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古风]》 拣尽寒枝[古风]_1 《拣尽寒枝》作者:沉佥 文案: 阴差阳错,误会重重,一朝皇权更迭,几度爱恨痴缠。 幽人孤鸿何归去?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章 一、知谁相思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东坡这阙《卜算子》慨叹命途多舛,孤寂却不乏刚绝,最点睛一笔便在这“拣尽寒枝不肯栖”。每每读到此句,嘉斐总难免慨叹。 拣尽寒枝。拣尽寒枝。纵然已是沙洲孤鸿,依旧傲骨不折,拣尽寒枝不肯栖。 不知当年抄这首词给他的那只孤鸿,如今又栖息何处? 思及故人,嘉斐顿时又是满心惆怅,目光愈发胶着在这一方字卷上,挪不开半分。 忽然,却有个人声在身后响起。 “二哥,你又在这儿‘睹物思人’了。”那嗓音懒懒的,透着三份挑剔谑意,不用看,也知必是他四弟嘉钰。 嘉斐微笑了一下,将掌中字卷仔细卷起,收拾停当,才回身对嘉钰道:“四郎来了,坐。”他一面引嘉钰坐下,一面却冷脸向外间斥:“都犯困呢,安康郡王来竟也不报!” “少在我面前摆你的亲王威风。人是都报过的,可惜靖王殿下您走了魂,没听到罢了。”安康郡王嘉钰一声轻笑,挑眉时那凤眼尾儿斜飞,当真似有风情流淌。他闲闲散散在沉水小榻上倚了,随手捡一粒剥干净的葡萄扔进嘴里。这葡萄不算顶好,虽用吴盐细细渍过,入口仍有些微酸,一干王公贵戚中,大概也就只有二哥还愿意吃了。嘉钰舌尖儿酸得卷起,心里竟也跟着酸涩起来,瞥了眼书柜中二哥收藏那卷字的玉匣,鼻息一凉,似漫不经心开口:“字的确好啊,能写得这样一手字,若说‘芝兰玉树’倒也不过,但究竟什么样的人物竟当得起‘拣尽寒枝’这四个字来?几时二哥若是真找回来了,可千万别忘了让我也见识见识。” 嘉斐正翻着书册,闻声手上微微一顿。听四郎这语气,显而易见是不信此世间还能有如此一个“拣尽寒枝”的人物了。他抬眼向嘉钰瞧去,也不反驳,反而愈发笑得温和了,“你睡前的药可都按时吃好了?不要放风在我这里就不上心,回头闹出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向父皇与贵妃交代?” 嘉钰将那只沾染了葡萄汁液的手指含在齿间,舌尖儿打转一舔,反问:“没吃怎样?你喂我么?”他此时是才睡醒转一觉,乌发随意挽了个髻垂在脑后,余下些青丝尽披散在肩上,映着白肤红唇,俨然一个慵懒美人,眸子乌漆漆的,就把嘉斐望住不放,真真波光潋滟。 嘉斐怔了一瞬,不由心下悸震。这个小四儿啊……他扔了书,起身也到那沉水榻前坐下,一面着人进药来,一面笑斥,“还是这么淘气,跟个娃娃似得,走路也不见声响,一开口就要人命!” 他这话说的亲昵,嘉钰很是受用,愈发蜷身向他倚了倚,眯眼笑得像只吃够了嘴儿的狐狸。他用额角蹭着嘉斐肩膀,低声问:“就要你的命,你给是不给?” 他自然是说个玩话。不料嘉斐听着倏地就变了脸,堪堪盯住他。 如是一盯,嘉钰刹那慌了,心知失言,忙揽住兄长,撒娇讨乖道:“谁真要你的命了,要你长命百岁着天天给我喂药呢。” 嘉斐这才缓下面色,叹一声。侍女们捧了药碗一层层进上来,他伸手接了,试试温度,在嘉钰鼻子上狠刮了一下,斥:“再这么胡闹下去,明儿我就请父皇赐你开府。” 嘉钰狡黠扬唇,驳道:“那怎么行,我这个身子骨你也晓得,没人看着就要死了。不住你这里,就得回母亲那里去。瞅着小七儿那毛还没长齐全的奶娃子也给赶出来了,什么‘代天巡抚’,根本就是借口,回京来一准赏他个郡王,扔出来开府自立门户。我都这么长个人了,父皇哪里还肯摆回去?叫他那三千佳丽天天瞧惯了我,再瞅瞅他老人家?我怕我还没病死先横死咯。还是只得赖着你。怎么,你嫌我了?真舍得,你就把我扔出去让我死在外头好了,还开什么府,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恁得麻烦!” “四郎!” 这一番口没遮拦的,听得嘉斐哭笑不得,气恼也不知该骂他什么,便板起面孔道:“成天在我这里胡言乱语,别给我惹是非了。就把你扔出去再挑个郡王妃来看着你!” 嘉钰方才还笑着,一听这话,猛一下弹直了身子,俊脸照在灯火下已如涂蜡。“你自己都没立妃,凭什么非给我塞一个?”他瞪住嘉斐,嗓音紧涩。 嘉斐气定神闲道:“我好歹有阿崔,再说,棣儿都两岁了,庶长子也是长子,这事儿挑剔不到我身上。” 闻言,嘉钰益发面白如纸。“你可是说真的呢?”他咬牙冷笑一声,“我知道,怪我方才又埋汰了靖王殿下‘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甄贤,惹得殿下不痛快,殿下要骂两句,我也就听了。可您殿下犯得着兜恁大一个圈子拿这等话来气我?可真是……真是……好!”他说到这一个“好”字,早已煞红了双眼,忽然摁住心口,竟一口血喷在当场,连哀声也没有。鲜红滴在那一身月色蚕丝衫子上,晕开了,犹如烙雪寒梅。他吐了这一口心血,顿时人也没了支撑,望着便软倒下来。 “四郎!”嘉斐吓了一跳,慌忙搁下药碗扶住他。侍女们大抵是见惯了,早有准备,忙递上热巾子。嘉斐接过来,细细替嘉钰把唇边血渍擦了,搂他在怀里,一面柔声哄慰:“看你想去了哪里,说两句玩话又动什么真气!来,快把药喝了。”一面又端起药碗来,舀一勺,送到他嘴边。 嘉钰不张嘴,牙关紧咬,只把那双乌深的眼睛死死望住嘉斐。 这眼神竟如垂死幼兽,哀得嘉斐心下一软,长叹一声,道:“快喝药,你若是自己不愿意,我哪里真能赶了你出去?” 听得这话,嘉钰眸色才终于松懈下来,连面颊也恢复了一抹红润。他靠在嘉斐肩头,就着将药啜入口中。 黑红药汁苦得他立时皱起眉来,舌根下压,险些就要呕出来。 “别吐,良药苦口!”嘉斐忙捂住他嘴,哄道:“你就捏住鼻子一气儿咽了罢,蜜水儿、糖豆子早都给你备齐了,就等着往你嘴里送呢。” 嘉钰扭头深深看他一眼,也不知是还伤着心,或是给苦药激的,竟是眼眶湿红。“咱们俩究竟是谁要谁的命啊……”他低低哀了一声,夺过那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嘉斐赶紧递上蜜水给他漱口,待服侍他衔了糖豆在小榻上重新倚下,才略略松了口气。 侍女们早把血迹都收拾干净了,又来请嘉钰更衣。嘉钰拗着性子不让人碰,把她们全轰了出去,险些踢翻灯柱。 “你啊,就把我当奴子使唤,药也是我喂,这回连衣裳也是我的事了。快把这‘血衣’脱了,杀了人一样,也不嫌难受!”嘉斐只得又亲手来伺候,忍不住苦笑。 嘉钰赖着不动,敞开了手脚,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让嘉斐替他脱,两边儿面颊红扑扑的嫣若春桃。舌尖儿上的糖豆子甜得发腻,早把残余药苦卷尽,心里却仍是阵阵酸悸,二哥解他衣衫的那双手,温柔地竟令他恍惚生出了幻觉,以为那是倾情欢愉的伊始。可二哥却连碰也没碰他一下,熟稔避开了肌肤相触,开始把那些恼人的阻隔往他身上堆……嘉钰又是哀恨又是烦乱,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嘉斐的手来贴在心口,凑上前去,痴问:“你还打算找到什么时候?甄贤纵然再好,到底是抛下你走了。我这样地陪在你眼前,你也只当看不见。莫非真要等到我死了的那一天,你才也整天抱着些哄人的劳什子想想我么?”那眼神,热切又狂乱,像是一团冰上火,不顾一切地在天寒地冻里兀自燃烧着。 嘉斐不由一震,下意识抽手退了一步。他皱着眉,望住嘉钰良久,末了一声轻叹:“什么傻话,你是我弟弟啊,我又怎会让你死。” “你不想我死,又何必做这模样气我?”嘉钰毫不掩饰地挑眉讥讽:“人可都是会死的,靖王殿下。”每每他置气时,便要称嘉斐“靖王殿下”。 “四郎!你……”嘉斐竟被他生生噎住了,怒地跳起来,只见胸膛激烈起伏,强忍了许久,才渐渐顺气平复。“不说这个。咱们不说这个。四郎,我六岁没了娘,自幼便是贵妃教养我。我看着你出生,与你一处长大,你难道还不知我——”他颓然挥手,重新坐回榻边,背对着嘉钰,看不见脸上神情。 “二哥……”嘉钰悉悉索索地爬近前去,从身后环住他,将湿冷面颊帖在他背上,喃喃闷声低语:“我有什么办法……天下几多才子佳人你一个也入不了眼,偏偏只中意甄贤,你说你没办法;可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嗓音竟抑不住地打了颤。 灯火将两人的影投在地面上,那瑟缩身后的少年像只驮着伤的幼兽,走投无路地向猎人撞去,撞得嘉斐心下一阵抽痛。二十余载朝夕相处如在眼前。他虽不是什么仁心慈意之辈,亦早把这“天家无父子,何谈亲手足”的事儿明白尽了,可是对四郎,若说他真能狠下心来,那大概也是假的罢。毕竟,四郎与其他那些兄弟们,都不同啊……他忍不住再是暗自长叹,回身将嘉钰扶起,软声劝道:“快把衣裳穿好,才说你见了些起色,今儿又吐这么一遭,万一再染上点风寒——你要真待我好,先让我省心罢……” 嘉钰这才依着他胡乱将衣裳往身上套了,连忙又将他抓住,唯恐这一松手,他便跑了。 嘉斐无奈,只得命人置个小案,把灯和书都抬过来,一边看书,一边随他当个枕头抱住,哄他安睡。 许是药力上蒸,又或许是抱住便终于安了心,嘉钰渐渐地平静下来,不一时便睡了。 嘉斐看着这睡脸,舒气揉了揉眉心。四郎这一身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哭出第一声来便没少受苦,每日抱着药罐子捱过,谁知又能再多捱几久?有时候,他甚至都会产生可怕的念想,怀疑自己是否真该放弃,该把那些没着没落的心思往嘉钰身上挪一挪,转回头来好好陪四郎过完这余下的日子。然而,心深里却又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办不到。这颗心里有一块地方,已荒芜了,却又被一个名字塞得满满的,半点余地也没有。那名字刻在血肉里,连他自己也不敢碰,碰一下,便是血流不止。 甄贤啊,甄贤。这个名字旁人是绝不敢提的,只有四郎敢,每每地偏要说出来,刺得他心痛难安。 可这人究竟去了哪里?七年了,一晃竟是七年,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任他怎么找也找不着。他几乎快要把这圣朝江山翻倒过来。 拣尽寒枝不肯栖啊,这摧人命的家伙究竟要飞去哪里,莫非还真能飞上天去不成? 嘉斐不禁好一阵失神,抬头盯着窗外月色,目尽处皎月如钩,视线却是模糊朦胧。 忽然,耳中传来急促脚步声。他心尖蓦得一紧,似有了预兆,忙向门外看去。 拣尽寒枝[古风]_2 只见靖王府卫军右都尉玉青疾步已到了槛外,风尘仆仆,一脸急色,连拜也顾不上拜完,张口便要说话,显然是有事要报。 嘉斐眸色一厉,做个手势将之止住,搁了手中书,将嘉钰小心翼翼抱起,送入里屋床上去。 他将嘉钰安置妥帖,才回来到了门口。玉青如此急切,莫非这一回竟真的……真的有了眉目?光只是想到这一节,已叫他禁不住吐息急促,胸中一阵涌动。可不知怎的,愈是如此,反而愈发情怯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玉青道:“若不是好消息,你就先下去修整一番再回来报罢。” 玉青闻言抹了把热汗,为难道:“王爷,是好消息,可是……” 但听得“好消息”三字,脑海里已是“嗡”得一声,再听不进别的。 找到了!他苦苦找了七年,任那死不回头的倔鸟儿往哪里飞,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又找到了! 至此再也不能抑制,他一把将玉青从地上拖起来,压不住嗓音颤抖:“在哪里?他……还好么?” “王爷,属下的确是找着甄公子的人了,可是……他……他……”玉青吭哧了半晌,竟没说出口来。 嘉斐给他急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吼:“他到底怎么了,死活你告诉我!” 玉青苦着一张脸,垂眉道:“这可比死了还麻烦,谁知他怎么跑去了河套!如今要把他弄回来,竟还得先问鞑靼人了!” “河套?”嘉斐大吃一惊,整个人骤然血冷,旋即,便恨得咬牙。 河套! 好啊,好一个甄贤!难怪这样地掘地三尺了七年也没能把他挖出来,他竟不声不响地两眼一翻便跑去了鞑靼人的地界!如今却要怎么把他弄回来? 这倒也罢了。弄回来之后可怎么办? 鞑靼人三不五时地袭扰边境,那可都已是家常便饭。边境不宁,邦交关系自然好不去哪里。鞑靼诸部拧成一股,脱离了瓦剌挟控,自立河套,这不安分路人皆知,父皇想要绥靖边疆之心,更是无需揣测。依着父皇的性子,若是这会儿随随便便从那边弄回个大活人来,恐怕直接推出午门一刀斩了还是最便宜的……什么人都可以去试一试皇帝的心情和脾气,唯独他——靖王嘉斐不能。只因为他是皇帝而今余下的“长子”。在皇帝的眼中,他这样的“皇子”,恐怕不单单是儿子,而是能够“取而代之”的微妙存在。 甄贤!甄贤!这可恨的家伙,竟用这等手段来逼他!莫非当真是铁了心要与他从此不见?莫非这七年里,原只有他一个备受煎熬,尝尽了相思苦恨,那心上人竟是半点也没想过他? 何至于此呵,何至于此! 嘉斐一时心急如焚,一时又心如刀绞,身子一摇,似想跨出门去,却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结实。 第2章 二、不如一粒酸葡萄 “王爷!”玉青慌忙伸手来扶。 嘉斐先撑一把门框稳住了。“河套……”他喃喃又复念一回,倏地直起身子,眸色已然深沉。“玉青,送两份请柬给曹阁老。棣儿生辰时,阁老曾拿来一块红山璧,托我寻名匠替他一辩真伪。日前倒是有了答复,还未来得及告知璧主呢。” “两份?”玉青迟疑寻求确定。嘉斐不语,只瞪了他一眼。他却骤然顿悟了,立刻应诺退去。 嘉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谁料转身险些撞个踉跄。 不知何时,嘉钰又已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静如幽魂。“那第二份请柬可是要转交曹阁老的东床、兵科给事中王显的?阁中重臣,兵科参议,你要为甄贤打河套么?为一人与一国开战?”他分明垂着头,却又抬眼盯住嘉斐,语声不高,相反,低沉得近乎阴鸷,没来由便叫人一阵心惊肉跳。 嘉斐回看住他好一会儿,缓步跺回位上坐下,这才开了腔。“谁说我要打河套?”他慢条斯理地压腕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品一口,才接道:“我倒是想一举灭了鞑靼,可惜呀,从来只有‘径下中旨’的皇帝,哪有‘内阁票拟’的皇子?我若寻死,抹脖子最简单,不必这样麻烦。”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父皇将你闲到今日你难道不知什么缘由?还要去冒这样的险?”嘉钰白着脸,青丝尽垂颊侧,乌深眼眸,惊煞几多心思。 “我要做什么?”嘉斐扬眉看住嘉钰,竟是莞尔笑了一下。“赏花品玉猎珍玩嘛,我也该做点皇子王孙‘该做’的事了。”他说着,一面也拣了一粒葡萄送入齿间。舌上还余着茶香,再沾一点葡萄酸,竟成了特殊的悠长,忽而一瞬,便将他拉回了久远以前,很久很久。 那时,他第一次吃到这样带着酸味的葡萄,惊地瞪圆了眼,下意识便吐出来。甄贤在一旁看着,笑得弯了腰,而后却又骤然敛了笑容,蹲身捡起被吐在地上的葡萄,托在掌心,黯然叹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年圣贤书,还不如一粒酸葡萄。”那嗓音凉凉得漫过了他的心头,戳得他顿时面红耳赤,竟像是被那颗酸葡萄生生堵了喉管,说不出半句话来。 或许,自那时起,那葡萄便真的一直堵在了他心里,再也没能顺畅。 嘉斐失神须臾,猛醒过来,眼前豁然清亮。他缓缓抬起头,看住眼前的嘉钰,轻言慢语地问:“四郎,你还从未离开过京城,可想去看一看水秀江南的旖旎风光?” 闻言,嘉钰眸光一烁,明灭间似暗到了极致,却又似有火焰升腾,燃烧得赫赫生辉。他双拳紧攥得发白,冷笑一声,“然后呢?我在江南替你引着众人目光,你好暗地北上去寻回你的甄郎?二哥,我再如何贱,却也还不至贱成这样。” 嘉斐不反驳,又接道:“那你想不想与我一同北上?” 嘉钰怔了良久,眸中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一同北上? 呵,好一个“一同北上”。 心底遽尔塌陷,他抬眼将周遭打量,模糊轻哂一瞬,摇晃着向外走去,迈槛凭门时,喟然长叹:“你爱怎样便怎样罢……看来,你这靖王府,我是呆不下去了啊……”他直直地出门去,身型瘦削地在浸在月光里,如有白练加身,看得人竟不禁三伏天打一个寒战。 嘉斐心下一凛,望着,忽然发觉嘉钰竟是裸足踏在地上,那莹白双脚踩着碎石小路,一步一烙,却像是没有知觉。“四郎!鞋!”他终是暗自哀了一声,忍不住追出去。 三日后,靖王与安康郡王的车马队浩浩荡荡开在南下官道上。 皇帝恩赐,敕靖王携安康郡王往江南六府巡游,以为散心调养。随员不多不少,除却王府奴侍及卫军,另有锦衣卫三十。 夹道绿荫上散落的阳光随风摇晃着,从窗口望去,疑似金碧辉煌。 嘉钰才服了药,在车内软榻上小睡。嘉斐倚窗捡了本书翻看,只翻了几页便没了心思,将打扇的侍女撵到外间去,垂下竹帘,盯着窗外摇晃树影出神。 犹记二十年前,同样炎夏,京都皇城内,神光耀殿,映着永和宫的霜悬冰天,宛如阴阳两界。 他被从皇子们居住的撷芳殿唤至那从未去过的永和宫时,还满心茫然。直至,他在殿中看见他的母后。母后就像是睡着了,依旧容颜鲜活,只是再也唤不醒来。 他看着母亲已然冰冷的尸身,呆了不知几久,连痛哭也忘记,终于暴怒而起,“我母后乃堂堂的圣朝国母,即便崩故也还是六宫的正主!这永和宫算什么地方?什么人就敢冒犯凤仪?”分明只是六岁孩童,分明泪痕已湿得满脸,却俨然被触怒的狼崽,凛凛不可侵犯。 可紧接着,他看清那个从阴影里走来的男人——他的父亲,那九五至尊的天子帝王。 他惊得不由后退,几乎跌倒当场,好容易才站稳,瞪着只属于孩子的双眼盯住他的父皇,努力将那些能懂或是不能懂的神情变幻刻在心底。父皇的声音,沉得窥不出半点喜怒,“从今起,你就留在这里,无朕亲临,不许出去。” 他又呆了好一会儿,醒悟过来,仰面连连哀求:“父皇,请许儿臣替母后哭灵扶柩!” “不准。”父皇拂袖便推开了他,“你就趁这会儿,再守一守你母后罢。”那一闭眼时深深皱起的剑眉,落在孩子眼中,是何等绝情。 “父皇!”他跳起来,死死拽住父皇袖摆,双眼胀得热痛。 可父皇终究不给他心软。他低头看着他,“嘉斐,朕的确是你的父亲,但更是天下的君主,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朕。” 他猛地撒手,呆磕磕看着父皇远去背影,遽然乏力地跌下去,哭喊不出声音,地面上那浸淫了千百年的宫闱深寒却寸寸漫了上来,深入骨髓。 拣尽寒枝[古风]_3 那一天,他失去了母亲,竟连父亲也弄丢了一半。 那个严酷暑夏,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季节。 父皇不许他出去,自然也不许旁人进来。他被孤零零遗落在永和宫,除了每日水食有人按时送来,马桶有人按时换刷,余下万事皆需自己动手。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大喊大叫,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几乎以为自己真要这样被关一辈子。 直到终于一日,父皇领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再到永和宫,已足足三月有余。 “这是甄阁老的孙子,阿斐,你要与他好生相处。”父皇说完这话便又走了。 那孩子与他默默对看半晌,绽出个腼腆笑脸,向他挪了挪,道:“二殿下,我叫甄贤,圣上和爷爷叫我来陪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陪你……不然……不然你教我吧……” 他怔了一瞬,忽然忍不住弯下腰去,笑得眼泪横流。“你过来。”他直起身子,对甄贤招手。 甄贤很听话地挪过去,像只乖顺的狸猫。 他立刻便一把将之抱住了,用那还幼小柔软的身子塞满心口前的空隙。“真好啊,是暖的。” “殿下,你很冷么?你病了么?这会儿才只是秋凉,还没到飘鹅毛的冷天呢!”甄贤费劲抽出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将手贴在他额头。 两个尚自幼小的孩子抱成了一团。他抓住那只嫩生生的手,心里似生了火炭。 幽闭深宫中的日子,甄贤便成了他唯一的救赎。孩子本就容易要好,何况,在那般境地之下,遇见个如斯剔透的琉璃小鬼。他终于从寂静的绝望中被拉了出来,重沐在鲜活生命之中。 那时他简直无法想象,背诗念书是多么古板讨厌的事,为何甄贤这小子竟能闷头看了那么多。 甄贤给他说《山海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又说《异闻集》,“镇妖宝镜”,“南柯黄粱”,“柳毅传书”……甚至还有“李娃传”、“霍小玉”、“崔莺莺”…… 两个五六岁的奶娃儿凑在一起说这些,今时回想只觉分外好笑,但那时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并不十分懂。 他尤其不懂得,为何那荥阳公子之父竟为反对儿子与李娃的婚事险些将儿子打死,不过是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有什么罪过?他看父皇就是个但凡喜欢便捞回来摆在身边的眼前例,捞着摆着就弄了一大群,他常常都会怀疑,父皇怎么能认得清那么多呢…… 那时候,甄贤很认真地捧着脸,挤眉老成相地叹气:“大概因为她是‘倡女’吧……”“倡”这个字当然没学过,但竟也蒙一半儿地猜对了读法。 于是他问:“‘倡女’是什么?” “不知道。”甄贤摇头,“我问乳娘,她吓得跪在地上求我哩。我也不知她为什么那么怕,还叫我千万不要去问爹。” 他问:“所以你就没问?” 甄贤很哀怨地嘟嘴:“乳娘一会儿说我问了她就会被赶走,一会儿又说我问了就会气死我爹我娘和爷爷……我哪里还敢问么……” 他眨了眨眼,颇大气地一挥手:“就当她是妖怪好啦!那又怎么样呢?又没见害到别人,真是莫名其妙!”然后,两人又一起去鄙视李益和张生了。 他也问甄贤:“为何你看书能看到这样多有趣的故事?我怎就从没看到过?” 甄贤脸儿一红,“我从我爹书架的角落里翻出来偷看的……” “咦?”他便惊诧了:“既然是你爹的书,为何不能问他?” 甄贤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因为我偷了爹的书吧。‘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他点头:“你爹好小气……我想偷看还没得偷呢……” “殿下是圣上的嫡子,应该多读圣贤书嘛,我是偷看闲书的……”甄贤笑起来,两只眼睛又弯又亮,脸蛋愈发红扑扑的。 他怔了一怔,旋即嗤笑:“看什么圣贤书。反正也被关着,有什么用。倒不如看闲书,还有个乐子打发时日。” 他本是随口自哂,不料甄贤却憋的小脸赤红,紧紧拉住他衣袖,焦急地睁大了眼,“殿下可千万不要这么想。我听爷爷说,圣上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护着殿下呢,总有一日要把殿下放出去的!” 他懒懒地问:“真的?”其实十分不信。然而,不知怎么,看见甄贤那张分外认真的脸,他竟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些许希望,仿佛心底有块地方苏醒了,涌出汩汩暖流。 那时的日子连仆侍也没有,自从有了甄贤,才终于有人帮他穿衣梳头。甄贤那双手又细又灵,他实在忍不住要问:“你明明也是个大家公子,为何竟会做这些?” “送我来以前我娘亲手教的。”甄贤答的简单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把你送来这地方陪我受苦?”他追问。 “因为爷爷和爹说,殿下是我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甄贤却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接了上去。 他不由心下一颤,呆怔良久,猛站起来,反身拉住甄贤。“你呢?你爷爷和你爹这么说,你怎么想?”他盯着那双眼睛,焦躁急切。 甄贤愣了愣,笑得眉目干净,“我原先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我觉得,如果是殿下你的话,无论去那里,我都愿意这样跟着你。” 他闻之又呆了好久,待被唤回神时,来不及多想,已将眼前这人一把拥住。其实他本还想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有太多的不安恐惧,可他最恐惧的,却是这不安与疑虑会将唯一的温暖也推远了。 他常在夜不能寐时睁眼看甄贤的睡脸,忍不住低叹:“小贤,你对我真好。咱们若能一辈子这样在一起多好。” 每每甄贤都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答:“为什么不能?” 他只有苦笑:“可你说父皇总有一日会放我出去……父皇若真放我出去了,咱们就不能这样整日在一起了……” 甄贤便像是被吓醒了一样,倏地睁大了眼,猛坐起身来,呆呆地不说话,良久,垂眉露出张哭脸。 他只好反过来宽慰,将之搂住了拍哄:“也许咱们可以去求父皇呢,至少总还能见着面。到那时候,你回家了,能每日见到你爹娘,还能从家里偷书来给我看,不也挺好的么。” 果然甄贤听着又渐渐开心起来,睡得面挂微笑,好像明早睁眼时,那样的好日子便已到了。 但这只是起初时,再后来,甄贤每晚都在他身旁睡得像只醉猫,伸直了手脚,放心大胆地敞开肚皮,除非对着耳朵大喊,否则是醒不了了。 他们便这样朝夕相处同席而卧的过了大半年——或许,当真是那样孤绝挣扎的日子烙铁般在他心底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以至于如此多的画面到如今依旧清晰如昨。 前后算来,恰是一整年。父皇终于将他“开释”,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鼓动的狂喜呐喊,拽起甄贤一口气奔到北海。彼时光染眉角,风弄发梢,彼岸白塔耸立,海面菡萏成花。 恍如隔世。 他对着如镜海面一声长啸,惊得水鸟争相展翅。他却反身箍住甄贤,双双哭得涕泗横流。 而那会儿的四郎,却还是个整日啼哭的婴孩。 拣尽寒枝[古风]_4 第3章 三、他是特别的 躺在小榻上的人嘤咛翻转身来,侧卧时,拉了拉他衣袖,眼神水润。“又出神?”勾着唇角,仿佛那些谑语已衔在唇边,只待吐出。 嘉斐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刚想到你小时候。”他放下窗帘,向嘉钰挪了一挪,伸手覆上嘉钰额头,低声询问:“还好么?” 嘉钰任由他这么将手抚在额上,充分享受那掌心上的温度,末了,终还是给他拽了下来,垂下眼帘叹了一声:“骗我。肯定又在想你的甄贤。” 嘉斐静看嘉钰片刻,阖目深吸一口气。“你不明白,他对我而言——”他忽然又顿下来,良久竟似词穷,“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如何特别?”嘉钰睁着墨黑眸子,辰星映渊。“二哥,你把他说的这样好,我偏不信。” “其实你见过,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可你那时太小,当然不记得了。”再忆起当年情景,嘉斐不禁怅然,似有微笑,还似哀凉。 离开永和宫,他便被父皇交由万贵妃教养,又重新住回了撷芳殿。万贵妃诞下的四皇子先天体弱,险些夭折,御医们怀疑贵妃孕时已遭人长期投毒,但这事查来查去,终于也只是悬案一桩。贵妃顾着虚弱幼子,成天以泪洗面,自然是没什么心思来管他的。 而他自己,也实实在在的并不想再认一个娘。 好在,父皇让甄贤做了他的伴读,陪着他在麟文阁念书。这大概可算是唯一的喜事。 甄贤真是个天生的好学生,论读书,麟文阁上一众诸王公子们无人能与之相比。他总觉得,老师最喜爱甄贤,甚于他们这些皇子王孙数倍。但甄贤却只跟着他,只听他的话,也只对他一人那样好。这令他无端端很有优越感,同时,竟也令他无形中四处树敌。 又或许,是形势微妙透过大人们的言传身教沾染在了孩子们身上,与甄贤本没有什么关系。 那时父皇已另立了新中宫,正是大哥的生母,从前的郑惠妃。于是庶长子忽然变成了嫡长子,他这个嫡长子,反而什么也不是了。那些曾经将他团团围住的纷纷弃他而去,这时候握住他手的,只有甄贤。而他竟也不觉得在意,反而感到开心庆幸。 小贤,只要有小贤陪着他,其余的,也就无所谓了。 甄贤果真从家里偷书来给他看,有时两人寻个没人角落躲着,看得痴痴迷迷,险些误了上课,猛醒时只得一阵狂奔,万一不幸没赶上,总是甄贤替他顶着,而老师不知是否真得偏心至此,每每地竟也就不追究了。 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恃宠下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忽然一天,甄贤却几乎为这事丢了命。 那是甄贤拿了一本书来给他,叫作《梦中记》。是时两人都有十岁了,窝在一处看得热汗冷汗一起流,什么也忘得干干净净。之后就被老师拿了个正着。这一回,老师可再没心软,直接把事儿捅到了甄阁老那里。 甄阁老气得暴跳如雷,把甄贤拖回府上,请了家法,往死里一顿好打,生生打得吐血,若非父皇亲临,怕是已打死了。 父皇将他们俩唤到一处问:“说说,你俩都看懂了点什么?” 说实在的,他其实没看懂多少,恁厚一本书,当时又才看了多少去,于是闷着脑袋没吭声。 甄贤已被打得连跪也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整个后背一片鲜红,衣衫粘着皮肉,但努力仰面时,那双眼睛却是华彩熠熠,半点也未被血汗模糊。他听见他一字字地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 话音未落,父皇已倏地变了脸色,阴沉沉瞪着他们。 甄阁老恨得发抖,扬手便又给了甄贤一耳光,大骂:“你还胡说,引着殿下看这些旁门左道胡言乱语的邪书!” “是我要他找来的,不干他的事!”他几乎是下意识便一把将甄贤抱住了,用肩背将之严实护住。 甄贤从他怀里钻出脸来,一句也不辩白,咬破嘴唇,却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腰封。 那次,父皇最终只淡淡叹了一句:“童言无忌啊……”没做任何追究。 然而,甄贤却伤得十分凶险,起初还以为没大碍了,谁知半夜里便高热起来,烫得不省人事,说着胡话,一时喊“娘”,一时又喊:“殿下……殿下……”甄府上人别无他法,阁老连夜又上拜皇帝,请旨恩准二皇子屈尊再容甄贤见上一面。 他得了信,吓得瞬间冷汗湿透,苦苦地哀求父皇让他在甄府住了十天,不撒手不合眼地陪着甄贤,直到人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回来,才把一团窝在心上的怒气爆出了口。 他逼问甄阁老:“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下狠手?” 甄阁老不答话,只看着他长叹,眼角还啜着泪。 他得不着回音,心火不熄,还想要骂,却被一双小手软软拉住。甄贤趴在床上,嘴唇还染着白霜,轻声嗔怪:“不打我,难道让圣上打你?爷爷一心护着你,你还冤枉好人……” 他顿时像给堵住了喉管,胸腔里猛得一悸,眼泪就滚下来。 甄贤努力抬手,够上他面颊,拭着他眼泪低语:“有你这一颗眼泪,我就知足了。” 一句话跌在心坎儿里,他却哭得更凶了。 那天他默默在心里起誓,从此往后,他要护着小贤,再不许小贤为他受一丁点儿苦。 可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什么人也护不住的。 其后不过短短一年,便又出了事故,甄府一夕之间忽而被抄了家,男丁赐死,妇孺为奴。内阁亲信,与死囚犯官,原来也不过一线之隔。 吏部府来拿人时,甄贤正陪他写字,抬头看见阵仗,遽尔脸色惨白。 他惊得险些没当场掀了桌子,愤恨大喝:“谁敢动他一下连我也一并拿走算了!” 可甄贤却将那些被他扫落地面的纸砚笔墨一一捡起,静静对他说道:“殿下,你得让我去,家祖、父母、兄长俱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弃之不顾。” 他死死将之拽住不放,终于还是被生生扯开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干差役将人拖走,情急大喊:“我会想法子救你出来,你等着我,不要做傻事!” 甄贤蓦地回头,只来得及望他展眉一笑。 于是,他还是只能去求父皇。 遽然发现,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只能去求父皇,父皇准了,他才能,父皇不准,那便不能,纵然他有千万理由,也不能够。 父皇不以为意地反问他:“不过一个小小伴读,有什么好成这样的?回头你再要多少乖巧伶俐的,又何愁找不到?” 他咬牙拒绝:“我不要乖巧伶俐的,我只要小贤。” “小贤!小贤!你就知道小贤!”父皇挥手不想听他再说下去,“若有一日朕问你,要江山还是要甄贤,你还要这样无理取闹不成?” 他身子猛一摇晃,险些跌倒,直咬得嘴唇渗血,艰难地说:“我要小贤。” “你!”父皇怒得一口气没顺上来,抄了压折子的玉镇就照他脑袋砸。他险险躲开了,听见父皇重重地一声叹:“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 “皇后?”他忽而就似被拔了逆鳞的龙,怒吼在心里,脸上却绽出冷笑来,“父皇您记错了,如今的皇后,不是儿臣的亲娘。”其实他知道,这会儿他不该触怒父皇,他该乖乖地讨父皇欢心,软软地替小贤求个情。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忍不住了,愈是如此,愈是剑刺全开。 果然,话音未落,已见父皇猛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御案。各种器物“哗啦”倒了一地,翻倒的巨大书案险些将他压住。父皇瞪著他的眼神,似恨不能将他撕碎了,阴沉得叫他脊背湿冷。 父皇命人将甄贤带了上来,冷冷睨着他道:“你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么?好,你就当他的面在这里磕三百个响头,朕要听着声响!足数了朕就放他。否则朕现在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拣尽寒枝[古风]_5 只一个“砍”字,震得他半晌头脑花白,腿一软,已跪了下去。 可他却听见甄贤喊他:“殿下不能!殿下若是如此自辱,甄贤情愿立刻咬舌自尽!” 他胸中一阵动荡,惶恐抬头,见两个侍卫正掐住甄贤,要撬开其牙关,甄贤却已毫不留情,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齿印入骨,顿时血涌如注。 “小贤!”他惊慌地再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着急地唤着。 “自辱。”父皇冷哼一声,瞪住甄贤,“朕为君,他为臣,朕是父,他是子,他跪朕又如何?叩首又如何?你这一个‘辱’字,可是好啊!” 甄贤抬起浓墨眼眸,直直盯住了皇帝冰冷的脸,“为君有道,为父有德,则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便是死得其所,无可非议。但若是君先不义,何谈臣行?父先不慈,又何谈子孝?圣上若要殿下死,甄贤甘愿替死;但圣上若要羞辱殿下,甄贤宁肯先死,也绝不想看见!”声声朗朗,字字铿锵,竟半点也不似个未束发的稚子。 一时殿中戚寂,无人敢喘大气。 父皇高高在上地俯视这鲜活生命,冷冷开口:“‘甘愿替死’,哼,连死都没见过的毛孩子,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既然有此‘忠义’,朕若是不成全你,反而是朕无道了。”说着,已命左右宦侍:“看在他小小年纪也算颇有胆气,就赐鸩酒一杯,留其全尸罢。” “父皇!”他浑身一个哆嗦,只来得及哀呼这一声,已被人拖了起来,按在一旁,再动弹不得。 内侍将盛满毒酒的玉杯端上来,他看在眼里,愈发毫无章法地挣扎,张着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唯剩嘶吼,好像那酒是要灌进他自己嘴里的。他流着泪喊:“小贤!小贤!” 甄贤向他匍匐拜下,膝行上前,亲吻他的靴尖。 “殿下,请你千万保重。甄贤来世回来,再报殿下的恩情。” 他听见那安静柔韧的语声,眼睁睁看着小贤将那杯酒拿过仰头便喝了个干净,终于“哇”得一声,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连心血也呕出来。那一刻,魂飞胆散,再没什么能拦得住他。他拼了命地扑上去,一把将甄贤紧紧抱住,嗓音不住地打颤:“小贤你别死,别丢下我,我除了你……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啊!”他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唯恐瞧见那最后的惨象,从此只能陷在深渊尽处,再不得往生。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贤没有死,而是缓缓地,回抱住了他。那双手,那个人,依旧是暖的,一如当年永和宫上初遇时,什么也不曾改变。 他越过小贤的肩头,含泪仰面,看见父皇意味深长的眼。父皇仍用那测不出深浅的低沉嗓音,凉凉地说道:“倒是朕小看了你,竟真已有了自己的‘忠臣’。”说着,又看住了甄贤,“鸩酒已赐过了,你既死不了,朕也难违天意。朕就把你流放岭南,你若有本事再重回京城来找他,才算是真正的‘忠臣’。你甄家上下的血债,一笔笔都记在朕身上,将来你要报这个仇,朕在这里接着就是。” 他蓦地抬头,心下悸震时发出一身冷汗来。 他猜不透父皇究竟意欲何为。 小贤当即便被押解启程,连半日也未容耽搁。 临行时,甄贤对他说:“殿下,可还记得我曾久寻一本《柴扉小札》而不得?拜托殿下帮我留意着吧,我是定要回来向殿下讨的。” 他点头应下,咬牙忍了又忍,瞪着眼把眼泪全咽下肚去,不愿给外人看见。他死死掐住披在小贤项上的木枷,低声立誓:“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到那时候,我绝不再让任何人伤你!” 小贤望著他便笑了,双手被枷锁死,只得低下头去,蹭了蹭他肩膀。 那天他见父皇立在高台之上,阖目仰面久久,喟然长叹:“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敢于为你去死的人,既可以是你最贴心的肱骨,亦可以是你最无奈的敌人。能镇得住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帝王。否则,即便你一刀杀了他,也依然,还是没有战胜他啊……”长风拂过,将父皇宝蓝色的袍子扬成了海浪,锦绣龙纹飞腾,似劲流无声卷涌。 他站在父皇身后,垂首默默无语。纵然他知道,父皇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可那时的他,依旧完全无法明了。 那之后的六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句誓言拼命。 他竭尽所能地去找一本书,找小贤想看的《柴扉小札》。 而后来,他终于读懂了那本《梦中记》,直叫他脊髓冰寒,每看一次,都似死了一回。 六年光阴,总角成青葱,足够改变,亦足可以确定不变。 六年以后,当他飞奔至春闱榜下,一眼从人堆里识出那明眸烨烨的少年会元——是他的小贤,听着耳畔人声啧啧中那些从岭南到京城,如何出类拔萃,如何惊才绝艳,如何荣享举荐、一路破格、直入会试的奇事——正是他的小贤,他忽然紧张地再也迈不开步子。 近君情怯。 近君情怯。 胸膛里热流翻滚,他整个人也呆在了当场,痴痴做不得半点反应。 直至甄贤推开人群挤上他面前来,一步拜下,抬起那双灼灼墨瞳又一次看定了他,“殿下,甄贤回来了。” 他喉头遽尔一烫,视线却“哗”得一片模糊。 回来了,他的小贤真回来了。 那时他以为再难熬的也已是尽头,殊不知世事难料,天竟偏不遂人愿。 甄贤啊……这个甄贤! 既然重逢,何又别离?天已用了六年,将他们置诸死地而后生,何必还要再抛下一个七年,叫他身心俱疲,哀极成伤?六年琢磨,绝地复苏,莫非竟只是为了更长久地再一次将他抛下么……? 嘉斐想着想着,陡然一口郁气涌上,下意识已按住了心口。窒息紧缩的抽痛警示着他,拒绝重拾恶魇。他深深吐息了好几下,才渐渐平复,扭头时,猛地,不由一怔。 嘉钰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正盯着他,眸光明明灭灭,双瞳如镜,映出的,却是他蹙起长眉。“不要让我看见你这种表情啊……”嘉钰轻声一叹,倾身展臂将他拥住了,凑到他耳畔,忽而压低嗓音问道:“想点眼前事吧,父皇派下那几十个‘锦衣卫’,其实是东厂的人吧?你打算怎么办?” 瞬间,如寒冰穿髓,嘉斐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第4章 四、江南织造 父皇并不信任他。 如今他不再是当年懵懂无力的黄口小儿,他是廿六岁的意气青年,而父皇却已悄然老了。 时过境迁,许多人事都在日久天长中暗无声息地改变,他也好,父皇也好,都如是。 嘉斐敛眸收回视线,静思须臾,眸色渐深起来。“‘东厂’的人又如何,再怎么着也还是个人嘛。”末了,他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是人就有欲,人欲便是此世间百捏不爽的软肋,只要他能比谁都更精狠地捏住这些形形色/色的“欲”字,他便不怕这些人不乖乖跟着他走。他们并不是忠于他的,他们只是忠于了无法抵抗的欲望,这事实他从来都很清楚,也并不在意。在这个世界上,与其寄望于永远的忠诚,倒不如相信永恒的利益来得稳妥啊。“四郎,”他抬手抚摸一把嘉钰还靠在他肩上的脑袋,低声道:“你好生歇着罢,余下事,我来管。” 嘉钰顺着厮磨他的掌心,抬起头来,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二哥你莫弄错了哩,我可不是败事有余还需得你呵着捧着的累赘。”说时,唇角上扬,眸光幽亮。 行至苏州府时,早有地方官前来接驾,请二位殿下下榻行馆,才安顿好,侍从已报,锦衣卫杨旗长前来拜谒。 此次皇帝以东厂亲信充作锦衣卫,派下三小旗,一共三十人,三位旗长,一姓陈名思安,一姓杨名思定,一姓张名思远,显然,名字也都是入东厂后改的,一入东厂便是前尘尽弃再世为人。陈思安乃是皇帝身边常红的千户,杨张二人,亦是百户。皇帝此举很明白,命东厂扮作锦衣卫随行,所掩之耳目,乃是为绝人言,以免悠悠之口说道皇帝竟命东厂太监盯视自己的亲子,至于对他嘉斐,皇帝根本不屑隐瞒。 这三个宦官,依着级别,牵头的自然是陈思安。按理说,若要拜谒,也该是陈思安先来。但这杨思定却越过了上峰,私自来见,也不知是该赞他有心思,还是该笑他太急利。 拣尽寒枝[古风]_6 嘉斐眸光一烁,并不处置此事,反而先问嘉钰道:“寒山枫桥,太湖灵岩,四郎你想先去哪里?” “今日累了,不想上山,城里先随便遛遛得了,反正又不急着走。我倒是想先去看看江南织造局的苏绣。”嘉钰打个呵欠,应得颇识深意。 “既是要去织造局,怎能少了陈公。”嘉斐会心扬眉,回头便向侍从下命,请陈、杨、张三人一道,往织造局去走走。 这无疑是一耳光抽在热脸上,声响不大,红印儿倒是立显。那杨思定原本想在王爷眼前讨个巧,谁知巴巴地凑上前来挨了一巴掌,又给陈思安知道了他擅自拜谒之事,一路上灰头土脸,像只被夹了尾巴的黄鼠狼,鸡没偷着不说,眼看尾巴倒是要先没了,焦躁地眼珠不知该往哪儿摆。倒是陈思安对靖王殿下这立场分明的一巴掌十分识相,鞍前马后热络了起来。 管着江南织造局的大太监卢世全与陈思安的干爹东厂督主陈世钦是一把刀子净身一个檐子滚打的把兄弟,故而到了织造局,陈思安俨然半个主人。嘉钰说想要看绣娘们的手艺,他立马便唤人捧了新织上来,各个伶俐乖巧花容月貌,倒像是早已安排好的。 嘉斐懒得戳穿他们,只闲闲地看着,喝茶,不动声色。 嘉钰就没这样好的耐心,将几匹新织略略扫看,便笑了起来:“在京城就是人捧着成品来给我看,到了苏州还这样,岂不无趣?陈公,我若只是想看衣料,何必亲自千里迢迢来你这织造局呢。”他故意略过卢世全不理,只与陈思安说话,却又把“你这织造局”说得极重。话音未落,陈思安脸上已白了一瞬,忙拿眼去看他那位干叔父。卢世全倒是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一样。 把这各人颜色一一看在眼底,嘉斐这才搁了茶杯,浅笑,“四郎,别闹。织造局的绣工坊造得都是皇贡,不要为难卢公。”看似斥责嘉钰,话锋却分明全转去了卢世全那里。 “看看而已,有什么好为难的?莫非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了?”嘉钰立刻颇挑衅地哼了一声。 安康郡王自幼体弱,天生是被宠大的,连这个郡王封号都是取义“福泰安康”,便是皇帝最为暴躁、将诸位皇子挨个迁怒个遍的时候,也没见对他如何,恃宠而骄自然很寻常。 眼见嘉钰摆出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卢世全无奈做了一揖,苦笑告饶:“郡王殿下,您若是定要亲自去瞧,奴婢怎么敢不答应。”说着便着人先行开道,请二位殿下去绣工坊。 才起身,却听一旁有人静道:“二位殿下,卢公,这绣工坊里皆是今岁新织,未免人多事杂,小人就不冒入了。”循声看去,原是一路默然作壁上观的张思远。 但闻张思远此言,那正自憋屈的杨思定也忙连声附和。 嘉斐眯眼打量二人一瞬,没有多言,领着嘉钰照往绣工坊去不误。 玉树临风的亲王,眉目如画的郡王,两位如珍如璧的皇子,风姿楚楚得将诺大个工坊也映亮了。绣娘们各个低伏,唯恐晃了眼般,不敢抬头张望。 嘉斐就在上位上坐了,一边吃茶,一边与卢陈二监说话,偶尔拿眼扫看两眼旁人。嘉钰倒似十分雀跃,大大方方在绣娘们行列里晃悠,凑近去看她们手上的活计。那陈思安一只眼睛应付嘉斐,一只眼睛又要盯着嘉钰,差点儿没把招子劈了,一心二用着,忽然被嘉斐不知问了什么,猛转不过弯来,吭哧两声闷在当场,被卢世全好一顿敲打。嘉斐也不恼,眉眼含笑,依旧接着说别的,走过场一样问些织造局中的常事,但又叫人不得不应酬。 正说着,忽闻嘉钰笑了一声:“你这一手叫作什么?” 嘉斐循声望去,见嘉钰正站在一个绣娘身边,弯下腰去,笑得像只偷着鸡的狐狸。 那绣娘仿佛给吓住了,半晌没应上话来,手中的绣活也掉在地上。 嘉钰也不等她作答,将那一方绣品拾在手里,直起身子望向嘉斐,唇角懒洋洋地勾上去:“二哥,我想要这个绣娘。” 一语惊众。 “四郎。”嘉斐端着茶杯,高深莫测着不置可否。 “我要一个绣娘,不行吗?”嘉钰略略仰起下巴。 嘉斐便不说话了,等着卢世全接招。 堂堂郡王想要个绣娘,又有什么稀奇。 卢世全不敢驳这位刁蛮郡王的面子,便唤那绣娘上前。 那姑娘慌忙躬着身子小碎步趋来,跪下不敢抬头。 嘉斐瞥她一眼,问:“叫什么名?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奴婢叫作蘅芜。家里是苏州府辖下的桑农。”那姑娘细声应着,嗓音掩不住颤抖,但却分外有条有理。 嘉斐吃了口茶,又问:“如今家里都还有谁?” 蘅芜应道:“爹娘早逝,阿姊已嫁了人。” 嘉斐再问:“你原本姓什么?” “姓萧。”蘅芜应了声,顿了顿,身子伏得更低,接道:“奴婢只知主人家,不敢还念着私姓。” 嘉斐闻声不由心里微震,拔眼又瞥了那姑娘一回,只见倒的确是个水灵女子,虽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身形已是顶好的。看她一副怯懦模样,话头却井井不乱,分明是个聪明伶俐的角色。嘉斐心里笑一声,抬眼又看已返来身旁的嘉钰,叹道:“难得你开口要人,那就领回去罢。只是不知——”话到一半,看一眼卢世全。 那卢世全哪里还能反对,只得连声应下,陪着小心送走这大小两尊活菩萨。 待到返回行馆,给侍婢们伺候换洗得舒舒服服在榻上躺下了,嘉钰才曼声一个长叹,斜起身看住嘉斐,“我就整日为了你装疯卖傻,恭良仁厚都是你,野蛮霸道都是我。往后外头怎么传我我不管,但你若是敢拿这事来戳我,可莫怪我翻脸。” 嘉斐正端着他的药碗,闻之微笑,凑上去扶住他,边喂他吃药,边道:“我没事戳你干什么?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么就挑了这女子?” 难得他如此主动,嘉钰竟也不嫌药苦了,软软往他怀里一靠,就着这送到唇边的瓷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笑道:“哪里是我挑了她?分明是她挑了我。” “怎么?”嘉斐挑眉。 嘉钰道:“我是想挑一个,但一圈瞧下来,那些女人各个都吓得手抖,只怕拎出来也说不清楚话了。倒是她,下针稳健,却偏偏故意掉落在我眼睛前头。我觉着有趣,就把她要回来了。” 嘉斐不由好笑,把药勺搁回碗里,问:“你就不怕是卢世全有意为之?” 话音未落,嘉钰已“嗤”一声:“一个老伴伴,能把你我如何?他最怕不过是怕父皇暗中叫咱们来察他的账。但看他今日这战战兢兢的小心模样,说他没贪,我还真不信了。”他眼珠儿转了转,撑起身子凑到嘉斐耳边去,压低了嗓子轻道:“二哥,你真打算拿织造局来敲那三个‘东厂’来的一杠子?虽说打贪官不冤,但父皇毕竟没交待这差事,你若是‘擅自主张’了,他老人家万一小心眼子起来可怎么办?不如吓唬吓唬了事罢。” 嘉斐轻哼:“你还没看出来?这织造局,父皇的确是没叫咱们查,但可叫别人来查了。否则何以就答应咱们来这一遭,何以又要把陈思安派来凑个热闹。每年恁多白花花的银子给吃在外头,父皇难道当真会不管?”父皇的心思,可是比一般人都多曲折了几多道。 嘉钰眸光闪了闪,眨眼没接话。 嘉斐又舀一勺药送到他唇边,哄道:“快把药趁热喝了。一会儿我不能陪着你,能从那女子嘴里套出多少话来可全看你的。” 嘉钰启齿一口咬得那瓷勺子“嘎嘣”作响,恨恨瞪了嘉斐一眼,冷道:“叫我去和个奴婢厮混套话,靖王殿下把我当成什么?” 他说得怨愤,嘉斐不由怔忪,皱起眉来,斥:“又胡说!我几时有过这种意思?” 嘉钰垂着眼帘半晌不语,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你也不怕,若那丫头真是个抛出来的卒子,给我一刀,你后半辈子再想见我也不能够了。” 他叹得哀戚,落在嘉斐心里,不禁又是一软,抚上他瘦削肩膀,低声道:“什么傻话,我自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你怎么护我?”嘉钰满脸不信地斜飞一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王府上那一双左膀右臂,此时难道不是都在河套护着你的甄贤?”他也不管嘉斐怎么青了脸,忽而伸手捧住嘉斐下颌,盯住那双幽邃眸子,苦药后劲从舌根卷回舌尖,浸得语声都是苦的:“二哥,你可从这会儿起慢慢细想好了,我不是个痴子傻子,亦不是个白掏心窝子的烂好人,我今日待你的每一分好都是要回报的,我笃定你总有一日要还我。若你当真狠心不打算还我,你就琢磨个法子把我榨干用净后除去罢。我宁愿你给我个干净痛快,不要你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困住我又不给我好过。那样,我真的会恨你的。别让我恨你。” 这字字斩钉声声截铁,漫着飞蛾扑火的炽烈寒凉,激得嘉斐胸腔里遽然悸震,生生漏跳数拍。 他盯住嘉钰好一阵没应话,不由僵了。 拣尽寒枝[古风]_7 嘉钰却拿过他手上的药碗,仰头一口灌下去,再不看他一眼。 一个“恨”字,说出口来,便不是玩笑。 真心真情是最珍贵难得的至宝,不是路边任人践踏的沙砾,给,便只给值得之人,倘或不幸给错了,就该收回来,绝没有继续自轻自贱的道理。最怕倾尽一腔热血地给了,收也收不回来,银钉缚魂一样被困在原地,生死不能。除了恨,还能如何超度? 可爱纵然不易,恨又谈何容易啊。种种因爱成恨,必先有爱而后生恨。如此即便是恨了,每恨人一分,必先恨己十倍。到头来依旧是徒劳自苦。 若当真山穷水尽到这步田地,岂不悲哀至极。 嘉钰捏着那空药碗怔怔地发呆,连二哥何时出去了也不察觉,忽然,却有人来接他手中那只空碗。 他转目去看,见白日里领回来那绣娘正跪在跟前,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她叫作蘅芜。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就用那只碗将她下巴挑起,问:“说,看见了什么?” 蘅芜顺从抬头,迎着那双乌深眼眸,良久垂下眼帘,“殿下的眼睛里有执著。” “执著。可真会讨巧。”嘉钰轻哂,将那药碗随手扔在一旁,靠回榻上去,眯眼睨着蘅芜,又问:“还有呢?我倒是想听听,一样两颗黑眼珠子,究竟都能瞧出些什么来。” “殿下是真想听么。”蘅芜依旧垂眼跪着,语声如水。 嘉钰噙笑点头。 蘅芜略静了静,嗓音愈发轻细,“殿下眼里还有戾气。” 嘉钰闻之眸光微烁,笑便敛了起来。“还真是个有眼色的。”他沉了嗓音,一手撑着额角,倚在榻上,冷道:“既然识得戾气,想必也能识厉害。说罢,你总不会真以为你是被我要回来伺候的。” 蘅芜并不立即答话,而是反问:“如果奴婢把所知巨细和盘托出,殿下能不能保奴婢的万全?” 这女人竟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刹那心下微震,嘉钰不禁略略扬眉:“那也要先看你值不值。” 一句“值不值”撂下来,蘅芜似怔了一瞬,忽而重重俯身拜下,语声竟有哽噎:“早在京里通牒下来,知会二位殿下要来苏州时,奴婢就在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些话当面说与殿下们知道。卢世全是内廷掌在苏州的一只手,州府的老爷们管不了他,若是殿下们也不管,那便是再没人来管了!” 第5章 五、藏巧 入夜凉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兰香。 那双手带着微冷环上腰间,开始顽童般四处挠痒时,嘉斐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之扼住。他也不说话,就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黑暗里,不知所思。 身后那人被他扼住,非但不惊不急,反而撑起身覆过他肩头,长发柔软委下,酥凉摩挲。“二哥你这样睡得好么?梦里都还要提着剑?”说着,就将那只未被擒住的手往他右胁下探去。 “四郎!别闹!”嘉斐忍无可忍,翻身把这潜入梦中的小鬼掀在铺上,摁住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动作,低声斥问:“你干什么?” 嘉钰却窃窃笑出声来,乖顺伸直了手脚,很享受地在那臂弯里仰躺了,一双凤眼在暗夜里闪烁不定。“审完了我就过来睡觉啊。”他说着又挪了挪腿,愈发往嘉斐怀里贴,理所当然反问:“不上你这儿,难道真跟那丫头挤一张榻上睡?” 嘉斐被他气得两眼发黑,咬牙道:“你可以把她撵出去。”强压着才没踹人。 嘉钰懒懒打个呵欠,“那岂不就露馅了。”他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愈发青丝微乱,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俏意,“我习惯了,不抱着二哥我睡不好。”他一脸委屈地抬眼盯住嘉斐,眼珠儿转一个弯,深吸两口气嗅了嗅,却挑起唇角,“二哥你其实等着我过来的罢,明明这床上的枕头被褥皆是两套,还点着我喜欢的香。” 一句话说得嘉斐不禁微怔。事实上,是嘉钰每每地总爱粘着他,却又敏感体弱,受不了许多香料的刺激,于是他便命下人们将他的这些置用都按照嘉钰的喜好换了,凡事皆替嘉钰备着一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仆侍们也习惯了,默默以之为常。他忽然又发不起火来,暗叹一声,松开了手。 才得回自由,嘉钰立刻很欢喜地翻个身,大有反客为主之意地推了推嘉斐压在枕侧的那柄短剑,嫌弃嗔道:“把你那凶器摆远一点,有寒气,我觉着不舒服。” 嘉斐苦笑,将短剑收起,往里挪了一挪,让出位置来,嘴上亦真亦假地抱怨:“早知我就把阿崔也带来。” 嘉钰本还笑着,一听这话顿时就冷了脸,悻悻地哼了一声:“阿崔来又如何?凭她还能赶了我?” 嘉斐不接话锋,反略眯起眼,挑眉,“‘阿崔’也是你叫得的?”竟似有责备僭越之意。 嘉钰眸色一震,好一阵子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把那乌漆漆一汪深眸胶在这眼前人身上,末了,缓缓地吐出声来:“叫了又怎么着?不就是王爷的一个妾么,便是‘甄贤’我也叫过了!” “你——”话声不高,却是字字戳到骨子里。嘉斐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当场翻脸。这个小四啊,真是个猫儿性子,从来只许他挠人,谁若是挠着了他那是铁定一口咬回来的,还偏要专拣痛处下口,生生见血。嘉斐强压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放沉了嗓音道:“好,不说这个……说正事。” 嘉钰还嘟着嘴,白眼不乐意地背过身去,恨道:“就记着你的‘正事’,我可是偷溜过来的,身子都还没捂暖和呢。”说着又蜷了蜷腿脚。 他着实是穿的单薄,又赤着足,团身缩在一旁的模样孱弱可怜。其实正是伏天,对普通人而言只有热哪有冷,但嘉钰却是个半点寒气也不能受的,稍有不慎,夜风也能将他吹倒了。嘉斐看在眼里,万般无奈,只得一边捂住那双略显冰冷的裸足,一边扯过被褥来将他裹严实了。嘉钰却不肯依,低呼着嫌那丝被太凉,一个劲儿往嘉斐怀里钻。好容易,终于在那怀抱里找了个温暖踏实的位置躺舒服了,他伸手环住嘉斐的腰,把耳朵贴着心跳,声如呵气:“二哥,你就不能索性再多宠我一点,别老让我心里难过么……” 嘉斐任由他抱着,抚着他长发,一言不发得似不曾听见。 嘉钰等了半晌未等到回应,放弃地叹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彻底不动了。 见他安静下来,嘉斐拍拍他肩膀,轻问:“说正经的,你赶紧告诉我,那丫头都跟你说了什么?” 嘉钰久久地没应话,忽然,却抬起头,就着怀抱盯住那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二哥,你可曾让甄贤待在离你这样近的地方过?”他喃喃地问着,神色清澈得宛如迷失。 瞬息,嘉斐只觉心头一震,脑海里竟“哗”得一下白光暴涨。 小贤离开京城以后,他曾经长久得失眠,整夜无法合眼。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和他手足相抵地团在同一张榻上,念一段书里的故事,伴他入睡方止。父皇赐下的宦侍、宫婢没一个可心的,他连多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更不谈其他。 直到他乔装在京城书院遇见一个清秀书童。 那样的身段、嗓音,尤其背影,甚至七分眉眼,都像极了小贤。 少年行事总不知深浅。他曾沉迷了好一阵子,日日跑去缠着人家,险些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直到一日,那小童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来刺他。他几乎就着了道,猛从虚无缥缈的错觉中挣起身来,惊得不能言语。 但那小童却反转刀尖,剜进了自己的心口。 “公子你到这时恐怕都还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罢,总这样自说自话地喊我‘小贤’。你啊,究竟是有情之至,还是无情至极?也好,也好,我也可以当做我从不知你是何人,反正从此不必再记得你。” 到如今那小童究竟叫什么,他也依然没能想起,便是模样也早模糊了,只有那双至死不愿闭起的眼睛,和那些落在血泊里的话语,还烙在心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随身傍着短剑,每时每刻,睡觉也不能放下。 他也曾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落入了这场险些要他性命的醉生梦死,何以偏偏这样巧,轻易就让这一抹相仿云烟勾了魂魄,但终于又放弃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揪出来又如何?重要的是,他从此再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之后那两年,是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两年。再不敢松懈,更毋论信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点,他觉得他快被压垮了。以至于,忽然惊闻小贤回来了时,有好一阵子,他仍如在云雾,简直无法相信。 小贤还是从前那样,一样澄澈,一样宛如赤子,一样会安心在他身边睡如醉猫。而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变了。无数次,他都盯着小贤毫无戒备的睡脸,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心底久久难平,难述滋味。 拣尽寒枝[古风]_8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惆怅,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思念,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更惧怕亵渎,只能呆呆望着,在进退维谷中蹉跎。 而即便是如斯忐忑的相对,却也那样短暂,尚不待他理清头绪,便烟消云散了…… 竟是一语戳中,勾起几多旧伤怀。 嘉斐神色渐渐阴沉下来,如有乌云遮障。 “你便非要这样说话来刺我。”他盯着嘉钰,缓缓地,将一只手握住那只俽长莹白的脖子,语声不惊,却是骤然低寒,“嘉钰,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刹那,嘉钰只觉浑身一僵,似被什么无形之力压住了,连气也吸不进。其实二哥并没有如何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然而,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见二哥这样阴沉地唤他。他险些想要低头求饶,但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已决不许他这样做。 你若真这样狠心,索性掐死我罢了。 他心里这样哀道,抬起眼盯住嘉斐,双目泛红胀痛,却不愿流泪泄了心伤。忽然,心口上一阵痉挛,难以分辨是疼痛或是别的,只是猛一下抽搐着紧缩起来,更深处,竟似撕裂了。他连声音也没发出来,无法自控地颤抖着蜷起身子,血已将略带苍白的薄唇染得湿红。 “四郎!”嘉斐陡然惊醒,慌忙松手将他抱起,就要喊人。 他却一把掐住嘉斐胳膊,用力地几乎要掐入血肉。别喊!他用眼神这样瞪住嘉斐,直到嘉斐顺从地默然双手抱紧了他,才阖眼低了头,缩在怀抱里,依旧是抑不住地轻颤。 “别忍着,不能咽下去,快吐出来!”嘉斐托起他的脸急道。 他还倔强,咬着嘴唇强咽,到底没忍住,把那口瘀血呕了出来,身子一软,跌在嘉斐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缓下来,半睁开眼,低低轻语:“如果只要呕了血你就肯对我好,就算把这身子里的血都呕干了,我也没所谓。”身上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嘉斐心下酸涩,拭着他唇边血渍,长叹:“别这样,阿钰,咱们……别再这样了。” 难道是我想这样成天与你斗气么?嘉钰暗自哀凉,虚弱扯起唇角,唤了声:“二哥……” “别说了。”嘉斐却没让他说下去,而是安置他躺下,将手轻柔暖在他心口上,哄道:“睡吧,先歇着,什么事都等明儿再说。” 嘉钰深深抬眼,没再多说别的,伸手揽住嘉斐,又将脸埋过那胸口去。 萧蘅芜告诉嘉钰的,是一个绣娘所见所闻,也是一个劳苦百姓所感所受,于权利冰山而言,不过是表皮霜壳,尚不足一角,但却打开了一道缺口。苏州府上的百姓过的并不太平。官定生丝依照品质价分四等,织造局给的永远是最低一等,且还常有拖欠,而民商给的价格更不能比织造局高。许多桑农交了丝又拿不到钱,赋税却分毫不能少,逼不得已想要改桑为田,而偏偏各类农物种子又被抬出了高价。官商勾结一层层从百姓身上割肉,无人做主的草芥平民自然苦不堪言。 织造局帮着商贾压低丝价抬高种价,想必又还要从商贾处再剥一层回扣。朝廷每年拨给织造局的银两只多不少,如此省了再抽,盘剥了早不止一倍,这等巨贪绝不可能大喇喇搬回家去存于名下,必然会借人洗钱。要查织造局,还得先从这只借来洗钱的手查起。而能几年如一日帮洗这巨额赃款又不令人起疑,又要与织造局有所瓜葛的坐贾究竟是哪一家,想要确定恐怕并不难。 但这件事他也就只查到此为止了,余下事总要留点给别人查才好。嘉斐心中思定,远眺一眼群峰叠翠,深深吐息。 山中草木芬芳,澄澈入肺,一片宁和。 此处已是雁荡山中灵岩古刹,背靠云锦屏霞,远望天柱千仞,实在浑庞肃穆,叫人不由自主沉静,竟如万虑俱熄。 嘉钰已倚在侍从们支起的小榻上又睡了,别看上山一路有人抬着,脚不沾地,但他到底身体虚弱,还未到时已困倦疲乏了。何况,昨晚毕竟没有睡好。 嘉斐遣开侍从,亲手将滑落的薄毯替嘉钰盖好,不由略有些走神。 嘉钰昨夜又呕了血。他原本想让嘉钰好好歇上几日,但嘉钰却说夜长梦多,还是不耽搁的好。算起来,着实是他自私,嘉钰分明已经病成这样,他却还让嘉钰如此为他操劳。利用了嘉钰对他的好,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可是,嘉钰对他的好…… 思及此处,他不自禁一叹,视线虚实,忽然,见嘉钰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他。 “累么?”嘉斐问着,伸手试了试嘉钰额头。 “累。但既然是为了二哥,舍命也无妨。”嘉钰坦然应道。他倚在榻上,只把双眼一瞬不瞬看牢嘉斐,又问:“二哥你打算如何做?”几乎只剩口型,轻得完全听不见了。 嘉斐意会,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不远处泉上苍柏,出其不意从袖中摸出一支镖来,猛刺入自己胸口。 “二哥!”事出突然,嘉钰也丝毫没有防备,下意识惊呼一声,猛起身抱住嘉斐。 众侍卫闻声涌来。 几乎就在同时,苍柏树后一道身影闪出,夺路而逃。 随行护卫的杨思定、张思远也前后脚奔来,见状忙传御医。 嘉钰见他二人还楞在原地,忍不住怒斥:“还不去追刺客?都盯在这里作甚?”虽说二哥这一下是自己戳的,但总还是为了这帮阉奴,瞧着便心头起火,巴不得这些没种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可当真叫他们全滚了也麻烦……想着,他又含恨瞪了杨张二人一眼,强压一口恶气,缓下语声令道:“请张旗长去督办缉凶罢,杨旗长留下守着此间就够了。” 那张思远抬眼看了嘉钰一眼,应声便去了。杨思定自以为得了四皇子殿下青睐,整张脸又都泛起光来,嘉钰嫌他,故意叫他领人围成圈,脸冲外把四面八方都盯牢了,不许碍着御医给靖王爷理伤,他也浑然无觉照办得很是欢喜。 御医替嘉斐将镖起出来,查视下说,镖上无毒,但伤口很深,好在未伤筋骨脉络,略作处理毕了,便请二位殿下速往寺中厢房去医治歇息。 安置妥协后不久,张思远回报,说没追到刺客,也不曾见人下山去。 嘉斐命侍从请张思远入厢房中详谈,那杨思定本还想跟进,被侍从拦了,只叫他在外间守着。 待张思远到了跟前,嘉斐才从榻上坐起身来,只随意披了衫袍,胸口处的白纱红血还能隐隐窥见踪影。他将众侍也斥退了,独留下嘉钰和张思远两个,静了片刻,才开口问:“陈公今日怎么没在?” 张思远本以为他要问追拿刺客之事,忽然听他提起陈思安,不由怔了怔,应道:“陈公今日不适,是告了假的。” “我还以为,不在这里,该在卢公那里。原来病了。请御医去看过了?”嘉斐继续道。 张思远道:“不曾。陈公说没什么大碍,歇一天就好了。” 嘉斐微笑,“那就好。今儿个辛苦张公了。这一路跟着,不知张公以为,灵岩景色如何?” 如此东扯西拉的,张思远一时难以断定他究竟是要说什么,不由试探着问了声:“王爷?” 嘉斐依旧笑着,让嘉钰替他倒了杯茶,细细品了一口,转着玲珑剔透的玉盏,缓缓接道:“早听闻,灵岩之妙,妙在藏巧,看似普通,其实内中别有洞天。今日一见,深以为然。” 张思远闻之眸光一烁,没有应话。 嘉斐也不逼他,而是忽然又转了话锋,愈发笑得高深,“日前在织造局,张公一定觉着小王与四弟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的纨绔子弟,十分厌恶。” 张思远肩头微震,忙躬身拜道:“小人不敢。” 嘉斐轻笑:“无妨。张公做得对。事后小王也觉得不妥,让张公见笑了。” 张思远垂着头,又躬身拜应:“王爷严重。” 这姓张的果然沉得住气,倒也确实可算非同寻常了,难怪父皇让他来暗查江南织造局。嘉斐将这侍人上下打量一番,依旧闲聊般笑道:“但如此一来,倒是撞上件奇事。张公可知道,四弟当日要走了一名绣娘?” 张思远点头道:“小人知道。” 拣尽寒枝[古风]_9 嘉斐道:“此名绣娘向四弟与小王说,这苏州府,竟有人敢往万岁脸上抹黑。小王觉着,该知会张公才是。” 张思远眉目一惊,挺身先往正东拜了一拜,才肃然向嘉斐道:“王爷还请谨言。小人不过是个奴婢,此等大事,若是属实,当恭请圣裁,若是诳语,那就其心可诛了。” “兹事体大,其中究竟,恐怕得劳动张公亲自查问才是。”嘉斐说着,轻击一记手掌。应声,一名侍女袅袅婷婷从屋内屏后转出身影来,拜在座下,正是绣娘萧蘅芜。嘉斐看一眼蘅芜,再看张思远,低声道:“我兄弟两个是皇子不假,但要说离圣上最近的,到底还非张公莫属,小王又怎么敢越俎代庖呢?”这一回话音里已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来二往,话中有话,意思却已明明白白。张思远盯住眼前那女子,片时沉默,深深吐息道:“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妨直问一句,靖王殿下卖给小人恁大个人情是为的什么?” 嘉斐正色道:“父皇一向以‘孝廉’治国,偏有人打着父皇的名义收刮民脂贪敛钱财,岂非当众给父皇耳光?身为人子,不可视而不见,此其一也;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百姓苦不堪言,危害社稷根本,为人臣者,不能视若无睹,此其二也;至于其三,”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再看向张思远,缓了神色接道:“说句私心话,小王长在禁中,公门中事多有难言,小王也是深知的。父皇究竟为何派下三位同行,你我心知肚明。此间水混,小王不便深涉,张公又自有难处,不如互补长短,岂不正好?况且,观此一路行事及当日织造局内种种,张公的才德,小王多有钦佩,助公一臂之力实乃发自真心。” 好一番说辞,于公于私竟全是无懈可击,张思远一时寻不出破绽,便也不再推脱,将萧蘅芜仔细询问一番不提。 及至将张思远这一桩事暂了了,嘉斐终于释重负躺回榻上,舒了一口长气。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好在诸事尽如意料,倘若能得一帆风顺,也不枉他挨这一下。他凝神阖目歇了好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看住靠在一旁的嘉钰,轻声开口问:“四郎你怎么了?” 从方才起一直默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嘉钰这才抬起眼瞥了嘉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个冷笑道:“再装啊,装得你多大公无私啊。” “怎么是‘装’呢。”嘉斐不免失笑,按着伤处侧起身,“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并无虚言啊。” “对,你说得都是实话,就是最大的那句实话没说出来罢了。”嘉钰扭头负气哼了一声,再回过脸来时,眼眶却已红了。“还疼么?真下得去手,对自己都这样狠……”他倾身凑上前去,将手抚在嘉斐胸口伤处,低了头,深黑眼底似有水波。 “没事,皮肉伤而已,你别担心了。”嘉斐握住那只手宽慰。 嘉钰却断然将手抽了回来。“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你为了他如此冒险,万一他还是不领你的情,你又打算怎么办?”他看着灯台上滴落凝结的蜡,如是沉声问时,却又静恍如屏息。 嘉斐良久没有应声,只是默然去拉嘉钰。 但嘉钰又挥手将之拍开。“从这会儿起,靖王殿下就在灵岩古刹静心养伤了。”他用指尖一点点剥掉挂在灯柱上的红泪,低声叹道:“你去罢,二哥,我留下,替你看着这里。” “嘉钰……”嘉斐不由略吃一惊。 “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盘算的么,总算遂你意了不是正好?”嘉钰哂笑,回身看牢了嘉斐,眸色已如秋凉,“不过我可告诉你,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所以懒得跟着你烦心。你可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要是胆敢少了一根头发,我——”他忽然住了口,憋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索性不说了,甩手爬上床去翻身蒙头大睡。 嘉斐推了他几下,拉低他被头,顺着他微乱的长发叮嘱:“今日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多半是陈思安派下的,这阉奴看起来是个白包子,馅儿里还不知道装些什么,你自己要千万小心。我已飞鸽传书叫玉青回来,明早他便会入寺,有事你就使唤他。我会尽快赶回来,在那之前——” “你若是真担心我,不去好了。”嘉钰被唠叨的心烦意乱,截口将之打断,又扯了一把被褥将脑袋蒙进去,闷声怨道:“要么你留下陪我,要么再睁开眼我就不想看见你。” 一语中的,看似气话儿,却针针见血,堵得嘉斐说不上别的来,只得缄口不语。他呆坐了半晌,暗叹一声,默默把嘉钰苍白的手从被褥里拉过来,将那被灯蜡烫得发红的指尖细细抹上了药膏。 盛和三年盛夏,靖王嘉斐以“静居古刹疗养”为障掩人耳目,星夜兼程,暗中北上居庸关,为后世史称“应州大捷”之役,写下了举重若轻的第一笔。 第6章 六、今生只此唯一 长风卷地,碧波倾天,肥草翻滚着引出了大青山下连绵的白色斡帐,映着火把星光,仿佛丝绒上流动的白玉珠。草原姑娘冠上的珠帘与五彩裙摆一起,在嘹亮歌子里飞旋成了盛开的花。无边穹庐之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乐。 一处僻静小帐外,却有个汉人打扮的青年正坐在火堆前,拿着把长剑烤什么东西。红火热气烧得他面色微红,汗水从额角攀过眉峰,又划落脸颊,终于消失在衣衫湿痕里,但他却全无知觉般一动不动,挺直了腰正坐着,薄唇微抿,眉心紧锁,一双乌黑的眼睛自始至终紧盯着面前那堆挑动的火焰,似有冥想。分明是个瘦削的人,不知缘何就被肃静环绕了,仿佛早已越出了这喧嚣尘世,令人不敢打扰。 远处歌舞欢声不绝的斡耳朵前,年轻的蒙族可汗巴图猛克背手而立,遥遥望住这团遗世独立的清冷火光许久,唤了两个力士,切下一条还正滋滋冒油的肥美羊腿,拎在手里,蹦上马轻拍一记马屁股便一遛儿小跑过去。“甄贤,吃羊肉?”他拎着那条羊腿,绕著汉人青年转了一圈,眯眼笑得像匹扑倒猎物的狼。 甄贤头也不抬,冷声应道:“我说过,不吃你的羊肉。” 巴图猛克跳下马,将羊腿送到甄贤嘴边,不死心地用手扇了扇,软声诱道:“吃吧,好吃的。” 甄贤皱眉扭头避开,“每天来这么一回王子你真是闲得无聊。” 一听“王子”二字,巴图猛克顿时黑了脸。原来他虽自幼承袭了汗位,又将草原蒙族各部从瓦剌手中重新夺回,使得蹶入低谷的部族渐渐复苏振作,但南边那些汉人却还是瞧不起他,非但不承认他“大元可汗”的汗位,更拿他幼年袭位的事来取笑,戏称他为“小王子”,即便如今他已年及廿岁,也还是这么叫。“小王子”,这是他巴图猛克最恨的称呼,在他看来,这便是对他本人还有黄金家族先祖们的辱蔑。这个甄贤,虽然把“小”字给他去掉了,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好不到哪儿去!巴图猛克恨得牙痒痒,把这人拽起来咬上两口的心也有了,当下跺脚怒道:“行!有种你就什么都别吃别喝!”撂完狠话仍不解恨,憋屈地百爪挠心,转了两圈没找着出口,又恨恨补了一句:“你就算吃草,那也是草原上长出来的!” 甄贤仍旧连一眼也没冲巴图猛克瞧,接道:“这山芋原本生于天地,我挖回来自己种了自己吃,跟你没关系。”说时,把手中剑翻转一面,原来剑身上串的却是个带皮山芋。 巴图猛克龇牙恨道:“你别忘了你呆在这里用的水吸的气可都还是草原的!” 甄贤镇定接道,“两气、五行、万物皆在于天地,你是天地的,天地还是天地的。” 巴图猛克一口咬定:“草原是我的,天地也是我的!” 这话说的大声大气,甄贤闻之不禁怔了一瞬,旋即,竟抬起头看着站在身边瞪眼睛的蒙族青年笑了。 他如是一笑,巴图猛克不由也怔了,回过神来却莫名愈发着恼,愤愤质问:“你笑什么?” 甄贤收回目光,微笑依然,叹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王子虽有气魄,可惜少了些敬畏。” 一言毕了,巴图猛克又怔了怔,良久抱怨:“……你能说点儿听得懂的吗?什么弯弯绕的,草原人也有先贤说过:‘狼吃羊,羊吃草,就是真理!’” 但甄贤却不理他了,而是浅笑着兀自将烤好的山芋掰开送进嘴里。 巴图猛克拎着条羊腿被晾在一旁好久,又恼又没趣,打了个呼哨唤回马儿,蹦上马背扬鞭走了。 待马蹄声渐渐与远处的歌声一起融在了夜色里,甄贤才咽下一口烤山芋,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草原上的风很清冽,带着青草与泥土的芳香,只可惜不是家乡的味道。 一晃四年,他呆在这里,看长草春绿秋黄,南望,看不见故土边关。 巴图猛克每天都会来这么一趟,然后又这样话不投机的走掉,次日再来,好像只要能让他吃一口草原上的羊肉,就能把他留在草原一样。 其实至今他也没弄明白,他是何时惹上了这位“小王子”。 犹记四年前,他跟随朔州总兵白皓仁查走西北四镇,巴图猛克忽然领着一队鞑靼骑兵直接冲破土城占了延绥镇,将镇中百姓押在阵前指名点姓吆喝着要甄贤只身来换,一个时辰不来杀一人,若是全镇人都杀光了还不来,就再占了榆林镇继续杀,还不来,就要一路杀来,直取朔应二州,气焰嚣张得当真要逆天了! 且不说假若真被鞑靼攻下朔应二州则居庸关乃至京师危矣,单说延绥一镇老少的性命,也容不得半点懈怠拖延。 于是他不顾白皓仁阻拦毅然单骑赴会去了,却看见那杀人不眨眼的“大元可汗”竟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甚至眉眼还尚带着稚气的虎贲少年,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巴图猛克要他助大元南侵复国。他自然不答应。僵持不下时,巴图猛克曾经怒问他:“那皇帝杀了你全家!你还替他卖什么命?难道你眼里就只有皇帝没有亲长?” 他断然答说:“甄贤不为任何人卖命,只做该做之事。”他不想去追问这位“小王子”为何会知道他的家事,亦不愿与之多做解释。皇帝杀了他全家又将他流放岭南不假,但天子不等于天下。天子杀他祖父母兄,天下黎民却与他无仇,他若因一己私仇助纣叛国,惨遭铁蹄涂炭之百姓何辜?皇帝之命,国之安危,他自认还分得清楚。然而这些,他不认为一个斩杀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也如宰羊的鞑靼小子能懂。 巴图猛克当然不服,信誓旦旦赌咒:“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心甘情愿替我卖命!” 他觉得那简直就是小孩子置气,便笑着回说:“你还是省省心罢,商亡尚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我圣朝江山犹在,难道我还会吃你的羊肉?” 拣尽寒枝[古风]_10 但巴图猛克却十分当真,眨眼就对峙了四年,四年如一日天天拿着羊肉来找他,刁钻古怪的坏点子也没少使,有一回,甚至又打算冲去延绥镇捉人来胁迫他,幸好被其妹苏哥八剌别吉说漏了嘴让他得知消息,于是他赶在骑兵出行前找到巴图猛克说:“你若敢让这支骑兵踏过长城半步,我立刻就能在这里割下我自己的脑袋!就算你把我的尸体剁烂了抛去喂这草原上的狼,我的魂魄也会回归故土。你这辈子都再无可能让我臣服于你。” 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时,巴图猛克从震惊与困惑中跳起来,一脸愤恨地吼叫着招回骑兵的模样,活像只被气到竖毛抓狂的小狼。 到如今,虽说巴图猛克依然还是没能成功让他吃一口草原上的羊肉,但他却已愈来愈觉得,这个草原上的年轻王者简直是个狼养大的孩子,拥有同样的凶狠与武力,却也同样继承了那份纯粹与骄傲。 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甚至不折手段,但从不掩饰,不屑伪装。这便是勃儿只斤巴图猛克,成吉思汗的后裔,而今的草原之王。 这种暴戾杀气他当然完全无法接纳,但对这份率真坦白他却并不厌恶,甚至可以说,他其实是赞赏的。假使没有家国安危民族大义的鸿沟,或许他还会更赞赏一些。 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实在很难优先看待这个整日想着如何打过黄河去的家伙的好处。 四年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关内?如果早知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身陷鞑靼,当初再离京城时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那个被他甩手抛在京中的人呢?又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是否安好,是否……还记着他? 三年边关,四年墙外,毕竟,已然七年不见。 七年了啊。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年郎,或许该忘的早已忘了,该冷的都已冷了,该变的也已变了。 思绪蔓延中,似有无数洪流袭上心头,燥热里又卷着冰渣,瞬间便锋利地刺痛了那鼓动不息的柔软,又在刹那,将尘封已久的伤疤惊醒。那些还残留着往昔腥冽的血猛一下涌出来,染得眼前一片殷红。 不曾忘记,亦不能忘。 至少,是他的不曾与不能。 他又深吸一口气,放下没吃完的山芋,将手仔仔细细的擦干净,缓缓从怀里取出那本书来。那本《柴扉小札》。当年走得匆忙,只剩下这一本随身携带的书,七年间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小心翼翼,视如珍宝。这本书就是他的回忆,满满的全是,那些无法磨灭的过往,与无法漠视的阴云。 他捧着书,也不翻开,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封面上那恣意纵横的墨迹,一时竟是黯然成痴。 忽然,却有人猛拍了他一下,一巴掌落在肩头,惊得他胸腔里突跳,不由自主“啊”得叫出声来。当下回头去看,见一个青衫红裙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罟罟冠上缀的红玉映着鹅黄小半臂,整个人都宛似草原上盛绽的鲜花。 那是巴图猛克的小妹,苏哥八剌别吉。记得当初他才到这草原时,她还是个只会跟在哥哥身后乱跑的小丫头,一眨眼,竟也到了这般似玉佳年。 一瞬思绪走远,便听苏哥八剌出声问他:“这个是什么?” 甄贤下意识将手中的书收回怀中去,看了一眼姑娘手里拿的两个还裹着青叶的棒子,应道:“这是苞芦,从西洋传过来的,西洋人把它当粮食吃。” 听说是能吃的,苏哥八剌立刻两三下剥开外面的叶子,可一看见那些澄黄雪白的米粒便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差点没直接塞进嘴里去。 甄贤见状忙将两只苞芦棒子都拿过来,扒下叶子垫在下面,用剑勉强划出垄子,在掌心里转着一搓,不一会儿就把米粒都搓了下来,堆在青叶上。 苏哥八剌捡了一粒塞进嘴里,立刻很雀跃地欢呼起来:“甜的,很好吃呢!”说着,便将那些米粒都收进随身的布袋里,又往嘴里塞上几粒,开始拿着剩下的两个秃棒子玩闹,一边问:“在中原,也吃这个东西吗?” 甄贤道:“我们通常把它拿来磨成面,或者碾碎了熬粥吃,也可以直接上水煮熟了当点心吃。” “甄大哥,你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苏哥八剌在甄贤身边坐下,扭过脸来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我听汗兄说,你是中土最有才华的人,你们的皇帝主持一个什么比试的时候,整个京城的人都涌去押宝,赌皇帝到底是会封你作‘状元’还是‘探花’。”说到此处,竟然满眼里羡慕又崇拜。 会被两只苞芦和一个漫无边际的传说俘获,这是只属于单纯孩童的天真烂漫,说到底,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孩子。甄贤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却又惆怅起来。一点落寞从心深里涌上来,落在唇边,便才成了叹息。他勉强将之咽了下去,解释道:“那叫‘殿试’,由天子亲自主持,读书人若能通过‘殿试’,便能施展抱负,为国效力。” 苏哥八剌问:“‘状元’和‘探花’呢?” 甄贤道:“‘状元’是对‘殿试’中由天子钦点的进士一甲第一人的美誉,一甲第二又称为‘榜眼’,‘探花’是指一甲第三。” 苏哥八剌又问:“那第二那个‘榜眼’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把它漏过去不要?” 甄贤道:“相传唐时每每殿试揭榜后,都有进士游园的惯例,游园会上,要挑选其中年少俊美者撷花相迎状元,称为‘探花使’,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民间传闻,说‘非才貌兼具不可为探花郎’,其实殿试乃是为国举贤的大考,看得还是文章策论才学,跟样貌没什么大关联。” 他虽如是说,苏哥八剌仍旧十分笃定,拍手欢道:“噢,我知道了,那甄大哥你一定也是‘探花郎’了,对不对?” 甄贤不禁失笑,将话题岔开去,问:“王女,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苏哥八剌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反问:“甄大哥,为什么你一直喊我‘王女’,而不是‘公主’?” 甄贤略微一怔,答道:“因为我是个汉人。你是蒙人的‘别吉’,却不是我的‘公主’。” “所以你也不肯称汗兄‘可汗’。”苏哥八剌低下头去,想了想,再问:“但为什么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却会称我为‘公主’呢,难道他们不是汉人吗?” 甄贤闻之又是一怔,唯有叹道:“他们是汉人,但他们也要活命。”不知真是这小姑娘尖锐,还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接二连三的疑问,不好答。他不想说些违心话哄骗她,却也没办法跟一个蒙族孩子说些复杂的大道理。 苏哥八剌却问:“那你呢?你难道不要活命?”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对有的人来说,有些事比活命更重要。” 苏哥八剌歪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眼底困惑重重。“我不明白。我们是蒙人,但汗兄和我从小都学汉文读汉史,我们也都知道先唐的‘天可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啊。”她把那些脆甜的苞芦粒慢慢塞进嘴里,细细嚼过,咽下去,又转脸望住甄贤,道:“其实‘公主’也好‘王女’也好,不过一个称呼,没所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呢。即便我们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中间也永远隔着那长长的城墙吗?甄大哥,你当真一点点留下来的可能都没有?” 甄贤怅然道:“你兄长大概不会主动放我走。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回去。”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从你们的都城逃出来的吗?”苏哥八剌似有些焦急起来,连连追问。 逃?甄贤心弦一颤。他知道巴图猛克多半是查过他的家底,但没想过连苏哥八剌竟也知道。其实也对,说起来,他的确是逃了。从徽赫帝阙繁华京城的云烟缭绕里,从那个让他追逐、敬畏又牵挂的人身边,从他心底难以言明的胆怯里,逃走了。但即便是逃,他可也从没想过要越过长城逃到这儿来啊…… 苏哥八剌不等他回话,兀自又道:“甄大哥,再怎么样,你到草原上也已经有四年了,难道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汗兄对你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的。他是草原上的狼,是王者,从来没有谁敢顶撞他,那些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请你来,是真心想你能助他。你是一块金子,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埋在沙里?留下来,跟我们一起驰纵天下不好吗?” 金子。呵,若真是金子,就算是埋在沙里,也是烧不熔炼不化的,总有一天会发出光来,无论需要多久。最怕的,不是金子被埋在沙里,而是自以为自己是金子,于是在红尘潮水里打滚得忘乎所以,待回过神来时,已然满身漆黑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却原来只是换了个人来劝他。甄贤喟然道:“你兄长无非是认为我在京中二载,曾与当朝权贵有所往来,又在应州呆了三年,与白总兵相识,或许,能对他破城南下有所助力。但你们既然打探过我的底细,难道不知我的为人脾气?不要说四年,就算是四十年,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头可断,血可流,卖国求荣之事我甄贤决不会做。”语声不高,却已不容辩驳。 苏哥八剌咬着嘴唇,看住他半晌,跺了跺脚,道:“那么,如果我说,我并不想和你谈国事,也不想管什么蒙汉之争,我只是作为我自己来请求你,我喜欢你,请你为我留下来,你会答应吗?”说时,一点红晕从鼻尖上绽开,将双颊染上胭霞。 甄贤不由吃了一惊,这才终于仔细看著面前这小姑娘,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不好吗?”苏哥八剌见他摇头,知道他是肯定不会答应了,急得一把拽住他胳膊,直问时,眼底闪动的欢欣已不见了。 “不,你是个好孩子。”甄贤叹道。 “我不是孩子了!”苏哥八剌嚷着跳起来,俏脸已然从羞涩红润转成了涨红。 “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孩子。”甄贤安静地驳回她的辩白。他就着衣袖将自己的佩剑仔细擦拭干净,还回鞘中,抬起头道:“而我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了。早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音色从容,眸光却已望南投向了遥不可知的远方。 “是个漂亮的汉家姑娘吗?所以你一定要回去,回去就可以见到她了。”苏哥八剌懊丧又不甘地站在一旁。 “就算是吧。”这说法令甄贤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心里想着:若是那人知道自己成了“漂亮的汉家姑娘”,还不知会怎么着恼哩。但是没关系,反正也不会被知道吧,不如就对这意料之外的不知者无罪睁一眼闭一眼好了,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又似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苏哥八剌呆呆望着他,喃喃地问:“她有那么好吗?你就这么一心一意想着她?” 几乎不假思索,甄贤已应道:“是的,在甄贤心里,今生只此唯一,不会再有别人。”嗓音里,眉梢上,全是坚定的温柔。 拣尽寒枝[古风]_11 苏哥八剌被震得下意识张了张嘴,却终于是黯然垂下眼帘,再说不出别的。 第7章 七、三个条件 一时沉默相对,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忽然,却又有人声呜噜哇啦地响起。 “甄贤!原来你拐着弯儿骂我是‘无知小人’!”巴图猛克满脸被人耍了的愤怒,气急败坏地策马冲来。 苏哥八剌立刻跳起,一把拽住巴图猛克坐下马的辔头,飞快地用蒙语说了些什么。 巴图猛克这才不吭声了,但翻身下马时仍黑着脸,怒气冲天地立眉瞪著甄贤,一手把一本蒙文注译的《论语》扔在地上,另一手攥着马鞭,连骨节也咯咯作响。 甄贤抬头看那鞑靼小王子一眼,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神情波澜。那本《论语》被巴图猛克揉得折了页,躺在泥沙和木灰里,他暗叹一口气,将书拾起,拂去尘土,细细地理平整了,缓声静道:“我只是说,此世间唯有天地是永恒的,无论你、我或是别的任何人,都只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罢了。”至圣所言之“小人”与这蒙古小王子所言之“小人”绝非同样意思,只是他也懒怠详加辩说了。 但巴图猛克仍很激动,连带着汉语也说得不利索起来,混含着蒙语口音生硬地吼道:“过客?你睁开眼看看清楚,直到今日,这片辽阔沃土仍然为我所有,即便是‘你们的’中原,哪怕是天地也都曾在我先人的掌中!这些丰伟功绩是永垂不朽的!” 甄贤起初仍安稳坐在地上,不料,但闻此言,唰得便站起身来。“丰伟功绩?你在说那不足百年的野蛮混乱血腥的专/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礼制崩毁,文明覆灭,从东杀到西,不把人当人看,你还很骄傲是不是?”平和的眼底终于迸出激愤的光芒来,原本微拧的双眉亦在连声质问中深刻皱起,点燃傲然神色,竟连那柄傍身文剑也随之肃杀了起来。他紧盯住巴图猛克混合着勃勃生气与无畏杀气的眼睛,忽而却轻笑了一声,接着问道:“你也睁开眼看看现在吧,你们真的永恒了么?” 瞬间,巴图猛克瞳光一紧,锋利地狠绝也随之暴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拽住甄贤前襟,扬起手中的马鞭。 苏哥八剌惊呼一声,扑身将兄长的胳膊死死拖住,又焦急吐出好一长串蒙语。 甄贤依稀听出她是在劝和。他当然知道,与巴图猛克争执是无谓的。甚至,巴图猛克可以直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激怒这位小王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只是,听到那样一些话就实在很难再一言不发地继续保持平静。 许是被妹妹拖得紧,巴图猛克到底没能打下手去,平复了好一会儿,语声仍旧饱含愤恨。他反问甄贤:“照你这么说,你又是在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是烟云,风一吹就散,总有一天会消亡。你还在坚持什么?还有什么好执著的?” 坚持。执著。如今,这样的字眼落入耳中,映照此情此景,简直叫人五味杂陈。甄贤默然良久,眸色渐渐幽邃起来,那些瞬间沸腾的激越又归落了,沉淀作嗓音里深静的韧力,“的确人死万事休,但既然还活着,就总有活着的意义。人各有志,各有所求,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你的追求,但我更不可能去赞同和支持你挑动战争、血洗山河、践踏我的同胞和家国!你的追求违背了我的道义。如是而已,你不明白?” 闻之,巴图猛克似怔了好一会儿,冷哼一声,昂起头撒开还揪住甄贤前襟的手,“我没你那么多乱八七糟的道理。但是你听好了,我巴图猛克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这片最肥美的草原就是我的!而我族失去的天下迟早也会是我的,我要把它夺回来,然后留传给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传下去!你如果不帮我,那就乖乖在这儿等着看好了!” 甄贤轻笑,将视线收起,“甄贤只是个小人物,王子大可不必同我置这份气。” 但听这一声“王子”,巴图猛克心里的火又噌噌蹿得老高,偏又打也不行骂也无用,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只得抓住自己的头发,恼得跺脚大恨:“你们的皇帝也没给你旌节,你学什么‘苏武牧羊’?” 甄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望着远方茫茫长草,轻声呼出一口长气,“我什么也没学啊,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罢了。” “那你就做你自己去吧!别怪我没先提醒你!”巴图猛克阴沉着脸又哼一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等等。”甄贤见状,出声将之唤住。他知道巴图猛克的性子,这分明是有话没说完又闹上了别扭,等着他去追问的。这小王子还是个孩子心性,但手段狠辣却也是罕见至极的,倘若置之不理,保不齐又要生出了什么血腥恶事来。他可不与这种孩子一般见识。甄贤想着无奈,只得问:“你又想干什么了?” 顿时,巴图猛克眼里又冒出光来,脸上又有了些得色,“干什么?今儿早晨从瓦剌那边抢过来一个南边的‘小王子’,”他故意也用了一声“小王子”,说得重重的,一面打量着甄贤表情,回身把脸凑上前去,“我原本打算来喊你去见一见,不过,现在我又改主意了。” “什么意思?”甄贤心下一惊,声音已急促起来,下意识拽住巴图猛克袍袖。 难得相触。巴图猛克低头看住那只修长的手。明明已在这风沙草场之地这样久了,这人却仍旧是个南人的模样,精致的眉眼,瘦削的身子,象牙色的皮肤……为什么呢?难道这人真的永远也不会变吗?呵,怎么可能,就是大青山巅的云天也能被他踏在脚下,何况一个人?天底下没有走不完的路,就没有征服不了的东西。巴图猛克想着,心中似有无名之火腾腾旺起,眸光却渐渐凉极,淌落在唇角溢出的笑意里,“还用我再说一遍吗?你们皇帝的儿子现在在我手里,我怎么处置他好呢?不如扔去喂狼吧。”言罢,猛一把将甄贤挥开,蹦上马,扬鞭就走。 甄贤被他推得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心里陡然一阵慌乱突跳,紧接着,又沉到无穷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巴图猛克性好赌狠,但从不诓人。他那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又抓了谁? 殿下……殿下……难道是…… 几乎是出于本能,甄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嘉斐。 但他立刻又把这念头否决了。 不可能。莫说是这一位殿下了,就算是其余哪位皇子忽然跑到这种地方来给鞑靼人掳了也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何况……那人此时难道不该是正在京中兢兢业业圣眷正浓么。 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明明今生今世都再不会相见了啊。 且不论那鞑靼小王子究竟掳了什么人,总得去看一看才好。 如是想着,甄贤才渐渐松下一口气来,回神见苏哥八剌正从旁一脸忧色地望着自己。“你不要太担心,我会帮你的。”少女用眼神如是对他说。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向巴图猛克的金帐走过去。 宝石与金花簇拥的斡耳朵前,火把攒动,人声马声与狼啸犬吠已此起彼伏成了一团燥热的吵杂。 几个半身□□的大汉正强行把什么人往一只铁笼里塞。那人脑袋几乎要被按进泥里去了,看不见脸,只能依稀从身形瞧出是个少年,与那些肌肉隆起的鞑靼大汉相比,简直弱如雏鸟,但仍在兀自顽强地抵抗着,死死抵住铁笼门柱,怎么也不愿就范,激惹起阵阵耍弄的嘲笑。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果然不是。 甄贤远远看在眼里,那颗尚且悬着的心已不自觉归落原位。但他立刻又从这偏心偏情的冷血中惊醒过来。原来只那一个人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了?这是什么样的混帐念头!他顿时生了愧悔,忙将目光转开去,却看见巴图猛克高高在上地坐在挂着狼首的椅子上,仿佛正欣赏面前好戏,然而那双眼睛却实实在在是盯着自己的,满满都是得逞的快意。 这神情甄贤再熟知不过,只得上前开口道:“你别冤死无辜了,瓦剌随便找个孩子来骗你说是圣朝皇子,你也真信。” “瓦剌也许会骗人,你们皇帝钦赐的节杖文碟可不会骗人吧?”巴图猛克早有准备,颇为自得地昂头哼了一声,将一本金灿灿的东西扔在甄贤脚边。 那是一本烫金文碟,封面上盘绕的九龙鳞纹与垓心一个明明白白的“御”字,已将其所象征之含义昭显无遗。 这竟是御赐钦差的官凭碟本!倘若真本非伪,那么这个被掳来的孩子…… 甄贤一惊,俯身将那本文碟拾起翻开,就着火光,赫然,只见内中朱印之上道: 钦差皇七子嘉绶查走应朔二州,代天巡牧…… 且只看这开笔,甄贤已是心下大震,忙疾步上前,奋力推开两个鞑靼汉子,将那名少年扶起来。 那孩子似已被吓得有些糊涂了,只是在凭本能胡乱挣扎,忽然见有个与那些鞑靼大汉截然不同的汉人来扶自己,慌忙一把便将之死死抱住,几乎是用撞得将脸埋在了甄贤胸口。 “七殿下?真的是七殿下?”甄贤轻声探问。 许是这称呼太熟悉,那孩子浑身一颤,仰面迎着甄贤目光露出脸来。 这就算没应声,也是默认了。 眼前这张脸已被泥灰和血污染得青一块紫一块,但竟然没有泪,眉眼依旧干净,明亮得不容蒙尘。这样的容貌,这样的神态,如此熟悉的模样,像极了,像极了当年也只有十余岁的嘉斐,以至于刹那惊见时,几乎错认。 瞬间,甄贤脑海里一白,连瞳光也不由自主紧缩起来,良久才挤出句话来:“殿下,没事的,别怕。”说着双臂一收,将那孩子圈紧在怀里。嗓子干得发紧,有种灼烧得痛感,他深深吐息了好几次,竭力让那些在胸腔里滚动的热血平复,本想说点什么,忽然,却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于是便扭转头去,安安静静地看住了巴图猛克。 拣尽寒枝[古风]_12 那是巴图猛克从不曾见过的眼神,超越了他所认知的任何人或兽的范畴,没有杀气,没有戾气,没有痛恨,没有悲哀,仿佛什么也没有,但偏又是那样饱满,满满全是他读不懂的肃穆。顿时,他就像被当头一桶冷水浇透了一样,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你想让我放了他?”他沉着脸,盯住甄贤,没来由一阵恼怒,连语声也无知无觉得阴沉了。 甄贤仍看着巴图猛克,没应话。 这原本不是一个他有资格“想”或“不想”的问题。 这个孩子是圣朝的七皇子,皇帝陛下的老来宝,如果折损了毫发,绝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必是烽火乱起血流成河的祸乱。任何一个还顾忌些常理的人都会知道,应该把这孩子全须全尾的送回去。偏偏巴图猛克正是个最不顾及常理的。想着,甄贤万般无奈,不得不叹道:“不要以为夏汛水涝大军难以渡河北上作战你就可以借机逞凶。你怎么就不明白,定要挑起战祸才甘心吗?” 巴图猛克根本不理他苦口劝教,只一味逼上前来,又问了一回:“你想不想让我放了他?” 甄贤拧眉盯著他,又没应话。 巴图猛克没了耐心,烦躁地跺脚用蒙语吼了一嗓子。 立时,几名鞑靼勇士便吆喝着涌上来,嘴里说的什么听不明白,手里牵着的犬吠倒是明白得很。 那是草原上养来开道助战的猎犬,有黑皮虎纹的台嘎瑙亥,也有浑身毛刺竖立的獒,身量比中土看门护院的狗儿足足大出两圈,獠牙利爪与狼几无二致。当年还在关内时,甄贤便听说过,鞑靼人的狗厉害,咬死豹子也不在话下。