,否则,以你体带三毒,先天体质又弱,只怕早就已经凶多吉少。可你要记住,不能让人攻你的丹田或背心的要害,否则一旦震伤气海,无法保蓄内力,必伤你的根底,至于…你么……” 天机子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眼神变得惋惜,微微叹了一声,向我问道:“后生用的什么兵器?” 我随口应道:“其实晚辈不喜兵刃,也不谙武事,只随身一把窄刃的宝剑,剑名‘拂云剑’。”我说着,从腰间解下此剑,呈给天机子,“前辈请过目。” 天机子轻轻拉开黑色描云纹剑鞘,宝剑清光熠熠,一瞬归鞘,焰灭光销。天机子,望望此刻月色,默默将宝剑还我,叹道:“天意茫茫,缥缈难测。贫道最爱的徒弟已逝,锡丸剑怕是已成绝响,而贫道业也衰朽,这一身内力也再无用处。我从这剑上,瞧不出杀气,却从你身上看出你隐藏的戾气。哎!你既是我儿的主上又是易儿推荐之人,今日,贫道就将大部修为传给你吧。” 天机子眼中含着复杂的感情,凝视我与定云,沉声嘱咐我道:“好生照顾这个姑娘,要一生一世在一处不分开,不容易啊。” 我的脸热了起来,转脸看看定云,她的小脸酡红,尽量避着我的目光,我发现她的双唇却十分苍白,便问道:“冷吗?一会儿我还背你走。” 天机子道:“你跪下,给贫道行礼吧。” 我想,自从登基以来,除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和我的母后以外,我很少向别人行礼。但天机子是个高人,我就免为其难好了。 我单膝点地,天机子雄浑的内力,自我的顶门穴注下,我顿时觉得浑身发热,胸口和喉间的伤口都如烧灼般剧痛! 天机子道:“这些伤是硬伤,以后虽是会好,必留隐患。你一定记住,这内力是给你压制我师弟所创的牵情蛊,关键时候,保你活命。此外,不可以妄用。切记,切记!” 我畅快一笑,对天机子拱拱手道:“多谢前辈赐我功力。唐国永远向前辈敞开,哪日前辈觉得倦了,尽管回金陵找弟子,弟子定为前辈备下一片山水,让前辈惬意自得。” 天机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那药铲子,贫道总有一日定向你索去,只不过现在还不得其时。犬子的秉性,我这个做爹也并不是很了解,但父子天伦,终是天性,老夫卸了内力,也就卸了师门的担子。如今吾去也,只求圣主庇护我子,他日遇事,赦他不死!” 我笑道:“这个您尽管放心,萧沉玉是我爱将,我如何会伤他!” 天机子释然一笑,倏然隐去,虽去了大半功力,但他隐身奇术显然更在潘易之上。我望着眼前,石桌、残棋、酒壶均已被白雾所遮,一时呆了,只觉得疑惑,莫非我与定云真的遇了谪仙? 第100章 玉水彩鱼(2) 从庐山之巅往下回长春馆歇宿,这大段山道上我都坚持背着定云。老实说,我自从出生到现在,一向身娇肉贵,即使父皇跟着义祖打江山时,我也向来蜗在金陵或扬州的好山水里过着我那与文士交游的舒坦日子。 倒是有一回,父皇料我比不过二弟景迁,把我贬到这庐山来闲了几年,我先时很气闷,后来也平静下来,还在这儿留了两句好诗呢!盖盖书屋,吟吟诗句,岂不又是恣意的好日子? 像今天这般,背着个女子走山道,是我自娘胎以来头一回!定云伏在我背上不动,我却感到她的身子依旧冷得发颤,我知道,她的绕指之毒又发作了。心里恨着吴廷绍,我口里埋怨他道:“这个吴廷绍,当太医令这么久了,却连个调理的汤药都开不好!一路到现在,给你用了好几回,我瞧你发作倒越发频繁了。都是他害你遭这罪,看我回去开销了他!” 定云伏在我背上咳了好一阵子,也没什么气力接我的话,只道:“走吧。我也许着了风,睡一下就好了!” 我急道:“往日也不曾听见你咳嗽,可见这病又重了些,可不是吴廷绍的罪过么?他那般倚老卖老的,仗着是父皇留下的人便如此不用心,我非……” 定云道:“你也不用说这样的重话,我心里也清楚,若不是吴太医的补药和我父……杨让皇的功力,我早就撑不住了。” “不会的!”我心里是真着急,忙截断了她的话,嘻皮笑脸地编了段瞎话哄她:“我听马道元跟我说,他替你算过命的。原来啊,你是青鸟转世的。青鸟,你可知道,原是月宫里的,与月同存,永远都不会有事!再说了,方才天机子用掌力护你的经脉,又把化绕指的方子交待给我了,等回去了,咱定有法子的。” 定云强撑着,气息急促,低低说道:“我有内力护着,不需你守。你明儿个去白鹿书院考核学生才是正经。” 这话说得我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若丢了她,我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眼下我没有答应她,只说:“到前面那棵松下,我们歇一歇,待我发信,叫文小何差一顶软轿上来,你拿个手炉焐着,会好些。” 定云道:“不必了,我自己下去就是了。一个野道,平白夜里惊动这么些人,或是要你一直背着,都不成体统。” 我听了她这些话,动了些君王御下的念头,加几步把定云靠在松树干上,扬声强词道:“朕是皇帝,朕说你当得起,谁敢作对!” 定云笑意清冷,轻轻道:“若哪日,你又改了话,说我当不起了呢?” 我知道她又想多了,便道:“也罢,朕让你看看,你永远都当得起。” 我按事先约定的暗号,向着夜空连放的三支鸣镝(自是休息平台上由李宁安事先布置的暗卫,这些人的名额已算在随行护卫中,但却没有留驻城外。只按宁安的吩咐,平时隐藏,却适时出现在山中平台,将小箭借给我们用。我心感叹,这个宁安,人虽没来庐山,却什么都替我想好了。) 文小何没费什么功夫,就着人抬来两顶轿子。这可见他不会办事,我训了小文一顿,叫他把小轿原路抬走了,自己与定云坐进御轿,极速回长春馆去。 那一夜定云歇得不好。许是山上的湿气重,定云盖了厚厚的棉被却还冷得颤抖不止。我连夜亲自写下了天机子给的方子,也顾不上什么体恤下属了,我心急火燎地下旨,命吴太医迅速置备汤药,不得廷误! 吴廷绍领命去了。我守着定云,一整夜不曾睡下,到第二天,吴廷绍随带的小徒才回来了。 我随意穿了件白色隐龙纹的素净单袍,也不传小何伺候,自找了昨日用的古玉缂丝腰带束了,散着头发不束就含怒闯到定云的寝房之外,对他吼道:“一夜光景,你师傅如何还没将药找好?莫非想敷衍于朕不成?” 那小徒凌奉,正是凌真远之弟,凌水清的义弟,说起来他正是我的舅子,可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个! 凌奉见我横眉怒目的样子,也吓着了,结巴着道:“启禀皇上,当、当中有一位雪参,我们离都时不曾带得。就近又遍寻不着,师傅亲自出城去镇上找了……差小的……来先回一声……” 我的怒气不平,见舅子半天不敢起来,我拂袖道:“起吧,以后当班要用点心,你哥为着潘道长的死,受了调查后,自己辞位隐遁了,你也是国公之后,可要给凌家争点气!起来吧!” 凌奉战兢兢地起了身,我猛拍他瘦瘦的肩膀,训他道:“畏畏缩缩做什么?姐夫还能吃了你?我问你,关于定云的毒,你师父可说了什么?” 凌奉眨眨他的大圆眼睛,他年纪很轻,目光清凌凌的,低低弱弱说道:“师父对我说了,耿先生不大好。他说是毒气侵肺,大凶之兆!” 没等他说完,我只觉得浑身发寒,手也不觉有些打颤了,我心慌意乱地道:“你师父这个老糊涂,怕是不会瞧病了,赶明儿朕必……”我还没说完,只觉得胸口剧痛,我心里隐隐明白,必是那牵情蛊又发作了。我只得压下怒意,对凌奉道:“罢了,你下去罢。” 打发了这个不受重用的小舅子,我正要暗自启用天机子给我的内力压住情蛊,却听得定云在内室咳个不住,我顾不上运功,急跑进寝房去了。 只见定云云鬓不整,斜靠了一个烟黄色的靠垫,任凭一头泛着紫气的秀发随意的披散着。我看她前额饱满,脸蛋娇小,那眉毛天生淡淡的,配上她清幽冷艳的一双剪水明眸和深长的人中下,那纤细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常带三分紫气的嘴唇,不用说话,已带几分媲美西子的纤弱之美。 我见定云倦眼微开,气色果然不好,连下巴都瘦得有些尖了,心里自是不忍,忙敛了眸子里方才带的那点子戾气,换上如水的柔情,对她软语道:“你且别起来,想吃什么,待我亲自给你做。” 谁知定云竟笑出声来,哑着嗓子打趣我:“皇上会做什么好吃的?莫不是真让我学祖师庄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不成?” 我脸一红,不觉有些恼了,“我如今是不会,等学过就会了,你等着吧。”我说着,才唤汐萍等众女捧了盥洗之物,自己梳洗了,吩咐定云道:“你真别急着起!” 我正要转身,定云止住我道:“我看看,你的眼怎么红了?” 我觉得心里欢喜,她终是在意我的!我这人已十多年不曾熬过夜了,这乍一熬夜,眼能不红么。说真的,便是当初在天泉阁待候我亲爹,我也不曾这么上心! 我道:“我没事!待会儿吴太医回来,你还得喝药呢,要不,我先去给你熬点糖粥来喝。” 定云望了我一瞬,缓缓道:“我师祖既赐了你功力,你便先试着运功,把那情蛊解了吧。也免得胸口总是疼,白白连累于我。” 她这话让我很是无奈,我幽幽瞧了她一眼,“哎,你没听天机师父说吗,你我情根不断,这蛊不会解的。” 定云眸光迷离,神色极是复杂,那哀怨之态,真如丁香花瓣飘落水面一般:“你明知是宋齐丘害我们,为何就连问都不敢问呢?” 我微微轻叹,右手轻敲褥子,恨声道:“我非不知宋齐丘有窥国之志,对我们自然没甚好意,只不过他的门生故吏遍于朝野,就连我的亲信正中他们,也都要委身他的门下才能提高声望。贸然动他,朝野动荡,教唐国的基业不稳。所以现在,我再怎么样,也不能和他算这笔账,更何况……”我将手贴上定云的额头,“有了这蛊,我便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念着我,就算你再口是心非,也休想抵赖了!” 定云懒懒阖了眼,不再理我,我托着她的后腰,轻轻抽了那个靠垫,放她枕着软枕躺好,再替她盖了被,放下杏黄床帷,蹑足走出去。 费了三盏茶的功夫,我做了一份红糖粥出来,因担心难吃,我自己先吃了好几碗,早己饱了。尝到口感已佳,才盛在白玉碗里,拿香檀托盘盛了,小心端去给定云。 第101章 玉水彩鱼(3) 我把碗搁在外间桌上,才转进内。出乎我的意料,定云已然晨妆过了。我见她难得不梳道妆,头发挽作个迎仙髻,簪戴一支白玉流苏钗子,眉心处着意戴了一颗紫晶,薄薄地施了一层粉,掩去三分病色,那脸却吹弹可破,有如末化的春雪。 她穿了紫色齐襦长裙,长袖翩翩,脚下踩了一双平常姑娘家的绣履,静静立在香木镂花窗下,朝阳映在她清丽的脸上,我想,只要脚下再飘上几朵云,她真能像仙鸟一般飞去了。 我笑道:“今日‘先生’打扮入时,令璟眼前一亮呢!” 定云翩然下拜,笑道:“本先生今日要谢学生赐食之恩呢。” 我大笑,搀起她道:“今日如何这般客套了,快来吃吧,可别饿着。” 定云才吃了半碗,只听外头喧嚷起来,我不觉恼怒,向外问道:“是谁在外面喧哗?”: 谁知却见凌奉急急忙忙闯入,跪地大哭道:“启禀圣上,我师傅出城入镇上采买雪参,回山途中却给刺客刺杀……已然……身亡了!” 我闻言十分震惊!竟有人胆敢在朕眼皮底下刺杀近臣,这还了得?!忙问凌奉道:“吴爱卿的遗体现在何处?” 凌奉哽咽道:“已停在山下了。” 我对定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得去看看,你的身子不好,且留在馆中等我吧。” 定云道:“我养了一夜,已有些气力,自当与你同去。” 我知道她的心意,一旦定了改变不得,便点头默认了。 挽着定云快速下山,我果真看见了吴太医的遗体蒙着白布,静静躺在山下的临时竹棚之中。 我亲自上前,检视吴太医的尸身,却在他的掌心发现了一个红点。 这显然不是他手上流出的血迹,却更像一个字的起首一笔。 定云看了看吴廷绍的遗体,问道:“谁跟吴太医去的?” 有两个跟班模样的人跪地道:“回仙师,是小人。” “吴太医可曾坐车轿?” “确实坐了。” 我与定云对望一眼:“带我们去看!” 吴廷绍的车轿并无甚异常,显然他的死并不是外人侵犯车轿而导致的。 定云拉了拉我的白色袍袖,急道:“我们再去瞧瞧吴太医。” 于是复又转回去,看吴太医的遗容,再看之下,我大惊失色: 中年的吴廷绍,方才的容颜还是安详的,头发还基本是全黑的,可是忽然之间,他的头发全白,容貌全然扭曲,连我这个常常见他的人都不认得了! 很显然,吴廷绍是给人蓄意毒杀的! 定云见了吴太医的死状,低头垂泪,忽然掩着口,剧烈地咳了一阵子。好容易咳完了,我见她的掌心,已接了一泊紫血。我心绪大乱,忙抖抖索索地掏了一方明黄丝帕,细细替她擦了掌心、唇角的血,柔柔地劝道:“吴太医是被奸人下毒所害的无疑,朕一定替他报仇就是了。好在雪参与其他药材已备,你这回毒发不轻,还是坐软轿先回吧。” 定云潸潸落泪,泪水洗花了她的宫粉,显得她小脸有些憔悴,我忍不住,轻轻拭了拭她的泪,她忽然大力扯着我道:“吴太医死得可怜。当年,潘大哥他,他也是这般,你可、可一定要查出来……” 我不顾身边凌奉等等这么多双眼,一把拥她入怀,却发现她真比先前瘦了不少:“不怕,有我在,凭他是什么宵小,任他是什么居心,我都把他抓起来!” 定云道:“暗地里定有奸人使坏,你也要小心!” 我听了心中一暖,只说:“放心。”便叫过张汐萍吩咐:“回去照吴太医抓的药好好煎着,看着她服了,叫她睡下。” 我抱了定云,把她放进软轿,吩咐轿夫慢慢抬上半山,见她去了,我才问凌奉道:“你师父的饮食可与我等在一处?” 凌奉小心答道:“皇上与云仙师,是宫里小厨房的人伺候,我师父和我等的饭食,向例与城外卫军的饮食一样,都是近卫营伙房送来的。” 我问:“伙房主厨是谁?” 文小何回道:“禀皇上,是曾伺候过先帝药膳的张御厨。” “速传他来见!” 少顷,御厨张览胜宣到了。 我知道张览胜、吴廷绍曾和史守一、潘易二人共制过先皇的药膳,治愈了父皇的喉疾,立过大功。我登位后,从来不曾贬谪过他。但他何以如今会成为这低阶的御厨呢? 我自然向他询问了这缘故。 张览胜道:“只为小的在太后的御膳中,多放了些葱白,太后说不喜欢,才贬谪了下官。” 我作色道:“张览胜!吴廷绍所用的饭食,是否你负责的伙房所送的?” 张览胜面色不改,从容答说:“正是。可吴太医的死,与我的人并无关系!皇上圣明,吴太医吃了下官等人做的早饭,难道就不会中途又吃了什么?!下官冤枉啊。” 我上前扶起张览胜,道:“朕知道了,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若你胸怀坦荡,朕绝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一时难有什么进展。便吩咐凌奉道:“就近安葬你师父,立即飞马通知大理寺萧俨大人,立即着手调查吴太医一案!” 想了想,我温言对凌奉道:“你连夜护着你师傅的灵柩速回金陵,去吧。”凌奉领命,坐上吴太医的车轿去了。 我深叹一声,想不到锦绣如诗的唐国,竟也藏着这等晦暗诡谲之事,实在令人伤怀啊。我隐隐感到,吴太医诡异的死亡,也许是一个巨大阴谋的序幕。他的死与潘易之死、百尺楼暗道刺客事件一定有某种联系,幕后之人,恐怕目标在我。或许,还会祸及定云。 我想,明枪暗箭的日子,终究还是要来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长春馆,来到定云的寝处。定云喝了药,恹恹躺在贵妃榻上,我抱了一条薄被给她盖上。定云道:“我也知道一时半刻你也问不出什么来。景通,我知道,你心里也堵得慌。” “好好的一个太医,竟中了奇毒而亡。若听之任之,我好好的大唐国,岂不成了鬼蜮之地?”我幽幽注目于她,一瞬又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抬手替她擦去额上冷汗,“你放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搞清楚此事。”想想我自是放心不下她,便补了一句:“喝了药,可好些了?” 定云有些倦意,却强撑着坐起来,慢悠悠地道:“那方子果然没有背错,实在有些效用。只是我在这里躺着,连累你也没心办正事,委实是我的罪过。” 我摆手道:“哪里!你若不想蜗着,我便抱你去看瀑布吧,趁现在旭日初升,正是好时候呢!” 定云眼波微闪,眸子亮如寒月,声音也清泠泠的:“七日早过了,我的腿早己复原,你为何还要抱着我呢?” 我无奈地想到,若不如此,怕是你都不愿主动碰我一下吧,我又哪来的机会一亲芳泽呢? 当下我只能淡淡苦笑,回应她道:“还不是怕你累着嘛。” 定云道:“只是有一条,今日,我陪你去看瀑布,明儿去白鹿书院和你那末结顶的书屋,你可还得带上我。” 那还用说么。就算回朝后,受言官御史弹劾,我也从不曾想过不带定云去书院啊。 第102章 玉水彩鱼(4) 瀑布水声迫近,我才揽着定云的腰下了软轿,而定云难得也没有怪我唐突。我眼中看着瀑布飞流直下,水雾蒸腾,天际彤云飘动,旁侧苍山拥翠,时闻鸟唱蝉鸣,又见定云潇洒绝俗,紫袂飘舞若飞,因随意梳了淑女的装束,她的紫色长发随风向后任意飘卷,实在有宫中不得见的韵致。 一时间我心中深藏的小心思重又复萌,我又想到,若我明年孟春季生辰时,再找借口带她出来,到那时,她的飞烟散早解了,绕指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定是又能施展那半调的轻功,在这山水间像燕子一般自在了?或者到那时候,因她不惯皇城的拘束生活,早已钻了我留给她的空子,抛下我去他方远游了。我只能守着空荡荡的燕云馆,却只听见竹间的鸟声,再也得不着她的消息了?到那时候,她还会不会明白我想纳她为妃的心思而回来找我?罢了,到时候我的心意,只要落花明了就罢了,我只要能看着她好好的,也就值了。 我又不觉胡思乱想:吴廷绍对凌奉说定云的病不好,定是他的医术不济,想想他又如何比得上术法通天的天机子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定了。定云见我不语,问道:“伯玉,你呆想什么呢?” 她是第一次唤我的表字,我虽自诩久历红尘,但也不禁脸色发红,柔声问她道:“我们明年,等我生辰时再来,可好?” 她不答,我逼上一步,说道:“我心里思得了一首好词,等回去写来给你,好么?” 我二人已贴近得互闻鼻息,我又故意将额头抵着她前额,她的睫毛将将戳到我的脸上,然而她却立即转身,淡然道:“既作了,就吟来听听吧。” 我曼声吟道:“风压轻云贴水飞,乍睛池馆燕争泥。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闻鹧鸪啼,此情唯有落花知。” 定云低叹一声道:“唉,你这人怪道能作诗。明明如今在这里,却想起些春色来,词是好词,只是这意思,我却不明白。” 我急了,问她:“你这个自在散人,恣意超脱,却果真不懂我的意思?” 定云的目光一如禅定,幽幽道:“你即为保大皇帝,当知我是比大先生,我既敢与你比肩,又如何不懂你笔下之意呢?只不过……你看,这深秋梧叶,七彩绚丽,浮于流水,好看么?” 我看了看,就流泉中拾了一片彩叶道:“是漂亮,等我捡了一片,寻个好日头,晒干了给你夹书用。” 定云道:“你且闭上眼。” 我如言闭了眼,过一会子,她又道:“睁眼吧。” 我展目看时,只见无数锦鲤,跃于瀑布下的波中! 这美景看得我眼睛都亮了,我暂时搁了吴廷绍被刺的阴霾,动了玩兴,笑道:“待我玩一玩这水,兴许捉一条回去养着!” 定云冷冷道:“你别进凉水里去了,”说着,紫袖一挥,我脚下依然是一地彩叶,眼前瀑布之下,依然是湍湍流泉。 “景通,这个法子,原是潘大哥教给我的。你的才情,我是知道的。只不过,定云也明白,若我与你生了情愫,终究是抓不住的。” 定云背身向我,只留一个笔挺修长的倩影:“伯玉,与你这等人为友远比与你为妻要有福得多。” 我也只得浩叹一声,你哪里知道,也许你怪我朝三暮四,可在我心里,也曾忴惜她们每一个人。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对你,比之诸后妃还要另有不同。然而究竟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得。 第103章 江山美人(1) 第二日我携了盛装的定云,赶到了白鹿书院。这一次考核,令我雄心大盛,原来我唐国的后备人材,如此充足!我的心情立刻大好,吩咐学政,立即将我的书屋捐给书院!书院的院士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受赠大典,在众人的祝颂声中,我状态颇佳,定云也飘然若仙,我跟定云并肩缓步走在美丽的撒花红毯上,相信没人会质疑我俩的关系! 然而吴廷绍太医的死还是压在我与定云心上的一块大石。悔不该一时大意,将护卫留驻城外,从这点而言,吴太医的死,我也有重大的责任。 于是我决定立即结束在庐山养病的计划,立即返回金陵,先把百尺楼地道中的刺客和此次吴廷绍的遇害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弥补我的过失;尔后腾出手来大干一场,扩张唐国與图,以期做个天下真正独一无二的君主。这样一来,无论她是杨定云也好,耿定云也罢,我都有足夠的能力护着她。而且,她也再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下第一号的男人吧! 我打定了主意,车驾走得飞快。有萧阙与文小何等人随驾,当然,无论从人如何看我,我与定云还是同车。令我欣慰的是,定云喝了天机子的药,果真大有好转。气色也好了许多。 我大喜,对定云道:“你师祖的药果然有用,我看你这一路上精神好许多呢。” 定云瞟了我一眼,答道:“有劳你了,记得仔细。我也知道,这些时日回金陵的路上,每日都是你亲自给我熬药的。伯玉,你究竟图什么?” 我心里噎了好些话,只拍拍她的手背,柔声细语地道:“吴太医无端给人害死,我不放心别人给你煎药。还是自己动手塌实。” 定云长叹一声,沉声如水:“你也不必如此不安。左不过我身上的毒也拖不了太久,任是谁也不用多此一举的害我呀。” 我皱着眉,心头恼怒:“你说什么呢?你师祖都说绕指可解了,以后莫再说这话惹朕不快了!” 定云刮了我一眼,冷冷地反唇相讥:“看看,这就恼了!以后,依着我的性子,开罪你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呢,到那时,你躲着我还不夠,或许有一日,你念及我的错处,要赐我一索子吊死也说不准呢。” 我一跺脚,就在车中逼视着她,恨道:“在你眼里,我对你就是如此吗?!” 定云按着胸口喘了一阵子,脸及唇色都苍白了不少,额头沁出微微冷汗,我知道,绕指发作,气息凝窒,是极险的症候!我蓄力于掌,缓缓将内力从她背心送入她体内。可是,随着内力的注入,我心里不觉硌登了一下: 定云体内原有的内力,已经大不如前! 我掌力不收,高声问道:“怎么会,云儿?你的内力,怎会耗损得那么厉害!” 定云急道:“你快收了,这事,不与你相干。” 我也是真急了,把了她的双肩,眼泪也流出来了:“你知不知道,这内力是留着给你保命的,若耗损急了,你就……” 定云眸光流转,幽怨地道:“不怕,我且死不了呢!” 我只觉揪心,压着声音问她:“怎么弄的,到底是怎么弄的?是不是那日变那些鱼……不会的,不会的,这只是高深的障眼戏法,不会伤及你的内力,那你究竟,究竟是怎么伤了内里底子的?!” 定云淡然道:“伯玉,你别问了。求你了。你只要明白,我不会伤你的。” 我急了,带着怒意低吼道:“你不明白,你伤了自己就是伤了我!” 她望定了我,凤眼中却有两团寒火:“我不想告诉你的话,只是我不想说的,你就不能不逼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第104章 定云:闪回:燕云馆 李璟并不知道,而我也不能告诉他,其实,早在我们来庐山的前一天夜间,在我身上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那日傍睌,景通摆了皇上的架子,命文小何宣了张圣旨命我随驾庐山。我正想着寻个由头推了他,想来景通也不会把我如何。可文小何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景通的话,压根儿不听我的回奏,搁下圣旨就离去了。岂料,当天夜里,我的别馆中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玄色衣裙,头戴尖顶箬笠,帽帘垂下黑色厚纱。我看她身姿纤秀,不用开言,已知她是女子。 我见她能站在我面前,必是宫中有品秩之女。且宫内的高阶嫔妃除李贤妃有次因讲道在宋后处见过,钟皇后是早在齐王府见过以外,后又打听到,那日参驾大典前在车中曾见的丽人,正是景通所宠的冯美人,除这三人,旁人我再不认得。 眼下这女子,便只剩下宫中低阶的嫔妃,且又与我最相熟的,只有:凌水清。只有我知道,她的真名应该是杨水清! 我见她神秘的样子,正色问她:“水清,你既是我的朋友,趁夜访我,何必穿成这样,还要叫我费心猜你是谁呢?” 水清撩开黑纱冷然道:“公主原来还记得我同族血亲,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拨亮红艳的灯花,火光曳动,柠黄烛光照亮水清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她的眉眼在黑暗中凸现出来,明丽如画。水清眸中含泪:“公主,报你我全家大仇、报杨氏满门亲族大仇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倏然吹掉了刚点好的灯,神情森冷如冰:“你走吧,我虽不爱他,但也绝不会害他的!” 水清决然转身:“公主,你可是让皇的亲女,你是吴国公主啊。” “吴国已经不存在了。金陵是唐国朝廷所在。让皇和常山王已经不在了,任凭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杨氏剩下的人,已被昇元帝迁到了泰州永宁宫…水清,你就少做些无谓的事吧。景通答应过我,会保住他们性命。” 我的口气已冷淡之极,因为自从丹杨宫遇吴主以来,这个杨氏的身份,已经给我招来许多莫名的痛苦,我不想纠缠下去了。 水清眶中泪水打转,她睁大那双凤眼,细眉簇起:“你对得起杨让皇的生身之恩,救护之德吗?公主?!” 我轻轻摇头,眼里也有泪光隐隐,“父亲爱上敌人的谍者,赔上了他这辈子的幸福,我知道,他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不要我重步他的后尘。所以,我不会做谍者,不会爱上敌人李璟。” “那么,你果真忘了你在让皇面前发的毒誓?” 我知道,她与常山王父女情深,这也使她变得很执拗,我不再试图说服她,而是想直接回绝她:“不曾忘,但那誓言是违心的,我已无意遵守了。我定云,自今愿做无姓之人,从此自称‘耿先生’再不参与李杨之争了。” “哈,哈,哈…”水清绝望地冷笑数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既是杨氏之女,也不能违背杨让皇的旨意。公主,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是的。”我定了心神,一字一顿道:“皇上已经答应我,护着杨氏的无辜之人。我信他,所以,我不会掺和你们的事。看在我爹的份上,我答应你,暂时不会向李璟示警,我也是仁至义尽了。” 我以为我的话能夠让水清醒悟,谁知道,水清忽然挥掌,向我的背心猛击一记! 我感觉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控制,邪力就像龙吸水一般搅乱了我的内息,体内三种纠缠的毒性,最大程度的爆发了出来。 “处置违令叛变者,是让皇在丹杨宫被幽禁时,设法传知给我的密诏。公主,水清自幼被我爹常山王娇养,我爹出事后,又被你爹让皇以我身为女儿、年纪幼小为名收进皇宫教养。让皇叔父的口谕,我必须要遵从。公主,我已用掌力毁去你的气海。让皇传你的内力已用他独创的密法逐日削弱,眼下还只是初期,在外人看来,你的内力尚可,但只消过上至多一载,你体内用以续命压毒的内力就会销尽,到时候,你本身能否抵抗三毒之性,就要凭造化了。自今而后,你的身体会日渐病弱,杨氏也不再需要无用之人。从今以后,你便忘了你姓杨吧……” 我的唇边早已沁出紫血,身体虚弱得仿佛不再属于我自己,我强打精神,上前拉住水清,“水清,你们若伤了李璟,他还有几个有才干的兄弟。而杨氏还有什么人?唐国若乱了,遭殃的可是千万子民……” “若是吴国尚在,我必对你恭敬有嘉,但你如今已经背弃杨氏,我奉君令伤你,并无罪过。你一个连自己族中血仇都不思报的人,还有何面目言及子民呢?!”水清说着大力甩开我的手:“好自为之吧,定云仙师!” 我最后尽力拔高嗓门,问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宫里有的是人想要他死。” 水清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而我也终于不支,头重脚轻地挪到了榻边,和衣昏在了榻上。 第105章 江山美人(2) 我并不知道定云向我隐瞒了什么,我甚至不想刨根究底。我清楚,此刻的我对于这位神秘轻灵的女道,已经情根深种。我脑中忽然又闪过十年前的往事:就在那个雨夜,我对着尘埃满布的妆台,看着曾经那方熟悉的镜子,里面没有芸芸清纯的样子,书桌上的紫云石砚,墨汁早己干涸,我再也不能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我擅长的拔镫书;屋里的一切,一条锦被,一袭帐幔,都带着芸芸的气息,然而芸芸,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我的梦中。 不!我知道定云不是芸芸,但她又一次带给我那种微妙的感觉,我此刻觉得,我要努力清空所有妃嫔的痕迹,把我的一切交给她。虽然看到她的身子日益病弱,我心痛如绞,但是我认为给予她坦白与否的权力,是我对定云最起码的尊重。而我把内力全部给她,则是我对她的责任——我作为唐国之主,自有任性的权力:爱不爱我在于她,爱不爱她,在于我! 我将天机子给予的内力,尽数输给了定云,一时间身体也很羸弱。定云缓过一点儿,温柔地看了我许久,问我:“值得吗?内力出入过于频繁,恐怕你以后,只能做个文人了。” 我朗声笑道:“马上安天下,朕交给边镐、查文徽、李建封他们去做,朕么,只管以文治天下,顺便趁着世事太平,好好玩一玩就是了!” 我是个衣来伸手的人,在路上,为着给定云煎药,我的手在营帐的药炉上烫伤了一回。为了不叫定云难过,我咬牙忍了,藏着没叫她发现。 很快,车驾到了金陵城中,我被百官隆重地迎进了宫。而我的伤却在掌心留了痂,还是让小钟给发现了。钟凝烟把我的左手包了个结实,我带着已经发痒的伤手,穿着金龙朝服,戴十二缕冕旒朝冠上朝去了。 朝上的消息考验着我的野心。原来朝廷迎来了闵国朱文进的使臣。朱文进除掉了原来的闵主,接着大力清除闵主王氏宗亲。他们朝中一部分的将领看不下去,终于拥护闵主的弟弟王廷政跑了出去,与朱文进分庭抗礼。双方已打了好久,朱文进本以为稳操胜券,虽做了节度使,但形同帝王。 谁知那王延政,亦绝非泛泛之辈,在留从效等人的支援下他多次挫败本来占有绝对优势的朱文进的人马。在这种情况下,朱文进和王延政,两方都想争取我们唐国的支持。而朱文进首先派出了使者,来向我国求援。 我国朝廷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我们应该帮朱文进,因为现在他的实力,明显强于王延政;一种认为,我们应该帮王延政,因为他是闵国正统。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我自有打算: 我们不能帮朱文进,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属于助臣叛君,容易给吴越等国留下话柄,籍此攻打我国, 我们也不能真的帮王延政,助他消灭掉内乱,他们闵国要是强大了,我们好比养虎为患,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所以,这两条路,我明着是挑了后者,其实,我两个都没选! 我立即拍板,扣下朱文进的使者,而后立即派出心腹爱将查文徽及他的副手待诏臧循二人,攻打闵地! 唐国的口袋已经张开,连年内乱,民不聊生的闵国想必是我李璟的囊中之物了!接下来,我要放手调查潘易、吴廷绍和百尺楼刺客的事。然后就是我和定云,她终究该有个归宿了吧!然而此时,一心要江山与美人兼得的我,并没有料到我与定云的情路竟会如此漫长和曲折! 第106章 刺客疑踪 定云道:“别浑闹。那把戏要睛好天气才使得,现在哪里用得出?我却说真的,你多日不回,叫人家如何说我?况且,晋国新败,朝里哪个不寻你?今日你便回宫去歇吧。” 我脸上没好气,抬眼削了她一下子,小声道:“消息倒是灵的,晋国灭了,朕就住不得我这‘燕云馆’了?!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巴巴的赶了我走,我且问问你这道人,我是你什么人呢?” 定云不作声,自在杨妃榻上半躺了,慢悠悠地道:“你信是不信,今日必有佳客到我这里访你呢。” 我莞尔道:“朕却不信。我前几日你没回时,早已下了封门令,前几日因你不在,她们前来搅我。如今定没人来的。” 谁知我俩正说着,文小何便进来禀报道:“陆娘娘在馆外候旨,说有要事请见呢。” 我暗叹这道人果然不凡,陆紊竟来得这样快,倒像是事先说定的一般!定云起身,用手顺了顺秀发,“待小道去接娘娘进来吧。” 我道:“你是主,她是客。以主迎客,宾主之道。使得,使得。” 其实我心里头暗打主意:紊紊为人谦和,性子大喇喇的,最好相与不过。偏她位分又高,资历又老,若她站到定云这边,赶明儿立她为妃,只要紊紊摆明了态度,可不就多了个强援,少了点阻力么? 我这样想着,挽着定云出了院子,果然见紊紊穿了件素净衣裳,画了个我最不喜的啼泪妆,含着一泡眼泪跑进来了! 一进院,见了我,陆紊一反常态,哭着跌跪在我的面前:“皇上,臣妾求皇上快救救我的爹娘!” 我一手扶起了陆紊,柔声道:“爱妃莫慌,有事速速对朕说来,有朕在,你怕什么?来,咱们进去说!” 我搀了紊紊,定云跟着,进到燕云馆内坐下。紊紊抽泣了一会子,说道:“皇上,晋国灭了,契丹人打了进去。听说烧了许多民房,臣妾……臣妾的爹娘……” 我想安慰一下紊紊,定云早就递了个帕子给陆紊,紊紊擦了,说道:“臣妾听说,我嫁到唐国后,爹娘靠着皇上留下的聘礼发了家,更兼我这么多年,常得皇上的津贴,我也都差人送过去。我陆家的财势也渐渐大了。可这次,臣妾听逃难过来的老仆陆琦说道,耶律德光进城后,没有见晋帝石重贵,却打发了……打发了许多手下在大梁打劫富户,况城里乱兵多得很……臣妾怕……怕他们会对我爹娘不利……” 我抚了陆紊的背,成竹在胸地劝她道:“诶,爱妃莫急!你这小没见识的!你是不知道,契丹刚攻进去那会子,我大唐国就打算和他们互派使臣。他们的国书,刚刚已经呈上来了,使臣也住在驿馆里,朕打算晾他几天再说呢!哪有一边谈交好,一边伤我岳父的事儿?他耶律德光,敢动岳父母半个指头,朕就叫李金泉挥兵转道灭了他契丹!你说他哪敢呢?” “可……可是……” “好了!朕答应你,马上派个密使,前往晋国,到大梁把你家二老给接过来!你都嫁我这么多年了,原说岳父母在晋国享福,朕也没上心。如今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接回唐国来!”我想了想,给定云扔个眼色,“该派谁去呢?” 那道人是个聪明通透的人,立刻会意道:“不如就派我的师伯萧阙前往吧!” “好!紊紊,这下你放心了吧!朕马上派萧沉玉带着朕的手谕,去晋国接人。爱妃少不得耐心等候个小半年。不过……这些日子你也不闲着……”我神神秘秘地转到书案处,提笔写了几个字,塞在陆紊手里,“朕本来打算,要冯延巳退了高审知孙子的房子,现在朕改主意了。朕决定花千金向高家要了这套房,赐给你爹娘住,你可凭这个派人去督着工匠好好整治房子,等人来了好住进去!” 陆紊手里接过我的谕旨,感激地跟什么似的,抽了几下,话也说不太利索了:“皇……皇上……臣妾谢过皇上!” 我傲然道:“那耶律德光,未开化的蛮夷,朕还怕他不成!瞧你哭的那样!此番派萧将军前往,是耿先生保的。你可一定要记着人家这层恩!” 陆紊酸酸地瞧了定云一眼,定云眼波流转,满是担忧之意,陆紊便起身,向定云行了一礼,“谢谢云仙师妹妹,保了萧将军,我那爹娘,定能回来了!” 定云道:“娘娘不用谢小道,我也只是想让我那师伯,多给皇上分忧罢了!” 我拍了拍陆妃手背,笑道:“好了,好了!把心放回肚子里。过几日,朕定有五喜临门,一则,朕也大安了;二则,凌水清和李玉涴有喜了,三则,我军从晋国一定能得点好儿,不管是人是地,朕都高兴;这四,爱妃也与双亲团圆了,这五么……”我说着,便停下来,转眸含笑瞧着定云不去,只见定云脸上发烧,嗔怪我道:“皇上大喜,却瞧着小道做什么?” “……”我刹住话锋,声音也低了一成:“反正,朕到时候大赦天下,少不得大家一起乐一乐!” 夜来打发了紊紊回宫,我便拥着定云在燕云馆安歇,少不得夜话一回。只听定云说我:“你对人人都是如此,却也不易。” 我慵慵打了个哈欠,答道:“做皇上,哪里都不易。但最不易的,还是为你……” 定云道:“唉!本为知己,奈何红颜!快睡吧。” 我闻着定云的淡香朦胧欲睡,却想着她的话:她说只愿于我为友,不愿于我为妃,殊不知这世上只有她不能说这话,我倒是愿意把身心都献给她的,只是她不愿要罢了。 次早上朝,见了契丹使臣。得知德光果然曾扣了岳父,只是听了朕的名头,早吓得派兵保护了老爷子全家安全。就说嘛,若李璟连枕边人全家的富贵安然都保不得,那成了何等样人了?! 又与契丹使臣换了国书,申我眷恋中原故地之意,请契丹许我拜祭李唐先祖。其实也就走个形式,表明我唐国按“理”该霸中原。其实朕明白,真想要中原,还得靠打仗流血,耶律德光再傻也不会白送给我。德光那边的人也提个要求,要朕前去晋国会盟,恭贺他得了晋国之地。这厮把朕当成给他吆喝的了?哼,懒得搭理他。看在契丹人送了些个礼的份上,我也派张易给德光送点过去。说实话,大唐国什么都是最好的,他那酸礼,朕不希罕。 下朝欲去别馆,给凝烟阻了一阵儿。想起她一心立老大那个样儿,我原是生气的,可看她末满三十头上已生华发,我心又不忍了。抬手拔了她的白发,检查了从嘉的功课,再问问老大弘冀在军中历练的状况,又在昭阳宫用了午膳,安抚了凝烟几句,转到老二府中,瞧老二茂儿留下的书帖,嗯,字比我写得好。茂儿骑射弓马、文辞曲赋,样样都是头挑,眼下虽只十四岁,我却把他当成栋梁栽培,早早投在军营里,我是着意要立他的威。 眼下我想着,将来接位的,必在弘茂和景遂之中,具体是谁,需凭造化。到时拍板的,舍我其谁?但我心也有愧,若以后弘茂鹏程万里,朕也只好对不住太弟了。但不管接位与否,朕不亏着弟弟们,也就无愧了! 看罢儿子,到紊紊处抱了会子八岁的永嘉女儿,不免唠了回知心话儿,又如约瞧了木头,不过说会子笑话,哄她一乐罢了。 事毕,已到午后,便又着宁安抱了奏本,我拔腿上轿,扎到燕云馆去。 第107章 星沉玉冷(1) 我急匆匆赶到沉星宫,见有许多人堵在里面。有几个宫人已在啜泣,大家一见我,满当当跪了一地,只有定云和马道元站着,低头见礼。 我心里有些抽痛,恼怒道:“娘娘还有救,莫哭!”其实星儿的病如何,我一点都不清楚,“都退下去,叫凌太医安心诊治!” 所有人都退了,只有定云留在珠帘外面不退,对我道:“让我试一试,就用潘大哥留下的修元丹!” 我心烦意乱,只接口道:“先看小凌的吧。” 凌国公家这对双胞兄弟真是不行,过了一阵子,那凌奉从星儿的床边退出,趴在地上哆嗦着哭道:“娘娘的病远非一日,是产后留下的痼疾再加上…加上积郁所致的,下官,下官实在是无能,没有法子……” “滚!”我看见凌奉这个样子,想起王星儿过往与我的点点滴滴,心里恨极了他的无能,失态地赶他离去了。 我有点无助,茫然在沉星宫中四下乱瞧,这才再次想到了定云,便道:“云儿,你就试试吧!” 我拽了定云,冲进王星儿下榻之处,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已然憔悴支离,长发散乱,闭目不睁。我上前唤了她几声“星儿”,她也并无反应。我手忙脚乱地扶她起身,却觉她周身都是冷汗,已然瘦得硌人。定云拿出个青绿小瓷瓶,倒出两个药丸,道:“把娘娘靠好,去端杯水来啊。” 我将星儿靠好,早有她身边的冷翠把水拿来了。“别怕,先把它服下去,我用内力把它化开!” 我道:“不行,我找萧沉玉来吧。” 定云恼了,一撅嘴:“萧阙在哪里?等他赶来,还来得及吗?你来,扶着王娘娘,快点儿。” 我看着定云运功时,神色虽然端然不动,脸色却掩不住地发白了。我问道:“云儿,你行吗?” 定云收了力,擦了擦额头道:“每日都要如此,一定能好起来。” 我不忍总是劳动她,上回的事犹在眼前,便立刻接话道:“朕从宫里找几个高手来助星儿治病好了。” 定云轻轻“哼”了一声,“不是天机门的内力,化不了这修元丹。” 我道:“我若把萧阙调来护了王星儿,那…谁护着你呢?” “哈。”定云冷笑了一声:“李伯玉,你就是这样的人。今日,我是新人,星儿是旧人,明日,我身为旧人,你又当如何呢?” 我心里气恼,说道:“那你说我该派谁来?” 定云眼里仿佛不曾见我,口气也冷得不能再冷:“谁也不派,就我来。” “不行!你的身体本就不好,你逞什么强?我让马道长来就是。” 定云叹了口气,深眸中含了些情意,“你就在这儿,好好陪王娘娘,你可知道,此药下去,人便慢慢清醒了,你若能解了她的心病,人就能好起来呢。” 我心里倒有妒意上来,把住她的双臂,问她:“我在星儿这里,你心里难道……” 她眼一翻,甩了甩我的手,“你我又没什么相干。” 我心下无趣,自己松了手,定云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星儿时,她还在沉沉昏睡。我只觉得半夜里周身寒噤噤的,因着有人来,殿里点着守宫灯,光焰摇曳,惹得我心烦,被我一口吹熄了。 我守着星儿,睡不得,又没个人说话,心里空落落的。外头雪光极亮,似有梅香隔窗隐隐地透进来,仔细一闻,又好像没了,只听见外头卷雪的风声。风声里,我想起来这么些年,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只因这人一向平庸,什么都不出挑,为人又忠厚,聊起什么都接不上话,所以,虽然她作为我爹前房王娘娘的侄女,是最早嫁给我的两个人之一也是我最早拥有的女子,可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她。记得有次花朝节,我陪她放了风筝,就这她都乐了好一阵子。算起来,自芸芸走后,我见她前言不搭后语那个懦善的样,便就疏远了她。 几年前,因在母亲寿宴时见她穿得寒酸,就连下人服待也不尽心。我心里不忍,大骂了那几个刁奴。念起旧情,想到她嫁我的时候,也是如玉的身子,款款的温存,我这才到这里陪她一回。 当时我便存下个心,最好留个孩子,以后好照顾她。她也争气,后来太医给看,说确是怀了个儿子,朕预先给他赐名从德,高兴了一阵子。谁知孩子不知怎地又没有保住,竟小月了,还给她留下了病根。后来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我闲来无事也踏足她这里,但最多也是清水之交。想来,对她的一切我都不太上心,只是觉得心里过不去的时候,就差人给她送点子东西罢了。 我久不来,已不惯与她同榻,便在她身边斜坐着,只觉着炭炉里的热力,与平素宫中的不同,竟似一点热气儿也没有。弄得我遍体生寒,喉间原来的伤痕,又有些不舒服,我便掩口低低咳了几声,不想却把她惊醒了。 王星儿挣扎着要起身给我见礼,我摸她的额头火热,那手却是冰冷,心一软,当时就流了泪,替她把被子盖到胸口,埋怨她道:“病了还来这套!还好这回定云把你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等明儿好了,你自己去谢人家吧!” 王星儿握了我的手,道:“臣妾……自当要谢耿仙师,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起得来。” 我哄她道:“爱妃不会有事的,再重的病,朕自有龙气护你。再说,我们唐国,什么人才没有?先用着定云的丹药保命,待朕寻名医给你去了根就好了!” 王星儿抬了抬嘴角,笑了笑道:“臣妾以为皇上早就厌弃我了,不想,您还顾着我呢。” 我听了这话不好受,哽咽道:“爱妃,你是最早跟朕的,朕便坐了天下共主,也不能忘了你啊。都怪这些年乱花迷了朕的眼,也怪你自己身体不硬朗。只要爱妃答应朕好好的保重,朕就一定多来陪着爱妃!” 王星儿攥紧了我的手,流着泪低声道:“皇上,臣妾有几句话,一直都不敢说出来,细想想,还是我对不起皇上……” 我道:“爱妃尽管安心休息,这些日子,朕除了上朝就来你这里,有事等你好了再说吧。” 第108章 星沉玉冷(2) 我把定云安置到了云暖楼上,自己扎进了澄心堂,看了一回奏本。朝里的问题比我想得要多。更令我恼火的是,竟有许多是前些年攻闵时留下的遗留问题。 我看着地方官员用血泪写下的奏章,心里隐藏的血性被渐渐点燃了:我开始想到,我为何到今天才知道这一切呢? 奏本上写着查文徽占领了建州地盘后,我军竟然枉顾军法,以为查军提供犒赏花红为名,向当地老百姓征收重税。但凡交不起款项的,自有当地地痞打砸人民房屋,或以打击王延政旧部为名,将军民房屋及王氏豪宅一体全部烧毁! 如此严重的罪行,要是发生在唐国本土,稍有良心的官员一定是坐不住的。可偏偏这等害民的蠹虫,却是出在闵地这等爹不亲娘不爱的地方。 人家可以这样想,可天下现在是我李家的!看见了这样的上奏,我能置若枉闻吗? 我在偏殿设朝,对着现下当权的魏岑等人大发雷霆。可魏岑说这件事是冯延巳在位时留下的问题,而且当年为了拉拢查文徽的人马,王延政和朱文进双方都争着给查文徽送钱。为了弄到巨款,包括我军在内的各军都有害民之举。烧房的乱兵究竟归属于何处,已经无从考证了。再说,上这些奏本的人居心叵测,分明是想分得好处而不得,故意罗织罪名诬陷同僚! 我意识到这事背后会牵扯到很多人,再查下去很有可能动摇唐国整个官场。而且我信任的魏岑、冯正中、查文徽等人都将牵涉其中。可他们一旦被处置,也就代表着朕信用的人全是害民昏官,如此一来,必将严重影响朕的威信。我左思右想,大骂正中等人一顿,由于正中已不在位,虽我十分不愿,但为了让冯延巳避风头,我考虑多时,决定让他在朝中挂太子太保衔,这样等于没有从金陵朝廷除名,但他的人,却外放到抚州去当刺史,以避言官的锋芒。为着前些时日,我因病罢朝,这才多留他一段儿,要么他现在早已身在抚州了。只等交割了,他很快便要去的。 我只有责成魏岑他们各自弥补过失,但对上书的赵大人也不予嘉奖,悄悄搁置了他的奏章。魏岑他们的执行情况如何,我也不甚明了。毕竟我身坐九重,哪有这么多闲暇可以事事躬亲呢。 头一天因为看奏章没有回云暖楼。我是起心想晾着她,她这人太随性,又爱使小性,又耐不往寂寞,妃嫔需要的品质,她几乎什么也没有。这样怎么是好? 第二日,我到了紊紊父母的府邸转了一圈。萧阙从大梁把二老接回来,我为了落个自在,改了便装带上紊紊去探了一回。陆老爷子一家对我感恩戴德,席间便又引荐了紊紊的表哥陆观友与我认识。 我见陆观友油头粉面,相貌虽属不差,但人品与文章均非上选。我朝如今以文章取仕,当年我心里寻思着要制一套科举制度出来,常梦锡老学士跳出来说他主持科考,不漏一个贤才,我便依允了。想来在他手上,陆观友这等人是中不了的。 酒宴上二老极为热情,我想到陆紊跟我日久,生那五皇儿时,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但小五生下来就是一滩血水,也令紊紊伤心不已。小五虽然没有了,但永嘉却在一年之后平安地降临人世,也算是给她点儿安慰。 为了这个,我总觉着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诸子,心里头着实亏着紊紊。架不住在席上老爷子等人连番恭维,我终于决定让陆观友到庐州我曾被贬呆过的地方,去挂个职名,做刺史的副手。 在陆家住了一宿,我感受到高审知留下的祖宅确实非同凡响。怪不得冯正中拼了命想要这套宅子呢。 再又去了曼曼的曼音阁。冯曼曼还是不怎么愿意理我。我知道我多时没有抚慰于她,直把当年我与她初见之后、热恋之时所说的所有甜蜜的誓言,通通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一时有点恨我自己,当初少年孟浪,眼见着这些如花似玉一般的人儿,哪一个不曾真真的拨动了我的心弦?只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她们敞开了心,只等着我的知心话儿飞进去;可我偏偏就难以对她们和盘托出。且她们虽想尽方法揣摩我的心思,可还是缺着那发自内心的灵犀。我只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一番,冯曼曼也是聪明人,早知我的心意,眼里眉梢透出来的净是对我的失望,我想,我已经是彻底失了她的心了。 第四日便是在昭阳宫过的。钟凝烟三句话不出老大,听着儿子渐渐有出息,我心里头也很开心,可是想起这件事背后钟后真正的用意,我不由得脊背发冷。做了皇上,难道就要如此痛苦吗?连儿子和大老婆,都会成为猜忌的对象!我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说出来,我选中的太子是宏茂啊!可我在被里自己掐了自己的腿一下!不能说!万一从这里,传到景遂、弘冀或者支持他们的朋党耳朵里,恐怕反而害了我这心肝宝贝的茂儿。反正儿子们还小,老大17岁,老二16岁,老六仅有11,且不急呢! 好容易捱到了第五日。我决定把我和定云的事儿在朝上摆出来商议一番。谁知话还没有说全,朝臣们就把话题引到了一颗彗星旬日不没上头。这是个所谓的凶兆,于是谏臣争先恐后的把星星同我的云儿联系在一起。 那死心眼儿的常梦锡,原是我齐王府的旧臣,他说话一向不会转弯,我当太子的时候,他动不动就把我骂的狗血淋头,我不仅得听着他的,还得夸他耿直。如今常学士又带醉来到了朝堂上,对我说起不要宠幸道人、败坏国政的老一套。我借口他又喝醉了,叫人把他架了出去。 群臣复又奏闻:那反复无常的李仁达,已被吴越彰武军的鲍修让给灭族了!李仁达一向在福州做着他的土皇帝,可他率威武军投吴越后,人家偏又派了个鲍修让掌管与他平级的彰武军。他是别国降将,鲍将军是吴越旧将,上头的偏袒是一目了然。两人共事,李仁达越来越不如意,武将嘛,自然用剑说话。李仁达起心杀掉鲍修让,带着他的地和兵来投靠我们唐国。可没想到他的谋划泄露,鲍修让抢先一步,冲进李仁达府中,乱砍一气,将李家三族夷平,新即位的钱弘倧并非蠢人,没有把李的职务给鲍修让了事,而是从他们朝廷派了一个吴程,吴太尉下来接李的班。听说这位吴太尉是个儒者文官出身,靠着他爹的吴蜕的关系才位列钱氏朝班,应该对我朝威胁不大吧。 按说李仁达是个反复小人,他的死活现在跟我唐国也没有关系。可我听到这个消息却轻松不起来。本来李仁达是打算再来投靠我国的,如果他有反意,我可以接收他的地以后再想办法除掉他。可现在,钱弘倧派了他的重臣吴程太尉接管威武军,这就意味着不动刀枪,获得福州之地的希望是彻底没有了。 朝政千头万绪,这立妃是我的私事,那便以后再说吧! 第六日我安静地待在了清晖殿。对着董爱卿画的那幅《庐山图》,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和定云的过往。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我说不好。也许当那夜我去玄思观提点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某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死死地缠绕着我。我醉心隐逸而不可得,与她在一起,仿佛就时时与一个捉摸不透的、如梦如诗的世外高人在一处,她的这种独特风采,是我在千千万万宫中女子中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定云……你这道人注定是我的,如果不能得到、并永远握住你的心,我李璟誓不为人! 第109章 旁白:星沉玉冷(3)昭阳宫纪 今晨众妃照例参见钟后。钟后便提起王星儿病重的事。众妃见水清不到,钟后又说起,凌水清之兄真远因为潘易之事,辞了官隐遁。今岁头上听说过江游历,却再寻不见人影。凌国公奏了朝廷,又派了多人去找寻不着。老人家一气之下,竟至归天。凌水清因国公新丧,皇上赐了经被等物,着文小何领着水清回府颁赐。 李贤妃玉涴因其父李建勋的病忧心不已,才说起要到沉星宫探看王氏,顺道见驾请准回家。 谁知听了贤妃的话,冯美人怒道:“王星儿这个贱人是愈发不安分了,大晚上诈病诓走圣驾,实在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 钟后肃然低叱冯美人:“你是在为自个儿不平吧。眼见王修容已是垂危之象,她位在你上,又比你早随驾多年,你怎敢如此!” 冯曼曼不忿,冷嘲热讽道:“娘娘心中,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冲凝烟暗想,冯延巳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却有个这么口没遮拦的妹妹,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想到此,冲凝烟红了脸嗔怒道:“放肆!竟敢这般无礼,罚你半年月俸,自是该当的!” 钟后抬眸看看众妃,李玉涴、陆紊加上自己,年纪较大,姿色也不济了。再有就是陈盏花,整天苦着脸不见笑意,自己若是男子,也不喜她。冯曼曼堪称绝色,年纪又轻,人又活泼,怪道招人喜欢。钟后啜了一口茶道:“冯妹妹也莫要恼了。宫中这么些人,若不立个章法,本宫怎样服众啊。” 冯曼曼道:“妾妃不与娘娘生气,只是现下,皇上的心,怕不在宫里姐妹的身上了。臣妾听说,昨儿个那耿氏,还跟到了沉星宫呢。” 钟后道:“这话太酸。妹妹如有本事,也带了那修元丹去救王修容的病啊。” 冯曼曼极是委屈,大力搁了手炉,道:“自打他向先帝荐了三个道人来,陪着我们的日子,怕是弯着指头就能数出来吧。” 陈盏花本来坐着不说话,听了这句便微露笑意道:“多情即是无情,冯妹妹偏偏耐不住性子。” 陆紊苦笑一下,道:“我们这里,也就冯妹妹还能抱怨一下了,若不是那是在那道人的燕云馆里见驾一面,我快连皇上是黑是白都分不出来了!” 钟后道:“既然大家都想见皇上,今晚便都到沉星宫去吧。” 陈盏花拨了拨腕上的佛珠,淡幽幽地道:“我就不去了,我还是在佛堂读经好了。” 钟凝烟眸光一暗:“随你。” 就这么着,钟后决定晚上领众妃去沉星宫探病。 第110章 星沉玉冷(4)情之为物 这日稍晚,我正在王星儿宫中与定云说起星儿的病情极重,小钟忽然领着满宫的诸人齐来。自是送了点子好东西,却都不是星儿此时所缺的。 钟后是一盒外贡的阿胶膏子,李妃是一副精致的叠丝簪花,并几件新奇衣裳,陆妃是新贡茶饼数样,与折的红梅一瓶,曼曼最是大方,送了朝鲜使臣所贡的域外七宝呈祥树一株,此物正有祛病延年之意,我也爱她心细,末免代星儿谢了一番,吩咐冷翠全收了。 我见玉涴堆了个天宝杨妃髻,插桂金色小绒宫花,碎玉步摇,穿了件无毛杏色底子铺浅黄乱花的绸缎袄子,下头随意搭了一条白色百褶裙,踩了深桂色的薄底绣缎宫鞋,看着就不甚暖和,她眼里期期艾艾的,心思早被我瞧破了,我看着她道:“明日,你只轻车简从回去看你爹。走的时候,自会让宁安打点老爷子喜欢的东西。明日朕便不陪你去了,你也知道朝上事多。这祆子也薄了些,待会儿走时,记得穿个斗篷。” 李玉涴顾盼流光,行礼谢道:“陛下的恩,臣妾代父亲谢了。” 我道:“爱妃一向孝顺,但眼下闵地战事吃紧,朕是半刻也闲不得。” 李玉涴笑了一笑,眼里晶亮亮的,“臣妾知道。” 我因向来知道建勋架子颇大,与他不好亲近。所以知道他病得不重,故意推脱不去。我想,若是定云知道我搪塞了她,定是立刻就甩脸子与我看了,现在木头竟是毫不怨我,可见是李木头好。虽这样想着,我的眼还是往定云那厢瞧过去,只见这小道姑只穿素色道装,绾馒头髻,拿一根寻常木簪束着发,并不施粉,朴素的很,她根本没往众妃这边来,只是替了冷翠的位置,恭敬地立在榻边照看王星儿。 我一时竟有些心猿意马,紊紊拨转了我半侧的身子,看着我道:“皇上许久不见紊紊,紊紊都不知皇上最近是胖是瘦了。” 我好容易回过神来,“爱妃随便看,赶明儿朕有空便上爱妃处去吃羊肉,你那里自是最好的。” 冯曼曼穿了雪白的一身狐毛裘,衬上她出众的艳色,实在比钟凝烟胜出十倍去。但她不想理我,我也觉得对不起她,两下里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时,小钟道:“今日臣妾喧宾夺主,不若皇上领着星儿与我们众人同到千春亭去赏月吃酒,可好?” 我沉了脸道:“你们既是来探病的,又赏的什么月?既要赏月,你们自去吧,朕在这里就好了。” 钟凝烟道:“皇上,听臣妾一言,王妹妹在病中,与我等饮食不同,就请圣驾到千春亭,宴毕再回来陪妹妹也是一样的。这里,便留云仙师在此守一守,有甚事找喜公公回一声就好了。” 我听了,深恶凝烟没心肝,本想挥挥手说我吃不下推了这个局,但终是舍不得负了这么多人心,一时犹豫:“这……我瞧瞧星儿,若她好些,用个软轿抬了去也不费什么事……” 我说着,撩帘进去瞧了星儿,竟是连说话的气力也微了,亏得这些人在这里闹了半日!我尚末开口,定云眸子里冷冷,沉着脸含怒道:“这么重的病,哪里挪动得?你自去你的,我守着王娘娘就好!” 钟后催道:“皇上快走吧,难道您让臣妾们的心思都白费了不成?” 我没法儿,只得离了沉星宫,随众到千春亭去。 第111章 情之为物(2) 耳旁是细乐声声,近侧是红梅点点,吃的是珍馐美味,在侧有佳人佐酒。可我却一点提不起兴致来。宴上众妃同欢,没一个挂记着星儿和定云,冯曼曼却闷闷不乐的,多饮了几杯,竟当众喊起“璟哥”来,我知道往昔与她最热络不过,如今冷落着她,她心里必是怨我的,只是我也不愿为这事儿敷衍了她,况这一点点小心思,我寻思着,若父皇还在,拿刀逼着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负了她了。 我叫曼音阁的绰影、红绡两个宫女,打发人把冯曼曼抬了回去,便推说头疼,早早回了沉星宫来。 事后,听宫宴上的下人私下里说,皇后见我走了,对李贤妃和陆德妃说:“我看皇上并不是真的惦着王星儿。” 她说得对是不对,我也不知道。我踏雪急急奔到沉星宫,末进宫门迎面便撞见了我的魔星,她见了我,却还是不见礼,问我:“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见她脸色一如此刻的月下雪,唇色微紫,眸光中亦见紫气,便问她:“你如何?” 她避着我的目光道:“小道无事。只是王娘娘的病,怕是要寻那紫极真人、金门羽客谭国师才行呢。” 我无奈,远望天边的月色叹道:“谭紫霄这许多年不出,也不知在不在这个世上。我若得机缘,也要寻得他来,为你解了这绕指和情蛊,叫你少吃些苦,也就知足了。” 定云的手微蜷作爪,眼底眉梢似有痛苦之色,望了我的脸唤道:“李伯玉。” 我“嗯”了一声,她又注目于我问道:“你可有心么?” 我心中一动,痴痴拉了她的右手,“可不就在你身上。” 定云鼻中“哼”了一声,唇角勾起,微微的冷笑几声,沉声说道:“我瞧你是个苦人,三千粉黛,你一个也不想伤着,却把她们全伤着了。不过也没事,左不过伤不着你自个儿。” “定云。我对你怎样,你不明白么?”我心里很是恼怒,领口的雪狐毛翻卷着,我瞧她脸无表情冷然立着,一冲口就低低的说出心里最真的话来:“这心,只能在一个人身上!” 定云捂着那紫帕子,重重咳了一阵子,我心疼得不行,正想给她抚背顺顺气,她却把我挣开了:“我也知道这个理,只是何人身上该用心,何人身上能用心,皇上可要掂清了。”她缓过气来,心事重重,眼波盈盈地看我,眼里有些哀伤:“实话告诉你,我是个染病将死的方外之人,不该是你留心的。我早晚定当离了你那燕云馆,便死了也…也不在此招他人嫌恶;里边儿那个,才是你的人!你若错过了,今世也补不了的!” 我急了,道:“我知道我困着你了,你要是不愿在别馆住着,天宽地阔,你自去好了,我只马上推了唐国的事,和天机子一般当和尚去罢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没了定云,我的日子该怎么过? 定云眼神黯了黯,半晌道:“你也不必赌咒。以我现在的身子,想走也走不成的。” 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对啊,离了燕云馆,你又上哪儿去?” 定云道:“快进去吧。” 守着王星儿的时候,我看室内的炭火比前两天都好了,向冷翠一问,才知是定云打着我的名义让人全给换了。 有几回我想到,爱妃啊爱妃,我这辈子有许多地方欠你的,钟凝烟比我大着两岁,今年29,李玉涴今年已是30,陆紊18岁嫁我,至今已是十年,至于盏花和曼曼,今年都是24,也嫁了我不到七年。芸芸殁时只有十八,嫁我不足三年。凌水清为人根底我并不知,只不过她与定云相熟,又辗转攀上了凌国公,我是遵父命才于两年前娶的她,知她今年仅是19。那定云比我小了三岁,今年已是24,却至今当末有个说法。只有王星儿,本是父皇的原配王娘娘的侄女,自13岁就嫁我了,至今已是十五年。 你可千万要给我机会,让我好好弥补你啊。 今夜难耐倦意,便拥着星儿入睡,脑子里闪过定云、凝烟、曼曼她们一张张的脸,忽然梦见了芸芸,我浑身也冒出冷汗,心中的疑窦难去,我决定早晚有空时定去昭华殿问清当年的事。 第112章 定云:情之为物(紫霄入朝) 王星儿的病情是危重的。我接下来的十多天都亲自守在这里。但果如李璟所说,我每每见他回来陪着王娘娘,心里却真的不松快,我也想抽身离去,但御医凌奉等人已对王氏的病毫无办法,我的微弱内力与潘大哥的修元丹,已成了救王星儿的唯一法子。 那日景通已去上朝,王星儿服下修元丹,精神有些缓和,温和地与我聊天:“定云妹妹,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我道:“娘娘见好,小道就放心了。” 王星儿略略展颜一笑道:“我实在该谢妹妹,妹妹来这几日,皇上对我眷顾多了,这辈子也不曾和他说过这么多话呢。” 我心里深恨那李璟,竟这般冷落这个跟了他十余年的女子!可见这人脸上虽是热的,骨子却冷若寒冰! 王星儿道:“他人虽陪着我,心里头却惦着妹妹呢。到庐山去也不带旁人,就连原说定的水清,话锋早传得满宫知晓,她却也是白白准备一场。这样的圣宠,我怎么瞧着妹妹脸上还不欢喜呢?” 我几日不曾好眠,绕指之毒又时时缠我,眼下已是一副倦容,只勉力在她榻旁立着,问她:“娘娘进宫这些年,可曾欢喜么?” 王星儿拍拍身旁空位,道:“拘礼站着做什么,坐着吧。你比不得我,宫里头人多,我这人你也见了,哪里能比别人?但我心里,至死也不怨他的。当初,我本是先帝前后王氏的侄女,与皇后同日嫁过来。当时我姑母亡故了,偏我父母早亡,族中又没有人。如今的太后,当婆婆十分厉害,一向苛待于我。到封妃时,景通原是私下许我贵妃……”王星儿苦笑一声:“为着妹妹,他追出去,太后就改了旨意。他却原是个好人,这些年来,但凡见我给人欺负,他都在暗地护我的。是我自个命薄,与他说不着别的话来。” 我心里当真替她不值,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知她是个仁善之人,却不知她竟如此偏着李璟,忙道:“我看,都是这个朝三暮四的主不好,你也不必替他捂着,我自明白得很!” 王星儿淡然靠着身子,徐徐说道:“他是个诗酒风流之人,而我大字不识几个。当初不过姑母亡故时见我可怜,才托先帝将我许给他的。我因是庶出,父母都没了,哪里学得什么?况我就是学了,也是木讷之人,将天比地,哪里可配他呢?” 我道:“娘娘不必枉自菲薄,待我替你劝他回心就是。” 王星儿望着我,眼里灿灿有光,取笑道:“回什么心,他的心原在你那里,昨儿夜里还曾唤你呢。” 我起身拿了一杯药茶与她,口气冷硬地回道:“那是他的事,我与他没半点瓜葛,不过是我向人许愿,要护族人活命,偏我这一族里,有几个要紧的人,小命就捏在他手里,因不放心才被他强困在此的。” 王星儿闷闷地咳了几声才道:“这又是何苦,你这大好的样貌,年纪却已大了,终要找个人托庇的,在唐国,难道还有强似他的?再者,你住在那别馆里,没名没分的,却仍要受人妒恨,真要进了一步,被人暗箭伤了,在宗法上论起来,哪个能护妹妹你呢?” 听她这样说,我知她是实心为我的,心里实是感激,劝她道:“娘娘既病了,何苦为我的事劳神,且躺着歇歇吧。” 王星儿眼角有泪,良久,阖眼道:“这女人要争起来,再没有完的。我听说当年我姑母与当今皇太后争的也惨,到后头一个死了,一个失宠了三十余年,反叫旁人得了势。想来,我这病残之身,能这般清白的死在自己的病上头,也是托了无爱没心的福啊。”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紧。看样子,她已有厌世之心,以我如今的光景,自己尚且常常咳血,虽靠着天机子的功力强行为她续命,又能得几时?忽地想到景通前些时日的话来,要保她的命,还得去寻萧阙! 我软言稳住了星儿,看她正在小憩,我便退出,亮着先帝留给我的木牌,到萧阙值守的集英殿来找他。 萧阙见了我的气色,大惊失色,急道:“师侄,是哪个贼子这般害你,竟伤了你的气海?这样下去,任是多雄厚的内力也蓄不住的。况你身上又有奇毒,这掌力削你功力却促你的毒血入肺,分明是要你的性命!皇上…他可知道了?” “你可没叫他知道。他知道了也没法子,要闹出什么事来,倒是我的罪过了!” 萧阙脸色微变:“那我先帮你疗伤吧!” 我笑道:“且不用忙,且跟我去沉星宫,去救王娘娘要紧!” 萧沉玉拉住我道:“你糊涂了,没皇上允准,我一个护卫,又不是太医,怎进得后宫?” 我无奈道:“那我只有去求他了。” 萧阙红了脸道:“师侄!你莫去求让我进沉星宫!你的伤极重,我还得去燕云馆护你呢!” 我道:“从庐山回来,他没说要你回别馆,这便是要大用你,你这护卫也做不了几天,若返回去呆在别馆,没什么出头机会,你莫非呆了不成?” 萧阙道:“我说你糊涂吧,我本是为了你来的。如今你还没好呢,我就做起别的不顾你的死活,倒成了‘过河拆桥’的了!” 我笑道:“咱俩是一个门派出来的。他若拔擢了和尚你,我小师侄脸上也有光呢。这事就不说了。那日在庐山,我曾遇见师祖,他也说起我师潘易比你强着许多,我有他现成儿的秘笈在,哪里用得你呢?” 萧和尚脸上有些落寞之色,他一身黑色戒装站在残雪里,那样长身玉立,美目长睫,侧颜美如玉雕,也看得我有些入迷,他喃喃道:“我总是不如他的,但他既有秘法教你,你如何还是这般光景?” “自是近来有旁的事,不曾用秘术调理啊。待我求他让你替我担了沉星宫的事,我自己调理些时日也就好了。” 我编这般说辞自己都不信,潘大哥终究不是神仙,若他有这秘法,早延了自己的寿数,何至令我如今抱恨呢?但这话却似乎骗过了萧阙,他将掌力注入我背心,道:“师侄先用我的内力抵挡一阵。你不知道,今儿一早,李贤妃回府探病回来,带回他爹一个口信。皇上乐了半日,跟我说,此番治好李建勋之病,靠的是复出江湖的谭国师。皇上眼下,正在临仙殿召见他呢!” 原来谭紫霄在这时复出了!我心里大喜,看来王娘娘的病是有望大安了。而我自个儿呢?且不论盛名之下的谭紫霄究竟有没有实学,只说这救与不救,还得看李璟的良心呢。 第113章 星沉玉冷(5) 我第一回见这位谭国师,已是在二十几年以前,那时我才十岁多,刚刚在官场挂了名。谭国师那时的样子,我已不大记得。这回老岳父李建勋染病,百药无灵。他的手下人挂出招医榜。竟找到一个自揭榜文的道士,来人自称是号羽客金仙的谭紫霄。李家召医的管家不能分辨真假,而李大人一心只求痊愈,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一来二去之下,道长问出李建勋原来得的是心病——干亏心事儿了。老李大人早年有个下属,因做事触怒了他,被他亲自用马鞭给活活抽死了。当时父皇正在整顿风纪,对与徐氏有关的亲族查得分外严格。当时李建勋这厮为了保住自个儿徐氏驸马的宝位,为了隐瞒自己杀人的事实,他把人扔进了自家后院一口隐秘的井中,并事后找人把井给填了。 事后他想起这人跟他多年,又念及他过往许多好处,总觉得这下属的冤魂末宁,又不好对别人说,所以疑心生暗鬼,得了这怔忡之症。发作起来,心动加速,生不如死。这个道长十分了得,他自找到了李家废井,装神弄鬼一番后,再去寻李大人。清清楚楚地把他的恶行说了,一向刚毅的保国功臣李建勋,竟然唯唯诺诺地伏在谭道长的脚下哭得很伤心。李大人瞒着我和众大臣,在家里做了好几天法事,兼以每日修身养性,再辅以谭道长独创的正心法和秘药,他的病自然就好了。 好了以后的李大人,自然要对回府探病的爱女李玉涴说起谭道长的神术。再加之如今时过境迁,李老年纪也大了,也就把当初的错事抖搂出来。李老确实说过叫玉涴保密,可玉涴是个实诚人!我问她李老的情况,她三两下说出了谭道长,一听可能有谭紫霄的消息,我赶紧追问。几句软语温存下来,木头对我戒心全失,把她知道的都说了。我立马决定,在父皇当年召见过谭国师的迎仙殿,召见一下谭紫霄。 大殿金壁辉煌,夔龙鼎中龙涎香气氤氲,丹墀之下,道人白衣鹤氅,自有一派仙风。那样一个人,朝中除了年轻时就俊逸不凡的周宗周大人之外,论样貌气质,当是无人能及。看此人年过四旬,但额上项下却无一丝皱纹。秀目长眉,丰颊广额,颏下三缕长髯,无风自飘,真正称得上鼻如悬胆,唇如施朱,关键是此人长身玉立,步履轻盈,行动有如飘云,毫无一星老态,连我这个后生都在心里自叹弗如。我问了谭国师的年齿籍贯等事,他一一对答如流。我亦并不疑他,挽了他手,请他在通明苑用斋宴。请了初愈回朝的李建勋并宋齐丘宋国老来相陪。 饶是我为唐国君主,在他面前不敢造次。只请他再住紫极宫,须知紫极宫原就是为他造的。待他午休过后,我亲访紫极,又与他饮茶,才对他婉转提了定云和星儿的病。 谭紫霄饮了一口阳羡茶,慢悠悠地吹着,徐徐说道:“王修容娘娘的病,需用贫道早年炼制的一味修元丹。炼法虽不难,贫道也曾传给两个劣徒。只是,这修元丹第一需以本门内力化开,且若此药予以无道门根基的病人服用,并不是长法,依如此重症,最多只能旬日而已啊。” 我听这话,心凉了半截,看来星儿的病,已是无解的了。我眼圈一红,举杯灌了两口热茶,叹息一阵,又再与他说了定云的情形,我对他也不抱什么指望了。 道人道:“牵情蛊,原是贫道年轻轻狂之时,偶然得知师兄天机子与师妹相好,为要整治师兄,便在他调配的龙脑香里加了料。此酒,若二人对饮,均不动情者,不但于人无伤而且还能护气保元;但一旦动情,就会乱人内息,就是二者互相猜疑一下也是不行,极处,致人颠狂。贫道虽创了这蛊,却并不会解。但至于皇上所说的绕指毒,只不过是七星海棠剧毒随进胎里的一点残余而已,在病人死去之前,你要想解它,易如反掌……贫道曾向家师习得……您附耳上来。” 听得谭国师在我耳边所说的话,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烧。原来解法竟是这般,若是别人,只要摆出我李璟的名号和身份,那都不在话下,可若是定云……哎,与她欢好,谈何容易?! 第114章 定云:星沉玉冷(6) 这个冬天极冷。风狂雪乱,我在光政殿前听了萧阙的话,便裹了件紫色毛氅子,打了油纸伞自往迎仙殿去,可迎仙殿百步以外有禁卫把守,匆匆赶到那里,别说是景通,就连宁安我也不曾见到。 再找个小宦打听,说适才设宴见过国师,现在圣驾已到紫极宫去了。 王娘娘待我甚好,如今她宫里片刻脱不得我,我嘱咐徒弟张汐萍,叫她去一趟紫极宫,拿我的帖子求皇上答应让萧阙入沉星宫的事,自己便守在沉星宫等信儿。 可等来等去,既不见汐萍回来,也不见李璟的回音。 等到半夜,我已恨如炽火。王娘娘的光景不好。我急召了太医杜子远来,按凌奉原开的方子,喂了一碗药下去,又用尽心力,为她送了一颗修元丹下去。但因我的功力已散,修元丹药力也没有施放出来。正心焦时,又听沉星宫的公公们传回一个消息: 我的徒弟张汐萍,因违制穿戴宫服,竟被皇后按规责打了!现下,汐萍已被送回了燕云馆,皇后下谕,命她永世不得入宫。她带伤回去,托了女徒卜闻黛找到沉星宫来,才由众人报我知道。 我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钟后,她眼下这番处置,气得我五内俱焚!皇家都是一群什么人?我恨极了,撩了帐子看星儿的气色,面如桃花,气息已疾,分明是猝脱之象。我见病榻上的星儿还在喃喃地唤着李璟的小字,不禁心里泛起无限的不平:李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拉你到此,亲眼看看你造的孽,从今往后,我一定甩手离了你的金笼,远远地躲开去。这辈子便是死也不见你了! 我叫卜闻黛从宫外请医照顾汐萍,自己强支病骨满宫里搜找李璟。今夜月色皎白,映着雪地亮如白昼。百尺楼高耸入云,留凤台边,金水河早已凝结。宫殿建筑古朴,眼下处处落玉堆琼,如在琉璃世界一般,飞檐上螭吻也重重堆雪,迷迷茫茫瞧不真切。宫苑冷清,后苑宫道虽宽,并没甚高树,却喜梅树不少,冷香暗来。偶尔见几个宦者扫雪而过,发出刷刷的响声。 我拦下个巡夜的太监,打听李璟的去处。那老太监倒认得我,答道:“适才车驾到妙音阁去了,我也曾走避来着呢。” 我急着去,那人却杵在路中,我急了,顺手握了一把雪,催动秘术,化了个锭子道:“公公拿着,不夠便到燕云馆……”我没说几句,便呛了风雪大咳起来,那太监抓过银子瞧了半日,收下去了。 我急往妙音阁去,却见那日在参驾大典前车中曾见过一面的那位冯美人,穿了件单薄绝美的七彩舞衣,披散着一头乌发,任它丝丝缕缕在风里飘着,一脸怅然地立在雪里。早有个红衣宫女,知是她的心腹红绡,从宫里追了出来,将一件带毛围边儿的大红昭君套披在她背上。 我的手酸疼不已,只得蜷着手握着先帝给的穿宫牌,向她行礼,问道:“小道请问娘娘……” 冯美人怔怔地冷笑两声,道:“看来竟也不曾去你那里,不知道。左不过现在不在我这里了,怕是以后,他的心再也不会留在这里了。” 我想,自百尺楼造好后,受潘佑等人劝谏,李璟便把一层定为泊云书馆,李璟爱读书,这里也随之升为御书房,兴许我冤枉了他,他并不在脂粉堆中,而是在书房用功呢。 果不其然,我一到门口,见里间灯火通明,管事的公公道方才见他同李宁安进去,如今任谁不敢打扰。我便又抓了雪,如法炮制,对那管事说了沉星宫的事,求他去回。那管事去了半日,惊惶道:“圣驾丢了,现已不在书馆里了!小的还要派人四处去找呢!” 我的毒发作起来,心里越是气他,身子便越难受,勉强从泊云馆出来,迎面撞上冷翠,她哭得可怜,对我报说她家娘娘薨了! 我听了,急吐出一口血来,倒把冷翠给吓着了。冷翠道:“娘娘临走时,还念叨您的好儿。她的后事,已回了太后,她老人家自会派人着内务省处置。您且随婢子到右角门,已留了轿子在那里。我且先送您回别馆吧。” 我抬手抹了抹唇边,见了手背上一缕紫血,心已凉透了,魂也似给人抽了去:“不,回去守着星儿吧。” 冷翠道:“云仙师不必去了。娘娘吩咐,她生前样貌平庸,死了更是难看……这半月来,她已视你知己,故不想让你见她这样子……眼下夜深了,您还是先回别馆吧!” 我浑浑噩噩地由冷翠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心里恨透了李璟这个面热心冷的伪君子!星儿是他的第一房妾室,其实是他真正拥有的第一位女人。没想到口口声声要弥补亏欠的李璟,竟然连她最后一日都没好好地陪着她,竟然连她最后一面都不去见!今日是星儿,明日又会是谁呢?我现在真恨水清在这个时候削了我的气海,如果身体无恙,我想我此刻,想用锡丸剑和李璟这个薄情无义之人说话了! 第115章 定云:星沉玉冷(7) 轿子颠了半日,才停在燕云馆门口。卜闻黛扶了我下来,便与我作了个眼色。我问:“汐萍在哪里?” 闻黛道:“仙师,汐萍师姐并无大碍,才被责了几下,就给太后派马道长给救下了。现在宝华观呢。她留了字条在此。另有一件事……” “有事进屋再说吧。” “师父留神,圣驾在此呢。” “你…你说什么?” “圣驾在此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咯登一下,忙打开了汐萍给我留的字条,上面仅四个字:皇后妒你。 我团了字条,慢慢推开燕云馆的门,终于见到了李璟,他站在香木镂花的门后边儿,幽黄的灯光将他华贵的冬服镀了浅金色,依旧轻裘缓带,俊美无匹,眉目间带着深深的忧色。 我强自镇定,向他走近几步,没有进门,依旧立在院中,与他相隔两丈远,我怀恨注目于他:“王星儿,去了!你…你怎会在燕云馆呢?你怎么,怎么竟会在这里?!” 他忙抬脚跨出了门,我心里难言的苦痛一瞬涌了出来,哭道:“跟你最久的女人,你能哄就哄,能骗就骗,一任她临终喊着你的名字,你不闻不问,一样到别处去渔色;我……”我泪落如雨,口齿也含糊了,用尽力气在他胸口处乱捶乱打:“我在风雪里满宫寻了你大半夜,你哪儿去不得?非来我这里?想不到,我竟是分了帝心,害得王娘娘抱恨而终的罪魁啊!” 我是真伤心,呜呜咽咽哭了一阵,李璟慢慢递了块黄帕子给我,我分明见到他脸上,也有狼藉的泪痕:“定云,星儿走了,我也伤心!只是…只是你听我解释啊!” 我心如死灰,庭院中籁簌飞雪扫在我的脸上,我心里也冷静了些,慢慢背过身去,不看他的眼,我轻轻摆手道:“不用,您是万乘之尊,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我在这馆中叨扰多时,也是时候该走了。其实烧丹炼汞,道家方术,从来……从来不是我心头所爱,今后,我俩各自别过,那情蛊,便再也不会烦你了!” “定云!”李璟眼中寒火大盛,粗暴地扳过我来:“看着我,今生我断不放你走!你若走到闵国,我就收了闵地,你若到楚国,我便打下楚国,你若真渡江到晋国,中原我如今是打不过的。我便只有弃了基业追你过去!” “哈…”我低低冷笑,禁不住寒风,又咳了几声,那血不争气,透过绢帕,滴滴落在面前的雪地上,这些时日天机子留的方子我也懒得用,眼见自己的病已是膏肓,不觉心已寒了:“泉下幽冥,你总去不得吧。” 李璟目中精光如刀,“你就这般厌恶我?!我…我可是放你在心里的!” “你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便是你自己。你今日丢一个,明日再换一个,这身边儿的花,总是最鲜的,你可真有福分!好了,撂开手吧,也叫我死得自在些。” 