而在这茫茫草海之中的四年,他已看过太多次,巴图猛克是如何放出这些凶猛的狼犬追咬背叛了金帐家族的瓦剌败将。 如今,这位彪悍的草原之王又把这些嗜血的凶兽放了出来,却是要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顿时,甄贤满心的恼怒已再也压不住了,当即直身高喝了一声:“巴图猛克!”这等直呼其名的严厉,无异于最含蓄的爆发,该说的,能说的,说过的,没说过的,全掷地有声在这一个名字里。 巴图猛克心震了一瞬,愈发用沉沉目光将面前这人咬得死死的。被一个汉人如此呵斥,按理说他应该立刻将之拖出去剁了喂狗,以维护身为草原王者的威严。然而,心底暗潮却全不是向着那么正大光明的方向奔去的。 为什么这人还能用这样的神气说话?明明早已沦为阶下囚,明明落尽了下风,却仍是那副傲然清高的模样,这十足的底气究竟从何处来?难道他就真不怕么? 不对。他其实是怕的。他分明是怕极了,所以才把他的恐惧藏得如此严实。只有剥下那层伪装的皮肉,把那颗畏惧的心挖出来扔在众人眼前,才能迫使他低头匍匐。 瞬间,巴图猛克的眼睛在火光中精亮起来,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狼目,涌动着暗影重重。他凑上前去,鼻尖几乎触到甄贤的发际。那些远别于草原人粗硬发辫的柔顺青丝,仿佛浸染着芳草的气息,愈发刺激着灵魂深处蠢动的征服欲。 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能比此刻更清晰了,巴图猛克意识到,他强烈地渴望着让眼前这个的男人对他言听计从,妥协称臣。 想着那令人愉悦的场面,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以胜券在握的姿态俯视甄贤的双眼,一字字道:“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你做到了,我就好好地放他回去。否则,我就让你看一看,到底是你们的小皇子跑得快呢,还是我的狗快。” 这不是公平对等的交换,而是没有选择的威胁。甄贤眸光微烁一瞬,将还紧紧抓住自己嘉绶的挡到身后去,退一步,推开巴图猛克的压迫,沉声问:“你想怎样?” 巴图猛克略颔首,紧盯着甄贤,眸光明灭不定,仿佛正来回掂量着条件与筹码,良久,忽然“锵”得抽出腰刀,向架在火上烤着的羊走去。他脸上又浮现出乖张作弄的笑意,几刀撕下一条肥厚的羊腿,拎到甄贤面前,命道:“你先把这条羊腿全给我吃了!” 第8章 八、占有 那一只羊腿还滋滋冒着肥油,羊肉特有的膻腥扑鼻而来,激得甄贤一阵作呕,下意识扭头避开去。 巴图猛克哪里肯容他躲,鼻子里哼了一声,已又命左右准备放狗。 “你慢着。”甄贤沉缓喝了一声,抬眼将那颐指气使的小王子打量一番,心知这回恐怕已不能全身而退,无奈之下,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那只羊腿,送到嘴边。 才一入口,便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他慌忙捂住了嘴,胡乱嚼了一番,牙关紧咬着,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才从火上取下的羊腿仍然烫得厉害,他却已顾不得掌心舌尖的疼痛,全神贯注在如何把这些羊肉咽下去上。自从离开京城,他便一直茹素斋戒,七年来不曾沾过荤腥,而今忽然吃这烤羊肉,胃里难受得犹如刀绞。但他竟硬是没再多说一句话,只默默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羊腿一口一口强塞下去。 巴图猛克起初还十分高兴,一脸终于得逞的喜气,渐渐却又不快活了,原本眉飞色舞的脸也冷了下来,直看着甄贤将一条羊腿都快吃完了,忽然抢上前去一把将那还挂着些许肉的羊骨头夺在手里。“我请你吃你也不肯,为了这毛头小子你倒是肯了!”他像个忽然闹了别扭的孩子般扭住甄贤的胳膊,恶狠狠地抱怨。 甄贤不理他这没来由的牢骚,兀自问道:“你这第二件事还要我做什么?” 巴图猛克阴晴不定地盯住眼前这瘦弱的汉人,只觉得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如此焦躁过。明明终于迫使这人低了头,明明万事尽在自己掌中,何以竟丝毫也不觉得痛快,反而愈发挫败,简直就像……就像自己又一次被这人踩在脚下了一般!天底下竟还能有这样的事!这人凭什么还能有如此神气?莫非真是个压不弯的?巴图猛克烦乱地将那根羊骨扔给一旁打着呼噜的猎犬,扯扯自己的衣领,忽然,一把掐住了甄贤的脖子。 不够! 还不够! 任凭有多骄傲多神气,他便偏要摧毁这个人的意志,哪怕折辱之,践踏之,也要这人丢盔弃甲,彻底臣服在他脚边辗转哀求! 他眼珠一转,眼底又渗出新光来,用蒙语对一旁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从应声而去,很快捧着一套蒙族衣物折返回来。 “把你这身汉人的皮给我扒了,就在这里,全给我脱干净!”巴图猛克一把扯开甄贤衣襟,另一只手抓起件质孙服直接就塞在了他胸前,而后,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咧嘴等观战果。 围观者顿时哄笑。 这真是最低劣的羞辱。 甄贤默默将那件质孙拽掉,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一时没了动静。 一旁的苏哥八剌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来喊道:“哥哥你太过分了!甄大哥,别理他,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道理!”说着一把夺过甄贤手中的质孙扔在地上,拽起甄贤胳膊就要走。 “苏哥儿,你走开!男人说话没女人插嘴的份儿!”巴图猛克不满地吼道,“把别吉拉走!” 立刻就有人来拽苏哥八剌。 苏哥八剌愤恨地用蒙语嚷起来,刷得竟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剔骨尖刀,杏目怒张,紧紧瞪着那些胆敢对她动手的武士。 但她却听见甄贤与她说话。 “王女,你走罢。”甄贤低声地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递到苏哥八剌手中,“这本书,请你暂时替我妥善保管。”正是那本《柴扉小札》。 苏哥八剌眸光一震,一时竟忘了去接。 就这么一瞬间的迟疑,便被人插了手。巴图猛克一把将那本书夺在手中,单手翻了几下。被肆意揉得卷曲起来的书页立刻发出“杀杀”的声响。 瞬间,甄贤脸已变得惨白。 这骤变自然被巴图猛克瞧在眼中。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个不可动摇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本书有那么重要么? 他将那本书拈在指尖,试探地做出个要撕的动作。 “你住手!”甄贤当即忍不住喊出声来,旋即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 颤动躲闪的眸光,不再坚定的眼神,因为紧张而绷紧的两腮,明显起伏的胸膛……巴图猛克看见了,每一点一滴都看到眼里。他知道他终于拿住了这个人的软肋。不,或许可以说是“死穴”。 拣尽寒枝[古风]_13 他十分愉悦地勾起唇角,将那本作为筹码的书紧紧攥在掌心,盯住甄贤,踹了一脚被苏哥八剌扔在地上的质孙服,胜券在握地返回王位,翘腿靠坐。 甄贤良久沉寂,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如被风化。忽然,他仰面无声地笑起来。他再一次看住了巴图猛克,目光笔直,坦荡而纯粹,干净的仿佛没有一丝杂尘。然后,他默默解下自己的腰带,将外袍褪了下来,接着是中单,里衣…… 这种体验十分奇妙。 巴图猛克静静地看着。无端端地,他竟想起从前,老师教他习汉文时讲过的语句——思无邪。 思无邪。 就是思无邪。 眼前这个年轻的汉人简直像是为了应证这说法而存在的,不单单是他的眼神,甚至连那具瘦削的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焕发着不可思议的洁净光辉。 即使被置于如此狼狈的境地,衣不蔽体,群狼环伺,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如此孤傲地昂着头。 周遭一片喧哗。人们疯狂地大笑着,发出野兽般原始的吼叫,夹杂着各种下流粗鄙的声音。 巴图猛克忽然觉得不快,并且焦躁,从来没有如此焦躁过,这种感觉,简直像是……那个连羞怯也一齐赤/裸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并不是甄贤,而是他自己。 他猛站起身来,兽骨搭成的王座在后坐力的作用下陡然向后退去,摩擦着草皮石子,发出刺耳声响。他高呼喝止众人,走上前去,在甄贤俯身拾起地上的质孙服时拍开了他的手,而后,用原本铺在座上的虎皮将那个纤细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甄贤一怔,抬头向他看去。 他却手上一兜力,将之整个打横抱进臂弯。 真是羊羔一样的南人,又瘦又轻得不费吹灰之力都能打包了。他在心里含糊地如是想着,抱着怀中人,径直向自己的斡帐内走去,任由身后众人呼哨啸笑。 进了帐,遣退侍者,他把甄贤扔在毡毯上,捏着那本《柴扉小札》贴上去,问:“这是什么书?这么宝贝?” “是……很难得的绝本。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甄贤被他逼得几无余地可退,只得勉强拽着裹在身上的那张虎皮。分明是盛夏天,皮毛加身却半点也不觉得燥热,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手抄本。不是你的字。谁抄给你的?”巴图猛克哼了一声,步步紧逼。 甄贤眸光一烁,垂下眼去,答道:“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让你这么紧张——我来猜,是你们的那个什么二皇子吗?”巴图猛克一把抓住甄贤手腕,并不需要等待回答,已认定了。一旦认定,顿时怒意勃然,“所以还是为了他吗?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他?不肯留下,不肯接纳我做新的主人,都是为了他?明明是背叛了你的人,为什么还要想着他?”巴图猛克一气儿连番逼问着,气急到甚至连自己也未察觉,眼睛里已冒出火来。 这连连质问,无法回答。甄贤暗暗握紧了拳,一声不应。 其实并没有到背叛这样严重的程度。只是他自己懦弱,无能,眼见着太多太多无法面对的事,一件一件的发生,无法承受,更无法阻挡,于是终于忍不住逃走了。 可是,为何忘不了?为何事到如今仍在想着那个人? 这问题,他心知肚明。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然而,那又如何呢。那只怕是最糟糕的事啊…… 久等不得回音,巴图猛克没耐心起来,愤愤地直要把那本书捏碎了,抬手就撕。 “别!”甄贤立刻惊恐地抢上前去,抱住了巴图猛克的胳膊。一瞬兵荒马乱,连仍旧赤身露体也顾不得了,他低下头去,颤抖嗓音细不可闻,“求你……把它还给我……” 巴图猛克浑身一震,几乎僵在当场。 求,这个字多沉重啊。不过是一本书,一个原本早该擦除的过去,竟然让这个宁死也不低头的人如此做低伏小地来求自己!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击碎了这不可撼动的高傲,使之尊严扫地,可他却完全不痛快。非但没有享受到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愈发暴躁。他不明白了,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到底如何才能满足? 心里的血似全被烧沸了,滚烫滚烫得涌上脑顶。巴图猛克像只走投无路地困兽,突然猛将甄贤掀倒,无处发泄地,一口咬在他颈侧。 “你干什么?”甄贤痛得浑身一颤,挣扎着抵住那精壮有力的身躯,怒声高喝:“巴图猛克!” “我恨不得咬死你!把你嚼碎了连骨带血咽下去!这样,这样……你就是我的了……”巴图猛克双眼通红,又是一口恶狠狠咬在甄贤锁骨处。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遽然顿悟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想这样。他想占有眼前这个人,从身到心彻彻底底的占有,用最原始的方式打上专属于他的烙印,强行宣告他的所有权。 他想要他为自己所有。 所欲一旦明晰,身体立刻忠实地紧绷起来。他死死压住那瘦削却风流匀称的身体,狂烈地宣泄着积压已久的冲动,毫无章法地撕咬,活像只饿疯了的狼。 这太过明显的侵略意味骇得甄贤面无人色,激烈地反抗挣扎起来,惊怒喝斥:“给我住手!你疯了!” 但巴图猛克哪里还容得拒绝。“你再敢乱动,我就真的撕了它!”他捏着那本《柴扉小札》就像掐住了罩门,沉着脸低吼。 甄贤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盯着那被巴图猛克抓得起了皱的书册,良久,终于垂下手去,仿佛放弃了般,一副任人宰割的就死模样。他别过脸,竟扬唇绽出一丝微笑。 那笑容冷极了,俨然已无生气。 只是一瞬间的细微变化,巴图猛克到底看在眼里,突地心道不好,慌忙掐住甄贤下颌强将他的脸扳过来,撬开紧闭牙关将手指挤了进去。但还是略迟了半步,虽没让他把舌头咬断了,血却涌了出来,鲜红湿冷得好不触目惊心。 这家伙,竟然想咬舌自尽!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倔强到这样的地步?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巴图猛克嗓音嘶哑地问。 甄贤被他掐住了颌骨,闭不上嘴,也说不出话,只漠然睨了他一眼,便将眼闭起,再也不看他了。 彻底地轻蔑。连最后一点赞赏也荡然无存。 仍旧是不服啊。还不服软。 如斯神态,刀子一样扎得巴图猛克心口陡然一阵刺痛,想也没想便低头一口恶狠狠啃下去,咬住那沾染上殷红鲜血的细瘦颈项。 血腥沾染唇舌,激得人愈发心绪狂躁。 然后,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甄贤是个男人,和往昔那些为他雌伏的女人不一样。 巴图猛克焦躁万分,又怕甄贤还要自残,直急得百爪挠心,顾不得许多,随手扯了衣裳塞进甄贤嘴里,就粗鲁地将人推翻过来绑住双手。他用力抓着甄贤髋骨将那并不圆润的窄臀塌腰拎起,压住所有羞愤的挣扎。 这个汉人真是瘦得浑身上下剩不到二两肉了,完全不如丰腴柔软的女子,半点润滑绵软的手感也没有。但偏偏是这样又瘦又干又硬的身体,却似有说不出的魔魅,让他心有鹿撞,激动得不能自抑。巴图猛克被本能牵引着,贪婪地低头啃咬,犹如品尝美味。 力量的差距如此悬殊。 完全无力抵抗的甄贤依旧猛烈挣扎。仿佛已并不是在抵抗强压住自己的那个人,而是恼恨对抗着自己近乎崩溃的意志。 拣尽寒枝[古风]_14 绝不愿轻易认输,不愿低头就范,不愿向这毫无道理可讲的愚蠢屈服……巨大的冲击瞬间摧毁了心底苦撑的防线,想逃走,想要呼救,但无法动弹,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意识地负隅顽抗。 如斯毫无功效的反抗反而让巴图猛克更加兴奋百倍,嗷嗷粗喘如同熊罴。 “你这样真美!我早该这么干了,竟然到今天才发觉,白白浪费了四年!”甄贤听见巴图猛克如是哑声在耳畔低语。 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他连仔细看清那逞凶者此时的模样也办不到,只能在心底悲愤嘶吼,从喉管里发出含义不明地哀鸣。 但巴图猛克当然不管这些,兀自开疆拓土,驰骋得好不快意,一边还嫌不够地抓着那具瘦弱身体,啃咬着烙下密密麻麻的印记,几乎把身下人那纤细腰身折断。 甄贤只觉得意识一点点被挤出了躯壳,撕心裂肺地痛,可发不出半点声音,喉管像是被人生生切走了,视线也一片模糊。 依稀,他以为看见苏哥八剌和几个鞑靼武士扭打着冲了进来,激动地大叫大嚷着什么。 然后,那小姑娘就腿软一样跌跪在地上,呆呆地盯着他。 他木然闭了眼。 黑暗顿时漫上来,灭顶吞没。 第9章 九、举事 醒来时甄贤只觉得是死了一回又被扔在油锅里,随便动弹一下也会散架。被长时间反绑在后背的双臂酸痛到全无知觉,压根感觉不到存在,即使得脱桎梏,仍无法动作自如。巴图猛克还躺在身侧,倒是睡得十分香甜,手脚并用地压在他身上,死死将他抱住不放。甄贤竭力挣扎了一下,没能起身,倒是将巴图猛克惊醒了。 “以后你就留在我帐里,别再回去‘牧羊’了。”巴图猛克才半睁着眼立刻把脸又凑了上来,鼻尖和嘴唇在甄贤脸颊颈侧来回厮磨。 甄贤一言不发,只用力挣起身,胡乱扯过残缺衣衫裹住身体,将那本扔在地上的书拾回来。他仔仔细细地将已被揉的不成形状的书页一页一页展平,然后默默帖在心口,便又不动了。 “把那个不相干的家伙忘了。你是我的,从今往后只能是我的。”巴图猛克再粘近前,自说自话地揽住他的腰,颇任性地命令。 甄贤仍是不应。巴图猛克意犹未尽地在他身上揉来蹭去,他也像无知无觉一般,没半点反应。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第三件事吗?那么你该兑现承诺送七殿下回去。”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一句。 只一瞬,巴图猛克便僵住了,旋即暴跳起来。“好啊,如果你答应就这样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就送他回去,不然我还把他扔去喂狗。”他阴森森地瞪着甄贤,咬牙切齿赌咒,不信这才与他肌肤相亲的人就能翻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个犹如野兽的小王子尚不懂得何为思慕何为相悦,只知道狩猎与占有。 甄贤看也不看他,冷淡反诘:“我以前以为你至少是个掷地有声说一不二的男人。”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做得到——我也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变成我的,无论如何。”巴图猛克一把箍住甄贤,收紧双臂死死勒在怀里,不安分地在他颈项耳廓啃咬着,灼热吐息急促。 杀心既起的小王子暴躁而易怒,哪怕明知是被威胁,依然不敢违逆。把活人扔去喂狗这种事他真做得出。 “在七殿下平安归国以前,我要亲自照看他。”甄贤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 这句话,巴图猛克默认是讨价还价的交易。“那你告诉我,甄贤,你那个二皇子,我和他比,哪一个更好?”他像个已然得胜的猎手般笑着,双手又不安分地在他的猎物身上四处游走,黏腻着讨要认可。 恬不知耻,无异于羞辱。甄贤使尽全身气力将还喘着热气的小王子推开,挣扎着站起身穿戴齐整,摇晃了一下才迈得开步子。 他看了巴图猛克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永远也别想和他比。 然后,他在小王子愤怒地咆哮声中摔下了帐帘。 那还不是甄贤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却是头一次品尝真正的屈辱与无助。 终于拿住软肋的巴图猛克逼迫他吃羊肉,把羊奶茶强行灌进他嘴里,不断地侵犯他。他多年茹素猛然间受不了这些大油大腻,被折腾得上吐下泻巴图猛克也不肯放过他。没有丝毫怜惜爱意,更无半分甜蜜愉悦,只是□□的强占,最原始的发泄与放纵,好像如此这般就能剥掉他南人的血肉,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巴图猛克外出游猎或是睡死过去的时候,甄贤会在关押七皇子的羊圈外守着,不让那些无聊的蒙族贵胄和他们的狗靠近,尽量找来些合乎中土饮食习惯的食物。 但他自己也不会靠近,帮他的是苏哥八剌。 唯一有一次,是七皇子先出声喊了他。 “先生……在外面吗?” 束发少年的嗓音还带着未完全蜕变的稚嫩,在异乡落难的恐惧中颤抖着,激起心底无限酸涩。 “我受臣民税贡,非但不能保护臣民,反而要臣民为我受苦。苟且偷生,实在愧对天地先祖。可是……我没有勇气真的去死……我怕死……” 从小受尽宠爱的少年一朝蒙难,带着哭腔,反反复复诉说着羞愧,还愤愤赌咒着发些狠话,“总有一天……我要把今日之耻还给这些鞑靼狗!”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却又像得无以复加。 甄贤反而不由自主地微笑。 “七殿下请不要这么想。今日落魄受辱,来日发迹便去辱人,与那些欺辱你的人又有何分别?殿下若是有真抱负,当叫这天下人人有尊严。” 少年的抽泣戛然而止,静默许久,回话时带着困惑,“人人有尊严,这样的天下,真的能实现吗?” 甄贤久久无言。 无以作答。 谁知道呢,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吧。 曾几何时,他也万念俱灰,以为一切期望终将绝望,一切光芒都会湮灭在权与利的暗影之中。但即便真是如此,也只有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每走一步,靠进一步,哪怕只有一步也是好的。 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 那天,甄贤对苏哥八剌说:“你兄长不会好好放七殿下回去。他年年袭扰边城,皇帝一定早有心驱鞑虏靖边关,只苦于同那些保守反战的朝臣斡旋。他不放七殿下回去,反而正是给了陛下挥师北伐的机会。他也许早就想打这一仗,还做些入主中国复兴霸业的美梦。但今日之圣朝,不是孱弱羔羊,战火燃起,最终烧成灰烬的只会是他的金帐狼旗。他必不会得胜。” “甄大哥,你对我哥哥,已经——”苏哥八剌满脸忧愁,话到一半,怎样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 身体的痛楚很快会麻木,心神反而愈发明晰得可怕。 此时此刻,甄贤已经很难去细细分辨所谓的感觉,唯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七殿下送回去。 拣尽寒枝[古风]_15 “王女,你是草原上的云和花,是圣洁的白鹿,甄贤感激你的仁慈善良。” 草原上有不少从榆林边城掳来的奴隶,多是青壮男子,亦不乏从小被抓来的孩子如今长成了少年郎。 在这里四年,每每看着他们甄贤总不由唏嘘。 人是何其弱小,卑躬屈膝奴颜谄媚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若没有振臂一呼率先揭竿的那一个,就永远只是一盘散沙。 但甄贤不想做“率先”的那一个,除非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这块料。他的个性里有太多方直棱角太多短板,自幼时起便不断有人对他说这要命的性子总有一天要害死自己,包括祖父、父亲,包括娘亲。可他就是改不掉。 他让苏哥八剌寻了个借口把被掳来的边民聚集一处。 他站在那些年轻面孔之前,嗓音里没有丝毫热血冲动,只有平静陈述,“七皇子必须平安回去。你们也不能一辈子在此为奴。” 立时有人嗤笑反问:“我们被鞑子抓来也没人管,为啥要管这小子死活?” 亦有人冷嘲热讽:“开战不开战我们也都是被鞑子抢杀的。” 面对这样的质疑,甄贤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更没法鼓舞眼前这些鲜活生命如何舍生忘死。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巴图猛克年年袭扰边镇,朝廷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管。至少暂时还不愿管。如此装聋作哑,或许上位者自有考量,却苦了这些边民。 有些人,生来呼风唤雨,而另一些人,却是打从一出生便不能为自己做主的。 所以甄贤也只能静静抽出腰间那柄已略有些钝锈的文剑。 “我不认为自己在做什么高尚大义之事,也不想劝你们大局为重兼济天下,更不敢保证此举必能带大家得胜入关,但我非这么做不可。想回去的,不甘心一生在这里被奴役的,到我这里来。” 苏哥八剌守在不远处,从围栏外注目着他,抿唇蹙眉,双手紧紧抓着衣襟。 起初所有人都犹犹豫豫地看着他,谁也不肯往前走。 然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弟兄们,咱们也都是有手有脚的七尺男儿,咱们也是有血性的!难道真的要一辈子给鞑子当狗吗?” 这才是真正的煽动性。 人群里终于渐渐有了呼应之声。 最终大家还是都过去了。毕竟没有人会真心甘愿在异乡为奴,大家都想回去。 众人聚到一处,甄贤简单划分了三组,定下时间,教他们一组故意寻衅引起事端,一组趁机放火焚烧蒙人粮草制造混乱,一组则趁乱打散马匹叫蒙人无法顺利追击,他自己与苏哥八剌负责解救七皇子。三组人马互相呼应突围出去以后,前去延绥会合,以七皇子身份向驻守延绥的圣朝戍军求援。 那些边民原本就星星点点听说过甄贤“探花郎”的名头,又听蒙人讲他给朔州白总兵做过几年“军师”,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都振奋起来,俨然大事已成了,雀跃溢于言表,任甄贤再如何叮嘱他们千万小心谨慎不可事先漏了马脚也都听不进去了。 只有那头一个站出来振臂高呼的人,反而一直闷声从旁看着他。 “甄公子为何不早这么做?” 那人在众人散去以后才走到甄贤身边,沉声如是问。 而甄贤也早注意到了他。 这人年纪约摸三十上下,身形魁梧卓拔,站如松柏,总习惯性负手挺立,不像是被掳来的榆林百姓,倒像个训练有素的军士。且不是寻常小卒。寻常小卒没有这等一呼百应的魄力。这些边民足有三十数之众,这人号令起来轻车熟路,至少是个尉官。那么这人是潜伏进来的榆林戍军,还是从应州来的……?可听他说话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至少在京城已待了多年…… “你是——” 甄贤陡然心头一震,下意识后撤。 那人却已抱拳逼近前来,将所有退路掌控在一步之遥。 “靖王府卫左都尉,童前。” 有那么一瞬间,甄贤脑海里是彻底空白的。 到底还是来了。 那个人,他自以为相知于少小的那个人,他曾立誓要用一生追随辅佐的那个人,今上的次子,靖王嘉斐。 甄贤尝在心底、在梦里描绘过无数次,嘉斐再次找到他时可能的情景,却没有一个能比此情此景更叫他难堪绝望。 “我不想见他。”甄贤下意识握紧了拳。 “那你想怎样?”童前挑起眉,“留在这里做那野蛮鞑子的——”他似在脱口而出以后才意识到这话里带刺,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甄贤面色惨白。 他知道此刻正上演的是什么戏码。 这位童都尉必不是自愿来的,但也还是勉为其难地来了,因为靖王殿下坚持。 然而,坚持要将他找回去的,恐怕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个罢了。 童前一定打心眼里厌恶他,因为是他让靖王殿下做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他让靖王殿下偏离了正道在如此可笑的闹剧里弥足深陷。 七年了。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人为什么还不死心?还要这样紧追不舍地来抓住他…… 而他自己,明明该为此惶恐惊惧,该义正词严地从速避退,为什么……在心底,在那无人可以触碰的深渊里,竟还有一丝不曾死去的欢喜,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雀跃地舒展了饥渴的枝桠? 心情如此微妙而复杂,惊涛骇浪地卷涌,面上却不得不依旧静若平湖。 甄贤觉得,他果然还是无法骗自己的。但他不可放纵。 “我……不能见他。” 他暗自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拣尽寒枝[古风]_16 “这种事你没有决定权。”童前嘲弄地扯扯唇,“你就老老实实跟着王爷不好么?何苦折腾。” 甄贤垂着眼,“甄贤并非适合留在殿下身边之人。” 童前怔了一瞬,讪讪冷笑,“这种事是个正常人都明白。但又如何呢?王爷找了你七年。他要你回去。” 甄贤紧紧蹙起眉,“他不该找我。我和他原本就不该活在一个世界里。” “既然如此,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去招惹了殿下。”童前截口反驳,“你当初为何要从岭南回京城?明明惹了人心,又这样任性地一走了之,好还都让你占了?” 甄贤遽然一怔。 当年他从岭南一路回京,满心里全是意气风发的欢喜,自以为天宽地广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伴随那人凌风展翅扶摇九重,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世间最大的阻碍原是他自己。 或许,皇帝当年不杀他,只是早已看透了他罢。 “是啊,你就当作是我对不起他吧……”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肩头的颤抖。 但童都尉显然是不买这个帐的。 “你没这个资格!甄贤,打从你招上殿下那一刻起,你就没得选了。”童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硬低语:“明晚起事,我趁乱带你走。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甄贤不由皱起眉。 童前这是打算将那些边民当作弃子,用完即抛。的确,以童前的立场而言,利用那些边民瞒天过海是捷径。可那些被裹挟至此的边民呢?又有谁人曾真心替他们着想? 一旦他们抛下边民们自顾自逃走,那些从未受过训练亦不曾经过大事的可怜人定会阵脚大乱,或许根本逃不到延绥就全完了,即便有人侥幸到了延绥,没有七皇子这块保命符,他们也敲不开戍军的辕门。 人命,原来当真是贱如草芥的。 “……你站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好打算了么?”甄贤沉声问。 “我是领了王爷的令来救你的,不能让你跟他们一起死在这儿。”童前冷冷一咧嘴,想了想,“最多再带上七殿下。” 甄贤原本想反驳些什么,却听见苏哥八剌压低嗓音的疾呼。 “甄大哥!哥哥他们跑马回来啦!” 童前扫一眼一溜小跑奔来的蒙族少女,低头转身就走,犹如入夜黑狸。 甄贤黯然静默一瞬,缓缓阖目,再睁眼,眸色如火。 第10章 十、问罪 朔州总兵白皓仁是连滚带爬从他那个新讨的小妾床上爬下来的,连鞋袜也没来得及穿好,只匆忙披了衣袍就往议事正堂上跑。 没多久前,当值的戍卫来报,说今上的二皇子靖王殿下突然来了朔州总兵府,点名要见他白皓仁。 白总兵起初睡得迷迷糊糊,心道这靖王殿下不是奉旨往江南去游山玩水去了,怎可能突然在这北疆边陲冒出来,定是有人假冒诚心戏弄他,还不耐烦地让人将之乱棍打出门去,待亲眼见着戍卫送上面前的名帖印信,才吓得彻底醒过来,顿时汗流如注。 这位靖王殿下可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 数年前京中曾有一桩震动天阙的大案,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惊愕惶恐,靖王殿下可是在其中唱了主角儿的。 当时京中有皇亲国戚私贩军马中饱私囊,种种矛头直指中宫外戚和郑皇后所出的五皇子。 皇帝震怒无比,要责罚五皇子,不料五皇子却大呼冤枉,反称说这是二皇子的党羽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故意设下陷阱拉他和皇后下水,企图以此动摇与他一母同胞的长皇子在朝中的根基。五皇子还口口声声指称他二哥因为当年元皇后王氏亡故之事记恨他们母子久已,甚至连父皇也是一并记恨在心的,早就存了杀父亲杀兄弟自尊九五的念头,又说早先皇帝大寿时二皇子进献的西域异香其实有毒,长期焚之便能叫人缓慢中毒死得无知无觉。皇帝便命人将香取来察验,不料查出虽然香本身确实无毒但放置在那鎏金香炉里焚香以后就的确有毒了,皇帝接连数月时常头疼也正是因为这香的缘故。 原本皇后与皇子卷入这天大的贪腐之案已是丢人至极,不料却又拉扯出兄弟阋墙弑父篡位的夺嫡闹剧,皇帝龙颜大怒把除了体弱多病的四子与尚幼小的七子以外的另五位皇子连夜全召至面前,叫他们互相检举当面对质,如有坦白或可从宽,如不坦白次日统统交大理寺由三司严加彻查。 众皇子各个吓得犹如惊兽,竟真就争相谢罪互相攀咬起来,连某年某月某日谁的妻舅酒后失言曾经冒犯了天颜、谁谁府上的奴仆又大约说过怎样大逆不道的胡话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全兜出来,哪还有半点手足之情,当真难看至极。 反倒是二皇子一个人,既不谢罪也不攀咬,就安安静静跪在那里,除了五皇子所举西域香这一件事,竟也没人再说得上他什么别的,说来说去,无非也都是诛心。 皇帝命二皇子开□□待。 二皇子便说了三点: 其一,没做过的事,不认。 其二,既然五弟向父皇出首他,而那西域香又确实查出不妥,依法应该将他立刻押送大理寺,会同刑部、督察院三司审理,查清真相。 其三,相信父皇英明。 于是皇帝当即就把人扔去了大理寺,又命另外四个儿子全跪在跟前等着,不查明白了谁也不许起来。 三司接了这烫手山芋不敢怠慢,不眠不休查了三天,回报皇帝,因为这香本身是没有毒的,实在查不到这香中毒与二皇子有所关联的证据,反倒是那焚香的香炉是郑皇后亲自敦促置办的,每日焚香的宫人也全是郑皇后跟前的人。 这下事情反而又转回了中宫这里。 郑皇后所出的长子生性懦弱,早就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那伶牙俐齿的五皇子十分不服,仍旧嘴硬得很,说这都是二哥设下的局,诚心要害他们母子,要皇帝务必再深入彻查个明白,又还东扯西拉,把些平日里与二皇子走得近的朝臣都牵扯进来,其中不乏老臣肱骨。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其实已经不想再查下去了,只是苦于事情必须有个交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二皇子却在大理寺上表求见父皇,请父皇罚他前往皇陵替元皇后守孝,对外称说是他未查明那西域香的用法禁忌就随便进献才引发祸端,就此将事情推在他身上做个了结,不要再深究下去,免得父皇为难。 于是皇帝就顺水推舟了了此事让二皇子去了皇陵,但盛怒之下仍然重罚了其余皇子一年的食邑,还特意将五皇子禁足。 然而五皇子仍旧一口咬定自己受了冤屈,说这桩桩件件都是二哥设计好的,非但不好好禁足思过,还擅自带着娘舅家的家仆和卫士跑去皇陵找二皇子的麻烦,结果被皇帝知晓了动向,派出锦衣卫去拿他回来。五皇子不肯就范,与锦衣卫撕打起来不慎受了重伤,回了禁城没几个月竟然就这么死了。 皇帝虽然嫌弃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闹事捅娄子,却又哪里会真想要他的命,又是伤心又是暴怒,要那些伤了五皇子的锦衣卫抵命。 谁料想那些倒霉催的锦衣卫们为了自保却供出来,说是临去皇陵以前长皇子特意召见他们要他们务必要将五皇子尽快抓回来,“手段强硬些也没关系,让五弟受点教训也好”……锦衣卫们喊冤说都是从命于长皇子才失了分寸。而那个多嘴多事愚不可及的长皇子听说胞弟就这么一命呜呼,早就在自己府上哆哆嗦嗦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竟然还跑进宫来抱着父皇的腿痛哭流涕,把锦衣卫们供出来的那点破事全认了,求父皇宽宏。当场把皇帝气得一口老血呕出来,从此给他圈禁在京郊,再不许他踏进京城一步。 经此一案,郑皇后折了幼子,长子却也再也不能见了,就变得有点痴痴呆呆的,每天抱着两个布偶,面无表情端端正正坐在坤宁宫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皇帝不想再提伤心事,更不想看到这样的皇后,这坤宁宫就更不去了,后宫诸事全都交由四皇子的生母万贵妃主持,只当这中宫是个摆设便罢。 三年以后,皇帝把二皇子从皇陵召回京中,就封了靖王,开了王府,还赐了许多封赏,比之其余众子,青眼有加是显而易见的。 许多人都说,靖王殿下孝贤,又是元皇后独子,苦尽甘来是福报。 拣尽寒枝[古风]_17 但也另有人说,五皇子当年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从头至尾都是二皇子设局,皆因为当年元皇后王氏之死与郑后脱不开关系,要至郑后母子于死地为亡母报仇。 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宫里传出的消息,靖王殿下回京受封当日,便去拜谒了中宫,当着面儿问郑皇后:“当年你害死我母亲,可曾想过今日会害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九重之内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白皓仁自认一介边关武夫他根本闹不明白也不想闹明白,然而,单看这一场大戏从始到末,死了一个皇子,废了一个皇子,连皇后也废了半个,竟就只有靖王殿下和抚养其长大的万贵妃得了好处,白皓仁就觉得,这个靖王殿下一定很可怕。 如今这个可怕的靖王殿下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冒出来,正坐在他这朔州总兵府的议事堂上,还差点被他命人乱棍打出去。 白皓仁吓得一路腿软,差点没尿在裤子里,筛糠似的爬进议事堂,连面前人长什么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然后他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笑起来。 “太/祖皇帝曾有诏命,军中将士浴血卫国是天大的功劳,面见天子也可只行军礼,不必跪拜。白总兵对小王行这么大的礼,岂不是折煞小王?” 靖王殿下这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落在白皓仁耳朵里,实则是在骂:“你一个皇帝也不用跪的人竟然这样跪我,安的是什么心?”顿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战战兢兢抬起头。 这一抬头,他便一眼发现靖王殿下正在翻看他朔州辖下的录事簿。 这大菩萨究竟是来干嘛的?难不成是大半夜来查账……? 白皓仁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想不明白,终于颤巍巍开口试探着问了一声:“王爷,您……?” “白总兵先起来说话罢。”嘉斐合起掌中录事簿,朗声笑道:“小王日前得了密报,不得已北上出关,来办一件大事,需要借白总兵的兵马一用。只不过,小王有一事不明,还得烦请白总兵先指点一二——依照我朝律法军规,瞒报军情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白皓仁才刚离开地面的膝盖顿时又是一软。 这靖王殿下说起话来没一句不带着笑,却也没一句真让人笑得出来。白皓仁直觉自己是有什么事儿犯在这王爷手上了,可又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急得如热锅之蚁,当即喊出声来:“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可否给卑职一个明示啊?” 嘉斐笑容骤冷,将那卷录事簿往白皓仁面前一扔。 “四年前鞑靼人曾经占了延绥,杀害强掳我圣朝子民,这件事白总兵为何隐瞒不报?” 顿时,白皓仁浑身的冷汗就都下来了。 原来是为这事。 四年前确实有这么一桩破城败军的事被他按下来没有上报。 当年他苦于无法应对连年袭扰的蒙人铁蹄,在朔州城门张榜求贤想找个军师,接连七日都无人揭榜,正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却来了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除了似因为奔波赶路而显得疲劳瘦削之外,瞧着简直就是个刚离家没多久的官宦子弟。外加这少年又不肯告诉他真实名姓,只自称叫贾明,一听就是个假名嘛。 白皓仁当时觉得这肯定是个偷跑出来玩的大家少爷,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想随便给点银钱打发了拉倒。没想到那少年却不拿银子,只笑笑留了一张舆图给他就走了。 白皓仁把那舆图打开一看,见上头写写画画尽是些标记,把居庸关外四镇所属边防及土堡尽数做了注释,还用箭头画出了鞑靼人来犯时的应对部署。 起初白皓仁没往心里去,觉得虽然这少年能画出这张舆图也算是下了一番功夫,但毕竟是小儿胡闹。 没过几天,鞑子又杀过来了,白皓仁被打得找不着北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张舆图,翻开来看,见这鞑子进攻的路数竟与图中所绘暗合,惊奇之下便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照着图中所述策略调遣兵力。 结果这一次白皓仁不仅击退了鞑靼铁骑,还把沦陷的榆林、延绥二镇又重夺了回来,大大得长了一回威风,为此皇帝还专程派了钦差来犒赏他。 白皓仁心下大为震动,慌忙命人去把当日那个少年找回来,找了三天才在朔州城内的一家酒肆找到在那儿扮说书先生的少年。 白皓仁说不敢独自居功,要替这少年上表求个功名封赏。 那少年却拦着他,说自己不想出头做官,也无心建立什么功业,愿意在幕后给白皓仁做个门客谋士,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白皓仁不能把和他有关的事说出去,不能泄露他的行踪。 白皓仁虽然琢磨不明白这里头都是些什么道理,却也答应了。 于是这少年就在朔州总兵府留下来。他为人行事十分低调,平日里也不肯抛头露面,几乎不叫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朔州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间他教白皓仁下令朔州辖下所有城镇军民皆开始学着“牧马知马,养犬狩猎”,要“改变汉人的思路,试着了解蒙人的习性”,又教戍边军民加固土城。这三年间鞑靼人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嚣张无阻,屡屡在朔州边镇受挫。白总兵一改往日温吞水的作风开始大有建树,有不少人都半开玩笑地问白皓仁是不是请了个神仙藏在府上做法。白皓仁不好意思真将功劳占为己有,便对外说确实请了一位军师,但其余就不肯再多透露了。即便只漏了这么一点口风出去,那少年还和白皓仁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甩手走了,亏得白总兵求爷爷告奶奶了大半天只差没哭爹喊娘了才留住人。 白皓仁曾经好奇问过他这神仙军师一次,为什么来朔州做这些事。 军师也不肯告诉他,只露出一脸唏嘘哀色,说是从前狂妄自大无知无畏害死了人,只好找个地方救人赎罪,求个心安。 他说得深奥,白皓仁听不懂,也不好意思多打听他人私事,便随他去了。 再后来,就到了四年前,鞑靼人冒出个天生勇武的小王子,据说是金帐家族的后裔,又气势汹汹南下杀过来。 圣朝边疆的土城土堡有许多都年久失修得厉害,虽然这三年边镇军民已经尽力修补,也总还是有顾不及的地方。 于是有一天那小王子就头狼领着狼群一般冲了下来,直接推倒了延绥一角的土墙强占了延绥镇,然后以延绥镇百姓的性命做要挟,强行把军师掳走了。 当年白皓仁曾为这事煎熬了数月,日日辗转,夜不能寐,坐卧不宁。 按理说,这人他应该要去救。 可若是报上去说鞑靼人破墙占了延绥最后就把他府上的一个门客抓走了……谁信啊?就算信了,被上头晓得他让鞑子冲进来扣了一镇百姓做人质,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数度思前想后之下,白皓仁一咬牙,决定就这么把这事儿按下去算了。 反正鞑子风驰电掣地来了又走了,延绥也还在手里。军师又一向深居简出,事到如今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为求安心,白皓仁还在府上给军师供了个长生牌位,每日晨昏三炷香贡品叩首从不敢怠慢,只当军师已经为国捐躯去了…… 但他可万万也没有想到,时隔四年竟然会有位京大内的王爷为这事儿找到他门上来。 还偏偏是那位靖王殿下。 这么说那位神仙一样的军师何止是个大家子弟原来还是个皇亲贵胄啊?那你们倒是早点来找啊?这人到朔州都七年了,人没了都四年了,你才来?七年哎,生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白皓仁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小心翼翼打量靖王殿下的脸色,揣摩着这事儿到底已经被靖王殿下知道了多少,讪讪赔着笑脸,迟迟不敢应话。 那靖王殿下似知道他不敢随便开口,也不为难他非立刻交待个清楚明白,反而微笑着替他说来:“想来这鞑子来了又走的事,在咱们这边镇上太稀松平常了,何况此事微妙,也不好上报。” “对对对,王爷体恤,王爷体恤。”白皓仁赶紧顺杆往上爬,觍着脸点头如捣蒜。 嘉斐见白皓仁这模样,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叹一口气,“可白总兵是个明白人,该分得清楚,有些事你按得住,有些事你按不得。” 白皓仁微微一愣,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王爷所指何意,就听见嘉斐又开口道:“数日前,七皇子的钦差卫队在你朔州辖内遭鞑靼人突袭全军覆没,我七弟被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如此大事,白总兵又还打算瞒到何时啊?” 拣尽寒枝[古风]_18 他也并未用多大的声音呵斥,只是安静一问,就似在闲聊什么稀松平常之事而已。 白皓仁闻言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屏息闷了半晌,才炸了锅似的吼出来:“什么?这,这……七皇子被鞑子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11章 十一、布阵 才吼出口,他就后了悔。 明知七皇子被掳而隐瞒不报,和压根都不知道七皇子被掳的事,从结果来讲好像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哎……身为边将,自己死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没能死在沙场上却死在这么笔糊涂账上怕是要连累妻小家人的。那才收回府上没多久的小妾本就是个歌伎,遣散或是陪死都无所谓,可怜在老家的老婆孩子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怎么办……? 白皓仁面如死灰,簌簌垂着头,哀道:“王爷明鉴,卑职早就收到京中旨意,说七殿下代天巡牧将来两州四镇查走,只是迟迟未见钦差大驾,还以为……还以为是正在路上……” “呵,白总兵没功夫儿挂怀钦差,倒是有闲心豢养歌伎呀。”嘉斐立刻懒洋洋接了一句,瞬间又把白皓仁一年份的冷汗全渗出来。 依圣朝律法,官员不许狎妓嫖/娼,亦不许假借风雅之名追捧花魁豢养伎子。虽说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多有照玩不误者,也就是个不告不究的事,然而一旦有所举告,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连他刚收了个歌伎进门这种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靖王殿下这是有备而来。 躲是一定躲不掉了。 白皓仁“噗通”一声又匍匐在地上,脸几乎按进砖里去,连连地高呼“有罪”请求“开恩”。 嘉斐听着他哭喊了百八十遍,直到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什么气力了,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所幸如今事情尚未传到京中,亡羊补牢尤未晚矣。否则岂不要惹得父皇心焦动怒?白总兵该记得罢,当年庄闵郡王薨时,那些个牵涉其中的锦衣卫,可是一个也没留下。” 五皇子身后谥曰庄闵,胜敌志强曰庄,睿圉克服曰庄,可是大大的美谥,征战一生马革裹尸的将军也未必能得,即便后头跟着一个“闵”也不过是个平谥,以五皇子的言行风评而论,皇帝痛惜少子夭折之情可见一斑。 今番七皇子若是折在了朔州,他白皓仁恐怕搭进九族也不得解皇帝心头之恨。 可白皓仁心底是真觉得冤枉。 按他收着的消息,这七皇子少说还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到得朔州,他早已安排了人马在地界上候着只等接应,谁知这小皇子怎么连影子都还没出现就无声无息地被鞑子拐走了?莫说他只是个普通凡人,就算他是个齐天大圣有通天的法眼也万万料不见这一出啊! 而今他这一屁股烂账该怎么交代才好? 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能救他一家老小性命。 “王爷慈悲!求王爷给卑职指条明路!但有吩咐,无所不从!”白皓仁满头落下的汗珠已将地面都浸湿了,当即“砰砰砰”就给嘉斐生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顿时就红肿起来。 终于听得这句话,嘉斐又盯住那低伏地上的白总兵细细打量了片刻,才缓声开口:“要救七弟,需要白总兵借人马接应。” “要多少人马?”白皓仁倏地直起身。 嘉斐静道:“我已知会大同薛总兵、宣府刘总兵与应州李总兵配合调度,务必在惊动万岁以前救回七弟,同时保北疆无失。请白总兵即刻下令:调你的副总兵亲自领兵进驻平虏,再选一个精干得力的参将驻守威武。两路人马务必于五日以内就位,延误军机者立斩不赦。” 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俨然一个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统帅。 但这意思,莫不是打算抢了人回来再和鞑子干一仗么? 白皓仁吓得脊背僵硬瞠目结舌。 按理说,军机大事就算是皇亲国戚只要身无将职手无兵权也是无权指摘的,更勿论私自调度。 这位靖王殿下年不过廿六,打生下来就在京中享尽荣华富贵,从没有过一天戎马生活,更别提领兵打仗了,在一个驻守边关十年的军人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人。 而如今,这么个外行人竟然大口大气放下话来要调他的兵去和鞑靼人打仗?! 就算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能这么狂妄自大! “……然后呢?王爷打算要干什么?”白皓仁到底还是一方总兵,事涉军务,顿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俨然警觉野兽摆出了捍卫领地的姿态。 然而这明显弥涨的抗拒并未对靖王殿下造成多大的影响。 嘉斐只淡然看了白皓仁一眼,问:“然后你还能剩下多少人?” 白皓仁粗略一算,“……最多三百?” 嘉斐微微扬唇,“那就请白总兵亲自携延绥参将领这三百人马在延绥以北待命,接应七皇子归来。” “王爷!您让我就带三百个人出延绥北上?!”白皓仁差点没当场跳起来。 三百人,这异想天开的王爷不如直说让他去死好了! 偏偏嘉斐还就是一副理所当然巍然不动的模样。 大半夜先杀到他这朔州总兵府来给了一通不阴不阳的下马威,然后就信口开河要胡乱调他的兵马北上,这靖王殿下当是还躺在王府上跟宦官下棋玩的吗?! 白皓仁心里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腾腾就往上窜,忍无可忍干脆爬起来冲嘉斐怒道:“王爷,您可知道,那鞑靼小王子在关外草原呼风唤雨,手下随时可以调动的鞑靼铁骑少说五万多则十万!我圣朝边军凑足了数加起来也才三万不齐啊!这么多年来我们在这居庸关外以少御多苦守边疆是何等得苦战!能守住已是不易了!您还要我们主动北上?!还……还只给我三百个人?!您这不是胡闹吗!” 他气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身份,嚷嚷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抡起拳头揍上去。 嘉斐也不恼,就安安静静等他骂完了,依旧挂着那张谦和笑脸,扯着唇角开口:“小王自有计较,白总兵听令行事便是。” “听令?原来王爷是带着兵部令符来的?可否容卑职一看?”白皓仁叉腰挺胸,一副死不低头的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信这位大义凛然的白总兵刚才还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哩。 嘉斐瞥了一眼白皓仁额前鼓出来的紫红大包,叹了口气,“薛刘李三位总兵的人马已往天城、阳和、拒门堡进发,三日内可集结完毕。小王虽没有带来兵部行文令符,但白总兵若是坚决抗令……小王想就地给朔州换一位总兵大人也并非难事。” 顿时白皓仁就似给结结实实塞了满嘴的黄连,苦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嘛,谁让他自己露着恁大一把尾巴给人揪在掌心,还想扮什么刚烈忠勇?冲出去死在战场上,总好过一家老小死在大牢里罢。 白皓仁愁眉苦脸地哀叹一声,到底把脑袋垂下去。 那两日正是草原上跑马遛鹰的日子。 巴图猛克玩兴正浓,带着部族里的汉子与他的安达饮酒作乐纵情高歌,一派热烈气象。 拣尽寒枝[古风]_19 蒙人酒量豪迈,他喝了许多也不曾完全醉倒,只觉浑身热烘烘的,就跑去找甄贤。绕了一圈没找见人,巴图猛克想起自从抓来那南人的小皇子甄贤就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圈外,顿时生气起来,便催马往关押嘉绶的羊圈去,果然远远就看见甄贤坐在羊圈外。 “甄贤!”巴图猛克不悦地低吼一声。 甄贤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起身应他。 这冷淡的反应愈发叫巴图猛克怒从心头起,当即蹦下马,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揪住甄贤衣襟。 “你干什么不理我?”巴图猛克虎着脸问。 甄贤垂着眼,“反正理不理你结果也没有差别。” 这漠然之气激得巴图猛克一阵心血翻涌,正要发作,却听见自己妹妹的怒吼。 “哥哥,你走开!不要欺负甄大哥了!”苏哥八剌气势汹汹地从羊圈里冲出来,用力将兄长往外一推,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巴图猛克被妹妹推得一踉跄,又是惊讶又是恼恨,头脑愈发烫得厉害,睁大了眼瞪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大笑起来。“你做什么总向着这个可恶的南人?莫非……莫非你瞧上他了?草原上那么多好儿郎,你干甚偏偏瞧上这么个软绵绵的南人?他可已经被哥哥抱进帐里去了!”他一边指着苏哥八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拿眼偷瞄甄贤,得意洋洋想看甄贤反应。 然而甄贤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在这刻意的羞辱下依旧静如平湖。 就好像事到如今这南人的眼中依然没有他巴图猛克的存在。 巴图猛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突地沉了脸,又伸手想去抓甄贤。 但苏哥八剌却已被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护住甄贤不许兄长靠近,大声嚷道:“呸!你再胡闹,我就去告诉嫂嫂!” 巴图猛克闻言吃了一怔,不由自主僵下来。 他的未婚妻牙巴忽都鲁是瓦剌亲王的女儿,天生骄傲,性情十分刚烈。虽然这个讨厌的甄贤当真叫他又爱又恨,但他可不想为这点无聊事妨碍了他一统天下的伟业。 反正,不过区区一个南人,要降服有得是时候。何况他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又还能跑到哪儿去? 巴图猛克悻悻看着张牙舞爪的妹妹和面无表情的甄贤,狠狠扔下一句:“你喜欢羊圈,今晚就睡羊圈里吧!我去和大家伙摔跤喝酒!”言罢上马气呼呼地跑了。 苏哥八剌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兄长策马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甄大哥,你……恨我哥哥吗?”她忽然回身问甄贤,“他那样欺侮你……你回去了以后,会想报复他吗?” 月色下,少女苍白的脸上有种脆弱的惶恐,不安如迷途子鹿。 甄贤看着困惑无助的苏哥八剌,静默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我不恨他。我只望他永不南下。” 他请苏哥八剌在此守护七皇子,自己只身又去寻了一次童前。 他问童前:“你可有将我们的计划部署告知殿下?” 起初童前还懒洋洋地不太当回事,“我自然已飞鸽传书,但时间紧迫殿下是否收到——” 甄贤又问:“他带了多少人出居庸关?” 童前道:“……只有殿下和我两个人。” 甄贤问:“他可有圣上的谕旨?” 童前嗤笑,“呵呵,你觉得呢?” “那他人现在何处?” “我与殿下分别是在阳和。殿下应该是去见镇边的戍军了。” “阳和……”甄贤低头沉吟片刻,“殿下是如何对你交待的?” “王爷让我把你带回去。”童前已不耐烦起来。 “回哪里?”甄贤却仍旧刨根问底。 童前眼中浮现出一丝恼色,“我和王爷约定在阳和会面,自然是先带你去阳和——” “是他这么交待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甄贤执意追问。 童前终于将手中活一放,“甄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甄贤举目看了一眼周遭,确定无人偷听,才沉声道:“咱们不能去阳和。阳和是他的中军,咱们举事出逃,巴图猛克一定会追,如果把蒙人的主力直接引到阳和,他的部署就要暴露了。” 童前不由怔了一瞬。 其实北上以前,王爷曾再三叮嘱过他,叫他寻着甄公子以后告诉甄公子自己已部署了圣朝边军以阳和为据点,接应他们还来。王爷叫他万事听甄公子安排,说“甄公子定有主张”。 只是童前自己不信。 以往他只从流言相传的只言片语里听过甄贤这名字,知道那是叫王爷蒙了心迟迟不肯娶妻立妃之人。 这些年来,王爷为了寻这个甄贤,回绝了多少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的联姻之好,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偏要做这种蠢事。他觉得王爷简直鬼迷心窍。 眼前这青年虽也算容貌清秀,但既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又不是贤淑好女可替王爷孕育子嗣,还是个被抄家灭门的犯官之后,没有能够助王爷一臂之力的势力,怎么就让王爷那么魂牵梦萦难以割舍? 什么红极一时的少年才子钦点探花,那都是过往传闻罢了。童前根本不相信甄贤能有什么大能耐。倘若真有能耐,何至于被鞑子掳来百般羞辱还要劳烦王爷兴师动众冒险来救人? 然而他才仅仅提到与王爷在阳和作别而已,甄贤便立刻猜知了王爷的计划,竟还猜得分毫不差。也不只是巧合,还是这人当真与王爷有如斯默契?明明都那么多年连面也没见着过了。 童前讶异地看着甄贤,没立刻应声。 甄贤却似满腹忧虑,来回踱着步子。 他又问童前:“他可与你提过七殿下的事?” “没有,我也是到了这儿才知道。”童前嘲弄地一咧嘴,“嘿,竟然把这么大一个皇子弄丢给鞑子了,咱们这居庸关外的四镇总兵们可是厉害啊。” 甄贤闻之低头陷入沉思,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咬了咬嘴唇,“咱们还是往延绥方向走。” 拣尽寒枝[古风]_20 “……为什么?”童前挑眉反问。 甄贤却似疲倦极了,阖目凝神了片刻,才哑声开口: “因为他知道我会这么做。他一定……在等我把鞑靼人引过去。” 第12章 十二、交锋 这个蒙人狂欢放纵祭拜腾格里的日子,是一举出逃的最佳时机,一旦搞砸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 但偏偏就出了差错。 六个按捺不住的边民见鞑靼人全都在摔跤玩闹,便把甄贤入夜以后待鞑靼人酒酣疲乏时再举事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提前偷了马匹就想脚底抹油,结果惊动了牧犬,登时鬼哭狼嚎得闹起来,被负责巡逻的鞑靼勇士抓了回来,全拎到巴图猛克面前。 在此以前,巴图猛克还从没有见过敢结队从他眼皮底下逃亡的奴隶,从没想过南人也能有这样的胆气,且还晓得如何打马的主意,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便叫勇士们牵着狗围成一圈,将那六人围在垓心,要他们交代是谁牵的头。 不料这六个全都一副死到临头的畏缩模样,哆哆嗦嗦地互相推诿指责,哪有半点胆气可言。巴图猛克看了一会儿这孬样便没了兴致,挥手让勇士们放狗猎杀他们。 面对已然垂着口涎眼冒绿光的獒犬,便有一人先哀嚎着喊了出来:“是甄贤!都是甄贤教唆我们逃的!”其余人立刻也都附和起来,全推在甄贤身上,又还口口声声指称甄贤要带七皇子出逃,连如何部署也全巨细交待出来。 起先巴图猛克还不信,觉得这些奴隶不过是看他待甄贤与众不同便想拉甄贤做个挡箭牌。然而愈想,便愈觉得不对。这可恶的甄贤整天得跟那什么七皇子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干些啥,看他昨晚上还是那一副不服软的模样,说他当真要逃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这几个蠢笨的奴隶要真是编瞎话哪能编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只是这甄贤被他抓来都四年也没有逃走,偏偏来了这个破皇子就折腾起来要逃了?巴图猛克顿时气急起来,哇哇大叫着吆喝人手,一面让人先去把他妹妹苏哥八剌严加看管起来,一面就要亲自去拿甄贤。昨晚上被苏哥八剌威胁了一番搅了他的好事,今天他可不想再摔在同一个坑里。 然而找了一圈却没找见人。 非但甄贤没了,连同那南人的小皇子和苏哥八剌别吉一起也全都没了踪影,羊圈里只剩新鲜的羊粪还是热乎的。 巴图猛克心头陡然一凉,顿时连酒也彻底醒了。 这甄贤竟然真的逃了。 他废了那么大的劲儿好容易抢回来的人竟然逃了,这么丢人的事说出去让他这个草原大汗的脸往哪里搁? 而更重要的是,甄贤已经在他的草原上,在他的部族里,不,根本是在他的身边待了足有四年。四年时间,足够任何一个有心人了解他,了解他的习性,了解他的部族。如果甄贤始终还是不肯降服,始终无法为他所用,那就宁愿一刀杀了,也绝不能放回南边去! 可恨他在这个甄贤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到头来竟还是这个结果? 南人果然是养不熟的! 但这草原是他的天下,任何人胆敢瞧不起他、羞辱他,甚至挑战他的权威,都必须付出代价,哪怕是这个他亲自软磨硬泡讨好了四年的甄贤。 巴图猛克恨得牙根痒痒,暴怒地跺着脚命人去追,务必把别吉和甄贤抓回来。 然而甄贤其实由始至终都没有走。 这两日巴图猛克忙着跟族人厮混玩乐,又被苏哥八剌一通呛声,难得不折腾他。他原本想趁机养精蓄锐,以备夜间举事,不料睡梦中被童前摇晃醒来。 童前是个机敏的卫军,一早看见那六个边民远离人群偷偷摸摸往马群那边去便觉得不好,连忙来找甄贤,说情势有变,应当立即带上七皇子出逃。 紧接着苏哥八剌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心急火燎地说有人擅自提前动了手,已经被抓去了巴图猛克那里。 以巴图猛克的手段,那些边民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他的安排和盘托出,原定的计划一样也行不通了,甄贤心知肚明。 但他不愿就这么带着七皇子匆忙出逃。 他也不愿就这么扔下那些被掳劫来的边民。他还记得昨日那些人以为终于可以重归故土时兴奋雀跃的眼神。 “甄公子,别异想天开了,你救不了那些边民了!” 见甄贤不肯走,童前已急得冷汗都出来了,恨不得不将这人一闷棍敲晕了扛走了事。他可是向王爷立了誓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将甄公子带回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就算做鬼,百年以后也没脸再见王爷了。 然而甄贤执意不走。 “咱们就这么跑也跑不掉。这草原是巴图猛克的,只要他想追,就一定能追上。” “那你说,怎么办?”童前急得双眼赤红。 甄贤沉思一瞬,转向苏哥八剌。 “瓦剌亲王的女儿这两天是不是也在这里?” “对,嫂嫂带着酒肉和宝石来陪哥哥祭拜腾格里。” 苏哥八剌紧张点头,却仍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王女,你能不能请她帮忙?” 甄贤让苏哥八剌把自己的牧马放了,然后带他们去见瓦剌亲王的女儿牙巴忽都鲁。 苏哥八剌虽然猜不透甄贤意图,但对他仍十分信服,急忙便命她亲信的女奴们去放了马,又支开守卫,把七皇子嘉绶从羊圈领出来,匆匆带着他们去了牙巴忽都鲁的斡耳垛。 看见苏哥八剌领着三个汉人匆忙而来的瞬间,牙巴忽都鲁便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尤其是苏哥八剌别吉身边那个眉目清俊身形瘦削的青年公子,她是认得的,那是她未来的夫君巴图猛克看重的人。 大汗从南边抢了个人过来,在身边一放就是四年,前阵子还干脆抱进了斡帐里。 而这个南人,有许多人都说,还是苏哥八剌别吉的心上人。 牙巴忽都鲁生为瓦剌亲王的女儿,在草原上身份尊贵,从小就是云端上的花朵,然而,巴图猛克却并不看重她。 这两日她特意盛装打扮,带着酒肉和耀眼的宝石来出席祭典,巴图猛克也对她十分冷淡,就好像应付她不过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义务。 牙巴忽都鲁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她知道巴图猛克与她定下婚约是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没有半分男女情感的成分。依着她骄傲的性子,这种婚约她原本是绝不答应的。 但巴图猛克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大元的可汗。 而她牙巴忽都鲁从小就知道,她一定要做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女人,她要做大元的皇后。所以她一定要嫁给巴图猛克。不仅要嫁给巴图猛克,而且,她绝不能让巴图猛克小瞧了她。 眼下苏哥八剌带着这个在巴图猛克心中极为重要的南人过来找她,求她帮忙,帮他们逃出草原回南边去。 拣尽寒枝[古风]_21 牙巴忽都鲁忽然觉得,她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既可以把这碍事的南人撵走,又可以叫巴图猛克不得不好好看一看她,知道她的厉害。 “你们可以藏在我的车队里,我亲自送你们出去。”牙巴忽都鲁如是对苏哥八剌说。 苏哥八剌闻言立刻欣喜地看向甄贤。 然而甄贤却没有答应。 他反而静静地对牙巴忽都鲁说:“郡主只要自己领着车马离开就可以了。只有郡主先走,我们才有机会走。” 巴图猛克坐在斡帐里,焦躁不安地等着派出的人马将妹妹和甄贤抓回来。 他觉得气愤,又不甘。 他不明白。他自认已对甄贤用尽了所有的耐心,他甚至还付出了那么多感情,甚至愿意让这个低贱的南人整宿睡在他的斡帐里,若是养条狗,这样含在嘴里捧在心上得养了四年,早就对他匍匐认主摇尾打滚了,为什么甄贤偏偏就是不认他? 甄贤当然不是狗。 也许,就是因为甄贤始终不肯臣服于他,他才特别稀罕甄贤。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南人,真要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他始终耿耿于怀。 甄贤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心里还念着别的人。 那个所谓的二皇子。 巴图猛克打听过,那个二皇子嘉斐不过就是命好生做了皇帝的儿子罢了,既无文治,也无武功,每天在王府上享受安逸,前不久还又跑去江南玩乐去了,就连靖王这个爵位也是靠给死了多少年的亲娘守墓骗来的。这样一个人,怎么跟从小在骄阳下领军驰骋一手统一草原的他相提并论?凭什么能把他比下去?! 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 他一定要把这个可恶的甄贤抓回来,然后杀过居庸关直捣北京城,砍下那个什么鬼二皇子的脑袋扔在甄贤面前,让这个狗屎糊了眼的家伙好好瞧瞧,谁才是真的英雄汉子! 他愤愤地仰头饮下一杯羊奶酒,只觉得有股火,从喉管一直烧到心里。 有人来报说,牙巴忽都鲁突然甩脸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 巴图猛克此刻哪里有心思管女人闹得什么妖,挥挥手便说:“让她走!”根本不想理睬。 没多久,派去追苏哥八剌和甄贤的人马回来了,却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追到了别吉的几个女奴,领着别吉的马群在拼命往南跑。 巴图猛克听完愣了好一阵,猛得跳起来,狠狠摔了手中酒杯,一把抽出手边弯刀,无处发泄地一刀砍在面前酒案上。 被骗了! 他早该想到,甄贤知道他一定会追,怎么会就这么直接骑马逃走。 一定是苏哥八剌跑去求了牙巴忽都鲁。 难怪那个女人好端端突然闹起要走,甄贤他们一定躲在那女人的车马队里! 这个甄贤,竟然躲去瓦剌亲王的女儿那里,看来他不亲自去把人拿回来是不行了。 “集结最快的骑手,都跟我来!”巴图猛克高声吆喝,自己已先跳上马背冲了出去。 七皇子嘉绶也坐在斡帐里,不能抑制地发抖。甄贤和苏哥八剌在旁边陪着他。少女心思柔软细腻,还宽慰地抓着少年的手,与他细声低语。 而甄贤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腰间那把佩剑。 这剑是柄文剑,装饰意义大于实战,遇上生死搏杀至多只能拿来唬人。他的剑法也使得不好。从小他就偏爱读书,不爱舞刀弄剑的那些把式,唯一会的那么一点,还是当年二殿下学时硬逼着他一起学的,叫他学来强身健体。 他大概并不能凭这把剑保护任何人。 否则当年…… 思及旧事,甄贤顿时眸光一暗。 一旦再见到二殿下,他就无可回避了。那些曾让他逃了千万里的过往,都将再也无法逃离,只能一桩桩一件件和血咽下。 甄贤不由自主轻叹。 忽然,帐外有了轻微响动。 甄贤警觉地看过去,见是童前猫腰一头钻进来。 “小王子带着人马追出去了!”童前满脸都是喜色,就催甄贤赶紧动身。 童前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今番已是九死,这位甄公子也不知满脑子都在瞎琢磨些什么,完全不按着正常人的套路出招。也对,这位若是个正常的主,哪至于放着王爷身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跑来这苦寒荒蛮之地受凌虐? 他没想到甄贤竟然一步一步都料对了。 甄贤说直接跑没出路,苏哥八剌放出去做障眼法的女奴和马群果然就被追了回来。 甄贤说牙巴忽都鲁若走,巴图猛克一定会亲自带着人马去追,巴图猛克果然又去了。 也不知这位公子爷是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着,怎么就这么能猜? 童前回想了一下甄贤一言料定靖王殿下在阳和设下中军调度边防准备与鞑靼人迎头一战时的模样,舔舔嘴。 他心里依然很不愿意承认甄贤这个人至少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巴图猛克不在,这是天赐良机。待那小王子追上他的未婚妻,弄明白自己又追错了人,再折返回头来,他们应该早就跑远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甄贤仍旧不走。 他让苏哥八剌带他们去把她的马群再放出来,然后引着马群去冲乱鞑靼人的防卫,带上被抓来的边民们一起走。 “甄公子,你还真不死心啊!”童前急得满头热汗冷汗一起往外冒。 这甄贤干什么偏要救那些边民不可?明明都是些愚不可及贪生怕死的贱民,哪值得如此冒险?当日甄贤为保护七皇子百般受辱的时候,同为圣朝子民,这些贱民可有一个想过要救他么?这烂好人做得也太豁出命去了…… 苏哥八剌却很赞同,“我要把娜仁她们也一起带走!咱们就这么跑了,哥哥回头一定会迁怒她们的!再说要跑也还是得有马啊!” 童前气得差点没翻白眼。怎么说他也是一都尉,向来都是他发号施令叫麾下怎么怎么做,甄贤是王爷命他来找的人也就算了,这么个女鞑子凭啥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拣尽寒枝[古风]_22 “七殿下,您说?” 于是童前把希望寄托在了眼前他认为身份最高的人身上。 然而嘉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早就被接二连三的惊险吓糊涂了,诺诺发着抖躲在甄贤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怯怯看着童前,“都……都听先生的便是……” 童前两眼一黑,再不情愿也只得恨恨从了。“那我去那边的连帐放一把火,索性让他们乱个够!” 然而甄贤却一把拦住他。 “不行!你怎么能在草原上随便纵火?何况留在帐内多是老弱妇孺。就算两国交战也不能对平民百姓下手,做下这样的仇怨从此南北就再无宁日了!”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童前一时张口结舌。他一心想着要能顺顺当当带着甄贤和七皇子逃出去,哪里想过那么多。他又是个在中土生长的汉人,见着如斯一望无垠的草海也是头一回,又哪里知道能不能放火的事。毕竟鞑靼人自己不也烧篝火烤肉喝酒么。童前心里多少还有些委屈。 苏哥八剌也怒目瞪着他。 童前看看表情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甄贤和苏哥八剌,再看看一脸惶恐的七皇子,只得一口老血生生自己咽回去,才刚恢复的那点胜利在望的欢欣又被无尽的忧愁压回了谷底。 瞅甄公子那身板儿就知道这位没怎么练过。七皇子那吓傻了的小模样练过也是废的。一旦打起来,这一大一小俩爷们儿八成还没有那个女鞑子有用……得了,这可真是跌宕起伏,才见生门又陷死穴,要是他童前今儿到底交待在这儿了,那大概就是他命真的不好…… “好好,您说啥就是啥,都听您的!”童都尉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认命的摆摆手,示意不能再耽搁了赶紧走。 巴图猛克心急火燎冲出去以后,部族中余下的鞑靼人多还处于茫然之中。 大家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说别吉带着可汗抓回来的两个汉人跑了,于是可汗就带了人马要去再将他们抓回来。苏哥八剌一向待人亲厚平和,颇有人缘。几乎所有人都替这个深受爱戴的小别吉捏着一把汗,担心可汗抓住了她要重重责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哥八剌却突然冒了出来,打翻几个还蒙头转向的守卫,直奔她的马群。 自从发现苏哥八剌放出的马群只是虚招,巴图猛克就没什么心思再管那些女奴和牲口,并没有叫人严加看管,寥寥几个心不在焉的守卫,很快便被制服。 女奴们原本还很惶恐,忽然见苏哥八剌并没有扔下她们不管,而是又回来了,各个欢欣鼓舞,一拥而上帮着苏哥八剌夺了守卫的弯刀马匹,又放开了苏哥八剌养了那五只猎犬,领着自己的马群就往看押边民的屯所冲去。 据称出逃的别吉又回来了,还带着马和狗,族人们各个又是惊又是喜。鞑靼人大多淳朴,想事情往往想得简单,并不觉得苏哥八剌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无法预知这一次冒险出逃即将影响大元与中土未来数十年的邦交关系,还只当别吉是和兄长闹了矛盾于是任性而为,甚至有不少人还觉得她不如暂且先逃走,待到可汗气消了再回来就好,于是大多并不去阻拦,有些还特意给她让出道路让她快跑。只有巴图猛克留下的守卫军见状大叫不好,但也已被突然冲出的马群搅得阵脚大乱,来不及阻拦就被踹得满地翻滚。他们既不敢揣测不在驻地的可汗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也不敢当真伤了苏哥八剌别吉,行动起来迟缓犹豫,始终无法组成有效的围剿。 反观苏哥八剌和她的那几个女奴却俨然阵前的女战神,指挥猎犬在前开道,冲进守卫的包围中,大喊着让那些边民上马一起走。 边民们见事情败露,又听说甄贤、鞑靼公主和七皇子都跑了,本已心如死灰,如今见甄贤和公主回来救他们,连忙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全跳起来,合力一举打散了前来围堵的守卫,抢夺了兵刃上马就走。 苏哥八剌冲在最前面,带着这几十个汉人,一气儿冲出驻地,向着南边撒腿狂奔。 蒙族守卫的将领只好带着人追出来,然而,驻地里最快的马已全被巴图猛克带走了,剩下的马匹根本无法和苏哥八剌的马群相比较。守卫们眼看着被越甩越远,又恐怕倾巢而出追得远了部族驻地成为空巢会遭遇偷袭,只得垂头折返,惴惴不安地命人去向可汗报信。 而巴图猛克收到信报时还正不死心地揪着牙巴忽都鲁不肯放手,执意认为是牙巴忽都鲁藏起了甄贤和他的妹妹,待顿悟过来自己又被甄贤摆了一道,气急败坏再往回去追,甄贤他们早已跑得没影了。 但巴图猛克是绝不肯轻易服输的。 好一番暴躁发怒之后,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觉得甄贤的出走反过来也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正如甄贤说他扣押南边的皇子会引起两国交战一样,如今甄贤裹挟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大元的公主往南而去,这是再好不过的借口!哪怕他从此再也追不上甄贤的人,也可以径直往南杀过去,借口寻找胞妹直接攻下汉人的边塞四镇,叫这胆大妄为的南人好好瞧瞧他的厉害! 瞬间,巴图猛克眼中的火光已熊熊得烧了起来,当即嚷嚷着寻瓦剌亲王和他的丞相商讨南下大事去了。 第13章 十三、应州之战 确定巴图猛克暂时是不会追上来了以后,甄贤才让大家停下稍作休整。点点数,不算抢先开溜被巴图猛克抓去喂了狗的那六人,汉人的边民没了两个,苏哥八剌的女奴伤了一个,余下一共还有三十六人皆毫发无损。 堪称奇迹。 童前简直想拍着大腿大喊一声。 整个突围过程风驰电掣,根本无暇多想,事后回望,当真惊心动魄。 童前不由自主重新将甄贤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如同细细审度。 这人分明是个文弱士子,若动起手来童前有十足的把握能一招将他拿下,然而他却还是毅然策马冲向了那些全副武装虎背熊腰的鞑靼守卫,虽不是打头阵的那一个,却也没有退怯半步,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此刻能全须全尾在这里感慨劫后余生的这些人。这个瘦削青年身上就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像是一种震慑心魄的气势,又像是光芒,于绝地盛放,叫人挪不开视线。 虽然童前依旧不太愿意承认,但他觉得他开始有一点懂了王爷为什么执意要将甄公子找回去。 甄贤这个人,与他此生所见过的其他人,确实不太一样。 托王爷和甄公子的洪福,也许这回他们是真的死里逃生了。 而甄贤心里却知道,他们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巴图猛克没有那么容易放弃,必会再次追上来,且这一次定会带着他的铁骑大军。 这四年来,他被巴图猛克困在草原,之所以不逃,也是为了这个。与其给巴图猛克挥师南下的借口,不如竭尽所能设法牵制。反正他也不能再回到那个朝思暮想之人身边去,待在哪里原本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如今是非逃不可。 今番巴图猛克追他们而来,一定会乘势攻打圣朝的边塞四镇。倘若圣朝边军守不住,则居庸关乃至京城危矣! 决定带七皇子和这些边民出逃的时候,他知道这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所倚仗的不过是他曾在朔州待过几年,与白总兵算还有些交情,只要能顺利抢在鞑靼人前面与白总兵会面,应该可以借七皇子钦差之名,及时调动边防部署,为圣朝守住边疆。 那时他绝没有想过,嘉斐竟然会只身北上来寻他,且竟然还联络了四镇总兵在阳和拉开了要与鞑靼人背水一战的阵势。 嘉斐这是在等他把鞑子引进已然张开的口袋里。 他大概知道二殿下在想什么。 这一战,败必是神州浩劫,然若胜了,当可震慑鞑虏立威边塞,使得蒙人从此再不敢自视虎狼小觑圣朝。 而嘉斐正是要立这个威。 所以,从这一刻起,他们也不能只是一心逃回关内的流亡者,而必须是二殿下置于这茫茫塞外的诱饵。 要做到这一点,二殿下一定会派边军接应他们,方位当在延绥以北能够快速往大同方向转移的地方。 所以,他务必要在巴图猛克再次追上他以前与这支前来接应的圣朝军队会合。 拣尽寒枝[古风]_23 但不熟悉塞外的汉人在这广袤草原上推进极为艰难,一切全仰仗苏哥八剌和她手下的姑娘们。 苏哥八剌教他们如何在草原上辨识方向,带着他们绕开险阻,躲避狼群,一路向延绥方向进发,直到五日后,目之所及的草场已明显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连绵丘陵。 甄贤知道他们终于已踏入了圣朝边防的势力范围。 但却没有见到前来接应的人马。 塞外天宽地广,各军堡之间距离遥远,他们这区区三十人置身其中,就如同砂砾蝼蚁,要如何才能让人发现? 甄贤向众人说:“大家把衣袍脱下来做成旗帜。七殿下的常服是赤色的又有龙纹,可做一面龙旗。” 童前心中还有疑虑:“这么大张旗鼓的,追兵也能瞧见啊?” “他们有狗,就算咱们不举旗帜,他们也能闻见。”甄贤说着已主动脱下自己外袍,拔出佩剑,一剑就刺破了自己的手掌。 他这一剑连眼也没眨一下,反倒是童前看得心惊肉跳,琢磨着回头被靖王殿下瞧见了恁大一个新鲜伤口,不知道会不会怪罪自己办事不利。 那些边民没一个会写字,苏哥八剌汉文也还写得歪歪扭扭的,童前又忙着捆扎准备做旗,只得甄贤一个人一张一张写来,待写足了三十面旗,涌出来的血已经把半条手臂都染红了。 “祖宗哎!您快把那伤口包起来吧!”童前吓得又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扯了条布把他左手缠好,一边却又忍不住好奇伸头去看他都写了些什么。 一看之下,瞠目结舌。 童都尉心里想,待回头见着靖王殿下,这些玩意儿一定得赶紧烧了,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而此时的圣朝边塞,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阳和大营内,靖王嘉斐正细细看着面前一方舆图,一旁的宣府总兵刘荣小心翼翼看着他,心里比塞满了黄连还苦。 他也不知这位说好是在江南游山玩水的王爷怎的突然在北疆冒了出来,上来就说七皇子被鞑子抓了,要备战救人。 七皇子被鞑子抓了,这么大的事,别说京里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难道他们这些驻守边关的人都是瞎的? 靖王到宣府找他当天,刘荣就连夜封了急报派快马上京问怎么回事去了,结果没几天送信的就回来了,说直接在兵部门口就被那兵科给事中王显王大人拦下了。这王显是曹阁老的东床,又是皇帝身边的军机参谋,是能替圣上在军机奏折上批红的人。他要拦,自然得给。王大人也没耽搁,当场就拆了这急报给了回批,又让火速送回北疆来了。刘荣一看这回批,叫他万事听靖王殿下的教令,不得自作主张。非但如此,还狠狠把他训诫了一番,说他们把七皇子弄丢了已经够丢人了,不赶紧帮着靖王殿下把人找回来,还想闹到皇帝那里惊扰圣驾,简直愚不可及。 刘荣讨了个没趣,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果然皇帝的儿子就是上头有人,不但能混出居庸关,兵部也向着他。可是,打鞑子这么天大的事,能纵着这么个年纪轻轻的王爷胡来吗?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国破家亡,这都不提了,万一这位王爷玩脱了死在这儿,谁负责啊?! 刘荣俨然已看见自己全家老小含冤躺在铡刀下的惨景。 唯一能做的,就是求神拜佛请天庇佑,让那鞑靼小王子这会儿千万别南下来捣乱。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斥候急报说巴图猛克亲自领了五万鞑靼精骑兵正狼突虎奔南下而来的时候,刘荣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觉得自己大概大限将至了。 然而靖王殿下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既不见惊,也不见急,只特别平静地回了声:“知道了。”连头都没抬一下,依旧盯着那舆图,也不知在瞎琢磨什么玩意儿。 虽说,一个久居京中惯享安逸的王爷,听说鞑子杀过来了竟然没吓得腿软跑路,大概已经挺不容易了。但打仗的事,就这么盯着张舆图看能看出什么花来啊? 刘荣忍了又忍,到底把那些在嘴边盘桓的质疑咽了下去,没开口。 倒是嘉斐突然抬起头看住了他。 “白皓仁的人马到位了没有?” 听着白皓仁的名字,刘荣忽然一乐,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若此时要在关外四镇的四位总兵里比惨,恐怕也只能是这位白总兵最惨了。 靖王殿下就给了白总兵三百人马,让白总兵出延绥北上去了。 三百人,这是给鞑子送肉哇! 他方才接到白皓仁送来的称说已就位待命的战报时,还在心里默默替这位同僚上了一炷香。嘿,就算要死,有人比自己先死也总还是有个垫背嘛。 刘荣拼命憋着笑,顶着靖王殿下审视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方才接着白总兵信报,说已到了。” “既已接到军报,为何不报于我知道?”嘉斐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微笑着。 但那笑容却叫刘荣莫名打了个寒颤,忙躬身低下头,“王爷,卑职一时疏漏,一时疏漏。” “刘总兵不服小王。”嘉斐不急不恼,却也不遮掩,径直就笑着把话说出来,“也难怪,小王初来乍到,又没有什么功绩,刘总兵不服也是常理。” “不不不,这个……卑职——”刘荣还想把话找回来。 嘉斐却没给他辩解的机会,“但行军打仗的事,刘总兵应该很清楚,若不能令行禁止,所祸不是一人安危而是国家兴亡。” 刘荣以为他这是想说教一番找回点面子,忙点头如捣蒜得附和,口称:“王爷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却不料嘉斐忽然话锋一转,“春秋时孙武练兵是两颗人头落地换来的军令如山。临阵斩将这种事小王是不愿意做的,但若是刘总兵觉着大战以前有必要祭一祭旗——”他说到此处便不再继续说了,只拿眼静静看着刘荣。 明明是个面带笑容的人,目光却锋利得跟刀子一样,仿佛随时都能一刀砍下。 这王爷不是在说笑,而是真可以砍了他的脑袋。 “王爷,我……这——”瞬间刘荣后背的冷汗就把衣裳浸透了,张口结舌却再辩解不能。 嘉斐却似轻松一笑,接道:“其实刘总兵又何必想不开呢,此一役若是胜了,必少不了刘总兵的功劳,可若是因为刘总兵不服我号令败了,更牵累七弟不能平安归来,刘总兵觉着,父皇会作何想?” 你都说了那是你父皇,还能咋想?砍我脑袋呗…… “王爷,卑职错了,卑职惶恐,卑职再也不敢了。”刘荣慌忙拜倒在地连声谢罪。 嘉斐瞥了他一眼,沉声问:“你可还有什么是瞒着我没报的?” 顿时,刘荣已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 见状,嘉斐才重低下头,又看了看那张舆图,抽出一支令旗,“传令:宣府游击汪敬及参将刘奔,领五千人马,于三日内赶赴逐虎堡集结,支援白总兵。切记三点:其一昼伏夜行,不得被鞑子发现行踪;其二严禁擅自出战,务必待白总兵引着鞑子过了逐虎堡,再突然杀出,从侧翼奇袭;其三会合以后一切听从白总兵将领。” 这逐虎堡处于延绥与大同之间,因为位置孤立不易防守已空置多年了。 拣尽寒枝[古风]_24 所谓空置多年,虽然失修破败,鞑靼人却也很难预料堡中能突然杀出一路汉军。 若真能成行,倒不失为智计。 可此计若要成行,根本全凭运气啊,白皓仁手上才三百人马,一旦被鞑子五万大军粘上了,那还不是羊入虎口,要怎么才能把鞑子引到逐虎堡去? 刘荣心中虽有疑惑,嘴上却再不敢多说了,匆匆领了令旗出去传令。 中军大帐内只余嘉斐一人。 目光胶着在一方舆图上。 嘉斐知道他是在赌,赌小贤与他心中那点一息尚存的默契。 虽然小贤当年抛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虽然他与小贤已七年不见,但他不信小贤已将他忘了、放下了,不信小贤心里真的没有他。 小贤一定还是他的小贤,而他的小贤一定知道他想干什么,一定有办法排除万难与他达成所愿。 朔州总兵白皓仁领着三百人马出延绥已有三天了,三天担惊受怕,夜不能寐,没瞧见七皇子半个影子。 那靖王殿下临别时特意交待他接应上七皇子以后不要与鞑子正面交锋,只需将鞑子引过逐虎堡便自有援军。 白皓仁心里是七上八下。他觉得这靖王殿下大概是因为什么事恨上了他,想要他死,不然怎么会要他去做这种根本不可能达成之事?他可只有三百个人,就算把赶着去投胎的劲儿都拿出来拼命跑也未必跑得掉,哪还敢主动去跟鞑子开战?再说那逐虎堡,都荒废多年了,哪儿来的援军?就算现调集人马去逐虎堡集结等着,那也藏不住啊……可这位靖王殿下要他死也就算了,怎么就不怕把七皇子也搭进去?这还是不是亲二哥了?下手这么狠,搞不好那些说他当年如何如何机关算尽弄死了五皇子废了皇后和长皇子的“传闻”都是真的!这两年皇帝宠爱幼子朝臣们都看在眼里,不少人都揣测皇帝有立幼之心,如今这七殿下若是死在鞑子手上了,好嘛,又没人和他靖王殿下抢了。反正到时候要杀要剐都是他们这些戍边的倒霉鬼担着,砍不到他靖王头上。毕竟死儿子这种事,老皇帝哪里受得了来了一遍又一遍啊? 白皓仁心里苦得差点没把胆汁都吐出来,一边腹诽,一边命麾下多准备了许多旌旗带上。他就算再愚笨驽钝,军师在的那三年,总还是学了一点的,知道不可强攻时便只能智取,用兵之法虚虚实实虚虚,为今之计,除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之外,也就只剩求老天干脆别让那位七皇子领着一大帮鞑子找上门来了。 结果七皇子真没找来,白皓仁又急了,每半个时辰就派出斥候四方搜寻。 鞑靼人的小王子已经领着五万精骑挥师南下,且似乎正是奔着他这里来的,如论如何跟鞑子干场硬仗已是在所难免,若是不能在与鞑子短兵相接以前找着这位七皇子可怎生是好? 白皓仁左右无法安心,急得跟个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忽然听闻派出去的斥候又回来了,连忙主动迎上询问。 那斥候似见着了什么难以言表的奇景,支支吾吾半晌报说,远远瞧见一群三十余人,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却举着一片龙旗…… “啥旗?”白皓仁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约是几面龙旗,还有五方旗、五星旗、五岳旗、日旗、月旗……都是画的!其中两面龙旗好像……好像是撕下来的盘龙补子……打,打在最前头的是……是白总兵的大旗……”斥候一边擦汗一边吞吞吐吐,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彻底不敢吱声了。 白皓仁愣了好一会儿,直接没憋住骂娘骂出声来。 龙旗、五方、五星、五岳,再加上日旗、月旗,这是天子仪仗才敢并举的旗帜。这塞外常年受鞑子袭扰,一些过路商旅为求圣朝戍军庇护,常会打起圣朝旗帜以便辨识身份,但再如何大胆哪有人敢打着皇旗大喇喇到处晃悠的?还全是画的?他娘的画这种掉脑袋的玩意儿也就算了,把老子的旗加塞进去打在最前头干啥?这跟老子多大仇?! 但转念一想,白皓仁又觉着不对。 天子仪仗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见识能画出来的,这些人不但画出了皇旗,还能撕出两块盘龙补子来……这盘龙补是皇子的衣袍上才能有的东西……难道这是营救七皇子的人马终于到了?? 白皓仁两眼一黑,差点没腿软直接跪在地上。 他本来以为靖王殿下是个难缠的主,却没想到这位七皇子更要老命。这兄弟俩是多想让他老白家赶紧死绝啊?! 白皓仁再也不敢耽搁,急急下令自己这三百人马全速推进,务必要在别的什么人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旗帜之前接应上七皇子的钦差大驾。 举着旗帜往大同方向走了大半日以后,甄贤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 按理说,也该有接应的人马到了。 二殿下要一战立威有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圣朝边防的军力不够。 四年前那会儿,圣朝的四镇边军全加起来也就只有三万人,这几年甄贤在巴图猛克身边隐约得知一些消息,这人数大概也有减无增。 如果二殿下要从其他地方调集兵力,那不仅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更需要时间,然而巴图猛克不会等他。在这样兵行险招的局势下,他们这一路“诱饵”就变得至关重要。他们不仅仅要承担诱敌深入的职责,还要能死死拖住巴图猛克,直到二殿下的兵力调遣完毕,足够与巴图猛克一决胜负。 如此重担,区区三十余不成军的边民是绝不可能承担的。所以二殿下一定会安排人马来接应他们才对。 可他已经如此大张旗鼓地晃悠了大半日了,为什么还没能与前来接应的边军会合? 难道是他猜错了? 思及此处,甄贤不由一阵恍惚。 他若真猜错了,也是常理,毕竟……他与殿下已七年未见了。 七年前他还是个心智不齐的少年,初出茅庐,无知无畏,一时意气闯下了大祸才发现自己原来对那些生杀惨剧毫无心理准备,又是悲愤又是惊愕,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殿下才好,于是吓得转身逃了。 一晃七年飞逝,白驹过隙,他怎么知道如今的殿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与他心有灵犀的殿下?他凭什么妄自以为如今的他还能猜知殿下的心意? 但事到如今,除了笃信,他已没有退路了。 甄贤举目四忘,见西南方向不远处有一片丘陵,颇有些茂密林木。 眼看天色渐昏夜幕将至,万一今日还是不能与前来接应的人马会合,可以暂且去那丘陵林木中躲避一宿,待明日天亮,他就不得不另想办法去寻活路了…… 甄贤眸色深沉,正兀自思量,忽然听见一阵骚动,见苏哥八剌的几个女奴正叽哩哇啦飞快地用蒙语说着什么。其中两个还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满脸焦急忧愁。而苏哥八剌那几条猎犬也似感应了什么,正焦躁地来回转着圈。 甄贤大概能听懂她们是在说有马队冲他们过来了。 他问苏哥八剌究竟怎么回事。 苏哥八剌也是一脸忧色,“有马队冲过来了,可是声音杂乱,听不出远近。” 甄贤问:“从哪个方向来的?” 苏哥八剌愣了一下,飞快地回头向女奴们问话,似在确认。 女奴们又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听了听,直起身肯定地冲苏哥八剌点头。 苏哥八剌满脸困惑,“从两个方向来的。一边人多,一边人少。” 甄贤心头一紧,“人少的在哪一边?” 苏哥八剌道:“南边。” 甄贤当即大喊起来:“你们快护着七殿下往南去,有援军接应!待和援军会合以后不要耽搁,也不要回头来找我,全都去那边的丘陵藏好,不能让鞑靼人看出虚实!” 拣尽寒枝[古风]_25 “你干嘛?”童前震惊勒马。 甄贤道:“我留在这里断后。” 童前反问:“你一个人?” 甄贤沉声道:“我一个人。” “不行!” 几乎同时,童前和苏哥八剌都嚷嚷起来。 “甄大哥,让我一起留下,我……我好歹还能劝劝哥哥!” “开什么玩笑?你要死在这儿了,王爷非剐了我不可!” “你们拦不住他的,留下反而不好,我一个人足够了。”甄贤也顾不得多加解释,只不容辩驳地又冲他们喊了声:“快走!”便毅然调转马头反向着北方迎了上去。 听探马回报说瞧见甄贤他们在前方打着一片鬼画符的奇怪旗帜时,巴图猛克又可气又想笑,简直要从马背上蹦起来。 这个甄贤未免也太小瞧他,当真不怕被他追上不成? 他当即下令大部平稳推进,不顾麾下阻拦,自己先领了一支先锋军快马加鞭往南冲下去。 当时的巴图猛克尚从未想过,这一次,并非甄贤小瞧了他,而是他由始至终小瞧了圣朝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的胆魄,小瞧了这万里边关上三万圣朝将士的热血忠义! 到他径直南下看见甄贤只身匹马傲然拦在去路前时,巴图猛克整个人都愣住了。 甄贤甚至没有将他那柄有胜于无的佩剑抽出来,而是何其安逸地任之空悬在腰间。在他身后目所能及之处,是一大片林木茂密的丘陵。 此时天光已然昏昧,重重树影与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连绵如海潮起伏。 这南人是当真不怕吗?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不知道大元数万精骑随时都可以将他踩平吗?他们那个七皇子呢?苏哥八剌呢? 无数疑问瞬间在巴图猛克心头冒出来。 “甄贤!你搞得什么鬼?!”他忍不住大声叱问。 甄贤却只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看着他。 “王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你我就此别过,不劳远送了。” 这话听起来似劝他回去,却说得跟嘲讽一样。 这甄贤到底想干什么? “你要走就走,拐走我皇妹做什么?” 巴图猛克狐疑地勒住马缰。他的战马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也不知是这情势当真太过诡异,还是他自己心中的焦虑影响了他的马。 他听见甄贤笑道:“王女情意深重,执意送七殿下入关。七殿下盛情难却,或许留王女在京中游访些时日也未可知?” 根本是激将法。甄贤在故意激怒他。 为什么?这人费尽心机从他身边逃出来,难道不应该跑得越远越好,为什么反而孤身在这里等着他?为什么还一副故意撩拨他怒意的模样?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巴图猛克犹疑地盯着远处暗影重重的丘陵。 忽然一名探马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报道:“大汗,那边的树林里有南人的旌旗!” 巴图猛克陡然一惊。 那片丘陵趁着夜色遮蔽了视线,是绝佳的设伏之地,少说也能藏个近万人。而他这一路先锋军只有区区三千人马而已,后续大部又还未赶到,万一汉人的大军藏在那丘陵后头突然杀下来,他岂不是要栽在这里? 这可恶的甄贤,原来是故意摆下这一道诱他冒进! 他原来如此恨他,这么快就联络了南人的军队,还要立刻置他于死地! 好!好得很!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心慈手软还顾念什么情分! “甄贤,你既不能为我所用,我只能杀你!”巴图猛克咬牙切齿地瞪着甄贤。 甄贤闻之纹丝不动,依旧扯着那一丝轻快笑容,反问:“甄贤人头在此,王子想要容易,何不亲自来取?” 但巴图猛克并没有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嗷嗷大叫着蹦起来。 他只用目光死死咬着面前孤零零的南人。 才几天不见,甄贤又黑瘦了许多,穿得也缺胳膊少腿儿的,愈发破落得不行。 然而就算是破落至此的模样,这人也依然昂首挺胸地立在那儿,披着渐至银白的月光和星光,高傲如熬不败的雪鹰,眼中依旧灼灼不熄,仿佛随时都能振翅冲天,重翱九霄。 巴图猛克不想承认,他就是喜欢这南人这副模样。 但他也恨透了他这副模样。 既然甄贤在此设伏于他,他更不能贸然一头撞进去,必须等待自己的主力大军跟上以后再继续推进。 “我就不信你真能上天去!”巴图猛克愤愤咬牙啐了一声,抬手示意己部小心后撤至百里开外安营扎寨,等待主力大军会合,尤其务必小心戍防,以免汉人趁夜偷袭。 甄贤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巴图猛克领着鞑靼人的先锋军绝尘而去,脊背挺得笔直,近乎浑身僵硬。 他能感觉到自己紧紧攥住缰绳的手在无法抑制地颤抖,还有额角漏下的汗珠。幸亏天色已然昏暗,否则他这铤而走险的一曲空城计恐怕不能蒙混过关。这是天佑。 他死死盯着巴图猛克撤走的方向,确定那小王子不会忽然去而复返,而后回马飞快向着那片丘陵奔去,很快在林中寻到已然会合的七皇子和白皓仁。 七皇子嘉绶已经吓得满脸都是泪痕,拼命强忍着才没嚎啕大哭出声,看见甄贤回来,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就扑上去一把先将他抱住。 反倒是白皓仁惊讶得跟活见鬼了似的,圆瞪着眼指着甄贤,吭哧吭哧喘了老半晌粗气儿,才愣愣喊了一声:“军师?你没死啊?!” “呿!你才死了!”童前从后头一巴掌把还瞠目结舌的白总兵抡到一边去,一手扶住甄贤,把方才白皓仁告诉他的话又转述一遍:“旗子倒是带得多,其实就三百人,打起来肯定没戏。王爷说了,让咱们去逐虎堡,有援军接应。” 拣尽寒枝[古风]_26 “那就去逐虎堡。”甄贤点点头,“把旗帜全留下,插在林间故意露出点边角,做成还有大军设伏于此的模样。插好马上趁黑走,耽搁久了等巴图猛克反应过来就走不了了。”他立刻做了部署,而后又看向那三十余个一路逃来的边民,不由苦笑,“你们若继续跟着我走下去,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不如就此一路往南不要回头,鞑靼人意不在你等,不会去追的。” 那些个边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却也不走,末了推出一个最壮实的小伙儿,憋红着脸向甄贤道:“我们的命是甄公子救回来的。粗人不会说啥好听的。公子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甄贤不由一怔,忆起不过才数日前,也同样是这些人懒洋洋地蹲在鞑靼人的羊圈里质问他国家兴亡于己何干,而今竟已判若两人。心里骤然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烫得叫他莫名有些想掉眼泪。 待巴图猛克次日再三犹豫困惑以后才发现那些丘陵树丛中的旌旗全是伪装时,甄贤已经又一次从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逃了。 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猎物戏耍于鼓掌,简直奇耻大辱!