李璟伸手强行揽我入怀,语气一如命令一般冷硬,“云儿,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妃子,这样,我便能救你啊!” “你是天子,要得我的人很容易,你要得我的心,是绝不能的!” “你……你跟我进来!”李璟忽然拽着我的胳膊,这才进了燕云馆,他道:“你来看!我们现在就做个了断!” 我看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小壶,两个金杯。问道:“这是何物?” “金杯毒酒,是古来的陈例。”李璟慢悠悠地举着那只暗龙纹金壶,自顾自地斟酒:“朕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脱离道门,随我进宫为妃?” 我闭了眼,强忍着泪水,就是不让它滑落:“我知道,不从你,就是这个下场。没事儿,不过早走几日罢了。” 李璟眼望杯中,眼神萧索空茫,他低低告诉我:“这是我父皇烈祖昇元帝当年想赐给老臣周本的酒。周大人推脱不饮,最后却赐了乐府领班申渐高。这是慢药,喝下了,半日才会死,裂脑毙命,形似风痫之症,外表的容貌无改,再高明的医者,也查不出来的。” 我心澄定,沉声答道:“好得很,容颜不改,我谢过你了。” “你没有喝这酒的命。”李璟执杯在手,忽然仰脖把酒灌入喉中,倒着实把我吓着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眼泪也忍不住了:“你……你一定有解药的,解…解药呢,解药呢?” 他的眸光温软,口吻带着一丝倦意,“没有,没有什么解药。我早就约了兄弟相传,我一死,景遂就当皇上,我也没什么好交待的。” 我蹲下身子,呜呜哭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我帮你把毒逼出来…你且忍忍啊……” 我早已是自身难保,还哪里能夠运功?甫一催动劲力,就觉得气息不畅,胸臆间如有垒块堵着,难受极了,料必可知我的脸已是青紫之色。李璟见了我这个样子,他的深眸中也似有什么亮盈盈的东西在闪动,话音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将我整个罩住了,“你果真舍不得我死?定云…我看高史官的史稿上写,当年申大人午间喝了此酒,半夜就去世了,我最多还有半日的命。云儿…待会儿我就回寝殿去了,免得在此你说不清楚。今生我再也不来烦扰你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刚才我还那么恨他,可现在,我觉得整个人都飘在虚空里,我就半蹲在他的身前,幽幽地哭着,整句子也不会说了,“你…你曾说过…说过要做天下之主,要…要好好治理唐国的……可你,你如今,如今又是为什么寻死啊!” 他的泪水缓缓而落,睫毛上结着泪珠,那样子看得我有点心疼:“云儿,宫里边儿有这么多的好女子,我心里头每个都放不下…她们个个儿顺着我,围着我转,可也就只有你,从来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分明看得见你的心,可我就是得不着它。就是死了,我也不甘心……便是得了天下,却连个心爱女子都远着我,又有什么趣味呢?”他伸手抹了我的泪,低声叹道:“罢了,我知道我不该用金笼子把你给锁了,我自死我的,放你展翅飞了去吧!” 我又能去哪里呢?茫茫人海,我已是孑然一身,此时我才觉得,我已经离不开李璟了,我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我怕是根本已经爱上了李璟。我忽然想到,像我这般被情丝牵缠的女子,死后也无望上天的。不若此时和他一处死了,下辈子让他只归我一人或是因他做了什么恶事,我便随他一起到阴司里,好歹也有个伴。 这般想着,我脑子一热,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抓过了那壶,把壶中酒饮尽了,随意丢了那壶,心反而定了下来。不多时,只觉得周围一切,渐渐黯淡下去,暝目的瞬间,脑际仍留着李璟如画的眉目,隽雅的风度…… 第116章 闪回:万花丛中过(李璟) 就在那一个子夜,就在燕云馆中,我稀里糊涂地拥有了定云,缱绻之后,我没有欣喜,我发现,我给紫极宫的那个道人给骗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以这种方法得到了定云的身子,但我心里也有隐忧,可能我俩的心此生恐怕难以贴在一处了!不,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我的,我俩终究还会在一处的。 我拥着神志半迷的定云躺在她的榻上,今日的经历在脑中一幕幕过了一遍。定云是爱我的,我自信不差,又那么爱她,况我解了她的绕指之毒,她只能配我!想起我的这一日,要先从紫极宫说起…… 紫极宫中,我把天机子赐解毒药并不怎么起效的事对他说了,那紫霄对我说道:“我那师兄虽以前是个状元,其实却是不长进的。他那个方子,常人使得,若您所言之状,病者当是中绕指之后,又被人削了气海,散了胸中六气,倒引毒血攻入肺心所致,用他那种慢法子,不待治好,人已是不中用了!” 我心中气极,不知甚人如此歹毒,竟想置云儿于死地,“那国师教我,如今,该怎么办呢?” “贫道旁的且不言,这绕指,便只有那个法子。” 我脸上一红,喃喃道:“怕她不应承,反因这个恨着我。” 紫霄道:“这倒也不难,只消这两包药,并一把鸳鸯转心壶。” 我看这两小包药,俱用油纸小包包的密实,却似江湖勾当,不敢轻信,只问道:“不会再伤了她吧?” 紫霄拈须而笑,道:“不会,不会。左边这一包,你饮了,名唤鸾凤齐鸣散,右边这一包,让她饮了,可以暂时睡去,同时修补她的气海,增益内功,自然也可以任你所为,因此唤作:海棠春睡露啊。皇上天资高绝,此二药用法,不用贫道多言,但记住,和鸣散千万不可过量,否则有性命之虞,就如西汉成帝一般。” 他这主意一出,我便故意发怒:“大胆的谭道人,竟教朕做乘人之危的小人!” 紫霄道:“贫道原主张顺心而为,这既是君心所想,又何必诿过于人呢?依你方才所述情况来看,若不决断,此人便活不过十日去了。” 我听了这话,立刻打了个寒噤,慌忙把药贴身收了,起来作揖谢过国师,辞了出来。便想回沉星宫用晚膳,一来陪护星儿,一来劝劝定云。谁知方进宫门,早有集英殿太监禀奏,前方飞马来报,查文徽、臧循在盖竹与王延政的人马交战,不敌大败,众臣在集英殿等我参加晚朝。 我与冯延巳、孙晟等商议,彻底跟王延政撇个干净,大打出手,以期把内乱不息的闵国收归吾国版图之中!为着派边镐增援的事,御使江文蔚力奏边镐是个老好人,根本没有魄力镇住下属诸将。还奏说他之所以打胜仗,全在运气,不可大用,否则已到手的地盘都会丢掉。江文蔚毁谤边将军叫我十分恼火。要知道平张遇贤有功的祝全恩将军,年纪轻轻就病故了;眼下朝中最合适去救文徽的,只有边镐了。查文徽是我当元帅时就跟我的人,十几年的私交,无论于公于私,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我立即否了江文蔚,派边镐率军赴闵。 我从集英殿出来的时候,雪下得很大,集英殿紧邻着千春亭,我穿着刚换的常服团龙绵袍,围了一条暖和的玄色紫貂混狐毛的围脖,站在宁安为我撑起的叶黄油纸伞下,透过纷纷落雪,却看见远处亭子里有一抹娇红的倩影。 我命收了伞,坐进暖轿里,紧走了几步,才看清亭里坐的是曼曼。大雪天的,雪从四下里吹进亭中,她不带侍儿,一个人穿了件白底绣竹叶儿的绵袍子,外穿娇红昭君套,底下是石榴色百褶绵裙,红色羊皮短靴。我吩咐住轿下来,见她盯着眼前的柳木棋盘,聚精会神地同自己下棋。 我上前拿起白子下了一手,看她细纤纤的指头冻得通红,真是不忍了:“你这呆人,如何不到集英殿偏殿里边吃茶边等着我,偏到这里受冻。你成心害我担心呢?!” 她哀哀抬起明眸,幽怨已极,那神色神似定云,“你这些时日不见,我自冻死了,你也不会晓得!” 我明白她心里怨我,故意嗔道:“瞎胡闹!若冻坏了你,还得费药钱呢。快跟我回去!” 冯曼曼倔脾气上来,抽手回去,偏要坐在亭内不动,“不,上回咱们下的棋局,我非要自己解出来,免得你怪我愚笨,见天不理我!” 我有点哭笑不得,“别胡闹了,那天的棋局,是三国孙策的旧谱,我也是从书上看的,不看书解不了的!文苑里历代棋谱、钟王墨宝全是我的宝贝,赶明儿遇个好天,都借你看就是了!别冻坏了,这棋子我让宁安的徒弟收,你快回妙音阁去啊。” “那你果然跟我回去?” 我方才说让她跟我回去,现在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道:“一起去,自然一起去!” 到了曼音阁,我才想起至今没用晚膳,小厨房便上了鲜虾丸子、西湖醋鱼并羊肉香锅、鸽蛋鱼翅盅数样,配了上好竹叶青,喝得我有几分醉意。曼曼放了箸,狠灌一口酒道:“皇上还知道我的门儿是朝哪边儿开的么?你也不必晾着我,惹急了我,我去净德尼院给先帝敲经去!” 我手里拿着酒杯,正含了一口酒,听她说这话,我呛了一下,低笑出声:“爱妃差矣,朕的曼曼秀发乌亮如绸,清逸如瀑,光闻闻这幽幽香气,也不是凡夫能有的际遇。想古之子夫、丽华,也不过如此。璟怎么舍得你去伴那青灯古佛呢?爱妃休要胡说唬朕,就算那净德尼院是祖宗设的,朕也一样把它拆毁了,把我的曼曼拉回来!” 曼曼的眸子好像慢慢给我点亮了,她道:“这般说来,璟哥乐意待在这里了?” 我见她有点认真起来,便放了杯盏,离席起身坐在她宫内的软御座上,一任她坐上我的左膝,“今日不能伴着爱妃,星儿病得不好,朕坐坐就要往沉星宫去的。” 冯曼曼叹道:“唉,璟哥曾说过,最爱曼曼用古法秘制的梅隐香,说是隐隐梅香,幽幽徐来,闻着就觉着洁净清雅,可如今呢?你身上却净是道家梦芸香的气息,可见,你说话,多是扯谎唬人的!” 我握了她的手道:“曼曼,民间夫妻只得一人心,妇唱夫随就好了,可怜朕却要分心疼这么多人。原说你是懂我的,你却也不明白。这弱水三千,自有一杯是你的,爱妃放心便是了。” 冯曼曼道:“你当真要走了?” 我软软地松了手,站起身来,扭头正要离去,“莫要胡思乱想的,快早些睡了,明日待雪停了,璟哥陪你下棋!” 冯曼曼道:“不急,上次那阙龟兹国的舞,臣妾还没跳完呢!” 我已有些急躁,想说:“以后再看吧!”可见她的模样,我又心软下来,回身坐着,道:“就舞一曲吧!” 冯曼曼披下秀发,着了舞衣,舞了一曲。但如今的我,想到那道长说定云只有十日的命,又想到星儿只在这几天,我哪有心思看这欢乐的歌舞? 舞影中我渐渐堕下泪来,想起昔日王星儿给我做的披风,针脚太粗,常被兄弟们取笑,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挺爱穿的,实在、暖和!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星儿与我放风筝,她总没我放得高,跑得还特别费劲,满头大汗的,也就我不笑话她。后来跟着爹见着世面儿,才知道世上还有比星儿更像女人的女子。芸芸,便是这时拿走了我的初心。 我眼见星儿如一片嫩叶,慢慢变黄,萎落,我俩的情感一点点的累积,既使我已经觉得那很淡了,但若要我在芸芸离去后,再面对星儿的离去,任我铁石心肠,又叫我情何以堪?再说定云呢?我在她的身上注下最深的痴爱,这爱的源头是什么?我不清楚,泪眼模糊的我只知道,就算被世人窃笑、误解,我也一定要救她的命! “别跳了。”我喃喃道:“今儿没心情,改日吧。” 我说着抛了泪流满面的曼曼,狠心离开了曼音阁,坐上软轿往东宫门去。路上,心情沉重的我,听见有宫女议论:“听说皇后打了个道人……”什么的,见我的轿子过去,便住了口,急急跪地。 我听见这个个字,疑心顿起,停轿问道:“你们说是谁?” 一个女子大胆回道:“听说是燕云馆的一个女子,说是下午去了紫极宫,不曾见驾,便又到集英殿请驾。谁知太后带皇后、陆妃和马道元国师三人在集英殿外闲逛看雪景呢。因见那女子冒失,便询问她的身份,一询之下才知这人是个道人,可竟违制穿起宫里衣服来,皇后大怒,当即要责她的手板,太后纵着打了几下,马国师讲了情,皇后让那女子永不准入宫,那女子气得了不得,便赌气回别馆去了。” 不得了了!除了定云,还能是谁?钟凝烟素日的忠厚无争敢情尽是假的?!母后说过,只要我不废国事,就准我爱着定云,却还是诓我的!我心里把王星儿和定云道人权衡了一下,一瞬之间,我吩咐宁安道:“走地道,出宫!” 好容易走过地道,到了燕云馆门前的小河旁,没见定云,却见钟凝烟比我先到,她微笑一声:“皇上,何故走那黑漆漆的暗道,似臣妾这般从宫门出来,这早晚,不也到了?” 我才听说了她的事,自然对她冷冷的:“烟儿怎么在这里?” 钟后道:“臣妾不是悍妒的人,但宫里的规矩却要有的。臣妾听马道元说道,谭国师常用配剂之法给人治病。这昇元先帝留下的鸳鸯转心壶,臣妾特地为皇上带了来,想必皇上该用得上,就当为您暖房罢了。” 我心下狐疑,谭紫霄与我的密谈,马道元如何得知呢?想想他俩都是天机门的,何况马道元又在谭国师手下待过,恐怕谭国师常用两药互用之法,所以马道元才会猜到吧。 宫里人多嘴杂,紫极宫又都是些马道元在通济观的旧属,马道元得信后辗转传给小钟,也说得过去。 我接了那只转心壶,对她道:“烟儿驭下可要宽和些,就算瞧我的面子,也该宽赦定云些个。” 钟后穿了米白羊皮带狐毛的袄子,插了一排素银包金的钗子,朴素得很,我有点儿瞧不上眼,她却款款行礼道:“受罚的并非云仙师,只是个不懂事的女徒弟,白叫您急了这场。您若想见她,想来等王妹妹安寝了,她自会回来呢。” 我面无表情地接了转心壶,便打发钟凝烟道:“什么时辰了?你不回宫去,明儿叫言官参你!” 钟凝烟道:“要参怕也是参皇上吧,放心,臣妾省得,自不会在这里碍眼!” 钟凝烟浓浓的醋意已明,而我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谭紫霄说,这鸾凤和鸣散喝多了就会猝脱而死,我想过了,今晚和定云讲明了,若她不肯嫁我,我便喝死罢了! 第117章 定云:国师有诈 王星儿就这样离开了我。那天灵筵之后,我半日不见定云。之后好一阵子,我病恹恹的,定云倒是难得一直陪着我。 时间久了,宫里的诸人看她的眼色有异。我当然趁机又提了让她进宫为妃的事。谁知她听了,脱下我送她的碧霞帔,丢了给我:“你若逼我,我便不来了!” 我怕她使性子真的不来,就只好先给她重新披上霞帔,忙不迭地陪不是。定云从来不在宫中留宿,而我也决定不再藏掖了,每天轻轿来往宫馆之间。 钟凝烟对我行为并不置喙,各宫诸妃也没甚动静。定云就如一块冷玉,我倾力也总是焐不热的。有时候,我心里没趣,陪一陪曼曼、小钟,定云也一直是一样的,态度硬硬的,从不奉迎我。 朝上的事也不省心。为了打闵,我押上唐国的一大半家底,两个多月后,正值春日我生日的时节,我又调了何敬洙等三位将军,会同查文徽、臧循、边镐等合力攻打王延政,打了六个多月,王延政投降了,全族迁到了金陵,我把王延政封为羽林军大将军,挂了虚衔养在金陵。闵地终于到手了,但留了两个隐患,一个是福州的李仁达,一个是泉州的留从效。留从效表面是臣服的,我急忙往泉州派了董思安刺史等正级官员,名义上收得了泉州、漳州地盘。过了一阵,李仁达也派人进贡来了,送的是上好的京挺名茶。我自饮了一杯,觉着好,便包了去送给定云。这便是小钟也没有了。我这时才觉得,人必是有厚薄的,任是谁,也不能面面俱到。 这个夏日我过得极欢。那日听了闵地捷报,心情大好。又约到了定云一起到后湖去赏荷。 湖上自有乐师吹弹,仙曲袅袅,定云穿了浅碧的霞帔,配雪白长衬裙,翠缎仙履,乌发披肩,顶发随意挽了个飞仙髻,水盈盈的一双美目,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子仙气。细看她果然着意画了笼烟眉,我心中着实喜欢。定云迎风在龙船上作“飞燕舞风”之态,倒有八分神似。 大船上众人看得惊了。我也想到,常言道名花自有高士护,除了朕,天下还有谁敢配她! 我早就猜到定云的舞艺,定胜曼曼几分,但今日一见,还是发怔。她身穿绿色,在满湖莲花中起舞,想来便是赵飞燕也比她不得,只有洛水神仙能及一二吧!我又由得诗兴大发,碍着景遂、景达、小五和正中他们全都在,我的诗里不能露着眷恋思慕的意思,便只得把心思,转到闵国战事获胜的上头,即兴在龙舟作诗道: 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常人瞧着满池荷花,必生旖旎情思,大作儿女态,我偏写斩字,又有“佳人头”字样,好叫定云知道我的雄心。她是个玲珑心肠的人,平素读她闲来的诗,就我方家慧眼看,亦常有极好的,我这点小心思,自是瞒她不过。 果然定云看了我的诗,眼角眉梢也有些藏不住了。冯正中是个妙人,评道:“将荷花喻作美人头,皇上的心不小。” 正中坏坏一笑,道:“伯玉,我的心也不小呢!看我当众泼墨一回吧!” 我兴致大起,说正中又要给我们寻乐子了,且看他这次画什么! 果然正中喝了一口酒,画了一幅泼墨好山水,挥毫题道:《万里江山图》,题罢,搁笔大笑道:“伯玉,你打下江山,把后湖送我打渔就好了!” 我也喝了几杯,暖风一吹,有点上头,“我又不小器,到时候一句话就归你了!只是…朕记得…上回,好像也许过陈爱卿……” 众人正笑着,只见正中带醉走过去,拍拍景达的背,说道:“王爷,还有你,以后发达了,甭忘了我这个同僚啊!” 谁知景达听了大怒,甩开冯延巳道:“哥,你看他跟你称兄道弟的,他就是个奉迎小人,你可别着他的道!” “行了,行了,就你扫兴。大家吃酒作诗,今日没有君臣,大家尽兴才好!”我挥退了景达,见他的幕客扶他过去,不知对他低语什么话,我心里有疑,当着众人并不发作。一瞬见定云在身侧,便问定云:“船上稳便么?你且慢走,过会子我叫小何择几朵半开的,给你带回去插瓶。” 定云神色宜然,淡淡道:“好。你的荷花诗也好的。” 我听了这话,喜了半日,这场游湖,真是乐事。谁知,才过几日,这宫里烦心的事,却又来扰我了。 第118章 李璟:杯底花(1) 王星儿就这样离开了我。那天灵筵之后,我半日不见定云。之后好一阵子,我病恹恹的,定云倒是难得一直陪着我。 时间久了,宫里的诸人看她的眼色有异。我当然趁机又提了让她进宫为妃的事。谁知她听了,脱下我送她的碧霞帔,丢了给我:“你若逼我,我便不来了!” 我怕她使性子真的不来,就只好先给她重新披上霞帔,忙不迭地陪不是。定云从来不在宫中留宿,而我也决定不再藏掖了,每天轻轿来往宫馆之间。 钟凝烟对我行为并不置喙,各宫诸妃也没甚动静。定云就如一块冷玉,我倾力也总是焐不热的。有时候,我心里没趣,陪一陪曼曼、小钟,定云也一直是一样的,态度硬硬的,从不奉迎我。 朝上的事也不省心。为了打闵,我押上唐国的一大半家底,两个多月后,正值春日我生日的时节,我又调了何敬洙等三位将军,会同查文徽、臧循、边镐等合力攻打王延政,打了六个多月,王延政投降了,全族迁到了金陵,我把王延政封为羽林军大将军,挂了虚衔养在金陵。闵地终于到手了,但留了两个隐患,一个是福州的李仁达,一个是泉州的留从效。留从效表面是臣服的,我急忙往泉州派了董思安刺史等正级官员,名义上收得了泉州、漳州地盘。过了一阵,李仁达也派人进贡来了,送的是上好的京挺名茶。我自饮了一杯,觉着好,便包了去送给定云。这便是小钟也没有了。我这时才觉得,人必是有厚薄的,任是谁,也不能面面俱到。 这个夏日我过得极欢。那日听了闵地捷报,心情大好。又约到了定云一起到后湖去赏荷。 湖上自有乐师吹弹,仙曲袅袅,定云穿了浅碧的霞帔,配雪白长衬裙,翠缎仙履,乌发披肩,顶发随意挽了个飞仙髻,水盈盈的一双美目,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子仙气。细看她果然着意画了笼烟眉,我心中着实喜欢。定云迎风在龙船上作“飞燕舞风”之态,倒有八分神似。 大船上众人看得惊了。我也想到,常言道名花自有高士护,除了朕,天下还有谁敢配她! 我早就猜到定云的舞艺,定胜曼曼几分,但今日一见,还是发怔。她身穿绿色,在满湖莲花中起舞,想来便是赵飞燕也比她不得,只有洛水神仙能及一二吧!我又由得诗兴大发,碍着景遂、景达、小五和正中他们全都在,我的诗里不能露着眷恋思慕的意思,便只得把心思,转到闵国战事获胜的上头,即兴在龙舟作诗道: 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常人瞧着满池荷花,必生旖旎情思,大作儿女态,我偏写斩字,又有“佳人头”字样,好叫定云知道我的雄心。她是个玲珑心肠的人,平素读她闲来的诗,就我方家慧眼看,亦常有极好的,我这点小心思,自是瞒她不过。 果然定云看了我的诗,眼角眉梢也有些藏不住了。冯正中是个妙人,评道:“将荷花喻作美人头,皇上的心不小。” 正中坏坏一笑,道:“伯玉,我的心也不小呢!看我当众泼墨一回吧!” 我兴致大起,说正中又要给我们寻乐子了,且看他这次画什么! 果然正中喝了一口酒,画了一幅泼墨好山水,挥毫题道:《万里江山图》,题罢,搁笔大笑道:“伯玉,你打下江山,把后湖送我打渔就好了!” 我也喝了几杯,暖风一吹,有点上头,“我又不小器,到时候一句话就归你了!只是…朕记得…上回,好像也许过陈爱卿……” 众人正笑着,只见正中带醉走过去,拍拍景达的背,说道:“王爷,还有你,以后发达了,甭忘了我这个同僚啊!” 谁知景达听了大怒,甩开冯延巳道:“哥,你看他跟你称兄道弟的,他就是个奉迎小人,你可别着他的道!” “行了,行了,就你扫兴。大家吃酒作诗,今日没有君臣,大家尽兴才好!”我挥退了景达,见他的幕客扶他过去,不知对他低语什么话,我心里有疑,当着众人并不发作。一瞬见定云在身侧,便问定云:“船上稳便么?你且慢走,过会子我叫小何择几朵半开的,给你带回去插瓶。” 定云神色宜然,淡淡道:“好。你的荷花诗也好的。” 我听了这话,喜了半日,这场游湖,真是乐事。谁知,才过几日,这宫里烦心的事,却又来扰我了。 第119章 杯底花(2) 查文徽等人苦战了一年多,终于取得闵国全境的基本治理之权。实在是劳苦功高。而且,我本有撤兵之意,但为了防范李仁达、留从效,大军还留驻闵地不动。 将领们是夠辛苦了,我以朝廷的名义重赏他们之余,总觉得还要私自对查爱卿表现一下,想来连银靴子也送过了,他什么也不缺,普通的绫罗绸缎也难入他的眼,他一定会推掉的。我便用了点心思,故意找了和自己的衣服一般无二的几匹料子,还有自己平时半新不旧的几件衣服,也叫宁安找出来,一共三十多样,附了个小帖子,一并送给文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的话查文徽这个掌书记文官出身的儒者,心里一定雪亮吧。 眼下前线形势大好,现在需要我上心的是另一件要紧的事。赶紧安排时间叫后宫诸人都见见定云,不仅今后好相处,且今后我要说服她为妃也不至于太唐突。 小钟一向都是识大体的。当年我纳盏花、曼曼她都没有难为她们。我想,这一次连母后都让步了,她也一定不会反对的。钟凝烟是没有说什么,可第二天的朝堂上,大臣们炸开了锅。老岳父钟泰章没有上朝,御史萧俨、江文蔚等人的奏章含沙射影,意思都是让我远离定云。这时候我发现冯延巳也不发言,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不支持我,我于是把目光投向孙晟,他早年是庐山简寂宫的道士出身,因为为人特立独行,被宫中道士打出来,他换上儒衣,辗转投了后唐,因为口吃上司不喜他,诬谄他教唆他人谋反,下海捕画像缉拿他,把他全族杀害了。这样他才跑到吴国,得到父皇的赏识,想来关键时刻会帮定云说话吧。可是我料错了,孙晟什么也没有说。我气咻咻地想,哼孙晟,别看你这人对朝廷是忠的,你投过来后,生活可是越发奢侈了,吃饭不用饭桌,找美貌姑娘自各手捧食器,绕着你站着,还说是什么“肉台盘”打量朕不知道呢?惹了我,下次再贬你一回! 前庭后苑的反应,都令我不快。我任性地命令钟凝烟,认真督着下边儿办理,三日后,在天泉阁举行家宴,到时候定云也会到! 小钟领命去了。为了弥补亏欠,接下来的十几天,我流连在曼曼、紊紊、小钟、水清、玉涴的宫室,唯独没有去盏花那里。 我连续折腾了好几宿,各人的性子和爱好都不同,短期顾上这么多人,当皇上也不容易。 我黑着眼圈去上朝,众臣没好意思笑我。为了进一步收伏福州李仁达的势力,我下旨赐他名为“李宏义”,又给他赐了威武军留后的官位,意思是朕把他当儿子待,而他的势力依附于朕。(其实他比我大得多。) 其实我国君臣商议后,想叫李仁达亲自来上贡,只要他人一到金陵,就马上像对王延政那样,给他封个官,把他全族“请”到金陵来往。只要这样,李的势力就瓦解了,这样福州才算真归我有。李仁达对于大唐国,也就没有危胁了。可是呢?李仁达接了宏义的名,派人送了许多贡物,可本人呢,躲着就是不来!李仁达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最初他本是王氏旧将,因见朱文进弑主兵强,先投了朱文进,后又见王延政据了福州,扔下朱文进投了王延政。王延政被我军打败几回,这人却又厚着脸皮回投了朱文进。朱文进当然不会重用他了,让他在福清闲了一段时间。不想其后朱文进被部将林仁翰所杀,林仁翰复立了王延政为帝。李仁达原就是王延政手下叛将,不好再去投他,便自己动了野心,找了个盲僧卓俨明立为皇帝,自己把持了福州。后来却连伪君子也不愿做了,杀卓俨明父子两个,自称福州留后至今。 李仁达和留从效的存在让我朝极为忧虑,万一别国(比如吴越)先用计招降了李仁达或者留从效,我国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尬尴境地,到时候就不妙了。 朝上的局势紧张,偏偏后宫也不消停。这日夜里,累极的我去燕云馆拥着定云,饱睡了一宿。半夜,我忽然觉得鼻间闻不见定云独有的淡香了,便从深梦中一惊,就醒来了。见定云起夜刚回,不躺下,只坐在我身边发怔。见我醒了,她便柔声道:“睡得这样死,这些天累着了吧?” 我心里觉着欠她良多,只能搪塞:“没有,只是奏折多,多日没有歇得好。” 定云叹了一口气,望了我一瞬,“当你的女人,心里苦。” 我听了这话,觉得一阵阵揪心!我成亲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么矛盾:明明愿将这心献给她一人,且已是血淋淋地托在了掌中,可却给不了,还要昧着良心去陪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雨露均施,不应该是君王的德行吗?可我怎么这么不快活呢? 我想了想,故作不知:“人人都有难处,你也开解些。明日天泉阁家宴,是为你专设的,你非去不可!” 她没说话,吹了灯,复又上来侧面躺着,一宿无话。 次早起来,闻黛服侍定云妆饰了,我正要与她同上云鸾车,定云问道:“怎么汐萍的伤还没有好么?” 闻黛道:“怪她气性大,因受了辱,羞于见人。” 定云白了我一眼道:“这小徒向来不喜道装,一向治艳。我原要管她的。只不过常言道‘打狗看主’,宫里主子们的意思,小道已是明了了。今日这个热闹,我便不去了。” 我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了一下道:“钟后治理后宫,也有不易。况又当着母后,不整规矩,也怕太后道她无能。你也别太小器,今日让她与你敬酒赔礼就是了!” 定云红了脸,嗔道:“左右你们是一家,小道是外人,委屈死了也是命里不济罢了!” 我道:“你又说这赌气话了。你瞧,云鸾车备了多时,我上朝的时辰也在眼前了,你就不起怜惜车夫的心?巴巴地叫人家等我们半日。” 定云听了,才跟我挽手出来。她的长甲上染了淡粉花汁,自与初见时不同,我亲自撩了竹帘车帐,她先进去,我则喜滋滋与她并坐了。见长街上尚无甚人烟,只有几个摆摊卖云吞、馍馍点心的。我因嫌燕云馆膳食不精,倒想带她到宫里去用,谁知定云道:“我就爱这个馍,从小到大常吃的。”我叫人买了两个,见她吃得香甜,像个孩子。我便也吃了,一口下去,淡如白米,哪里吃得!因怕拂她的意,也硬着头皮吃了,多吃几口后,倒觉也有些香甜滋味。 正走着,忽听见长街上有个邋遢乞丐作歌道: 子不子,母不母,道士临朝朝与暮,登天青云步,汝非汝,吾非吾,金银出自炼丹炉,一凭群芳妒。 我听这词似不怀善意,叫宁安驱赶了这厮。谁料这厮却留了一根竹棒子在路中,我心下狐疑,便吩咐住了轿,叫人捡了来,与定云同看时,见上头竟刻着前朝北周宇文毓的一首诗: 玉椀承花落,花落椀中芳。酒浮花不没,花含酒更香。 定云明眸暗转,细细忖度道:“一根讨饭杖上,刻这样清丽的旧句,必不是方才那人所为的。” 我道:“是有人暗指盏花的名字。我记得当年盏花说过,她的闺名,正是为爱此诗而改的。方才那乞丐口中念几句,大有含义,瞧那人气质,他也是受雇的,找了来也问不出什么的。你不必多想,便有什么朕也不怕的!” 定云脸色变了一变,一手摆弄腰间佩玉的穗子,良久,说道:“这宫里头去不得,那吴太医的死,可有什么眉目了?” 我道:“萧俨与大理寺的人正在查,想来吴太医跟着父皇的时候,总也有些仇家,有人暗地里放毒害他,也是有的;再者,那凶手也可能是冲朕来的,父皇在位时仇家极多,别国都不是好相与的,定有恶徒暗地里盼朕有个好歹的,唉,这个龙位,当真不是好坐的。” 定云脸带忧色,声如叶浮于水,“你可要仔细呢。” 我听了触动衷肠,知道她时刻惦念着我,心里畅快,只觉马蹄也轻快了,倾刻已然到宫。群臣早已会集,我已迟到多时。 第120章 杯底花(3) 我在宫里给定云安排的宫室,离我日常起居的清晖殿最近。我早给它题名“云暖楼”,就等着她住进去呢。当下,我先去上朝,与众臣商议该如何处置迟迟不肯来的李仁达。 陈觉道:“闵国已灭,我大唐国占得闵地已成事实。臣料李仁达定会识实务。臣愿效郦食其说韩信,凭三寸肉舌说得他自来降!” 我想,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过,忙赞许道:“好。朕即授陈爱卿为宣抚使,前赴福州说降李仁达!就派冯延鲁为监军,与你同去吧。” 陈、冯二人带兵去了。毕竟回了宫,我也不好总粘乎着她,就怕宫里人眼杂,没得给人非议。 好容易捱到晚宴,嫔妃到是都来齐了,太后因到宝华宫斋戒,不曾列席。我心里疑着太后与马道元走得太密,但想来她也是长日无聊,便也没放在心上,我顾盼一周,展颜笑道:“许久不曾与诸位爱妃相聚,今方得闲,便来与爱妃们……”我盯住下首的定云瞧了一瞬,意思是我早将她看作“爱妃”,定云的脸果真红了,我心中暗喜,慢悠悠接道:“同作长夜之饮!” 早有嫔娥摆上各人的食案。皇后道:“冯妹妹让歌板色王感化姑娘备了首曲子,不如献出来,以助清兴可好?” 我含笑击掌道:“甚妙!请上来吧!” 那王感化之歌艺出神入化,其音富于变化,直听得人欲上云颠。细听曲词,便只有“南朝天子爱风流”这一句。 分明是试我么!我心知不言,倒扣了杯盏道:“姑娘唱得有理,先前的陈后主,若得了姑娘的建言,也不受街玉出降之辱了。姑娘且下去领赏,以后朕愿常听姑娘作歌。” 王姑娘施礼一番,翩然而退了。我方削了皇后一眼道:“这等家宴,你却弄些大道理出来,好不扫兴!” 钟后盛装在身,忙侧身道:“臣妾也不知,这怕是王姑娘自己的诤谏吧。冯妹妹,你说呢?” 冯曼曼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李玉涴打趣道:“冯妹妹怕是听那爱风流曲,末饮先醉了吧,待臣妾等先敬圣上一杯吧!” 我想平时木讷的玉涴,关键时却是个机灵的,便道:“别拘着,朕不饮自己的酒,只吃爱妃们敬的!只是白白敬酒无趣,需各自献艺才成!” 陆紊道:“臣妾是晋国宫人出身,便唱个家乡小调佐酒,另送个自结的扇坠子给皇上吧。” 我应道:“好极。还是紊紊知道疼朕呢。” 耳边听了陆紊的曲子,我无意间一瞧,见只有定云的食案上全是素食、一点荤腥不见,连酒壶也与众不同,料是素酒。我不觉面色不怡,兴趣大减了。 末及一曲毕,我挥手道:“别唱了。”陆紊忙住了,我怕她恼,便道:“是朕心烦,和紊紊无关,你且回来坐吧。” 陆紊乖乖回来坐了,我想小钟和众人一定是有意提醒我定云是道人,并非我的妃子。这一点正触了我的逆麟。 我不觉放了脸,冷言道:“既是家宴的菜式,大家都该一样,且给定云换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好开口,钟凝烟道:“仙师既在道家,便和我等不同,这饭食是乱不得的!” 我面色已变,刚要朝她发作,定云忽然起身笑道:“不必换的,这素酒,也可豪饮呢!” 只见定云一手执壶,略一摇晃,倒酒于杯,执杯在手,那手中的银杯,缓缓冒出热气来,定云道:“小道没本事,只送一杯酒吧。” 我颇觉局促,接过了她的杯,喝一口确是好酒!我便顺势道:“云儿这酒倒也稀奇,大家也尝尝吧。李宁安!” 宁安早上来分倒给众人一杯,各自饮了。我压了怒意道:“今日只求开心,别事不提,宁安,你将云仙师食案换了,我们再看盏花的吧!” 盏花扬起嘴角笑了一笑,“妾妃蒲柳之姿,以前却曾习练歌舞。今日献丑了。” 盏花脱下外氅,换了件枣色胡服,同色宽裤,玄色软皮长靴子。高绾秀发,圆髻上头插了几支短玉簪,玉珠子颤颤摇摇,更显妩媚。这身装束,与她初来时的美态相仿佛,显得她细腰袅袅,挺秀高挑。我暗叹这么些年,竟不曾觉得她有这么美! 她脚踩鼓墩,纤手把剑而舞,剑光如雪,艺惊四座。而我却坐不住了:这段舞分明曾在冯正中家看过的! 我正在想时,听得“砰”的一声,但见盏花的宝剑应声脱手,竟朝我的座位急撞过来! 我已在脂粉堆里过了许多年,早已不惯刀光剑影,一瞬心里怯意一生,想躲桌子下边儿去。但千钧一发之际,我还是急中生智,抓了眼前一个酒盏朝着飞剑掷过去,但那剑没等杯子飞到,早已跌在我案前的绿底牡丹绒毯子上了。 新修葺的天泉阁中此刻一阵死寂。少顷,陈盏花呜呜地哭起来了。 钟凝烟怒不可遏,上前拉住了盏花,骂道:“贱人,为何要行刺皇上?” 盏花眼圈红红地,哀怨地对我告道:“皇上,妾妃冤枉!妾妃是无心的!皇上看那宝剑,都没开锋,只是上了银屑闪粉才有剑光的!” 钟凝烟命水清将剑拾起,我看时,果然如盏花所言!我轻轻抚过剑锋,手指分毫无损。便镇静下来,扶起盏花:“前面舞得不错,怎么忽然就脱手了?” “为了这招‘凤飞式’臣妾的腕子都快折了,可惜还是献了丑。” 我瞧她的右腕,果有个红印,不我心中好生不忍,“爱妃这情,朕心里有数,坐下用膳吧。” 盏花红了脸深施一礼,坐下就食了。我望着桌上那对惹祸的双剑,正要吩咐宁安收了,忽然瞧见金色剑柄上有个阳刻的“冯”字。 事有蹊跷。莫非家宴上这不谐的一幕,和冯正中有关?不可能,我且不论自己对他如何,就算他对我,那我也是信得过的。想来,盏花是陈觉族中的妹妹,算是他的远亲。我和她与曼曼,当年都是在冯延巳的生辰宴上邂逅的,盏花认识冯正中,也说得过嘛。可是冯延巳又为何要将自己府中舞伎专用的剑赠给盏花呢? 我心里疑窦陡生,胡乱进了些吃食,草草的扒了几口饭,便无心再留了。宴席也就不欢而散了。 我没有想到,这场宴席仅仅是个开端,对于我身边的妃子,我竟如此的陌生,平素的惜花莫非只是一场笑谈?我——朕,睥睨天下的君主李璟,竟会有如此尴尬的一日? 我注意到,在这件疑似行刺的事件中,钟后表现最为激烈,而定云态度最为淡漠,事后离了暖云楼,回别馆去了。 这才是令我最伤心的。第二天正中约我去会诗、蹴鞠,破天荒让我给推了。我有事要问盏花,更有事要问定云。一股热血上头,这日下晌,我见日头略大,便换了褐衣便装,一顶轻轿,独自一人跑去了燕云馆。 定云院中早由我派人植了许多紫薇树。眼下正是花季,高树上花若紫云,幽幽香袭人,定云换了一袭粉紫的裙子,上边粉紫对襟小襦,白绸中衣,细腰系着浅紫碎晶点缀的宽绸腰带,下边粉紫曳地百褶裙盖住裙下雪缎朝天履,高髻云鬓,只缀几朵紫色绢花为饰。她依旧凤眼含愁,柳眉不描而似含烟,我一见她的样,整颗心早已软了。 “早给你备了好茶,且坐了,我摆上你喝。” 我的腿不听话,早随她进去了,她点了一回茶,拿了一只紫砂盅,道:“喝吧,不烫。” 我没说话,哪有心思细品?便大口吞了。她抿嘴微笑:“你焦躁什么呢?昨日的事,原不难解。你白白负了那些红颜,也该受一惊,陈昭容又不是有意的!” 我忙道:“她若是有意的呢?可见你是个薄情的!难道你我,当真只有喝杯茶的情意么?” 定云一脸不屑:“若这点事你自个儿就经受不起,你还是李伯玉么?” 我听了这话,气稍平了些,搁了一小杯,正要伸手去拿第二杯时,见定云的脸色有变! 定云脸色倏然发白,拉了我的右手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我低头细看时,见右掌微微发紫,不由得心里吃了一惊! 定云急了,拽了我的手道:“这是中毒的征象!待我用慈云师傅教的法子先给你施针逼毒吧!” 我的心是一半欢喜,一半灰心,喜的是她自是爱我,哀的是也许盏花真的要我死,我的毒可能正是从那剑锋上沾染的。 见她着急的样子,我故作轻松,云淡风轻地说道:“定云,你不必忙,不行就待我回去找凌奉、杜子远他们吧。” 定云不理我,拉我进了内室坐了,自己在木柜中找了个珍藏的盒子,“这是潘大哥留下的,你的人和手,是否保得住就看它了。” 她娴熟地展开一条长长的软布帘,上头戳着各种金针。又迅速点了根蜡烛膏子把金针炙热了,便在我右腕处下针:“疼也忍着!” 半盏茶的工夫,我指尖流了不少黑血,口里也吐出不少血来。定云道:“别动气,不然还要发的。回去找人按这个方子再服几剂就好了。” 她说着,拿了本靛蓝书皮的小册子,撕了一页与我:“我早背下了,送了你,莫丢了,不然我可不饶你!” 我酸溜溜地收了那纸,心里的怒火却是压不住,我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怒道:“我倒要问问,再怎样朕与她也有恩情,况她的心如冷玉一般,再也暖不了的。不是朕负她,而是她似乎无心于朕!朕倒想不通,这么多年,无论爱与不爱,朕自是没有怠慢她,她到底为何非要害我?!” 第121章 杯底花(4) 我不顾定云的劝阻,气冲冲地回了宫直奔盏花寝宫含香轩。陈盏花听了我的质问,颤了一阵子道:“皇上明鉴,这毒,绝不是妾妃放的啊!” 我瞧她样子断乎不是假的,抬手示意她平身坐下说:“你倒说说,你怀疑谁啊?” 陈盏花想了一会子哭道:“臣妾不知!” 我见她的样子,便道:“把泪擦了,喝杯水润润喉再说。”早有她的贴身丫鬟飘琼送上茶水,盏花拭了泪,咻了一会子,一把抓过茶盏喝尽了,“皇上,妾妃怎么害你呢?这些年来,妾妃的命,也是捏在旁人手里的。昨日,妾妃确是有意将剑脱手,但下毒的事,妾冤枉!” 我彻底心软了,相信了花儿的话,“爱妃尽管告诉朕,无大的事有朕给你做主。” “皇上,你道妾妃是什么人?” “盏花不是陈爱卿的族妹吗?怎么忽然这么说起来?” “臣妾确是陈觉大人的族妹,但那是后来认的。我实则是给冯大人以良为贱买来的吴越国人呐。” “爱妃说说,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急了,问道:“你怎么会是吴越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金陵人呐?” 盏花道:“我不仅是吴越人,而且,算起来我和皇上您,还有仇恨呢。” 我朗声一笑,把茶杯盖端起来拂了一下茶汤,“爱妃莫非与朕取笑,越说越奇了!” “盏花不敢开玩笑,原来当真是有仇的。” “哈…你倒说说,朕末识得你时,咱们两下里,能有何仇怨?” “杀夫之仇。” 望着陈盏花冷冷的脸,我惊得睁大了眼,“你要还朕一个道理!” 皇上有所不知,臣妾娘家姓陈,但和陈觉大人没有亲眷关系,臣妾原是钱塘穷苦人家出身。我爹只因家里困难,在当地一个吴司农大人家做活养家。这位吴老爷的大儿子吴建,在吴越军中做裨将,这个吴老爷为着自家儿媳妇不能生养,便与我爹约定,收了我给他儿子做妾。因我太小,先在娘家待年。 我娘不愿将我嫁与这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无奈我爹已收了聘,我娘无奈,没几年为这事病死了。我才十二岁那年,我爹便张罗着把我嫁给那吴建。 可是命运与我开了个大玩笑,就在我家发轿的前一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吴建在战场上战死了! 来报丧的人露出话音,说吴将军的尸首上中了一支弩箭,上面刻有“景通”两个字! 如此一来,我爹陷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吴家给的钱,几年来他早已经花没了;另一方面,吴建虽死,吴家确是十分富有,我嫁过去不一定会吃苦。 于是我穿着嫁衣,嫁进了将军府。我似懂非懂地坐在喜帐里,却给人在右颈边重击一记,从头上套下了一只麻袋,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到了吴国。 我没见到卖我的人,事后,听接收我的冯延巳大人的管家冯保立说,是一个壮汉奉他家主母之命,要把我卖得越远越好的。 我正在怨恨自己苦命,冯保立却拿来一张纸:“姑娘,你自愿入冯府做舞姬的契约在此,按手印吧。” 我哭着不愿盖,冯保立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你以为,冯府舞姬是这么好当的?甭看你生得不错,你可还得训练呢!你练好了,自可把你爹也接过来享福。要你没那个资质,过不了初选,也就三天,你就降为使婢,替冯大人干三年粗活抵债!” 我听了,自是有些动心。初选时,我表现一般,但负责拣选的郑嬷嬷却还是挑上了我。 我就这样训练了许多年,真正成了府中头等舞姬。我终于有钱在金陵置了所小宅院供养我爹。我当时派心腹姐妹悄悄过境,从吴越国我家里接了我那势利的老爹,好好的尽尽孝。 也就在我嫁给您的前几年,吴越国天火烧宫,有一名吴越使节宁大人拜访了我家冯大人。这件事原与我无关,只怪冯延巳要我等十八位舞姬唱曲佐酒,那宁某点了一支钱塘小曲。满府里却只有我识得这曲,也只好唱了。 那宁某是夜就通过探子找到我爹,要用我做吴越的探子。我爹一见有利可图,他立刻就答应了。 后来,陈觉和冯大人饮酒,见了我,便问我的藉贯姓氏,我只得骗他说我就是金陵人,姓陈。陈大人大喜,当即认我为族妹,后来的一切,您就都知道了。 可天意弄人,我嫁过来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从孝,偏偏那一年,那宁大人自吴越国降过来了。昇元六年,从孝三岁的时候,宁某这厮因卷进李昌河贪没一案被先帝下狱了。 我听说这个消息,原也没什么。可是那个宁某为了减罪,把我的往事透给主审的国丈钟大人和大理寺萧大人。偏这时从孝又得了急病……很快就夭折了。我身体本来遭了重创,心里又怀疑从孝的死因,可吴廷绍太医和众位圣手都作了结论,我孝儿是气喘病急发而死的,你知道,他向来有这个病。我虽哀恸万分,身受锥心之痛,却又能说什么呢?可就在那日,钟娘娘又拿来了宁某的供词,我一看,上面果然有指我陈盏花为细作的话,而且钟皇后当时还告诉我,宁某已问斩了。 后来又有几个昭阳宫的下人明里暗里提点我,要我断了非分之想,记住,日后的太子,定是正宫嫡子来当,否则把旧事翻出来,我就别想得好儿。我经此一吓,身体就再没好过。皇上,妾妃可以发誓,我是怎样的,您心里明白,我从来也没有为吴越国做过任何事啊。这回王姐姐去了,我才下定了决心,非把这事说出来,所以故意脱手了那宝剑,引你疑心到“冯”字上,可那剑锋是有毒,臣妾是真的不知啊! 皇上,盏花心里的事,可总算对你说出来了,便死了,也总算与你恩爱过一场,一生不枉了! 我沉默地听着盏花的话,不知该怎么回应她,“以良为贱,收买人口”父皇辅佐让皇时就立法禁止的,要是这事给人翻出来,冯正中、陈觉仕途就到头儿了;从孝儿去世不一定有疑,但当时朕也追问了多天,这么多太医不可能都看错,虽然我也痛心,四儿走了就是走了,也只好叹息一声罢了;至于太子由谁来当,莫说现在我正当英年,存活的皇子既不多又太小,谈不到立储的事,就算将来真到那一步,又哪能轮上钟凝烟这个妮子说了算?她也就吓吓盏花这种老实人,唉,无非是后宫红颜相妒争宠的伎俩,何必说它! 我百感交集,明知道盏花需要我的抚慰,确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她才算妥帖,我不敢告诉她,此时我早已移情她人,可能这辈子也转不回她的身边了,我不敢对视她的目光,只是与她错肩并立着,脸上微微动容,眼含泪意,低声揶揄一句:“爱妃不负朕,朕却有负爱妃。过去的事莫再提了,你好好歇着,朕且去光政殿走走。”便不敢再看她,转身跑出了含香轩。 冯延巳坐在光政殿政务房他的办公桌前埋头办公。我含怒走到他身后,以目示意宁安不要通报,我瞧见老冯书法秀逸,这一点是我由衷赏识的。其实我赏识正中的地方何止这一处!他幽默、机警、多才多艺又懂得揣测我的心意,而且每次都是准的。他是个什么都玩儿得来,怎么都能让你称心的人。和他在一处,永远都有小开心,还不带重样儿的。 我想着冯正中过往的种种,想着元帅府的几个旧僚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心又不争气地软了,本来沉下的脸色,在不经意间又和善起来:“正中。” 冯正中转过头,慢慢搁了笔,粲然一笑,露了一口白牙:“皇上!怎么啦?是不是政事不忙,要臣等陪你打马球?” 我故意刺探他:“朕听说你府上又买舞姬啦?” “哎!现在的这一批,不成!那身条儿还没练软呢!” 我狠下心肠,勃然怒道:“冯延巳,你违了父皇的法度,私自收买人口以良为贱,还敢在朕面前信口胡言!” 冯延巳道:“圣上明鉴,那些女子的爹妈都是自愿的!她们或为舞姬或为我的姬妾,都凭的是自己造化,反正我可是不曾亏待过她们和她们的家人!” 我的话一时被他噎住了,抬眼朝桌上随便看了看,见一叠奏本中就有萧俨参冯延巳的,我拿起来看了,不由地有些心惊,原来萧大人已参他好几条罪名,除了我发现的一条外,还有好几条大话,但还有一条实的大罪:“侵占他人房产”! 正中野心不小,连朕的后湖他都想要,可眼下他玩儿大了,人家竟然告他侵占高审知将军的祖产! 高审知将军是杨吴时期的大功臣,他去世之后,房产现在分给了孙子继承,这可是标志着我李氏皇族对旧臣的眷顾,万一处理不好要动根本的! 冯正中知道我要说什么,沮丧地道:“我的房子是找高家孙子买的!” “那为何人家把你告到了萧大人那儿去了?!” “那是那是他们不讲理!约好的房价,他们临期又要涨价!等我看在高老将军的份上答应他的高价,合约已签,他孙子又不想卖了!我家管家冯保立实在气不过,一时没管住手下,两家手下就打起来,结果就误伤了高将军的孙子……” 我不耐烦了,拿奏章敲他的脑袋:“你还说呢!快,把那房子还给高家,再赔些银钱了事,莫让人家再参你!” 冯延巳耷拉着头:“唉!我亏得慌呢!谁让我的人打人了呢!冯保立这个铁公鸡,我今儿让他拔几根毛儿补我的亏空!” 我看他这样,不好再责他,反给他支招道:“对了,最近我正在打算用你和孙晟为相,现在萧大人参你了,你先称病,在家躲几天儿再说。” 他笑道:“可我身体结实着呢,啥病没有啊?” 我顺口道:“你就说你鱼吃多了,撑着了!” 我俩咯咯笑了一阵子,冯延巳道:“孙晟这个死心眼儿也提啊!” “当然!你要有他一半正直啊,朕就把唐国朝政交给你一人儿!” “好…”冯延巳躬下身故意大大行了一揖:“臣孙孙晟晟谢……谢……” 我知道他是笑孙大人口吃,板了脸道:“不许如……” 此字还没有出口,我就笑起来了,正中道:“晚上到我府打叶子牌可好?” 我道:“我不去了,身上有些不爽利,熬不得夜。” 正中深看了我一眼:“那位炼银器、献奇酒、跳飞燕留仙舞的仙师,果真把你的魂摄去了。伯玉,得空,你也去瞧瞧曼曼吧,她怕是也想你呢吧。” 唉!我无奈地看看冯延巳,心里叹了一声,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天天巴巴地想着燕云馆,想着回去守着她,粘着她,追着她跑,围着她转,看着她好我就欣喜欲狂,若她不好我就心痛如绞,这种感觉自我成亲以来,从没有过,就是当年和芸芸,怕是也没有这般激烈!为了她一人,我又不知要负几多红颜,造下几多情孽了! 第122章 麒麟劫(1) 其实我心里对于小钟她们也有愧,尤其是冯曼曼,所以从政务房出来,我到妙音阁转了一回,兴致上来,拿曼曼的琵琶拨了一曲《朝天子》,曼曼本是吹着玉笛和我的,听得是一阙道乐,她气得脸蛋发红,搁了笛子,起身撵我走人。 我这时才意识到,曲子触了她的心伤。意欲停步哄哄她,却一句话也无从说起。我只好悻悻离了曼音阁,想了想,去宝华宫接母后,总不会有错吧?先去燕云馆接了定云,反正是咫尺之遥,也好让她在母后那儿得个好。当年,母后派候天文去九华山赐死定云,幸而现在母后让步了,我要想招叫定云也多表现,日后好顺理成章纳她为妃。 我对定云说起要到马道人处去接母后,她倒爽快,立刻与我去了。我俩没用车马,挽手走了一段路,只见方山风景甚幽,连碧草都好似精心修剪过的,柔软如毯,一根长出的杂草全无,我不觉得意道:“这里的草知朕驾临,也都生的规矩了。” 草坪上红淡白浅,竟是些小野花,定云说此花名“美人樱”,虽最是好养,常成一片花海,但最是谦逊,从不夺主的。 我在深宫中,奇花异卉常见,野花却是不常有,当下便打趣道:“彼美人不如此美人,草木虽香,终究无心,美人如冰,顾而有情。” 定云颊上如霞晕一般,转眸瞥了我一眼道:“已到他山门了。” 那门上的两个半大童子自是识得我的。我白龙鱼服,手拿一柄宽幅湘妃竹骨子的折扇,顶发由小宦精心梳理成髻,用玉导束了,外罩玄色通天冠,白色广袖宽袍,烟灰绸质中衣,米色衬裤,寻常朝靴。两童子见了我与定云,就要行礼,被我止了。我问道:“太后在何处?” 年略大些的童子道:“已在后面茶房,与我家国师说话呢。师弟,还不去通报?” 我笑道:“通报甚么,我们自去就好了。” 观里香火鼎盛,各方信徒、道众极多。 当下我拉着定云,转到后山,见墙上有匾曰:“国师云房”四字,笔势虽宏丽,行笔处却有闺阁气,我道:“这是个女子写的!” 定云笑道:“果是行家,马道人上回约我给他写的!” 我道:“怎么你不曾给我写过?” 定云俏眼一瞟:“你又不曾求我。走吧,就在这后面。” 早到茶室门口,见闲人一个也没有,幽静清雅,果是饮茶去处。 一扇紫竹门静静关着,我的手指刚要敲上去,只听里面太后带着醉意大笑道:“你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一喝就醉了!” 马道元道:“醉了好!忘乎所以,胡帝胡天,皇上也不好管我!” 母后停了一停,声音又低了些:“当年那事,你悔吗?” 马道元道:“我不做那事,你就得永远作偏房。须知我在宋家的时候就喜欢你,要不是老爷子……” 我听到这里,只觉浑身冰冷,后面的言语模糊了一些,只听马道人说了一阵子,母后又道:“那吴太医已死,如今知道这事的人再没了。但我的儿终是不及为帝,我总是不心甘。” “你不是顺了他的意,允了兄弟相传么?” “这是他自个儿提的,谁知真情假意?大臣们反对不说,况有祖宗成法,我又不好干涉朝事。那一天,我总见不着了。” …… 我的手不由得拉紧了定云,拽着她就往后山门走,一路上强笑着和她说东说西的,但自觉手脚已然冰凉,脚步竟也是虚的了。我当王爷时在高史官家曾看过他写的史稿,知道当初父皇在席上鸩杀周本大人不成,还能从容转赐给申渐高,看来我李景通,万世也难及父皇了。 定云瘦瘦的肩膀,承着我渐渐加重的重力,她一步步硬撑着把我扶到了燕云馆,我呆怔怔地坐了一会子,心里才渐渐明白过来,定云见了我这样,脸都吓白了,“伯玉,你莫吓我,有事别掖在心里啊。” 我只觉得整个人似浸在冰水里,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平生第一次这般无助,迅速出手抱紧了回身去取金针的定云,又怕失了态,我只道:“我觉着冷,云儿,你莫恼我……我,我害怕!” 我拥着定云哭了一大场,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她肩背之处,她紫色的上衫上洇了一片,但她终究也没有躲开。 我哭过了,心里一时也犯了迷糊,兄弟相传是我当年在父皇灵前提出的,原是为了达成父皇的心愿,太后也一直没有反对,如今看来,我的母后竟是巴不得我早早终了,换我弟弟上呢?! 若母后当真不是我亲娘,那我亲娘是哪一位?但说这事落到别国君王耳里,我又当如何自处?便只叫一两个大臣听了去,传得满朝皆知,只怕一夜之间叫唾沫星子淹了我,我纵有千条功绩,那班忠臣也要将我自那龙位上掀下来,只怕要落个让皇那样的结果了!不,不,除了让皇,还有我的姐夫杨琏,二弟妹上饶公主,他们,可都是异姓之人呐…… 我细思及此,不禁浑身毛发倒竖,猛一转念,还是要将这事隐下才好。 我轻轻放开了定云,定云注目于我,想了想,沉声道:“先将这事隐了吧,闹将出去,对你不利。” 我轻轻握了她手,抽了抽鼻子仰天把眼泪倒回去,柔声对她说道:“好了。你放心,我知道。如今,就算天塌也不怕,总有你跟着我呢。” 我看见定云也有泪珠挂在眼睫上,洗得她那对水眸更为明澈迷人,“你若心不稳,便像当初一般横抱了我吧。你不是说过,那样心里塌实么?” “原来我的话,你还是放在心上的。我抱着你,求你在这墙上题一首诗我看,可好?” 定云被我抱持着,眸子里慧光一动:“便有好诗,也没笔墨。” 我就在她柜上妆盒里拿起一支眉笔,细看了她双眉,单手先替她描了“笼烟眉”,才转递给她:“这就是现成的。” 定云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浮云飘渺入皇城,何必金风玉露迎。生就承浆炼雪手,只于高士过处停。 我看了,将凌乱思绪全抛,“我便是个高士,今日自要请教……” 我在定云处与她同吃同睡厮磨了一夜,至子夜却梦见告老外任的周宗大人泪流满面地在廷上咆哮:“景通啊,景通,不想当年的龙袍,老夫竟是披错了!你既不是先帝骨血,就下来吧!” 我猛地直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白绸寝衣早已湿透,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呢?” 定云睁开睡眼,起身与我并坐,温言劝我:“伯玉,你可有愧么?只要你这个君上做得秉正,自有的是人撑着你呢,你又怕什么?” 我听了,细想这三年朝事的处置,都当属公允,便觉心里大安,倒头睡去,后面半宿虽有绮梦,只恨记不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假意宣布圣躬违和,免朝一日。其实我远远没有闲着,而是派了表面上归王延政管,实则听命于我的一百名羽林军士兵,将太后的昭华殿好好的“保护”起来。 第123章 麒麟劫(2) 我心里不作他想,别了燕云馆,怀抱着从慧,带着汐萍、揽桂和淬月三个徒儿,直奔太湖塍玉岛。 以往我只闻其名,末踏其地,如今我们一行踏足太湖圣境,这景致与那唐宫人工雕饰之美大有不同: 我眼前只见玉水苍茫,天地一片白,轻涛阵阵,卷起千重雪。万顷波中,大小岛屿无数;叹服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难测。我登上小舟,风送轻舟泛于五湖,看沙鸥水鸟,果然自在随心无羁。天在水上,水接于天,心如轻云,飘飞止息,皆出本意。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想起李伯玉,枉披了那龙袍,却被拘在金笼子里,哪里去寻这等自在? 来到太湖之中,往来俱是山间野客,渔人舟子,却早有个中年道者,驾船接应我等。我在舟上行了个道礼作揖道:“道友请了,请问吾师祖天机真人仙驾可在门中?” 那男子还了一礼:“正在岛上等候师妹,请随我来。” 我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骨格清俊,脚步轻捷,想来轻功了得。生就长容脸,高颧高,五官不过中常,一双细长眸子,却是极秀,眼角飞光,点亮他平凡的容颜。一根牙骨簪子,簪头上半轮残月束住馒髻顶发,穿一身糙白道服,水蓝丝绦紧束细腰,身量甚高,足登一双麂绒兽皮软靴。我心中暗叹,这塍玉岛天机门非同凡响,引路的道友气质出众,可见这已然式微的天机门,却依然藏龙卧虎。 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上,自然说到了这塍玉岛。据说此岛的由来可追溯到春秋时,那吴王阖闾有爱女名塍玉,一日受父赏,得了半条残鱼,谓其父有心辱己,恚而自尽。阖闾哀甚,在锡惠山大湖中建坟七十二处,以一座为真,其余为假,那真的上,修造巧妙机关,号曰“飞鹤”,引百姓来观,待人毕集,将墓门封死,以生人殉女。大湖之中,因公主坟故,得以形成众岛,遂改名“太湖”,而真坟之所在,以公主之名,命曰“塍玉岛”。 我们行舟经过许多小岛,方才见到湖中一个大岛,其幅员堪比一个小镇。将船拢岸,只见那岛上虽立了个门派,却也大小百业,无其不有,果然别有洞天。 眼前的天机门主道场,名曰“清心观”,门前一幅对:心怀三界,隐遁红尘三千丈,德泽四海,傲踞桃源九万里,横批为自在无羁,甚合我意,随那道友走进去,走过天机门巍峨金字的牌坊,此一中匾,号“一片玉”,黑地金字,正是昇元帝御笔亲书。 那道友住步行礼道:“师妹请了,小道讳字,上正下清,以道号行名,随家师姓周,末问师妹法号?” 我心中猜测此人是谭国师一派周昱的徒弟,便笑道:“周师兄请了,小妹道号定云,同样以号行名,我本姓…我姓耿。” “耿师妹请了。吾师祖姚真人在观内候驾,请!” 我蹙了眉尖,不解道:“周师兄的祖师,不也该是谭国师么?” 周正清乜了我一眼:“我原是周昱师傅出外行医……”他顿住话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师妹方来,门内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还请先见祖师吧!” 我深悔孟浪,随着周师兄进去了。在二道门处,自有师弟进去通报,须臾再进一门,果见天机子端坐蒲团之上,慈和地看我一回,道:“你这紫发的女娃子,如今却是一头乌发,你受李氏之恩匪浅,红尘之缘尚深,艺成之后,母去子留吧!” 真没想到,自庐山一别,再次见到我的师祖天机子姚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我跟他学艺之后,再次返回唐宫!本来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让我儿从慧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地,让自己也离开李伯玉这个令我捉摸不透、无限依赖又毫无安全感的男人——我只想他是我的丈夫,可他偏偏是个皇上,不可能是我定云道人的丈夫。 既然如此,我就离开他,图个自在。可是天机子,见我的第一面,却对我下了逐客令。天机子的神情平静无波,对我道:“小云儿,你可知你临产那日,唐主下令搜遍金陵八门,才遇着我的徒儿,便二话不说逮了他。只为逼贫道现身。小云儿,唐主对你,已是大有不同了!” 我脸上亦是淡若澄水,低声道:“您是方外高士,也解得风月之事?” 姚端嘴角噙了一缕笑,“你不知道,贫道据易经八卦推演,唐国近日将有大变,祸延云儿你。而你这后辈小徒,只有把从慧徒孙留在门中,才能侥幸避劫。” 我望着天机子慈和的脸:他已非和尚装束,依旧改为道家装束,容颜清癯,衣着雅洁,却是一领淡水蓝宽领鹤氅,他头上重新生出银发,用三清宝冠束住,我观他的样儿,不觉“嗤”地笑出声儿来:“师祖,您一会儿做和尚,一会儿又做回道人,小徒瞧着,门内定是无羁自在,所谓皮相万变,道心不改。弟子只愿常留在此!” 不想那姚道人,脸上已现愠色,低叱道:“你这野鸟流云,我弃佛回道,也是看在你两个师傅,楚秋云乃我爱妻,潘易乃我爱徒,皆是我一生挚爱之人,看他们面上,为了救护于你,我才给那李景通三分薄面!你如何这般轻佻,不顾上下师徒之别?!” 我将从慧交给汐萍,甩了甩拂尘,不情愿行了一礼:“师祖恕罪,劣徒定云知错了!” 天机子道:“罢了!待吾先试你功力。我予你十日时间好生准备,十日之后,你在此三清殿中把各项道门技艺与诸位师兄一一演练一番,予吾一观吧。” 师祖天机子给我的第一个机会,我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了呀。可黄白术、道家经义、锡丸剑、医术等杂项,我已多时不练,倒是书画音律,这些年好歹在李景通身边,跟着他浸染了一些,不敢说有长进,但毕竟不退步吧。 师祖给的十天时间转瞬即过,我的“献艺”和当年潘易和守一当年的献艺完全是两码事儿。我被周师兄等人欺负得可以,可是伤筋动骨不伤心,我还扛得住! 我“抟剑成丸”的技艺,原来不知不觉已退到初阶之境,口中紫色的剑气,当年重伤了景通的咽喉,可现在,却连周正清师兄的一丝皮肉也破不了。其他师兄们都在窃笑于我,我心里有愧,灰着脸站在一边儿。 天机子眼眸一闪,沉声道:“你炼的药银和珠子,还是符合一个入门弟子的水准的。定云,你这次展示的是你的底子,老夫得空单独指导于你。我再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只要你能用锡丸剑和拂尘,胜过本门首尊师兄周正清的细竹棍,你就可以记名于门内,且我对你另有指派。现在命门中女弟子马馨颜领你去你和从慧暂住的西偏院云房。你的三个徒弟住同院的客房。你们先下去吧。” 我一边跟着素衣的马师妹离去,耳边传来同门们的窃笑。我心里也暗自嗔怪:我头次与周师兄交手,被他打得这么惨,何况他还对我留着三分客人的情面,这十天后,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呢?这个天机师祖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揣着心事,抱着儿子和汐萍她们对望了一眼,回神来,只见马师姐一人衣袂飘飘地走在前头。后来我才从天机子那里得知,马馨颜师姐年纪足足大我一轮儿。她是马道元留在塍玉岛的徒弟,看得出她原本生得很美,侧颜犹为动人,只可惜她是个哑巴,年纪又过了四十,看她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必是一位佳人。 天机师祖的一句话,我后边儿的十天算是清闲不得了。我拿出了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没日夜地拼命修习,从慧还不消停,所以我着实在疲累。 直到这一日夜中,我在自己的云房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徒儿们都已睡下,我也拥着从慧在怀,昏昏睡去。梦境一团蒙昧,并末见着那李伯玉。 我原以为今晚梦境安乐,谁知迷蒙间却见着一个陌生之人。 “师妹好睡!小道有事夜访师妹!” 一个黑衣道人阴恻恻地站在我房中,我不觉打了个寒噤,深恶这厮无礼,但脸上也不肯露出。我见此人面色苍白,深目尖颏,身形长瘦、人中颇短,颧骨甚高,薄唇失色,亮目有空,作个揖道:“贫道俗家姓丁,道号觉生,以号行名,今贸然来见师妹你,自是为了师妹能在师门立足,万望师妹勿要见怪。” 我道:“小道不敢嗔怪师兄,但师兄请在外间稍待,待定云更衣相见。” 丁觉生阴笑一声道:“鸟爪道姑,最是个尤物,曾迷住李氏国君,今日又何必过谦呢。” 我猜他来者不善,便从枕下摸了一只锡丸剑(另一只已被萧大人留作证物),微笑道:“师兄有话明说吧。” 丁觉生凉凉地说道:“我也不与师妹绕弯子了。师妹一到塍玉岛,就得罪了一个人。” “我得罪了何人?” “首尊师兄周正清。” “却是为何?” “呵。”丁觉生冷哼一声:“我师祖谭国师归隐多年,天机师祖早就放出兵解之讯,潘师兄又不幸去世了,当年天机门中,躲过昇元元年清洗的元老,一致推举首尊接任掌门。且已约定,今年过了天机师祖生日,就办接任大典。这时你却忽然到来,竟连师祖也复出了,你说周师兄要又等到什么时候?…呵,我想师妹你心里一定诧异,你门窗均锁,劣兄又是怎样进的门?” 他突然蹦出的这句话言中了我的心思,我蹙起眉,拿眼梢子瞟了他一眼。“其实很简单,劣兄用了我师周昱所传的崂山穿墙术。而此术,整个天机门前辈中,只有姚谭二位师祖以及你我二人的师傅四个人会;而再传弟子中,就只有首尊师兄周正清一人是光明正大习得的。” 我闻言轻嗤一声:“师兄差矣,难不成丁师兄你…不算个人儿,成仙了不成?” 丁觉生勉强干笑一声,“实说了吧,我是偷学的。但是第一次偷学,就给周正清觉察了……” “所以…”我试探他道:“你从此成了他的人?” 丁觉生沉默了一回,缓缓道:“师妹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劣兄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师妹你的香闺,实在是因为在下有幸识得宫中的一位贵人,据他所说,师妹虽蒙皇上赐号‘耿先生’,实则却是杨氏之女!而我,与杨氏颇有渊源,不愿师妹留在师门纠缠于俗务,被同门所伤。我着实是为了师妹好啊。” “我的事就不劳丁师兄挂心了。我与小儿、徒儿等,要在师门呆多久,小道心里自有计较。至于你家首尊师兄的地位么,自有天机师祖和几位元老师祖们商议定夺,又与小道有何干系?再说到这李杨之争,如今唐国兴盛,吴国早灭了十三年之久,天数玄妙,岂是你我所能逆转?就算我真是杨氏女,也并无复国痴心。丁师兄只须这般回复那贵人就是了。” “师妹…好吧,深夜叨扰师妹,其罪不轻。师妹既然心意如此,劣兄便告辞了。” “丁师兄好走。” 我料到那“贵人”,十有八九是水清。闭目细想,我觉得,不管我是不是杨吴让皇杨溥之女,我都挺对不起他的。他可能生了我,又真真地为我传功疗伤,是对我有大恩的人。可是,我是个惫懒健忘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在我去丹杨宫之前,从来不认识杨氏的半个人,就算在丹杨宫,我和那“父皇”也不过相处了十几天,凭什么让我之后的人生,都和杨氏缠绕不清?不,这些都不是我心窝子里的话,其实,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我与景通……不想了,我要与那唐宫断开,与景通…不,与皇上李璟…断开……只有这样才是对从慧好。李从德、李从孝全都夭折,听说早年还有个五皇子,是陆德妃所出,没落地就死在她肚里了,按说生死有命,可偏偏李璟的几个女儿们却都好好的活着呢。难道阎王爷还会挑男女不成?不…我的从慧,为娘离开唐宫,也非像自己说得那般堂皇。为娘离开景通,不足惜,为你作主,让你放弃皇室贵胄九皇子身份,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你啊。慧儿,皇后恨娘,冯美人等人恨着娘,甚至你爹也在怨着娘,娘都不在意;娘知道,销去玉牒名号,为你的今后关上许多扇门,可娘是为你好,你懂事之后,可不要恨为娘啊。 不管丁师兄、周师兄他们怎么想,我修习锡丸剑是放松不得的。除了天机门,偌大的唐国,我和儿子还能去哪儿?我躺在榻上,想着只要我练好了,到时候不要输得太难看,天机师祖看在我慈云师父和潘大哥的份上,一定会把我留下来,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深宫里的妇人,盯着我的从慧不放了。我也自由了…李伯玉,今夜我的梦境中最好没有你,这样我才自由呢! 第二日清早师祖派马师姐来领我去了悟阁相见。没想到我刚进去,天机师祖就送了我一份大礼,“女娃儿,当年我本想带着楚秋云踏遍山河,去寻奇才,以报答我师尊无尘子救命授业之恩,可我那妻子为了照顾你的缘故留在了会真观;我想,我心里应该恼着你啊。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弟子收你为徒;我本以为我与你今生没甚缘分,可没承想在庐山又见到你这紫发的娃娃了。本想庐山缘尽,我为了终你留个纪念,便把内力传给景通,让他护着你,谁知他又把内力全给了你了;我想,这下,我姚端和你,总没什么缘份了吧,可没想到,你产子之事,还得劳烦于我!哎!看来我这个师祖,真的不是白叫的。定云……这个名号,是我那老妻给你取的吧?” “是。”我点点头,看向天机子那静如古井的眼:“师傅爱我,我从小就把她当娘看,可是…在庐山之前,我已不记得您了。” 天机子的眸子黯了下去,轻轻拍拍我的肩:“接收我全部的修为,然后,打败周正清,才能在天机门记名。” 天机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愣了一下,抬头正视着天机子,缓缓道:“我不可能会赢,我只要留在门中,保我的从慧幸福一世,也就心足了。” 天机子眼中竟莫名似有些痛楚之色,他沉声道:“从慧,我会亲自为你培养。而你…若你不想和儿子分开,就必须打这一场;若你不打这场…恐怕…为了他的安全,你只能把他一人留在门中了。” “难道师祖,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了吗?” “没有。唉!”姚端叹了一声:“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心里,不想让品行不端的周正清当上掌门。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我的弟子接下无尘祖师的衣钵,所以,请你接了我的修为,加入门中吧!” 我顺口就答应了姚师祖。师祖满打满算才五十出头,难道老糊涂了不成?我的底子现在这么差,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天机门上下这么多双眼,我定是打不过的,唉,为儿子,我拼一下吧! 我惯用的兵器,一是紫绦拂尘,一是锡丸剑,初试的时候,我已知周师兄用的是窄刃软剑,虽说我现在接下了天机子的修为,对战实力可能有所增强,但周师兄做上首尊之位,实力必是不俗。我心知是打不过的,只要到时候输得别太难看,天机师祖脸上别太没光彩就行了! 第124章 定云:麒麟劫(3) 景通给太后召医的诏旨,很快传遍全国。我心里明白,这是李璟把太后软禁了。其实我相信,李璟绝非残忍凉薄之人,所以虽然我了解内情,我还是预备要劝劝李璟,免得他落了不孝之名。 但我尚末进宫,在李璟下诏的第二天,马道人就趁夜造访了我的燕云馆。 一向颇有高士风度的马道长,此时竟不遗余力地哀求我帮忙——请我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帮他见太后。 我和马道长颇有渊源。当年初入金陵,就住在他的通济观,他那时就对我们三个颇为照顾,后来,我知道,帮我解“飞烟散”的红药丸,正是他所制的。更重要的是,马道元,他是潘大哥的表舅。 马道人提出的这个要求,将我置于两难的境地中。若我答应了他,等于公然和李璟作对,违背他软禁太后、逼出真相的用意,倘若我不帮他,又实在觉得人情难却。 让他见一下太后,又能如何呢?但我现在想知道,马道元与太后,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我俩交谈到此,我发现一向风采萧然的马道元,几日之中竟是瘦了、老了,水蓝八卦道服,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合体了。“云儿,那件事露了,就在那天宝华观的茶室里……哎!我知道,无论我有罪没罪,我都活不了几天了……没错!我知道,皇上怀疑我与太后有私情,他怀疑得没有错!可我马道元,其实从来没有对不起他李璟,相反,当初若没我,今天焉能有他?” “马道长,你和太后还有伯玉……还有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忍住,便直接向他问道:“你放心,好歹,他还没把我这里看起来呢!” “我和太后,我俩……” 当年,因我父母都死于战乱,本家族长作主,将我卖与淮南富户宋家,自幼与他们宋家签的是死契,做了一位家生小奴。我见天跟着宋公子。宋公子这个人重文轻武,他家人让他习武煅炼,他总躲着要我替他。渐渐地,师傅们教公子的武艺,都被我偷学过来了。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宋府公子做保镖并伺候我家公子读书,后来,由于我武艺出众,我又被老爷选中作为他的保镖。 自然也就在那个时候,渐渐长大的我情窦初开,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我家小姐宋福金。但我也知道,虽然我利用工作之便和公子的信任时时给她传信,用尽一切机会大献殷勤,但小姐是否爱我,我也无不知晓。 你知道,两淮是黑旗军的龙兴之地,我家老爷,曾经有一回帮助节度使王戎将军秘密传送了一封军情秘信,而这封秘信救了王戒将军的性命,所以王戎和宋老爷从此情如兄弟,彼此拜了把子,还约定两家成了世交。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伙扬州孙家乱兵,军队打散了以后,这些人做了强盗。有一日夜里,他们趁大家熟睡之机闯进宋府,抢了宋家资财无算,一把火烧了宋家的房子。幸而天可怜见,我从火中把小姐背了出来。从火堆里出来的时候,福金说过,她知道,把她从火里救出来的人,一定是我。我知道,她心里果然是有我的。为了她,我二次冲进火场又救到了重伤的老爷、夫人。我算是立了大功,老爷当即问我想要什么,我就乘机向他求亲,谁知已受重伤的老爷却仍是不同意,还不听宋公子讲情,非说是我勾结强匪,趁人之危,当即叫小厮把我送进了衙门。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牢里吃了几年官司。当时昇元帝还叫徐知诰,正在掌管狱讼之事,他的属官萧大人见我案子有冤,就把我放出来了。 出来后的我辗转打听到,宋老爷和宋夫人后来投到自家的老宅居往,好几年前已相继去世。宋公子带着宋老爷的信去找王节度使,原想在军中立足,谁知他过于文弱,没有几年在军中染病死了。他死了以后,王节度使看人走茶凉,就把宋福金小姐给了她家王青萍小姐做了丫鬟,又因王老爷看中徐知诰是个俊才,一心要与他攀亲,所以王将军命她主仆二人一起嫁给了徐知诰!我听说以后非常伤心,生了出世之心,这时候街上人谣传,以前中了状元的那个名士姚端“死后还阳”,投入了太湖天机门,现在神通广大无人能及! 我心想,只要我也有了本事,我再去找福金,叫她跟了我,强于给她人做小妾。 我辗转找到天机子,做上了他的徒弟,跟着他几起几落,在天机门没有干出什么名堂。这时,终于有了个机会,天机子的师弟谭紫霄成了国师,听说随时可以接触到徐知诰。我欣喜万分! 强忍了一段日子后,我给谭国师捎信,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得到了谭国师的回书,急忙离开师父天机子,投靠了谭紫霄。谭国师把我带到了紫极宫。在一次祭祀仪式中,我终于又见到了宋福金。宋福金和王青萍两人分主仆前后立在徐知诰的身后——主仆都大着肚子。 这时因为我的叛师行为,我在谭国师手下,并不受信任。很快谭国师想要归隐,我坚决反对,苦苦劝他,两下几近反目。于是谭国师打算把我贬到通济观去。 我尚末成行,就接到徐知诰大人的令谕,要我充当道医,主要负责为宋夫人保胎。 我再次欣喜若狂,马上来到内堂,见到了徐知诰。 “你是天机门谭道长的徒弟?” “回大人,是。” “你是福金的同乡?” “回大人,是。” “嗯。我出征在即,两位夫人的事无暇顾及。既然福金说你行,你就留下来为她护胎吧。但是……”徐知诰停了一停:“有几件事,本官需对你言明:虽然本官开明,用人惠及僧道,但若有半点绯语传入我耳中,你休怪我无情;其二,你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若福金的胎有失,我要你提头来见;其三,事毕之后,我会赏你,但你的去留,仍然但凭你师傅定夺。你可记住了?” 昇元先帝那个震摄之力,你也是清楚的,我匍伏于地,磕头不止,一口答应了下来。 到目前为止,我尚末做过一件坏事,可是,先做坏事是正是徐大人跟前最当红的太医吴廷绍。 吴廷绍当时奉命给王夫人保胎,他却叫人把红花汁熬入汤药内送给福金喝。这岂能瞒得住我?要知道,天机子的医术超群,我的医术岂会差呢?结果是我利用送药之便,趁着厨房的人疏忽,我把两家的药给换了。 王夫人服后,很快出现了症状。等到徐大人回来之时,人已经垂危了!王夫人胎死腹中,但她临终留了遗言,要大人照顾她的侄女。徐知诰含泪答应了。王夫人一死,徐知诰便要处理吴廷绍,吴廷绍为了保命,只能哀求徐大人带他到军前去效力。徐知浩一向是公大于私,赦免了吴廷绍,带他又上战场去了。 宋福金最大的心病就此了去,但她的劫难还没结束! 因为,福金临盆的那日,徐大人第二次出征末回,但吴廷绍等从人却先行回来报信了!吴廷绍奉徐大人钧旨,先来探他长子情况,到时报与他知。 福金的孩子由稳婆抱出来之时,我与吴太医同看,我的心凉透了——孩子小指只有两节,这瞒不住我,有此等征象之人,先天愚笨呆滞,非痴即傻,此生莫说什么宏图霸业,只怕连亲妈都认不得! 我当天晚上就潜入内房与福金说了这事,福金觉得生下痴儿,徐大人必不会扶她为正室,而会考虑新纳之妃。她立刻决定,由我连夜将病儿带出,换一个健全男婴带入宫中,并安排心腹柳眠随我前往! 我与柳眠连夜将此儿埋于秦淮真娘墓之侧,尔后,安排柳眠在秦淮找了客店住下。 我想到了我的师娘慈云。我知道天机子与慈云相好,我叛出之前慈云有孕,算来产期正是这几天。天机子一心做掌门,把老婆挪到了金陵玄真观,说不定正不想要这个儿子呢。 我于是趁夜来到了玄真观,但师娘的孩子却得了惊厥之症,命在旦夕。我暗中用气功救了这个孩子,却偷偷点住此子的穴位造成闭气之象。很容易骗过了病榻上的师娘和冷漠麻木的稳婆,天机子这个人当时却不在!我事后把这孩子一看,粉团玉琢一般,双眼有灵慧之光,乃是有福之象也。 我想,这也许是天意,便把孩子带回客店,交给宋福金派来的丫鬟柳眠,又重贿了存放孩子骨殖的怀善堂周掌柜,让他派人将埋去的痴儿取出火浴了,假称天机子的儿子。周掌柜收了钱,打发了一个哑巴的伙计,把这事儿给办了。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骗走了师傅“夭折”的大儿子! 第125章 定云:麒麟劫(4) 这一夜注定多事。马道元离开了定云的燕云馆,而定云身边的闻黛却窃了穿宫牌进了宫,寻到了李宁安,带到清晖殿见了我。 我因为陈觉劝降李仁达的大事末定,急着在清晖殿等信,所以摒退了他人,静静坐在殿中,听着闻黛惊心的禀诉。 卜闻黛匍伏于地,细细地讲了马道元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坐在御案前,脸色凝重,感觉到自己罩在金龙出云龙袍下的身体,微微生汗。我不动声色地坐着,等着闻黛说完。 卜闻黛低头向下,垂着眼眸,等着我发落。我厉声道:“你说完了么?” 闻黛觉着气氛不对,颤声答道:“回皇上,马国师…马道元和我师傅就说了这些。