巴图猛克又是震惊又是气急,青铁着脸命探马带着猎犬继续搜寻那些南人留下的踪迹,誓要将他们撵上了碎尸万段。 后世史书称,皇七子嘉绶领三十余人突出重围返回北疆,与朔州总兵白皓仁部三百勇士会合,以智计将鞑靼“小王子”巴图猛克五万铁骑引至逐虎堡。时为靖王的武宗皇帝早已安排五千精兵埋伏于逐虎堡,趁鞑靼人不备突然杀出,由侧翼斜插奇袭,打得鞑靼人措手不及。武宗皇帝更两次调遣奇兵,层层递进,以不足二万敢死勇士牵制了鞑靼人五万精兵,完成了兵力调配,终于应州对鞑靼人造成前后夹击之势,并亲自领圣朝边防军主力由阳和直奔应州,增援皇弟,于应州城外与鞑靼人一决死战,击溃了巴图猛克五万精骑,迫使巴图猛克仓惶北退。一战扬威,鞑靼人十数年未敢来犯。 史笔白描,极尽苛简之能事,依然可见这场旷古奇今之战的恢宏震撼,可见史官对这兄弟协力抗击鞑虏靖绥边疆之战的无限溢美。 然翻尽史书,终篇无一字有甄贤其名。 而无论史卷内外,只有真正置身于那场战役之中的人才深切地知道,这名垂青史的“应州大捷”打得远比有书所载艰苦。 当时甄贤与嘉绶、白皓仁一路过逐虎堡上应州,虽不断得到靖王嘉斐派来的边军支援,但毕竟兵力悬殊太大,在鞑靼人重兵压制之下,打得十分惨烈,甚至数度以为已陷绝境,全凭意志与信念苦苦支撑。 而很快从甄贤和嘉斐刻意制造的误导中清醒过来的巴图猛克也展现了其非凡的军事天赋,精准地判断了双方在兵力上的优劣,并在被嘉斐派出的奇袭之军首尾夹攻时当机立断分割了自己的五万人马,反而阻拦了两股汉军的融合,一度将圣朝军队分而围困。 巴图猛克只是万万无法明白,更无法相信,为什么一向绵软无力不堪一击的南人军队就好像突然换了骨血一样,竟然各个成了舍身忘我不怕死的英勇斗士,一层层一拨拨前仆后继不屈不挠地主动撕咬上来? 那时候的巴图猛克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还暗自惊叹南边难得出了个如此会打还敢打的统帅,简直棋逢敌手。直到他终于在应州城下严阵以待的圣朝大军中看见了那面属于靖王的赤色王旗,和亲自领兵出阵冲锋杀敌的靖王嘉斐,在心头萦绕多日的种种疑问便在那一瞬间全数得到了解答。包括甄贤究竟为何近乎自虐地为此一人而执著。 而彼时的甄贤,站在应州城头,目光始终胶着在万军之中那个熟悉的人身上再也挪不开一分一毫,明明连半句寒暄也尚未顾得,连一句在心头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殿下久见,别来无恙”都不曾说出口,却已浑身颤抖到不能自已,溃不成军。 圣朝盛和三年,靖王孤身北上,出居庸关,与鞑靼小王子战于应州,大捷,凯旋。举国震动,欢欣鼓舞。 然而却鲜少有人知道,靖王殿下究竟所为何来。 第14章 十四、再重逢 他并不是没有试过再逃走。 鞑靼人败退那日,应州城内彩旗千里乐鼓震天。 甄贤悄然混入沉浸在大捷狂喜中根本无暇他顾的人海里,孤身往城南慈航观走去。 他原本计划在这道观暂避些时日,待二殿下派出寻他的人追出应州城外去,再扮作游学修行的读书人混出城外。 只是他到那道观门前时,童前早已等在那里。 “王爷还有军务脱不开身,知道你一准又要跑,叫我来此候你多时了。”童都尉一手扭住甄贤胳膊,抓鸡崽儿一样给他揪住了就囫囵塞进事先备好的马车里。他把甄贤按在软坐上,似十分生气却又似已被气得笑了,“王爷可不是那鞑子小王子任你随便糊弄。我早跟你说过,这事儿由不得你!” 甄贤怔了许久,苦笑。 “童都尉不知——” “我没什么不知的。”童前截口打断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静道:“我永福三年就入靖王府了。” 永福三年,是嘉斐离开皇陵赐封靖王的那一年。 童前是在说,他于王府开立之初便跟随在靖王殿下左右。又及他并非皇帝指派之人。而甄贤记忆所及,七年以前却也从未有童前其人。所以童前必是嘉斐在皇陵守孝那三年内收归麾下的心腹。 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二殿下有意味着什么。甄贤根本无从知晓,亦从不敢揣测。但根本无需揣测他也心知肚明,那必是极尽煎熬的三年。比被皇帝幽禁在永和宫中的那段时日,更孤寂。 可正是如此困顿卓绝之时,他却扔下殿下一走了之了。 像个可耻的懦夫。 甄贤怅然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眼角湿涨酸涩和指尖颤抖,收拾好已有些涣散的思绪。 二殿下皇陵守孝始于皇五子。 童前和他说这些,是在暗示他。 “童都尉从前……莫非是锦衣卫?”甄贤暗自攥紧了拳。 “没错,”童前见他已猜中了,也不遮掩,便大大方方道:“我和玉青——连同整个靖王府卫,我们从前都是锦衣卫的人。庄闵郡王没时,东厂趁机发难,想藉此清洗锦衣卫争权,是王爷救了我们的命。” 寥寥数语,说得却是腥风血雨生死搏杀。 甄贤听得一阵恍惚。 他听见童前问他:“甄公子,童前一介武夫,不懂你的心思。但王爷有安邦之才兴国之志,乃明主之不二人选,又待你赤诚不渝,你到底有什么好逃的?”语声里的焦急如同质疑。 甄贤屏息良久,直至将近窒息,终只得喟然一叹。 “所以我才说,你不知道。” 童前自然是不能知道的。 谁也不知道,七年前那场京中浩劫的真相……害死了五皇子的人,不是流言蜚语中的靖王嘉斐,亦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他,甄贤。 有其因,才有其果。如此说来,连累那些锦衣卫或无辜赴死或险些丧命之人,自然也是他,甄贤。 甄贤仓惶低下头去,不愿被童前看出眼中陡然崩塌的负疚。 他自闭目抿唇,再不肯多说一字。童前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默默无言一路,又回了应州大营。 进了营房,甄贤一眼瞧见屏风之后袅袅升腾的热气。 还有两名颔首而立的侍女。 “靖王殿下命婢子们侍奉甄公子洗尘。” 拣尽寒枝[古风]_27 甄贤蓦地嗓子一紧。 心几乎就要在那个瞬间跳出来了。他下意识四目张望了一遭,确定那人并没有在这营房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甄贤疑虑地站在原地,不自在抓住自己前襟。 他又听见侍女们齐声说道:“殿下与四位总兵大人还有些未尽军务,命婢子们请公子稍作歇息,殿下一会儿便来探望公子。” 客气得如同陌生人。 也难怪,毕竟已经七年了……当初,是他自己要走的。 心底莫名涌上一阵苦涩,如潮水弥涨。甄贤执意将那两名侍女和童前一起推出门外去,黯然转入屏风后头,一件一件褪去身上衣袍。 这屏风之后,除了面盆、浴桶、热水之外,还另备了猪苓、皂豆和药脂,还有替换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在一旁,在这一切从简的边塞军营之中十分不易,足见安排之人煞费苦心。 甄贤先解开发髻细细洗了头发,又反复用皂豆擦洗了身体,才坐进浴桶里抱膝团起了身。 微烫、洁净的水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蒸得他连面颊也泛起红来。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得,让人不由自主便松懈下来。 他已经有几年没能好好洗个热水澡了。 草原上条件艰苦,能就着冰冷河水随便洗洗已算是不错,更多时候,却还要靠身上和衣服上的油脂对抗严寒。 果然人一旦贪念起安逸,精神便会软弱下来,散漫得无法自控。 不敢回首,亦无法回首,数载前尘犹如一场梦魇,而今醒了才终于一阵后怕,却又恍惚得怀疑起是梦是真。 等下见到二殿下,他该说什么才好……? 根本无从说起。 甄贤苦笑着愈发缩了缩身子,把脸也埋进水里。 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愿就此沉溺。 而后他却忽然被人抓着胳膊猛拎出水面。 “小贤!” 七年不见,那人的嗓音里多了几许低沉喉音,不再如当时少年意气,却又仿佛还有少年般的性急鲁莽,方寸大乱。 甄贤惊愕地睁开眼,带着满脸尚未擦拭的水痕,看见那张映入眼帘的脸上焦躁慌乱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只愣愣地看住了那还紧紧抓着他不放的人。 嘉斐也愣住了。 他勉强收敛心思,应付完了大战以后那些冗杂事务,便匆匆忙忙来见他的小贤,才进门,却见甄贤整个人沉在水里,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这倔脾气的人始终不肯与他相见,被强扭了回来逃无可逃,便干脆打算投“桶”自尽了。 待不假思索把人捞了出来,才惊觉自己冒失可笑。 小贤已是个廿余岁的成年男子,又不是幼小孩童,区区一个浴桶,如何能淹死了? 是他关心则乱,竟连常理也无法判断。 筹谋许久,原本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今次重逢该当如何如何,临到事上却如此啼笑皆非,宛如闹剧。 好歹等小贤沐浴完毕穿戴齐整,否则成何体统?小贤那么“规矩”的一个人,少不得又要念叨他好几回“胡闹”。 嘉斐骤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撑着额头苦笑出声来,回身急急往屏风另一边走。 但他却听见甄贤在身后唤他。 “殿……下……?” 此一声唤,时隔七年,带着几多犹豫情怯,却似冬去春来灌入苑中的第一缕风,是墙角伸来的第一枝梅,瞬间,便什么也关不住了。 嘉斐再也忍不住,猛折回去,一把又将那还愣在浴桶里的人拎起来,整个拥进怀里。 飞溅起的水花,把衣袍浸得透湿,他却浑然无觉,唯有怀抱里重新感知到的那鲜活体温,真实得几乎叫他落下泪来。 甄贤则似乎整个人都懵住了,僵了好久才缓缓抬起手,极轻柔地回抱住了他。 这久违的回应叫嘉斐蓦地浑身一颤。 曾经幼小时,甄贤也毫不在乎肆无忌惮地与他抱成一团嬉笑玩闹。但自从两人渐渐长大,将近冠年,小贤便不再与他这般亲昵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与他同榻醉卧大被同眠,甚至还会刻意回避他的碰触。 这莫名多出来的微妙距离一度叫他十分焦虑,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抓住甄贤追问到底是为什么。 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小贤不快,所以才和他闹起了脾气。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过,小贤却沉默了许久,辗转踟蹰以后才垂着头轻声问他:“殿下你……到底为何迟迟不娶妻呢?” 他当时怔住了。 天家儿女,婚事皆由父皇做主,哪位皇子娉谁家的贵女,哪位公主降谁家的郎君都是有计较的,有些事打从他们出生起便定下了,是以他的兄弟们成婚都比寻常人早些。大哥、三郎都是十五岁上便迎娶了贤淑有德年龄相当的阁臣之女。四郎、五郎、六郎这三个皇弟是同一年所生,尤其以五郎从小就特别能闹腾,也不知父皇是为了找个人管束他还是怎样,竟千挑万选早早娉下一位江左世家谢氏的才女给五郎为妻,年龄可比五郎大得多了。原本也想等五郎年及束发便命两人奉旨完婚,谁料五郎不安分,觉着一旦娶了这“妻姊”便是被父皇做下的阎王罩住了铁定再没好日子过,于是变着法儿闹事一心想把这门婚事搅黄了,结果父皇一怒之下提前强行给他把婚事办了,当时五郎才只有十三岁。而六郎那姻亲也是早就定好的。四郎若非打出娘胎便体弱多病,根本不知能活到几时,个性又格外激烈执拗,恐怕也早早就被父皇安排好了。 是以,他这个“耽搁”到十八、九岁仍未成家立室的二皇子便显得格外突兀。 有时候嘉斐甚至会觉得,对父皇而言,他们这些所谓的“儿子”都只是工具罢了,是稳固江山延绵社稷的棋子,所以父皇可以随他自己需要任意地摆弄他们的终身,根本不需要与他们商议,不需要顾虑他们的感受和感情。 他曾经暗自打算过,假如父皇要旨给他哪家的女儿他是一定要抵死顽抗的。不单单因为对父皇的不忿。他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谁,不想把身边那个位子给了任何别的人,亦不愿让哪个可怜的无辜女子成为这毫无感情可言的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然而父皇偏偏就晾着他一个,好像唯独把他忘记了一样。 圣心难测。他不知道父皇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觉得,这样未尝不好,至少省了他与父皇斗智斗勇的麻烦。 他做梦也没想过甄贤竟会问他这个。 朝野中定会有风言风语他是知道的,他从未在意过,不想管那些人说什么闲话。而甄贤更是从不将流言蜚语当一回事的人。他原本以为小贤和他一样,也不会在意。 拣尽寒枝[古风]_28 但甄贤却问他:“殿下……当真是因为……才一直在拒绝圣上的旨意吗?” 他闻言愣了好久,莫名不安起来。 他于是认认真真地解释:“父皇从没有提过我的婚事,若是有,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当时小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仔细确认他没有撒谎,而后才如释重负地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那模样落在他眼里,骤然就似在他心头上割了一刀,痛得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小贤你……是因为怕我,才躲着我的么?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永远都记得当时在掌心屈起的手指,指甲掐进肉里,钻心得痛。 然而甄贤却猛抬起头望住他,似被吓了一跳,又似十分慌乱,连连地摆手急道:“不是,不是,我……” 那时小贤张口结舌了半晌也没能说出句囫囵话来,一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的模样,几乎要急哭了,许久许久才垂着头皱着眉眼低声,磕磕绊绊地说道:“殿下当然得娶妻生子啊,若是因为……因为什么别的,耽误了殿下……那不行的……” 他闻之又是怔忡良久,终于哭笑不得地咧开嘴。 那天他执意抓着小贤的手,反复追问:“为什么?假若我说,我就是喜欢这样天天和你在一起,不行吗?” 甄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连人都似成了纸糊得,一直瑟缩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地被他按在墙上,仓惶地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 “殿下将来……是要——” 那句话,甄贤没有说完。说完了便是大逆不道。 但是他知道。小贤是想说,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所以必须立后纳妃,为天家延续血脉。 他将来要做皇帝,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念头,以此约束着他的言行,半步也不许他行差踏错。甚至当年,初被送来他身边的小贤也会有模似样地学着家大人所言说他是“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 可他自己打心底其实不在乎。 能做皇帝不在乎,不能做皇帝也不在乎,非做皇帝不可,一样不在乎。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所有人都希望看见的那个二皇子嘉斐,所谓的“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而另一个,却是他自己想要的,想不顾一切任性妄为,将这争名夺利丑恶丛生的腐朽俗世一把火烧个痛快干净的他。 他一直以为,甄贤是他的知己,是注定补全他魂魄的另一半,小贤眼中所看到的那个他,定于芸芸凡俗不同。 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小贤,你是因为我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才从岭南回来找我的吗……?” 那天他把小贤按在墙上执意盘问,根本不觉察自己是如何面露凶相。 小贤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又似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眼中一片迷茫慌乱,久久无法作答。 他却自说自话地就伤心起来,撒了手转身就走。 然而甄贤却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他。 他听见小贤颤抖的哭腔。 “甄贤不敢。甄贤不能。甄贤……不配。求殿下就让甄贤这样留在殿下身边吧。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就足够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敢与皇帝直言宁死也不折其志,曾经少小家亡流徙千里也不屈不挠硬是孤身重回了京城,而这个人此时此刻却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他看见脸上可想而知的泪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甄贤,如此脆弱,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听见甄贤用了“求”这个字眼。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遽然顿悟了他的幼稚。 心有所属,口不能言;心有所往,身不能行。此求不得,人生至苦。 他竟然让他所爱的人痛苦至此。 可即便如此痛苦,小贤也依然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又有什么资格以横遭背叛的受害者自居? 明明还曾狂妄自大地说过,再也不让小贤受苦,再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小贤,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如此蛮横无礼地强行撕开了那道因他而起的伤口。 那一刻将脸埋在他后心的少年,让他如此深刻地懂了:没有至极的权力,就没有任性的资本。 若他想替人遮风避雨,则必须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若他想摧枯拉朽,则必须站在枯朽之上的顶峰。 若他想身边只此一人,比肩而立,携手同归,则必须叫天下人敬他畏他不敢直视他,更不敢妄议。 若他不想做任凭父皇摆布的玩物,他就不能仅仅做父皇的“儿臣”,而必须取而代之。 所以他要做这个皇帝,必须要。 那天,是甄贤把他心深里那两个割裂的自己合二为一了。 那天他回身用力将甄贤整个拥进怀里,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般,却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近乎窒息。 眼前的小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颤抖不已的青涩少年,眉心上却已有了更深的刻痕。 那是痛苦留下的印记。和小贤满身烙下的那些伤痕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嘉斐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甄贤身上有太多遭受凌虐的创口,就算旧了,结了痂,成了疤,落在他眼里,依然刺眼得好似随时都会涌出腥烈的血。 甄贤被那野蛮粗鄙的鞑子掳去究竟遭遇了什么,嘉斐不打算追问探究,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只为此恨透了自己。 自从那日以后,他定了决心,自以为与小贤有此默契,愈发振奋。 他不怕等。他只不想再看见小贤那般痛苦为难的模样。待到他终能站在万人之上的那一天,他就要他所选之人得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要这天下再无一人敢置喙。为此,他什么都可以做。 那是一种隐隐勃发的振翅之姿,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欢喜者有,忧愁者有,更多是自危。 拣尽寒枝[古风]_29 他想向上攀爬,自然有人想将他按下去。他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他的父亲,但一定有他的兄弟。 而他也不再甘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退守之势,而显露出以攻为守杀以止杀的激进姿态。 那些明枪暗箭,他并未邀约,但冒失得率先打破了自母后故去以后经年累月所成的微妙平衡的,确实是他。 朝中郑党纷纷诟病,说他司马昭之心,说他图谋兄父总有一日必有玄武门之忧,甚至连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劝他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可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如何言说。 他只在乎甄贤。 他自以为小贤当也是与他一样的心思,全然忘了,那个名叫甄贤的人,名士之后,君子风骨,是天生的清流。 小贤和他不一样。 如今回首,他终于知道当时少年任性何其幼稚,但去日皆死,覆水难收,已然留下的伤痕再也不会消失,哪些失去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若他当年能更收敛矜持些许,小贤未必会走。 他都让小贤受了些什么苦…… 嘉斐牵过帕子,细细擦拭甄贤身上水渍,指尖情不自禁抚过那些新旧伤痕。 甄贤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蜷起身体,企图躲开那些触碰,急急拒道:“殿下,我自己来。” 就好像从肌肤掠过的并非手指,而是锋利刀剑。 嘉斐动作一滞,眸中光华不着痕迹暗下来。 他执意抓着甄贤不放,细细将那具满是伤痕的身体擦拭干净,而后猛一用力,把人整个打横抱起。 甄贤当即轻呼一声,吓得白了脸,皱着眉连声请他放手。 嘉斐哪里肯应,,一言不发径直把甄贤抱上卧榻。 身体刚找回些许平衡,甄贤就后退着缩进床角垂下的幔帐里,极力用层层纱绸遮蔽自己耻与人见的不堪,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惊愕地瞪住嘉斐,眼底满是恐惧。 就是恐惧。 仿佛他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幼年相知、心意相通的那个二殿下,而是别的什么人,甚至野兽。 那模样叫嘉斐好一阵心酸,怔怔望住甄贤良久,险些流下泪来。 他知道小贤在害怕的并不是他,而是伤害。 这世上有许多的伤害,一旦留下了疤痕,就再也无法愈合了,即便佯装无畏,疼痛与鲜血依然无法隐藏,每每毫无征兆地撕裂开来,犹如示威的刺。 只一想到那可恶的鞑子在他鞭长莫及之处把他的小贤伤成了这样,嘉斐就难受得发狂,恨自己在战场上为何没能生擒活剥了那畜生。 并不是幼稚可笑的独占欲作祟。叫他恨到无处释放的,是他在意气用事任性妄为的时候,小贤却在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 嘉斐蹙着眉,伸手一把扯下那些被甄贤紧紧拉扯的薄纱。 “殿下!” 几乎同时,甄贤就大叫了一声,一手无力地还企图遮挡起曝露无遗的身体,另一只手却是仓惶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15章 十五、既见君子 那一刻,甄贤的内心是极度惶恐的。 太难堪。 如今他的身体上有太多巴图猛克留下的痕迹,从头到脚,在每一寸肌肤蔓延攀爬,甚至深至连他自己都从未碰触过的地方。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屈辱还深深烙在脑海里,如同鲜活野兽,无时无刻不在抓扯着他的魂魄,留下腥烈的血痕。 即便他明知道那都不是他的错,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羞耻感依旧将他灭顶吞没了。 他怎能让二殿下看见如此不堪的自己? 若只是那小王子,他尚且可以咬牙顽抗,可以闭起眼自阻觉识,不看,不听,不想,但若眼前这人变成了嘉斐,他便无法再逃了,一切的疼痛与鲜血都将被迫在眼前放大,甚至是本能的欢愉。他太怕他会无法承受到彻底崩溃。 “殿下,别这样……别看着我……” 他用力捂着自己的脸,就好像如此便能将自己藏起来。 但嘉斐却一点一点掰开他按住眉眼的手,何其坚定,不容置疑。 他倾身靠近他,直近到可以感知彼此的体温与吐息,将他整个拥进怀里。 “你可记得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让我教你该如何陪着我才能让我好过些……那你现在也教教我,我该如何陪着你,才能让你好过些?” 他抱着他喃喃低语,什么也不做,只是紧紧抱着。 甄贤怔怔地被那怀抱框住了。 久违的温暖与心跳传导而来,似有一双硕大羽翼,将他彻底包裹,任他蜷缩也无所谓,躲起来也无所谓,哪怕是哭泣……也无所谓。 蓄积了那么多年的泪水全在这一刻决堤般涌出来。 无法否认,心底有那么多欢喜与渴望,无论如何克制掩藏依然满溢而出,几乎将他自己都溺毙了。 甄贤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软下脊背颈项,环起颤抖双手,回抱住了嘉斐。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已有多久不曾这样安睡过。 拣尽寒枝[古风]_30 天角微白之际,他睁开眼,细细端详那张俊美英武的脸。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一整夜嘉斐都抱着他,与他抵足而眠,恍惚回到儿时。而他竟也就像小时候一样,安心地缩在那怀抱里,一觉睡到鸡鸣时分。 最初的尴尬无措消散以后,袭上心头的,是重归冷静的苦涩。 甄贤小心翼翼抽身,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拉开嘉斐揽在他腰上的手。 他蹑手蹑脚穿戴齐整衣物,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窗前静静站下来,默然望住了不远处即将熄灭的灯火。 嘉斐也十分惊诧。 这些年间,只要四郎不来赖着他,他一向是按着剑睡的。 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安然相拥的平静美好,竟酣眠一宿,直到臂弯里的温度渐渐消散,才赫然惊醒过来。 睁眼一瞬,他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待看见那个依旧静立在窗前的人影时,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你不好好歇着,这么早起身做什么?” 他略皱了皱眉,下地上前,拉住甄贤。 甄贤顺着他转过面来,颔首垂眼轻道:“甄贤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嘉斐不由微怔。 太冷静了。 那些昨夜里碎裂一地的外壳,如今又已全部包裹了回去,坚硬如初得,竟连裂痕都藏匿到完美。 就好像那费劲千辛万苦才寻回来的人,一夜之间便又躲去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反应叫嘉斐心中一阵闷痛。哪怕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已然七年。破镜重圆,裂痕犹在,有太多时间与过往留下的刺与伤,需要慢慢抚平。他该给小贤时间,万不可操之过急。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静心中波澜,轻抚了一下甄贤肩膀,低声叹道:“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但甄贤却倏然抬起头,正正望住了他的眼睛。 “甄贤有一事想问明殿下。” 嘉斐心中突得一跳。 他直觉不能让小贤问出口。 他甚至立刻就猜到了小贤将要问他的是什么。 但正如他知道甄贤心里在想什么,甄贤又何尝不知他? 他根本来不及将阻挠话语说出口,只唤得一声“小贤”,甄贤便截口打断了他。 “白总兵与我说,七殿下被鞑子掳劫得突然,四镇总兵竟谁也不知道……为何殿下远在江南却提前得了消息?” 果然如此。果然是为得这个。 嘉斐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角。 早在做出这决定时,他就知道,他或可以瞒过天下人,但绝瞒不过小贤。 鞑子强行掳走了小贤这么多年,不是穷极无聊,而是因为小贤重要。 甄贤不仅是盛名在外的才子,更是名士之后,他的祖父是父皇的老师,他的父亲少时是父皇的伴读,后来又是父皇最亲近信任的臣子,甄氏一门是在父皇身边力助父皇问鼎大宝治世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如张良之于刘邦,房玄龄之于李世民,是造就帝王之人。 自从当年甄氏被抄家问罪,多少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这个唯一逃出性命的甄氏后人,等看父皇灭其满门却独留一幼子究竟意欲何为,更是等看他这个二皇子与甄贤之间微妙的关系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倘若能得到甄贤,得到的远不止是一个有能的谋士,更是天下士子的翘首相望。 这些年来,在寻甄贤下落的,定不独他靖王府一家。 他从不担心甄贤叛国。但这样的甄贤,倘若他当真放任给了鞑子,任由甄贤在关外吃苦受辱,必会动摇人心,会唇亡齿寒引人诟病,责备父皇与他薄情寡义。 而这样的甄贤,巴图猛克自然也想拿来大做文章,断不会肯轻易放还给他。 又及巴图猛克经营多年,屡屡挑衅,处心积虑想与圣朝开战南侵。他若要在此时硬抢小贤回来,必引至两国交兵。 他绝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不能给鞑子名正言顺南下的借口。 他并不惧怕与鞑子一战。甚至可说,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一战扬威,叫鞑子从此知道圣朝厉害,不敢再起中国可欺之心。但他必须站在无懈可击地制高点,举起一面可以一呼百应的旗帜,才能有打赢这场硬仗胜算。 所以他利用了父皇想要将七郎推出前台的微妙心态。 他知道父皇宠爱七郎,有心给七郎机会立功、封王、开府,于是便使曹阁老向父皇进言,替七郎讨了这个代天巡牧查走四镇的差使,而后又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瓦剌。 七郎之所以突然被鞑子掳走,是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只有如此重要的一个借口,才能让他拥有完美的先斩后奏调动边军的令箭,才能让他理直气壮与鞑靼人开战。 他当然没有想弄死七郎的心思,但他利用了他的幼弟,让七郎浑浑噩噩就陷入了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险境之中,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他甚至不怕父皇会质疑他。 父皇是一个只看结果的人,只要结果是满意的,很多时候父皇都可以不问过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贤会责难他不择手段。 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嘉斐看着眼前的甄贤,看着那双不染杂尘的眼睛,无言踟蹰以后,终于苦笑。 “……总之,我们打了胜仗,大挫了鞑子的锐气,七弟也平安无恙,皆大欢喜事事完满,你又何必定要想那么多呢。” 如斯回应,无异于默认。 气氛遽尔凝滞,只余长久的沉寂。 嘉斐甚至能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能感知到掌心里急剧渗出的汗水。 拣尽寒枝[古风]_31 他上一次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气得小贤头也不回地扔下他走了,一走就是七年。而今才方重逢,他又重蹈覆辙做了庶几相似之事。哪怕都是不得已。他毕竟又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倘若小贤此刻骂他,给他一耳光,又气得甩手要走,嘉斐也丝毫不会意外。 然而,甄贤没有。 嘉斐凝神屏息地等了许久,直等得心焦难耐,险些脱口追问个回话,终于听见甄贤轻声对他说:“殿下,是甄贤错了,甄贤……不会再离开殿下了。” 眼前的小贤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嗓音低沉轻柔,平静得如同封冻湖水。 他怎能如此平静呢……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愤怒?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生气地质问自己,和自己争吵? 嘉斐一阵茫然困惑。 他忽然又觉得,小贤似乎稍稍有些变了。 那是当然的不是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自己也变了许多,又怎能要求小贤始终如初?何况小贤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然而他又无法自控地为这种变化而感到恐惧。 此刻,他竟会不知道甄贤在想什么,他竟然无法猜透小贤的心思,这认知叫他顿生惶恐,忍不住就冒出千奇百怪的杂念,甚至向着万劫不复地深渊径直坠落。 是了……小贤这样的人,最是容易将这些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小贤一定还是在怪他的,认为他为了将自己抓回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利用七郎,认为是自己的离开才令七郎遇险,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以此要他保证不再做出这样的事。 “你觉得我在胁迫你吗……用别人的性命胁迫你顺从我的心意?” 陡然,嘉斐眼中腾起灼热火光,却又立刻熄灭成灰。 甚至连自己也未曾察觉,他便用力钳住甄贤手臂恶狠狠地将人拉扯近前,死死盯着那双宛若平湖的眼睛,沉声再开口时,语声里的戾气已毫无意识地溢出来。 “我不会和你置气说什么‘既然如此,我放你走’之类的傻话。没错,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所以你要觉得我不择手段,觉得我是在胁迫你,都没所谓——” 但甄贤却再一次打断了他。 他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坦然却又坚定地看住了他的眼睛,又对他说了一遍:“我错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而后,竟反过来伸手将他抱住了。 这怀抱何其温暖,一如耳畔语声。 嘉斐心尖一颤,脑海蓦地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懵了。 然而嘉斐这一生都不曾知道过,那一刻的甄贤说出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更不是妥协,而是一个誓言。 当思绪终于冷静,甄贤便已想得清楚明白。 他明显察觉了嘉斐身上隐隐弥涨的戾气。 甄贤并不敢自诩重要,不敢以嘉斐利用幼弟与鞑靼人开战的缘由自居,但二殿下这无意识间流露的狠厉让他心惊不已。 他赫然发现,殿下稍稍有些变了。 甄贤记忆中的嘉斐,曾经是个温柔的人,不仅仅只对他一个人温柔而已。殿下从不曾苛待过任何一个好人,甚至飞禽走兽。 尝有一次,殿下带着他偷溜出去玩耍,在京城巷角看见一只甫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浑身癞疮又吐又泻,肮脏极了,一看便是得了重病快要死去的模样。但殿下立刻就抱起它带了回去,请来大夫悉心救助,任谁阻拦也没将它扔下。 那是一个发自本能的举动,没有半分犹豫,亦不是要做给谁看。 那些天里,他陪着殿下,看着殿下没日没夜亲自照料那只又脏又臭的小狗,甚至抱着它睡觉只为了安抚它仿佛噩梦般的抽搐,直到小狗终于奇迹般地好转过来。 那时他觉得这样的殿下简直温柔地令他眼眶湿润。 就是这份温柔,让他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只追随殿下一人。 仅仅文韬武略胸怀大志是不够的,一个守成天下的君主,当有一颗温柔的心才能仁爱四方。 可他眼睁睁看着这颗温柔的心一点点冷硬起来。 七年前的兄弟之争,是他年少无畏心中只有输赢,一时意气给殿下出了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的主意,本意并不想要谁的性命,却未想波诡云谲局势复杂,很多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再是他们能掌控的,最终导致了那样惨胜如败的结局。 他自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更是因为他不信,也不能信,他心目中温柔的殿下能够狠心逼死自己的亲手足。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同样追问过,然后和殿下大吵了一架,在殿下试图强按住他的时候慌不择路地逃了。 一晃七年,再重逢,他知道他错了。 他曾经无数次说服自己:他不该留在殿下身边,因为他会影响殿下的判断,会拖累殿下的名誉,甚至或有一天,他还可能成为被用来刺伤殿下的刀。 然而这一刻,当他终于面对面再次看清那双叫他牵挂不已的眼睛,看清那些于眼底隐隐沸腾的黑潮。他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错了。他不该那样扔下殿下一走了之的。 如今的殿下,比之七年以前,愈发像只行走在刀锋上的困兽,甚至不自知脚下鲜血淋漓。 殿下竟然做了这种设局开战的事,不仅以命相搏,更是以国相搏,如此豪赌,胜了才是魄力胆色,万一败了,必是天下浩劫。 可他们胜得如此艰难惊险,如今想来,全是后怕。 兵行险招,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甄贤不知他怯懦逃离的这七年中,殿下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导致今日这般不计后果的激烈,就似宝剑开刃,可以杀敌,亦可自损。他只恨自己这七年不曾守在殿下身边,不曾与殿下排忧解难分担苦痛,不曾在殿下行差踏错时将之紧紧拽住。 他曾经那样害怕,害怕他与殿下之间这微妙的维系终会成为彼此的毁灭。但同样的错,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再犯。 若有血,甄贤不畏惧流,若有罪,甄贤不介意扛,但他不能让殿下被阴霾泥淖困住。他想看见他自幼憧憬的那个人耀眼依旧壮志得酬。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所有曾纠结辗转的愁思心病,全在这一刻付之一炬,再没有犹疑困惑,再没有动摇退缩,唯有平静宁和。 甄贤环手抱住嘉斐,低头将前额抵在嘉斐鬓角,轻柔且坚定。 这动作如此亲昵,饱含太多不予言表的情愫。 湿润的吐息那样近,随着体温一起灼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怦然不已的心跳声。 嘉斐懵了半晌,略侧脸颔首,试探地低低唤了一声:“小贤?” 拣尽寒枝[古风]_32 甄贤立刻抬眼迎上了他,再没有躲闪。 嘉斐心尖一颤,只觉被这目光望得脊背酥麻,如有电火流走,待回过神来,已再也压抑不住。 大约是在关外久了,日晒雨淋,又缺食少水,甄贤的嘴唇略有些干燥,带着开裂翘起的细小倒刺,远称不上柔软甜美。 但嘉斐甘之如饴。 他衔住那魂牵梦萦的唇瓣,怎么舔舐吮吸也不够,又贪恋地撬开紧闭贝齿,将舌头探进去搅缠。 他能感觉到怀抱中的人在明显地发抖。 甄贤双眼闭成一线,紧张得就像一只被掐住后颈的狸猫,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掌控着,甚至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原本环在他腰间的双手也毫无自觉地攥起成两个硬邦邦的拳头。 这模样,与其说是与心悦之人纵情相拥,不如说是要上刑场才更贴切。 嘉斐稍稍拉开些许距离,盯住这样的甄贤看了一会儿,心尖一阵微痛,苦笑已染上唇角。 “小贤……你跟我过来。” 他附在甄贤耳边,低语一句,便将人往卧榻前牵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忙垂下头去,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 嘉斐牵着甄贤在卧榻上坐下,放下床帐,将外间微明光线仔细遮掩。 视线昏暗朦胧下来,唯余二人相对,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嘉斐轻柔将甄贤整齐束起的发髻放下,乌黑长发顿时散落在肩头,愈发衬得那些由耳后蔓延过颈项的霞红清晰可见。 甄贤一直垂着眼,静静由着嘉斐将他衣衫一层层褪下,如同剥笋。而后嘉斐扯开了他下裳系带。甄贤终于慌张抓住将要滑落的腰缘,轻呼一声:“殿下……”立刻又咬住了嘴唇。 但事已至此,哪还容得羞赧。 嘉斐倾身凑近前去,在甄贤唇上浅浅舔吻一下,抓起他双手,引着他将自己衣裳也尽数除去,而后,伸手隔着里绔轻拢慢捻。 几乎同时,甄贤便闭眼别开了脸,愈发死死咬住嘴唇。 丝绸微凉柔滑的触感和着掌心愈来愈明晰的滚烫,令嘉斐忍不住低喘一声。 眼前的小贤在他的摆弄之下浑身上下只余一条蚕丝小绔,却比不着寸缕更诱人百倍。这是他渴求已久,妄想已久,却从不曾亲眼见到,从不曾得到的。如今终于就在眼前,在他掌中,如斯横陈,任君采撷,如何不叫他血脉喷张。 可是小贤却依旧闭着眼,仿佛仍固执地不肯看他。 嘉斐太了解甄贤。劝解是没有用的。若非小贤自己放下、敞开,这倔强的人或许这辈子也不会肯睁开眼。 但嘉斐再不会放手了。他自信总有办法让小贤睁开眼,看清楚这一刻,承认这一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甄贤,不放过紧蹙眉眼间一丝一毫的变化,还有那具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手上忙个不停,沿着美好曲线来回搓揉抚摸,时轻时重,不紧不慢。 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不断扩散的潮红,激烈起伏的胸膛,明明隐忍却仍克制不住款摆的腰肢……一切都那么符合期待,执念成真,熨帖又真实,叫他一阵阵按捺不住地激动。 尤其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每一点由细微到巨大的改变,都是他的杰作。他就像个俯瞰江山的王者,仔仔细细观赏着自己的丰功伟绩般,还偏要变着法儿逗引撩拨,尽在掌握。 直到甄贤忽然“啊”得一声弓起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殿下!” 那双紧紧闭起的眼果然在这一刻霍得睁开来,水光粼粼地望向他,满是无法倾诉的哀求,还有濒临决堤无从抵抗的慌乱与羞耻。 如斯眼神令嘉斐兴奋地连气息都粗重起来,像只终于逮到猎物的野兽,怎还可能让这到嘴的美餐飞走?他当即一把捏住甄贤下巴,迫使那人再也无法扭脸逃开,手上非但不停反而愈发热烈。 没两下,就听甄贤又哑着嗓子急促唤了一声:“殿下……!”便在他眼前脱力而出。 柔软绸料被浸透了,留下无法忽视的触感与痕迹。 甄贤羞得浑身发抖,拼命用手捂着那才得放纵的去处,难堪得别开眼躲避嘉斐的视线。 太羞耻了。他刚刚竟然在殿下面前失控露出如此羞于人见的姿态。就像是那些深埋心底压抑多年的情愫终于彻底藏不住了,全在那一刻喷涌出来,叫他惊惶不已。 心里乱成一片,情难自禁,情何以堪。 甄贤有些无所适从。 他知道殿下对他是怎样的心思,亦知道他自己对殿下是怎样的心思,既已决定留在殿下身边,这事便是迟早的。 他并不是在抗拒殿下。 事到如今,甄贤觉得他自己也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在抗拒什么。如有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其中,惊惧随着寒冷弥涨,钻心刺骨。 大抵下定决心与真正去做还是不同的。 除却巴图猛克曾经带给他的那些不堪回首之外,甄贤从没有过这种体验。那些所谓销魂蚀骨被翻红浪的纠缠,他只在少时偷翻的闲书里瞧见过,却又是自幼庭训所不容的外道。是为淫邪。 直到此刻以前,甄贤不知那些书中所述都能如此真切,不知这种泉水般汩汩上涌的欢愉真能叫人如此喜悦,又如此折磨。 然而殿下是不一样的。殿下不会让他感到痛苦,更不会令他觉得屈辱。甚至,每一次亲吻,拥抱,哪怕仅仅是一只温柔的手,也能叫让他喜不自禁丢盔卸甲。 甄贤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他更怕他会就此沉沦,怕这种沉沦会将两人拖下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太怕因为他做错的决定再一次害了殿下。 他毫无意识地紧紧咬着唇,直咬得流出血来都未觉察唇齿间腥烈。 但嘉斐将他整个拥进怀里。 “小贤?你要我停下么?” 他把他滑落阴霾的思绪拽回来,静静望进他眼底,望进他心里。 想要,却又不想要。 甄贤堪堪回望住他的殿下,无法作答。 拣尽寒枝[古风]_33 他良久无言,似有天人交战。 嘉斐却又低头亲吻他。 “别想了……”他细细密密地吻他,由额前发梢,到眉眼唇角,舔去他唇上血渍,轻柔在他耳边呢喃,“你只要想着我,记住我,就可以了。我想让你记住我。” 甄贤睫羽微颤,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能感觉到殿下的手,那只曾与他一同握笔执剑的手正火热地贴着他,解除他唯一的封禁,摩挲而下,撩拨般缓慢掠过那些柔软,却不容抗拒地探去那曾让他痛苦不堪的地方。 被侵入的触感依旧令他不由自主浑身紧绷,僵硬得止不住战抖。 “殿下!”他忽然又叫了一声,下意识抓住嘉斐手臂,似想阻拦什么,却也只是那样紧紧抓住了。 嘉斐眸色一暗,愈发收紧手臂,按住他的脑袋不容分说再次吻了他,百般厮磨,抵死缠绵。他便也只能顺从了这坚决。他原本也不知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可顽抗。 破城之剑昂然将两人相连,紧密到再无间隙的那个瞬间,甄贤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如同释放。 他在喘息间扭头浅浅咬住了乱揉在一旁的衣角,却遮不住嗓间溢出的低吟。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16章 十六、止杀(1) 两相情浓,一边是思慕已久,一边是云雨初尝,彼此都贪恋得忘乎所以,直到门外有人声闹起来还撒不开手。 甄贤被嘉斐抱着,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人叫叫嚷嚷,似是语声焦急,茫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惊醒过来。 早已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如此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何况还是在这大战方歇的边城。 甄贤顿时一阵窘迫,下意识就起身去拽那些凌乱散落的衣物。 嘉斐却一把将他抱回来,又按在身下反复亲昵许久,直到被他推得急了,才不情不愿地直起半身。 “你歇着,不用你管。”嘉斐俯身又在甄贤眉上浅吻一下,才下地穿起衣衫。 甄贤侧卧在榻上,看着眼前的嘉斐手脚麻利得自己穿戴齐整,想起当年二殿下离开侍人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穿衣梳头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来。 他笑得突然。嘉斐不明就里,扭头回来看他,正对上他视线,忍不住心痒地又凑近前抓住他好一番厮磨纠缠,直到气息将尽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替他仔细掩好了围帐,理一理衣袖出门去。 才拉开门,就被门外那正扯着嗓子又蹦又跳的主撞了个满怀。 靖王殿下皱眉单手一挡,直接从后头拎起那根尚且白嫩细幼的脖子,抓猫崽儿一样将人提住,低沉唤了一声:“七郎。” 嘉绶原本还闹腾,冷不防被兄长这么揪住了,顿时吓得耳朵都贴在脑袋上,连忙缩着脖子应声:“二哥……”没安分半会儿,又忍不住四下张望,追问:“甄先生呢?” 嘉斐哪里有耐心与幼弟解释状况,根本不理他这一茬,就冷着脸反问:“你有何事?为何喧哗?”他与甄贤好容易重逢,终于得了这一息温存,正是没个够的时候,偏偏被这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搅闹起来,心下不痛快得很,口气难免不善。 嘉绶虽然心浅,但也看得出二哥这是生他气呢。二哥平常就不爱与什么皇亲国戚走动,对他们这些兄弟姊妹虽不凶狠却也并不亲厚,哪像三哥、六哥他们,常带着他一起玩耍。除了四哥以外,嘉绶还从未听说有谁能与二哥亲近的,倒是关于二哥的“坏话”打记事起已听了一箩筐。嘉绶原本就有些怕这个比他年长许多的二皇兄,如今受了训斥,愈发畏缩了,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挤出句完整话来。 “他们把苏哥八剌关起来了……” 嘉斐闻言眸色微微一动。 那个跟着小贤和七郎一起从北边过来的鞑靼小公主如今可真是个麻烦的存在。 按理说,这姑娘也算是于小贤和七郎有恩,他不应该薄待。可两国交恶多年,积怨冲天,这么个鞑靼人的别吉突然跑来了圣朝的边镇,将士们哪可能心平气和以待?又何况苏哥八剌毕竟身份特殊。巴图猛克今番被揍了回去,多半会派遣使者前来议和,到那时,少不了又要拿他这个胞妹做文章。怎么说,都是尴尬。 除非,能将她留作己用。 嘉斐不由看了看自己那个尚且一脸天真的幼弟,又侧目瞥了一眼守在门前的童前。 童前也正心虚不已,生怕王爷要嫌他办事不干不净留下恁多麻烦,如今被这么一瞥,立时连冷汗都出来了,忙将嘉绶请到一边哄得跟哀求一般,“七殿下,您行行好,先回去吧,这事儿王爷自有计较,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当。” 他心里焦躁,唯恐这小皇子要没完没了得闹腾起来,反而忘了他其实并不该替靖王殿下说出这样的话,更不该许下这种承诺,还是当着王驾本尊的面。 话音未落,就听嘉斐不轻不重清了一下嗓子。 童前猛一个激灵,耳朵尖都竖起来。 嘉绶却浑然不觉,依旧叽哩哇啦说个不停,无非抱怨那些边军对苏哥八剌粗暴不公。 直到嘉斐在他肩头按了一下。 “七郎你先回去。” 他说得低沉,不容置喙。 嘉绶愣了一瞬,不明白他这是拒绝或是别的什么意思,不由皱眉嘟嘴又嚷了一声:“二哥!” “先回去。”嘉斐皱眉重复一遍,也不与幼弟多说,便叫童前把七殿下好生送回去。 童前得此令,揣摩王爷暂且没有责罚他的意思,松了一大口气,忙不迭拎起嘉绶就走。 只有嘉绶一个还在又踢又闹百般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嘉斐看着童前把嘉绶拎远了,吩咐守在门前的护卫和侍婢不得搅扰了甄公子休息——更不能让甄公子出这道门,便只身去了议事堂。 如今这个鞑靼小公主是决计不可能放走了。 当然也不好这么关着。传扬出去,堂堂□□上国的风度颜面何存。 行伍之中多有粗人,意气用事不管这些道理可以理解,但四位总兵大人皆是镇边大员,也如此行事便也些蹊跷。 拣尽寒枝[古风]_34 除非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们突然乱了阵脚。而有这等分量,又与那鞑靼小公主有关的,多半还是巴图猛克。 嘉斐一路思忖着到了议事堂,果然见薛、刘、李、白四位总兵全在,正挤成一团不知嘀咕些什么,似乎还有所争执。 “四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嘉斐也不客气,抬脚跨过门槛,直接问了一声。 一声问,吓得堂上四人都跟被烧着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齐刷刷回身抬头瞪住已走到面前的靖王殿下。 “王……王爷。”四人之中,还是宣府刘荣最为圆滑,赶紧带头躬身行了个礼,嗓音里的干涩却还是把他心中紧张卖了个透。 另两位总兵也忙跟着抱拳施礼,唯剩下白皓仁一个还干瞪着眼大张着嘴直勾勾愣在原地。 白总兵是真吓坏了。 这一仗打得艰苦卓绝峰回路转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已无数次让白皓仁产生了“玩完儿了,没活路了,兄弟们今儿就为国捐躯在这里了”的想法不提,最叫白总兵害怕的却是甄贤。 四镇总兵里不独白皓仁一个听说过当年的“甄家小郎,金殿探花”,却只有白皓仁一个知道七年前甄贤就已到了朔州,还给他做了三年军师。 非但如此,他还让鞑子把这军师掳走了。 而今桩桩件件连在一起,白皓仁才赫然明白那天半夜里嘉斐把他从床上揪下地说得每一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靖王殿下是冲着军师来的。 救七殿下不假,震慑鞑虏靖绥边关不假,但靖王殿下这心深里头为的一定是甄贤。 尤其这军师人刚回来吧,就直接和靖王殿下睡到一间屋子里去了。不仅睡了,还睡了整整一宿,外加一个上午。 这位靖王殿下是什么人?以皇子亲王之尊孤身北上守国门,听说自从王驾到了这边关军中,无一日不勤勉,冲锋陷阵,事必躬亲,真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他们这些从戎多年的老兵都要自愧不如。 偏偏就今儿上午,王爷关门在屋里没出来。 至于王爷到底在屋里干什么,就不用说了,反正军师也在那屋里,估计到现在也还没能出来。 为一人举兵与一国交战,这种打小只在戏里听过的事忽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而且自己好像还毫无自觉地犯了天大的忌讳。白皓仁这心里已然泪流成河。 旁人只道靖王殿下打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大胜仗,再不敢多加怀疑,皆是敬服得五体投地。只有白总兵吓得筛糠一样胆子都要破了,满脑子都在琢磨王爷说不准啥时候就得弄死他。毕竟他可是把甄公子从王爷身边拐走了,不仅拐走了,还弄丢了……就算当年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这位王爷想弄死他、能弄死他的理由也太多了。 白皓仁脸色发青汗如雨下,怔怔瞪着嘉斐老半晌,直到被身旁的刘荣狠狠撞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却干脆一个没站稳,“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嘉斐脚边。 气氛遽尔微妙。 嘉斐低头看了眼五体投地的白皓仁,微微一笑,“白总兵若是对小王有什么意见大可直言无妨,何必总如此折煞小王呢。” 白皓仁一听这话,愈发慌乱得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心焦道:我怕你对我有意见都来不及哪还敢对你有意见……他心惊肉跳,脑子里早已熬了一锅浆糊,想也没想嘴上已先喊出来:“王爷,卑职……卑职罪该万死!王爷宽宏!王爷恕罪!” 他指的自然是甄贤的事。 但另外三位总兵却是不知道的。 原本无知无觉把七皇子弄丢给了鞑子这事已让他们颇为心虚气短,又及他们镇守边关多年虽说也不算丧权辱国,毕竟与鞑靼人对抗得辛苦,好不容易打了这扬眉吐气的一仗,却也心知肚明这一仗其实是头回上战场的靖王殿下打赢的,怎不叫他们脸上无光?外加今日大早还出了一件大事,而这大事——碍着靖王殿下偏巧就今日起迟,他们四个在这议事堂上琢磨来犹豫去,生怕搅扰了王爷难得的“兴致”,就没敢去报……玩忽职守在前,无能胜任在后,正是满心忐忑战战兢兢的时候,又撞上这么一出“瞒报国事,延误军机”,几位总兵正各个心里敲着小鼓,那受得起白皓仁突然这么带头一跪的惊吓…… 尤其是刘荣。 刘总兵几日前才被嘉斐拿孙武练兵训诫了一番,原本就提心吊胆,如今被白皓仁一激,还以为老白这是打算甩了兄弟们抢先表诚心好求个宽大处置,赶紧跟着一起跪下也口呼“有罪”。 眨眼四镇总兵已跪了两个,另两个顿时也站不住了,膝盖头发软似的也一起跪下来,都跟着“罪该万死”起来。 虽然心里也并不真觉得自己有多么该死,但既然大家都跪下了,先跟着跪了总是没错的。 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 嘉斐看着这四个稀里糊涂跪了一地的边疆大员,简直啼笑皆非。 嘉斐其实是清楚的。四位总兵谁也没错,不过是着了他的算计罢了。就连白皓仁,也着实不能怨怪。 他倒不是完全不介意白皓仁当年甩手把小贤扔给鞑靼人不管了的事。但靖王殿下心里明镜似的,真要追究起责任,头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便是他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介意区区一个不知无罪的白皓仁? 他让这四个倒霉蛋先起身说话。 然而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起。 父皇命下的这四镇总兵怎么一个比一个死脑筋?难怪边关连年苦战,被那鞑靼小王子耍得晕头转向。 嘉斐真真被气得要笑了,反而恶劣起来,生出作弄之心,干脆往上座一靠,问他们:“那你们且说说,你们到底何罪之有?” 一听这话,白皓仁的脑袋立刻埋得更低了。 打从薛刘李三位跟着自己跪下,白皓仁就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但他总不能当众把事儿捅穿了罢?让三位已经自跳进坑里的同僚情何以堪?何况当年那些事靖王殿下也不能让他说啊……事已至此,唯有装死。白总兵心一横牙一咬,就差没把脸摁到地板下头去。 另三位等了半天,见这领头跪下的已彻底摆出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各自在心里把老白这个不仗义的翻来覆去大骂了百八十遍,只好推推搡搡让最伶俐的刘荣出面代言。 刘荣险些当场哭晕在地。从前他只听说陛下的次子靖王殿下是个“厉害”的角色,万万没想到,这王爷怎么能这么不给人活路?好歹他们四个也是镇守边关的主将,已经这么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呼有罪求王爷开恩了,这位王爷就不能大恩大德地放过他们得了吗?竟然还要问他们“何罪之有”……难道他还能当众说出“我们见王爷您和甄公子久别重逢难舍难分所以就没好意思去敲门”这种话吗?就算他敢说,难道王爷真能想听啊? 可怜伶俐油滑如刘总兵,竟也绞尽脑汁纠结半晌,才吞吞吐吐扯出这么一句:“我……我们……没保护好七殿下,让殿下吃苦受惊……了……” “哦。”嘉斐故意挑眉,忍笑摆手,“七弟不是已经好好地回来了么,这事不提也罢啦。” 这话说得……跟他们小题大做白跪了一地似的…… 刘荣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一样,知道王爷这是逼着他自己往老虎嘴里钻,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哭丧着脸道:“王爷……真不是我们诚心瞒报大事,只是这……这不是见王爷操劳多日,难得好生歇上一日——” 嘉斐终于等着他把这话吐出来,到底笑出了声,笑罢神色一敛,沉声问:“是巴图猛克派了使节来投书吧。这小王子提了什么刁钻的议和条件,把你们吓成这样?” 巴图猛克其人,嘉斐特意详查仔细斟酌过,否则又如何敢冒然北上做下如此大手笔。 这小王子生性狂傲眼高于顶,纵然战败,也绝不会甘心就这么夹着尾巴狼狈逃走,势必要设法找回些颜面。又及此人对汉人虽凶狠鄙薄,对自己的族人却是极重情义的,也正是因此,巴图猛克才能以少年之资便万众归心统御草原。 无论作为国主,还是作为兄长,巴图猛克都不会扔下他那个胞妹不闻不问。 拣尽寒枝[古风]_35 巴图猛克必不会在休战这件事上便宜了他,这一点嘉斐早有准备。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四位总兵大人的反应。 都是镇守边关沙场多年的军人,虽受制于兵力和局势,被那小王子欺压了多年,却也一直在咬牙坚守,铁骨尚在,信义不负,按理说见过大世面,对这数年来交锋不断的对手也都该有所了解,何至于自乱方寸? 当时的嘉斐丝毫也未觉得这四张苦不堪言的脸至少有一多半是被他自己吓出来的。 他自幼便经历坎坷与众不同,大风大浪大起大落,死局生门也都闯过,这世间许多事都已不能再入他的眼他的心,是以比之寻常人才多出许多天塌不惊的沉着胆魄。 但也有不好。 如同常人往往不懂他,他也常会忽视人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喜,怒,哀,乐,人之所欲,于靖王殿下而言更像是堆叠眼前的一摞摞筹码,是可以称量的算计。 然而,当算计渐渐脱轨,他是容易越界的。而这界线一旦打破了,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人,更伤己。 这正是甄贤最为担忧的所在。 英雄与枭雄常一线之隔,明君与暴君常集于一身。 此时此刻的嘉斐就像一条踩在黑白界限上的蛟,不经意便要忘了苍生弱小根本经不起他随意踩下的一爪,一念可成真龙,一念亦可成妖邪。 只是这一切,那时年方廿六正藏锋日久耀眼出鞘的靖王殿下自己,根本浑然无觉。 嘉斐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四位总兵,问他们:“怎么都不说话?” 四位总兵谁也不肯做这出头椽子,推来推去,最终将一卷羊皮信送到他的手里。 信是一名鞑靼弓箭手绑在箭上射上城头的,上头用蒙汉两族文字写着,要靖王殿下本人亲自出城与大元可汗面议和谈事宜,但不许带兵马,以示诚意。 巴图猛克根本没有派遣使节前来向圣朝送上请和书,而是下了一封新的战书。 难怪四位总兵都十分紧张,还不由分说先羁押了苏哥八剌。 嘉斐把这信看完,静了半晌,忽而笑出声来。 他原以为这小王子了不起摆起姿态玩弄些许文字游戏,责难圣朝掳走了苏哥八剌别吉,再讨要些粮食、牲口、钱财、女人,甚至要一个圣朝的公主。 他本已说服了自己,大局优先,国事为重,他可以放下他那些私心里的恩怨纠结和巴图猛克和谈,甚至可以部分接受巴图猛克提出的条件。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些东西巴图猛克统统都不要。 巴图猛克要的竟然是与他亲自对面一战。 应州这一仗,是巴图猛克小觑了圣朝,小觑了他嘉斐,而这一回,真真是他小觑了巴图猛克。 这小王子还没有服输。 既然没有服输,就不会老实退走,不会安于在关外好好牧马放羊不再来犯,他所寄望的震慑鞑虏靖绥边关就会变成一句空谈。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 九十九步都已走完了,他更不能在这最后关头打退堂鼓。 嘉斐眸色渐渐沉下来。 “给我备马。要十个敢死的骑手。除此以外,所有人照原定部署坚守边堡,不许擅自出击。” 他站起身,一边如是交待,一边就往外走。 四位总兵闻言皆是一愣。 刘荣最先跳起来,小步急趋追上去就想将人拦住。 “王爷!去不得呀!这是鞑子的激将法!” 然而嘉斐只侧目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吓得刘荣怯怯缩回了手,愣在原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靖王殿下的眼睛里有杀气。笑着的,浓黑如鬼魅的杀气。 刘荣面如死灰地回过头,看向同样愣在原地的同僚们,却见依旧呆磕磕在他身后的只余两人。那恨不得把脸压扁在地上的白皓仁已没了踪影,早不知何时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白总兵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若靖王殿下真要杀他,能救他命的,大概只有军师了。 可如今要军师还愿意救他,他恐怕得下点功夫。毕竟当年他把人扔给鞑子就不管了这事军师究竟有没有记恨他还不好说。除非他能先给军师点好处哄着军师消了气,怎么说军师人还是挺好的。白皓仁打心底这么觉着。 于是嘉斐前脚要去应巴图猛克的战,白总兵立刻偷空转身开溜去找甄贤去了。 白总兵心里是这么盘算的: 靖王殿下要去跟小王子打架,这事儿一定不乐意让军师知道。但这是鞑子使的激将法呀,军师知道了保准得拦着王爷不许去,万一没拦住,那必须得想办法把王爷救回来吧。所以他得赶紧把这事儿告诉军师知道。一来,他要帮军师救了王爷这一回,就算王爷不念他的好,军师总是会念的;二来,这事也着实耽搁不得,耽搁了这靖王殿下没救回来怎么办? 白皓仁觉得自己这主意特别正,一路小跑就到了甄贤那间营房外,起初还想吓唬吓唬嘉斐留在门口的护卫和婢女蒙他们让路,被一眼识破以后便在门口大喊大叫起来。 而甄贤正在屋里看书。 嘉斐走了以后,甄贤也没法当真继续在床上懒着,便起身收拾好仪容,在桌前坐下来。 手边只有那本已翻得烂熟的《柴扉小札》。 甄贤随意翻看着,毫无意识地将书页上被揉出的折痕压了又压,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方才他终于与殿下坦诚相拥,殿下待他温柔至极,与巴图猛克曾令他感到的那些恐惧和痛苦截然不同。 这么比较是不合适的,甄贤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没法不在此时想起巴图猛克。不是因为这位鞑靼小王子有多么叫他刻骨民心难以忘怀,而是因为他深知这一仗还远没有打完。 他了解巴图猛克,而他更了解嘉斐。 以巴图猛克的性子,断然不可能轻易服软退却。尤其这应州之战,他们胜得如此侥幸又艰难。 拣尽寒枝[古风]_36 甄贤暗自在心里算过,从逐虎堡初次交锋算起,他们一共与鞑靼人拉锯了五天。这五天里,殿下层层递进不断派兵增援上来,打得是个巧劲,制造出了此役圣朝兵马充足人数众多的假相,外加王驾亲征鼓舞了士气,使得边军将士各个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才让巴图猛克心生忌惮仓惶退去。 但假相毕竟是假相。 殿下此时能够调度的兵马至多不能超过五万,且这五万众之中,至少还有两万是暗中从居庸关借来的,绝不可能在前线久驻。 一旦巴图猛克冷静下来,察觉了这其中的奥妙,再重整大军卷土重来,形势恐怕不容乐观。 又及,他知道殿下心里有火。 虽然殿下在他面前并未表露过一丝不满,但他看得出,殿下只是在克制情绪罢了。 较之能得宣泄的愤恨,隐忍不发的怒意才更为可怕,愈是掩藏得完美,愈是深不可测。 倘若巴图猛克能够好好请和,殿下或许还可以强压这心火与之一谈,可万一那小王子这时候又回头来撩上那么一爪,此事恐怕便难善了了。 甄贤实在担心得很,深怕嘉斐又会做出什么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事。 之前门外喧哗,他隐隐约约听见是七皇子的声音,说苏哥八剌突然被关押了起来。 照理是不该出这种事的,除非有什么变故叫四位总兵大人如临大敌乱了方寸。 甄贤思虑重重,实在很想去找嘉斐问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偏生门口的侍婢和护卫说什么都不让他出去,只得焦灼不安地翻着书等在屋里。 等了许久,也不见靖王殿下回来,反倒是门外又闹将起来。 打从白皓仁那颇具特质的大嗓门嚷出第一声,甄贤便明白了,果然不幸被他猜中,巴图猛克到底没能如愿请和。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立刻去见殿下。他得想法子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甄贤当即拉开门,一眼看见还正和护卫们拉拉扯扯的白皓仁。 白总兵也立刻瞧见了甄贤,激动得不行,伸着脑袋连连挥手,嘴里嚷着:“军师!” 甄贤对守在门前的护卫说请白总兵进来说话。 护卫们一脸为难,“甄公子,靖王殿下交待过不许搅扰了公子休息。” 甄贤道:“他那么大嗓门在外头嚷个没完我也没法休息,还惹人瞩目。” 这倒是一句实话。 护卫们无法,便放了白皓仁进屋。 白总兵气都顾不上多喘一口,连珠炮似的就把自己那满脑子的小琢磨都倒出来,末了一把抓住甄贤的袖子,哀道:“军师,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甄贤安静听完,把袖子拽回来,眉头紧锁。 有许多时候,甄贤其实并不想把什么事都猜得那么透。因为猜透了,就要担惊受怕。 巴图猛克下了这样一封“战书”,其实并不是白皓仁他们所认为的激将法,而是在试探,要看靖王殿下的实力和胆气究竟有多少。倘若殿下不应战,便是露了怯,如此一来,巴图猛克不但不会退去,反而必会再次重兵压境,掀起连绵战火。 是以,殿下此去与巴图猛克对面交锋,也并不全是置气,更多是不能让巴图猛克看穿了圣朝四镇兵力不足不堪久战的实情,所以不得不去。 但仅仅如此,怕还是不足够的。 甄贤并不觉得嘉斐有可能输给巴图猛克。但那小王子真是头狼一样的草原之王,一旦咬上了猎物除非生死攸关否则绝不会轻易松口。但凡巴图猛克心中还有一丝怀疑都不会甘心败退,更不会安于从此不再南下侵略。 他要助殿下破此危局,只有一招可使,就是要巴图猛克后院起火自顾不暇。 他被巴图猛克困在草原四年之久,对巴图猛克身边那些明争暗斗的角逐早已看得清楚明白。瓦剌亲王并不是甘心向这位年轻气盛的小王子臣服的,不过是迫于巴图猛克势大,想要先保存实力,伺机而动,之所以嫁女联姻也是因此。巴图猛克与瓦剌彼此都是互相利用,并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而今巴图猛克亲自领了五万精锐南下,他在草原的牙庭正是空虚,假如此时挑拨瓦剌举起反旗,正是围魏救赵的好计,巴图猛克就不得不回头去平息与瓦剌之间的内讧,往后数年,乃至十数年都未必再有精力和胆量南侵。 虽然这么做,多少有违道义。有战乱,必有死伤,最终殃及的,都是无辜百姓,要么是鞑靼人,要么是汉人,无能幸免。 可若他此时耽于仁柔举棋不定,引至更大范围的战乱,也并不能让两国百姓免于灾祸,反而可能是愈发惨烈的生灵涂炭。 甄贤默然良久,不由长叹。 白皓仁见他半晌不吭声,举着巴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地喊:“军师?” 甄贤转身,蹙眉望住窗外的远方,“请白总兵速去请七殿下王驾和童都尉前来罢,甄贤有要事必须得与他们商议。” “啊?”白皓仁眨眨眼,满脸不明白,“军师,你还要议什么呀?门口那几个人不让你出去没事,咱俩换换衣裳,你扮成我,骗骗他们就出去了。” 白皓仁说得轻松自得。甄贤险些两眼一黑,不由撑住额头。 这白总兵大约当靖王殿下留在门口的人都是瞎子傻子,那么近得距离,随便换身衣裳就真能蒙混过去。 倘若真让他这么蒙混过去了,便是渎职,回头王爷一怒,谁也跑不了。这几个婢女和护卫心里知道厉害,势必瞪大了眼在门口盯着,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逃得过。 唯今能把他放出去的,就只有七皇子。 所幸靖王殿下只带了童前一个王府亲信北上,留在门前这些人都是在应州向李总兵府上借的。这些下人得罪不起靖王殿下,也得罪不起七皇子,更不存在向谁效忠选谁站边的问题,只有唯命是从求个平安交差的份。倘若有七皇子出面担了这事,靖王殿下是不能也不会跟这么几个下人计较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白皓仁这个木鱼脑袋偏生不明白。 “白大人你先别问了,快去把七皇子和童都尉请过来吧!”甄贤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把白皓仁往屋外推。 白皓仁满头雾水地被他强行推出门去,只得依言去请嘉绶和童前。 嘉绶还正蹲在关押苏哥八剌的那间屋外生气,不依不饶地蹬腿挠爪想闯进屋去,根本没心思听白总兵说的都是些什么。倒是童前活络又警醒,只听得开篇便知晓厉害,忙连哄带拐把嘉绶一起弄去见甄贤。 进门时,甄贤已写好一封书信,也不多言,直接递给童前,叫他务必在三日以内设法送到瓦剌亲王手中。 经应州一役,童前已对甄贤信服不已,听了吩咐也不多问,拿了书信径直就走,留下白皓仁和嘉绶满头雾水。 嘉绶大半颗心都记挂着解救苏哥八剌,听说二哥去见那鞑靼小王子了,虽然焦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追着甄贤问怎么办。 甄贤也顾不得与他多加解释,只叮嘱他留在应州,敦促四位总兵严格依照靖王部署行事,还说只要如此,待嘉斐回来,苏哥八剌自然脱困。 嘉斐听了这话,心里欢喜雀跃得不得了,点头如捣蒜满口应承。 拣尽寒枝[古风]_37 甄贤又问白皓仁巴图猛克来书与嘉斐约见何处。 白皓仁冥思苦想了半晌,支支吾吾颠来倒去说了三四个地名,才终于确定那地方是叫屠狼堡。 甄贤闻之再无二话,当即就往外走。 “军师,军师,你……干嘛去啊?”白皓仁忙不迭跟上去。 “去接靖王殿下回来。” 甄贤神色清冷,足下一步也不停。 白皓仁却还有些发懵,又跟出几百步去,到马厩,狐疑追问:“……带多少人去?” 甄贤一手牵了马缰,扭头无奈看了依依不舍死不开窍的白总兵一眼。 “我一个人。” 第17章 十六、止杀(2) 和圣朝边疆上大大小小失守的军堡一样,屠狼堡也是在连年与蒙人交锋中失守废弃的阵地之一。因为地理位置独特,邻近应州城,反而成了鞑子时常光顾的据点。反倒是圣朝守军,已有两年之余未曾到达这里。配合这座军堡的名字,多少有些尴尬。 巴图猛克之所以将会面地点选在此处,除了想在地势上占个便宜之外,显然还有嘲讽之意。嘉斐心知肚明。 但他不打算与那小王子置气争强。 逞一时之快容易,守天下平安却难于登天。他自然不能受巴图猛克这种激将。无论作为皇子亲王,或是一军统帅,他首先要保,也不得不保的,都不是他一人荣辱,而是一国之门。 到屠狼堡前要淌过一条宽约三十余尺的河流。河水并不算深,亦不湍急,瞧在眼里却颇有些背水一战的萧瑟肃穆。也不知算是吉,还是凶。 嘉斐微微拧眉,静看河对岸单刀立马等在屠狼堡外的鞑靼小王子。 就在三百步开外的开阔坪地上,是严阵以待的鞑靼骑兵,狼旗云卷,黑压压一望不下数千人。连屠狼堡上也格外招摇地插着金帐家族的战旗,仿佛得意洋洋宣誓主权。 跟随嘉斐前来的十名骑手见此情景各个气得脸色青铁,有几个已忍不住咬牙切齿按住了腰间佩刀。 嘉斐扯起缰绳,催马一跃,将他们拦在原地,沉声下令:“你们在此候着。” “王爷……!”众骑手恨得牙痒,却也不敢违令,只得不甘心地瞪着眼。 嘉斐扬唇浅笑。 “无事。我带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这里。” 他将众骑手挨个扫视一圈,罢了扬鞭策马,向着河对岸的巴图猛克驰纵而去。 而巴图猛克也在静静打量嘉斐,一如俯伏头狼打量陌生的猎物。 抑或是威胁。 在此以前巴图猛克从未有过败绩,满脑子不可一世,只觉这天地生下来就该是他所有。即便是被甄贤骗了、逃走了的时候,也只是觉得面子挂不住,于是恼羞成怒。 但他从未有一刻惊惧不安过。直到他在应州输给了靖王嘉斐。 没错,应州一战是他巴图猛克真真的输了,无论如何怒骂南人狡诈,辩称自己一时大意轻敌,也都是他输了。 巴图猛克自打学会弯弓骑射,纵横草原十数年,从没有见识过能回头反咬他一口的猎物,更没有遇见过能迎头给他一拳的敌手。而今却是两个南人接连让他吃了这苦头。他最瞧不上眼的南人。甄贤和他心心念念的那位二皇子,靖王嘉斐。 巴图猛克几乎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南人中还有这样能打、敢打的人。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输了,由不得他不信不认。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恋恋不舍地追着一匹猎不着的鹿,却赫然发现前方早有只严阵以待的雄狮正眈眈盯着自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追猎不成反被猎。 平生头一回,巴图猛克尝到了被捕兽夹狠狠钳住腿骨的滋味。 他甚至当真产生了后退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退走,也不能就这么退走。 在他的身后,是他的万万子民。若他不能重振金帐家族的雄风带领他的草原勇士们再度南下夺回长城那一头那大片肥美丰饶的土地,他的追随者们就只能跟着他一起在苦寒草原上忍饥挨饿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一仗是他要打的,更是他不得不打的。倘若他就此败退,他就会失信于他的子民,会威严扫地,那些好不容易才被他征服麾下的部族头领又会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窜起来咬断他的喉管挑战他头狼的地位——头一号就是瓦剌。 所以他不能止步于此,不能就这样输给那个靖王嘉斐,就算今日他被拦住了去路,他也绝不能铩羽而退。 只因这一战,根本无关一时胜负,而是生死之决。 嘉斐坐下那匹高头大马耆甲雄健肩长腿壮,通体毛色如血,只在额前有一抹形如利刃的银色,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想不到南边也有这样好的马。人稀罕也就算了,竟然连马也这么稀罕。难怪甄贤眼巴巴地挂记着。 巴图猛克盯着嘉斐策马轻巧淌过河水,在心里颇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是挑眉裂开了嘴角,高昂起头。 “你就是那个靖王嘉斐?” 话甫一入耳,嘉斐却轻出一口气,笑了。 直至这一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嘉斐终于彻底确定,这位蒙古小王子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了不得的孩子,跟七年前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他又怎能输给七年前的自己? 嘉斐眉目含笑,拱手施施然一礼,软刀子便从形状完美的唇齿间吐出来:“殿下远游来我疆土,小王不及相迎疏于招待,实在失敬了。” 巴图猛克显然没什么心情虚以委蛇,也根本不会这些绵里藏针冷嘲热讽的,不耐烦地“哧”了一声,摆手瞪着嘉斐,“别扯你们汉人那套饶舌的麻烦事儿。我皇妹呢?” 果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拿苏哥八剌别吉这事扯上一扯的,真是毫无意外。 嘉斐眉间笑意渐渐扩大至微扬唇角,开口道:“数日前,你草原上的瓦剌亲王请了小王的幼弟前去做客。王女盛情款待,待我七弟多有情义,更亲自伴我七弟还来。七郎留王女小住游历乃是地主之谊,定会躬亲照料,事事周全,王子殿下大可不必萦怀,更不必相送至此啊。”竟是把当日甄贤那番话翻版又说了一遍,且比甄贤可气人得多了。 拣尽寒枝[古风]_38 庶几相似的言辞,配上庶几相似的笑容,落在巴图猛克这里,简直觉得那两人是串通好的,顿时气得鼻子都皱了。 他手已下意识抓住腰间弯刀,怒目欲裂地瞪着嘉斐,吼道:“你什么意思?” 这反应全在意料之内。嘉斐略一扬眉,故意露出张惊讶脸。 “王子殿下倒是把小王问糊涂了。小王素闻草原民风‘豪放’,有抢婚之俗。如今令妹既然跟着我七弟走了,王子殿下约小王相谈原来不是打算说一说王女与七郎的婚事么?”他说到此处刻意顿了一顿,看清楚巴图猛克那张越来越铁青的脸,才轻快笑道,“我朝承周天子大礼教化,虽然没有这种抢新娘的习惯,但我礼仪之邦行事尊理守礼,对邻邦风俗也还是有所‘尊重’的。若蒙王子殿下不弃,小王自当替七郎备齐六礼聘书,求娶令妹,绝不辜负王女痴心一片。” 巴图猛克几乎要吐出血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本以为嘉斐了不起也就奚落几句他大元的公主竟然跟人私奔南下云云,怎么也没想过嘉斐一开口就让他把妹妹嫁到南边去,还一脸已经生米熟饭的模样。 然而自古只有汉人公主和亲草原的,凭什么让他把妹妹嫁给懦弱的汉人? 这个汉人的二皇子,嘴里吐出来的字眼没有一个难听的,偏偏连在一起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骂他,句句气得他想放狗咬人。 “你要我把我的妹妹嫁给你的弟弟?我草原上有英雄男儿无数,你那个弟弟弱得跟鸡一样,有什么资格娶我皇妹?” 嘉斐倒是并没有什么欺负小孩的兴趣,见这小王子已被气得快要“哇哇”跳脚了,便笑吟吟轻叹一声,“那就要问王女自己为什么宁愿背离兄长远离故土也要跟着七郎南下了。”也不多说别的。 偏生就是这一句最戳中巴图猛克的痛处。 巴图猛克和苏哥八剌兄妹俩一母同胞,从小一处玩耍一同狩猎,感情一向很好。虽然巴图猛克嘴上常嫌弃苏哥八剌是个女娃,但对这个妹妹其实十分疼爱。而苏哥八剌也向来敬重他这个兄长。唯独这一回,苏哥八剌竟然为了几个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拗他。巴图猛克真真气得够呛,更难过。他也瞧出来了,虽然妹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无论神态或是言行都清楚明白得很。他的好皇妹这是看上了甄贤,所以才头也不回得跟着甄贤跑了。其实巴图猛克打心底也觉得,妹妹不愧是妹妹,一眼相中了他这个兄长看好的人。但她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就不要兄长了呢?!果然女人就是女人,长大了,看上了别的男人,胳膊肘就开始冲外拐了!何况甄贤虽然脑子好使毕竟生得文弱,而他巴图猛克也不想要甄贤做妹夫。 想到甄贤其人,巴图猛克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黏糊糊的烦躁。 更多的是不甘。 这些南边的家伙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烦人,无趣的令人厌恶,有趣的又养不熟,从以前就跟他抢人、抢国土,如今竟然还想抢他的亲妹子? 巴图猛克咬牙切齿盯着眼前的嘉斐,高傲嗤笑。 “好啊,我们蒙人没有你们那么多假惺惺的麻烦事,只知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苏哥儿那个丫头既然跟着你们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有另外一个人,可是有腾格里为证,在大草原万万子民的眼前被我巴图猛克抱进了黄金家族的大斡耳朵!你既然说尊重我草原风俗,不如先把这人还我?” 话音未落,嘉斐眼底的光华便不着痕迹的震了一下。 巴图猛克说的是小贤,嘉斐心里清楚。 虽然他也并未指望巴图猛克能在这一件事上有什么风度,但靖王殿下自己是没打算主动提及的,更没打算在这事上斤斤计较。 并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并不打算将小贤当作筹码。 他应约来此与巴图猛克会面这件事,不可能瞒住小贤,嘉斐是知道的。他还知道,依小贤的个性,一定不会枯坐屋中等着他回去。 但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嘉斐都没打算利用甄贤为棋子,更不可能拿甄贤去做什么交换。 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甄贤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逆鳞。 可这些连他自己都深埋心底不与外人所见的情愫,巴图猛克是绝不可能懂的。 这个鞑靼小王子之所以提起甄贤,并不是因为窥破了他的罩门,而只是单纯不爽想要占回点便宜罢了。 显然巴图猛克并没有懂。他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才会如此轻佻地提起甄贤,作为对嘉斐 “和亲”一说的还击。但嘉斐所给出的提议却并不是单纯地只为羞辱他们兄妹一番而已。 小王子到底还只是小王子。 嘉斐静静看着仍旧耀武扬威的巴图猛克,眉目深刻的脸庞上并未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唯有眼底光华后的暗影随着笑意渐渐扩散开来。 “王子殿下说的这个人现在何处?倘若他此刻还在殿下帐中,你我大概就不是在这儿相叙了吧。”他淡然扯起唇角,就好似正说起什么不相关的闲人,一点冰冷却在笑容里悄然上涨。 巴图猛克猛地怔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怒意的勃发,甚至是杀意。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就仿佛方才刹那间盛起的寒气全是他的错觉,是他自己心中莫名而生的胆怯。 如若这位靖王殿下不是真的被侮辱被挑衅也不会愤怒生气,那就是太会掩藏。 但再惯于掩藏气息的捕猎者也有曝露弱处的时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把情绪收放得如此恰到好处? 又及,杀机消弭,压迫犹在。 嘉斐在威胁他。 至少最后那一句话是一个毫不掩饰的威胁。巴图猛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但眼下坐拥重兵执掌生杀的难道不是身为草原王者的他——勃儿只斤巴图猛克才对吗? 即便是在草原上雄踞一方与他周旋对峙多年的瓦剌亲王,也未敢像这样对他放过狠话。为什么这个汉人,只带着区区十个骑兵,却竟敢看着他的眼睛威胁他? 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胆量? 巴图猛克惊讶地看着嘉斐,张嘴正欲再确定什么。忽然他的视线却被一抹飞驰而来的身影全数抓去。 而嘉斐也听见了,身后由远及近愈渐清晰的马蹄声。 就在那片蓝天下,血与汗浇灌的碧草黄沙之上,一人一骑,白衣白马,如天降下的谪仙祥云,纤尘不染,端方无暇,眨眼已至近前。 甄贤策马上阵,只来得及和嘉斐对视了一眼。 只这一眼,彼此已有灵犀。 他冲嘉斐略点了点头,转而看住巴图猛克,朗声喝问:“巴图猛克,你号称草原之王,当也是统领一方的人物,若不服输尽管再来战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约靖王殿下来此纠缠?” 他也不给巴图猛克辩白的机会,便接着冷道:“你不许靖王殿下率军前来,自己倒是背靠大军,你丢不丢人?难怪不止王女不要你这个兄长,就连你的未婚妻也扔下你回去找她的父亲瓦剌亲王了。” 这话可算是有些难听了。就算是那四年在草原上,甄贤没少骂过巴图猛克,却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他故意提起了牙巴忽都鲁和瓦剌亲王。 顿时,巴图猛克觉得自己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他没想过甄贤竟然会来,更没想到,甄贤一来,便这样狠狠戳他的痛处。 “甄贤!”他咬牙恨恨地唤了一声这名字,深深吐息一轮,才按下心头翻涌的躁郁,昂首哼道:“你用不着又拿话来激我。” 拣尽寒枝[古风]_39 甄贤却微微一笑。 “王子错了。甄贤不是来和王子说大话的。”他拽起缰绳,引着马儿往一旁稍让了两步,侧身又看了一眼嘉斐,“我是来接应靖王殿下,顺便拿回我圣朝屠狼堡的。” 这两人也不互相说话,只这么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双双一副心领神会模样,简直似眉目传情。 纵然小王子自认已在四年间把甄贤一手掌握吃干抹净,如斯神态,他也从未见过。 巴图猛克瞧着心里来气,却也并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什么,便皱眉咬牙瞪着甄贤,连腮帮子都梗起来。 尤其,甄贤竟说要夺回屠狼堡。 这怎么可能。 莫说这屠狼堡已归大元所有久矣,南人曾数度想要夺回都大败而退,只凭眼前兵力悬殊,也不可能让屠狼堡易主。 除非……甄贤带足了汉军人马埋伏在附近。 巴图猛克心中惊疑,眼神也不由自主飘忽起来,开始四下张望那支莫须有的汉人大军。 那模样甄贤瞧在眼里,愈发笑起来。他伸手一指身后列队而立的那十名骑手,高声向巴图猛克道:“王子好歹也是草原君主,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靖王殿下应约而来,只带了十名骑手为仪仗,人都在眼前。这地方也是你自己挑的,我们根本藏不住人马也没打算藏。”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你打算就凭十个人拿下屠狼堡?”巴图猛克又往南看一眼甄贤身后那一片开阔旷地,难以置信地如是讥道。 “王子又错了。”甄贤摇头轻笑,“我拿下屠狼堡不需要十个人,只需要靖王殿下一人足矣。” 他说着,再一次侧脸望向了嘉斐。 顿时,巴图猛克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一般,喷涌而出的阴郁粘腻得几乎要长出蘑菇来。他忍不住大叫:“甄贤你又耍什么花招?” 甄贤眉梢一动。 “明明是王子向我们下了战书,怎么反而说我耍花招呢?”他说着扯起唇角,引马踱到嘉斐身侧站定,“你约靖王殿下来不就是求此一战要个心服口服么?我们前来应战,王子却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能是亲眼见到我王威仪怕了吧?” 这是一个毫不遮掩的激将法。 巴图猛克当然看得出。 他所看不出的,是甄贤究竟在想些什么。 任这人再如何满脑子鬼点子,也不可能对他使两次空城计。 甄贤是当真认为他赢不了嘉斐。不谈两军对阵,而是单打独斗近身肉搏。 但他是草原上的雄鹰苍狼,他能征善战勇武非凡,便是草原上最优秀的战士也鲜有能与他打个平手,论武勇,他怎可能输给一个养尊处优的南人王爷? 可甄贤却笃定他必不能赢。 巴图猛克怔怔看着甄贤,就算心里知道不该动怒,因为被小视而涌上面颊的热血依然将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庞涨得通红。 “甄贤,你到底明不明白状况?只要我一挥手,我的勇士们就可以立刻冲上来把你和你的靖王殿下全砍成肉泥!” 屈辱令他嘶声大吼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猛兽,睚眦尽裂地瞪着刺伤了他的那个人,甚至未察觉自己将那句‘你的靖王殿下’咬得异常重。 甄贤却静静看着他。 “苍天在上,王子当然可以怯战背信以多欺少,我们了不起也就是留十二颗人头在这里。死国而已,何足惧?但王子将来要如何传扬这一场‘丰功伟绩’、如何服众……就只有王子自己知道了。” 那张眉目清俊的脸上始终挂着淡然浅笑,就仿佛方才所言并不是在论生死,而只是稀松平常的叙说。 没错,这个人,甄贤,从来就不怕死,就算他当真一刀杀了他,也万万不可能令他臣服,更不可能以此服众。 这一场约战是他自先挑的头,倘若他拥军而上确实可以轻而易举把这区区一十二个汉人切瓜剁菜,但从此以后,他就会背上以多欺寡背信懦夫的恶名,再也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草原之王。 那么就算他今日杀了这个叫他恼恨头疼的甄贤,杀了这个折他锐意挫他锋芒的靖王嘉斐,又能如何呢? 他所失去的,将是整个草原。 代价太大,何必如此。 何况,他根本不信他会输。 甄贤越是不信他能赢,他便偏要赢给他看。待他一刀剁了这靖王爷的脑袋,他倒是很想看看眼前这人还能给他怎样的表情。 “好,打就打!” 巴图猛克眼中燃起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 “腾格里为证:若我输了,屠狼堡是你的;若你输了——”他瞪着嘉斐,举起手中弯刀,笔直指住了甄贤,傲然高呼,“这个人是我的!你敢应吗?” 然而静候多时的靖王殿下只是摸了摸□□战马的鬃毛,连腰间佩剑的剑柄也不曾碰一碰。他抬眼看了看战意高昂的小王子,竟有一抹浅笑从唇角漫上眉梢。 “来者是客,何况我还痴长几岁,不能欺负后生,不如先让你三招,如何?” 这一句话,自然也是激将。 饶是心知肚明,一点心火也还是压不住得窜上来。巴图猛克脸色已青铁至极点,大吼一声,拔出腰间弯刀便催马冲过去。 这一场短兵相接的对战僵持了三日之久,从最初中规中矩的马战,到双方都扔下已尽力竭的战马近身肉搏,再到几乎章法全无地拳打脚踢,力竭了,便跳开稍歇片刻再来一轮。一个是中土皇子,一个是草原王者,彼此都有各自的家国天下,亦有一己之私,谁也无法战胜谁,谁也无法就此放弃。 太多双眼睛正在看着,等看这或许将决定两国命运的胜负结果。 甄贤也在看着,连眼也不敢眨一下。 嘉斐胸口有一处新鲜的伤口尚未完全长好,看起来似是为刀剑所伤,重逢那晚甄贤便看见了,却根本无暇追问。 如有可能,他也不愿殿下以身犯险,更勿论带伤上阵。 但他别无选择。 他曾见过嘉斐如何日夜无休地勤读兵书、苦练武艺,那时殿下眼中灼灼不熄的火光,绝非仅图自保,而正是为着在此情此地这般时刻,能够独当一面奋勇迎敌。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绝非一句谋求恭维的空谈,而是民贵君轻舍身成仁的血性。 拣尽寒枝[古风]_40 如今能够拖住巴图猛克的,除了靖王殿下再无第二人。 而他笃信他的心思嘉斐一定会懂。他更信,他的二殿下,他自幼便立誓追随的那个人,定不会轻易输在这里。 万一……万一殿下有所不测,他也定不会独活苟且。无论这一场豪赌胜负终入谁手,他都绝不会再跟着巴图猛克回去草原。 殿下的出手拆招已远不如最初时那般迅猛劲巧,或许是因为连日久战已消耗了太多体力,或许是因为尚未痊愈的伤痛。但巴图猛克的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甄贤咬牙暗暗攥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远处鞑靼人阵中的骚动。 有人策马飞驰而来,以鞑靼语大声疾呼。 巴图猛克脸色骤然一变,极速后撤跳出了战圈与来人低声耳语。 甄贤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小王子脸上每一寸肌肉的僵硬。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颤抖着奔到嘉斐,感觉全身压抑的冷汗都在这一刻淌了下来。 巴图猛克满脸都是不甘的恨意,返身几大步似要扑上来,却又在半路停下了脚步。 从未想过,一个养尊处优初上战场的南人王爷竟然能够生生与他鏖战三日,没给他占着半点便宜。 但这可是他啊,勃儿只斤巴图猛克,成吉思汗的子孙,草原上最勇猛无敌的英雄之王。 他并没有输,却已切切实实地输了,不仅止于武力,不仅止于一场对决,而是彻头彻尾地满盘皆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便已头脑发热地被拖在了这场决斗之中,一心想要争个高下,却犹如目盲困兽,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甄贤,我对你究竟有哪一点不好,你,你——”巴图猛克瞪大了眼,伸手指住立在嘉斐身边的甄贤,赤红双目终尽是愤恨。 手心里尽是冷汗,甄贤下意识抓了一下,在衣袍遮蔽之后,紧紧攥住了嘉斐同样被汗水浸得湿滑的手。 “王子亲率大军远离草原,后方尽是老弱妇孺,早就该想到有心之人可能趁虚而入,与甄贤什么相干?但瓦剌如此轻易就能背信叛主,我圣朝并不以之为盟友上选。若王子有意,我王未必不能与王子达成盟约,无论与贵部,或是与我朝,岂不都是美事?”他仰着脸,唇角眉梢展露的笑意全然不见半点怯懦不安,而是锐意进击之姿态。他说着,侧脸看向了他的靖王殿下。 嘉斐脸上也挂着笑。虽然持久的战斗多少使他的仪容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英气勃勃的眼中依然有无限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仰视。他上前一步,不经意已将甄贤护在身后,迎着巴图猛克几欲喷火的目光。 “自古邻邦多有联姻美谈,何况君子淑女彼此意合,你我为人兄长,亦为王者,当为弟妹计,更当为子民计,成秦晋之好,换长久安泰。 “所谓姻亲,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便也是我的兄弟。兄弟睦邻,以和为贵,我自然不会帮着外人打压我的兄弟,更不会愿意我的兄弟被外人取代又来找我的麻烦。 “王女若与七郎好合,自然能得一笔丰厚的聘礼,还有父皇封赏的食邑。你我成了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我听钦天监说,今年黄河封冻或许会比往年都更早一些,严冬极寒极长,倒是草场枯黄,粮食短缺,关外的日子恐怕会格外难过。” 巴图猛克的眼中几乎要烧出血来。 但无法反驳。 就在刚才,他得到了消息,瓦剌复反,趁机强占了他的牙庭,倘若他此时不立刻返回草原平叛,恐怕不仅将失去他的蓝天碧草,更将腹背受敌直至被赶尽杀绝。而忠于他的子民,只能在即将来到的严冬中痛苦得死去。 他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然此时他还不知详情,但他就是知道,一定是甄贤,是甄贤又一次算计了他。 这个可恨的南人,他掏心挖肺想要征服的人,由始至终也没有向他低头俯伏,反而又一次让他一败涂地。 “甄贤,你明知道,苏哥儿心里想的究竟是谁。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他咬牙切齿地瞪着甄贤,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断那纤细的喉管。 就在那一刻,听见苏哥八剌名字的那一刻,甄贤乌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愧色。他静了片刻,低哑了嗓音。 “甄贤感念王女的恩义。如果王女不愿远嫁,甄贤必当倾尽所能保王女返回故乡。但若是两国始终交恶边关战乱不休,恐怕甄贤就算有再多的心,也是无能为力的。” 巴图猛克红着眼,瞪住甄贤良久。 “五百车过冬的粮食,一车也不能少,让你的使者带着议和的诚心来我的斡耳垛。你若再敢使诈,我也未必不能先踏平居庸关外四镇,再杀回我的王庭草原!” 他恶狠狠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领着自己的人马扬长而去。 甄贤静静看着马队扬起的尘烟,直至巴图猛克和他的大军消失在视线尽头,终于长出一口气,扭头对嘉斐道:“殿下,回去吧。” 嘉斐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牵回自己的马,望着应州城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调转马头,从随行骑手手中拿过圣朝守军的大旗,扬鞭催马向着屠狼堡飞驰而去。 他径直纵上这座失而复得的军堡,重新将大旗稳稳插在土城之上。 红旗猎猎扬起,迎风如同血染。 跟随靖王殿下前来的骑手们都很激动,俨然目睹了何等奇诡壮烈地绝地复苏。 嘉斐和甄贤却一路无言。 只在已能远远瞧见应州城的城墙时,嘉斐忽然低声开口。 “小贤,你做了什么?” 甄贤明显顿了一下。 “我给瓦剌亲王写了一封信。”他淡然侧过脸,直视着嘉斐的眼睛, “殿下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嘉斐静静看住甄贤,良久,收回视线。 “不。无论你写了什么,都不重要。” 回到应州城内,四位总兵早已迎在门前,各个面如土色满头大汗,只差没当众“噗通”一声跪地抱住靖王殿下的脚。 七皇子嘉绶亦是一脸焦急,大喊着“二哥”便扑过来,一叠声追问:“怎么样了?鞑子是不是真的退走了?那苏哥八剌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出来?” 嘉斐一脸倦容,想是本就带着伤,又疲乏至极,被幼弟这么不依不饶得抓着闹个没完,心火噌噌直往上冒,奈何当着一众边将臣下的面不便发作,只得皱眉强忍着,一言不发往前走,但脸色已然越来越差。 甄贤见状忙将嘉绶拽住,匆匆安抚了几句,告知他要不了多久便能放了苏哥八剌别吉。 一听说苏哥八剌没事了,嘉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眼睛也亮了,按着心口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又把乌黑眼珠溜溜重新四处转了一圈,带着些许惊疑一把反抓住甄贤的袖摆,“二哥怎么了?受伤了吗?我,我怎么瞧见二哥前襟上像是有血?” 甄贤由不得一阵语塞。 拣尽寒枝[古风]_41 嘉斐胸口的那处伤怕是又裂开了,血已从衣裳里头渗了出来,虽不是很明显,但想完全藏住也实在有些难。 四镇总兵也全小心翼翼在后头跟着,望着,各个满目忐忑。 “没事,那不是靖王殿下的血。七殿下不如先去陪陪王女吧,她孤身来到他乡异国,又是兵戈之争局势复杂,有殿下宽慰总是好的。”甄贤略垂下眼帘,对嘉绶如是说,而后又回身向四位总兵躬身行了一礼,“四位大人军务繁忙,也请不必等候了,容靖王殿下换身衣裳稍事休整,自会请四位大人相谈详细。” 几位总兵如今已皆知甄贤是靖王殿下看重的“身边人”,见他姿态如此谦恭,反而吓了一跳,任如河满腹焦躁也不好再多纠缠,只得纷纷依言而走,没忘了一齐拽走探头探脑挤眉弄眼的白皓仁。至于嘉绶,但听让他去找苏哥八剌,早一溜烟跑得连尾巴尖也瞧不见了。 甄贤送走这几尊大小门神,回身快步追上嘉斐,却见嘉斐并没有回营房的意思而是往他自己的宿处去的。 “殿下?”甄贤心尖一悸,不由低低问了一声。 嘉斐也不答,只看了看他,便径直抓住了他的手。 到得门前,童前早已负手候立多时,见他二人回来,恭恭敬敬行礼问了一声:“王爷。甄公子。”。 这童都尉给瓦剌送信还来,不去王爷帐下等候,反而是来了他门前,俨然早有意料的样子。甄贤到底重礼数,面皮薄得很,顿时脸就红透了,匆忙回了声好,连正眼去看童前也不敢。 反倒是童前一副泰然模样就遣散仆婢,亲手替他二人掩上了门。 屋内陈设俱已被收拾得齐整,备着干净的衣物、热水,还有伤药。 除了他离开前翻看到一半的《柴扉小札》还原样摆在桌上。 这情形叫这几年在关外自生自灭的甄贤好一阵不适应,怔了片刻,才慌忙去拽住嘉斐那只已经自在解衣宽带的手。 嘉斐胸前的那处伤果然又裂开了,鲜血渗出来又凝成了干涸血块,把浸得殷红的里衣黏在了创口上。甄贤手软得拧着巾子擦了半晌也没能将那血红发黑的衣料弄下来。最后反倒是嘉斐自己没了耐心,索性大手一撕,直接连着血痂给扯下来。 “殿下!”甄贤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按住那又开始不断涌出血来的伤口,直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 后怕。 连日克制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再也无从压抑得爆发出来。 为何要做这样冒险的事? 为何不事先商量一二? 为何如此孤注一掷以命相搏? 心底有那么多疑问,甚至是怒意与疼痛,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法责难。 甄贤努力攥紧了拳,咬牙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疼。不疼。”嘉斐顺势将人搂进怀里,轻声哄慰。 甄贤隐忍许久才终于将哽咽强咽回去,胡乱抹了两下脸颊泪痕,轻柔替嘉斐清理了伤口,取过绷带和伤药来仔细缠好。他将掌心按在那处伤口,静静数着平稳强劲心跳,良久才终于平复下来,低声问:“怎么弄的?” “为你弄的。你怎么还我?”嘉斐唇角噙着笑凑上去,低头轻轻抵住他前额。 甄贤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原来是在调笑,顿时脸上一热,扬手想要将人推开,却又顾虑他伤势,不由僵了。 嘉斐便又将他手抓过来,送到唇边浅浅啄吻。 酥麻从指尖传来,湿润而温暖,令人心痒到忍不住叹息。 甄贤难耐地咽了口唾沫,努力企图缩回手。 “几位大人还在等殿下说正事。” “等着罢。小王子回去扑后院的火了,且没法儿再杀过来呢。”嘉斐哪肯就这么放开,反而将人半推半拽得撵到卧榻上,就倾身压住了。 甄贤心里一慌,忙反拽住靖王殿下那双不安分的手,急急又道:“那苏哥八剌别吉的事——” “你不是让七郎去照看她了么。有七郎在,还能委屈了?”嘉斐笑着打断他,略眯起眼盯住他窘迫羞赧的慌张欣赏了好一会儿,忽而伸手抚上他面颊,愈发深深看进那澄澈眼底,“小贤,你可是心疼那鞑靼小丫头?” 甄贤气息骤然一窒,迟迟不能应话。 颈嗓如有火烧,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心深里强自按下的烈火。 二殿下是此世间最了解他的人,所以殿下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并不乐于利用苏哥八剌,却还是将那个烂漫少女推上了献祭的火刑柱。 他到并不担心七皇子会薄待苏哥八剌。七殿下生于天家,却是罕见的赤子之心,温柔又剔透,与王女相逢于危难,心中生出的情意早就满溢得人尽皆知了。 可苏哥八剌自己又如何想呢? 那个忤逆兄长逃离部族只为送他平安南归的小姑娘,是否当真愿意从此远离故土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 可笑他自诩读了万卷书习得兵家绝学,最后也依然要牺牲一个无辜少女的意志与心愿以解燃眉之急。 或许,人活于世本就没什么意志、心愿可言,都不过命数罢了…… 心中遽然一阵消沉,甄贤不由垂下眼帘。 那模样嘉斐看在眼里,当即捏住他下巴,半强迫地将他脸庞扳过来使他面对着自己,低声嗔道:“你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心里便只能想着我,不许多想旁人的事。” 分明是蛮不讲理的说辞,偏偏从这人嘴里吐出来却不觉得霸道可笑,反而有种微妙的满足感。 “殿下……” 甄贤心尖一软,才开口已被堵了嘴。唇舌甜腻湿滑的搅缠很快让他的意识缥缈起来。他本能地收紧双手,抱住那熟悉又陌生的精壮身体,宛如溺于黑暗之人抱住了天地间唯一的光。 嘉斐也紧紧抱住他,极尽缠绵,于巅峰上不断亲吻那双如画眉眼,直至彼此力竭也不舍得分离。 他只拥着他,轻柔摩挲着他柔韧纤瘦的腰,听着渐趋平稳的心跳与吐息,沉沉开口: “那个鞑靼丫头必须嫁给七郎。就算她不愿意,也得嫁。你若是心里难过,就不要再见她了。反正待与巴图猛克立定条约以后,自有人去和她说。” 甄贤闻声缓缓睁开眼,默然片刻,复又将脸埋进嘉斐怀里,低声叹息,“不……还是我自己去和她说罢。” 拣尽寒枝[古风]_42 嘉斐也未再坚持反对,静了静,将他搂得愈紧,“咱们今晚就启程,带七郎和小丫头返回关内。” “……直接回京吗?”甄贤一惊。 “不,先去苏州。”嘉斐轻轻摇头,眸色也和着嗓音一点点深下来,“四郎独自在苏州也撑得够久了,我得去接他还家。” 第18章 十七、攻心 雁荡山中的山风见寒了,吹得嘉钰忍不住半闭起眼。风拉扯他常服两侧宽大的广袖,翻飞间金缕织绣恍如腾龙。 萧蘅芜低着头从屋里出来,抱着件猩红的丝绒斗篷,吃力往他肩头搭。他轻推一把挡开,也不看她,只淡然问:“卢世全和陈思安都来了?” 萧蘅芜仍旧垂着头,低低应道:“来了,都在外间大殿候着殿下呢。” “候着?”嘉钰略挑眉,冷笑,“我看不是‘候着’,倒是上门逼债来的吧。” 应州的捷报没要几天日子已然人尽皆知。 此即意味着,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而是远在北疆这一件事,也已人尽皆知了。而他这月余以来煞费苦心布的局、说的谎,便也算是全都穿帮了。 所以卢世全和陈思安才会双双找上门来,先是借口调走了他身边的大夫,紧接着便是要“逼宫”了。 嘉钰不由瞥了一眼低眉立在身侧的萧蘅芜。 自二哥走了以后,他每日与卢陈二人应对周旋,为的不外乎三件事:掩护二哥的行踪;稳住卢陈二人,使张思远得以暗中追查织造局压低丝价贪没官银的真相;保住萧蘅芜这个人证的活口。 父皇派下的这三个东厂宦官里头,杨思定是个十足十的傻子,满肚子小机灵,没半点大见识,连日来没少被郡王殿下耍着乐,并不足为虑。张思远虽说如今看似被二哥绑在了一条船上,但毕竟是父皇内指的心腹。父皇的人终究是父皇的人,不是靖王府的人。何况这张思远已然二三日杳无音讯了,也不知是忠是奸、是死是活。 至于卢世全和陈思安……看眼神就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阉党手上早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是绝不怕再多杀几个的。若不然,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发觉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便立刻气势汹汹带着兵马逼上门来。 卢陈二人所唯一忌惮的只有二哥,至于他这个“体弱多病,骄纵蛮横”的安康郡王,其实根本没放在眼里,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之前他所仰仗的不过是二哥的“余威”荫蔽,而今那卢世全、陈思安知晓二哥并非在古刹静养谢客而是暗度陈仓跑去了北疆,是自己故布疑阵骗了他们数十日,非但再也没有顾忌,恐怕还要恼羞成怒,随时都可能破门强入,抓了萧蘅芜去杀人灭口。 所谓“候着”,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是等着他自己识趣儿。 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药罐子,就算当真发了病死在这破庙里,那也是保不齐的事。横竖有那突发奇想撇下病弱的四弟跑去北疆杀鞑子玩的靖王爷顶在前头,父皇真要追究起来,究竟谁倒霉可还不好说呢。 反正,二哥既然这样做了,便是从一开始就已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他这个弟弟再亲,终究没有二哥心里那个“拣尽寒枝”重要。任二哥平日里如何宠他,一旦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过是一条可以拿出去拼的命罢了。 鼻息遽然一酸。嘉钰倔强地仰起脸,把几欲夺眶的湿涨全压回去,扬眉傲然笑了一下。 “眨眼天都见凉了啊。再要不了多久,西郊的枫叶就该红了罢。”他把那丝绒斗篷从萧蘅芜手里拿过来,自己随意披了,转身欲往里走。 一道人影倏地闪将出来,拜在跟前,拦住他去路。 “四殿下不必理会那两只阉狗,小人将他们挡回去便是。” 是靖王府上的右都尉玉青。 玉青与童前同样出身锦衣卫,是靖王嘉斐身边最为信任的一双护卫,堪称左膀右臂。若非有极为重要之事,嘉斐轻易是不会让他二人离开身边的。 见玉青突然出现,嘉钰那张眉目精致的脸上闪过一瞬微不可见的动摇,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他原本以为玉青和童前都早被二哥派去护着那个甄贤了。却不曾想,二哥将玉青留给了他。 但这并不能叫他心里痛快多少。 这些日子玉青尽心尽力地跟随在他身边,堪称无微不至,俨然是也将他当做主人侍奉左右。可越是如此,嘉钰反而越觉得恼恨。 他心里通透得很。 二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愧疚罢了。因为对他有愧,所以想要补偿。偏偏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补偿。 你若当真在意我,为何一定要做这种扔下我一走了之的事呢? 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嘉钰略低头,看一看玉青,眉眼俱凉,扯了扯唇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我二哥府上的卫军各个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你又能敌多少只手?” 玉青埋首应得掷地有声:“小人奉命保护四殿下,就算拼死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嘉钰闻言自哂,曼声道:“你是二哥的人。你要死了,二哥怨我怎么办?毕竟我又不是那个‘拣尽寒枝’的谁谁,命有那么精贵。” 这话里尖刻毫不掩饰。玉青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脾性乖张的小郡王是什么意思,顿时一脸尴尬。“四殿下,其实王爷他——”他犹豫再三,似想解释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将他打断了。 “快别替他说好话了。用不着。” 嘉钰负气“哼”了一声,抬腿把玉青踹到一边。 “就算他心里再如何没有我,难道我还舍得心里没有他吗……” 他一手扶着门框,纤长睫羽微微颤抖着,将眸中晶莹流转遮掩得一干二净,黯然片刻,叹了一声。 “你还是保护好她吧,万一不对,就带着她先跑。反正我多活一天也都是赚的。恁大个人证要是说没就没了,坏了父皇的筹谋,那才是麻烦事儿大了。何况,”他眸光骤然一暗,隐隐却似有锋利寒光异军突起,“我倒是也很期待,司礼监和织造局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是不是真就敢让我死在这里。” 言罢,他便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兀自进屋去了,留下玉青与萧蘅芜两个,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得哑然相顾。 嘉钰径直上了外殿,一眼瞧见卢世全和陈思安两个。 卢世全老成得很,坐在椅子上悠闲吃着茶,眉目间尽是气定神闲。相比之下,陈思安就没有这么沉得住气了,背着手不断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发现嘉钰来了,立刻就上前了几步,咧嘴作揖:“四殿下可叫小人好等啊。” “那可真对不住陈公了。”嘉钰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 这阉人话说得阴阳怪气的,放在往常安康郡王是决不能忍的。但今时不比往昔,自己的性命恐怕已捏在这两个阉党手里,万万不是赌气的时候。 拣尽寒枝[古风]_43 死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他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随时说不好都是会死的,可死了,他就再也见不着二哥,再也不能陪伴二哥左右了。若是没有他在了,二哥可怎么办呢?那个甄贤,瞧瞧那性子上来了甩手一走就是七年的德性,迟早要把二哥气出个好歹。 嘉钰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略低下头,向卢陈二人行了个礼,待在上位坐稳了,才哑声开口:“小王这病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二位不必如此费心,隔三差五就来探视一番。” 他把二人上门推作探病。 卢世全闻之端着茶杯低笑一声。“小王爷,客气了。您是万岁的龙子,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怠慢。万一不留神出了什么好歹,万岁震怒怪罪下来,小人们如何担待得起?何况——”说到此处,他缓缓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又似笑非笑看了嘉钰一眼,“今日来拜见小王爷,可还有件别的要紧事。” 一番话说得看似恭敬,却句句唤一声“小王爷”,无非是要给他这个被掐住了脖子的皇子提个醒,此刻在这江南织造局的地头上,谁是“大”的不可说,但他这个安康郡王一定是“小”的。 嘉钰心下一阵阵冷笑,面上又不能发作呛声回去,只得耐着性子扯起唇角,“有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卢公大驾亲自前来?” 卢世全“呵呵”放下茶杯,“这阵子织造局查对今年的账目,竟然短了不少银子,追查到昨日,却发现着落在了一个绣娘身上。偏巧这绣娘前阵子被小王爷讨要去伺候了。可您瞧上的人,老奴怎么敢随便动呢。迫不得已,只好来问王爷一声,能不能容老奴把这个萧绣娘带回去查问一番?毕竟,织造局的银子,可都是万岁的——”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那双老狐狸眼,意味深长地紧紧盯住嘉钰。 嘉钰怒极反笑,几乎要把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这老阉奴可是给他扣了好大的罪名!他要的人动了父皇的银子。原来父皇命人暗查织造局,最后是要查到他四皇子嘉钰身上来的。果然织造局、司礼监当真权势滔天目中无人。这何止是打他这个皇子郡王的脸?分明是连父皇的脸也一并打了! “小王自幼身子弱,时常听不清声音。卢公方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来?”嘉钰沉着脸,唇角溢出的冷笑已然遮掩不住。 卢世全只依旧“呵呵”得不说话。另一边陈思安却已按捺不住,抢上前来“哼”了一声,“四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还是把那姓萧的贱婢交出来吧。你虽是皇子,司礼监却是万岁身边的人,你何必想不开要和司礼监作对呢?”他言语粗暴直白,脸上已现了凶光,将手中一只金铃一摇,应声已有十余名褐衣带刀的武人冲进殿来,赫然全是东厂番子。 几乎同时,玉青也从内殿迎上来,领着那二十余名靖王府卫涌身护在了嘉钰面前。 “陈思安,你这阉奴敢对郡王殿下不敬?”玉青大喝一声,怒目瞪住那宦官。 “骂得好!”卢世全竟也跟着大笑。他站起身,抚掌时的动作因为老迈已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唇角冷笑眼中精光却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奴,而是久经沙场的凶兽。 “老奴的这个侄儿蠢钝无比,竟敢在殿下面前大呼小叫,实在该死,老奴这就罚他。”他眼中似有血光一闪,杀机陡现。 嘉钰心尖一颤,突道不好,却连一个“慢”字都未能喊出口。 只见刀光耀起,银白刀刃已正正从陈思安后心穿刺过来。刀尖上的血淌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微不可闻的“滴答”声。而刀柄却正握在陈思安身后那名东厂番子手里。 陈思安张大了嘴,惊愕得低头看住那把已将自己掏心对穿的刀,连哀号也没有一声就闷头栽倒下去。 大片殷红从他的身子下面涌出来,就像只被砸漏了的油彩缸子。 血腥气扑面而来,嘉钰顿觉一阵眩晕作呕。 好个卢世全,弃车保帅,杀鸡儆猴,手起刀落杀伐决断没有半点手软。不愧是陈督主的铁杆亲信,是宫里插在江南的剑! 卢世全嫌恶地瞥了陈思安的尸体一眼,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抬眼曼声冲嘉钰道,“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等冲撞,快回内殿好生歇息着吧。多余的事有老奴代劳,就不必殿下费神了。” 这便是劝他识趣退走了。 但他怎可就此低头退让?他决不能辜负了二哥的重托。 嘉钰暗自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不可精神溃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老阉奴。 他几乎就要起身硬顶上去。 就在他用力抓住座椅扶手的那一刻,他听见那个日思夜想翘首以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这是干的什么,殿内殿外这么多人?”靖王嘉斐一边问着就大步入得殿来。他只扫了一眼陈思安的尸体和那一地血污,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径直便到了卢世全跟前,“卢公来探望四弟怎么动起这么大阵仗?” 卢世全的脸色却是全变了。 靖王嘉斐竟然回来了,这么快就从关外北疆回到了江南腹地。 且靖王殿下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就在嘉斐身后,随行一众人中除却七皇子嘉绶殿下之外,还有一位封疆大员,正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此,说明织造局在这古刹殿外布下的东厂番子已尽数被总督府的兵马看住了。 局势反转,不过刹那之间。 这位靖王殿下不但能如此神速从关外赶回来江南,还能先去总督府搬来救兵,更能在这刀尖上面不改色谈笑自若,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想来他日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卢世全心下已飞快做了盘算,面上立刻笑得灿烂起来。 “陈思安这个小奴对郡王殿下不敬,咱家已将他□□了。”他向着嘉斐躬身一拜,再抬头已转向嘉斐身后的胡敬诚,“靖王爷北上护国归来,胡都堂得了信也不派人告知咱家一声,可是与咱家见外啦。” 胡敬诚连连苦笑,“卢公快别挖苦胡某了。胡某也是今日才得知王爷回来,正巧胡某有事请卢公赐教,这才与王爷同行来此啊。” 台阶既已摆好,卢世全也不做作,立刻与那胡敬诚互相奉迎拉扯着,躬身告退。 总督府的官军们悄无声息地进殿来,一个盯着一个将那些东厂番子撵出去,又将陈思安的尸身抬走,不一会儿连地上血迹也洗刷得干干净净。 嘉斐看着卢世全的人连半个影也不剩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嘉钰。 但嘉钰却只直勾勾盯着他,牙关紧咬,面色涨红,一副屏息僵硬的模样。 “四郎……?”嘉斐见他神色不对,慌忙唤了一声。 听得这声唤,嘉钰瞳光猛得一震,这才灌进□□气,当即一阵咳嗽,却是浑身的冷汗都淌下来了,登时脱力地倒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犹如手背上蜿蜒生出了梅枝。 “平常为四郎问诊的御医呢?”嘉斐抄手将嘉钰抱来起,急冲冲一边往内殿走一边问。 “都……都被卢世全软禁在山下——”玉青见状显然有些慌了神,跟在后头磕磕巴巴应着。 “快去请!”嘉斐侧目狠狠瞪了他一眼,语声中已是怒意不掩。 玉青吃了这一声吼,猛醒过来,扭身箭一样飞出去。 “阿钰,你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到。”嘉斐低头哄一声,下意识放软了嗓音。 嘉钰缩在二哥怀里,死死咬着唇。 拣尽寒枝[古风]_44 就在方才一瞬,越过二哥的肩头,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普通仆侍的衣服,站在小七身后,略微垂目颔首,看着真好像就是七皇子的一个仆侍一样。连卢世全这样的老狐狸,巨变之下,注意力全被那浙直总督胡敬诚抓了去,也未察觉异样。 但嘉钰却一眼便发觉了,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牵引。 那便是甄贤,让二哥心心念念苦寻痴守的甄贤。 嘉钰虽从记事后再未有见过甄贤其人得印象,但那样的眉眼,那样的一个人,即便再如何刻意打扮得毫不起眼,他也一望即知。 只是二哥,明明那样看重,看重到连命都可以拿去堵,好容易寻回来,偏又要当着面对另一个人做出这般关切心焦模样,也不知究竟是心大极了,还是残酷极了。 不过是愧疚罢了。二哥只是觉得亏欠他,只是还对他有利可图。无论二哥此刻再如何待他温柔,他和甄贤终究是不同的。 但即便不同,即便是愧疚,即便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瞬恍如自欺的温暖,他也甘之如饴。 水月镜花何所解,醉卧黄粱不肯觉。 嘉钰不由收紧了十指,愈发抱着嘉斐往他怀里钻了钻,如同溺水之人攀附唯一救命的浮木。 他使性地抓着嘉斐,一刻也不肯撒手,直到两位随行御医满头大汗地赶上山来替他问诊罢了,又缠着嘉斐一口一口喂着吃了药,才靠在那张贵妃榻上定定望着嘉斐静下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眨眼数十日不见,简直就像是一辈子,几乎就要了他的命了。 嘉钰忍不住地心颤,缓缓伸手,似想确认般轻抚过那叫他穷极思念的眉眼。 他怎么也没法懂。 爱别离,求不得,这样的至苦,犹如酷刑折磨,二哥怎么能忍呢?怎么能忍了那么多年,却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那个甄贤,那样自命不凡说走就走,倒是索性走干净算了吧罢,偏又说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拿人当傻小子遛着玩呢,可曾有半点顾虑过二哥的感受? 明明是那样一个叫二哥痛苦难过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二哥偏就非他不可? 而自己,饶是如此丹心一片,如此委曲求全,如此—— 心尖遽尔一阵抽痛,如同针刺,戾气却从那细小针眼溢出来。嘉钰忽然不快活极了,当下就冷了脸,甩手又将嘉斐推开,嫌道:“你不去陪你那‘拣尽寒枝’的好甄郎,守着我做什么?” “阿钰。”嘉斐哭笑不得,知道弟弟这猫儿一样的脾气又上来了,自然也不与他计较,只柔声哄问:“你可觉得好些?” 心都被你熬出血了,还怎么好得了。 嘉钰嗔怨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冰冷足尖,让身子愈发陷进软垫的凹陷里,挑了挑眉梢,“小七儿呢?” “你这会儿还需要静养,他——”嘉斐本想回绝。 但嘉绶已应声大呼小叫地推门扑了进来。 “四哥!四哥!我在呢,在这儿呢!” 少年许是已扒在门外偷听了许久,旦听见四哥问起自己,立刻再也藏不住了,满脸都是纯真地担忧。 “别嚷,我头疼。”嘉钰忍不住皱起眉。他对这个幼弟其实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天家手足比不得寻常人家,何况又不同母。只是在如今这情势之下,难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意来。他自嘲叹了一声,伸手捏住嘉绶尚自稚嫩的脸蛋,“瞧你,瘦了这么多……也就是咱们,生在这么个位置上,有这么些好父兄。” 嘉绶傻乎乎地咧嘴乐呵,显然压根没听懂他四哥说的是什么。 嘉斐却立刻皱起眉。 四郎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倒也谈不上什么“提醒”、“警告”,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挖苦嘲弄。这个小四儿一惯是这样,只要心里不痛快了,便要拐弯抹角地刺他,偏要他陪着一起不开心了才好。 “你又胡说的什么。”嘉斐心下无奈,脸上也只得赔笑哄着。他把几乎快要一齐爬上榻去的嘉绶拽下来,状若寻常地令道:“你四哥这病怕吵闹,你不如先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儿。你也去洗尘用膳。晚一点再来看他。” “还是二哥你出去吧。” 没等嘉绶开始求情耍赖,嘉钰已先声呛了回去。 “让萧娘弄点吃食送进来伺候,我和小七儿边吃边聊一会儿,不要靖王殿下在旁边端着哥哥架子管我们。” 嘉绶闻言狂喜,立刻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绝不会让四哥劳神”云云。 嘉斐心知肚明四郎这是又与自己怄上气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由着嘉钰性子去了。 他折回外殿去找甄贤。 甄贤正与童前说话,似是有什么部署,余光扫见他过来,便回身相迎。 “胡都堂的麾下另有抗倭的重任,不能久借,让咱们王府上的卫军兄弟们再辛苦两日,务必守好这古刹。具体事,听甄公子的便是。”嘉斐略微拧着眉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属下理会得。甄公子方才都与我们交代妥了。属下这就去办。”童前抱拳唱了个喏。 玉青头一回能近瞧这位传闻中的“甄公子”,似十分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童前狠狠踹了一脚腿肚子骂骂咧咧拖走了。 嘉斐又命侍婢们伺候苏哥八剌去古刹厢房休息,再弄些水饭点心,这才与甄贤一道往偏殿去。 褪去人前威仪与戒备,靖王殿下一把将甄贤揽住,整个人都像只懈怠使赖的大猫,连脑袋也歪歪斜斜耷拉在甄贤肩膀上,闷声哼哼,“若不是你提醒我先去总督府请那胡敬诚来,我险些把这大事忘了。亏得有你在。” 那声音听来简直如撒娇一般。甄贤不免觉得好笑,便环起手在嘉斐后背轻抚拍弄了两下,“殿下是关心则乱。好在有惊无险。” 嘉斐厮磨着往甄贤颈窝蹭了好一阵,直腻得甄贤不住往后退才又抬起头正了正脸色。 “我这个四弟,打小身子不好,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娇惯,性子难免有些乖张——” 话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甄贤不由心下一悸。 殿下原本没有必要多与他解释什么,之所以说起这些,无非是怕他与四皇子嘉钰难以相处。 对于四皇子嘉钰,甄贤记忆中还是当年怀抱里那个绵软白嫩的幼小孩童,今日甫一重逢,真真吓了一跳。当年咿呀学语的漂亮娃儿如今已长成了将及冠年的少年郎,虽然是不出所料的俊美精致,神情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二殿下情急将四皇子抱起来的时候,那少年正死死盯着自己,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甚至没有目光的交汇,但甄贤还是明确地感知了,那道视线中莫名复杂的排斥与嫌恶。 甚至还有戾气。 拣尽寒枝[古风]_45 他并不知道四殿下何以就要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的清楚明白——如果他和四殿下定要二者择其一隐忍退让,那一定不能是四殿下。 他更知道嘉斐待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格外与众不同。 四皇子嘉钰是靖王嘉斐最看重、最在乎的骨肉至亲。 打从离开应州,一路南下,为了赶回浙江护得四皇子周全,殿下不惜日夜兼程的那份急切,他都看在眼里。直至赶到这灵岩古刹,千钧一发截下卢世全杀人的刀,旁人只看见靖王殿下临危从容四两千钧,他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些深敛于沉静表象之下的怒意与焦急。 殿下需要嘉钰殿下的支持帮衬,需要化万贵妃的势力为己所用,这些都不是假的。但殿下十分疼爱四皇子嘉钰这个弟弟,这份感情千真万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 而在甄贤的眼中,这样的嘉斐殿下才是完整的,是抛却皇子之身以后,一个正常普通的兄长,是争斗角逐之外鲜活的人,有感情,有温度,叫他迷恋得难以自拔。 只要能保全这样的殿下,无论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甄贤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殿下不必多言,我明白。” 他应得如此简单平静,没有追问纠缠,更没有犹豫或委屈,反而是嘉斐自己愣了刹那,一时之间竟难以确认这人究竟是明白了什么,不禁试探着唤了一声:“小贤?” 这小心翼翼的稀罕模样叫甄贤愈发莞尔,便不轻不重在嘉斐手臂上捏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的。殿下快放心吧。不然殿下把我当成什么人?” “小贤……”嘉斐眼眶一热,忍不住收起双臂,愈发把人往怀里抱了紧了几分,忽然又莫名添了几分失落。 这样的一个甄贤,知分识寸,坦荡大方,着实不必他多言,却也连偶尔拌嘴搅闹两句的机会都没有了。 嘉斐略略低头望着甄贤那张犹自淡定的脸,忽而心生恶劣,当即扯起唇角嗔道:“此间又没有外人在,你做什么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 这突如其来的埋怨好没道理,甄贤由不得茫然,“……你是殿下,我是臣子,不然你要我如何?” 嘉斐不满地撇撇嘴,“从前你就有不唤我殿下的时候。” 心间陡然漏跳,甄贤眸光一漾,清俊面庞就红透了。 他这才算是懂了靖王殿下说得什么。 当年与殿下一起在永和宫时,两个孩子都曾很是苦恼,一边为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而惶恐,一边又担忧将来一旦蒙恩开释,两人就不能再这样朝夕相对长久为伴了。 他每每为此苦恼得睡不着觉,偷偷缩在卧榻一角抹眼泪。 后来,殿下便哄他:“等咱们能出去了,我就去求父皇,让父皇指婚把你嫁给我。这样你我做了‘夫妻’,我就是你的‘郎君’,我在哪儿你都可以跟着我,谁都不能让你离开我的。” 那时他年纪小得很,根本不晓得“做夫妻”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便是做了夫妻就能同床共枕一桌吃饭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于是心里期盼极了,殿下哄着他喊“郎君”他便乖乖喊。因为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只是奇怪为何他每喊一声,殿下便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愈发哄着他喊个不停。 后来两人离开了永和宫,他真的一脸天真地去问父亲和母亲他能不能嫁给殿下。他只记得母亲的脸“唰”得就白了,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睁大了眼瞪着他叫他不要胡说,父亲却是“哈哈”大笑着直接把一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而后在母亲一叠声地抱怨中拼命讨饶。 当时父亲笑嘻嘻地抚着他的额发说:“贤儿还小,若是长大了也还想‘嫁’给二殿下,爹就考虑考虑。” 母亲气得拼命捶打父亲,竟把父亲的袍袖都拉扯坏了。两个大人,一个气得大发雷霆,一个笑得东倒西歪,说了许多他那时完全不懂的话,什么“断袖”云云……留他一个孩子满眼困惑慌乱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但那天夜里母亲特意将他唤去责罚了他,还用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掌心。 他心里不服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母亲为什么。 “你若是还想好好活着,还想咱们一家子都好好活着,就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得,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想!”如是严厉说着的母亲竟也哭起来,那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得往下落。 那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母亲哭得这样难过。 他吓坏了,嚷嚷着“娘亲别哭”,自己反而哭得愈发凶了。 于是躲在屋外扒门缝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进来左右为难地哄,最后放弃地坐在对面大哭的母子俩中间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次日他肿着两只眼睛去麟文阁读书,把带着戒尺红痕的两只手摊开给二殿下看,说他不能嫁给殿下了,因为娘亲不让的。 二殿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吹了又吹,让御厨做了好多他爱吃的点心来哄他开心。 孩子伤心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要多久他就又没心没肺跟着二殿下去偷麟文阁的藏书去了。 但自那以后,纵然心里仍是不明白,“嫁给殿下”这一桩事他也再不敢与任何人提起。 这小小的童言无忌直到后来他渐渐懂事了,知道了“做夫妻”不只是每天待在一起之后,才终于穿了帮。他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整个人犹如一只煮熟的小虾,又是羞耻又是慌张,只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一辈子也别再出来。 只是那时一语成鉴,曾经被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和气得掩面痛哭的母亲,竟真的都已不在了。 而更为令他感到仓惶又无措的是,他纵然又羞又愧,却半点也不后悔。 此罪深重,百身何赎。 太多许久不曾碰触的记忆陡然涌上眼前,骤然惆怅。 “一点孩童玩话,多少年都过去了,殿下怎么还记着……”甄贤侧开脸,不愿心深里隐隐作痛的伤感被察觉。 但嘉斐偏偏还是立刻便察觉了。 那睫羽轻颤的模样,哪里是戏语调笑下的羞赧,分明是被戳中伤心事的瑟缩。 靖王殿下虽不是风流浪子,却也曾应对斡旋,自认是知情识趣擅此乐道之人,偏在甄贤这里就常常不灵,不时便像个初尝滋味的愣头小子,手足无措,章法全乱,只得丢盔卸甲地循着本能狼狈乱窜。 此时若是泄气放这人沉湎伤怀去,往后可更没法子了。 小贤的心里有许多不肯与人言的伤口,其中至深至痛者,还是他的父皇狠心一刀捅进去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嘉斐当然知道。可若是每次在这节骨眼上,这人都要一脸被戳中心伤的落寞,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小贤。 “不要你喊那个玩的。”嘉斐索性紧逼一步,直接将人堵进屏风后的角落去,在耳畔低声诱哄:“小贤,你只喊一声我的名字来听可好?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我的名字。” “不好。殿下的名讳怎么能随便直呼。”甄贤立时皱眉,依旧别着脸不肯看他,却还是情难自禁地又红了脸。 殿下离他那样近,湿热吐息全喷在耳后颈侧,激起一连串异样的战栗。 心猿意马,心痒难耐。 “外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四殿下也还病着,这江南织造局的情势又不清明……你怎么就有心情拿我开涮——”甄贤忽然有点慌了,甚至未能发觉嗓音中一点渐渐升温的沙哑。 拣尽寒枝[古风]_46 嘉斐却怔了一瞬,旋即笑出声来。 “这点事,哪天我不瞧见?”他把嗅着甄贤耳根的薄红,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竟放肆将手游至那纤瘦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愈发甜腻烘道:“你就小小声地喊给我一个听听,又没有旁人知道。” 甄贤几乎就要缴械投降。 心底其实有一丝贪念,正蠢蠢欲动,燥热得就要冲破禁锢。 他竟心如鹿撞。只一想到他或许真可以唤一声那个名字,可以与殿下享有这与众不同的隐秘,就如同得越雷池,纵然羞耻也还是雀跃不已。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那名字含在嗓子眼里,便是度来舌尖的香饼,烫得他口干舌燥。 殿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摩挲在他面颊,抚过唇瓣的指节分明且有力,撩拨起欲罢不能的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焦灼视线中热切的期盼,与愈渐紊乱的气息交织一处。 甄贤无意识地闭起了眼,觉得自己宛若一尾酒中鱼,任如河负隅顽抗,终是逃不过被拆吃入腹的。 但他却听见“吱呀”人声。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精致食盒,一样样摆放得齐整,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站下来,等着伺候。 甄贤却遽尔受了惊吓,顿时脸上彻底烧着了,慌乱挣扎起来。他扭身逃到一边去,面壁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拼尽全力地将嘉斐推开,只觉自己像只捕兽夹中的兔子,颤抖得无法自抑。 一时如蒙大赦,一时却又莫名懊恼失落。 靖王殿下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他从小被人簇拥,鲜少有身边不跟着奴婢的时候,早习惯了,什么事都能当着奴婢们的面做出来,根本不觉有婢女们从旁随侍算什么事。但甄贤却是个面皮极薄的,万万接受不了这时候竟还有一群人在跟前听着看着,便是隔着一道屏风也不行,倘若硬要逼他,那是真有可能当场咬舌自尽的。 任如何意乱情迷气氛方好,一旦被打破了,再要强来,也只剩尴尬而已。 嘉斐心里虽还贪恋不已,却也不愿叫小贤为难,只得惋惜地呼出这一口气,放了手。 第19章 十八、官与商 雨后山道湿滑,散发着泥土浸润后的特有气息。 甄贤略正了正背后的箱笼,抬手拭去额角汗水,扭头看向身旁的苏哥八剌。 草原来的少女还很走不惯这样滑腻的山路,两手紧紧抠着一侧山壁,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的慌张。 甄贤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一瞬,少女眉眼间漾起许多欲说还休的波澜。但她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的苏哥八剌全然是个汉家姑娘的扮相,穿着鹅黄襦衫水绿长裙,梳着双环,褪去许多牧马游猎的飒爽,平添婉约。 就在数个时辰以前,甄贤本没有想让苏哥八剌和他一起来。 卢世全当日虽顺着胡都堂铺好的台阶走了,但隔天立刻封了进出灵岩的山道,美其名曰护卫王驾,实则不过为了监视,别说靖王身边的人,就算连一只苍蝇也要死死地盯着。 这个老阉奴不愿嘉斐再把织造局的事继续查下去。 可惜查与不查靖王殿下却也做不得主。 如今陈思安已死,那杨思定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立刻腿软地撇开四皇子殿下改投卢世全去了,唯有张思远一个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但张思远毕竟是皇帝陛下密旨派来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务之急,怎么也得先把张思远找出来,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而能担此重任的,除了甄贤,已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古刹内这么些面孔,唯有甄贤和几个蒙族姑娘是生面孔,只要乔装一番设法避开卢世全耳目偷偷出了古刹,便还能有希望混出山去藏匿于人海。 只是这一去鞭长莫及生死自负,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靖王殿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再及时赶去救一次人。 这种险嘉斐自然是不愿意甄贤去冒的,但甄贤却坚持要去,两人一度争执不下险些吵起来。 自从上回甄贤一怒拂袖而走,一走就是七年,嘉斐便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再有第二次。无论如何。 于是靖王殿下立刻就黑着脸用力抓住了甄贤的手腕,俨然捕猎中的雄狮一爪按住唯恐逃脱的兔子。 偏偏甄贤这次其实并没想甩手走掉,被这么一抓,反而愣住了,待会意过来不由又是羞又是气,闹了个大红脸。他又是极矜持的人,不肯在人前这样拉拉扯扯,如今却被嘉斐这么当众抓住,顿时挣扎起来。 可他这么一挣扎,嘉斐便以为他又想跑,更是愈发不能放手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较劲拧在了一起。 在场除了七皇子嘉绶一脸“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的茫然,而四皇子嘉钰则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弄冷笑,其余几人全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的尴尬。 童前掂量了一下这情势,还有靖王殿下的脸色,壮着胆上前开口:“王爷,不然让属下跟去暗中保护甄公子——” “还是我去吧,我轻功比你好——” 一边的玉青也不知是见自家王爷终于回来正处于兴奋状态,还是依然对甄贤充满了好奇,立刻也跟着来了这么一句,扫眼却见童前拿胃疼的表情瞪着自己。 “瞪我干嘛,我轻功本来就比你好……”玉青犯疑地嘀咕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于是童前彻底胃疼地捂住了脸。 玉青比童前年纪小不少,却是和童前同一年入的锦衣卫。其实莫说轻功,论起兵器武艺玉青也在自己之上,便是相貌也比自己俊俏得多,否则不会年纪轻轻便入得锦衣卫更得到靖王殿下如此重用,这一点童前心里并没什么不服。但玉青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思太浅,往好了说是单纯,往坏了说,便是缺心眼……端看王爷带着甄公子回来当日,这小子就敢好奇把眼睛紧紧盯着甄公子拼命瞧,也就亏得是这位靖王殿下,若换成别的什么皇室贵胄,搞不好就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然后发配得远远得了。然而王爷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不代表心里就没有想法。王爷当初把玉青从北边调回来换了自己去保甄公子南归,未必全是为了四殿下。 王爷多半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让玉青和甄公子有过多的牵扯。偏这小子傻乎乎地还自己往上撞。 童前不由愁苦地暗自叹了一口气,琢磨着要怎么拉这不省心的同僚一把,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四皇子嘉钰忽然笑了一声。 “你们俩那一身锦衣卫的味儿早被东厂的‘狗’记熟了,万一露了马脚,你们这是想让二哥去给谁收尸啊?” 四殿下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便要戳人肺管子。 果然靖王殿下的脸色立刻更黑了,当即不悦地冷瞥了童玉二人一眼。 拣尽寒枝[古风]_47 童都尉心里苦得跟被人生塞了满嘴黄连似的,也只能咬牙默默咽了。 玉青却还一脸积极表现的跃跃欲试。 童前唯恐这小子又一拍脑子说出什么鬼话,忙在他开口之前又狠狠照他腿肚子踹了一脚。 玉青毫无防备被踹得一踉跄,侧脸无辜地回瞪住童前。 于是除却不肯放手的靖王殿下和挣不开身的甄贤,这俩也一个不明白一个不肯说地拧巴起来。 七皇子嘉绶歪着脑袋围观得满头雾水。 四皇子嘉钰却似开心极了,笑得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苏哥八剌小别吉安安静静站了出来,“我去吧。我从小练武,能骑马,能打仗,还会射箭,也没有人认识我。”娇小身影被一群不靠谱的男人衬托得分外高大。 如此一来,嘉绶却又不乐意了,当即噘嘴皱眉站起来,“苏哥儿去,那我也去。” 这位小皇子打从诞生那一日起便受尽宠爱,直到莫名其妙被鞑靼人掳去未尝有一天吃过苦,于许多人事上尚懵懂天真,喜怒皆形于色,却也爱憎分明。他自患难中对苏哥八剌生出许多依赖与情意,便已认准了这个蒙族姑娘,满心满脑全只有苏哥八剌一人,本能觉得这事有危险,便嚷嚷着不答应。 但苏哥八剌半点也不领他的情,只冷哼一声:“你别拖后腿。”看也不看他,反而往甄贤身边去。 顿时嘉绶委屈得眉眼都皱了,又不愿与苏哥八剌争吵,便涨红着脸也跑过去,一把抓住嘉斐,拖长了声唤:“二哥!” 嘉斐哪有工夫哄弟弟,忍了又忍才没立时发作给这没眼色的毛孩子甩开去。 倒是嘉钰,吊着眼角把这些乱作一团的人挨个扫一圈,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累了,听不得你们吵个没完。萧娘,扶我回去歇会儿。”他摆摆手,示意站在身后的萧蘅芜上前来,眼底笑意里溢出的寒气却剑一样全戳在甄贤身上,“你们继续闹着吧。等卢世全把该杀的都杀了,该毁的也都毁了,咱们就好直接返京回见父皇了。” 话甫一出口,除开嘉绶,在场俱是震惊。 四殿下虽然不吵不闹,嘴里吐出的刀子却比大吵大闹还要厉害得多了。 “你去吧。在苏州城里等我。”嘉斐静了一瞬,终于缓缓放开手,抢在甄贤出言反对苏哥八剌的参与之前后退了一步。 事已至此,任甄贤不赞同苏哥八剌涉险,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但这却是离开应州以后,他第一次再和苏哥八剌单独相处。 上一次,是临离开应州的时候,他去告诉苏哥八剌,她的哥哥答应了靖王殿下的联姻之议,要把她嫁给七皇子嘉绶,从此以后,她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她的故乡。 当时,他再三斟酌,终于还是对她说了:“倘若你不愿意,我会劝殿下让你回家。” 他其实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嘉斐都一定不会答应这样放走苏哥八剌。他只是实在很难说服自己漠视。 但苏哥八剌却对他笑了笑。 “我记得,甄大哥你曾经说过,你希望哥哥永不南下,两国得成睦邻,你的同族和我的同族再不用浴血仇杀,而能成为朋友,互爱互助。我也很希望这样美好的愿景成为现实,希望我的族人远离战祸休养生息。假如我也能为此有所作为,能为哥哥和族人出一份力,我心甘情愿。” 说这些话时,少女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一夜长大。 甄贤如鲠在喉。他很想告诉她,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单纯美好,人生在世,十之八九是事与愿违。 但他开不了口。 他根本没有资格对这个女孩儿妄而论道。 神思骤然一阵恍惚。 他依稀听见苏哥八剌低声唤他。 “甄大哥……甄大哥!”她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却并没有退缩,反而略上前了一步,摆出了回护他的姿态,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狭窄山道前方来回晃荡的人影,“前面那几个人……有些古怪。” 甄贤从纷乱思绪中猛醒过来,定睛一望,果然见四个带刀的赫衣宦者聚在下山的岔路上四下张望。 躲是一定躲不开的。 这些东厂番子各个都是能从风里嗅出腥味的猎狗,与其躲避得古怪引来更多怀疑,不如直面。 果然其中一个宦者也看见他们,开始招呼着同伴迎上来。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反过来轻捏了一下苏哥八剌的胳膊肘,将少女往身后拽了一把,就恭敬对那四个东厂阉人浅浅躬身。 “借问几位差爷,学生是外出游学的生员,带着舍妹来江南玩赏,不想却在山中迷了路,又逢雨天路滑,黑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巧便遇上几位,能否请几位差爷指一条下山回城的路?” 四个宦官将他两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看似头领的把甄贤来回打量几圈,开始盘问:“你们打哪儿过来的?之前到过什么地方?” 甄贤早有所料,当即又施了一礼,解释道:“我们早晨跟着山下的猎户抄小道进山,一路游玩,也不知都走过哪里,这才迷了方向。原本见上头有一座古刹,想去拜访问路,不料没到门前就被拦了回来,说是有要人留宿寺中,不许闲人靠近……” 若是靖王派出来的人,与那灵岩古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应该不会主动提及……那头领狐疑又盯住甄贤看了几圈,抬手指了指左侧小路。 “从这条路下去一直往东走,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出山。” 甄贤立刻道了声谢,牵起苏哥八剌,快步就往山下走。 才迈出两步,忽然听那头领又在身后问了一句:“听公子这口音……是京城人士吧?” 甄贤脚步一顿。 这番子好狡猾,先故作放行使他放下心来,再趁他不备出言威慑,就想诈出他破绽。 但这破绽可不能如此便宜就给诈去了。 甄贤心思略一动,回身冲那东厂头领微微扯起唇角。 “差爷好耳力,学生确实是京城来的,家住内城西安门外,否则也不能认得差爷这身官服了。” 内城西安门外,那可是禁城门口,能住在这地方的不是皇亲国戚也是达官显贵,各个都是当今圣上闲着没事儿一遛弯就能上家里坐一坐的主。 那头领闻言吓了一跳。他虽没听说京中还有哪位大人物来了浙江,但眼前这位公子言谈神色间着实自有大气从容,与普通庶人学子截然不同,而跟在他身后的妹妹更是没有半点寻常民女的谦卑羞怯,反而从头至尾直直盯着他们四个不放……京中贵胄多有奇葩,就算哪家的少爷小姐忽然心血来潮自个儿跑出来游山玩水也是常事。想东厂虽有司礼监撑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那也都是上头人的威风,他们这些在下头做事的,万一不仔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死路一条? 那头领赶紧偷摸又扫了一眼两人身上衣着,果然见他们服饰虽不见如何奢华张扬却俱是上好的绸缎丝料,便忙不迭换了一张笑脸,作揖恭道:“公子爷说笑了,小人这身皮值什么,不过就是在京中衙门讨一口饭吃。来日若是有幸,少不得还要请公子爷帮衬一二。”说着,竟点头哈腰亲自将二人送下山道,一直到了能看见官府路标的坪地,才再三讨好作别。 拣尽寒枝[古风]_48 甄贤一路笑而不语,直到与苏哥八剌进了苏州城,才轻叹一口气。 苏哥八剌却是忍了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刚才那个人果然好奇怪,一会儿凶巴巴的,一会儿又跟哈巴狗儿一样。” 草原民风淳朴耿直,那似中国地大人多世事复杂。这小姑娘如今南下,简直就似变了天地,将来要见的怪人怪事恐怕还多着呢。 甄贤不由又在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便柔声对她道:“天已经黑了,咱们先去找客栈投宿吧。” 苏哥八剌隐约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紧跟着他寻客栈去了。 两人在浙江地界最大的客栈聚福集于苏州城内的总号要了一处清净的上等套房,又吩咐客栈仆役去弄了一桌热饭菜来。 甄贤不喝酒,不食荤腥,特意让厨房做了清粥小菜,反倒是苏哥八剌这个姑娘没有酒肉根本填不饱肚子。但客栈的仆役并不知这讲究,想当然地便将米粥青菜摆在了苏哥八剌跟前。甄贤也并不计较,径自起身把菜碟拿过来,又另给自己盛了一碗热粥,对苏哥八剌道:“你也先喝一碗热粥再慢慢吃,养胃的。” 那仆役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忙上前仔仔细细又按着菜品的类别把素菜都换到甄贤面前。 那万分小心的模样不由叫甄贤心下唏嘘。 “你先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他取出些许银两打赏给那仆役。 仆役收了钱千恩万谢退出门外。 苏哥八剌还从没有见过甄贤这样出手阔绰的架势,连吃肉也忘记了,好奇地盯着他猛瞧。 甄贤自己也有年头不过这样富贵公子的日子了,着实有些不适应,尤其还被苏哥八剌紧紧盯着,不免生出些许尴尬,便开口哄道:“快趁热吃吧,这里的饭菜不像你们边在火上烤着边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说,一会儿还有人要来,让人等得太久也不合适。” 苏哥八剌这才想起来,忙又将一块鲜滑鱼肉塞进嘴里,一边问:“甄大哥你约了客人来吗?” 甄贤摇头,“是客栈的老板要来。” 苏哥八剌吮着鱼肉外层酸甜的汤汁,不解道:“客栈的老板……为什么要来?” 甄贤微微一笑,“能经营起这么大的客栈,老板想必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他就一定会来。” 大客栈的套房一向是专给携家眷过路的贵客准备的,不是商,便只能是官,绝大部分都会提前致函与客栈预约下订,且带着大批仆婢,如他们二人这样不期而至又没人没马是极为稀罕的。 事出反常,必为妖。倘若这客栈老板竟然能不亲自登门来摸一摸底细,未免心也太大了些。 果然,待两人用完饭,唤来仆役收拾了残羹碗碟之后,没多一会儿,客栈老板便亲自领了个茶童来敲门了。 这客栈老板自称姓曾名道伦,瞧着年纪不太大,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面相十分和善,也并没有如何问东问西地打听,只说方才那小仆役是个生手,没眼色冒犯了贵客,故而特意带了私藏的好茶来向贵客赔罪。 甄贤将他请至座上。曾道伦便命茶童一一布下茶器,亲自沏了一盏,先双手奉给甄贤。 甄贤揭盖一看,见盏中茶汤清亮剔透,隐隐有花香之气,不由勾起唇角,“曾老板懂得花茶之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是今春新收的白梅。” “公子是有见识的人,正是今春新收的白梅。”曾道伦眸色一亮,连忙笑着恭维。 中国茶道悠久,然而民间庶人吃茶,多只知煎煮茶叶,少有懂得以花入茶者。而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只观色闻味便猜出这是新春白梅,当是有此眼界身份,要么本身便是大富大贵之人,要么也得是富贵身边之人。而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聚福集,都不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客栈老板应该得罪的。 曾道伦一边琢磨一边暗暗又将甄贤打量一番,见他虽然端着茶盏却并不吃茶,想了想,忽然顿悟了似的,忙不迭赔笑解释道:“这沏茶的水是去年冬天里从腊梅上收来的雪水,否则如何敢拿出来在贵客面前献丑。” “曾老板太客气了。”甄贤闻言浅笑,这才将茶盏送到唇边吃了一口。 曾道伦见他吃了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沏了一杯奉给苏哥八剌,笑道:“小姐也请尝尝。” 苏哥八剌已看西洋景儿似的瞧了半晌,接过茶来尝了一口,虽然品不出什么名堂,却也晓得味道,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好喝!”便接连几口将一盏茶吃干净了。 这大碗喝酒一样的饮法好豪迈,看得曾道伦半晌瞠目结舌。 这位小姐与这位公子摆在一处,怎么瞧也不像兄妹俩的样子。然而这小姑娘虽没有大宅闺秀的雅仪,却也并不似小户民女局促胆怯。曾道伦自诩南来北往各色各样的人全都见识过,想来想去,竟从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女子,又是惊叹又是困惑,忍不住盯住苏哥八剌看了又看。他心中飞快地做着盘算,顺着话题拉住甄贤聊了许多茶道之事,寻机话锋一转,便拱手道:“公子如此精于茶道,今日得遇公子实在是小店之福。恰巧小店近日有一批新茶上市,不知可否冒昧请公子择其名号留下墨宝,也为小店讨个彩头?” 曾老板到底是老练的人精,择名是假,留字是真。人可以撒谎,但字却骗不了人。一个人的字足够暴露太多东西,既可以装裱高悬供往来观摩,亦可以拱手上交作呈堂证供。曾老板这是要做万全策。 甄贤看着曾道伦,不置可否一笑,又饮一口那雪梅茶,缓缓开口:“我倒是也有一件事,想请曾老板帮忙。” 曾道伦眸光微闪,不言语看着他。 甄贤笑着接道:“其实我这次来苏州,是受朋友之托,谈一笔丝绸生意。曾老板是浙江本地人,一定比我更知道,要做江南的丝绸生意,就绕不开一个人。” 此言一出,顿时,曾道伦的脸色就全变了。 “公子是说……霁园陆澜?” 甄贤点头,“我和我的朋友初来乍到,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想请陆老板饮酒品茶当面一续,也不得门道。不知同为浙江巨贾,曾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苏州府有二绝,天下闻名,一为苏绣,一为园林。 而这霁园,又是全苏州最闻名遐迩的园子。不仅因为其园中的山水秀美无双,更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陆澜陆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长溜须拍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陆澜富有,说他不仅金银满堂,更有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凡能从陆老板手中过的,不是钱,也能变成钱。 而陆澜,正是在浙江替织造局做这丝绸买卖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织造局的银子,以百万计。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那么好漂没的。要贪,必须得有人帮着洗白。而要洗钱,就离不开这些商贾。 早在南下来苏州的路上,甄贤已先做了许多功课,觉得这个陆澜必是此间的关键人物。 倒不是说陆老板一定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能与织造局周旋至此,陆澜手上必定捏着不得了的筹码。 而这个筹码,十有八九却是织造局的忌惮。 甄贤并不认为陆澜会轻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陆澜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筹码,但他依然非找陆澜不可。 因为张思远也一定会找上陆澜。 不但要找,还要找得稳妥,万万不能让织造局有所察觉。 这些前因后果曾道伦当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陆澜,曾道伦也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大麻烦。 在曾道伦眼中看来,眼前这个身份不明却大有来路的年轻公子刚刚十分客气且隐晦地给自己传达了两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门借道寻陆澜来的;其二,他身后还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苏州,与陆澜有关的事,多半便与织造局脱不开关系,而会这样找上陆澜的,却一定不是织造局的人。 拣尽寒枝[古风]_49 曾道伦经营客栈数十年,阅人无数消息灵通,早听得风言风语,说:这一回两位皇子殿下从京中来浙江,明为游玩休养,实则是替当今圣上查织造局的账来的。 至于找上门来的究竟是不是二位殿下的人,曾道伦其实毫不关心。毕竟无论织造局还是皇子,对曾道伦这样的百姓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比起选边站队,还是两不得罪来得更安全。 “什么‘浙江巨贾’,曾某不过是经营了区区几间客栈罢了,公子未免太抬举曾某。”曾道伦当即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脱口而出的却全是推脱之词。 但甄贤当然也从未以为曾道伦就会那么便宜应承了这个人情。他也不着急紧逼,只顺着曾道伦的说辞静了片刻,缓缓开口:“早在我来浙江以前,就曾听人说起过曾老板的大名。曾老板近年在浙江各县都设有善堂,施粥舍药,救助了许多潦倒桑农。” 此言一出,曾道伦顿时唏嘘了起来。 这些年他确实在浙江做了许多善事,倒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而是当真看不下去了,更深怕要活不下去了。 浙江的丝价不太平,桑农入不敷出,偏偏浙江又担负着年年为宫里织造丝绸的重任,凡是登记在册的桑农都不许改种稻田。生丝不可少交,赋税不可减免,可丝交出去了却又收不回多少钱来,桑农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举家逃亡被官兵追捕而死,或困在家中为饥寒病痛所苦已不是个案。 狗被逼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乎?但人性之罪与懦弱,也恰在于此,一样逼上梁山,真正敢与官府权贵抗争者凤毛菱角,绝大多数只会将屠刀杀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丁为此便干起了劫道的营生,抢劫往来客商的钱财,甚至害命。 没要多久,浙江地界已匪患深重,过路之人但凡可以绕道而行便都不肯从浙江地界过了。 而曾道伦开的却是客栈。 设善堂,舍粥施药,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非想让给那些走投无路之人一口饭吃,免得他们全去做了杀人越货的路匪,否则到那时候再无人敢来浙江,只怕他家的客栈也是要彻底门可罗雀关门大吉的。 自己的生死,指望不得别人,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许多时候,曾道伦心里是真想过,这样的荒唐事,能不能有哪位不怕死的官老爷来管一管?可老百姓的疾苦,当官的又哪里真能懂?无论在心里想也好,骂也好,总归不过是在心里,泄了这一口怨气也还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算如今来的是皇子们,又如何呢? 就算今天皇子们当真一时心血来潮,锄强扶弱了一把,又如何呢? 天理就真的昭彰了吗?善恶就真能有报吗? 毕竟皇子们总是要回京里去的,织造局却永远在浙江。 “曾某是做客栈行当的,靠得就是个名声,需得南来北往的朋友们捧场照顾,才有这口饭吃……”曾道伦心里矛盾极了,踟蹰再三,终于重重叹息一声,试探着问:“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 甄贤当即应道,“我的那位朋友,身份非同一般,不便露面。但曾老板大可放心,浙江的事,苍天有眼。” 他声虽不高,但说得笃定。 顿时,曾道伦只觉浑身的热汗冷汗全一起下来了,又犹豫了片刻,苦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陆光风个性孤傲脾气十分古怪,并非我不愿给公子帮忙,而是……着实怕他陆澜不肯买我的面子呀。” 甄贤闻言心间一松,知这事已八九成有了眉目,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木盒递给曾道伦,微微一笑,“请曾老板把这个交给陆老板便可,如此,他一定赴约。” 第20章 十九、不敌天下人 太湖上的画舫精美绝伦,阳光打在琉璃画屏上,如有光华随水波流动,比虹光更斑斓。 苏哥八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好奇地盯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金色鲤鱼看了半晌,扭身望向甄贤,眼中始终有担忧地问询。 “那个姓陆的还会来吗?” “再等一会儿。” 甄贤并未抬头。 就在他面前是一局尚未完成的棋局。 他捏着一枚白子,正欲落下,听见苏哥八剌又好奇问他。 “甄大哥,你怎么能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少女的嗓音里满是困惑。 甄贤指尖微微一颤。 苏哥八剌是鞑靼人,又天生尊贵,或许从未想过,也很难明白,其实人这一生,大多时候自以为在与人厮杀,都不过是自己同自己下棋罢了。 甄贤将那枚白子放下,抬眼看住少女,思忖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忽然,画舫外传来水浪声与人声。 苏哥八剌急忙将纱窗推开一线望出去,见一叶扁舟已靠在船头,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衫小童正立在舟上,拢着双手,用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家主人请问,舫中是何方来的贵客?” 甄贤眸色略微一敛,低声对苏哥八剌道:“王女,请你回他。” 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瞬不明所以的诧异,却也没有追问,只歪头想了想,便朗声开口应道:“北边来的,在此游湖赏鱼。” 那小童得了这话,扭身钻回舟中,不多时又钻出来,依旧拢着手,又问:“我家主人请问,小姐观这太湖锦鲤乐否?” 此问一出,苏哥八剌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我瞧着是挺高兴的,可我又不是鱼,哪里知道他们乐不乐。”她回头看一眼甄贤,又对舫外笑道。 那小童却没像方才那样钻回小船里去,反而立在原地,也不说话。 却有另一个声音,从那扁舟中传来:“小姐也读老庄?” 鞑靼人的贵族也有习汉文读汉人经书典籍的,老子、庄子的许多名篇苏哥八剌都是读过的。但她既然听得出这人诚心拿《秋水篇》来“考问”自己,顿时生出一股草原女子不服输的傲气来,反问:“读过怎样?不读又怎样?” 那人语声里不掩笑意,“小姐有慧心。在下不才,斗胆请小姐共赏这太湖美景,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苏哥八剌又回看甄贤一眼,见甄贤微微点头,便道:“你的船太小了,我不想去,不如你来我的大船里,我请你吃茶?” 那人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甄贤听见一阵有人登船时夹板发出的“吱呀”声响,眨眼,那名青衫小童已挑起船舱前的垂帘。 拣尽寒枝[古风]_50 一个年轻男子步入舱中来,拱手略作了一揖,含笑道:“承贵人大礼,霁园陆澜特来拜会了。” 甄贤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住了。 太年轻了。 眼前的陆澜着一身月白暗绣的衣衫,打扮十分儒雅高贵,半点不像个整日逢迎应酬的商贾,倒像个洗手焚香的文士名流。他的脸庞有些瘦削,眉目却十分俊朗,年纪瞧着也就在廿五上下而已。 甄贤原本以为闻名遐迩的江南巨富怎么也该是个千帆过尽的商场老手,当已过不惑之年,万万不曾想竟是个不及而立的俊雅青年,一时惊讶得连还礼也忘了。 他不说话,只怔怔盯着来人看,苏哥八剌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敢随便开口,便也抿着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陆澜。 画舫中一时静得只剩下微风拂浪的“哗哗”声。 反倒是陆澜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这样盯着在下,莫非是陆某一介末流偏要附庸风雅闹了什么笑话不成?” 甄贤心尖一悸,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愧得脸都红透了,慌忙起身低头相迎,“是我失礼,让陆老板见笑了。” 两人在画舫中相对坐下。甄贤亲手斟茶奉上。陆澜接过饮了一口,抬眼继续看着甄贤。 “陆某和公子所想的不太一样。”他浅浅勾着唇角,放下茶杯,“公子和陆某所想的,也不太一样。我原觉着,能做下如此手笔的该是个老成之人,却不想公子少年俊秀。” 简单两句话,一时间,甄贤竟琢磨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夸还是损,不由默然无声,只紧紧望着他。 陆澜却也丝毫不客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径直推到甄贤面前。 “陆某是个生意人,公子送我如此厚礼,是想要陆某拿什么来换呢?” 案上棋局被这么一推,犹如被利剑劈开,立时全乱了。当中空出一片,摆着的赫然正是甄贤托曾道伦转交的那只雕花木盒。 甄贤在这木盒里放的,是一块翡玉,本是皇帝陛下赏赐给靖王嘉斐的,价值连城,稀世罕有自不必说。出行在外,事有匆忙,一时半会儿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是以甄贤才向嘉斐讨了这枚翡玉来用。 但甄贤要这枚翡玉,却不是因为贵重。 陆澜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虽不敢与天家相比,世间珍玩宝玉也已见怪不怪,区区一枚玉石未必就能打动得了他。 但这枚翡玉却是靖王殿下的。所谓佳翡,是一个讲头,皇帝陛下之所以把这枚翡玉赐给靖王嘉斐,也是为的这个讲头。倘若这陆澜真是个精明人,便是冲着这枚翡玉,至少也非见甄贤一面不可。 至于收或不收,那便是见面以后要决断的事了。 甄贤垂眼看了看那木盒,并不伸手,只轻声问:“陆老板可知这物件的来头?” 陆澜微微一笑,“这来头若是说了,只怕就冒犯了不该冒犯的名讳了。” 甄贤闻之心下略沉,“那么陆老板当知道我所为何来。” 有些话时候不到是不能明说的。彼此未知深浅,皆需要试探进退,一来二往,反而僵住了,谁也不肯先开口,以免漏了底。 苏哥八剌坐在一边,看看甄贤,再看看陆澜,瞅着两人看住对方一声不吭的模样,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明所以。 太湖水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画舫,带起茶杯中圈圈水纹。 忽然一个浪头拍来,船身明显摇晃了一下。 甄贤生在京中,虽在岭南待过几年,却还是不适应在这样宽广的水面上行船,顿时一阵头晕,险些歪倒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撑住什么,却是一把抓住了陆澜伸来的手臂。 “其实陆某已备下了回礼,只不知能不能入公子的法眼。”陆澜笑着扶他重新坐稳,扭头看了一眼随行小童。 那拢手垂头坐在一边的小童得了指示,从怀中取出一只四方扁长的匣子来,恭恭敬敬双手摆在甄贤面前,打开来。 匣中盛的,是一支签,两面空白,并未见有签文。 “要起风了。太湖难太平啦。”陆澜略眯起眼,看了一眼窗外翻滚的白浪,将那只装着翡玉的雕花木盒重新收回袖中,站起身。 “陆老板——”甄贤心中疑虑,忙出声留人。 陆澜却不理他,拂袖自出了船舱,直回了自己那艘小船,才站在船头,冲临窗倚坐的苏哥八剌挥了挥手,笑道:“小姐若有雅兴,可顺水而行,观枫桥夜景。只不过,夜泊水上,怕是免不了风浪。” 苏哥八剌闻声,扭回头看住甄贤。 甄贤不由拧眉,看着那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飞快远去,眨眼消失在绿柳水雾之中,不由自主抬手擦了擦额角。 满是湿冷。 他另寻了小船去枫桥镇,到时已然月上中天。 船夫着急回家去,说女人孩子都在等他带着白日从苏州城里买的点心回去吃饭。甄贤便特意多给了些许银两,叫船夫把船留给他二人度夜,明早还来此处取还。船夫收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去特意将小船牢牢拴在岸边一棵粗壮老树上,再三叮嘱,夜晚风疾雾重,万不可贪玩涉水。 已经扮作小童的苏哥八剌看着那船夫揣着银子快步远去,好奇探出半个身子四下张望。 枫桥夜泊,寒山墨色,水面上已然起了雾,将小桥垂柳统统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水面上升起的潮湿寒气让习惯了北方干冷的少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缩着手臂钻回小船内来。 甄贤见状微笑,及时将一杯新烹的暖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咕咚”两大口饮尽了,听见好奇的询问。 “甄大哥,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握着的,是白日陆澜留下的那支签。甄贤下意识攥了攥,凝神屏住了呼吸。 这大约是一个试探。或者说,是一道考题。 陆澜收了他送去的翡玉,却还他一支白签,引他来这枫桥镇,却又什么也不与他明说。 那么,这支签他该作何解呢? 倘若他解不开这谜题,便不是陆老板不买靖王殿下的面子,而是他甄贤无能。 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谜?不过是推托伎俩,是诚心要把他牵制在此,叫他无功而返知难而退……? 毕竟,陆澜其人,他不曾深交,无从了解,实在谈不上信或不信。 拣尽寒枝[古风]_51 白日画舫之中,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他只愈发觉得陆澜这人深不可测。谈笑风生之下暗流劲涌,圆融周到包裹着锐利锋芒,不怨曾道伦他们都赠陆老板一个“怪”字。如此年轻便能担起偌大的生意,更能与织造局周旋稳妥,这陆光风一定不是个怕事之人,但一定将利弊拿捏得清楚明白。 如此说来,他可曾让这位陆老板看透了底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在陆老板眼中,究竟有没有可以对赌的分量? 甄贤一点把握也没有。 毕竟,人与人,天差地远。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些事,于己重于泰山,于人轻如鸿毛。 湖上寒风撩起舱前垂挂的布帘,发出细微呼啸,把远处山中传来的钟声衬得愈发悠远。 甄贤不由自主轻叹,略疲倦地侧身靠在船舱里。 苏哥八剌担忧地看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答话,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袖摆,追问:“甄大哥,待回去之后,你打算把这两天的事全都告诉那位王爷殿下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甄贤略有困惑地看向少女,不太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都说得好。”苏哥八剌伸手,一边就着烹茶小火取暖,一边细声道:“甄大哥你自己或许不觉得,但你白日里与那位陆老板说话的模样,如果是我哥哥瞧见,怕是早就举着刀子扑上去啦。”她说时仿佛是真又瞧见了兄长那副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却温情地撅起嘴。 甄贤却猛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少女究竟意指为何,顿时一阵尴尬,却又不免唏嘘起来。 “王女,你觉得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坐正起身,清了清嗓子,看住苏哥八剌。 苏哥八剌在火上搓着手,“因为那个陆老板能帮咱们对付坏人。” 甄贤点头,“那咱们为什么要对付坏人?” 少女微微歪着头,乌黑水润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有所想法,却不肯立刻答他。 甄贤见状,也并不逼迫她,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接道:“你还记得咱们来到浙江以后,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荒田吗?那些桑田,原本养活着以百万计的农户,可是现在全都荒废了……桑田没有产出,织造局的生丝供给却是不能断的,那么这些桑农要怎么办呢?” “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咱们不该做,可是——”苏哥八剌眸光闪烁,终于按捺不住,却又没法说下去,显是在犹豫措辞。 然而甄贤立刻便懂了。 少女的意思,是叫他该做什么照做,只不要事事都告诉靖王殿下知道。 苏哥八剌是草原上的公主,是聪慧勇敢的姑娘,但她曾敢于顶撞头狼的威严,却未曾有一日尝试过如履薄冰的滋味,更不懂在悬崖边立足的艰险。 他却不一样。 他太知道嘉斐的脾性。倘若他差错半步,叫殿下生了疑虑,陆澜这个人殿下一定不会再用。相应的,陆澜恐怕也很难再为殿下所用。如此一来,浙江之局势必愈发艰难。 所以他绝不能对殿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生气是一定会有的。他拿了靖王殿下不离身的翡玉来送给别人,单只凭这一点,即便殿下此刻不言语,将来也总有要跟他讨回来的时候。 可那一点也不重要。 皇帝命人暗查江南织造局,有些人看见的是钱,是贪渎大案权力角逐,而有些人看见的,却是浙江内养黎民外拒倭寇绝不可乱。 也正是如此,靖王殿下才在此时此刻放手一搏。 比之这一战胜负对靖王殿下的意义重大,比之天下大局,比之那些有家难回前途难测的百姓,他甄贤一人的荣辱,根本不在思虑范畴之内。 可这些错综复杂,他又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得清楚呢? 远山之上的钟声穿透夜幕,在万籁俱寂间荡开去,留下冗长的回音。 甄贤侧耳听这钟声,静了许久,终于只能苦笑。 “时辰不早了。王女你先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呢。” 他站起身,将火炉边的位置让出来,背身在舱口端正坐好。 苏哥八剌抬眼定定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垂头咬了咬嘴唇,不死心地追问:“咱们明天要去做什么?” 甄贤闭着眼,又静了许久,久到少女几乎以为他已就这样睡着了时,才终于轻声一叹,低低吐出三个字:“去解签。” 与藏于深山的灵岩古刹截然不同,寒山寺因着临近河道,平添许多人间烟火。 甄贤领着苏哥八剌走在清晨敬香的男女信众之中。 苏哥八剌又恢复了汉家少女的装扮,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对襟小袄配着湖蓝褶裙,远远望之,如一朵灵巧浪花,引得路人频频瞩目。 蒙人信奉的是萨满教,祭祀与焚香礼佛截然不同。这还是苏哥八剌头一回见识中原民间的佛寺供奉,好奇心盛,忍不住也东张西望个不停。甄贤带着她敬香跪拜完毕,便放她一个在一旁看新鲜,兀自走到殿外一角。 殿外檐下摆着一方香案,不少百姓正双手捧着竹制签筒虔诚跪叩,多是些村妇白丁。香案后垂手立着两个小沙弥,正不停和来求问的信众说着什么,多是些开解安抚的话语。其中一个见甄贤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不由诧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问:“施主也要求签么?” 甄贤看了一眼香案上拜访的竹签,从怀里取出自己那支白的,双手奉上,“我有一支签,不知该作何解。” 小沙弥接过那签瞧了瞧,又问:“施主何所求?” 甄贤坦然道:“只求国泰民安。” 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其中一个拿着签转身就往大殿后头去了,好一阵才空着手转回来,与另一个附耳一番低语,又躬身向甄贤行个礼,“施主请随我来。” 甄贤唤回苏哥八剌,跟着小沙弥,绕过大殿,穿过三道窄门,不一时,来到一座经堂。 堂上只有一位老僧,正阖目握着念珠,听见脚步声便冲小沙弥点了点头。 小沙弥引着甄贤和苏哥八剌在堂上蒲团坐下,恭恭敬敬退出堂外。那老僧一直低声念着经文,直到一篇念完,才终于缓缓睁开眼,向甄贤和蔼一笑。 “施主是有识之士,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学生知道。”甄贤颔首回礼,“佛不与人占卜吉凶。但法师容这些求告无门之人在佛门下得些许宽慰,是大慈悲。”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开口时如有叹息。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此八苦也,芸芸众生,弗能超脱其外。施主你见这些来寺中向佛求问吉凶之人,以为他们苦,又怎知我那两个小徒儿终日站在殿外替人解签哄他们宽心欢喜不是苦不堪言?贫贱有其苦,富贵有其苦,婆娑世界,种种皆苦,施主执著于救苦,未尝不是自苦啊。” 此一番话,沉沉道来,竟如弘法之音,醍醐灌顶。甄贤遽尔怔忡,良久喟然,“法师说的是,是学生狂妄了。但法师要我不执著,我实难做到。” 拣尽寒枝[古风]_52 老僧闻之不语,片刻,放下手中念珠,拿起甄贤带来的那支白签托在掌心,问:“施主这支签,从何而来?” 甄贤道:“有缘人赠之。” 老僧又问:“施主以为,此签何解?” 甄贤静道:“解签还需赠签人。” 老僧点头,唇角似浮出一抹浅笑,“既然如此,施主又为何来问我呢?” 甄贤不由自主看向老僧手中那支签,顿了一顿,“因为这签,除了没有签文之外,与寺里的签一模一样。” 其实这一件事,他也并没有那么笃定,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直到进了寺院,才算稍稍多了几分底气。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在袖中握了握拳。 老僧又是许久不语,只细细看住甄贤端详,末了微微扯起唇角,不置可否。 跪坐一旁的苏哥八剌听得云山雾罩了半晌,只觉得腿都酸了,这老和尚却还一脸高深莫测,忍不住焦急出声:“大师,这签您到底能不能解呀?” 老僧不由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此签有所解,二位可愿随老衲到禅房一观?” 听说又要换地方,甄贤与苏哥八剌相觑一眼,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身跟着那老僧,出了经堂,往寺中更深处走去。 一路上苏哥八剌都紧张地四下张望,红唇紧紧抿起,连手都不由自主反复摸着藏于袖中的尖刀。 “这寺庙好奇怪。甄大哥,你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一个小姑娘这样绷着脸挺身护住自己,不免令甄贤一阵失笑,但想想苏哥八剌策马草原带着猎犬与她麾下的女战士们突出重围的模样,顿时又只剩感慨。 老僧将他二人领至寺院最深处一间幽静禅房,合十立在门前缓缓施了一礼,“施主请吧,你所求之解尽在禅房之中。” 这老僧原本便生得慈眉善目,如是姿态谦和,愈发显得诚恳。 甄贤心下虽仍有些许疑虑,却也只能依言行事,就要去推那禅房的门。 “等等!” 苏哥八剌抢先一步,伸手径直先推开门,往房内一看。 她原本是防备这禅房中有所埋伏,或是有机关暗箭。 但只听木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并未见有什么凶器飞射出来,也未见有刀斧藏在其中。 禅房中只有一人,正拈香礼佛,听见声响,又规规矩矩向那龛中佛像拜了三拜,才施施然转过身来,赫然竟是陆澜。 “公子来得如此快,到是让陆某始料未及。”陆澜眉眼含笑,躬身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禅房中早已布下香炉茶道,隐隐乳白烟气缭绕,有股清淡的草木芳香。 甄贤静了一瞬,便顺着他进了禅房,在茶案前与他对坐下来。 见到陆澜并不算太意外。 或者应该这样说,能在此见到陆澜,说明这一关谜题便算是已破了。 但接下来才是真正关键的时候。 甄贤静静按着陆澜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斟上金黄剔透的茶汤,听见和煦笑语。 “容陆某好奇,这枫桥镇中摆摊算卦投注解签之去处数不胜数,公子何以断定该上这寒山寺来?” “这支签上有佛寺香火之气,找来这里,并不算难。” 甄贤不由细看面前这人。 今日的陆澜,与昨日扮作儒雅风流的模样已大有不同,虽然一样是满面含笑的,眉目之间却已全是锐意进取的锋芒,再没有小心试探。 甄贤一面观他神色,审慎琢磨了措辞,才开口问他:“陆老板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有所顾忌?” 陆澜低眉含笑,一边亲手烹茶,一边应道:“自然是得寻一个安全稳妥之地,否则公子如何肯报上名号让我知晓啊。” 这句话,倒是真叫甄贤怔了一瞬。 他是靖王殿下派来的人,这一点陆澜早已知道了。是以,陆澜并非在追问他的来处,而是想打探他私人的身份。 然而他甄贤究竟是谁,并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他也不应该让陆澜知道太多。 知道得多了,便容易被捏住软肋。虽然甄贤从不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得了的重要角色,但若是不慎让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转而拿住了去要挟靖王殿下……终归是麻烦。 “我不过是一介凡俗,名姓平平无奇,不提也罢。”甄贤只得无奈浅笑。 陆澜却乐呵得很,执意不肯放过。 “公子专程来寻我,我却连公子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啊。”他侧目看了看坐在甄贤身边的苏哥八剌,颔首略示谦恭,“听说靖王殿下与七皇子殿下在北边大破鞑靼,不但扬了国威,还带回了鞑靼人的小公主。靖王久居京中,七皇子更是年不及弱冠,两位殿下初到北疆竟然就能有如此战绩,实在是令人叹服。” 听他如是说起应州一战,甄贤不由微微皱眉,下意识辩驳道:“靖王殿下少年习武,自幼熟读兵书,乃是天纵之才,能有此建树不足怪。” 陆澜却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公子连王爷何时习武、何时读书都知道,还能拿得王爷随身的美玉,想必是王爷身边十分亲信之人吧。可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同王爷一道从京城来苏州,陆某竟然一无所知——”他说着忽地倾身凑上前来,眸色遽尔一深,伸手就去捏甄贤下巴,“靖王殿下从北边回来之前,苏州地界没有公子这一号人。” 此举未免太过放浪,突如其来,与此前种种温文有礼判若两人,骇得甄贤一时间僵住了,竟就这么让他捏个正着。 倒是一旁的苏哥八剌见状,“唰”得直起身来,像只发怒的小老虎,怒目呵斥了一声:“你放开甄大哥!”已将袖箭对准了陆澜。 甄贤闻声惊醒,下意识后撤,又是尴尬,又是懊悔。 他本不是个容易被激将的人,偏偏听见陆澜那般话中有话地置疑嘉斐的战功,便忍不住要反驳。再被苏哥八剌着急补上这么一声“甄大哥”,真是什么不该说的也全说了。 拣尽寒枝[古风]_53 可应州一战打得如此艰辛,旁人只看得见凯旋荣耀,哪里看见殿下是当真在以命相搏?他就是不愿听见有人说殿下半句不好。 甄贤自知失策输了这一招,不得已,暗自轻叹一声。 陆澜本人倒是泰然自若,立刻收回手,唇角果然扯起一抹得逞笑意,“公子原来姓甄。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少时随祖父进京,曾拜会过甄国老。不过,那都是贞元年前的事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拒或否认,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原本便是算计好的。 甄贤没有办法,只得喟然应声:“陆老板消息灵通,但甄贤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陆老板如此费心。” “甄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若是个小人物,陆某又哪里敢和你谈大事情?”陆澜笑意愈浓。他仔细盯着甄贤,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捕捉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继续开口:“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公子可曾想过当年那桩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眼看话题已无可避免奔着并不想重提的方向而去,甄贤当即拒绝。 陆澜却挑眉,含笑时语声里暗藏的刺已不动声色冒出尖来,“可甄公子如今想要我做的事,与那‘陈年旧事’可是庶几相似啊,莫非公子以为陆某人不惜命吗?” 遽然心悸,甄贤毫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连冷汗也全冒出来。 所谓“陈年旧事”,无外乎是他甄家一夕之间满门尽斩的事。纵然当时年幼,依就犹在眼前。 那是他并不想回首的惨痛过往。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他当然也曾无数次无法自控地回想,苦苦思索,为何他的家人突然就从当朝权贵变作阶下死囚?为何他上一刻还在与殿下一起翻书习字,下一刻就能被投下大牢流徙千里,人生如此轻而易举就被颠覆? 但始终不得头绪。 他根本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今皇帝一怒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唯有这一桩旧案,鲜少有人愿意说起。他只依稀听说,大约是父亲顶撞了皇帝陛下,惹得陛下盛怒,所以非杀不可。 因言获罪,古之常有。 他也无从知道,父亲当年究竟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甚至让陛下动了杀心。但他一直记得,他被押解岭南以前,父亲轻抚着他的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生一世,只要问心无愧,便可无所畏惧。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辜负父亲的教诲。 陆澜问他的问题,他没法回答。 为何要说“庶几相似”呢? 他逝去的家人,难道还能与如今江南织造局这桩不可说的公案有什么关联或相似之处吗? 甄贤几乎就要出声追问了。 但他死死咬住了嘴唇。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只是一个狡诈的商人企图在博弈中动摇对手以夺取主导权。他不能继续被牵人着鼻子走。 他也实在一点都不想和陆澜说起家人与过往。 心深里绝不肯与旁人碰触的禁地,便是在靖王殿下面前,恐怕也很难启齿,又如何肯允一个陌生人冒然探究。 何况他如今,还有求于这个陌生人。 甄贤再三深深吐息,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重新坐稳下来缓缓开口:“陆老板在浙江经营多年,不乏赈济灾民之义举,近年浙江倭患不断,陆老板更捐出不少米粮军用,桩桩件件……尽是爱国爱民心。” 陆澜却似早已料知这些说辞,轻巧一声笑,眉眼间全是自嘲之色。 “公子你不是信我。”他垂着眼,笑看着面前澄澈的茶汤,伸出一只手指,仿佛与香炉上盘旋的袅袅烟气追逐缠绕,薄唇一开一合,静静作下结论:“你只是觉得,陆澜一人的性命,不敌天下人。” 分明是性命攸关之事,却说得如此轻松淡然。 分明是难以琢磨之人,却在这一刻如此通透。 无言自明,从前不相识,日后不相知,都无关紧要。哪怕是要故意做此以一人白身阻天下洪流的局,请君入瓮,也叫人不得不入。 心下陡然一阵悸震,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今日或可以拿到他需要的东西,但这局棋,他已然是输了。 甄贤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默然无言。 反观陆澜依旧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共计生死的凝重。他只静了片刻,屈指在案上轻敲两下,笑语时嗓音柔和,“但陆某是个商人,在商言商,只要价码足够,什么都可以谈。” 甄贤哑声问道:“陆老板想要什么?” 陆澜浅笑,“织造局的卢公公最近在找一个人,若是谁能把此人交给卢公公,必是头功一件。这个人,我相信靖王殿下一定也在找。” 甄贤问:“陆老板可知此人是谁,又是谁所指派?” 陆澜微微摇头,“他是个宦官。” 甄贤略一屏息。 正如所料。 张思远果然也来找过陆澜,不仅找过,恐怕此时人还正在陆澜手中。 但陆澜不信任张思远。 这也怪不得陆澜。张思远虽是皇帝陛下暗中下过密旨的人,明面上却还是隶属东厂。而只要是东厂的人,就绕不开司礼监。陆澜不过是一个民间商人,不敢贸然判断其中的势力角逐是常情。 倘若陆澜死心塌地替卢世全办事,此刻早已将张思远交出去献给卢世全表忠心了。但陆澜却并未如此。或许是对与靖王殿下联手一搏有所想法。也或许只是在观望局势。要让甄贤来说,他觉得该是前者多一些。否则,他就不会也不能走到今时此刻这一步。 心中略略思定,甄贤不由沉下嗓音:“靖王殿下想要的,不止此人而已。” 陆澜点点头,并不立刻接话,反而像是闲谈一般,兀自说道:“公子前日在下山的路上,是否遇见几个东厂番子,还险些起了冲突?那些个番子是不敢对上峰有所隐瞒的,一旦瞒了定没有活路,所以这件事卢公公定已知道了。老狐狸精明狠辣疑心甚重,迟早会有所动作。靖王殿下虽是皇子,但毕竟头一遭来浙江。在苏州地界,能助王爷和公子一臂之力者,不多。” 他忽然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甄贤眉心一拧,不自觉绷直了后背。 他和苏哥八剌下山来这件事卢世全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道,他原本也并没指望能够瞒天过海,不过是赛跑罢了。 拣尽寒枝[古风]_54 但陆澜这样的说法,却是在倒逼。 不止这一件事,打从陆澜接下他通过曾道伦送去的那枚翡玉到现在,一步步试探、观察,一点点释放信息,亮出自己的筹码,不断施加压力,都是在倒逼他退让。 陆澜很清楚他想要什么,靖王殿下想要什么。 而他却探不出陆澜究竟想要什么。他大概是可以猜测得到的,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陆老板,靖王殿下是个仁义明理的人,你……” 到嘴边的话又消失在冗长的沉默里,甄贤颇为疲惫地按住阵阵刺痛的太阳穴。 陆澜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叹息。 “公子别误会,我不是在向王爷讨价还价。我是在求你。” 他给自己续添一杯热茶,缓缓饮了一口,语声里渗出一丝苦涩。 “我们这些商贾之人,皆是末流,许多事身不由己。织造局的差使,不在其中者以为是齐天的洪福,真正身在其中,才晓得所谓福分,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是可以‘不为其所不愿为’。公子来向陆某讨的那样东西,是陆某保命的身家,一旦交了出去,十有八九不得善终。唯愿公子能在靖王殿下面前保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说到此处,他顿下来,又望住甄贤良久,终是自嘲苦笑,“为大义故,陆澜可以不畏死,但陆澜并不想死。” 瞬间,如有热流灌入胸口,砸在心鼓上,激起澎湃的回响。 这句话太真实,太坦白。甄贤当然知道人皆有求生之心,也料到陆澜不是求死之人,定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性命留一条退路。他也见过慷慨赴死的铮铮铁骨。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一个人,如斯质朴地在眼前对他说:我已准备好去死了,尽管我还想活着。 无论经历过多少,无论无论过去多久,他大概永远也做不到看淡生死。并非畏惧,而是因为珍贵。因为其珍贵,所以勇烈。 眼眶湿热得几乎要涌出泪来。甄贤平举双手,向陆澜郑重一礼,“陆老板太高看甄贤了。但甄贤……定竭尽全力。” 第21章 二十、不可为(1) 卢世全要死死守住的,其实并不是他靖王嘉斐和安康郡王嘉钰,而是那个主动凑上来的绣娘萧蘅芜。 萧蘅芜是人证,没有活口,无论她向皇子们说了什么,都是死无对证。他早已不是当初幼稚无知的少年,不会拿些不得实证的“莫须有”去父皇那里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如今困住他的其实也算不上卢世全,说是这个萧蘅芜也未尝不可。 想他身为皇子,堂堂靖王,竟然就在这里被几个宦官、婢女绊住了手脚,这司礼监之威,竟已要遮天蔽日了,简直可笑。 可他又不能把萧蘅芜交给卢世全。 区区一个绣娘,他并非在意她的生死,甚至并不在意能不能留住这个活口。证据没有了可以再去找更好的,仅凭一个萧蘅芜也根本动不了织造局,更动不了司礼监和东厂。但这个萧绣娘已经沾上了嘉钰,倘若放给卢世全,难免变成那些阉人构陷嘉钰以反掣他的棋子。 这个女人,留下麻烦,放走也麻烦,怕是已没有别的选择可做。 只是这样做,被小贤知道了,难免又要和他大大生一场气。 一眨眼,小贤已走了两日有余,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好还是不好…… 卢世全不是吃素的,更不是个瞎子聋子,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不好办了。 嘉斐负手站在大殿中央,闭着眼。 灵岩山风从敞开的正门涌入,灌进衣袍,吹得广袖翻飞,他竟也丝毫不觉得冷。 嘉钰懒懒靠在香炉一侧的座椅上,一瞬不瞬看着那背影。 二哥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实在难做。 倘若不做,往大了说,织造局这一困难解,往小了说,只怕又有人要与二哥找不痛快。 二哥要做事,但不能做坏人。 可坏人,总得有人来做。 所以,这坏人只能他来做。反正他早已习惯了。他也无处可逃。 嘉钰抬起眼,瞥了瞥垂首立在身边的萧蘅芜。 少女眼帘颤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我累了,扶我进去。”嘉钰叹了口气。 萧蘅芜连忙倾身扶他起来,缓步转入内殿,仔仔细细安置他在贵妃榻上半躺下,又双手进上热茶。 嘉钰浅浅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细细盯住萧蘅芜,“你那日在绣工坊找上我,可曾想过,万一我保不了你,你当如何是好?” 萧蘅芜低着头,沉默片刻,笔直在他面前跪下,“奴婢原本便没有退路,大不了拼了一死。但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金口玉言,奴婢没有什么不信。” 她竟是在提醒他当初曾一言应允,只要她有用,便保她万全。 “你这样的人物,生在这种地方,屈才了。”嘉钰喟然长叹,抬手按住了额角,“有一条活路,九死一生,不知道你敢不敢走?倘若活了,是你的命大,将来必有后福;倘若活不了,你的大仇,也总会有得报的那一天。” 说话时,他紧紧看着那绣娘的眼睛。 萧蘅芜身子挺得笔直,也紧紧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同深潭,又如粘稠浓墨,寂静着沸腾。 “奴婢请殿下赐教。” 她静了许久,俯身深深拜下,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22章 二十、不可为(2) 童前怎么也没想过,萧蘅芜出逃的消息竟会是安康郡王嘉钰特意把他唤去,亲自交代的。 四皇子殿下说了三句话: 拣尽寒枝[古风]_55 和东厂的人一起去。 不要让卢世全抓住她。 也不要把她带回来。 童前左思右想,问:“不用先报王爷知道吗?” 四殿下一脸似笑非笑的尖刻,因常年病苦而虚弱苍白的脸,配上肖似万贵妃的如画眉目,愈发如有鬼魅之气。 “你现在去报,打算和二哥报什么呢?” 于是童前吓得扭身就往外跑,拽起玉青,两人追上卢世全派出的众东厂番子,一直在山里折腾到深夜,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山路上举起的火把,远望之,如巨龙遨游夜空。 童前和玉青两个站在大殿下,看着负手而立的靖王嘉斐。 一整天了,王爷就一直这么站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又或者,怕是已什么都想到了。 童前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拱手唤一声:“王爷……”却又僵住了。 实难启齿。 那一刻的童前,不愿承认,却也无法否认,心下一片慌乱。 凡举能入锦衣卫者,没有真本事,没见过真阵仗,是不能够的。 这许多年来,童前自认办过密案上过杀场闯过了生死局,早已看惯了大风大浪,莫说杀人,便是杀女人,杀孩子,也早习以为常。 但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亲眼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妙龄少女在荒山野岭之中被数十名东厂番子围追堵截逼上悬崖,而就在他以为她怕是要扛不住了将会跪地求饶,甚至已开始寻找时机打算杀她灭口时,她却遽尔冷笑一声,飞身跃下断崖。 根本来不及阻拦。甚至没有惨叫。 童前曾经见过啼哭打滚的仆婢,见过瑟瑟发抖的民女,也见过绝望自尽的命妇,却从不曾见过女子如斯勇烈。 