小道看这些话有碍皇上圣誉,所以……” 听了这话,我勃然大怒,想不到定云身边竟有这样欺师灭祖卖主的人,虽然她的告密可能有助于我,但我还是霍然站起,低吼着打断她道:“所以你猪油蒙心,趁夜进宫来嚼舌,你意欲如何?” “小道是为着对唐国的忠心!” “呵…”我冷笑连连,“你可知,你家师傅没有派你来,你却自来了。你探听到秘事,确是对朕有功,可你却背叛你师父。你不晓得……”我逼近数步,两下里各怀心思地死死对视一瞬,我伸出两个手指,扳起她娇美的脸,那下颏处立刻留了一块胭红的血印:“卜闻黛,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却要永远守着黄卷青灯过了,因为你不晓得,朕最恨卖主无德的人。何况你竟卖了定云,你便是天仙下凡,也饶你不得!李宁安!” 李宁安进入清晖殿来待立于侧,我却凝神想了一想,道:“带她下去,削了头发,发到永宁宫嫁给杨氏族人吧。” 当年我以太子齐王监国之时,宋齐丘跟父皇建言,把杨氏族人迁往更远的泰州永宁宫。宫门封闭,吃喝用度由朝廷配给,但官内人不得接触外间之人,所有通婚嫁娶,也在族中自理。 如此做法确实冷酷,大违我平素推行仁政的本心,但人心末附,李氏江山不稳,不说众臣尽皆附议,且说这样一来,杨氏诸人便可保命。我思来想去也不便反对。 如今我让人把卜氏丢到永宁宫,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但当时我一怒上头,立刻处置了闻黛。 处理了卜氏,我心里对于如何处置马道元也已有数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定云会怎么看我,但我清楚,或许我只能这么做了。 第126章 李璟:麒麟劫(5) 这一夜注定多事。马道元离开了定云的燕云馆,而定云身边的闻黛却窃了穿宫牌进了宫,寻到了李宁安,带到清晖殿见了我。 我因为陈觉劝降李仁达的大事末定,急着在清晖殿等信,所以摒退了他人,静静坐在殿中,听着闻黛惊心的禀诉。 卜闻黛匍伏于地,细细地讲了马道元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坐在御案前,脸色凝重,感觉到自己罩在金龙出云龙袍下的身体,微微生汗。我不动声色地坐着,等着闻黛说完。 卜闻黛低头向下,垂着眼眸,等着我发落。我厉声道:“你说完了么?” 闻黛觉着气氛不对,颤声答道:“回皇上,马国师…马道元和我师傅就说了这些。小道看这些话有碍皇上圣誉,所以……” 听了这话,我勃然大怒,想不到定云身边竟有这样欺师灭祖卖主的人,虽然她的告密可能有助于我,但我还是霍然站起,低吼着打断她道:“所以你猪油蒙心,趁夜进宫来嚼舌,你意欲如何?” “小道是为着对唐国的忠心!” “呵…”我冷笑连连,“你可知,你家师傅没有派你来,你却自来了。你探听到秘事,确是对朕有功,可你却背叛你师父。你不晓得……”我逼近数步,两下里各怀心思地死死对视一瞬,我伸出两个手指,扳起她娇美的脸,那下颏处立刻留了一块胭红的血印:“卜闻黛,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却要永远守着黄卷青灯过了,因为你不晓得,朕最恨卖主无德的人。何况你竟卖了定云,你便是天仙下凡,也饶你不得!李宁安!” 李宁安进入清晖殿来待立于侧,我却凝神想了一想,道:“带她下去,削了头发,发到永宁宫嫁给杨氏族人吧。” 当年我以太子齐王监国之时,宋齐丘跟父皇建言,把杨氏族人迁往更远的泰州永宁宫。宫门封闭,吃喝用度由朝廷配给,但官内人不得接触外间之人,所有通婚嫁娶,也在族中自理。 如此做法确实冷酷,大违我平素推行仁政的本心,但人心末附,李氏江山不稳,不说众臣尽皆附议,且说这样一来,杨氏诸人便可保命。我思来想去也不便反对。 如今我让人把卜氏丢到永宁宫,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但当时我一怒上头,立刻处置了闻黛。 处理了卜氏,我心里对于如何处置马道元也已有数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定云会怎么看我,但我清楚,或许我只能这么做了。 第127章 定云:麒麟劫(6) 后来我与他说到刺客、剑上之毒等事,看来马道元实属不知了。 我见他诚恳,便与马道长约定,今晚我将靠潘大哥的秘籍制出一颗偷天丹。尔后,明日进宫时,将他化成文小何的模样。马道元进宫后,不是仅仅见太后一面而已,而是,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决意要帮马道长带走太后,离开唐国。 马道长走的时候,我对他说:“贼道人,你都是个糟老头子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拐了太后,坐着我的云鸾车出城,然后离开唐国,跑得远远的。” 马道长面带忧色,“可你助我拐带皇太后,可是族诛之罪啊。” 我淡然一笑,抬头望了望云中月:“我不怕,我没有族。再说了,你知道这件秘事,不管有没有太后的事,皇上都会猜忌你,你还是尽快离开唐国,别犹豫了!” 马道元眼神有点虚,他执了我的手道:“可是…你,你孤单单一个人,又没名没份的,我们跑了,皇上怒极问罪,你可怎么办?” “放心吧。李璟,他不会杀我的。”我这样说着,想着他过往的温柔,心下笃定,催道:“快走吧。” 我想打发闻黛送送道元,可一时却不见她。便又派汐萍执灯送他出了别馆,马道元一走,我便用一只小鼎,开始试炼偷天丹。足足忙到天亮,得了两颗。我准备在马道长进宫后,寻机将太后易容成侍女柳眠,待他二人随我出宫后,只要安全了,马道元自可驱散药力,恢复本相。 而我也想到了,一旦脱逃成功,景通必会怨我,要是破了脸,我大可甩手走去,仍上九华山寻个幽静所在呆着就是! 第二天一早马道长一来,我便依计而行。 云鸾车到唐宫东门,路上没一点阻碍,马道元在车里道:“听福金说,因你长得像先帝垂青的紫月,又迷着皇上,她曾起意要杀你,还派了侯总管……” 我微笑道:“以前的事,提它作什么。再说,我原是看在你的份上。你莫非怕了……” “我怕,我只怕连累了你……” 我紫色广袖一挥,朗然一笑:“不怕。我原是在他心里的,他断乎不会伤了我。” 我已至昭华宫门口,远远望见皇后问安的车驾,已被萧阙挡下了,我上前对萧阙道:“怎么皇后也不让进?” 萧阙绝美的眼睛瞧了我一瞬,透出几分关切之意,“师侄怎么在这风口上到此地来了?我记得太后,与你不和呀?” 我道:“我才不见太后呢!只是带了些补品,我带两个人送进去就好了。” 萧阙道:“陈大人传回消息,福州李仁达不肯来归,圣上正恼呢,师侄此时不宜触他逆鳞!” 我含怒看着萧阙玄色明光铠:“你穿了这身儿,倒是向着他。太后若有个好歹,他江山也坐不稳。我带些应用之物进去,料皇上知道了,也没甚要紧。让了吧。” 萧阙无奈:“你何苦来趟这混水?只好好做你耿先生不就……” 我反唇相讥道:“那你这和尚,为何出山?” 艳阳下,我领着马道元和几个小徒进宫去,萧阙并没有拦我。并不费什么事,过后,我领着这班子人又出来了,只多了个柳眠。我对萧阙说,太后感念于我,派柳眠姑姑去燕云馆伺候我了,免得与她一同禁在这昭华殿。萧阙看了看我,忽然把我拉过一边儿,道:“阿云,收手吧。皇上是聪明智慧天子,只怕没甚事能瞒过他呀。” 丽日洒在他俊雅的脸上,甚是入我的眼,我拍了他的肩道:“好师伯放心吧,云儿有数!” 原来宋福金,绝非利用马道元,而是真真爱着他的。丢下半世富贵,儿女牵绊,跟了他去,竟是如此决绝!我深感此事,真是做对了。 我自驾车,脱兔一般送了他二人出城。心想今日总算做了件好事,瞒过了李景通,他若知道了,我只告诉他,从此马道人离得远远的,再没人说出你的隐秘,且你上边,也再无太后压着,以后放手争天下,大家落个自在,岂不最好。今后风声过了,自可探知太后所在再去尽孝,岂不两全其美? 我又转念一想,万一你怪我时,我也不怕,我只信你,断不害我的。 想到此处,我暗自得意。描金饰彩的云鸾车在绵长官道上缓缓而行,我难得不带从人,自坐在领头的马上赶它,听着马驹蹄声清亮,只觉得满心欢喜。满目里只见桃红柳绿,莺飞草长,果然夏日光景犹胜于春。 转眼已到燕云馆前,下得马来,见早有人牵了白马在门口等我了。 来人穿了雪似的一袭紧腰夏袍,下摆上却绣了几丛枯墨色的瘦兰,腰系暗云纹米色缂丝带,手拿一把泥金诗扇,足下微露玄色粉底皂靴。 穿得越是干净素雅,越显出眉目间的秀气来,不说话,已带了三分诗书气。 我见景通这般穿戴,不觉莞尔:“昨日不见你,今日怎么又这样来了?” 景通道:“上来,带你去钟山瞧瞧景!” 反正大事已是成了,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去便去了! 天高云淡,苍山叠翠,我与他并立在钟山之巅,难得一个旁人也没有。景通看了我一眼,问我:“累不累?” 我微微一笑,唇角腮边自起两个深深梨涡:“不累、不累,如今我已好了,再上高些也使得!” 景通将扇子轻摇,笑道:“小姐是‘只在高士过处停’,小生却‘只恐高处不胜寒’,难得风光绝好,咱俩放肆行乐可好?” 我道:“愿陪公子。” 便与他在山溪边垂钓,竹林里同听野士吹箫,还扮了文士墨客与仕子聚谈诗赋,末了野味湖鲜、淳醪香茶,一体尝了,品评一番,复又坐了小舟泛游清溪。看看天已渐暮,绯霞漫天,将那满天白云,染作酒色,大好湖山,也似醉了一般。 景通拥了我道:“今日随我到云暖楼住着,明日朝罢,咱好到北苑一游。” 我没兴道:“我懒怠进去,你明日下帖请我便去。” 他软软看我一瞬道:“今日要等陈觉的上表,一人在宫里也无趣,你便随我去吧!” 我心软了一刻,便应道:“那也罢,便跟你去吧。” 景通似是一时忘情,大力拥了我一瞬道:“这样才好,你我是一处的,什么都可说得,你原该是要随我去的。” 第128章 定云:麒麟劫(7) 我便与李璟两人一骑,从东门回了唐宫,到了宫中,他不让我去云暖楼,却嘱咐小宦安排我换了男装,跟他到清晖殿去。 这一夜景通并不安然,初更上接了一道飞马秘奏,我知是陈大人的。我给景通披衣,他坐在案前提笔回了一道旨,也不知答的什么。便又回来躺着,歇了不上半刻,李宁安疾步进殿,奏道:“事已妥了,太后……” 我心一惊,急忙在他身旁阖眼假寐,景通道:“嘘,你小声些。”复又起身,压低了声音:“那就好了,把萧阙撤了吧。太后……” 听得萧阙道:“果然不好。末用晚膳,委顿得很。” 景通道:“也没法子,先叫底下人稳住了,风声不可走露出去。” 我字字入耳,只觉得全身渐渐冷去。寒意由足底蔓至全身,黄绫纱幔隔不住月光如水,丝面龙凤衾上华丽的绣线,在那欲明欲晦的光影下,化作一幅繁丽的白描绣像。而被中属于景通的体温悄悄冷去,我感到珠帘微漾,碰出细碎声响,他的脚步带着倦意缓缓而至。 太后被追回来了,那马道长呢?那,那还会不会连累其他人?我心里害怕起来,只觉得景通的一只手从身后环住了我,丝滑的寝衣上自有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他道:“冷也不怕,有我呢。放心,所有不好的事,全都不和你相干。睡吧,一觉醒来天地宽……做个好梦……” 然而我定云却不得安眠。睡梦中我和景通来到了宝华观的花径上。 但又似有一群黑甲罩身的羽林军在我们前面跑着,把路上的美人樱践踏殆尽,我恍惚间又见景通全身金龙朝服,冕冠上的珠帘晃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依稀记得我是在他身侧的,一瞬又好像离他很远。 只见他袍袖一挥,“逆贼马道元,传播流言,拐带太后,颠覆社稷,罪大恶极,诛!宝华观全班道人,均属附逆,诛!” 一大群人冲上去,乱刀挥舞,血肉模糊。 我记得我跪下来,当即跑着他的腿,大哭:“我也知道,我也有份,你把我也杀了吧!” 我惊醒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喑喑地哭着,泪水把李璟的前胸全给沾湿了。景通披散开的乌发,和我哭湿的乱发缠在一起,他抚着我的脑后,用手指捋顺了我的长发,拿自己的袖子擦擦我的脸,声音也柔和得像纱缦滤过的月光:“没事,莫怕,有我呢。唐国天大的事,都有我在呢。” 我已醒来,哪里还睡得着?便抽泣一阵子,问他:“马道元人呢?” 他睁开倦眼,熟视了我一会子:“知道这事的人,马道元、宝华观众道士,都已伏诛。连伺候过姐姐的孙仙姑,也已诛了。太后,自是拉了回来。” 我觉得我的身子瞬间如纸飘飞,一点点焚灭在火焰里。忽地,又似一盆冰水自上浇下来。心口猛地揪痛一阵,喉间一口热血涌了出来。 我咬着下唇把血咽了回去,死死地看了李璟一会子,巴不得我从没认识他,这辈子从没似此夜般恨他,我只恨目光作不得利刀,恨不得剐得他肉片片飞,喉间血呛得我低咳几声,我木着脸问他:“你还少杀了一个,如何就忘了呢?” 李璟自然地拍着我的后背:“我何事曾瞒骗过你?你知道便知道了,便真要把我掀下来,也由得你!” 我放肆大哭了一阵子,方抽抽嗒塔地道:“想不到,你…你竟这么狠!当…当年,他可…他可成就了你啊!” 李璟目光阴冷坚毅,灼灼摄人,那样的眸光在暗夜里观之,邪魅狂狷,实在惑人,叫我一时难辨善恶,“定云!我实话告诉你,若别人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活不成的。祸及我的子女不说,就连景遂、景达是否先帝正统也会受到质疑。整个李氏皇统必乱,唐国不稳……” 我闭目不观,泪雨长垂,一个劲摇头道:“我不听这些大道理,你父皇已驾崩,你只需宣布太后薨逝,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你却要堂而皇之地杀了这么多人……” 李璟惆怅地伸出一双手来瞧着,好像手上沾了什么一般:“你以为,我这双弹琴字诗的手,愿意沾血么?定云,我不瞒你,想到那些血,我就恶心呢!可我没办法……过不了多久,太后与人出走的消息一传出去,人家不是笑别人,都是在笑我李璟啊。诸国主笑过了,便疑心到那件事上,我不能让唐国,永远做他国的笑柄啊。” “哈…哈…”我坐起身来,仰首含悲冷笑一回,音冷如冰:“皇上,金銮殿上,都是孤家寡人,小道,先谢过你不杀之恩,但贫道不忍有玷你的圣名,明日,也自当拜别离去了。” 李景通隔着被抓住了我的丝裤,抓得我右腿生疼,“定云!你不要忘了,你是假道人,是我的女人。你便跑到天边上,我也要追你回来!” 我连眼梢都不屑于再瞟他一眼,淡眉一挑,头微微昂起,“你要逼我,也就一死。” 冲动之下,我此时便穿衣离去,李景通犹豫一时,没敢叫侍卫拦我,我连夜步行出了宫城,自驾了云鸾车回别馆。 到了燕云馆,汐萍报说闻黛因事被贬到泰州永宁宫,服侍让皇余族去了;我正在气头上也没理会。当下收拾了包裹,与汐萍、淬月、映荷、揽桂等几个爱徒作别了,没等天亮我就离开了燕云馆。 第129章 李璟:麒麟劫(8) 定云走了,没有片刻的停留。我也不知道剩下的半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闭着眼装镇定,却梦见服毒诛死的马道元,眼角流着血泪,口口声声喊着后悔当初、苍天无眼,他流泪向天,咒我唐国的国祚不长! 我很心虚,特别害怕,但是无碍,我总算没想到她呀!马道元、孙仙姑还有好多道士死了,无辜,他们全是无辜的!太奇怪了,口口声声喊着仁慈正义的我,手上怎么会有无辜的人命呢?我应该有一万条理由,可是没有用,我还是不停地梦见马道元,梦见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忘恩负义! 我吓得睁开了眼,努力睁得亮亮的,不让自已睡去,可眼前又看见了定云的脸:凝脂雪肤,含露杏眼,淡淡的细眉,还是我替她画的,她媚眼含怒,柳眉带愁,紫薇丁香般清灵的韵致,那样绝决地离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又阖上眼,想忍往泪,但没奈何,眼角一酸,不住地淌了许多泪。 第二天,我强打精神去上朝,却在朝上听说惊人的消息:陈觉劝说李仁达不成,擅自矫诏调动各州兵马跟李仁达开仗了! 我正好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在陈觉和冯延鲁等人身上。在朝上我击桌大骂陈觉,当即决定要在军中斩了他和冯延鲁。 冯正中声泪俱下地劝我放了陈大人和他弟弟。并表示他愿意把刚到手的宰相交出不干。 正中和宋齐丘等人都说大军已经开动,杀了主帅是自断股肱,为今之计,只有往前线增兵!我冷静下来,想到只有如此,便又往战场上派了魏岑等多路人马。 我才不去想定云的事呢。越想越是六神无主,干脆不想。用兵失利,李仁达背信弃义,拥兵自重,但我不管,照样谈笑风声,举办曲宴。 宴席上面我喝了不少,接着又打了几场马球,只觉得肚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要不是景遂跟冯正中跳马拽住了我的坐骑,我已从马上跌下来了。 黄昏传来了母后病危的消息。我不顾柳眠姑姑的挡驾,强行闯进了太后寝宫,但她始终不见我,把被子蒙得死死的,就是不见我,不喝药,不用膳,不说话。 我跪在她床头,絮絮叨叨讲了孩提时许多温馨的往事,讲到自己十分伤情,但是母后还是不理我。 我恨呐,我问母后,难道这么多年的母子情份,会比不上一个马道元? 母后的头发一夜成霜,她终于背着我,带着泣声回答:“哀家自知有罪,不是哭我自己,是哭这座皇宫,究竟容不得一个情字。” 我动情道:“母后,马道元已死了,今后,我们母子……” “哎…也是报应。”母后叹了一声,虚虚弱弱地说道:“当初那孟氏……” 我血脉贲张,急着想从母后口中得知真相,但同时也担心母后会因为回忆往事而过于伤情,累及她的身体,增加我的负疚感。左右为难之下,我低声劝她:“母后先用药,别的事……” “那孟氏是你害死的!” 我痴痴跪在昭华宫冷冷的砖地上,华美的明黄龙袍云飘龙舞,但在这夏日的寝殿中我却觉着冷。跟着母后的话音,我思绪飘远,回到了最美的十六岁年华。 眼前是清清的一条水泾。父亲的府邸中自是没有,我的府中他也不让有。那日我领着芸芸,到一处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所在。 我发现,情人们的感觉总是最准的。这个连达官贵人们都不一定会正眼瞧的僻静所在,却已经成为众人聚会的乐园。人们三三两两地腻在一起,而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公子哥,而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带着自己心尖上的小夫人,跑到这背人去来寻自由。 我们坐在月下,美丽的河灯点点漂浮在水上,月光浸在水里,星星也沉在水中,微风徐徐,涟漪点点,草香阵阵,虽没什么歌舞管弦、亭台水榭,只单单和她依偎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芸芸对我说,公子,今日我有些头疼。 我说,什么公子公子的,父亲大人有五子七女,男的可以叫公子,女的可以叫女公子;我不要做什么公子,只做你一个人的伯玉,你以后,只要不在爹跟前,都叫我伯玉,甭说什么皇上、什么公主弟妹,就算在天皇老子面前也不改! 我放肆地笑着,跟她说,我看老二就是比老大强,我们还要照样儿生好多好多呢! 她嗔怪我道:“你们男人呐,我成专生孩子的啦!” 我道,你不乐意生,咱就不生。今天是怎么就头疼了? 她想了想,浅笑着和我说,今儿母亲请了那个马道士来给我肚子里的这一位念平安经,又是敲锣又打鼓的折腾了一天。 我大咧咧地对她说,你既不喜欢,什么马道士、驴道士,明日就叫他……离开! 芸芸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没说那个词儿,要说了,老爷可能又要训你啦!” 我大笑了一阵子,怕什么呀!在这儿啥也不用怕!我们芸芸不喜欢他,我立马叫他滚蛋! 芸芸道:“伯玉,你可快活么?” 我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说,干爷爷有个儿子,也就是我一个叔叔,他就活了三十几岁,他活着的时候常说,这么快活的日子,活一天相当于人家活一年,如在天上一般!他说他少活几年也不冤,可我却舍不得死,我还得活着,一直和你在一起呢!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我们自以为私下里的谈情说爱,却成为害了芸芸的一碗毒药。 第二天,任性的我果然去回父亲,让那个马道人离去,再也没人在我们跟前嗡嗡地念经了,但是母后,也失去了见马道长的机会。后来我要求不上战场,在府中陪着芸芸,但是被父亲严词拒绝了。我只得悻悻地上了战场。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个至今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家伙,早不写他晚不写,就在这时候竟然写信叫徐家知训叔叔早日提防着父亲。当然这信给父亲埋在徐知训府的暗线给查获了。 父亲最恨有人探听他机密,下令在府中各房和自己的幕府宾客中暗中调查了好几天。结果呢,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可父亲是个多疑的人,他又把和徐知训有关的人都过了一遍筛子,想来想去,竟然怀疑到我的芸芸身上。是野心把仁爱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冷心肠的人。而母后,明明知道,那信是传出去了,可芸芸的字根本没有那样好,她没读过什么书,唯一写得好的字是我的名字——徐景通三个字,还是我在一个冬天里暖着她的手教她写的呢! 那份东西如此愚蠢,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地方,不可能是什么细作写的,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陷害!甚至我现在怀疑,这信根本就是父相找人写的!哎!可我怎么当时就没问出来呢?! 母后其实当时就疑惑了,可是为着马道元,她没有说出来。母亲附和了父亲,在孩子出生后,他们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赐下了那份酸梅汤! 他们不想揪出真正写信的家伙,他们只想清除掉徐知训留在徐知诰府上的最后一个人! 宋福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剜着我的心,但是我没有哭,我努力不流一滴眼泪,我知道,这就是个皇帝和常人的差别之一。我嚼着牙坚持的时候,母后——宋福金气息奄奄地说了一句:“你爹晾了我一辈子,全不顾我当年苦心替他伺候义祖,替他挣得皇储的情分,我恨他,还有你……李景通!道元当年不该换了你来,就该留下痴儿,至少痴儿不会和我作对,害死道元,断了我的活路……不过……” 母后倏然转过头来,面色一如死灰,一双眼晴深深抠了进去,发丝凌乱,一夜之间,福相已失,死相已露,吓得我心里一揪,颤声喊道:“母后……”心里的恨意在一霎时之间忽地软了,我拉了她的手,尽力喊道:“终归母子一场,恩怨就两罢了吧!” “晚了,你逼死了道元,抄杀了宝华观,你我的母子情分,已然断了。你逼死道元,也就逼死了我,你这辈子仁孝唬得过别人,怕唬不过天去……天若有眼,也报在你和那假意帮我、暗里告密的道人身上!” 一蓬鲜血从母后的唇边缓缓流出,她是咬舌而亡的。我趴在她的床前呼天抢地,昭华宫哭声阵阵,犹如地狱一般。哭过了,我强打精神吩咐将白布遮了太后容颜,入宝棺之后才许众臣来吊唁。太后的遗容却不许旁人窥视,凡知晓此事的宫人太监,一体连夜送了尼院和高陵。 太后下葬的那日,尘沙飞扬,风极大,泪水凝成薄薄的盐霜绷在我的脸上,我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哭母后、哭马道元、哭宝华观的那些冤魂,哭我自己,还哭定云,我真的感到了一种直达心灵的悲哀,便处在九重天上,也不能消解半分,我觉得,身处帝位反而会更痛苦,因为,我又去和谁说去呢? 第130章 李璟:九重悲(1) 我掰着指头算到定云离开了八天。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下去。我窝在澄心堂拼命理政,这么多年从没看的那么仔细,我认真地看着,批着。李宁安把点心端上来,苦口婆心地劝我用膳,可我什么也吃不下。头昏脑涨的我,上了百尺楼,来到了二层——宫里最大的佛堂。 我虔诚地礼佛敬香,可是袅袅香烟中,我看见马道元悲愤地看着我,喊道:“外仁内暴,何其伪也!欺天灭祖,必折后福!” 我手拈心香,强自挺直了腰背跪在满堂塑金披彩的佛祖面前,心里恍惚想到: 来禀告完事的李宁安,并没有提到萧阙执行此事的时候,马道元说过这些话,可我分明知道,这些话他就是说过的!寂静中,香雾腾起如线,仿佛那群被诛死的道人,就在这佛堂念着道家忏文。但我眼前分明又看见一双眼睛,那是父皇的眼睛。父皇穿得还是那么朴素,龙袍的袖子上还打着补丁,他一双眼犀利如刀,狠然瞪着我,指着我怒吼道:“李景通,你这个逆子!滥杀无辜,残暴不仁,大唐国在你手里能有好吗!” 我想到小时候母后抱着我,爱我、护我,可是最后她却落到那步田地……这都是我的错! 我心里的底气是彻底泄了。不知怎么的,虽然我努力回避,可是这时候我还是想起的定云。定云,你在哪里呢?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我拖着沉重的心事上朝,朝上的消息也不好。陈觉他们的兵力是很多,可是将领个个为了抢功,擅自行动,和李仁达的人交战,东打西打的,输多赢少,竟是一点光也没有沾到。 下朝后,被贬为太子太傅的冯正中跟了我很久,然后他劝我说:“伯玉,太后仙逝,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也要振作一点;至于战事嘛,你看先皇,丢了一小块地他就魂不守舍的,可在我眼里,你是个英雄主啊,你应该看开一点,咱照样玩,过阵子看我们的将军把地争回来不就行了嘛。走吧,咱们上后湖看荷花,再不看,可就要谢了!走吧!” 我脸色苍白,强作无事扭头打量了他一眼,“为了陈觉和你弟弟,你到手宰相没有了,我看你一点不失落嘛。” 老冯长笑一声道:“你知道吗,自打烈祖昇元帝允许咱们交游以后,我就觉得只要能待在您身边,没事儿陪您谈谈诗,论论事,高兴了打个马球、蹴个鞠什么的,这辈子就知足了!再说了,在唐国,我还有什么没有啊!您对我们这些太子府的老人儿,可真是没说的!我不要做宰相,只要跟着你就行!” “唉!”我叹了一声,轻轻拍拍他的背,见他换掉了紫袍,只穿一身红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柔柔对他说:“当了这个少傅,你恐怕不日就要远赴抚州外任了。今后咱俩想见面玩儿一玩就不易了,哎!走吧。” 我凭风而立,御舟上黄绫纱帘迎风扬起,一如定云当时舞袂蹁跹。偌大的御舟上,与当日一样的微风中,我却倍感孤独。 荡舟湖上,想想便叫人取了一张琴来,触手温凉,这分明是定云当年为我换的琴弦,琴身裂痕已修补妥帖,着意描了丁香纹样,我幽幽弹奏当初那首《懒画眉》,满脑子都是定云当初的样子。 细细听来,远处楼阁之上,分明有人以笙和我,想来必是我何处不留心又惹了相思,那人吹得哀哀切切,似有无限难言幽恨,和我如今的心情,恰是一样。 忽又想起前线的将士,要是这次败了,我要怎么向父皇交代呢? 正中道:“陛下得了什么好句子,快快写下来,上去便找人唱出来,我们也好品评品评!” 我琴声一滞,问他道:“正中,你做过亏心事没有?” 冯正中想了想道:“要说谁没有做过亏心事,一听就是假的。我也欺了很多次心,有的事儿已经不记得了!” 我道:“铺了纸,我写给你看。” 小内侍端了一张小案,正中殷勤的铺了纸,我便挥毫写道: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我脑中一遍遍闪过,她愿意跟我来云暖楼,她跟我一起走在宝华观的花径上,她和我一起去钟山,向往着无羁绊放浪形骸的日子。我和她本是一种人,她不就该配着我吗?可我,为什么就得不到她的心呢?不,不!她的心原是我的,却被我不小心丢了。 我最珍惜的情愫,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我打下江山,又有什么用处呢?想到这里,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了,脸色也显出病色,大不如前了。 冯正中是个情场高手,看我那样子,他随手拿起我的墨宝,叠了个方胜贴身藏着,便出声笑我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命’,伯玉,我这首《长命女》也是写来劝你的,天下的美人都是你的,何必为了一个……” 我摇了摇手,“没的事儿,谁说我为个道人伤神了?没的事,绝没的事儿……” 我嘴里硬着,心里却没底,稍后的晚膳,我什么也吃不下,但逞强喝了许多酒,我带醉闯进了百尺楼的地道,又去了燕云馆。 墙上的那首诗,带着眉笔的脂粉气,定云娟秀的字体映入了我的眼帘,定云,你只在高士过处停,我这昏君你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我看了一会子,忽然觉得肚里翻江倒海的,无处可奔,便在燕云馆中吐了个七零八落。跟我出来的两个小太监,急忙把地面收拾了,我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定云的榻上,睡了一回。虽蒙了被,但还是冷入骨髓,心里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却是发起高烧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朦胧醒来,只见钟凝烟、李玉涴、冯曼曼等许多人围着我啜泣。 钟凝烟道:“好好的宫里,皇上偏生不待,这才几日,便在这里成了这个样子!” 我道:“别这个样子,朕也没事。喝多了罢了!” 钟凝烟哀哀哭道:“皇上……皇上曾对臣妾说过,槽糠之妻,我定不负之。如今臣妾就在这里,难道,难道皇上觉得、觉得臣妾不好么……” 我轻轻擦了凝烟的泪,道:“烟儿没有不好,都是朕不好。天晚了,烟儿领爱妃们回去,待朕好一点,就去看你们……” 钟凝烟答应了“是”,没有多留,也就领着李贤妃、凌水清、陈盏花、陆紊等出了燕云馆。只有冯曼曼不走,依旧在那里守我,她冷冷道:“你我真的到了这一步,你连句话都不愿和我说了么?” 我见她绷不住了,泪珠一颗颗往下抛着,心里好生难受,想到我与她过往也多有小儿女间的的快活,我不觉温柔如水:“我知道,亏得最多的就是你。曼曼,你放心,要是我死了,我也舍不得让你去那尼院里受苦。我会放了你,给你置所宅子,你就去宫外好好生活吧。” 冯曼曼冷然道:“难得你不敷衍我,竟还是想着我的。可是,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趣味,宫里宫外,也是一样的。只是我就是想不通,既然你与她这么辛苦,为何就不能顾着点眼前之人呢?” 我落了泪,阖了眼不敢看她,只徐徐答应道:“你既这样说,朕以后不让她进宫,也不再……不再见她就是了……着人把燕云馆封了,把那…把那地道也堵了吧。” 其实,不待太医说,我心里明白,我已两天没进一粒米了,吃下的东西,动辄吐尽,这般吃不得东西的病,便再强的人能撑几日?千万不可让她回来,免得瞧见了我最后那恹恹待死的样儿。 曼曼道:“几日光景就憔悴至此,不如弃了御医,从外头召医吧。” 我摇摇头道:“不用的。常言道,人的命天注定,强求不得的。就由凌大夫治着,我且捱着吧。待我想通了,自当回…回宫去。” 冯曼曼幽幽叹了一口气,那深邃的美目,含着盈盈泪意,凄艳绝人,想必是她冷了心,淡然道:“到这地步,你也不必自欺了。我…我便求我哥去找那道人回来,璟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好起来啊!”她说着便伤心起来了。她是我册封的妃子,要她去找定云回来,我又怎么忍心! 当下我便拽了曼曼的手,劝她道:“爱妃莫哭,横竖是我负了你。常言一朝一朝臣,一朝后宫一朝人,今后,我若不在了,定留给你一纸书,好歹让你出去得个自在……” 曼曼听了我的话,哭得更凶了。哎!我素来知道曼曼爱我。可定云,为何就不能这么在乎我呢?我不觉潸然,定云,你若说了这话,我就舍不得走了!定云,我自有我的傲气,可不会求你回来,你若不后悔便永远别回来吧。 第131章 定云:九重悲(2) 我作别了宋为,回转自己宿处,却迎面撞见揽桂冒冒失失地道:“师傅竟然不知!才刚天机子太师祖打发马馨颜太师姐,吩咐自今而后,师傅不住此院,而挪到太液宫居住,太师祖则循例挪到太清殿住。我等挪在侧屋同住。汐萍与淬月二位师姐已过去张罗了。师祖吩咐,您一回来,便回太液宫,今晚尚有大宴呢。” “知道了。”我心里早料到了,语音也懒懒地没甚波澜,“你们自个儿的细软收拾好了。后几日,我要离岛数月,你们在岛上等我就是。” 揽桂应了声:“是。” 我忽想起一事,对她吩咐道:“今晚宴后你到我房里来一下,悄悄过来,仔细别惊动了门中其他与咱不熟悉的人。” 揽桂在我徒儿之中,年岁最幼,长相平庸,胆子小,办事却谨慎牢靠,且她与汐萍和淬月相比,终究算个生面孔,因此我心里的主意也定了。 “桂儿,我有要事,到时别误了。” “师尊放心。” 她对我的称呼,依着门规用了敬辞,弄得我不甚自在:“罢了,小桂儿。你我师徒情如姐妹,不用那些。一同去太液宫吧。” 我和揽桂来到太液宫,见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天机子绝难得地带了笑意,招呼道:“阿云啊,你师潘易,虽不曾正式履任掌门,掌门令却已下。所以,算起来,你是本门第五任掌门。你是个女儿身,照旧例,因请女徒伺候你更衣,今便由汐萍、淬月服侍于你吧。” “是……”我这个是字方才出口,本门的贺千寻长老便打断道:“耿仙师因曾任国师,在道门的位阶当然高过我等。这守宫砂,便不用验了吧。” 我的脸顿时羞红,耳听得许多窃窃私语之声,天机子道:“掌门禁嫁娶之说,当年原是无尘祖师为修‘微尘决’的神功而设的,如今祖师羽化,神功有主,此规条亦复无用。吾今废此一条,千寻,你既为上位之尊,自今当提携后辈,友爱同门,共辅门主的宏业,知道吗?” 我心中暗暗沉吟,三长老的资历,原比师祖长一辈。师祖坐上掌门,就可如此说话。口气果是不小! 贺长老的长脸红了一阵,行了一礼,憋着气道:“是。千寻谨记掌门师弟之言。” “嗯。请掌门更衣吧。” 我换了一件掌门八卦道服,却不是我所偏爱的紫色,而是通体深蓝底子的广袖道袍,以黄黑二色绣线精绣了一个阴阳鱼图,配以象征道门至上位阶的杏黄绶带,显得我人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天机子打量我一番道:“阿云,掌门是不易当的。既受皇命,当忠王事。你明白吗?你需跪下郑重宣誓: 临事之时,抛却一己,蹈于汤火,奋义不惜,道心向国,永贞李氏。” 这也是个过程,我便依言下拜设誓已毕。 天机子将“三清冠”戴在我头上,又取圣物大“桃木令”,握于我手,将我手擎起,道:“礼毕。请入重华阁进斋宴,尔后,接取第一桩要务。阿云,这次要务,由我发,可下一次,就要你亲自定夺了。你接事后,准备三五日便上路,明日,我便领你到右岛机要处‘百目阁’,右岛文芷长老随同前往。” 天机子说一不二,我与范长老只有应诺的分儿。 天机子上前执了我手,吩咐道:“眼下要务,想必那小宋也都与你说了。师祖已派正清与你焦师兄入朝,去做那一难事。另一件易事,便由你一人去做:前赴水月观,察查观主薛冰的行止,查出庐州贩婴案真相,设法配合当地官员,纠出首恶,澄清有伤门中清誉之流言,清剿门中败类。尔后,你速回塍玉岛。” “这么多条,就我一个人?” “你放心,门中每处俱有暗哨。你赴庐州,路途遥远,每站都会有人接应于你。且你完成此任务之后,也有权辞去掌门之位。当年你师傅,就是考核了主上倚重的郑匡国大人,完成了门中急务,才有权辞位的。” “唉!”我望着这身老气横秋的道服,心里默念姚师祖交给的“要务”,终于明白,为何潘大哥要辞位离岛了。没法子,儿子还要姚端师祖教导他的文武之才,且我今后还要安身,先听他的吧。 随众来到太液宫一墙之隔的重华殿。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却全是素的!我向不戒荤腥,又贪酒,跟着景通住唐宫、别馆,吃好喝好决不必说。如今,唉!先吃着,到时候,在宋师兄跟前再打牙祭! 开宴时,宋师兄果真没有参加。天机子望着宋为空出的位子,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愠怒,叹道:“天生古怪,随他去。” 一旁的小谢,咬了咬嘴唇,纯纯地瞥了姚端一眼,柔声道:“师祖莫生气,今日正是无尘祖师和您在溪边领回他的日子,不是吗?” 姚端闻言想了一想,道:“是便是。可道门之中,讲究清心无欲,他却心系红尘,以末见生父为憾。其实,那位宋翁,又何尝——” 天机子喃喃说了这些话,却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定云,真正道家就该吃这些素斋,你就算不惯,今日也要做个样子。莫要想着重打牙祭,暗地轻慢这仪式、宴席。须知天下习道者,有多少人穷其一生求此衣而不得,求此宴而无缘呢。” 我脸红了,姚师祖幻花境的读心术,显然已殝化境!哎,什么都瞒不住!“是。”我低低应了一句,硬着头皮慢慢吃菜。 好容易吃完,我规规矩矩恭送师祖和三长老离去,方如释重负般把汐萍找过来,道:“萍儿,你去仙街,买点糊灯笼的彩纸和竹篾回来。月儿你去备些紫粉与水,我要制银呢。” 汐萍道:“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让淬月留下给你打点包袱吧。早晚要赶到庐州去。” 我道:“包袱我自己理就好了。你们同去,今晚岛上庆我登位,好看热闹得很!你们同去逛逛,我与师兄有约,眼下还有些事做呢!去吧。” “那小师妹呢?” “我一会儿打发她下岛有事儿,你们先去吧。” 汐萍二人对望一眼,喃喃道:“神秘兮兮的。” 我递了个银包,畅声笑道:“去吧,师傅我大把的银子在这包里,今日我请客,徒儿不管爱什么,为师都管账!” 汐萍早已出落地艳若百合,掩口咯咯笑了一阵子,“敢不是假银子吧?” “放心!为师给别人有假,给你们,保是真的!去吧!只是要一个时辰内回来才好。” 淬月道:“这位一向豪爽的,时辰紧些,也夠玩儿了,咱走吧!” 汐萍与淬月一走,我才唤过揽桂,对她道:“桂儿,另有一件要事要你速办。你听着,我要你马上潜回金陵,有两件事,一,你执我这封黄油纸信封手书,先去见孙大人,若不成也罢,你再去找冯延巳冯大人,务必将此信,递给他们其一,但切记先不必惊动李璟;第二,你要想办法,到慕容的医馆去,找你赏荷师姐,让她传话给她师父,叫他离了太医院,速和你同回塍玉岛,诊视宋师兄的心疾。后边儿的事,为师在信中也写了,要慕容晖之自己斟酌。你只管把这信递给他就是了。” 揽桂道:“师父,我不太明白。我去找孙冯二相,只要有你一个信物,也不难;但那宋师叔,自己就号称‘天下第一隐医’,且与那慕容医师还是一门两支的师兄弟,眼下在太医院又不好找……” 我也说得动情,执了她的素手嘱咐道:“桂儿不必多言。你也知宋师兄对我甚为照拂,况且,他是医者不能自医的。我心里也着急得很!你若寻得他来,为师此生感恩于你!” 揽桂望了我的神色,有些不安,皱眉道:“可是师傅,您不要忘了。您毕竟深受帝恩,万一此事给皇上知道了,他若不追究还罢,若他不肯依,那你……” 我心里主意定了,对她道:“你只管依我的话,我是心怀坦荡,什么流言也不怕的!他若这般小肚鸡肠,叫他用拂云剑与我说话好了!你只管去,若真惹了他,我便自到金陵领死罢了!” 不知怎得,我的话中已带上对景通的恨意,再细想想,原是我欠他的多些,口吻便又缓下来,“桂儿尽管去,李璟如今不同往昔,总是身居宫中不出,我请走慕容,他若知道了,慕容也必会应付。” 我说着,提笔写信,却故意笔法纤秀作闺阁小楷,不似我过往偏行草的路子,写罢封了一黄一白两封,想想摘了额前紫晶,一并交予揽桂。揽桂点头道:“好,那我便去了。” 我望着揽桂那一抹桂黄色的、纤巧秀挺的背影,一时心中庆幸:做为师父,我教她的最少,对她也不见得多好,可她方才口口声声都是为我着想,余者却没为自己再说一字,就这样甘心为我送信去了。有这样的徒儿,我心甚喜。 揽桂一走,我心稍安。果然汐萍、淬月已回。我自己摆弄一回,袖里纳了一物,提了一篮茶果,托着两盏水灯便趁这美人手般温柔的月色,往归墟水榭去。 归墟水榭的一泓碧水,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湖中湖,外通太湖,在月下荡起阵阵涟漪,柔柔地泛着淡银色的迷离冷光,平白叫这夏未添了一抹清凉。冷月清湖,我在水榭亭中石桌上搁了茶果——那日为他施针之后,我用尽自身微未医术,苦心无眠数夜,在茶中用些巧思,点心上费些心思,为知己,总也算值得。 一切备好,我自小竹篮中,小心取出荷灯两盏。 我特意穿了一袭紫纱拂地裙,此刻,独自蹲在湖边,依次放下两盏荷灯: 为唐国,有一盏。 还有一盏,为宋师兄。 我藏在莲心里的文字,有一盏全是国事。我希望孙、冯二相能都见到我今日送出的信,然后,把消息传给景通……只要唐国一直好好的,他一定可以在帝苑琼楼中钓鱼、走马、打球、下棋、抚琴吹笛写诗词,他就一定不会再想起我,他不念我,会想从慧吗?他真的不想我、不想从慧?为什么我想要他放了我,可他真的放了我不追,我又如此害怕、伤心、不舍?唉!我只看着灯儿入水,顺西风飘飘不稳,心里默念道:“我只要唐国好,只要唐国好。他好不好,不由我管,我不管…也不用想!” 宋师兄的那盏灯,是我为他祈福的。我也是医者,知道他面色在苍白中透出灰败青紫之气,加之身形枯瘦,双手指甲已现紫绀,显是膏肓之象。他自己心里通透,医术之高与我有云泥之别,说再多宽心的话也是无用。人事之路已绝之时,我只有求诸茫茫难测的天意。与他相识末久,却亲见他捏洒间的文韬武艺,他那样一个人,也被缚于天意。这也许是宿命的悲凉,逃脱不得,然,我为他不甘,少不得不自量力,要为他与天搏一搏。 我那日与他施针之后,也已向谢小端小师弟打听过,得知今日对他来说很是不凡:三十二前年的今天,正是无尘子和天机子在溪边遇见宋翁,捡他为徒的日子。那个宋翁,定是宋为的亲戚,然到底是他父亲亦或是祖父,亦或是别的至亲?不得而知。从天机子口中,我可以大致猜出这老头可能是宋为的父亲;听天机子描述,可知老者很爱宋师兄,可为何,之后的这么多年,宋师兄一直没找到老者除了姓氏以外的任何信息,老者明知塍玉岛所在,却从来末见过宋为和门中之人?老者的行为令人费解,也足以令师兄寒心。 我正因此惆怅不已,忽然只觉背后有一只瘦手抚上,柔和的内力倾刻间已缓缓注向我的背心:“师妹想什么呢?瞧师妹扎的水灯,虽说漂亮,到底做得仓促,还是不如我赠你的那盏灯儿精美…别动!”宋为运气并末有丝毫凝滞,柔声给我下断言道:“我看师妹,小时候中过胎里毒,当是…呃,那‘绕指’,现已解去,但发色乌中现紫,可知尚有残存之毒;再便是本门谭宗的‘牵情蛊’,蛊性不纯,施毒者不是门中人,虽毒性绵延可及终身,但不会有甚性命之危,要解此毒,唯有断情,师妹显然没做到;还有其三,江湖宵小给你下的飞烟散,用壮男胸口近心之热血制红丸服之,此毒现基本已解,尚有余毒未清。所以,师妹有此三毒缠绕,身体底子也强不了。好在你也算有点武艺傍身,到底有些助益。师妹,我先以化毒的掌力替你疗治一番,再给你三颗我制的清心丸,清去绕指飞烟余毒,你如今有本门内力护体,情蛊是伤不了你的,这便会好,你不用愁!” 我看他脸上依旧笑得甚为灿烂,似乎豁达潇洒得很,那放旷不羁的神色,一点也不像有痼疾缠身之人。 我不知自己回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是否已含着热泪?只见他那形销骨立的一抹瘦影,竟还如枯墨劲竹一般的挺秀,我控制了泪意,向他道:“如此美丽的归墟湖,我只是突发奇想,想放几盏别致的水灯,点缀一下这清雅的风景。” 宋为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微笑,声音有些发涩,却很轻柔:“凡点水灯之人,都有所思。师妹必是有所思,却不想让我知道。” 我站起身来,望着渐行渐远的两朵藕荷紫的灯影,也道:“小妹所思,不怕你知道。小妹只要唐国好,还求师兄好。” 宋师兄笑了一笑,轻轻摇头,叹道:“师妹差矣,你既身在这塍玉岛上,唐国兴衰,你又怎能问得?可见是言而不实,云师妹显然是别有心事;再者便是为兄我了,我也知道师妹是好心,不过我却从不信什么神力,只怕平白的辜负师妹,再欠下一笔怎么也还不清的人情债……”他伸出右手向着湖中的方向,虚握手掌数次,我细心卷在荷灯中的纸笺,竟如长了翅膀一般缓缓飞到他的掌中,宋为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再将右手一握,纸灰便从指间散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化作小小的几朵深紫焰火,一时湮去难寻。 “可知师妹的情根还在金陵呢。好在如今也瞒不过我了,此番你去过庐州后,我便向师傅去说说,保着师妹你回他的身边儿,说不定,有几个人劝着圣上,他心一软,便舍个皇妃的封号给你……” 我有点恼了,这个家伙看似通透,说出的话却与旁人差不了多少,“你就知道拿我说笑!人家心里面不好受,你若是好人,就别说这种话刺我的心!我也与你说了,金陵,我断不回去!” “唉!”宋师兄叹了一声,露齿笑道:“不回就不回嘛,我就是和师妹说笑的,你还真和我生气啊。” 我瞧了他一阵,见他脸上青紫之气稍敛,便问道:“我的大日子,你如何不来?上次救你一命,可欠我个大大人情,如何众人全来送礼,就是不见你?” “捧场的人多了,不在乎多我一个。”宋为嘴角上勾,坏坏一笑道:“看你,又恼了吧?你是当掌门的人,这般小的心眼子,可怎么好!” 我自袖中摸出给他制的银质人像来,也笑道:“掌门师妹不和你计较了。你看这小像像不像你?何时养得脸上多出点子肉来,把这几块骨头没住了,我便给你再做个俊些的!” 我将银像递给他时,只觉他的手又枯又硬、寒凉如冰,触碰间勾起我怜惜之意,又道:“宋师兄既是大丈夫,该要听劝。我看此岛虽好,湿气却重,你也知这气候,与你的心疾最不宜。我不若找我行医的朋友来贴身照拂于你,等过段时日,让他带你到金陵,在他的医馆静养,金陵气候温暖,正好……” “师妹好意我清楚。”他眼中的急味,似乎不以我的话为意,嘴上却道:“我知师妹是心善的人,处处为我想着。只是此事…”他已在轻轻摇头,却不忍拂了我的意,只道:“容我想想,以后再说吧。” 我与他认识多日,已知他为人甚倔,性子又孤冷,不是那般好相与的。前段时日受他“水影针”的丁觉生师兄,看来已伤了元气,听谢师弟说他出关已数日,竟连行走都不易呢。 我见他不允,忙道:“我已烹茶煮酒在上面水榭相待,请师兄且去小饮几杯吧,请!” 第132章 定云:九重悲(3) 冯延巳小心施了一礼告了退。我欺负景通现在毫无内力,丝毫也瞧不见我。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那憔悴支离的样子,打心眼里有些心疼。 我坐在他身旁瞧了一会子,忽见景通从被里伸出右手不知抓了什么,对着虚空里恨声道:“你这道人,这辈子真不要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当我没来就是了!我转身欲去,忽然景通捂了自己胸口,眸子里的光剧烈地变了几变,竭力对着门口喊道:“李宁安!你也去找,一定要…要找她回来!” 李宁安闻言也有些酸楚:“小的已经派人在找了。您且放宽心,先进了膳才最要紧!皇后和六殿下已候了多时,要不要……” 景通轻轻摆手,态度凉薄,神色也是暧昧难测:“你告诉烟儿,我知道她的意思,也明白从嘉有孝心。只是以后,让她不必拿我儿的孝心说事儿。这大晚上的,叫她先领从嘉回去休息吧,明日督着他念书,不必再来燕云馆了。” 他凝视了李宁安,一瞬,眼泪如滚水般落了下来:“她就是想求朕废景遂、立老大,她已把朕当作弃子了!” 李宁安道:“皇上您想必多心了,小的瞧皇后很着急呢!” 李璟扯了李宁安的手臂,一手捶了床沿几下,哑着嗓子大怒道:“我算明白了,我与她夫妻这么多年,她竟没一点情意。我今儿病了,她今儿晚上就惦记着我的位子!你去!你一定找了定云回来,那情蛊是了不得的…我这样子,她料必也不好。万一落在钟氏手里,能有什么……” 他说着大口吐了起来,李方安用金盂接了,我看到先是些汤汤水水的食物,到最后竟吐了好些血,不觉心也揪痛了一阵子,内力一时没使上,身前腾起雾气来。 我索性显了身形,静静立在他眼前,景通柔柔弱弱抬头看了一回,迷糊道:“朕又不曾梦魇,你如何又来了?宁安,你见着她了么?” 李宁安见了我,呆了一会子,急忙行礼道:“您可算回来了,小的参见定云仙师!” 我道:“外头传言甚多。小道是回来瞧瞧皇上,得了准信就走。宁安,你先去吧,我与皇上有话说。” 李璟瞧了宁安一眼,道:“你去吧,叫外头的人都退了。” 我头一回见李璟这病猫般的样儿,说心里没一点怜惜那是假的,我确有些心软,问他道:“才几日怎么就病得如此?!” 他嘴角向上勾了一勾,迷离的美目中也带了些暖意,轻轻咳了几下,淡淡道:“人食五谷,总要病的,坐在这个位上,又有什么差别呢?定云,你……你可还好么?” 其实我现在情蛊发作,胸口疼痛之外,还着实为他悬着心,难受得很,怎能算得上好?可我偏偏不想叫他知道,只唬他道:“你自病你的,难受也是你做了恶事该有的。又怎么碍得到我?” 他咳了几声,又叹了一回,眼角眉梢自有难言的幽恨,整个人病弱已极,直似一幅山水图卷浸没水中,只留了一团灰青的墨色,“我原该知道,那情蛊对你…又有何用处呢?我自是白白替你焦心的。” 我也不和他多言,只找了潘易留下的秘盒,拿出集子翻了几页,对他道:“如今我进不得紫极宫,你写个三寸字纸,我好到紫极宫和御药房去给你找药炼药丸子吃啊!” 他朝我看了一眼,竟痴痴笑起来:“原来,那盒子你也没带去……可见,你也不是只弃了我给你的东西!” 我嗔怪道:“你快点写,潘大哥这个法子,我先给你试着,不行,我再去庐山寻寻天机子的下落,再不行……” 李璟徐徐打断我道:“足见你舍不得我死,我便死也心足了。我如今手颤了,写不得字,你若有心,我叫宁安带了令牌领你去。只是,若救不得我活,你也别太难过了,仔细伤了你自个儿!” 我没搭理他,叫上李宁安就往紫极宫去了。出了燕云馆,唯见满院紫薇将尽,余香未息,只觉得夏夜里也有丝丝凉意在心。 第133章 李璟:九重悲(4) 我在燕云馆等着定云,虽然身体没有恢复,还是什么也不能吃,可是心里却踏实了一点。等了一回,看见进来的却不是定云。而是李贤妃玉涴。玉涴这回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裙子,比绿的浅些,又比青的深些,正好配了她稍深的肤色。 我瞧了她一会子,甜甜笑了笑,说道:“嗯,木头这回开窍了,衣裳甚雅,配得你好看。” 玉涴眼里都是忧色,眼波欲流地瞧了我一会子,许是见我略缓和些,心里稍安,便柔声道:“我瞧皇上气色见好了,但皇上还是要保重才是啊!” 我有些为难,又不好告诉她真正的原委,只骗她道:“是啊,我也觉着好些。方才冯爱卿来报朕,说是陈爱卿和李仁达打仗胜了一场,朕心里一松快,可不就好多了嘛!玉涴,朕已把燕云馆封了,这么大老晚的,你不歇着,怎么跑来了?” 玉涴道:“皇上不召我们侍疾,竟连见也懒怠见我们。我却有件天大的喜事,要报给你知道呢!” 我将身欠起,微笑着问道:“爱妃倒是说说,朕何喜之有啊?” 玉涴红了脸,笑了笑,附着我的耳道:“皇上要添两位皇嗣了!方才找了杜子远太医来给我看看,诊出我是喜脉了。另外,还有水清,她是在我前头几天诊出的,到时也不知,谁是老七、哪个是老八呢?水清她因着害喜严重,更兼前儿又见你病重,没敢说呢!” 我陡然想起,那日阖宫家宴以前,我曾在各宫流连,孩子有时候就这么容易。见玉涴兴致甚高,我也不好扫兴,便道:“这确是大喜!等朕略好些,大伙儿再好好贺贺!” “是啊!”李玉涴闪了闪眼,一手拂了我的胸口,另一手端了一碗参汤,温存道:“此番玉涴来此,是给皇上带了一件宝贝来了。这参汤所用,是高丽参,高丽人进贡给义祖帝的,原不足奇,但这据说可是千年的好参,是我母亲广德公主,嫁给我爹的时候,陪嫁过来的。要不是为了女婿,她也必不肯拿出来的。” 我只觉胃里翻滚,喉间也难受,却忍着谢道:“好玉涴,朕知道你心里头疼朕,这参汤么,朕定要喝的,你先搁下吧。” 玉涴道:“你且喝一口吧,我熬了好久的。” 这句说了,我倒是心里一软,她怀着身孕,我竟不知,还要她为我操劳,我一把端过来道:“这样的好东西,我原是不舍得现在喝了,怕病中喝不出滋味来,你既这么说了,我现在就喝完了它!” 玉涴见我喝完了,便道:“皇上,让臣妾……留下来守着你,可好?” 我心里怕她撞见了定云,忙推脱道:“木头莫来扰朕,实话说了吧,不是朕不想要你们陪着,实是病中不耐烦得很,你快回去,等我好些了,头一个就回来瞧你和你肚里的一位,水清是后来的,怎么也亲不过你去。” 玉涴只得站起了身,水眸顾盼于我,悠悠道:“那如此,臣妾是要死等着圣驾的,你可再莫唬我了……” 我咳了一声,哄她道:“不哄你,只要活着,我定来的。” 第134章 定云:九重悲(5) 我随着宁安来到御药房,按着潘大哥记下来的治锁喉之症的药方,很快找齐了药。离开的时候,我走到外间的巷子里,我心里疑惑,按说现在李璟那个样子,当班的太医凌奉,应该在燕云馆外客房暂住着守他,就算是取药也自有他的徒弟代劳,怎么他的身影竟会出现在御药房外面的长巷中? 这时宁安给我使了个眼色,原来他也有此想法,我二人用轻功法门腾起身形,隐在右边屋顶之上,悄声跟住凌奉,见他停在巷子西头一个废院之中。 朝代更迭,宫里机构裁撤是常有的。御药房所在的宫巷又长,有个废院再正常不过。可凌奉住步于此,还是让我赖为疑心。 我悄声对宁安道:“煎汤的药都在这里,你煎给他服了;另有一包我带着,一会儿,我拿上令牌,自去紫极宫制丹。你且回去,我倒要看看凌太医在此等谁。” 李宁安看我认真,不忍违拗,便对我道:“我怕凌奉有什么异心,仙师要提防着点。” 我道:“我只有些疑心,他做下的亏心事儿也多,难保人家不图谋他。” 李宁安笑了一笑,道:“小的知道,终有一天要改口的。我也盼有这天儿呢。” 我的脸热起来,道:“你这小子……” 宁安忽然打断我,以目示意,我俩果然见有人朝院里过来了。 我见了来人,不由大吃一惊,而那人李宁安也是认识的,玄色衣袍,身姿英挺高大,虽蒙着面,但乍一看,像极了已死多时的史守一! 我二人不觉对望了一眼,听凌奉说道:“你就是富沙王派来的人?” 黑袍人道:“正是。我乃受富沙王和广德公主所托而来,所托的那件事,凌太医想的如何?” 凌奉怒火不息,压着嗓子低语道:“我哥因为潘易之事饱受牵连,落了个辞官的下场,最后游历过江之时,却失去了踪迹。我一直怀疑,我的哥的失踪定与李璟有关。因为朝野有传言,潘易就是因为生的酷似景迁,被李璟所忌方才被他毒害。而我哥哥跟着宋国老效力多时,自然就成了李璟嫁祸的对象!我哥多时不归,故此才把我爹急死了。故此我是要杀李璟替我哥报仇的!” “哼!”黑袍人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因为李璟没有让你继承你爹的国公爵位吧!你爹是以医术闻名的圣手,当年正是因为救过义祖帝和昇元帝二人的命才被封为国公。当年因申渐高一案被贬的史太医,正是你爹的徒弟。而前些日子遇害的吴廷绍,也是他的徒孙,如今李璟没有令你继承国公爵位,正是因为你哥凌真远还没有找到,若找见他,国公的位子又岂能是你的!” 凌奉的脸有些微红,他抚了一把自个儿的瘦脸,恼怒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何对我家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哪头的,富沙王王延政江山被李璟所灭,他恨李璟是应该的,广德公主是李璟的岳母,她又为何要杀李璟呢?” “你可知广德公主原来有位何驸马,正是被昇元帝所杀的?且广德公主,又与新驸马李建勋的手下米德耀相好,不想被李建勋撞见打死了,又因广德无出,那李建勋在外眠花宿柳,与个有妇之夫林氏勾搭了,得了一女归在广德公主的名下,但又请了婚旨,令林氏的本夫将她休了,把这二房的如夫人娶纳回家。” “广德公主和李璟原是干姑侄,又是娘婿两个,何以她要下手呢?” “李建勋娶了这个林氏后,对广德这个人老珠黄的老妇人不闻不问,所以广德怀恨无比。她因那份婚旨是李璟亲笔下的,故怀恨在心。加之贤妃不是她的亲女,她也自然不用顾忌了。” “哈哈……你既是富沙王手下的人,当是跟他从闵地来到金陵的,怎么会对李建勋的家事知道的如此详细呢?可见,你这人的话是不足信的!” “凌太医自然可以不信我!实话告诉你,我亲爹就是当年被昇元帝害死的申渐高乐师。昇元帝当年驾崩,正与我有关。我就是当年自李璟手中侥幸逃脱的江湖道士、紫极宫国师史守一。我逃脱之后,一直找机会报复李璟,富沙王来金陵之前,有一度他多次击败朱文进,掠得许多地盘。声望高了,他的心也大了。王延政一直担心李璟会对他不利,成为称帝的绊脚石。所以他一直在暗中培养死士,以期刺杀李璟,永作闵主。 他给的价码最高,我流落闵地,改了身份,充作剑客混进了他的死士队。当然,用了我改良的‘偷天丹’,富沙王得以在李璟进攻闵地之前,暗派高手潜在沉星宫最无宠的王修容手下,暗中获取消息,果然从冯延巳等经手官员平时的谈论中,秘密探得地道所在。后又伺机潜入百尺楼地道行刺李璟,可惜没有成功。 王延政被俘来金陵后,我被他选中,作为保镖跟进了他在金陵的宅邸。随后,我用从定云处偷学的隐身术,潜入内苑。正好碰上钟皇后暗中威胁陈昭容。我探得陈妃身世,上报王延政,又受富沙王指派假扮乞丐,故意念偈语,目的是引起李璟的疑心,令他追查自己的身世。并通过竹杖,引导他把目光放在陈盏花身上,并通过王延政放在太后宫里的暗线,趁陈妃在宋太后和钟后跟前预演的时候,趁机偷去了她的剑,在剑锋施毒,引起李璟对冯延巳的怀疑从而利用陈妃查到冯延巳‘以良为贱’的罪行,以引起他们君臣不和,最好造成官场动荡而令王延政有机可趁。后来富沙王命我联络杨氏旧臣,我辗转打听到了何驸马,又找到了广德公主。那广德老太婆在自家暗室祭奠情人米德耀,这些话是她亲口所说,被我窃知。如今时机已到,我当然要替主子搏一把了!” “好。史国师你夠坦诚,我也不妨实说,那李璟从不重用我。不管我哥是生是死,他怕是都不会让我袭爵。我的医术不济,常年呆在太医院有甚盼头?不如听着富沙王干一场,再不济黄金已然到手。而且,依在下看史国师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怎么说?” “我方才来之前,听说李贤妃已入燕云馆,那李璟如今得的是热毒锁喉之症,如今正是体气最虚之时,遽然进补,必适得其反。他是否扛得过去,就看天意了。” “如此说来,若李璟死了,唐国大乱,富沙王必能趁乱归闵,重夺建州之地了?” …… 不好了,这黑袍客果然是史守一,想不到,马道元从前说将他火浴安葬,都是骗我的;想不到史守一为了向李家复仇,竟勾结了王延政!我一时有一种冲动,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人害死了潘易?但想想时机末到,我强压怒意暂忍下来。 凌奉既这么说了,看来李璟,这次果然是凶多吉少了!希望我还来得及救他!我与李宁安趴在原地,制住呼吸,只待二人走远,才敢下了屋顶。我决定,暂时先不去紫极宫了,先同李宁安回燕云馆瞧瞧李璟再说吧。 我和李宁安一前一后慌慌忙忙跑进别馆。我也挺疑惑,李宁安是个高手,脚程应该比我这个半吊子快许多,但今天我已跑到燕云馆门口的时候,却并不见他的踪影。好在过了不多时,他也就跑过来了。对我道:“我已吩咐人追查史守一的下落,比皇上先一步,总是好的。”怪不得他会比我慢呢!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李景通果然已经昏迷了。我也慌了神,只将景通靠好了,把当初景通给我的来自天机子的内力以及这些日子自己修炼所得的功力,缓缓输在他的体内。我额上生汗,面如苍白,黑发也随着掌风飘起。 我觉得身体轻如浮云,似乎只要一阵风就把我给吹散了。正当我自觉将要虚脱之时,景通却有了反应。 我心里松了,收了掌力,虚虚弱弱地对他说:“没事了,你死不了了。” 景通勉力抬了抬嘴角,轻轻笑出声来,抬手就给我擦了擦汗:“云儿,今日我见你真心了!放心,病中的人,这也平常。” 我瞧见他案上,有个空玉碗,没好气地瞧他一眼:“这参汤又是哪位娘娘送给你喝的?” 景通道:“你这种神色,我到是头回见!好看,真正好看!” 我沉了脸,蹙了眉,怨道:“都是你孽债多,才有人想要你的命!” 景通脸色沉静下来,白色寝衣因见了汗贴在他消瘦的身上,他幽幽道:“李爱妃为人甚厚道,绝不会害我!” 我正要说话,李宁安急忙跪行了几步,来到景通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只见景通的脸色变得铁青,眼中狠光毕现,原来儒雅俊秀的绝美样貌,一瞬竟有些扭曲:“王延政异族异心,朕原不恼。广德公主既是我干姑姑,又是我亲岳母,她却要害我?!那史守一…当年不该轻信了马道元这个逆贼,没有给已经饮鸩的史守一验尸!不想这人,用金石药促了父皇的性命还不夠,竟还阴魂不散…竟要……”景通的话尚末说完,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子,向着金盂吐了一阵子,方抬起头来,侧面看去,线条利落,深眸如泉,鼻梁挺秀,五官直似高手画出来的,无可挑剔。此外,他又正当卧病,俊脸清减几分,乱发带泪贴在了他的脸上,脸容虽是憔悴了,那双眼角飞光的眸子却显得亮如星子,那秀气的嘴角还留着一缕血痕,李璟无助地朝着四下里定定瞧了一瞧,忽然他竟重重将头钻向我怀里! 常言大大夫有泪不轻弹,十几天前还在朝上意气风发地决定增兵大干一场的保大帝,此刻却泪下如珠落,声音也柔弱如薄云朝露:“朕…朕除了你,还能信谁呢……” 我见他哭了一阵子,忙端过小太监递过的清粥,对他道:“不吃东西,便好不了。想知道这些真相,只有吃饱了,养好了,自个儿查去!” 景通自己抹了把脸,可怜他被子也没有盖好,露了两只脚板在外面,他顾不上这些,伸手就来抢我的碗:“好,我吃,朕不能倒下,朕还有江山要打理,还有事儿要盘问清楚,自不能死在这床榻上!” 景通毅然看了我一刻,“云儿,我都听你的,你救我。如今,身边人,我只信你们几个了!” 我递过他的粥碗,忽然发自内心地替他叹了一声,他那脆弱的样儿,勾起我一丝柔情来,我是个小女子,不争气,心里搁下了他杀我故人的种种旧事,只走过去,轻轻把他那两只奇特的,带着“天”字脚底纹路的脚板盖进被里。 忽然我觉得李璟这个风度高秀、文采盖世的保大皇帝,有时是真的可怜。近到亲友,远到外敌,都有可能陷他于危险之中。满朝祥和的祝颂声中,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 景通艰难的喝掉了粥,把脸蒙进被里又轻轻啜泣了一阵。我嘱咐宁安悬着心守他半夜,自己用小鼎炼起药丹来——紫极宫的药炉比这个鼎不知强多少呢,只是不知何故,我今天却怎么也不敢离他半步。 第135章 李璟:九重悲(6) 吴揽桂这个小姑娘,是在五、六年以前,我参加“参驾大典”,被敕为耿先生之后,才被我收为徒弟的。在我的印象中,一众徒儿中,她年纪最小,最一般,但真格儿的,最听我的话。 以下所记的东西,我是在庐州事了之后才知道的。揽桂这次的投书,是彻底的失败了。引起了后续的一连串的变故。因为此时的我,不知道我到庐州后,会有一大段凶险至极的日子,后来更会牵连进侯晶晶的案子,不知道我又会以那种方式再见景通,不知道我会面对那些痛苦的抉择。 回望揽桂的经历,便开启我后续的未知命途。 揽桂拿着我的书信,先去了慕容的“赛华佗”医馆,拿了一封信交给了她师姐赏荷。错就错在,揽桂告诉了赏荷,要她把我没有署名的密信交给已在太医院的晖之,因为我是秘密潜回来联络他的,自然不好在信封上留下他的名字。赏荷答应了揽桂,就亲自跑出去递信。可晖之没说什么时候回医馆,传信进太医院,又比我设想的麻烦的多。所以桂儿便不在师姐那儿久留了,她决定立即去下一个地方——孙晟府。 可是不巧,汉国入寇的重要军情,忽然从守将刘彦贞处传来,朝中有识之士暗里分析,此事可能有假。但如今,汉国君主刘承祐虽暗弱,身边的强将郭威、及其内侄柴荣、女婿张永德等,却已渐成气候。所以李璟已就此作出反应:派大皇子弘冀去守离汉国最近的南都。 孙大人认为此举风险过大,属于将储君置于险地。为此进宫劝谏去了。揽桂想到冯延巳新近复位,与我又有些交情,所以便在孙府留了个字条。凭她的印象,写下我信中的意思:力劝查将军不可妄动雄兵。 揽桂在孙府门人的帮助下留了字条,尔后带着我的信谒见冯延巳。她仔细转述了我的建议,并告诉冯大人,这是天机门的情报。 冯延巳满脸堆笑,告诉桂儿:“本相知道了,一定会转告查将军,劝告皇上。” 到此两封信都送出去了。榄桂舒了一口气,回到了赏荷处。却见到了不值班,回家的晖之。慕容拿了这封信,看了又看,失笑道:“桂儿!错了,这上面写的是劝查将军不要出兵的话,和我哪有一点儿关系?你家尊师,到底要我做什么呀?” 这时候桂儿才吃了一惊,原来她误把交给晖之的求医信交给了冯正中。 但这次慕容并没当一回事儿。揽桂向他说明缘由之后,他很快以旧日师兄相邀为名,向太医院提出辞呈。也许为了从此与我了结,李璟很快准了晖之之请,恢复了自由身的慕容晖之,踏上了原来他想来、却也不能来的地方——天机门总坛塍玉岛。但他来了,也没能碰到宋为,原因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揽桂的投书真正的祸端,开始于冯延巳手中的信。冯相从桂儿口中得知吴越撤兵有诈的事,但出于私心,他并没有警示与他同在太子府的同僚查文徽。而且,他看见我的求医信后,出于私心,又告知了他的妹妹。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只让桂儿传个口信。哎!当时这样做,只是想让孙冯二相及晖之知道我的郑重迫切之心而已,哪里会知道,人心难测如斯! 第136章 李璟:九重悲(7) 一夜熬下来,我双眼泛红,因为大病,我的体力已到极限,现在又忙了这一夜,我觉得精力不济,那魂儿已轻如烛上残焰,微风一过,只化飞烟散了。 这就是当皇上的苦处。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李建勋又发了怔忡之症,而姑母就留在佛堂念经。我心里空落落地走出来,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危险的念头: 我已因病耽搁了好几天不曾上朝,朝中必定已然暗流涌动。说不定哪天,一把暗刀子就在月黑风高夜对我捅了过来;或是金杯玉盏,豪饮小酌之中暗藏杀机,笑脸过后,送我归西!想到这里,我又再到了燕云馆,央求定云,把她炼的几颗修元丹都给了我——她说吃多了对我不好,我知道她的意思,便骗她要留着慢慢服用。当然,其实呢,我上朝前一把全吞了,叫萧沉玉用内力助我化开。 朝上我的状态极好。一时间大臣窃窃私语,都说我已痊愈,还有人说前些日子我所谓的“大病”,根本就是我为了和女道士胡混而编出的借口。满朝里只有冯延巳知道我的实情,往日口若悬河的正中,今天脸色沉重,什么也没有说。朝上我宣布了陈觉、冯延鲁流放蕲州、舒州两地的诏令。不用说,我军花了大量人力物力,便宜竟然让吴越王钱弘佐给占了。 李仁达抵挡不住陈觉、冯延鲁、魏岑、王崇文等等诸路人马的夹攻,这家伙想到了用钱买兵的招儿。竟然花了五万缗银子重贿了钱弘佐,不仅向他借了人从海上杀奔过来攻打我军,而且最后还连人带地投降了人家! 我已经不知如何说清心中的急怒了!唐国耗费巨万,结果便宜了世仇吴越,父皇要是在的话,也会被我气活的。我知道这事儿不能全怪陈觉和冯延鲁,所以,我打算只让他们去配所呆几天,然后再找机会把他俩调回来。可没想到,御史江文蔚竟然上书,要我把冯延巳和魏岑也赶出朝廷。冯、魏二人乃我亲信,我贬他俩为少傅、洗马之职已经是底线了,当然不会听他的了。我亲自撰文批驳了江文蔚,而韩熙载也建议朝廷处斩陈、冯二人,我对这种乘机排挤异党的大臣十分反感,陈觉他们都披枷带锁去流放了,这辈子除非朕发话,要不他们就永远不能复起。他二人本为重臣,这种从天到地的差别比死也差不得几分,谅然已是夠凄惨了!虽说两派见解不同,说到底都为的是我李家江山社稷,大家共事一场,韩熙载非但不体谅人家,还要火上浇油。难怪与陈、冯一党的宋国老,寻个机会上书,力谏我把韩大人也贬到和州去了。 宋齐丘是父皇开国的首席谋臣,可说是李氏第一功臣,此刻我虽然与他有些疏离,但毕竟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韩大人被贬的事也就定了。 朝事是一团乱麻,下朝后,我趁着还有精神,在集英殿找了王延政的晦气。 我命萧沉玉和李宁安各捧了一个大木盒,一个是空的,留给史守一,一个盛上了凌奉血淋淋的人头。萧李二人只在开局末久便依我之命缓步走进殿中侍立于我的两侧。我则装作无事,闲闲与王延政对弈听琴。 琴也是杀人的刀。我找来王感化姑娘,此人擅歌,曲声极美,声遏林木,名声传出唐国天下皆知,但大家不知道她多才多艺,词也填得妙,而且也擅琴,王姑娘在白纱屏后弹琴,琴曲自是我即兴作的。 音律混入了我少时所听的军中祭乐,力求奏来犹如暗军伏兵,刀光剑影藏于指下。 王延政的祖上是节度使武官出身,王家嗣位之争,父杀子、兄杀弟,他这个富沙王也不可能只享富贵而不担惊受怕,听我此曲,心内焉能泰然不动? 不是自夸,我的弈术高过王“爱卿”许多。没几下他已是满头大汗,告饶不迭了。耳边听着扫弦激荡之音,手上全是汗,久历行伍的闵帝王延政已是捏不住棋子了。 方才和他对弈时,我心中也在激烈地斗争着:明摆着的,靠我国最近的除了闵、楚就是吴越。吴越稍强,王延政就是有心,也扯不上关节;当时他正与我军假意结好,很容易就勾结了楚地的亡命徒,通过熟知内情的逆贼史守一,改进偷天丹,易容成我身边之人潜在地道里刺我!文小何是刘太监的徒弟,史守一在天泉阁出入的时候,多有相见,他们眼线甚多,怎会不知道小文调到了我身边?连凌奉和广德公主等人他都敢联络,一旦有机会,他岂有不反之理? 定云希望我仁慈,如没必要,谁又愿意做个狠毒冷淡之人?可我觉着睡梦之中,总有人用怨毒的目光盯死了我,冷不防地重击一记,叫我像让皇一样死于非命,这种感觉我真是害怕之至,坐立难安呐! 可思来想去,虽然我抬抬手就能杀了王延政,可形势不明,想来我又真的不能杀了王延政:他一死,明摆着就是我唐国的嫌疑最大。吴越等各国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图谋查文徽等将士辛苦打下来的建州地盘!不行,我眼中慧光一动,迅速敲定:王延政是一竿活旗,万万砍不得! 杀伐之曲余音不息,那行伍出身的王延政已颤抖着擦着额上冷汗跪地向我求饶。 我含笑搀起他道:“将军莫惊,这两个小将不懂事,才斩了两个叛逆就恁般狂妄,还竟敢在朕面前杵着耀功,快去了罢。朕看爱卿棋力甚好,一局末终,为何认输啊?” 健硕的王延政甚是英伟,听我弦外之音,也斟酌着答道:“末将已失半璧江山,再打下去,脸上无光。不如降了,图个封荫之事。” 我见他话中有音,我的意思他也尽知,多说无益,便面上挂了忧色与他委迤道:“闻得爱卿身罹金痍之疾,朕看小觑不得,爱卿还是在宅中休息,暂时免朝吧。” 王延政本来虎目不抬,眸光触地,忽地抬眸扫我一眼道:“唐国锦绣江山,百倍于我一隅闵地。圣上日理万机,不比末将现是个闲人。万望珍重龙体才好!既是棋局终了,微臣且先行告退,待末将在府精研棋道,他日再陪皇上重续今日风雅。” “如此甚好,你且退吧。” 我见王延政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转身而去,暗里恨得齿冷,心想这王延政是个硬汉,方才告辞的时候,约我再战,难道唐国还会输给你个罪俘?!我心里暗自一惊,额上冷汗已生,只得低声吩咐萧、李二人仍扶我上软轿回燕云馆去。 第137章 李璟:幻花境(1) 我病体孱弱,正要上轿回燕云馆,没料到孙晟、常梦锡等诸多文武大臣齐聚千春亭中,众人道:“臣等有大事启奏,契丹主耶律德光,已于月前攻入晋国都城,晋帝石重贵出降,中原无主,晋国亡啦!” 我听了这个消息,着实十分惊喜,自感身体也好了些。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野心,似烈火烹油,忽然一下被人点着了。 “金殿午朝!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通通都要到齐!”我仔细一想,再补一句:“王延政从此不用来了。” 我向来不喜欢正式上朝,老爱驾坐偏殿,因为我发现,这是省去繁琐仪式,节省精力的最佳方式。但今天不同,我召集众臣,商议的是唐国的前途! 望着丹樨下,肃立的众臣,我庄严地发话:“诸位爱卿说说,契丹人管得了中原吗?” 大将李金泉道:“启禀圣上,微臣认为,契丹人粗鄙少文,虽逼降了晋帝,仍统治不了中原,短期内,他们担心它国打他本营,必定撤离中原!” “李爱卿所言极是。咱们在福州的战事上,吃了这么多的亏,这次无论如何要补回些来!”我信心大增,当即下诏:“李爱卿!就命你为北面招讨使,觑便行事,俟契丹撤离,立即寻机进兵,谋取中原!中原乃我李氏故地,朕心向往之!” 宋齐丘从九华山回来的时候,我是给足了面子。别的不说,他从九华回来的那段长路,我可是专程派了景达,用最隆重的礼节迎他的。他回来以后,说实话我也怵他,给他定了个“请召入朝”,说白了便是大事有请,小事免朝。当初陈觉要游说李仁达,一力怂恿我拿主意派定陈觉的人,就是这位宋国老。现在李仁达投到吴越,陈觉他们也流放了,我心里怨极了宋老,只顾着人君之度不发作罢了。 宋齐丘当下出班道:“皇上就该有此雄心,不枉老臣担任太傅,教导您一番!” 我今天心情较好,听宋大人倚老卖老的话,心里虽有些酸,按了按心火,也没言语。 我已十来天没回后宫了,但我心里竟是一点愧意都没有。就连宁安现在也懒得劝我了。我让小太监抱上一大叠奏章,自己又坐上软轿上燕云馆去了。 一回别馆,我又大失所望。这道人连半个铜子也没带,据文小何说,她一个人在小丹房那只小鼎前,拿个芦席什么的围了半天,又吩咐太监弄来了许多生稻谷,不知道搞什么名堂,折腾到午后,没用膳就跑了。 腿长在她身上,她要走就走吧,我倒是想拦,可就是拦不住呀。我觉得嗓子疼,胃里也如刀绞一般,可就是硬撑着,饭食是一点也吃不下,我又赌气连药都不碰,只坐在她的案头看奏章,死了也好留个贤君的名头! 淮南闹虫灾,免税! 虔州星星坠下地,砸了房,使钱修房…… 我一本本地瞧了不少,天已渐晚,那夕阳如胭脂一般投在别馆的白纱镂花窗上,却犹不见那道人回来,我不觉心里焦燥起来,顺手抄起一件雪青水禽纹的轻袍,随便披了,缓步迈了出去。 却见一大群钟凝烟找来的内侍堵在院中,有几个冒失的,将零落的紫薇花瓣踩得一片狼藉,我大感不悦,“都退了吧,回宫里伺候!” 众人唯唯退了。我心里想到,这道人神神秘秘的,不知又到何处去了?难道撇下我,又到秦淮金园祭他的坟? 我心怀妒意,吩咐宁安备了小轿,自去寻她一回。 紫极宫西,秦淮烟波。魂随风去,身葬金园……我在潘易墓前没见定云,却见了她手书的祭文,字还没尽,只剩这么几个字。 我怅然若失,怔怔看着银盆中纸灰化尽,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我心中郁结难舒,抬头望见苍穹浓云翻涌倾刻掩住胭色残晖,近处水天间欲暗先明,可知是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也不知这道人所在离这秦淮有多远,也不知她身旁可带了人?也不知带上伞没有? 我注目于潘国师的墓碑一瞬,茫然转身行了几步,自己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宁安道:“既不在此,小的先与您回去吧。” 我心里空空,略略点了点头。软软地坐回轿里,由宁安的两个心腹抬着回去了。 果然没多久便是一场长绵雨。时大时小恼人的很,我瞧宁安一个人跑着也没打伞,心一软就叫他也坐上来了。 这下苦了宁安的徒弟竹墨与清书,轿子在雨里便更慢些了。虽是雨大,这雨中的江南街景,宫中也不常见。我隔着湘竹帘子,懒得揭开,只隐隐可见有座座青石小桥弯弯,流水湍湍穿桥而过,不时可闻船公吆喝声音。 街市俨然,佛寺宏丽,人们打着各色雨伞穿梭而行,时常也见富家车马辚辚而过。 许是我与那道人真有缘份,快到东门时,透过细细青绿竹帘,我瞧见一个纤瘦男子,头上束了根银白宽边发带,穿了一身紧腰浅紫罩纱的袍子,骑着一只淋得不成样的小毛驴在我轿前跑着。 我在背后打眼儿一瞧,哪有个男子的腰这般细的,敢别是那道人吧?便一把掀了竹帘子,任那雨滴溅在我脸上,我只伸出头来喊道:“定云,你往哪里去?” 那道人回头瞧了我一眼,她那小脸给雨水洗得白如海棠,那双明眸却清灵纯净,不矫饰,自然带着骨子里的灵秀,目光少有地含着些释然的超脱之意,我也算阅女不少,却从没见过她那般吸魂摄魄的清丽之人,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已不是自己了,我迷了一般喊道:“停轿,停停!” 我说着,抬脚就要大踏步地从还没停稳的轿中冲出来,却只听她端然跨着驴道:“我大意了,不曾带伞!我的驴脚程不慢,和你到别馆里去说吧!”扭头便就向雨帘里跑远了。 我无奈,只好缩进了已踏出去的一只脚,急道:“快点,抄近路回去,快点!” 第138章 幻花境(2) 回到燕云馆,却见她还是先了我一步。把湿衣裳已换了,穿了一袭雪色广袖对襟襦裙,通身只在抹胸处绣了几点丁香,头发不束,只由它披着,整个人就像是从月里下来的。定云见我迟疑不动,反过来挽了我的手,催我道:“快进来,仔细淋了再添层病!这早晚,晚膳又没用吧?” 我喃喃道:“吃不下,今儿就算了吧。” 定云用眼风削我一下,脸上又露些愠色,“罢了,我给你煲些粥喝吧。我这儿可没好的,便吃些莼菜粥,就些鸟鸡草菇汤,可好?”定云转身,淡然道:“等着!” 我拉了她手道:“你且别忙,我问你,今儿你晚膳不用,到哪儿去了?” 