那最后的一抹冷笑,就仿佛是在嘲弄,嘲弄逼迫她的人,嘲弄他们这些无能的男人,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进了心里。 而这把刀,竟是一个不及双十的少女刺出的。一个他原本要杀死的少女。 这个萧绣娘是四皇子殿下的人。 她为什么要逃?又为什么要死? 她的死,四殿下知道多少?王爷又知道多少? 他该如何向王爷说……究竟如何说,才不会错? 童前垂头站着,手足失措,冷汗涔涔。 一旁的玉青却早已是满脸掩饰不住的愤慨。 “他们逼死了萧姑娘!这帮狗阉奴!” 少年嗓音嘶哑,眼眶血红,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 闻声,靖王嘉斐终于转回身来。 大殿内的灯火并不比王府通明,落在雕琢也似的脸庞上,阴影愈显深刻。 “卢世全呢?”靖王殿下低沉问了一声。 “就在殿外。”童前大气不敢出一口。 嘉斐略颔首,“让他进来。” “王爷——”童前欲言又止,直觉山雨欲来。 “哦,也是。”靖王殿下却忽得扬起唇角,“毕竟是父皇跟前的老人,又为宫里担着要务,我去见他更好。”话音未落,他已一拂广袖,大步便向殿外走去。 大殿外,连片熊熊的炬火已把天角映作瑰丽的绛紫色。 江南织造局主事大太监卢世全弯腰拱手候立阶下,身姿谦恭,眸光锐利。 就在方才,他处心积虑安插下的一枚棋子死了。对手却是他招惹不起的人。 江南织造局下辖苏杭宁三大制绣坊,每年担着向京大内上供数十万匹丝绸织绣与向国库上缴数百万两营收的大干系。要做事,自然要用人,要用人,自然需要钱。 朝廷拨下采买生丝、雇佣织绣工人的钱是不可能十全十用在项上的,但凡经过手的,谁不是雁过拔毛?便是在司礼监掌印的陈世钦,皇帝陛下跟前当红的人,该拿不该拿的难道少拿过? 然而宫中每年的需索是只多不少的。除却按年上供和通商海外的份额,万岁爷几时高兴了,赏这家五万匹,再赏那家十万匹,都是稀松平常。 要织出足够的丝绸,又不能再多向圣上讨银两,除了压榨下头的人,没有别的办法。 即便他卢世全在其中也是拿了些好处的,但比之各级大小官员,甚至直白来说,比之他那个天子身侧的好兄弟陈世钦,实在小巫见大巫。 何况他难道不该拿吗? 他们这些奴婢打从进宫之日起便连“人”也不真正算一个了,江南数十载,为宫中,为陛下,鞠躬尽瘁,他凭什么不该拿? 可圣上如今,竟派人来查他了。 不但派了东厂的人来,竟还派了皇子来。 做内侍的人,头顶只有一片天,没有第二条退路,即便是为自己捞一点好处,心也还是忠的。何以圣上偏不能体察?竟然就要来查他? 当真要查,也该从陈世钦查起,何以偏揪住区区一个江南织造局不放呢? 呵,只怕皇帝陛下正是想查陈世钦了,却又不能查,才先打他一棍子,且听能打出个什么动响来。 君要臣死,臣尚且无生路可逃,何况他们这些连臣子也不如的奴婢呢。但他卢世全还不想死。 拣尽寒枝[古风]_56 那个绣娘萧蘅芜,原本是他想安插在两位皇子身边的眼线,但女人果然不愧是女人,一旦沾上了贵人的边,立刻便生了反骨。他原先也不是没有意料。 他只是没有意料,这小女子竟然死得如此干脆。 好一出弃子脱困的戏码,究竟是何人手笔? 是那位方才奇战北疆大捷而归就领着总督府的兵马当面将了他一军的靖王爷? 还是那位看似弱不经风刁蛮任性实则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的小郡王? 或许他是小瞧了这二位殿下了。 但他也还没有输。 他手中还有新鲜的筹码,比之区区一个绣娘,更能叫靖王殿下见血封喉! 第23章 二十、不可为(3) 卢世全颤巍巍抬起头,迎面正看住台阶之上大步走出殿来的靖王嘉斐,一抹阴冷笑意在苍老的嘴角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奴婢愚钝,使王驾受惊了。”他缓缓向着靖王殿下躬身一拜。 嘉斐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年老的大太监,不靠近,不后退,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流动。 圣朝自今上起宦官日渐专权早已不是什么需要讳言的秘密。 陈世钦是父皇还在王府时就跟在父皇身边的人,从王府家奴到司礼监掌印暨东厂提督,也算是平步青云。 朝臣多有非议,言语隐晦,指陈世钦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但嘉斐从来不信。 父皇是何等雷霆独断的人,从未被骗,什么都清楚。但父皇却选择了故作不察。 少年时,嘉斐也曾经疑惑,为何父皇要对陈世钦这样的太监如此倚重?就算是王府出身的人,再如何亲,毕竟也只是个宦官罢了。 及至后来,年岁渐长,他才渐渐明白,父皇未必是真想倚重陈世钦,而是非倚重陈世钦不可。 而眼前的这个江南织造局大主事,卢世全,名义上是父皇放在浙江的人,实则是陈世钦放在浙江的人。 论年岁,卢世全也已六十有余,须发皆已现了霜白,这样年纪和资历的大太监在圣朝倘若还没有谋到一个足够安逸养老的好差事,恐怕便是早已死了,似卢世全这般仍然外放在重镇还身担要务的极其罕有。 陈世钦特意将卢世全放在浙江,是因为信任。 而父皇授意张思远暗查卢世全,毫无疑问实则便是在查陈世钦。 但暗查毕竟是暗查。 父皇到底是否已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否已做好了准备,要向阉党亮剑? 若让靖王嘉斐说,他以为父皇还并没有。 并非如曹国老,也包括四郎在内,他们所说,父皇仍然忌惮陈世钦这许多年来在朝在野盘根深植的势力。而是父皇自己,仍然无可选择,甚至不可自控得依赖着这些宦官。 否则,父皇又怎会在命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的同时又派下陈思安和杨思定这样的小人来监视情事,监视他——父皇的亲生儿子。 那陈思安甚至还是陈世钦公开承认的义子。 嘉斐隐隐有种十分不爽的预感,即便张思远查得了这江南织造局种种贪没国库的罪证,也未必能有什么意义。 父皇此时此刻恐怕还并不想亲自对陈世钦动手,而仅仅是试探,乐见这些阉党因为他的“圣意莫测”而紧张行动,想看他们如何行动,如何互为联盟又互相倾轧。 今番卢世全手起刀落杀了陈思安——陈世钦的义子,或许正是父皇喜闻乐见的发展。或许意味着陈卢二监这条在京杭运河平稳使了数十年的大船终于要生出些许变数了。 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嘉斐觉得,并不是卢世全久放浙江日益膨胀不再把陈世钦放在眼中,而是这两个阉人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情谊”,已到了可以不作思虑先杀其子的程度…… 倘若是前者,一切尚有可待,但若是后者,父皇敲打卢世全的这一棍子,便是正正敲在了陈世钦的头上。 打虎,必有反扑。 这种时候,身为皇子亲王,他又该当如何呢? 为什么父皇偏偏要在他自请南下的时候,在他的随行队伍里做下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要借他的手来行此投石虎山之事? 父皇是在期望他如何做呢? 嘉斐眸色愈发浓稠。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亏此时此刻,小贤不在,不必亲见这等丑恶狰狞的伪装与厮杀。 只要他能够一举破阵,尽快赶去苏州城,赶在卢世全的人马之前。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盯住卢世全,开口:“卢公夤夜上山,所为何事?” 卢世全不抬头,“苏州织绣坊绣娘萧氏盗窃公帑在先蒙蔽贵人在后,畏罪潜逃,不慎坠崖,已然天降其罪。” 嘉斐冷道,“区区一个绣娘,怎劳动卢公亲自前来?” 卢世全干笑,“王爷折煞奴婢了,毕竟是四殿下看上的人——” 但听这老阉奴提起嘉钰,嘉斐截口打断他:“卢公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个有心攀附的绣娘故意在四郎面前抛落织绣,四郎少年心性,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她两眼罢了,她和四郎能有什么关系?”他略顿了一瞬,唇角笑意愈冷,“人是小王属意从织绣坊带走,硬要说,卢公不如说萧蘅芜是我靖王府的人吧。” 他愈是故意嘲讽,卢世全愈是将头深埋着,口称:“老奴不敢。” 嘉斐闻之一笑,“卢公没有什么不敢的。头两天才杀了父皇身边的千户、陈督主的义子,今儿个又把我府上的奴婢追到了山崖下头,能把我兄弟二人暂歇静养的一座古刹围得堪比应朔州城,江南之地,还有什么事情是卢公不敢做的。” “王爷若是这样讲,老奴便无话可说了。”卢世全索性跪地匍匐,用力拜倒时前额竟在阶上磕出“砰”的一响。 嘉斐皱眉,却也不叫他起来,只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就立在他脑袋前头。 拣尽寒枝[古风]_57 “我在关外的时候,曾经与鞑靼人的小王子有过一次对阵。” 他沉着嗓音,不疾不徐开口,仿佛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 “当时鞑靼人送来战书,我领了十名骑手,在屠狼堡与鞑靼小王子背水一战。鞑靼人的骑兵就在一边看着,黑压压一片,望之不下五千人。那一战,我们打了三天,鞑靼人终于退走,应允与我朝休战和谈。” 卢世全趴在台阶下,肩头微微一颤,应道:“王爷武功卓著骁勇非凡靖绥国门保天下太平不愧靖王之名!” “卢公以为小王是在讨要夸奖吗?” 嘉斐闻之嗤笑。 他忽然弯下腰去,附身在卢世全耳边,唇角扬起时眼角似有寒光流淌,“我是在跟你说,你若真想把我留在这古刹里,只带这百十人来,怕是不够吧?” 卢世全静静听着,埋头一动不动,良久竟发出“嘶嘶”枯哑的笑,又似毒蛇吐信。 “但据奴婢所知,王爷在关外时,并非孤身一人。而那时陪伴王驾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王爷身边罢?” 第24章 二十、不可为(4) 话这么说,便是要撕破脸了。 靖王殿下从北疆带回来的除了七皇子和那个鞑靼小公主之外,还有一个人。起初卢世全是根本没有发现的,待被浙江总督架回了织造局,气头过了,细细想来,才觉得不对劲。 一辈子为人奴婢者,知道如何辨识同类。那个跟在七皇子身边的青年虽然打扮得十分不起眼,更一直低着头,但以样貌举止看,怎么也不像个奴仆。尤其七皇子当时一直紧紧抓着那青年的衣摆。虽然事发突然,这一点异常卢世全仍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以七皇子身份尊贵,在这种场合竟会下意识依赖一个下人,着实奇怪。 卢世全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不得实证的传闻。 这许多年来,靖王殿下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靖王殿下少时的伴读,也是永福二年圣上殿试钦点的进士一甲探花,更是上一任内阁首辅甄裕的次孙,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幼子,是甄氏一门唯一活下来的后人——甄贤。 王驾南归以后,卢世全急递还京,从南到北,但凡稍微沾着些边的东厂番役都受了责罚。偌大东厂,竟让靖王孤身北上而无一人有报直至大捷之讯传来,才如梦惊觉,为立功免罪讨上峰欢喜,开始亡羊补牢式地追查,挖地三尺,收罗一切与靖王嘉斐出居庸关战应州城相关的情报。唯一惹人瞩目的,也全指向一个人,一个跟着七皇子从北边回来的人,据传是姓甄的,自从进了应州城便跟随在靖王殿下身边,同食同寝,再未离开过,显然深受恩宠。 假如靖王北上是早有计划,计划从北疆之外,鞑靼人那边,弄回一个大活人来……接到京中回书之时,一个近乎完整的“阴谋”飞快地在卢世全数十年宦海厮杀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新的信报。他派出巡山的东厂番役报说,在山中见到一双游历山水的兄妹,似是京城来人。卢世全立刻明白了。 靖王殿下在和他赌博,赌谁的动作更快,胆子更大,手段更高明。 但这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倘若那个随靖王殿下从关外来到苏州的人当真是甄贤,他便一定要抓住此人。只要抓住此人,他便抓住了靖王嘉斐勾连鞑靼欺君罔上的罪证!他甚至还能有在抱紧陈世钦的船舷之外更加不得了的保命法宝。 然而在朝野讳莫如深的流言蜚语中,靖王殿下待甄贤是极不一般的。靖王嘉斐重甄贤,甚于重当朝肱骨,甚于重己,或许,还甚于重天下。 既然如此看重,何以竟舍得放出山,来做这打破僵局的第一只饵? 这位靖王爷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艺高胆大,还是狂妄至极? 毕竟这是在苏州。 靖王殿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江南之地,没有他卢世全不敢做的事,更没有他卢世全做不到的事。 这个甄贤,他其实已经拿下了。 卢世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被火把烧红的夜幕下,佝背俯首,发出“喋喋”的怪声。 而靖王嘉斐也笑出声来。 两人相对而笑,使这古刹之中大殿之外一触即发的肃杀益发不可捉摸。 就在嘉斐身后,大殿之中,四皇子嘉钰阴沉着脸,睫羽微颤。他的身边,是一脸困惑惊恐的七皇子嘉绶,还正揉着刚被四哥揪红的耳朵,委屈地耷拉着眉眼。 “四哥,二哥在跟那个老头说什么?为什么把我也叫来?” 嘉钰斜眼瞥这心智未开的傻弟弟,忍了又忍,把刻薄话憋回肚里,“你想不想去找你那个鞑靼小媳妇?” 听见一句“鞑靼小媳妇”,嘉绶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地缩了缩脑袋,嘴角的傻笑却愈发得甜,“四……四哥你别这么说……父皇还没有赐婚呢!” 嘉钰几乎忍不住要捂住眼睛。 想想他们兄弟七个,虽不同母,毕竟也都是父皇的血脉,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有的天生七窍玲珑,有的偏就憨傻蠢钝没心没肺,还有的—— 嘉钰不由扭脸,向嘉斐背影望了一眼,心尖骤然一阵紧缩,不由按住胸口急促喘了两口气。 那模样把嘉绶吓了一跳,以为他心疾,慌忙一把将他抱住,连连地问:“四哥你怎么了?你哪里疼?要不要叫人去喊大夫?”说着就要扯开嗓子嚷起来。 “这种时候,上哪里叫人喊大夫?还不够你添乱的。”嘉钰反手猛按住弟弟,强忍住心口绞痛努力吐息,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哑声又对嘉绶说道:“苏哥八剌公主跟甄贤一起下山了,这个老阉奴打起了坏主意,要把二哥困在这里,去找公主和甄贤的麻烦。若是让他得逞,二哥便不能赶去救人,公主和甄贤就会有大麻烦。” 嘉绶闻言似又吓了一跳,目瞪口呆追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有人想要咱们死。”嘉钰惨白着脸,眼底竟似有烈火灼灼,失却血色的薄唇上却忽而绽出一抹诡异的笑。“二哥,我,你,甚至连着父皇,咱们都死光了,他们就最开心了。”他喃喃如同自语,神情如被魅魇。 这话未免太过放肆,倘若二哥在,一定又要皱着眉斥责一句“胡说”,便是懵懂天真如嘉绶也彻底被唬得大气不敢乱出,憋了良久,涨红着脸问:“那……那咱们去帮二哥啊?” 嘉钰仍按着心口,眉梢眼角尽是疲倦,几乎要倒在弟弟尚未长成的肩膀上,低低教道:“你去。不用和那个老阉奴讲道理。你就上去踹他,骂他,揪住他不要放。二哥有顾虑。你一个半大孩子,父皇一向又最疼爱你,你去没关系。” “啊……?”嘉绶还有些犹豫。 嘉钰气急,推他一把,怒嗔道:“连战场也上过了,难道还真怕一个老伴伴?你就算不想着父皇的脸面,还想不想去救苏哥八剌那个小丫头?” 听见苏哥八剌的名字,嘉绶心头一热,瞬间似全身的气血都翻滚着涌上来,咬牙叫了一声:“……好!”鼓足一口气,就小豹子一样拔腿往嘉斐和卢世全那边跑过去。 第25章 二十、不可为(5) 嘉钰紧盯着他奔出门外,回身向还呆立在殿中的童前嘱道:“让那几个鞑靼女人把她们的狗都牵过去。她们是小公主的奴婢,去护着七郎,跟谁都没有关系。” 拣尽寒枝[古风]_58 这一急转,灌进鼻腔的凉气激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躬身按住心口。 “四殿下!”一旁的玉青正无所适从,见状吓得一个激灵,慌忙上前扶住他。 嘉钰却用力一把将他推开,低吼:“你楞在这里干什么?领王府卫的人上去啊!” “我……可是王爷让我——”玉青没防备被推了一个踉跄,又是委屈,又是迟疑。 “不用你管我,死不了!”嘉钰身子摇了一下,赶紧撑住身旁梁柱使自己站稳,抬眼见玉青还站在原地发愣,急得又骂:“快去啊!” 那边童前早已带几个鞑靼少女牵狗去了。玉青左右找不到拿主意的人,也知道这么犹豫不决不是办法,只得埋头依言去了。 大殿里终于空下来,只余嘉钰一人。他扶着那根粗壮梁柱,缓缓摸索的指尖几乎抠进雕凿深刻的纹路里,仔细分辨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二哥还在和卢世全对峙。 小七已冲上去了。 鞑靼少女们牵着狗也冲上去了。 人声,狗吠,火把燃烧时的噼啪作响,还有童前和玉青领着的靖王府卫身上沉重的盔甲在动作时摩擦碰撞的嗡鸣,把本该寂静的深夜撕裂得分崩离析。 早已被靖王殿下遣散至寺院深处的王府奴仆们还在焦急观望着,窃窃私语。 古刹中的僧侣在遥远的经阁吟诵,声声佛号和着木鱼敲击,若有若无传来,恰与诸般面孔映照,此情,此地,何其可笑。 嘉钰将头抵在柱子上,强忍着心口锐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信过你,也不信报应循环。但你若真有法眼灵验,当看得到,今日不敬乃是我嘉钰一人所为,与我二哥没有关系。” 他哑着嗓音,如同自语,目光所仰,却是那殿上香火供奉处静默不语的金身佛像。 而后,他伸手,将一盏辉煌灯树掀翻在重重垂落的帷幔之中。 其实,从离开京师至今,在七皇子嘉绶的心里已经积累了无法细数的怨愤。 身为皇帝幼子,打小去过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顺天府辖下,关外边陲,北方重镇,这种荒凉又危险的地方,他根本想也从未想过。甚至在此之前,他连这些边镇的名字也还叫不全。这个代天巡牧的苦差事,他原本是不想要的。 奈何父皇逼他。 不但父皇逼他,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的母亲竟也逼他。 母亲对他说长安君质齐的故事,叫他为父兄分忧,为国家效力,更为自己的将来谋一席立身之地。 他无可奈何,只得懵懵懂懂地到了北疆,而后又浑浑噩噩落到了瓦剌的手里。 时至今日,有关沦落敌手受尽欺凌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或许是因为不堪回首,于是本能地不愿记得。 但在那些模糊又恐惧的回忆里,始终有一抹明亮,是每日前来照料他陪伴他的小公主,还有那个执着守在羊圈外的身影,沉默却坚韧地替他抵挡了最惨烈的伤害。 甄先生是二哥的挚友,是二哥找寻多年且十分敬重的人,那些似懂非懂的传言他当然也曾听说过,但他觉得那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甄先生和苏哥八剌对他有恩,是他们于危难之中毅然挺身救了他。而今他终于平安了,回到了属于他父皇的大好河山,可以继续做他众星捧月养尊处优的七皇子,而不必再待宰羔羊一般缩在羊圈里随时担心命丧獠牙之下,都是多亏了甄先生和苏哥八剌。 尤其苏哥八剌还是头一个让他感觉十分喜欢的姑娘。他见过太多主动或被迫讨好他的小姑娘,却只有这一双在落魄时如斯温暖的眼睛。 他也不太明白二哥和四哥跟外面那个老太监究竟在闹什么,为的什么,但他只知道一点,如果那个老太监要伤害他的救命恩人和他心爱的少女,不用二哥和四哥说什么,他也第一个不答应。 他只是怕自己太窝囊,太没用,什么也做不了。 连日来憋屈在心头的恶气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裂口,便再也拦不住了,溃堤般宣泄而出。 眼前是二哥的背影,还有卢世全明明俯身低头却莫名笑容诡异的脸。 嘉绶听不太清他们正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已要喷出来了,大吼一声,抬起脚就将卢世全踹翻在地。 “狗阉奴!” 他其实没真骂过人,也不知道卢世全究竟犯过什么,骂了一句便又憋住了,窝火得不行,抬腿又想踹。 鞑靼少女们牵着猎犬也跟上来,围在嘉绶身后,怒目瞪着卢世全。 草原上的猎犬彪悍凶猛,龇着满嘴獠牙不停发出威慑低吼。 卢世全顺着那一脚滚在地上,却不见色变。 “七殿下要罚奴婢,奴婢自己领罚便是,殿下不要气坏了贵体。”他歪歪斜斜地爬起来,仿佛已然老态毕露,重新面向嘉绶跪下,开始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耳光。每一下必听得见声响。半张沟壑明显的脸很快见了红肿。 不过是宫中惯常的把戏,究竟打得是谁的脸,还不好说呢。 嘉绶明显困惑一瞬,顿时愈发气得脸都涨红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拽住卢世全自掌嘴的那只右手,怒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打自己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殿下是要踹奴婢,但奴婢自己没法踹自己,只好掌嘴领罪。”卢世全低眉顺眼地应声,又开始拿左手抽自己,依旧抽得声声见响。 嘉绶已然快被气哭了,只好将他左手也抓住,彻底僵持下来。 小皇子与老太监拧在一处,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猎狗咆哮,场面实在混乱难堪至极点。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无法自控地焦灼在嘉绶这个连打骂奴婢都不会反而被吃得死死的小皇子身上,几多好奇张望,几多憋笑成伤。 嘉斐也静静看着。 小七竟忽然这么冲出来,少不了四郎在背后撺掇。 然而,他手上可以调用的王府卫军点足了数不过十余,比之卢世全麾下,纵然以一当十,也是寡不敌众。就算让七郎闹这么一场搅个浑水又能如何? 他并不惧怕硬拼。鞑靼人的五万铁骑也厮杀过了,区区东厂算什么?但他不能当真和卢世全兵戈相向。 卢世全毕竟是父皇的人,东厂是父皇的东厂,这一剑若是他先刺出去,一顶“私兵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纵然父皇不疑心他,也够其余有心之人逼死他。 四郎是比他更冷眼角逐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所以,四郎究竟是在做什么……? 心中骤然一缩,如有不祥预感,嘉斐侧目,见童前和玉青已领着全副披挂的王府卫军站在自己身后。 拣尽寒枝[古风]_59 “……四郎呢?”见玉青也在,嘉斐不由皱眉。 “还在……大殿里。”玉青下意识心虚缩了缩脖子。 他竟然留嘉钰一个人待在大殿里。 “我让你看护好他,你怎么——”嘉斐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 “可是四殿下说——”玉青着实没什么底气,却也委屈地很,忍不住辩白。 话还未说完,猛听见身后大殿里传来一阵山崩城塌似的惊响。 众人俱是大惊,循声望去时,火光已窜了起来。 第26章 二十、不可为(6) 原来是为了这个! 让小七出来胡闹是假的。 集结王府卫军也是假的。 不过是想把这些人全支开罢了。 不支开,便不能做这样的事。 而只有在这种时刻,在所有的人和心思都围绕着他靖王殿下的时候,嘉钰才有可能把人全都支开。 打从一开始,嘉钰想的,便是要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可他竟疏忽了,四郎如此激烈锋利的性子……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嘉斐紧紧皱起眉。 而七皇子嘉绶已然完全懵了,呆呆瞪着眨眼被大火吞没的大殿,和不断坠落的残瓦碎木,忽地大叫了一声“四哥”,撒腿就要往火里冲。 “七殿下别去!”童前见状高呼一声,“右卫跟着玉都尉原地待命,左卫的人,跟我去救火!”一边喊,一边已箭一般向着台阶之上还未垮塌的殿门飞身奔去。 鞑靼少女们死死把嘉绶拽住,但拽不住小皇子惊恐的声声嚎哭。 望着火光而来的僧侣和王府仆役们也呼喊着抬水救火。 嘉斐甚至觉得,他能感觉到火舌卷在脸颊的灼热,能嗅见风中燃烧的血腥气。他静静侧目,看住还跪在地上的卢世全。 卢世全也正静静看着他,已红肿起来的脸上似笑非笑,身后东厂众番役竟一动不动。 皇子下榻的行馆失火,这些人竟无一个上前施救。无论是不想,或是不敢。这东厂恐怕已不是父皇设下的东厂,而是司礼监的东厂,陈世钦的东厂吧。 几名王府卫军簇拥着童前从火海中冲出来,死死护住被童前背着的嘉钰。 “四哥!”嘉绶见状便再也按不住了,嗷嗷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嘉钰。 童前将嘉钰放在一块相对平缓的空地上。 嘉钰并没有受什么伤,但显然吸进了不少烟气,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虚弱,不住咳嗽着,白净的脸上也沾满灰尘。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挡在前面的嘉斐。 这一伸手,却又仿佛是指着还跪在靖王殿下脚边的卢世全。 嘉绶气得“哇哇”乱叫,脑子里早就熬糨糊了,红着眼指住卢世全就大吼:“你……你竟然指使人放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搅闹下去,实在没有半点益处。 嘉斐当即亲自将嘉钰抱起来。 “父皇恩旨,让小王和四郎来江南,是来休养的。除此以外,未有圣意。即便有,那也不是给我和四郎的。如今这古刹意外走水,四郎体弱受了烟气继续救治静养。能不能请卢公行个方便,与我们先去苏州城中的官驿安身?” 他话说得极尽克制,甚至可谓示好指路。 那卢世全却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低着头,应道:“承靖王殿下训示,但七殿下口口声声指责老奴纵火行凶谋害皇子,如此天大的罪过,老奴该立刻自裁伏法才是,恐怕没法再好好伺候几位殿下了。” “你……!”嘉绶已要被气糊涂了,跺着脚暴跳如雷,“混账东西!你……气死我了!你有本事现在就自裁一个我瞧着呢——” 嘉绶是个心思简单的少年郎,哪里懂得,眼看就要把靖王殿下铺好的台阶拆了。 嘉钰靠在二哥心口,听着傻弟弟闹事,急得差点又是一股心火窜上来,咬牙将已涌上喉头的腥甜咽下去,哑声开口:“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倒了殿里的灯树,和别人没有关系……”他才说了半句,便不得不停下来,大喘了一口气,抬眼看住卢世全,话虽接得轻且细,语声里的气势却分毫不减,“但父皇的脾气,卢公想必也知道,这句话除非我亲口和他老人家说,否则,怕是省不了许多麻烦的。” 卢世全闻言眼神闪烁。 “你们几个,随咱家护送殿下们去官驿。”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许是因为毕竟老迈,一时间竟不能站稳。 几个东厂番役忙不迭涌身来扶他。他却颇嫌弃地甩手将人推开,尖声厉呵:“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番役们这才慌乱起来,七手八脚地赶着去救火,争先恐后如一群夺食的鸭。 嘉钰将脸紧紧贴在嘉斐肩窝。 越过二哥的肩头,他看见一些古刹中的僧侣跪在火光冲天的大殿外,垂头,合十,虔诚诵经。 这罪孽,着实造得大了。 但他不怕。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怕。 他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嗅见二哥衣料上熟悉的淡淡香熏味,将脸彻底埋进嘉斐怀里。 拣尽寒枝[古风]_60 第27章 二十、不可为(7) 甄贤隐约知道,陆澜需要他去做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这件事,关乎信任。只有他先交出全部的信任,陆澜才会,或者说,才敢全身心地信任他。 所以,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无可退缩。 寒山寺一叙,他已渐渐有了破局的想法。 笼罩在浙江上方的这片浓云,凭他甄贤是吹不散的,便是靖王殿下怕也不能够,只能由他从哪儿来还往哪儿去。 如此,他更需要尽快见到一个人。 陆澜邀他往霁园观赏江南园林。 甄贤立刻懂了。 但这是他的刀山火海,不该苏哥八剌跟着他一起去闯。 他让苏哥八剌留在寒山寺,寻个妥当方法安全返回苏州城,等待与靖王殿下会合。 这安排立刻激起了鞑靼少女强烈的抵触之意。 苏哥八剌始终不信陆澜,怎么也不答应与甄贤分开。 直到甄贤与她说了一句话: “王女你要平安,甄贤才能平安。” 苏哥八剌猛被这句话震住了,待回过神来,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寺中僧人为她准备了一套僧服,她便扮作一个小沙弥,跟随外出化缘的僧人们一起,在次日返回了苏州城。 陌生的江南城市,陌生的异族人群,一度使她惶恐心颤,紧张得十指曲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她甚至不由回想起幼时兄长咬牙切齿与她讲的那些关于“汉人奸猾狡诈”的故事。 但很快,她便无心纠结于此了。 不到晌午,苏州城中主干道全是一派萧条。 据说昨夜皇子们静养的古刹走了水,不得已移驾城中官驿。如今苏州城已然全城戒严,各处路口均设下了关卡,不许行人随意走动。 苏哥八剌躲着往来巡逻的卫兵,用一支随身的银镯和半碗化缘得来的阳春面与城中小巷里的小乞丐换了一身破旧衣裳,而后,绕过一条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终于在官驿门外斜对角的大树下坐下来。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进门去,怎么才能找到那位靖王殿下,完成甄大哥的嘱托。 也许只能等到晚上,姑且翻墙试一试运气。 苏哥八剌如是想着,一面装作睡着的模样,侧脸避开路过的巡卫。 然后,她就看见驿馆的门奇迹般地推开了,嘉绶从门的里头走出来,依次给了守在门前的卫兵两个白眼,在门槛外头百无聊赖地蹲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甄先生的料事如神,还是她与这没头没脑的小皇子之间当真有这样的缘分。 可他竟然就只顾着在门口刨土画圈,逗弄地上的蚂蚁,一眼也不抬头往她这边瞧。 苏哥八剌急坏了,一时恨不能弄出点动静来让嘉绶发现她,却也害怕被别的人发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抓耳挠腮。 而这一刻的七皇子嘉绶,也已快要不爽至极点。 昨夜里古刹失火,四哥被烟气熏着了,一直不好,自从到了这驿馆就被医官们围着。 二哥自然也在那里陪着。 他几次三番地想出门去,到城里寻找苏哥八剌和甄贤的踪迹,都被卢世全派在门口的东厂番子堵回来。 这跟被堵在山上的古庙里有什么区别呢? 折腾那么一大圈,依然被关着。 他于是嘟着嘴去找二哥,二哥却叫他上门口等着,还说甄先生和苏哥八剌可能会有信送来,让他务必小心仔细,千万不要错过。可他这么蹲在门口,怎么也没瞧见有像信差模样的人过来。当然更瞧不见他朝思暮想的苏哥八剌了。 那他难道就这么一直枯坐在这儿等吗? 嘉绶隐隐约约觉得,昨夜里自己可能又做了什么蠢事,虽然也没有人说他什么,但心里总还是酸溜溜的。 什么时候他也能像二哥那样厉害呢…… 或者,至少像四哥和甄先生那样聪明也好啊…… 七皇子嘉绶托着腮帮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听见一个奇异的声响。 那声音极细,有些像笛鸣,却更加尖利。 嘉绶倏地抬起头,左右张望。 第28章 二十、不可为(8) 但左右两边的看守却全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嘉绶又不想和他们说话,便狐疑地噘了噘嘴。 紧接着,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急速靠近的声音。 是狗! 拣尽寒枝[古风]_61 嘉绶下意识弯腰一趴。 几乎同时,两条蒙古獒便从他背后纵身跳出来,一边一口,咬住两个看守的裤管子。 两个东厂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开始追打两条猎犬,眼看人和狗都滚成了一团,离这驿馆大门越来越远。 嘉绶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他又听见了那种尖利的笛鸣声。 他猛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再次四下张望。 那两条蒙古獒的耳朵也竖着,敏锐抖了一下,便如同接到了指令,拽起两条人腿就跑。 嘉绶彻底看傻眼了,终于张了张嘴,想要喊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摸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别乱叫!快带我进去!”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甚至,嗅见了夹杂在奇怪馊臭味道里的一股熟悉的清甜幽香。 “苏……”嘉绶皱着眉头耸了耸鼻子,眼睛却全亮了,又惊又喜。 苏哥八剌好不容易引开门前守卫,哪肯跟他在这大门口叙旧,见他还傻站着不动,干脆抬腿踹了他一脚,反过来把他扭进门去。 两人一溜小跑钻回嘉绶的房间。 跟着靖王殿下从京中来的仆婢都上那边照顾四皇子嘉钰去了,驿馆的仆役又唯恐沾了火星待殿下们离开江南便要倒大霉,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路上,竟也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才关上门,嘉绶便激动地双手抓住苏哥八剌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你真回来啦!你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那两条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厉害!” 一连串嗷嗷叫唤,苏哥八剌也不知该先回答他哪一句才好,又是好笑又是可气,真真无可奈何。 那两条狗自然是她唤来的。 她自幼在草原骑马猎鹰,驯养的猎犬都识得她犬笛号令。但这犬笛声寻常人却是听不见的。 说来倒也奇事,看方才这小皇子的模样,倒像是听见了她的犬笛声呢。莫非他原来还有这样异于常人的能耐? 苏哥八剌心中忽然一动,略带惊讶地望住嘉绶。 这一望,正是望到了嘉绶心深里。 少年患难倾心思慕数月,终于第一回 得了正眼相看,骤然激动得面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愈发抓着苏哥八剌不肯松手。 苏哥八剌哪知道他这些心潮澎湃,被他抓得吃痛便毫不客气推开他,口中嗔道:“我好着呢,你别动手动脚的!”她探头又仔细确认了一回没人在外间偷听,才回身问嘉绶:“你二哥呢?” 嘉绶还正为被推开而委屈,猛听她这么问,顿时更委屈了。 连日来,他为苏哥八剌的下落和安危也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寝食难安”。万万没想到,如今少女甫一回来连问候都没问候他一声就要找他二哥。 四哥是一心向着二哥的。甄先生也是向着二哥的。人人眼里都只有二哥,这也就罢了,而今竟然连苏哥八剌都要找二哥…… “你找我二哥干吗啊?”嘉绶心酸地瘪瘪嘴,垂下头去。 眼见这少年刚兴奋地跟初次猎到黄羊的狼崽一般,眨眼又低落沮丧如被主人踹开的狗,苏哥八剌只觉得他古怪极了。但她一心记挂着甄贤的嘱托,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便又催促:“甄大哥让我回来找他的。你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找来。” 这回应愈发微妙地激起了嘉绶心中一丝逆反的不爽,当即鼓起腮帮子,“我二哥照顾四哥呢。四哥伤得厉害,现在离不开人,也不能受打扰。” 他原本也就是气性上来了胡闹两句,换作平日里身边簇拥的那些“识眼色”的男女老少,肯定立刻就要多说几句好听的哄他开心。 偏偏苏哥八剌是个直来直去的草原女子,又是大汗宠爱的妹妹,众星捧月的小别吉,莫说根本不识他这眼色,便是识得,也根本不会理睬。 此刻的苏哥八剌,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甄贤让她来苏州“与靖王殿下会合”的计议恐怕已要落空了。 既然此路不通,就得换一条路再走。 她当然不能就这么将甄大哥扔下不管了。那个什么陆老板,她说什么也不能信任,直觉甄大哥跟着那人走了一定凶多吉少。 可按嘉绶所言,她如今已经不能从靖王嘉斐那里搬救兵了。 但苏哥八剌天生也不是喜好依靠他人的女子。否则她便不会宁愿顶撞她的兄长远离她的家乡也一定要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只靠自己,她也一定要去救甄大哥。 她知道她的蒙族姑娘们和猎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苏哥八剌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再次摸出犬笛抵在唇上。 那奇怪的笛声骤然使嘉绶紧张起来。 眼前的少女既没有如期望中那样围着他讨好,也没有缠着他央求,而是兀自就展开了新的行动,俨然已将他忽略了。 “苏哥儿,你……你到底在干吗啊?”嘉绶忽地心慌意乱,下意识想伸手抓住她。 苏哥八剌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打岔。 于此同时,她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鞑靼少女们果然追着循声而来的猎犬一起过来了。其中一只与苏哥八剌最亲近的獒犬甚至已立起前足,敏锐地开始扒拉屋门。 “带上狗、刀和弓箭,现在立刻跟我一起走!” 苏哥八剌当即推开门,用蒙语下令。 鞑靼姑娘们见别吉回来了欣喜若狂,也不管她还穿着一身小乞丐的污衣烂衫,激动地将她围住,就跟着她走。 “不是……你们去哪儿啊?” 嘉绶眼睁睁看着苏哥八剌突然回来又突然说走就走,又急又懵,整个人都糊涂了。 假如他就这么干坐着看她走了,那他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追上她了! 拣尽寒枝[古风]_62 一瞬,这样的想法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福至心灵。 “我……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去!” 他一下子蹦起来,慌忙追着她的背影大步奔去。 第29章 二十、不可为(9) 苏州霁园是陆家的私园,虽然声名远播,号称江南第一园,却因为陆家当今的家主陆澜性情怪癖眼光甚高而鲜有人能得幸一睹风华。 甄贤早闻霁园盛名,但直至终于踏入其中的那一刻,才知何谓传言想象均不及其万一。 霁园山水之博大,一草一木精巧自然,包容万物,自有天地。 这样一座园子的主人,当也是胸怀博大的君子雅士。陆澜取字光风,此园名号霁园,光风霁月之喻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竟也会与污吏阉党同流合污,简直不可想象。 甄贤不忍叹息。 陆澜闻之,当即笑出声来,“甄公子可是觉得陆某自甘堕落,白白玷污了这大好的园子?” “不,我并非——”甄贤本能想解释,但惋惜之色还是从眉目间流淌而出。他静了一瞬,觉得辩解其实也毫无意义,终于又是一叹,“光风兄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接织造局的差使呢?” 陆澜竟是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听到如斯提问,良久,怅然。 “我不接,也会有别的人接,又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呢?换做别的人,或许要的就不只是生丝,还有土地。公子如今觉着陆某媾和阉党贱买百姓生丝是盘剥黎民,可曾想过倘若换一个人来,贱买的是百姓的土地,又算是什么呢?” “贱买土地。”甄贤顿时失笑。 “公子以为不可能。”陆澜冷冷一扯唇角。 这一抹冷笑叫甄贤一阵心悸,连冷汗也渗出来。 陆澜说得并没有错。 织造局在江南为宫中操办丝织,派驻浙直的大太监虽不是朝官,却与司礼监中的那些大宦官一样,享有见官大三级的殊荣。手中掌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想,有的是办法逼迫百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拱手相让。 陆澜所处的这个位置,无论换谁来干,着实并无分别。 不,倘若当真如陆澜所说,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官商勾结,强征土地,恐怕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 想到这一节,甄贤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怎么能当真觉得陆澜说得没有错呢。 大恶是恶,就算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小恶就真能变成善了吗? 许是他眼中泄露的心绪太过尴尬了。陆澜从旁看着,了然自哂:“我陆家三代都是官商,自我祖父始为宫中效力,也是仰仗天恩浩荡才得今日风光。虽有圣上恩赐的同五品冠带袍服世袭。但商贾毕竟是商贾,与公子这样的清流高门,是不能比的。” “家祖也曾是科举入翰林的白身学子,不及三代而衰,何堪高门盛名。”这样的弦外之音,甄贤自然听得出,不免心下凄凉,“成于权贵,亦可败于权贵,既有光风霁月之心,又何苦——” 他自感慨万千,不了陆澜却又大笑起来。 “天生草芥,若不攀附权贵,如何成得了这‘天下第一园’与‘江南巨富’之名?难道公子真得不懂,钱与权是分不了家的。都是宫中乐见陆某人富,才有陆某今日啊。” 一言醍醐,如梦惊觉。 或许,是他自幼生在内城,有身为阁臣部员的祖父和父亲荫庇,本就是天生的权贵,所以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祖父和父亲早都已不在了啊……如今他不过是犯官之后,是抗命外逃的罪臣,往日繁华不也顿作烟云散了吗? 而他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呢? 在岭南,他一个被流放的小子,若非仰仗恩师破格举荐,他如何能入得殿试重返京城? 在京城,若非有殿下回护,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应州,他不也是做了白总兵的门客才换得暂时安宁么? 便是在草原上时,假如没有巴图猛克天天围着他转,他又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究竟有何面目指责陆澜“攀附权贵”? 遽然之间,甄贤竟有种窒息般的眩晕感。 所谓依附,身如浮萍,总会有被弃如敝履的一天。 “那倘如……来日‘宫中’乐见你死呢?” 甄贤觉得自己的嗓音在无法自控的打颤。 陆澜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轻描淡写一谑:“若是连甄公子也救不了陆某,那陆某恐怕也就只有慷慨赴死了。” 他俨然已在拿生死之事说笑了。 甄贤无可应对,只能怔怔看了他许久,便埋头往前走。 余下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彼此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陆澜直把甄贤引至园中一处幽僻竹苑,在竹影斑驳后的雅舍门前站下来,也不推门,反而忽然看住甄贤。 “公子既呼我一声‘光风兄’,愚兄却还未请教公子美字。” 甄贤略略迟疑,“家祖曾为兄长与我立字,兄长为明辅,我为修文,寄望我兄弟二人辅佐明主,修文德以安四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未及冠礼,祖父和父亲便已不在了,而他也辗转边塞,数年之中,竟连真名也不能够与他人言,又何提表字。 祖父与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时刻不敢忘怀。他只是,常常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期望。 念及故去的亲人,心中难免感伤。甄贤不由自主别开脸,听见陆澜慨叹。 拣尽寒枝[古风]_63 “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果然如此! 第30章 二十、不可为(10) 失去踪影的张思远果然是在陆澜这里。 恐怕也只有陆澜才有能耐在卢世全的眼皮子底下藏起偌大一个活人。 “贤弟,诸事已备,千万珍重,愚兄这便不得不去了。”陆澜在门外躬身行礼。 甄贤沉默向他点头,自己双手合了房门。 雅舍之中唯余下二人,骤然间,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甄贤知道,张思远一定也在观察他。 飞鱼服是锦衣卫中三品以上堂官或有大功劳的军官才能获赏的服制。 但张思远其实并非锦衣卫,而是东厂的人。 皇帝把张思远以锦衣卫的身份派来浙江,还特意赐了飞鱼服,是为了给张思远保命。 若非这身飞鱼服,陆澜恐怕根本不能留住张思远,否则便无法对卢世全交代。 也多亏了有这身飞鱼服,即将成为他们能否顺利破了卢世全在江南摆下的这一局的关键。 而今唯一只缺那一样东西,正是他此行想从陆澜手中换取的,也是张思远找上陆澜的目的所在。 账册。 记录陆家这许多年来与织造局及浙江各级官员“生意”往来明细的账册。 只有拿到这些账册,才能拿住卢世全,乃至陈世钦利用织造局与陆澜行贪污公帑的实证。 这是陆澜应允要给他却又不能给他的东西。 那么陆澜又还能怎么做呢? 临走前,陆澜特意向他叮嘱的一句“诸事已备”究竟是何深意? 甄贤下意识在这雅舍中四下打量。 陆澜虽是商贾之后,但毕竟家中三代积累,出生富裕,果真颇好风雅。这间雅舍藏于竹林深处,格局清幽,舍下除却名家藏品外,还有许多陆澜自己的字画,都装裱得精美,齐整收拾在架上。 甄贤从架上拿起一只画卷展开来,见所绘乃是一幅织造图,其栩栩如生,精雕细刻,与其余诸多画作之写意大不相同,非亲眼见过丝绸织造坊者不能绘出。画上精细处有小字,像是针刺上去的,并无印章,唯有一角落款,时间是元贞十一年腊月,算算年头,竟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作。 二十余年以前,陆澜尚且还是幼童,这幅画当不是他的所作,或许是他的父祖辈。 甄贤不由将这画卷细细又看了一遍,见装裱画卷的纸张也与其余画卷大不相同。 陆家巨富豪门,裱画亦讲究气派,常用金泥混入纸浆之中,压得如同金箔蝉翼一般,用来装饰。但这一卷画的裱纸却平平无奇,俨然一卷不受重视的废作。 可若当真是废作,又为何要精心装裱甚至收藏了二十余年呢? 甄贤扫眼一看,见架上还有些许画卷,也是用同一种纸装裱,粗略一数,也有十余卷,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架上各处,被众多奢华画卷遮掩着。 心尖遽尔震颤。甄贤觉得,他忽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拣尽寒枝[古风]_64 他将那些画卷抽出来,一卷一卷展开来看,愈看愈是心惊,不知不觉间,竟陷进去了,待终于看完最后一卷,已是掌灯时分。 雅舍外的天,无星无月,如一汪墨池。 屋内几盏被西域琉璃罩着的长明灯,在这寂静浓黑之下,显得愈发明亮。 而张思远仍然坐在正中那张椅子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先开口说话。 甄贤将最后一卷画卷收拾好重新放回架上,转身迎上那道笔直目光,终于问了一声:“在下失礼,尊驾可是姓张?” “公子是否姓甄?”几乎立刻,张思远便反问了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体态表情的变换,仿佛早有准备。 这个提问,是甄贤不曾深思过的。 他当然曾设想过,除了二殿下之外,还会有别的人也在追查他的下落,但远没有想过,他的行踪,他的身份,东厂已知晓的一清二楚。 既然东厂已经知道,被皇帝知道便只是早晚。 又或者,皇帝陛下已然知道了。 如此一来,靖王殿下又该如何自洽呢…… 想到嘉斐安危,甄贤情不自禁蹙眉。 那是一个明显担忧的思绪流露,落在张思远眼中,以为他有所惊疑,便又补了一句:“小人身在东厂,比寻常人等多知道些,不足怪。” 甄贤生在帝王近臣之家,自幼也见过许多宫中人,像张思远这般自称以“小人”而非“奴婢”者,已然越来越少了。 然而与之相应的,却是阉党权胜如日中天,东西二厂如同恶鬼,无论朝官百姓皆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越是自认为奴的,越是只手上下横行无阻,其名竟能止小儿啼哭。怎不讽刺。 甄贤暗自叹息,嗓音也不由低沉下来。 “那么张公还知道什么呢?” 张思远仍不答他,“比起小人还知道什么,不如先说说,公子已知道了些什么?” “不该甄贤知道的,甄贤什么也不知道。” 张思远查织造局奉的是秘旨。旨意给的,只是张思远一人,并不是靖王嘉斐。 所以他其实什么也不该知道。他不知道,靖王便也不知道。 但他却又不能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张公如今需要立刻回京去,且还需要带走一样东西。” 他如是应了声,便静静看住张思远。 张思远眼中光华飞转,“莫说苏州,织造局在江南的势力遍布整个浙江,甚至连南直隶也有所染指,要走没有那么容易。否则我此刻又如何还会在这里。” “那么张公为何不直接走呢?” 甄贤神色愈沉。 “张公奉旨护卫二位皇子来苏州虽然不便私自还京,但锦衣卫缉拿在逃钦犯,莫说织造局,便是诸州县府衙也无权过问,往来关卡都有免检放行的便宜,如有胆敢阻拦者,以欺君谋反论罪,可以先斩后奏。” 张思远眼中陡现精光,“缉拿谁?” 甄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略顿了一瞬,哑声叹道:“永福二年进士一甲,翰林院侍读学士,罪员甄贤。” 他平静站在张思远面前,坦然平举双手,置于身前,宛如等待枷锁。 “请张公即刻将甄贤押解还京,下诏狱,以待圣裁。” 这一回,张思远没有立刻回他。他只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见了什么古怪的存在,眼神惊愕又怜悯,静默良久,摇头道:“那样东西未曾拿到,我便不能回京向圣上复旨。” 甄贤却蓦地抬起眼,轻轻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那样东西,张公已然拿到了。自元贞十一年腊月始,陆氏与江南织造局二十余年的往来账目,已全都在这里。我就是张公将要面呈圣上的活账册。” 第31章 二十、不可为(11) 张思远眸色震荡,但没有立刻应话。 面前的这位年轻公子,甄贤,他虽从未谋面,却也在多方传言之中先闻其名。 少侍王侧,受尽荣宠,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是他曾经在流言之下对甄贤的白描。 直到方才,看见这个青年走进屋来,一言不发开始翻弄屋中的画卷,他都未曾改变这想法。 身为宦官,张思远见过许多达官贵胄不与人言的怪癖,并不以为那位靖王殿下执着于一个面容尚佳才情尚可的幼时伴读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以见惯京中繁华烟云之眼观之,张思远觉得眼前这人,论姿容,虽清俊却非绝色,论才智,既已入翁想来也不过尔尔。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甄贤自请起解还京,甘下诏狱以破浙江僵局的这一刻,张思远觉得,关于甄贤其人,全部的既有认知都被颠覆了。 以至于,他甚至顾不上深思甄贤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翻阅了陆氏的绝密账册,何以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威逼利诱也始终没能让陆澜松口反而为此被软禁园中,而甄贤竟“轻而易举”便得了手。 以身饲虎。 这样的字眼在张思远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也曾见过死谏的忠臣,见过不畏死的勇士,但甄贤此举是不一样的。 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是一切的终结。 甄贤并非在求死。 拣尽寒枝[古风]_65 他只是毅然把自己献了出去,任由豺狼扑猎撕咬,恰恰是为搏一线生机。 是他自己的,也是靖王嘉斐的,更是天下人的。 哪怕等待他的将会是比死更冗长无望的活着。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侧。 “你,为什么……”张思远只觉嗓音发紧,怔忡开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忙又收敛好神思,清了清嗓子,问:“公子何时在何处见得陆氏账册?” “就在此时此地。”甄贤安静地低垂着眼。 张思远骤然想起甄贤从进门起便在翻看的那些画卷,一时震惊,难以置信。 可笑他被软禁在这雅舍恁久,所求就在眼前,他却从未察觉。 他下意识飞身而起,就伸手去抓那些画卷。 甄贤却一把将他拦住。 “张公自可以翻看,但不能取走。” 按理说,这是绝佳的证物,应当全数封存,急递送入宫中面圣。 但倘若他将这些画卷拿走,卢世全一定立刻知道,紧接着便会将陆澜灭口,同时倾尽势力追杀他销毁证物。 如此一来,他恐怕就再难返回京城了。 这一样物证,必须带走却又无法带走,正如甄贤所言,存在他的心里,与他一起还京师,下诏狱,面天子,是最稳妥的办法。 张思远察觉自己的掌心已一片湿冷。 “你就这么看了一遍就已全记下了?” 甄贤静静点头,“我已记下了。” 张思远追问:“你可知道,下诏狱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甄贤仍是静着。 张思远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那你可知道,圣上虽有旨意要‘查’,却未见旨意要‘办’。查而不办,乃是常态。你就算粉身碎骨,这结果却未必能如你所愿。” 甄贤默认片刻,依旧沉声应:“我知道。” 张思远几乎要急起来,反手一抓,竟是用力掐住甄贤衣襟低吼:“你就当真不怕吗?” 第32章 二十、不可为(12) 张思远本是东厂的武官,劲力惊人。甄贤被抓得几乎不能站稳,整个人都顺着力道倾倒下去。 但那双眼睛里灼灼的光依然是平静的,坚定的。 “我怕。” 他缓缓抬起手,反抓住张思远手腕。 “但我更怕真相埋没,公义不张,良善求生艰难,奸恶横行无阻。” 张思远猛地收紧五指,将甄贤前襟都撕扯开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面容平静的青年,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出的声响和随之而来弥涨的酸涩,良久,到底松了手,别开脸去。 卢世全留在门口的东厂番子被狗咬了。 这新鲜的消息还没捂热乎,紧接着,就是七郎突然自己跑走的消息急补上来。 且还是“浩浩荡荡”跑走的,跟着几个鞑靼女人,一大群狗,还有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乞丐。 这多半是那个鞑靼小公主苏哥八剌回来了。 对嘉绶这个幼弟,嘉斐虽谈不上多么感情深厚,但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小七还从没有真正凭自己的意志主动独力去做一件事。 如今竟然就追着巴图猛克那个妹妹跑了。 嘉斐忽然有种弟弟终于开始长大了的惆怅。 虽然这长势究竟是好是坏,还得两说。 苏哥八剌回来,一定带来了小贤的消息。按理应该直接来见他才对。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鞑靼人的小公主领着七弟跑了,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可不好收场。 这难道是小贤的安排么……? 嘉斐想了又想,觉得不太可能。 他太了解甄贤。以甄贤的性子,绝不会把嘉绶这么个半大孩子牵扯进去,也不会想把苏哥八剌牵扯进去。 是以小贤才会让苏哥八剌回来。而小贤让苏哥八剌回来,就必然会让她来找自己,传递消息。 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苏哥八剌什么消息也没留下就又跑了。小七也跟着跑了。他和小贤全然失去了联系,根本不知小贤如今身在何处,不知该去哪里接应才好。 难道,是卢世全到底抢在了他的前面? 昨夜火光之中,卢世全放肆的笑脸犹在眼前。 拣尽寒枝[古风]_66 不,他绝不能让卢世全抢了先。 把小贤从关外找回来这件事,他从没想过隐瞒父皇。但这一件事,他必须亲自去和父皇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小贤。 弃官出走,此其罪者一也。 沟通鞑靼,此其罪者二也。 如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或者说,换作卢世全、陈世钦一党将小贤捉拿举告,还不知要攀诬描画成什么模样。 他并不畏惧自己会被牵连进去。 他所畏惧的,是他的父皇会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平息纷争。 而此时的他羽翼仍不丰厚,没有真正与父皇博弈的实力。 如若父皇决意要杀小贤,他怕他纵然孤注一掷也无力阻挡。 更何况,父皇是个要面子的人。 自父皇登基以来,数十年间,唯有一人蒙圣恩开赦,钦点探花,入翰林院,却连辞呈也没有上奏一封就直接跑了。 这个人,就是小贤。 仅此一条,即便父皇不杀小贤,怕是也要将人关在诏狱一辈子不得开释。 除非他能将小贤护在他的靖王府,先一步与父皇达成协议。 父皇是乐于与他做条件交换的。就好像,父皇可以默许他北上寻回小贤,以换取七郎建功立业开府封王。 但这一切,都只建立在他能抢先接应小贤还来的基础之上。 离开岩灵古刹,他已立刻派了玉青赶回京城,上表奏请还京。 不出意外,五日之内,召他与四郎还京的圣旨便会送到苏州。 只要他能接应小贤,拿到该拿的东西,拖过这五日,纵然卢世全再想阻拦,也不得不放行让他们离开浙江。 他当然知道卢世全不会善罢甘休。但此世间事,又有哪一件是容易的?早在决意捅了江南织造局这马蜂窝时,他便已想得清楚明白。 他并不担忧与卢世全,乃至陈世钦对抗。 此刻最令他忧虑忡忡的,是他竟不知该上何处去接应甄贤。 第33章 二十、不可为(13) 苏哥八剌和七郎的去向是一定要跟的。 可他不能把全部的指望都押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因为他绝不能失败。 屋内的大夫们还在围着四郎汗流如注。 昨夜里,四郎一把火放下去,虽然迫使卢世全不得不让步,但自己也吸进不少烟气,激发了心肺旧疾,直折腾到这会儿仍是咳嗽不止,施针进药全不管用。 嘉斐坐在卧榻边,看一眼屋内几个一边擦汗一边商讨方子的御医,再看一眼仍把脸埋在软枕里咳个不停的嘉钰,忍不住就想叹气。 四郎吸了烟气引发旧疾不假,但几个从京里一路跟来的御医围着治了一天一宿了,还说一点功效也没有,那八成是假的。 嘉钰的性情,他最知道,任性上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装病折腾大夫这种小把戏早就不新鲜了。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 嘉钰从来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要么,是想故意装得严重些向他撒娇讨赏。要么……只怕是还有别的什么算计,才故意拖延时间牵绊住他。 “几位御医也操劳许久了,暂且先去歇息片刻,用些水饭,稍事整理。我看四郎的情况也已稳定了许多,有我在此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嘉斐向前来报信的童前使了个眼色,示意清场。 但四皇子毕竟是皇子郡王,万一有什么好歹,没法担待。几位御医是奉圣旨专门来伺候四殿下的病情的,自从到了苏州却一直被卢世全阻挠,屡屡无法面见四皇子问诊,好容易熬到靖王殿下回来,没多久却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如今四皇子倒在病榻,御医们都紧张得很,轻易不敢离开,又僵持了一阵,才应允暂且先去外间修整片刻,如有情况,随传随到。 嘉斐一直等到童前把屋里其余人等全送出去,才伸手拍了拍嘉钰肩膀。 “四郎,起来吃药。” 嘉钰仍把脸死死埋在软枕里,哼哼唧唧地嗔道:“都灌了十好几碗了,那么苦,我再不要喝了!” “那你也起来。你喜欢的薏仁百合粥已经温好了。闹了恁久,你不饿?”嘉斐了然放下药碗,换了一旁盛粥的白玉小碗端在手里。 嘉钰闻言微微扭身看了一眼,见二哥手里果然不是那黑漆漆的药碗了,这才终于肯凑过来,猫儿似的一头钻进嘉斐怀里,张开嘴便是要喂。他就这么腻在二哥臂弯里,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粘糯的汤粥,直把那羊脂白玉碗吃得见了底,终于满足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粥是心爱的粥,人亦是心上的人,只可惜,这人虽然在身边,看似百般温柔,体贴至极,心里想的念的,却都不是他。 心尖顿时酸涩,嘉钰委屈地噘起嘴,“好了,都赶走了,清净了,也不用演了,靖王殿下要教训什么就赶紧吧。” 那模样简直要把嘉斐气得笑了,便反问他:“你又做了什么会被我教训的事么?” 靖王殿下一贯是最会坏心眼让人自己检讨的。嘉钰心知撒娇耍赖已蒙混不过了,只得把心一横,负气哼道:“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你又不能真跟个老太监打起来。总不是得我装疯卖傻来给你解围。” 他等了一会儿,见嘉斐不接这一茬,便又使性伸长了手,揽在嘉斐腰上厮磨。 “二哥我想回京了。还是京里好啊。至少是人见了咱们总还得装装样子。哪像这山高皇帝远的——”话到此处,难得他竟没再说下去,只是冷笑一声。 四郎粘人的功夫可是比年岁还长得快得多了。 嘉斐就任由他揽着,低头看他鸦羽一般颤动的睫毛。 “你就不怕火势烧得大了救不出你来?” 拣尽寒枝[古风]_67 “那我就为你死了吧,叫你一辈子都惦记着我,后悔没对我更好些。”嘉钰含糊嘀咕一声,愈发把脸扎在嘉斐心口上磨蹭。 按着常性,二哥就要斥他两句“胡说”,再闹一闹,哄一哄,这事也就算过了。 但他却没有如常听见那声熟悉的嗔怨。 “你死了,父皇难道能放了我?” 二哥的嗓音听来是带笑的,话却全然叫人笑不出来。 嘉钰蓦地一哆嗦,倏然惊鸟般挣起身来,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嘉斐,瞬间,脸色已是如纸。 “你难道真舍得让我死吗?” 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咬得尝见了血腥味,终于嗓音与眉眼里的执拗一齐软下来。 “二哥,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好好陪我两天,待父皇的诏命一到,咱们就回家去吧……” 他已近乎是在哀求了。 嘉斐盯着嘉钰,不放过每一丝藏于苍白病容之下的细微挣扎。 他知道嘉钰想要什么。 所以,他也知道嘉钰最怕什么。 “四郎,你知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也是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可以允你任何事,唯独有一件,我已提醒过你的,你不要逼我说出来,说出来,情分就尽了。” 他嗓音极低,倾身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嘉钰堵进床榻的角落里,灯火投下的阴影山一样压下来。 嘉钰觉得自己似又被钳住了咽喉,一阵阵喘不上气来,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但心里却不甘至极。 最疼爱,最亲近,最信任。 这种鬼话,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呢? 明明他这个“最疼爱、最亲近、最信任”只要遇见了那个“拣尽寒枝”的,就什么也不是了。 明明…… 拣尽寒枝不肯栖,呵。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 再多的漂亮话,都是安慰,那抵得上那一句不曾说出口的“非他不可”。 嘉钰被激得双眼通红,几欲流泪。 他见嘉斐作势抽身要走,顿时便慌了,不假思索已扑身一把死死拽住嘉斐衣袖。 “你就不想想,他能带着那么一群乌合之众在鞑子数万大军眼皮底下逃回来,把纵横草原的大元可汗都耍得团团转,那是多厉害的人呐。哪需要你眼巴巴地追着去救他?打从一开始,人家就没想跟你在苏州城会什么合。也就只有你,每每一撞上他就痴了,还想要人在城里等着你。” 是委屈,是不甘,甚至,是无意间倾泻而出的怨恨。 黑潮撕心裂肺地漫过双眼,宛如溺水。 第34章 二十、不可为(14) “想这苏州城里,能把张思远藏得连东厂也不去找麻烦的,除了卢世全关照的人,还能有谁?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他还等你靖王殿下干什么?他若是当真回报你的好,就更不该等你。” 嘉钰越想越伤心,话锋里不察觉已是戾气毕露。 嘉斐缓缓回转身,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他刚几乎要把嘉钰弄哭了。 嘉钰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不是从未想过,只是不愿去想。 他把小贤从北边找回来这件事,虽然也算是有父皇默许,但毕竟没有明奏。 外加又还累及七郎受了许多惊吓。 罚是一定要受罚的,罚轻罚重,要看这事如何收尾。 偏偏又搅进织造局这一档子事里。 织造局的事,父皇从头到尾没和他说过一个字。所以他也就该在父皇面前一字不知,不看,不听,不过问。父皇要他在的这个位置,只是给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开道护航。倘若小贤取得陆氏账册,就应直接交给张思远,由张思远带回京城去,他靖王嘉斐根本连沾手也不该。 也是他当初为了抽身北上行事过于激进,使得卢世全一厢情愿认定了他是南下暗查的主角,才如此严防死守地盯着他和嘉钰。虽然着实替张思远打了个好掩护,却是让自己步步掣肘。 但从头到尾,必须尽快离开江南返回京中的,都不是他靖王嘉斐,而只有张思远和可以呈奉御前的证据。 到了这个份上,有一步险棋,杀锋犀利,他却不想走。 张思远是以锦衣卫身份来的浙江。假如。假如此时,张思远行奉旨缉拿之便宜,拿一个分量足够的“要犯”进京,那便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拦。张思远就可以带着证供走出浙江去。尤其,这“要犯”倘若正是父皇想要的人。顺了父皇的气,自然还有万般的好处。 嘉钰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 可那是小贤啊。 他念了那么久,苦苦找了那么久,好容易才把人找了回来,难道就是为了送进诏狱去做人质吗? 小贤就是他的软肋,是魔障,是罩门。什么人都想来捏一把。便是父皇也不放过。都以为可以就此掐住他的脖子。 可他偏不。 他凭什么要遂了这些人的意? 拣尽寒枝[古风]_68 他就是天生不愿受人摆布,就算父皇,也休想要挟他。 何况,他怎能再容人伤了他的小贤。 心在这一瞬紧缩,又随着翻涌的怒意炸裂了,碎在奔流的血脉里。 嘉斐冷冷看了一眼还抓住自己袖摆不放的弟弟,沉声低斥:“放开。” “二哥!”嘉钰浑身一颤。 二哥既已决意要走,嘉钰知道,他是无论如何已拦不住了。 但他不能不拦。哪怕多拖延一刻,也一定要拖。 他索性什么也不顾了,一头撞进嘉斐怀里,没命地拦腰将人抱住,语声里已掩不住哭腔。 “诏狱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进了诏狱,除了父皇就再没人能动他一根头发,就算陈世钦亲自下手也不能够。二哥你曾救过许多锦衣卫的性命,纵然如今东厂势大,镇抚司上下也未必不记你的恩德,知道他是你的人,不会让他吃什么大亏的,了不起关上一段时日,总能放出来。你留这么个死穴在身边,还不知道有多少腌臜货色在等着捅你一刀,不如干脆放给父皇。你让他去,父皇也会领你的心意,如此一来,父皇就不会再为这个责罚你了!父皇当年既然没有杀他,今日也就不会随便杀了他。二哥!你信我,信父皇,就听这一回劝吧!” 他就这么拼尽全力地抱着他唯一的二哥,大半个身子都悬空出来,摇摇欲坠,直把自己咬得双唇血红也不肯放手。 嘉斐又急又气,却又不能当真狠心推开了就让嘉钰摔在地上,一股心火窜上来无处宣泄,只得恼地将那只羊脂白玉碗掀出去。 剔透薄玉发出凄厉脆响,当即碎了一地。 门外守了多时的童前听得这一声惊响,再也等不住了,一个箭步推门冲进来,紧张唤了一声:“王爷!” 这兄弟俩关系亲密,好时自是极好的,隔三差五不好一回,吵闹都是家常便饭。更别提四殿下原本就是那样一个猫儿脾气。童前其实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外间那几个御医是没太见过的,听见这么一声,都慌忙跑来,见靖王殿下黑着脸站在一地碎玉中央,四皇子整个人却都挂在兄长身上,要趴下了,吓得七手八脚上前,就把嘉钰架回床上。 “二哥!”嘉钰被御医们牢牢按住,只能拼命挣扎着望住嘉斐,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淌出来,顺着乌黑发丝落在枕头上。 那模样太过可怜,纵然看惯生死如童前,多少也有些不忍,便小心翼翼低头上前,又试探着唤了一声:“王爷?” 但嘉斐由始至终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走吧。”他只沉着嗓音对童前命了一声,便率先拂袖大步而走。 童前无法,只得紧跟上去,报道:“七殿下跟着那鞑靼王女往陆家的霁园去了。” “卢世全呢?什么动静?”嘉斐冷着脸问。 童前道:“陆家刚刚派了人往织造局去送信,卢世全此刻也已在路上了。” 这个陆澜。 嘉斐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愈发加快步伐。 童前紧追两步,犹豫了一瞬,补道:“王爷,那姓陆的……也给咱们送了样东西过来。” 闻言嘉斐终于步子一顿,看向童前。 童前赶紧将那已在怀里揣了好一会儿的木匣子递上去。 嘉斐接过打开来一看。 匣子里封的,是父皇赐他的那枚翡玉。 临行前,小贤问他讨了去,说只有这枚玉佩才能敲开陆澜的门。 若是小贤自己要,他没有什么不能给,便是要他的心,他都能剖出来双手奉上没有二话。 可小贤却要把他给的玉佩拿去送给另一个男人。 他打心底当然是不乐意的,碍着大局才没有发作。反正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来日方长,有的是法子收拾得不留痕迹。 然而如今,这枚玉佩竟被完好如初地还了回来。 这个陆澜果然有点意思。不愧是能从陈党的手指缝里挣钱的人物。 “算他还是个聪明人。”嘉斐不由扯起一抹冷笑,将那玉佩收了,扭头对童前道:“咱们也去瞧一瞧这号称‘天下第一’的霁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过要先接上卢公公,和他一起去。” 第35章 二十、不可为(15) 中土与草原连年交战不断,猛然之间,冒出几个鞑靼女子,带着猎犬在江南街市策马呼啸而过,其张扬醒目可想而知。 但苏哥八剌却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甚至想,就此闹将起来,惊动南朝的官府,惊动更多人,反而更好。反正最坏的打算,还有一个汉人的小皇子在她身边,总能派些用场。 她已换回了女奴们为她取来的蒙人衣物,从头到脚都是个鲜艳明丽的草原小公主,挎刀挽弓,手握马鞭,立马站在霁园门前。 “我是你们陆老板的旧识,请他出来说句话。” 看守园门的老哑仆急急打着看不懂的手语,转身跑走,不一时折返回来,身后已多了几个人。 陆澜散发道袍,两边大袖生风,引着两个提灯小童,施施然来到门前,看见苏哥八剌便笑着躬身行礼:“小姐来寻人了?” “你既然知道,就不必我多说废话了。”苏哥八剌一拽马缰,引着胯下焦躁战马打了个转。 陆澜不急不躁,不应她要求,只笑着做了个迎客的手势,“二位贵人赏光,来到拙园,总得允鄙人先尽地主之谊,才不失礼啊。不如进园中来慢慢细说何如?” 说到“贵人”时,他特意看了跟在苏哥八剌身边的嘉绶一眼。 那眼神看得嘉绶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困惑发问:“你……你知道我是谁?” 陆澜但笑不语。 苏哥八剌只得用力把嘉绶往后拽了一把。她率先下了马,跟着陆澜进了霁园。 拣尽寒枝[古风]_69 陆家的仆人来替他们牵了马,又想牵狗,被其中一只獒犬龇牙吓得倒退三步。 “我甄大哥现在何处,你快放他出来!”苏哥八剌一手拽紧猎犬颈上绳索,另一手已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我久闻草原民风豪迈,今日得见贵主真容,果然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陆澜抚掌大笑,“我既然答应你了,定不会诓骗你。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来得早了,这人都还没到齐呢。” 他把苏哥八剌与嘉绶请至园中一处水榭亭台。 水面上早已布下连片荷花灯,花灯照水,水波生辉,美不胜收。 苏哥八剌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南园林,纵然心事重重,也不禁看得痴了。连嘉绶这等见过大世面的,都忍不住瞪大了眼,啧啧两声,心里虽不想夸奖,面上却藏不住惊奇。 陆澜命人奉上茶水果点,又留他们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哑仆才又领着好几个人气势汹汹由远处走过来。 嘉绶忙探头看了一眼,一眼瞧见他二哥和童前,还有三五个靖王府的卫军,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 天色早已黑了,他看不清二哥脸上的神情,但直觉自己这回被二哥揪回去少不了一顿好骂,保不准还得受责罚,可这时候想找地方躲却也晚了。 而一同前来的,还有卢世全,与苏州知府周文林,以及卢周二人各自带来的人手。 哑仆将众人引至亭中,向陆澜咿咿呀呀比划着手语。 陆澜点头表示知道了,打发了哑仆下去,起身迎着来者拱手一笑,“今儿是什么巧日子,这么多贵客一齐到了,实在是蓬荜生辉呀。” “陆老板的园子若也算‘蓬荜’,那我们的两三寒舍恐怕都只能算茅草屋了。” 话音未落,苏州知府周文林已一言顶了回去,语气颇为生硬,显是十分不满。 周文林原本是不想蹚这浑水的。 这周文林不算什么铁板清官,却也是浙江境内极少数不大与织造局搅合的异类。并不是因为刚直清正,而是不愿惹麻烦。 这织造局正是个大麻烦。因为牵涉到宫中。 凡举牵涉宫中,便没有简单的事。 当初两位皇子来苏州时,按例周文林也是去迎接拜谒过的,只不过谒见完就立刻躲了。本想躲到这两尊大佛几时回京了事,不料接二连三地,偏偏闹出些大事情。 先是被四皇子从织绣坊带走的绣娘好端端就跳了山崖,紧接着灵岩古刹又着了大火,弄得苏州城里全城戒严,百姓怨声载道,往来商贸皆受到影响。 要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直到今日傍晚,眼看已将宵禁,竟忽然从驿馆冲出一队鞑靼“骑兵”来,还带着狗,在城内干道上好一阵狂奔,尘土飞扬地,吓得周府台懵了老半晌没摸明白情况,险些以为是鞑子杀过江来了。 这织造局,弄得整个浙江民不聊生也就罢了,只要百姓不造反,皇帝就不会追究他们这些地方官什么。 可如今这都是闹得什么? 还让不让人过点消停安生的日子? 百姓的日子已经够苦了,这些皇亲贵胄达官上差还这么飞扬跋扈闹个没完,万一激起了民变,这责任是算织造局的,还是苏州府的? 不然总不能算几位皇子殿下的吧? 管不住当地百姓是要死的。 应付不来织造局也是要死的。 伺候不好几位殿下还是要死的。 眼看三年任期已过了两年半,周文林左想右想,觉着说什么也不能栽在这最后的关口上,于是终于忍无可忍,领了一队府衙官兵撵着苏哥八剌和嘉绶的屁股一路追,一直追到了霁园门口,正撞上“同路”前来的靖王嘉斐和卢世全。 其实周文林的想法特别简单。织造局有没有问题,不关他事。靖王爷跟卢公公谁对谁错怎么个掐法他也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这些人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通通立刻马上走人。只要出了苏州地界,管你们再闹什么幺蛾子,谁和谁打得天崩地裂,总之不关周老爷的事。 可苏州知府是圣上的命官,怎么能不给宫里来的人和圣上的儿子们留脸面呢? 这脸当然还是只能打陆澜的。 就算再如何富有,商人毕竟是商人,若非攀附着宫里的人,哪轮得到他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这一点,周文林愈发不忿地瞪住了陆澜。 陆澜却只谦和一笑,就似根本没瞧见这露骨目光,恭敬向府台大人行礼罢了,便又拱手向卢世全低下头:“辛苦公公,总算赶来了。” 卢世全梗着脖子,脸色青铁。 掌灯时分,他刚听说鞑靼小公主和七皇子去了霁园,紧接着便接到了陆澜信报,说他要的人此刻也已在霁园了。 这消息终于稍稍打消了连日以来盘桓在卢世全心头的疑虑。 他原本已怀疑陆澜是要反了。 如若不是,以陆氏在浙江基业,何至于连一个张思远也久寻不得? 但陆澜到底还是把甄贤交到了他手里。 有了这个甄贤,张思远那小阉人便无关紧要了。 卢世全当即点了数十人手,就要亲自上霁园去拿人。 万万没有料到,行至半路,却被靖王殿下的卫军拦了下来。 “听闻卢公有小王一位旧友的消息。小王与友人失散数日,十分担忧友人的安危,不知道卢公方不方便陪小王一道去寻找友人呢?” 这些话,靖王殿下说时,身边十余卫军皆是全副披挂,随时可以亮出长枪尖刀。 朝中早有传闻,靖王府的卫军全是当年因庄闵郡王之死获罪又蒙大赦侥幸得活的锦衣卫。卢世全自然也曾听说。实情如何虽不可靠,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倘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狭路相逢仇深似海。 当然,即便流言是假,他也不能和靖王殿下在苏州城内当街杀将起来。 城内毕竟不如深山。 靖王殿下既然能带着卫军堵住他去路,说明他留在官驿的番役算是已全废了。 拣尽寒枝[古风]_70 彼时卢世全虽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其实是被苏哥八剌的狗咬翻的,但也清楚明白,这一趟往霁园是只能与靖王殿下同行了。 他于是只得僵着脸与靖王嘉斐一起到了霁园,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见周文林领着一队知府衙门的官兵也堵在园门口,正和守门的哑仆争执。 这周文林虽然谈不上对头,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此时突然冒出来管闲事,究竟是吃饱了撑得,还是受了谁的唆使? 卢世全隐隐感到局势已然愈来愈超出他的控制范围。然而,直至此时,他也依然只觉得必是有人算计了他,而不存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另一种可能。 卢世全眯着眼,仔细将在场每一个人打量一圈,刻意咳嗽了两声,向陆澜斥道:“没眼色!还不拜见靖王殿下?” “小人眼拙,拜见靖王殿下。”陆澜应声立刻跪下,埋首高呼。 然再抬头时,眼中光华已完全不同。 而靖王嘉斐也正盯着陆澜。 第36章 二十、不可为(16) 在靖王殿下眼中,面前这个商人精明干练,虽圆滑世故,却又棱角分明,可以见官拜官,见王跪王,阿谀奉承毫不挣扎,唾面自干毫不介怀,可没有一句话是真心的,逢场作戏,长袖善舞,每一丝笑里,都透着对俗世的嘲弄。 此人虽不在官场,却比此间每一个身着官服的人都更精于权术和控制,若非权力倾轧,卢世全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至于周文林这种人则根本没有机会站在他的面前,又有何资格怒骂鄙夷。 也难怪小贤看重此人,执意要与之一会。 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跃过龙门化龙,跃不过便永远只是鱼,恰是这一点,最难逾越。 再厉害的商人,在朝廷眼中,尤其是在父皇的眼中,到底也只是个商人罢了。倘若有一天需要抵罪,或是取财,杀之,不会有半分犹豫。 陆澜其人,身在漩涡,如鱼肉在刀俎,若不急流勇退,恐怕……难有善终。 嘉斐心思深沉,面上却是含笑,和善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陆老板客气了。倒是小王这个不成器的幼弟,给陆老板添麻烦了。”他说着已把目光转向还缩在亭子里的嘉绶,低低斥一声:“七郎,还不过来。” “二哥……”应声,嘉绶已像只自知犯错的小狗一般跑回他腿边,灰头土脸地耷拉着眉眼,等受训诫。 苏哥八剌也站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靖王爷,是我带着他过来的,你不要责怪他。” “公主的面子,小王不敢不给。”嘉斐微笑。 苏哥八剌是身负联姻使命的蒙元公主,关乎两国罢止兵戈永结同好的大事,在这战火方歇结盟未成的微妙时刻,是人都得忌惮三分。嘉斐那句话,实则也是在给众人提醒。 靖王殿下尚且如此,外加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周文林搅局,卢世全不得已,也只能悻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苏哥八剌是不管这些汉人各怀心事的,扭头便又挑眉看住陆澜。 “陆老板,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甄大哥了吧?” 陆澜顺势便又一躬身,却露出些许尴尬神情。 “陆某万幸,在太湖和寒山寺二度巧遇出游的公主与甄公子,与甄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于是邀请甄公子来我这园子赏玩。却不料……出了些事故。” 他说到此处,故意一顿,抬眼观望众人脸色,见无人出言阻拦,又继续讲下去。 “说来惭愧,陆某也算稍有薄产,平日乐得施舍,只盼能为家门积些福报,家中仆婢便常替我行些善事,而我又诸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数日前,我的一个老仆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倒在路边,便好心救了他回来园中休养,没料想,这一时的善心,反而惹出祸事来。” 他所指的,必是张思远。 当众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无非是想先把事说圆了,在卢世全那儿开脱了自己,最起码也得堵口。 嘉斐安静听着,不由在心底冷笑,下意识瞥一眼卢世全,果然见那老宦官的脸色已然由青转黑了。 但周文林显然完全不知陆澜在说些什么,听了半晌云山雾罩,终于忍不住催促:“哎呀,陆老板,你能不能赶紧说事说重点?王爷和公……公主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作甚东扯西拉的!”他原本是想说“王爷和公公”,话到嘴边到底想起不妥,赶忙舌头打了个转,生生改了过来。 陆澜连连点头称是,继续说道: “陆某今日请了甄公子来园中游玩,正与那年轻人撞见,不想那年轻人却突然扭住甄公子不放,尽说些陆某听不懂的话。陆某只是区区商户,除了织造刺绣的生意,也不懂别的,情急之下想起卢公公一向对小人多方关照,不得已才求助于公公。幸得公公宅心仁厚,不辞劳顿赶来,更有二位殿下、公主与周府台大驾亲临,陆某不敢造次,只求贵人做主。” 说到这里,他又“噗通”匍在地上,大大磕了一个头。 好个陆光风!这才真真是吹拉弹唱声色艺俱佳,论其演技,陆老板若居第二,再无戏子敢称第一。 嘉斐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愿失了身份,便向童前使个眼色。 童前会意,上前一步,先堵住卢世全,朗声向陆澜发话:“陆老板,你且直说吧,公主要找的人现在到底在何处?你说实话,是非曲直,自有王爷明断。” 陆澜得了这一句话,才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优哉游哉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诸位贵人请随我来。” 虽然陆澜必须将事情报知卢世全,但不代表他必须在这里等。 按照甄贤的想法,卢世全上门以前张思远便可以“押”着他离开苏州城了。 不必与卢世全在此交锋,也就意味着,不必与二殿下为此争执。 他随张思远回京入诏狱这一件事,殿下一定不答应,万一冲撞起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不见,直接走了了事。 奈何张思远却执意不肯。 “你是靖王殿下的人,不与王爷当面交代一声,我怎么带你走?” 张思远当然有顾虑。 无论依照传言中的耳听为虚,还是此番王驾北征的眼见为实,纵然是这位甄公子自己求下诏狱,靖王殿下也是断然不肯依的。假如他真就这么直接把人带走了,和靖王殿下这仇便算是彻底做下,无论此去生死,来日王爷都必不会放他有好日子过。 又及,张思远其实也有一点私心。 拣尽寒枝[古风]_71 比起将一个无辜之人打入诏狱,他更愿意赌命一试,带着那些画卷杀回京城去。哪怕不成,至少问心无愧。 此去诏狱,何时再能出来便说不好了。若是靖王殿下能够阻止,张思远乐见其成。 一个着急要走,一个能拖则拖,僵持一处到底是没能走成。 待听见由远及近的人声,甄贤便知道他已不可能如愿了。 “请张公先将甄贤锁了。”甄贤望一眼窗外愈渐清晰的灯火,皱眉匆匆对张思远道。 张思远毅然摇头。 “公子你虽有勇智,但你始终还不够了解,宫中之事远比你所能想象得更复杂。纵然你甘愿舍命,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他也看一眼窗外,回身重又在屋内的座椅上正襟坐下,“公子且听我的便是。” 他让甄贤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甄贤无法,只得依言而坐。 才坐稳,便听见推门声响。 “甄大哥!” 第一个冲进屋来的是苏哥八剌。 第37章 二十、不可为(17) 少女一头闯进来,看见甄贤,露出惊喜表情,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拽。 但她立刻就被横来一刀拦住了。 张思远人几乎没有挪动位置,只将手中绣春刀的刀鞘一推,便向着少女抓住甄贤的那只手飞去。 刀鞘正撞在手腕,疼得苏哥八剌一皱眉,本能缩回手。 而那只刀鞘却才刚刚回到张思远手中,还刀入鞘。 “你……!”苏哥八剌捂着吃疼手腕却仍不肯退,便站在甄贤身边咬牙瞪着张思远。 她未曾见过张思远,也不知道甄贤的筹谋,只觉得这个人是要阻止她救出甄大哥。 嘉绶也紧跟着按捺不住地扑进来。 “张公公,别动手,她……她不是坏人!” 眼见苏哥八剌挨了一击,嘉绶早吓坏了。张思远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宦官,他在宫中是常见着张思远的,下意识便喊出来。 既然有七皇子出头,张思远也不得不行礼回应。 “七殿下平安归来,实乃我天朝之幸。” 但他说话时仍是没有别的动作,只死死守着甄贤。 嘉绶仍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苏哥八剌想要把甄先生要回去,二哥必定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那他便也和他们一条心就是了。何况他自己也着实不希望甄贤出事。他于是看了看苏哥八剌和二哥,又看了看仍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甄贤,再往张思远跟前挪了一步,问:“张公公,你为什么要把甄先生……扣在这里啊?” “回七殿下,”张思远谦逊低头,“小人不是要把甄公子扣在这里,而是要带他返回京中。” 他说得平静。嘉绶却吓了一大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得扭头又看向他二哥嘉斐。 嘉斐却没应声。 到是卢世全抢先一步开口。 “张思远,二位殿下都在这里,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话时,卢世全冷着脸,嗓音也已冷到极点,近乎威吓。 张思远浑然不惧,朗声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甄贤身为天子门生却枉顾职守擅离京城,我奉钦命办差,必须拿他回去,向圣上请罪。” 卢世全紧逼一步,“张思远,你也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即便圣上调了你去北镇抚司当差,也还是受司礼监管辖,该守的规矩你应该懂。” 自从当年锦衣卫与东厂一争落败,北镇抚司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直隶统领,锦衣卫实则成了这群阉党的下属,凡事都被东厂压着一头,处处得看宦官脸色。卢世全这是在提醒张思远,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皮,就能钻出空子去与他作对。 但张思远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应道:“卢公公教训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人为圣上当差,不敢忘记圣上的教诲与恩德。” 这是一颗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卢世全面上寒意大盛,张口还欲再放狠话,不料却被嘉绶堵了个正着。 “行了,就你话多!”七皇子狠狠瞪了卢世全一眼,连虎牙都咬得咯咯作响,“我四哥受伤那事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你又跑来这儿碍手碍脚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 嘉绶心性单纯,看人一向只分黑白好坏,讨厌卢世全完全是天性使然,见卢世全一个劲拿话逼迫张思远便来气。他原本还指望二哥能出面镇住卢世全。谁知靖王殿下却就这么从旁看着听着,迟迟一言不发。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抢上前去,扔给卢世全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嘉绶是完全不懂的。 他只看见眼前张思远与卢世全的较量,他二哥眼中所见的,却是幕后父皇与陈世钦的较量。莫说靖王殿下此刻绝不会开口插半句话进去偏帮,便是要这两人互相杠上了闹得不可开交,靖王殿下才更是乐见其成。 只可惜他也知道张思远也不会遂他此愿罢了。 父皇之所以选中张思远来浙江做这件大事,便是因为张思远其貌不扬却心思沉稳。 张思远是绝不会为了与卢世全争一时口舌之快而意气用事的。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只要不伤着他想要保的人,其余什么都好说。 嘉斐暗叹一声,下意识向甄贤望去。 恰巧甄贤也正看他。 四目相接,一瞬情愫激荡,却是相顾无言。 拣尽寒枝[古风]_72 然后甄贤便飞快地扭开了脸,心虚一般不敢多看一眼。 嘉斐便也只好收回了目光,仍旧安静等着。 果然张思远见七皇子出头替自己把卢世全顶了回去便不再纠缠。他站起身,亮出腰间垂下的御赐令牌,一身飞鱼服红得似血。他平静向在场众人行了个礼,道:“事情就是如此,请二位殿下与诸位行了方便罢。” 瞧这意思,他是要即刻带甄贤上路。 张思远名义上在锦衣卫中的职位也并不高,却能着这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又有令牌傍身,足见身份特殊。莫说周文林不敢拦他,便是卢世全也不敢明着拦他,只得含恨瞪眼让出一条道来。 苏哥八剌见状急得眼眶都红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下意识抓住嘉绶衣袖。 这动作多少有些求援的意味。 嘉绶陡然一阵心如鹿撞,瞬间竟如有万千豪气冲上了脑门,纵然知道锦衣卫奉旨拿人是不能拦的,也还是壮着胆子迎上前去。 “张公公,甄先生也是好人啊,我这次能平安回来可多亏了甄先生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他话音未落,张思远已浅笑向他一礼。 “七殿下说得是。小人确实有可能弄错了。但圣上是英明圣主,圣上是绝不可能错的。” 既已把父皇搬了出来,便是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嘉绶没能讨着好,苦着脸憋着嘴缩回来。 那周文林急于了事,忙不迭插空上前,催促:“既然如此,那上差赶紧上路吧。” 张思远点点头,一手按在甄贤肩膀上,却不立刻启程,反而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靖王殿下一眼。 但靖王殿下仍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嘉绶终于也急了,回身也一把扭住嘉斐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央求地唤:“二哥!” 嘉斐把弟弟那两只爪掰开,终于上前。 “张公能不能稍缓片刻,容小王和他说两句话。”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雅舍外等候,待看着人全走得够远了,才关紧了门,回身走到甄贤面前。 甄贤仍坐在远处,仰脸看着他,喉骨滚动,张嘴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只这一声,嘉斐已一把将他抱起来,整个搂紧怀里。 数日未见,思念难掩。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嘉斐原本是真想来将人强行带走的。 但在来霁园的路上,他渐渐地改了主意。 虽然不愿承认,心深里依然清楚明白地知道,嘉钰说的全是对的。 以理智论,此时让小贤跟着张思远走,是最稳妥的选择。 有些事,他必须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不代表他就认输了。 而让小贤走,也不代表他就必须要放手。 他紧紧拥着甄贤,吐息间嗅见发梢领口熟悉的清香,刹那心潮涌动,多想能就这么彼此相拥再不分离。 他也着实,绝不会再允许自己与小贤分离。 “你可是已都想好了?”他只抱着人不肯撒手,轻声在甄贤耳边问,却又不等回答便兀自低语:“你若已想好了,我便也想好了。” “殿下?”这没头没脑的话落在耳畔,叫甄贤心中好一阵没找落,不由惊疑挣起半身看他良久,终是不安,“你不要做傻事……!” 嘉斐却只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知道。” 殿下的眼中有种奇怪的决绝,仿佛已拿定了什么主意,纵能瞒过所有人,也绝瞒不过他。 可甄贤依然猜不透。 这种明知殿下即将要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却一无所知,更无从阻止的感觉,糟糕至极,令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出自本能地绷紧了。 “殿下……”他不由自主又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怔怔看住嘉斐。 嘉斐仍只握着他的手,又沉声应了一遍:“我知道的,你放心。” 千言万语全这么被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咽不下。甄贤呆磕磕又凝望嘉斐良久,终于哑然叹息。 “那样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怕隔墙有耳,只看了那些架子上的画卷一眼,以眼神示意。 “总之,我没事的,殿下不必忧虑挂念。” 嘉斐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别的,仿佛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依旧抱着他。 两人就这么在这雅舍内相拥而坐。 殿下的怀抱温暖至极,隐隐还有熟悉的草木熏香气,渐渐便让甄贤安心放松下来。连日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疲倦顿时涨潮般涌上,不一时他竟就这么睡着了,待再醒转睁眼,窗外已见了鱼肚白。 嘉斐仍是原样姿势抱着他,显然这一宿几乎没什么动换过。 甄贤顿时愧疚,慌忙想抽身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其实也只是在椅子上囫囵坐了一夜罢了,猛一起身,顿时腿软得险些跌倒。 嘉斐一把将人抱回来,扶他仍在椅子上坐好。 “小贤。”他也看一眼窗外泛白的天空,转回头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嘱道:“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拣尽寒枝[古风]_73 甄贤蓦地心尖一悸。 嘉斐却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雅舍外那些人被晾了一整夜,各个又累又困,就算心里骂娘也不能走,除了卢世全、苏哥八剌和靖王府的那些卫军,其余人等连同嘉绶在内早已歪七扭八倒了一地,见靖王殿下终于出来了,才慌忙爬起来。 嘉斐到了人前,静静等着他们把乱掉的衣袍官帽都整理好,才略颔首向卢世全和周文林致意,开口: “小王奉旨来苏州,召还旨意未到,原本不该擅自回京。但如今情势有变,四弟病重,随行的御医与药材已不足够,而七弟也理应尽快返回京中,小王只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事出突然,就此向卢公与周府台作别。苏州一行,诸多叨扰,几位大人的多方照料,小王兄弟铭感于心,来日必有厚报。” “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尽了应尽的本分,实在不值一提。”周文林还睡眼朦胧的,听见靖王殿下说要走,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忙不迭顺着话送佛,“浙江倭寇为虐,近年又闹匪患,人手一向短缺,何况州府这点兵马也不敢和京中来的卫军相比……下官就斗胆不送王爷了。” 但卢世全就没有那么好了。 靖王爷亲自在屋里守了一夜,是防他下黑手,卢世全当然懂得。 他原本以为这回难免一场冲撞,要么是他,要么是张思远,总有一个得跟靖王嘉斐再顶一轮。 可他没想到,靖王嘉斐竟然能忍。 在岩灵古刹时,他以为靖王嘉斐不会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上的山,不但带足了近百人手,连上下山的全部通路也都派自己的人封死了。 可靖王殿下忍了。 轮到这一回,张思远当着面要抓他的人。若换作任何别的王公子弟,就算无力阻止,怎么也得愤然抗辩几句。 可靖王殿下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忍了。 朝野传言都说这个甄贤是靖王爷的“那个”。 靖王殿下为了这甄贤多年苦寻,竟不惜北上与鞑靼一战,甚至拒绝皇帝指婚坚持不立王妃,不可谓用心不重用情不深。 可便是这样的关系,竟也忍了,也能这么亲手送进诏狱去。 明明是一个锋芒锐利的人,却能这样在戾气张扬与沉稳内敛之间收放自如。 明明不甘为人摆布,却也能隐忍不发到这种地步。 闻名不如见面,这位靖王殿下远比传闻之中更加危险,狠厉,深不可测。今上迟迟未立太子,这靖王嘉斐身为元皇后嫡子,也不是毫无可能。但来日若真让这位得了大宝,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们这些“阉狗”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卢世全不禁细细回想靖王嘉斐方才面带微笑吐字清晰说出的那一句“铭感于心,必有厚报”。 这自然是反话。意思是说,该记下的王爷都已记下了,大家来日方长。也就只有周文林这种傻子才会乐呵呵地应承。 和靖王嘉斐这梁子算是结大了,但苏州一役,卢世全以为自己仍没有败。 浙江毕竟是织造局的地头。而宫里,还有司礼监撑着台面。不到刀起头落,鹿死谁手便未可知。 想到此处,一抹诡异笑容又在卢世全皱纹细密的嘴角绽开来。 “不错,浙江一直不太平,外有倭寇,内有路匪,张公公与王爷此行还京,可千万要多加小心。老奴年迈体衰,织造局公务繁多,也恕老奴不能相送了。” 他也躬身向嘉斐一礼到地,而后领着自己带来的人,冷笑而去。 临了撂下这一句话,是把刀子全亮出来了,简直毫无遮拦。阉党权盛,气焰果然不是一般的嚣张。便是嘉绶都能听得出来,又惊又怒,直嚷嚷:“这狗阉奴是不是咒我们遇着倭寇路匪了?岂有此理!这是想造反了不成?” “我看他不是咒,根本是想借刀杀人。”苏哥八剌虽没见卢世全领着人堵在古刹殿前那一场,却仍记得刚到苏州就见卢世全杀了陈思安的那一回,对此人也没什么好印象。外加她从前也见过几个包藏祸心想要他们兄妹俩性命的别部首领,辨识得恶人与杀气,比起嘉绶自然更敏锐得多。 “王爷宽心,属下等定不辱使命!”童前当即抱拳一拜。 跟随他身后的十数名王府卫军也皆是满脸怒容,应声而拜,齐齐行了军礼。 嘉斐伸手将童前扶起,忽然抬眼看向了仍侯立一旁的陆澜。 但他也没再与陆澜说话。 他只从容回身,向张思远说道:“孤身远行不易。张公既然是与小王一同来的浙江,不如就带着人与小王同路回去吧。” 张思远会意,低头应诺:“王爷说的是。那小人便从命仰仗王爷的卫军了。” 第38章 二十一、宣战(1) 返京的车队走在官道上。因为赶路而明显颠簸的车马叫嘉钰在病中不适得数度险些吐出来。 记得来时路上,是二哥陪他一起坐在这车里。二哥看书,他就枕着二哥的手臂,困倦了便睡,睡醒了就拉着二哥闲聊。 可如今,二哥却在另一辆车里,陪在另一个人身边。 但这大概已可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比起两败俱伤,二哥到底听进了他的劝阻,舍得放那个甄贤跟张思远走了。纵然要这样一路护送回京,他也不该奢求更多。 他只担心二哥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是没有告诉他的。 每每想到这一节,嘉钰便觉得心惊肉跳。 外人都道他任性难缠,性情乖戾,做事没个章法,殊不知,真正任性起来吓死人的分明是靖王殿下。 只看上一回,为了把甄贤弄回来,二哥就整出那么大的动静,不但拉上国门边关一场豪赌,还差点赔进个弟弟去,说出去只怕都没有几个人敢信。 如今却要二哥亲手把甄贤送进诏狱去。谁知道二哥又准备干点什么呢。 嘉钰心里也知道,二哥与甄贤自幼相知,经历不同,心意自然也非寻常人可比,能做到今日这样,已着实很为难二哥了。 可既已不幸生在帝王家,那还有什么寻常可谈。 二哥对甄贤太执着。 人心都是肉做的,用心用得多了,就会有弱点,就难免受伤害。 拣尽寒枝[古风]_74 嘉钰总觉得害怕。 甄贤就是二哥的弱点。他太害怕会有人利用这弱点来伤害二哥。他更害怕,总有一天,要伤透了二哥的那个人,是甄贤。 说他是嫉妒也无所谓。甄贤这个人,他就是喜欢不起来。 人不可以不识时务。尤其生在宫中,无可选择地陷在这权利争夺的泥淖里。不识时务,不知变通,必引致杀身之祸。 而甄贤偏是个不识时务之人,偏想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好人,甚至,还想把二哥也变成一个不切实际的好人。 这种人根本就不该留在二哥身边。 父皇已把他全家都杀光了,难道他还没明白吗? 自己去找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隐姓埋名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好吗? 到底是在想什么才会又跑回来。 嘉钰头疼地按着心口,重重喘了两口气。 许是那模样太过憔悴了,缩在一旁的嘉绶愁眉苦脸地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凑上来,怯怯问他:“四哥你怎么样了?难受得紧么?” 这一路,嘉绶跟他坐在一架车里也分外憋屈,一会儿抓耳挠腮地叹气,一会儿探头探脑地往窗外看个没完,一会儿又在车里翻来覆去弄出各种响声。 这小子人长大了,心也已经飞了,脑子却还是那么个模样,也是叫人头疼。 于是嘉钰没好气地皱着眉骂:“你想出去就出去。找你的鞑靼小媳妇儿去,别在这里烦我。” 嘉绶蹭了一鼻子灰,只好委屈地缩了回去,又是好一番辗转反侧,竟真地拍着窗大喊“停车”,而后一头钻出去。 他下了车,硬跑去找童前要了匹马骑。 马背上的摇晃与车中不同,凉风扑面,终于吹得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嘉绶明显有感觉,四哥一定不喜欢自己。 同样是兄弟,看四哥对二哥那叫一个好,除了事事都先想着二哥,连带看二哥的眼神都温柔得不得了,怎么一到自己这里就立刻换上一张凶面孔? 他也承认自己是没什么用,既没有哥哥们能干,也没那么聪明。可怎么说,他也是亲弟弟啊……何至于总要这样骂他。 总这么骂他,让他多没面子。 何况如今还有苏哥八剌在看着听着。 这次他奉父皇的命去北疆,结果搞砸了;好不容易逃回来,跟着二哥到了苏州,也没帮上什么忙。 苏哥八剌大概……挺瞧不起他的吧。 嘉绶总觉得苏哥八剌的眼睛里常常根本看不见他。 那双水光充盈的妙目常紧紧望住的,是甄先生。 她心中所思慕的人,是不是其实是甄先生呢? 嘉绶听见侍人和卫军们的切切私语,说甄先生为了替二哥解围,为了破阉党在浙江布下的危局,不惜舍身下诏狱,是真正的忠义,不愧名士清流之后。 他其实半懂不懂。 但他一直记得当初是甄贤舍己救了他,为此没少受那鞑子的折磨。 为了救另一个人,宁愿忍受痛苦,甚至冒生命危险,这种事,嘉绶自问是没有勇气做的。 甄先生实在比他勇义得多,更比他聪明千百倍,连样貌也比他俊美,不像他还露着虎牙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孩子脸。 也难怪苏哥八剌眼里根本没有他。 若苏哥八剌心中放的当真是甄先生,嘉绶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 联姻的事,是二哥和苏哥八剌的兄长定下的。但苏哥八剌自己多半根本不愿意。 想到这一点,嘉绶顿觉心酸。 得知他可以娶苏哥八剌时,他简直开心坏了。他喜欢苏哥八剌,觉得她什么都好,巴不得早点和她成亲,这样便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他从来没想过,如果她不愿意怎么办? 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对七皇子殿下说过“不”字。 可一厢情愿究竟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既然她不愿意,他就不该强迫她。 被迫远离家乡,再不能与亲人相见,还要嫁给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对,这样的人生该多么痛苦? 他怎能让他心爱的人这样痛苦? 何况他更害怕,怕终有一日她会为此怨恨他。 如有一天,那双他喜爱的明亮双眼竟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嘉绶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无法承受。 与其让她痛苦,被她怨恨,不如放开怀抱,让她飞去她想去的地方自由翱翔。 哪怕这意味着,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嘉绶犹豫地望着苏哥八剌策马前行的背影,想了又想,小心催了催胯下马。 而苏哥八剌正领着她的鞑靼少女们,走在甄贤和靖王嘉斐乘坐的那辆马车两侧。 离开草原的时日其实没有多久,她却已见识了太多此生从未见过的人和事。 从前哥哥总愤愤地对她说,汉人奸猾狡诈,诡计多端。 可她认识了许多汉人,来到了汉人的国家,虽然见过了卢世全这样凶恶狡诈如豺狼的人,却也见过嘉绶这样单纯可爱的人,还有同样忠勇善战的军人和朴实憨厚的百姓。 拣尽寒枝[古风]_75 再比如陆澜。 这个人是灰色的。 苏哥八剌觉得,陆澜其人,很难一言以好坏概括。但她看得出,甄大哥对陆澜是相惜惋惜的。至少陆澜最终没有害甄大哥。也许真是她有所成见也未可知。 而甄大哥是聪慧却正直的人。 哥哥从前也总说甄大哥狡猾,诡计多。但她一直觉得不一样。 用智计战胜敌人有什么不对呢? 能够用才能帮助他人、造福家国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人。 甄大哥从没有用他的才能害过人啊。 他甚至一再为了旁人而不惜伤害自己。 可他毕竟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啊。 是人就会受伤,会疼,甚至会死。 他怎么能承受那么多的伤害呢?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撑不住的啊…… 苏哥八剌担忧地侧过脸,看着甄贤乘坐的那辆马车。 她知道,嘉绶的二哥,汉人的靖王嘉斐也在那辆马车里。 这个人,是甄大哥幼年相识的挚友,是甄大哥认定要辅佐陪伴的人,也是战胜了她兄长的人。 从前苏哥八剌便一直觉得,甄贤不愿意留在草原是因为在遥远的中原有一个人始终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割舍。 直到她跟着甄大哥来到了中原,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人,靖王嘉斐。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这个人像草原上的头狼,像展翅盘桓的鹰,像雄踞一方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却又常适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温情。 这种人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是天生的王者,总能降服信众,使人前仆后继誓死追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的哥哥也是这样的人。 她完全能明白,何以甄大哥会对这个人如此刻骨痴念。 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论心意如何,愿或不愿,最终恐怕还是很难不伤害甄大哥。 汉人有一句诗,是这么念的: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者身边,必有白骨累累,必有血雨腥风,必有人间惨剧。就好像至极的辉煌必投下深刻的阴影。 而甄大哥是那样一个满心悲悯的人。他该要如何承受呢? 倘若终于承受不住,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反倒是嘉绶那个四哥,那才是如鱼得水虎归山林的人物。 比起甄大哥来,那位四皇子与靖王嘉斐才是同一类人。兄弟俩在一起,想一般事,使一样的手段,配合默契,亲密无间,彼此合拍得多了。 苏哥八剌也曾见识过不服兄长的部族头领如何密谋反叛,其中一些也曾是巴图猛克真心信赖的安答。所谓兄弟阋墙。 但苏州短短数日所见,仍然远超过她生平所见。中原大国的权力角逐远比草原上复杂、迂回、残酷。 她觉得甄大哥其实并不适合待在这样一个地方,不如蓝天碧水,塞外牛羊,简单平淡才是真。 但她觉得永远只能是她觉得。 甄大哥是无法离开靖王嘉斐的。 正因为无法离开,他才会回来。 倘若再离开一次,他恐怕便要活不成了。 而她当然希望甄大哥好好活下去。 苏哥八剌郁郁寡欢地叹一口气。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扫见一张不断接近的脸。 第39章 二十一、宣战(2) 苏哥八剌本能闪躲,避开了嘉绶几乎撞上来的大脸。 但嘉绶那匹马就没那么好运。他原本骑术便不熟练,一个拽不稳马缰,险些和苏哥八剌的马绊在一处。 两匹马嘶叫着各自闪避,眼看就要把嘉绶甩下地去。 苏哥八剌,一把抄过嘉绶的缰绳拽紧,稳住马匹,又顺势推了他一把。 嘉绶好容易稳住,不至于当众跌落马鞍那么狼狈,再抬头时,却见自己的缰绳已是在苏哥八剌手里了,顿时臊了个大红脸。 “我……对不起……” 明明骑术不精,还满地乱跑,又闯祸丢人了。 嘉绶尴尬地偷眼去看苏哥八剌,深怕看见嘲弄或轻蔑的表情,又忍不住关切。 “那个……你……没事吧?” 拣尽寒枝[古风]_76 这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模样,逗得苏哥八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你很快就能学会骑马的。” 她安慰地看了嘉绶一眼,把马缰重新递给他。 嘉绶惭愧地接回来,紧紧攥在手里,左想右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问题来得好突然。苏哥八剌不由一愣,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脸色不好……”嘉绶瘪瘪嘴,耷拉着眉眼。 苏哥八剌看看他,想了想,“那我也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好啊!”嘉绶连忙点头。 苏哥八剌道:“甄大哥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报答不报答?” 嘉绶道:“当然要报啊!” 苏哥八剌又道:“那假如你四哥和甄大哥相处不好,你帮谁?” “……四哥和甄先生,为什么相处不好?”嘉绶楞了好一会儿,疑惑反问。 苏哥八剌仍不答他,继续问:“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二哥和甄大哥处不好了呢,你又帮谁?” “二哥怎么会和甄先生不好呢?”嘉绶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就嚷嚷出来。 苏哥八剌放弃地闭上了眼睛,催马往前就走。 这一声嚷得着实有点大,连走在临近的卫军都忍不住侧目望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及他俩说话的地方原本就离甄贤与嘉斐所乘坐的马车极近。 马车内甄贤一脸尴尬地看向嘉斐,却见靖王殿下竟是一副憋笑到内伤的表情。 “你怎么还笑……”甄贤不由皱起眉,轻声嗔怪。 嘉斐侧身半倚在软垫上,眉目含笑地望着甄贤。 “我也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就嫌我了,不肯和我好了?” 他问得低柔婉转,嗓音里自有摄人沙哑,挠得人心痒难耐。问时,竟还抬腿在甄贤腰侧轻踹了一下。 甄贤顿时腰肢一软,整个人都撑不住地倒下去。 打从出了那间霁园雅舍,他就被靖王殿下“囚禁”在这辆车里。由靖王殿下亲自“看押”着。既不让别人瞧见他,也不让他见别人。 这是殿下的体恤,张公也认这个人情网开一面,他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上路”。否则少不了枷锁囚车日晒雨淋。 但他知道,卢世全只怕不能放他这么便宜地返回京城。 在霁园时,卢世全放下那些话,已再露骨不过。在浙江境内,必会有人佯装倭寇路匪前来袭击,目的便是杀人灭口。 这样的节骨眼上,正是危机当前,偏偏靖王殿下就还有闲心戏弄人。 甄贤慌忙扶住车厢墙壁,佯装都是车马颠簸的缘故,一边心虚斥了声:“别闹……被人看见听见了,成何体统……” 但嘉斐哪在乎这个,索性长手一捞,就把人整个拽进怀里。 “一别数日,好不容易偷得点空闲,你就操心这些无关紧要的。” 他就这么紧紧抱着甄贤,在摇晃震动间耳语,一双手何其自然地搂在腰上,唇齿湿热全在颈侧。 甄贤无力抵抗,略挣扎了一会儿便妥协下来,乖乖任由他抱了,躺在马车起伏里。 一旦到了京城,他就必须跟张思远去诏狱,如此一来,就又要与殿下分别了。而此一去,再见当真不知何时。 一旦起了贪念,心便迅速柔软下来。 甄贤情不自禁环起手,回抱住嘉斐,甚至还往他怀里缩了一缩,找寻舒适的位置,只恨这一路不能走得慢些,再慢一些,哪怕前路坎坷凶险,至少还能与殿下这般相对。 这微小的变化叫嘉斐心尖一甜,便低头凑过去,试探着在他颈侧浅浅咬了一口。 甄贤立刻发出一声甜腻轻呼,浑身的肌肉都在这一刻绷紧了。他羞得慌乱抬手捂住了嘴,唯恐自己再发出什么恼人的声音,却没再像往常一样推拒,反而默许地垂下眼。 他的身体甚至不可自抑地颤抖着,连带着垂顺睫毛也在浸染红晕的脸上轻颤不止。 那模样落在嘉斐眼中太过可爱,叫人实难自禁。 嘉斐又俯身凑上去,放任自己顺着心意在他唇齿颈项流连,听见自己心口怦然的巨响。 唯独夹杂着倏然惊起的异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飞快袭来,“嗖嗖”如疾风呼啸,几乎难以辨认。 但嘉斐还是听见了。 那是羽箭驰来的声音。 嘉斐扑身护在甄贤前胸,反手便直接去截,竟正正抓住了,果然是一支飞来箭,翎羽纤长,锋利箭头漆黑,显然是淬了巨毒,再往前一寸便能见血封喉。 “殿下!”甄贤见状大惊,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抓过嘉斐那只抓住毒箭的手。 “没事,我没有受伤。”嘉斐忙安抚他一句,便即叮嘱:“你待在车里,远离窗口,不要出来。”言罢,纵身跳出车外。 外间早已应声乱起来。 苏哥八剌的反应是最快的。 她自幼游牧狩猎,对弓箭之声比常人都要敏锐,只听见细微声响便觉得不好,当即弯弓,寻着箭矢飞来方向,一箭反射回去,当场从夹道树梢射下个人来。 卫军们察觉有刺客,立刻提枪结阵,全全亮出兵刃。 拣尽寒枝[古风]_77 来袭之人大约本以为可以偷袭得手占尽先机,万没料想反而是自己的弓箭手先被射了下来,便也不再躲藏,全“哇哇”大叫着从道旁冲出来,各个双手举着倭刀,剃着半秃脑袋,嘴里喊的也全是听不懂的鬼话。 这些人,竟是真的倭寇。 嘉斐皱眉立在车头,观望战事。 他原本以为,卢世全至多也就找些敢死之人来行刺,然后再推给倭寇路匪以洗脱自己,怎么也没有猜到,来的竟是真倭寇! 卢世全竟然通倭。 难怪浙江倭患久治难愈,海面通商几乎全被阻断,唯独织造局与南洋、西洋的丝绸生意依旧畅通无阻。 陈世钦年年在父皇面前盛赞卢世全办事得力。这“得力”二字从何而来,今日终有分晓了。 可卢世全通倭,与江南织造局通倭又有什么分别? 而江南织造局上头,是宫中司礼监,都是父皇每日放在身边的人。 若只是贪渎,只是从国库里分钱财,都还可以想象。 可织造局怎么能通倭呢? 浙江抗倭何其艰难,军士缺饷少粮旷日苦战,百姓饱受战火流离之苦,国库每年为了挤出些粮草军需钱已然彻底掏空了,然而宫中的人却在通倭? 这是踩在浙江军民的血肉上谋财误国! 那些压榨百姓媾和外贼赚来的银钱,究竟有多少进了国库,多少进了陈党的私囊,又有多少是便宜了横行国门的倭寇? 何等的可笑!可耻! 怒火一瞬燎原。 嘉斐死死咬着牙关。 一个倭寇举着刀,“呜啦呜啦”地在乱军之中冲上来。 嘉斐眼也不眨,佩剑出鞘,一挥将之斩了,再一甩长剑,连血污也没沾身。 着急敢来护驾的童前比王爷慢了一招,尴尬得直愣神,顿觉自己这护卫实在当得没什么意义,只好不甘心地劝:“王爷您回车里去吧!”言外之意,有我们在,您出来抢什么风头…… 嘉斐却不肯。 “我就在这看着。” 他一手按着佩剑,眼中火光灼灼,高声向众卫军号令:“抓领头的活口,其余一个不留。” 第40章 二十一、宣战(3) 甄贤也在车里看着。 虽然嘉斐叮嘱他要远离车窗,但要他不管不问地躲在车里,放殿下与众卫军在外间与倭寇厮杀,实在太难了。 卢世全竟然还有通倭情事,这一点,甄贤也吃惊不已。 从起初的桑户绣娘痛陈生丝贱卖民不聊生,到如今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一层层揭出这通倭之恶,性质已截然不同了。 欺压良民,中饱私囊,卖国误国,果然自古一体。 手握重权,却这般祸国殃民,简直令人发指。 他赫然想起在霁园雅舍所见那些画卷中曾有一些服装奇异的人物和意味不明的注脚与数字。他原本以为是与海外异族通商的记录,虽然感到古怪,却也未往深处去想。现在看来,只怕是与倭寇之间的“买路资”才对。 但通倭一事实在太过可耻,更是叛国的死罪,便是在自己的私账里,陆澜也不愿更不敢明示,故此才用这种办法隐晦记录。 这卢世全想借倭贼之刀杀人灭口,却反而暴露了愈发惊天的罪恶,简直万死难赎。 可陆澜实在是…… 甄贤竟觉得词穷。 难以言表。无话可说。 织造局与异邦的丝绸生意也全是经陆澜之手操办的,既有通倭情事,陆澜又岂能摘得干净。 可通倭这种事,卖国求荣,丧尽天良,便是死也绝不能做啊!这个陆光风,跟着卢世全做下了这样的恶事,竟还与他妄谈风雅,还向他求“保命”,还能做出那么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说什么换一个大恶来站他的位置百姓更苦……就算陆澜确有苦衷,就算他可以痛惜一人性命,他又该怎么向殿下开这个口? 这个口,他没法开。 莫说殿下一定要生气的,他自己就根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甄贤不由拧眉,沉沉叹了口气,心中烦闷不安。 这一趟回京是殿下突然下令即刻成行的,详细行程并未提前与任何人说过,一切安排都装在靖王殿下一人心里,便是童前这样的心腹也只能提前一点知晓,为的正是防止走漏风声遭遇伏击。 但消息却还是漏了出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殿下的随行队伍中还有内鬼,一直沿途向倭寇传递信报。 是王府的仆婢?卫军?还是皇帝派下的东厂中人? 无论是谁,都是隐患。敌暗我明,无从防备,一旦突然发难,必成艰险。 如今这些倭寇已从正面杀来,倘若再有内鬼从内部反叛,殿下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必须把这个内鬼找出来! 甄贤紧张地盯着车外厮杀往来的各色人等。 拣尽寒枝[古风]_78 靖王府的卫军皆是训练有素,就连仆婢也不见惊慌逃散的乱象。所有人都迅速结成了战阵,分作两路: 一路以靖王嘉斐为中心,由童前带着,长枪轻骑,游走灵活,除却防守之外,不时便会主动出击,伺机擒其寇首; 而另一路,则以四皇子嘉钰为中心,连同众家人一起,采取的是重兵盾甲的守势,形同堡垒。 两路一如重拳坚盾,一如灵剑长枪,以犄角之势,彼此呼应,互相协战。 外加还有苏哥八剌那一支骑兵,一开战便迅速地在战场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简直把草原人弯刀骑射的好本领发挥到极致,不断以射箭纵马冲散倭寇的攻击。 没章法的,只有杨思定带着的那些扮作锦衣卫的东厂番役。 自从张思远“失踪”,陈思安身死,这一路人手便全归了杨思定指挥。 但杨思定原是皇帝派来在陈思安和张思远之间和稀泥的,并没有什么指挥作战的才能,武功也稀松平常,带着一群麾下,反而被倭寇打得七零八散,满场乱走。 如此一来,反倒只有这一路人是有乱可趁的。又及东厂原本与靖王殿下便不是一条心。要说内鬼,杨思定这一路之中正是大有可能。 甄贤看见张思远飞身猫在道旁树梢上,一边不断用暗器击打倭寇,一边也正张望着寻找什么。 张思远也看见他了,立刻就皱眉瞪了他一眼,也示意他乖乖缩回车里躲好去。 大敌当前,甄贤自是不愿意拖后腿的。 可他又怎么能放任那个不知所在的内鬼,使殿下陷于危险之中呢。 卢世全此举,首当其冲要杀的,定是他甄贤。 陆澜不会自掘坟墓去向卢世全自揭已让他看过账册的事。但不用陆澜去说,卢世全也会怀疑,张思远与殿下是已得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要通过他下诏狱,抵圣听,从而绕过司礼监的关卡。 为此卢世全非杀他不可。 既然要杀他,就一定会有动作,而有动作就必有破绽,哪怕是搏命一瞬,他也一定能把那个内鬼揪出来。 甄贤不死心地低伏在窗口。 忽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有一具原本倒卧在百步开外的东厂番役尸体不知怎的竟挪了位置,眼看已要到他这辆车的车轮下了。 若是混战之中被人踢的,未免也滚得太远,太巧合。 倘若是活人佯装尸体呢? 甄贤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可他手边没有傍身的兵刃。 他此刻是个被押解进京的钦犯,就算是做做样子的文剑也不能留给他。 甄贤装作害怕躲藏的模样缩回车里,四下扫视一圈,一眼看见那支被嘉斐扔在车内的毒箭。 如果这内鬼是打得装作尸体滚到他车下面的主意,一定会直接从车厢底下捅刀子上来。 而他也可以反刺下去。 这当然是在赌命。可是只要一击,赌一把,他就有机会除了这内鬼。 唯一的问题在于……假如这只是个因为怕死避战而想找个安全地方躲藏的逃兵呢? 他不能冒错杀无辜的风险。 所以,他只能等对方先出手。 甄贤悄然站在车厢一脚,竭力把身子藏在死角里,静静等着。 他听见车厢底下传来隐约响动,但很快便被车外的厮杀声淹没了。 没过多久,果然一把锦衣卫佩刀便从车厢底部捅出来。 这一招未免也太狠毒。如果他死在这绣春刀下,张思远怕是也难洗清了。 甄贤心下一横,抓着那支箭,看准刀捅上来的位置,使尽全力往下一刺。 几乎同时,那把绣春刀也缩了回去,紧接着稍稍偏移几分又斜着捅上来。 甄贤身子一歪,肌骨撕裂的痛瞬间炸裂。 尖刀正正好从他左胁下刺进去,穿过锁骨,刀刃就贴着颈项冒出来,抵在咽喉。刀尖甚至已划开了皮肤,热血顿时泉涌。 但他手中的箭也明显刺中了什么。 这一刀,终于没有再能被收回去。 但甄贤也彻底没法动弹了。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固定在了车底板上,稍一挣扎便钻心蚀骨的痛。 从刀的位置勉强判断,应该并没有被捅到什么要害才对……但这血未免也出得太多了。 甄贤觉得一阵头晕发冷。 疼痛让他的精神分外清醒,身子却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要撑下去…… 只要撑到殿下击退这些倭寇,就可以了…… 他试着想自己把刀拔出来,然而只稍微一动弹,立刻疼得两眼发黑。 他又不肯泄露了痛呼,被嘉斐发现了要分散心神,便死死咬住嘴唇,勉强撑住身体。 拣尽寒枝[古风]_79 第41章 二十一、宣战(4) 嘉钰原本阴郁地靠在车里半睡半醒,自从第一支箭飞来,顿时惊起。 队伍里果然还有老阉奴安插的内鬼! 第一时间,这念头便在脑海里闪过。 卢世全必杀的人是甄贤,如若处理不好,一定会拖累二哥。 嘉钰一边聚拢卫军列阵防守,一边警觉四下观望,没要多久便发现一个倒在地上装死的小阉奴趁乱打着滚往二哥那辆车靠过去。 但二哥并不在车里,在车里的只有甄贤。 若这人就此死了,岂非更好? 一瞬间,这样的想法就毫不掩饰地从心底冒出来。 他觉得这是理智的想法。 但人之一世,总有些事,无法受理智控制。 比如情。 如果甄贤当真死了,二哥一定会痛不欲生。 他怎么能盼着二哥难过心伤呢? 可就算他立刻报信给二哥,也难保二哥不受牵连啊…… 正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他便发现那个小阉奴不见了。 乱军之中,令行禁止各司其职方有胜算,谁又有多余的功夫去照料谁。 反正该死的跑不了,不该死的,就死不掉。 若这个甄贤当真有众人夸赞得那般天上有地上无的聪明,那就先自己想办法给自己保命吧。 倘使这人不但能保自己不死,还能顺手除了那内鬼,那才是真正的聪明。那他就心服口服,从此自己宽心,不再嫌弃这人便是了。 如是想着,嘉钰便扭回头先顾自己眼前的事去了。 但心里到底还是在意的,总忍不住要抽空多看着些。 于是嘉钰便也第一个发现了,那些不断从车底流下来的血迹,和横在车下的尸体。 厮杀阵前,血肉横飞,有血没什么奇怪的。 但这血未免也太多了…… 这甄贤,不会真的死了吧? 嘉钰忽然感到害怕。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乐见甄贤从二哥身边消失的。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这异样的血红映入眼帘,甚至能嗅见死亡降临的气息,他赫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 他绝不能让甄贤死。 如果甄贤死了,二哥怕是也要活不成的啊。 就当是为了二哥也好,他无论如何都得让甄贤活着。 “二哥!”嘉钰当即大喊一声,却又不敢直接当众说破,以免激起慌乱,只能以眼神示意嘉斐底头去看车底。 嘉斐起初还颇有些费解。但他心深里到底是倚信嘉钰的,仍不假思索顺着嘉钰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顿时惊骇,几近魂飞魄散。 小贤! 但这一声他甚至不敢立刻喊出来,怕被身边卫军听见要动摇军心。 他更怕他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惊惶不安,硬是沉着脸回过身,就想回车中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按在车门的同时,他听见里面传来的人声。 “你别进来!” 小贤的声音听来十分虚弱,嘶哑又疲惫,但仍是清醒的。 “军心不可乱……一点小伤,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不用管我!” 可你流了这么多的血!我如何能够不管? 嘉斐几乎就要失控地吼起来。 他死死抓着车门,不能进去,却又无法放手。 一念之差,一年生死。 值此艰难时刻,张思远从天而降,只与他对看了一眼,也无一句赘言,便先一步拉开门钻进车里去。 嘉斐猛一怔,浑身蓄积的冷汗便“哗”得全下来了,瞬间湿透前襟后背。 “王爷,怎么了?”察觉异样的童前刚削飞一个倭寇的脑袋,刀上的血还没甩干,特意折回来,低声问他。 脑海里的沸腾嗡鸣终于稍稍平息下来。 拣尽寒枝[古风]_80 嘉斐又看了一眼战场。 他的卫军虽然善战,但倭寇毕竟人多,拉锯战打也无益。 何况小贤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了。 务必速战速决。 “你们稳住阵脚,我去拿那倭首。” 他忽然扔下这么一句,已一剑砍断车前套马的绳索,跃上马背,就冲对面还在簇拥中吱儿哇乱叫指挥作战的倭寇头子直奔过去。顺手还提走了童前的枪。 “王爷?!” 好在童前早已习惯了自家王爷这出其不意兵行险着的邪路子,也就震惊了那么一刹那,便领着众卫军展开援护。 张思远才进得车内便被眼前所见吓得倒退一步。 甄贤生生被一把刀钉在了血泊里,半个人都已被染成了红色。 再不拔刀止血,这人多半就没活路了。 可这从底板下头捅上来的一刀要怎么拔? 万一拔不好,反而死得更快。 横竖也是要死,不如豁出去了。 “可能会很疼,你再忍一下。” 张思远不敢耽搁,上前一手将甄贤拦腰箍住,另一手找准位置就死死握住那把绣春刀的刀身。 “若是疼得厉害就咬住我。” 他说着灌注劲力,将长刀往下一送。 伤口喷出的鲜血和掌心新涌的血混在一处洒落。 甄贤闷哼了一声,终于晕厥过去。 张思远飞快地按住他伤口和穴位,为他止血。 明明痛得晕过去了也并没有咬自己,如此能忍耐疼痛的人,便是在军中硬汉里也不多见。 可他却只是个如斯文弱的读书人,样貌这样清冷俊美,身板更是瘦削得没有几斤几两肉。也不知道之前还苦苦撑了多久。 张思远忍不住感慨,下意识又多看了甄贤两眼,却才陡然惊觉,甄贤脸上、颈项和前襟的许多血都是从嘴里冒出来的。 他竟已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穿了。 看见靖王嘉斐单枪匹马朝倭寇堆里冲过去的时候,苏哥八剌立刻就明白了。 学习骑射的第一天,哥哥便教过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但身为统帅,自己亲自冲进敌阵重围里又是个什么说法? 这靖王爷认真打起来对自己都这么狠,说不按套路就百无顾忌,难怪哥哥也被他打得挠胸跺脚,不甘不愿也只能输回去了…… 苏哥八剌当即呼哨一声,迅速收拢自己的人马跟了上去。 “你拿人。我们开路。” 她向嘉斐喊一声,已将三支羽箭搭在弓上。 鞑靼姑娘们放开了猎犬的缰绳,如一把剔骨尖刀,直插敌腹,眨眼撕开一条血路。 苏哥八剌和靖王嘉斐一前一后冲上去。 少女三箭齐发,直取寇首心腹。 如此好胆色好箭法的姑娘着实世间罕有。 嘉斐在心底由衷赞叹一声,紧随其后,竟将手中枪径直投掷出去。 那倭寇头子身着铠甲,自认不惧箭矢,仍“嗷嗷”挥着倭刀叫嚷。不料忽然凌空一杆长枪也箭一样裂空飞来,匆忙躲避不及,被一枪刺穿了头盔,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不待爬起身,已被策马而来的嘉斐一招掐住脖子。 倭寇天生矮小,嘉斐拎鸡崽一样将之囫囵拎上马背,持剑抵住其咽喉,回马就走。 苏哥八剌见他得手了,便连发数箭为他掩护,又吹响犬笛,指挥猎犬回防。 众倭寇见头领被掳,大叫着想拥上来救人,却又忌惮嘉斐手中剑,便这么紧逼僵持着,只是仍不肯退走。 这些倭寇倒是不怕死……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锅端。 杨思定的那些人不捣乱已是不错了,没太大用处。 嘉斐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他的两路卫军能不能索性合围,把这一撮倭寇一口吃了。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由远处飞驰而来的连片马蹄声。 还有天朝骑兵杀声震天的战呼。 当先一骑是全副披挂的玉青,一手擎枪,一手高举着金光闪闪的圣旨绢册。 紧赶慢赶,千钧一发,父皇召他还京的圣旨和京中直发的“救兵”总算是到了。 第42章 二十一、宣战(5) 玉青带来的骑兵如开闸泄洪,眨眼就把残余倭寇彻底吞没了。 拣尽寒枝[古风]_81 嘉斐见大局已定,再无顾虑,便把马背上的倭寇首领扔给童前,转身一头扎进马车里。 然后便呆住了。 他看见小贤浑身是血地躺在车里,连带着张思远也已经沾染成了个血人。 张思远见他进来,立刻低声道:“血已经止住了,还活着。”像是深怕他下一刻就要崩溃。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视线却已无从掩藏地模糊了。 嘉斐踉跄一步,靠近去,伸出手又愣在原地。 小贤的脸白得发青,整个人瞧着就似飘落的纸片。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把他抱起来,怎么才不会伤到他。 “没刺着脏器,但是刀从肋间穿过去了,肺经有损伤是难免的,万一积淤,就不好了……” 不待他发问,张思远又适时补了一句。 嘉斐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竭力调整呼吸,把那些涌出眼眶的湿意全压回去。 心底有另一个自己正疯狂地嘶吼咆哮。 但他不能。 奇怪的是,亲眼看到小贤倒在血泊中,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汹涌升腾的怒意骤然冷却,终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否则这股怒火又该向谁烧去呢? 那个刺伤了小贤的死人? 倭寇? 卢世全? 还是……陈世钦? 毫无意义。 小贤受伤,是因为朝中有奸恶。 所以,是他没有保护好小贤。是他,还不够强大,没能承担起应尽的职责,才给了这些奸恶之徒逍遥世间的机会。 所以他不应该愤怒。他该自责。 许多年前,他给自己立了一条戒律:永不在盛怒之下做决定。因为愤怒会影响他的判断,让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是以他要更冷静,更清醒,更快速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如此,他才能日渐强大才能不再犯同样的错。 但他要记住眼前这个画面,一生一世地记在心里。 只有记住了,才不会重蹈覆辙。 嘉斐重睁开眼,盯住甄贤深深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就转身又退出去。 众人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都只见王爷进了车里,没一会儿,沾了一身血,又出来了,脸色阴沉至极。 玉青举着圣旨上前来,还没开口,便被他堵回去。 “先等一下。”嘉斐让玉青站到一边去候着,转而去清点俘虏。 卫军们将一众倭寇喽啰也看押在一边。 嘉斐只冷冷瞥了一眼,便挥手道:“杀了。” 敕令下得如此干脆。童前微微一愣,唯恐有失,便小心多问一句:“王爷……是不是先抓起来审审再杀?” “你会倭语?”嘉斐冷声反问。 童前顿时语塞,只好低头退回来。 “杀。”靖王殿下重复一遍。 卫军们得令举起刀,眨眼人头落地,如切瓜砍菜。 那倭寇首领被按在一边看着,情急大叫:“我会说中国话!” 原来靖王殿下是要震慑这寇首,逼迫他开口。 嘉斐负手冷笑。 “谁是你的同党?说出来,就能活命。” 倭寇首领四下看了一圈,指着地上那刺伤甄贤的东厂番役的尸体道:“他!” “就一个?”嘉斐反问。 寇首便又看一圈,一抬手,指住了杨思定,“他!我还见过他!跟着卢公公的,还有一个姓陈的公公,是他!” “拖走。严加看管。不许跑了或死了。”嘉斐命人把那寇首押下去,踱了两步,在杨思定面前站定。 杨思定还是懵的,仿佛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靖王殿下又唤了他一声“杨公公?”才猛醒过来,当场腿软瘫倒。 “王爷!冤枉啊!不是我!”他竟一把抱住嘉斐的靴子,连连喊冤。 嘉斐抬腿一脚,毫不客气地将之踹开。他命卫军把那个已死的东厂番役拖过来,扔在杨思定面前。 “这个人是不是你的手下?你有没有和卢世全、陈思安一起私会过倭寇?” “这……这……”杨思定口舌打结,自辩不能。 那本是靖王嘉斐不在苏州时的事。彼时张思远失踪,四皇子被软禁,卢陈二监拉拢他,让他做内应监视两位皇子,他以为自己受到司礼监赏识,从此便要飞黄腾达,欢喜地昏头转向,哪还记得什么倭寇不倭寇的。 拣尽寒枝[古风]_82 “王爷不要听信倭寇唆摆啊!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情!奴婢……奴婢我刚才也为王爷奋力杀过倭寇……四殿下!七殿下救我!” 两名卫军拖起杨思定,不许他再去死死抱住靖王殿下的靴子不放。 杨思定便号哭流涕地乱喊起来,双手猛抓,没得救命稻草便抠住地上泥土。 这惨象,嘉钰在一旁看得心惊不已。 二哥只不过进马车里去看了一趟甄贤,再出来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个人依然长着二哥的脸,用着二哥的声音,却没有二哥的心了。 不止没有心。 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畏惧……没有一切感情。 他所有的,只是筹谋算计,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而他现在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怕,便是要向司礼监和陈世钦亮剑了。 可这事怎么做得?! 陈世钦若那么好收拾,父皇又何至于迂回至今? 公然宣战必遭反扑,多少因为挑战陈世钦失败而死的前车之鉴还尸骨未寒,他怎么能看着二哥跳进这种火坑里。 可恨这个甄贤,究竟死了还是没死,怎么就把二哥弄成这个样子……该需要他的时候,就又消失的没了影,连一声都吱不出来! “二哥……”眼看卫军们也要把杨思定拖走杀了,嘉钰实在没办法,慌忙拉住嘉斐,细声哀求:“毕竟是父皇派下的人,纵然再可恶,也先抓起来,交给父皇定夺吧!” 嘉斐低头看了弟弟一眼,唇角分明是笑着的,眼中却半点波澜也没有。 “父皇日理万机,这种要气坏身子的事何必打扰他老人家。” 他又扫了杨思定一眼,冷冷下令: “杀了。尸首,连着这条一起,送还司礼监。” 顿时,嘉钰只觉得两眼一黑,实在站立不住,险些晕厥在地上。 身边众人,忙七手八脚搀扶住他。 若是往常,二哥也早就来亲自扶住他,抱他去一旁休息了。 可此刻二哥就那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径直越过了他,走到玉青面前。 “这旨等到了诏狱再宣吧。” “啊……?”玉青还举着圣旨,又尴尬,又紧张,差点连嘴都忘了合上。 嘉斐浑然不觉得自己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向玉青交代完,便面无表情地转身,又钻回那坏掉的马车里去。临进门还没忘了回头叮嘱: “你们把车修好,然后就启程上路。” 所有人都僵在当场,面面相觑地对着一地血肉,良久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王爷这是怒急攻心了。 靖王府上下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靖王殿下气极了的时候,是不生气的。但倘若旁人也真心大到以为他没有生气,那一定会出大事。 而这“秘密”,恐怕只有靖王殿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 第43章 二十二、入狱(1) 眼前迷雾缭绕,潮湿寒气四下弥涨。 甄贤觉得头有点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游荡。 直到他看见一点暖黄灯光,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飘荡。 那灯光好熟悉,好温暖。 他莫名便被吸引了,不由自主跟着那灯光牵引往前走,不知穿过了多少浓雾迷云,走了几许曲折,终于来到一片宽阔水域前。 水面上也是白茫茫一片,不只有多宽阔。 而在水岸的那一边,是渔家晚炊,人境烟火。 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甄贤茫然站在水泮,举目四望。 水面上有风拂来,吹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瑟缩。 忽然,他听见有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唤他。 “贤儿。” “娘?” 他惊得当即就要回头去找。 不对…… 不对! 他的母亲明明已经不在了。 拣尽寒枝[古风]_83 但他当真被什么至极温暖的存在拥住了。 啊,是了,是灯火。那样温暖摇曳的灯火,是幼时母亲亲手为他做的桔灯。 “好孩子,别回头。” 他听见母亲低柔婉转的嗓音在耳畔呢喃。 “一直往前走,回去需要你的人身边。” “娘……” 心中有太多眷恋,太多未曾说的话语,他踟蹰着不能迈出步子。 然而母亲催促他,温柔且坚定地推他前行。 “快回去。你不回去,他便只能化身厉鬼来找你。” 水面上的白雾散开又聚拢。 他依稀看见水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是谁呢? 为什么站在水里? 他不由自主靠近去,奋力涉水而行。 可他看见的却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伫立水中的石像。 那样深刻的眉眼,刀削斧凿,轮廓英武。 他忍不住贪婪地伸手抚摸,掠过剑一般的眉峰和高挺鼻梁,心中怦然有如擂鼓。 一点喜悦,一点羞怯,安心又不安。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究竟是什么呢……? 他困惑地望着那石像,拼命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刮回想,努力描绘那个人的模样: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容,甚至每一次抚摸的温度与指节间坚硬的茧…… “……殿下?” 他懵懵懂懂地呼出一声。 霎时天崩。 他看见石像在顷刻皲裂,碎作尘埃。 浓黑的浆液从四分五裂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水面上骤然伸出无数鬼手,俨然无间地狱。 在烈火灼烧之中,骤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 “殿下!” 他吓得失声大叫,身子猛地一沉,接着便是剧痛。 太疼了。就好像半个身子已彻底被撕裂了一般。 甄贤张了张嘴,无声地喘了几口气,再度睁开沉重的眼睛。 眼前的景物依旧十分陌生,但依稀可以分辨,该是一家驿馆的卧房。 靖王嘉斐正合衣而卧,侧身躺在他身旁,一条手臂还正紧紧揽在他腰上。 殿下…… 甄贤又一次张了张嘴,果然发觉自己的嗓子也干得生疼,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渐渐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好在殿下平安无事,看起来,倭寇已然被击退了。 他努力尝试了许久,还是没能抬起胳膊,只能忍着疼痛略侧过脸,痴痴望着嘉斐的睡颜。 殿下还好好儿的,虽然面容疲倦,但好好儿的,脸也是好好儿的,既没有变成石头,也没有开裂流淌出漆黑淤泥,更没有血红的鬼眼。 他怎么做了如此可怕的怪梦。 殿下怎么会变成厉鬼呢? 甄贤哑然失笑。 他一定是痛得糊涂了。 又或者,是生死之间产生的幻象吧。 伤口依然钻心地痛。他又努力动了动手,终于能曲过手臂,把掌心覆盖在腰间的那只手上。 指尖轻触的瞬间,他看见嘉斐倏地睁开眼。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吵醒了殿下。 嘉斐似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起来,抿着唇,拧着眉,也不说话,就紧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翻身就出去了。 甄贤被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却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愣愣躺在床上等着。 不一时,嘉斐领着几个御医回来。 御医们也都神情紧张得很,围着他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反反复复问他的脉象。 拣尽寒枝[古风]_84 整个过程中,嘉斐就坐在一边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 甄贤终于觉得不对了。 太奇怪了。他还从来不曾见过殿下这个模样。 “殿下他怎么了?” 他终于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沙哑气声,问那几个御医。 御医们各个面露尴尬,愈发紧张地直擦汗,回头看看坐在一边直勾勾盯着他们的靖王殿下,再回头,讪讪对甄贤一笑。 “公子且宽心养伤吧。王爷没事,没事。只要公子快些好起来,王爷就什么都好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回答。 甄贤惊疑地看向嘉斐。 御医们给甄贤施针换药毕了,便鸟兽散似的挨个逃了。 卧房里没有别人。嘉斐仍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直直盯着甄贤,盯了一会儿,换到床边来继续盯着。 这架势当真吓坏了甄贤,连自己才是身负重伤的那一个也忘了,挣扎着就想起身。 一挣之下,牵扯了伤口,顿时又是一阵剧痛,只能抽着凉气倒回原处。 但这一痛却激起好大的反应。 “别乱动!好好躺着!”嘉斐猛站起身,脸上明显显露出焦躁的情绪,伸手死死把甄贤按在床上。 殿下大约是瞧见他受伤气急蒙了心了。但御医们不敢开罪了靖王殿下,既不敢说实话,便也没法医治。 甄贤怔怔看住还皱眉瞪着他的嘉斐,一时觉得有一点好笑,一时又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别这样,我这不是也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他到底努力抬起了手,想去够嘉斐低垂的眉眼,但吃痛地怎么也够不着。 嘉斐便低下头,顺势把脸贴在他掌心厮磨。 他的掌心是暖的,仍有柔软的触感。 嘉斐闭着眼,磨蹭着,又把脸轻轻抵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甄贤无语地任由他这么在自己胸口折腾了好几圈,忍痛深吸一口气。 “殿下,你再这样吓唬人,我这伤就养不好了……” 听见他说伤养不好了,嘉斐顿时抬起头,才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成一团。 “你老这么看着我,我肯定养不好的。情绪紧张,精神焦虑,不利于修养。”甄贤便也皱起眉,信誓旦旦地说。 嘉斐眼珠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立刻被甄贤捕捉到了,当即咬牙撑起半身,按住锁骨下的伤口。 “而且你刚压着我伤口了……你看又出血了——” 他额角全是因为疼痛而渗出的冷汗,说话时,鲜血已真地又从伤口处冒出来,眨眼把新换的棉纱染作殷红。 嘉斐见状明显僵了一下,瞳孔陡然放大,猛吸进一口气。 “小贤!你搞什么!” 这气急败坏的一声喊,连眼睛也亮起来。 甄贤原本就还很虚弱,这种小动作能撑多久,见嘉斐这便算是清醒了,顿时力竭歪回床上,想笑却又疼得厉害,只能蜷起身子不停地抽气。 嘉斐终于醒回神来,知道甄贤其实是故意自己又把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压裂了,气得两眼一阵阵泛黑,手也抖了,恨不能骂他两句,可见他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骂不出口。 “你还敢说我吓你?” 他双手按住甄贤脑袋,就如儿时嬉戏打闹一般,想把那张埋在被褥里拼命憋笑的脸强行掰过来,却又怕再扯到甄贤伤口,只能抱着那颗脑袋定住了。 甄贤却自己转过脸来,一瞬不瞬望住了他。 第44章 二十二、入狱(2) “你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嘉斐略一怔。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时间已过去了多久。 看见小贤重伤晕倒在血泊之中仿佛就是上一刻的事。 一定是他急晕了头。 “我不累。”嘉斐忽然有点心虚,忙安抚一句。他殷勤扶甄贤在床头靠好,又不放心地仔细往甄贤腰后背后加了几个软枕,确认般追问:“你伤口还疼吗?” “疼。嗓子也疼。”甄贤便老老实实回答。 小贤的嗓音还嘶哑得厉害。 嘉斐忙倒了杯药茶,仔细试好温度,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直看着甄贤喝完了,才又关切地问:“好些了?还要吗?” 他是真关心甄贤伤势,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担忧。那神情,与当年十来岁时并没有太多变化。 可殿下又分明变了那么多。 拣尽寒枝[古风]_85 甄贤忽然觉得唏嘘。 “我想起小时候,那次我偷了爹的书,还拿给你看,结果误了上课被抓个正着,连圣上都惊动了,爷爷狠狠打了我一顿,然后你来看我,还陪了我好久,照顾我养伤……” “你就是有能耐,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嘉斐被引得回想起当时,不禁扬起嘴角。 甄贤也莞尔一笑,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你不知道,后来我好了,你回宫以后,爷爷转脸就把我爹也狠狠打了一顿,怪他尽收些奇怪的书在家里惹祸。我爹那么大的人了还被打得屁股开花,半个月没能下床,更不能去上朝,只好告病在家里哼哼。我娘当时都吓坏了,哭了好多回。” 说话时,小贤的眉目间有温情与哀伤流淌,嗓音里也有无限眷恋。 小贤一定又是有所感怀,思念家人了。 也难怪,毕竟刚刚死里逃生,还有重伤在身,正是难过脆弱的时候。 嘉斐无言握住甄贤的手。 这一直是他一块不愿深思,甚至不想提及的心病。 是他的父皇,杀了小贤满门。 明明也曾倚重信赖多年,恩宠有加时也能同盏饮酒无话不说,然而圣心难测,一念凉薄,说杀也就全杀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父皇身上,真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按理说,他和小贤是有血仇的。 当年他曾忧心忡忡,唯恐小贤从此连他一起恨上,再不肯如往常那样与他好。是以,小贤从岭南回来找他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但他始终欠小贤的。 这一笔债,是父皇的,便也是他的,即便小贤不和他讨,已经欠下的,也永远不会消失…… 可这件事他该如何与小贤说呢? 他根本说不出口。 “小贤……”嘉斐犹豫着唤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法说下去。 他心中已是思绪万千,甄贤却似根本未察觉,仍任由他握着,兀自说下去: “殿下,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娘让我好好陪着殿下,照顾殿下,说不然殿下就会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 嘉斐忽然心下一紧,疑虑扭过脸,紧张地看住甄贤,连眉头都毫无意识地又皱起来。 可他却见甄贤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殿下不会的。” 第45章 二十二、入狱(3) 嘉斐愣住良久,心下五味陈杂。 他忽然觉得他无法确定小贤是不是在试探他。 也许小贤是察觉了什么,所以变着法给他提醒。 假称以鬼魂托梦之类,都是所谓直诤进言时常见的说辞。毕竟忠言逆耳,不挖空心思说话的人,大多死得早。 只是他和小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至于如此呢…… 一瞬心绪万千,嘉斐静了一瞬,故意板起脸,挑眉反问:“哦,我不会,你就可以不好好陪着我了?” 甄贤却仍是轻笑。 “你不会,我也不会。” 他望着嘉斐,眼中一瞬踟蹰柔软,光华闪烁以后,是低软诉说与藏于眼帘之后的无限情愫。 “甄贤心里……从未离开过殿下。” 嘉斐呆呆望着甄贤,简直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怎么能起了那样混账的念头。 他竟然怀疑小贤。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父皇那样的人么……? 心里骤然堵得慌。 嘉斐闷头抱住甄贤,如同幼时一般,把脸埋在甄贤怀里,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经意泄露了几许撒娇意味。 “我送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随手扔了也罢。不许给别人。”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翡玉,再一次塞进甄贤手里。 “你把圣上赐的宝玉拿来送我——”甄贤猛瞧见这枚玉,惊了一瞬,立刻便猜知是陆澜将玉还了回来。 殿下果然是心里怪他了。 甄贤当然知道嘉斐什么意思,颇有几分尴尬的还想推拒。 但嘉斐却与他十指交缠,牢牢将玉握在他掌心里,整个人也倾身压上去,“赐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何况我原本早就给你了。” 拣尽寒枝[古风]_86 甄贤无法只得由着他这么腻着。 一旦到了京城范畴,他就必须戴上镣铐枷锁,由张思远押送着,直入诏狱,再想见殿下一面恐怕就难了。 此刻纵然放肆也罢,只要能与殿下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殿下,到了京城以后……”甄贤觉得眼角濡湿。 “嘘,到了京城以后的事,到了以后再说。”嘉斐立刻堵住他,“你还伤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甄贤便只好贪恋的闭起眼,顺着他,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刻短暂宁静。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嘉斐才渐渐整理清楚思绪。 做过的事,他当然都还记得,说的话却未必句句出于本心。 也可能,是太过顺从本心了。 小贤还沉沉睡着,显然如此沉重的伤势还是消耗太过了。 嘉斐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小心翼翼为甄贤掩好被角,理好自己的衣物发冠,又仔细擦脸漱口,才走出门。 此处是入京之前的最后一处官驿,在往前不到半天路程,便是京畿。 嘉斐按了按太阳穴,就去找嘉钰。 有些事,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和嘉钰说一说。 何况,嘉钰也还伤着。这些天他一心扑在小贤身上,丝毫也没顾上关心嘉钰的伤情。依着四郎那猫儿脾气,多半还正生他的气呢,少不得又得一阵好哄。 他如是想着,踱到嘉钰下榻的厢房。 留在门前的侍婢见着他,明显吃了一惊,忙福身行礼,就进去通报,不一时转出来,垂着眼细声道:“四殿下请王爷进去呢。” 嘉钰身边伺候的仆婢全是靖王府的人。嘉斐平日里对府上的家人虽谈不上如何亲近却也从不薄待。王府上下皆感念王爷的好,真心把他当作主公侍奉。然而这丫头此时说话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不知是嘉钰又在闹什么了。 嘉斐心下微微一动,刚步入厢房便先打量着往里瞧了一眼。 这一瞧,却见屋里不止嘉钰一个,还有玉青和童前两个也全在坐。 第46章 二十二、入狱(4) 童前脸上的表情着实尴尬,见到嘉斐立刻站起身,垂头行礼退到一边去,一副犯了忌讳被抓现行的模样。 玉青就没有这么老练,整个人都沉静在“王爷您可算是好了,吓死属下们了”的欢欣雀跃中,不但不退,反而迎上来,两只眼睛里全是热切。 嘉钰仍歪在床上,衣袍都只随意披着,从开敞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乌黑长发也披散着,些许细碎发丝湿津津的粘在额角,眼角湿漉漉的。 嘉钰和小贤这性子果然是南辕北辙。 看小贤便是伤成这样,只要还能动弹,也要尽量把仪容收拾齐整。哪像嘉钰,一副落拓风流的散漫模样也无所谓,俨然一个病西子,就这么歪歪斜斜的。 他这个弟弟天性如此,嘉斐也不当真以为有什么不好,只是每每“不羁”起来也不管有无外臣在场,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朝中诸人,当面恭维两句,赞四皇子殿下“魏晋遗风”,背后便换了一张嘴脸念些“不遵礼节,有失皇家尊贵”的也不在少数。 嘉斐起初罚过一个不慎在他面前漏了嘴的京畿武官。但他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法治。这么些年,嘉钰就不管不顾地粘着他,有些话,无论说不说出口,心里如是想的人,甚至还要往更龌龊了去想的人,都实在太多了。 纵然童前和玉青是家臣,不会乱想乱说,总还是有些不妥。尤其是对着玉青这样年轻俊俏又无家室的军官,又不是在自家府里,万一被什么嘴碎的人看去了,少不了要污言秽语编排几句。 嘉斐无意识地撇了玉青一眼。 只这一眼,玉青便缩回去了。 他虽然没什么城府,但触觉却还是敏锐的,立刻便察觉王爷又生气了,赶紧老老实实退到童前身边,乖乖一起站好。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四郎说。”嘉斐沉着嗓音下了令。 “别呀,他俩又不是外人。”嘉钰立刻嘟起嘴,“再说我现在可不想跟二哥说话。” 眼看四殿下这是偏要留他们两个下来气王爷的,童前哪里肯接这倒霉“差事”,忙拽着玉青应了王爷给的台阶跑了。 “你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臂膀肱骨。不要趁机就欺负他们。” 见自己麾下的得力将领都被四郎吓成这个样子,嘉斐也只能无奈苦笑。 “谁叫二哥你满心里除了一个甄贤什么也装不下了,才给了我这种欺负忠良的机会咯。”嘉钰仍噘着嘴,不爽地扭脸“哼”了一声。 “四郎。”嘉斐哭笑不得。 在苏州时,他对嘉钰着实是有些心狠了。后来一路紧张,又遭遇倭寇,小贤还受了那样的重伤……多少疏忽了嘉钰的感受。也难怪嘉钰这回气性这么大。 他实在是欠嘉钰一个道歉,原本就该多说几句好话。 “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若是当真没有,我也不来看你了。”嘉斐当即放软了声调。 嘉钰靠在床头,撇撇嘴。 不过是你的甄贤没大碍了,你才想起来要哄哄我罢了。 但这一句话实在刻薄太过了,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二哥原本也最不喜欢他牙尖嘴利。他之前已招了二哥两回了,再来一回,可就说不好是什么结果了。 嘉钰委屈地叹了口气。 那个甄贤,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和胆气,其实他也该依言服了。 他并不是偏想揪着甄贤不放。 拣尽寒枝[古风]_87 他实在没法放的,始终还是二哥。 那杨思定不算是个冤死鬼,杀了也就杀了。但有什么必要非要在这时候送去司礼监不给陈世钦和织造局脸呢?便是父皇也不能随便做这样的事。二哥竟然要抢这个先。 就算真要打织造局,也大可不必这么个打法。 “二哥,鞑靼人你也打过了,可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甄贤和司礼监翻脸么?”嘉钰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忧愁地拧眉不舒。 四郎果然还是要说这事。 嘉斐靠在座椅上,暗自叹息。 他当然知道嘉钰是如何想的。 他还知道,父皇也是这么想的。 陈世钦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大权独揽,不可轻动。这么些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按捺不住急功冒进的刚直忠勇之臣为此遭了杀身之祸。父皇明面上不动声色,而只叫张思远暗查织造局,也正是为的这个。 但他和那些大臣不一样。 他是皇子,是亲王,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 陈世钦此人,谁也杀不动,只有他来杀。 莫说今日小贤为此受了伤。 便是没有小贤,他也不能漠视不理。 因为这天下,是他父皇的,而将来总有一天,是他的。 “我不是为了小贤。”嘉斐不由自主沉敛了神色,“这等欺上压下私通敌寇侵占国库鱼肉百姓的事,难道就能放任吗?” 不料嘉钰闻言却是一笑。 “你撒谎。” 他平静抬起眼,直直望住靖王殿下。 “你才多少年岁?陈世钦已经多老了?不是为了甄贤,你急什么?” 嘉斐眸光一震,竟是瞬间语塞。 四郎说的是权术。 他也知道,陈世钦已是个老者,而他尚在青年,意气风发。老贼总有死的一天,根本不需他费劲厮杀。 但…… 他固然可以等,那些因宦官专权谋私而受苦甚至死去的子民还能等多久?因为阉党勾结外敌而残破的国门还能等多久? 国事始终是不能与私事相比较的。 “有些事情,不能这样算计。” 嘉斐脸色一点点寒下来。 倘若是小贤,就定不会劝他为了稳住自己的权位,默默忍视陈世钦所为。 这样的念头一瞬在心底闪过。 但他立刻看见嘉钰眼底泛起自嘲的笑。 嘉钰撑着半身,白着脸,用那双漆黑明亮如夜幕点星的眼睛深深望着他,冷冷开口: “二哥你错了。你迟早还是会发现,你生在这个位置上,你的私事就是国事,而国事,就没有一件事不是算计。你总还是得回来找我。” 第47章 二十二、入狱(5) 出了四殿下的房门,童前也没敢走,便就在外头站下来,垂手候着王爷。 王爷来看四殿下,说明甄公子那边多半是没什么大碍了。 然从王爷方才的表情来看,王爷的心情依然只坏不好。 可能是因为离京城一日日近了,一旦到得京城,就不得不把甄公子送进诏狱去,王爷实在舍不得,故此心焦。 也可能,是因为方才他们犯了王爷的忌讳。 他和玉青原本不该擅自去拜谒四殿下。 这位小郡王虽然与靖王殿下关系亲近,又长年住在靖王府上,但毕竟不是他们的主上。 他们的主上,只有靖王嘉斐,也只能是靖王嘉斐。 背主私谒这种事,搁在别家,或者说这私谒的对象不是四殿下,他和玉青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即便今日不受责罚,日后也再难受到重用。 又及,四殿下是那样一个妙人儿。 他童前是个皮糙肉厚的军汉,在京中又有妻小,也就罢了。玉青却是个俊俏的年轻后生,也没有家室,多多少少总有些不妥。王爷心里究竟什么想法可还不好说。 王爷当时不言语,只叫他们先出来,是给他们留面子,更是给四殿下留面子。 但王爷不言语,不代表他们就能仗着什么。 一会儿王爷和四殿下谈完了出来,少不得要训示他们两句,懂事的,就该赶紧讨个巧卖个乖,使王爷消消气。 可真要说错处,他们也委屈得很。 日前王爷一怒杀了杨思定和卢世全安插的内鬼,还下令把这两具尸首直接送到司礼监去。这事他们想来想去,怎么也不敢从命。偏王爷又一直躬亲照料着甄公子,见不着面,也听不进人说话。他和玉青是实在没办法了。万不得已,只得去和四殿下商量。 拣尽寒枝[古风]_88 原本也是想速战速决,简单明了请个主意就是了。谁料四殿下偏偏不放他们走,给他俩留在屋里东扯西拉一留就是几个时辰。 玉青一向心大,就浑然无觉坐在那儿天南海北有问有答得和四殿下聊上了,还逗得殿下一阵一阵笑。可怜童前想走也不能走,又不能说破,满手满身都是冷汗,正在心里求神拜佛盼着靖王殿下千万别来,偏盼什么什么不灵验,就给王爷上门抓个正着。 四殿下多半是算着时日故意为之的,诚心拿他俩跟王爷撒气呢。 王爷弟兄俩之间的事,做护卫的不该管也管不了,原本应该躲得远远的,结果这么稀里糊涂给搅进去,怎么能不冤枉。 童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忍不住垂头叹一口气。 一旁的玉青就没有这么重的心思,反而对王爷和四殿下在屋里说什么悄悄话好奇得很,站不住得满地溜达,没一会儿又跑到童前跟前,挠着下巴小声问:“童哥,你说王爷刚才为什么生气啊?” 童前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崴在地上。 “你……” 你竟然活到这么大都还没被人弄死,简直是奇迹。 这话他就说了一个字,到底咽回去了,实在不想太不给同僚留脸。何况玉青比他要年少得多了,其实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不然你等会儿自己问问王爷?” 童前沉痛地捂住了脸。 这哪能当真去问王爷呢? 玉青便是再心大,也听得出童前在揶揄他,便也不问了,老老实实盘腿在童前身旁坐下等着,可才没等多久,又耐不住性子揪一旁土里的小花小草去了。 两人便这么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靖王嘉斐才从屋里出来,叫了几个手巧熟悉的婢女进去服侍四殿下吃药休息。 王爷人都来了,却不亲手喂四殿下吃药。而四殿下竟也安安静静待在屋里,没有闹得天下大乱。这是十分罕见的。 童前小心翼翼观望了一下嘉斐的脸色,见仍是一脸黑云笼罩,甚至比进屋那会儿还更黑了几分,一颗心简直苦得都要碎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低低唤了一声:“王爷——” 才刚起了这个头,就被嘉斐摆手止住了。 “别说了。你们这几日都辛苦得很我知道。嘉钰的那个脾气我也知道,不怪你们。你们也不要怨他。只是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免得授人以柄,被捏住大做文章。” 简单三言两语,这事便算是揭过不提了。 王爷竟然连半句都没有埋怨他们。哪像当年刚入锦衣卫时,不慎瞧错一个眼色,就得拎着水桶被上差骂得狗血喷头。 一时怔忡,触景生情,童前忽然眼眶一热,差点涌出泪来,慌忙揉了两把眼睛,拱手拜道:“王爷教训得是,属下们记住了。” 嘉斐点点头,轻托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直起腰来,又问他:“让你们办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童前还正感动,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王爷指得是什么,待愣完了神,才想明白,顿时一颗刚扑腾上来的心又沉底了。 王爷说的,自然是往司礼监送尸体那件事。 听王爷这意思,是还得送。 可这得怎么送才合适……? 这位靖王殿下好起来是真好,可吓起人来也是不吓死不罢休啊。 转瞬之间大起大落,童前一口气没接上,张嘴没发出声音。 一旁的玉青却是憋太久了,但听王爷这么一问,终于再也憋不住了,惊得张嘴就喊出来:“王爷,还……还是要往司礼监送啊?” 第48章 二十二、入狱(6) 玉青向来心直口快,然而这话未免也太直白过头了。 嘉斐脸色顿时愈发沉下来,连嗓音也带了寒意,“不然呢?有来无往,岂非失礼?你们以为我是气糊涂了让你们干蠢事去的么?” 他说话时,还缓缓瞥了玉青一眼。 那眼神莫名叫童前心尖一紧,慌忙上前一步,拱手伸头顶住这颗雷,低低应了一句:“属下们不敢。这便去把事情办妥了。” 童前这个面子,靖王殿下自然还是看的。 嘉斐闻言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点了点头,才又对童前道:“把张思远请到甄公子那里去。我有事要和张公商议。”他说完又看了玉青一眼,伸出手,“给我吧。” “王爷?”玉青骤然一愣,竟没明白他的意思。 “圣旨。”嘉斐不由无语长叹,“不给我你揣着干嘛使?还嫌不够麻烦?” 玉青这才猛然忆起当时他从京城一直举到浙江的那册圣旨根本还未来得及传旨就被王爷盛怒之下堵回去了。 王爷当时不让他传旨,是为了杀人。 圣上是一定会要把一干相关人等全部提回京中慢慢审问的。如若他当时就宣读了圣上的旨意,那杨思定便杀不成了。 王爷执意杀了杨思定,那一册圣旨没能传下去,便留在他手上了。之后王爷一心扑在甄贤身边躬亲照料,他怀里揣着一册圣旨,每天为了如何收拾“烂摊子”焦虑,竟把这大事给忘了,直到这会儿王爷给他点明才想起来。这圣旨确实不能砸在他手里。 玉青顿时吓了一跳,浑身的冷汗全下来了,慌忙从怀里掏了那册圣旨出来恭恭敬敬递给嘉斐。 他屏着一口气看嘉斐走远了,才后怕地摸了摸心口。 童前在一旁同情地看着他。 玉青苦着脸,一边擦汗一边问童前:“我是不是啥时候不小心惹王爷生气了……” “那你就长点心呗……”童前摸着下巴琢磨。 其实仔细想想,王爷对玉青明显压不住“嫌弃”之意,是从这傻小子在岩灵古刹头一回见甄公子没管好眼睛开始的。人对人一旦有了什么不悦的想法,从前不太有所谓的小毛病也都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容忍起来。何况玉青本来就是个不大会讨巧的人。甚至,靖王殿下自己可能都没太意识到这一点。 倒也不怪王爷小心眼,实在是玉青这小子太没眼力见。也就幸亏靖王殿下惜才,且知道玉青心思纯直……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只需一房良配美眷便可破了。反正像玉青这样容姿俊美身怀绝技又在王府中供职的年轻军官,京中愿意结此姻亲的好人家车载斗量。 拣尽寒枝[古风]_89 如此一番思虑,童前唇角溢出点点笑意,便捶了一下玉青肩膀,试探道:“不然我托人给你说个贤内助提点提点你?” 不料玉青却还了童前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要。北有鞑靼,东有倭寇,内还有国贼,王爷大事未成,我没闲心娶媳妇儿。” 他一边如是振振有词,一边还颇嫌弃地拍开童前。 瞬间童都尉嘴边那一丝笑便僵住了。 哎,好,了不起,玉大爷您不愧是少年英雄,“匈奴未破,何以家为”,有冠军侯遗风!我们这些娶了媳妇儿的都是闲的……总算知道您为啥这么有才有貌有业就是没媳妇儿了,全顺天府的媒人大概都已经被您气死了呗。您也别奇怪王爷为啥生您的气了。下次再伸脑袋帮您顶雷,我就是猪。 第49章 二十二、入狱(7) 嘉斐再回到屋里时,甄贤仍睡着。 小贤这次伤得极深,难免疲倦,恐怕得养许久才能养回来了。 偏偏一旦进京,就要立刻入诏狱去。 只想到这一点,嘉斐脸上的阴云立刻更沉了几分。 虽说他在北镇抚司也还算薄有颜面,但诏狱毕竟不能与他的靖王府相比,条件始终要差太多了。只盼小贤这一次,别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小贤这伤原本是可以不受的。 倘若他再更果决强硬一些,在苏州便将卢世全那老阉党顶回去,又或者更敏锐一些,及早发现卢世全安插下的内鬼,小贤都不至于伤成这样。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变化之快,犹在梦中。 只怪他太过自负却不够凶狠,才又食言让小贤受苦了。简直其罪难恕。 但他是绝不能允许自己恍惚的人,更不能允许自己脆弱。 他决意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嘉斐细细替甄贤整理好被角,轻着步子返回外间,靠在了椅子上。 官驿里最好的上房,也不过是这样一间内外隔开的小屋罢了,好在算是清净。但终归不是静养的好地方。何况,还有对手。卢世全的人一定已经进京去司礼监告状了。再大胆一些,或许已经告上御状了。他们着实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嘉斐最知道小贤的脾性,不喜欢摆王公贵胄的架子巨细皆要人伺候。又及眼下这情形,他也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是以,唯独这间屋子里,他没有留仆婢随侍。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安静喝了两口,听见屋外轻盈的脚步声。 该是张思远已过来了。 眼下这一局棋,是生是死,只怕全在此一人身上。 只是靖王殿下从前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也有不得不依靠宦官的这一天。 想当年,陈世钦一朝得志日渐势大终至为祸,难道不也是这么开得头么…… 嘉斐忽然心生不悦,下意识抬眼往门口扫去。 然而张思远并没有立刻进门。 此刻的张思远心中亦如静水深流暗藏汹涌。 他早就认定靖王殿下会设法保下甄贤,却没想到王爷保是保了,只不过这路子叫人难以琢磨。 王驾说出口的话便是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靖王嘉斐与司礼监,不,确切地说,是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已然再所难免。 按理说,宦官是不与皇子斗的。 宦官不同于朝官,生是宫中人,死是宫中鬼,头顶青天下,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皇帝陛下的儿子们,不是将来的皇帝,就是将来皇帝的兄弟,无论眼下或是将来,怎么算都开罪不起。 但陈世钦不一样。靖王殿下也不一样。 陈世钦经营一生,终于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而今也已是个七旬老者了。要他放权,是万万不可能。一旦放权,这一生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便全都会像淤积的黑泥一样翻上来,足够将他淹一个不得好死。倘若想要寿终正寝,想留一条全尸,他陈世钦不但直到咽气的那一刻都得保证自己大权在握,便是身后接班之人也务必选中扶稳。 偏偏靖王嘉斐是绝不可能容他如是的。 今上膝下七子,一子早夭,一子废黜圈禁,一子体弱多病,余下四位皇子中,三皇子与六皇子都是平庸之人,虽无大恶,却也没半点长处,而七皇子又还天真年少,独独这位二皇子是个强悍之主。 尤其,靖王殿下还是元皇后王氏与陛下唯一的嫡子。 朝中宫中早有议论,言来日若靖王殿下继承大统,必不能容陈世钦弄权。杀陈世钦者,必是靖王嘉斐。 这一点,陈世钦心中只怕也早有忌惮,是以多年以来处心积虑打压二殿下,先是倒了一心向着二殿下的甄氏一门,折了二殿下的肱骨,后又公然扶持郑后一党想要拥立长皇子为太子。只不过没意料郑皇后那个不成器的幼子竟一心想借势弄死他二哥,这才有了永福元年那一场惨案。 朝野众说纷纭,许多人都一知半解只看结果,揣测是靖王嘉斐为报母仇算计郑后与两位兄弟。但身为宫中人,张思远比外人见得多一点,听得多一点,只觉得这一件事惨则惨已,但真正要怪,也只能怪五皇子太过狂妄不知进退,靖王嘉斐实在是已被逼至悬崖,你死我活,只能以杀止杀出剑自保。 更有一桩闪烁其词讳莫如深的深宫传闻,说元皇后王氏之死,其实并非突发心疾,亦非后宫争斗,而是与陈世钦有关的。只因为王皇后厌恶宦官专权干政,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贬谪陈世钦,激烈时甚至与皇帝大声争吵,令陈世钦十分不满。而王皇后出身士族高门,王氏世代公卿在朝中根基颇深,更令陈世钦忌惮担忧,既无理由迫使皇帝废后,便起了杀心,另立郑后,扶持党羽,清洗异己。 自从王皇后薨逝,王氏旧人多遭到贬黜弹压,未被迫害致死的,也多远离了京城,被外放至偏远之地任些散职,若说其中没有陈世钦的“功劳”,张思远是绝不相信的。 陈世钦当然不会想靖王嘉斐在皇帝大行以后成为新帝。 自永福三年,靖王嘉斐返京开府,这么些年来,与陈世钦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靖王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不结党羽,成天只在王府中读书习武,偶尔也赏珍玩饲骏马,韬光养晦,折服得彻底。而陈世钦便也只静静观望,不动作,不出手。 但谁料想,靖王殿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北上出关痛击鞑靼的大手笔,紧接着又在苏州正面对上了织造局。 如果说靖王北上守国门还只是露了锋芒,那么在苏州与卢世全的种种博弈,直至返京途中杀杨思定,已是实实在在地剑指司礼监了。 虽说,即便靖王殿下不发难,陈世钦迟早也会下手。但倘若能小心应对,熬到王驾盛年继位,而陈世钦愈发垂老,那正是最稳妥的路子。张思远原本也以为靖王嘉斐是打算走这一条路的,怎么也没想过,靖王殿下会在这时候突然就向陈世钦宣战。 其中的变数,大约便是甄贤。 拣尽寒枝[古风]_90 或许直到在霁园中时,靖王嘉斐都还是打算要“忍”的,否则他完全可以当时就毫不顾忌卢世全,甚至杀了卢世全,强行将人带走即可,完全不必假手与他张思远将甄贤送进诏狱献给皇帝。 然而返京途中的倭寇突袭,队伍中的内鬼作祟,以及重点是甄贤的重伤,终于突破了靖王嘉斐“忍”的底线,再次将他逼到了悬崖边。 靖王殿下震怒反击,是一定要死人的。上一回死的是庄闵郡王,这一回,先是杨思定,再往后,还不知道会是谁,会死多少。 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一旦开打,不死不休,就像山巅搏杀,无论哪一方都没有退路,每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生。 而作为宫中人,他张思远又站在怎样的位置上呢?他究竟该是东厂的人,还是锦衣卫的人,又或者,只是皇帝陛下的人……? 张思远少年入宫,生存至今,全靠得是低调稳妥从不轻易选边站队。不选,便不会选错,不选错,才可以活。但如今这情势,恐怕已由不得他继续躲下去了。否则靖王殿下便不会在这眼看就要入京畿的时候,叫他单独前来相谈。 其实这几日以来,张思远心中一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觉得靖王殿下接下来只怕还要做一件更震惊朝野的大事。 以命相搏,赢了,绝地复苏,输了,万劫不复。 张思远觉得他不太看得懂这位靖王爷,但却也不得不为之感叹、敬佩,甚至畏惧。 他更觉得,靖王嘉斐身上有一种气势,像极了当今皇帝,但远比皇帝陛下更锋利,更决绝。不怪朝中总有人说,靖王殿下是最像陛下的一位皇子。偏偏皇帝陛下一心宠溺幼子,却对这个“英明干练,肖似圣主”的儿子最为疏远,疏远得已然不像亲生父子。 为什么呢? 这种疏远,究竟是忌惮,还是保护……? 圣心难测,猜错了,死无葬身之地。 张思远站在门外,数度踟蹰,竟不知这一道门他究竟该不该进。 一旦进了门,恐怕他也就再没有退路了。 他知道靖王嘉斐正在屋里等着他,等着他想清楚。 靖王殿下是不会催促他的,这道门只能由他自己主动走进去,且必须由他主动走进去。 因为靖王嘉斐绝不会亲手造出第二个陈世钦。 张思远出神地盯着足尖前那一道门槛。 奇异的是,此刻心中浮现的,既不是利弊权衡,亦不是功过较量,反而是另一个人,另一幅画面。 他赫然想起在那马车里甄贤被一把长剑洞穿了身体牢牢钉住的模样。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张思远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宁为一人而死的情义究竟是什么。他虽然为皇帝陛下效命,也曾立誓忠诚,但却从未有过可以心甘情愿为皇帝而死的感觉。 为什么甄贤可以为靖王嘉斐去死呢? 又或者说,他其实也并不是为了靖王,而是为了什么别的,更高,更远,更宏大的存在。 可那又是什么呢? 海清河晏,盛世民安? 那未免太虚无空洞了。 张思远忽然觉得心底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十分模糊,难以言表,但却是滚烫的,烫得他不由自主轻颤,甚至想要大声疾呼呐喊,狂奔万里。 心里仿佛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腿却已先迈出去了。 张思远一条腿跨进门去,怔了一瞬,才把另一条腿也跟进来,就站在门口抱拳躬身向坐在上首喝茶的嘉斐行了个礼,沉沉问了一声:“王爷,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为入京以后的事。”嘉斐将茶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思远入座,“按着规矩,锦衣卫押解钦犯是要戴枷锁镣铐的。我知道这一路,张公是看了小王的薄面,这个情,小王领会得。只不过甄贤眼下重伤在身,又是为护我受得伤,我实在于心不忍,想再和张公讨个人情,入了京畿以后,能不能也不要给他戴枷锁镣铐?” 他故意把甄贤受伤说成护驾有功。张思远闻言沉思良久,迟疑开口:“要说规矩,入了京人犯还不戴上枷锁镣铐,被人瞧见了是一定会遭非议的。但甄公子如今这情形,即便想给他上锁铐,只怕也难得很。我既然为圣上把人解送还京,总得让他活着入诏狱才行。酌情便宜,这锁铐就不上也罢了。” 嘉斐略点点头,静了一瞬,又问:“那能不能还让他坐我的车驾,由我亲自送他入诏狱?” 这一问,张思远不由愣了一瞬,“王爷莫不是信不过小人?” “自然不是。”嘉斐神色不改,看着张思远,“只是入京之后关卡盘查频繁,甄贤伤重,我不想他受太多打扰,坐我的车,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张思远眼神闪烁,又是数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那王爷送甄公子入诏狱后……自己还打算出来吗?” 张思远果然是极敏锐的人。 嘉斐微微一笑,并不立刻作答,只反问:“张公以为如何?” “小人不敢妄言。”张思远不由苦笑,“但王公九卿,京官郡守,哪个不是闻诏狱色变,唯恐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王爷怎么偏要自己一头撞进去?” 嘉斐眸光明灭,却是一脸沉静,“我擅自出关引战在先,私涉织造局公务在后,还当众强杀了司礼监的人,想必已给父皇添了不小的麻烦,不如先自己进去,省得父皇为难。” 想当年,他也是自请入狱,才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但同样的手段,在父皇面前使两次,必会适得其反,激怒父皇。倘若他当真指望父皇开恩,那他恐怕当真这辈子都再也别想出来了。 他的父皇,首先不是他的父亲,是没有半点温情可言的。 这一点,他清楚明白,张思远也清楚明白。 嘉斐暗自唏嘘,果然听见张思远问他。 “倘若圣上这回不领这情呢?北镇抚司诏狱不比大理寺,殿下可是当真想好了?” 那语声里满是困惑,更多是震惊。 嘉斐微微侧脸,向里屋望了一眼,略阖目,把叹息无声咽下。 “我想好了。我陪甄贤一起进去,他几时能出来,我便几时出来。” 第50章 二十二、入狱(8) 拣尽寒枝[古风]_91 一旦他也进了诏狱,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朝臣恐怕会立刻分化两派,拥戴他的必要奔走呼告,设法“救”他出来,而厌恶他的怕是恨不得他烂在这诏狱里。互相争斗起来,难免损伤。 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担心的。这是父皇的事。是父皇这些年来放任阉党的结果。即便他小心翼翼不去提前挑了这脓疮,迟早也还是一地狼藉。 他唯一担心的是嘉钰。 嘉钰是极聪明的,一定明白他的心思。但四郎毕竟也还是个身体孱弱将熟未熟的半大孩子,这么多年来又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边,从未有一日经营自己的“势力”。四郎执意如此,是在防着生母和外家。只有四郎全然处于他靖王嘉斐的庇护之下,无法切割,这些人才会息心,才会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 嘉斐从未想过将嘉钰当作人质,但在事实上,在无数朝臣眼中,甚至在他的养母万贵妃眼中,他恐怕早已在这样做了。而如今一旦他入狱离开,不能尽快归位,四郎便会立刻失去遮蔽,成为群鲨撕咬的猎物,要么死,要么沦为傀儡,任他再如何巧智,恐怕都难以逃脱。 可嘉钰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忍受为他人所摆布?又何况嘉钰的身子着实是再受不得风波了…… 这一次筹谋,他实在不能先让嘉钰知道,却又忧心瞒得太严实会让嘉钰受太多惊吓。 嘉斐左右为难,终只能拧眉叹息。 张思远走了以后,他便返回里屋,坐在甄贤床边静静看着。 小贤还睡得很沉,想来是因为伤势和汤药的缘故。 这情景一恍惚竟让嘉斐有种昨日重现的伤怀,宛如又回到了少年时,他和小贤并头缩在一个被窝里,脚压着脚,手贴着手,彼此用体温取暖。那时候小贤每每睡得沉了总会下意识往他怀里钻。于是他反而睡不着了,只能浑身僵硬地抱着怀里的小人儿,一遍一遍描画那如画眉眼,按捺不住心猿意马。 嘉斐轻手轻脚除去鞋袜外袍,上床掀开被褥,小心翼翼将甄贤整个搂进怀里,唯恐压到他伤口。 如今的小贤早不是当年柔若无骨的那一小团了,纵然是瘦削修长的士子,也有一把轮廓分明的硬骨头。 只是未免也太瘦了点。也不知这些年究竟都遭了什么罪,好容易回来了,还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又伤成这样…… 嘉斐心疼地抚过甄贤紧蹙的眉心和单薄的肩膀,忍不住在他前额浅啄亲吻。 甄贤的额角沾染着一层薄汗,嘉斐仔仔细细擦拭了,又拢了拢那些散碎发丝。他便这么抱着甄贤不知又静静躺了多久,直到窗外已不剩多少天光漏入屋中。 眼看是要彻底黑下来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去掌灯,又不舍撒手。怀中的人却终于发出细微的声响醒转过来。 昏暗中四目相顾,一时忘情,嘉斐甚至来不及遮掩起眼底暗涌的思绪。 他见小贤半仰着脸,望住他静了片刻,便轻声叹息:“……殿下是有事为难么?” 太藏不住了。哪有让病人替自己担心的道理。 嘉斐暗自唏嘘,只将甄贤又往怀里搂得愈发紧,低声哄道。 “小贤,你只管信我就好,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 但如此敷衍的宽慰自然是哄不住甄贤的。 自打睁眼看见嘉斐脸上的表情时,甄贤就知道殿下是有什么打算瞒着他了。 只是他却也不能多问多说什么。 既然殿下已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此事多半与他接下来入诏狱有关。 当初他为了不给殿下留阻拦的余地,一意孤身撞进去,而今无论殿下还他点什么,他也只能受着便是了。 只希望这一回,不要闹得太大才好…… 他们又在驿站歇了两日,才启程继续还京。 嘉斐执意将他留在自己的车驾里。 京畿重地沿途关卡不断。一路上,甄贤还在疑虑,如此张扬是否多有不妥。待到靖王殿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诏狱里头,优哉游哉在他身旁一坐,丝毫也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才遽然怔住了,瞬间,五雷轰顶。 第51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1) “诏狱”乃是关押皇帝亲自下诏过问的“嫌犯”之地,历来入狱者不乏京中要臣或封疆大吏,甚至皇亲国戚,也进去过几位,要说条件,其实不差,乍一看也是两进的四方宅院,比寻常人家要好太多了。 诏狱之所以令公卿要员无不谈之色变,并非因为其中多么破败昏暗,或酷刑审讯,而是因为无望。 揣摩不透圣意,不知道自己有罪无罪,所犯为何,也不知道究竟几时才能出去,是官复原职,还是贬谪流徙……比起死,更可怕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 这种感觉,大约与当年殿下被关在永和宫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甄贤半靠在软塌上,按着伤处,看着坐在一旁翻书喝茶的靖王嘉斐,几次想说点什么,只一开口,就喘不上气得两眼发黑,只好郁郁抱着暖炉低了头。 大约是气急了。 他也知道靖王殿下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要惊天动地的主,但这一回未免太事不惊人死不休了。他原以为北上关外那一出大戏,已是极致,却怎么也没料想,这戏还能一路唱回京城,直接唱进了诏狱里。 靖王殿下是就这么甩手钻进诏狱来不肯出去了,余下的人和事怎么办? 刚送去司礼监的两具尸首怎么办? 刚还朝的七殿下和以联姻之名而来的苏哥八剌怎么办?亏这“姻缘”还是王爷他亲自说和的。 还病着的四殿下怎么办? 王府上下数十口人怎么办? 江南制造局的重重公案又怎么办? 跳崖的萧蘅芜,枉死受难的浙江百姓怎么办? 万事都还指着靖王殿下主持大局,偏偏王爷一心要来北镇抚司坐牢。 若是皇帝一怒,就扔他们在这诏狱里十年八载的,正经事难道就全不管了? 拣尽寒枝[古风]_92 都说下过诏狱的不是奸臣便可作名臣,他甄贤何德何能,不但入了诏狱,还能得一位王爷天天一日三餐陪着吃牢饭…… 只这么想想,甄贤顿时又一阵揪心气短,连呼吸声都不由重了。 他这是在生闷气,一旁靖王嘉斐哪有不知道的,却又怕一旦开了话头便会被他抓住说教,于是一边佯装翻书,一边故作轻松地开口。 “当年你在宫中陪着我,如今我在这里陪着你,这是应当应份的。便是父皇也没什么话可说。反正任他老人家爱关多久就关多久便是。你不好好养着伤,急什么。” 但就是这么说说,也还是把甄贤那一口吐不出的淤血彻底给怄得要炸了。 “你还知道我急——” 他刚一开口,嘉斐赶紧把手里那根本没在看的书扔了。 “我知道,我知道,气大伤身啊。” 他凑到他身边来,双手把他按在软塌上不许他起身,一边满脸赔笑地哄着,一边又放软了嗓音哀道:“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放心你进来这鬼地方……你扔我一个在外头,我也没有心思好好办正事,还不如进来陪你,好歹能得些许安心。改日父皇要召见了,咱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到那时候再细细和父皇说来,请父皇做主也不迟——” 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模样,分明就是撒泼耍赖的刁民! 甄贤一边听着,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愈发气顺不过来了,才想说他两句,又被激得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难免扯到伤口。 嘉斐见状一下子慌了,连忙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他再乱动,一边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你别恼我了。我杀了司礼监的人,你就当我是来这儿躲两天还不行吗。” 这语声里也见了讨饶的意思。 甄贤只是起急,也不是当真生他的气,那还能硬得下心肠让他哀求自己,终于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嗔怨:“你这样不保重自己,再多的人替你着想也是白想的。你又不是寻常人,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精神不大好,说了这么几句话便累了,靠在嘉斐怀里,说着说着又半闭上眼。 嘉斐连声称是,又扯了几句什么“只要能这么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就算关一辈子也不打紧”、“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胡话,就哄着甄贤先休息。气得甄贤脸红脖子粗,险些又要跟他翻脸。 诏狱里头说不得悄悄话,门外头是一定有人听着的。 嘉斐下意识扫眼往门口方向一瞥,瞧见映在白纱上的两个半圆头顶。 房门外头,是宫里派来伺候药食的一个常侍和两个小侍人,一个手里捧着药盅,另一个捧着蜜水,还有一个正弯腰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门上。 毕竟进来的是皇子。宫里自然要派人来伺候。但这一趟差事,司礼监是有交代的。办得好了,陈公公必定有赏,办得不好怕是要倒霉。 那常侍一心想要在陈世钦跟前讨个巧,指望从此飞黄腾达,拼了命得想从靖王殿下口中听见些可以上报的东西来,不料听了半天,腰都趴得酸了,也没听出个什么明白,只觉得一多半都是私房调笑的情话,反而听得自己闹个大红脸,只好站直了身子不敢继续听了。 他们三个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北镇抚司的上差领着今日问诊的御医过来,才一起进门。 宫里来的这位御医姓李,原本也不想来接这烫手山芋,实在推不过才硬着头皮来的,打从进门起一直战战兢兢的。 嘉斐坐在一边,盯着他给甄贤诊脉看伤罢了,忽而轻笑了一声,略略眯起眼,“我还想跟李御医要点药。” 李御医肩头一颤,低着头慌忙问他:“殿下有何不适?” “不是我,也是给他用的。”嘉斐唇角噙着笑,眸光闪动,“他伤了这一阵子,恐怕多有不适应,你给我拿点药来,能够让他舒服一点。” 话音未落,甄贤已猛地一阵咳嗽,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他只能一边按着伤口一边拿眼去瞪嘉斐,连脖子根都已彻底红透了。 “你看你。李御医是大夫,有什么好羞的。”嘉斐迎上去,当众就搂住甄贤,一下一下给他轻拍后背。 甄贤明显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可心里又实在觉得没眼看没脸听,干脆一咬牙,闭眼侧脸,且顺着他算了。 那李御医瞧着这光景,着实想了一下才猜出来靖王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满脸尴尬,不住抬手去抹额前的汗,喏喏应声:“咳……微臣这就去准备。只不过……这位公子这伤还没有大好,还是不宜……不宜太过操劳——” “我有分寸,你只管拿来吧。”嘉斐眉眼带笑,侧目扫了那三个候在一旁的小内侍一眼,便指着那个赭衣常侍道:“不用亲自送过来,交给这个——你姓什么啊?” 那常侍见靖王殿下突然指明了唤他,忙上前应话:“回王爷的话,奴婢赵五。” “哦,姓赵啊。”嘉斐仍是漫不经心地笑,一双眼亮得非凡,“我还以为你姓陈呢。” 他话说得十分和善,又一直满脸笑容。 那常侍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得了赏识,真是王爷想要他帮忙当这拿药的差使,顿时心头一喜,跪在地上就道:“谢王爷赐姓,从今儿起奴婢就姓陈了!” 这姓改得却快。 嘉斐看着他,静了片刻,摸了摸下巴。 “别呀,这个小王说了哪儿算。得看陈督主让不让吧。不然你先问问陈世钦呢?” 他特意把陈世钦那个“督主”的诨名说得特别重。 急转直下,赵常侍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腿软地瘫在地上,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哭喊“奴婢该死,王爷恕罪”。 嘉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任他如何嚎哭也毫不动容,只厌烦地一摆手把人往外撵。 “问去罢。反正你不问,陈公公也得问你,你不还是得说吗?就算你不想说,那俩小的也得说啊。” 从前下诏狱的朝官贵人,哪一个不是苦着脸小心翼翼,偏到了靖王殿下这里,这诏狱已俨然都快成靖王府了。 倒霉摊上这苦差事的李御医哪亲眼见过这笑着杀人不见血的场面,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里不由仔细琢磨着,方才王爷跟他要的那药……到底还用不用送了? 第52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2) 当天夜里,赵常侍便死了。 陈世钦知道了这件“改姓陈”的蠢事,大怒把他扔出去打了一百个大板子,打到一半人就已经断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世钦便亲自来了北镇抚司,身后领四个内侍,抬着一具已经打烂的尸体。 拣尽寒枝[古风]_93 再次见到陈世钦其人,甄贤骤然心下一痛。 就像是一根早已深埋的刺被触动了,涌出新鲜的血。 他其实对这个老宦官已不太有印象了。 当年祖父和父亲还在时是绝不与这人往来的。他还曾依稀记得有一年元春,陈世钦来甄府拜访,被祖父拒之门外。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雪,他偷偷从门缝往外张望,看见一个人浑身被白雪覆盖,已然像个雪人。 甄贤微妙地觉得,他很难把当年那一点微博的印象与眼前这个苍老却孤高的银发宦官联系在一处。 他看见陈世钦昂着头走到靖王殿下面前,但不行礼。 “这不知事的狗奴婢咱家已经罚过了,还请殿下息怒。” 小内侍们将赵常侍的尸体摆在地上,掀开罩布。 那尸身几乎已被打烂了,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 甄贤忽然一阵作呕,忍不住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肯再看。 嘉斐露出个嫌弃的冷笑,让那几个小内侍立刻把尸体抬出去,转脸向陈世钦叹道:“陈公公这是何必呢。我不过是一时气性上来了,吓唬吓唬他罢了。我虽然没什么大讲究,但‘扒墙根’这种事儿,是人都得有点脾气吧。何况我屋里也不是我一个。” 陈世钦一脸谦恭,躬身应道:“王爷说得对。是老奴失察。今儿立刻给王爷换个懂规矩的来伺候。” 看这意思,他似乎明面上还不想和靖王殿下翻脸。 嘉斐静了一瞬,也不想与他多废话,便直截了当问:“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我自回京以来,未能得见父皇,很是挂念。” 陈世钦闻之一笑:“殿下一路辛苦劳顿,姑且安养。待过些时日养好了,圣上自然就会召见了。” 陈世钦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他如是说,便是皇帝如是说。 父皇不肯见他,想来还正在气头上。 也怨不得父皇。他这一件事做的,着实让父皇很为难。 嘉斐心中怅然,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点了点头。 陈世钦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寥寥数语,看似无奇,却是彼此都已试探过了。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之事。 嘉斐沉着脸坐在屋里,若有所思。 甄贤靠在一旁看着,想劝,却又无从劝起,只能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殿下。” 嘉斐闻声抬起头望着他。 甄贤犹豫一瞬,略有点吃力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想喝茶当然是假的。小贤一向规矩得四平八稳,几时使唤过他这个王爷?小贤这是瞧见他的脸色,又在替他担心了。 嘉斐稍稍收敛起神色,给甄贤倒了一杯热茶,喂他慢慢喝了,终于苦笑。 “我有时会觉得,说起来我是父皇的儿子,却还不如几个太监与父皇亲近。想要见父皇一面,还得由太监在中间传着话。岂不可笑。” 他郁郁将头枕在甄贤腿上,闷声如是低语。 甄贤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怔了一瞬,低头问他:“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会儿纠结起来?” 嘉斐轻笑一声。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入诏狱是莽撞。但我就算不跟你一起来,也只能留在王府上等候传召。还不如索性就进来这里,让他天天惦记着,一想起来就窝火。” 这话里已现了几分负气自嘲地味道。 殿下与圣上,是父子,却又不是寻常父子,个中滋味,外人实在无法体会万一。 甄贤一时无言,默然安抚地将手抚在他臂上。 嘉斐便也不再说了,只抬起一只手,覆在甄贤那只手背上。 靖王殿下在北镇抚司也算是薄有人缘,锦衣卫中人多愿意看靖王殿下这份颜面,两人除了不得自由出入外,其余并没有什么不便,一应照顾周全。 陈世钦也不再派宦官来盯梢,大约是怕再被靖王殿下弄死一个,这脸就彻底留不住了。 这暴风骤雨前的宁静,竟让甄贤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心深里当然是知道的,此时宁静,不过是风眼偷安罢了,而外间只怕早已炸开了锅。 二哥执意送甄贤入诏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嘉钰在靖王府等到半夜,一颗心凉得跟冰一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二哥会这样做。他只是不信,二哥怎么能这样扔下他一头扎进诏狱去。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气得发抖,恨不得就此算了。 你既无情,我又何必有义呢?不如干脆撒手,让你和那个甄贤“长相厮守”去好了,爱在诏狱里也好,爱在哪儿都好,和我还有什么相干? 但气头过去了,心却还是清楚明白,他怎么可能撒得了手。倘若能够,他大约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凄凉的境地。 小七那个没心没肺地刚进京城就再也牵不住缰,连心爱的姑娘都忘了,飞一样地奔回亲娘那儿去。 而苏哥八剌却还在靖王府上。 鞑靼人在中土没有驿馆,两国联姻之事也还未见诏书,一个鞑靼小公主孤身在此,处境实在微妙又尴尬。 苏哥八剌不能留在靖王府,否则这事将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论起,恐怕都难以说清了。 嘉钰立刻找来童前和玉青,让他们先秘密寻了一处稳妥的宅子,将苏哥八剌安置好,然后立刻进宫去拜见母妃、请见父皇。 没料到,父皇竟连他也不肯见。不但不见,还不许他去拜见母亲。直接一旨口谕,把他堵在西安门外。 拣尽寒枝[古风]_94 父皇这是铁了心要把二哥一起关在诏狱里了。 嘉钰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似的,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折回靖王府,另作他法。 第53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3) 父皇定会先召见张思远。 但他不能找张思远游说。若想要张思远对二哥有利,就不能让父皇以为张思远已被他和二哥“笼络”了。 他只能找别人。 第一个想到的是内阁首辅曹慜。 曹阁老是朝中肱骨元老,是实权派,更是二哥的老师,在朝门生广布不说,与甄家也算颇有旧交。而曹家的东床王显又是父皇钦定的兵科给事中,虽无什么大品阶却近得天子,是为父皇进谏兵事、稽查兵部的要员,之前二哥执意北上那件事就有他参与其中的份。倒是未必要请曹阁老和王显在父皇面前“美言”,但摸一摸圣意,探一探情势总还是可以的。 其次是他外祖万家。母亲万贵妃出身小官宦之家,算不得士族,蒙受恩宠以来虽不曾如何为娘家谋利,但主动贴上来巴结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父皇不时恩赏,外祖和舅父自然今非昔比。祖父万梁在工部出任尚书,为皇帝掌管工事,舅舅万恕有也在京畿五军中任至指挥使,虽算不上什么朝中权党,但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能帮上什么忙都是其次的,嘉钰对母族其实从没有太多要求,重要的是别添乱。 