定云一手拍开我的手,不耐烦道:“你且等着。我已在朋友处吃好了!你这样儿,好人也得饿病了!” 我饿着肚忍了一会子,不多时便喝了一碗菜粥,她许是怕我不消食儿,细细捣了些碎虾末和着香菇小丁儿,吃着倒也上口。热粥下肚,又喝几口鲜汤,我的胃便不疼了,眼见清书收了碗筷,我便含怒带了定云进了内室,问她道:“你到底去哪儿了,还要朕带着病出来寻你?” 她不带喜怒地看我一眼,泰然道:“我又不曾叫你寻我。你且倒杯水与我再说。” 不说登基以后了,就说我记事以来,不拘男女,从没听过这话。我却心里乐意,早拿了定窖名壶在手,开了茶罐问她:“你是吃阳羡还是京挺?” “水。” 我怪自己愚钝,不曾会意,便倒了一小杯,吹凉了,正要给她,定云道:“你这人,送药的水该用大杯的。” 我这才明自她意,不觉展颜笑道:“原来云儿还是疼我。” 定云把一瓶药丹放在我手,说道:“御医的药虽是好的,我看到底起效慢些。人哪经得起这般耽搁?你如今虽缓过些个,到底没好呢。原吃的药停不得,每餐毕后,再吃一丸这个。” 我笑道:“你这药又是从哪个野郎中处得的?听小何说,你鼓捣半日才出门,又生炉子又围席的,做什么呢?” 定云冷冷道:“快服了再说。这可不便宜,宫里本没有,是谭国师的秘药,对你胃逆锁喉的病呢!” 我将青瓷长口小瓶放在左右手中来回丢弄,露齿笑道:“道人又唬我呢。小何告我,你走时不曾带得半个子儿,却混说起这丸药金贵来。” 我故意拿瓶子靠了她的脸一下,缓缓道:“分明人家与你有交情,拿些寻常药丹白送了你,却在这儿与我显摆。” 定云抽去药瓶道:“你不希罕便还我。左右我的东西,都不值什么的。” 我蹙着眉道:“可别,这一会子,胃里喉间又在搅腾呢。唉……”我缩着坐在桌边:“这肚里疼着呢。” 定云大力将瓶子塞回我手:“快吃下吧。你可别轻贱了它,我是酿了一大壶‘龙脑香’,又炼了不少好珠子,才找慕容晖之买来的‘紫芝丹’。” 我看着她,有些惊奇:“你怎么学起酿酒了?再说,明珠还有火炼得的?我却不信。” 定云道:“这便是‘少所见多所怪’,亏得你还是那称王作帝的人呢,我前日出去时,在街上见有海外并西域的商人卖‘龙脑浆’的,今早寻空便出去买了些好的,依古法酿制,不就得了;那珠子就更易了,小道原是学这个的,但凡有材料,便如银子一般的,要多少有多少”。 我正喝水送药呢,闻言呛得喷了一口水,乐道:“奇人,爱妃是能生财的奇人呐!” 定云的脸作桃色,撅嘴嘟囔道:“才好一些,又没正经起来了。” 我冷不防从背后揽了她的腰,强顶道:“你如今心里头藏着谁,朕心里是一清二楚了!你若不想让我给江大人、萧大人他们的唾味星子啐死,就放心跟我回宫里那为你留的云暖楼;你要爱自由,就爱做个道人,便留在这燕云馆,只求你别浑说舍我去了的话。” 定云转过身子看我,那深眸中含着许多微妙的情愫,但说她心里没我,我反正是不信的,那样的眼神似怜惜、似嗔怪、似宠溺、似温柔,看得我心都化了,她这样注目了会子,道:“看来病不是装的,瘦了好些呢。你且别求我不走,我只问你,以后还做不做那欺心的事儿了?” 我见她沉着脸,很是认真,便想着这话不能含糊地应了她。我心下忖了一回,答道:“有时是为了唐国,我也没法子。但,云儿,我李伯玉应承你,从此之后,只言片语,绝不欺你!若违此誓,便叫我被人从皇座上赶下去,落个不得善终……” 定云伸着指头掩了我的口,“动不动就不得善终,也不怕晦气。像这衣裳虽不太湿,倒底沾了湿气,对你最是不好。自去里屋换了,我已替你熏了梅隐香,拿火盆烤得温热,正好待穿。” 我想这人平素冷冰冰的高洁样子,谁知一旦收了性,比曼曼和木头加起来,心还要细些!我心中一时如一石沉水,觉得大大的心安了,口里不禁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想道:再怎么特别,这道人也毕竟是女人,总绕不过爱我去! “云儿,我如今却爱‘梦芸香’和你的香气是一样的。” 定云眼气一翻,不屑道:“莫任性了,熏香多了,味便窜了,反而不美。瞧你这样雅,却也是俗流。梦芸香是观里老道长常用的,我原不爱,只是先前的道服上无意沾染些个罢了,这个梅隐香一闻便知是个美人替你制的,我费心仿出来替你用了,你倒又挑起理来了……” “好,既你喜欢,以后我便使‘梅隐’就是了。”我含笑转入内居换了一件亮紫轻袍,上头是银龙争如意珠图样,但款式又不雷同寻常龙袍,可见绣纹十有八九出自她的画作。我看了问道:“这衣服上的图样,虽是龙抢珠的旧题,那祥云却变化万端,和寻常袍子不同,不知……” “自是我画的。不合流了出去。寻常人不敢穿,原被个契丹人收去,我见了便使银子买回来给你穿着,可好看?” 我点头满足道:“甚合我意。” 定云淡然道:“既得了药,吃了我的,又穿了我的,明儿就回宫去吧。” 我急道:“哪有赶人走的?我不走。” 定云道:“你既不想走,可愿让我看你的心?我且用个手段,测测你到底最爱什么,你可敢么?” 我抚掌大笑:“什么好手段,竟如此神秘,能知我心?我倒要领教一二呢。” 第139章 幻花境(3) 定云道:“别浑闹。那把戏要睛好天气才使得,现在哪里用得出?我却说真的,你多日不回,叫人家如何说我?况且,晋国新败,朝里哪个不寻你?今日你便回宫去歇吧。” 我脸上没好气,抬眼削了她一下子,小声道:“消息倒是灵的,晋国灭了,朕就住不得我这‘燕云馆’了?!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巴巴的赶了我走,我且问问你这道人,我是你什么人呢?” 定云不作声,自在杨妃榻上半躺了,慢悠悠地道:“你信是不信,今日必有佳客到我这里访你呢。” 我莞尔道:“朕却不信。我前几日你没回时,早已下了封门令,前几日因你不在,她们前来搅我。如今定没人来的。” 谁知我俩正说着,文小何便进来禀报道:“陆娘娘在馆外候旨,说有要事请见呢。” 我暗叹这道人果然不凡,陆紊竟来得这样快,倒像是事先说定的一般!定云起身,用手顺了顺秀发,“待小道去接娘娘进来吧。” 我道:“你是主,她是客。以主迎客,宾主之道。使得,使得。” 其实我心里头暗打主意:紊紊为人谦和,性子大喇喇的,最好相与不过。偏她位分又高,资历又老,若她站到定云这边,赶明儿立她为妃,只要紊紊摆明了态度,可不就多了个强援,少了点阻力么? 我这样想着,挽着定云出了院子,果然见紊紊穿了件素净衣裳,画了个我最不喜的啼泪妆,含着一泡眼泪跑进来了! 一进院,见了我,陆紊一反常态,哭着跌跪在我的面前:“皇上,臣妾求皇上快救救我的爹娘!” 我一手扶起了陆紊,柔声道:“爱妃莫慌,有事速速对朕说来,有朕在,你怕什么?来,咱们进去说!” 我搀了紊紊,定云跟着,进到燕云馆内坐下。紊紊抽泣了一会子,说道:“皇上,晋国灭了,契丹人打了进去。听说烧了许多民房,臣妾……臣妾的爹娘……” 我想安慰一下紊紊,定云早就递了个帕子给陆紊,紊紊擦了,说道:“臣妾听说,我嫁到唐国后,爹娘靠着皇上留下的聘礼发了家,更兼我这么多年,常得皇上的津贴,我也都差人送过去。我陆家的财势也渐渐大了。可这次,臣妾听逃难过来的老仆陆琦说道,耶律德光进城后,没有见晋帝石重贵,却打发了……打发了许多手下在大梁打劫富户,况城里乱兵多得很……臣妾怕……怕他们会对我爹娘不利……” 我抚了陆紊的背,成竹在胸地劝她道:“诶,爱妃莫急!你这小没见识的!你是不知道,契丹刚攻进去那会子,我大唐国就打算和他们互派使臣。他们的国书,刚刚已经呈上来了,使臣也住在驿馆里,朕打算晾他几天再说呢!哪有一边谈交好,一边伤我岳父的事儿?他耶律德光,敢动岳父母半个指头,朕就叫李金泉挥兵转道灭了他契丹!你说他哪敢呢?” “可……可是……” “好了!朕答应你,马上派个密使,前往晋国,到大梁把你家二老给接过来!你都嫁我这么多年了,原说岳父母在晋国享福,朕也没上心。如今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接回唐国来!”我想了想,给定云扔个眼色,“该派谁去呢?” 那道人是个聪明通透的人,立刻会意道:“不如就派我的师伯萧阙前往吧!” “好!紊紊,这下你放心了吧!朕马上派萧沉玉带着朕的手谕,去晋国接人。爱妃少不得耐心等候个小半年。不过……这些日子你也不闲着……”我神神秘秘地转到书案处,提笔写了几个字,塞在陆紊手里,“朕本来打算,要冯延巳退了高审知孙子的房子,现在朕改主意了。朕决定花千金向高家要了这套房,赐给你爹娘住,你可凭这个派人去督着工匠好好整治房子,等人来了好住进去!” 陆紊手里接过我的谕旨,感激地跟什么似的,抽了几下,话也说不太利索了:“皇……皇上……臣妾谢过皇上!” 我傲然道:“那耶律德光,未开化的蛮夷,朕还怕他不成!瞧你哭的那样!此番派萧将军前往,是耿先生保的。你可一定要记着人家这层恩!” 陆紊酸酸地瞧了定云一眼,定云眼波流转,满是担忧之意,陆紊便起身,向定云行了一礼,“谢谢云仙师妹妹,保了萧将军,我那爹娘,定能回来了!” 定云道:“娘娘不用谢小道,我也只是想让我那师伯,多给皇上分忧罢了!” 我拍了拍陆妃手背,笑道:“好了,好了!把心放回肚子里。过几日,朕定有五喜临门,一则,朕也大安了;二则,凌水清和李玉涴有喜了,三则,我军从晋国一定能得点好儿,不管是人是地,朕都高兴;这四,爱妃也与双亲团圆了,这五么……”我说着,便停下来,转眸含笑瞧着定云不去,只见定云脸上发烧,嗔怪我道:“皇上大喜,却瞧着小道做什么?” “……”我刹住话锋,声音也低了一成:“反正,朕到时候大赦天下,少不得大家一起乐一乐!” 夜来打发了紊紊回宫,我便拥着定云在燕云馆安歇,少不得夜话一回。只听定云说我:“你对人人都是如此,却也不易。” 我慵慵打了个哈欠,答道:“做皇上,哪里都不易。但最不易的,还是为你……” 定云道:“唉!本为知己,奈何红颜!快睡吧。” 我闻着定云的淡香朦胧欲睡,却想着她的话:她说只愿于我为友,不愿于我为妃,殊不知这世上只有她不能说这话,我倒是愿意把身心都献给她的,只是她不愿要罢了。 次早上朝,见了契丹使臣。得知德光果然曾扣了岳父,只是听了朕的名头,早吓得派兵保护了老爷子全家安全。就说嘛,若李璟连枕边人全家的富贵安然都保不得,那成了何等样人了?! 又与契丹使臣换了国书,申我眷恋中原故地之意,请契丹许我拜祭李唐先祖。其实也就走个形式,表明我唐国按“理”该霸中原。其实朕明白,真想要中原,还得靠打仗流血,耶律德光再傻也不会白送给我。德光那边的人也提个要求,要朕前去晋国会盟,恭贺他得了晋国之地。这厮把朕当成给他吆喝的了?哼,懒得搭理他。看在契丹人送了些个礼的份上,我也派张易给德光送点过去。说实话,大唐国什么都是最好的,他那酸礼,朕不希罕。 下朝欲去别馆,给凝烟阻了一阵儿。想起她一心立老大那个样儿,我原是生气的,可看她末满三十头上已生华发,我心又不忍了。抬手拔了她的白发,检查了从嘉的功课,再问问老大弘冀在军中历练的状况,又在昭阳宫用了午膳,安抚了凝烟几句,转到老二府中,瞧老二茂儿留下的书帖,嗯,字比我写得好。茂儿骑射弓马、文辞曲赋,样样都是头挑,眼下虽只十四岁,我却把他当成栋梁栽培,早早投在军营里,我是着意要立他的威。 眼下我想着,将来接位的,必在弘茂和景遂之中,具体是谁,需凭造化。到时拍板的,舍我其谁?但我心也有愧,若以后弘茂鹏程万里,朕也只好对不住太弟了。但不管接位与否,朕不亏着弟弟们,也就无愧了! 看罢儿子,到紊紊处抱了会子八岁的永嘉女儿,不免唠了回知心话儿,又如约瞧了木头,不过说会子笑话,哄她一乐罢了。 事毕,已到午后,便又着宁安抱了奏本,我拔腿上轿,扎到燕云馆去。 第140章 幻花境(4) 我来到燕云馆的时候,见定云的徒儿汐萍、揽桂已回来了,燕云馆却还有许多女冠不见。 汐萍等人翩然拜我,我抬手示意,“平身吧。你师父呢?” 汐萍微笑道:“回圣上,我师父到卢妃巷太白楼去会友人了。说是……今夜在太白楼住店,不回来了!” “好啊!”我心里暗道:“每回都出去冶游,也没个招呼。她真是太自在了,罢了,我既能溜出宫来,难道去不得太白楼?我再去寻你就是了。” 我二话没说就出宫驾马奔了卢妃巷。到了太白楼,我找店家画下了定云的容貌,却画成男装,又重贿了店家。那店家果然引我靠窗坐了,亲眼见得那道人同一个故人豪饮。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谭紫霄国师! 只听定云笑道:“慕容,咱俩认识这么多日子,不如你今天露了真颜吧!” 那谭道人用手挡脸,说道:“我可不会制‘偷天丹’,一会儿,你可得给我一丸!” 定云朗声一笑,仰头饮了一杯:“这个容易,如今我已会制了。给你几丸都使得。” “那好。不过我那真容可不甚好,就怕你见怪!” 定云把发带向后一甩,潇洒爽气,“既喝了你的美酒,又买了你的良药,还把半数的徒弟留在你铺里打杂,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当你是朋友!” “好!爽快!”对座之人抚掌大乐,“那你就瞧好了!” 我抿了一口凉茶,用余光偷瞧,见那人真容与谭国师完全不同,虽然年纪只三十出头,但五官粗犷,不像修道之人。更重要的是,那男子脸上有一块青紫之记! 那人憨憨笑道:“说起来惭愧,以前我做裨将的时候,有次完成任务的时候,在永宁宫墙上撞了一下,原说很快就消肿,谁知后来伤口处竟生了个瘤子,后来找个江湖郎中给治了,留下了这块铜钱大的青疤。” “我道你为什么总藏头露尾假扮国师,原来一半只为了这个!”定云脆笑一声道:“你把脸伸过来,给我摸一把,可敢么?” “啊!”我暗里咬咬牙:“你这贼婆娘,平素对我若即若离的,我想碰你脸一下都难,谁知今日竟然…哼!” 真是…真是气死了,没想到那粗野汉子真把脸凑过去了,“你摸好了,公子!” 定云的指尖抚过这家伙小麦色的侧脸,没想到那青记竟随之变红了:“我以天机门内力,化了你的淤血凝结之处,接下来几日以热水敷脸,红印可褪!” 我不觉咋舌,唐国就是异人多。没想我放她在燕云馆,她竟琢磨了这么些把戏,这么轻易就给那人去了脸上的青记! 那汉摸了摸脸,平静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一般!对了,我先前要你拜我为师的话收回!现在我正式决定,我拜你为师!我慕容晖之,要拜你…对了,美人儿,你姓什么?” “我姓……”定云愣了一下道:“姓耿。” 你果然把我的话搁在心上,你姓杨的事,除了我,谁也不许知道。否则,我一定杀了他来保护着你!你可知道,杨氏女不可与外间通婚,无论让谁知道了你的身世,都是对你不利!你这女子,可见不傻。 那汉子说风是雨,转身离席拜倒,“师父在上,我慕容晖之愿拜耿定云为师!” 紫衣的定云洒脱地笑了几声,“起吧,徒儿。你莫非想学金石术,炼不纯的银子骗人?” 那个慕容张大了豹眼,惊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定云竟承认银子成色不足?” 定云大笑道:“那法子制出的是药银,打点器皿用物饰品,都是好的。买东西,只是‘马扁’的罢了!” “哈…哈…”慕容大口喝了一口酒,反问她:“这法子你没少用吧!” “哪儿啊。”定云伸了两个指头:“上回曾骗两个太监!” 说着他二人又笑起来,看得我不由得陡生妒意,我取了银锭在手,大力敲着桌沿:“小二!给我来十坛酒!” 定云果然朝这边看过来,见了我,也不躲着:“小二,这位公子的酒,我全要了。你别上给他,我出双份钱便是。” 小二是一个半大小子,愣愣道:“客人点酒,我怎好不上呢?” 慕容道:“你好不省事。这俩原是一家的!” 小二点头去了。 慕容道:“昔日在紫宸之内,曾欺瞒你李公子,求君万勿见怪,今日若不见外,请再同桌喝一杯吧!” 定云道:“你莫招他,他病没好,沾不得酒。” “喝不喝酒随公子你的意,便来同坐吧!” 我已知他名,顺水推舟道:“好!多承慕容兄的情!”我便与慕容、定云同坐一桌,吃了一回,慕容道:“公子莫惊,江湖野人,无心唐突贵人,以前那些方子,也确是谭国师……” 我忙干笑一声:“都是好的!慕容兄原来这般年轻,比在下看来还少上几岁,不知贵庚究竟多少?” “不敢。在下行年二十九。” 我执箸轻笑,“却原来还小我两岁。我反要称贤弟才好!怪道你四载之前不像四五十岁人呢,朕……我还当你真是神仙呢!” 慕容畅笑一番,轻声言道:“称仙人的全是骗人!这定云道人,其实也骗得不少呢!” 定云白了他一眼:“为师如何骗了你这厮?” “你买药所用的珠子,色泽重量与真珠无异,但运动内力,将其碎之成末,却见……” 我乐得抢话道:“定是一颗谷子!” “非也!”慕容道:“是一个珠粉包谷的硬核!” “哈哈……”我扬声大笑,手中的竹箸也掉了一支在桌上:“今后但凡瞧谁不顺眼,大赏的时候,便给这个,外行这辈子再别想知道去!实在骗死人不偿命的!” “她那法子多呢…我打算一点点学过来,到时定有财路……” …… 转眼我已嗣位五年,细想来,这些年心里时时有事,如今日这般快乐的时光,真是再找不到了。晚膳后我软磨硬泡,终于携了定云回宫而去,在云暖楼拥寝一夜,帐暖被温,惬意如仙。 第141章 幻花境(5) 如此定云随我到云暖楼住了两个多月。六十多天的时间里,我多少次想举笔,亲自草诏,封她为妃。要知道,我一旦下了决心,就算朝中与后宫一个人也不支持我,我还是会强硬到底;再说了,朝廷中谁会冒着获罪的风险,与我作梗呢?可是,我发现真正的阻力却来自于定云。 她是一只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飞了。其实,我可以理解她。当初父皇让景迁当国,而把我贬到庐山,我刊石留迹,做出甘心隐逸的样子,其实心里还不乐意。可现在坐上了宝座,我才知道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我要的。我朝书画盛行,但最爱董源的山水。我将他画的《卢山图》挂在清晖殿的寝宫,对董爱卿说,这样就好比一直在庐山清幽的妙境之中。其实,我还有句话没对他说,我也想和定云一样,想要真正的自由,什么天恩祖德通通丢了不要,只求身作一只鸟,远远地逃离这金色的樊笼。 世事难料。今日朝上,前一段儿还万里奔袭,逼迁晋帝,占得中原的耶律德光,却在被迫中原的途中病死了。 事关他国,朝臣们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冷眼瞧着辽主德光的没落: 原来他挥兵打过去时,他国的述律太后根本不同意。德光打下中原极其不易,与中原旧将争地盘伤亡惨重,打服的将领表面臣服,实际上半点真心也没有。耶律家内斗,德光之弟又请求做皇太子。焦头烂额之下,德光退出中原,走到半路,又气又病,也就死了。止得46岁。 晋廷石氏倚重的大将刘知远又趁机重夺了失地,很快改号称帝,立了汉国。 得到这个消息,我最关心的不是契丹人的情况,而是我方派出的李金泉。我问道:“刘知远的兵马和我们的李将军交手没有?” 孙晟道:“李金泉与部将正休息时,有人密报,在河涧对岸发现刘知远的汉军,都是老弱之人。” 我大喜道:“李爱卿想必与他们比划一番吧?” “哎!李将军严令我军按兵不动,后来果然发现敌军伏兵!” 我有些失望,眉目间自然不悦:“这么难得的乱局,他就一点没替朕争点什么回来?” 魏岑道:“回禀圣上,李将军与其他派出去招兵的将军,替我朝拉回来许多人才!” 哎!我心里哀叹一声,军费赏钱花了无数,中原和福州的地盘却没有争回多少。这个李金泉,回家生儿子是个好手,打仗却只会退保,不会进取!想到此不由我怒上眉尖,冠冕上的珠串晃得我难受,我暴躁地撩开珠串,怒道:“不行就把李金泉撤了吧,退朝!” 战事上虽不合心,但水清与玉涴的身孕是真的,陈觉和冯延鲁还在外地晃荡着,我每次瞧见正中,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所以,我很快宣布,因五喜临门,大赦天下! 这场大赦,使冯延鲁和陈觉回到了金陵。陈觉仍在朝廷任枢密使;冯延鲁任少府监。一时间道贺的人踏破了两家的门。但冯正中因一向与乃弟不和,所以这次也没见他多开心。 冯延巳因文艺之才颇得我的赏识,头些年权倾朝野后,他和弟弟闹分家,他因是庶出的,故把和他不和的嫡母老夫人留在冯延鲁处赡养,自己另购大宅单过。从此据说兄弟俩关系一般,老冯也很少去老夫人那里问候,更别提别的了。公事上正中升迁比他弟快得多,冯延鲁大大不满,所以他俩貌和神离,当初给江大人在上疏里痛批一顿! 可毕竟是兄弟,冯延鲁和陈觉被我勒令军中问斩,跳出来求情最上心的,首先还是冯正中啊。最近我很少举行曲宴了,一是自己没心情;二是景达因为和正中不对付,老是找理由不来。朝廷里各派之间互不相容,竟连四弟也卷进去了。 不想,不想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水清和玉涴倒有孩子了,可定云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一个…… 我走在唐国至美的北苑之中,初秋天气,天高云淡,暖烘烘的日光中,身处金菊花海之间,一身金龙朝袍的我,不觉抬头瞧向定云的小楼。 我果然瞧见一位身穿一袭胭色紧身胡服的丽人带着两个绯衣待儿穿过香径而来,见了我只略略福了一福,直想远远的绕开去。 我知道曼曼生气了,我了解她的性子,她要是不想理我,我缠死了也无用,“这么久不见,你连句话都不想说?” 冯曼曼倨傲地看我一眼,脚下顿了顿,依旧不停:“臣妾没有话说,皇上去对新人说吧。” 我自认识她以来,她就从不曾对我淡过一分,可这次…我在燕云馆留了这么久,且还打算一直粘着定云,又拿什么脸来见她? 我白着脸,连借口也懒得找了:“曼曼,这些日子,真是对你不住。朕…也为难……” “皇上为难,却不是妾妃为难你的。臣妾现在也知道,为何陈昭容一心向佛了,臣妾衣食无忧,对皇上也不敢…有什么奢求。只求你不要心猿意马,敷衍于我,让我自得个清净,也就是疼我了!” “不!”瞧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心揪了一下,紧行了几步,握着她的手道:“爱妃莫要冷了心,朕今日,一定来陪你!” 曼曼的花容也已憔悴不少,她淡漠地扫了我一眼,转身甩我而去,“皇上不用怜惜臣妾,臣妾也不求皇上的怜惜。” 我到今日才知她是个孤清的女子,唉,怪不得她!我暗暗想道,今晚上一定去陪她一回,再试着哄哄她。可我一瞬间又犹豫了,那道人方来不久,我要是丢了她上别处去,怕她又多心弃了我要去,到时我又于心何忍呢? 也许帝皇不能有真正的情爱,否则结果就如我今日般残忍。然而我此刻是顾不得了。 心虚地瞧着曼曼的背影去远,我跑上了云暖楼,强邀她下来陪我游北苑。我不顾她反应,揽了道人的细腰拖了她并肩下来,我浑若无事地领她逛了一会子。想起晾了众妃多时,心里不由得有些亏起来。臣工们私下都说都说我这人深心,喜怒不形于色。其实,何尝不是他们,让我觉得人心难测。所以内心隐微之事,我从不敢坦露半分。但对这道人便不同了,我矛盾无措的心思,在她面前是断然藏不住的。 定云见我神思不属,便道:“又在哪里欠下美人情债,在我跟前郁闷起来了?” 我强笑一下,顾盼于她,轻描淡写道:“哪里。朕从来是片叶不沾身的。让我魂不守舍之人,想是还在娘胎里呢吧。” “可见你这人心冷。”定云瞥我一眼,冷冷道:“今日我还是回别馆,你莫跟来,要不,我转身就走,你莫怨我舍了你。” “你舍得我吗?”我心里暗想,可转眼一想:“不对,这女子心肠硬得很,说不定真舍得走呢!”我尴尬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云儿,你上回说过,有个把戏,自有法子可知朕心,这话可真么?” 定云衣袂飘举,轻身若蝶,冷着脸对我道:“你真要试试?那好,你闭上眼,待我颠倒四时花木,在幻境中得你心意。若你隐秘被我所知,你可莫要怪我!” 我好奇了,闲雅地轻笑一回,眼角也自知含了说不出的情意,挑眉瞧她樱色的侧脸,“我怎会怪你呢。这般新奇的术法,云儿快快使出来给朕看看呢!” “那好。你闭上眼,无论看见什么都别睁眼。我若问你话时,你回答就是了。” “好,好。”我安心闭目,却分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我知道,这一回是定云用的道家幻术,我虽身在北苑之中,魂却已在幻境之内了。 属于我大唐国保大皇帝李璟的幻境,又是怎样的呢? 眼前繁花似锦,四时花木同时盛放,春兰秋菊,芍药牡丹,炫人眼目。恍惚间我坐在群臣之间,看见董源、高太冲、周文矩等许多雅士共同在座,冯延巳是一代词家,即席作词一阙。定云好像也在席间,玉手托了一只银杯请我饮酒。我醉得迷迷蒙蒙之间,听人报说已收了中原,群臣便请我移驾北上去做天下共主! 我整个人乐得飘飘然,高声道:“唐国一统天下,爱卿们劳苦功高!朕即刻下诏,真将后湖烟水,赐给陈爱卿和冯爱卿,由得你二人在山水间恣意流连吧!” 然而美梦尚未醒来,只听有个人在远处喊了一嗓子:“国事一塌糊涂,各处都是佞臣把持,皇上还能乐得安稳!” 我一惊,霍然睁眼,瞧见身边仍是北苑景致,有几个美貌宫娥穿了浅粉高腰襦裙,额上敷了金粉,胭脂仔细描画成花,见了我悄悄跪在路边。我再转眸看时,定云一袭紫衣,倩影修长,手握银丝拂尘,静静立在金黄菊花丛中,瘦影玲珑,仿佛一阵风就把她带了去,我问道:“神了,你怎么弄的?这么些花,如何一时开了?” 定云隐隐笑了一笑,注目于我,“你那么想做共主,如何还在这里流连?” 我笑道:“朝政是要管的,至于你么,也是要来看的。天下的事,一样也耽误不得!”想起方才幻境之中,那叫了一嗓子的人,我心下着恼,忙问定云:“方才那扰了朕幻境的,却是何人?” 定云道:“此等人是你的忠臣,你倒为何容不得他?在你跟前说着好听话的人,可未必全是为了你好啊!” 我有些扫兴,怪她道:“你还不是朕的妃子,怎么倒学起朝里人的口吻来了。”说是说了,又怕她恼,我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看这些宫娥,都用浓妆艳饰,令人看了眼花缭乱,唯独你这个人,生来清雅,从来都是淡妆,倒是轻易就从这么些个人里显出来了。” 定云皱了细眉,挑眼白了我一下,“你这人惯会取笑,又拿人家与它人作比,我分明也是你手中玩物罢了。你既玩过了,就该丢了,重换新的。大家各走一边,你何苦又来消遣我!” “哪个要消遣你了!”我一时真有些委屈,为着她,我不知敷衍了多少人,谁知今日她竟还是这般看我,想想这情爱之事真是奇怪,她离我越远,我便越是离不开她,心里头迷迷糊糊的不知想的是什么,我上前赶了几步,手上加力,又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在脸上狠亲一口,“我偏要消遣你怎的?从今以后,你在这云暖楼上待着,我自传了你的徒弟过来伺候着你,你乖乖做我的妃子便罢,若你依然要跑,待我捉了你回来,绝不和你这道人干休!” 第142章 定云:定云产子(1) 我就这样被景通留在了云暖楼这座三层别致的小楼之中。接下来有五天的时间,李景通并没有来。汐萍和揽桂,被勒令落了道籍,强行充作了我的使女。想来她们也是极不乐意吧。 今日是第六日了。我想到,以后可能要像个思妇一般巴巴地等着景通的临幸,就如一泓井水,默默地蓄着,又默默地干了,再没旁人知道。 他也太小瞧我定云道人了!我这株野草宁可对着外边的太阳萎去,也不愿在他的苑囿里蹉跎。 如此打定了主意,这晚我便与汐萍换了装,又吃了一颗偷天丹,换了她的容貌,打算溜出北苑,然后离开金陵。 可我发现,我把唐国的后宫想得太简单了。 正当我走到西宫门的时候,忽然被扣住了。几个待卫对我道:“奉圣旨,云暖楼带来的人都不得离开,请回吧。” “我……”我知道用穿宫牌是走不出去了,可是我并没有放弃,自打景通许久不来之后,我终于想明白了: 那日在我的幻花境中,他的意念之所以有我的存在,只仅仅是因为他对我尚有好奇;其实,在唐宫诸多佳丽之中,我根本就不值一提。他对我,与对别人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我悔不该贪他的温存,那日一冲动,又随了他来。如今他不让我走,也不过是不让自己落下不能管束女流的笑柄,为了他自个儿脸上有光罢了。 我想通了这点,便没有一点犹豫了。用潘大哥的隐身术,走出了东宫门。可是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舍不得李璟,而是因为想起了马道元。 马道元因为坏了事,连累了宝华观上下所有的道士。连伺候过公主的孙仙姑,李景通都照杀不误。是我倾心于他的才学与风度,错信了他的仁慈,这才忘记了他是个皇上,自有了帝王的险恶。 如今我若走了,等于当众给他没脸,那么汐萍等人,甚至留在慕容晖之药铺里的赏荷等人,可能都会被我连累! 想到这里,我又怕了。我退了回去,打算从长计议。可我前脚回了云暖楼,散去了偷天丹的药力,后脚皇后身边的素珠姑娘,拿了皇后的帖子请我去昭阳宫茶会。 我想晚膳时间早过了,这时候喝什么茶?想来李璟冷落众人已久,皇后必要找我“问询”,或早或晚我都要去说个明白。 于是我梳洗齐整,叫汐萍点了个灯笼,留下揽桂看家,跟着素珠前往昭阳宫。素珠、木棠二位掌事宫女,拦下了我手下的汐萍,只开了宫门,让我一个人进入。 在昭阳宫里,我仍是末见景通的面,却又再见了钟凝烟。上次我见她时,景通才刚做了太子,算来现在已是小十年了!钟凝烟穿戴甚为朴素,冷着脸垂手坐着,我只得上前行了个道家的礼。 钟后一挥手,脸无表情地沉着声道:“全下去,掩门,闭灯!” 一霎时之间,周围的一切暗了下去,与我站在一处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我傲然立着,挺着腰,冷眼瞧着钟后的所为。 “哼。”钟后喉间哼了一声,下座来,她伸出了一只手,抵住我的下颏,对我道:“定云,你可知道,本宫一直在等今天!你曾说过,你与皇上只做同僚,只看在举荐之恩才进府看看他。本宫就等今天,用这话,来打你的脸!” 我的神色端然不动:“小道从来没有招惹他,也无意……” 钟凝烟恨极,眼中似有微焰曳动:“你这厚颜贱人,到这份上,竟还是这般说辞!你唆弄得皇上顶撞大臣,每日独居清晖殿还不夠,非要迷惑皇上,弄到亡国为止么?!可惜,你没机会了!本宫从来不妒后宫嫔妃,但绝不能容你这杨氏妖道留在君前!常言道蛇打七寸,哈……” 钟凝烟冷厉的目光刮过我的脸:“你没想到吧!你身边的卜闻黛,早就投靠了本宫。当初就是本宫许她妃位,叫她出首告发马道元。本宫原只想令太后失势,从此好得个自在。可惜啊,那卜氏视你为眼中钉,她认为只要有你在,即便本宫让她伺候皇上,她也没有希望得宠。所以……” 我打断了钟后的话,“小道无心留在宫中,原还有些舍不得,如今全看开了。娘娘便放了小道,我永不回金陵就是……” “哈…”钟后冷笑一声:“你竟要让我饶命放你走?你若硬气些,我还高看你呢!如今……我的仙师,晚了!” 钟凝烟从御案上拿了一只红漆小盒,慢慢打开,里面竟是那支吴宫玉簪! 钟凝烟取了那支簪子,朝我的面颊刮下去,我伸手一把握住了,心里不觉恨极了,恨自己,更恨李璟,但就是不恨她:“这是家母所留,请娘娘赐还于我。” “好…好…好。”钟凝烟眼里似乎看不见我,看我似乎就像在看一只蝼蚁:“我自当还你。你是杨氏公主,自该去住泰州永宁宫,你可愿意么?” “好。”我决然说了一句:“但,我要见他一面再走。” “哈……”钟后面目已扭曲:“死到临头,你竟还在做梦!来啊,带下去,先关到后院偏殿,待明日天亮立即送去永宁宫!” 第143章 闪回:李璟:定云产子(2) 我把定云安置到了云暖楼上,自己扎进了澄心堂,看了一回奏本。朝里的问题比我想得要多。更令我恼火的是,竟有许多是前些年攻闵时留下的遗留问题。 我看着地方官员用血泪写下的奏章,心里隐藏的血性被渐渐点燃了:我开始想到,我为何到今天才知道这一切呢? 奏本上写着查文徽占领了建州地盘后,我军竟然枉顾军法,以为查军提供犒赏花红为名,向当地老百姓征收重税。但凡交不起款项的,自有当地地痞打砸人民房屋,或以打击王延政旧部为名,将军民房屋及王氏豪宅一体全部烧毁! 如此严重的罪行,要是发生在唐国本土,稍有良心的官员一定是坐不住的。可偏偏这等害民的蠹虫,却是出在闵地这等爹不亲娘不爱的地方。 人家可以这样想,可天下现在是我李家的!看见了这样的上奏,我能置若枉闻吗? 我在偏殿设朝,对着现下当权的魏岑等人大发雷霆。可魏岑说这件事是冯延巳在位时留下的问题,而且当年为了拉拢查文徽的人马,王延政和朱文进双方都争着给查文徽送钱。为了弄到巨款,包括我军在内的各军都有害民之举。烧房的乱兵究竟归属于何处,已经无从考证了。再说,上这些奏本的人居心叵测,分明是想分得好处而不得,故意罗织罪名诬陷同僚! 我意识到这事背后会牵扯到很多人,再查下去很有可能动摇唐国整个官场。而且我信任的魏岑、冯正中、查文徽等人都将牵涉其中。可他们一旦被处置,也就代表着朕信用的人全是害民昏官,如此一来,必将严重影响朕的威信。我左思右想,大骂正中等人一顿,由于正中已不在位,虽我十分不愿,但为了让冯延巳避风头,我考虑多时,决定让他在朝中挂太子太保衔,这样等于没有从金陵朝廷除名,但他的人,却外放到抚州去当刺史,以避言官的锋芒。为着前些时日,我因病罢朝,这才多留他一段儿,要么他现在早已身在抚州了。只等交割了,他很快便要去的。 我只有责成魏岑他们各自弥补过失,但对上书的赵大人也不予嘉奖,悄悄搁置了他的奏章。魏岑他们的执行情况如何,我也不甚明了。毕竟我身坐九重,哪有这么多闲暇可以事事躬亲呢。 头一天因为看奏章没有回云暖楼。我是起心想晾着她,她这人太随性,又爱使小性,又耐不往寂寞,妃嫔需要的品质,她几乎什么也没有。这样怎么是好? 第二日,我到了紊紊父母的府邸转了一圈。萧阙从大梁把二老接回来,我为了落个自在,改了便装带上紊紊去探了一回。陆老爷子一家对我感恩戴德,席间便又引荐了紊紊的表哥陆观友与我认识。 我见陆观友油头粉面,相貌虽属不差,但人品与文章均非上选。我朝如今以文章取仕,当年我心里寻思着要制一套科举制度出来,常梦锡老学士跳出来说他主持科考,不漏一个贤才,我便依允了。想来在他手上,陆观友这等人是中不了的。 酒宴上二老极为热情,我想到陆紊跟我日久,生那五皇儿时,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但小五生下来就是一滩血水,也令紊紊伤心不已。小五虽然没有了,但永嘉却在一年之后平安地降临人世,也算是给她点儿安慰。 为了这个,我总觉着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诸子,心里头着实亏着紊紊。架不住在席上老爷子等人连番恭维,我终于决定让陆观友到庐州我曾被贬呆过的地方,去挂个职名,做刺史的副手。 在陆家住了一宿,我感受到高审知留下的祖宅确实非同凡响。怪不得冯正中拼了命想要这套宅子呢。 再又去了曼曼的曼音阁。冯曼曼还是不怎么愿意理我。我知道我多时没有抚慰于她,直把当年我与她初见之后、热恋之时所说的所有甜蜜的誓言,通通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一时有点恨我自己,当初少年孟浪,眼见着这些如花似玉一般的人儿,哪一个不曾真真的拨动了我的心弦?只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她们敞开了心,只等着我的知心话儿飞进去;可我偏偏就难以对她们和盘托出。且她们虽想尽方法揣摩我的心思,可还是缺着那发自内心的灵犀。我只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一番,冯曼曼也是聪明人,早知我的心意,眼里眉梢透出来的净是对我的失望,我想,我已经是彻底失了她的心了。 第四日便是在昭阳宫过的。钟凝烟三句话不出老大,听着儿子渐渐有出息,我心里头也很开心,可是想起这件事背后钟后真正的用意,我不由得脊背发冷。做了皇上,难道就要如此痛苦吗?连儿子和大老婆,都会成为猜忌的对象!我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说出来,我选中的太子是宏茂啊!可我在被里自己掐了自己的腿一下!不能说!万一从这里,传到景遂、弘冀或者支持他们的朋党耳朵里,恐怕反而害了我这心肝宝贝的茂儿。反正儿子们还小,老大17岁,老二16岁,老六仅有11,且不急呢! 好容易捱到了第五日。我决定把我和定云的事儿在朝上摆出来商议一番。谁知话还没有说全,朝臣们就把话题引到了一颗彗星旬日不没上头。这是个所谓的凶兆,于是谏臣争先恐后的把星星同我的云儿联系在一起。 那死心眼儿的常梦锡,原是我齐王府的旧臣,他说话一向不会转弯,我当太子的时候,他动不动就把我骂的狗血淋头,我不仅得听着他的,还得夸他耿直。如今常学士又带醉来到了朝堂上,对我说起不要宠幸道人、败坏国政的老一套。我借口他又喝醉了,叫人把他架了出去。 群臣复又奏闻:那反复无常的李仁达,已被吴越彰武军的鲍修让给灭族了!李仁达一向在福州做着他的土皇帝,可他率威武军投吴越后,人家偏又派了个鲍修让掌管与他平级的彰武军。他是别国降将,鲍将军是吴越旧将,上头的偏袒是一目了然。两人共事,李仁达越来越不如意,武将嘛,自然用剑说话。李仁达起心杀掉鲍修让,带着他的地和兵来投靠我们唐国。可没想到他的谋划泄露,鲍修让抢先一步,冲进李仁达府中,乱砍一气,将李家三族夷平,新即位的钱弘倧并非蠢人,没有把李的职务给鲍修让了事,而是从他们朝廷派了一个吴程,吴太尉下来接李的班。听说这位吴太尉是个儒者文官出身,靠着他爹的吴蜕的关系才位列钱氏朝班,应该对我朝威胁不大吧。 按说李仁达是个反复小人,他的死活现在跟我唐国也没有关系。可我听到这个消息却轻松不起来。本来李仁达是打算再来投靠我国的,如果他有反意,我可以接收他的地以后再想办法除掉他。可现在,钱弘倧派了他的重臣吴程太尉接管威武军,这就意味着不动刀枪,获得福州之地的希望是彻底没有了。 朝政千头万绪,这立妃是我的私事,那便以后再说吧! 第六日我安静地待在了清晖殿。对着董爱卿画的那幅《庐山图》,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和定云的过往。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我说不好。也许当那夜我去玄思观提点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某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死死地缠绕着我。我醉心隐逸而不可得,与她在一起,仿佛就时时与一个捉摸不透的、如梦如诗的世外高人在一处,她的这种独特风采,是我在千千万万宫中女子中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定云……你这道人注定是我的,如果不能得到、并永远握住你的心,我李璟誓不为人! 第144章 李璟:定云产子(3) 这日夜间,我心里一如猫爪挠的一般,想必那道人和我差不到哪儿去吧。我看着墙上悬着的董爱卿画的《庐山图》,自己动手摘下来,仔细卷好了,拿在手中,正要吩咐宁安,准备到云暖楼走走,忽然听得耳边有人急道:“皇上!” 我知是李宁安,恼他道:“你鬼鬼祟祟做什么,进来!” 李宁安疾步绕过了黄龙飞云大屏风,对我道:“皇上,云暖楼的揽桂来报,说她家师傅今晚去了昭阳宫,已经去了两个时辰左右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我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不知怎么的,我早就觉得钟后这回会对定云不利,如今果然应验了!还等什么呢?走! 我坐了辇,顶了秋风,心急忙慌地跑到昭阳宫外,御辇停住的时候,我急急从上头撞下来,小宦官手里的宫灯已给我撞得脱了手,差点翻了,险些烧了我的鞋子。我瞪了那厮一眼,脚下不停,已到了宫门口。 钟凝烟早已晚妆妥当,含笑行礼迎我。我敷衍道:“烟儿,这么晚了,不想你这么美的晚妆,还没卸去呢。” 钟后道:“原是为了迎皇上才梳的妆,此妆容名霞飞,据说乃三国薛夜来为魏文帝所创,皇上看可好?” 我勉强勾起嘴角,“烟儿本来就美,不用借什么古来美人的名头。朕看甚好!……” 我携了她入内,四下却看不见定云,自有些坐立不安,便局促地问她道:“朕听说,烟儿晚来请了定云那道人用茶,如今怎么不见她?” 钟凝烟美目一转,眼中带了点恨意,故作安闲道:“定云仙师早已回去了。皇上寻不见她,想必她厌了宫里,又跑回别馆去了吧?” 我给李宁安递个眼色,李宁安便低声对他的徒弟清书道:“你且在这里,我有事先行一步。” 我心不在焉地和凝烟闲聊一回,任她再迂也该知我魂不守舍了。过了一阵,宁安转回来,对我耳语几句。我含恨瞧了凝烟一阵,迅速站起,不与她打招呼,便往后边空殿走去。 钟凝烟道:“皇上,你为了那个道人,真的不要我们全宫后妃了吗?” 我冷然道:“你我自有情分在,朕怎会抛了你等?好比若丢了你,老大老六要怎样?不过后宫多个人罢了,你如何就这般容不得?你若不能容她,也是不能容朕。朕自然也就不便再见你了。” 钟凝烟的口气软了几分,哭倒在我的脚边:“皇上!这道人与别人不同,臣妾为了江山不能容她。若…若圣上为她不能容我,臣妾,臣妾的老父为江山冒险流血,臣妾也愿为江山死谏,只要皇上答应臣妾,我死后,老大还是老大,老六还是老六,就……” “住口!”我强压怒火,“她连宫都不进,怎么就招着你了!你是你,朕的皇儿是朕的皇儿,你一向深明大义,这次为何如此悍妒!你可知你若伤了她……”我说着依旧向前强行了几步,又怕拖伤了她的手指,使大力拎起她来,含泪对她道:“我就算看在你爹份上,留着你的后位,可咱俩的情份,怕是伤透到头了!” 我含情抚了抚她的眉梢,那里用胭脂晕作飞霞,灯光下衬得她脸如嫩蕊,白晰明艳。她的泪零落如雨,泪珠挂在睫毛上,这时的钟皇后,才像个小女子,我不觉柔情一动,递块丝绢给她:“擦擦,这么美的霞飞妆,别给弄花了。你也真是,老夫老妻的,吃起飞醋来。下次不可如此,失了体统。这次朕悄悄带她走就是了!” 没想到钟后这次是豁出去了,她的泪水如断线之珠,拉着我的左手摇晃道:“皇上啊,皇上,臣妾不信,臣妾就是不信,那道人在您心中的份量,会比臣妾等人加起来还要重!” 我六神无主,口里没敢接她的话,只默默挪开了她的手,说道:“让开,免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我已无心去顾着钟后,连忙跟着宁安来到后偏殿,一脚踹开了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我大惊道:“人呢?你别是弄错了?!” 李宁安道:“错不了!方才在这里曾见她呢。” 我的视线已模糊了,含泪四下里寻了一番,果然在一个墙根瞧见了她平素戴的那枚紫晶!我的眼泪带了些温度,滴滴落在那紫晶上面,忽然想到,钟凝烟用这禁锢的法子,怎么可能困得住这个道人呢? 我甚至连她在不在这屋里都不知道,她的隐身的秘法,以我原有的内力是可以窥破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还让我怎样瞧得见她?我心里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却碍着面子一个字也没朝着这空屋子喊出来。我呆了一会子,对李宁安道:“快去燕云馆,她还有东西舍不下呢!你去,传令陈先卫,令禁军出动,把金陵城门给我堵严实了,若走了定云,朕立马要了他的脑袋!” 我直气得面目狰狞,朝着废偏殿带着霉味空气吼道:“朕和这唐宫,就让你这么不快活吗?你若不出来,朕就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全杀了,你徒弟、师姐师妹一个都别想留!”黑黢黢的废殿暗而无灯,只见得我口中喷出的丝丝寒气——果然秋寒胜过冬,心里寒下来的我,有些怨着冯正中,让他找人把宫里里里外外都修一回,怎得还留下这么个地方?正当我心里五味杂陈,举止将要失仪的时候,定云她清冷冷的声音幽幽而起:“你莫要杀人。我就在这里呢!”眼前腾起紫雾,朕的“耿先生”如仙子一般在我的眼前慢慢出现,仿佛下一刻就要驾云而去,“怎么你一急就要杀人,天下有多少人,怎禁得你这样杀的?” 我手里收了那枚紫晶,冲过去死死拉住她道:“还不是为了你!你动不动就威胁我说要走,你一旦走了,可是我是被人缚在这御座上头的,我又到哪里寻你去?” 定云淡淡看了我一眼,那神情也是专注的,似乎要把我记住、又似要把我忘记,“皇宫不是定云该留的地方。我早晚要出去的!” 我着实恼了,上前将她横抱在手,“那你等等我,待我明日上朝,把国政丢给太弟,便随你到山野里散荡去!” 定云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唬我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却也知道你心里必有诸位娘娘,也装着唐国。你心太大,我心太小,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原不该招惹我的。” 我道:“咱们到底是谁招惹谁的,还说不准呢!不管怎么样,你自是我的,永远只归了我一人。眼里心里,再不许有旁人。若你真有时,我知道一个,便杀一个;知道两个,便杀两个!你既是我的,就该跟我走!你既不愿在宫里,我也由着你,还住那燕云馆;可你若不言不语地跑去了,我便真丢了唐国,上天入地也要寻你回来!” 定云躺在我的掌心,闭了眼,两行眼泪缓缓滑落,留下如霜的泪迹,她不说话,人也不用劲儿,仿佛一只紫蝶,被人捏住了双翅,挣扎也是无用,便任由我摆布。 离开昭阳宫的时候,小钟已被待儿扶起。我不敢瞧她。但还是明白,她眼神空茫,可知她心如一眼枯泉,再没了什么生气。 她本该是一个快活的女人呐!她爹原是给杨行密大王守宫门的,因诛张之功,变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从小含着金匙出生,一下地便是尽享富贵。嫁给我后,我虽前时颇多内宠,但对她一向眷顾有加,从没对她说过像今天这样的半句重话。夫妻之间,在府在宫,都没有红过一回脸。我努力地维护着她的尊严,照顾着她的感受,虽不能说是体贴入微,但也算说得过去吧。 父皇为了他的将来,拿我的婚姻作注,要我娶了芸芸、紊紊、玉涴等,我又与冯正中、陈觉投契,娶了他俩的妹妹,余者,父皇总得答前房夫人一个交待,又让我娶了星儿,这么多人,从末见她抱怨过一回,如何这一次,我爱上这个道人,她就要如此与我没脸呢? 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钟凝烟:她那略带英气的俏脸上,泪痕隐隐,咬了嘴唇强自忍耐,交三十的女人,竟还如此孩气!我想起她生从嘉时,我对她说:“夫人这次七夕产子,此子一定不凡。七夕时情人的誓约也是最灵的。景通与夫人约,双星作证,牛女同听,糟糠之妻,定不相负!” 如今呢?我坐了这张椅子,虽永保了她的位子,但身心,恐怕断然要负她了。天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人如此!我爹守江山忙着呢,可除了母后之外,还有种妃等那么多的女子。其他诸国的君主,难道他全错了?我的心飘了这么久,似乎个个爱妃都是喜爱的,她们都是一个个不同的乐音,一篇篇美丽的诗文,我扪心自问,我对她们个个都是怜惜的。 可是现在,我的心倦了,我这只穿花蛱蝶,必得停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定云,唯有她这个无根无蒂,有着特殊身世的女子,能知我心。 我抱着定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一地清晖,满满秋月,我的心却缺了一块。 我任由车辇在身后,只抱定云在手缓步而行,一阶一阶走上云暖楼。 云暖楼,我只想暖她的心。然而,从昭阳到北苑,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没有别人可倚靠,而我呢?朝臣、后妃、兄弟,看似众星拱月,可又有几人能懂,我一个人在孤寒的琼楼玉宇之上,是多么孤独。 定云的泪静静流着,我心不忍,脱了一手,替她拭去了。 我把定云放在榻上,吩咐清书把《庐山图》挂在她的床头墙上,便唤了杜子远来替她把脉,就怕她在后偏殿受了惊吓或委屈,伤了她原本就不顶事儿的身体。 定云静静望了我一阵,说道:“我倦了,你且回吧。” 我在眼里注了深情,口吻上却努力不露出来,只故作冷静道:“叫杜太医给你瞧瞧,喝碗安神汤睡得实,明儿眼睛就不肿了。” 不待她答言,我就唤杜太医进来请脉。杜子远悬丝把了一会子,对我禀道:“禀皇上,微臣请求直接请姑娘的脉。” 我急道:“她如何?你还啰嗦什么,快去吧。” 汐萍上前,撩了幔帐,杜太医瞧了定云容色,又仔细再把了脉,眼珠子转了会子,这个瘦削的老小子抚了抚自个的须,慢慢道:“姑娘是喜脉。” 我闻得此言,两眼放光,人乐得有些恍惚,把住杜爱卿的胳膊,颤声笑道:“爱卿的脉理不会有错吧?” 杜太医道:“不敢欺瞒皇上,小臣虽然无法像凌国公或吴太医那样,凭脉数判断男女,可判断有没有怀上,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已是两个月了。” “好!好!”我欣喜欲狂,说来奇怪,我有过许多孩子,但这种感觉只在当年芸芸怀宏茂的时候有过一瞬,但也没有如此强烈,我轻轻摇着定云:“听见了吧,我们有孩子啦!” 定云不答,我压住澎湃的心潮,对杜爱卿道:“杜爱卿,云娘娘的胎,你还得多多劳心护着。朕现在就升你做太医院院判,领袖唐国杏林,你只管好好干,护好了她,朕亏不了你!” 杜子远喜形于色,连连称谢而退。 待杜子远出去了,定云才带着倦意道:“有孩儿的事,我早有数了。这孩儿,我原不想留在宫里。” 我一瞬有些恨她,她原就自潘易处学过歧黄之术,这种大喜事,她非但没告诉我,反而还说孩子不要留在宫里!我的欣喜之情被强行压制下去,勉力平复心绪,对她道:“难道有了我们的孩儿,你不欢喜么?” 她平静地道:“我欢喜。” 我眼中的微火又被点亮了:“那你怎么不说与我!” 她眼波如泉中映月,恰如清溪浮灯,看得我心神大乱,只想张开双臂护着她,“我只想让他做个平民的孩子,不想让他做什么神子圣孙,做什么皇儿皇女。伯玉,你要是真在意我,就放我离去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就要和你厮守,要你为我留在宫里!这一生,你只为我做这一件事,今后,我什么都依着你,好么?” “为了你?”她洒了几点泪:“你负美人多矣,对我,能长久么?” “我只许你,三千粉黛,你是最后一人。” 第145章 定云产子(4) 定云这回终于听了我的话,留在了我给她造的云暖楼上头。常言道一孕笨三年,我感觉到有了孩子的定云,话也少了,人也懒了,我对着那幅庐山图,对她说:“云儿,我的心交在这里了,你可要收好了。” 她一手托着腮,歪在贵妃榻上,视线望向帘外秋雨,答非所问道:“嗯,天凉了,这雨虽不大,可也要打着伞走呢。” 我道:“眼下保胎最要紧。你别着凉才是,酒可是万万喝不得的。宫里要是有人来看你,回来告诉我。” 定云眼神幽怨,正如细雨中的丁香成簇,她的语音无波无澜:“哪会有什么人来呢?贤妃娘娘和凌娘娘都要生产了,可还见不着你的人影,现在满宫里,谁不当我是妖人呢?” 我没心没肺地道:“我差人一日三遍给她俩送补品,你和她俩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料她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定云叹了一口气,阖了眼道:“我精神短了,略歇一歇,你去吧!朝上事忙,可别误了。” 我心里已明白她的难处,匆匆上了朝,便又到玉涴的流杯宫和水清的深漪轩去探问一番,未到午时,雨下得愈发大了,我丢下她俩,溜回了定云的云暖楼。 尚未入内,张汐萍便要入内通报,被我给止住了,汐萍面有忧色,小声对我道:“适才喝了保胎的药,不想全吐了,又不叫我去请杜太医来瞧。” 我板了脸道:“可见你不懂事,拿朕的伞快去请!” 汐萍从宁安手中拿了我的油纸伞,转身便跑去了,我自个儿一个上了楼,掀了铺紫花的竹青色软布帘子,见她云鬟不整,身上卷着一床深紫绸被子,仰面躺在榻上,小脸蛋线条仍是柔美,双颊却是微红,我忍不住抬手抚了她的睡颜,却觉得触手滚烫,定是正在发烧呢。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三两步退了出去,对着廊下侍立的一个少年宫人道:“杜子远怎么还不来?你,快去催!” 那宫人下楼去了,听她背着我嘟囔道:“这般大雨叫人跑来跑去,以前伺候皇后娘娘也未见这么差使人的主儿!” 我听的字字刺心,不由得勃然大怒,靠着这些年研得的诗书才生生制怒气,待那女娃子走了,我站在房外扬声唤道:“来人呐!”见小文忙带了几个内侍上来,我恨声道:“待会儿,等那贱人回来,让她跪在雨里,给我笞三十背花,朕叫她对主子不忠!” 文小何道:“皇上息怒,小的跟我师傅时,知道这名小宫人,她唤作木棠,原是钟家的家生子,他奶奶便是皇后的贴身嬷嬷,从小照顾她起居的,听说以前还奶过广德公主,很有些年岁,因吃了凌奉的药殁了,钟家才分外看顾着她。依小奴愚见,这次,娘娘派了她给云仙师,分明有看重仙师的意思,圣上您看……” 我怒道:“没这回事!这么下去,定云不被他们伺候死,也被她们给气死了!当着朕的面竟口出这种话,眼睛里头还有尊卑吗?看皇后脸面,打十下撵回昭阳宫,叫她俩主仆作伴去吧!” 杜子远拎着个药箱疾步来了,我素来好洁净,见他衣服上脏兮兮的净是乌水渍,知道老小子是路上摔了一跤才来迟的,便道:“成什么样子!快进去请脉,若有不好时,先来回我,莫吓着她。” 杜子远进去了一阵子,出来道:“眼下倒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孕里妇人常有的内里失调之病,更兼受了些风寒,又有些情志失和……” 我听到这里,怒意难掩,眼里冒火,冲他道:“这么些个事儿,你还说无碍?敢情不是你生病呢!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些个护胎药,喝了这么多时日,人却给你越喝越坏!还不快去开方子!” 杜太医因身上湿漉漉的,打了个寒噤,沉声对我道:“可是皇上,臣还有一件事要冒死禀告圣上知道……” 我也有些愧疚于他,便柔声道:“爱卿是忠心的,朕最明白。你有何要事,就说吧!” 杜子远双目涌出泪来,跪在廊下道:“皇上息怒,还请皇上速速决断,打掉云仙师这个胎儿!” “大胆!”我闻言暴怒,一条腿差点都要踹到老儿身上了:“你怎敢出此言,不怕朕诛你九族么?!” 杜子远道:“小人原是千金科出身,今把得云仙师脉象极弱,察其胎像,不满三月的胎儿,肚腹已有微显,想来胎儿生的忒大,应属无疑。且云仙师身材纤弱,盆骨宜窄,按先辈医家孙思邈的《千金方》所示,此等情况,将来恐会有不测呀!” 我从心底叹了一口气,阖了眸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沉吟了许久,道:“朕想眼下下结论为时尚早,等过段日子,你再把情况说与朕,到时再定吧!你斟酌着,如今只为她人能好,你仔细着用药就是!” 杜子远连声答应着去了。我耳边听得木棠受刑的哀叫声音,并连绵的雨声,只觉着身上龙袍薄冷,从心头涌起一阵寒意来,忙回身移步躲到楼里,瞧着定云,她依旧昏昏睡着。 我心里暗道,大的小的,我本想都要,但小的真的伤了大的,我却万万舍不得,若真到了这个地步,便打掉了胎儿也无妨! 第146章 定云产子(5) 我坐在定云身边守了一会子,李宁安急忙来唤我,说是吴越王钱弘倧给他国的殿前指挥使胡进思给关起来了,吴越由胡进思矫旨,又立了弘倧之弟弘俶为帝。 我闻报连忙赶到集英殿,魏岑已经代表朝廷,把献给弘俶的礼单拟好了。 按说我朝跟吴越是对头,他国新君即位我真不想掺和,可没奈何,父皇说了,要结好邻邦,这钱还得掏啊。 据大臣们议论,弘倧在位的时候就忌惮胡进思,让画师画张《钟馗捉鬼图》叫大臣聚在一起同看。这鬼是谁呢?权势熏天的胡将军!杀意如此明显,胡进思能瞧不出来?胡进思握着军权,立刻把弘倧幽禁了,三两下轻易说服了弘俶接了他兄长的位。 令我寒心的不是钱氏兄弟的换位,而是弘倧在位的时间还不足两年。耶律德光打下晋国,当年就凄凄惨惨死在北归路上;那晋帝石重贵,听说北迁之时连饭都没得吃,先靠旧臣资助着,后来由他国太后向即位的新君求了块地,只落得畏畏缩缩种田为生,就这,新君还抢了他最爱的两个爱妃;刘知远接下晋地,改立汉国,听说奄奄待死,没有几天了,自个儿打下的锦江山,没玩几天,却就要留给他那个败家儿子刘承祐;李仁达不可一世,反复无常,投了我国,朕给他老婆、母亲都赐了封诰,还让陈觉去招降他,偏他不肯顺服,去了吴越,倒在鲍修让和钱弘倧手里,可钱弘倧前一段还耀武扬威,如今却成了幽废之人。这乱世之中,最不稳的就是君位。万一祸起萧墙,有人内外勾结造我的反,我会不会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 为了防范于末然,我做了一个任命,就在这次朝会上,我让富沙王王延政,卸任羽林卫将军,改封虚职鄱阳王。打好包袱,从金陵远赴鄱阳湖,镇守饶州去了。 身边没有了冯延巳,总少些趣味。好在最近我发现钟谟、李德明二人能言善辩,人也机灵,可以补正中在我心里留下的缺位,也当然对他俩多垂爱一点了。 说起身边说笑话的大才子,首推与李德明一字之差的李家明。他俩并没有亲戚关系,在我眼里面,德明是大臣该理事的,家明是优人该解闷的,各有所长。 这日因秋雨新停,天放了晴,渐待暖和起来,我与众臣在御苑钓鱼,我本想亲自钓上一尾给定云做羹吃,谁知钓了半天,人家魏岑、钟谟都钓了好几条鲜鱼,可一向爱垂钓的我,半条也不曾看见!我正在恼呢,这个李家明却吟诗拍马道: 玉甃垂钓兴正浓,碧池初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是人哪个不想听好话,我一听高兴了,对他道:“你小子就是嘴甜,说吧,这回又讨什么赏呢?” 李家明虽是优人,在我看来风度翩翩,超脱潇洒,比常学士之流还强些,他狡黠一笑道:“小臣已向上司告假要回家探母。这回只求皇上开恩,看看这张字笺。” 我拿过他递的笺子看时,上面开列了赐给李老夫人的一些绸缎等物,奇的是笔法奇崛有力,学的羊欣,和我的字一模一样!我心里得意,我学羊欣,家明学我,分明是夸我字好嘛。我笑道:“这回依了你,就让你回家有面子。字是好的,赶明儿朕再给你瞧羊欣的原本!” 李家明乐着退了,钟谟和魏岑等钓的鱼全部归了我。我叫小何挑了最好的一条胭脂鲤,送到云暖楼专做给定云用了。 定云自怀了孩子以来,除了紊紊曾来探过一回,旁的再无人来。我想她寂寞了,末免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加之她自有孕以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发着低烧。因着朝里无甚要事,我处理了一会子,便寻思带她出去散心。 虽说事不多,可帝皇难为。我认真瞧了多时,净是些循例的小事,少不得动笔批答。抬眼看见一人的字叫我眼前一亮,仔细一瞧竟是正中的!这家伙在抚州还不安分,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并附了一首《采桑子》的小词: 笙歌放散人归去,独宿江楼。月上云收,一半珠帘括玉钩。起来检点经由地,处处新愁。凭杖东流,将取离心过橘洲。 我正有点想他,他又告诉我他去抚州路上有多伤心,这不是惹我想起旧日的情分么?唉,我硬硬心肠,写了几句官样文章,就把他的本子发下去了。 好容易批完了,天色渐晚,我浑身筋络酸疼,还是定云替我捏了方好些。我心里舒坦,便更愿与她出游了。 因她身子渐重,我们坐了云鸾车轿而行,至暮色四合之时,才到了那洛神观旧址的后山,见那地方荒草丛生,磷火遍地,多是无主墓茔。 其中有一个墓,上面的刻字分明出于定云的手迹,刻着“先师慈云仙姑之墓”几字,我不觉皱起眉头,拿件披风披在她肩上:“你自来金陵入紫极宫后,原来年年都来此祭你师父,只是从不带我。如今都有身子了,也不怕阴气冲犯,对孩子不好!” 定云深情瞧了师父墓碑,幽幽道:“什么阴气、阳气的,我虽是学道的,只因此生不曾欺心,什么神鬼也不怕的。” 我见她肚腹略显,人却瘦了许多,似有极重的心事,便揽了她的背,与她并肩立着问道:“这么好的鱼汤,不曾见你喝多少。不好好用膳,亏着朕的皇嗣,便是师父她在,也定不依的。” 定云道:“不唬你,当真吃不下。只怕这一胎,怀不好。” 我见她忧思满脸,眉尖紧蹙,忍不住伸出右手,抚上她的眉心,“云儿不怕,有我保着你呢。咱俩这一胎,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夜不能寐,老是想起杜子远的话,就怕定云不能平安。每每半夜里惊醒来,见定云鼻息平稳睡得安然,我才重新睡去。 现下见定云忧虑,又重新勾起我的心事来。看她这么辛苦,我心里又忐忑起来,想起杜太医的医术,原不敌凌国公、吴廷绍、凌真远,甚至连被我斩去的凌奉,医术也许也在他之上。只是医术这东西,任你吹得天花乱坠,究竟如何,非到用时才知道。想起慕容晖之冒充谭国师,手段想必差不了。我便把定云安置在悦来客栈,而后自己去了卢妃巷。 第147章 定云产子(6) 劝服了定云待在悦来客栈,我独自来到卢妃巷东头第一家慕容晖之的赛华佗医馆。门外的招子上写道:悬壶济世压扁鹊,救命活人赛华佗。我心里暗笑,他一个靠谭紫霄名头招摇撞骗的江湖野道,不仅诳人诳到了我的临仙殿,没想到做起生意来有模有样的。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天已黑透,虽有皓月凌空,但我这人生来没吃过一点苦,此刻空气里的寒意,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冷丝丝的。李宁安本人是没有来,却跟我说定留了几个高手在暗地保护着我,我又留几个人护卫着定云的安全,眼下下了马,找了棵枯柳拴了,便来到他的木头门前,拍了拍他的门,果有一个蓝衣童子给我开门,我道:“烦劳通禀你家掌柜,就说故人李伯玉来访!” 那童子瞧了我一瞬道:“等着。” 过得一阵子,那慕容晖之草草披了件水青色的麻布道袍,拖着脚下的布鞋踢踢踏踏地就迎出门来,把我让进去道:“伯玉兄的大驾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快进来拜茶!” 我执了他的手,与他同进柜面,不待他请,便在接待大客的红木椅上坐了道:“原有些棘手的事,贤弟先穿好衣冠,容我慢慢跟你说!” 少顷,那慕容穿了衣服出来,我见他穿了水蓝宽袍,雪白衬裤,黑色高靴,愈发显得神采焕然,分明是个英气少年,也不在萧沉玉之下,我急道:“你也不用来虚的了,你给我交个实底。从谭国师那里得的书,上面的记载到底有没有用?” 慕容想也不想,随口答道:“谭国师的医术,恐怕天下仅次于一个人,他的书上面记的东西,断没有假的。上回曾给你用的,那治胃逆锁喉的药,可是好的?” 我心里一想,便踏实了,勉强笑了一笑,“慕容兄不要见怪,我是为了我家定云而来的。她已有喜了。据那杜太医说,定云的胎儿已显过大之像,且定云的盆骨又窄,这回恐怕难得顺产,我是想来求求贤弟,看你有没有什么灵药,可以助她避过此险。” 慕容晖之道:“看来伯玉兄对我那位新认的师傅,是真的上心啊。只是谭国师他又不是神仙,在下偷到的,不过是他九牛一毛的秘术。不是我不想帮她,这千金科,原就不是谭国师所长。而且,我那位师傅谭紫霄,曾经说过几句名言,说是神仙也有男女之情,而他非神仙,心如槁木死灰。故据我所知,此人对女人独有之病,根本就不甚上心。所以,我这小店里面,凡专涉女客之事,一向都是由定云的徒弟赏荷等来管的。她的医术,想来绝不会高于宫中御医吧!” 听了这话,我虽喜他坦诚,却不觉忧心如焚,不自觉叹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这里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慕容看我这样子,也有些着急起来,对我道:“你也不要着急。定云临产之期,不是还有好多日子呢嘛!我教你个法子,也许你能碰上天下医术第一的天机道人呢!” 我惊喜万分,跳起来道:“你也认得天机道人?” 慕容晖之摇了摇头,“我当然不认得!只是谭国师在书里曾经写过一件事!我拿给你看!” 我看时,上面写道:……姚端有愧于彼,每至五月端阳前日,其妻弃世之日,必往祭其坟。余与之恩怨近二十年矣,胸中块垒,不得解也。得知其事,往候之不遇,不期竟兵解而去,叹叹! 我不觉好奇道:“慕容兄可否知道,这谭国师和天机子,除了天机门之争而外,还有什么嫌隙么?” 慕容晖之道:“你太高看小弟了!小弟在他手下,不过一个低等弟子。只因那日你来酒馆之前,定云曾对小弟露过风儿,说起那天机子原不曾死,这才叫你碰碰运气。谭、姚二人为何分道扬镳,据江湖上传是因为谭国师无意于天机门,而慧眼识英雄投了先皇。不过据我师兄对我说过,谭紫霄与天机子实则结下大仇,谭国师离开天机门,绝不是因为什么天机门掌门之争,而是……而是为了一个女子!还要更要紧的,谭紫霄后来抛下国师尊位离开唐国,也是因为这个女子!” 我不觉大笑道:“这定是那嚼舌根子的人编排出来的瞎话,谭国师练的是童子功,从不破色戒的。你方才说的他那几句名言,我小时候也听父皇说过的,断不会错!敢莫是谭国师也喜欢定云的师傅不成?” “这个……我哪会知道呢?”慕容闲闲走了几步,从一个小药柜里拿了一只玉色瓶子,递给我道:“端阳前一日,也就明年夏日的事儿,你不如去碰碰运气吧!但那厮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我也说不准!实在不行,你便早早的再招医嘛,偌大的唐国,寻见几个千金圣手,料也不难!我这里的保胎丸,定云自个儿也会制的,你也带回去,省了她的事儿!” 我翻了翻眼皮,“你对他也挺上心嘛。” 慕容笑道:“她是个神仙中人,是个男人都上心……” 他那个没脸没皮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冯延巳有时候那种恃才放旷的样子,我红了脸,心里起了些微火,把那瓶子在手里捏了捏,差点脱手砸上去,“你这厮……这种玩笑也敢开!当心朕……当心正好……” 慕容露了一口雪白的牙,大笑道:“当心正好响个雷往我头上劈!哈哈……这欺君之罪,小人怎么敢犯呢!” 我拱了拱手笑道:“好了慕容兄,我和你做耍的!天也不早,我也得别过了。今晚同她歇在客栈里,明早五鼓以前一定要赶回宫里去,否则大臣们的奏章就能劈死我!” 说也奇怪,我连夜跑了多时,回了悦来客栈,拥着定云歇在那里,上半夜心里担心着她,不曾睡得死,耳听三更更鼓一响,见她鼻息匀称,我倒也心里一松,昏天黑地地睡着了。 到醒时,五鼓早就过了,原来宁安早派了清书、竹墨来接,可怜他俩在房门外候了多时。我俩草草梳洗了,登上云鸾车便回了宫。 回宫来得报冯延巳在抚州安分守己,只是自个儿不理事,专拿架子压下头。我心想,抚州只要不出事便好了,哪有这么多奏事的?唉!有时候我坐在那御座上头,只觉得从里到外寒气侵人,这帝皇,身与心,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国家的。耶律德光和钱弘倧他们例子在那儿搁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家摆一道,一脚踢了下去,落个万劫不复。也许,只有同定云道人在一处,才落个安然。 第148章 闪回:定云:定云产子(7) 李伯玉在我身边入眠,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人皆道我孕后身体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害怕。这宫中的人,都是戴着假面的。那日李璟从昭阳宫把我抱了出来,重新撂在云暖楼上,我的新一轮噩梦便又开始了。先是那水清挺着个肚子来访我,说话间告诉了我一件秘事: 原来她肚里的孩子,却并不是景通的! 我把楼门锁闭了,听她说话,额上不禁生汗,我急忙问她:“你把这事儿告诉我做什么?” 水清的脸依旧美丽,而且年轻,心里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定云!你也是杨氏之人,难道你一点都没心肝么?我当年废你功力,这都是让皇的遗旨,可是……你毕竟是让皇亲女,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骨肉之情吗?你不知道,现在唐国已经大不如前,刘承勋当年贪墨德昌宫内帑,被昇元帝查没的不过九牛一毛。剩下的,自己挪用一部分之外,他还勾结宋齐丘把珍宝运到九华山秘库之中,意图拥立保宁王谋反,由宋齐丘独掌朝政。如今这一大笔财富,已在我杨氏的密探掌握之中。可是李璟这个昏君,对刘承勋的所为完全没有追究,自昇元帝驾崩之后,他还依旧用他这等人为将镇守一方;查文徽镇守建州,盘剥一方,造下无数冤孽;一旦我杨氏旧族振臂一呼,立刻就一呼百应,唐国……” “他坐在上面,自有看不见的地方。”我斜倚绣榻,手里拨弄靠垫上的双鸳花绣,听了这话,有些惊惶,但故作安闲,冷冷打断她道:“但水清,唐国若倒了,对你也没有什么益处。杨氏已经被禁永宁宫,凭几条漏网之鱼,能翻出什么大浪?你收手吧,孩子的事情,李璟不会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且他也不疑心于你。” “哈哈……”水清脱俗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冷笑,“杨定云,你当你的恩宠可以长久么?你也不想想,宫里头,自钟皇后算起,哪个不曾有过你现在这样的日子?旁人不说,只说那冯曼曼,盛宠之时,听说那李璟宁可被谏官骂死,也要拨给她十万缗脂粉钱!” “这就不劳你挂心了。”水清的话已戳中我的痛处,我想如今我年纪已大,所靠的姿容已剩不多,景通喜新厌旧的名声在外,万一一旦我陷于情网,恐怕王星儿的昨日,就是我的明日!我不觉心里忐忑不安,一阵阵烦躁不已,对她道:“若他当真负了我,我离他去了便是。我拒不要他的名分,不就正是为了这个?咱俩别过,你好自为之吧。” 水清一手搭着微凸的肚子,看向我的目光就好像这秋日的寒月,清幽而冷艳,“你想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么?我告诉你好了,是史守一的!我自当走了,也奉劝公主一声,好自为之!” 凌水清走后,我严诫楼中众人不许透露她的来访,谁知没过几日,钟皇后又派了木棠过来伺候我,木棠又反客为主,叫汐萍来请我去昭阳宫里谢恩。 昭阳宫的素珠姑姑,告诉我说六皇子有疾,皇后娘娘去照顾了,叫我在宫门口冒着秋雨等了半日。又“提点”我,照例宫嫔都要跪候的。我的徒儿汐萍给我出头道:“须知我们仙师是领了圣旨,见了圣驾都不跪的!” 那素珠有些年岁,冷言冷语道:“那是往日,往日的云仙师住燕云馆,不入宫闱,是皇上封的‘耿先生’。现在的定云姑娘,已是皇上明摆着的女人,自然要受宫规约束了。” 我听了素珠的话,闷了半晌,想景通前段时日已有五日不来了,而我又确实抢了皇后及后宫诸妃嫔的丈夫,只觉得心里又气又羞,把个一点点傲气消散殆尽,忽然觉着自个儿确有千条理亏的地方。这么思忖着,脚下也就软了,惨兮兮地跪在了雨里。 汐萍一同跪下来劝着我,劝我立刻起身离去。按我原来的性子,我何止会离去?也许,这一把尘封已久的拂尘,会带着我师傅教我的功夫,毫不留情地扫向素珠的老脸。可是此刻的我却不敢。那把干净的拂尘,着了水,软软地搭垂在我身边的水塘里,我却连伞都不敢打。零落的雨滴中,我在问自己,心高气傲的定云道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低声下气的在这里受闷气呢?问了半天没一有答案,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我这回怀胎原本极累,更兼这回受了极重的风寒,以我本身浅薄的医术忖度,这一胎恐怕不会平安。也许我这一缕幽魂,也要送在这一回的生产上。 不管怎么样,我从没想过打掉这个孩子,即使那日杜太医的徒弟也曾来告诫过我,最好考虑一下打去胎儿以自保。可是我坚决不愿,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得。 受了这些个气,我又不好对景通去说。只好看着董源大人所画的《庐山图》,每日里慢慢临摹打发光阴。这日大皇子弘冀难得自军中返回,自与六皇子从嘉在北苑蹴鞠玩乐。谁知那驴皮毬并不听使唤,撞破了我云暖楼的窗纱,飞了进来,又撞落了我的颜料碟子。那小六上得我的楼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对我道:“请国师开恩,把皮毬赐还给从嘉,多谢国师了。” 我道:“不打紧!只是六皇子耍了半日,渴不渴?待我唤汐萍姐姐给你倒一杯香茶喝吧。”十一岁的从嘉,粉团玉琢、清纯可爱,眼下笑得灿烂,眉目与景通一样清秀喜人,倒是一点不怕生,接过我递过的茶杯,大口喝了,对我道:“我踢球不行,给我大哥欺得好惨。国师帮我想个招,我便不踢了!” 我笑道:“你这孩子,不急,你只对你大哥说,明日父皇要问你的功课,不就行了!” 从嘉小脸上竟有些弱弱的神色,令我发自内心的怜爱起来,软软糯糯地摇了摇头道:“我却不敢。大哥刚强得很,他不喊停,我不敢的。从嘉现在就去了!” 我送了从嘉下楼,回来团掉了那幅仿作,重新再开一幅,描摹了半日,自己仿了一幅《庐山图》,得意道:“萍萍,你回燕云馆去,把这个挂好了!” 我知道景通最爱此画,他将此画的真本交在我手,也就是把他的真心交给了我。我想,我之所以留下来,也就是因为清楚了这一点吧。 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自那日从嘉好好的从我这里出门儿,可谁知仅仅过了几日他就得了怪病,低烧无力,脸色苍白。李璟担心已极,一连好几天免朝,衣不解带守在昭阳宫中。我知道钟皇后不愿见我,但我也实在想知道六儿到底得的什么病,看我的医术到底能不能帮上忙? 虽说唐国最好的医师现在应该都在昭阳宫,但是偏偏宫中有三个人先后有孕,杜子远好歹还是要亲自在我这里露个脸的。 我趁机拦住了杜太医问道:“杜医师可知六皇子到底得的什么病?” 杜太医的瘦脸皱成一团,眯着眼道:“依我看可能是给大皇子吓的,俩人好好踢球,大皇子一脚把球踹出去,却踹在了他的鬓角侧边。还好当时没破皮,也没怎么伤着,可六皇子回宫就一直说胡话。今日更是发烧发的厉害,连皇上都不认识了!皇上已急得落了泪,说是当年他的二弟楚王景迁,就是这样发着低烧渐渐委顿而殁的。现在唐国搜天刮地地找名医,医生快把太医院的大门都挤塌了!” 我听说景通急得这样,心里不觉担心起来,对杜太医道:“我少时跟你一起去,兴许还能帮点忙!” 杜子远忙拦我道:“云仙师本就身子不好,还是不宜挪动吧。” 张汐萍今日穿了一袭抹绿茶色秋裙,分外清新可观,也劝我道:“皇后对你这个样子,师傅才跪了雨,淋了一身病回来,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执意不听劝,自梳了个最简单的仙姑髻,头上便插了皇后赐还给我的那支我母亲留下的碧玉宫簪,脸上因有孕也不施脂粉,只穿上那件碧霞帔,带了汐萍就往昭阳宫去。 天上微月隐隐,暮色四合,我与汐萍穿过宫道,却见前头也急匆匆走着一人。穿了一件靛青底子绣玉簪花的宫裙,发上插着一只同色琉璃珠子的步摇,晃晃悠悠很是惹眼。我从背后看去,她的背影笔挺,身材颀长,可知是个佳人,看那步态却有些熟悉,心里已猜出她是陆德妃了。 陆德妃见了我,从头到脚看了我一眼,却把我拉过一旁说道:“怎么云妹妹也要去凑这个热闹?如今宫里自皇上以下谁都在那里。偏妹妹是去不得的!我是个实心肠子的人,却是真心为你好!听说皇后问了宫人,问小六前些天去过哪里。结果大皇子与宫人们,都作证说他一个人上过你的宫楼!皇后这会子顾着他的病,没顾上找你的晦气,你倒自己送上门去呢!” 我道:“六皇子到底害得什么病啊?” 陆紊想了想道:“唉!听以前伺候过景迁皇子的,从紫极宫分出来的道士说,这回六皇子的症候,同以前的楚王景迁是一模一样!太医瞧不出什么,对我们众人只说是惊悸之症!” 我道:“那耽搁不得!我得去看看!” 陆紊道:“你我同为平民出身,你是道人、我是宫人;你又曾举荐萧将军从乱军里头拉回我爹娘及表哥,我对你说的是真心话呀!” 我微微一笑,眼含善意瞧着陆紊:“姐姐是好心,定云心里有数。只是这真道士,绝不是装神弄鬼的人。我虽不敢自诩杂家,但也通晓医术,不若让我去试试,若治好了,大家冰释前嫌;若我没把握,便不动手开方子,料也不能伤了小六!” “唉!你这人……”陆紊叹了一口气,“我便与你一路去吧。只说好了,我却不会在钟后和皇上面前再为你讨情。我纵有这心,也怕没这个面子。” 我闻言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姐姐既有这心,定云已然感激不尽了!便一起去吧!” 我与陆紊各带手下来到昭阳宫。各自通禀了,早有素珠姑姑引我等晋见。 才到院内,便听钟凝烟呜呜咽咽地哭道:“臣妾从不敢妒忌什么,只是我的儿子,却不要一个道人来探!况从嘉前几日还好好的,如今他究竟是怎么染的病,臣妾还不知呢!臣妾只求皇上见怜,赶了那道人与后宫众人全都离去,只还我儿一个宁静吧!” 景通啜泣道:“杜太医、张太医、王太医等都来会诊,到如今连个准信都没有。朕的心已乱了,定云颇通医道,她的为人朕是笃信的。你让她先进来瞧瞧从嘉,若不行,这几日张榜招医,朕再去悬重赏,并飞书找那神医慕容晖之过来试试……” 钟凝烟哭声渐小,少时那李宁安从里头跑出来,对我俩道:“上头叫德妃娘娘先回吧,宣云仙师进去呢!” 我进去行礼如仪,而后不顾钟氏的眼神,直走到从嘉榻前,把了他的脉象,方问道:“敢问娘娘,近日六皇子他受了什么惊吓没有?” 钟后只是哭,什么也不答,景通道:“你倒是说呀!” 钟皇后抽抽搭搭道:“却曾被皮毬刮过鬓角,但不红不肿,不痛不痒的,并未伤着什么……” 我道:“可还有别的?” “烟儿,再想想还有别的没有?” 钟凝烟道:“我要他学着背兵书,却发现他拿着兵书的面子包着书,瞧的却是唐人的香艳小品文,臣妾因见上头有些浮浪言辞,心里怒了,便找了徐太傅过来,当着他老师的面……打了他一顿手板。” 我道:“不打紧的。我瞧着脉象,原类寒疾与风痫,若是这两者,倒还难治。可再仔细把看,却不是的。眼下只需保暖,给他进些姜汤,用我独门安神的方子,调养几日就会好的。” 景通看了看我,有些不信,说道:“太医都没有办法,你却告诉朕这是小毛病?云儿……” 我正色道:“看起来是像寒疾与风痫,但实则不是。真的不打紧,按我的方子,最多半月,一定能好。” 景通和皇后,异口同声道:“你这话当真?” “放心吧。小道不拿人命当儿戏!” 我说着,来到外间挥毫开方,又道:“这汤药煎服,一日三次,按时送下。另外,我再制香包一个,每日放在枕边闻着,也能有助益的。但小道的方子,也该拿给太医院斟酌的。” “不用改!”景通深深注目于我,我见他眼圈发黑,人已消瘦不少,心里很是不忍,他一字一顿对我道:“我只信你,你救六儿,便与救我一样!” 第149章 定云产子(8) 我看李璟那郑重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多想,立刻答应他帮着照管从嘉的病。 我飞针走线做了个浅紫绫缎的药香包,景通亲手搁在六儿枕边,他又怕钟后累着,打发她先去睡下,自己目不转瞬地守着儿子。 任谁都知道,景通疼儿子。守着小六的景通,不是一位皇上,只是一个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瞧见他这个样子,端着药走过的我,心底漾起柔情,平生第一回觉得,我陷了进去。但是小六不是我所出的,虽然我竭力不去想这一点,但我还是想到了,且我心中,竟泛起炽烈的妒意来。 我越是在乎景通,越是恨他妃妾如云,只有我自己知道,漫漫长夜当我一个人呆在云暖楼上,连那小翠鸟也睡着的时候,我有多么恨他。他来的时候我恨他,我口是心非地恨他纨绔,怨他负了这么许多人,可心里却又贪着他的温存;他若不来时,我又恨他有口无心,成日敷衍于我,其实内里没有半分真意!恨了一回,竟又牵挂他到底往哪里去了?梦魇缠身,每日担惊受怕,担心着自个儿会不会成为他下一个弃子?若真如此,他又当如何对我呢?是放我自流,任我荣枯,他再不问?亦或像现在他对陆妃娘娘她们那样,偶尔想起便关心一二,余时再不在意的? …… 痴想一回,又勾起我的心病来,我的脸色不觉有些苍白,景通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接过药碗,转眸瞧了我一瞬:“我瞧你累了,便先回去吧。等这孩子好一些,我定回来伴着你的。这些天我不陪你,你那养神保胎的药是停不得的。我已知会了杜子远,这头他不用管了,专顾你那边儿。从嘉吃着你的药,自然会好。看他现在的光景,我就知道了。” 按我的方子用了十几天药,从嘉果然大有起色,我便又改了方子,减了药量医好了小六儿。 从嘉好了以后,景通特别高兴,发了罪己诏,蠲免百姓三年赋税,又行大赦。 终于在冬天来临,瑞雪漫天红梅绽放的日子里,他又重新露了笑容,三十岁出头的李璟,像个孩子一样跑上我的宫楼,对我道:“今儿是元日,我已约了皇弟和大臣们到百尺楼观舞,看雪赏梅,你快梳妆妥当,跟我一块儿去!” 我懒懒道:“我如今身子沉重,上不得高楼。你自去乐吧,我只在楼中歇歇。” 景通莞尔一笑,正如梅蕊凌雪而开,刮了我的鼻梁道:“这么美的雪景,你若不去赏,我还有什么趣味?你不便上楼,我抱你上去不就好了?” 我蹙眉问他:“皇后和众妃都去吗?” 景通沉吟一时,凤眼中慧光一动,正色道:“原是朝臣中作文士高楼之会,女眷们均是不去的。叫上你不同,你在闺阁之中颇有画名,唐国雅士,今日毕集朕的百尺楼,你是必到的。” 我斜睨他一眼,软软道:“我要是不去呢?” 景通眼里一时有些失落,他脸子薄,还没答言脸便红了起来,“我若要勉强你,找人写下诏书,盖个印就行了。你既不愿去也罢了,但我还是望你去的。” 我自住燕云馆与云暖楼以来,自忖一针一线皆是景通所赐,想来我已欠下不少恩情。心里着实怕拂了他的意,惹得景通着恼。便顺水推舟道:“唐国为天下灵根所在,如此高雅集会,本先生不想错过。” 景通听了这话,那双眸子登时更亮了,嘴角上勾成弯月:“我就知道,你也爱去!便穿上那藕荷紫的袄子,外边罩个带雪狐毛的斗篷就好!我的云儿丽质天生,宛然神仙,自然怎么穿都好看!” 景通要抱着我上到楼顶,上下这么多眼目,我怎好由着他胡来?便勉力与他同登十层楼顶,一时唐宫盛景尽收眼底,红梅白雪,妙不可言。 景通又如布衣朋友般,一一介绍了周昉、董源、巨源、高太冲等多位大师画家与我认识,便道:“云儿,朕知道丹青诗词乃你所钟爱之道,你可与众位大师在此切磋画艺,画下这次雅集,集成《雪意图》,也是个乐事。” 景通说罢,揽了种贵妃之子保宁王景逷问道:“小五,如今王太妃娘娘还在那尼院里么?” 保宁王道:“只在那里,任我怎么去劝也不肯回来。” 景通想了想,正色道:“小五,皇兄想过了,你娘如今31岁,以后的路也长着呢。也许她不爱呆在你府上,也不愿呆在宫里。为兄便想个折中的法子,传了父皇的遗命,令她择婿再嫁吧!找个好人家,也好有人管着你,省得你在外惹事呢!” 景逷年纪尚小,哪里懂得什么,只道:“但凭皇兄作主。” 景通拉了三位皇弟、并张义方、李建勋、徐铉等诸位臣工,高坐楼头,赏梅观舞,各展其才,各自题诗于《雪意图》画卷,而因我含着某种情意,自然觉着,论诗,还是景通的最好: 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 坐有宾朋尊有酒,可他却还觉得孤单,诚然,他身为帝王,即便与他亲密如我,于他那心头隐微之事,也不能都知道吧。 第150章 定云产子(9) 从百尺楼上下来,回到了我的云暖楼,我迎来了一个贵客,此人正是陈盏花,陈美人。陈美人见了我,打趣道:“云妹妹,小妹叨扰,不请自来,你不会见怪吧?” 我见陈盏花穿的朴素,气质淡若梨花,不觉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对她道:“哪里。小妹的宫楼向来冷清,如今姐姐能来蓬荜生辉,妹妹哪里有不乐意呢?姐姐请坐!” 我说着,忙叫汐萍上茶。陈盏花坐下来,抿了一口茶,对我道:“我听闻妹妹医术了得,不多时就医好了六皇子的症候,但姐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问妹妹。” 我笑道:“姐姐太见外了,不知你所指何事?” “为何妹妹仅靠诊脉,轻易就诊出六儿患的是惊悸之症,而其他太医却诊不出呢?” 我听了她的话,勾起我旧有的疑心,不觉蹙起眉头,问道:“这事儿……我也正纳闷呢。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万望不吝赐教啊。” “哼。”陈盏花喉间哼了一声,对我道:“宫里的太医那是不肯担责!偏你这道人是个呆子,一口便说死了,在皇上跟前打了保票!” “姐姐何出此言?” “我看耿先生怕是在装傻吧。”陈盏花撂了茶杯盖,冷然道:“当年对我的从孝儿,他们就是这么敷衍。你可知道,当年就因为出了楚王景迁的事,凌国公从此赋闲,先帝虽念及旧情,保了他的国公头衔,可俸禄却从此减半,朝会例节从此也不准参加。从此以后,还有哪个太医肯下决断呢!当年我的从孝儿,都已经三岁了,分明是有救的,可他们却……” “姐姐节哀。”我和善地看着陈盏花,“失子之痛,锥心刻骨。小道虽还不曾有子,如今却已能体味了。” “妹妹不懂姐姐的意思。我一直以来坚信,我儿从孝的死,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太医的放任而致的!”陈盏花五官精致,顾盼之间,风采尤其独特,不似个闺阁弱女,倒有点习武之人的英敏之美,“而且,以愚姐拙见,这次,从嘉生病,也怕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我听了这话,知道是李璟的后院不宁,众妃醋海生波,我淡然道:“姐姐这话中所指,恐怕是昭阳正宫。但我却不信。你许是不曾见,那钟皇后为了六儿的病,急得不行,况且,六儿又是皇后的亲生爱子,皇后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妹妹不知道!如今朝中,有继位之望的人,只有三个。老大弘冀、太弟景遂还有老二宏茂。若皇上真想传给景遂,皇后也就没有指望了。可她最怕的,恐怕是皇上的二皇子宏茂!”陈盏花眼光一冷,那眸子里的光如同坟间幽火,看得我的心一缩,不禁害怕起来,“皇后亲口对我说,即位的只能是弘冀,如今,她故意叫从嘉得了小病,又勾结太医做了伪证,夸大了从嘉的病情,有意把从嘉之病,和景迁当年的病扯上关系,恐怕为的就是……” “什么?” “恐怕为的就是,假若以后,那宏茂也得了那样的怪病,恐怕就没有人怀疑。就算人家会怀疑,恐怕也只会觉得那是李氏家族常见的要人命的病!” 我不禁微微摇头,喃喃道:“陈姐姐何必妄自猜测,只恐怕是空穴来风而已!” 陈盏花优雅地站起告辞,我亲自送她出门,陈美人凝视我一瞬,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我不曾告诉水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至今摸不清的。也不曾告诉玉涴,她是公主之女,李大人的千金,就算生子不成,也有娘家可恃;但妹妹你想一想,你若出了事,孤苦终生,到时若皇上弃了你,你却又靠谁去?我是过来人,言尽于此。妹妹肚里的这位,也要好好小心,莫倒了我的覆辙,到时候抱憾终身啊。” 我敛衽施了一礼,对她道:“妹妹多谢姐姐提点了。只是这话都是些无根之谈,姐姐以后不要在人前提起。但小妹一定牢记在心里,不负姐姐的深意。” 陈盏花道:“如此便好。” 第151章 定云产子(10) 次日景通一早前去上朝,到晚来又邀我一起去赴宴,自然被我推掉了。景通向来酒量颇好,可这次晚宴却喝了个酩酊大醉,闹腾了一宿,到早来我为照顾他也没理妆,他慵慵睁眼,便起身亲自为我插好了钗子,懒懒道:“夜来你可曾到哪里去了?” 我道:“分明是酒醒了,怎么又说起胡话了?” 李璟眼神变幻不定,说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咱俩一起走在秦淮的杨柳堤边,走着走着见了一口井,梦就醒了。” 我劝他道:“你这人什么时候疑神疑鬼起来了?你昨儿闹腾一宿,我几时离开你了?” 李璟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抬头看咱们的云暖楼,却只见高楼上紫色的帘子静静飘着,楼外海棠花瓣落了一地,却怎么也不见你的人影…云儿,你替我磨墨,我得了几联好句子,写给你瞧瞧!” 我微笑道:“酒疯也撒过了,快上朝去吧,免得人家背后议论!” 景通朗声道:“不管!反正我这个昏君是做定了,让他们说去。我自填词寻乐子!” 我没法子,只得替他研墨,只见他提笔在宫笺上写道: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我看了,不觉想到,景通的诗笔果然不凡,只把这旷世的才华用在治国上,唐国定会成为共主的!然而我并不知道,写下这美丽的词章的前夜,景通到底是因为什么大醉的呢?以前,只有我担心他变心,为什么现在,他的话里话外,都好似担心我要离他而去的样子呢? 诚然,女人生孩子离阎罗殿只隔一层纱帐,我想,他想必是担心这个吧。 第152章 定云产子(11) 次日景通一早前去上朝,到晚来又邀我一起去赴宴,自然被我推掉了。景通向来酒量颇好,可这次晚宴却喝了个酩酊大醉,闹腾了一宿,到早来我为照顾他也没理妆,他慵慵睁眼,便起身亲自为我插好了钗子,懒懒道:“夜来你可曾到哪里去了?” 我道:“分明是酒醒了,怎么又说起胡话了?” 李璟眼神变幻不定,说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咱俩一起走在秦淮的杨柳堤边,走着走着见了一口井,梦就醒了。” 我劝他道:“你这人什么时候疑神疑鬼起来了?你昨儿闹腾一宿,我几时离开你了?” 李璟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抬头看咱们的云暖楼,却只见高楼上紫色的帘子静静飘着,楼外海棠花瓣落了一地,却怎么也不见你的人影…云儿,你替我磨墨,我得了几联好句子,写给你瞧瞧!” 我微笑道:“酒疯也撒过了,快上朝去吧,免得人家背后议论!” 景通朗声道:“不管!反正我这个昏君是做定了,让他们说去。我自填词寻乐子!” 我没法子,只得替他研墨,只见他提笔在宫笺上写道: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我看了,不觉想到,景通的诗笔果然不凡,只把这旷世的才华用在治国上,唐国定会成为共主的!然而我并不知道,写下这美丽的词章的前夜,景通到底是因为什么大醉的呢?以前,只有我担心他变心,为什么现在,他的话里话外,都好似担心我要离他而去的样子呢? 诚然,女人生孩子离阎罗殿只隔一层纱帐,我想,他想必是担心这个吧。 第153章 李璟:定云产子(12)臣子之道 定云哪里会知道,我其实是用滴着血的手在填词。就在那个我烂醉的夜晚——借着酒,我掩盖助我的无助:我又杀人了。 白日里的朝会上,曾在禁军任职的大将军王建封上书言事。秦本里把近年主政的魏岑、钟谟、李德明等人一一骂了个遍,要朕把他们全部换掉,改用正人君子掌权。 王建封在之前的平张遇贤和打建州王延政和攻福州李仁达的数次战役中都立有大功,尤其是建州城,他是第一个登城的我军将领。朕对他不薄,先让他接替陈崇老大人,掌管禁军,干了几年又把他升为天威都虞候,可是他竟然对朝廷如此不满。手掌重兵的人,谤议朕的决策,叫朕如何敢用他!我当场勃然大怒,把他关到大牢里,准备至少判他个流放!就放他去池州,朕的亲姐夫严续在那里干过许多年,那儿条件比金陵差,但也不算最差的! 王建封被拉走的时候,高声抗辩,声震殿瓦:“皇上,末将对你忠心耿耿,你却听信小人魏岑、陈觉等之言,要猜忌末将,我只怕你小人环伺,江山不稳!皇上,奸臣误国,把他们换掉,皇上!……末将不服!末将死也不服!” 王建封被拉走了。魏岑见我脸色铁青,也肃容奏道:“圣上,您道这个人是忠臣吗?唐国将领,哪个不是浴血奋战?只他一人有功?只他一人正直,臣等全是小人?!他一人是良将贤臣,臣等甘愿让他,请圣上罢免臣等,进用‘正人’!” 魏岑说着就跪了下来,朝臣中陈觉等许多人都跪了下来,“请皇上罢免臣等!” 我被众人一闹,心倒静了下来,沉下脸道:“成何体统,王建封妄议大臣,流放池州!” 王将军很快走在去池州的路上。下晌,参奏王建封的奏疏向雪片般从他的对头那里飞过来。 我也更加清楚的认识了这个人。哼!贪官,巨贪竟然还在表忠心! 据奏王建封的宅子在朝中武将中是最大的。骄奢淫逸已经令人发指,他因一本书上将鸽子印错,误作人日鸟,误以为鸽子就是人日的吉祥鸟,每到正月初七“人日”那天,他必请客吃鸽子,一顿鸽子足可吃掉他本人十年的薪俸!几个月前,这个家伙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乞婆之女生得美貌,立刻对老太道,以女嫁我,养汝终身。其实倒是个好事,可坏就坏在,他把人家娶回家后,玩过了,便把二人都杀了。外头百姓听到点风声,编出话本说乞婆母女命里缺金受不得富贵,自己穿上锦衣就身化血水了。其实哪有这事儿?王建封的老婆悍妒,把手下婢女责打得死去活来,那女子逃出来,告到大理寺萧大人那里,这才给魏岑等人打听到实情! 我看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了!王建封不在眼前,要不然我一定再骂他个体无完肤!偏偏我盛怒的时候,有个人面容沉静地走进了澄心堂。 “微臣户部侍郎范仲敏叩见圣上。” “范爱卿,此刻请见,有何要事?” “皇上!”范老大人怒目如电,挺身立着,“请皇上收回成命,立即召回王建封将军!” 我不耐烦,瞧着他递的讲情奏折,眼皮也不抬,懒懒回道:“范爱卿,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奏了!” 范大人又挺了挺腰杆,整整袍袖,做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忠臣嘴脸,(其实我虽欣赏忠臣,但从心底里不喜这副假正经的模样),“皇上明鉴,暗地教唆王将军上疏弹劾魏大人等人的人,正是下官!” “什么?竟然是你?!”我不觉抬眸看向范老的国字脸,“你为何会对朝廷有这么多不满?!” “皇上容禀,下官蒙先帝厚恩,掌管户部度支多年。近年来,陈觉擅自兴兵,我军耗费军资巨万,再加陛下御极之初,大修宫室,花费陡增,户部存银钱数大不如前,此皆主政的魏岑等人之过,就连被贬抚州的冯延巳,在微臣想弹劾的人里头,他是头一个,谄媚上意,私修秘道,引导皇上偷会道人,有伤圣德,还有魏岑、查文徽、冯延鲁还有宋齐丘,微臣已经查得他们无数罪状,只要微臣活着,微臣就要弹劾他们,直到把他们全部赶出朝廷!我跟他们誓不两立!……” “夠了!”看着范老涨红得好似要喷火的一双眼,我真正的暴怒了,这个范老头是什么意思,骂了朕与定云也就罢了,朝廷的重臣,朕所倚重的太子府旧臣,几乎全部被他指名道姓地骂了个遍,要真赶光了他们,我好比拔光了翎毛的凤凰,还有什么威严在呢?这老头现在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还能容他吗?! 我的脸色已渐渐紫涨,怒极反笑:“范仲敏。你也一定有一篇精彩的奏议要写下来吧?” 范老头义正辞严地道:“正是!王建封上书,是我指使的。我本以为以他的战功,说话有分量。皇上定会采信。现在他被流放,微臣再也不躲着了!下官,决定上书!” “大胆老儿!你放肆!”我听了他的话,压不住狂怒,顺手抄起一叠奏本朝他砸了过去:“你这匹夫身受两朝厚恩,非但不思报效国家,反而挑唆文武不和,妄议时事,攻击同僚,朝廷氛围不好,依朕看全是你这等人搅的!你要写上书,到牢里写去吧!!” 范仲敏也被投到了牢中。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处理他,魏岑和钟谟、李德明、陈觉几人已经来到眼前。 钟谟道:“圣上,这等人不可小觑呀,您只想想,一个胡进思就拉下了钱弘倧,这范仲敏和王建封他俩一文一武,要真有那心,还愁祸害不了唐国?” 我正在火头上,听了这话,闭了眼,想了一瞬,狠狠扫了钟谟一眼:“别胡说,他俩是没有反意的!你再胡说,朕也治你个枉议之罪!” 陈觉道:“魏大人,这个范大人是管钱的,王建封在禁军干了这么多年,都是离皇上最近的,要是起反意,倒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可恶!”魏岑整整官服,泪流满面地跪下来,高声道:“范仲敏实在是太不地道了!我魏岑和别的诸位大人,都是皇上用的,所作所为,譬如向百姓征的税金,也都上缴了国库,却被他在背后这般中伤!他今天告了我等,明天皆不也敢辱及圣上了!这等人,这等人简直该死!” 陈觉厉声道:“这等人何止该死,留了这人,君威何在!这种人罪该腰斩、弃市!” 魏岑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说道:“也难怪。这个范大人,一向不是咱太子府这边的。微臣听说,他一直在散布谣言,说先帝当年选中的是皇太弟,驾崩那会,皇太弟正好不在金陵,是皇上听了吴廷绍的密报,暗地派周宗周老大人劫下了先皇的遗诏……” “胡说八道!”魏岑的话,彻底点燃我的怒火,我两眼酡红,一手狠拍桌案,哑着嗓子大喝:“传旨,范仲敏莠言乱国,腰斩弃市!” 杀完了范老,我的怒火末平,魏岑等人拉我晚上去魏府微服晚宴,但其实我心里面没片刻安稳,魏岑和陈觉现在结成同盟,伙同新晋重用的钟谟、李德明,一直在明里暗里引着问我怎么处置王建封? 我想拉定云一起赴宴,这样我脑子还能清醒一点,可是她因为有孕拒绝了我。 独自一个人赴宴的我,只为微服赴宴可以与故人同乐,顺便找点乐子,冲掉我诛杀范仲敏的恐惧感。可没想到,大觉亏心的我,在魏府里喝得大醉。醉中我好像看见了那幅《钟馗捉鬼图》,我看见胡进思拿剑逼着钱弘倧,渐渐地胡进思那模糊的脸与王建封那熟悉的脸重合起来,钱弘倧稚气的脸也好像越来越像我!血,流了一地,殷红的血色弥散在我的视野,红过庐山上最艳的枫叶。那血,究竟是被腰斩的范仲敏的,还是我的?!我迷糊了,我辨不清,一阵阵恶寒攻心,为了壮胆,我又拈起金杯,猛灌了好几口。 耳边陈觉等人含沙射影的话一直在催着,什么言辞都模糊了,只有一个杀字,在我脑际分外明晰!白晃晃的剑光,似要触及我的鼻尖,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拂云剑。 “萧……萧阙何在?”我大着舌头喊道:“赶上王建封……” 萧阙接了剑,只是站着,他俊逸的脸上写着对王建封的同情,但他没说话。 魏岑道:“萧将军,圣旨已明,您遵旨吧,杀。” “杀…杀…杀!”我醉了,我想求一醉,可身醉了,心却醉不了。范仲敏和王建封,到底该不该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道人一定会怪我薄情,她知道了,一定会离开我这个手上淌血的恶贼!不能,我不能让她知道…不能…绝不能… 第154章 产血道袍(上) 杀掉范仲敏后的第六天,我从萧阙手中接过一只大木盒子,里面正是王建封的首级。我看见王建封的脑袋血里胡拉的,自个儿心里一阵阵犯恶心。 死者豹眼圆睁,似带着极大的愤懑!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杀错了? 宋齐丘赶过来上朝,声言我做得很对,王范二人都是罪有应得,可我不相信他,我草草退了朝,立刻跑到了云暖楼。 那道人真的又不在了! 我二话没说,立马心急火燎地就要跑去燕云馆,可陈觉他们却也很着急,对我说,朝里有大事,要我立即定夺呢! 我大力推开了陈觉,“什么事你们看着办,别来烦朕!” 陈觉朝着我走去的方向,不知道喊着什么,我不管不顾,疯狂地跑出这宏丽的唐宫,骑马飞奔燕云馆。 定云已然大腹便便,再有两个月,盛夏之时,就是她的产期了。我原有责怪之意,瞧她憔悴的样子,便不忍心再说了,“怎么又跑出来了?” “闻不惯宫里的血腥气。”定云说着,仰面在榻上躺倒,闭了眼。 我知道她听见了风声,不禁心虚起来,忙冷冷道:“朝廷的事,很是凶险,不与你相干!” “伯玉,”定云眼中带着泪光:“我们的孩子,也定不喜欢好杀的父皇啊。” “阿云。”我眼神空濛无着,蹲在她的身边,攥了她的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怕是着魔了!我知道我可能是自毁长城,王建封虽说贪了些黄白之物,可毕竟对唐国还是忠诚的,范仲敏清正刚直,家里没有半个贪来的铜钱,我是知道的!可不知怎么的,我怕!我就怕他们文武相勾结,就怕……” “唉!”定云幽幽叹了一口气:“伯玉,若是我早些知道,诚心劝你,你会听我的吗?” 我像个孩子般掉了几点泪,把她的手纳回被里,“会!会的!阿云,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跟我去魏府。只要你给我个阻止的眼神儿,我一定会听你的!” “好。伯玉,我信你,这是你最后一回滥杀无辜。”定云的小脸如新荔一般,语气却带着一种沉毅的气势:“我和孩子看着你呢!” 我抹了抹泪,看见别馆墙上,也有一幅《庐山图》,方才我从云暖楼来,也在那儿见到了此图,不觉诧异道:“怎么又在这里了?” 定云将身欠起,瞥了一眼那画,慵慵道:“我仿的,这是个‘西贝货’,但愿你的誓言,不要有假才好。” 我看向定云,沉声答道:“阿云,朝政是复杂的,不是闹着玩。你道这次被处死的王、范二人是忠臣,可有时大奸似忠呐。” “伯玉,你一定要原谅我。”定云深情地注目于我:“定云只爱李伯玉,不爱身为皇上的李璟。伯玉,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能永远相信我吗?” “别人我都可以不信,我的云儿,我是断然信的!”我喟叹一声,“做不做皇上的景通,不都是你的男人嘛。云儿,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一定做个明君,显出唐国的威名,叫你和孩儿,脸上都生光!” “伯玉……”定云的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就如一朵将散的紫云,“你还是填词写诗的时候,最招人爱呢。” “我也知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凑近她的耳边,“只有那时候,我才是自己啊。等你出了月子,再做些龙脑酒给我喝,喝得有些微醺,便又能有诗兴了!” 我在朝上握住了王建封、范仲敏二人的生死,常梦锡公然喝得大醉,在朝上痛骂我道:“无道昏君,你就不怕先皇自钦陵出来,拉着你的龙袍要扒下来吗?!” 我若试心要追究常老的欺君之罪,恐怕他再也躲不掉的。然而,和定云共处了一时,我心稍定,不得不承认,王建封是我朝头一位能打的将军,而范仲敏是个清廉可靠的理财好手,我盛怒之下,凭一时血气诛杀他二人,对于唐国的事业确实已铸下大错! 眼前的常学士依旧穿着十年前他在元帅府做事时穿的那件黄不黄白不白的米色旧官袍,朴素威严的气质活像父皇,一时间我望向他的眼神自然地露了怯,我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脸上早已溅上他的唾味星子,我柔和地对他道:“王、范二人已犯众怒,这事,伯玉也是无奈,常学士……” 我已想低声下气地求常梦锡原谅我,可谁知常梦锡对着虚空里肃然拱手,浩叹道:“老臣愧对皇恩,没能按先帝所托,成功将吾皇引向正道,以致君主之侧,小人环伺,国事如此,老臣愿醉死酒中!” 常梦锡踉踉跄跄离朝归府,我面色沉重地示意魏岑,抛出了王建封贪没银钱,数目惊人这条罪状,由魏岑等人大加批驳一番,朝中的声浪终于暂趋平静。 时间很快到了盛夏时分。今年的雨水分外多些,定云临产的日子,终于在我惴惴不安的期盼中日渐临近。 或许这个生命,真的是圣子神孙,来得太不平凡了,这样的感受,我之前已有几名子女,却总没如此揪心过。如今思之,仍觉怅然若梦。 第155章 产血道袍(下) 可怜定云并没家眷,徒弟汐萍、揽桂、淬月等人虽然用心,但我毕竟还是不放心。除了杜子远外,我又命萧沉玉和李宁安二人带上我的手诏,终于把慕容和他身边定云的徒弟赏荷等都给请了过来。 定云临产那日,雷雨倾天。她是半夜时分开始发动的,生到第二日黄昏,孩子还没有下来。杜子远派人来催问保大还是保小,我将这些年的诗书浸润一气丢了,气得出手打了那新太医一巴掌,那厮的牙被打落一颗,血滴甩落在我的掌心,我声嘶力竭地吼道:“给朕听好,朕两个都要,实在不行,朕是‘保大’皇帝,一定要保大的!听见没有,保大的!” 我狠力搡开那位小医,踏着雨奔到了太庙,我疾行几步,虔心跪在了太庙里,祈求父皇和列祖列宗大发慈悲。可烛火摇曳,父皇和祖宗的排位静静地立着,一个响雷劈上了太庙的屋脊,上面的鸱吻砸了下来,砸坏了宫中过道,砸伤了一个小宦官。 当然,我当时顾不上这么些事。我与慕容谈到,要去慈云师父坟前等候天机子,可我却因为诛死王、范二人,心思恍惚而最终没有去!现在定云遭此大难,难道真的要我垂手面对她的离世? 不,不可能!我随即下令亲信陈先卫领着从王建封手里接过来的所有禁军,搜遍金陵,查找杏林高手和天机子的下落。我不知道天机子还在不在金陵,但是我只想搏一把。 按照老规矩,我是不能进入血房的,可是,这时的我彻底顾不得了,一把推开了想拦着不让进的一位婆子,我一头扎进了定云的产房! 隔着一床四人凌空举着的黄绫锦被,我只看见定云渐渐惨白的脸,看她愈发衰弱,我却一点都帮不上忙!我此刻简直恨死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听杜太医的,干脆把这个惹祸精给打掉?现在竟害她遭这份活罪!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我可该怎么办呢?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汐萍急匆匆进来,向我报了一件事! 有人自称是天机子姚端,正在燕云馆外候见呢! 我大喜过望,跑出馆去的时候不小心踹到门槛,直跌行了四五步,哪里还顾得上打什么伞!我二话不说,冲出去拽了个人就往里跑,只跑到紫薇花落尽的院中,透过雨帘,我才发现手里拽的是个后生小子,根本不是天机子! 我语无伦次地对那小子吼道:“你是谁啊?竟敢冒充天机子,我……朕灭你九族!” 那小子怯怯道:“小的是天机子的徒弟谢小端,那个才是我师傅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见零落的花树前站着仙风道骨,五旬左右的天机子,和我在庐山见的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出了马道元的事,我不由仔细打量姚端,果然不得不承认,他的眉宇之间,少说也有五六分与我相似! 眼下顾不上想别的,我松开小谢,急向天机子奔过去,雨水和着泪水彻底湿了我的脸,鞋袜已湿,一阵寒意从脚心冒上来,我放下君主的架子,欲要给他下跪:“前辈…呜呜……” 天机子见状,也可能怪我失态,对我道:“到现在人事已尽,只有一个法子,我有道袍一片,你亲自进去,沾上她的血,烧化成灰,放在黄酒里,再把这个药丹,叫她合着服下。” 我抢过天机子给的道袍一角和药瓶,直撞回屋去,在定云用过的毛巾上沾上她的产血,迅速在灯盏处烧化成灰,扯着嗓子喊道:“黄酒!上好的黄酒!快给朕去拿!” 很快淬月就去取来了,幸亏定云平时贪酒,故是馆里常备的。我亲自按姚端的方子给定云灌了一碗加了药和灰的酒下肚,很快便听稳婆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出来了!”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听产婆道:“不好,见红了!” 我闻言如虚脱了一般,心急忙慌地叫杜子远开方止血,又对随进来的姚道人道:“如今该如何?” 天机子道:“我那药有止血作用,剩下的凭他造化吧!” 我眼中狠意大现,“你这厮这当口来了,还说只能碰运气,朕……” “你便杀了我也没用,我并非神仙。皇上……”姚端道:“这位令郎八字与皇家不合,不如你让贫道把他带到太湖塍玉岛,好生教导吧。如此,可保他一生平安,可好?” 我不觉眼眸一闪,有些阴恻恻地瞥了这老道一眼,没答他的话。 天机子瞧出我的心思,便道:“皇上身登九五,再不是当年庐山佳客,但贫道此话,却正是为里面那位皇子的未来着想啊。” 我语气里又有几分暴躁,含嗔带怒对天机子道:“小儿将来,自有朕来替他筹谋,就不劳道长费心了。眼下定云末脱危难,朕五内难安,就请高人施以援手吧!” 天机子沉默一时,回眸望向院中暴雨如练,雨声中他声音清如玉罄鸣响:“拂云剑斩马道元、诛王建封,戾气大盛,必折剑主及其后人之福。皇上,你我颇有因缘,不如将此子舍我带回天机门,今后自可有父子兄弟重会之日,如何?” 天机子的眼神沉静如古琴雅曲,而我此时却心如烈火,我在檐下,他在院中,我们两下对视,恍惚间我二人在松间同奏琴曲,我心中之曲如金戈铁马,越发激昂,但刚极欲折,他却以柔克刚,奏出心中最柔美悽艳的曲调,顷刻间将我的杀意化为烟云。 这就是“幻花境”,一种霸道幻术,果然比定云用的更厉害十分!我合上眼,复又霍然展眸,定住心神朗声答道:“朕要在儿子、兄弟中择立贤才,将来是要继承唐国的,怎肯交给你这道人!” 天机子叹了一声:“小子不知世路之险,奈何!你那庐山同游之人定会无恙,贫道无需多言,自招杀孽,不如归去罢了!” 天机子与徒儿,转瞬已如白鹤掠云而去,我愣了一瞬,听里面产婆叫道:“阿弥佗佛,血止住了!”我闻言狂喜,复入馆内,见定云额上大汗淋漓,面如金纸,五官虚浮,且喜鼻息匀稳。我虽久历花间,末见妇人生产之状,心想一个神仙般的女儿,如今也不过如此光景,心里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只默默守她一时,那产婆王氏将小皇子擦洗净了,以黄绫软被重新包成襁褓,方放到我手,我瞧了,见儿子脸蛋嫩红,双眼未睁,浓睡未醒,瞧不出像我像她来,想来,这一子定是灵慧的,旁的不说,就算赶不上宏茂,也一定不比从嘉差! 我这么想着,便吩咐宁安道:“宁安,皇子就取名从慧,你去吩咐他们写入玉牒吧!” 李宁安含笑答应,小跑着去了。我叫王氏抱过从慧,复又瞧着定云她那昏迷中憔悴的睡颜。 我心里好生不忍,抬手轻轻拭去她满脸虚汗,心里想到,有了这一个,再不舍得再叫你生了! 第156章 雨夜失子(上) 因为连日下大雨,这天像是破了个窟窿一般,晦暗阴湿闷气得很。偏偏地面热气蒸腾上泛,天气湿热异常,着实难耐。定云醒了以后一抱从慧就没离过手,我也怕奶嬷照顾不周,便由着定云自己喂奶。 这小家伙白日闹得并不凶,到了深夜里,我与定云方朦胧入梦,他便哭闹不止。我抱了他,怎么也哄不乖,只待定云抱他,哄不多时,这家伙又吮了些奶,方又睡去。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弄得我精疲力尽,脑袋一沾枕头,便心一松,沉沉睡去。 第二天可恨找不到甚理由不去早朝。原来泉、漳(即南)二州毗连,闵地泉州留从效的弟弟留从愿,毒杀了我方派驻的漳(南)州刺史董思安,留从效竟然上书,让朕把董大人的位子索性交予其弟从愿掌理!这种要求简直岂有此理!我满心的愤怒早就把困意冲没了,我瞪大了眼,紫涨了脸皮怒道:“诸位爱卿平时能言善辩,现在留从效兄弟这对蛮子,蹬鼻子上脸地欺负唐国,你们怎么哑巴了?” 孙晟正义凛然地奏道:“圣上,此事决计不能听之任之。我们现在应该立即派将领前往泉南二州留氏驻地,褫夺留氏兄弟兵权,另派别位忠心将士掌理二州。” 魏岑闻言打断了孙大人的发言,奏道:“圣上,万万不可!董思安死因不明,且泉南二州又极远僻,留氏盘据此地过久,势力盘根错节,万一削权不成,引起他们反意,就近投了吴越,反而不妥!” 孙晟怒道:“魏岑!你这小人要放任留氏成一个国中之国吗?” 魏岑道:“孙相你这话可要说明白了,你难道认为皇上会弹压不了区区一个留氏兄弟?” 孙晟嘚嘚道:“臣…不…不是这个意思,不…不管怎么说,不能听任留从效胡来!” “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先拉拢留从效,维持闵地安稳要紧!” “安稳?安稳到再出一个李仁达!” …… 我听着众臣的议论,只觉得头疼欲裂,“都别吵了!将泉南二州的军马升为清源军,由留氏兄弟掌理吧!” “皇上!……” “皇上圣明!” 我心里不是没有和孙大人一样的顾虑,可是我想到,董思安和留从效原都是一起从王延政的侄子王继昌那里投降过来的同僚。乱世中有几个人是忠心朝廷的?我要是换人,该换谁?不如让留家兄弟尽力管着,保证二州不出乱子,还能收上一份税赋。总比花钱花力开仗好,万一留氏反了,辛苦劝来的二州可就要改姓了!再反过来说,只要留从效表面不反,也不勾连吴越等国,那么以我唐国现下实力,灭掉它可说是轻而易举。 我拂袖站起,座下声浪一静,我胸有成竹地朗声拍板道:“众卿不必再奏,朕意已决,退朝!” 朝上虽说得坚决,退下来独自坐在澄心堂里,我却骗不了自己的心。这笔账怎么算,我唐国总是大亏的。今后留从效兄弟的二州,向不向朝廷交税纳贡,还得看他们脸色呢。这样一来,我心情如何好得起来。 钟凝烟因前日与我不睦,今日恐是急于示好于我,忙规规矩矩殿外求见。我因定云有孕以来,鲜少见其它嫔妃,心里早已有愧。 见了凝烟,我压了朝上的怒意,陪笑道:“烟儿今日得空来望朕了?” 凝烟道:“皇上近日鲜少见臣妄,别是快忘了臣妾这人儿了吧。” 我搁了一个奏本,余光瞧瞧宽大的御座,和言悦色地问她道:“哪儿的话,糟糠之妻,终归与别人不同,凝烟,特地到澄心堂寻朕,定有要事吧?坐到朕的龙椅上挨着朕说吧。” 钟凝烟犹豫一时,果然挨我坐了,语气温柔化骨,说的却是定云:“定云已产皇子,臣妾想着,由着她僧不僧俗不俗地野在外头的别馆里,也终不是了局。” 我看钟后那个肃然端方的样子,心里只暗笑她是个假贤惠的主儿。自古将偏房请进门的正室,心里都是苦的。我不觉想起她生养二子,十分不易,想起她过往好处,不自觉我的眉梢眼角也露些温存与她:“你别操心此事了。她是只野鸟,拘不住的。她爱在别馆,就住别馆吧。” 钟凝烟紧蹙娥眉,头上那支旧银凤钗的珠翅子频频颤动,更显出她的发式老气古板,“她既住别馆,便不能随意入宫。左右皇上昔日染病之时,也说过封了她的馆,不叫她入宫的话。否则,不同人不同对待,叫臣妾以后,如何管理后宫?” 她这话说得我心里蹿火,便不冷不热地回道:“你莫说这话激朕,若你管不好,便叫贤妃替你管,若贤妃也如你这般话中带刺,偏一味的伤着定云,朕把她也撤了,叫紊紊来,如再不称心……” 钟凝烟脸色如霜,缓缓站起对我施了一礼:“臣妾知道,年老色衰,不称上意。左右我们都是从称心上过来的,也不该求什么了。” “你且站住!”我觉得,想给云儿母子一个安逸环境,必先说服钟氏:“为何你就容不得她呢?” “皇上当真不知道?”钟后身材颀长挺秀,颇有闺秀风度:“皇上心里存她几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沉默了一瞬,生硬地答她道:“咱们老夫老妻的,还问这小儿女般的话,朕心里,还不是一样存着你的?她的吃穿用度,哪里越过宫里的什么人了?就你一味多心!罢了,朕应承你,以后多来昭阳宫陪着你就是了。” “皇上误会臣妾了,臣妾再不济也是功臣之后,断不会如他人那般恬不知耻霸着皇上留居宫外,也不至卑躬屈膝求着皇上垂怜于我,臣妾只要皇上记得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是后宫众人的皇上啊!” “好了!”我手上加力掼了一本奏折在桌案上,“皇后的话,朕已倒背如流,不必再说了。朕还有奏折要看,你先退吧。” 钟后高傲地施了一礼,挺身昂然出殿而去,可我心里却越来越心虚了:我现在心里,真的还能容别人吗?罢了!就算再残忍,这也是我身为帝王的权利,女儿家心里就算再怨也没奈何的。 凝烟,你是个寻常妇人,可朕,虽是寻常男子,却非寻常身份。七夕之誓,怕是不能尽守了。人彼此总有厚薄,你便说朕喜新厌旧,如此看来,我也只好认了。人一动情,不由自主,世上的万事,均已顾不得了! 第157章 雨夜失子(下) 雨极大,然而入夜此时我没有去燕云馆。冯曼曼回归私府,冯正中被贬抚州,陈盏花被刺身故,王星儿因病离世,陆德妃有口无心,李玉涴粉饰恩爱,凌水清相敬如“冰”,钟凝烟貌合神离,独自坐在清晖殿的书案前,我只觉得无尽的凉意从足心蔓延上来,我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想到,待我身死之日,会有几颗眼泪是真心的呢?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唤过宁安:“快走,上燕云馆!”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催着我回去,我有一种预感,今晚的燕云馆里,必定多事。 我冒着雨,点着柱形宫灯,踩着一院狼藉落花回到馆中。推开湘竹门扇,见定云容光如旧,毫无一点疲态,脸上含了三分笑意,眼波盈盈如水,拉了我的手道:“怎么今日回来这么迟?且喝一杯暖酒吧。” 她紫衫飘逸,身形灵动如蝶,玉手执银壶,斟了一杯酒。少顷盏中腾起热气来,定云笑道:“皇上,小道入唐宫多时,多蒙皇上照拂。这酒,当敬皇上。” 我有些惊疑,接酒不饮,疑惑道:“阿云,今天怎么这般生分了?从慧呢?” 定云神色不变,柔声道:“他已睡熟了。我让人把他抱走了。今晚咱俩呆着说说话,明儿再看他吧。” 我见了她的样儿,有些放心,脸上也带了些笑:“这下儿好了,你这贼道人替我生了从慧儿,我便把你网住了,你可算跑不了了!” 定云想来是真有道术,此时产后未足百日,却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养,一切已然恢复如常。她依旧纤弱高挑,身姿如三春嫩柳起眠不定,那样清丽隽雅的风姿总能勾起我的文思,当下我喝干了酒,她缓缓取过去,就桌案上搁了,柔声细语道:“今晚虽是雨夜,小道却有好兴致,待我为吾皇作歌献舞一阙吧。” 我不觉担心她的身体,“云儿,刚生产了,便这般言笑如常。何必这么着急?待休养一段再歌舞不迟。” 定云粉脸微红,带着醉意唤我道:“伯玉,今日你我在一处,不该勉力寻乐吗?任是再好的年华,今日与明日不同。明日去了,自然还有明日,今日去了,再也没有今日的。来,再饮一杯吧!” 见她这样,我颇起雅兴,吹起她替我制的金笛,听她唱道: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渌波三楚暮,接天流。 她一曲舞毕,正如沐雨丁香,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猛地一眨醉眼,醒了神志,上前执了她的手:“我虽没给你名份,可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便是真的立个贵妃,也不过如此了。定云,你却怎么总是不肯真的快活一点儿呢?” 定云深情顾我一瞬,额上紫晶光华曳动,更显她貌如含露丁香,不带尘俗之气:“伯玉,便身在金玉堆里,你可快活么?这些日子,多承你看顾小道,皇宫、别馆,处处为我设想周全。我也知你一心翼护于我,只是定云,并不爱一生驻于你的翼下呀。” “傻道人。”我点了她鼻尖一下:“你已在唐国之君的臂弯之中,我此生定然护卿无忧。” 定云笑露皓齿,幽幽叹道:“好……无忧……此生定云是不能夠了,且饮此杯,乐而忘忧吧!” 我喝着喝着忘了情,什么王范、留从效之事,再到后宫的纷扰,我都迷糊忘却,吹笛作舞,狂饮一醉,拥着她和衣枕藉而眠。 当天深夜,劈雳破空,我醒来发现自己好好躺在榻上,一床金龙绕紫云的绸面被盖在我龙袍罩体的身子上。原来果是和衣而眠,我再往身旁一摸,却不见那道人踪影。墙上仍是她仿的《庐山图》并我昔日抱她在手,她亲笔题的诗句。 我披头散发,脚上连龙靴都踢去不穿,跑到她的案头,果见一张笺子: 神孙圣子,神人持去,云散水涸,自当归去,勿念。 我颤抖着拿过了那张薄薄的字笺,三两把扯得粉碎,“你怎么这么狠呢!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还抱走我的儿子!你……” 我一时如发狂一般,扯过墙上悬着的拂云剑,雷声里,我拔剑向天,哭吼着:“贼道人,哪怕天塌地陷、祖陵被掘、唐国覆灭,我追到天边上也要追你回来!” 吼完了,偌大的馆中没有人应我,只有外面泼天的大雨未停,天地一片晦暗,我心中颓然,宝剑重重落了地,静静地躺在我的脚前——我光着脚,披着头发,身上穿着唐国最美的一件随常袍——紫云绕龙,仍是她作的纹样儿。除此之外,我竟一无所有。泪水就要落下,视线将要模糊,我咬了牙,唇破血出,“定云!我要你后悔!要你后悔!” 之后的很多天我魂不守舍,就如行尸般端坐于朝上,伤心之余,我又下令封了燕云馆;气急败坏之下,我手写了那阙送给定云的词,却塞给了歌板色王感化姑娘,让她唱来替我解忧。 李宁安看不过去,大着胆子劝我道:“皇上,依小的所见,慕容大夫一定知道内情,您不如先去问他。” 我把正在宫中未出的慕容晖之找过来,他却说定云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儿,还说她和孩子,是不得不走。说穿了,定云和从慧,是被迫逃离了唐宫。 我听了慕容的话,心里反倒好过许多。慕容晖之递上了定云的陈情书,显然是这道人事先交给他的。真是的,你要是那晚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李璟不能为你担当的吗?! 第158章 定云:齐丘之局 宫中女子,心有千结。身坐九重的李伯玉,又哪里能夠明白呢?这一个盛夏的雨季,我相信了景通对我的爱,正因为这份执着的坚信,我必须带着从慧,彻底的远离他,远离唐宫。 我怀上这个孩儿,心境却永远不平。这夜李璟不在馆中,而我的馆中,来了一个穿黑斗蓬的不速之客。玄衣飘飘,姿貌英伟。这么多年,史大个子并非没有改变——岁月风霜,尽在眸中。 “云儿。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先帝和师弟,都是我害死的?” 史守一向我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却依然沉静如月下镜湖,叫我实在不明就里,“史大哥,这么多年,你既已再世为人,就别在遮掩那些秘事了,你说出来吧。反正死了的人,不会再追究于你。我虽恨你,也不忍置你于死。” “好吧,云妹妹,我先让你瞧瞧我的脸。”我凝望着守一,一瞬,史大个子的脸变得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我吃了一惊,靠在榻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守一双目垂泪,泪水洗过他的伤口,显然令他疼痛难抑,他忽然眸中蓄泪冷笑一声道:“我这样子,都拜青阳先生和李璟那个昏君所赐!” 他弄成这样,全怪宋齐丘和景通? 史守一沉默片刻,道:“云妹妹,你知道,自昇元帝驾崩起的这些年,为兄都是怎么过的?!其实,我后来才查明白,我师弟…他…他是自己求死的呀!” 当年,我在宋齐丘的引荐之下见到高远高史官,并从他受命纂写的史料上了解到了我父申渐高乐师被害的过程和我真正的身世。可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虽然是真相,却根本不是全部的真相! 当年宋齐丘故意引我看到这条史料,这其实只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说起他的整个计划,和我此后的命运,无非是天意弄人罢了! 你知道,那天机门是无尘道人盛无名所创,盛无名退至太湖塍玉岛后,宋齐丘受昇元帝之命,在岛上安插了不少朝廷细作。后来,宋齐丘自己野心大盛,又想通过天机门培养自己的羽翼。他知道,天机门众弟子中,天机子姚端和彻地子谭紫霄最有势力,宋齐丘见姚、谭二人虽都比他年轻,但才华极高,远在他上。其中姚端清高而谭紫霄功利心强,易于拉拢。于是宋齐丘多次以求道为名踏足塍玉岛,拉拢谭紫霄。深交后,他发现谭紫霄其实是个口是心非的好色之徒。 他于是先将谭紫霄的能力吹嘘一番,引起昇元帝的重视,谭紫霄由此被册为国师。尔后,宋齐丘竟然命自己的一位美貌侍妾玉蟾,假充女道士,做了那谭紫霄的女弟子。宋齐丘的如意算盘果然奏效,口口声声不起尘心的谭紫霄,果然着了道,玷污了玉蟾,并且私养一子。 此事,是谭紫霄的禁忌。他在昇元帝诸臣中,找不到可托之人,于是便将此子亲自送回的塍玉岛。他仔细对比了自己的徒弟周昱和自己的师兄姚端的人品之后,还是决定把儿子交给姚端。 姚端此时失去一子,正在郁闷,见紫霄亦相托此事,想起他的徒弟周昱苦苦相欺,原来他自家师傅也是这么个假正经的,不禁心中生恨,但想来想去,还是答应紫霄,将此子收留。 谁知姚端虽是状元,却并不会照顾小儿,小儿交过来仅仅五天,就被宋齐丘手下的细作所盗。为此姚端和谭紫霄结怨不浅。 宋齐丘盗得谭国师之子后,为使谭国师放弃天机门和昇元帝,只效忠于他一人,便假称此子是姚端为排除门内异己势力,而故意出首交给昇元帝的。谭紫霄盛怒,指使徒弟周昱多方设计,抓住姚端私娶师妹楚秋云的把柄,弹劾姚端,将其挤下了掌门之位。 谭紫霄对宋齐丘的话信以为真,越想就越恨姚端:于是他又出了个阴招,向昇元帝告发了一件秘事:放走昇元帝的死敌常山王杨濛,并指引他去投靠老臣周本的人,正是天机门现掌门周昱的远亲! 要知道周昱原是谭紫霄的爱徒,在谭姚争位时,周昱也曾对谭立有大功!昇元帝闻此言,大赞国师因公忘私,是个大忠臣!怎还会疑其它呢?于是自然下令抄杀天机门。周昱病死,门中如同散沙,除了一些未成年的弟子留在门内,宋党和谭党都把弟子过了一遍筛子,无辜冤死了许多人。姚端把他的众弟子安排在受过皇封的谦明和尚的金轮寺里暂居,如此一来,宋齐丘与谭国师碍于昇元帝昔日中秋时的“不准侵犯金轮寺僧”的圣旨,都不敢贸然入寺。回禀了昇元帝,昇元帝怕杀戮过多,反而怪谭国师不念同门之谊,所以姚氏弟子的性命,才算保住了。而姚端此时因避祸在会真观与妻隐遁多年。其间也每日去金轮寺训练弟子,以期东山再起。 另一方面,宋齐丘为了进一步结好谭紫霄,提出为保谭的道门声誉,只得将紫霄与玉蟾之子交给不相干的富户官员某氏抚养。而这个富户官员,正是宋齐丘布衣之时结交的一位友人。而玉蟾,也被迫离了紫极宫,循入九华山为道。 姚端出走后不久,昇元帝扫平徐氏诸子和杨氏势力,终成潜龙之势。此时景通的一句旧诗:“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象已依稀”却正好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昇元帝拿给谭国师赏鉴,我师傅由此开始倾向景通。 宋齐丘怕天机门破,自己留在门中人才将人心离散,终不为已用。所以又奏请昇元帝停止对天机门的抄杀,昇元帝因朝事末稳,正是用人之际,故而答应了此事,命与盛无名同辈的几位长老轮流暂兼代理掌门,而天机门名义上听命于国师谭紫霄。 宋齐丘因独生幼子之亡,前往九华放纸鸢祭奠爱子,被天机子姚端作诗讽谏。不料此时,我父申渐高也游学于九华山中,并且记下了此诗,谱成曲调。 姚端因内外多事,与楚氏和离,流连山泽,终于在一个雪夜渡江时,发现了颇具野道仙气兼又是大孝子的人才:潘易。姚端将偷天丹制法教给潘易,而潘易为人不羁,很快在交游中认识了我。我当时刚刚投入紫极宫,与潘易极投缘,而此后,谭紫霄因为道术超群,愈发受昇元帝重用,宋齐丘也不得不作两手打算:一方面派天机门暗线训练碧痕红影等众人,奏准昇元帝派入紫极宫,另外一方面,拥姚端复为天机门之主,以江湖势力暗暗挟制谭紫霄。谁知,姚端无心再当掌门,很快他便提出让位与潘易。可潘易也不满于留在塍玉岛上终老,他与姚端商议后,决定假传姚端兵解的消息,天机门处于长老监门状态,基本无主。而潘师弟自己很快在我引荐下进入了紫极宫谭国师麾下。 宋齐丘发现天机门衰落后,急于同时拉扰我和潘师弟;同时,谭国师和宋齐丘在此时都卷进了李氏兄弟立储之争。宋齐丘表面结好我师傅,暗地又怕师傅的话深得帝心,终将取代他第一心腹谋臣的地位。所以,他故设酒局,说话间下套引起谭国师说出:“今上内宠颇多,饮酒过量,久之必伤圣明。”这样的话来。宋大人先将此话告诉昇元帝,尔后谭国师果然如此劝谏,昇元帝认为谭国师人前背后揭他的短,便先轻慢了我师傅。谭紫霄为人清高,很快生出归隐之心。 然此后,皇帝崇道之心不减,坚决不同意师傅归隐,很快,将仿制杨氏宝库金环的重要任务交给我师傅。 宋大人见离间计没有奏效,便又把心思打到我与师弟身上。 于是宋齐丘以切磋道术为由,约我与师弟到天雨汤泉馆沐浴。我二人因各自授业师傅都与宋大人有些渊源,不便推辞,也就去了。 孰料在汤泉馆同进睌膳时,潘易酒后真言,说出自己父名潘鹏,居官大理评事,祖籍和州,后过江迁居金陵,在过野渡之时遇见天机子的话。宋齐丘知晓潘鹏即为他当初的友人,由此疑潘易实为谭国师之子。然此一时,彼一时,谭国师在储位之争中看似中立,实则暗自拥护景通,排斥宋党所拥的景迁,所以谭宋二人此时已同水火,所以宋齐丘便起心要害师弟了。 恰在此时,我卷进与王感化姑娘的情爱之中,被师傅发现,却不为师傅所喜,因此倍受冷遇。 我郁郁寡欢之际,正是师傅改配金环成功之时。但宋齐丘并未得知昇元帝以金代玉重制秘钥的计划,仍以为杨溥与景迁所掌玉玦为打开德昌宫的唯一宝物。 宋齐丘知道诛张功臣李昌河、德昌宫使刘承勋二人,都垂涎宝库珍宝,便拉拢二人投靠了拥有半块玉玦的景迁皇子,且其二人已仿出了杨溥手中半玉,准备趁景迁染病,停止监国并迁居紫极宫时,下手窃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我师谭国师处并不受重用的潘师弟,偏偏又得到景迁二殿下的宠爱,并得到他留下的半玉。 此前师弟与我结交时,曾教授我偷天丹的制法,我也教了我所掌握的“换月膏”的制法。而刘、李二人,为了得到德昌珍宝,不惜设计将我灌醉,骗我乘醉说了偷天丹与换月膏的配方,由稍有道门基础的宋齐丘,亲自出马制出此丹。又假冒我的容貌说服红影,利用红影李代桃僵设局骗惨了师弟! 师弟现在毕竟也是谭国师的徒弟,而宋谭二人并未公开反目,师弟被害后,首先带伤逃回了紫极宫。为了表示关心,那宋大人便混在我们之中去探望潘师弟。我因与师弟要好,便替他擦拭身上灼痕,擦毕穿衣之时,微露了潘师弟的颈项之处,宋齐丘心细如尘,当即痛哭出声,原来潘师弟颈间有一蟾形红记,正与其侍妾玉蟾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潘师弟,其实是宋大人和玉蟾所出的亲子!宋大人得知这一点之后,态度陡然变转。李昌河与刘承勋为了脱罪,对我师傅谎称潘易是因间不成,纵火烧房,师弟重伤昏迷口不能言,偏我师傅此时因景迁病重、景通被贬,他的态度暧昧而颇受昇元帝猜忌,再加上我当时又与感化相恋,师傅觉得件件事情都有辱门风,便将我二人都逐离了门墙! 我二人被逐以后,师傅也对朝政心灰意冷,不顾同门师兄马道元的反对,最终选择了归隐。这里头的原因,我至今不甚明白。 我只知道,师弟的伤情在我的祖传医术治疗下终于渐趋稳定,而他原本清秀的容貌却是毁了。 这时候紫极宫无主,昇元帝在马道元的建议下,决定用我医治二殿下景迁的重疾。我放下师弟连夜入紫极宫探视景迁,却意外从弥留的景迁处又得到一枚偷天丹。景迁告诉我说,原来谭国师与天机道人互偷技艺,他手里这颗丹药,乃谭国师制来送给昇元帝的。昇元帝只因心疼他,怕宵小暗地加害,所以嘱咐他关键时候改容自保,如今他是用不着了,而潘易是他的密友,希望我能将潘易的容颜修复,以全他的朋友之义。 我尽人事之后退出了紫极宫,先潜入师傅禅修之处,盗取他独门绝技“五雷正心法”的秘籍,而后才回到了安置师弟的我家私宅。我本想按师弟原貌修复其貌,可是那日深夜,我见到了宋齐丘,宋大人说景迁病情已然危重,传令要我按他容颜救护潘易! 我自将潘易容颜按景迁容貌改易已成,再辅以天机秘药修元丹,得以暂保师弟平安。师弟好了一点儿以后,为了报答我,将天机子教他的法门几乎全部教给了我,又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传了我自天机子处习得的绝世内力。我得到师傅的秘笈和师弟的真传之后,功力大进。此时我又得到消息,王感化被家人牵连获罪,流放光山。光山路远,舟船不便,于是我与师弟便离开金陵这个伤心地,前往较近的泰州安身。 我们到泰州以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不少。但你还有不知道的。待我一一与你说明,我如今已死过一回,深知扯谎无益,反而令你误解于我!但我这般,也有许多难言隐衷! 你也知道,我们三人献药进内,当初就是我提议的。可这一切并不是我设计的,其背后真正的推手,就是宋齐丘! 就在我们住进马道元的通济观后的第二个月,宋齐丘就通过他埋在马道元处的暗人找到了我。这个暗人你也认识,他就是凌真远。 凌真远的父亲是神医凌国公,凌国公原来就是宋齐丘父亲的门客。因为这层关系,凌真远一开始就是宋齐丘的人。而凌真远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马道元的徒弟。当时凌真远在马道元的引领下单独见了我,我知道宋相现在今权势熏天,万万不能开罪,所以就瞒着你们连夜去了紫极宫。 我师傅归隐后,紫极宫空了出来。宋齐丘便在那里见了我,便告诉我说:“史道长,你要想有前程,就按老夫所言去办,否则……你知道你父母可在金陵盼着你呢……” 我那养父史太医夫妇宅心仁厚,又爱我如宝。我从小从没感觉到他们不是我的血亲。所以,从这句话开始,我就成了宋齐丘的傀儡。而他要我记住的第一件事,竟然荒唐至极:他要我忘掉世上有个潘易,记住潘易就是景迁!这不是笑话吗?潘易怎么可能是二殿下呢?但是那时候,慑于宋大人的威权,我只得违心应道:“是…是…” 而宋齐丘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我去献药,但目标不是救皇上,而是影响昇元帝的体质,而我猜想,宋齐丘是要设法缩短昇元帝的性命! 这我真的不理解,宋齐丘是昇元帝的布衣之交,是什么仇恨叫他非要置皇帝于死地呢? 可这话我没敢问。宋齐丘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一见我神色有异,立刻不动生色地点拨了我一句话:“有时候知道越多,对于某些人来说就越危险!李正伦年事渐高,久居皇位不是什么好事。况他现在日渐昏愦,江山堪堪将堕入异姓之手。若他真的早日龙归大海,倒也保全了他的盛名!” 我自恃沉稳,但听得这种话出在宋齐丘口中,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疑虑,忐忑开口问道:“但…但据小道所知,江山已稳操于李氏掌中,宋相作为首席谋主,自能顺势安享太平,为何行此不义妨主的险招呢?” “你又错了…我乃唐国忠臣。又怎能真的取君主性命?况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要借他之手,除掉另一位唐国的敌人!” “宋相所说的敌人,究竟是谁?” “此人正是李景通!” “宋相玩笑了,无论您如何拨弄,李景通作为昇元帝长子,且也极有才华,他继位的可能永远最大!” “为唐国计,也为我宋某自己,也为你史道长,谁即位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李景通!” 我见宋齐丘竟在我面前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这一点,明白脱离了紫极宫后的我和师弟,依然逃不脱朝中人网的控制。但是,就算做鬼,我史守一也要做明白鬼,“您为何有此一说,还请明示,否则史某断难为君所用!” “很简单。李景通,绝非今上之子!” 我听到此话是极度震惊的。“皇上从末怀疑,您又何来此说?!” “史道长,你若不信,且自想想,皇上伶俐俊秀,景通闲雅清俊,但李景通虽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五官之中,却不与皇上相类;再者,皇上持重稳健,景通疏旷轻佻;皇上简朴,景通豪奢,皇上胸怀天下,景通沉于文辞音律,斗鸡走马之属……” “宋相,您这话只怕连自己也说不服吧……便是普通的富家子,仗着祖宗基业,骄奢些也是有的。宋相说出此论,只怕别有一副肝肠吧?” “哈……”宋齐丘脸色一肃,“守一啊…老夫不与你这后辈说笑!老夫与你父史太医,以及你父师兄吴太医二人都有些交情。但你也知道,朝臣间的交情,全在利字。当时吴太医给先夫人王青萍护胎不利,差点被皇上追究诛死。所以他心里当然恨马道元了! 当年马道元把皇后所产婴孩抱出,吴太医只看一眼就知此子乃是痴儿。也就立即报知了老夫。可一个痴儿,是怎么变成今日才通文武的大皇子的呢?很显然是被人中途换掉了!好在老夫早就留了后手,派出了一个曾去永宁宫执行过任务的心腹旧部慕容晖之伏在吴太医身边做个内应,暗中打探虚实!终于让我的人访到了换子事发当晚,还有一个重要证人可用!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宋后身边的柳眠。” 我派这位旧部慕容晖之前去拉拢询问柳眠,追查线索,谁知不慎被宋福金与马道元发觉,计划只好中断。而慕容也被追杀,至今生死不明。 而真正的柳眠,当时就被诛杀,如今仍然健在的柳眠,其实是马道元在通济观收养的孤女湘怜。老夫对此并没有证据,但马道元收养此女时,老夫看出他也不是池中物,曾到他观中替他做见证,而此事发后,就再也不见湘怜踪迹了。 宋福金追杀慕容,更说明李景通的身世有疑!所以,老夫情愿身担不义之名,让皇上的身体衰弱,然后用计将责任归咎于景通身上,只要易储,李氏诸子均有才具,老夫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老夫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专门请来当年漏网的天机门周昱的亲传弟子,此人曾因我的庇护,逃过天机洗劫,因他师傅周昱曾与姚端首徒马道元对立,且我又许他以重利,他便愿意折节助我调查李景通的身世,从而一举扳倒马道元。同时我又暗中命人抓了柳眠,通过该弟子的功力,果然让我发现柳眠已死,湘怜代之的确切证据,但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又把湘怜再次变回了柳眠,用她的性命威胁,依旧送她回到宋后身边。” 史守一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燕云馆院外雨声潺潺,天地阴晦不明,玄衣的史守一面容已毁,身上却依然隐着英气:“阿云,宫廷诡谲,不是咱们这种放旷之人久呆的地方,劝你离开这里,也是潘师弟临终前的意思!” “史大哥,你若不想令我终身疑你、恨你,你就告诉我,宋齐丘、李景通和潘大哥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凝望着他,我的脸色因产子而苍白如纸,眸子因含着幽恨而不觉放出寒森森的狠光,“你说你献药之前,宋大人单独找过你,那么,他证实了柳眠是假的之后又如何?” “他断定李景通身世有疑,拿我父史太医和母亲的生命作要挟,要我帮他损伤昇元帝的龙体!” “损伤?”我簇起细眉,心绪难平,曾经我是那么相信守一,可如今……不知是不是为了李璟,我对他说的每句话都仔细掂量,不敢轻信:“宋大人早有窥国之意,他仅仅只想损伤昇元帝龙体,而不是另立易控制的幼主,伺机取他而代之?”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这时候,宋齐丘并不想害死对他又敬又忌的昇元帝,而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老大景通!” “宋齐丘为何这么恨景通呢?” “因为他知道,只要即位的这李景通,他一定得不到重用!一来,当年昇元帝册立景迁为世子,宋齐丘以为少年当国易于控制,所以极力怂恿支持,每次都拿景迁的长处与景通的弱点比,陷景通于被动,结果害他被贬庐山;其二就是因为周宗,当年为了何时废杨、如何废杨,宋周矛盾激烈,原本一直支持废杨的宋齐丘,因怕首功被首先提出废杨的周宗所占,于己不利。所以施了一条毒计:当周宗用书信与他商量废杨细节时,宋假称自己支持废杨立李,并要周宗原地等他来面议。谁知宋齐丘安抚了周宗以后,又转面向昇元帝阐明了杨溥无过,废杨坚决不可行!并言为了杜绝此等议论,建议昇元帝立刻处斩周宗!其后,虽然昇元帝明辨是非,没有斩杀周大人,但周大人却因此长期被贬外职,远离了朝廷。而众所周知,周大人与景通关系向来亲密,虽是辈分有别,却如忘年之交。周大人离金陵之前,少不得对景通哭诉一番,景通对宋大人原来持着半师之谊,但为了这通哭诉,二人关系已明确微妙。” “他二人貌合神离,我是知道的。” “宋齐丘也知道啊。景迁去世之后,宋齐丘虽然用尽办法,把昇元帝的注意力转至景遂、景达身上,但收效甚微。景通凭文武之才、长幼之序,仍然在帝心盘踞。宋相觉得李璟羽翼渐丰,现在抛出那个大秘密,一时无人敢信……” “所以…所以他一早便想借你之手献药害昇元帝,再把疑点转疑到伯玉身上,好引昇元帝查他的身世?!” “对。”史守一道:“那次密谈后,他又派凌真远来和我谈了一次,讲的就是这些话。那时候,我为你打听洛神观众人的下落,就在这时候,我落单,先后进了宋府和宝华宫,一次见了宋齐丘,另一次,在宝华宫见了凌真远。” “史大哥,你糊涂啊!到底宋齐丘用了什么方法,让你替他去做这害主的事啊!” “是我爹——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史太医不是我亲父,就算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深爱我的养父母啊……宋齐丘告诉我一件秘事: 原来我爹当年因为申渐高一事被贬后,昇元帝一直觉得内疚,近年喉疾大作,身体每况愈下,愈发惦起愧对我爹。所以,昇元帝提出让我爹再为国效力一次,而后就恢复我爹的职务,让他与同出于凌国公门下的吴廷绍同任太医院判之职。我爹当然同意了。想不到昇元帝便下令我爹,让他研制‘寒食无香散’!” “寒食无香散是什么?” “一种剧毒之药,作用于人的肠胃,使肠胃在顷刻之间坚硬如冰,人因腹痛不食呕血而死!” “好霸道的毒!”我不觉心寒,眼泪也含在眶中堪堪欲落:“昇元帝就是用它,毒死了驸马杨琏,和我的父亲让皇杨溥!” “不错!我父为了尽愚忠,便按他的要求做了这事,但最终也因为心寒拒绝了昇元帝真假难辨的复出诏令,选择了继续隐居。” “让皇被害后,昇元帝让杨琏去拜祭父皇,并在归途船上命下人毒死杨琏,假称喝凉水过多坏了肠胃而亡。二人被害虽是昇元帝的意旨,所中之毒却是我爹所配制的。配制此药后,昇元帝暗中复起我爹,可为了保护他,只恢复他的俸禄,并赐他听调进宫之权。对于他协助铲除杨氏的大功却只字不提。这是出于对我史家一门的保护,而我爹觉得,他虽然只效忠李氏,从末效忠过杨氏或徐氏,但这份俸禄却是害人性命得来的,所以,他便推辞不受。昇元帝认为我爹是难得的忠良,不容他推辞。多年来,天下人对杨氏父子二人的死颇有疑议,可昇元帝一直保护史家。 就在我们献药的前一晚,宋齐丘却拿这个威胁我,令我投入他的麾下,否则就要将我爹的秘事公诸天下。此时,昇元帝喉疾不愈,却又不停理事,体力早已暗地不支。我作为一位没根蒂的小道士,怎敢与位高权重的宋相相抗?” “所以我们献药入唐宫,一开始就为了加害先帝?潘大哥知道这事吗?” “我一人卷进去就够麻烦了,哪里还会告诉你们!”史守一脸上写满疲累之色,“几日末歇,且容我喝口水。……” 我瞧他的样,今非昔比,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心里不忍,忙道:“桌上便有热乎的,你自便吧。” 史守一端起壶来,以嘴对口大灌了几口,才道:“云妹妹还肯听我解释,不枉我疼你一场!后来,我们受了景通知遇之恩,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听命于宋大人,可又发生了李昌河一案,我去求宋大人搭救师弟时,才从高史官处得知了我的真正身世。宋齐丘和凌真远口才都十分了得,我被仇恨所困,便换掉了治病的药丹!你一定想知道,潘师弟到底是谁所害吧。我对你说了吧,无论是当年的红影、还是那时的贵妃种时光,她与我虽同在谭氏门下,可我史守一根本从来就没有对她动过半点心!马道元、种时光各有私心都想陷害我!潘师弟不是我害的。铜驼桥弩箭上相克之毒——换月膏,潘师弟的确教过我,可是这毒不是我制的!马道元虽在我师傅手下呆过,可他是后改投来的,并不会制此药。但这个世上,除潘师弟外,并不只有我一人会制此药!” “那人是谁?”我的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双手扶住榻沿,虚弱地问他:“史大哥,还有谁会?” “周昱的那个徒弟!周昱是谭国师的爱徒,他的徒弟在天机门被抄时早就投了宋齐丘,这换月膏即使不与偷天丹相克,也是能作化尸秘水用的剧毒,宋齐丘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对付李景通。而在此之前,种妃已和景通公然为敌,那支毒箭,正是她派人暗中打造且还嫁祸给当时封燕王的景遂,她的目的,是杀死景通,并引皇帝对其他几兄弟都起疑,从而一石三鸟!” “可是,相信马道元活着的时候也告诉过你,师弟他天性颖悟,已经悟出解毒的庆和水,可他最终却没有用上,那是因为……因为宋齐丘只知道潘易挡开一箭,想必并不会中毒,所以他那日命凌真远游说潘易,说出潘易是他早年与妾室玉蟾之子,要潘易以后莫再帮景通,还要他以面貌之故冒充景迁,等宋大人设计瓦解了景通、景遂、景达、景逿兄弟四人的势力,就助他登位。潘师弟因知晓了碧痕的真相,正在伤心,又因知晓景通心系于你,他又岂肯听宋相之意,对景通不利呢?”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凌真远临死时告诉我的。”史守一一脸沉郁之色:“昇元帝驾崩之后,李景通原准备杀我为父报仇,可接掌宝华的马道元却受潘师弟之托,抬出你来为我求情。他说我和你相交匪浅,如果我们三人入宫,最后只剩你定云一人,你就会因伤心而对他心怀怨怼的。所以那软耳根子的李景通,便杀了个别的死囚替了我,同时也让我喝了药酒——却只让马道元把秘的尸身领走,没有验尸。” 我锁了眉峰,淡然问他:“既然他放你一马,你却为何还要报复他?” 守一浩叹一声,“我恨他呀!他赐我的药酒虽不伤命,却也毁了我的容貌,更重要的是,等我在马道元的帮助下,逃回我史家的时候,却发现我义父母已被宋福金以逆贼亲属的名义给杀害了!母债子偿,我亲爹申乐师、义父母史太医夫妇,都死在李家人手里,我能不恨他吗?!” 我逃出以后,在长江渡口我救下了凌真远。可此时,他已经被宋齐丘手下的刺客所伤,奄奄一息之际,他告诉我,他知道宋相的秘密太多了,早晚必有这一天。他告诉我,唐国的朝局其实暗流汹涌,宋相在九华山修的“紫霄堂”秘库,其实也根本不是我师傅——与他政见不合的谭紫霄设计的,真正的设计者,是躲在背后的那位天机门周昱的徒弟;还有,修地下秘库的钱,都是来自拥护宋相的刘氏父子——德昌宫使刘承勋和他儿子刘彦贞!至于人力,则不是普通唐国百姓,而是由隐藏在唐国朝廷内部的另一股势力,暗中召集的死士! 我眼睁看着凌真远的尸首在换月膏的作用下渐渐化去,心里怕得不行,心想跑到江北依然是唐国疆土,于是改道投闵国去。正赶上王延政和朱文进相互开仗,各自招募勇士,我想着朱文进手下人多,便有心投出价甚高的王延政,谁知不多时,王延政便被李璟手下的王建封等人给打败,我想着危难见忠臣,只有这时候投靠王延政,才更显出我的价值,于是我奉王延政之命潜回金陵,我一回金陵就听说你受宠即将参加参驾大典的消息。后来,我在秦淮金园,看见你到我与潘易的墓前祭奠,我心里又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对付李景通。 但此时,我受王延政的恩惠已深,屡屡战败的他却急于刺杀李璟,我按他的指令派出刺客,令刺客服用了我改良的偷天丹。刺客在宫中得不知名高人指点,隐藏在最不受宠的嫔妃王氏宫中,伺机而动。至于地道的情况,也是那位高人提供,王延政说过,他和那高人从末见过面,是通过一个姓刘的太监联络的,而这名太监虽侍奉过昇元先帝,可是在李璟登基后却已经失势很久了。 因为王延政早年与其兄王延曦不和,双方将闵国地盘划分为闵、殷二部分,分别向刚继位不久的李璟求援。李璟起先为了调和二人,亲笔分别为他俩批答了劝和信。谁知兄弟二人都不听劝,王延曦更是公然在回书里指责李氏父子篡杨自立。王延政也不客气,指出李氏以后也会兄弟相争。因此李璟大怒,与兄弟两个都绝交!后来王延曦被朱文进所杀,唐国军队两边都不帮,王延政很快陷入困局。眼下王延政通过我派出刺客,为了干扰李璟的判断,王延政还用楚地花篆将李璟的视线引到楚国,希望李璟一怒之下对楚用兵,好为他自己争取反扑的时间。 可是王延政还是败了,他来金陵后,我潜至他的府中,为他联络各派反李势力,虽极力拨弄仇恨,但收效甚微。最终李璟还是对王延政起了戒心,让他去了饶州做什么光杆的鄱阳王。 “这么说,陈盏花的死和你无关了?” 史守一茫然地看向我,“我从不识得什么陈盏花!” “哼。”我听到这里,冷笑一声:“我忘了,你只认得水清。” “那个女人,可悲!”守一不屑道:“当时我奉王延政之命试图游说广德公主等诸人,却无意中听闻马道元被杀的消息。便往宝华宫旧址缅怀故人,谁知在那里有个长得与凌真远一般无二的人,正在高声辱骂马道长没有把医术全教给他,害得他这么久无法接下凌国公留下的爵位。牵出萝卜带出泥,这人接着又骂凌真远与孙仙姑私会没个下场,又说他妹妹凌水清并非凌氏血肉却得享富贵。我自然把这些告诉了王延政,王延政告诉我,他在闵国就打听到凌水清其实出自杨氏,要我立即设法接触!我以真身潜入凌氏寝宫流杯宫,想不到她却反请我饮‘’千日醉,我怕她嚷,便违心喝下一杯。其后,她便告诉我,李璟已将王感化收在座下,表面上是歌女,暗里不知做了什么。我想我这一生飘零,弄成这个样子,至亲已失,真容已毁,全是李璟所赐!我心焉有不恨之理!所以我,我借着酒劲,便…便在她的迎合之下……” 史守一脸色微变,柔声道:“云儿!快快离开唐宫吧!我听那凌氏说了,李璟原有的六个儿子,却只活了钟后的两个和孟氏所出的一个,云儿,你再留下去,你说你的孩儿,是活着的那个,还是被害死的那个?也许凌氏说得根本不假,那李璟在和你温存的时候,说不定真的和感化她……” “你别说了。史大哥,该说的你都说了,有些事,我也说不得。这里毕竟是宫外的燕云馆,你会安全些,我俩就些别过,但愿你善自珍重。我们…最好后会无期……因为你此去,必还会与他为敌,而我……宁愿舍了他,也不想与他为敌……雨大,你打了伞去吧!” 守一凝望我一眼,压压玄色风帽,眼睛依旧深邃含情,闪出晶亮的眸光,似带着些泪意,“云儿,你被情网困住了。我们三个里,潘师弟不好,我也不好,只但愿你过的好吧。” 我过得好吗?离了情网,便好了吧。 第159章 定云:心有千结(离) 那夜送走了守一,我在凄冷的燕云馆中坐卧不宁。自我产下从慧之后,景通每日入夜必来,五鼓必走,来得无声息,去得也无声息。他在宫里给我造下云暖楼,还说过给我个名份易如反掌。可是,留在唐宫里,我真的幸福吗?如此幼小的从慧儿,不等他长大,就要面对那末知的厄运,作为他的母亲,我真的能保护他吗?宫里的任何一位嫔妃,她们或长或短,或深或浅,都得到过景通一时的流连,我,定云,我怎保不是下一个被他忘于脑后的人呢? 仔细想想,我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我也知景通身处朝中,朝臣正直、忠诚的表面之下,究竟存心如何?心高气傲而又骨子里文弱敏感的景通,到底能不能看透呢?我放弃了他给的名位,却向他要自由,他确实尽他所能给我自由,我身,可在金陵城中自由行动,然而我心,却给锁死在深宫里。 就在守一离去的那夜,我下定决心,灌醉了景通,抱走了从慧,留下了字笺,还在晖之处留下了陈情书。好在慕容现在被景通召在太医院暂住,我派汐萍很快就完成了这一切。汐萍、揽桂、淬月,虽责我心如铁石,但也知我隐衷,所以依旧追随于我。 我走了,不管别人归属何处,我与从慧,终究不属于金陵。这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我离了燕云馆,离了唐宫,离了景通。我欲去之地,太湖,塍玉岛、天机门。 第160章 侯氏之案(1) 我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定云留给我的陈情书,她上面写明地道刺客为王延政降前所派,以及自身虽受帝宠,身心不欢。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每读一个字,我就觉得我俩的缘份消逝一分,或许这道人就是一只鸟,一朵云,终究要离我而去的。她要的不多,但对于唐国之君而言,抛却其它妻妾,携心爱之人同归山水林泉,这却是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气,把泪水倒了回去,“走吧。朕有朕的傲气,这辈子也不会再去找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封掉燕云馆,却没舍得堵了那条巨资修造的地道,我回了宫,又亲自去冯府,接回了曼曼,好几个月里,酒照喝,球照打,朝照上,折照批,我不准感化再唱那几首词,也不许任何人再提定云一个字。 我把自己关进清晖殿,朝中孙大人他们欢呼鹊跃,说我终于找回了先帝遗风,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千古明君。 我心里冷笑,做明君实在不易,我也没那个心思。朝中暗流涌动,我调查盏花遇刺的事没有下文,而魏岑和陈觉的矛盾,却日渐明显起来。他俩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朝上争得面红耳赤,这种状态令我对他们日渐厌恶,这时候,我对另一位故人的思念,也从心底翻涌了上来。 冯延巳,在定云走后不久,重新回到金陵,恢复了相位。朝中新近被重用的,还有孙晟一党的严续,他是我的姐夫,最擅长秉正处事,调解朝臣间的纷争,可惜姐夫的才干差了点,这一点朝中也另有能臣可以补足。我自信满满,用他们的时候,早就安排好了! 朝里暂时无事。说我不想起定云是假的。偏偏宫里头还总能看见她制的银器,我表面虽说着狠话,心里却盼她回来。钟凝烟多次要把这些处理掉,而我一面痛骂道人无情,一面又命萧和尚把我假意同意扔掉的银器,一件不少地从金水河里捞了上来。我以为以我俩各自的脾气,我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定云和从慧了,然而,世事难料,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和那个贼道人,竟会以那种方式重新见面! 今日天气睛好,糜丽壮美的唐国宫殿,在我的授意下已臻完美。但我现在却不经常在宫里呆着,这日我撇了李宁安、文小何,也不带萧阙和陈先卫率领的御林军,心意不听使唤,犹豫着信步穿过了泊云书馆地下的通道,来到了燕云馆外。紫竹大门锁着,贴着保大六年的封条,封条下面是我用裁纸刀在竹门上刻的“正”字笔划,定云已经快半年没有回来了。 我怅然若失地踏着落花而回,随后的宫宴上,我又喝得酩酊大醉,酒宴上我让王感化当众写一首诗。王姑娘不假思索就写了一首《咏鹤》在席间高歌道:碧岩深洞恣游邀,天与芦花作羽毛。要识此来栖宿处,上林琼树一枝高。 我瞟了一眼旁边坐的严续,“姐夫,您做这么大的官,这么短的时间内,您能作得出此等好文章么?” 严续摇头道:“感化姑娘大才,不输那耿先生……呃,佩服、佩服!微臣是断乎作不出的!” 我苦笑一声道:“感化是女中雅士,可令男儿汗颜。可惜,白鹤栖于上林高处,不如那紫云…停在高士过处,来得更……”我收住话头,执杯敬向白衣的感化,酒意上头,脑子里也已糊涂了,大着舌头说道:“你唱得甚妙,诗也甚好。该当重赏!只是这宫里头,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什么也没有……朕赏你的,你末必希罕呢……朕富有天下,怎么就不能…不能想你……” 这样的醉生梦死的日子,麻痹了我自己,自欺欺人地把定云淡忘了,呵,其实挺叫我放松的。