其三,是嘉绶。这个七弟和他不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父皇可以将他拒在宫墙之外避而不见,但一定会见嘉绶。弄不好这小子已经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一通过了。 嘉绶是二哥如今最大的威胁。 这话他虽不想这样说,却也不得不这样说。 他不能让嘉绶落进别人手里,尤其是陈世钦。 陈世钦最想要的,不过是父皇气性上来了把二哥和那甄贤扔在诏狱里自生自灭,他好在另立新主扶嘉绶上位。 以七郎那个天真憨傻的劲头,必然被陈世钦捏得死死得,沦为傀儡。如此一来,莫说他和二哥了,只怕先祖打下的江山和普天黎民也要一起遭难。 是以他此时绝不能任性置气,或是绝望放任。 权臣,外戚,皇子,只要他紧紧握住这三把剑,虽不一定能立刻把二哥保出来,但逼着父皇见他们、好好听他们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能说话,一切就都还有回还余地。 但他不能叫父皇起疑,更不能让阉党捏住把柄。 嘉钰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还红着眼眶就去了万府。倒是也没有刻意掩人耳目,毕竟外孙回去探望外祖父、顺便也看一看亲舅舅都是人之常情,刻意遮掩反而显得古怪。但不曾想,到万府时,曹阁老竟早已在那里了。 他原本是想请祖父以商议明年宫中修缮工事的名义去将曹阁老请来的。怎么曹慜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走漏了消息? 嘉钰脑子转得飞快。 二哥昨日刚入的诏狱,消息不应该扩散得这样快。 或许是曹阁老见靖王殿下还京以后突然就失了踪影,既没有主动拜谒皇帝,也不见皇帝召见,而他连夜进宫请见又被拦在了内城门外,于是察觉有异,才特意来打探消息。 可为什么不直接去靖王府,而是来了万府呢? 曹慜也是官场老手了,当年甄裕任内阁首辅时,曹慜为其副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屡屡博弈,最终是甄氏一门倒了,内阁辅臣尽数清洗,唯有曹慜一人自保,反而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与陈世钦相安至今。以陈世钦干掉一任内阁首辅之狠厉,曹慜这个继任者能做到既不与阉党同流,却也不被阉党践踏,其圆融老辣,在朝百官拍马难追。 如今这种情势,曹慜避开靖王府而前来万府,是与他不谋而合,还是另有所图?是想寻求盟友力保靖王,还是想改换门庭以图自保?毕竟,若以权术论,此时无论倒向七郎,还是改而向他这个四皇子伸出绿枝,都比死死抱住自己一头撞进诏狱里去的靖王殿下要明智得多。 嘉钰实在难以猜透,也不敢立刻开口就说了实话,只得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坐在一旁听外祖父万梁和曹慜两个老头打着太极聊了半晌为父皇翻新仁寿宫的事。 父皇虔诚玄黄,多年来一直有心将仁寿宫改建为玄修之所,并供奉列位天尊,只是苦于国库空虚,工事进展十分缓慢。 修宫殿的事,说白了,其实不全是工部的事,主要还得户部拨银子。按理,这一件事,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人凑在一起聊也聊不出什么结果,根本是白聊。当真要聊,就应该将户部尚书也叫到一起来,才能聊到实处。 但圣朝今时,户部尚书一职是从缺的。 自从上一任的户部尚书甄蕴礼死后,圣朝就没有户部尚书了,每年官员的俸禄、宫中的开销、军饷粮草、各地灾荒民需……全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核算。为此司礼监还特意弄了几十个精通算数的小侍人,每天不用干别的,专职侍奉圣上打算盘。 换言之,圣朝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帝本人。 这翻修仁寿宫的事,不去御前议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如此,这两个老头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又是聊得什么呢? 多半是聊给他看的,想等他自己接话。 可单是那曹慜也就罢了,万梁是他的外祖父,是他亲生母亲的爹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肉的关系,也跟着起得什么哄演个什么劲呢? 嘉钰忽然满心不爽,连带看着眼前这两个白胡子老头也觉得面目可憎,当即便沉了脸,冷冷扯起唇角。 “那仁寿宫一下大雨就漏水,父皇想修许多年了,可是国库缺钱,没有钱自然修不了。这不才让人往江南要银子去了吗?可惜银子没要回来,还差点把儿子给要丢了。一国之君,连给自己修个破屋顶子的钱都拿不出,这等窝囊事,说出去怕是没有人信吧。要我说,杀几个祸国殃民的奸商污吏抄没家产,该有的钱就都有了,何至于这么憋屈。” 父皇想修仁寿宫,当然不是真的因为漏雨。但外有鞑靼、倭寇,内有灾荒饥民,父皇却还想着修宫殿奉天尊……这种事怎么好说得出口呢。真要这么说,就聊不下去了。 嘉钰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瞅瞅两位老臣花白的胡子,又是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不然我也写一道折子,下回内阁议事的时候,外公和曹阁老替我递上去?” 一言既出,曹万二人全是满脸尴尬。 第54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4) “郡王殿下真是少年意气,锐不可当啊!” 片刻沉默过后,曹慜陪着笑开口。 这么便宜的一句夸赞,嘉钰当然不领情,冷着脸把茶杯一放,“您先别夸我,还是说说这钱的事吧。” 父皇现在愁的是钱,边关打仗要钱,满朝官员发俸要钱,安抚黎民也要钱,谁能把这钱给父皇变出来,谁就是父皇的功臣。 拣尽寒枝[古风]_95 而每年司礼监通过织造局的丝绸生意给国库赚回来的钱仍然是大头,哪怕五百万两银子里头有三百万两都飞了,那剩下的二百万两也还是大头。 所以父皇才为难。 一方面陈世钦的确权盛势大党羽深植,而另一方面,父皇如今还着实离不开陈世钦。 万一追不回来那三百万两,连剩下的二百万两也飞了呢? 这道理这帮老狐狸各个心知肚明,所以一个个虽然在背后骂遍了陈世钦往上十八代祖宗,一旦需要站立场硬碰硬了,便一个二个全开始往后躲了。 无非就是怕父皇如今还不愿意动从陈世钦手指头缝里漏下的那二百万两银子。 平日里高谈阔论,吹捧二哥是“明主之选”、“必可重正朝纲造福万民”、“他日肃清阉党必是靖王殿下”云云,到这会儿二哥真的把这个头阵打出去了,这帮老狐狸就把二哥一个扔在前面冲锋,自己缩在后面观望。 嘉钰心中越想越气,难免脸色不善。 万梁对自己这个皇子外孙的脾性还是了解的,见他眼神不对,已料到他要发作,连忙先把锅甩出去,绑上曹慜。 “曹阁老已经奏请圣上,将江浙富庶之地的赋税——” 但就这么硬甩,也还是没逃得过。 “还加税啊?外公,您去过浙江么?见过那边的百姓都苦成什么模样了么?浙江的税都已经提前收到后年了。那边可还打仗呢。” 嘉钰眼角吊起,薄唇一开一合,利得跟刀子一样,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留。 “一品阁臣,二品京官,说起来全是国之栋梁,一提到钱就说税算什么本事。盐务的钱呢?冶铁的钱呢?尤其是盐务。天下富商巨贾一半可都是盐商。丝织的事大部分在江南,这盐的事可是遍布各州郡啊。两淮、两广、福建,这些地方的州府大员全是曹阁老您的学生吧?父皇这一回是只查了丝织,下一回呢?” 这架势,根本已是在训斥了,哪里有与外公和阁老说话的样子。 别看这四皇子不及冠年,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政事来也还稚嫩,远不及久居官场的“老人”们圆滑沉稳,但字字句句却也直指症结。正是初生牛犊的气势,曹阁老那一句“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是真心夸赞的。 但万梁甩在自己头上的那口黑锅,曹阁老当然也不肯接。 曹慜便闷着不吱声。 万梁在自己的外孙这儿蹭了一脸灰,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圆场。 “盐务毕竟不如丝织,丝织可与洋人通商——” 不料嘉钰闻言竟笑出声来。 “既然说到与洋人通商了。外公,曹阁老,您二位可想知道织造局都是怎么与洋人通商的么?” 他眼角溢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讥讽,按在座椅扶手上的指腹无意识地描摹着雕花的形状。 “不然咱们直说吧,二位今日是想跟我这儿串供呢,还是套话呢?” 万梁遽然一惊,当即疾呼:“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嘉钰眸光一寒,“我不是二哥,不乐意陪你们闲扯那些有的没的。二位一个是我敬重的老臣,一个是我的亲外公,我今日来,原是有一条让二位都可以做功臣的明路,可瞧二位今日这架势,怕是不想跟我做同路人吧。既然如此,是我的错,就此告辞。” 他站起身,作势拂袖要走。 “殿下!”万梁也紧张地跟着站起身,急怒之色已再难掩饰,显然是要阻拦他。 但嘉钰哪里肯听。 曹慜沉寂许久,瞅着这祖孙俩先把该说的都说绝了,才喟然一声长叹。 “殿下的意思,老臣都理会得。” 他只看一眼嘉钰,也并不像万梁那般着急,而是慢条斯理地缓声开口。 “老臣曾经是靖王殿下的老师,这‘同路人’就算老臣不想做,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机会。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这算是十分直白的表态了。 瞬间万梁脸色就变了。 嘉钰倒是站下来,神情渐渐缓和。 “曹阁老是君子之腹,我是小人之心。但我没有退路,还望阁老不要见怪。” 他老老实实低头向曹慜赔了礼,重新又返回座椅上坐好,一脸言听计从的乖巧。 四皇子并不是当真如传言中那样不知礼数飞扬跋扈,方才疾言厉色也不过是诈,目的正是要逼曹慜这个内阁首辅明确选一边站定了。 这一点曹阁老心知肚明。 四殿下聪明伶俐嗅觉敏锐,虽然偶有机关算尽之嫌,却初心仍在,再多历练数载,必是辅国治世的栋梁。 他曹慜已是个暮年的老人,当然不会和一个孩子太过计较。 又及,于公于私,靖王殿下是无论如何也要保的。否则他又何必一大清早便上万府来等着四殿下的大驾呢。 曹慜不由摇头苦笑,安抚地看了嘉钰一眼,叹息道: “如今这一件事全在圣心,需要小心谨慎从长计议。眼下圣上是正在气头上,什么也不好说。殿下姑且宽心莫急,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自会设法劝圣上回心转意的。” 但万梁就并不如是想了。 万梁其人,原本只是地方小吏,因为女儿蒙恩入宫册封贵妃的缘故才一步步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若说野心,其实并不大,但也绝非完全没有。 他就是想让自己的外孙做太子,将来再做皇帝。 偏偏嘉钰天生体弱,又还一心一意地追着二哥跑。 为这一件事,万梁没少发愁怄气,甚至埋怨万贵妃,觉得是贵妃因为嘉钰身体不好便百般溺爱,对嘉钰失于教导才叫他走歪了路。 好好的一个皇子,又不是愚笨呆傻,但凡上一点心,那也是大有可能,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嘉钰大清早上门时,万梁原本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孩子终于是开窍了,是来找他这个外祖父共商大计的,却没料想人家只是要把他当跳板,逼着曹阁老为靖王殿下出力来的。 拣尽寒枝[古风]_96 万梁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像寻常长辈训诫儿孙一样教训嘉钰,直怄得要吐血,好不容易待送走了曹慜,转回头苦口婆心地抓着嘉钰一气儿嗔怨: “四殿下,圣上昨夜为何不让你入宫?你以为是怕你跟爹娘膝下哭几声求个情吗?圣上是想让你把自己摘出来,不要再蹚这浑水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能体察圣恩?这件事,你牵扯得越少越好!” 嘉钰看着自己的外公,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外公的心思,母亲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呢。 为他和二哥之间这种在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亲密,母亲已不知说了他多少回。他便也和母亲吵了多少回。最后一次争吵,他干脆跑去二哥府上赖着就不肯走了,一小半也是不愿意再为了这个和母亲相看两相厌。 但是母亲也好,外公也好,他们都不明白。他们都以为是他傻,是他年少幼稚看不清。殊不知,看不清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他们以为好的,终不是他想要的。而他想要的,或许求不得,却是倾尽所有也无怨,无悔。 “我早就摘不出来了。” 心绪一时纷乱,十分怅然,嘉钰不由深深吐息,压住面颊酸麻和语声中的哽咽。 “我打出生就跟二哥在一条船上,您要是不乐意,就把自己从我这条船上摘出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要彻底绝了情份。 万梁毕竟也是个六旬老人了,对嘉钰也是百般疼爱,从没有过半点坏心,哪受得这种刺激,顿时两眼一黑,颤巍巍伸出手指住他。 “你……你难道打算也这么和你的母亲说不成?” “这话我早就和母亲说过了。” 嘉钰狠心冷着脸,不去看外祖父痛心的表情。 “反正您这辈子,是没可能做‘圣上的亲外公’的。但二哥从小也是和我一起在母亲宫中长大的,与母亲虽没有生身之恩却有教养之情,到底要站在哪头,您自己选吧。” 这么几句话当面甩在脸上,万梁顿时连坐也坐不稳了,险些直接摔在地上,直觉得自己这个外孙儿是蒙了心中了蛊。难道只有靖王嘉斐是他的亲二哥,他们这些亲外祖父、亲舅舅甚至亲生母亲就全都不是亲人了么? “殿下!这种大逆不道的浑话你怎么也张口就来——” 万梁简直痛心疾首。 嘉钰却似根本看不见外祖父脸上痛惜的焦虑与担忧。 “我还有更大逆不道的事要做呢。”他又冷冷扯了扯唇角,语声里没半点商量的意思,就开口:“那个北边来的鞑靼小公主,我放在哪儿也不合适,不然外公您替我送去母亲那儿吧。” 第55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5) 擅自送一个鞑靼女子入宫,这是要掉一串脑袋的死罪,即便是皇子,也难有善终。 四殿下大约是彻底疯了。 万梁欲哭无泪。 但他也深知自己这外孙儿的脾气。 嘉钰这是已打定了主意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假如他这个做外公的不帮忙,定会去找别人来帮。既然如此,还不如他把这事揽下来得好,至少可以亲自照应着。 万梁没有办法,苦苦拉着嘉钰又劝了几轮,仍旧无果,只得将嘉钰先留在府上,自己去找女儿万贵妃商议对策去了。 但嘉钰哪可能乖乖在外公府里等信。 母亲和外家还没彻底死心,定不会全心全意帮着他为二哥奔走,弄不好一会儿外公从母亲那里支完招,就要带着他那个做指挥使的舅父回来,把他也“圈禁”在万府上。 如此一来,岂不被动。 撵外公去和母亲商议一则是这一件事实在重大,不能瞒着他们,二则也是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只要外公和舅舅不捣乱,他自有办法把苏哥八剌弄进宫去。 万梁前脚刚走,嘉钰后脚就从府上开溜了。 他径直去了安置苏哥八剌的那宅子,又命人把童前和玉青也叫过来,让他俩动用旧年在锦衣卫中的关系,设法把人送进宫去。 有了上回,童前原本不想再上四殿下的套了,但此时非比寻常,自家王爷进了诏狱就没出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就算不想跟着四殿下搅和胡闹,怕是也不行了。 “四殿下,这人我们可以想办法送进去,可宫里又不是菜园子,万一出了纰漏,只怕对王爷更为不利啊……”童前皱着眉,不太敢应承。 嘉钰把眉一挑,“有我担着,你怕什么?” 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童前略一怔,问:“殿下打算怎么担?” 嘉钰道:“抓人的时候若是当场抓住了我,自然就顾不上再去找别人的麻烦了。” 童前好一阵愣神,“……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把您也一起送进去?” 没等话音落地,玉青已连连摆手拒道:“不行不行,已经进了俩在诏狱里正发愁怎么给捞出来呢,万一四殿下抗旨潜入宫中又被抓了……你们三位是打算进去凑一桌三缺一啊?!” “谁想去牢里跟他们俩凑热闹?你们俩只管办事,我心里有数。”嘉钰立刻白了玉青一眼。 他心里还气得很,虽然着急,嘴上却也不肯服软,把童前和玉青撵去筹谋,转身回来对着一直静静看他们的苏哥八剌。 “你想不想救甄贤?”他直接了当如是问。 苏哥八剌没有立刻回他。 那一刻,苏哥八剌的心里如有烈火焚烧。 甄大哥受伤的场景她没能亲眼瞧见。 靖王嘉斐遮得严实,她只在重围之外远远看见了鲜血浸染的一角,和惨不忍睹的残破车驾。 自从那天倭寇来袭之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过甄贤。 拣尽寒枝[古风]_97 她甚至不知道甄大哥如今是死是活。 那位靖王殿下大约是不会任由甄大哥死的。 可万一靖王嘉斐自身难保呢? 如果靖王自身难保,她这个“联姻之约”怎么办? 哥哥还在草原上等着。如若结盟不成,必是战事再起。而瓦剌此时又闹起来了。弄不好哥哥便会腹背受敌。而他们的草原子民更将在战火流离中饱受涂炭。 无论公义或私心,她当然希望靖王嘉斐和甄贤都平安无事。 但她不明白眼前这位四皇子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她送进汉人皇帝的皇宫中去呢? 这样鲁莽的行为不会给甄大哥带去更多麻烦吗? 她是蒙人,两国一战方歇,盟约尚未结成,他就不怕她会对他的父亲不利吗? 这位汉人的四皇子和他的哥哥、弟弟全不一样,和甄大哥更是不一样,年纪轻轻却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狠劲,更像巴图猛克描述中“阴险狡诈”的汉人,又像一只矫健猎豹,迅猛而危险,让她不由自主警觉。 苏哥八剌目不转睛地盯着嘉钰,细细观察,始终不肯说话。 这戒备的模样反而令嘉钰意兴盎然,便又追问一句:“那你想不想见七郎?” “我不想见他。”苏哥八剌坐得端正,眸中流转着熠熠光彩,“我原本就不想嫁他。为什么要想见他?” “你不想嫁他,为何不走?”嘉钰轻扯唇角。 “我的国家和臣民需要我在这里。”苏哥八剌傲然昂着头,语声平静。 这劲头里的气势,倒是有两份像那个甄贤。 怪不得这丫头也喜欢追着甄贤跑。 可这一股子“大义凛然”的模样,嘉钰偏偏最讨厌。 又及嘉钰是个护短的性子,对嘉绶这个幼弟虽没有太多温情可言,但别人要说半句不好,那也听不得。如今听苏哥八剌这么嫌弃嘉绶,嘉钰顿时又不悦起来,皱着眉撇撇嘴。 “别说得跟我们强抢了你一样。七郎纵然再不好,也是天朝皇子,尊贵无比,没什么配不上你的。” 配不配的,你说了又不算。 苏哥八剌在心中默默非议,嘴上却也不想与他争辩,便接道:“我自愿跟来这里,自然和你们没关系。可你想要我做什么,不说明白也是做不到的。” 这蒙族小公主半点也不像从前环绕身边的汉人女子,既不柔弱纯善,也不心机深沉,只身去国离乡深入敌国都城也能平静沉着不卑不亢,当真是草原白鹿的气度,倒是叫嘉钰有一丝丝佩服起来。 但嘴上就是不肯示弱。 何况心里也还较着劲。 嘉钰撑着脸,盯住苏哥八剌打量半晌,问:“那当初甄贤让你回苏州官驿又去霁园搅局也是句句说明白的?” 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这位四殿下便是处处都要和甄大哥有比有对。可明明一个是山中明月,一个是盛世牡丹,有什么可比。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甄大哥过不去?”苏哥八剌不想回答他,便静静反问回去。还尽踩着痛脚。 嘉钰并不以此发怒,反而愈发眯起眼,唇角绽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个鞑靼少女果然不是寻常莺燕,他丝毫也不怀疑,将来她若真与七郎婚配,定要把七郎吃得死死的。 但他恰恰乐见如此。 苏哥八剌对甄贤的心思,无论少女怀春也好,或是孺慕之思,都毫不遮掩。 苏哥八剌一定是向着甄贤的,也即意味着,她必须向着靖王嘉斐。只要苏哥八剌吃死了七郎,无论什么人再要在七郎身上做什么文章,就再难得逞了。 唯一的问题,只需提点这个鞑靼姑娘,应该提防着谁。 “你知道是谁杀死甄贤全家的么?”嘉钰心下琢磨得通透,不由露出微笑。 但这表情配着这句话,落在苏哥八剌眼中实在诡异得很,不知他为什么竟笑着说起这种灭人满门的惨事,只觉得四皇子大约是真得十分讨厌甄贤,于是语气也就难免不善起来,冷冷反问他一句:“不是你们的皇帝——你的父亲?” “这么说也没错。但刀虽然是父皇的刀,杀人的心却不是父皇的。” 嘉钰也不否认。 父皇手上杀过的人,早数不清了。他的父亲从来不是什么仁善的主,否则又如何坐得稳这江山。替父皇辩解找补,着实没什么必要。 但他需要把事情往陈世钦身上引。 嘉钰刻意略静一瞬,看住苏哥八剌,道:“有人当年害死甄阁老满门,如今多半又要利用嘉绶再害死二哥和甄贤,我绝不能让他得逞,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我?”苏哥八剌挑眉,眼中终于现出几分诧异。 嘉钰却笑得如春华绽放。 “对,就是你。七郎如今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想要骗他利用他简直轻而易举。但你,却能把他变成一个坚如磐石的男人。” 第56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6) 嘉钰的意思,无非是七皇子喜欢她,她就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这说法让苏哥八剌极度不适,好像自己成了什么任人摆弄的物件。 当然也包括嘉绶。 那个少年虽然稚嫩但却赤诚,不该被这样对待。 拣尽寒枝[古风]_98 如若嘉绶知道他那些少年懵懂的恋慕欢喜在兄长的谋算之下竟是如此面目全非……他一定会难过的啊。 “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苏哥八剌忍不住眉头紧锁。 “我没得选。他也没得选。比起沦为阉党的棋子,我觉得我给他挑的这条路还更好走一些。至少二哥和我不会害他。” 嘉钰阴沉着脸,一手猛用力按在茶案上。 他深深看了苏哥八剌一眼。 “当然,你是可以选的。只不过你这会儿选定了,就再也不要后悔。” 自从回到母亲身边,七皇子嘉绶已然昏天黑地好几日了,每日都被簇拥着除了吃便是睡,睡醒了继续吃。 母亲贤妃刘氏担忧儿子,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他,唯恐再把他弄丢了一般,显然是被断断续续传回京中的只言片语惊吓得够呛,早把当初那一番“长安君质齐”的说教忘到了九霄云外。 自元皇后王氏薨没,皇帝便不再允许士族之女入宫,而改选贤淑有德的庶民女子,名曰以绝外戚之患。原本后宫之中出身官宦之家的妃嫔,除却郑后与万贵妃两位育有皇子的,也尽数遭到冷落甚至贬黜。而这贤妃刘氏,便是后选入宫的民女中最获恩宠的一位。 刘贤妃的父亲本是南直隶郊县的教书先生,故而刘妃自幼是跟着读过不少诗书的。但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刘妃的父亲虽然识文断字却是个腐儒,教习女儿四书五经的同时,也灌了一肚子女书女戒三从四德。是以刘妃虽然知书达理,骨子里却是十分乖顺,没有什么大主意,也经不起事。 皇帝宠爱她,也正是爱她的顺从乖巧不添乱。 也正是这份顺从乖巧不添乱,才在天阙之中养出嘉绶那样没心没肺简单纯直的皇子。 于权争之事,刘妃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心,是以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亲自找上门来,言辞隐晦暗示她要将嘉绶扶上太子之位时,刘妃简直心乱如麻。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愿不愿、能不能做这个太子。身为母亲,她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自然是无一处不好。但事涉天下国统早已远超出她所敢决断的范畴。又及,前番嘉绶不过是替他父皇去了一趟关外,便弄得险些命丧鞑子之手,而今若是真沾上“太子”这么个血雨腥风的位置,还不知要遭几多暗算、几时就会真的丢了性命……刘妃心中矛盾无助,一面也盼儿子成龙,一面又担心儿子遭遇不测,只能先愈发拼命把人盯着,便是夜里也要留几个内侍宫女眼不错珠地盯着嘉绶睡觉才行。 如此一来,可把嘉绶给盯苦了。 着急奔回来母亲身边时,是思念心切,他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待这么无所事事被伺候了好几日,林林种种便彻底翻了上来,搅得他寝食难安。 二哥、四哥和甄先生也不知道什么情形,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既没见进宫拜谒父皇,也没见父皇召见。 还有那个抓起来的倭寇头目呢?细审出什么眉目了吗? 浙江那一摊子烂事呢?父皇已经知道了吗?父皇打算怎么办? 甄先生的伤也不知恢复的怎样了…… 还有苏哥八剌。她现在又怎样了呢?是在二哥的王府上,还是在哪里?京城里可没有鞑靼人可以安居的地方呀……他和她的“婚约”,二哥已经报给父皇知道了吗?父皇会不会准呢? 一连好几天了,父皇为什么连他也不召见啊?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似的。 嘉绶满脑子都是无法解答的问题,混乱地不停思索,恨不得立刻再跑出宫去,找二哥,找甄先生,找苏哥八剌。可母亲把他盯得死死得,他根本连走出母亲这长春宫的门都难。 他尤其思念苏哥八剌。 数日不见,就好像已分离了半生,想得他辗转发侧夜不能寐。 那日混战之中,他整个都吓呆了,眼见苏哥八剌像个女战神一般冲锋厮杀,为二哥援护开道,而他却只能与王府的家人们一起躲在卫军的保护圈中,无法自抑地瑟瑟发抖。 太耻辱了。 就算是四哥那样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也能在阵前为二哥分忧,他却连马也骑不稳。 他这个样子,怎么配得上她呢? 苏哥八剌一定已嫌弃死他了。所以才这么多天都没个音讯。 万一……万一她不愿嫁给他,已经跑了怎么办? 虽说他也曾打定主意,绝不勉强她,倘若她当真不愿意,他就放她自由。 可一旦这危机真真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焦虑得跟长了虱子的猴似的,百爪挠心也没有办法。 他又不敢和母亲说,怕母亲不同意他思慕一个鞑靼女子,更不同意他娶一个鞑靼女子为妻。 父皇能不能应允还没谱呢,若是连母亲也先不答应起来,那他岂不是真彻底没戏了。 嘉绶越想越心焦,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摆脱母亲逃出去先瞧一瞧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他威逼利诱着让母亲殿中的一个小侍人跟他换了服饰,让那小内侍躺在他的床上替他掩人耳目,偷摸溜出长春宫外,猫腰才没走两步,迎面却撞上个人。 嘉绶唯恐被人认出来,连头也不敢抬,只盯着那人的裤子和靴尖,见是与自己身上所穿一样的服制,就以为那也是个小侍人,于是便壮着胆埋头就走。 不料那“小内侍”却一把给他拽回来。 “你穿成这样上哪儿去?” 这声音着实耳熟得很。 但嘉绶此刻心惊胆战,早没心思分辨了,磕磕巴巴张嘴还想蒙混,“贤……贤妃娘娘让我——” 那“小内侍”却立刻斥一声打断他,“别胡扯八道了,七郎,抬头!” 嘉绶猛一愣,不由自主抬起头,吓得往后大跳一步。 “四……四哥?你,你……我——” 眼前那是什么小内侍,分明是他四哥安康郡王嘉钰。 可四哥怎么也穿着一身侍人的赭衣呢? 嘉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忍不住大张着嘴愁眉苦脸瞪住嘉钰。 “什么你啊我的。” 那模样看得嘉钰一阵烦躁,又怕多有流连被往来巡视的卫军和宦官们瞧见,便一把将嘉绶拽进角落的暗影里,又压低嗓音恶狠狠问一遍:“你干嘛呢?” 四哥每每和他说话,总是这么凶巴巴的。 拣尽寒枝[古风]_99 嘉绶委屈地耷拉下眉眼,撅起嘴,“我……想出去找你们啊……” 此言一出,换嘉钰吃了一惊。 嘉绶为什么会需要扮成个小内侍“逃”出宫去找他们? 难道父皇把嘉绶也禁了足? 嘉钰眉心一拧,连忙追问:“……你也被圈起来了?” 嘉绶费解地摇摇头,困惑道:“没有啊。可是母亲哪儿也不让我去。” 嘉钰依旧皱着眉,又问:“父皇呢?有没有召见过你?” 嘉绶仍是摇头。 嘉钰不由又是微怔,不死心地问:“也没有来过长春宫?没有来看过你们母子?” 嘉绶已快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了。 嘉钰心中遽然阴郁。 父皇虽没有明言禁足嘉绶,却也与禁足隔离无异了。 这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他原本以为嘉绶这次代天北巡是父皇特意为嘉绶预备的大功一件。幼子立业,载誉远归,父皇章褒奖一番的。他还想着只要先来找着嘉绶,就有机会面见父皇陈情。 谁知父皇竟然连嘉绶也没见。 难道父皇这是铁了心,宁愿把他们这三个儿子都全不要了,也要保住陈世钦? 这可真是……可笑至极! 阉人毕竟只是阉人而已。父皇又不是仁弱之主。这陈世钦究竟是有多么通天的能耐,怎么就叫父皇忌惮至此? 又或者说,父皇只是单纯在生二哥的气呢……因此也迁怒了他们,为了与二哥置气,便连着他们和两位娘娘也都不肯见了。 但不论如何,他今晚都必须见着父皇才行。 嘉钰皱眉瞥一眼嘉绶那一身宦官服,嫌弃地催他:“你赶紧回去把衣裳换了,跟我去一趟尚食局。” 他原本是想用嘉绶开路,去把父皇的宵夜提了,趁一个献孝心的机会去见父皇。 谁知嘉绶却苦着脸,死也不肯回去,嘴里嘟囔着诉苦:“换不了了!回去一准就被发现了……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 那模样看得嘉钰好一阵无语,只得无奈抓其他,“……那你跟我去承乾宫,找我母亲帮忙。” 嘉绶还犹豫地很,别别扭扭地支吾:“我……我想去瞧瞧苏哥儿……” “我就知道你小子满脑子没点正经事。”嘉钰险些要翻白眼,没好气地狠狠拽一把弟弟,“人我给你带进来了,在承乾宫我母亲那里等你呢。” 一听见说苏哥八剌也跟着进宫来了,嘉绶顿时心花怒放,半刻也等不得了,反而拽起嘉钰撒腿就往承乾宫跑。 第57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7) 情势有变,不得不临时改了计划。 嘉钰想,虽然父皇不肯见他们,但倘若以母亲的名义送一碗父皇爱喝的羹汤去,父皇也未必真能绝情。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当他和嘉绶回了母亲万贵妃居住的承乾宫,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正襟坐在那儿瞪着他们的父皇。 他的母亲万贵妃则早已在一旁跪着了,正拼命冲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跪地认错。 难怪刚进这承乾宫的门,他就觉得气氛古怪。 纵然他是为面见父皇而来,却是想杀父皇一个出其不意,没想这么被父皇逮个正着。 嘉钰心里“咯噔”一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能逃出父皇的法指,只好彻底豁出去了。 而此时的圣朝皇帝本人,皱着眉,心里的火已渐成燎原之势。 早先陈世钦亲自来报,说四皇子扮成个小宦官偷溜进了内城。 这倒是不意外的。白日里就听说这小子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见那个,四处活动,该来的自然会来。 四郎这孩子,别看身体羸弱,却是自有一股狠劲,敢想敢做,拦是一定拦不住的。 这一次的事,并非做父亲的心狠,实在是这几个孩子太不给父皇留余地。 这么多年来,嘉斐从来不曾放弃,一直在找甄家的那个孩子。终于找到了,便使尽了手段,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弄回来。 这一点,为人父者,当然心知肚明。 是以,嘉斐让兵科给事中王显来游说,谏言使七郎嘉绶把出巡范围扩大至关外四镇时,他是默许的。 他知道他的这个次子心里在盘算什么。无外乎是趁机捞人。 他也相信以嘉斐的能力,不会捅出什么太大的篓子,这个交易,只要不出纰漏,百利而无一害,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个孩子偏要在浙江招惹陈世钦。 江南制造局那件事,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有想让自己的儿子们搅合进去。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另派了一个张思远去便宜行事,并丝毫也没有与嘉斐提及。 他原本以为嘉斐应该懂。 却没想到,嘉斐不但不撇清自保,反而一头扎进诏狱里去,狠狠给了父皇一巴掌。 嘉斐是他与元皇后的独子,也是他这七个儿子里独一个常常让他感慨“类我”的。 拣尽寒枝[古风]_100 这样的一个儿子,本该寄予厚望,偏偏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至极。 就因为一个甄贤。 当年少小时,他曾问过嘉斐一个问题:要江山,还是要甄贤。 怎么也没想到,嘉斐竟不假思索就一口咬定“要小贤”。 或许童言无忌,却是听者有意,心惊肉跳。 不爱江山爱佳人,这是亡国之兆。 为帝王者,不可有软肋,不可任性多情,这般轻重不分,如何堪当大任! 嘉斐毕竟是他和皇后的儿子,是他最瞩目期望的一个儿子,他自有心委之以天下,可若这个孩子根本不在乎、不想要呢……? 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不然干脆杀了那个甄贤罢。但每一次都忍住了。 他希望嘉斐可以自己悔改。 倘若不甘不愿,就算杀了甄贤又有何意义呢。 何况,那毕竟是甄家的孩子啊,也是他亲眼看着出生、看着成长,这孩子的祖父曾是他的老师、肱骨,父亲更曾是他侍读策论供商天下的臂膀。 可他已把他们全都杀死了。 他杀了他的良师益友,难道当真就不能容这一个孩子残存天地之间,要彻底灭绝了甄氏满门吗…… 有些问题,是心魔。无论他的,或是嘉斐的。杀人灭不了心魔。 但他默默等着,等一个翻然悔悟,等来的却是嘉斐枉顾上意强压圣旨言之不预便一意孤行对陈世钦发难。 难道就为了一个甄贤么? 这可真是……好!好得很!他和皇后果然生了一个好儿子! 那一刻,皇帝的心中充满了矛盾。 他看见他的另两个儿子,一个拽着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由远及近,跑到他跟前来。 堂堂两个皇子,竟然扮成侍人在这深宫内院拉拉扯扯狂奔乱走,成何体统! 这啼笑皆非的画面令他怒火中烧,想要发作却又憋屈得紧。 嘉钰这个混账小子打小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也清楚得很。只是四郎这孩子,一向体弱多病,许多次凶险起来都差点没了,在这世上每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只要不碍大事,如何高兴就都随意吧。 颇让他意外的,是嘉绶。 他来等的是四郎,没想到连小七郎也一起等来了。 他确实曾经觉得嘉绶赤子初心,是一块璞玉,好好打磨必有所成。倘若嘉斐执迷不悟,未必不能替之。 可如今嘉绶竟也这么跟着胡闹起来了。 难道他这几个儿子里,莫说担起天下干系,竟就连一个能让他宽心省心的也没有么? 皇帝越想越头痛,直觉得肺都要炸了,盯住两个少子,就怒极反笑冷哼一声。 “朕的儿子有出息啊。都当上内监了。” 只这一声,嘉绶浑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 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还从没有冲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但嘉钰却是不怕的。 父皇和二哥或许都毫无自觉,可这父子俩发起脾气来的神情、语态、气势……真真是一模一样。也不过就是父皇习惯了万人之上,会更肆无忌惮些罢了,只要让他老人家把火撒出来便没事。他早就习惯了。相比之下,反倒是二哥那种有火憋着不往外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突然发作的,还更可怕些。 嘉钰阴沉着脸,瞥一眼父皇满脸的黑气,撅起嘴冷哼回去。 “儿子想要见父亲一面,竟只能这样乔装改扮,冒死闯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还知道滑稽!朕还以为你失心疯了呢!” 果然皇帝顿时勃然大怒,直接将手边一个玉茶碗抓起来就照嘉钰脑袋砸过去。 一旁的万贵妃吓得面无人色,惊呼一声。 嘉钰倒是沉着,一侧身就躲开了。 茶碗碎了一地,汤汤水水狼藉四溅。 嘉钰毕竟身上带着病。这一下确实有些过了。万一真砸着了有个好歹,怎么收场。 皇帝稍稍有点后悔,外带这一下也算是终于把憋闷数日的这一股火砸出来了,便渐渐平复过来。但仍没什么好脸色,沉着嗓音厌烦一挥手。 “都去把这身皮换了再滚回来说话!” 当爹的自然都不想看自己的儿子做阉人。何况还是皇帝。 否则四殿下也不想这一出来拱火了。 既然父皇发了话,嘉钰也不耽搁,拽起腿软的嘉绶就往里去更衣。 宫人们急急忙忙赶去长春宫取七殿下的衣物。 那边刘妃还蒙在鼓里,惊闻此讯一时竟不能相信,待从嘉绶床上揪下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离京出去转了一圈算是长了天大的本事,竟然都学会瞒天过海欺骗母亲了,顿时急得两眼发黑,亲自捧了儿子的常服就往承乾宫去。原本还想着能替幼子求个情面。待到了承乾宫,见万贵妃也还在地上跪着呢,皇帝又是一张黑云压顶的臭脸,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下意识便也低头跟着跪好。 她不来跪倒也罢了。这一跪,皇帝瞧在眼里,往日喜爱的恭顺温良也全成了面目可憎。 还有那个万氏。身为贵妃,明知他痛恶外戚的小动作,还不劝诫她的父亲望岫息心。嘉钰是少年气盛诚心要和父皇找不对付来的,他们这做母亲、做外公的怎么也这么不明事?想起来就厌烦。 他后宫里的这些妃嫔,没有一个能和王皇后比。所以才养出这么些不成器的儿子。若不是皇后青春薨逝,嘉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拣尽寒枝[古风]_101 嘉斐从小没了母亲,为此一直在怨恨父皇,觉得是父皇没有尽到保护母亲的义务,反而将他的母亲如弃子一般抛下了,才使得母亲早亡。这点心思,纵然儿子不说,父亲也一目了然。 他甚至为此将嘉斐在永和宫生生圈禁了一年。 皇帝常唏嘘惆怅,若非当年,他和嘉斐父子之间,何至于如此疏离尴尬。 可他也没有办法。 在其位,身不由己。 有人想要他废后以绝外戚,有人想要他立长以安天下心,还有人想要他立贤以保万民……每一张嘴开口便是国统社稷,每一个人出手便是公理大义,好像各个都有权指手画脚。殊不知,天下事,苍生事,就算他这个所谓的“天子”,许多时候,也无能为力。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能保住他和皇后这唯一的一个孩子,保他在尚且幼小无法自保时不被那些漆黑的鬼手抓进泥淖无可自拔。 不管这个孩子能不能懂,能不能领这份情。这都不是一个皇帝的心意,而是父亲对儿子的心意。 可是那一年,对一个幼小丧母的孩子而言,该是何等的绝望无助。 那一年之中,他一次都没去永和宫看过。他不敢去,害怕那个孩子会用落入陷阱的野兽般惊恐又怨恨的眼神瞪着他这个父亲。 他只在嘉斐离开永和宫以后,独自去过一次,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看着墙壁上、柱子上那些陈旧凌乱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抓痕,久久呆坐无言。 那样的印子,一看便是孩子的手。 之后他就命人封了永和宫。 嘉斐是他和皇后的儿子啊。他一直心心念念。所以他也着实很怕,他的冷酷与严苛会不会已经把这个孩子毁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竟也还是会怕。大约只因他终究还是个人。任他如何诚心苦修,终逃不过人生之苦,逃不过执妄。 或许,嘉斐如此痴迷不悔地投向了那个甄贤,当真是他这个父皇咎由自取。 心绪万千,百感交集,皇帝脸上风云急涌。 然而皇帝陛下却从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的贵妃与贤妃,也是一肚子倒不出的苦水。 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的肉,没有不好的,但凡有一点不好了,那一定是被旁人教唆带坏的。 嘉绶从来单纯,这一回来突然心就野了。幼弟跟着哥哥闯了祸,难道还能是弟弟的错不成? 刘妃低头瞪着万贵妃的裙摆一角,心中委屈,却也不敢出声怨怪,忍不住细声抽泣。 而万贵妃心底更是有滔天的哀怨。 她的四郎是个命苦的孩子,自从出世就汤药不断,明明是这么病弱的身子,还要整日为那位靖王殿下“鞠躬尽瘁”。 母子连心,嘉钰是个什么心思,她大约是知道的。可这种事……怎么使得?她也试着劝过,但嘉钰那样的性子,她怎么劝得了。 打从二皇子嘉斐第一日到承乾宫,万贵妃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时至今日,她有多痛惜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有多怨恨这个元皇后所出的靖王殿下。 但这怨恨是不能有出口的。 元皇后王氏和陛下是少年夫妻,纵有千万不好,在陛下眼中也是极好,连带她生的儿子也比别的儿子要好出一截来。只王皇后是天朝牡丹,她们这些后来的妃嫔都是景山上的草,就连那从前的郑惠妃继立的郑后也不能和王皇后比,她还有什么好和人家争抢的。 万贵妃当年,原本是不愿入宫的。怎奈一旨诏命,她的父亲又喜不自禁,献宝一样上赶着要将她献于帝王家。皇命不可违,父命亦难违。她身不由己,只得认命。可到了如今,儿子不听她的,父亲也一直念她怪她,而她的夫君根本不懂也丝毫不在乎她,待她只有一点寡淡稀薄的恩情和无尽的嫌弃。她既不能不顾儿子,也不能忤逆父亲,更不能与夫君分辩诉苦或寻求安慰……说起来是一品命妇,一国贵妃,这苦处又哪堪与人言? 万贵妃愈想心中愈酸楚,也忍不住埋头哭起来。 两个女人跪在宫殿里,面如娇花,服饰华贵,却是凄凄惨惨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气还未全消,原本已不胜其烦,听见两个女人在一旁哭得愁云惨雾,越发是头痛欲裂心烦意乱,终于忍无可忍暴呵一声:“要哭全都滚到浣衣局哭去!” 这一声斥,吓得两位妃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带着在内殿更衣的嘉绶都脚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钰站在一边,正让宫人们整理腰带,扭过头见弟弟筛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你抖什么。” 嘉绶哭丧着脸抬头,求救地望着他四哥:“……四哥,父皇一会儿问话,我,我怎么说啊?” 那模样显然是被盛怒的父亲吓得够呛。 “你又不会编谎话骗人,你就怎么想照实怎么说呗。”嘉钰无语地白他一眼。 小七儿也实在太窝囊了……要是落在陈世钦的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真到了那时候,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陈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争气。 嘉绶却是心慌意乱,仍磕磕巴巴追问:“那……那父皇要是生气——” 父皇早就生气了,也不差再多气个一刻两刻的。 嘉钰原本想如是抢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还总着角呢。再如何说也是亲弟弟,真给他吓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钰不由喟然,甩开左右还在整理他袍服下摆的宫人,过去安抚地将嘉绶搂进怀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 他一向不太给嘉绶好脸色,而今忽然如此温柔,嘉绶整个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四哥怀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缠着嘉钰哄了他好半晌,才闷声闷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问:“四哥……苏哥儿呢?” 瞬间,嘉绶只觉得是被他打了一闷棍似的,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这小七,脑子里果然记不住点正经事。 可这么一说,他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也没瞧见苏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想是被母亲藏起来了。 父皇发难得突然,全无准备,只希望这鞑靼小丫头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烦才好…… 一瞬心焦,嘉钰忽然也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当真赌得太大。 拣尽寒枝[古风]_102 然而绝地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从前无路可退,今后,怕是也永不会有。 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性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他甚至抬手理了理道袍宽大的袖摆。 父皇的表情和姿态都缓和下来了。 嘉钰心中暗喜,面上却委屈噘嘴。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肯见儿子们?是父皇不想见?还是有人不愿父皇见?” 他略顿一瞬,咬唇垂目,哑声接道: “我为二哥谋,不过是自救。父皇,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您的儿子,各自什么模样,您心中有数。倘若二哥有所不测,我宁愿自行了断,免有朝一日要被阉党玩弄于股掌之辱。” 这个小四儿竟然吃死了为人父者心中的一念不忍,在拿命威胁他的父皇。 他这个四儿子可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 皇帝眯眼盯住嘉钰,良久咧嘴笑出声来。 “‘玩弄’?谁能玩弄得你啊!你都能逼宫了!” “儿臣不敢。”嘉钰睫羽微颤,乖巧一瘪嘴。 “你没什么不敢的。你连父皇都敢教训。”皇帝愈发乐呵呵瞅着他。 那万贵妃晕了片刻,好容易悠悠转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慌忙匍匐上前扑在皇帝脚边,哀哀求告:“陛下 ,四郎尚且年少无知——” “你闭嘴。” 不待她说完,皇帝已拂袖厌弃地推开她。 拣尽寒枝[古风]_103 他只盯着嘉钰,一敛神色,笑得锋利非常。 “好啊。你这么聪明,说说看,朕把你二哥叫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以和他说的?他主意那么大,连圣旨也说不接就不接,还有什么事需要知会给朕的?” “说两件事:第一件,拒鞑靼以击倭寇;第二件,杀奸商以充国库。” 嘉钰立刻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意进取的精光。 他倒是也不算替二哥编造。以他对二哥的了解,这两件事,二哥必是早已打算好的,只不过藏在心里还未正式铺开去做。 尤其是第二件。 因为甄贤恐怕会反对。 坦白说,陆澜有罪,但也未必就真那么其罪当诛,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历来国库空虚必取之于民,不从百姓手中取,便只能从商人家中取。 这件事,若是二哥来提,必会因为甄贤而为难。所以只有他先替二哥说了,再由父皇下旨,才能让那甄贤无话可说。 只可惜,任他为二哥做到如此地步,却始终及不上一句“拣尽寒枝”。 嘉钰撇撇嘴,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负气哼道:“二哥一心一意为父皇虑国事,早已做下筹谋,若非小人步步相逼,何至于要躲去诏狱中避祸?” “他进诏狱是因为他抗旨杀了杨思定。”皇帝微微闭着眼。 “父皇难道以为杨思定不该死吗?”嘉钰不服挑眉。 杨思定该死,但不该死在靖王嘉斐手上。 这一点嘉钰心里当然明白,否则当日他也不会苦劝二哥了。但既然都已经杀了,怎么能让父皇捏住这话柄。如若父皇已经不生气了,就不该再揪住这件事不放。 如是想着,嘉钰便猛拿眼瞅着他父皇。 那眼神皇帝又如何不懂,当即又一阵失笑。 “该不该死都已经杀了。”他如是应了一声,便算是将这事揭过,转脸看住一直闷不吭声跪在旁边的嘉绶,清了清嗓子,“七郎,你四哥说的这些,你怎么想?” “我……” 嘉绶一张嘴就被噎住了。 他原本一直在四哥身后躲着,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谁料想父皇忽然就点他的名,还要问他想法。 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又不像二哥、四哥,什么都懂,想得深看得远……他的想法,说出来,就是一肚子气。 嘉绶为难地苦着脸,犹豫了片刻,嘟囔着开口:“父皇您远在宫中,都不知道,在苏州的时候,我们被人欺负得可惨了,四哥还险些被火烧死呢……您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们,反而胳膊肘向外拐——” 他竟然说父皇胳膊肘往外拐。 这可是人在宫中坐,罪从天上来。 那刘妃原本还庆幸,皇帝一直没有找嘉绶问话,或许是没有太计较嘉绶跟着哥哥们胡闹的事,谁知紧跟着就来这么一出,顿时一口气跟不上来,也厥在地上。 嘉绶可没有他四哥那么大的胆子,见母亲晕倒了,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扑上去就抱住刘妃又掐人中有掐手。 皇帝看着自己这小儿子满头是汗的模样,竟然乐不可支。 “那你说朕要怎么才算‘向内拐’?” “您先把卢世全那个阉奴抓起来!他是个坏人!还欺负四哥和我!”嘉绶心里起急,一时间啥也顾不上了,张口就来,想了想,又补一句,“还有跟卢世全勾结的那个奸商陆澜,我瞧着他也不像好人!浙江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 “还有呢?那你觉着谁是好人啊?”皇帝拧着眉,已经彻底由一脸怒容转成了憋笑。 嘉绶一扬脸,“甄先生是好人啊,苏哥八剌也是好人!儿臣能活着回来,多亏了有他们救我!” 他冷不丁这么提起甄贤。 顿时皇帝脸上刚恢复的一点笑意便僵住了。 我让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可也没让你这么随便说啊…… 嘉钰恨得牙根痒痒,简直想把这个蠢弟弟踹出去扔进北海喂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背着手偷偷狠拽了嘉绶一把。 好在皇帝也未见太计较,只僵了一瞬便撇下嘉绶将话岔开了。 “那个鞑靼小公主你们怎么安置的?”他看似随意地向嘉钰问起。 嘉钰自然是上道的孩子,连忙垂下头,可怜兮兮地讨饶: “儿臣原本找了一处宅子,但总觉得不妥,想请圣意也不得,于是就自作主张先把她送到母亲这里来了。其实儿臣今日入宫并不是有心想惹父皇生气的。让外公来找母亲也是为了说这件事。方才都是儿臣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父皇您宽宏大量,儿臣知错了,您就原谅儿臣一次把。” 一番话说得圆融,既给父皇铺好了台阶,顺带还为母亲和外公开脱了两句,把皇帝哄得满心舒坦。 但这个小四儿实在是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就太过任性妄为。赌,总有赌输的时候。若不给他长个教训,只怕他日后总是要闯祸的。 皇帝唇角重染上一丝笑意,看一眼嘉钰那难得低眉顺眼的小模样。 “你找你外公是说这个,那你把曹阁老劈头盖脸骂一顿是说的什么?” 嘉钰闻言心间猛地一跳,顿时脸就白了。 第一个瞬间,他以为是曹阁老在父皇那儿告了他的不是。 但很快他就自己把这念头否决了。 曹阁老再怎么说也是阁老,哪有这么不自重身份告小辈的状的道理。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父皇在他外公家安插有眼线。 倒是也不奇怪。 拣尽寒枝[古风]_104 父皇左有东厂右有锦衣卫,而外公毕竟是外戚。 父皇这是在敲打他了。 只不知外公他老人家自己知不知道这事。八成是不知道的。否则哪还敢天天在家胡念叨…… 瞬间嘉钰满头满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当真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再顶嘴半句。 这瞬间被降服住的样子也叫皇帝十分受用,便又板着脸训斥他: “年纪不大,口没遮拦,动不动就对长辈大呼小叫的。曹阁老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六七十岁的人了,朕还没跟他扯着嗓子嚷过呢。你倒是厉害得很。” 父皇虽然责骂他,但气势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恼怒的意思。 嘉钰小心翼翼抬起眼瞄皇帝的脸色,不死心地嘟囔一句:“儿臣已经跟曹阁老赔过不是了……” 不料皇帝却轻笑一声。 “你不是喜欢扮宦官吗,那你去,把你二哥和那个甄贤叫来。把张思远、曹慜和陈世钦也都叫来。你亲自去。” 这种跑腿的事父皇怎么要他去?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陈世钦他可不想去请。 何况他方才说的那些话,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陈世钦耳朵里。见了面,新仇旧恨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恶心人呢。 父皇就算嫌他造次,要罚他,怎么就不能换个别的法子…… “父皇——”嘉钰还想试着求个饶。 皇帝却瞥他一眼,截口打断他。 “你再多说一句,朕就让你先换上宦官的衣裳再去。” 瞬间,饶是嘉钰也不由僵了脸,张着嘴却再也不敢发出声音。 第59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1) 跟着嘉钰入宫的时候,苏哥八剌一直是抗拒的。 直至嘉钰将她的事说出来,她才赫然明白,其实这一趟嘉钰只是需要她做一个借口,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别的存在意义。 汉人的皇帝来承乾宫时,万贵妃措手不及,便将她藏身于屏风后。她便躲在这屏风后,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她愈发觉得她不太懂汉人。 明明是父子,为何却需要如此用尽心机? 明明是夫妻,为何却有恁多冷漠隔阂? 她的哥哥也常常会训斥她,嫌弃她只是个女人,没资格参与男人们的对话与大事。 她从来是不服的。 女人又如何? 女人一样纵马驰骋弯弓射雕,女人也可以用智计将他们这些自诩威武的汉子降服。 想想满都海夫人是何等聪慧武勇,牙巴忽都鲁姐姐也是骄傲高贵,如果没有她们的帮助,又哪能有哥哥一统草原的伟大功绩? 于是她就会和哥哥顶撞。倘若哥哥让她不痛快,她也不会让哥哥痛快,总会叫他灰溜溜低下头来或者青着脸“哇哇”大叫着走开。 但她的哥哥大多时候也就是说说罢了,只是嘴上硬要占个便宜充面子。哥哥其实是十分疼爱她的。虽然这种疼爱,未必是她所想要,但这也丝毫也不妨碍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 可她看见汉人皇帝的这两位夫人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甚至连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 太屈辱了。 这种事若要搁在她的身上,简直不可想象。 嘉绶是唯一一个想过要将母亲扶起来的。这下意识的举动忽然叫苏哥八剌对这个不太正眼打量的少年心生好感。 她穿过屏风的缝隙仔细看那个正抱着母亲的少年。 和她见惯的雄壮勇士相比,嘉绶真的就如她的兄长所说“弱得跟鸡一样”。他的模样甚至都还没完全长开呢,浓眉大眼,脸颊肉嘟嘟的,一咧嘴露出两颗稚嫩的虎牙。 他显然不是他的兄弟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也不是最勇猛的那一个,连眉眼也不是最拔尖的,还常常手足无措应对不暇闹出许多笑话。可他的身上却另有一种温暖的光,干净且纯粹,让人不忍苛责。 这就是她将要联姻的对象吗? 对蒙人来说,妻子扶助年少的丈夫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况他们的年岁其实差不多大。 也许再过几年,等他真正长大,他也会变成一个强壮英俊的男人。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细细深思过这件事。 不像其他一些蒙族姑娘,苏哥八剌并不排斥嫁给一个汉人。 少女朦胧悸动时,她也曾默默思慕过一个汉人的男子,在她充满爱恋的眼中,他俊美,坚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可那个人却对她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人。 她曾经一度以为所谓“另有所属”,不过是“不喜欢”的托词。可当她跟着他一起离开草原,来到陌生的中土,终于亲眼见到那个被他放在心上“只此唯一”的人时,她才豁然开朗。 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得到了应得的解释,看似不合理,却又严丝合缝。 奇怪的是,她好像也并没有如何痛苦煎熬百般纠结,而是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 缘分这种东西,真的很玄妙,强求不得。 拣尽寒枝[古风]_105 他很好,他所爱的人也很好,那就很好。 思绪骤然飘得远了,苏哥八剌稍稍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嘉绶。 这个少年也在默默喜欢着她,总会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她。那目光总微妙地让她有一丝丝愧疚不安,好像什么无法回应的期待,让她只想飞快逃开。 可她是要嫁给他的。 她真的做得到吗……? 苏哥八剌略有不安地垂下眼,下意识在屏风后攥紧了双拳。 她听见汉人的皇帝发话。 “那个鞑靼小公主呢?把她叫出来。” “陛下……”万贵妃似乎十分犹豫害怕,只拿眼望着她所容身的那面屏风,却不敢说出她的所在。 皇帝顺着万贵妃的视线,了然看一眼那张屏风,“出来吧,不要躲了。” 她原本也并没有想躲藏在这里。 苏哥八剌径直推动一扇屏风,转出来。 那是一个何等不可方物的姑娘,虽然为了掩人耳目还穿着普通宫女的青色衣裙,却仍掩不住四射的光芒。 但她昂着头站在圣朝的皇帝面前,真像一匹骄傲的白鹿,丝毫也没有跪地叩拜的意思。 嘉绶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显然极想上前一把抓住她,却又不敢,只得眼巴巴望着父亲。 皇帝看着这个高傲的鞑靼少女,再看看自己还跪了一地的儿子和妃子,忽然觉得无比刺眼。 “你们也都起来。赐座。”他沉着脸如是唤了一声。 嘉绶简直如喜从天降,连忙扶着母亲刘妃起身,又顺手扶了万贵妃,还没忘记捶捶自己已然跪得发麻的膝盖。 宫人们送来了软凳。 嘉绶原本还想蹭到苏哥八剌身边去,结果被父皇清着嗓子狠狠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皇帝又一次仔细打量苏哥八剌。 或许是久居草原的缘故,与宫中养尊处优的天朝贵女命妇相比,这个蒙族少女皮肤并不算白皙柔嫩,但眉眼却十分明艳,有着别于娇媚的甜美,柔情之外的大气。 皇帝从前只听说鞑靼人袭扰边境抢夺汉女,便认为鞑靼人都是野蛮原始的,从没想过草原上也有这样美丽的花朵。 他也听张思远说过那日力战倭寇时这位鞑靼小公主的辉煌战绩。这样的女子,如若她并非自愿,七郎恐怕降她不住。 皇帝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见嘉绶正像只瞅见肉骨头却又不能靠近的狗一样,整个身子都紧绷在凳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焦躁的气息。 真是当年浑浑噩噩的毛小子一朝长大了,知道想媳妇儿了,就这么按捺不住。没个样子。 皇帝不由皱起眉,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问苏哥八剌:“你愿不愿意嫁给朕的七郎,使两国结成姻亲之好?” 无论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父亲,他其实都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答案的。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自然不能像蛮夷边国那般勉强一个女子献身联姻。他当然更希望嘉绶这个孩子能得良配两情相悦。 但在苏哥八剌听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方才在屏风后,苏哥八剌看见这位汉人的皇帝喜怒无常且对自己的夫人十分粗暴无礼,心中已存了许多不满。她只觉得这位汉人的皇帝是在装腔作势,其实并不真的在乎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既然不在乎,又何必要问呢。 她也并不想讨好他。 “您如果问我自己此刻的真心,我当然是不愿意的。我对您的儿子,并没有想要结成夫妻的爱恋之心。” 她扬起脸,坦然地如是回答。 皇帝闻言眉头愈发拧得紧了,但没说什么,只是盯住她不放。 倒是嘉绶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整个人迅速萎靡下来,缩成委屈的一团。 那模样简直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幼犬,随时都要“呜呜”地哭出来。 苏哥八剌瞧在眼里,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一阵不忍心。 她的本意,并不是想伤害这个单纯可爱的少年。 何况,她已经回不去了。她是必须要嫁给他的。 苏哥八剌惆怅轻呼出一口气,略垂下眼帘,接道:“但如果这段婚姻能够使两国不再互相杀伐征战,可以使两国的子民和睦相处休养生息,那么我心甘情愿。我愿意嫁给您的儿子,做这一根维系和平的纽带,这也是真心。” “你愿意把你的终身当作一场交易?”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怀疑。 “现在也许是。但如果您的儿子能够征服我的心,将来就不再是了。”苏哥八剌傲然扬眉,迎着皇帝审度的目光,近乎挑衅地反问:“您难道对您的儿子没有信心吗?” 皇帝略眯着眼打量这眼眸明丽的少女,静了一瞬,继而抚掌大笑。 “七郎,你听听。刘妃你也听听。” 他转而看向刘妃和嘉绶,意味深长。 嘉绶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睛都要发直了。 刘妃则什么也不敢说,颇有些尴尬地微笑了一下。 苏哥八剌看着嘉绶红得发亮的脸,继续开口:“在我们草原上,威猛的勇士会去狩猎最珍惜的野兽,将兽骨和兽皮献给他心仪的姑娘,作为订立婚约的信物。” 皇帝点头道:“我们汉人也有三书六聘奠雁之礼。” “我可以不要七皇子的聘礼,但我能不能向您请求一件事呢?”苏哥八剌当即果断接道。 “现今,因为战乱,两国是严禁通商的。但每年仍然有许多汉人的商队会冒死闯禁,来和我们蒙人做买卖,用钱粮茶叶换取马匹。如果我嫁给了您的儿子,能不能请求您撤销禁令,允许两国边境的商贸呢?这样您的子民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蚕丝、茶叶、瓷器等等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行商贩卖到北边和更遥远的地方,而我们的牧民也可以将草原上的骏马、羊毛、奶茶奶糕卖到中原来,甚至可以学习中国的文化。” 拣尽寒枝[古风]_106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想过索取什么聘礼,她的志愿要高远太多。 皇帝震惊地望着这个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比他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上一点,但她所想的事,所说出的话,嘉绶已经拍马难追了。 但开放通商是大事,必须要内阁共议才可以做决定,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随便许诺她。 “你兄长提出的全部要求里,没有这一条。”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这是我的要求。” 苏哥八剌半点也不心虚,依旧昂首挺胸。 “我的兄长是一统草原的大汗,您的儿子战胜了他,他虽然认输,但永远也不会服输。所以他向您索要粮食、钱财、珍宝,想以此挽回些颜面。一旦将来,他喘过这一口气,就会再次扬起旌旗,再战胜负。哥哥认为战争是男人的荣耀和功勋。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希望不止在我有生之年,而是世世代代,我们永远都不用再打仗。让我们的子民可以睦邻友好,善待彼此,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 说这些时,她的眼中闪耀着灼灼光辉,就仿佛已经看见了美好的愿景。那神情使得她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皇帝再一次细细打量苏哥八剌。 “这些是谁教你的?朕也和鞑靼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了,你们鞑靼人信奉的是狼吃羊。狼不会想和‘两脚羊’做朋友,今年不赶尽杀绝也只是怕明年没得吃罢了。”他忽然问她。 苏哥八剌微微一愣。 其实,也谈不上刻意教授。 只是那时候,她常常和甄大哥聊起这些,聊起她的无法开解的困惑和模糊懵懂的期望,甄大哥便会告诉她,有一条路,一定能为万世开太平。那是她梦想中的故乡。 这或许,就算是言传身教吧。 但汉人的皇帝为什么忽然问起呢? 这个人,杀死了甄大哥所有的家人,她知道的。 那么她能不能够把甄大哥的事情都告诉他?如果她说了,会对甄大哥不利吗? 苏哥八剌沉思一瞬,“这个人的名字,陛下恐怕不会太想听到。” “是甄贤。” 皇帝一脸的毫不意外。 “甄贤在你们那儿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他又继续追问她。 苏哥八剌眸光闪烁,微微撇嘴,“也没有做什么,我哥哥总是骂他,嫌他不识时务,‘苏武牧羊’。” 皇帝再问:“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些东西?” 苏哥八剌想了想,“因为甄大哥他说,希望我哥哥能够‘永不南下’。” 这个小姑娘何其聪明心细。 她在保护甄贤。 皇帝忽然觉得好奇。 他对甄贤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当年,金銮殿上,钦点探花的那个俊秀少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能耐,竟能这么轻而易举收服人心? 不仅是嘉斐,还有蒙元的公主,甚至连嘉绶也对他夸赞不停一口一个“甄先生”。 然而仔细想来,毕竟是蕴礼的儿子啊,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又或者该说,不愧是蕴礼的儿子吧…… 心头骤起惆怅,皇帝神色凝重,缓声叹息。 “‘永不南下’。你觉得可能吗?” 苏哥八剌静思一瞬,反问:“人都不可能长生不死,但您会因此而不想努力活下去吗?” 她说得没错,是人总会有渴望,总不可能完全断绝执念,想让一个活人彻底理智,绝不去做明知不可能之事,本身即使不可能。 相反,有些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绝勇。 皇帝刹那苦笑。 他忽然明白嘉钰冒险把苏哥八剌带进宫中的真正企图。 若非嘉钰安排,他可能根本不会有兴趣特意召见这个草原献来的联姻工具,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是何等的聪慧勇敢又端方美丽。 嘉钰是在以这种方式,逼迫他去正视,去承认,也许在表面看来嘉斐着实时不时就会做一些在他看来十分出格、失控,甚至根本不该做的事。但嘉斐始终还是有分寸有考虑的,尤其不会当真去伤害自己的兄弟。 何况他也能看见嘉绶眼中的温度。 那是少年思慕一往情深的眼神。 嘉绶是那么喜爱这个姑娘。 这几个孩子虽然给他惹出太多意外,甚至是麻烦,却也有许多惊喜。 他们真的都已经长大了,开始想要挣脱束缚,一鸣惊人。 这种感觉太复杂了,欣喜夹杂着忧虑,难以言表。 但也许他是可以期待的,这个草原来的姑娘,或许会给嘉绶带来完全不同的改变。 “朕知道你们鞑靼的海都满夫人,听说她曾经将你的兄长装在箭袋里,带着他征战草原,助他诛杀仇人踏平诸部,辅佐夫君成就了一番伟业,是威名赫赫的贤后。朕希望你,有她的风范。” 皇帝深深看了苏哥八剌和嘉绶一眼。 当然这一番话,他是特意留在支开嘉钰以后才说的。 拣尽寒枝[古风]_107 第60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2) 此时深宫,风云暗涌,而彼处的北镇抚司诏狱中,甄贤也正愁得拧眉不舒。 倒不是被人亏待。 亦不是担忧前途未卜。 而是靖王殿下……实在让他有点吃不消。 并不是靖王殿下和李御医讨药的那档子事。 虽然当事时,十分不乐于让人围观私事的甄贤着实很受了一记惊吓,事后也难免嗔怨几句,但心里还是清楚的,靖王殿下只是故意做戏给陈世钦的耳目看罢了,并不是当真要这么不分时间场合轻重地折腾他。 靖王殿下也就是把靖王府的厨子全一起搬到了北镇抚司罢了。 一日三餐,精烹细煮。镇抚司上下都跟着沾光,开心得上职都比往常积极了百十倍,恨不得不然靖王爷这辈子就别回王府了。 王爷说,他太瘦了,得补补,于是填鸭一样按着他吃,撑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圆了几圈,每天按着肚子动换不能。 这架势,哪里是养伤,要不是因为他脑子还没被撑坏,多半要怀疑自己是在养胎。 王爷还威逼利诱百般哄骗地企图劝他喝鸡汤,且还一定要亲自喂他。 但他多年茹素,实在闻见半点荤腥味就难过想吐,每每汤碗还没送到嘴边,就先捂着嘴作呕去了。场面总是相当微妙。 每天来问诊的李御医,表情也总是相当微妙。 甄贤实在有点伤脑经。也不是害怕什么闲言碎语,而是他真的……实在吃不下了。 可无论他怎么跟嘉斐说,嘉斐就是不信,若他说得急了,就拿些“你看你瘦的,不多吃点长点肉摸着都硌手”之类的浑话来堵他的嘴,气得他实在没法说了。 然而一丝贪恋,却还是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攀爬。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久一点……该多好。 甄贤觉得他大约是疯魔了,才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可笑念头。 是九天的雄鹰、瀚海的苍龙,就不该屈居樊笼困于浅池。靖王殿下不是也不能做一个悠闲度日现世安稳的人。 诏狱一方狭小空间近乎与世隔绝,他于是总忍不住回忆起往事,忆起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前尘。 太过念旧,是脆弱松懈的征兆,不好。也许只是因为受了伤,历经生死,才让他感慨丛生。 但有时候,甄贤便是会忍不住想,假如当年他的家人不曾蒙难,他不曾被迫流徙岭南,他和殿下能不能永远留在天真烂漫的那一刻? 答案必然是不能。 理智是一把淬毒的刀,锋利地切碎所有幻念,毒入骨,妄难绝。 甄贤不由蹙眉,看嘉斐坐在他身边仔仔细细亲手剥一颗鲜嫩多汁的橘子,一面忧心一会儿殿下又要把这橘子塞进他嘴里,一面又挪不开视线。 那是一双挥斥天下的手,如今竟然在给他剥橘子。 “殿下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甄贤不忍一声长叹。 “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嘉斐一边把上好的吴盐撒在橘瓣上,眼也不抬地问。 这问话堵得甄贤好一阵无语凝噎。 殿下比少时从容太多了,既然做了选择,想来该是早有准备。 这分明是好事。反而是他,年纪越长,越不能稳重把持,心魔疯长。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里始终被不安笼罩着。 那忧愁中有一点茫然的眼神望得嘉斐一阵失笑,果然将盐滋好的橘子塞进他嘴里,柔声哄慰。 “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橘肉绵软,汁液丰盛。 甄贤含着那一瓣橘子,无言地望着嘉斐,唇上沾染的些许橘汁微微泛着一抹亮色。 嘉斐回看他片刻,目光在这欲滴唇色间流连,忽然就倾身凑过去,浅浅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唇齿间残留的汁水清甜中隐隐一丝微酸。 甄贤浑身一颤,瞳中几乎溢出一汪清泉,下意识要往后退缩。 但嘉斐已牢牢将他抓住了。 他把他推在软榻上,小心避开伤口,缠着他唇齿厮磨,由浅及深。 自甄贤重伤以来,两人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亲昵相触,如今浅尝辄止,难免情不自禁。 甄贤眼眶湿热,晕乎乎推拒了两下,但根本推不动,又无处可逃,只得顺着嘉斐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 他闭着眼。 黑暗之中,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可以抛开一切枷锁禁锢,只单纯感受每一存融入发肤的彼此。 他正神迷心荡,嘉斐动作却忽然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身。 “四郎,你怎么来了?” 甄贤闻声一惊,下意识睁眼望去就看见嘉钰正静静靠在门口,都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简直无地自容。 拣尽寒枝[古风]_108 甄贤臊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连忙扯了一把自己凌乱的衣衫,却发现自己根本是敞着怀的,腰带早不知去了哪里。 嘉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随手牵了条薄丝被过来把甄贤盖住,又理了理自己前襟,嗔道:“过来了怎么也不言语?还是走路没半点声音。” “二哥是不想瞧见我?” 嘉钰挑起眉,“嗤”得笑了一声。 “枉我还替你担惊受怕。既然靖王殿下在这儿过得挺滋润的,那做弟弟的就不打搅哥哥的雅兴了。” 他转身一甩袖子就要走。 “嘉钰回来!”嘉斐连忙喊住他,“父皇有旨意?” “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传旨的宦官。”嘉钰沉着脸,刻意把“我是你弟弟”这句咬得特别重。 “父皇要召见了?这么快?”嘉斐怔了一瞬,有点难以相信。 他原本以为父皇这气没个大半年是消不了的。 “嫌快你别去。”嘉钰撅起嘴,眼神闪烁,又愤愤补了一句,“王爷都乐不思蜀了,谁还管得了你啊。” 这心酸怨气已然快要突破天际了。 嘉斐一阵无奈,只得上前去拉住他,哭笑不得地安抚。 “二哥知道你委屈受累了。” 你才不知道。若是当真知道,比不知道更可恶。 嘉钰死死咬着唇,瞪了嘉斐一眼,甩手推开他,厌道:“赶紧更衣准备。我先出去了。” 甄贤觉得尴尬至极。 四皇子嘉钰特别讨厌他,这一点,就算他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得出来。 至于原因,他隐约也有所察觉。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殿下是二殿下的亲弟弟,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大概应该假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合适的。 他并不想伤害四殿下,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无论是苏哥八剌也好,还是四殿下也好,他可能已经无可避免地伤害了。 甄贤怔怔靠在车里。 嘉斐正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时不时指着窗外街市,说起当年旧事。 而嘉钰就坐在他们对面,阴沉沉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毫不遮掩,就像戒备什么危险至极的仇敌。 这气氛太煎熬。 多年以后,初回京城,竟是如此光景。 甄贤简直不知嘉斐是如何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视而不见。 一路上,嘉钰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在车入内城的时候,他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一会儿见着父皇,不必要说的话,请你一个字也不要说。” 话音未落,嘉斐已斥了他一声:“四郎。” 嘉钰只当没听见,仍死死盯着甄贤,“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了的道理。但这世上有很多事,讲理是不管用的。你不替自己想,至少替二哥多想想。” “四郎,不许胡说!”嘉斐眉头紧锁,眼看就要发作。 嘉钰却硬着脖子,一脸的不肯服软 甄贤慌忙按住嘉斐。 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无言。 他当然没有那么傻,不该在御前说的话,自然不会乱说。四殿下本不用特意叮嘱。 然而,当甄贤当真再见到当今天子本人时,他才明白嘉钰为何多此一句。 皇帝已经决意要杀陆澜。 再走进这皇宫内苑的一瞬间,甄贤忽然觉得头晕。 许多往昔就像打开了闸门,飞快地涌出来,在脑海中倾泻而下。 他忽然有些瑟缩,竟无法面对。 嘉斐立刻在身旁扶住他。 待到了承乾宫,诸命妇女眷早已回避,张思远、曹阁老也早已到了。 还有陈世钦。 甄贤有伤未愈,皇帝还特意免了他行礼,赐他软座,也没有特意询问什么,就与张思远、曹阁老和陈世钦开始议事,让他和三位皇子一起从旁听着。 眼前物是人亦是,甄贤茫茫然听着他们说话,一时间竟有种剥离的错觉。 然后他听见皇帝问起陆澜,听见众口一词,将种种贿赂贪渎通倭害民之事尽数推在陆澜一人头上。 一瞬恍惚,错以为不在人世。 陆澜有罪,甄贤丝毫也不否认这一点。 拣尽寒枝[古风]_109 可难道只陆澜一人有罪么? 就算陈世钦暂时动不得,卢世全呢? 没有江南织造局的授意索取,仅凭陆澜区区一介民间商贾,能成什么事? 这是替罪。 是杀商贾之富济国库之贫。 皇帝果然还不打算动陈世钦。 甄贤静静看着在场众人。 除却陈世钦之外,他对曹阁老的印象也很是稀薄了,而今一观,更完全像是个陌生人。 于这些达官贵人而言,陆澜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条性命。 无怪陆澜要那样迂回地求他替自己保命。 只可惜,这条命,他甄贤恐怕没有能力保。 但即便无能,他也无法忍视。 甄贤原本是想说话的。 嘉斐却抢先他一步开了口。 “父皇,倘若陆澜愿意将其家产尽数捐出,此人能不能免死?” 话一出口,嘉钰的脸便彻底黑下来了。 二哥竟然为了甄贤,自己主动把这烫手山芋接过来。他可真是枉做小人。 而其余诸人,除却云山雾罩中的嘉绶,神情也都十分复杂。 皇帝的脸色亦不太好,但还是克制的,沉声问嘉斐:“为何这么说?” 嘉斐沉着应道:“陆家三代官商,号称首富,若就这么杀了,只怕将来没有商贾再敢为朝廷做事了。何况,儿臣在苏州时,这陆澜已有许多悔改之心,也颇做了些悔改之事,不如留他一条性命,以示父皇仁厚宽宏。” 他说得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也未尝没有道理。 甄贤在一旁听着,一阵心潮涌动。 他知道殿下是为了不让他开这个口,所以才替他开了口。 虽然他并没有向殿下为陆澜求告,也并不打算如是说。 自从得知陆澜有通倭情事以后,他便已决意,他不能一念姑息。纵然他曾答应过陆澜,会尽力保其性命,也不能够。 他可以失信于陆澜,所损失的不过是他甄贤一人的德行。可他若执意为陆澜辩解开脱,成全的是他的自我满足,折损的却是前线将士的血和浙江百姓的泪。 陆澜若死,其罪不冤。 冤的是只死陆澜,而任由陆澜身后的元凶继续逍遥法外。 但无论如何,对嘉斐的这份心意,甄贤是感激的。 他只是觉得悲哀至极。 皇帝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皇帝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也有了决断。 可杀掉一个陆澜,就足以平息浙江滔天的民怨吗?就足以填补国库经年的亏空吗? 杀掉一个陆澜,还会有赵澜、李澜前仆后继,根本毫无意义。 何况,要陆澜此人死,又何须朝廷来杀呢。 皇帝真正非杀陆澜不可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叫陈世钦安心罢。 他果然听见皇帝沉声宣判:“你不杀他,朕不杀他,也有人会杀他,他还是活不了。通倭叛国之罪,不可免。” 甄贤不忍长叹一声。 他侧目看见嘉钰死死瞪着他。 那表情便是在说:不要多嘴多事。 甄贤只好把视线挪开,垂了头。 他自然不能牵累嘉斐。 第61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3) 皇帝与众人议罢,便将人都遣散,又命三个儿子去殿外等候,独独对甄贤一个没有发话。 每一个人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看了甄贤一眼。 包括陈世钦。 那些眼神让甄贤陡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尤其是陈世钦。 就像是在看什么漏网的猎物。或是一个原本该已经死掉的人。 嘉斐原本想留下,仍被皇帝执意撵出去了,只得也深深望他一眼。 诺大宫殿骤然空旷无比,寒气上升,不觉让甄贤指尖发冷。 拣尽寒枝[古风]_110 皇帝在看着他,神情仿佛凝重,又似十分遥远,难以猜透,难以描绘。 迈进这承乾宫时的第一眼,甄贤是吃惊的。 他觉得皇帝陛下老了许多。 印象中健硕的君王已有了许多明显的银发和皱纹。 那么陛下眼中的他又如何呢?由少年到青年,想必更是巨变罢。 但甄贤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刻的皇帝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父亲甄蕴礼。 当二十余岁的甄贤走进承乾宫的那一刻,皇帝的内心是震惊到近乎崩溃的。 太像了。 若说当年幼小的孩童、十余岁上的少年都还不甚明显,而今已然长成的青年甄贤已完全继承了父亲甄蕴礼的轮廓。当然也有他母亲的影子,使得甄贤的眉目比之父亲显得柔和了几分。但仍然是像极了。 这种感觉,俨然是看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再一次睁开了眼,又站在自己面前。 而同样的震惊,也浮现在陈世钦的眼中。 皇帝当即都紧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直抓得自己十指生疼。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早已数不过来了,有该杀的,也有冤杀的。但即便是冤杀的,大多他也都已经忘记了。唯有甄蕴礼,他不能忘,也不愿意忘。 他亲手杀了他此生唯一的、可以称为“挚友”的人。 天子是没有朋友的,只有臣下。 但甄蕴礼不一样。 甄蕴礼是他老师的儿子,是他自少时上学起的侍读,后来又被他死乞白赖地硬要求着做了他的户部尚书。 年轻妄为的时候,他从来只负责花钱,根本不上心钱这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好像国库就是自己会生钱。 甄蕴礼帮他管着户部,每每算账算得吐血,恨不得一颗铜子掰成三颗用,终于忍无可忍抄起当年的账册追着他从景山底下一直骂到景山顶上,什么“铺张浪费”、“骄奢淫逸”、“祸国殃民”、“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难听赶着怎么来。 当时他为了“逃命”,索性爬上了一棵柏树。 甄蕴礼就堵在树底下仰着脸继续骂他,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也没带停,俨然已经骂出了一篇《离骚》,好容易终于口干舌燥骂累了,就把账册和官服一起往地上一扔,说要辞官不干了带着夫人儿子归隐田园逍遥自在去。 他只好赶紧从树上下来威逼利诱百般挽留,被教训到耳朵都肿了。 满朝文武只有甄蕴礼一个敢这么骂他。有时候他忍不住玩赏些珍奇贡品,听见甄蕴礼走路的脚步声都要吓得一激灵,赶紧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唯恐被发现了就又是一顿“臭骂”。 因为相识太久,关系太过亲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该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从来不意味着界限不存在。 甄贤初初开始陪嘉斐念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时往事,还对甄蕴礼念叨:“你这个小儿子像娘,比你乖巧温顺多了,哪像你那么凶,天天追着朕骂。” 甄蕴礼笑得特别自信满满,“我觉得他还是更像我。” 当时他拧着眉回嘴,“还是别像你了。像你嘉斐将来岂不是也要惨。” 甄蕴礼哈哈大笑,“陛下觉得自己很惨么?等陛下几时再也见不到我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惨。”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鉴。 甄蕴礼被下狱以后,他曾经忍不住又背地里把人偷偷捞出来,咬牙切齿地劝:“蕴礼,不要那么倔,你低个头……只要你认个错——” 可甄蕴礼只站在他面前,展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说: “以后不能帮陛下算账了。陛下自己多留着心吧,别被人蒙了都不知道。也别动不动就几十万匹丝绸的这么往外赏了,这么花哪儿吃得消啊,否则陛下就请个神仙回来做户部尚书吧。” 然后就别开脸,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这人到死,都还在教训他。一点所谓的文人风骨,清流之志,真真地叫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一口,非咬得这人嗷嗷求饶不可。 因为他,不是文人,而是皇帝。 而甄蕴礼,一点都不喜欢算术,不喜欢钱,也不喜欢当官,最大的爱好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看杂书,家里藏得乱七八糟的奇文怪志能另起一座翰林院。 甄蕴礼死后,他迟迟定不下新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无论看谁都觉得不好,都没法和甄蕴礼比。后来实在拖得拖不下去了,工部喊缺钱,兵部也喊缺钱,吏部还是喊缺钱,在内阁议会时打得不可开交。 他只好命人把那些久没人管的卷宗全搬出来亲自看一看,一边看,眼泪一边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其实卷宗被户部下面的人打理的很好,并没有特别难看懂。 只是他每翻一页,都能看见熟悉的字迹,再翻一页,就想起那个人或静或动、或坐或卧、或嬉笑或怒骂的样子,想起那人有一次陪他出游在半道上睡着了迷迷糊糊还说梦话:陛下你是真舍得累死我啊……眼泪就不知为什么“哗哗”得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朝臣们听说,皇帝亲自去户部算账,结果算得哭了一宿,都以为这国库算是要彻底完蛋了,次日上朝各个一脸惊恐。 他却说,这户部尚书就空着也罢,当天便寻了几个能写会算的内侍,把户部尚未归档的账册全搬走了。 后来他亲自“兼任”了这个户部尚书,渐渐明白了其中“奥妙”,才知道当初甄蕴礼有多不易。 甄蕴礼在户部尚书任上时,国库从无亏空,边关军饷、朝官俸禄从无短缺,百姓赋税未有一年增加。 可如今蕴礼不在了,这些也就全垮下来,朝官欠俸,军资短少,赋税年年加重提前征用,国库的窟窿就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上……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沦落到要去和太监讨价还价要钱花的地步。 要说贪,某些人也不是刚开个头,当年蕴礼还在时,贪的一样也是贪的,但蕴礼就是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哪怕不全吐出来起码也得吐个大头。 可笑他身为皇帝,竟反而没这个能耐。 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惨”了,却实在希望自己还是永远不知道得好。 皇帝闭起眼,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方才整个议事过程中,他都不太敢去看甄贤这个孩子,却又忍不住地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就好像仍是甄蕴礼坐在那里。 拣尽寒枝[古风]_111 可是太安静了。 他看见甄贤欲言又止的叹息 甄蕴礼是从不会默默不语听他发话的。如若是蕴礼有话要说,一定当时便说了。 或许当初还是他对了,甄贤这孩子到底更像母亲一些。 皇帝喟然长叹,开口问:“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但被四郎拦着不让说?” 甄贤还正困扰,不知皇帝究竟想些什么,又为什么独留下他一个,猛听见这句,以为是方才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解释道:“四殿下是好意,怕罪臣冲撞了圣上,连累靖王殿下。” 他竟自称“罪臣”。 依律,甄贤身为翰林院学士,当年连辞表也未见便甩手跑了,确实有罪。 但这等无关痛痒之罪,只要他这个皇帝不计较,就没什么要紧的。硬要把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拿起来说,反倒显得他何等小气不近人情。 皇帝猛一阵心塞,皱眉问:“……你何罪之有?” 甄贤气息一窒,显得颇为窘迫,“陛下自有圣明裁断,又何须多此一问。而甄贤……自知罪孽深重,也实难启齿。” 皇帝道:“朕已查实,你在关外是受那鞑靼小王子的挟持,并没有叛国通敌情事。” 甄贤黯然摇头,“甄贤所指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便只能是那件事。 关乎嘉斐的那一件。 若说毫不介意,当然是自欺,可若要论罪,皇帝觉得,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恼怒自己的儿子不能把持,却从未当真把这怒火撒到甄贤头上。否则当年那一杯“鸩酒”,他就已经把甄贤赐死了。 他不信蕴礼的儿子看不透。 甄贤如此拼命把“罪”往自己身上揽,是在为他的儿子开脱,唯恐他责罚嘉斐。 皇帝眸色明灭,看住甄贤良久,缓声道:“把你方才想说的话说出来,朕恕你无罪,也不会迁怒于谁。” 甄贤闻之双眼竟微微一亮,“陛下可是当真要听?” “说。”皇帝点头。 甄贤抬起头看住皇帝,一瞬间,俊秀双眼中竟似腾起火焰。 他深深吐息,一字字静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足见窃钩者死,不是死于‘窃’,而是死于‘钩’。庶民依附权势而苟活,每每出事,庶民被弃如敝履,兔死狗烹,权势却毫发无伤。不要多久,权势卷土重来,故技重施,而庶民就如蝼蚁草芥,不依附权势是死,依附权势仍是死,死伤不完,往复循环,永无解脱。看似庶民互害,实则权势杀人。陛下将浙江之事作庶民互害论处,只杀陆澜,却对陆澜背后的织造局置若罔闻包庇其罪,甄贤无法心悦诚服,浙江百姓恐怕也难服。” 他的嗓音何其平静,丝毫不见声高,亦不见如何言辞强硬,却是自有一股寸土不让的韧劲。 皇帝呆呆看着他,许久不能言语。 其实真要说起来,甄贤的确比他的父亲温和太多了,也就骂了他一句“置若罔闻,包庇其罪”罢了。若是换了蕴礼,哪有这么便宜的,只怕早就拍着桌子和他争吵起来。 可是这个孩子这样在他面前平静诉说,眉梢眼角,举手投足,字字句句,怎么看,都恍惚是蕴礼在世。 果然,蕴礼到底是又说对了。是他输了。 这孩子,的确是像父亲更多一些的。 “朕时常会思念你的父亲,只可惜,再想与他对饮畅谈纵论天下,也不能够了。但是朕……非杀他不可。就算时光倒回,重来一次,朕也还是会杀他。” 喉头陡然一烫,皇帝又一次用力按住了座椅扶手,以此强压住太过明显的颤抖。 “所以,朕给你两条路选:要么,尽心尽力辅佐朕的儿子,就像你的父亲曾经辅佐朕一样;要么,你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吧,永远也别回来。你要仔细想好了再选。” 他死死盯住那张肖似故人的脸。 他听见甄贤低声道:“陛下想要我选第二条。可我立过誓了,此生辅佐靖王殿下,忠心无二,至死不悔。” “如若有一天,需要你为他去死呢?”皇帝紧逼一步。 甄贤安静睁着眼,面上无波无澜,“陛下不是早已经试过了么?” “好。立过的誓,你要守。忠心无二,至死不悔。” 遽地,皇帝的身体整个陷进座椅里,就似终于结束了一场耗尽生命的交战。 “那卷陆氏的账册,你妥善牢记,将来自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闭着眼,低声交代。 “……陛下是连知道也不想知道么?”甄贤不禁微怔。 皇帝摆摆手,“朕不必知道。留给后来人吧。” 他让甄贤退出去把嘉斐唤回来。 嘉斐正心焦等在殿外。 外间听不见殿上都说些什么,也不敢恣意偷听,看见甄贤出来,忙迎上去,却也没功夫多说两句,只能先应召去见父皇。 然而父皇却闭着眼,半仰着身子靠在座椅中,睡着了一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当年问过你一次,如今再问一次:你要江山天下,还是要甄贤?” 父皇的嗓音沙哑极了,苍老疲惫的气息从未如此明显。 一瞬,嘉斐竟有些茫然,不明白父皇为何特意把他唤回来,就只为这么一问。 但他仍只能回答:“儿臣没有办法选。” 皇帝闻声睁开眼,看着他不说话。 拣尽寒枝[古风]_112 “父皇以为,身为父皇的儿子,时至今日,我还可以岁月静好一世偷安吗?” 嘉斐唯有苦笑。 “若我不要江山天下,必死无葬身之地,更不能护我心中所思之万全。所以我不选,我都要。要定了。” 他说着陡然攥紧了拳,眸光精盛。 时隔多年,这回答与从前已然不同,却又并无不同。 皇帝看着已然长大的儿子,良久沉默。 其实他早知道,无论他再问多少遍,嘉斐仍是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早在当年,在嘉斐还只是个幼小孩童时,他便察觉了。 有些他以为该放手的、已经放手的东西,这个孩子是绝不会放的。 所亲,所爱,夫妻,挚友……为了努力做一个帝王,努力站在这至高的山巅,他全都放了。 可嘉斐偏偏不放。 他的儿子不是他,和他并不一样,而比他更勇猛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只是不太愿意接受,甚至觉得被一个孩子打疼了脸,于是不可一世地怒火中烧。 但即便他不接受又如何呢? 儿子始终还是儿子。他改变不了嘉斐。 皇帝固然可以杀死臣子,然而当老去的父亲面对正当年的儿子,大多时候,终是无解的输局。 “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皇帝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嘉斐当即俯身一拜。 “儿臣知道。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子不瞒着父亲。” 皇帝见之不语,只盯着儿子看了许久,复又疲倦地闭上眼,摆手叫人出去了。 靖王殿下要回王府,厨子们自然都要带回去。 北镇抚司上下十分失落,俨然连上职的意义都弄丢了。 锦衣卫与东厂奉旨南下,杀陆澜,抄没家产。然到苏州时,却见霁园已然一地狼藉。 据说霁园起了一场三天三夜不绝的大火,将苏州城的半边天也烧得通红。起火时陆家的家主陆澜就在园中,连着这“甲天下”的园子一起,化作飞灰。 上差们只得另抄了陆府,钱财尽数封印,解送还京,充归国库,之后又在霁园的断垣残瓦中搜寻翻找,似要找什么关键的东西,然而最终也还是没有找到。 扬州百姓有人拍手称快,亦有人哀愁哭泣。织造局很快便找到了新的丝绸商人,接手了陆氏曾经的织工绣娘,一切照旧。 值此时,京中却是一片欢腾。 上谕,七皇子嘉绶御敌有功,圣上大为嘉许,特封昭王爵,赐其开府,并赐与鞑靼公主苏哥八剌为婚配,吉日已定,两国休战议和,普天同庆。 翰林院学士甄贤,博学有才,着即日起,任昭王少师,领王驾读书学习事。 少师之职,历来只有东宫三少。 一时朝野哗然,仿佛今上已然弃长立幼定了太子。 更莫说这位甄少师“从前”又是靖王殿下的人。 或许如今依然是。 而靖王北上大捷于应州的丰功伟绩仿佛眨眼已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靖王殿下又恢复了深居王府的闲散日子。 昭王新立,靖王大隐,如棋局倾覆,几多震惊不已,几多茫然无措,几多暗自窃喜。 靖王府之中,四皇子嘉钰已然气得吐血,直嚷嚷不知道父皇忽然又修得什么玄,完全没有道理。 “是你自己说,这世上许多事,讲道理也没用。”靖王嘉斐气定神闲,搭弓开箭,一射,百步穿杨。 而一旁甄贤对着一纸从天而降的诏书,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想起当日皇帝与他说立誓要守,忠心无二,至死不悔,怎么想,始终不明上意究竟意欲何为。 而后数日,他却收到一纸信笺。 没有落款,只书“修文贤弟亲启”,拆开来看,却是白纸一张,无一字书信,另有一支签,仍是无一字签文。 甄贤呆怔良久,本欲提笔写些什么,终于无法着墨,便点了一炷香,将那封无字信一起烧了。 第62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1) 昭王殿下与鞑靼公主的婚期已择定了吉日,大礼按部就班准备着。 新起的昭王府就像是神仙变出来的,眨眼已拔地落成,只等主人入府。 新上任的昭王少师甄贤捂着脸,坐在园中石凳上,没有心思看书,甚至不敢把那只撑住额角遮住眼的手拿下来。 这园子自然不是昭王府的,而是靖王府的内园。 自从迈进这靖王府第一步,甄贤就有种尴尬得没脸见人的感觉。 不是错觉。 刚进大门的时候,靖王殿下养的那条猎犬便狼突虎贲地扑了过来,一下立起两只前爪搭在他身上嗅了嗅。 那条狗,甄贤一直记得,是当年他和殿下一起捡回来的,当时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叫作黄龙,为此他还曾打趣殿下,说殿下日后带着黄龙出猎,可算是实实在在的“擎苍牵黄”。他只是没想到黄龙竟一直跟了殿下这么多年。 拣尽寒枝[古风]_113 眼见黄龙扑过来的时候,甄贤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便轻唤了一声:“黄龙……” 黄龙原本还搭着爪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听见这一声唤猛抬头盯住他,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儿亮闪闪的,鼻翼不停抖动。 它忽然冲着他叫了一声,回头再冲嘉斐叫一声,尾巴已然摇起来。 这模样竟是认出甄贤来了。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它竟然还能认得甄贤。 嘉斐赞许地伸手在那颗满身乱蹭的狗头上大力揉了两下。 黄龙便在他俩脚下摇头摆尾的转圈,开心得浑身发抖,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兴奋地低吼声,比得了肉骨头还欢实百倍。 然而一旁的四皇子嘉钰,却还正举着打算去逗狗的手,顿时是伸出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从前在靖王府,可都是他陪着靖王殿下进进出出,黄龙每每见了他也都像见了主人一样亲昵地扑蹭摇尾。可今日突然回来了一个甄贤,黄龙竟然压根没瞧见他一样,一心一意围着甄贤转去了。 果然有些事,连畜生都瞧得一清二楚,只他一个偏要自欺欺人。 面颊陡然一阵酸麻,嘉钰哂笑一声,喟然,“这回算是好了,连狗都不要我了。我这就收拾收拾走人,省得讨嫌,还要劳动二哥撵。” 