我把老冯叫过来,告诉他说从今儿起,朝廷的事儿我不管了!有冯爱卿领着朝上这么多爱卿帮衬朕,朕只享享清福就是了。这本是一句戏言,谁知正中当真了。他滔滔不绝地对我保证,他会好好干,不行就请教宋国老,总之一定让我垂拱而治,过上逍遥日子。我也许了他,谁知如此没到三个月,出了一个案子,竟然把定云也牵涉在内…… 繁杂的事务一并丢给了正中和孙大人拿主意,我则每日窝在后宫,同王感化、李家明他们喝酒斗茶,只图一时的开心罢了。这日云暖楼外繁花正盛,那域外名种的异种海棠,如轻霞粉雾一般开得正好,我一袭撒金贡缎轻袍,头戴一顶盘龙抢珠的银冠,手里执了一只青绿斗彩定窖斗笠碗,饮了一回酒,带了几分醉,竟又见定云款款从花树下朝我走过来,我猛闭一下眼睛,她又不在了。我见李宁安这个没眼力的,又拿出了当年定云送我的金笛子,见了这笛子,我嗔怪宁安道:“你把这劳什子的笛子翻出来做什么?不怕言官们再说朕误国?” 李宁安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道:“适才听闻圣上又欲命王姑娘作歌,向来作歌都要用这笛子相和……” 我道:“今日不作歌吹曲了,李宁安,你去告诉萧阙,让他去太湖,找找那道人,告诉她,她可以不回来,但从慧,一定要回来!去吧!” 我看见宁安就要去传旨,还拿走朕的笛子,便带醉道:“这笛子给我,有什么好灵感便叫感化照样记出谱来!她别以为她了不得,王姑娘才华盖世,不输于她的!” 李宁安正要退下,被我止了。我这厢醉眼斜乜,见王感化脸色艳若海棠,衬着她那一身浅绯衣裙,着实美艳绝俗。我顿时生出兴致,想拉一回赤绳,做一次月老,想起定云曾私下对我提过,感化以前曾爱慕过史守一那厮,但我如今认为,不论史守一是否身涉迷案,他一个流亡匪类,是万万配不上感化了。想来想去,自然是沉玉最合适。我知道感化获罪被贬光山,于保大三年初被召回金陵,已有4年,今年二十三了。便借酒笑道:“朕欲做红媒,保一桩好亲事,便是把王姑娘,指婚给萧沉玉,真是妙事呢!” 见王氏俏脸羞红,不言不语的娇态,一旁的李家明笑道:“皇上不必为媒,只做主婚之人,这个现成媒人不如让给在下!” “好!家明,这件事交你负责。宁安,告诉萧阙,朕要喝完他的喜酒,再派他去太湖!哎!什么花样都玩过了,没意思!家明,你去叫正中把最近的奏章拿点重要的,送到清晖殿给朕过目,快点儿。” 我由北苑起驾回转清晖殿,原想瞧瞧奏折解解愁闷,谁知让我看到了一件离奇的事。盏花死因末明,如今朝廷又出了如此离奇的民间大案,我不由得一惊,酒也醒了七八分,看到主审官萧俨大人写的案情是: 案发于庐州地界,涉案之人中,竟有我亲自提拔的庐州刺史的副手陆观友。他也是朕的皇亲。 令我惊心的是,陆观友竟然被一名叫侯晶晶的民女用砒霜毒死了! 我还末及细看萧俨禀诉的案情,宁安就疾步跑进清晖殿,对我禀说陆紊已经听说表哥被害一事,正在殿外候见呢! 陈盏花被刺真相末明,现在陆观友作为我朝命官又为民女所杀,这事儿马虎不得,我急忙好好安抚了陆紊一回,举目细看萧大人的奏折: 臣已查明,该犯侯氏,系一乡村樵户侯亮之女,有殊色。然早与本村秀才裴仁定亲,末成礼,因其父年老力短,遂与其父往州府送松木柴。柴,系太守所购也。陆干办奉命往后厨会账,见女。 半月后,使乡民陈望为说客,往说裴母,偿银一百两,许以退亲。女遂改聘陆氏。然此女虽已改聘,其心难测。据邻人张王氏证,六月十七日夜中,本证人于自家屋内闻侯亮举斧追其女,并殴伤其颊。 本氏及张仁、李三等近邻急趋往苦劝之,乃罢。侯亮遂将女禁于室,至其婚期始释之。 …… 侯晶晶被其父侯亮放出来后,依然苦苦哀求其父取消与陆观友的婚约,但侯亮不允。侯晶晶在如此勉强的情况下嫁予陆观友,其婚后果然极其不幸。陆观友打着姐姐是德妃娘娘的名义,包揽庐州之地的词讼,以致冤案无数。这还不算,陆观友对候亮说,要娶晶晶为妻,实则为第十八房妾。朕贵为天子,不曾像他这般荒淫!陆观友虽有妻妾,犹不知足,犹自在外拈花惹草!可不久之后,“侯氏有孕,十月怀胎,胎儿满月而生。陆疑儿子并非其亲生,借细故殴辱侯氏,几欲死。侯衔恨于心,无人可诉,遂赴净心观一游……” 遇到一位“某氏”,据萧俨称其为一会武之女冠,“女冠愤,夜访观友而举剑斫之,观友衣破,带轻伤诉于太守。遍寻女冠某氏不得”…… “心甚疑诸妻妾,但末得确据”,是夜与太守往醉月楼酣饮,归,撞入侯氏房内,饮醒酒汤暴毙于帐内。 侯已将残汤及杯盏涤尽,搜查末有果。查庐州该地,仅一家官卖砒毒之药铺:红记药房,往鞠其掌柜,得薄,载案发前数日,侯氏婢澄珠买红砒若干,载明药鼠。 果然,在侯氏处亦觅得红砒,严刑鞠审,该妇坚称此砒为药鼠之用,余者不知。 ……人押在萧俨的大理寺内,萧俨判侯氏凌迟,澄珠绞监候,交冯正中复核定谳。下边儿是正中漂亮的书法:准。 可是此案,凭朕在局外看,也能发现不少疑点:首先,如果真是侯氏和澄珠真要毒死陆观友,何以等萧大人等人来勘验时,还能在她的屋内找出红砒呢?她们明明有足夠时间转移毒物的;其二,陆观友被女冠刺伤,与他最后的死有没有什么关联? 其三,侯氏所怀之儿是否陆观友的?或是,则怀其子杀其父,怎么也说不过去;若否,那其奸夫为谁,是否与之同谋?其四,陆观友倚皇亲之势在外包揽词讼,造成冤狱,则他会不会有其他仇家借刀置他于死? 我想到此处,提笔写下:“再勘重审”四个字,把文小何叫过来,道:“给正中扔回去,叫萧大人组织重审,拿案卷来看!” 第161章 闪回:定云:天机门(1) 我心里不作他想,别了燕云馆,怀抱着从慧,带着汐萍、揽桂和淬月三个徒儿,直奔太湖塍玉岛。 以往我只闻其名,末踏其地,如今我们一行踏足太湖圣境,这景致与那唐宫人工雕饰之美大有不同: 我眼前只见玉水苍茫,天地一片白,轻涛阵阵,卷起千重雪。万顷波中,大小岛屿无数;叹服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难测。我登上小舟,风送轻舟泛于五湖,看沙鸥水鸟,果然自在随心无羁。天在水上,水接于天,心如轻云,飘飞止息,皆出本意。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想起李伯玉,枉披了那龙袍,却被拘在金笼子里,哪里去寻这等自在? 来到太湖之中,往来俱是山间野客,渔人舟子,却早有个中年道者,驾船接应我等。我在舟上行了个道礼作揖道:“道友请了,请问吾师祖天机真人仙驾可在门中?” 那男子还了一礼:“正在岛上等候师妹,请随我来。” 我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骨格清俊,脚步轻捷,想来轻功了得。生就长容脸,高颧高,五官不过中常,一双细长眸子,却是极秀,眼角飞光,点亮他平凡的容颜。一根牙骨簪子,簪头上半轮残月束住馒髻顶发,穿一身糙白道服,水蓝丝绦紧束细腰,身量甚高,足登一双麂绒兽皮软靴。我心中暗叹,这塍玉岛天机门非同凡响,引路的道友气质出众,可见这已然式微的天机门,却依然藏龙卧虎。 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上,自然说到了这塍玉岛。据说此岛的由来可追溯到春秋时,那吴王阖闾有爱女名塍玉,一日受父赏,得了半条残鱼,谓其父有心辱己,恚而自尽。阖闾哀甚,在锡惠山大湖中建坟七十二处,以一座为真,其余为假,那真的上,修造巧妙机关,号曰“飞鹤”,引百姓来观,待人毕集,将墓门封死,以生人殉女。大湖之中,因公主坟故,得以形成众岛,遂改名“太湖”,而真坟之所在,以公主之名,命曰“塍玉岛”。 我们行舟经过许多小岛,方才见到湖中一个大岛,其幅员堪比一个小镇。将船拢岸,只见那岛上虽立了个门派,却也大小百业,无其不有,果然别有洞天。 眼前的天机门主道场,名曰“清心观”,门前一幅对:心怀三界,隐遁红尘三千丈,德泽四海,傲踞桃源九万里,横批为自在无羁,甚合我意,随那道友走进去,走过天机门巍峨金字的牌坊,此一中匾,号“一片玉”,黑地金字,正是昇元帝御笔亲书。 那道友住步行礼道:“师妹请了,小道讳字,上正下清,以道号行名,随家师姓周,末问师妹法号?” 我心中猜测此人是谭国师一派周昱的徒弟,便笑道:“周师兄请了,小妹道号定云,同样以号行名,我本姓…我姓耿。” “耿师妹请了。吾师祖姚真人在观内候驾,请!” 我蹙了眉尖,不解道:“周师兄的祖师,不也该是谭国师么?” 周正清乜了我一眼:“我原是周昱师傅出外行医……”他顿住话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师妹方来,门内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还请先见祖师吧!” 我深悔孟浪,随着周师兄进去了。在二道门处,自有师弟进去通报,须臾再进一门,果见天机子端坐蒲团之上,慈和地看我一回,道:“你这紫发的女娃子,如今却是一头乌发,你受李氏之恩匪浅,红尘之缘尚深,艺成之后,母去子留吧!” 真没想到,自庐山一别,再次见到我的师祖天机子姚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我跟他学艺之后,再次返回唐宫!本来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让我儿从慧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地,让自己也离开李伯玉这个令我捉摸不透、无限依赖又毫无安全感的男人——我只想他是我的丈夫,可他偏偏是个皇上,不可能是我定云道人的丈夫。 既然如此,我就离开他,图个自在。可是天机子,见我的第一面,却对我下了逐客令。天机子的神情平静无波,对我道:“小云儿,你可知你临产那日,唐主下令搜遍金陵八门,才遇着我的徒儿,便二话不说逮了他。只为逼贫道现身。小云儿,唐主对你,已是大有不同了!” 我脸上亦是淡若澄水,低声道:“您是方外高士,也解得风月之事?” 姚端嘴角噙了一缕笑,“你不知道,贫道据易经八卦推演,唐国近日将有大变,祸延云儿你。而你这后辈小徒,只有把从慧徒孙留在门中,才能侥幸避劫。” 我望着天机子慈和的脸:他已非和尚装束,依旧改为道家装束,容颜清癯,衣着雅洁,却是一领淡水蓝宽领鹤氅,他头上重新生出银发,用三清宝冠束住,我观他的样儿,不觉“嗤”地笑出声儿来:“师祖,您一会儿做和尚,一会儿又做回道人,小徒瞧着,门内定是无羁自在,所谓皮相万变,道心不改。弟子只愿常留在此!” 不想那姚道人,脸上已现愠色,低叱道:“你这野鸟流云,我弃佛回道,也是看在你两个师傅,楚秋云乃我爱妻,潘易乃我爱徒,皆是我一生挚爱之人,看他们面上,为了救护于你,我才给那李景通三分薄面!你如何这般轻佻,不顾上下师徒之别?!” 我将从慧交给汐萍,甩了甩拂尘,不情愿行了一礼:“师祖恕罪,劣徒定云知错了!” 天机子道:“罢了!待吾先试你功力。我予你十日时间好生准备,十日之后,你在此三清殿中把各项道门技艺与诸位师兄一一演练一番,予吾一观吧。” 师祖天机子给我的第一个机会,我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了呀。可黄白术、道家经义、锡丸剑、医术等杂项,我已多时不练,倒是书画音律,这些年好歹在李景通身边,跟着他浸染了一些,不敢说有长进,但毕竟不退步吧。 师祖给的十天时间转瞬即过,我的“献艺”和当年潘易和守一当年的献艺完全是两码事儿。我被周师兄等人欺负得可以,可是伤筋动骨不伤心,我还扛得住! 我“抟剑成丸”的技艺,原来不知不觉已退到初阶之境,口中紫色的剑气,当年重伤了景通的咽喉,可现在,却连周正清师兄的一丝皮肉也破不了。其他师兄们都在窃笑于我,我心里有愧,灰着脸站在一边儿。 天机子眼眸一闪,沉声道:“你炼的药银和珠子,还是符合一个入门弟子的水准的。定云,你这次展示的是你的底子,老夫得空单独指导于你。我再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只要你能用锡丸剑和拂尘,胜过本门首尊师兄周正清的细竹棍,你就可以记名于门内,且我对你另有指派。现在命门中女弟子马馨颜领你去你和从慧暂住的西偏院云房。你的三个徒弟住同院的客房。你们先下去吧。” 我一边跟着素衣的马师妹离去,耳边传来同门们的窃笑。我心里也暗自嗔怪:我头次与周师兄交手,被他打得这么惨,何况他还对我留着三分客人的情面,这十天后,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呢?这个天机师祖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揣着心事,抱着儿子和汐萍她们对望了一眼,回神来,只见马师姐一人衣袂飘飘地走在前头。后来我才从天机子那里得知,马馨颜师姐年纪足足大我一轮儿。她是马道元留在塍玉岛的徒弟,看得出她原本生得很美,侧颜犹为动人,只可惜她是个哑巴,年纪又过了四十,看她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必是一位佳人。 天机师祖的一句话,我后边儿的十天算是清闲不得了。我拿出了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没日夜地拼命修习,从慧还不消停,所以我着实在疲累。 直到这一日夜中,我在自己的云房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徒儿们都已睡下,我也拥着从慧在怀,昏昏睡去。梦境一团蒙昧,并末见着那李伯玉。 我原以为今晚梦境安乐,谁知迷蒙间却见着一个陌生之人。 “师妹好睡!小道有事夜访师妹!” 一个黑衣道人阴恻恻地站在我房中,我不觉打了个寒噤,深恶这厮无礼,但脸上也不肯露出。我见此人面色苍白,深目尖颏,身形长瘦、人中颇短,颧骨甚高,薄唇失色,亮目有空,作个揖道:“贫道俗家姓丁,道号觉生,以号行名,今贸然来见师妹你,自是为了师妹能在师门立足,万望师妹勿要见怪。” 我道:“小道不敢嗔怪师兄,但师兄请在外间稍待,待定云更衣相见。” 丁觉生阴笑一声道:“鸟爪道姑,最是个尤物,曾迷住李氏国君,今日又何必过谦呢。” 我猜他来者不善,便从枕下摸了一只锡丸剑(另一只已被萧大人留作证物),微笑道:“师兄有话明说吧。” 丁觉生凉凉地说道:“我也不与师妹绕弯子了。师妹一到塍玉岛,就得罪了一个人。” “我得罪了何人?” “首尊师兄周正清。” “却是为何?” “呵。”丁觉生冷哼一声:“我师祖谭国师归隐多年,天机师祖早就放出兵解之讯,潘师兄又不幸去世了,当年天机门中,躲过昇元元年清洗的元老,一致推举首尊接任掌门。且已约定,今年过了天机师祖生日,就办接任大典。这时你却忽然到来,竟连师祖也复出了,你说周师兄要又等到什么时候?…呵,我想师妹你心里一定诧异,你门窗均锁,劣兄又是怎样进的门?” 他突然蹦出的这句话言中了我的心思,我蹙起眉,拿眼梢子瞟了他一眼。“其实很简单,劣兄用了我师周昱所传的崂山穿墙术。而此术,整个天机门前辈中,只有姚谭二位师祖以及你我二人的师傅四个人会;而再传弟子中,就只有首尊师兄周正清一人是光明正大习得的。” 我闻言轻嗤一声:“师兄差矣,难不成丁师兄你…不算个人儿,成仙了不成?” 丁觉生勉强干笑一声,“实说了吧,我是偷学的。但是第一次偷学,就给周正清觉察了……” “所以…”我试探他道:“你从此成了他的人?” 丁觉生沉默了一回,缓缓道:“师妹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劣兄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师妹你的香闺,实在是因为在下有幸识得宫中的一位贵人,据他所说,师妹虽蒙皇上赐号‘耿先生’,实则却是杨氏之女!而我,与杨氏颇有渊源,不愿师妹留在师门纠缠于俗务,被同门所伤。我着实是为了师妹好啊。” “我的事就不劳丁师兄挂心了。我与小儿、徒儿等,要在师门呆多久,小道心里自有计较。至于你家首尊师兄的地位么,自有天机师祖和几位元老师祖们商议定夺,又与小道有何干系?再说到这李杨之争,如今唐国兴盛,吴国早灭了十三年之久,天数玄妙,岂是你我所能逆转?就算我真是杨氏女,也并无复国痴心。丁师兄只须这般回复那贵人就是了。” “师妹…好吧,深夜叨扰师妹,其罪不轻。师妹既然心意如此,劣兄便告辞了。” “丁师兄好走。” 我料到那“贵人”,十有八九是水清。闭目细想,我觉得,不管我是不是杨吴让皇杨溥之女,我都挺对不起他的。他可能生了我,又真真地为我传功疗伤,是对我有大恩的人。可是,我是个惫懒健忘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在我去丹杨宫之前,从来不认识杨氏的半个人,就算在丹杨宫,我和那“父皇”也不过相处了十几天,凭什么让我之后的人生,都和杨氏缠绕不清?不,这些都不是我心窝子里的话,其实,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我与景通……不想了,我要与那唐宫断开,与景通…不,与皇上李璟…断开……只有这样才是对从慧好。李从德、李从孝全都夭折,听说早年还有个五皇子,是陆德妃所出,没落地就死在她肚里了,按说生死有命,可偏偏李璟的几个女儿们却都好好的活着呢。难道阎王爷还会挑男女不成?不…我的从慧,为娘离开唐宫,也非像自己说得那般堂皇。为娘离开景通,不足惜,为你作主,让你放弃皇室贵胄九皇子身份,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你啊。慧儿,皇后恨娘,冯美人等人恨着娘,甚至你爹也在怨着娘,娘都不在意;娘知道,销去玉牒名号,为你的今后关上许多扇门,可娘是为你好,你懂事之后,可不要恨为娘啊。 不管丁师兄、周师兄他们怎么想,我修习锡丸剑是放松不得的。除了天机门,偌大的唐国,我和儿子还能去哪儿?我躺在榻上,想着只要我练好了,到时候不要输得太难看,天机师祖看在我慈云师父和潘大哥的份上,一定会把我留下来,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深宫里的妇人,盯着我的从慧不放了。我也自由了…李伯玉,今夜我的梦境中最好没有你,这样我才自由呢! 第二日清早师祖派马师姐来领我去了悟阁相见。没想到我刚进去,天机师祖就送了我一份大礼,“女娃儿,当年我本想带着楚秋云踏遍山河,去寻奇才,以报答我师尊无尘子救命授业之恩,可我那妻子为了照顾你的缘故留在了会真观;我想,我心里应该恼着你啊。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弟子收你为徒;我本以为我与你今生没甚缘分,可没承想在庐山又见到你这紫发的娃娃了。本想庐山缘尽,我为了终你留个纪念,便把内力传给景通,让他护着你,谁知他又把内力全给了你了;我想,这下,我姚端和你,总没什么缘份了吧,可没想到,你产子之事,还得劳烦于我!哎!看来我这个师祖,真的不是白叫的。定云……这个名号,是我那老妻给你取的吧?” “是。”我点点头,看向天机子那静如古井的眼:“师傅爱我,我从小就把她当娘看,可是…在庐山之前,我已不记得您了。” 天机子的眸子黯了下去,轻轻拍拍我的肩:“接收我全部的修为,然后,打败周正清,才能在天机门记名。” 天机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愣了一下,抬头正视着天机子,缓缓道:“我不可能会赢,我只要留在门中,保我的从慧幸福一世,也就心足了。” 天机子眼中竟莫名似有些痛楚之色,他沉声道:“从慧,我会亲自为你培养。而你…若你不想和儿子分开,就必须打这一场;若你不打这场…恐怕…为了他的安全,你只能把他一人留在门中了。” “难道师祖,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了吗?” “没有。唉!”姚端叹了一声:“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心里,不想让品行不端的周正清当上掌门。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我的弟子接下无尘祖师的衣钵,所以,请你接了我的修为,加入门中吧!” 我顺口就答应了姚师祖。师祖满打满算才五十出头,难道老糊涂了不成?我的底子现在这么差,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天机门上下这么多双眼,我定是打不过的,唉,为儿子,我拼一下吧! 我惯用的兵器,一是紫绦拂尘,一是锡丸剑,初试的时候,我已知周师兄用的是窄刃软剑,虽说我现在接下了天机子的修为,对战实力可能有所增强,但周师兄做上首尊之位,实力必是不俗。我心知是打不过的,只要到时候输得别太难看,天机师祖脸上别太没光彩就行了! 第162章 定云:天机门(2)对决 说起我这柄拂尘,可不是先前伤了景通的那一柄。那一柄是慈云师傅在玄真观(也就是我接掌的洛神观)里就传给我的,只可惜我违背她的心愿,伤了景通,污了白丝涤,所以当年我从紫极宫禅云殿离去的时候,便把它封存在殿中,末曾带去。谁知后来“参驾大典”时,景通为了相衬着那领浅碧的“碧霞帔”,又为我配了一把带浅紫丝绦的拂尘。他这人骨子里文秀,这把拂尘看着清逸隽雅过于从前,可打架起来怕就比不得原来以冰蚕丝所制的那一把了,更何况周师兄擅长窄刃软剑,此兵器比起景通那把同样是窄刃的“拂云剑”来,可说是更具威慑力,它实是拂尘的天敌。 令我十分诧异的是,天机门上下似乎很重视我和师兄们的对决。天机祖师原来是一个如此古板的人,天天一丝不苟地亲自指导我的各项搏击技艺,脸上却从不露半点笑意。当然,最重要的功课仍是拂尘功法和锡丸剑。这个训练过程苦不堪言,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潘大哥放着掌门不做,非要逃离门墙了! 累极的时候,我拥着儿子,梦里却又见到景通的笑颜,他语音柔糯,缓缓读着他的词,说着他的担忧:他担心有一天我离去,只留下云暖楼紫色的风帘。我想,那夜之后,他一定恨死我了吧!不,他这人信不得,也许他对我有过一瞬爱恋,转瞬化作了留在香笺上的绮丽诗词,可是此刻他内心里许是庆幸:我对他而言已无任何神秘可言,就如我自仿的那卷《庐山图》,已被他尽收眼底,我的离去,或许正好给了他堂皇的理由,让他终于可以摆脱爱我的假象,走出那“幻花境”,不受拘束地奔向别处。 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写出了他王者的柔情,却掩住他那九曲深心,这也许就是我俩最大的心结了吧。 罢了,迷糊一夜,这日,正是我与各位同门“见礼”的日子。 说是见礼,其实就是对练打斗。由于上次“摸底”,我输得很惨,这次上水月台与我比试的,首先是门内武功一般的马馨颜师姐。 当今世道,认义子,拜干爹习俗极盛,眼前即可以昇元帝父子们为例。所以门中,也有很多人是随授业师傅姓的。马师姐的拂尘功力深厚,却显然给我留了三分薄面,明明可以直攻我下盘软勒,每每得手却又缩回手去,真是幸亏守一以前教我的轻功,我身如云雀,闪挪甚快,总算没着什么伤。 第二位与我交手的宋为师兄,他也是天机子的徒儿,只是不甚受姚师祖关注罢了。他生得相貌不凡,前额甚高而不满,那张长脸上的骨骼,块块都是可见的,正所谓脸无四两肉,一根挺瘦的鼻骨下,人中深而且短,嘴唇纤薄而苍白,下巴显得长而又尖。可疏而不散的双眉下,他那双眼却秀气至极,内里的文秀之气,当不弱于李璟。 宋为面色如苍玉,却隐隐透出青气,依我观之,显然身有什么隐疾。白底水蓝边儿的道门宽袍,穿在他身上,正显出他瘦得好似一尊精铁雕铸的人像,极高的身形又如笔竿子一般,又细又长。人言我腰细,他一个大男人,我却担心我那一下打过去,把他的腰给闪折了。宋为用的兵器是寒铁判官笔,左右开弓,攻势也甚为独特,那铁尖的走势,看似毫无章法,实则与书法暗通,暗合晋康帝《陆女郎帖》中朝下发力的笔触。好在我以前在九华山见过此帖的真迹,便用景通那丈夫气的“拔镫书”笔意,克住宋为的铁笔,那尖端现出的白色剑气,也随之隐去不少。 “在下早知道师妹的画名,当年登百尺楼,与高太冲、董源等大师共绘《雪意图》的女子,放眼唐国,也只有师妹一人了!” 宋为点出我的旧事,弄得我有些飘飘然,宋为却举铁笔朝我的眉心点过来:“师妹留神了!哈哈哈!‘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师妹心中有所思吧!” 宋为这瘦厮言语无礼,我也向前猛攻了几招,掷出拂尘,在空中挽了个旋花,身形腾起作老鹤眠云势,拂尘打在宋为背心,稳稳收在我手。我道:“师兄当心,当心背后无眼!” 宋为却不怒反笑,“很多年不曾有人陪我练过了,多谢师妹,若没你,这宝兵刃也锈蚀了。” 瞧着宋为这厮嘴角噙笑,翻身下了水月台,那周正清师兄飞身上来,行礼道:“师妹莫怪,我们这一辈里,就属这一位最兜不住,师妹莫怪。贫道周正清向师妹讨教几招。” 姚师祖正在此时,却冷着脸抬手摇起桌上的“停手铃”,说道:“罢了,正清,你便饶赦她吧。动起手来,她决计难敌你。便看在定云是皇上亲封的先生,再予她半月时间,若她再不成时,就令她离去;若她侥幸胜了你,则你也该有气度,便将掌门之位让予门中后辈当之,如何?” 周师兄愣了一下,红了脸,半晌,沉着脸发问道:“不知,师祖所说的后辈是指?” 天机子神秘一笑:“比你年轻十岁的宋为!” “他……” 一旁的天机元老贺长老道:“怎么,正清,天机掌门救我师门于危难之中,连他的话你都不依?” 周师兄垂睫侍立,小声道:“弟子依从便是。” 天机子一会儿要我打败周师兄,一会儿又不让我打。他可真是个高人,每一步都叫人猜不透。午时,霏雨又起,我照顾好从慧,哄他睡下,却接到宋为的字笺,道是有重要的话对我说,要我到天机门入口太液门等他相见。 我对师祖的心思摸不准,对门中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样下去使不得。难得宋为师兄要指点我,我当然极爽快地应承下来。 我来到塍玉岛正门牌坊,上头金笔大书太液门三字,比塍玉岛的御笔题字也毫不逊色。我的目光看向牌坊前浩浩烟水,如今天穹上层云翻卷,日光欲透难透,一抹莫测的迷离之美,罩住着千顷寒波,轻雾中,有一只船乘风而来,舟上之客,面容还不真切,站在船头,白衣飘起,瘦影临风,前襟衣袖和下摆可见水蓝的宽边,绣有那舒卷的祥云纹饰,昭示他乃门中人。宋为吩咐住了舟,跳上岸来,笑道:“师妹来时走塍玉门,乃南边,此太液门乃西面,师妹却自个儿也能寻来。” 我见了他微带酒意的样,嗔道:“宋师兄好没道理,既然约我,如何睌到?” 宋为秀目一翻,“我就这脾气,师妹嫌恶,我俩就各走一边儿!” 我听他这话,便接口道:“罢了,一见师兄便知你是个猴儿,拴不住的,便请师兄莫怪,小妹理该等候师兄。” 宋为大笑一阵,扔了个酒囊过来,说道:“师妹啊,这回跟我出来,你得有个请教的态度,断没坏处!这样吧,我方才自右岛范长老处喝了酒来,喝了,还带了一壶,你尝尝,比你酿的御酒龙脑香如何呀?” 我打开一闻,果然香冽得很。又还抛给他道:“小妹元气末复,无缘这好酒了!” 宋为接酒在手,叹了一声,“可惜,你这回错过了!师妹,劣兄见师妹容颜脱俗,不想你给人坑骗,所以很多事还要教教你呢。随我来吧。” 我跟着宋为来到太液门内,立在汉玉所砌八层的“天机云台”上,宋为道:“耿师妹的往事,劣兄都是知晓的。劣兄也给你透个底儿,周师兄其实也知道你,他因与姚师祖派别不同,才故意装作不知的。道家谁不知定云耿先生呢!只是师妹逃离皇家,皇上却不怪罪,可见果然如传言,唐主深爱师妹呢。” 唉。我心中深叹一声,他分明就是不在乎,故而这么久以来都不问我们母子下落,可见过往那些…… 我脸色冷下来,道:“师兄莫要揭我伤处,往事随这湖风散了吧!” “好!”宋为道:“师妹洒脱!为兄便与你说说这天机门,让你今后在门内也可如鱼得水,得你的快活!” 我微微一笑,扬眉转眸,看着宋为的瘦杆子样儿,问道:“师兄为何帮我?” “好说!师妹,我也有所求!我听闻师妹作《雪满东山》图,会一种独门的皴笔之法,为兄最喜丹青,定要师妹教我!” 我点头道:“好说。但我也有一问,想问宋师兄你呢。你可知师祖为何忽然阻止我与周师兄比武呢?” “一句话,你对付我都尽了力,决打不过他的。” “呵。”我冷笑一声:“若我赢了,师祖便把掌门位传于你。师兄,敢问师祖到底想不想让我赢?” “哈。”宋为挠了挠头,“师妹明知故问呐。若他不想你赢,坐等你败就是了,何必枉费这些功夫?” “也是。可师祖为什么说,若我赢了首尊师兄,就把掌门让给你坐呢?” “哈…哈!”宋为长笑一阵道:“因为你这个人,最终不属于道门;而我再不济,也是他的嫡传弟子啊。师祖想让自家弟子继承师门,但知我势孤,斗不过周正清这一伙,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师妹,你可知,做掌门的好处?” 我笑道:“那是你的事,原和我无关。知道知道也无妨嘛。” 宋为道:“我偏要你喝一口才说呢。” 我心里也豁达了,接了酒:“我是最贪酒的,有什么不敢!喝!” 宋为道:“云师妹,你看,这太湖之中,大小岛屿分布四方,号称千座。塍玉岛为其中最大,自春秋时起,早有先民历代经营,自本朝,无尘师祖助义祖、昇元二帝与张灏对决杨氏,隐居后,又出奇策,暗地传书吩咐昇元帝等买通张灏门客、徐氏暗线李昌河,趁张灏寿宴之机,派高手伏于张府外,助昇元帝、钟泰章刺杀张相,独掌朝权。所以昇元帝当上义祖世子之后,就通过其幕客宋齐丘,向天机门下了一道密令,若天机门世世代代效忠李氏,则塍玉岛及附属前后左右四大岛,均归天机掌门辖制。平日,听调不听宣,若不奉帝皇圣旨,则门中不用向朝廷纳一粒粟米!所以你明白了吧,门主就是岛主,也就是这岛山上之王。” “那我师傅潘易,为何不希罕呢?” 宋为若有所思地瞟我一眼,“所以说他超然世外,是个仙人呢。岛上人丁渐次兴旺,百业已备,我等凡人,想想这岛主尊位,何人不爱呢?” “哈!”我也粲然一笑,“师兄总算露底,说了真心话。等你坐了掌门之位,咱再浮一大白!” “师妹说笑。我再给你交个底吧。”宋为捋起袖子,“你把了脉,就知道了。” 天色阴晴不定,湖风有些冷了,我把了宋为的脉,才知他心病已沉,心律极是不稳,若游丝般细弱了。 “师兄……你……” “我是胎里带的,没个好了。师祖是知道,我时日不多,所以就想给我个掌门安慰一下罢了。他真正想立的,还是你!因为岛上他嫡传徒弟就三十多人,我没徒弟,我若一死,按照无尘祖师定的推贤令,便由我指定同出一师之人继任,而此人功力需要强于周师兄,满门中就只有你了。” “师兄别说此话抬举我了!我再练一百年,也打不过首尊师兄的!” “唉!我也猜不透。这得看你造化了。走一步算一步,随缘吧。” 第163章 定云:天机门(3)传功说美 离开太液门回自己的屋子,果然看见天机师祖冷着脸站在我的门口。废活也不多说,对我道:“吐剑!” 抟剑成丸的第一式,我急急运了气,腾起身,吐出淡淡的一抹紫光。这是慈云师傅生前教给我的最后一式,潘大哥的秘笺里也好好地写着后续该怎么练,可这么些年,我都没有好好练! 天机子只不过将拂尘轻轻一翻,这剑丸的紫光便作幻影般散了,别说伤着了,就是捱上他的衣角,也是万万做不到。我心里泄气了,没想到数年功夫竟退步到这个境地! 我心里不忿,紫袂舞起,领口漂亮的紫色绮纱毛领,据景通说是朝鲜使团以前送给昇元帝的料子,他腆着脸从宝库找出来,聘了高手匠人制成领子缝在裙上送给我的。那纱毛据说是上好蚕丝和羊毛纺织而成,我暗自运动内劲,形成劲风,毛领子上的纱毛随风丝丝扬卷而动,气势谅也不小,只希望也能慑住师祖一点儿吧。正当师祖闪神那一瞬,我祭出拂尘,直指师祖的肩窝。姚师祖微微一笑,闪身如同飞鸥掠影一般,飞起一脚,将拂尘又踢回我这边。我伸足尖去勾,右手却自袖中拿出一只锡丸剑觑准了他新长的髭须丢过去,心想最多烧了他的胡子,磕破下巴一点皮,反正初见他时,他也没胡子。 (我打点包袱逃走的时候,发现锡丸剑两个都在我手里,陈盏花被刺时发现的那个带血的锡丸,极有可能是个假的!) 可我太小看姚师祖了,小老儿两指拈住了我的锡丸,“就只这个手段,小女子还不服输呢!不过,我就爱你这个性子!”说着,他只用两指弹出锡丸,正中我的眉心,我吃痛捂着伤口,心道:“我好歹也是你徒孙,你也太狠了!” 那伤口竟然极小,也没流什么血。可见他功力之高。须知这东西打人,伤口越细,说明使用的白虹剑气越纯,功力也就越了不得,如今竟不出血,控制力可见一斑。 “哈!破不了相,留一抹胭脂云留个念想!” 我觉得伤口不甚灼痛,反而有冰寒之感,心里也怕破相:“师祖欺负人!” “哈……”天机子道:“你回去自己看,以后不用画额妆了,哈!” 老没正经的!我心里啐了一句,笑道:“师祖方才的几招,云儿都记了,只是记没记住可不好说。等我回去琢磨琢磨再说。” “好。再给你看一招,瞧好!” 天机子用右手托起一个淡蓝色光球,我知道那是道家纯阳罡气,传自前唐的吕祖,也就是吕岩吕洞宾。这种高深道术,幼时我听慈云师傅讲讲就觉得很玄妙了,今天一见,我心中对师祖的崇仰之心是不必说了,可我想,我这辈子也就只有看看这功力的份儿了。 天机子以掌力将光球托举于顶,将掌一拂,那光球的蓝光平滑如镜,师祖道:“正清盗了本门机关绝学,卖给宋齐丘,在九华山修了紫霄堂,却用了谭师弟的名目。被谭师弟知晓了,谭师弟与宋相不合,不免找到宋相,对他警告了几句。宋齐丘才以谭门周昱的亲人放走杨濛为由,下令抄杀天机门。正清的师傅周昱当时任掌门,却也因为受惊成疾英年早逝了。谭师弟以为是我小肚鸡肠清除异己,而我以为是谭师弟自家做了国师,想断我后路,故而引得我与谭师弟反目,我查出真相后也衔恨于周正清这个欺师灭祖的恶徒,怎奈他背后有宋齐丘撑腰,门中也多得是像丁觉生这样听命于他的人。” “师祖……”我一脸无奈,“你看错人了,我哪会这……” “诶。我传给你,你不就会了吗?给你就接着吧!” 天机子的身形飘逸如飞,转眼炽热的内力输入了我的背心,“我把功法写在这本密册上,你让小宋陪你练,半月之内,两门功法必要学出架子。只要骗过正清,你就救了我天机一门;你既说愿入我门,那么如果你学不成,门中的浩劫,你我一样躲不过的。把从慧交给我,修道习武的孩儿,从小就要区别对待。若在富贵绮罗丛中,再好的底子,也可能会毁掉的。” 我刚刚见识了师祖的手段,想起景通身体的底子原是不错,骑射弓马也是很行,只因在富贵里久了,身子也软了,一场胃逆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有鉴于此,我同意了师祖的意思,决定即刻叫汐萍抱从慧交给师祖。自己便开始尽力修习师祖“乾坤镜”、“幻影千剑”的绝密功法。修习的时候,宋为师兄是一直在院内尽心地陪着我的。 这日的天,阴沉如坠,眼看就是一场急雨。可宋师兄依然不肯放过我,还是要我练习“幻影千剑”的功法。 宋师兄看似疏狂不羁,真要认真起来可了不得。“幻影千剑”的功法,姚师祖估计嫌太容易,便直接让他徒弟给我教授了。可他真是太高看我了,“聚气为剑,气动剑舞”,说起来容易,练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努力了半日,气剑聚不起来,更别说像宋师兄教导的什么“如佛光般绕定顶门旋舞”了。 我练着练着泄气了,问他道:“师兄,我看这个没什么厉害的嘛,咱不练了,可好?” 宋为听了,笑了一笑,那笑淡得好像梨花遭了霜打,“呵。历来只传关门弟子的功法,师妹却不以为然。别眨眼,好好看着啊。可惜了这棵古柳了。” 宋师兄说着,云淡风轻地祭出了一把气剑——青色的,有些像竹林深处的颜色,顺手一指,光焰穿过粗直的树干,我走过去一看,透过方才剑穿的洞口,竟看见了宋为镶着水蓝边幅的衣裳下摆! 好烈的劲气!看看他那瘦似枯竹,好像经风便倒的样儿,再看看眼前这个树洞,我不觉心惊,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不觉由衷赞道:“师兄果然好手段,小妹服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宋为脸上病色稍减,面色褪去三分青黄之色,却总是灰败不见红气,他笑了一笑,唇是灰紫的,衬得他的牙洁白喜人,不知怎的,他那眸中澄澈的光一动,总叫我想起在北苑游湖的那个人来,宋为道:“师妹莫要惫懒,听我给你讲讲江湖故事解闷儿。只一条,你听了我的故事,今儿总要练出气剑来。” 我到来了兴致,对他道:“师兄久居太湖岛中,不想江湖之事,你早已谙熟,真是未出隆中,已知天下三分呐!” “你这人道术平平,想必什么话本子之流却没少看吧。不过,我告诉你的话……”宋师兄斜了我一眼,“却不是蒙你的。你不晓得,本派的无尘祖师,开派之时,就是为昇元帝作机要之事的。本派能夠绵延至今,靠的也是这看门的本事。而门中现下统领机要之事的弟子,就是在下!门里在唐国各处都布有分舵和秘哨,如此才能耳聪目明,傲视江湖啊。” “那门中在金陵也有秘哨了?” 宋为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是自然。你要知道,门中是为皇家效力的。要效力,就不能闭塞不通,设秘哨也在情理中嘛。” 我见宋为解了酒囊,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便道:“多谢师兄坦然相告。只是,小妹已知师兄身体极弱,怎得还这般贪酒?戒了吧,还能多活几载呢。” 宋为嗓音干涩,低低笑了几声,“我看师妹没心修习,便想与你说些掌故解闷,不料你又扯到我身上了。你惹了我,也该罚酒!” 我转手接了他递的酒囊,不提防也猛喝了一口,那酒却奇苦无比,并非原来的那壶!我心里思忖是药,皱着眉硬是喝了一口,只觉舌尖都是苦的。忙小心掷还给他,欲待评说一番这酒,心里又不忍了,只噎住不言。 “哈。”宋为却又笑了,那眸中的星光点点碎了:“当年我用这招耍潘师弟,他可是当场就喷了个乱七八糟呢。当年他可是生龙活虎的,我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想他,他竟走在……” 宋师兄的明眸瞬间黯淡,眼神柔弱如水,一时像极了另一人:“我也曾亲祭过金园。” 怪不得呢。我昔时从燕云馆跑去祭他,见他墓前已设了化钱用的银盆,必是宋师兄所为了。 宋为在柳下席地坐了,又啜了一口酒:“唉!原说要讲掌故解闷的,竟勾下我的泪来了。师妹,师妹你自己,可晓得你自个儿在江湖上传的名头么?” 我道:“我有什么可传的?” “哈。”宋为道:“想让我夸你不难,怕你听了飘飘然,更不好好练功了。我今日便与你说说这江湖上的五美一仙吧。” “五美一仙?” “对。这五美一仙,均是唐国名媛,你身为天机门人,不可不知。” “所谓五美者,杜门大小雪,扬州第一娇,金陵冯双文,合肥一钟,此五人尔。” 我也就在他稍远处并坐树下,“愿闻其详。” 宋为戏谑道:“这五人均有倾国之容,个个艳名都在师妹你之上,师妹你就不妒嫉?好,既然师妹想知道,便说于你。合肥一钟,乃当今皇后,有诗云,佳人不施粉,玉态已凝烟。贵气绕青鬓,何须夸花颜。说的就是当今皇后,不事华美,照样艳压群芳;此乃五美之首也,实为其末。” “其二金陵冯双文,芳名乃曼曼六字,其人以舞名扬天下,据说可作自春秋以降不下五百余种舞蹈,其舞可兼环燕之美;” 我听了,也只觉传言不虚,没兴地道:“所传不假。” “哈哈!”宋为大笑一回,我倒闻见他身上药气:“红颜相妒,瞧师妹脸上绷不住了。你在宫中,这二人你必是熟识,可真正传奇者,为另外三美呢。” “我正要听师兄说说此三美呢。” “扬州第一娇,乃指当今扬州留后周宗周大人的妾室:上官娇。此人乃周大人族人从海外遇得,原是一商贾之女,周家素涉海外贸易,富甲一方,献一女子给周大人,原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这上官氏绝代姿容,不仅冠于唐国,亦可冠绝天下,当年周宗与宋齐丘二人,政见不合,听说也与暗中争抢此女有些关联。周大人得此娇娃,爱若至宝,宠嬖专房,自不消说。先后产下二女,其长女名周宪,小字娥皇,与其母一般,有国色之姿,年约一十四岁,尚末及笄,但已指腹聘于皇六子从嘉,今年便听闻,又得了一位女公子了。” “想不到师兄竟打听得这般细!那杜氏大小雪又是何人?” “你想见别人不行,但杜氏大小雪,乃我门中师妹,现居庐州。好在我已听闻,师祖他不日将派弟子赴庐州探访除奸,不如到时候,我保荐你去?” “我原愿去,只是放心不下从慧。”我道:“师兄先说说,杜氏二雪,是甚等奇人?” “杜门大小雪,二女为姐妹,其族里根底,人莫能知。只知其本唐国人士,随父母避战祸入汉,两年前汉国高祖刘知远死,其子承祐是个败家子,开设勾栏院,大小雪被选入内。至去年,汉将郭威渐渐发迹,刘承祐大有不满。恰在此时,武官赵弘殷之子,不满汉帝昏庸,闯上勾栏院,与几个英雄,在院中大闹一番,诛杀大部乐师。 因见大小雪之美,却不忍杀之。还助百金令二人携父归唐。这位赵公子,现已归了郭威帐下。江湖皆传有千里送京娘之事。可知赵玄朗乃重义轻色的大英雄,由此亦可见此大小雪姐妹之美,能让英雄铁汉动容!传说大小雪带父归国,现隐居庐州。姊妹不以真容示人,真真神秘得紧呢。” 我不觉笑出声来,取笑宋师兄:“色字头上一把刀!师兄可要小心!敢是道门规矩紧,拘了你的性子,赶明儿,我去跟师祖说说……” 自我的院中透过遍植其中的琅琅竹影,也可见远处太湖水光,我觉得一瞬之间宋为的目光,就如此时浓云遮罩下的湖光,阴郁而带着不可言的忧愁,但下一瞬,这莫名的哀怨就又都不见了,宋师兄摇着头淡然说道:“江湖消息也有不实的。人言耿师妹是一仙,我看你就是个爱取笑的疯道人罢了!” “师兄…师兄莫非有心事?” “我么……”宋为倚柳立着,若有所想,却明显顾左右而言它:“我是在想,师妹你快跟我过来吧。你修为不行,只学了个架子,我若不给你使些气力,怕是到死都盼不着你打赢首尊的日子了!来,快随我来!” 第164章 天机门(4)毒 宋师兄神秘兮兮地在前面领着我,到了一处小埠头,宋为道:“咱们这是坐船去右岛藏珍阁。右岛是我的好友范文芷长老管着,他这人在天机门被抄的时候,脸上受了刀伤,脾气也古怪,与你不熟,你只称他的道号文芷前辈便好了。” 我默默记了他的话,却又好奇不已:“宋师兄,认识你前后有一个多月了,小妹有一事不明,宋师兄不按门中惯例以号为名,也不随师姓,那宋师兄你的道号称作甚么呢?” “我寄居道门,却不是个道士。我刚被姚师傅捡来的时候,无尘师祖就说过了,我的一切比照门中弟子,但身份,却不是道士。所以我,姓的是自己的姓,名字是无尘师祖给起的。我爹妈姓什么我不知道,至于姚师傅说我姓宋,据说是因为,当初是一个姓宋的善人把襁褓里的我交给了姚师傅带回门中的。那就姓宋吧,反正天机师傅,一心想着他亲儿子萧和尚,从来也没有收我为义子的意思。” 坐在小舟上,我看见宋为的侧脸,他挽了个道髻,梳得极考究,一丝乱发也不见在外。 那张嶙峋的瘦脸上,带着病态的青紫之气,脸上筋骨凸现,瘦瘦的鼻骨倒也甚是挺拔,只是前额广而不饱、人中深而不长,双唇薄而失色,下颏又甚尖削,相法均非长寿之征。但他那双目极是秀气,眸光直像是在太湖烟水里浸过的,叫人瞧了一眼便心软得紧,我一时听他说出这样话来,知道天机子原来定是对他不甚好。天机门功夫不是好学的,以他天生病弱之躯学到如此,不必说,定是吃足了许多苦。 我坐在柏木舟上,宋师兄划桨而行,眼见得离了那小镇大小的塍玉主岛,走了一段狭长水道,眼前只见一个个青葱色的山岛,船拐了几道才稳稳地停了。宋为道:“船上备着伞呢,拿了走吧。” 我拿起他搁在竹篷里的叶黄色油纸伞,船一停,他早跃身上了岸,使得是鹤翔式的入门轻功。他正仔细将船拢岸,又用木板铺便桥让我上岸,可我是个急性子,早学他的样子跳上去了。 我与他说笑着上了右岛,浑然不觉宋师兄脸上已带了冷汗,及至我和他来到一处小楼之外,宋为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对,却装作无事对我道:“师妹,好在老范如今不在,你我进去,千万别弄乱了门中的秘宝,否则范长老回来,脸上必不好看。” 我默默点头道:“小妹知道了!” 我便跟着宋为,也走了一阵万字的机关阵。宋为道:“以前哪个带你走过?竟这般熟练了,我倒白替你悬了心。” “我师傅是你师弟,你该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机关,当年萧和尚在九华山带我走过,我便也学师傅‘过目不忘’给记住了。” “你若学好了我师弟的本事,何必跟我讨教呢。师弟过目不忘是胎里得来的,哪个曾教过他?你么……”宋为费力地吐了一口气,“分明就是跟着我碰对了运气罢了。” 宋师兄算是猜对了。一本书,潘大哥看过一次,那时候,昇元帝随便从中挑一句念出来,他便能跟着背出来后面的所有内容。我每到此时总以为他是准备好的,可到后来才相信,他真的是过目不忘,我又如何有这本事?根本就是凭着印象,跟着宋师兄碰运气而已!我不觉失笑,吐着舌头道:“师兄说得对极。我就是蒙的!” “进去吧。”机关尽头,铜闸一开,宋师兄领我进去第一间大秘室,里面堆着一些卷册,“这是门中秘档,对你没甚用处。” 宋为虽说了不叫我乱动,可我还是好奇。走了几步,打开一个薄册,露出的一页上写道:“自昇元朝起至今,李氏父子皆不许杨氏开枝散叶,每有枯杨抽芽,任其长至五岁,遣长史赐官服而即鸩杀之,……埋儿处号‘孩儿冢’,世人皆痛之也……” 我眼睛一红,想起了当年初入丹杨宫时所见的情景,心恨景通仍不曾改变旧制、善待杨氏。还说什么体贴于我、照拂杨氏,原来全是嘴上功夫,半句不见真心!越想越是怨他,便不作声,跟着宋为又进一个所在,放的是各种兵器及铠甲等物。宋师兄拿了一件银闪闪的小铠甲给我,说道:“此乃软猬甲,当年钟泰章大人因为贪墨,险些被昇元帝问罪,幸亏他托人求到无尘师祖门下。师祖便向他出了一计,指他去求义祖帝,这才保他一命,还使钟、徐两家成了亲家。钟大人为了表谢意,把他刺张相时穿的宝甲相赠师祖,无尘师祖羽化之后,这甲就分给范长老掌管了。如今你先拿去穿,等老范回来,我便与他求情,让他好歹借你穿几天,免得折在周师兄的手上,或是打残了,大家脸上不好看!” 我听了这话,笑道:“周师兄好歹也是首尊,谅必不叫我输得太难看!” “门里的规矩,比试时打死了,是自己学艺不精,没人给你偿命的!拿上吧。” 我犹豫道:“不告而取是为偷……咱们……” 宋为道:“说得也是,待我见了他,好好与他商量就是。师妹,你再随我进来,但记住了,只看,不许动手。” 我瞧了宋为一眼,他脸上神色严肃郑重,看得出来,他是个细心的人。我心里很是感动,答应道:“小妹知道了。” 我二人又进了一间大库房。原来是个药房!我虽听了宋为的话,但见这木架上一层层码放的白玉瓶子,通透可爱,在常光下也可现出淡淡的彩光,仿佛还有淡淡香气。我觉得好奇,一边伸手去拿那玉瓶,一边对宋师兄道:“师兄,这个是……” 宋为的脸色大变,他铁青着脸,脸上的青筋跃动,低声吼道:“别动!快搁着!” 我吓坏了,一愣神,就把那瓶子放下了。宋为攥了我的双手道:“师妹,你差点闯大祸了!幸好你没打开,要不,要不我可怎么救你啊!” 宋为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呀?瞧你急得这样儿!” “师妹!”宋为拉了拉我的紫色衣袖,“你不知道,这个寒玉瓶,装得是本门第一奇毒——寒食无香散!” “这不是挺香的嘛。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呢?” “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宋为无奈叹息一声:“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本门中奇毒妙药甚多,大多都在这里。你看,当年,昇元帝为服众,他不惜服药令自己在三十岁之年一夜白头。这白发药也是师祖所制呢。” “那…那师兄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为了这个。”宋为掏了个古瓷瓶,“这是‘陈抟睡’,其实是极厉害的麻药。到时你淬在你的拂尘及锡丸上,就用这下三滥伎俩给你挣点面子吧。” “被你一说,我都不想打了!” 宋为面沉如水,冷冷道:“那可由不得你。天机门若变了色,天下也会变色的。你那宫里的那位,怕也不好置身事外。” 我一瞬间有些激动,原来以为天机门是一片净土,没想到也是这般争权夺利、明争暗斗的! 宋为怕是瞧出了我的心思,又叹了一声,对我道:“回去我仔细告诉你,走吧。” 坐回船上,那闷了许久的雨终于浇了下来。太湖上薄雾缭绕,塍玉岛与附属的三岛,在雨雾里依旧显出墨青的颜色。宋为问我,师妹你看,这小岛美吗?我说,在远处只见一抹青绿,哪能见上面的美处? 宋为一边摇桨,将一抹瘦瘦的白衣之影,没入江南的细细雨丝之中,他道:“我看,也就只有师妹你会这么说了。天机门现有弟子两万余众,除了总门的三百多弟子之外,各地分舵皆有弟子。大家一定都说,塍玉岛如仙境般美呢!自先帝立朝以来,先立号为齐,也就在此时,昇元帝为了感谢无尘师祖开国的种种功劳,与他约定,赐六千万金,以为开门经费,历代天机门掌门永为塍玉及诸岛之主,听调不听宣,奉桃木令联络江湖,自主收录门徒,永远忠于李氏,永不违约,永不纳赋。” 我听了这话不觉发怔,倒不是因为掌门做岛主的话,因为宋师兄早就对我说过了。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一向节俭,一直穿着补丁龙袍的昇元先帝,对待江湖异人和功臣,还真够大方的! 宋为秀目一转,嘴角带着一抹坏笑,“哈,师妹,你也觉得皇上拨的钱粮不少吧?” “可不是!昇元皇上这人可抠门儿了,平素里绝不肯穿什么好衣裳,对无尘祖师算是大方极了!” “师妹不知道,咱们祖师却很不开心!他原要隐居的,收了朝廷的金子和诰封,他还能隐吗?哎!”宋为长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气力有些不济了,脸上却强撑着什么也不露出来,“果然,天机师祖告诉过我,就在此后一年不到,祖师的一个把兄弟史太医,便向祖师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就是那寒食无香散?” “对。” 我身子微微发颤,原来制出剧毒,间接害死让皇、杨琏二人的,竟然是无尘祖师!这么一来,我与师门之间,竟有不解之仇!无尘子为了友人的前程,把毒药交给史太医,史太医为了复起,用自己的名号献上了毒药,昇元帝用此药害死了杨让皇,杨让皇说他是我的亲生父,黄伯雄说是我舅舅,而奉命监看我父死状的钦差和下旨斩杀我舅舅的人,竟然都是我枕边之人! 枕边的景通是仇人,师门的祖师也是仇人!此生里,与我相关之人,不是错肩而过、阴阳永隔,就是与我有仇,我此生,究竟结下何等魔障? 第165章 天机门(5)宋为 小船继续向着塍玉岛而行,宋为不时回头看看船篷,问我:“冷不冷?” 我正思绪繁乱,一时没理他。宋为喘了一口气,歉然道:“我欠思量了。这天原不冷,我因病着的缘故,一年里头,没几日不冷的。师妹,已到了。才下了雨,这路滑,你的轻功不济,仔细着吧。待我先上去,与你搭跳板。” 宋师兄自上了岸,与我搭了跳板,我平平稳稳地下了船,雨势果然大了。宋为让我打了伞,自己半淋在雨里,却浑然不顾,低声问我道:“师妹,我有件事问你。你久在唐宫,可知本门的马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为师兄这个问题触到了我的伤处。因为马道长原就是我的恩人兼老友,他又是被李景通派萧阙毒毙的。我要怎么对宋为说呢? 我的心绪烦乱,敷衍宋为道:“此事说来令我神伤,改日再告诉师兄吧。” 宋为的目光柔弱如秋枫,盈盈的眸子陡然黯了一黯,低低长叹一声,怅然答道:“也好。如此师妹自回小院,一定要再多多练习技艺。且把你随身的锡丸剑交予我,待我在你兵器上淬上‘陈抟睡’,睌些再来见你吧。” 我听了他的话,自回小院下处去。坐在屋里,我仔细想想宋为:潘大哥和史守一都没有跟我提过他,可见他在天机门不算什么重要的人物;天机子对景通说过,他的首徒曾是马道元,而马道元亦非奇才,天机子被周昱弹劾,尔后周掌门接位,周掌门因杨濛事件被连累后,英年早亡,天机子重新出任掌门,不久欲将掌门之位传给潘大哥,但潘大哥又投奔了谭国师。天机师祖此时呢?他明知马道长在谭国师手下干得并不好,可他没有召回马道长出任掌门,而是继续联系潘大哥,让他散布兵解之信,尔后天机师祖再次浪迹江湖,没有指定接位人,让天机门处于长期无主状态。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院外的修竹杨柳也浸在雨雾里,在白色窗纸上投下娇绿的色彩。宋师兄,看来人才非凡。他的能力,天机子必是看见的。他入门远远早于马道元和潘大哥,可天机师祖为什么,为什么宁可让门内异己势力乱斗,也不愿重用年纪轻轻的宋为,令他统领门中呢?如今,时过境迁,师祖为什么要我与周首尊比武,又忽然想要已然病重的宋为接位呢? 唉,也许居于高位的人,都是心有九曲,深得很。景通如此,天机子亦是如此。看来天机门的水深得很,我且随遇而安,保我的从慧安乐就好了! 我在外厅练了一会子拂尘,回转内房,见天机子在我的额头留下的那个胭脂色伤口甚是恼人——毕竟是伤口,他说得好听,什么“胭脂云”,其实根本不成什么形状:点一朵梅花略嫌大些,画个朱砂痣又嫌颜色太暗,师祖给我这个小徒弟留的记号,看来真的要让我破相了!我心里有些恼了,想起姚师祖还抱走了从慧,我心里不觉又后悔起来。坐立不安,站起身来就要去塍玉岛正殿——太液宫,那里是天机子的住所所在。 我正去往太液宫,初来乍到,太液宫只是初来的时候去过一回,路还不甚熟。我正走着,迎面撞上了马师姐,马馨颜师姐急急忙忙跑着,对我道:“师妹让开些,我有急事要去见师祖!” 我问道:“师姐有什么急事?定云正好也要去见师祖,不如一起去吧!” 马师姐簇着极细而又秀气的眉,面带愠色,冷着一张俊脸,问我道:“定云师妹,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不知道呢?宋师兄的旧疾不知什么时候发作的,方才分舵的焦师弟去见他说事,可发现人已经晕了。焦师弟就近找了我,幸好他自己先喝了那药酒吊着命呢。我想,往日在这岛上,除了天机师祖,就他自己医术最高。如今我让焦师弟看着他,这会子人不知道怎么样,我只好去找师祖了!” 我一听这话,知道宋师兄一定不好了——之前我替他把脉,已知他是心悸之症,想不到竟发作得这么快,好在我之前就知道他住的离我不远,此刻顾不上儿子,也忘了知会马师姐,立刻转身就往他的屋子飞跑去了。 我的脚步踉跄,脑中闪过潘大哥去世时的一幕幕。人的性命,有时候不如一张纸——纸烧了,可以留下焦黑灰烬,但魂灭了,却抓不住那一缕烟。潘易如谪仙一般陨去,令我至今惋恨不已,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的师兄,不让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离去! 其实按师门辈分,年纪相仿的我和宋为却是两辈的。我应该喊他“师叔”,可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却先唤我“师妹”,我也就顺口管他叫师兄了。自我进了师门,他是对我最热情的,就凭这个,我也得救他一命啊。 我一听这话,知道宋师兄一定不好了——之前我替他把脉,已知他是心悸之症,想不到竟发作得这么快,好在我之前就知道他住的离我不远,此刻顾不上儿子,也忘了知会马师姐,立刻转身就往他的屋子飞跑去了。 宋为的情况,比我想的严重许多。他在门中的重要性,看来也不可小觑。我到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其中有个叫谢小端的小师弟,听景通身边的小何告诉我,在我临产的时候,小谢和天机子一起去了唐宫,也算是为我出了力。谢小师弟哭得非常伤心,显然不同于一般的师兄弟。我排开众人,劝说道:“大家且静一静,待我施针看看。” 谢师弟哭着瞧了我一眼,拉拉身边一个年长者的衣角,“焦师哥……” 那年长些的焦师兄沉声道:“耿师妹真的要试也可以,只是若出了事,我等也难为你担待。你须知门中弟子多是有医术的,我们也已给师兄用过参汤续命,更兼他之前未昏迷时,也自用过药。我们也只能到此了,师祖不到,毕竟没人敢担这个责。你也知道,门规森严……” 我的心一时有些冷,忙挥手道:“师兄放心,出了事,自有小妹。” 焦师兄道:“这便好了!大家先退吧!” 屋内变得寂静,空气也凝结如冰。偶尔还能听见谢小师弟压着嗓子啜泣的声音。宋为的脉搏极快,显见得是重疾在身。我身上也并未带得丸药,只在腰间的香包里藏着几枚金针——说起来也是为了景通,他的胃逆之症有段日子是说犯就犯的,我把宫绦半玉收了,换了这个香包在身边,本是方便给他用的,可他后来就好了。第一个用这个香包的人,竟然会是宋师兄。 我的针灸之法能不能疗治他的心悸之病?我不知道,但是隔着霜白水绸中衣,我却觉得宋师兄瘦得的确只剩一把骨头了。医者父母心,我虽向师傅学过医,也已多时不用,但是此时眼泪还是含于眸中,不知怎样,心疼得很。 天机门的劲气虽烈,可是师祖刚刚传给我,我根本还没有运用自如。我只得按着经络的走向,一点点试着为他打通心脉。时间虽过去不多时,但我心里面却越发惴惴不安起来——这个姚师祖,为何还不来呢? 我额上大汗淋漓,催动真气,虽然耗损精力,可我多半是急的,要不就是怕的。姚师祖果然是个有德的长者,他的脚步极轻,进门我根本没有留意,但他才一进门,就助我一臂之力来为宋师兄治病。宋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 我心里道:“算你命大,可有救了!” 我平放了宋为,只觉得头昏脑涨的,来不及和师祖说什么客套话了,甚至连儿子的情况也没顾上问,我无力地施了一礼:“徒儿先行告退!” 我脚下没有力气,这时候在宋为的门外看见了我的徒儿汐萍和淬月,我没顾上和她们说话——强大的内力反噬已经模糊了我的意识,看见了自己人,我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蒙着被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张汐萍。汐萍坐在我身边,柔声道:“师父,你可算醒了!你可曾想好,我们几人日后,到底该怎样?” 我就知道她早晚要问我这个问题,我道:“你们几人怎么想?” 汐萍眼中有话,深深望了我一会子,轻轻道:“云师傅,你真的太贪了。你也不想想,自古以来,哪个天子钟情不移的?哎!但凡我们还有别的出路,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你想想,当初皇上那样的爱着你,你可曾用娘娘的身份,特意照拂着我等?如今你心怨圣上不能独专你一人,竟抱子出逃,你不想想,若我等不跟着你,怕皇上一怒之下,以前的闻黛,就是我们今后下场!” 汐萍泪光隐隐,问我:“你难道真要藏在岛上一辈子?等皇上情冷了,你这辈子靠谁去?” 我有些话不好出口,李璟的好几个儿子都没保住,我听了陈盏花所言,疑心大起。在唐宫的每一天我都如履薄冰,这种惴惴的心路,并非局外人所能知。李伯玉的话,真的能信吗?然则他有千金一掷为冯美人,七夕秘誓对钟皇后,他说他对我不同,是知己难求。我想信他,就是不能信! 我握了她的手,百感交集:“出了宫,你们也自由了。汐萍,那地方,我…我还是不回的好。你们几人,可以跟着我,也可以各自散去。这些年,李景通对我颇为大方,我所携珍宝也不少……” “你以为我们图这个吗?”汐萍冷冷站起身来:“你决定留下来,那么我们也留下。” 我细思往事,虽然把我那些微末技艺悉数传给她们几人,可我对她们的照拂,确实是不足道的。可她们此时对我不离不弃,说我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你与周师兄‘见礼’的日子,可只有五日了!” 我拨弄着额间褪下的紫晶,漫不经心地道:“随便比过。我想,到时候师祖自会为我们说话的!”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汐萍肃然道:“我们是随你的。打的时候,可什么都帮不了你!左右你也没有教我们功夫。” 哎!慈云师父与潘大哥教给我的绝学,我自己都只是半吊子,怎敢把自己不精之学随意传给你等呢! “我知道了。你去吧。” 汐萍快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她那瓜子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我知道她是对我失望了。我和儿子,我们该何去何从呢? 来不及多想,我披衣起身,见此刻天边初月已现,暮色四合,太湖巨岛,愈显清冷。我拉住了一位门中弟子,问道:“这位师兄,你可知宋师兄怎么样了?” 那小道面无表情答道:“我乃低阶弟子,并不与宋师兄相熟。只知他自家医术甚高,曾治好岛上疫病,搭救过门中一众弟子的性命。天机太师尊身边的小弟子小谢,性命正是他救的。我想,他定会无事吧。” 我听了这话,不甚安心。忙打点药箱,想再去探他的病。但想他有姚师祖在侧,料必无妨!可再一想,人命关天,宋为素日待我仗义,这“闲事”,给我知道了,我还是管一管吧。更何况,我还要去寻天机子,孩儿不在身边,我心终是忐忑不安。 我提了药箱,过了一段木栈道,再过一段杂花乱树的小径,早循旧路到了宋为宿处。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去呢,只听里边响起师祖清晰沉稳的语音。 “徒儿!师父是一手将你抱上岛来的。在我所有的徒儿当中,最疼的也是你!为师…为师自你半月大时就收养于你,自你记事起,为师对你就要求严苛,这都是为你好啊!塍玉岛虽好,可天机门自无尘祖师羽化后,已趋式微。而为师一直以来,都对你寄予厚望啊!” 里面宋师兄虚弱地喘了一阵子,低低弱弱地道:“师父心意,徒儿明白的。只是一直以来…不成器…负了师父…厚恩……” “徒儿啊。想当年为师随无尘师祖四处游走,天下战祸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者甚多。走过江陵之地一条小溪,见一位老者,提了一个竹篮儿,盛了个婴儿,竟欲令他自行漂水而去!无尘祖师当下不忍,忙拦住那宋翁道:‘老人家,贫道看您是个慈善之人,如何要丢弃这孩儿呢?’宋翁泣道:‘不瞒道长,但凡我有一点办法,断不行此。只是我这孩儿,先天不足,人人都道无救。遭逢族难,举族无罪受戮,老儿侥幸遇一善人,带此子逃出生天,来投吴国。不想…唉!老儿实欲借天意救儿一命,万望仙师庇护!’ 无尘祖师道:“天下哪有神仙,待贫道再收一个徒孙吧!” 宋翁顿首谢过祖师:“多谢仙长,只愿救得此儿性命,不求他日后有甚建树,只要能平安活着,老朽感恩不浅!老朽姓宋,因辱没先祖成了罪徒,故贱字不敢提及。今便将此子送予仙长,只求仙长…尽力救他……” 天机子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了,他道:“你的悟性极好,当年不到六岁就差点给祖师收录到他的手下,结果却因祖师仙逝而罢。祖师去世前还挂记你,说怕道门规矩束缚于你,特许你不用入道而只入门。你拜了我为师后,为师怕你发病难医,便早早把武艺医术与各才艺都倾囊相授,到你弱冠之时,已成天下第一隐医,江湖上已传铁笔仁心的名号。为师怕你玩心重,不思进取,故而在你面前从不夸你,做出并不爱你的样子。可心里却一心想将你培养成首徒,可谁知,你身体一好些,心就野了,竟在为师和谭师弟争位这么重要的当口,自请出去任什么舵主,你还…还……为师是做梦也没想到,马道元竟然是你安排他进的门,你因为饮茶之道在茶馆结识了他,一来二去竟然把为师的行踪告诉他,指他入门。可你应该知道,他的资质和周昱是差不多的,年纪比他大,用他为师根本没有胜算!” “师傅。……对您来说,由您的弟子坐掌门这个位子,真有这么重要吗?!” “马道元和你认识这件事,你一直瞒着我!要不是小谢无意间说出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宋啊,小宋,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让我误判了道元,以为他聪慧过人。后来在种种原因下,皇上抄杀天机门,我无奈求助于金轮寺。我本想让你躲出去,你这时候却又听了马道元的话跑了回来。宋齐丘的人在谦明的寺里弄了鬼,瘴烟熏死了不少人,有我的弟子,但更多的是谦明的弟子。你解烟瘴之毒,按理是大功一件。可你回来得太巧,为师又怀疑你已…已被马道元收买……马道元叛离于我,也叛了天机门,而你…你也……” “总算苍天不负我。周昱死后几年,我又复位了。而我此时又带回了你潘师弟……小宋啊……你当真令我寒心啊你!易儿嫌岛上沉闷要离开,谁也不找,就问了你,你非但不为师门前途考虑,反而还撺掇他离开……你……” “所以师傅又疑我了,疑我要赶跑师弟,自己干……”宋为低低冷笑:“师傅,我对掌门没有兴趣,就算现在重来,我还是会让潘师弟离岛……留在门中,替朝廷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真的好吗?” “对,没错。举发王建封贪没,推动他最终被诛,确实是我们天机门的人所为;多年前,收集证据,举发褚仁规横行不法,令陈觉告倒褚仁规的人,也是门中的师弟;还有,举发马道元私通宋太后的卜闻黛,也是我们天机门人,还有,探得王延政欲行刺今上,预先助李宁安设机关防预的巧匠,也是我们门中的人。这些忠良之行,哪一点见不得光了?” “那么,那寒食无香散呢?师傅,门中真的没有做过亏心事吗?” “反正不是我派人毒死了陈娘娘的儿子,他们只是偷用了门中的药!这件事,这事和门中无关!” 宋为窸窸窣窣勉力坐起,“哈。师傅,我都快死了,你还瞒着我呢。皇上的从孝皇子,就是门中人故意借刀所害的,对吗?!” “没这事儿。无尘祖师只把药给过史太医,谁知道此药又被他师弟吴太医给偷了,还提供给了钟泰章将军…真的就是这样的……” “可是你不知道,寒食无香散的香气之毒,引发了从孝皇子的哮喘,它还殃及池鱼,把从孝的奶妈——天机门的柳嫂,从小把我奶大的人也给害死了!” “小宋,这个…我…这个……” “师傅,这个和你没什么干系……对吧?”宋为喘了一会子道:“要是以前,我就信了。可惜啊,后来我出掌分舵,你不该大意让我掌管机要,才教我得知了这件事!当年门中厌恶褚大人在泰州霸道,扶植了陈觉。后来门中又发现陈觉也是个侫臣,便又想除掉陈觉,扶植孙晟。可陈觉树大根深,深得皇眷,最后,门中决定先除掉陈觉在宫中的耳目。柳嫂,仅是门中派出的人之一。后来,门中的待月,故意勾搭了吴廷绍,利用钟后夺嫡之心,将门中秘药由吴廷绍之手交给了钟泰章…” “你知道,我门中向来为李氏服务,天机门正是靠忠于李氏,才躲过抄杀,长年屹立江湖。门中经费,也都是每年由皇上派天使向我们提供的。这些你不是不清楚! 害死小皇子和暗线柳嫂,不是我们的本意!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想外传此事,自毁门墙吧。你肯定也查到了,陈盏花有吴越背景,门中是考虑她会对江山不利……” “师傅……哎!你图什么呢?” “小宋,大丈夫活的是个忠字。我只愿把奸党铲除了,才能把天机门……” “马道元与我是忘年故交,却死于闻黛告密,真没想到,这种人竟然也是……” “看来,你终是心不狠…哎!” 门开了,姚师祖从里面出来,我躲在柳树后面,没敢用那隐身术,怕班门弄斧,更快暴露。看来陈盏花之死,也和门中脱不了关系了! 我看见天机师祖昂然从门中走出来,飘然往太液宫方向去了,也不知看见我没有。我带了些吃食另外提了,又拎了药箱,轻扣宋师兄的房门——江湖都知鸟爪道姑是疏野之人,名声早在外,我心里坦荡荡的,只听里面竟朗声笑道:“女华佗来了,我不死就要起来迎你!” 门接着“吱呀”一声开了,那宋为衣着齐整,脸上病色难掩,却含笑对我道:“师妹!走吧!我欠你一条命,自然要还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可有福了!” 我道:“你莫乱走,侥幸得了命,还不好生养着。我做了吃食,熬了汤药给你拿来了!” 宋为的眸微微变幻,又笑言:“吃的就给谢小师弟吧,他一直在我这里。方才又怕师祖骂他不专心习道,躲榻下边闷了许久呢。至于这药嘛,方才师祖又喂了我不少。走吧,咱去我的药庐看看。” 宋师兄说着,上前拉了我的手——他的手瘦得硌手,掌心也是冷的,眸子里的光却是热的,带着几分笑意和善意,我的心一下又揪起来,“你行吗,跑东跑西的?” 宋为道:“等等,这个天机子,果真把师妹破了相,那五美一仙,可就要抹掉一位了!……”宋师兄含笑出手,“有些疼,可不许哭!” 我只觉得额上炽热,连忙伸出手去捂,宋为止住我道:“师妹,你救我一命,这下子就两清了。你可别捂,等伤口长好了,它就会成一小朵云彩的样子,且淡淡地消褪下去,平时看不出来;等你发怒或是催动真气,这血云就出来了。这是师父独创的手段,只是他如今弄的这胭脂云忒不好看,我替你改一下而已!” 我倒有些脸上发烧了,“好,谢过师兄,我们走吧。” 我二人并肩走了一时,果见竹影森森之中,隐着一间药庐。匾书“解忧轩”,宋为道:“师妹,方才我免你破相,是与你两清。如今带你来此,是报答于你。我这药庐之中,亦藏不外传的奇药。你有何需要,可与我说说,这一室之中,定有你合用的东西。”说着,他便推门引我进去。 我方才行走之时,又觉胸口不适,分明那“牵情蛊”的药效所致,我既然狠心抱子离去,便再不想与他牵情,可天机师祖说过,连他也解不了此毒,问宋师兄又有何用?唉,不如问一问,也好从此死心。 我沮丧地道:“我中了牵情蛊,宋师兄,这是你师傅解不了的毒,哎!告诉你也没有用!” 宋为在药架前负手而立,“这个…没解药。要你自己忘了那心头魔障,方才能好!师妹……”宋师兄语气温柔,抚了我的肩:“你现在内力已高,自调内息,那蛊毒便不能伤你了。你过这边儿来,你看!” 他递给我一个碧色瓶儿,浅笑盈盈,好像对自己的心疾,全然不以为意:“此水名‘丁香沁‘以之沐浴,久之可以令肌骨自香,且肤若凝脂,愈发吹弹可破。是个好东西,我可是费了心思的。” 我不觉失笑:“师祖担心你不务正业,不肯给你好脸瞧,如今看来是对的!” 宋为笑着转身,把瓶儿擎得高高的,“你要不要,若不要,我可就收起来了!” 哪个女子不爱美的,可我不好随便接啊。忸怩间,宋为已然把东西塞到我手,“师妹,那日较艺之时,我向你讨皴笔之法,你还记得么?” 我道:“我素爱丹青,这笔法不是一天练得的。如何能教你?” 宋师兄道:“不教我,只帮我那画上加一笔,作一段山峦,可好?” 我道:“这个容易,笔墨须备好,看画伺候。” 宋为就在近旁的一张长案上展开一卷轴:“师妹请看!” 我看时,吃了一惊,太湖万顷,雨雾空濛,水鸟野鸭、仙山亭阁,连天机子的样子,都画得栩栩如生。这等画技,就算不比巨源、董源、高太冲,也实实强过我万倍!我看,景通自诩才子,于画技上,也不如他。 我心里虽然已明,依旧摆出大咧咧的样子,在卷上以淡墨点画山峦,毕竟我也是闺阁成名的画手,有些话不好直说! 画毕,我道:“师兄大才,小妹就涂几笔,分了师兄画中灵气,莫怪!” 宋为道:“师妹客气!对了,你那对锡丸还你,我又另给你制了对小的。——其实,锡丸剑讲究用剑气摄人,非欲强攻,轻易不打出手。我观师妹功力未纯,你的用法,最爱打出手。原来那对就太笨重了,不如收好,等你功力高了再用;却先改用我替你制的这对,方便灵巧,你看可好?” 想不到他想得如此周到,我只有点头称谢的份了。 “再过五日,你就要与周师兄见礼了,师妹,你为我耗损内力,这下是输定了。好在你也不在乎,对吧!只要别输得太难看,就行了!这晚上难为你走这一趟,墙上挂的这只纱灯,也给你吧。” 我看时,墙上那盏透明纱灯,什么也不曾装饰,上沿倒是缀着我最喜欢的浅紫色流苏,我拿在手中看罢,有些不以为然道:“太素静了,真像个老道点的!待我自来添两笔吧。” 宋为道:“你莫小瞧了这盏灯,我可用了心思在上头,你若逢雨天点它,就能瞧出来了——这上头,我给画了个道家仙子,只三分像你耿师妹,另有七分,师妹你怕是比不得呢。” 我见他说得正经,心里却不禁担心他的病——以我的医术,想治好他,怕是无望,也只能给个香包,略图个安心罢了。想了一想,心里凄凉,低低接口道:“师兄惯会唬人的。这纱灯小妹收了,也不谢你了。赶明儿送你个安神的香包,只保得你那心疾不发,也算我一件大功德。” “你存了这个心,我便是积了大功德了!师妹,我先天心脉畸窄,供血不足,前辈那位凌国公,也曾应祖师无尘子所请,亲自为我诊过了,我自己心里也是清楚。活一日,便乐一日,师妹又何须在意呢?你不如费心在你的道术上,水月台上无兄弟,到时候,我也要来看你的!” 第166章 天机门(6)水月台 我把这次不可能成功的比试,看得太简单——我以为,这件事仅仅是我要走个过场,姚师祖好有个理由收我入门而已。但是我后来才知道,我错了,我跨出了女人暗斗的唐宫,跨进了男人相杀的江湖。 宋师兄赠我的小锡丸,玲珑可爱,比潘大哥留下的那对,轻巧不少。我将旧物封入秘盒,仔细收存,将那对小丸,置于荷包之内,以备临阵之用。 透明纱灯在桌上搁着,我想起宋为的话,动了玩心,自打了一杯清水,向着灯纱淋下去,果见那灯罩上,渐渐地显出画来: 竟是一幅我身着碧霞帔,携着紫绡拂尘,双手蜷作鸟爪状的肖像——这衣饰行头确是我当日之打扮,容貌却比我胜出十分呢。 这宋为必是以前听个些个江湖传言,才把他想象中我的样子用什么旁门左道的药水画在这盏纱灯上——好在灯上的美人如此惊艳,不算辱了我耿先生“鸟爪道姑”的名号。 我接着连夜跑去了师祖的太液宫,但小老儿很爱我的儿子,说他一刻也离不得,还说什么,据易经演卦所示,我命中与儿子有五年离乱之困,禳解的方法,就是把从慧交给他作徒弟。天机子说得一本正经的,令我不敢不信。我看了儿子,躲进内室喂了他,他在我怀中很乖,在天机子怀中也乖,再想起他在景通身边,却真是不乖。有时我想,这一对父子,也许真没缘份。 我的手粘着儿子,就是不愿放开。但转念想想,与周师兄上水月台的成败,关系到我们几人能否呆在门中。 要想远离唐宫,我们只有留在这儿。在这个组织里,我不用见到李璟及众妃,却依然可以为唐国做事。 可没了李璟,我为什么还想为国效力呢?是不是因为我是唐国人?还是因为…… 水月台比试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终于有了答案。隔得再远,我也无法抹去那一抹紫云绕龙的记忆了——紫极宫,九华山隐云馆,庐山长春馆,金陵燕云馆,北苑云暖楼…… 长夜里,只有一个人,与兵器作伴的时候,如真似幻,耳边上忽然响起一首不知名的笛曲。遥远,空灵,隐绰,恍惚间带着削金切玉的力量,又蕴着丝丝纠缠刻骨的温柔。 我缓缓自丝绸衾被中坐起身来,只见月光透进透白窗纱,如银似霜。乐声极细如线,悠悠的,似要断去,却终不肯断。 我带着一缕哀伤入梦,却见李伯玉拥着冯曼曼,夸她舞得绝美;一瞬,他身侧的美人似又变成钟凝烟……我厌恶地翻个身,迷迷睡去,直到清晨,淬月来唤我,方穿了紫绡道装,挽了灵蛇髻儿,以紫色长纱罩住顶发,取了紫拂绿尘搭在臂弯,却把小锡丸笼在袖中,前往比武的所在:水月高台。 台下一眼望过去,都是一片蓝底白边的人影子,少数几个可见白底蓝边的道袍,那是入室弟子,整个岛上才三十多人,我的目力甚好,左右搜找,却未见宋为的人影儿。他说定来看我,事到临头却不到,害我心里惴惴不安。没奈何,只好与姚师祖并左、右、后三岛长老:左岛:天衣道人尹天衣,右岛掌珍道者范文芷,后岛:知机道者:贺千寻一一重见,众长者落座台侧导师台,姚师祖道:“定云,你那首尊周师兄不愿与你失了和气。便照规矩,派门中他的徒儿梦觉道者丁觉生与你比过吧。” 丁师兄?当初曾“提点”过我的丁觉生?这下可好了!师傅不出面,徒弟不好公开和我破了脸!想必这就是姚师祖、周首尊、丁师兄和三长老都商量好了的,有意给我个台阶下吧!我想到这里,脸上带了三分笑,向着导师台作揖道:“是。定云有幸向丁师兄讨教功夫,万望师兄多多教导!” “导”字尚末脱口,早见台下飞上一人,我定睛瞧时,瘦高身形、深目高颧,正是丁觉生。丁觉生让了一声:“师妹赐教!”呼地一声便亮出兵器来——乃是黄金剪,专剋我的拂尘! 丁觉生出手的一霎那,我不觉惊住了!丁师兄的掌风凌厉,一招一势全然没有留情的意思。我闪转腾挪之间,丁觉生的掌风已劈出淡青劲气,好几次已冲向我的眼眸!我打出拂尘,意欲卷向丁师兄的腕子,伺机夺下他的金剪——千钧一发之间,我忽然觉得,丁觉生来者不善!他告诉我的成名兵器,并非金剪,如今分明要我难堪!我低低道:“丁师兄何必咄咄逼人……” 我的话未说完,丁觉生卷云腿早就扫向我的下盘,一阵剧痛之下,我左边小腿已吃他一脚,竟当场鲜血直流!我含怒定睛一瞧,这厮脚上穿的,竟然是一双白色的五环剑靴! 我心中激怒,自想到离馆后又给江湖同门欺负,暗骂丁觉生不是个东西!我手中的拂尘凌厉,已打出我现有的最高境界,但姓丁的也不含糊,转眼间,景通所赠的这把“紫云飞拂”,已被剪坏,一缕缕紫色丝线随着我二人的掌风飘落,衬着淡蓝天色,一如紫云殒坠。 我自袖中出了锡丸,觑那厮的颧骨掷打过去,一心要他破脸,给个教训,谁知他反手用剪尖儿挑落锡丸,只绽出两朵菊一般淡黄的光焰。丁觉生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望着我身后聚起的不成形的气剑,冷笑道:“皇上封的先生,看来功夫不在这‘功夫’上啊。” 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催内劲想祭出一柄气剑,但完全打不到丁觉生。他那里眼见着我的狼狈,却招招紧逼,半点不留情面,一套卷云腿法,迅疾潇洒,却直攻我的伤处。 眼见得我已落败势,生生就要被他打下台去,那丁道人竟然急收了手,金剪咣的一下落地,丁师兄捂着左腿喊道:“宋师叔,你…你实在太阴了,竟使暗器对付我,废我功力!你…你就不怕门中公议!” 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宋为已翩然飞身上台——才及梅雨的天气,他竟已穿一身雪色轻裘,仍梳规矩道髻,却换了一支精致发导,左右各垂下雪色轻绸带,此身装束,又比先前清逸许多。 宋为浅浅一笑道:“觉生自可放心,水影针所废的功力,只要服用了解药,就可以再练回来。你若伤了云师妹,师长脸上须不好看!” 说着,宋师兄便伸了那筋骨毕现的瘦手,向丁觉生抛了个青色瓷瓶过去:“拿去吧,记得闭关二十日!” 丁觉生羞颜满面,只听天机子自一旁的导师台,拂袖站起,冷声道:“想得掌门之位,竟致同室操戈,相杀到如此程度!觉生,你脚上穿了此靴,打量吾等,会判你这个阴险之徒赢么?告诉你,掌门之位,早已由昇元先帝遗诏决定!文芷、天衣、千寻,恭请本门圣物‘桃木令’!” 天机子的话音刚落,早有三岛弟子,捧出一只大木盘,在水月台下齐齐跪倒:“启祖师,圣物已到!” 原来所谓的桃木令,顶端以黑白两色冰玉雕刻九宫八卦图,下边只接着一块精美些的长形木牌而已。 “我要正清让位宋为,不过测试尔等之心而已!其实,早在保大元年,也就是烈祖在位的最后一年:昇元六年,我奉岳父游简言大人所引,入大内,见先帝。先帝曰:‘朕有三恨,一不可得共主之位,一不可得雄霸之子,一不可得穆氏之心。今复见姚卿,感慨颇深。潘易之后,欲卿将天机主位,传朕故人之女定云,不过愿在临难之时,全其性命。愿其在江湖,可得自由,聊慰故人之心!’此段口诏,录于锦帛。吾以掌力,封于桃木令中,尔等三长老,为门中元老,共启八卦,展目同观!”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果然一同发力,转动八卦玉,果见黑白阴阳鱼之间,两个圆点处陷了下去,微微露出明黄色的丝绢。 众人打开看时,师祖方才的言语,一字不差地在上面。右下端着昇元帝的宝玺! 天机子率先向我打了个揖首礼道:“见过掌门!” 接着在场的所有弟子,全都行礼,一样山呼道:“弟子见过掌门!” 我呆呆地看了一下宋为,他抱拳作了一揖,与众人不同,一派儒生作派:“见过掌门。” 人生际遇,未可预料,我有些晕乎了,“众位同门请起,小道万万受不起!” 天机子道:“你资质不差,受得起!” 我…… 第167章 雨季赴庐(1) 天机子在导师台上宣告立我作天机门主,这个消息叫我懵了好一阵子,我心里疑惑,自己是不是昨晚听了那幽怨笛曲,今日,犹在梦中未醒啊。我托腮坐在水月台东的“归墟水榭”之处,倚了乌竹栏杆,正在发呆。 忽见那宋师兄款款而来,笑道:“师妹,怎么了?当上掌门岛主,一下就有架子了?” 我懒懒地瞧了他一眼,淡悠悠答道:“我这个掌门,来得太儿戏了。我是断乎不敢接的,等下我就去找师祖说。” 宋为憨憨笑了几声,摇头道:“罢了吧!你以为这掌门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啊。师妹,不是我吓唬你,你若不遵圣命,很可能授人以柄。朝中与门中不和的势力,可能会唆使皇上,二次抄杀天机门呐。” “怎么会呢。”我不以为然地望着水榭的湖面,那湖自通太湖,苇叶水鸟,也甚有田园雅趣,“天机门是昇元先帝恩赦建立的,当初被抄,不过受常山王连累而已。再说今非昔比,如今唐国多事,李璟他正在倚重门中之时,又怎敢造次!” “云师妹知道的倒全呢。”宋为的秀目,渐渐转看我的左足,早从袖里掏了一方叠得甚考究的白帕子给我:“这是门中秘宝:七香罗,你包着伤口,要是觉生师侄的鞋上未曾淬毒,此物可使你的脚踝处皮肤细滑留香,若是他真的淬了毒,此物可解百毒,保你的腿不废!拿着。是药三分毒,不许乱闻啊。” 我知道他的话是为了我好,急忙依言包了伤口。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效,伤口破了皮,依旧火燎般作痛,只是很快止了渗血而已。 过了一阵子,那伤口果然不疼了,宋为细瘦的身子如纸片般裹在雪色轻裘里,病弱又倔强,就像雪砌的一尊仙佛,似是化了也不能改志的。他迎风立着,身形挺秀,此刻不屑地转眸向天:“师妹以为,蜗在岛上潜修,就可以任天机门主?”他瞥我一眼,微笑道:“你方才有句话,已有点儿意思了。师妹果然孺子可教,不只长个好看的脸蛋儿。你想…门派要存在,必要为朝廷所用。朝廷是公器,门中是忠于唐国的,同时也忠于李氏。所以,为国效忠,掌门当然是首当其冲了。眼下,天机师傅应朝中孙晟大人所邀,在你到岛之前就已接了任务。所以,我想,你在这塍玉岛,留不了多久的。” 我又是担心,又是好奇,站起身来,果觉伤口已毫无痛楚,我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任务?我若离了岛,从慧怎么办?” “自有师傅照看他。我入门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婴儿。” 我听他云淡风轻地描了这一句话,心里暗想:“师祖也没对你多好。让你如今还病恹恹的,夏未穿裘,哎!” 这话我不能说出口,宋为却笑出声儿来:“师妹一定想,我从小到大托给师傅教养,结果就成这个三分人七分鬼的样儿,对吗?” 我的脸也不知红了没有,忙掩饰道:“才不是,宋师兄仙风道骨,自有过人风采!” 宋为的眼神有些柔弱,又有些落寞,一瞬又有些兴奋,他朗声道:“你只想想,我这样儿的,交给我师傅,都能延命。若是从慧,他将来一定可以接师傅的衣钵,说不定像本门的谭国师与潘师弟一样,做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他说错了。我现在顾不上那么远,我只要儿子,目前安乐,一世安乐罢了。 宋为道:“今晚恭贺掌门的大宴,我是不会到了——这药酒最伤食欲,我反正也吃不下。只不过现在呢,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知道做这门主的妙处!走吧,这回若不去,你一准后悔!” 宋师兄说的郑重,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我想也不想,便道:“什么好地方?若好玩儿的话,随你去不妨!” 宋为闲闲接道:“你要跟去不难,只依我一件事。且把你的随身帕子给我。” 我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忙递了块普通白绫缎帕给他,“师兄要帕子有何用?” 宋为神色复杂地瞧了我递的帕子,眸光一黯,淡淡说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姑娘,当用紫色的香帕……就用它吧。” 宋为从身边荷包中取了一个深蓝琉璃制的瓶子,倒了些水青色的液体在我的帕子上,将绸帕返递给我道:“行了,抹在脸上吧,把眼睛闭上。” 我依言而行。也不知怎么如此信他,立时便照做了。宋为道:“我可无心唐突师妹。得罪了!” 宋为一时运功,我只觉脸上温度有变,再睁眼时,自用手揣摸,可知五官已是另一副男子模样。l “哈。”宋为轻笑道:“谢小师弟的模样俊美,不算辱没师妹。如此,我再送师妹一匹小驴,所谓‘仙者骑驴’,师妹也可与我骑驴游‘仙街’呢。” 我知道他也是异人,会易容术原不稀罕,只忍不住追问道:“这易容术,叫什么名堂?” “此药本是本门秘宝‘偷天丹’,我因怕它与我向日所用丹丸混了,故依师傅旧方,改了水剂。放心吧,我已去了它毒性,自不伤你‘雪肤花貌’!”他端详了“谢小端”一阵子,神秘兮兮地道:“你不知道,此药原是谭国师所创,师傅也是偷学过来,还创了个换月膏与之相克,此物师傅原说不传我,又是我偷学他的。你可别说出去!” 听他说起偷天丹,我便又想起潘易来,心里怿怿不欢。又不忍拂了他的兴,便懒懒道:“师兄送我的驴在哪里?咱们这便去吧。” 第168章 雨季赴庐(2)仙街 我决定什么也不想,跟着宋为在这长街上玩一玩,宋师兄果然守约,原来早就在埠口安排真正的谢小师弟备了一匹棕黑小驴,真假谢小端相见,哪能不笑一笑呢! 谢小端道:“师祖另有一件东西着我带给掌门师姐。” 宋为接过水蓝绸布锦袋,对我道:“拿着吧。桃木腰牌,也就是桃木令,只有门主才有。拿着,收好的,必要时能救命!” 我将锦袋握在掌心,那东西也没甚份量,当下取出看了,质地做工都一般,像极了昇元帝曾送我的穿宫牌。 宋为道:“谢师弟,烦你替我回禀,只说今晚夜宴我不去了。” 谢小师弟望了望宋为,弱弱问道:“师兄…为何…”一句尚末问完,谢小端收了话头,道:“师兄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只是你自个儿千万留神儿。” 宋为抬起一手,含笑抚了一把谢师弟的头,“好。多谢师弟关心了。你且去张罗夜宴吧,我陪师妹一游。” 谢小端应声去了。我骑了小驴,穿了雪色轻裘的宋为骑了一匹米白毛色的瘦马,我俩并辔行于“仙街”。此情此景,怎能不令我怀旧,我的思绪飘逝,驴儿也行得慢了。 宋师兄深深瞧我一眼,“师妹在思远道之人。” 我有些局促,忙道:“诶!我既跑出来,便得自在。哪里还想什么呢!…师兄倒说说,此街为何名‘仙街’?” “此街乃我所创设的。原依岛上塍玉仙鹤坟的旧典,叫做仙鹤街,后来为了潘师弟,改作‘仙街’。”宋为秀美的眸子一转,轻轻叹息道:“岛上生活原本沉闷,潘易离岛远游,也多因不甘清冷而起。潘师弟离岛投谭之前来找我,我答应给他留一片桃源,等他想起旧友时,便如仙鹤归山一般,犹可回此林泉。由是,便请准师傅,创设此街。开下太湖之民上岛经商之先河。潘易逝后,人都言其为谪仙,为忆旧友,我便去了这鹤字。” “我想,这世上真有仙人。”我也低声叹息道:“潘大哥乃人中之仙。” “这世上无仙,超脱无忧者也谓仙也。好比师妹,虽貌若神仙中人,你可能无忧么?” “哈!”我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笑道:“仙人步长街,看景即忘忧!我此时甚畅快,无甚可忧之事!” “好,师妹既来此处,吃喝一番为要!唐国名茶,无非京挺、阳羡,这些师妹都不放在眼里,为兄便做东,请师妹喝酽茶,此茶浓如胭脂,此季饮用,最去湿气。” 宋为领我在一处茶庄大喝了几碗,果觉身上发热,口齿留香。我一路行着,便又揽了些烤鱼、烤肉,胡天胡地海吃一顿,逛了一回,停在一处卖糖人的所在。宋为便与摊主招呼了,上手自捏了一个人儿送我。我看时,又是我的小像,与我眼前的模样,倒有九分神似。我暗叹他确是异人,口里却嗔道:“师兄好没道理,你爱捏便捏一个好看的,何苦来捏人家这个一嘴油污的狼狈样子。” 宋为莞尔道:“我看师妹此时快活,最是好看。”方才还好好的,一时他眸中又现一丝凄楚之色,低声续道:“还望师妹留着它,作个念想。想你不多时,就要应师傅之请离岛了,再回时,也不知还能不能相见……” 我见了他的样子,好生不忍,“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又说这话。仔细我恼了,现在各自走去,以后见了面,也装作不识!若真如此,师兄之前的惠赠,我是一概不退的,且今后一有闲,便向你讨你之前欠我的恩情!” 宋为脸上绽出个微笑,竟似枯枝逢春又活,一时却又收了笑意道:“我是没心与你说笑。你只说一句真话,你从此后,愿在门中,还是愿回金陵?” 我收起脑际闪过的绮思,闭了眼道:“决意留下,绝不反悔!” 宋为敛容肃然道:“那么,师妹,我便把此话说于你知。门中目下,有两件要务,一在于朝,一在于野。你既不愿转回金陵,便只去做这第二件。” 我问道:“两件事,究竟何解?” 宋为道:“在朝的一件事,是因为我门中的焦鹏远师弟,曾于五年前受命打入吴越为间,现已做了他国大臣吴程的女婿。他已查知,自李仁达于两年前败于吴越鲍修让之手后,吴越王弘倧派吴程接管李的福州之地,王弟弘俶即位后,此命不变。但焦师弟已探知,吴程将于近期回国述职,其兵马也将换防。” 我一听此话,莫名欣喜,插口道:“那太好了!我唐国的查文徽将军与陈诲太守,现就近驻军建州之地,正好趁机袭取福州,一偿所愿!” 对,我知道,这就是景通的愿望! 哪知宋为断然道:“师妹差矣,万万不可!” “为何?” “吴程此人由文而武,重于智谋。他知唐国一直想得福州之地,又怎会在如此大事上留下这等破绽?所以师傅,一早就派焦师弟盯上了吴程,查知他假意带兵回吴越,实则暗地分兵待命,一旦我军查文徽与陈诲太守将军领兵自建州前往福州,他便暗地引兵突袭建州之地,同时派近地驻扎的疑兵,回防福州。如此一来,闵地休矣!” 我从燕云馆辛苦跑出来,心里一直提醒自己要试着不闻不问,忘记与景通有关的一切,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这点很难!李璟在闵地上花的心思,不用问,我也知道。我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急切地问宋为:“那师兄一定知道,门中对此定有应对之策?” “其实,姚师尊一早就料得先机。那日,也就是你临产之日,天机师尊与谢师弟二人,之所以会出现在金陵皇城,就是想伺机由孙晟大人引荐,前去二次面君。” “那…”我疑惑道:“姚师祖救我之后,为何不提此事呢?” “师妹不知道,师傅他后来对我说过,当时他见李璟为你已六神无主,当下便提出你的从慧儿有灵根,可以随他修道,以保日后太平,谁知皇上大怒不许,目现戾气,师傅随即离去;第二日,师傅造访孙府,见孙晟起居奢侈,心中虽有不悦,却还是把吴程之事告知了孙晟。孙晟对唐国,却还是一片耿忠之心,当下他就写了奏折,呈递上去。师傅也就放心离去了。谁知事过月余,师傅致书孙大人,却得知此奏折,已被魏岑等人所扣。皇上因你离去,欲寻文友解忧,故而又自抚州,调回了冯延巳。谁知,冯延巳撺掇皇帝不理事,自己却又把这大事交予手下小吏掌理。孙晟上书末果,上朝又见不到人,闯宫也不成,这事至今尚末上达天听。无奈,孙大人与师尊商量,派门中精干弟子远赴福州,亲见查文徽示警此事。据我所知,除已知详情的焦鹏远师弟之外,师傅还欲派周正清首尊前往。” “既有高手内定了,我也不操这个闲心!” 宋为气息急促,低声打断我道:“师妹,其实你若想回金陵,借此事最好。我可护师妹身入唐宫,面见皇上,向他叙说此事,也免得……”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我突兀的一问,令宋为收了话锋,顺着我指的地方看过去,却是个卖鱼干儿的摊点。 “师兄是局外人,你只知我脸上快活,并不知我心,苦如这干鱼脯——原想游着,却不能夠,只能干枯在案板上。那唐宫,我不愿回。” “师妹意思,宋为知晓。原也没指望你接这事儿。”宋为笑道:“庐州还有一档子事儿,就内定了师妹去做,惩奸除恶之事,云仙师想必乐意?” “哦?是什么事?” “据报庐州多次发生贩婴之案,官府追索之下,竟发现我门中的水月观主薛冰牵涉其中。但薛师姐的为人一向甚好,门中长老等都断然不信她会涉此案。所以,师傅自要派人彻查此事。因你新到,又无功而坐宝位,师傅正要你借机立威。做好此事,你和从慧,才能好好留下来。” “唉!”我从心里深叹一声,瞧了宋为,无趣地道:“师祖都安排了,我还能说什么?好在师兄你先告诉我,叫我心里有个底。” 宋为的眸光柔弱如夏露春雪,看了看游人络绎的仙街,最终,目光望向天上的流云,“师妹,你还是快活些吧。人有时,是不由己的,你头上,也不是只有老天爷。好在你暂别爱子,是去做一件大好事,你要宽心才是啊。” 我怅然望着手中他送的糖人,叹道:“我算看出来了,这里,也只有宋师兄待我真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夜月色甚好,定云在同门处宴罢,也自有新奇东西要赠给师兄,走之前,也要给你留念想。今晚掌灯时,就在归墟水榭,你若非迀腐之人,自来赴同门之约。小妹,一定烹茶煮酒相候!” “唉!你这个……”宋为脸上神色不改,“到时候再说吧!” 第169章 雨季赴庐(3)水灯 我作别了宋为,回转自己宿处,却迎面撞见揽桂冒冒失失地道:“师傅竟然不知!才刚天机子太师祖打发马馨颜太师姐,吩咐自今而后,师傅不住此院,而挪到太液宫居住,太师祖则循例挪到太清殿住。我等挪在侧屋同住。汐萍与淬月二位师姐已过去张罗了。师祖吩咐,您一回来,便回太液宫,今晚尚有大宴呢。” “知道了。”我心里早料到了,语音也懒懒地没甚波澜,“你们自个儿的细软收拾好了。后几日,我要离岛数月,你们在岛上等我就是。” 揽桂应了声:“是。” 我忽想起一事,对她吩咐道:“今晚宴后你到我房里来一下,悄悄过来,仔细别惊动了门中其他与咱不熟悉的人。” 揽桂在我徒儿之中,年岁最幼,长相平庸,胆子小,办事却谨慎牢靠,且她与汐萍和淬月相比,终究算个生面孔,因此我心里的主意也定了。 “桂儿,我有要事,到时别误了。” “师尊放心。” 她对我的称呼,依着门规用了敬辞,弄得我不甚自在:“罢了,小桂儿。你我师徒情如姐妹,不用那些。一同去太液宫吧。” 我和揽桂来到太液宫,见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天机子绝难得地带了笑意,招呼道:“阿云啊,你师潘易,虽不曾正式履任掌门,掌门令却已下。所以,算起来,你是本门第五任掌门。你是个女儿身,照旧例,因请女徒伺候你更衣,今便由汐萍、淬月服侍于你吧。” “是……”我这个是字方才出口,本门的贺千寻长老便打断道:“耿仙师因曾任国师,在道门的位阶当然高过我等。这守宫砂,便不用验了吧。” 我的脸顿时羞红,耳听得许多窃窃私语之声,天机子道:“掌门禁嫁娶之说,当年原是无尘祖师为修‘微尘决’的神功而设的,如今祖师羽化,神功有主,此规条亦复无用。吾今废此一条,千寻,你既为上位之尊,自今当提携后辈,友爱同门,共辅门主的宏业,知道吗?” 我心中暗暗沉吟,三长老的资历,原比师祖长一辈。师祖坐上掌门,就可如此说话。口气果是不小! 贺长老的长脸红了一阵,行了一礼,憋着气道:“是。千寻谨记掌门师弟之言。” “嗯。请掌门更衣吧。” 我换了一件掌门八卦道服,却不是我所偏爱的紫色,而是通体深蓝底子的广袖道袍,以黄黑二色绣线精绣了一个阴阳鱼图,配以象征道门至上位阶的杏黄绶带,显得我人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天机子打量我一番道:“阿云,掌门是不易当的。既受皇命,当忠王事。你明白吗?你需跪下郑重宣誓: 临事之时,抛却一己,蹈于汤火,奋义不惜,道心向国,永贞李氏。” 这也是个过程,我便依言下拜设誓已毕。 天机子将“三清冠”戴在我头上,又取圣物大“桃木令”,握于我手,将我手擎起,道:“礼毕。请入重华阁进斋宴,尔后,接取第一桩要务。阿云,这次要务,由我发,可下一次,就要你亲自定夺了。你接事后,准备三五日便上路,明日,我便领你到右岛机要处‘百目阁’,右岛文芷长老随同前往。” 天机子说一不二,我与范长老只有应诺的分儿。 天机子上前执了我手,吩咐道:“眼下要务,想必那小宋也都与你说了。师祖已派正清与你焦师兄入朝,去做那一难事。另一件易事,便由你一人去做:前赴水月观,察查观主薛冰的行止,查出庐州贩婴案真相,设法配合当地官员,纠出首恶,澄清有伤门中清誉之流言,清剿门中败类。尔后,你速回塍玉岛。” “这么多条,就我一个人?” “你放心,门中每处俱有暗哨。你赴庐州,路途遥远,每站都会有人接应于你。且你完成此任务之后,也有权辞去掌门之位。当年你师傅,就是考核了主上倚重的郑匡国大人,完成了门中急务,才有权辞位的。” “唉!”我望着这身老气横秋的道服,心里默念姚师祖交给的“要务”,终于明白,为何潘大哥要辞位离岛了。没法子,儿子还要姚端师祖教导他的文武之才,且我今后还要安身,先听他的吧。 随众来到太液宫一墙之隔的重华殿。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却全是素的!我向不戒荤腥,又贪酒,跟着景通住唐宫、别馆,吃好喝好决不必说。如今,唉!先吃着,到时候,在宋师兄跟前再打牙祭! 开宴时,宋师兄果真没有参加。天机子望着宋为空出的位子,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愠怒,叹道:“天生古怪,随他去。” 一旁的小谢,咬了咬嘴唇,纯纯地瞥了姚端一眼,柔声道:“师祖莫生气,今日正是无尘祖师和您在溪边领回他的日子,不是吗?” 姚端闻言想了一想,道:“是便是。可道门之中,讲究清心无欲,他却心系红尘,以末见生父为憾。其实,那位宋翁,又何尝——” 天机子喃喃说了这些话,却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定云,真正道家就该吃这些素斋,你就算不惯,今日也要做个样子。莫要想着重打牙祭,暗地轻慢这仪式、宴席。须知天下习道者,有多少人穷其一生求此衣而不得,求此宴而无缘呢。” 我脸红了,姚师祖幻花境的读心术,显然已殝化境!哎,什么都瞒不住!“是。”我低低应了一句,硬着头皮慢慢吃菜。 好容易吃完,我规规矩矩恭送师祖和三长老离去,方如释重负般把汐萍找过来,道:“萍儿,你去仙街,买点糊灯笼的彩纸和竹篾回来。月儿你去备些紫粉与水,我要制银呢。” 汐萍道:“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让淬月留下给你打点包袱吧。早晚要赶到庐州去。” 我道:“包袱我自己理就好了。你们同去,今晚岛上庆我登位,好看热闹得很!你们同去逛逛,我与师兄有约,眼下还有些事做呢!去吧。” “那小师妹呢?” “我一会儿打发她下岛有事儿,你们先去吧。” 汐萍二人对望一眼,喃喃道:“神秘兮兮的。” 我递了个银包,畅声笑道:“去吧,师傅我大把的银子在这包里,今日我请客,徒儿不管爱什么,为师都管账!” 汐萍早已出落地艳若百合,掩口咯咯笑了一阵子,“敢不是假银子吧?” “放心!为师给别人有假,给你们,保是真的!去吧!只是要一个时辰内回来才好。” 淬月道:“这位一向豪爽的,时辰紧些,也夠玩儿了,咱走吧!” 汐萍与淬月一走,我才唤过揽桂,对她道:“桂儿,另有一件要事要你速办。你听着,我要你马上潜回金陵,有两件事,一,你执我这封黄油纸信封手书,先去见孙大人,若不成也罢,你再去找冯延巳冯大人,务必将此信,递给他们其一,但切记先不必惊动李璟;第二,你要想办法,到慕容的医馆去,找你赏荷师姐,让她传话给她师父,叫他离了太医院,速和你同回塍玉岛,诊视宋师兄的心疾。后边儿的事,为师在信中也写了,要慕容晖之自己斟酌。你只管把这信递给他就是了。” 揽桂道:“师父,我不太明白。我去找孙冯二相,只要有你一个信物,也不难;但那宋师叔,自己就号称‘天下第一隐医’,且与那慕容医师还是一门两支的师兄弟,眼下在太医院又不好找……” 我也说得动情,执了她的素手嘱咐道:“桂儿不必多言。你也知宋师兄对我甚为照拂,况且,他是医者不能自医的。我心里也着急得很!你若寻得他来,为师此生感恩于你!” 揽桂望了我的神色,有些不安,皱眉道:“可是师傅,您不要忘了。您毕竟深受帝恩,万一此事给皇上知道了,他若不追究还罢,若他不肯依,那你……” 我心里主意定了,对她道:“你只管依我的话,我是心怀坦荡,什么流言也不怕的!他若这般小肚鸡肠,叫他用拂云剑与我说话好了!你只管去,若真惹了他,我便自到金陵领死罢了!” 不知怎得,我的话中已带上对景通的恨意,再细想想,原是我欠他的多些,口吻便又缓下来,“桂儿尽管去,李璟如今不同往昔,总是身居宫中不出,我请走慕容,他若知道了,慕容也必会应付。” 我说着,提笔写信,却故意笔法纤秀作闺阁小楷,不似我过往偏行草的路子,写罢封了一黄一白两封,想想摘了额前紫晶,一并交予揽桂。揽桂点头道:“好,那我便去了。” 我望着揽桂那一抹桂黄色的、纤巧秀挺的背影,一时心中庆幸:做为师父,我教她的最少,对她也不见得多好,可她方才口口声声都是为我着想,余者却没为自己再说一字,就这样甘心为我送信去了。有这样的徒儿,我心甚喜。 揽桂一走,我心稍安。果然汐萍、淬月已回。我自己摆弄一回,袖里纳了一物,提了一篮茶果,托着两盏水灯便趁这美人手般温柔的月色,往归墟水榭去。 归墟水榭的一泓碧水,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湖中湖,外通太湖,在月下荡起阵阵涟漪,柔柔地泛着淡银色的迷离冷光,平白叫这夏未添了一抹清凉。冷月清湖,我在水榭亭中石桌上搁了茶果——那日为他施针之后,我用尽自身微未医术,苦心无眠数夜,在茶中用些巧思,点心上费些心思,为知己,总也算值得。 一切备好,我自小竹篮中,小心取出荷灯两盏。 我特意穿了一袭紫纱拂地裙,此刻,独自蹲在湖边,依次放下两盏荷灯: 为唐国,有一盏。 还有一盏,为宋师兄。 我藏在莲心里的文字,有一盏全是国事。我希望孙、冯二相能都见到我今日送出的信,然后,把消息传给景通……只要唐国一直好好的,他一定可以在帝苑琼楼中钓鱼、走马、打球、下棋、抚琴吹笛写诗词,他就一定不会再想起我,他不念我,会想从慧吗?他真的不想我、不想从慧?为什么我想要他放了我,可他真的放了我不追,我又如此害怕、伤心、不舍?唉!我只看着灯儿入水,顺西风飘飘不稳,心里默念道:“我只要唐国好,只要唐国好。他好不好,不由我管,我不管…也不用想!” 宋师兄的那盏灯,是我为他祈福的。我也是医者,知道他面色在苍白中透出灰败青紫之气,加之身形枯瘦,双手指甲已现紫绀,显是膏肓之象。他自己心里通透,医术之高与我有云泥之别,说再多宽心的话也是无用。人事之路已绝之时,我只有求诸茫茫难测的天意。与他相识末久,却亲见他捏洒间的文韬武艺,他那样一个人,也被缚于天意。这也许是宿命的悲凉,逃脱不得,然,我为他不甘,少不得不自量力,要为他与天搏一搏。 我那日与他施针之后,也已向谢小端小师弟打听过,得知今日对他来说很是不凡:三十二前年的今天,正是无尘子和天机子在溪边遇见宋翁,捡他为徒的日子。那个宋翁,定是宋为的亲戚,然到底是他父亲亦或是祖父,亦或是别的至亲?不得而知。从天机子口中,我可以大致猜出这老头可能是宋为的父亲;听天机子描述,可知老者很爱宋师兄,可为何,之后的这么多年,宋师兄一直没找到老者除了姓氏以外的任何信息,老者明知塍玉岛所在,却从来末见过宋为和门中之人?老者的行为令人费解,也足以令师兄寒心。 我正因此惆怅不已,忽然只觉背后有一只瘦手抚上,柔和的内力倾刻间已缓缓注向我的背心:“师妹想什么呢?瞧师妹扎的水灯,虽说漂亮,到底做得仓促,还是不如我赠你的那盏灯儿精美…别动!”宋为运气并末有丝毫凝滞,柔声给我下断言道:“我看师妹,小时候中过胎里毒,当是…呃,那‘绕指’,现已解去,但发色乌中现紫,可知尚有残存之毒;再便是本门谭宗的‘牵情蛊’,蛊性不纯,施毒者不是门中人,虽毒性绵延可及终身,但不会有甚性命之危,要解此毒,唯有断情,师妹显然没做到;还有其三,江湖宵小给你下的飞烟散,用壮男胸口近心之热血制红丸服之,此毒现基本已解,尚有余毒未清。所以,师妹有此三毒缠绕,身体底子也强不了。好在你也算有点武艺傍身,到底有些助益。师妹,我先以化毒的掌力替你疗治一番,再给你三颗我制的清心丸,清去绕指飞烟余毒,你如今有本门内力护体,情蛊是伤不了你的,这便会好,你不用愁!” 我看他脸上依旧笑得甚为灿烂,似乎豁达潇洒得很,那放旷不羁的神色,一点也不像有痼疾缠身之人。 我不知自己回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是否已含着热泪?只见他那形销骨立的一抹瘦影,竟还如枯墨劲竹一般的挺秀,我控制了泪意,向他道:“如此美丽的归墟湖,我只是突发奇想,想放几盏别致的水灯,点缀一下这清雅的风景。” 宋为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微笑,声音有些发涩,却很轻柔:“凡点水灯之人,都有所思。师妹必是有所思,却不想让我知道。” 我站起身来,望着渐行渐远的两朵藕荷紫的灯影,也道:“小妹所思,不怕你知道。小妹只要唐国好,还求师兄好。” 宋师兄笑了一笑,轻轻摇头,叹道:“师妹差矣,你既身在这塍玉岛上,唐国兴衰,你又怎能问得?可见是言而不实,云师妹显然是别有心事;再者便是为兄我了,我也知道师妹是好心,不过我却从不信什么神力,只怕平白的辜负师妹,再欠下一笔怎么也还不清的人情债……”他伸出右手向着湖中的方向,虚握手掌数次,我细心卷在荷灯中的纸笺,竟如长了翅膀一般缓缓飞到他的掌中,宋为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再将右手一握,纸灰便从指间散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化作小小的几朵深紫焰火,一时湮去难寻。 “可知师妹的情根还在金陵呢。好在如今也瞒不过我了,此番你去过庐州后,我便向师傅去说说,保着师妹你回他的身边儿,说不定,有几个人劝着圣上,他心一软,便舍个皇妃的封号给你……” 我有点恼了,这个家伙看似通透,说出的话却与旁人差不了多少,“你就知道拿我说笑!人家心里面不好受,你若是好人,就别说这种话刺我的心!我也与你说了,金陵,我断不回去!” “唉!”宋师兄叹了一声,露齿笑道:“不回就不回嘛,我就是和师妹说笑的,你还真和我生气啊。” 我瞧了他一阵,见他脸上青紫之气稍敛,便问道:“我的大日子,你如何不来?上次救你一命,可欠我个大大人情,如何众人全来送礼,就是不见你?” “捧场的人多了,不在乎多我一个。”宋为嘴角上勾,坏坏一笑道:“看你,又恼了吧?你是当掌门的人,这般小的心眼子,可怎么好!” 我自袖中摸出给他制的银质人像来,也笑道:“掌门师妹不和你计较了。你看这小像像不像你?何时养得脸上多出点子肉来,把这几块骨头没住了,我便给你再做个俊些的!” 我将银像递给他时,只觉他的手又枯又硬、寒凉如冰,触碰间勾起我怜惜之意,又道:“宋师兄既是大丈夫,该要听劝。我看此岛虽好,湿气却重,你也知这气候,与你的心疾最不宜。我不若找我行医的朋友来贴身照拂于你,等过段时日,让他带你到金陵,在他的医馆静养,金陵气候温暖,正好……” “师妹好意我清楚。”他眼中的急味,似乎不以我的话为意,嘴上却道:“我知师妹是心善的人,处处为我想着。只是此事…”他已在轻轻摇头,却不忍拂了我的意,只道:“容我想想,以后再说吧。” 我与他认识多日,已知他为人甚倔,性子又孤冷,不是那般好相与的。前段时日受他“水影针”的丁觉生师兄,看来已伤了元气,听谢师弟说他出关已数日,竟连行走都不易呢。 我见他不允,忙道:“我已烹茶煮酒在上面水榭相待,请师兄且去小饮几杯吧,请!” 第170章 雨季赴庐(4):茶 猫 船(上) 我同宋为对坐水榭亭中,幸而我早有准备,煮水烹茶、温酒待客,一应所需,俱已备妥。最妙的是这茶。我溜出燕云馆时,汐萍她们已为我取了些京挺、阳羡,只不过,我这回请师兄喝的,绝非这些贵人可得的俗物。我前段日子,也曾细研一个方子,此方据称是东汉张仲景大师所开,号称可以延扩心脉、疗治心疾,我见方子倒也易得,便用些小心思把药依方煎了,得了极酸苦的浓药汁,再辅以八珍香茶,古法梨膏,尽掩药气,调合滋味,也颇费周折。 煎茶一时,热气腾起,我自篮中取个青绿密窑小瓷坛,仔细打开了,以小铜勺取了些药汁,置于他的杯中,笑道:“莫急,再候一时就好。” 宋为的神色颇欢愉,只是他久病憔悴,形容已损,终不似那帝苑中人眉目如画。一时炉上八珍茶已备,我便与他和药斟于定窑杯内,又自取了丁香花干屑、梨膏、冰糖适量,一并与他配了来饮,摆弄多时,才又道:“喝喝看!” 宋师兄低首啜了一口,眸子里的意思变了几变,显然已知茶里乾坤,口气却是淡然:“劳你费心。只是我这人从不爱欠人恩情。今也送师妹个衬得上你的东西。” 我见他神色不变,并不为所动,也淡淡笑道:“小妹的茶,你是白喝不用还的。师兄一早悄悄带了宝贝来,分明早想送我,却拿我的茶说事呢。” 宋为脸一红,讷讷说道:“师妹不要误会。我也喜爱师妹的茶。只是...我这人一贯不会...” “呵...”我放开笑道:“喝吧!专为你配的,不图你夸我!” 宋为道:“茶是极好,师妹仁心,堪配此宝!” 他说着自他那领雪色轻裘的腰间,小心取下一物,道:“这管短玉箫,是我的好友——号称‘江北箫王’的李冠李公子的巧手杰作,其音色柔婉悱恻,过于凡品;激脆明丽处,又近似名笛。当年我好容易向他求来的。如今这病年年加重,也没甚气力再吹它了,如蒙不弃,就赠给师妹吧。” “师兄那日所吹‘笛曲’,原来用的便是它?” “正是。” “敢问那一曲是什么曲子?我听着,哀艳得很呢。” “师妹不知,此曲乃是箫王李公子为原先的唐国佳人孟芸芸所作的。曲名《断肠相思引》,这位佳丽进宫之前,与箫王李冠相识,后来年轻轻的便不在了。李公子伤心欲绝,闭门七日,创得此曲。再后来,他自江北过金陵游历,正好我做了金陵的分舵主,他又说我这人身上有什么‘幽怨之气’,便发慈悲把整卷曲谱都赠予我了。临别之际,经不住我劝诱,竟把这管‘紫云’一并送给我。” 我由宋为的瘦手中取过那管紫玉箫把玩。见此箫的箫壁甚薄,微泛宝光,箫身玉白之外,竟透着紫气,如通灵之物生了血脉一般!我拿在手中,吹了几句,竟不觉又吹了那日雨夜出逃前所吹的《青鸟》。我心里怨自己不争气,停住不吹,笑了一笑:“好东西,我说收便收了,不与师兄客气了!” 宋为的脸上绽了个笑容,难得露了那一排皓齿,倒显得干净秀雅,趁月看去,平白俊了不少。 第二日天色方明,姚师祖与三位长老便领我前往百目阁。其实我此时已是轻车熟路,原来宋为师兄带我同去的机要库,就是百目阁中最底层的秘库。这个秘库是门中高阶弟子均能入内的,但前提就是破了外间儿的金锁阵;而后向内走,可见三间秘库,我均已去过,但范文芷长老,此时又给我一管锁钥,姚师祖道:“看你进门破阵的熟练样儿,想是小宋又提点于你了。阿云啊,这管钥匙,可以控制机关开闭,走秘梯进入天目阁,接洽门中掌理机要的同门——原是宋为,两年前此位空了出来,现暂由三长老同理。你看!” 姚师祖轻扣白墙,墙上莫明开了个暗格,露出一个锁眼,姚端师祖打开机关,锁眼带着钥匙缩了进去,复又合好了一面白墙——上面莫明又现一幅人像,细细看来,是位羽衣鹤氅、神采萧然的仙道,细辨五官神情,我却不认识。 天机子道:“阿云,行礼。此乃本门祖师无尘子盛无名。” 原来如此。盛无名制出寒食无香散,于我杨氏有死仇,可就我所知,他许多所行所为,都堪为英雄义士之范,罢了,我行个礼吧。 “阿云,你取出小桃木令,将其放在祖师左手,即可放下云龙闸,发动外阵;若你放在右手,则关闭外阵。若你趁方才锁眼末入墙之时,将令牌放在锁眼口,则紧急停止阵法。你方才进门之时,可将令牌置于外闸之后的机关石后,则进门时自动关闭机关。另外,这管锁钥,还有一个用处。你跟我们过来吧。” 我跟着师祖与三长老走过三排物架,见它后边莫名垂下一条软竹梯子,贺千寻长老道:“掌门师妹,我老胳膊老腿的,就不上去了。” 天机子笑道:“也好,文芷、天衣、千寻,你们都不要上去了,在下候着便好。” 天机师祖此时与我近身并肩立着,刚还和颜悦色的,不知怎么忽然脸一沉,肃然道:“文芷啊,你那只猫可要养好了,没我的话,不准给旁人养。” 范长老显然也是一头雾水,歉然笑道:“奇怪,掌门师弟你向来不喜养猫,如今怎么关心我养的小白猫了呢?您提得不巧,前几日,我因家事暂离岛上,已暂时抱给谢小师弟管它了。” 天机子低低叹了一声,原因实难揣度,他眼神复杂地呆看我一瞬,等着三长老退了,方道:“阿云,现在,便领你去看门中的绝顶机密,跟我上来吧。” 第171章 雨季赴庐(5)秘档 门中绝顶机密是什么?我怀着满腹疑惑,跟着师祖上了楼,见小小的竹楼之上,整齐码放各类卷册。 姚端端正的脸上神情难测,轻拍我的背,神秘兮兮地说道:“云儿从别馆里出来,定知道一桩悬案,皇帝的美人陈盏花,被一高手刺死在自己宫中。现场留下云儿你的独门兵器——一只锡丸剑。你的锡丸是成对的,为何那含香轩中只留一只呢?因为现场那一只锡丸,是你宋师兄所制,由门中的一位姐妹:菡香,放在含香轩中!” 我气得淡眉蹙起,额头上的微微灼热,想是那朵火云已现,“菡香,是陈娘娘身边近侍,原来盏花是门中人所害!” “你这人就是如此毛躁,陈妃并非我们所害。而菡香自分舵取来宋为所制赝品,放在现场,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目的,却是为了救你!” 看着天机子那一本正经的样,我不觉大怒:“拿我兵器栽赃我,还说是救我!” 姚端道:“是。因为皇上必不疑你,而朝臣,也会觉得陈妃死于宫廷争斗,虽疑你,却没奈何;更重要的就是,此案真正的凶手,会因此拼命把所有疑点指向你。而皇上,因为对你的疼爱,对质疑你的人产生反感。而且,做这等事的人,谁会蠢到把凶器留在现场的?现场谁的反应最激烈,凶手就是谁指使的!皇上就算不甚精细,可他也甚灵慧,对此一定明了。我敢断言,皇帝与此人之间的心结,一定就此种下了!” 听了姚师祖的话,我仔细一想,果然想到那天,悲痛之外,一口咬定我是凶手的人是:陈觉! 可是陈觉是盏花的族兄,虽说不是亲的,可是关系匪浅,陈觉又为何要指使他人杀死族妹,彻底断了自己了解内宫情况的可能呢?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你一定认为不可能。若你看了楼中秘档,便知其中利害。看吧。” 我接过泛黄的卷册,轻轻翻看,不觉大吃一惊: 昇元初,陈魏冯见用于皇长子,由以冯见爱于上。刘赠冯金十万两,冯乃强买金陵(帝姊广德公主)何驸马宅,何及族人误以此为帝意,其族含恨出,何奔至刘辖地,其后以忧抑死。 后,陈诛褚仁规见宠,刘赠陈金六十万之数,陈置田亩豪宅无算。 保大初,二冯见用,而嫡庶析产,刘阴使人谋占高审知祖宅赠冯。高家不服,与冯家争而冯家误伤人命,后上谕冯买下高宅,刘使人平之,费金以百万计。 后,宋以耿先生见宠,总领朝事。陈、冯争拜其门下而互为喉舌,勾连于魏李,外结于查,五鬼用事,刘多贿于冯、陈而薄于另三人。 次冯延鲁及陈以兵败将诛,遇魏冯救而改流远地,冯以弟见罪,贬抚州。魏上位任事,始知刘之贿冯、陈而薄于己。陈复起,多得力于魏,上位后无报恩意,反勾结宋,短魏于帝前。是以魏陈不睦。 魏欲倒陈霸位,陈欲去魏专朝,二者不睦已久。 孙派诸人,素恨五鬼,查以远道,冯以被贬,李以位卑,皆不足虑,所患者魏及陈也。孙乃求我门中人,秘搜隐事,得陈之妹实吴越人,且陈于吴越境有私兵。孙乃使中人白于魏,魏知之,欲劾陈。门中觉得此时让魏岑弹劾陈觉,时机未到。故又复使人白于陈,陈知外畜私兵乃臣之大忌,当年实为自保于朝而行此。由此又深恨于陈。二者初时同党友情,已荡然无存矣。陈恐帝见疑,又疑其妹原非骨肉,入宫前曾见吴越使,深恐其已知陈府私兵之事,复见其妹无宠,不能襄助于己,反为人所制,乃釜底抽薪,行此禽兽事矣。 我知道,秘档中的陈、冯、查、魏四人,我多少知道,李则为景通提起过的李征古。宋则为宋齐丘,孙则为孙晟。可那个刘某又是谁呢?还有,门中又为什么要借党争之事,加害无辜的陈娘娘呢? 姚师祖道:“定云,门中只想挑明魏陈二人不和,让他们相残之余,招致皇上不满,而双双被去职。可我等并没想过要害盏花娘娘一命。但我看现在的局势,也未必对门中不利。从皇上最近的用人来看,皇上已疏远魏与陈二人,对我国事有利无害。而且,现在你知道,陈觉为什么要急于指你为凶手了吗?” 我摇头道:“不明白。” “因为这样,他不仅可以金蝉脱壳,摆脱杀妹的嫌疑,还可以让魏岑弹劾他的计划彻底落空。他也可以借刀,将你除去。这样就除掉了你对皇上的影响力。当然,这仅为门中现在的猜测,刺杀陈妃的凶手究竟是谁?他是如何避过菡香的耳目,用剑杀害陈妃的?除了陈觉以外,有没有其它人欲置陈妃于死地?这些尚不明了。但无论如何,这位陈大人,总是脱不了关系。而门中想做的,是想法儿制造内讧,设计除掉五鬼中最误国虐民的魏和陈,达到先帝与无尘祖师在天机门初开时的约定!” “原来如此。那么,师祖一定也知道,那个多次行贿的刘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钱,又是打哪里来的?” “那个刘某,指的是贪官刘承勋之子,刘彦贞。那银钱是何处来的,云儿你也应当明白。你再仔细想想。” 刘彦贞,这人我不知道,可刘承勋,当年贪没德昌宫之案…… “莫非这些贿金,俱是德昌珍宝所换?” “不错。刘承勋以老病去世之后,其子多次多事重贿冯延巳等人,得为一州之长。又为了稳固其位,多行不义。早晚门中会出手,收拾于他。” 我闭了眼,暗暗吸了一口气,朝中的暗流,无处不在,甚至波及于江湖。可是我不愿我和儿子及徒儿们身涉其中。现在,我又后悔身在天机门中了。可是,一步行差踏错,想后悔,难了! 第172章 雨季赴庐(6)茶 猫 船(下) 我从百目阁下来,在汐萍手中接过从慧,喂了奶,再细看儿子,越看越觉酷似景通。我不觉低叹了一口气,慧儿提醒着我,抹不去唐宫的记忆,剪不断的情丝,牵向…… 我偎依着儿子软软的身子,勾起无限的柔情,汐萍道:“姚师祖说了,孩子先天体质不好。脾胃虚寒,所以,自今日起必须抱走,接受师祖亲自调理。” “这可不好。”我忧心忡忡地瞧了儿子一眼,“姚师祖文武之才,我信得过,可我即将前往庐州,丢下儿子,我万万舍不得。” 汐萍默默看了我一眼,“师傅,小皇子只是体质弱一点而已,交给祖师是最稳妥的,你若带他去庐州,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受得长途跋涉!” “那我,那我就不去了!” 汐萍又柔柔抱过慧儿,“师傅差矣。你方信誓旦旦入了门中,如今第一件要务你便有所迟疑,那以后……” 我凝神想了一会子,想到天机子多次云游,也是一个野性子,越想越不放心,却又想到了“天下第一隐医”宋为。我一把抱回儿子:“我去找宋师兄吧。” 我抱着从慧来到宋为的宿处。宋为正在逗弄一只白色的小胖猫。他的室内清雅绝俗,见薄纱屏风上墨痕犹新,显然他新近绘了一幅墨竹。我抱了从慧,正要开口,宋师兄瞥了我一眼,搁下猫,笑道:“你啊,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儿子给我瞧瞧吧。” 我把从慧递给他,想不到这小娃娃见了他竟先是不哭不闹,一瞬咯咯笑了一阵儿。 宋为眼看着从慧的小脸,一边不经意道:“耿师妹,‘香瓜’太肥了,走不动的,替我抱会儿吧。慧儿尽管交给我,你去庐州之前,就能调理好了。” 我有些迟疑,他等闲一看,就知道婴儿的病不成?所以我明知故问道:“你可知道,我儿哪里不好?” “哼。”宋为低哼一声,明眸瞟了我一眼,信心满满地笑道:“先天的,脾胃虚寒,十天,每日一副汤药,可以永绝后患。” “师兄…我信你!”我抱了这猫,沉的很,我伸手摸了两把,“香瓜”喵了几声,“师祖不喜欢你养猫,要你养病为要!” 宋为脸上笑意渐浓,“放心吧,师妹,我且死不了呢!只要我自己不放命,那阎王不敢收我。” 我弄了一回“香瓜”,方自他手里接过慧儿,他也抱过了“香瓜”,我见他手指甲上的紫气果然褪去不少,心道宋师兄果是神医,找晖之来照顾于他,恐怕难逃班门弄斧之嫌,但我是好意,此时也不顾了:“师兄,小妹此番赴庐,费时多日。我想,找我的好友慕容太医前来太湖,过阵子,让他带你去金陵。金陵气候干热,有利于你,我……” 宋为眸子里亮盈盈的,微露皓齿笑道:“我知道师妹是为我好。只不过门中有事,这次要我亲去,我也没什么工夫。你那友人,既是太医,不可轻动,你快消了这念头吧。我这便去药庐给慧儿配药,待会儿打发谢师弟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你听我说,我……” “师妹早些回吧。为兄还要先喂饱了香瓜,不然等它瘦了,赶明儿老范饶不了我。师妹你也要去师傅那里,先了解薛观主她们的基本情况。半个时辰后,我找谢小师弟到你那儿去一趟。” “好。”我下几步的行动,他早就替我想好了。哎!且去寻师祖摸清庐州的情况再说吧。也不知揽桂的信儿传得怎么样了?哎,哪儿都不省心呐。 听师祖告诉我说,薛冰年未满三十,入门却有二十八载,她原是无尘子的义女,也是史守一的养父史太医的女儿。据说当年史太医被申渐高一事所累,离开了太医院。他的正妻薛氏,原是凌国公之妻的内侄女,却因他被贬,那薛老爷急逼二人和离,令薛氏改嫁吴廷绍之兄。后史太医走出情伤,娶了史守一养母淳于氏为妻。而薛氏却因这遗腹之女,备受夫家冷遇。无奈之下薛氏只好使心腹抱着婴儿来找史太医。当时史太医刚自无尘子处得了寒食无香散,接下那毒杀皇族的秘事,自觉前途未卜,又不想使娇妻淳于氏见怪为难,便将婴儿从母姓取名薛冰,又转托给无尘子。谁知这孩儿长成,心性极刚,不肯相认史家,遂至于此。 那薛冰为避史太医寻问,远避庐州多年,因才智人品过人,深受历代掌门重用,但此次却卷入这贩婴案中。 这也是我起程时得到的唯一信息。时光荏苒,从慧身体果然恢复了。我嘱咐汐萍别来送我,免得我见了儿子,又摇摆不定。 我自太湖埠头上船赴庐,宋师兄又不曾送我,哎,到是这个谢师弟和腿脚受了伤的丁师兄等人均来送我。我怀着惆怅之意,又摸了香瓜几把,方背了紫花布包裹,卷了随身一应物件,往庐州去了。临走,自然还惦着一件事儿:揽桂的信儿,怎么样了? 第173章 揽桂投书 吴揽桂这个小姑娘,是在五、六年以前,我参加“参驾大典”,被敕为耿先生之后,才被我收为徒弟的。在我的印象中,一众徒儿中,她年纪最小,最一般,但真格儿的,最听我的话。 以下所记的东西,我是在庐州事了之后才知道的。揽桂这次的投书,是彻底的失败了。引起了后续的一连串的变故。因为此时的我,不知道我到庐州后,会有一大段凶险至极的日子,后来更会牵连进侯晶晶的案子,不知道我又会以那种方式再见景通,不知道我会面对那些痛苦的抉择。 回望揽桂的经历,便开启我后续的未知命途。 揽桂拿着我的书信,先去了慕容的“赛华佗”医馆,拿了一封信交给了她师姐赏荷。错就错在,揽桂告诉了赏荷,要她把我没有署名的密信交给已在太医院的晖之,因为我是秘密潜回来联络他的,自然不好在信封上留下他的名字。赏荷答应了揽桂,就亲自跑出去递信。可晖之没说什么时候回医馆,传信进太医院,又比我设想的麻烦的多。所以桂儿便不在师姐那儿久留了,她决定立即去下一个地方——孙晟府。 可是不巧,汉国入寇的重要军情,忽然从守将刘彦贞处传来,朝中有识之士暗里分析,此事可能有假。但如今,汉国君主刘承祐虽暗弱,身边的强将郭威、及其内侄柴荣、女婿张永德等,却已渐成气候。所以李璟已就此作出反应:派大皇子弘冀去守离汉国最近的南都。 孙大人认为此举风险过大,属于将储君置于险地。为此进宫劝谏去了。揽桂想到冯延巳新近复位,与我又有些交情,所以便在孙府留了个字条。凭她的印象,写下我信中的意思:力劝查将军不可妄动雄兵。 揽桂在孙府门人的帮助下留了字条,尔后带着我的信谒见冯延巳。她仔细转述了我的建议,并告诉冯大人,这是天机门的情报。 冯延巳满脸堆笑,告诉桂儿:“本相知道了,一定会转告查将军,劝告皇上。” 到此两封信都送出去了。榄桂舒了一口气,回到了赏荷处。却见到了不值班,回家的晖之。慕容拿了这封信,看了又看,失笑道:“桂儿!错了,这上面写的是劝查将军不要出兵的话,和我哪有一点儿关系?你家尊师,到底要我做什么呀?” 这时候桂儿才吃了一惊,原来她误把交给晖之的求医信交给了冯正中。 但这次慕容并没当一回事儿。揽桂向他说明缘由之后,他很快以旧日师兄相邀为名,向太医院提出辞呈。也许为了从此与我了结,李璟很快准了晖之之请,恢复了自由身的慕容晖之,踏上了原来他想来、却也不能来的地方——天机门总坛塍玉岛。但他来了,也没能碰到宋为,原因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揽桂的投书真正的祸端,开始于冯延巳手中的信。冯相从桂儿口中得知吴越撤兵有诈的事,但出于私心,他并没有警示与他同在太子府的同僚查文徽。而且,他看见我的求医信后,出于私心,又告知了他的妹妹。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只让桂儿传个口信。哎!当时这样做,只是想让孙冯二相及晖之知道我的郑重迫切之心而已,哪里会知道,人心难测如斯! 第174章 行船弄险(1) 我登上一叶扁舟开赴庐州的时候,并不清楚揽桂遇到的那些波折,也不知道庐州远在江西,虽在唐境,正临九华山地界,却原来如此遥远!这些我都没有想,我只是恨宋为为何又不来送我?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去庐州路上的五个多月里,我到底会遇到多少波折。这一切,从离开太湖,骑马行陆路开始。 我出发时准备是很充分的。汐萍也为我准备了足量的现银,淬月事先给我支会了附近专做岛上生意的马贩,上路的时候,马贩给我找了一头乖顺的小驴,由于它顶门有一撮白毛,我给它取名“飘雪”,刚好与我定云的名字相配。 我骑着雪儿上路五天,天气转凉,一场秋雨阻了行程。我投宿在无锡城外“风来栈”。有道是财不露白,可是我偏偏露了财,早晨吃罢了早饭,我在店房闲着无事,坐看两个年轻人对弈玩耍。局前经不住一位住我对门儿房间的老者相邀,也下了注,押一个看起来顺眼些的小个儿小子会赢。 谁知道看得入了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半局没到,我坐不住了,当众指出对局的两个小厮全在做局,坑骗同店观棋下注的住客! 我说着金陵口音与那当局的两个淮南人争得眼红,声儿大的压过了外头的雨声,几近动起手来,那小个子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我与这位棋友根本不相识,下棋乃是各凭心意,哪里有做局的!你这般说,分明轻慢吾等,怕输了钱拿不出来,于你脸上没光,才这般撒泼挑事的!” 我也红了脸,放了我那野性子,怒道:“一派胡言,这棋哪有这样下的?故意把自己生路堵死,下招明明可以自救,却白放一子!看你先时棋路,你围棋棋龄当在八年以上,怎么可能没有看见这条生路?分明是做局骗钱的,还要蒙骗于我!当诸位都不知么!” 另一位黑胖棋客道:“你这娘子真不省事!需知当局者迷,保不齐他猪油蒙心,一时疏失了呢?你为何将我也骂了进去?” 我笑道:“恕我直言,您也通为一党!大家来看,这人原没有赢面,为何如今却要赢了?须知你是后手,如今局面,除了对方纵放以外,都因你方才用了暗器手法,在盘上多放一子!大家可以点目来看!” 此论一出,客店中人声嘈杂,都道二棋手不是好人,那黑胖大怒,与小个递个眼神,卷了银子,掀了棋盘,要与我动手! 忽然一只白胖小猫,挪得极慢往人堆里钻至我的脚边,听一个男子,声音如云遮月一般,唤道:“香瓜!莫到那里去!” 我抬眼望时,好个俊俏少年,丰神秀逸,白衣无尘,果然林下仙客,世上神仙,见他秀眉如墨柳方画,明眸如春波含烟,鼻如悬胆,唇似初樱,天庭地阁,无不尽善,人又甚为苗条,想我画人物也有不少,未见有如他的,想潘安、宋玉若存,必定愧煞,那样长身玉立,万物皆为他而静,门外那雨声也好似轻了下来。 那人抱猫在手,向我腰间瞧了一眼道:“这位娘子,你既输了,便要服输。你若不服,听我的话,大家平心静气再下一盘就是了。” “这位公子说的轻巧,此二人做局骗了许多银钱,定是奸狡之徒。今日拼去这些银子不要,也要与他理论一番!” “诶!”那白衣公子不以为然道:“理论便能怎样?大家听我,各退一步,你二人退了银子,邀众人重新看局,便好了!” 小个子棋客道:“棋局已毁,你红口白牙诬我二人做局相欺,又有何证据?!既没证据,开局讲如的押注,如何能悔?!” “小可倒是记得刚才的棋局,重新摆过,不过须臾间事,只恐大家不肯信罢了!” 一看客道:“古时倒有这种把戏,我等倒未见过。这位公子且试一试,若你恢复得对,重新点目就可知那人是否多一子,若复得不全,就算我等损了几两银子,看公子玩个新鲜吧!” 那公子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抬指往棋桌处只指了几下,那棋盘顷刻原样摆好,黑白子顿时如解得人语一般,按他所指渐渐成局。那俊后生含笑走至局前,拈起一个缺了一点的云石棋子,笑道:“暗器不精,方才你借手劲将子弹出,隔空让它上桌摆好,可惜地方不曾充裕,碰着旁边一子,崩坏云石棋子,这位先生,不若退了银子,两下甘休。不然,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平白坏了名声,何苦来呢?” 一语甫毕,早有看客惊起,将黑胖所卷银包抢过,掼在地上,众人哄抢磬尽。我也无心去抢银子,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一时又压了下去。不禁举步朝白衣客身前靠近几分,欲要问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公子望了我腰间紫玉箫、描金小荷包(半玉宫绦,已藏包中),淡淡笑道:“小娘子如何有这管玉箫,须知这箫是我多年前赠予那宋为的。你莫非与他沾亲带故么?” 我心里明白,原来此人就是“江北箫王”李冠,果然不俗! 我道:“原来是李公子!这管宝箫,正是宋师兄相赠的。不知公子手中的香瓜猫儿,从哪里抱来?” “小娘子原来是他师妹。你有所不知,我为创制新曲,自江北前来太湖采风,两日前到塍玉岛去瞧老朋友。我看那宋为看来病得不轻,保命都难,哪里顾得它!巧得是原主范长老又到汉国去了,我见它可爱,向宋兄要过来抱几日,今日要还给风来栈主,他亦是门中人,只托他得空还回去,它这么重,带着不好赶路。” 我听他说到宋为,眼圈不觉红了,叹道:“我原不该来!就知道他那里缺不得人!他虽是杏林高手,如何给自己医得!” 李冠眼神黯了一黯,喟叹一声,柔声劝慰我道:“小娘子不必忧虑,令师祖天机子现在岛上,他自可无忧。有你挂记,他也有福呢。” 我道:“李公子不用见外,小道姓耿,以号行名,唤作定云。” “云…”李冠眸光一软,噎了一字在喉,复又沉声说道:“云贤妹的大名,我已早知。道家清苦,贤妹这样的人,实在不宜入道。不知云贤妹欲往哪里去?” 我道:“且往江西庐州地界,办一桩门中事务。” “这就巧了,我欲到九华山简寂宫,去寻观主渡真道长会晤,便正好结伴而行吧!” “如此也好,就依尊意。” 我与李冠分住在风来栈二层的天字一号、二号房中。这夜雨势已微,但淅淅沥沥下了整宿,我骑驴走了五天,到今日已是累极了,一夜好眠,竟连儿子也不想,一丝梦境也没,直睡到天明时分。 到早晨去约李公子会帐登程,却发现他兀自浓睡未醒。站在他的门外便听得微微鼾声了。我背了包袱,先到大堂会帐。却听住客及客栈老板伙计等人,无不议论纷纷: 昨夜店外的马棚里,死了六个黑衣人!今日太守已带差役到现在来查验,看来少不得客栈要受池鱼之殃了! 一夜之间死了六个人!尤其诡异的传闻是: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都在盛年光景,从身板和指上的老茧可知,这六人都为武林高手。可他们遭人伤命,全身却无一点外伤,浑身竟连个针眼儿也不见。官府仵作银针探喉,未见变色,显非食毒致死,然死者面容痛苦,乃心疾惊悸而死之象。复验其血,实有剧毒。 官府怀疑是江湖斗殴,吩咐拉走六具尸体,并告风来栈店主徐风来,不准外出,随时侯询。老板无奈也只好答应。没奈何,徐老板按官府吩咐,吩咐众人暂时不能离开,我也是无奈,只好继续关着不走。 时辰只到中午,徐老板便通知住客可以自便,我满腹狐疑地卷了包袱,会了账,牵了我的驴儿和李冠同路往庐州去了。 一路上我在想马棚里的六个死者,问题太多了!到底为什么凶手要杀他们?官府说是要查,为什么还没盘查就放掉了风来栈的所有住客?天知道,哎!反正人又不是我杀的,管他呢! 离开客栈,我和李公子一路同行,走到某处乡间一片麦田之侧的野径上,天蓝云轻,空气清新,飘雪的旁边,慢悠悠地走着李公子的那匹白马,李冠漫不经心地坐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倒楣缠人的胖猫,我交给徐老板还回去了。左右他也是你们那派的,不会卖了它。要不我跟小宋没法儿交待!诶,贤妹,我说,你这是惹了多少仇家?害我为你忙活了一宿呢。” 我前边心情挺放松的,可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心弦蓦然一紧,“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李冠道:“那马棚里的六个人,全是奉命来杀你的。他们是杭州人,也就是说,他们是吴越人。贤妹,快点想想,你在杭州,有仇家吗?” “人,是你杀的?” “不瞒你,是。”李冠嘴角竟带着笑意,昨晚,我去看看我的马喂饱了没有,竟然看见这几个厮,扒在房顶上朝下边偷看呢!我本也不想招惹他们,可无奈他们行事太不密了,竟然用传音入密说话,还被我给听出来了!他们说奉上头之命杀你,之后可分黄金十万两!贤妹,没想到,你这么值钱呢!你不知道,我这人为朋友两勒插刀,再怎么说也是仗义的汉子……” “所以,你毒死了他们?” “哪能啊。”李冠脸上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儿,“我只是拿小宋当年换给我的几枚针随便朝他们的穴位打了几下,而且,我真告诉他们了!叫他们暂时收手,不要乱动,如果不动,这个针是没毒的,等过了半个时辰,你们就能行动自如,马上去塍玉岛讨解药,丢了的功力,后边儿还可以练回来;这是宋为告诉我的嘛,但是,我也警告他们,不要乱动,不要自行逼出毒针,也不要相互运功,否则毒入心血,神仙难救!可是这几个人,没有看见我发针,竟然以为我是在诈他们,不仅乱动了,还想扒开屋瓦给你吹迷烟,我的武艺是不怎么样,看见这,想想你的武艺能挡得住他们几个大男人?想到这,当然还是要打几下的。结果呢,追打之下,又回到那个马棚。他们几个算是不错了。你也知道,小宋身体不行,医术固然不错,用毒更是可以的。要一般人,肯定立刻就动不了了,只要不剧烈地行动,绝对不会有事。可他们几个太自信了,打就和我打了吧,反正打架我也不行。可他们明明感觉自个儿不对了,还是想运功逼毒,结果呢?一个也没活成!造孽呀,没解药,我可救不了他们!” “你…你不是江北箫王,是个文士吗?为何你会宋师兄的水影针呢?” “哈,贤妹好偏心!”箫王大咧咧地说道:“我当年送他一管宝箫,他掌管那么大的分舵,不得送我点儿好东西?他既送了我,总要包教包会嘛。” “那…那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呢?” “又问呆话了,我问他们这么久,啥也没有问出来,他们是谁派的,为什么要对付你,我怎么知道?” 唉!我招谁了!“那,官府明明要追究的,怎么就不追究了呢?” “风来栈怕过什么?有天机门和孙相撑腰,多大事都可以了了。为了几个来历不明的死人,大名鼎鼎的金算盘徐风来,还不做生意了?再说了,吴越国跟咱们是世仇,太守他指不定怎么向上报呢。皇上现在忙着打马球、写诗玩呢,能顾得上这些小事儿?走吧,走吧啊,马上又要走水路了,咱们先找个马行,寄放咱们的坐骑吧。” 第175章 行船弄险(2) 就在那初秋雨后,无锡城郊的麦田之侧,我侧目看向李公子的那双眼,温柔隐忍,带着那么一点点忧郁,竟像极了一位故人。他像谁呢?是潘易?史守一?还是萧阙,慕容?都不像。难道那样的眸子,像李景通?不,李璟确实这样看过我,可这都是前尘往事,不必提起了。难道…… 哎!行路途中,身为旅人,多思无益,且走吧。 李冠穿了一袭如雪白衣,如同素色梅花上初着的冰雪,人却是悠悠闲闲地骑着白马,似乎对昨晚的变故毫不在意,对于那六名高手之死,也全然问心无愧。 我二人各怀心思,出离无锡,来到一处马行,李公子自然地牵过我的驴子并他的白马,只用半盏茶的工夫与老板谈妥了价,含笑嘱咐我道:“这匹飞琼跟我数载,这次我去九华山之后,返归江北,便不会再到此地了,到时还请贤妹替我赎它,好生看待呢。” 我想,这李公子用毒厉害,杀刺客神情自若,倒是挺在乎自个儿的坐骑。重物轻人,非英雄也! 心里这般想着,望着软和的秋阳里,李冠那张绝世的俊颜,我却还是生气不起来:怎么说人家也是保护了我,人家与我非亲非故,不要命地帮我打架,我还腹诽人家,实在不该。 我虽然不知道谁要害我,可我心里清楚,我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别人不说,只说钟皇后和冯美人,有时候我扪心自问,要是我与她俩易地而处,我可能也恨极了分宠夺爱之人!再说了,朝臣中有不少人都厌恶李璟崇信道人,首当其冲就归怨于我。我听文小何说,上回有颗彗星坠地,朝里的常学士等人还要往我身上扯呢! 我温言软语答应他:“李公子放心,你只管交待老板,等我回时,一定替你赎回飞琼。” 李冠柔柔地瞧了我一眼,看向我肩上绸布包道:“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儿家,背不得这些个包袱,给我拿着吧,还要走一大段路才到渡口呢!” 我也不推脱,只道:“多谢李大哥。” 那李公子灿然的眸子莫名黯了一瞬,嘴角复又带了一丝浅笑,“这还用谢呀。拿来吧。” 原本到渡口的路甚近,数日之内定能上船,可不防我这个人特别好游玩,加之此地繁华,我自是流连驻步。起先,李公子也催我呢,可经不住我纠缠,这日晚间,我们终于将包袱放在城中的顺和客栈中,上街去逛什么“赏壶会”了。 也许我真是在金陵锁得太久,乍一出笼子,只觉得身心舒泰!野鸟般的性子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逛一圈下来,茶壶也买了好几把。可完全用不上啊。李公子在一个茶摊上与老板大谈饮茶之道:原是老板要他买茶叶的,偏引出他那些话来,什么:此处之茶,以湖州顾渚山谷所产最妙(浙江吴兴),峡州、光州(今安徽光山)之茶与湖州相同。常州、无锡所产之茶次之,你宣州(安徽宣城)、杭州、睦州(浙江建德)之茶又次之,歙州(今黄山)的茶,就再次之。 这就巧了,恰巧那老板卖的正是歙州的毛峰,但又不敢公然说陆茶圣所言不确,也只有默然,我少不得打了圆场,包了他几斤茶叶,顺便照顾一下一旁店主的生意,买了几只可心儿的茶宠小物,一并交给李公子收着。 抬眼一观,真真甚美的夜景,果真物阜民丰,彩灯高悬,长街喧嚷,热闹盈天。又因今日恰是什么“陶朱诞”,墨色天穹上,时不时开几朵七彩烟花,点缀了寂寞的夜空,也与周围仿前唐的古意建筑相得益彰。 我觉得初秋天气,竟是一点凉意也没,整个身子热乎乎的,舒服得很。 在街上买了十串烤鹿肉来吃,自然是李冠大度,到底是不是鹿肉?我完全不顾了,只觉满口溢香,胃口大开,吃了五六串才想起递给李冠,那李公子却冷着脸说自己没有胃口,想起刚在客店用晚餐时也没见他吃什么,也许他是个雅士,方才拿出茶经上的话来,其实就退劝我少买一些,可我没理会;这会子,看我没心没肺吃得欢,便不屑与我为伍吧。 可不管怎么说,他定是不饱的。我心里不忍,迫他吃了些小食,方满载归来,真真是买了一包带不走的好东西。我现在后悔早早寄掉了飘雪和飞琼,要不李公子那弱不经风的肩膀,还能少扛点儿东西呢。 走着走着,见前头聚了好些个人,我嬉皮笑脸地挤上前去看热闹,只见前面搭就的高台上,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高声说道:“众位朋友,只因明年,正值圣上35岁寿辰,巧了,同一天也是新纳的查贵妃娘娘二十的寿辰。圣上准备大办,要向民间借银共修清月楼!并请捐钱最多的全国五名豪绅,与圣驾同游金陵后湖。不才的老爷,正是倪耀祖倪老爷,八代豪族,从制陶发家。为宜兴首富,他老人家自然想莅临盛会了,但他一人财力,毕竟难力压群豪独占鳌头。就有请诸位多多帮衬,并在善薄上留下您的大名!当然了,搞银是对我大唐国的忠诚,虽然不在多少,但少于两千也拿不出手!大家若助我家老爷进入后湖,我家老爷决意,送每名参与的同人们每人两分利!大家速速出手,机不可失啊。” 千想万想,我也没有想到,这就是我离去区区几个月后,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关于李璟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消息!漫天绚烂的烟花,刹那间冷掉了。我痴痴地颤着双唇,低声问一旁的一位士绅模样的人,“这位娘娘甚有福。您可知她是何人?” 那士绅道:“你这姑娘家鲜少出闺门,连这位娘娘都不知。她就是留驻闵地的查文徽大将军的同胞亲妹妺,因查将军接到秘密情报,即将与陈诲太守同赴福州同吴越人打仗,圣上尤为恩待查氏,所以纳了这位娘娘,不想十分见爱,把六宫粉黛统统比过了。只因娘娘名讳‘月汀',带个月字,圣上纳魏岑大人之言,要修一座清月楼,向民筹资,不用国帑,一来昭示唐国之富,二来塞攸攸言官之口。在这美人身上,哪个不是用足了心思。” 是啊,他不是一直这样吗?星儿死的时候,他对着她哭,却对着我笑;那是因为我是新人,如今呢?我如黄花她如新桃,也合该是我被弃的时辰了!是我要跑的,我伤心什么?我无动于衷,我开心我的,他管不着了!我于是什么也不管,拉过一边默然站着的李冠,却发现他的手,瘦骨嶙峋,一根血筋触感分明,天气原不甚寒,他的手却凉的很,“走!今儿我高兴,陪我去醉一场!” 第176章 行船弄险(3)醉里寻欢 尽管我很想镇定,或者佯装镇定,我和李冠同行,一直说说笑笑的,宜兴长街的夜晚,被绚烂的烟花点成了胭脂色。我翩然疾行,几乎用上了所学的所有轻身功法。仿佛跑得越快,就会离伤心越远!我一直以来似乎不在乎他,所以,我从来没有锁他在燕云馆,我以为我给他自由,是因为我不在乎他;可是我错了!我初时不依附他,那是因为,那时我没把他存在心里,我自己还有作出判断的理智!那个时候,他说他对我不同,视我为知己,我口里说着不敢信,心里却是信他的!岁月的消磨中,我的心渐化为水,当所有的水,汇向他时,他对我的爱却干涸了!我一直说着怕宫里的拘束,其实呢,我最怕的就是来自他的背弃。他骗我说饮了裂脑酒,我信了;他骗我说,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他的哀愁来自于我的冷傲,我也傻傻信了!庐山上他骗我说最怕我离他而去,他只能孤独地等我的消息,我也信了!隐云馆里给予我的尊重,百尺楼画师会给予我的赏识,雨中在秦淮街边的追寻,临产时的那一抹焦灼,一点点累积看我的情感。难道,这一切,都是骗我的? 他拥有那么多女子,又辜负了那么多人,我有什么不同呢?我只不过是,在他辜负的名单里,稀里糊涂添上自己那个终将淡去的名字而已! 那一晚,烟花漫天。明艳的焰火,一朵朵开的绚丽,又在胭色的夜幕中迅速隐去,堪比落花无声。 那一晚,一向贪酒的“耿先生”,在长街酒肆,喝得七荤八素,李冠一直劝我别再喝了,从我手里抢了不少酒,我醉言醉语地逼他一起喝,他也喝了许多,竟然失口唤我:“师妹”,可惜我当时没有介意,只是想着我自个儿和人家李公子认识还不足十天,人家为何对我这般体贴大度?好你个李璟,我与你同床共枕厮磨数载,还在雷雨之夜产下从慧,怎么你就如此忘恩负义呢? 我脚下飘乎,依偎着李兄狼狈地从酒店离去,虽用内力强压着,可是去不多远就吐了李冠一身,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就看见李兄在我跟前。他已换了一身雪青色修身锦袍,乍看下与禁苑里的冤家还有五分像!我没有谢过李兄,却直接问他:“李公子,咱俩相识不到十日,你为何对小妹这般爱护?昨晚的事,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李冠脸色不好,想是昨夜被我连累,也醉了酒,又陪我折腾,一夜少眠,他嘴角勉力一勾,露出贝齿两排,秀目微闪,顾盼间自有出尘意,那眸光疏旷潇洒,也像一位故人,那样一副大哥护小妹的神色,让我塌实放心。他微笑道:“唉,瞒不住了。跟你说实话,你该知道,我与那宋为相交匪浅,此番正是受他之托来护你的,不把你送到水月观,我断不离开你。” “多谢李兄了。你放心吧,今日,咱们就奔渡口上船,我也不能为自己的缘故,耽误李兄的行程。” 李冠道:“不急,我宿醉未醒,待我自回房服过解酒之药再走不迟。” 我看着李冠,他当真算公子如玉,五官精致绝伦,气质高贵脱俗,我确定以前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可为何我对他这般熟悉呢?难道这就是“缘法”,冥冥中自有定数? “李兄,”我瞧他转身欲去,忽然问一句:“咱俩以前识得吗?” “以前…师…贤妹,以前我自在江北学箫、做诗、考举业,皇上启用常学士遴选进士之日起,我就开始考了,一晃好几年了呢。唉,没考上……” “李兄,那你说说,宋师兄,考上了吗?” “当然,他原是贡士,殿前一考而中…”李冠噎住一瞬,眸光一软,如月在水,“只是他比我还不顺,本来你门中,想栽培宋为为首徒,令他就此入仕,可是却…唉,不能遂心。” 我大醉乏力,但李兄身上那种说不出的香,似花草熏香,又有些带着药气,他的人仿佛是从竹林里采药方回的。那样的气息,还是让我振奋不少,我道:“你怎知他的心?也许,宋师兄孤标自许,压根儿就不愿入仕。” 李冠莫名叹了一声,眼中含了几分怅惋,他体贴地替我盖了被,“唉!他么…但凡有点血性之人,谁愿蜗居江湖呢?只偏偏因为天意弄人而已!” 我听到此,知道李冠暗暗为宋为不平,但心里甚为疑惑,蹙眉问道:“那朝廷为何不让他入仕呢?须知先帝最爱英才尤其天机门中,与朝廷渊源不浅,据我所知,即使当年先帝为杨濛之事牵累天机门,可那时也未曾阻碍天机门人入仕啊。何况如今,那常学士爱才,曾说他若得选才之权,不使一人落于僻野。此事传为朝野美谈,小妹向日也曾听说的。常梦锡既选了宋师兄得第,为何那李璟会不用呢?” “哎!这其中详细原委,我也不知始末。总之,当今他……贤妹,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但有一事,你须看开些: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天下痴男女,哪个不愿得这般人为伴?但人有时命不由人,常人如此,况他是君王?贤妹如鸟飞于林,天宽地阔,所见之人、所知之事,当过于人。且莫学深闺怨妇,作贪嗔之想,不若豁达放旷,恣意挥洒,图一个快意江湖,也是乐事。” 我一腔幽怨,岂是他三言两语劝得醒的?所以我只侧身向内,掩了脸上新泪道:“李兄好意,小妹知道。我等且各自歇息半日,下午就登程吧。” 李冠淡淡应道:“也好。贤妹好生歇息,我已吩咐小二熬了红豆粥,配了些菜食,你昨夜大醉,肠胃有伤,午饭喝粥为好。待你歇夠了,只摇床头的铃铛吧。” “嗯。”我将脸没入背中,含糊应了一声。只听他脚步轻盈已极,渐渐去了。我强迫自己安静,倒头睡了一会子,半梦半醒间,却见一身玄色重铠的萧阙,抱了我的慧儿,肃然沉声对我道:“师侄,你莫怪我。皇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慧儿是皇子,就该回皇宫,连我爹天机道人也没有立场阻止。皇上会对小皇子很好。你也知道,他最疼子女了。师侄,这是你师叔办的要紧差事,你就由着我吧啊。” 许是母子连心,我一下坐了起来,梦已醒了。我现下又愧又悔,梦里的情景越想越像真的。我实在惭愧,深觉对不住慧儿,悔不该把他一人留在岛上;可我现在骑虎难下,答应去江西处理门中急务,若中途折回,必然愧对师祖。哎,事到如今,也久有快点赴庐,早点回岛这一条路了。想到这里,我抖擞精神,摇了枕边金铃,早有小二备下李兄所说的粥与菜,我便用了几口,起身去寻李冠。 我轻扣他的房门,他却过了许久才开。我瞧他精神又短了些,说话气力也微了:“贤妹勿忧,我昨日也陪你发疯一醉,如今身体也有些不利落。不过行李已备,我只消与你一路同行,就空旷处吹个小风儿就好了。” 我见他这般说,也不疑有他,便道:“李兄想得周到,备的粥食极好!不知你可曾用些?” 李冠道:“我已用过了,劳贤妹惦记着。你既好些了,咱们今日定能上得渡船。只是船上一坐月余,为兄备得一些晕船药在此,贤妹先吃几丸防着,总没坏处。” “多多谢过李兄,小妹也不推辞了,小妹向日晕船,正用得上呢!” 李冠抬手递给我个青绿瓶子,我好似见过这瓶子,但也没多想,便笑道:“我先揣着,登船便用。” 李冠俊颜含笑,“待会儿码头人多,你莫落后了,但也不要挤,待为兄先去找船家。” “嗯。小妹晓得。” 我二人便离了客店,见苍穹上落日已圆,就如葡萄浓酒一般,火艳艳的烧红了天。行不多时,来到码头。那李公子找了当地一位老船家,问了道路并行情。最后,便是这位老者发大船来载我们。上得船去,乐而忘忧。 第177章 乌袍百目(1) 原来李冠果然公子哥儿本色,我们上的,乃是一艘“富人船”。这船富丽堂皇,出行吃住,那是一样不少。自然,船资也是不少。一路盘缠,本说自行负担,到如今都是李冠付账,他本一个不第书生,我如何过意得去?每每提起,他总不让我开口。我想,到江西须行数月水路,以后总有机会,也就暂且作罢了。 李兄此人也透着些古怪。平日慵慵懒懒,看似除了一副好样貌就没别的什么特点,我上船之后时常想起以前的事,也难理会他,直到船上第五天,我和李冠应船主之邀,参加了船上开办的诗谜会。这次寻常的船友雅集,又一次改变了我对李公子的看法。 本来大船上天南海北的客人,为了排解漫长旅途的孤寂,聚在一起猜个谜、吃一顿、乐一乐,是件开心的事,可是万万没想到,此刻,这艘行在长江里的华丽大船,对于我而言,却隐藏未知杀机。一场生死对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猝然拉开了帷幕。刀光剑影之前,其实是带着柔糜香气的灯谜诗酒会。 这条船的船东,本是宜兴人。在诗谜会上现身,自报家门为江湖人称“金桨快舟子”的欧阳毓,其人四十出头年纪,一双亮眼聚精光,方脸有须,生得身量不高,却甚白净,有些斯文气息。听李兄暗地告诉我,原来这位欧阳先生,掌握此段长江漕运,自起龙头帮,好不威风!原天机门主周昱多次想延请他加入门中而不得。而欧阳先生此时出现在这船上,与他那岳父倪耀祖有关系。这位在众人面前应酬自如的江湖富豪客,在江湖上的名头却不大好。他本是贫苦人出身,因倪耀祖老爷与周宗大人在海外贩宝货发迹。欧阳毓便屈身在倪老爷手下做水手。有次周宗派倪耀祖渡海押运重宝,临行前,欧阳毓提议家主,多备小船以防万一。倪老爷对欧阳毓的建议不以为然,认为花费巨大,周家给的预算未足,不予理睬。 谁知恰逢高丽海盗猖獗,宝船行到闵地海上,近一处天妃宫时,匪徒暴起,大刀铁斧之下,倪耀祖一船大小人等,俱给绑了。匪首差点要了倪耀祖性命。幸亏欧阳毓机灵,与匪搏斗时趁乱,跳海逃生,待匪首一去,自用船上绑的一条配用舟逃生。又取倪耀祖的官文,投至就近客驿,诈称唐国皇商半路遇劫。当时闵主王继鹏,急于得昇元帝支持巩固皇位。得了传信官员此报,分外上心。欧阳毓本是倪家下属,连他顶头上司周家,当时也不敢自称皇商。但欧阳毓只凭胆大心细,便骗得当时闵主王继鹏的援军,剿了海盗,保下重宝不失。事后虽然宝物大半归了闵主,周大人和倪老爷都遭了损失,但倪耀祖认为欧阳毓料事周密,如果事先多备些小船、分走部分珍宝,也不至于树大招风惹来强人。更兼欧阳毓还救了倪老的性命,倪老从此重用欧阳,也不在话下了。到后来,周宗放了扬州留后,海外贸易交给族侄主理。那族侄不甚晓事,又将事转给倪老爷。倪老爷年事渐高,自己膝下无子,家私雄厚,难免倪家旁支觊觎。 倪家小姐掌珍有个邻人谢文卿,少年时曾与自与倪掌珍小姐相得多年,但倪老爷觉其过于文弱,便不准婚事,而将小姐改配给欧阳毓。谁知弄成怨偶,不好说是谁的缘故,总之小姐半载就下世了。倪家两口痛不欲生,可欧阳毓此后倒是本分,消停了半载,虽暗娶多房妾室,始终不敢扶正一位。更对倪老爷孝顺有嘉,老两口十分感动。架不住老夫人一番言语,倪老爷便将全部生意及漕运人脉全交女婿,方有了欧阳毓的今天。正因如此,所以那欧阳是扯妇人裙带上位,才为世人所不齿。这回李冠联系的老船主,并不是他,但没想到背后船东却是他,也是凑巧而已。 说起这个欧阳毓,和天机门的关系,那李公子比我知道得清楚多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也是宋为对他说的。 总之,当年掌珍小姐故去不久,倪耀祖抱了一个婴儿前来太湖,说孩儿姓谢,取名小端,是一个“友人”之子,要初任掌门的姚师祖帮他照顾。天机子热心,自然接了。谁知过了几日,那欧阳毓竟领着手下夜行上岛,暗下黑手想害死此子,也幸亏姚师祖和当时十二岁的宋师兄,拿住了欧阳,一顿打了出去。为此天机子与欧阳毓不睦,但是周昱却趁机结好了欧阳毓。后来周昱上位,收买门中弟子的经费,多是由欧阳提供的。周门主上位后,觉得欧阳离得太远,难以控制,所以一直想延他入门,但欧阳毓狡诈,岂不知鸡头凤尾之说?便推辞掉周昱之意,依旧掌管倪家事业。后来,不知用什么路子,结好了周宗爱妾上官娇,骗她几句美言,那周大人上书李璟,委他掌理漕运事务至今。 故此,现如今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欧阳先生,其实却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要在宜兴段的水路上,他便是一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下我们两人主要是以看热闹为主。一则刚听说了李景通那厮这样的消息,我根本没有心思玩乐;二则上船以后李公子的状态就不怎么好,他说是因为他自幼就晕船,所以才备了晕船药呢。可他给的晕船药,效果绝佳,我一介女流用了生龙活虎,他一个大男人,用了却还是病恢恹的,我心里暗忖,真是刚从书堆里爬出来的玉雕儿,一点风浪也受不起。 我正想着,见李冠伸手摘了一盏紫灯笼,取了泥金红笺,与我同看上面的字谜道:定云止于水,花随水向东,流过云起处,坐看一轮红。(打一个字) 我想了一想道:“什么谜题拗口的很,我是猜不着。” “我想,这盏紫灯笼甚好,幸喜上头没有字画,待我回去与贤妹画一幅行路的小像也好。”李冠迷人的唇角带着温雅和善的微笑,“我猜便是个“汨”字了。定云止于水,云映水中,是个沄字;花随水向东,指水至右边,东流而去,便留了个云字。流过云起处,坐看一轮红,云起而日升,则坐看日浸水中,是为一个汨字。” 我点头道:“李兄所言是了。” 李冠道:“巧了,这个谜面有你名字,谜底这个汨字,与劣兄我有些缘分。我本字子溪,因嫌此名女气,又慕屈大夫为人,所以改作子汨二字。” “哦。”我应了一声,淡淡道:“李兄自改表字,可见也是不羁之人。不知令尊令堂可曾怪罪?” 那李冠用根浅烟灰的软带仔细束了乌发,虽是没有一丝乱发在外,却自透出一股子不羁的秀逸来,这点子气质,又像极了某一故人。此刻他一领烟水淡银的轻袍蔽体,却拥了一领米白胡羊毛围脖,好似怕受风一般,那含水明眸,霎时一黯,道:“生母、亲族,早没有了,生父自小不见,绝了音讯,如今也不常想起了。” 我自悔失言,道:“方今乱世,改朝换代,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小妹触了李兄伤处,实在不该!李兄既猜了这谜,就摘了这灯。还是待小妹画上几笔,这灯儿,以后就留给贤兄作纪念吧。” “我早知道了。”李冠瞟了我一眼道:“贤妹在金陵时,见过多少名家,怎会把李某拙笔放在眼内?” 我听出他话中别有余音,忙抚了他的肩笑道:“李兄误会了!只因小妹在岛上,也曾受了宋师兄的礼,也恰是一盏纱灯。宋师兄是个小性子的人,只怕他暗自恼了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这灯还是小妹送给李兄为好,免得叫他见了多心。” “贤妹果然有心。只是你一心顾着他,他也未必知道。” “李兄不晓得。我在岛上时,他于我有半师知己之恩,我虽能浅德薄,自知不能为他做什么,却也一心为着他好。如此,何必非要叫他知道呢?” 那李冠一双秀目,忽然黯了一黯,长长眼睫向下一掩,揶揄道:“贤妹说得也是。” 我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位锦衣豪客,手中端了一只玉碗,含笑朝这边而来。 我俩对望一眼,见来者正是欧阳毓。欧阳先生疏髯一动,笑道:“在下有幸,当年在金陵替岳家办事时,见过您鸟爪道姑。当年我曾以百金,得了你所制的一只九凤银杯。定云仙师,早年手拳不开,一如汉之钩弋。当时名满金陵,不想数年不见,你更见冷艳,果然不愧一个仙字,足以令五美失色呀。” 我看不惯他那轻浮之态,翻了眼皮冷冷道:“欧阳先生谬赞。只是定云眼拙,从前不曾认得先生。” “呵…听闻云仙师产子未久,竟从皇上所筑别馆跑了出来。天下有这等胆量之人,怕也难有第二个。”欧阳毓若有深意地顿了一顿:“云仙师遁逃,该是犯了天威,皇上却不追究,可见…仙师不是常人呐。只是你要想开些,江山代有才人出,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昨日云暖楼、燕云馆传了佳话,可惜啊,如今便修清月楼了,哎!” 欧阳毓说着啧啧了几声,眼角余光挑了李冠一眼,冷笑几声,又开口道:“我昨日才到金陵,去办我岳父捐资造清月楼的事,晚膳在国丈李建勋家用的。奇的是——” 欧阳毓闲闲踱了几步,暗金红色的浮光锦轻袍迎着船中彩灯辉光,泛出贵气的光泽,他漫声吟道:“黄鹤楼前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我曾在李府家宴上,听过‘江北箫王’李冠李公子吹的西汉古曲《梅花三弄》,甚是清雅,技艺冠绝天下,深受李大人赏识,还说找机会要将他荐予皇上呢……可如何这位公子,生得如此像那李公子呢?” 昨日李冠尚在金陵,那这些时日与我同行之人,莫非……慢着,此人敌友莫辨,而“李兄”……我望了“李兄”一眼,就在方才,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欧阳毓笑道:“人言耿先生气量宏大且又贪杯好酒,不知你肯否赏脸,喝下这满满一碗在下家中生意自酿的葡萄酒?这位公子看来酒量稍浅,但有缘相见,宾主当尽欢。待我盼咐小厮取小杯过来同饮吧。” 我正待接过那晶莹玉碗,忽然李冠那只瘦得可见筋骨的右手伸了过来,细长的手指略一用劲,便把欧阳毓手中酒挟了过来,琥珀色酒水晃了几晃,散出诱人香气,李冠道:“云贤妹前日酒醉未好,今日这酒么…小弟虽然量浅,也爱尝尝滋味。” 李冠,不,确切的说,我已猜出他正是易了容的宋为,垂眸朝碗内瞧了一眼,手指悄悄的催动“幻影千剑”的劲力——我好歹学过,能分辨得出来,凝眸望向欧阳毓那双带着异域之态的深瞳,脸上神色端凝,冷声道:“既是好酒,欧阳先生岂能不饮?不如一碗同饮吧!” 宋师兄将碗推向欧阳毓那一边,欧阳毓却并不接着,他二人好像各自憋着内劲,那碗平白愚空在中间,两人却气定神闲地聊起天儿来。 “如此好酒,欧阳兄为何不肯赏脸同饮呢?” “呵。我记得李国丈家席前,我为敬酒曾与真的那位李冠在酒桌前撞了一肩膀,知道他可是一点儿武功底子都没有的。这位朋友,你既是天机门的,该是姚老儿的弟子,又为何冒称李公子,保着这位耿仙师呢?藏头露尾非英雄,莫非…哈…”欧阳毓哑声笑了几回,“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可这女子是皇上的弃妇,你也敢招惹,小心落得死在牡丹花下,呵呵呵,做一个风流鬼啊。” 我不觉脸红至脖根,只见宋为大怒,使力撞碎玉碗,一碗热酒扑向欧阳毓脸上,宋为切齿道:“欧阳毓,我等上了你家的船,与你并无丝毫嫌隙。你竟在酒中下了那江湖最忌的裂脑药,意欲害死我师妹!我们门中与你颇有渊源,师妹与你更是一面之缘,全无半点远仇近怨,你竟下此阴狠毒手,到底是何道理!你今天说出来,我等就此别过,从此再不相识;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哪怕得罪天下武林,我必取你性命!” 欧阳毓变脸沉声道:“这位朋友不必急怒。你可知你身旁这个丫头,原是杨氏之女!她在宫中之时,前朝后苑俱有死敌!我岂会没有怜香惜玉之意?怎奈若不杀她,我前程不保!周宗年迈,且早已淡出官场,近来虽与皇家攀亲,可他那爱女配的却是毫无即位希望的老六。他若失势,再遭大变,倪家树倒糊狲散,从此在朝中无靠!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我已知晓,如今明面上五鬼当权,其实只在宋老门下。我想改换门庭,我那死忠于周氏的岳父是断然不肯的!我若想继续发迹,哪怕踢倒自家岳丈另起炉灶,也只有投靠那宋齐丘。你只想想,宋老当初建议诛让皇,全族一个不留,已视让皇杨氏为死敌。他能容许这杨氏独女留在世上蛊惑圣聪?更何况,江湖全知,宋大人当年复起,是占了此女的光,可见此女对皇上影响之大,早已深为宋相所暗便忌!今日,我只有甘冒此险,以此杨氏逆女之命,谋个进身之阶,挡我者,必死!” “呵。”宋为扬声冷笑,一点点现出他的本相来,李公子那身行头,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不少。宋为疏而不散的眉毛紧蹙着,脸露不屑之色道:“我不管你上边儿是谁,你若要害她,就先问过我手中的判官笔!” 他的兵器,原来竟是普通头冠上的箍发导簪。可伸缩的导簪从发上取下,宋师兄的乌发如瀑散下,两簪在他指间滚动几下,便与我初见的铁笔无甚两样了。 “哈哈……”欧阳老贼纵声长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二十四年前你便开罪我了,今日却送上门来!不过你号称铁笔仁心,心肠倒真不坏!你先以内劲解了那裂脑之毒,再拿来泼我!要是我,不解毒,这药一泼……哈,江湖传言你大限将至,困在塍玉岛上养病,且方才与我斗力,并没占什么便宜,怕是你如今早已心肺俱损了吧!且这一船的人……其实大半是我属下,你觉得……” “你原也算个好手,只是如今,为了巴结宋齐丘,好借以上位,你已是昧了良心!今日哪怕以卵击石,我也要一试!” “你之前几次三番救那孽种,使我脸上无光,今日又来阻我前程,实在该死!” 宋为昂首立在那里,灯影中他的清瘦身影凸现出来,正如一卷欲褪色的才子图,他那瘦可见骨的脸上,眼角眉稍都写着丝丝寒意,神色竟有些说不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当下秀目觑定了那欧阳毓,冷冷道:“你也知当初谢小师弟是无辜的,如今的云师妹更是无辜,你却仍然执意要害他二人性命。江湖上竟出你如此败类,今日我捐弃性命不要,也要与你争个长短!” “哈…宋子汨,当年我与周昱为友时,也曾领教过你少年时的功夫,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呢?倒要讨教!” 两人剑拔弩张,拳来脚往斗了三十来合,船上乘客果然一涌齐上,我与宋为早被困在核心!事到如今,只有看当年潘大哥所交的隐身术,我还会多少了!我与宋为对望一眼,心里明白,此术对他而言也非难事。我牵了他的手,紫雾罩身之下,我等跑出船舱,只见脚下仅有浩浩江水。“云师妹水性如何?”宋为问我。我道:“水性尚可。”宋为道:“只恐江水寒冷,师妹抵受不住。你我还是以轻功离船吧。” 我望望茫茫江水,江岸甚远,如何靠得过?但此时也没奈何,便信了宋师兄吧!我猛一闭眼:“就依师兄!” 欧阳毓阴阴狂笑:“哈!宋为!你二人用那隐身术又有何用?你可能不知,我这金桨快舟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你不妨往船窗外望望,你们纵然离了这大船,逃得过这满江快船的围捕吗?!你把这杨氏的公主留下,你便是我座上佳客!如何呀?” 宋师兄的形容我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但他的手却一直攥着我,听得他腹语道:“师妹!机会来了!我以水影针制住欧阳毓,你速施展轻功,跳到就近那只挂着红灯的游船上去!一定小心!” 宋师兄的话,我自然是听从的。我腾起身形跳下大船,踩到近处一条挂红灯的花船舱板上,只听宋师兄扬声道:“欧阳先生,当年你败于我的水影针,这回你怕是又要败一次了。”耳听得嗖嗖的发针之声,宋师兄笑着甩下一句话道:“告辞了!解药你自到太湖去取,过了七天,你这一身武艺可就险了!” 第178章 乌袍百目(2)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就在那条挂着红灯的船上,我与宋为见到了谢小端师弟。宋为下意识掸了掸适才踏水过舟时溅在雪色衣襟上的水渍,笑道:“这回你倒没误了。幸亏我在岛上与你约的时间准呢。不过,你推掉去见查文徽将军的差事,天机师尊不曾恼你?” 谢小端眨了眨眼,摇头道:“这件事没有用了!周首尊他们正要去见查将军,谁知查文徽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然已向皇上上表请战。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如今朝上谁要是敢说不取福州的,一定会坏事!哎!碰碰运气吧。门中取消了此事,我就借机溜了出来赶上你们,师祖根本不知道呢!” 我闻言大感不安,看来我派揽桂送的书信并没有奏效。此时我心里有个大问题难解,问道:“谢小师弟,你是怎么知道你师姐在这儿的?” 那谢小端正要开口,宋为笑着截口道:“小师弟是神算子,向来有名,师妹不必细问他,破了他的法儿,下回就不灵了!” 我恼道:“你还说呢,为何你要装什么李公子,骗得我好惨!” 宋为劝道:“师妹莫恼。我原打量他在江北过不来,又知道他俊美无匹,又怕师傅知道我并不养病,偷溜出来要不高兴,故而装了李公子,一来骗你,一来好蒙师傅。” “你……”我不知怎么的,想要责他几句,一时也寻不着他的错处了。便换个话题道:“既不能上他漕帮的船,我们要如何才能去庐州呢?” 宋为眼风扫了谢小端一下,朗声道:“师妹,你那身形隐了,我们且自陆路绕道吧。” “唉!”我瞧了宋为与小端,叹口气道:“我这只风筝,牵在你们手中,随你吧。” 宋为和谢小端轻身功夫甚好,我的三脚猫的功夫一下就给比下去了。宋师兄拽了我的左衣袖,领着我登岸,方对谢小师弟道:“查文徽贸然出兵,这回一定会中了吴越儒将吴程的计。兵祸一起,我们天机门,也不会安于事外。小谢,我看,你不如现在就回去,万一门中有事,你也可以照应。” “师兄好不晓事。我虽说是跑来找你的,其实我想,我的心意,师祖早就猜到了。师祖是有意放我来随着你和师姐的。师祖见到范长老的猫,早就猜到你要干什么了。那猫……” “小师弟!你不走就罢了。庐州距此遥远,咱们现在又要绕远道,你也不要贫嘴了,走吧!” 宋师兄一边说着谢师弟,一边却扶了我一把,笑道:“你这人的轻功,不知练到哪里去了!真要认真起来,就你这样的,恐怕要被师傅罚死了……”宋为一手按了胸口,脸色又有些发青,喘了一阵子,肃然道:“云师妹,方才那欧阳毓也是冲你来的。你到哪里结下了这门仇家?” 我没好气扫了他一眼:“什么欧阳毓、东阳毓的,我往日根本不认识!如何与他结仇?” “师妹不知道。欧阳毓的顶头上司本是周宗大人,可如今周宗改任了,远离了朝廷,欧阳毓也早已暗中改了宋家门庭。你不曾招他,却有人恨你入骨啊。” 我也急了,恨声道:“那宋齐丘…我与他无仇无怨,他如何苦苦害我?!” 宋为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也别恨,朝里的事,三言两语,哪能明白?师傅他把你远调庐州,正是要你远离是非之地啊。我猜,师傅必会亲自护着你的从慧,否则凭你的本事,哪里护得他周全?” 我心里着实害怕,深悔撇了从慧儿出来。若李璟派人来找,师祖怎么敢拦着?若来找的不是李璟,而是我的甚么仇家…… 我想了想额头生汗,语声也打颤了,对宋为道:“万一…万一我的仇家寻到太湖,该怎么好……” 宋师兄面色沉静,似一泓水把我心火浇灭了,淡淡道:“你该知师傅性子,当年他弄偷谭国师之子,深为痛悔。如今,只要你不松口,他断然不会向任何人交出从慧的。你若不放心,早到庐州,完了事,早些回去就是了。” 我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嗯了一声,随着宋、谢二位上路了。 第179章 文徽被鸩 我与宋师兄、谢师弟正在行路,路上也听了许多朝中之事。原来查文徽听闻李仁达留下的建州之地现在空虚,原来驻守的吴程人马也撤离了,心中大喜,连夜与剑州太守陈海一同发兵建州。风向正好,行船甚快,吴越虽是诈退,还是大输一场。查将军十分得意,谁知对方吴程也不好对付,暂撇了建州,主力去攻原属我军的福州。同时又派人渡海来援建州,查文徽迅速由陆路回援,建州不得,福州也危在旦夕。好在陈诲用兵谨慎,保住他的剑州之地。但混战中,查文徽落马被吴越所俘,这一战败得十分狼狈! 等我们到达庐州之时,街面上都在传说,李璟为了换回查文徽,亲手下诏,与吴越约定,我军先放他国的俘虏马先令,只求吴越王全身全影地放回查文徽。 李璟的事,我才不管呢!我们三人到达庐州,入住薛师姐的水月观,细查之下,才知门中卷进的贩婴案,原来是个惊天阴谋! 这事说来话长,宋为自从送了我来,心疾总不见好,还要强撑着,半步不肯离了我。那晚,我骗他说早早睡下,却离了水月观,想到街上与他打点药材。谁知见个美貌姑娘,自街边一所“净心观”哭啼着出来,竟欲投碧谭湖寻短!我动了侠念,拉腰抱住她,她哭了一会子,口口声声要我救她一救! 我心一软,将她背回水月观,问她道,姑娘如何称呼,有甚冤屈可速告我,小道汇湖朋友甚多,足可为你解忧。 那女子梨花带雨,向我细述一番,原来她爹侯亮,拆散她与恋人姻缘,逼她嫁了一个恶夫,名叫陆观友,那人不仅不怜她,反而还怀疑她的儿子并非亲生,打得她身上,再没一块好肉。 如此恶人我最见不得!想起我听说李璟又盖新楼、宠新妃,过往与我说的话,竟没一句真的!我心里恨得不行,当下取了锡丸在手,瞒了宋师兄和谢师弟、薛冰师姐,同那女子道:“姑娘,可知那陆观友现在何处?待小道去找找他的晦气!” 那女子晶晶道:“小女子不该平白让仙姑见笑,那陆观友的表妹,是德妃娘娘,女侠虽有神功,也奈何他不得!”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当年保的小官!我不由得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却不要紧,小道的师姐,正是当今国师定云仙师,甚得圣宠。是哪个也不需怕的。姑娘只需告我,那恶汉何在便是了。” 那侯晶晶抽泣一回,说道:“如此,女侠便到会仙楼去,只见腰上围着七彩鸟翟玉带的,便是了。” 七彩鸟翟带,自是李璟赐的宝物,常人哪里有?他于珍玩宝器,从来也不吝啬的,自然肯给陆紊了。哎!我闻言,提了长剑、拿了拂尘,袖中锡丸藏好,便夜行数里,来到会仙楼。果然在一间房中,见一个围着宝带的人起夜解手。我大怒,只一剑就刺破他的华服,又一剑上去,他的头发被我挑得乱七八糟,头皮也流下血来。 那陆观友哭道:“女侠是何处朋友?……下官买下属地婴儿,都是宫里娘娘指示,我安敢违拗?实在不是下官……” 我紫绡蒙面,与他面对面,剑锋指了他的鼻子:“陆观友,你亏心事做多了吧。我给你个机会,你说得清楚,我便放了你,否则……” 陆观友道:“下官是小角色,虽与皇上沾亲,不过仗着表妹。连表妹都怕那个主,下官又怎敢不照做呢?至于嫁祸你水月观,也是那位的意思啊。” 我心里好笑,原本瞒过众人是来打不平的,可如今竟然,牵出贩婴案的事来!我把剑锋逼了一逼,直指他的脖子,问道:“庐州丢了这些孩子,竟都是你牵线贩卖!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嫁祸我天机门?快说!” 陆观友身在酒楼客房的廊下,身子却软趴下来,结结巴巴道:“下官只知道,上头派了个什么杨仁,每十日,用快船来接五岁左右孩子,由漕帮的船运到泰州……下官什么法子,这是上头……” “你的上头,是哪一个?” “说起来你不信,别个焉能使得动我这皇亲!是,是…钟皇后……” 我冷冷将他踢了一下,说道:“滚吧。今后需记得,女人也不是那么可欺的!” 陆观友眼睛一转,回过神来,声音倒不颤了,反而高了几分,变了脸道:“原来你竟是那侯氏请的?不为那桩事?哼!贼道人,你殴伤命官,与我等着吧!” 我怒气难抑,挑了那人身上纨裤,那人才站起身,无奈裤子向下垂,好不狼狈!我见状咬牙破口骂道:“陆观友,你这猪狗一般的蠢才,以后若再敢放肆,我要你狗命!” 说着我便腾起身形回水月观去了,哪知尚未进门,就听宋为长笑一阵:“女侠端的好义气!被你三言两语,那陆观友已说出真情了。如此一来,明日一早,我们便可返程了。” 我知宋为定是使了隐身术暗中跟着我呢,方才的事,他也都明白。哎!由秋入冬,他那身子,仔细冻坏了! “宋师兄说笑了,那些孩子不曾救回,我们怎能回去?” 宋为秋波盈盈,眸中已现泪意,低低咳了一声,道:“师妹。那些孩子运去泰州,又是五岁左右,可怜他们断难活了!” “为何?” 宋为神色不动,月下看来冷峻如冰,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今上李璟留着昪元旧制,要为杨氏五岁男童加官,而后立即鸩死。这法子一直没变,这批孩子,恐怕是被人弄进了永宁宫,替杨家的孩子死呢!” 我心里一寒,胃里翻腾了一阵子,当年他说过要善待杨氏族人,如今看来,他的话果然半句也信不得。 “依我看来,这宫中指使之人,绝非开国功臣之女钟氏,而是杨氏之人!云儿,你可知,除你之外,宫中还有谁是杨氏之女?” 我当然知道了。水清,没想到,她还是要与李氏为敌!也难怪她,杨氏于我只是个符号,我尚且不忍,何况于她?! 我瞧瞧宋为,摇摇头道:“小妹却不知还有哪个姓杨的。” 宋为不动声色,也不知信不信我,良久,叹了一声道:“知道了此事,也不必上报师傅。否则他若按先帝遗旨,入宫上奏皇上,恐怕死的人更多。我们只派门中弟兄,截下欧阳毓伙同杨氏运人的船,救下那批孩子,再多留些人手在此,时时提防着便好了!至于薛师姐的冤屈,我回来后,已飞书向师傅言明,你也不用急了。” 我见他唇色泛紫,脸色发白,那双筋骨尽现的手死力按住自己心口,显然身子又不济了,心里一软,脱口道:“隐身术最伤内力,你又是修书又是奔忙,自己是什么底子,望师兄莫要忘了!” 宋为亮若秋水的眼陡然黯了一黯,忙转身向内,沉声答道:“我心里知道,就去歇着的。” 他离去时那雪色的背影,纤弱而笔挺,渐渐隐没在乌木房门之内,我心里落寞中带着些莫名的悲凉。不由地怔在原地,却见谢小师弟穿一袭藏蓝道袍,衣袂随着凉夜的轻风飘举起来,“掌门师姐,我有一句话对想你说。不知师姐……” 我呆呆地望着宋师兄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小师弟,师姐也正有话问你呢。一会儿,你便来我屋里吧。” 小师弟默默点了点头,行了个道家揖首礼,便先走了。 第180章 再返金陵 水月观我的云房中,一灯如豆,红褐茶汤热气氤氲,我与师弟对坐一时,也没寒暄,小谢便开口道:“师姐,你不知道,宋师兄他……” 我听了小师弟的半句话,心里却揪痛了一下,忙道:“谢师弟,你可是知道什么?快快告诉我!” 谢小端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却是那样沉郁,他语含哽咽,深深叹口气道:“师姐,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想来你也知道,我这条命,自小到今,宋师兄救过我两回。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除了师祖,只有宋师兄了。” 师姐,你知道,你离开塍玉岛后,师兄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到你的吗?他一早就向范文芷长老借了那只“香瓜”。你知道,天机门祖师无尘子是从机要上起家的。而这只猫的嗅觉经过特殊的训练。它闻过你身上“丁香醉”的香气,便可以循迹找到你了。可是,你走以后,宋师兄他的心疾愈发严重,天机师祖强关了他十几天,最后他……他偷服了秘药“修元丹”。他在师祖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是我一时没忍住,把“修元丹”一事告诉了师祖。可谁知,师祖一听就急了。他说此丹是他师弟谭国师所创,当年潘易师兄结交史守一,从守一处习得此丹制法,意欲叛出师门,只有宋为鼓励他离岛。潘易在感动之下,将此丹的制法告诉了宋为。但天机子明白告诉我,修元丹虽能吊住人的精气,可内里对人伤害极大,这药其实有害无益!若是健康人,体质强壮,可能并未觉出什么妨碍,可若是宋师兄……若是他强行运动内力,一旦反噬,他纵是神仙,也必损寿数!你试想想,当年的潘师兄,火灼毁容,以偷天丹改换样貌,身中烟毒,又不得不以修元丹保命。可如此一来,内力反噬,他将大部内力传给了史师兄,可他留下保命的内功,最后却还是害了他!如今宋师兄为了师姐,吞下大量的“修元丹”,又几次为你拼命,只怕…… “我与他相识不足一年,他何以为我如此?!” 小师弟的眼泪如断线之珠,一颗颗撒落在面前的茶中,“师姐你并不知晓,其实,其实宋师兄他是……唉!他是不想再错一次了!唉,师姐,我也只能说到如此了!师姐!你自从在塍玉岛遇见宋为,难道就没半点似曾相识之感么?宋为确实不是潘易,可是,潘易却已经活在了宋师兄身上了!” “小师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宋为他……” “当年潘易一死,各方争夺他的尸首,好在政事上大做文章。可这件事真正的真相,却只有宋为和我最清楚!当时潘易临终之际,也曾留书给许多人,其中也包括宋师兄。但宋师兄赶到金陵之时,正是潘易大敛之日,灵堂之中,仅有个女子守灵,却早已睡去。而当今皇帝,当年的太子景通,也来过潘师兄的灵堂。待他走后,宋师兄用天机师祖所传的隐身术,遁入潘师兄的灵堂。本来他想以医术回天,搭救与他相交甚厚的潘师兄,可是他发现潘易的确不是假死。为了传承本门秘技锡丸剑,宋师兄瞒过各路人的眼目,秘密按照潘易的意思,以本门开山祖师无尘子得之于神人的读魂秘术将潘易原先的记忆收存,置于本门秘宝大桃木令中——本门桃木令上面,有块八卦玉,此玉据传是商时吕望所制,有通灵之能,宋师兄以绝世之功,将潘师兄的记忆承载在玉中,而后常佩此令,潘师兄的记忆就会渐渐进入宋师兄的神识之中。原是潘师兄怕锡丸剑秘技失传,故而如此为之。可因为宋为并非掌门,回塍玉岛后,便被周正清和丁觉生抓住此事大作文章,关在药庐之内,思过百日。桃木令虽被众人拿走,可从此潘易与宋为,便已合为一人。宋师兄从药庐思过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心的,反正他便开始留心你的一切!师姐!我只告诉你,潘易的骨殖,最后确实到了马道元师兄手上,可他的魂,其实却到了宋师兄身上!宋师兄继承了潘师兄所有的记忆,可是他毕竟还是他自己!潘师兄最终爱不爱你,我并不知道,可是宋师兄他……可是,师姐,你虽没名份,毕竟是皇上的女人,你可不能糊涂,一步错,误了自己,害了他呀!” 我不觉蹙起双眉,嗔怪他道:“小师弟,你还小,不晓事,你莫胡说,不然师姐可要恼了!宋师兄他为我如此,不值得。再说,就算你所说前情属实,宋师兄内心隐微,你又如何能知道?不过,宋师兄于我为知己,他的事,我不能不管!等明日,我自会去与他说。” 宋为用读魂术,可以通过桃木令知道潘易的一切,那么,他一定了解,潘大哥之死的真相了!这么多年来,我心中的一个谜,终于可以彻底解开了! 但我走到宋师兄的房门口时,心里的想法便改了。潘大哥故去多时,我再纠结也是无益,而且,我相信,等到宋为愿意说出一切的时候,我一定可以解开所有的疑惑。 而眼下,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决定要去金陵。为了这些孩子,也为了给我的从慧积福,我要去金陵,最后向李璟请求一次求他派人彻查贩婴案、严查陆观友还有,放了永宁宫的那些孩子! 然而,没等我自己改道去金陵,我却遇上了来水月观拘捕我的公差——陆观友被人杀了。公差怀疑我就是凶手,指使我的是陆观友的小妾,那个向我诉过苦的侯氏。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打算问我,直接就要逮了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拒捕。虽然我的武艺差,可对付几个一般公差,并不在话下。可是我仔细一想,不对!如果我动了手,人家只会以为我心虚,我身正不怕影斜,可侯晶晶就说不清楚了!我一时意气用事,也不支会宋为和谢小端,连观主薛师姐也没问过,直接就随公差走了。 我以为我只是将陆干办打了一顿,他虽受轻伤,断不致死。这几句话很容易说得请楚。谁知李璟的朝廷,昏得出奇,主理此案的庐州太守,竟然要拿出半套刑具来对付我,并且扬言,如果我不老实,就拿出剩下的半套来,叫我一一尝过,生不如死。 为了保命,我拿出了一样东西——一张麦光素笺。那是李璟在庐山给我写的一首小词《浣溪纱.风压轻云贴水飞》,看着他那带丈夫气的拔镫书,我实实对他爱恨交加。我承认在庐山时,对他有一瞬极为动心,但凡有一丝别的办法,我也不想以我和他曾经的关系,来保住我的性命。果然,当太守看见李璟惯用的私印的时候,他没有继续上刑,而是把我移交给了大理寺的萧大人。 然而,就在这天,宋师兄和薛师姐及谢小师弟都找到了我。宋为对我说,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开罪这许多人?他只知道,乱世的江湖和朝堂一样,都不适合我这个野道人。他要我立即隐身离开,而他自己可以易容留在牢里替我。 我不知道后面的路会怎样?可是我知道,宋为不需要为我这么做。从慧由天机师祖和汐萍她们照顾,我并没有后顾之忧,而我自己,这牢房其实困不住我,我已经打定主意,要从庐州被押到金陵——我要看看,李伯玉,要给我一副什么样的面孔。他欠我一个交代,如果不问清,我死不暝目。 第181章 真情假意(1)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再回金陵的时候,我竟坐着庐州太守亲封的囚车。漫漫长路,有好几段荒草泥道,根本就不曾开通。我没吃没喝,含着怒意坐在木栅车里,意识里已经将李璟浑身打出了几十个透明眼儿——我才出来几天?就在庐州地盘莫名遭了冤案,唐国上下的冤案,还能少吗?! 这个深夜,我与侯晶晶、澄珠等涉案之人留宿在一个普通的驿站:柳林驿。 我想到了这场荒唐的牢狱之灾:太守说,有证人证明,我是陆观友回家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且我会武又与侯氏有勾结,绝对就是凶手;侯晶晶心里恨毒了陆观友,她和丫鬟澄珠都有投毒嫌疑。澄珠曾被死者羞辱,也有动机。 我知道,进了公堂,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可能因为我递的那张诗笺,也可能是宋师兄等人用了些门路,我从庐州到金陵,不曾用刑,太守也没让我戴刑具,还许我坐在香车之中,竟然是作为证人前往萧大人的大理寺。可我性子倔,偏要和晶晶、澄珠一起坐进木栅车,就是存心要给李璟丢人。 然而我不知道,就在今夜,柳林驿渡口的水面上,宋为用他的判官笔,杀死了欧阳毓。和欧阳毓的尸首一起被蒋太守找到的,还有一个叫杨仁的人的尸首——杨仁,不是宋为杀的。 此刻的我,连日劳累。根本不知道这场死战的过程,但是后来,我平安到了大理寺,萧俨查出案件的部分真相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认识欧阳毓与我的故人史守一,竟然都深涉此案之中,而且,此时,真正的杨仁也并没有死。这个化名叫杨仁的人,真身竟然就是史守一! 我知道史守一是申渐高乐师的儿子,是史太医的干儿子,可是他为什么改姓杨呢?为什么卷进庐州贩婴案,又为什么和欧阳毓一起,被宋师兄给杀死了呢? 这些,我很晚才了解,而现在,在柳林驿被征用的客栈里,我见到了宋为——他面色如纸,额上细细的筋络根根分明,简直瘦得可怜,仿佛一缕烟,只一吹也就散了。他那一袭米白衣裳,好像沾了些外头的露水,湿漉漉的,紧紧贴裹在他身上,冬寒入骨,他又穿得单薄,却好像不太介意,开口就问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去金陵?从身到心,苦苦折磨你自个儿? 我劝他说,师兄别忘了,我是个卷进冤案的犯人。可是陆观友那个负心汉,同时又是贩婴的帮凶,实在该死!不管他是谁杀的,那个人都是大侠!而且,庐州太守虽然糊涂,可是清正廉洁的萧大人,一定可以查出此事的真相。我只是去大理寺协助查案,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他自己,还是闲事莫理,回太湖静谧处养病。我早已安排了晖之在那里帮你保命。等了了大理寺的事儿,我还要回来陪儿子呢。可别到时候…… 说着我便噎住了,含义颇深地瞧了宋为一眼,他的眼神有些无奈,又带着某种深情,叹了一声,说道:“师妹,大理寺不是好去的?且就算不为了你,我也要去金陵的。师父在金陵又给我派了任务,这回,还只有我亲自出手了。刚接了师父飞书,查文徽被吴越钱宏俶下了慢药,天下没几个人能解。师父要我去试试呢。” 我知道他是不肯丢下我回去的。现在他这个样子,我一瞧就知道他的心疾一定缠得他好苦。他一旦发作,纵然他医术通天,又如何自救呢?所以,我就算为他当个医者,也不好在这时与他分手。我犹豫了一时,才道:“师兄若怜念小妹凄惨,便护着小妹去金陵吧。小妹,其实也很怕……怕江湖险恶呢!” 其实我知道,当年我偷偷爱上潘易,等我想清楚的时候,却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谁能明白我心里永远抹不去的憾恨?如今呢?我一定要留住宋为的性命,哪怕他与我并无深情,哪怕只是为了潘大哥记忆的延续!毕竟,只有我知道,潘易令我爱慕的品质,正是他对碧痕的执迷。他是个干净的君子,宋为也是,而拥有唐国又对我信誓旦旦的景通,他却不是!我爱不起他,却也恨不起。 第182章 真情假意(2)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我身已不在原来那家公事客栈的下房之中,却是已被人挪到了一间上房里。庐州蒋太守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帘后,颤颤巍巍地道:“云仙师千万息怒!下官见了御笔,却误认仙师与陆皇亲遇刺一事有关。因此,还是有失恭敬,下官死罪!请云仙师上云鸾车,由下官护送返回金陵!” 我问道:“是谁将我挪来此处的?” “是…与仙师一起的那位宋公子!昨…昨夜下官接到冯相钧旨,命下官务必礼待仙师。恰…恰好那位宋公子,又对下官亮明了仙师你天机门主的身份。下官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些江湖规矩。天机门祖师无尘子盛无名,享有昇元先帝赦封,永不受刑狱之苦。下官…呜呜……”蒋太守垂泪道:“下官一心想博些实迹,免得被小人下官的位子,谁知道皇上派来的皇亲陆干办竟死在下官的任上。下…下官前程是不敢奢望的了!还望云仙师在圣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就感激不尽了!” 我将身欠起,懒懒对太守道:“大人,天机门人虽受恩封,免受寒狱累绁之苦,但小道是此案知情之人,也牵涉案中,不敢袖手旁观,独享安乐。依我看来,小道那夜在醉月楼敲打陆观友,而陆即于是夜回家遇鸩,毒源不明。试问,若侯氏要下毒,为何会在房中留下红砒?既然决意谋死陆皇亲,侯氏又何必事前到水月观拜会于我,使多一个旁人知道她与夫君不和之事呢?陆观友究竟何时中毒?下毒之人与他有何仇隙?陆皇亲,除了买通侯父,逼娶侯氏之外,还有没有其它仇家呢?” “这…陆观友仗他陆德妃娘娘表哥,以为自己大材小用,平时从不把下官放在眼里。每日也没什么正经公务,镇日里不在街暑,下官也不常见他。至于他的人缘,一向极好。多与各路官员来往。那日在醉月楼,他便是与庐州名流单公子、刘公子喝酒呢。所有案由,下官早已全部记在卷宗里,因如今侯氏、澄珠为最大疑犯,这案有疑点。下官将人解到大理寺,也好由萧大人再审定谳,给陆皇亲及娘娘一个交待。” “太守若真想给小道一个薄面,”我顺着蒋太守的话头,想着帮帮可怜的侯晶晶主仆,“便请您善待侯氏主仆,使其安然见到萧大人。则小道,感念大人之德,必将鼎力襄助大人,早日查清此案,成就大人威名!” 蒋太守看了看我这个涉案之人,那张长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昨日来的两个不速之客,现在…现在已伏天诛,下官也已知晓,仙师和陆皇亲之死无关。如今下官已经派了人手守护定云仙师,还请仙师勿忧。” 昨夜?昨夜宋师兄到下房访我,接着我心事重重地和衣入睡,接着我到了上房,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第183章 闪回:柳林驿之夜 柳林驿客栈中的那一睌,我在窄小的房中别了宋为,却不知那一个漫长的初冬之夜,离开我的视线不到一个时辰,宋师兄就用他那绝世的武学,做出了一件大事。 这一夜的冷,不是轻寒薄冷,然而宋为身上穿得单薄,他站在客栈外的木道边,伸出手来,有一只鸽子,落在他的掌心。 一张小笺。 今夜二更,柳林渡口。奉秘旨,诛运儿者。 宋为如约去了渡口。果然见到了那条大船。 大船很是神秘,但是隐去身形的宋为,还是在船舱中见到了欧阳毓——没了前几日锦衣华服的派头,有的是有如奴仆一般的谦卑。 “主人,童男已备,俱用药饼迷了,乖着呢。大部分都是穷人,甘愿献子去过好日子,有几户怀疑、不愿意,属下已用陆大人和蒋太守的名义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很好。蒋峻奇这个人不贪财、不贪色,刘大人早就看他不顺眼。陆观友敢向我提条件,按上面的意思,此人现已死了。接下来,你要尽快散出九华之事,宋相自会出手。只要刘大人可以接任,定亏待不了你!” 说话的这位玄衣蒙面之人究竟是谁,宋师兄此时也不知道。但是,送孩子的欧阳毓,已经上了天机门的必杀名单。欧阳苦心经营,只为了在岳父百年之后,继续把持一条漫长水道的漕运。可是,这一切,即将结束在宋为的“水影针”下了。 宋为是在暗夜的轻雾中,站在一条小舟上,将欧阳毓堵在满装孩子的大船上。 其实欧阳毓的武艺平常。这么多年的好日子,早就抹去了他求援杀贼时的果敢之气。 他的手捂向胸口,那里刚刚中了那细得几乎难辨的水影针,此针是有解药的,除了宋师兄本人,他的好友范长老手中也有解药。可是欧阳毓却没有机会了,他自然不会开口求宋为,而在五天内,他自然也去不了太湖,所以自然拿不到解药。眼下他只有作最后的矝持,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宋为…你身为宋相的族侄,舍命帮着李家也就罢了,可你还要袒护让皇后人,你以后,一定比我惨呐!我欧阳毓今日向天起誓,我阴魂,必见你求而不得,葬身水中!” 接着欧阳毓带伤投水而去。第二日,蒋太守的人在江中打捞出了欧阳毓的尸首,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蒋太守派人将船上5岁左右孩童送还给他们的家人,而据这些孩儿的家人辨认,另一个人是人牙子杨仁。 当然,据门中收到的消息,在此之前庐州地界,丢的都是婴儿,大多不满周岁。以往是婴儿,这回是孩子,不是贼人黔驴计穷偷不到小的,就是这两者之间有联系。贼人之所以苦心嫁祸薛师姐和天机门,显然是别有用心: 薛师姐与史太医有关,与天机门也有关,天机门又与朝廷相关,孩儿失窃,民议四起,加上贼人有意盎惑,大家也许会认为是朝廷暗使天机门为祸,利用这些孩子,暗中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朝廷为官,天机在野,贼人分明想令天机门与朝廷相猜忌,进而使江湖不宁。果然是一盘好棋!但这背后下棋的那人,显然败给了我师祖姚端。他早在秘档室里,就把贼人的这些心思,全向我透了底。我来庐州,就是为了把贼人揪出来,给自己及儿子还有汐萍等旧人们,在门中找个存身的地儿。这样,我的后半生,便不用指着他了! 第二天,我在停尸的棚子里见到了“欧阳毓”和“杨仁”的尸首。 脸都是假的。 有高人改进了偷天丹。 我用内力改换了两人的容颜。 本是欧阳毓的那具尸首,容貌是“杨仁”,而本是杨仁的那一具尸首,容貌竟然是史守一。 但是那具尸首不是史守一。史守一的容貌,在保大元年,也就是我入宫的昇元七年那时候就毁了。在天机门人才凋零的时候,有本事改制偷天丹,使人死容颜不复原的,想来并没几个人。 死者容貌,还是假的。史守一的容颜后面,藏着另一张陌生的脸。 宋为叹了一口气,“欧阳毓和他的主人,都跑了。师父的指令,我并没有完成。阿云,眼下,只有押着这两具尸棺,去上报萧大人了!冯相批了杀侯氏后,圣上又下旨再审,蒋大人会负责押送尸棺及疑犯上金陵。我们也别无他法,我虽用了些手段,不让蒋峻奇把你扣了,可我们还是要去金陵大理寺作证的。我杀杨仁等二人的事,已由谢师弟报给了皇上。虽然那第二个人不是我杀的,可我这样也算是涉案了,不管你乐不乐意,我只能与你同去金陵了。” 我瞧了宋为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经过数月的奔波,我与宋师兄、谢师弟来到了金陵大理寺。 刚到的头一天,正是中毒的查文徽将军从吴越钱塘送回金陵的头一天。谢小端代表天机门,向李璟送上了宋为研制的“凝霜丹”。 据宋为所说,查文徽服下此药,可以保命十年,但再不能开口说话了。谢师弟按照我的吩咐,没对李璟提起我。可是,不务正业的李璟坐在他的清晖殿寝宫里,对着我仿的《庐山图》,弦外有音地对谢师弟说:“回去告诉你师姐,从慧,朕已让萧沉玉抱回来了。” 他果然摸准了我的命脉。 第184章 真情假意(3)夺子失子 萧俨这人,可能并没有我预先想的那么开明。他得知了我们三人天机门人的身份之后,依然不依不饶。直到他看见了宋为递给他的小笺——笺上的字是天机子写的,萧俨显然认出了姚师祖的笔迹,因为上面写着奉旨的字样,又也许是萧俨特别信任姚端,所以萧大人很快换了一副放任的脸色,将我们留在大理寺衙后的客馆之中。同案的侯晶晶、澄珠,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羁押在狱中,生死只在萧俨一念之间。 然而今夜,小小的客馆我是不呆的。我要去找从慧! 我在塍玉岛呆的那几个月真没白费。在师祖天机子和宋师兄的轮番教导下,我对天机门的武学有了些兴致,不动声色潜入唐宫,上宿卫营寻见萧沉玉,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我冒险见到萧阙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行装。原来查文徽吃了败仗,新近才被吴越主钱弘俶下令放归。李璟一面迎查将军回国,一面要萧阙去和对方吴程将军商议建州易主的事。说是商议,其实多余。说到底,李璟不甘失败,只是叫我的这位同门去替他保面子而已。 我见他,可不为这个。“沉玉,我儿子呢?” 面对我单刀直入的追问,萧阙愣了一愣,随即俊脸上神情莫测,想了一时,他沉声道:“我去太湖传旨,把张汐萍等人请回宫来,从慧,是皇上命我务必接回的。姚道长,又能说什么呢?” “你为何帮他,却不帮我?从慧不适合宫里!你可知道,李璟年龄稍大的儿子,除了老二弘茂之外,肖存的老大、老六,全是钟凝烟所出!从慧……其实应该是第七子,是我不让他记入玉牒的…沉玉!你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吗?” “师侄…我知道!可是…现在连弘茂也不在了!你知道吗?就在你去太湖的数月之间……建州这么一丢,这天下灵根所钟的大唐国,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皇上先前,只是听了冯大人的话放权休养,想放松一阵子,可不想又遭了老二的变故,他自己也大病一场,可没想到,数月光景,冯延巳把国事弄得一塌糊涂,查文徽又大败被俘,你想想,他此刻心情如何?我本想替你说话留从慧在江湖中,可是……” “二皇子…竟也去世了?”我听了这话,心潮不觉波澜难定,颤声问道:“你可知是什么病?” 萧和尚恭顺谨慎地答道:“据李宁安说,也是胃逆,先是小病,又来竟不能进食,发病到去世,都不足一个月。” 我一向明了李景通深爱诸子,犹其最爱的,就是这孟芸芸所出的二皇子。宏茂文武双绝,李璟为了护他,虽将他置于军旅,却从不许他踏足险地。如今二子命断,就算不是意外,也好似在李璟心头捅上致命的一刀! 如此一来,伤心的景通,会不会将思子之意倾注在我的从慧身上?一旦他不肯放儿子,我的儿子便只能坐困宫中。总有一天,我的慧儿会不会也…… 想到这里,我对着萧阙拱了拱手,失了魂般道:“告辞!” 沉玉伸手拦我,问道:“师侄哪里去?” 我排开他手,“沉玉,看在当初举荐之义,你莫拦我,我一定要去见他,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慧儿要回来!” “阿云…他…人在清晖殿。” 这晚三更,我来到了清晖殿。 我没有用隐身术,也见到了李璟。说实话,我曾无数次想过再见他时,他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我没想到,伏案睡着的他,竟是如此的狼狈:瘦瘦的身子,裹着我给他制的紫云绕龙的龙袍,瘦了一圈的脸,眉目虽依旧清秀如画,但腮边却留着狼藉的泪痕;长睫粘在一处,掩住他如潭的秀目,不用猜,显然是刚哭过一场,双手枕在脸下,右手指尖可触及之处,可见一块牌位,微露茂之灵位四个字。我知道景通最爱孟芸芸,这个芸芸所出的二皇子,是他心中最疼的儿子。他一直把他放在军中,给他要职却又悉心保着他不担责、不涉险,想的就是以后让他攒夠威望,顺利接下唐国。可是如今呢?李伯玉的愿望,随着老二宏茂的早逝,又一次落了空!他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算算日子,萧沉玉到太湖接从慧的时候,宏茂应该还没有出事;可见伯玉派人接回我儿,与宏茂并没关联。那么,二皇子刚死,我就要带走他另一个儿子,是不是太过份了呢? 可我转念一想,不成!论年岁,现在剩下的皇子里,除了钟后的两子外,便是老七从善,再就属我的慧儿最大了,老七据水清亲口所说,并不是李氏血脉,而我儿虽然暂没入玉牃,可这还不是景通一句话的事儿?这可不成!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之李璟年龄稍大的庶出之子,没一个逃脱早夭的噩运!我不能,让我的慧儿冒这个险! 想到这儿我便无法矝持,我脑袋一热,狠狠心肠将他摇醒了。 我身上穿了道门最正式的紫色国师道装,破天荒地向他行了个大礼,“皇上,小道是来求你,看在以往之情,赐还我的孩儿。” 李璟呆呆地朝我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暴吼道:“他不是!不是什么神孙圣子,是我李璟的儿子,是皇子!是皇子,就该留在朕身边,你懂吗?你,你不是什么道人,你是我的女人,就应该陪王伴驾,踏实呆在宫里……” “呆在宫里,等着你亲笔为我画一幅遗像,还是等着你在想起我的时侯,为我送一些礼物?李璟…我不想那样死去,更不想等我死去之后再被你记起!把儿子还给我,你我两不相欠!”我的眼泪快控制不住了,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如果你要赐我一死,那我也会…也会在临死前,托我的友人,想尽办法把慧儿给抢出宫!你要是不想后半辈子不安生,就把从慧还给我!” “你为何这般恨我!我没有立查妃!那是我有意叫韩熙载家的宾客散给天下富户听的!我就是想引你回来!定云…我求你了……你留在云暖楼上,好好做个……”李璟失了态,上前用了扯了我的袖子:“我失了芸芸、星儿、盏花,又失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已失了这些亲爱之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还不夠吗?你…你怎么就那么毒呢?不让儿子入玉牒,这是不让儿子卷入皇权之争,好!朕依你了;可你又趁夜抱走儿子,留了个字条就不见影了,你向来野得很,朕也认了!可你要自由也有个限度!朕命萧阙把儿子抱回来,你竟又回来抢!你!”他的眼涨得通红,用力扯起我来,又大力推了出去:“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跟朕,也不愿意承认慧儿是朕的儿子?” “我宁愿他不是皇子!我只要他平安快乐,像一片云,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被定住!伯玉,你身边有那么多红颜,不在乎少我一个,我在宫外好好替你照顾儿子,不也很好吗?” “在你的眼里,我对你和别人一样吗?我告诉你,我绝不放你走!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朕给你造的云暖楼,二是以欺君之罪去天牢呆着!至于慧儿,我要栽培他,让他以后接下唐国,你想让他不务正业,我偏不让你遂心!定云啊定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他停了一瞬,殿中瞬间寂静如死,只有炉烟亭亭弥散,香气可闻。他语中带着无助,哑着声,柔声道:“如何?” “我愿入天牢,但,无论生死,我都要慧儿出宫!” “你……”他猛地转过身来,伸出两指狠捏我的下巴:“你有胆便去牢里呆一世,朕要你看着慧儿,可就是碰不到他!让你也尝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若…若你今日踏出了清晖殿,你我此生死不相见!” 我挺了挺身,目光灼灼地瞥了他一眼。对于他,我到底还有无留恋?我也说不清。但是此刻,我必须要决绝。我要撕开情网,把儿子拽过来! 我背身走了出去:“定云欺君,自当领罪。只是三日之后,我来带走从慧!” 第185章 幼子之局(1)从慧安在 从清晖殿出来,苍穹如墨,静月如玉。我口中说着去天牢待罪,可心里却急着找萧阙去问儿子的消息。心一动,便使了轻身功夫,一瞬来到到了萧阙执守的宿卫营外。 玄衣的萧阙俊美无匹,一如我当年初见他之时。只不过,当年他穿着红色僧衣,心是热的;如今呢?恐怕从内到外,都像极了冷玉雕。 我向他问道:“从慧在哪里?” 没料到,萧阙竟对我说:“阿云,你别怪我。慧儿,现在不在宫里。皇上把他藏在宝华观的旧址养着呢。我从太湖把他带回来的第二天,二皇子就病故了。皇上伤心了好久,朝事也丢开了好长时间。接着他听了皇后劝谏,就下旨说宫里的风水不养人,让把慧儿弄出去养。后来,李宁安来传旨,叫把慧儿转到宝华观旧址抚养,那里改叫居仙观,凌娘娘,因先前与你交好,自为你荐了几个老嬷嬷照顾着,另从太湖回来时,你的徒弟汐萍、赏荷、淬月也都跟我回来了。揽桂因为传书有功,被查将军上书,朝廷派她到武夸山一处皇家道观里主持事务去了。钟皇后行事郑重,派了木棠姑姑来督着,李贤妃也差了人来照应,再加上陆德妃,也拔了身边的硕玉……” 我紫衣猎猎而动,脸上的神色渐冷,恨意已现,天机师祖给我留的那个火云图案,不合时宜地显现出来,“这么重要之事,你竟不露半分…萧沉玉,你果真当得好差!” “阿云……你来之前,皇上早已猜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急派文小何先你一步来告知,叫我告诉你一句话。”萧阙态度温和诚恳:“皇上说,他还是希望你可以放弃带走慧儿的念头,他可以封你为贵妃……” 没想到萧阙也拿这话来劝我,可惜我现在半句也听不进去了!我头也不回,直奔仙居观——也就是宝华观,曾经被李璟血洗过的宝华观! 我隐了身形,暗自查探,终于让我找到了从慧儿的所在。我伏在屋顶上,顺手揭了块瓦,往室内观看,见里面抱着孩儿的,看穿着正是凌水清。她身边的那个,却不是汐萍,而是我另一位徒儿——卜闻黛。 自从马道元被处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闻黛。当年我在燕云馆时,也知道是她出卖了马道长。可是我恳求李璟,放过闻黛,令她回家。李璟没有当场表态,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了解闻黛,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徒儿美艳过人,远远超过了我,也甩掉了水清和钟后。闻黛来自宝华观,原来是伺候长兴公主的。也是孙仙姑的首徒。宝华宫易主马道元后,闻黛分到了我的燕云馆。当年景通十分在意我,即使闻黛近在咫尺,我也丝毫不担心什么。闻黛是个很努力的人,虽然貌美,但从不轻佻,这一点我十分欣赏。但是,在我因马道元被屠之事出走之后,经不起景通的缠绕又选择回来,安定下来后,景通却又派李宁安告诉我,出卖马道元和皇太后的人,原来是卜闻黛!我是恨极了闻黛,但却不想害绝了她。她自那事后再也没出现,宫里的女子,莫名殒落的太多,我也懒得注意!可是谁知道,她竟又回到这里!李景通这个昏君,竟然让她来碰我的儿子! 我不动声色,扒在房上,听里面水清说道:“任他多少内宠嫔妃,皇后终是发妻。皇上对皇后的话,终归是要听的。二皇子刚自军中回来便重病而死,皇上现在只有两个稍大的皇子,都是皇后的了,再往下数,虽有我的从善,只是皇上一向薄情于我,又有甚指望?便是那道人的儿子了。皇上对那道人那样上心,皇后哪有不害怕的。皇上失子之痛,自家大病一场。这时皇后暗中说服与那妖道没利害关系的李玉涴趁机说宫中风水不养人,他哪有不听的理!但人成那样,如何再到此间看他那从慧儿子?皇后也是怜惜你,这才秘密除了那张氏汐萍,收拾了剩下的几个女冠,暗自把你顶过来。可有一条!那陆紊也派人过来了,剩下的那几个墙头草,知道皇上对她余情末了,还不上赶着巴结么!现下趁那道人逃在外面,皇后一路派了不少人水上陆上地追着,却终没了结了她。只怕她早晚追到金陵寻子,我们做下这些事来,一经查出可是必死的罪!你若不想万劫不复,或是再回那永宁宫……” 那闻黛道:“小奴这一命,原要葬送在永宁宫。亏得凌娘娘在钟后面前美言搭救,此身从此便是你的。那件勾当,给小奴十条命,亦不敢泄露半分!” 我听得汗毛直立,再听时,那凌水清道:“李氏杀我杨氏多少孩儿,我只拿李璟一个从慧抵命,也算是便宜了他!” 闻黛那贼女道:“只是拿杨氏幼子换下从慧,瞒得一时,瞒不得一世啊。想想昏君,迟早知晓!到那时,娘娘需觅个退路才好!” 水清道:“定云背叛自家,天理不容!一旦事发了,只将罪名推到帮我换婴的陆观友身上,左右陆观友,已吃了不知甚人的对付,死人再难开口。杀夫的罪名,也自有侯氏担下,萧俨一心结案,侯氏的命,也不会拖多久!经手此事的杨仁,被皇后亲信欧阳毓所杀,据我密报,欧阳毓原是周宗的人,看着周宗失势要去投宋齐丘。皇后和宋相本没什么交集。可偏偏六皇子定下了周宗的大女儿,皇后和周家上了一条船。欧阳毓想着永霸水道,改投宋家的同时又不能得罪周家,自然经过我的人百般游说,他也万万不能恶了皇后。他一心平衡三家好得富贵,我则正好借他手除掉杨仁,正可永远瞒下此事!” 闻黛俏脸之上神情似是难测,停了一瞬道:“娘娘妙算,只是那欧阳毓,至今也没回个信,别是中途生了什么变故吧!” “欧阳毓的死活,与我干系甚大!我早已走了一步棋,那欧阳毓,既参与了大事,也只能算他倒运。我只略施小计,一个商贾小厮出身的人,如何能敌蛟龙长剑!但那欧阳毓一向诡计多端,早为自己备下了数名高手替身。我为向宋相、皇后靠拢,早已命守一将改良偷天丹赐予欧阳毓。料他暂保一命应无问题。哎!旁人死活我已无暇在意,我只保住杨家血脉、我父杨濛的族亲即可,而你……” 闻黛切齿道:“小奴只要定云和昏君都不得好,以报我在永宁宫不见天日之恨!” 我只听得浑身发冷,牙咬得咯咯作响,不由得自袖中取出锡丸剑,恨不得打破那鸳鸯瓦,直取两个贱人的头顶而去!好容易强压怒意,只听那凌水清又道:“那陆观友在醉月楼被仇家殴打,带伤回家,喝了一碗醒酒汤便一命呜呼。陆紊的父母因观友双亲早逝,自幼便将观友作亲儿看待,一向寄养膝下。加之陆紊又自晋宫远嫁我唐国,陆老爷岂有不爱陆观友的道理?故此陆家托了陆紊,闹得极凶。萧俨细查之下,早已得出结论,陆观友外伤不致命,确系中毒而亡。可他中的毒,根本不是侯氏嫌犯房中搜出的红砒,却是只有宫内秘库才有的寒食无香散!” “小奴听闻,这毒是昇元帝杀杨让皇及杨涟驸马所用的奇毒,是什么人要用此毒杀区区的一个陆观友呢?” “陆观友人品虽不怎样,但他收了我杨氏的好处,这几年也算尽心为我们杨氏做事。这必要杀他的人,一定另有所图。如此看来,正是帮了我了。” “如此说来,侯氏主仆定是冤的了?” “哼!”凌水清冷哼一声,淡然道:“萧俨深知错判连坐之法,即使知错,也断不可能赔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冯正中呢?此番刚刚复起,巴不得做好人拉拢清流,断不可能翻案来打自个儿的脸。这次,那侯氏主仆是死定了!” 我将锡丸捏在掌心,那冷硬的锡丸剑寒芒微微,在掌心咯咯作响,心里已经明白——从慧已经在泰州永宁宫,居仙观中的孩儿,是他们一伙换出的杨氏子弟!毒杀陆观友的真凶,也绝不是侯晶晶和澄珠,而是另有其人!李璟高居御座,显然已经多时没有来看望从慧,否则不可能不知道我可怜的儿子已经被换掉了!对侯氏之案,他也是重审一次了事,侯晶晶早晚还是要死!不行,绝不行!这两件事,我绝不能让它再恶化!当务之急,就是去见李璟,只有大军迅速赶到永宁宫,才能赶上救我儿一命——必竟我儿没到五岁,只要找到了,应该还有救!至于侯氏,我也要尽力去救,只有做成此事,才能扳倒水清、钟后还有闻黛,出出我心中那口恶气! 外面凛然的寒风,如墨苍穹,点点白星,寒鸦嘶鸣。我一抹瘦影,一袭紫衣,孤身立于房上。深感一介弱女,在这世上立身不易:汐萍徒儿,在区区数月之中,已是天人永隔,我剩下的徒儿恐怕多半已经改换门庭,否则凌氏与那卜氏,又怎能在居仙观这等说话!即便徒儿们不曾悖反,她们修行低微,前往泰州永宁宫救出从慧的事,我无论如何再不敢用她们!想来想去,我只有去找宋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六神无主之时,却仍选择信他! 宋为身在大理寺外的城郊。青龙山虽为皇家猎场,可周围山深林密,平素里荒僻得很。宋为那日说是要与谢小师弟为查将军献药,没料到中途接了姚师祖的话,堵了欧阳毓和杨仁,可是却一个也没有真的除掉。那么,欧阳和杨仁,跑了以后,很有可能被钟氏和凌氏依各人利益灭了口。接下来,为了使陆观友之死看起来像普通夫妻反目毒杀,从而掩盖陆与杨氏及换婴案有关的事实,那些奸人一定串通冯延巳,拉萧俨下水,候氏、澄珠,一定枉死! 为了救儿子,我不得已劳动宋为,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我还得再去找李璟。 我回大理寺后院宿处,写了一张小帛纸,卷在门中联络的腊丸中,用锦袋盛好,系在门中配给的信鸽腿上,鸽子飞向青龙山宋为那里——这些都是天机子给的,我临走还嚷着不要,天机子,看来果然通晓天机! 宋师兄去救慧儿,我,先拉李璟去救侯氏主仆,然后立刻去永宁宫!我和凌氏、卜氏,旧账该清了! 第186章 幼子之局(2) 唐宫的守卫一向是森严的。就算当年潘易的武功卓绝,可他的隐身术若想瞒过像萧阙、李宁安这类的高手,怕是也要费些功夫。更何况我这样的半调子了!自打从前盏花娘娘在含香轩遇刺之后,李璟很重视禁军,陈崇因为年事已高,被他换去,禁军统领已改萧阙出任,至于副手,景通也颇费心。我知道他选了年幼的六皇子从嘉挂名出任!也难怪,当年昇元帝嫌他文弱,如今他让从嘉早早接掌禁军,不过是不让小六重倒覆辙罢了。 他近身的防务,却又是李宁安牢牢管着,我施着半调子武艺出入禁宫,李宁安也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为什么没管我呢?不用说我也能猜到。 我心里为着从慧,半刻也不愿等了!隐了身形,进了清晖殿,却见钟后哭倒在景通床前道:“皇上!您一向都最疼儿子,何以这次一传汉国入寇的消息,您就派弘冀去镇守南都呢?南昌离金陵路远,老大他……” 李璟的脸色,较前番更为苍白,人也虚弱已极,我心里倒是有些担心,他勉力半起了身子,哑着嗓子劝道:“烟儿莫慌。朕派老大去是有必胜把握的。那汉国的刘承祐,与其父刘知远不同…他是个纨绔而已,兴不起什么大浪…朕听闻他手下现有郭威、柴荣二位枭雄,只不过…他一时驾驭不了的!我只是要老大多立些军功,将来好服众嘛……” 钟凝烟略缓一缓,沉声道:“老大尚欠火候,大事还得皇上决断。老二既是已走了,也是他福薄。可皇上还得调理旧患,珍重龙体呢!” 景通拍拍钟后的手,泫然泪下道:“老二他平素这么优异,人又最孝义,为什么上天就容不得他呢!” 钟后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妒色,随即道:“老二那样的人,在天上必有缺位,终不属凡间所有。皇上已有两日不曾进膳,如此情景,天上的二殿下也不愿见……” “胃逆之症,无根治之法…那道人走后不久,晖之也告假别去,也是天意。定云…她是野惯了,明儿她若回来找从慧,你便…代我给了她吧。只别再允她来见我,这狼狈样子也…也不想让她知道。” 钟后别过脸去,脸上泪渍未干,美目中却隐一丝狠戾之意,她一咬牙低声道:“臣妾有一件事十分为难,却不敢欺瞒圣上…那慧儿,他已不在居仙观,已…不知所踪了!” 李璟听了,出乎我的意料,眸中神色大变一阵,忽然猛坐起来道:“永宁宫!定云是杨氏,满宫里就几个人知道!活着的,除了你,就是水清…说!你们……” 钟凝烟道:“皇上差矣!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哪里需得害那道人?她是杨氏,经圣上在朝立妃那一争,朝中大臣还有哪个不晓!那里边恨她的,何只一二!臣妾,虽是有些怨着她,可怎么也不至于加害皇上的孩儿……” 李璟美目一阖,眼角挂下泪来,柔声道:“我也知道烟儿不会害从慧,从孝、从德的死,也和烟儿没有关系。不管别人怎么变,烟儿总是那个与我在七夕夜盟誓的绝艳女子。” 凝烟英气而秀媚的大眼,蒙上了一层忧郁之气,揶揄道:“臣妾未变,可皇上,已非当年七夕的吴王景通了。” 凝烟的音色冷如冽泉,我在房上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着实凉了一阵,听李璟悉悉索索坐起身来,把住了钟后的手道:“终是我亏了你…只是,若丢了慧儿,阿云也要恨我一生。我坐了此位,其实每日战战兢兢,忐忑焦虑的日子多,欢喜随心的时光少,且也为这,招下许多孽债!芸芸是死也没有见到,星儿和盏花走的时候,我也都没有陪着她们。如今从慧被我派萧阙抢回来,不惜开罪了天机门与天机子,可没想到又丢了,她…阿云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在心里咒着我死…若真这样,此生得她再看一眼,怕是也难了!烟儿…你一向最识大体,从来不苟待妃嫔,朕把前朝的事,交给正中、太弟和景达,后宫就交给你。我今晚便去泰州,从慧失踪,一定是杨氏的人作乱。先帝在位不许杨氏开枝散叶,永宁宫中男童长至五岁,便由朝廷派中使前去赐小朝服,加官后即赐死此童子,埋于宫苑孩儿冢。…朕一向标榜仁义,登基之后,朕是想听阿云的,善待杨氏族人,可是宋相一直反对废除孩儿冢之制,所以……我们李氏,毕竟心亏…慧儿,准保在那里!” 钟后道:“皇上龙体欠安,此事万万不能亲往。还是派宁安或萧将军前往吧!” 李璟也不看钟皇后,不接她话,只说:“你的心意,我也明白。老大性子太刚,为人又狠,为将尚可,接位…烟儿,便不如太弟好!你也不必多虑,几天不曾阖眼,快回宫歇着吧。” 第187章 幼子之局(3) 这天夜里,李璟微服离开了清晖殿。偷偷走的,走的有些凄凉。亲信只带了李宁安。李璟坐上船去了泰州,所有行程,却是冯正中打理的。我从清晖殿,一路潜踪跟到了永宁驿——他的症状愈发严重了。天机子答应,为我化去牵情蛊,可是现在,我藏不住了。我打通了宁安的关节,进了永宁驿。 一进去我就发现了一件事:李璟不是生病了,他是中毒了。他中了“寒食无香散”!之所以杨让皇和杨琏中毒后死了,而李伯玉却仍然活着,这一定是下毒之人精通药理,把握剂量的关系! 李璟本就眉目如画,如今一袭紫衣,罩不住一身瘦骨,那容色却如雪一般,仿佛一触便化了。这样的李璟,越发冷了,看似难以亲近,其实无助的很,巴不得与众人聚在一处。与他这些年,我少不得了解他的性子。 我缓步来至他的面前,他则一手撑着头,眼神慵懒地望着窗外的霏雨。 我斜睨了他一眼:“你被人算计了。你肯求我一句,我便救你。” 他嘴角一抬,倦倦一笑:“贼道人,我不求你。你若有法子,必会救我的。这次我不拦你,等我死了,天高地阔,你带儿子飞去好了。” 我有些急了,说道:“寒食无香散,让皇和杨驸马,都是中此毒!解药不在我手上,你听我的话,人就停在这儿别动,待我去联络我师兄来救你!” 李璟苦笑一瞬,说道:“王延政去了鄱阳湖,够不着我;杨氏族人关在永宁宫翻不起浪;马楚的人忙着兄弟相争,李仁达也不在世了。吴越的钱弘俶,我也不放在眼里。唉,能伤我的,只有红颜泪。只怕我到处招人恨呢。” “你可不就是太招人恨么。” “阿云,就算是如此,不还是为了你么?我知道你不想困在宫里,和这么些人分着我。可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愿意躲着我,把我丢个干干净净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 我闪了一下身子道:“你别动!我去找师兄来救你!只要你活着,我就能救出慧儿来。” 李璟笑出声来,缓缓道:“我已派萧沉玉先行一步,领着禁军围了永宁宫,慧儿,一定会搜出来。到时候,我不会把他还给你。儿子在唐宫,你飘得再远也得给朕……” “李景通!你贸然去搜永宁宫,不怕有人加害慧儿!” “你天机门不是早有高手去了吗?那宋为,不就是你传信让他去的吗?”李璟的嘴角抬起微妙的孤度:“天机门始终忠于李氏,门人的一举一动怎会瞒得了朕?你发现慧儿不见,第一个求助的人是你那认识不到数月的师兄,而不是慧儿的父亲、九五之尊的朕!定云!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撑起身子,身体微微打颤,额角的冷汗骗不了人,他恨恨地盯了我一瞬,“我告诉你好了,慧儿被劫、闻黛出永宁,朕都是知道的。朕知道这些跟凌氏、钟后、杨氏余族和那背后的宋齐丘都脱不了关系!可我下不了狠手,不愿这手沾染佳人之血!朕得到江湖内线通报之后,只想除掉欧阳毓和杨仁这几个反贼,谁知竟有高人在背后偷天换日,反贼未曾尽除,却还是令你我的儿子身处险地。不过,他们害不了慧儿,因为,欧阳毓的漕帮中的泸州分舵主焦鹏远,早就投靠了朝廷,挂名在天机门。那日你和你那师兄弟得以从欧阳毓贼船上逃脱,你以为没朝廷的内应能行么?凌氏本是杨氏之女,和陆观友勾结的杨仁,本是常山王杨濛的管家。陆观友见钱眼开,向杨仁索取无度。殊不知姓杨的想瞒住此事,本来就不用陆观友。所以陆观友便被毒毙了。下毒除掉他的人固是那线人杨仁,可制出寒食无香散的人必是那史太医的义子史守一!” 我冷笑一声,“李璟!你这皇上做得也忒失败!陆观友是皇亲,竟也与你作对!” “陆观友这种人没甚骨气,凭他定不是晋国或汉国派的,不过被杨氏收买而已。他做的事,紊紊一定不知道,这种人死有余辜,何足挂齿!只是……” 外头的雨声不息,李景通一手扶案,艰难站起身来道:“若正中和萧俨为了陆观友这个败类,错判了侯晶晶主仆的话,朕恐怕又要造冤孽了。但若再改判,恐萧大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所以朕借病大赦天下,一来侯氏二女免死,一来命正中为萧俨求情,缓和朝中两派,一举数得!只是,这水清趁朕失去宏茂那日心伤之际,有意进献你当日所制的龙脑酒,也不知里面寒食无香散的份量,究竟夠我撑得几日?唉,若再寻不到解药,我恐怕等不到沉玉救回慧儿了!阿云,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在你心里,存我几分?…倘若你我之间,再无旁人隔阻,你是否可以……” “李伯玉,凭你的性子,我们之间,又岂会没有旁人隔阻?你老实待在船舱中,千万不可妄动。我联络宋师兄,取解药给你。” 李璟重重抓了我手,捏得我生疼:“我若说此刻,我心再无旁人,你肯信吗?” “此刻你是对着我,下回你对着别个,不知还有多少闺中妙语。天下最懂你的,想来莫过于我。你心里装唐国还要装着那么多令你怜惜的女子,你也夠累的。宫中虽然美景宜人,豪奢冠于唐国,可我心中憋屈,白受许多拘束。你也知我闲云野鹤散漫惯了,不如你也抬手放我带子远去,大家落个干净!” “原来,在你心里,就这么厌恶我!只要…只要能躲开我,你怎样都行!阿云!为什么?为什么?!” 我见他那样,也有些心疼,“你莫动怒!待我发信,请宋为来医你!”心里怕看他的眸子,转身出了船舱,站在外间,向天放了一颗紫昙云弹,这便是我与宋师兄的暗号,他自青龙山赶到了永宁宫,我知道,他很快会来这里。不知为何,对这位病弱的师兄,我却很是信得过——与我昔日在景通身边惴惴不安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李璟的小命,正如一团微焰,渐渐黯淡下去。好在我针灸之术尚可,终于拖住他的性命,等到宋为来到——然而,宋师兄此刻的样子,却是易容成江北箫王李冠。 宋为只在寒玉瓶中轻轻倒出一颗透明丹丸,掌中铺了丝绢,小丹接在绢上,宋师兄道:“皇上,此药不可用手触及,置于特制药水之中冲服,一剂可痊。只不过此药有毒,必损寿元。” 李璟见了宋为,不知怎的神色极不自然,眼中变幻一阵,说道:“你…你分明是……啊,不,公子极像朕早年熟识的一位…故友。公子就是宋为,朕早知道你。当年,马道元曾说朕难过五十,如今再损去一些,也无妨!” 宋为道:“圣上明鉴,草民此副样貌,确非我所有。实乃我一个俊美的朋友,其人得号江北箫王,近因小民贱体有恙,憔悴不堪,恐污了龙目。所以用些师傅天机子传下的小术,换上他的样貌行走御前。” 李璟服了药,眼中神采立复,朗声道:“宋公子救朕有恩,但你冒充的李冠,虽原是我旧友,可后来,实在与我有旧恨。我曾与令师有约,待令师入朝,便送金药锄与他,许他在田园一世安。从天机子这面而言,宋公子也是朕之友,又何必效仿朕的仇家呢?不若改回本相才好。” 宋为揖了一揖道:“遵旨。”便化作本相面君。景通道:“逆党横行,正是用人之际。宋公子留在朕身边,当更胜于先前的慕容晖之,朕有福了!” 宋为道:“天机门不负君恩,已协助萧阙将军将从慧皇子由史守一手中救下。恶贼杨仁、史守一、欧阳毓均已伏诛,并供出幕后真凶为凌美人。凌美人本姓杨,为常山王杨濛之女。” “这件事是由李氏所起。欧阳毓转投宋相,还想广留后路,勾结水清也不为怪,杨仁是杨氏旧部,原名周仁,正是原天机门主周昱的父亲!当年曾放杨濛出逃,又为表忠心改姓为杨,足见是个死忠的,也不足怪;可是那史守一,朕当年放他,他却依旧恨朕,必欲杀之,不知为何?” “据天机密档所载,史守一是史太医的养子,而其生父,乃乐师局主申渐高。申渐高乃烈祖不慎错以鸩毒裂脑药所害。” “原来如此!前人种瓜后人收,公平的很。唉!罢了!既然救到了从慧,就回宫去吧。水清、闻黛,朕都要给个说法了。从慧么,先解决了这些事,再定你母子的去留!” 第188章 闪回:往事 李璟和江北箫王李冠的纠葛,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那时的李景通,并没有想到这两个同姓的才子,他俩的命运竟会纠缠一生。起因,是为了一个女子。 这个令两位骄子的一生为之缠绕不休的女子,就是孟芸芸。 孟芸芸进入徐知训府之前,正是江北豪族公子李冠的邻人。 当时的徐景通,尚未换姓。他一向不热衷于父亲的伟业,倒是喜欢跑到文人集会的会馆去聚众吟诗,就这样,他化名徐瑶,一时成为金陵著名的大才子。人一出名,就容易有对手。李冠,这位北方迁来的贫家子,就成了这么一位对手。 然而这对文场对手,难得的是成为知己。很快徐瑶拜访了李家,巧合下认识了他的邻居孟芸芸。 他爱上了孟芸芸,却不知道,孟氏和同是寒门的李冠家,已经订亲。他后来知道了,可他不管。他凭着少年人的热情,他拔剑刺伤了文友李冠,抢走了孟芸芸,并且为了拉拢老丈人孟无音,徐景通在父亲跟前将孟无音的武艺吹嘘一番,孟无音因此加入了黑旗军。景通一手把孟无音变成了父亲的心腹,原以为自己和芸芸是定了。谁知父亲早就给他安排了钟凝烟。而孟芸芸,却在一次酒席上,被她的父亲孟无音秘密借机送给了徐知训。 孟无音是见主公胜败末定,想分开押注,而孟芸芸就不明不白成了徐知训的下人。徐知训明明知道孟芸芸是孟无音之女,却仍然决定用她来测试孟无音的心之所向。知训将芸芸加以训练,送给了徐知诰。徐知诰是一代枭雄,当然知道徐知训的用意。他也知道大儿子和芸芸的过去。想着让芸芸跟着没野心的儿子,徐知训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芸芸又成了侍女,赐给了景通。可是李冠呢?他与芸芸青梅竹马,遭了这事后,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伤心的他离开金陵,回到了江北。 岁月,就是那么玄妙与残忍。多年以后,为了找到另一个女子——耿先生,李景通亲手杀死了曾经最爱之人的亲生父亲,那人,正是孟无音。 而更玄的是,称帝的李璟,此时不知道,在他生命中,终将与情敌李冠重逢,而这次重逢,他将是败的那一个。 第189章 幼子之局(4) 我随着李璟回朝,被留在了宫外的燕云馆。而那日,李璟召我,亲见了水清的下场。 李璟对她很宽容。虽然设计把我儿换进孩儿冢的人是她,联络杨仁、私结史守一,制造贩婴案的人也是她,派人以奇毒毒杀陆观友灭口的人也是她。明知她为杨灭李,可是李璟并没有杀她,没有贬她去净德尼院,而是封她为吴夫人,赐居宫外。其子从善由皇后钟氏抚养,从此算作嫡子。宋为,其才华深受李璟的赏识,但却依旧放他,在山林间做个散人。做了散人的宋公子,自此经常出入燕云馆,一直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明里暗里,不曾终止。而李璟与我,自此再无交集,也从来不曾过问过我的事,自然,也没有怪责宋师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水清。而我呢,就和从慧呆在燕云馆。李景通,再不曾来找我。 我以为从此缘尽,心里渐渐放下。谁知时光荏苒,到最后,一切又不一样了。 第190章 大结局:离恨天 天下灵根所钟的大唐国,在这几年里灭了楚国,而又没有得到寸土。北汉的皇帝刘知远一死,把江山丢给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刘承祐,刘承祐生性多疑,十分疑心手下大将郭威,李璟看准了这个机会,派人明里暗里加以离间。果然刘承祐起了杀心,逼反了郭威与内侄柴荣。两派激烈内斗后,郭威、柴荣的大部分家小被隐帝刘承祐所杀,此举彻底惹恼二人,郭柴二人自立门户,发兵打败隐帝大将,杀了隐帝。后郭威做大,自立为周帝,中原自此改朝换代。 但这些,与我定云道人无关。这么些年,我虽应邀屡屡回宫饮宴,宫中掌故尽知,却故意避着李璟,常去与萧沉玉等人喝酒。不管怎么说,只有我知道,到此时,我对他还是有些余情的。为了保护我的从慧,我最终抗旨,把儿子送到了武夸山修道——我原来的徒弟揽桂,因为传书有功,得到天机门嘉奖,被安排在了那里。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个惊人消息。我朝与柴荣对峙,屡战屡败,李璟只得削帝号上表称臣请求大周退兵。柴荣终于退了兵,可李璟,答应另外送他几名美人。 送去的美人,是大唐国闻名暇珎的杜氏大小雪,听说柴荣十分宠爱,修了一座朱楼,与二美日日作乐,果然有许久都不曾烦扰别国。 但是,因此事死的,却是冯曼曼。因为冯延巳在凌美人离宫别居后不久被重新启用,但到如今又因办事不力被问责了——李璟因冯相是故人,又病在床上,所以没除了冯相的官职。可没过多久,老冯还是去世了。 可是就在这个口子上,宫里忽然谣言四起,人人都说降为国主的皇上,要用美人讨好柴荣,而这个美人,便是唐国第一舞者——冯曼曼,谣言传得极真,甚至还说国主送自己的爱妃给周主,是表示无上臣服。据萧阙说,冯曼曼哭着去问李璟,李璟舌灿莲花,指天画地说决没这事儿,还立刻让李宁安去查散播谣言的人,冯曼曼翟衣盛装为换了紫袍的景通跳了一舞,含笑而去。但是,第二日,还是发现了曼曼红衣的遗体——我想,她也同我一样,不信他吧。 经了这件事,我在宋为的陪伴下,告辞回了天机门。师傅天机子姚端,竟已在几个月前辞世了。 然而,我的脚刚刚踏上塍玉岛,就听说柴荣逼李璟下决断除掉宋齐丘,宋齐丘躲进九华山,准备连络王廷政和长公主等人的势力,利用取出的九华山秘宝谋反。可谁知,王延政早被迁回金陵,只在唐国重臣的眼皮底下,根本不能有任何行动。至于长公主等人受斥之后,根本再不敢起异心。而且,宋齐丘棋差一着,此事早被天机子生前报给了李璟,李璟早就先一步取出了秘藏。但是这些宝贝,在后期多次交锋中又作为上贡之物送给了周国。 宋齐丘终究在九华山的家里被除掉了——李宁安传话他的家人,谁也不准给宋相送吃的,数天后,这个昇元帝一生倚重的谋士,就这样被饿死了。 宋齐丘的死,既不是开头,也不是结束。我在岛上躲了一阵后,厄运终于再次降临到了杨家族人头上。 原来,当年被杀的杨仁,生前从史守一那里,听说了李璟是姚端之子的言论,又翻出了当年马道元和宋太后的事,传给了对李璟充满敌意的杨氏族人。最终,柴荣又一次下江南的时候,派人联系了杨家人,说打下江南,改奉杨氏为主。李璟坐在宫里,听说民间有人在传姚端的事,他已经怀疑是杨家人所为,后来又听说了改奉杨氏的话,大惊,派了桓廷范、萧阙二人,去将永宁宫中的杨氏族人,迁的更远些。最终,桓廷范在迁移的路上,把六十多个杨氏男子杀尽了。 这就是他承诺的保护杨家人!李璟听说了这个消息,拍桌子大骂桓廷范,说他是不义小人,陷他于不义!立刻杀了桓将军顶罪,却放了萧沉玉,放他回太湖给我报了信。我听到这个消息,嘴角只剩一抹冷笑。那晚雨很大,我放了一只鸽子,揽桂很快接信,把从慧送回太湖。我留下揽桂,接了我的位,卷了些自己的书和细软,抱着儿子,与宋师兄一路去了吴越国——这么多年,无论是在燕云馆还是在太湖,明里暗里“隐居的”宋为总在我身边。我知道我没爱上宋为,却不忍丢下他一个人——他的命已如风中之叶,又对我很是深情——这么多年,我点滴在心。我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了。 然而命运,又和我开了个玩笑——我们去吴越时,在南都白云洞停留,宋师兄匿名留了一首诗。李璟终夜害怕中原会打过来,终于决定迁都。他带着文武百官先来南昌,留下太子从嘉守着金陵。他也路过了白鹿洞,却喜欢上了墙上的宋为的诗。 这是我天大的不幸——不久之后,国主过江,大风差点掀翻了李璟的御舟。我心一软,撇下了宋师兄和儿子,打听了他的所在,前去寻他—— 行宫中,他的精神已大不如前,粉墙上写下他的两句诗:“灵槎思浩渺,老鹤忆崆峒。”不用说,他也是想家了。“贼道人,我来南都谁也不曾带呢…你,你却宁可跟着那人跑到吴越…你才认得他几年呢?!我便是不信,你心里不曾有我!要…要真是如此,你做什么那么多次救我,今日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呢?!阿云!从慧是我的儿子,你…你爱的是我!” “国主,你守不住江山,也守不住我!你违反承诺,杀我族人的那日,我们便只能是仇人了!路是我自己选的,今后,陪着我的,只有宋为。” “哈…你信不信,潘易的尸身,已朽坏了,因用了他自己制的化龙水,所以才棺中无人!至于宋为…他不过是个影子,我知道,他文武双绝,和你相配,连我也爱他的诗!可我查过,他的血统,原是宋齐丘族中的旁支。当初送他到无尘子手中的人,正是宋齐丘本人。宋为的好友李冠当年与我夺爱,如今宋为又曾化身李冠来骗你,骗得你愿带他走而不顾我!他又可能知道马道元知道的那件事!那事若传了出去,哪有大唐国的正统在?!偏如今你又与他叛归吴越…所以,这桩桩件件,朕、朕不能给从嘉留下他……” “不…他只是个有心疾的隐士,不会伤你唐国的江山…我求你,放过他!” “不…我不能陪你,他也不能!我死后会丢下凝烟、紊紊、玉涴她们,留在南昌之地不回,而你呢?我会下旨,令你跟儿子留在金陵…那里是我家,我化了一阵魂儿,还能飘回去找你和慧儿呢…只是你呢…永世也不能见我了!” “不……我已忘了你,不愿……” “定云,我诅咒你,你余下的半生会很长,凭你大咧咧的性子…身边会有许多人相陪,但…但你将永失所爱!永远…永远没有……” 我含泪撇下待死的李伯玉,去到我与宋为暂栖的客栈——宋为已是平静的去世在那里了。令我恼恨欲狂的是,李宁安也在那里。 “宋公子是心疾离世的,但是皇上有旨,在他死后也要败了他的名声,说他携书潜逃吴越而伏诛,为的是用他一个逝者,来震慑江湖人心。皇上另有一道旨意给你,便是放你自由,愿你长寿。” 自此,我孤孤单单的飘着,却又有许多宾客在我这前朝旧人的身边相伴——儿子虽然由天机门的焦师兄等人教成他文武绝学,可他的性子却已变得孤傲了,终他一生都隐在武夸山中,任那李从嘉如何下诏请他,他就是不出山——自然也不怎么见我。甲寅岁,他走在我的前头。 自由,长命,失了依傍,我终是一抹烟云,无风,也就散了。 第191章 后记 这篇文章从开篇到收结,历经了好几年时间。在这几年中,作者也由青年步入接近4o(36岁)的不惑之年了。人生应有的成长,所幸都经历到了。在作者36岁生日隔天(2021.10.02)写下这几个字正式告别这篇文。 虽然和这篇文告别了,可是还是忘不了内心的浪漫主义情结!内心的武侠梦,江湖梦不会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而淡化。今后只要还有一点点值得记录的灵感,我一定还会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