原本对四殿下那点针尖麦芒的小情绪,甄贤便无比在意,如今听他吐出这么句话来,顿时无地自容得头也不敢抬。 正搓揉狗头的靖王嘉斐见状,简直哭笑不得。 嘉钰话是这么说,脸也扭开去了,脚却还站着不动,哪有半点当真要走的意思,分明是等着他去哄的。这点从小使到大的小心思哪逃得过靖王殿下的法眼。有时候嘉斐都会忍不住想,若是哪天他就不识这个趣儿,偏就硬起心肠,真让四郎走一回看看,看这个小四儿会拿什么样的一张脸望着他。 大概会连哭也哭不出的吧。 可嘉钰这个弟弟,他毕竟舍不得。 嘉斐在心底暗叹一声,只得照常上前去拽住嘉钰,软声哄慰。 “四郎,你又说得什么胡话?” 黄龙是条颇通灵性的狗,立刻知道是自己闯祸了,便也小心翼翼凑过来,那脑袋去顶嘉钰垂下的手,一边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忐忑地望着他。 靖王殿下的哄,嘉钰还是受用的,但仍是挂着一张委屈脸,双手抓住嘉斐就不肯放。 这个四郎啊,此时若不顺着他,搞不好他真能站在这靖王府的大门口当众一口血就呕出来给人瞧。 嘉斐也没有办法,只得无奈看了甄贤一眼,对其余家人嘱道:“你们先把甄公子请到我的书斋去。”他又另命人去请往常给四皇子问诊的御医来,便哄着嘉钰先回住所去。 黄龙见他们俩要走,原本想跟,却又舍不得甄贤,犹犹豫豫走两步回头望一眼。 嘉斐低头看了它一眼,使个眼色低沉斥了声:“去。” 黄龙得了令,立刻调头撒欢地又跑回甄贤脚边去了。 甄贤简直想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再也不出来算了。 这算是什么事呢…… 他好歹也算是个士族之后,门风甚严,从小读的是高雅之学,受的是大礼之教。而四殿下更是个皇子。何至于总要闹得这么难看。实在丢人现眼。 靖王府上的婢女侍人都是极懂规矩的,对四殿下的我行我素也早见怪不怪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更不会偷偷嘲笑谁。 但甄贤就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婢女们奉上茶水,他只心不在焉地饮了一口,就差点呛着自己。 好在有黄龙,见他一副焦虑不堪的模样,便亲昵地卧在他脚边,时不时安抚地蹭蹭他。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靖王殿下才过来,一脸刚打完硬仗的疲惫,看见他,还未开口,先苦笑了一下。 “四郎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小娇惯坏了,其实没有歹心,你不要和他计较。” 哪里轮得到我和他计较,我只盼着四殿下他不要再和我计较了才是真的…… 甄贤忍不住在心里长叹苦笑。 但这话他也实在没有办法说出口。 其实四殿下贵为皇子,又是个闲散王爷,而他不过区区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是完全可以不必要这么常常和四殿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只要靖王殿下能允许他离开靖王府,自己在京中另觅个住处。 这一件事,甄贤琢磨了一路,不知该如何跟嘉斐开口才好。毕竟想也知道,靖王殿下一定会立刻拉下脸来好说歹说绝不肯答应。倘若时机不对,只一开口怕是就要把这事说死了。 他兀自揣着心事,神情难免有些恍惚。 嘉斐倒是高兴得很,又与他随便扯了两句零零散散的闲话,就对他道:“等一会儿,我想让你见两个人。” 甄贤忽然有点茫然,不知嘉斐指的是谁,正待要问,还没等开口,便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唤从书斋外头远远传进来。 “父王!父王您可回来啦!” 眨眼一个粉雕玉凿的小人儿猫团子一样奔出来,瞧见嘉斐便两眼发光地一把扑住了,就往身上爬。 但他实在还太小了,拼命垫着脚也只能抱住嘉斐的腿。 紧跟而来的乳娘、婢女、侍人追得满头汗,见了靖王殿下连忙拜了一地,想上前来抱这孩子却又不敢的模样。 嘉斐倒是不见介怀,俯身伸手一捞,便亲自将那孩子抱起来,佯怒皱眉斥责一声:“棣儿又淘气。” 那小人儿却抱着父亲,睁着大眼睛,嘟起嘴认认真真地反驳,“棣儿不淘气!棣儿接父王!” 两岁上的孩子说话还不十分利索,含含糊糊嘴里像包了团汤圆,用词遣句也很是简单。想来开始那一声唤,是有人特意教过的。 嘉斐顿时被这孩子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抱起来扭头就问甄贤:“你看看,像我吗?” 而甄贤早已是目瞪口呆,如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天火电光劈懵了,震惊久久不能还神。 殿下竟已经娶妻生子了,这事他从来不知道,也没人和他说过。尤其是靖王殿下本人,更是瞒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没和他提过。 拣尽寒枝[古风]_114 第63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2) 他忽然知道殿下要让他见的第二个人是谁了。 “殿下……王妃的金面,外臣怎么好随便……我,总之我还是先走——”他整个人都慌乱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站起身想走却根本看不清方向险些绊倒自己。 “什么‘王妃’、‘外臣’的,你还想去哪儿?不许走。”嘉斐见状立刻放下儿子,一把将他抓回来牢牢按进椅子里。 甄贤几乎是一脸惊恐,但看见嘉斐皱起的眉头便更说不出话来了。何况他身上的伤着实还没大好,就算好了,凭他的力气也是拗不过靖王殿下的。 乳娘才把小世子抱起来,那叫甄贤唯恐逃之不及的人便已到了门前。 那是个眉眼很是端方大气、甚至可说“华贵”的年轻女子,瞧着也就不过二十出头,尤其是弯眉下的那双眼睛,流光溢彩,顾盼生辉,配上一抹胭脂红唇,真真是牡丹一样的容颜。她手里执一支团扇,半遮着脸,就在门前无声向嘉斐行了个礼。待嘉斐点点头示意她进来,才碎步上前,又福身行了个礼,轻声问候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 那嗓音也是真真得宛如新莺。 只一听见这声音,甄贤便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就挣起身来,低头拢手向那女子行了个大礼,口中念道:“甄贤拜见王妃。” 不料那女子却怔了一瞬,旋即掩面而笑。 “甄大人快别取笑我了。我蒙王爷不弃,收作侧室夫人,可不敢觊觎王妃之位。倒是大人贵为王爷的辅臣,更是国家的栋梁,该崔氏向大人行礼才是。” 她反过来恭恭敬敬又专门向甄贤道了一礼。 甄贤怔怔看着她,心下却渐渐明白了。 这个女人虽然是靖王世子的母亲,但却并不是靖王妃,而是靖王殿下的妾室。 可靖王嘉斐至今并无正妻,而这位崔夫人又已为王驾育有世子,按理是应该要给她与世子生母相匹配的名分的。 甄贤不由自主多看了崔夫人一眼。如今再次细看,才发觉她的服饰打扮质朴得与她贵气的脸庞大为相左:乌黑云髻上只插着一支累丝镶珠金钗,身上穿的鹅黄小袄和葱青褶裙上也不见多少繁复的刺绣纹,而是只在滚边上有些花草纹案。虽然那金钗上的珍珠确是上好的明珠,织造衣裙的布料也是最上等的绸缎,但身为亲王的姬妾,这样的打扮依然是极为低调的。看她的言谈举止,也很是得体圆融,显然是个十分通透知礼识大体的女子。 圣朝为皇帝与皇子们选妃并不重出身,这样的女子便是册为靖王妃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何况以崔夫人的气度,必定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庸俗女子。殿下如此待她,未免也太薄情了。 心中骤然掠过一阵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郁闷得几乎要淌出血来。 他竟茫然不知自己在介怀什么。究竟是觉得殿下对崔夫人太过心狠,还是单纯地在嫉妒,嫉妒这样一个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待在殿下身边,为殿下生儿育女,哪怕只做个妾室也好…… 亏他方才还不堪其扰地想要四殿下别再与他计较。原来他也并没有比四殿下好出多少。 甄贤不由自主咬住了嘴唇。 嘉斐与崔夫人说话,聊些不在王府期间的事,甄贤简直如芒在背,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甚至不知道崔夫人与小世子是何时离开的。 待他回神时,屋内又只余下靖王殿下一人,正无奈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当初念叨我什么‘必须娶妻生子’、‘延续天家血脉’的也是你,我如今都做到了才想让你知道,你怎么又是这么一张脸?你究竟想要我如何?”殿下皱着眉,满脸都是费解。 甄贤看住他良久,竟是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嘉斐见他不说话,便又补了一句解释:“阿崔不在意的。她每天都过得很好。没有谁亏待她。” 这说法让甄贤心尖一痛,忍不住开口:“可她毕竟是世子的母亲。” “又如何?”嘉斐略一挑眉。 那表情就好像他根本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殿下,你……”甄贤一阵语塞。 连心也是淤塞的。 他想了半晌,实在不知该和靖王殿下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怎么说,干脆站起身,闷头就往外走。 “小贤!小贤你听我说——”嘉斐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他。 “别说了。殿下你别说了。”他拼命扒开嘉斐那只手,一头撞出门去,却又堪堪愣住了。 他也并不知道,他眼下还能上哪儿去。 他发过誓了,绝不会再这样轻易离开殿下的。 眨眼,他就这么在靖王府呆了半个月。 嘉斐把他安排得十分妥帖,每日有御医来为他诊治伤势,有人巨细照料他的衣食起居,细到他简直已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必与一见着他就总是忍不住要吐几句刻薄话的四殿下打照面,每天除了躺着静养,就是坐着看书。 日子骤然变得如此悠闲,仿佛什么也不用担忧,甚至令他感到空虚得可怕。 唯一尴尬不已的,是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和殿下说话,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 嘉斐每天都会来看他,说些没太大意义的闲话,他便也客气地回应,两人之间就像陡然多了一堵墙,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他其实并不想这样。 殿下当日问他那一句“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就像刺一样扎在心底。 殿下说得一句都没有错。 想着殿下身为皇子,将来或许还要成为天子,不册立贤德之女为妃孕育皇嗣是绝对不行的,并以此为借口一次又一次推开殿下的,的确是他自己。 于是殿下真的纳了崔夫人,还有了小世子,他却忽然又别扭起来,百般得接受不能了。简直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不接受呢? 相反,若要说殿下有什么委屈了崔夫人的,那也都是他害的。是他的存在、言行才让崔夫人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说教殿下?难怪当初童都尉见着他也是一脸愤然。他真是其罪难恕。 甄贤苦闷地坐在园中的石凳上。面前的一页书已读了许久也没能翻过页去。 拣尽寒枝[古风]_115 他郁郁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忽然,耳中却传来脚步声。 甄贤下意识抬头,看见崔夫人领着小世子和一个乳娘两个婢女,袅袅婷婷地从远处走来。 第64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3) 第一瞬间的反应是回避。 甄贤差一点就要逃走。但他忍住了。 若他就这么走掉,他自己是可以逃过一“劫”,却难免使崔夫人尴尬。他实在应该对这个已经饱受不公的女子尊重、客气一些。 甄贤犹豫了一瞬,依旧缓缓站起来,却并没有离开。他略侧身,迎着崔夫人和小世子走来的方向,低头拢手行了个礼。 崔夫人似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眼中掠过刹那惊色。但她立刻便恢复了沉着稳重,也向甄贤还了一礼,又低头哄着小世子轻声道:“快向先生行礼。” 以年岁辈分论,虽然甄贤是长,小世子是幼,原本也受得起这一礼,但靖王世子毕竟是皇嗣,而甄贤只是皇帝和靖王殿下的臣子,按朝制反而是该甄贤“拜见”小世子的。姑且不论对错,规矩毕竟是规矩,如若轻易坏了规矩,只怕要惹麻烦。 何况甄贤自己原本也并不十分在乎非要被人敬着捧着,见崔夫人如此反而一阵着慌,伸手就想要阻拦。 但崔夫人却极为坚持。 “世子虽然身份贵重,但这贵重是天生来的,并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值得大人们敬他的才干。若他因此而自命不凡,不知道尊师长、敬贤能,将来就很难学到真正的本事,更难长成真正能得臣民敬仰、为家国担当的人,如此,只怕要辜负王爷对他的期待。” 尚且年幼的小世子对“礼”其实毫无概念,也听不太懂崔夫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茫然仰脸望着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听话地依着母亲,嫩生生向甄贤行了个礼。 眼前的女子举止从容,眉目端方,言语时自有气度,看她低头教导世子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恍惚令甄贤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心中骤然感慨万千。甄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请崔夫人坐下,询问来意。 崔夫人也不着急说事,又先问了甄贤的伤势,才笑着开口: “其实,是世子这两日在王爷的书房玩耍时,跟着王爷背了两首诗。我见他竟也背得有模有样的,便自作主张领他来给甄大人瞧一瞧,请大人看看他的资质。” 她说到此处略顿了一瞬,拿眼仔细瞧着甄贤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抗拒,才接着说下去。 “大人是诗书高门出身,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的大才子,还是昭王殿下的少师。虽然世子还年幼,没有到开始读书习字的时候,但若是能得到大人的指教、启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要大人不嫌弃,我便去求一求王爷——” 话说到此处,甄贤已彻底懂了。 原来是靖王殿下派来的说客到了。 可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有什么话是不能亲口对他说的,还需要把崔夫人夹在中间特意寻这么个由头来迂回婉转的说?如此行事,又将崔夫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厌弃。 并不是对嘉斐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不但没做到规劝殿下向善心行善举,反而使殿下一路往着邪道上跌下去了……简直愧对职责、愧对殿下。 但此时的甄贤,身在山中,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是何等当局者迷,何等为情所扰固执己见,自然也浑然不觉恰恰是这样微妙的关系,有许多话,靖王殿下反而没法亲口对他说,即便说了,此时的他怕是也绝不会信。 崔夫人一直从旁细细看他,见他脸上阴晴变幻,一时神色僵硬,一时又显出懊恼,立刻知他又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忙命乳娘和婢女们先领着世子去一边玩去。她犹豫了一瞬,放低了嗓音,再一次缓缓开口: “有些话,崔莹想来想去,还是想和甄公子说一说,若是说得不对了,请公子不要嫌我唐突冒犯。” 她忽然改了口,称他为“公子”,又以闺名自称,便是不打算再以靖王殿下的妾室与臣子的身份来与他对话。甄贤不由暗吃了一惊,终于收回神思,难免诧异地看住她。 崔莹见他终于敛神看向自己了,便垂下眼,静静说下去。 “我的父族是山东清河的郡望,虽然并无达官在朝,但毕竟祖上也曾是士族门阀,算得渊源颇为深厚的大家族。四年以前,恰逢圣上恩泽,采女于民间,家中便将崔莹献于时任的济南知府,由是入宫,做了内廷女史。” 她似十分不适应与人说起这些私事,睫羽明显颤抖着,局促得一反常态。 甄贤不由微微怔住了。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崔夫人出身不俗,这一点毫不意外。但这样自诩清高的门阀,大多是不愿意自家的女儿被采入皇室的,便是为后为妃也未必肯,更莫提经由州府官员之手入宫做个卑微的下品女官,自会使出种种手段使女儿落选。 除非是有什么缘故,使得这个姑娘在族中颇受嫌弃欺凌。最大的可能,恐怕便是父母早亡,宗伯族老并不愿善待这个侄女儿,但又不愿将她随便下嫁丢了家族的颜面,于是借“天子采女”之机将她献入宫中。而这个姑娘既无母族可以倚靠,层层采选的宦侍、官员便也不会给她什么好的待遇,吃苦是一定逃不过的。 又及……“内廷女史”应该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采女,中选入宫者无论品级位份,都是“御妻”。换言之,崔夫人在入靖王府以前,曾是皇帝陛下的后宫佳丽,无论是否受到圣上的恩宠,对靖王殿下而言,都是不该碰的。 寥寥数语,崔夫人说得含蓄平静,未见有一字埋怨诉苦,但所叙之情事却何其荒唐残酷。 这是甄贤从未料想过、也绝不会如是去想的。 四年以前,正是殿下守陵还京初封亲王的那一年。才回京城,便伸手要了“父皇的女人”,这实在并不像殿下的作为……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甄贤哑然看着崔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继续沉默。 好在崔莹似也并未期待他能有如何回应,只轻轻叹了一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尚幼稚无知,不知道进退,犯了过错,被罚往浣衣局受笞刑,原本怕是没有命能活着离开的,亏得皇恩浩荡苍天垂怜,巧遇靖王殿下入宫拜谒,怜悯我罪不至死,乞请圣上将我逐出禁城,这才有幸留在王府侍奉殿下,报答救命之恩。” 浣衣局乃是六局一司中最辛苦低贱的。 靖王殿下身为皇子亲王,如何会那样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去了浣衣局那样的地方,救下了这样一个女子……只怕是为了让他“消气”才编出来哄他的故事。 这想法一瞬间从脑海里钻出来。 甄贤毫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他当然也知道,他并不应该如是揣测崔夫人,更不该如是揣测靖王殿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忽然便如此多疑、顽固…… 他眉头紧皱着,眼中显出忧愁纠结之色,崔莹立刻便察觉了,当下又说道: “公子一定以为崔莹是故意胡说的。王爷身份尊贵,如何能去浣衣局那等腌臜地方。但这件事千真万确,公子若是不信,来日有机会,可以向四殿下一问。” 拣尽寒枝[古风]_116 甄贤不禁“啊”的轻声呼出一口长气。 是了,原来是这样。 崔莹只字未提一些细节,是为了避讳不便提及的人和事。就像她也绝口不说娘家宗族曾经如何容不下她而将她像什么可以交易的珍玩宝物一样撵出家门献于他人,丝毫也不顾她将要沦落何种境地,面临何种绝望坎坷。 将崔莹罚去浣衣局受笞刑的,多半是靖王殿下的养母、四皇子嘉钰的生母万贵妃。所以她才会让他去问四皇子。毕竟四殿下那么牙尖嘴利,又极为讨厌他,能不故意说些话气他就很不错了,断然不会为了使他宽心而替崔夫人圆这种谎。 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少小便失去了双亲的庇护,被亲族抛弃,被迫入宫,险些丧命,好容易侥幸得活,又遇上靖王殿下这么一位“恩人”,把她留在身边侍奉生子,却从不认为应该把她当作妻子看待,恐怕亦不甚在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感受…… 这一切看起来是望族之女中选于皇室,幸得殿下青睐诞下世子,何等光鲜亮丽荣耀门楣,其实桩桩件件皆是无声血泪,宛如琼楼玉宇背后的阴影,其表美轮美奂,内中龌龊不堪。 分明是吃人啊…… 而她,那个被吞没的女子,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讲述,把这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发生在她身上的恶事说得如此婉转无害,甚至还要再三罪己,要感恩戴德。 他竟然逼着崔夫人自己一字字、一句句把这种事说给他听。不但要说,还要小心瞧着他的脸色,如履薄冰,时刻照顾着他那点不值一提的小情绪。 甄贤几乎要崩溃了,再也忍不住,“唰”得站起身,连手也抑制不住得抖个不停。 可他又不能就这么走掉。甚至不该表现出半点同情。那未免也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了。 他至少要留给崔夫人最后一点尊重。 他静了好一阵,将仍止不住颤抖的手藏到背后去,颔首欠身,哑声长叹:“夫人才是真君子。是甄贤太无礼了。” 良久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与她说了第一句话了。 崔莹缓缓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光华百转,看不出心思,却又似有无限的惆怅无奈。 “我向公子说这些,并不是哀怨身世祈求怜悯。而是这些事,王爷他没有办法自己向公子说。” 她骤然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王爷也不会说啊。他毕竟是个王爷,是皇子,救我于他而言就像救一只不慎跌落巢外的鸟,有什么好旧事重提的?公子如何要他开口为自己辩解,好像拿这种略施恩惠的小事邀功自夸一样……他哪怕再和你怄七年气也不会说的!” 甄贤闻言遽尔一惊,似猛地被钝刀子刮了一下,一颗心顿时沉至深渊,痛却是全然无法忽视地涌了上来。 第65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4) 他忽然发觉,他大概确实太难为殿下。 殿下原本就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便是与皇帝陛下之间,一点心结也是多年不舒,没有父子俩好好面对面把话说开来的时候。 但殿下待他却一向是迁就的。他自幼家教甚严,规矩大,讲究多,许多时候固执起来比殿下这个皇子还麻烦,殿下每每都顺着他,偶有争执也无不是他气性上来了甩手就走,殿下便上赶着追在后头哄……其实那天,殿下也是尝试过向他解释的。只是他没肯听,没有给殿下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而有些话,一旦初次开口被堵了回去,就再难有机会好好说了。 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就像走独木桥,双方都不肯退让是一定行不通的,总得有一个人先后退一步。 从前多是殿下放下架子,先后退这一步。 那么,为什么他就一定不能退呢? 当真只是因为“原则”吗? 至少这一次,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立场来说这句话。 说到底,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 若非他拖累了殿下,殿下未必不能与崔夫人这样贤明知礼的大家闺秀成就美满姻缘。 而若他当日能控制好那一瞬间的情绪,好好听殿下把话说完,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复杂、难堪,还要崔夫人特意来向他游说…… 心间骤然惆怅,又羞愧。甄贤不由低下头,再次向崔莹端正行了个礼。 “夫人说得是。是我狭隘失态,让夫人见笑了。” 在一旁玩耍的小世子在婢女们的帮助下扑着一只彩蝶,骄傲地抓在手里向母亲扑来,一头扎进崔莹怀里,努力将手伸到她眼睛前面炫耀。 一瞬间,崔莹眼中流露出极为温暖的神色。她笑得甜美至极,好像怀抱里搂住的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其实公子你不必再三自责,更不必为我不平。” 她又把小世子哄到别处玩耍去了,没忘了叮嘱乳娘不能让世子拿抓过彩蝶的手去碰脸和眼睛,之后才又转回身来,正了正身子,轻声接道: “不怕公子笑话,我少时也曾经读过《左传》、《公羊》,读过《史记》、《汉书》、《三国志》,还读过太白的诗、稼轩的词……偶尔有时,我确实也会想,倘若我生而为男子,纵不考功名,不从仕途,也未必就比那些‘秀才’、‘贡士’差。先父当年,素有悬壶济世之心,我也曾跟着粗读过几日《灵枢》、《素问》、《伤寒论》,或者也可以修习医道,做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但可惜,我毕竟不是男子。” 说起这些时,她并没有看着甄贤,而是悠悠望向了远方。 可甄贤却清晰无比地看见了,她眼底隐隐闪动的光芒,看见了她倒映在她眼中的云和天。 那是一个藏在心深里的少女说起仍未彻底死去的梦想时的眼神,如此明亮,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为什么不呢? 你仍然可以继续读书、写诗,也可以继承令尊的大志愿做一个高明的女医——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嘶叫着,沸腾着,呼之欲出,令人焦虑。 甄贤几乎就要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但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急剧地暗淡下去。 就像炬火的熄灭,刹那黑夜弥涨。 崔莹收回了视线,微微垂头时,唇角有自嘲的弧线。 她浅浅叹了一口气。 拣尽寒枝[古风]_117 “我入王府的第一天,王爷便已与我说得十分明白。我是想好了,才答应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做王爷的妾室,这是许多寻常女子求之不得的福分,比默默死在浣衣局更糟糕吗?比做其他不知道什么人的妻妾更糟糕吗?这世上的女人根本没有多少活路啊。生为女子,非我所愿,我却也没得选择。若我还想要不失体面地活下去,跟着王爷、抚育世子,便是我最好的活路。所以,我只要这条‘活路’就好,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要。” 遽然语塞,甄贤久久望着那双乌黑的眼睛,竟当真不知该和她说什么才好。 怜悯么? 他没有资格。 劝慰么? 似乎也已毫无必要。 崔夫人是何其通透的女子。她想得那样清楚明白。 她只是接受了,接受了这世道强加于她的法则,哪怕是剥夺。 纵然这“接受”让他不忍,让他心碎,让他想要嘶声呐喊。他也只是个旁观者,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加害者。 而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他根本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改变她的处境,更不该妄自托大得误以为可以拯救她的人生。 脑海中一瞬浮光掠影。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晚上,娘摇着团扇哄他睡觉,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低声轻语。 “娘当年啊,其实是不想嫁给你爹的。是你爹答应娘要陪娘游遍山川沃土,写完娘那本游记,娘才勉为其难嫁给他的。结果啊,你爹果然是个大骗子。别说四处游历写游记了,自从进了你们甄府的大门,娘最远也就能去到东西两市吧。” 他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屋里摆了冰也还是酷暑难消。父亲和母亲似乎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可他其实热得大汗淋漓,根本没法入睡。 当时他听见父亲嘟嘟囔囔地哀怨。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辞了好多回官了,圣上不准啊,我总不能把官服官印一扔就带着你们娘儿仨逃走吧?就算咱们能跑,爹他老人家能跑吗……” 母亲缓慢摇着扇子,语声寡淡,“我又没怪你,你急什么,谁要你逃官了?再说你到底想不想走自己心里清楚,都推给圣上,倒是撇得干净。” 父亲于是愈发哀怨得厉害了,“夫人雅量,看在我待夫人也算忠贞恭敬,勉强让夫人衣食无忧的份上,就这一件事,能不能饶过我?” 母亲却蓦地停了摇扇的手,“噗嗤”一声笑了。 “那下辈子我做男人,你做女人,我也‘忠贞恭敬’,绝不纳小,还请一大群丫鬟仆人把你伺候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包管‘夫人’你锦衣玉食。只不过我就不让你出门。我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交给你照料,你是我的贤内助嘛,夫人主内,天经地义,你当家我放心的。哦,你不是喜欢看书吗?等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偷闲看吧。” 父亲顿时就像被卡住了,发出刻意清嗓子的尴尬声响,除此以外,便像哑了一般,再说不出别的。 其实母亲的嗓音十分柔软,笑着说话时就如同戏语,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当时幼小的他无端端就察觉了,母亲和父亲其实是在争吵。是以,虽然天热极了,他却大气也不敢出,甚至连翻身眨眼也不敢。 他惦记了许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追问了母亲。 他哀哀地抓着母亲的袖子,求母亲不要生父亲的气,说父亲答应过母亲的事一定会做到的,那本游记父亲一定会陪母亲写完的。 母亲全无防备,瞪大了眼久久看着他,那表情都快要把他吓坏了。 可母亲很快就又笑起来。 她温柔地把他搂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脑袋,用玩笑般轻快的语声说道:“那个啊……其实娘早就烧了。嫁给你爹的头一天,就亲手一张一张撕在火盆里,烧掉了。” 他听着,仰起头看见母亲乌黑湿润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难过得脸都皱了,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本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清晰。 幼时那种钻心的悲伤就像上涨的潮水,随着记忆的复苏,再一次漫过心头。 “你……真的就不会觉得委屈不公吗?” 甄贤蹙着眉,几乎不敢再看崔莹。 他实在害怕会错觉看见母亲的眼睛。 但他听见崔莹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正。翻遍史册,妃嫔为皇后赐死者何其多,美人为王妃不容者何其多,庶子由嫡母教养而生母却不得相见者何其多。相比之下,如今王爷不立正妃,只我这一个侧室,人人都恭敬称我一声‘夫人’,世子也能常在我身边由我亲手抚养,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知足,才能常乐。公子若是当真体谅崔莹,就不要再为此叫王爷为难了。王爷他这几日一直宿在书斋里,谁劝都不管用,望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我怕——” 她说到此处忽然颤抖起来,流露出无法抑制的焦急,甚至是恐惧。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企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半晌才又重新开口,嗓音却已染上了嘶哑哭腔。 “公子可曾想过,若是当真非要择其一不可,王爷一定不会选我啊……” 心尖遽尔刺痛。 甄贤毫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他着实忽略了,从来不曾细想过,倘若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把靖王殿下的气性激上来了究竟会发生什么。 虽然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绝不是个凶残狠毒的人,不会当真不顾死活地将崔夫人赶出王府。但若是殿下较上劲了,要将崔夫人送走另做安置呢?小世子是断然不能离开王府的。如此一来,崔夫人和小世子两母子几时再能相见,可就难测了…… 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可真是……大伪似真,罪恶至极。 崔莹的眼眶已明显泛了红,正哀哀央求地望着他。 甄贤简直无地自容,当即应允。 “甄贤明白了。请夫人宽心吧。” 送走崔莹和小世子以后,甄贤只觉得俨然是打了场仗,连半条命都快要搭进去了。 已有二三日未如何疼痛的伤口又不安分地隐隐作痛起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目眩。 他又是不爱麻烦旁人照料的性子,本想自己慢慢挪回屋里去歇一歇,不料步履不稳地走到半路,被两个前来奉药的侍女瞧见了。 拣尽寒枝[古风]_118 侍女们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吓得差点扔了药碗,慌忙上前就掺扶住他。 “甄大人您行行好,就饶过我们吧。我们就是伺候您来的,您闲着我们,是打算砸了我们的饭碗撵我们出去吗?您万一有点什么折损,王爷可是要责罚我们的呀!您就当是积德,真体贴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苦处,就爱惜着自己一点吧!” 其中一个侍女年长一些,胆子也大,又急又气,忍不住嗔怪几句。 另一个虽然不敢说话,但也拼命跟着点头,显然十分认同。 甄贤哑然看着她们。 赫然惊觉,崔夫人也好,这些王府的侍人婢女也好,其实真正让他们担惊受怕的根本不是靖王殿下,而是他甄贤。 果然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一切对方并不需要的“好”,都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自我满足。 这些人最需要的,是靖王殿下为他们遮风避雨,免他们朝不保夕。 可笑他竟直到今日才察觉自己是如此傲慢又愚蠢。 甄贤头痛地按着太阳穴,藏起不愿被人瞧见的苦笑。 他闭着眼,靠在屋内的软榻上歇息了许久才渐渐缓过这一口气来,心里想着,不若主动去书斋寻殿下吧,总得做点什么,总得有一个人先打破僵局。 才琢磨着起身,却见嘉斐闷不吭声地突然走进门来。 殿下今日的脸色格外得不好,眉心刻痕比前日还要深,不说话也就罢了,竟然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甄贤暗吃了一惊,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斟酌良久好容易到了嘴边的几句话又全被堵在了嗓子眼。 嘉斐的心情明显已经差到极点,甚至都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他的伤势,也不与他寒暄,就径直在椅子上坐了,随便捡过一本书翻看。但显然也没甚心情当真”作响。 自从进了这靖王府,甄贤几乎是一直闷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休养,哪儿也不去随意走动,也不四处打听什么,外加方才又因为与崔夫人长谈颇有些心力交瘁,自然完全不知道,今日靖王府上来了“贵客”。 新封的昭王殿下眼看就要开府立妃,欢喜地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独独只有一样苦恼事——他实在害怕新王妃会嫌弃他。 原本,嘉绶是想找二哥求救的,可二哥他其实也怕得很……三哥、六哥两个更是不能找,找了也白找,一准除了嘲笑他是个怕妇汉或者陪着他抓耳挠腮之外没别的结果。 想来想去,只有全天下最聪明机智的四哥,和睿智又好心的甄先生可能给他支点招。虽然四哥也老凶他吧,但关键时刻,四哥肯定还是会疼他的。 于是嘉绶一拍脑袋,撒腿就奔靖王府来了,也不顾母亲刘妃苦苦拖着他的后腿就差没给他拴上两只铜狮子。 到了靖王府,就直接往他四哥嘉钰那儿去了,都没顾上先和二哥问个好。 没料想,四殿下正在对这个“昭王殿下”分外不爽的气头上,瞧见嘉绶竟然还敢屁颠屁颠地自己撞上门来,面上全是笑,心底里半点好气儿没有。 “我又没有郡王妃,你问我怎么讨你的小王妃喜欢?我哪儿能知道。” 他看都不太看嘉绶,就低头把玩着自己修剪得精致齐整的指甲,成心作弄的恶意都快要从话里漫出来了。 “不然你问甄贤去?不过他这几天不太好。要不你还是改天吧。” 但嘉绶哪懂得他一层层话里有话的,听他这么说,还以为甄贤是伤势不太好,连忙扒着他四哥担忧地追问:“甄先生怎么了?” “他啊……反正自打回来就没出过门,听说好像是为什么事儿顶了二哥两句吧……哎,伤都还没养好呢。” 嘉钰继续垂着眼摆弄他的指甲,忽然眼神一亮,扭头盯住嘉绶怂恿。 “说起来,父皇不是让他做你的老师吗?不然你先把他接到你那儿去养一阵子,等二哥气消了再说?” 嘉绶当时就一蹦三尺高,脑子里已经自动补完了一场甄先生不小心得罪了凶神恶煞的二哥就被二哥囚禁起来不给吃不给喝不给治伤用药看御医的人间惨剧,真是半刻也等不下去了,气得哇哇直叫,拍屁股就又冲出去,要去找二哥要人。 当时靖王殿下正在书斋读策论,听说幼弟来了,也没见人影,本想着去看一看,还没动身,就被吃错了火药的嘉绶一头撞进书斋来,噼里啪啦一通大叫大嚷。 “二哥,你把甄先生关哪儿了?!他是我的老师,你把人交出来,我要把他带走!” 靖王殿下猛地遭了这么一场没头没尾地抢白,瞬间,克制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再也压不住得,跟着彻底爆了。 第66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5) 父皇此次故意将小贤旨去给七郎做少师,这是什么意思,嘉斐当然知道,而且介意。 但凡七郎稍微有一点聪明剔透的心思,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专程上门来找这个忌讳。 然而再如何发怒,靖王殿下也并不能,且不会真心打算跟比自己小十岁的幼弟计较。 何况他一向都是懂得克制的,不会轻易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 嘉绶这个孩子只是憨直,并没有恶意,会这样闹将起来八成是被当枪使了,这一点他心里清楚。 当时嘉斐也没和嘉绶多说什么,只是青铁着脸要把人请出府去。 嘉绶自然不肯乖乖就走,几乎要和王府的卫军拉扯扭打起来,最后是童前和玉青两个一左一右亲自给他“护送”回了刘妃宫中。 打发了这个傻弟弟,靖王殿下也没心情再看什么策论了。 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嘉钰。 听王府上的侍人报说,七殿下进门的时候还什么事都没有呢,都是往四殿下那儿去了一趟就不对了。 说这一出“好戏”没有嘉钰的鬼心眼在里头,嘉斐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但他忍住了。 四郎闹得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就算去了,又有什么好说呢。 真要说了,这兄弟怕是也再没得做了。 明明是他最疼惜、看重的亲弟弟,偏偏生了那样不该有的心思,轻不得,重不得,远不得,近不得,放不得,却也拿起不得……实在叫他头痛为难得很,除了继续佯作不知,仍旧好好把嘉钰当作弟弟对待,也再没有别的办法。 拣尽寒枝[古风]_119 对嘉钰,他始终还是不舍得。 他也知道嘉钰便是仗着他这份“不舍得”,每每地任性尖锐,偏要戳他、气他、叫他难办。 那日北上临别时,嘉钰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尽是些什么恨不恨、用完了就除去之类的胡话,饶是听惯了嘉钰胡说的,仍然叫他心惊不已。 有利可图时用之,弊大于利便甩得干净,这种事,若是别的什么人也就罢了,可嘉钰毕竟不是别人。 难道他当真能连嘉钰都扔下么? 真要如此,这条路未免也走得太凄凉了。 真要如此……他究竟又还有什么别的是不能扔下的?是不是终有一日,哪怕是小贤,他也可以说扔就扔了呢……? 心中淤塞沉闷,嘉斐忽然特别想见甄贤,哪怕什么也不说、不做都好。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小贤待一会儿,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复心绪。 他于是沉着脸一路去找甄贤,顾不得自己脸色有多难看,待在甄贤屋里坐了好一阵,才终于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了。 而小贤还坐在软塌打量他脸色,眉眼中隐隐有许多忧虑。 小贤是最懂他的人,所以才知道什么时候不说话,不追问,只要这么静静陪着他便好。 反倒是他,可能并不如他自以为得那么了解小贤。 让小贤见棣儿和崔莹的时候,他原本是满心期待,以为自己总算是完成了这“传宗接代”的任务,有得交差了,从此以后再没人能拿着这事不放,便是父皇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真以为小贤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却不料小贤反而发起这么大的脾气,那样的表情、眼神,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错,靖王殿下自然是不肯认的。 心里甚至觉得委屈。 其实冷静下来以后,小贤是怎么个想法,到底希冀他如何作为,他大概都想得明白。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没法做到,也不愿意那么做。 身在这样的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原本就没多少选择的余地,唯独这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保留这一点私心任性的权力。 否则他实在害怕得很,怕自己总有一日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活着,或是早已死了。 可小贤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总想先往自己身上背,总宁愿先委屈着自己,也不肯委屈了别人。这样的一个人,明明该离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是非地越远越好,偏偏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回漩涡里,无论走了多少次都走不掉。 为人在世,众生皆苦,没有谁能够当真拯救天下苍生,神仙不能,父皇不能,他也不能。就像行军,或是对弈,总有一些人是棋子,是必须舍弃的炮灰。虽然残酷,但没有办法。 比如较之小贤,崔莹便是那个毫无疑问的炮灰,这一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需要选择的事。 当然这些话,如非必要,他绝不打算和甄贤说。他知道一旦他说了,小贤一定又要气得和他大吵起来。 他也并不想尝试劝服小贤。 既然无法求同,那便干脆不要提起,总好过硬要强扭着,徒劳争吵,再把人气走一次的好…… 侍人们已悄然掌起灯火,晚膳时间早已过了。 他倒是没什么胃口,但小贤还在养伤,不能跟他这么饿着。 如是想着,嘉斐将手中那卷险些被翻烂的书一扔,就唤人准备饭菜。 早已准备齐全,只等着他这一句话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眨眼已把热腾腾的饭菜和汤锅摆了一桌子,又去扶甄贤入席。 而此时的甄贤仍是一无所知全在状况之外。 他只是隐隐察觉殿下的情绪十分差,就好像一座随时都会喷薄而出的火山,明知道有火,却不知道何时就会彻底爆发。 又或者不会爆发。 但那反而更糟糕。 为今之计,怕是也只有先说点什么高兴的哄一哄殿下,再不然能让殿下分开点心神也好。 甄贤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汤水,也没什么胃口吃饭菜,便放下碗和汤勺,轻声开口:“殿下,过一阵我伤势养好,就要每日去翰林院上职了,此外还要去昭王府辅导昭王殿下的功课——” 他才刚说了这半句话。 嘉斐立刻神色一沉。 甄贤着实是不知道嘉绶才闹过那么一回啼笑皆非的,否则也就不提“昭王殿下”这人了。可他既然开口就说到了嘉绶,嘉斐立刻跟被戳了肺管子一样,黑着脸就把屋里候立随侍的婢女们全都斥退出去,才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行。”也不管甄贤后半句究竟是要说什么。 这反应明显是误会了。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一时也分辨不清楚靖王殿下究竟是单纯错判了他的意思,还是被他无意中戳中了什么别的不爽,可既然已经开了口,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如今已不是靖王府的辅臣,外臣没有留宿王府的道理。殿下至少得有个好的说辞,否则一定会遭人非议。” 他略静一瞬,似在审慎斟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世子尚且年幼,现在立师太早,圣上也不会答应。” 嘉斐拿着筷子的手明显一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小贤的意思,是在和他说,愿意留在王府陪伴他身旁与他朝夕相对了。 但这人满脑子庭训礼教,多半觉得这种话直白说出口来十分羞耻,故而才说得如此迂回委婉,险些让他在气恼中会错了意。 心头骤然一松,多日萦绕胸中的郁气,连带着方才被嘉绶激起的怒意都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嘉斐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他忽然觉得,这辈子若想听小贤说两句真正“好听”的,恐怕是没指望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曲折隐晦的话语,此刻落在靖王殿下耳畔,也犹如私闱之中的亲昵情话般悦耳,更悦心。 嘉斐忽然十分庆幸,方才刹那怒起把侍婢们都撵了出去。 拣尽寒枝[古风]_120 第67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6) 他不由面露微笑,先给甄贤碗里添了一勺蒸得软烂的山药,“山药补气,你多吃一点,厨房知道你的口味,都没有给荤油。”一面说,一面自己也多吃了一口,显然是心结开解,连带着胃口都好了起来。 只是这一句话忽然插进来得莫名其妙。 殿下最近未免也太喜怒无常了…… 甄贤担忧不已地看着他,哪还有心思吃什么山药,忍不住追问:“我的意思,殿下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你还回来给我当侍读不就好。”嘉斐一边喝汤,一边随口就应。 甄贤差点被这么一句噎着。 殿下的心情瞧着确实是大好了,可这回话也太敷衍。 甄贤也不知靖王殿下究竟怎么回事,心中只觉得可气,又可笑,不免反问:“……殿下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我侍读?” “父皇到现在还有一整个翰林院的侍读呢。我就要一个怎么不能?”嘉斐不以为然,飞快地吃完了厨房专给他做的炙羊肉,又喝了一口汤。 要说“吃”这件事,众皇子王公中,靖王殿下是最不讲究的。 并非菜品不讲究,而是“吃相”。 也不是难看,而是吃得太快。 靖王殿下少习兵书,有志于武功,不太喜欢把时间耗费在精食慢咽上,更不喜吃一口菜唱半天戏的饭局,在应州时与戍边将士同灶同食,还曾惊吓到不少人。 也就是陪着甄贤用饭的时候,殿下才能耐着性子慢下来一点,主要体谅甄贤是个心细又讲究的人,怕自己早早吃完一个劲儿在边上盯着看,小贤就也不肯继续吃了…… 但他这几日一直窝着一股火,也没好生吃喝过什么,此刻心里骤然痛快了,难免开怀多吃两口。 外加,他也确实存了一点别的心思,想着赶紧吃完了干点“正事”。 这个小贤,动不动就和自己拱火怄气,长此以往,哪儿成呢。 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手软。 可怜甄贤仍毫不知情,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方才还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眨眼又似要赶着开拔打仗去一般风卷残云,惊得连自己想说点什么也全忘了。 靖王殿下倒是汤也喝完了,把碗一搁。 “这事明儿再议吧,容我细想想。” 他简单一句,便姑且算是先揭过了,仔细漱了口,擦了嘴和手,就开始坐在一边盯着甄贤看,连眼都不怎么眨。 甄贤简直被他盯得如芒在背。 今晚厨房这蒸山药做得极好,香甜软糯,汤也十分清香爽口,但甄贤已经彻底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脸上也控制不住得越来越红。 他终于忍无可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有什么事么?” 嘉斐一脸泰然自若,笑着反问他:“你真不生我的气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殿下这是雨过天晴就要和他“算账”来了。 甄贤瞬间无语凝噎。 殿下的性子,打小便是这样,明明是个大气的人,偏有时候特别记仇。 尤其是记他的“仇”。 以往两个人吵了架,殿下虽然当时哄着他,回头一准要换着别的法子撒泼使赖也得跟他讨回来。 若是为他之前一时气急甩手跑了七年的事,或是在苏州瞒着殿下一头撞进诏狱的事,也都罢了。 可眼前这一桩,毕竟是他先低头服的软,殿下怎么反而愈发得“睚眦必报”起来…… 心里当然也明白,殿下其实不会如何当真为难他。只是每每这么被殿下拿住了折腾一番,总是难为情得很。 若是当年,殿下还顾忌一些,而今他两人都多了许多经历,关系也已大不相同,只怕是百无禁忌了。端看在诏狱里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地按着他胡吃海塞,就可见一斑。 如此仔细想来,殿下方才把侍人们尽数屏退,也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不谋而合…… 至此,甄贤才骤然惊觉自己似乎已一脚不慎踩进什么挖好的坑里了,可也不知还能怎么办才好,只能啼笑皆非地看着嘉斐,等他“发难”。 第68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7) 然而嘉斐只一气儿盯住他看,给他多盛了一碗汤。 “这汤是御医开的药膳方子,特意炖来给你补血养血的,你再多喝一碗。” 而后便又一脸等他喝汤的模样看着他。 心里就似有一株火苗在干柴堆下头拧转雀跃,随时都能烧起来,却又不知何时便会烧起来。 简直煎熬。 药膳味美,但甄贤实在没法吃了,便彻底放了碗筷,低着头轻轻别开脸,躲避灼热视线。 可惜嘉斐怎会就此放过他,愈发靠近前来,深深望着他。 “我只一想到今后每天都可以这样和你一起,就觉得欢喜,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 拣尽寒枝[古风]_121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明知他受不了这个,才故意做些轻浮举止,说这等浮夸的话语,诚心要看他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羞耻模样,或是等他也跟着吐出些难以启齿的话来应答。 “殿下别这么看着我了……” 无处可逃,甄贤只得低低溢出这么一声,近乎恳求。 嘉斐半寸不退,反而按住他的手,挑眉。 “我费尽周折好容易把你找回来,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上就又和我置气,如今竟连看也不许看了?” 他说时还特意在甄贤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 小贤这手依旧是瘦瘦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有不少劳作留下的旧茧,早不是少年时软玉柔滑一般的触感。 还有领着小七从巴图猛克手底下逃出来那一回,为了与白总兵部会合,以血画旗割出来的伤口,虽然已然愈合了,长成了不深不浅的疤痕,但落在嘉斐眼中,依旧触目惊心。 有些伤,慢慢养着总能养得回来,可另有一些,怕是这辈子也再养不好了吧…… 心尖遽尔一痛。嘉斐不由皱起眉。 他听见甄贤低声应话。 “是我不好——” 小贤垂着眼,睫羽轻颤的模样,语声中的无奈,一瞬间又叫他自责不已。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小贤呢?不过是拌嘴置气罢了,权当私房乐事便罢,什么大不了的,真缺了反少了情趣。小贤又没有再甩手扔下他,甚至都没有不理睬他,而是这样低头服软地哄慰他了,他做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地,显得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嘉斐骤然心软,又是愧疚,一阵血气上涌,当即伸手一捞,便把人整个抱起来,打断他自省。 “你没有不好。你怎样都是好的。” 甄贤毫无防备,就被这么一把打横抱起来,惊得下意识便伸手抱住嘉斐,待反应过来觉得失礼,再想松开手也已不能了。 他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是不是真的改了,只能这么僵硬着手脚,任由嘉斐抱进内室去。 嘉斐把他安放在床上,一边轻手轻脚替他脱去外袍,一边问他:“伤口可还会疼?” “已经不怎么碍事了。”甄贤下意识应了一声,忽然又噎住了,总觉得这一句话说得似有无限暗示邀约的意味,顿时又闹了个大红脸。 那一抹霞色绮丽,立刻叫嘉斐心领神会,便又俯身凑在甄贤耳边轻笑。 “让我看看,顺便替你擦身。” 分明已是兰麝熏心的绵绵私语,又哪里就是纵情声色之时? 甄贤心中挣扎不已,本想劝阻。 嘉斐却已自顾自命人送了热水软帕进来,又将人全遣出去,亲手拧了一块热帕子,笑着解开他衣带。 “你放心,不让旁人在这里瞧着你。” 殿下一向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几时这样伺候过人?怕是除了四殿下,也就再没有了。 可殿下偏偏这样宠着他。 殿下的手轻柔至极,绕开所有疼痛的伤疤,温暖着轻揉慢捻,撩起每一寸肌肤下沉睡的欲念。 可这念想太贪婪,太放肆,让他如何承受? 明明不是最好的时机。 圣意难明难测,劲敌蠢蠢欲动,内有黎民生死之忧患,外有贼寇犯边不宁,哪是太平时节,可堪儿女情长? 又何况还有崔夫人…… 白日里崔莹那张落寞却柔韧的脸遽然在眼前闪过。 瞬间甄贤只觉得浑身僵冷,下意识便按住嘉斐那只从容游走的手,近乎惊恐。 可他又不知能说什么才好,只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殿下……”便黯然语塞。 那百般纠结的模样,嘉斐一看便知他又在无谓苦恼些有的没的,干脆把手中的帕子一扔,手脚并用地倾身压上去。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只想着我便好么?” 他按住他的双手,与他前额相抵,吐息交错间,颇有许多无奈。 甄贤无力地拧转腰身,很快便明白无可挣脱。 殿下不是初次与他说这样的话。 可他又何尝不愿卸下负累心无旁骛? “甄贤心里,从来都只想着殿下,可是——” 甄贤不由垂目轻叹,丝毫未能察觉语声里泄露的委屈,更不知这眼角微红欲言又止的神态落在有心人眼中是何等无异于娇嗔,而在挣扎拉扯间散落的青丝与半遮半掩的衣衫又是如何秀色可餐。 嘉斐怔怔看着如斯浑然无觉的甄贤,心底似有一团焰火怦然便炸开了。澎湃的狂喜如礼花四溅。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将他整个揉进怀里,只恨不能一口将这诱他心魄、使他神魂颠倒备受煎熬的人吞进肚里…… 自从灵岩古刹暂别,两人便没得什么温存机会,而后甄贤更受了伤,嘉斐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也只能眼巴巴守着,眨眼已许久不曾亲近。 而今一旦开了禁,自是难以把持。 甄贤已数不清自己被这人颠来倒去的折腾了多少回,只知自己也已是忘乎所以,像一尾随波逐流的鱼,跟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潮水起伏,一次次被送上云巅,身不由己,却欢喜无比。 嘉斐怎么都不肯放过他,执意打开他的身体,深入他的魂魄,将他所有深深掩埋的渴求与妄念悉数挖出,一饮而尽,温柔体贴却不容抗拒。 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能寻着本能喘息,发出各种平日里绝不肯泄露的声音,直至声嘶力竭。 依稀是还在失神时说出许多哀求告饶的胡话,甄贤已经都记不得了,也不敢记得,只一回想便羞耻得连脚趾尖都蜷缩起来。 心里实在觉得羞耻,却又甜蜜至极。 拣尽寒枝[古风]_122 他浑身酸软地依偎在嘉斐身旁,感觉到彼此身上仍带着体温的汗水与别的什么濡湿粘腻,一时快要被满心里涌上来的罪恶感溺得窒息了,一时又觉得自己虚伪可笑怯懦无状。 他与殿下之间,无论算是什么,该如何诉说,或会被如何评说,都是真真切切毫不掺杂的。他并不觉得后悔,也不惧怕,却还是无法克制地为此不安、自责。 熏香若有若无的清淡气味已全被两情相悦的特殊馥郁遮住了。空气里全是缱绻方歇的甜腻。 甄贤不由自主地往嘉斐怀里贴过去,靠在他胸膛。 这一点亲密无间的小动作叫靖王殿下欢喜不已,又眷恋不舍得很,便愈发将他抱得紧了,细细亲吻他被汗水沾湿的额角,一边轻声哄着:“再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给你更衣。” 他是知道甄贤一向爱干净,不会喜欢身上黏糊滑腻的感觉,怕小贤难受。但甄贤却并不着急起身,反而难得乖顺地静静窝在他怀里。 嘉斐忽然心尖一颤,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了,果然就听见甄贤闷闷地问他。 “殿下,我是不是真的特别迂执、伪善、傲慢自负、不通人情?” 这话……是怎么说呢? 小贤个性方直,心思又重,每每会有些许自厌的情绪也是正常。可再如何,哪有一套一套把这么些难堪字眼全往自己身上扣的? 嘉斐侧身低头,穿过柔滑青丝轻抚着甄贤后背,想了一想,问:“……四郎来找过你?” “没有。是我自己仔细想了许多,觉得心里有愧……” 甄贤垂着眼,应完话才觉得不妥,不由嗔怪地轻推了嘉斐一下,低低斥道:“怎么这么说四殿下?” 嘉斐撇撇嘴,把人又往怀里搂了搂,“白日里四郎撺掇着七郎来跟我要人。” “……要什么人?”甄贤一时茫然。 “你。”嘉斐应得漫不经心,手上却不含糊,不轻不重就在甄贤腰侧揉捏一把。 甄贤愣了一瞬,惊得撑起半个身子,整个人都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之前殿下生了好大一场闷气却是为的这个。 只是偏偏在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和昭王殿下闹出什么事端来。 “那……殿下是如何应对的?”甄贤皱着眉,不免忧心地望着嘉斐。 嘉斐却依旧一脸无所谓,“我把他撵出去了。” “殿下……”甄贤骤然语塞,瞬间竟无法分辨嘉斐所言的这个“他”究竟是指七皇子嘉绶还是四殿下嘉钰。 不论是哪一个吧,都不能这么撵出去了事啊…… 殿下是个明白人,并不需要这种说教,会这么做大约当时是气极了。可越是气极了,反而越让人担忧万分。尤其这事又还是因他而起,此情此景,叫他情何以堪。 甄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语看着嘉斐。 大约是这眼神太尴尬了,嘉斐终于叹了一口气,妥协地重新将甄贤拥进怀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七郎就是个傻孩子,没有坏心。但只有这一件事,只有你,我没法让着他。” 他还有些不爽地在甄贤额头浅啄了两下,放软嗓音哄慰:“大不了往后我躲着些,不见面也就罢了。我有分寸的,你不要担心。” 他又问甄贤要不要擦拭更衣。 甄贤闻言只得点点头,百般地顺着他,心里却是乱麻缠绕。 这一潭水实在已被搅得浑浊不堪,一想到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便是倦意全无,哪里还真能睡得着。 第69章 二十六、兽之搏(1) 坊间传言,说昭王殿下为了和靖王殿下抢甄家那位探花郎,竟闯入靖王府大吵大闹,大打出手,被靖王殿下赶出门外。兄弟二人就此反目。 又传说,靖王殿下把甄家公子关在王府里,什么人也不许见,哪儿也不许去,简直如囚禁脔。 还有人言之凿凿,说靖王殿下曾上表面谒,以甄贤“重伤久治不愈,沉疴体弱”为由,恳请皇帝撤回成命,罢免让甄贤任昭王少师一事,使甄贤留在靖王府改做靖王世子的老师,被皇帝陛下以世子年幼为由驳回了。 可皇帝却也默许了靖王嘉斐把甄贤强留在王府“养伤”的作为,不但没有多加斥责,反而口谕褒奖了靖王“恤栋梁,重贤才”,又另赏了靖王侧室崔氏“育子有功,贤淑有德”,赐正红纻丝罗纱大衫及金绣云霞凤纹霞帔一身,九翟二凤冠一顶,金凤衔珠钗及凤纹金坠子各一对,以为冠服,其制已然堪比亲王妃。 流言总是真真假假,比事实来得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甄贤伤势养得大好,终于得了靖王殿下“恩准”,能往翰林院上职去了,总觉有无数道视线焦灼在自己身上,恨不得要把他烧出几个透心窟窿来。人人都当面恭维他,一脸巴结奉迎的谄媚笑容,却又在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说起来,各个都是博学有识之士,不乏历年恩科一甲,面目却与市井小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佞弄虚伪,可笑可憎。 这作态叫甄贤一阵一阵作呕,连和他们多说一句话也觉得恶心厌弃,却又怕太过清高孤傲不合群要连累靖王殿下一起被这些人挤兑,只得竭力敷衍着,觉得自己如陷泥淖,苦不堪言。 好在每日大多时间是要去教昭王殿下读书的。这简直让甄贤如释重负,只觉得连气息都清甜顺畅了。 自从那日“大闹”靖王府被二哥一怒拎回母亲跟前,嘉绶一直忐忑不安。 母亲刘妃听说此事,当天就被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晕厥过去,难得大怒地罚他在宫院里披星戴月跪到子夜,直把父皇都惊动了,才算是饶过他。 冷静以后细想,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被四哥戏耍了。嘉绶并非真的愚钝痴傻,即便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也能察觉得出四哥嘉钰的喜怒。他只是觉得委屈,不懂四哥为何忽然生他的气,好像十分讨厌他了一样。 母亲被他气得够呛,禁了他的足。他每天被关在母亲宫里,新落成的昭王府也不能去住,没礼成的新王妃虽说就在万贵妃那儿呢近得很,却也见不着面,除了每天去麟文阁上课,简直了无生趣。 是以嘉绶也就眼巴巴地盼着,日日准时去上甄先生的课,常常是天光未亮便蹦起来,待到日落西山仍恋恋不舍,不肯放甄贤回去。旁人不明所以,只道昭王殿下晓得勤勉了,拼命地夸赞。嘉绶早习惯了听好话,根本不当一回事,也不太懂得为什么。只有甄贤,哭笑不得,却又惆怅不已,顿生唏嘘感慨。 这麟文阁与记忆之中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人已非。 想当年,他也是在这里陪着嘉斐一起读书习字,那时候教授他们功课的老师们如今也都不在朝中了,有的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有的却是已跨鹤仙游不在人世。而今,他却成了昭王殿下的老师,反过来站在这里,不经意用与旧年先人同样的姿势拿起了同样的书卷。 怎不叫人感怀成伤。 嘉绶不算一个特别好的学生,若是放在老先生们手下,多半天天都得挨板子。可甄贤却觉得,对这个嘉绶,他怎么也严厉不起来。 拣尽寒枝[古风]_123 大约……是因为每每看见七殿下就难免想起当初这个孩子流落鞑靼受苦,险些被巴图猛克扔去喂了狗的凄惨模样。而这一节,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归根结底还是受了他的牵连。甄贤实在心中有愧。 嘉绶自己倒是一副早已忘干净了的模样,对甄贤百般地信服、依赖,恨不得每天粘着,以逃过禁足深宫的漫漫孤寂。 读不下去书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缠着甄贤牢骚诉苦,说想见苏哥八剌,说母亲不理解他而他也不理解母亲,说不明白四哥为什么突然就讨厌他了,说不敢再见二哥觉得心里害怕得很…… 少年人的苦恼大多单纯无谓,甄贤有心开解他,却又觉得难免高高在上,终是多余,便只能择其一二稍作安抚。 “靖王殿下没有当真生殿下的气。至于四殿下,原本就是那样乖张的性子,并不是对殿下有什么坏心。亲兄弟之间,吵吵闹闹也是难免。殿下不要太放在心上。” 但嘉绶却十分固执,一气央求甄贤替他向二哥说情,又说还是想去向哥哥们道歉的。 七殿下其实并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可道歉的,也不懂四殿下故意哄他去干这一件蠢事背后复杂的想法和心情。 当面道歉当然是不行的。 别说四殿下了,便是靖王殿下此刻,也未见得愿意看见七殿下这张无辜又委屈的脸。与其哪壶不开提哪壶反而把局面弄得愈发僵了,不如先放一放,给各自留一些余地,待过一阵子,总能有还转得机会。 于是甄贤想来想去,只能再多哄嘉绶几句,答应帮他向靖王殿下说一说。 嘉绶得了这应允,便很放心下来,再吃两块刘妃新送来糕点,便彻底高兴了,仍是一脸不识愁滋味的天真。 那模样瞧在眼中叫甄贤又是好一阵怅然,竟觉得十分羡慕。 当天回到靖王府,他把这事说给嘉斐知道。 靖王殿下听完侧目而笑。 “七郎是幼子,父皇宠爱他,着实保护得太好了。如今被架上这么个位置,恐怕难免要吃点苦头了。” 他如是叹息一声,罢了,推开面前一局没下完的残棋,正色看住甄贤叮嘱: “你还是不要和七郎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太信任他。我这个幼弟虽然自己没有坏心,却很容易被有坏心的利用。若你只是在翰林院上职也就罢了。如今你每日都要去麟文阁,宫里的许多事,就算我想也很难及时周全。我实在担心得很。” 字字句句,情意拳拳,十分诚恳。 然而甄贤心中依然五味陈杂。 他当然知道嘉斐并非对弟弟毫无感情而只为自己考虑不顾七殿下死活。 殿下是当真没有办法。 生而为皇子,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想要接近权势、利用权势之人,稍不注意怕是就要一步踏错大难临头。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一旦陷入重重包围,也常有拽不回来渐行渐远的时候。又何况不同母,而七殿下更是跟着刘妃远在禁中。 一道宫墙,重重宫门,内外全然两个世界。并不是殿下不顾念兄弟之情,只怕实在是顾念不及。 但殿下自是谨慎,更是有心气的主,若非不得已大约不会把这种心底话吐出来。从前的殿下在他面前一向都是“你别担心,万事有我”的阵势,几时肯自认心有余而力不足过? 甄贤静静深思片刻,不察觉已蹙起眉。 “殿下可是得了什么信儿?” 他反应得如此迅速敏锐。 嘉斐如鲠在喉半晌,才终于又叹一声,愈发低沉了嗓音。 “是贵妃递了消息出来,说司礼监,其实就是‘陈督主’本人吧,最近常公然与刘妃往来。” 果然皇帝盛宠七殿下,封王开府,扶立之心昭昭,有人便主动凑上去。 又及七殿下秉性单纯,尚是白纸一张,对有心之人最是合适。 这原本都是意料之中的,见招拆招也就是了。只是如此一来,莫说靖王殿下接下来怕是有得艰难,七殿下恐怕也未必好过。当真是“被架上这么个位置”,身不由己。 只一想到七殿下那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也要被卷进这些明争暗斗之中,甄贤心底就分外不是滋味,难免唏嘘。 嘉斐见他神色低落,知他定是又心重了,便轻轻按住他手背。 “七郎那小子,有他自己的造化。我也不会当真把这个弟弟生吞活剥了。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怕对你不利。你与其替他担忧,不如凡事多想想自己。” 嘉斐掌心的温度十分熟悉,肌肤相贴的触感一瞬便将他的意识从缥缈处唤了回来。 甄贤闻言怔了一瞬,下意识问:“陈公公……为什么要对我不利?” 他原本是无心问的,只是隐隐觉得古怪,待话已出了口,才愈发觉得费解。 细想起来,当日入宫面圣时,陈世钦看他的眼神也十分一言难尽。 想他与靖王殿下的关系虽然特殊,但毕竟只是个罪臣之后,就算蒙受天恩在翰林院得了个闲差,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于司礼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陈世钦为什么要对他“另眼相看”? 就算是为祖父和父亲还在时那些朝堂之争,他甄家的人也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何至于对他这个侥幸逃脱的“活口”耿耿于怀? 除非另有隐情。 难怪当初在苏州时,陆澜和张思远先后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殿下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是关于我家——” 心尖陡然刺痛,来不及思索,话已脱口而出。 然而嘉斐立刻便堵住他的嘴。 “不止是这个。这些年我确实在查,但一直不得实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想太早告诉你,徒劳让你难过多想。” 他深深看住他的眼睛,似犹豫了一瞬,才低声接下去,问:“你可还记得苏州织造局那个萧氏女?” 甄贤不由一凛。 那个在苏州向二位殿下出首织造局的绣娘萧蘅芜,甄贤其实一共没有见过两面,连她的样貌嗓音也全都记不清楚了,只听说卢世全污她偷盗公帑想以此攀诬威胁四殿下,她为了替二位殿下破局解围,便自己孤身逃入山中,被卢世全的人围堵追捕逼着跳下了山崖。 苏州一役,真正枉死的,并不是陆澜,而是这个萧绣娘。 拣尽寒枝[古风]_124 所谓枉死,不在该不该死,而在是否死得其所。 陆澜之死,尚且在御前留名。 这样一个无辜而果敢的小绣娘,手无寸铁,以命相搏,死得何其惨烈,竟不如一粒投入湖中的石子,连一星半点的水花也未能激起便沉入湖底。 而那些害死她的人却毫发无损,依旧逍遥自在。 怎不令人心生怨愤为之齿寒。 然而圣意难违,皇帝此时还不愿深究,其余人等,无论相干不相干,纵使觉得不公,纵使义愤难平,也只能自己含血咽下。 嘉斐后来曾派人去山中寻萧蘅芜的遗骨,想要为她收殓超度,又派人去寻找她那个已经嫁人的姐姐,想送些财物权作抚恤,这件事甄贤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结果。 而今殿下忽然提起她的名字,怕是结果不太好。 甄贤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询,只能默默看着嘉斐。 这神情嘉斐了然于心,便直接开口说道:“山中没有找到她。往好了想,她或许大难不死,总有重见天日之时。但也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又或者,是被人捷足先登。只不过她那个姐姐就……” 他说到此处便不说了,颇有些踟蹰地看着甄贤。 “到底怎么了?”甄贤心下一紧。 嘉斐只能安抚握住他的手,才道:“据乡邻说,是夜里遭了破门而入的劫匪,她姐姐一家,连同三个孩子,全都被杀死了。尸首全部由县里的仵作验过,都是一刀毙命。浙江最近不太平,外有倭寇内有匪患,凶手怕是很难抓到了。” 顿时甄贤气息一窒,只觉一团黑雾漫上眼前。 当真要说如何心痛悲伤,也谈不上,毕竟非亲非故并没有太多感情牵连。然而却另有一种难过,十分复杂,叫人胸闷得喘不上气来。 是愤怒,更是恐惧。 什么劫匪偏偏这么巧就要在这种时候洗劫一户普通人家,而且竟还要杀光所有的人,连幼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分明是蓄意灭口,杀鸡儆猴! 有人想要以此断绝后患,彻底让萧蘅芜消失闭嘴,更恐吓后来者,让其他人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这些人行事如此阴狠,对付一个平凡绣娘都下此毒手,还不知道要如何对殿下出手。 “如果那个萧绣娘没有死呢?她会不会因为皇帝陛下不肯动织造局和卢世全而误会殿下没有为此事尽心,反而对殿下产生怨恨?” 毕竟那个女子是豁出性命也想要把卢世全拉下马的。她舍身替靖王殿下和四殿下解围,是为了借二位皇子的势力与织造局对抗,一旦她得知这个目的并没能实现,她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回报,甚至反而还牵累了她的姐姐一家……后果就实在难测了。 凡俗之人,在遭遇了这样的惨事以后,该要多么坚强、豁达,才能不怨恨。 就好像他自己当年,一夕满门下狱,被迫与殿下分离流放岭南,他又是花了多少时间,说服了自己多少次,才求得心中一点安宁,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盼着这可怜的姑娘尚在人间才好,还是该自私些盼她索性真已死得干干净净了。 这念头太残忍,只一瞬闪过,也是罪大恶极。 心中顿时被一股奇怪的情绪塞满了,担忧混杂着负疚,甄贤不禁头痛地摁住额角。 局势昏暗不明,杀机四伏,可他却尽想着别人的事,丝毫也没有为自己着想过。 嘉斐看在眼里,实在心疼,更觉得可恼,干脆用力将人拽进怀里来。 “我没有关系。可是小贤,你是我的人,有人想要对你不利,以此来对付我,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你就只当是为了我,千万小心谨慎,别再让我——” 后面的话,靖王殿下没再说下去。他抱着甄贤,感觉两人的心跳贴在一处,那样紧密,好像只有一个声音。 他听见甄贤在他耳边低低地回应他。 “我知道的。”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担心你,更不知道你对我是何等的重要……否则你就该多珍惜自己一些。 嘉斐在心底如是埋怨。 但这样的话,他大概永远不会当真在小贤面前说出来。 第70章 二十六、兽之搏(2) 次日甄贤起得大早,照常先往翰林院点卯,而后去麟文阁等候昭王殿下。 据京中官员们说,皇帝陛下已经许多年不上朝了。没有了朝议,凡事都由内阁上报,与司礼监一道在御前议定批红,数年如一日,竟也运转顺利。 只是许多官员因此再也见不着天颜,少了当面邀功上表的机会,难免怠惰,便把心思都花到向陈世钦和几位阁臣表忠心上去了,愈发助长了弄权之风,一国朝堂竟是派系丛生出一股江湖匪气。 与甄贤说这些的人,其实也没有恶意,一来好心提点甄贤这个年轻后生要“看清形势”、“该拜的码头不可不拜”,二来却是想刺探些风向,看看“靖王殿下的人”都跟哪几位大人走在一起。 偏偏甄贤是个最厌烦这些旁门左道的,只觉得他们庸俗可笑,虽然并不口出恶言,却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这些无聊废话,每每应付两声就甩下他们走了,让人白白热脸贴上来蹭得满鼻子灰。 如此一来,难免落下许多埋怨。 朝中同僚认为甄贤恃才傲物,更是仗着与两位王爷的“关系”,自认为靖王殿下所爱惜,又是昭王殿下的老师,高人一等,才总做出一副孤高的模样,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甄贤也懒得浪费口舌与他们置辩,只当听不见看不见便是。 然而流言飞走,前朝非议很快便会传入禁中,总有人喜欢交头接耳。有人说,自然会有人听见。而一旦听见,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淡然处之。甄贤原是没想过,区区流言蜚语竟能惹出这样大的风波。 他原本以为嘉绶只是迟到了。 七殿下虽然单纯天真,却极少迟到,如有事情耽搁也都会先派人来说一声。今日人没有来,也不见通传,确实奇怪得很。 但禁宫之中不是外臣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甄贤每日来麟文阁都是由司礼监派下的两个内侍一路跟着“护送”进来,一直到昭王殿下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再“护送”出去。所以即便是担心,也只能坐在原处枯等着。 甄贤原本想请侍人去问一下昭王殿下的情况,不料手中的书卷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嘉绶大叫大喊的声音,从外间一路气势汹汹闯进来。 甄贤吓了一跳,当即站起身,正看见嘉绶迎面一头撞进门来,手上还一边揪着一个小内侍,气得面红耳赤,进门时险些被门槛把自己绊一跤。 拣尽寒枝[古风]_125 他鼓着腮帮子,瞪着眼,把两个小内侍扔在甄贤脚边,也不说为什么,就气呼呼地命他们道歉。 两个小内侍便拼命磕头求饶,喊着:“甄大人恕罪。”但看神情其实并没有如何害怕。反倒是跟着嘉绶的两个侍人都愁眉苦脸的。 甄贤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好问一句:“殿下这是怎么了?” 嘉绶一副肺都要气炸了的模样,头顶俨然还冒着青烟,可却又似十分不好意思,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甄先生您别管了。我……我处置了这几个嘴碎乱嚼舌头的,就上课。” 听这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半句话,大约是两个内侍说了什么难听的闲话,不巧被昭王殿下听见了,于是发起脾气来。可这“闲话”竟然叫嘉绶这么个直爽心浅的孩子都满面通红难以启齿,想来是十分难听了。 但闲话毕竟只是闲话,不值得计较。何况他要两个小宦官一句口不对心的“赔罪”做什么呢? 甄贤轻叹一口气,将嘉绶拽到一边,“殿下今日已经迟到了,还是先上课吧。” 谁知嘉绶却硬是较劲上了,怎么都不肯答应。 “不行!甄先生您没听到,他们……他们——” 他似是想向甄贤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合适,气得吭哧吭哧半晌,眼看就要把卡在嗓子眼里的话直接吐出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熟悉嗓音先声从外间传进来,打断了嘉绶。 “七郎,干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你叫唤。” 四皇子嘉钰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缓步转进门来,身后跟着一大堆承乾宫的宫人,尽是万贵妃跟前的得力心腹。 还有苏哥八剌。 这鞑靼小公主仍是一身蒙人的打扮,戴着缀满珠串的罟罟冠,正红色的蒙古袍色泽鲜亮。她的那几个从草原带来的女奴如今也已都跟在她身边,全是蒙族少女的打扮,在这中土皇宫之中,显得十分抢眼。 入乡却不必随俗,这是皇帝陛下的恩旨,可见皇帝对这个未来的昭王妃的赏识,更是对昭王殿下的宠爱。 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侍见是嘉钰和苏哥八剌一起来了,也都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宫女们扶着嘉钰在椅子上坐好,又加了软垫,让他靠得舒服些。 嘉绶苦思日久,没料想竟突然在麟文阁见着苏哥八剌,顿时魂都要飞了,激动地差点当众扑上去。 但他又记着方才没了的事情,低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内侍,恨恨地踹一脚,跑去他四哥跟前。 “四哥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两个狗奴婢竟然说……说甄先生和二哥——” 话才起了个头,嘉钰立刻便懂了。 要说传闲话,甄贤和二哥那点事早不知道被传了多少年了。也就是最近二哥终于把人找回来了,还大剌剌养在王府里,外加甄贤又是那么个不给人脸的主,所以传的格外凶猛一点罢了。 得罪了人哪有不被人骂的。 也就是这两个倒霉蛋好死不死撞上嘉绶这个少见多怪沉不住气的。 但既然已经撞上了,就不能随便算了,白白让人看扁。 嘉钰心中已有了主意,便伸手一把揪住嘉绶白嫩的脸蛋,嘴上斥道: “行了,多大点事啊,难道你还打算亲自把几句没形状的下流话再嚷嚷一遍不成?你不怕脏了嘴,我们还怕脏了耳朵呢。甄大人都不计较,你上赶着急什么劲。” 他明面上是责怪嘉绶不懂事,临了舌尖一转还要捎带着嘲讽一句甄贤。 甄贤在一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安静随他去了。 倒是嘉绶不服气得很,跳着脚嚷嚷,和嘉钰争辩。 那两个侍人见状,还以为四殿下是在拦着七殿下发难,忙不迭口呼“谢殿下开恩”,就往外退。 嘉钰眼尖瞧见,立刻命人按回来。 “上哪儿去啊?谁准你们走了?” 他眼中闪现出一抹恶劣的黠促,抬眼一扫甄贤,扯起唇角。 “甄大人不计较是他不计较。可我和昭王殿下都在这儿呢,轮得到他计较么?” 骂得虽是那两个内侍,刻薄的却是甄贤。 便是苏哥八剌这个外邦少女都听得明明白白,瞠目结舌看着嘉钰。 安康郡王嘉钰的乖张刁蛮是名声在外的,又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圣上心疼他,总顺着惯着,打杀个把两个宦侍这种“小事”,自是不会管。 那两个侍人被按在地上,不知道四殿下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自觉大难临头,吓得筛糠似的发抖。 嘉绶也不明白他四哥到底是想干什么,总觉得四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处处针对他的老师,便皱起眉拽了一把嘉钰的袖子,低声埋怨:“四哥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也比不上他们能说会道啊。” 嘉钰当即一声冷笑。 “现在的奴婢可真了不起,都学会在背后议论大人们的私事了。可真要只议论大人们也就罢了,这传了好几天了,怎么听都觉得是在编排靖王殿下的是非,究竟是谁借你们的胆子?这么喜欢嚼舌头,干脆拔下来剁碎自己咽了吧。” 他说得慢条斯理,一边闲极无聊似的把玩着腰间玉佩,仿佛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方才已说出了什么残忍至极的话。 两个侍人顿时面无人色,彻底瘫软在地上,连哀嚎求饶也已做不到了。 嘉钰却似根本没有看见,反而露出个俊俏和煦的微笑,冲门口那两个司礼监派人的内监开口: “正好,二位公公都是司礼监的人,这等嘴碎的东西该怎么处置,二位拿个主意吧。不然,我亲自把他们送去司礼监,请陈公公发落?” 第71章 二十六、兽之搏(3) 只一听他提起“司礼监”三个字,连同跟着嘉绶的两个侍人也脸色一白,慌忙跪下,自陈没有侍奉好昭王殿下,才让殿下听见了那等污言秽语,恳求殿下们恕罪。 拣尽寒枝[古风]_126 他二人这惊弓之鸟的模样看得苏哥八剌好不唏嘘,当即便开口道:“他是皇子,你们只是侍人,他要闹事,你们怎么管得了。不关你们的事。” 她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圣朝宫廷中的明争暗斗,不知在这个地方权力可以将人命碾压到什么地步,是以并不十分明白这两个侍人为何忽然下跪认罪请求宽恕,只是觉得他们可怜,便出言维护。 昭王妃既然已发话了,昭王殿下自然点头如捣蒜,也附和着一力揽下,表示都是自己见不惯这种背后非议的恶事,与自己的侍人无关。 那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监见状,便纯熟地向嘉钰一躬身。 “四殿下说笑了,两个不知事的阉奴,怎么敢劳殿下费心。” 言罢,便唤了人来,要将那两个获罪的侍人拖走。 不过是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罢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可何至于就要了性命?何况这样在背后议论的,也不只是这两个小侍人。而他们俩身在深宫禁内,如何知道这些浑话,又如何不知道规矩偏让嘉绶撞见?即便不是别有隐情,至少也是事出有因。 这两个小侍人年纪都尚小,比嘉绶也大不了几岁模样,一看便是新入宫不久。 甄贤一直静静看着,愈看觉得心冷厌倦。 “四殿下——”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该说点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打断他。 “恶事总得有人做。看不惯是吧?闭上眼别看咯。” 他撇了甄贤一眼,语声里的冰冷不容再有半句质疑。 甄贤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知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糟糕。 罪不至死,何必非杀人不可,即便要杀,又何必非要如此残忍。 这两个内侍,四殿下是杀给别人看的,尤其是杀给司礼监看的。 甄贤心下通透。 嘉钰是要立规矩。 可人言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堵得住呢……杀了这两个小小侍人,也不过是给人多添谈资罢了。 而司礼监,收了这么一份大礼,必定会还回来。 这样争来斗去的小心思小动作,究竟谁一时压倒了谁,又能占得多大的好处呢,牺牲的却总是无力反抗的弱小…… 一股厌恶之情遽然从心底涌上,夹杂着许多悲凉。甄贤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生疼。 麟文阁里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似在等,等两条人命消失的丧报。 嘉钰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并不见如何占得上风的快意开怀。 “七郎,你过来。” 他很是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冲嘉绶勾一勾手。 “你也是眼看就要开府立妃的人了,遇事多长点心,不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惹是生非。” 这样看似训斥实则爱怜的话难得是从四哥嘴里说出来的。 嘉绶顿时给灌了蜜一样,一颗悬起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当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嘉钰。 “四哥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知道四哥你还是疼我的!” 他动作一向没轻没重,嘉钰哪受得了这折腾,立刻皱起眉要把他推开。 然而嘉绶已经四爪并用地黏上了,哪有那么容易甩脱,还一个劲把脑袋往他四哥怀里蹭,嘟嘟囔囔诉说连日来的委屈。 气氛眨眼被嘉绶搅和得一松,连跟随嘉钰从承乾宫过来的宫人们也都忍不住偷笑出声来。 嘉钰也是没有办法,推不开甩不掉,只得皱着眉斥:“就你没正行,也不怕人看笑话。赶紧撒开坐好,你今儿还上不上课了?” 嘉绶却“咯咯”直乐呵,“四哥你训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二哥了……” 一旁的苏哥八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两步向甄贤解释道:“是我说我也想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多读一点汉人的书,听甄大哥讲学。皇帝陛下答应了,还让四殿下也每天一起来。” 皇帝似乎颇为器重苏哥八剌,允许她来麟文阁和七殿下一起听课倒是并不奇怪。但四殿下身体羸弱,平日一向不太出门,进一趟宫千辛万苦,也要每天这么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听课,岂非折磨?又何况,四殿下自己是一定不情愿来的。 甄贤心下觉得奇怪,揣摩必有隐情,然而当众也不便向嘉钰询问,只是猜测多半仍是与靖王殿下有关,究竟如何怕还得回王府去问过殿下才知道。 看四殿下方才夹枪带棒话里有话的架势,少不得又是在靖王殿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被逼无奈才来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心下顿生苦涩,甄贤下意识向嘉钰看过去。 嘉钰正被弟弟闹得不堪其扰,恰巧也向甄贤瞪过来,一脸“你怎么还不把你的笨学生拽走”的不爽。 甄贤不禁失笑。 兄弟到底是兄弟。四殿下其实是很疼爱七殿下的,虽然并不一定挂在嘴上。 他原本打算上前去劝一劝嘉绶,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方才拖人下去刑罚的两个内侍回来了。 那两个内侍进了门,就往嘉钰跟前去,手里还捧着一碟东西,低头口称: “回四殿下的话,事都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办妥了,只不过……那两个阉奴福薄,没等用完殿下的赏,就咽了气。还请殿下示下,这个——” 话到此处,他们就不肯继续说了,只把那碟子往嘉钰眼前一送。 嘉绶好奇,最先探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惊得倒退几步,回身就捂住嘴要吐。 那碟子里盛的,是两条人的舌头,鲜红带血,已经切得碎了。 血腥气毫无遮掩的弥漫开来,连阁中的熏香都遮不住。 拣尽寒枝[古风]_127 这分明便是“还礼”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麟文阁一向是众皇子与宗室贵胄之子读书的地方,非沐浴焚香不许入内。想当年他们还小的时候,倘若敢在阁中大声喧哗,都会被老师好一顿责罚。而今竟连这种血淋淋的闹剧也能在麟文阁上演,实在是今非昔比。 甄贤不自觉的眉头紧锁,实在有些不想再看下去。 跟随嘉钰一同前来的有万贵妃跟前的掌事宫娥,见此情状已然面色青白地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赶紧拿开!不要冲撞了殿下!” 她扑身上前,就想护住嘉钰。 然而嘉钰却反手一把按住她。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镇定自若地往那碟中扫了一眼,旋即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我?行啊,那我说,你们自己吃下去吧。” 他说得平静至极,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那两个内侍却骤然僵住了,呆呆瞪大眼盯着他,连避讳也忘了,显然根本不相信自己才听见了什么。 “四殿下……真会开玩笑……”其中一个内侍磕磕绊绊地讪笑。 “谁和你玩笑?区区一个阉奴,你也配?”嘉钰也不见如何高声,然而这架势竟仿佛是要逼着两人当众把这一碟带血的人舌头吃下去。 两个内侍端着那碟子,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面色灰败地跪着,抖得筛糠一样。 他两人虽然放肆,但也不是主事的,能这样做,必是得了上头的号令,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何必这样为难他们…… 何况嘉钰的身子其实十分受不得这血腥气。在场诸人各个瞧得见,四殿下不过是在苦撑着,脸色已然糟糕极了。如此为难两个侍人,纵然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又有多大的好处。 “四殿下……”甄贤终于实在看不下去了,恳切又唤一声。 嘉钰冷着脸,瞥了甄贤一眼,仍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模样。 “四殿下!”甄贤只得再唤一声,已然有几分求告之意。 许是甄贤这人终于不是想要阻拦他的模样而是放下身段软声来求他,这一点微妙终于触动了紧绷的敏感。嘉钰疲倦地挥挥手,厌道: “看甄大人的面子。你们下去用赏吧。我也懒得看见。” 这其实便是饶了他俩了,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才如是说。 两个内侍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千恩万谢地退走了。 其余人见总算不必围观生吃人舌这么恶心的场面,也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一闹腾,嘉绶算是彻底老实了,蔫蔫坐回座位上,整个人都跟被霜打过似的,读书也有气无力的。 甄贤心知他可能受了点打击一时适应不来,也不如何逼迫他,难得只挑拣了一些简单篇目让他自己随意看着。 嘉绶也没什么心思,就坐在那儿盯着书卷发呆。 好容易熬到下课,靖王府来接人的车马也已到了宫门外等候。嘉绶说什么也不放心,一路拽着甄贤袖子,一直把人送到车前才肯撒开。 嘉钰看着不悦,就嘲弄他:“我这个亲哥哥摆在眼前,怎么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 “四哥你又不一样……你那么厉害谁还能欺负了你啊……” 谁料嘉绶哼哼唧唧半晌,怯怯挤出这么一句话,气得嘉钰顿时两眼一黑,差点不能站稳。 也不知道是谁闯祸惹事逼得我非要厉害不可……没良心的小东西。 嘉钰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爽,总觉得这一口气堵在胸口撒不出去,闷得慌。王府侍人摆好了踏脚扶他上车。他一脚踩在那条凳上,想到还得独自憋一路火,愈发烦躁极了,干脆一甩袖子,让自己的车马先走,转身径直跑去了甄贤的车里。 第72章 二十六、兽之搏(4) 甄贤见他忽然来自己车里,吓了一跳,却也没处可躲了,只能下意识往角落里让了一让。 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出乎本能,立刻被嘉钰看见了,愈发委屈起来,却又不肯被甄贤看低,反而剑拔弩张地瞪起眼,哼道:“干嘛?你嫌弃我啊?” 甄贤哭笑不得,只得赶忙解释。 二哥给甄贤备的这辆车虽然乍看并不十分奢华,但极贴心细致,许是顾虑甄贤大伤初愈,还特意备了让他能舒服靠着的软枕和应急的药箱,又设了小案和茶具,方便他看书品茶,车厢里处处都用香熏得别致淡雅,比起自己这个皇子郡王的车也不差。 想从前,二哥一向只对自己一个这么用心,如今甄贤回来了,二哥的心顿时就全扑在甄贤身上了,竟然还为了这个甄贤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哄他,让他也每天跟着去麟文阁,丝毫也不担心他累着、伤着了。而他竟然也就真的乖乖拖着这不知道几时就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身子,来帮二哥照看着甄贤,讨二哥的欢心…… 嘉钰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比父皇那些失宠的妃嫔还不如,明明知道这想法荒唐可笑,也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哀怨。 虽然心里也清楚明白得很,从来没有什么“新人”、“旧人”,只有一个甄贤,他这个“弟弟”压根是连做“旧人”的资格都没有的。 嘉钰心中积郁,面上自然也难有好颜色,看甄贤也左看右看不顺眼。 这个甄贤就算在自己车里都还直着腰背绷着劲,坐得端端正正的,也不知道做给谁看,白白浪费二哥给他准备周全的心意。 嘉钰想着来气,干脆把甄贤闲置一旁不用的软枕抢过来恶狠狠抱着。 “二哥怕你一个人在宫里受刁难,小七又是个靠不住的,所以让我来照看着。没想到第一天就这么折腾,看来我是没好日子过了。” 他嘴上说着如斯抱怨的话,甚至都未察觉其实自己早已泄露了那一点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情绪,根本是像个没糖吃的孩子一样在冲甄贤发火撒娇,那有半点面对“外敌”的凌厉锋芒。 甄贤一时哭笑不得,又觉得心疼得很。 在旁人眼中,靖王殿下待四殿下极好,莫说身为皇子,便是寻常兄弟之间也十分难得。然而甄贤却时常觉得,殿下的这种好当真是残忍至极、自私至极。 倘若殿下能够对四殿下不好,四殿下恐怕也不会被死死困在这种进不得退不能的尴尬境地,饱受煎熬。 然而他也知道,靖王殿下是没法对四殿下不好的。无论趋利,或是从心。 他听着嘉钰一路大倒苦水,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开口:“其实,四殿下既然身体不适,就不必——” 拣尽寒枝[古风]_128 “怎么你还不领情了?” 嘉钰闻言顿时吊起眉眼,警觉地狠狠瞪住甄贤。 “你不许去对二哥胡说你那些歪理。不然回头二哥又要误会我欺负你了。” 甄贤话没说完就被顶了回来,只好乖乖闭嘴听着。 坦白说,直到方才嘉钰不依不饶地“整治”那些内侍,他都觉得四殿下虽然聪明果敢,却有些仗着身份尊贵,刁蛮任性过头了。他甚至一度有些头疼和嘉钰相触,只想尽量避退了事。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嘉钰硬挤到他的车里来对着他发牢骚,甚至教训他,他终于确定,四殿下并不似外表看来那样尖锐,恰恰相反,那些坚硬之下包藏的柔软如此可爱,哪怕是那些毫不客气的刺也充满了俗世红尘的烟火气。 比起他自己的思前虑后,四殿下才活得嬉笑怒骂,更像个活人,甚至有许多个瞬间,都叫他羡慕不已。 他自看着嘉钰心生爱怜,哪知道嘉钰心中完全是别样想法。 嘉钰其实就是诚心想要气甄贤,想压过一头去给自己找回点颜面。 他生在皇家,看惯了尔虞我诈人心阴暗,耳濡目染全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争权夺利的凶残野蛮,压根不相信这世上真能有人不追名,不逐利,不计一己荣辱得失,处处为旁人着想一二。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嘉钰觉得甄贤全都是装的,是伪善。 他还觉得二哥完全是鬼迷心窍被这个甄贤骗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拣尽寒枝”……他就是喜欢刻薄这个人,偏要激惹他,想看他终于忍不住撕下画皮露出血肉模糊的本相,那才叫快活。 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看着他,唇角一抹浅笑满是爱怜,俨然看见了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这迷之微笑简直叫嘉钰大受刺激,险些在车里跳起来,忍不住拔高了几分音量。 “那些人传你那点是非,毁的都是二哥的清誉。我今天不撕了这两张嘴,叫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明天还不知道要沸沸扬扬成什么样子。你怎么还一个劲拦着我?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好歹替二哥想想。同理,你不给那些和你套近乎的朝官好脸,他们也会觉得是二哥瞧不起他们。你爱怎样都无所谓,不要连累二哥。” 这一番“训示”,甄贤心里其实是不同意的。 他并不觉得嘉钰今日一番作为就真能堵住众人的嘴,至多也就是大家日后更提心吊胆些,背后该说的一个也不会少,顺便还要多说几句四殿下的阴晴不定凶残无状。 他也不觉得自己没给同僚们好脸。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能给的笑脸全都给了,只是没有抱团逢迎,故此显得有些不合群而已。可抱团逢迎这种事,做不来的就是做不来,勉强去做也不像个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还不如干脆不做,两厢清净。 但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和嘉钰说,真说了四殿下多半要和他吵起来。 而且他也觉得没有必要。 人有不同,想法难免不同,又不是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事,着实不必强求四殿下一定要认同他。何况,如四殿下这般所想的,约摸是多数,不过是些混迹官场为权力倾轧之下谋身自保的策略罢了,也没有恶意,实在犯不着多言反而让四殿下难堪。 于是甄贤便就这么默默听着,仍然挂着浅笑。 如此一来,嘉钰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撂狠话了,且说得十分不客气,甚至可算无礼。然而这个人却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不但没有反应,还一直看着他笑得很是平静祥和。 即便刻意想要挑刺,那都绝不是一个可以挑出毛病的笑容。 这个甄贤,若不是演技太过精湛,大约便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可爱,所以忍不住望着他乐呵…… 可这到底有什么可乐呵的?哪有这种人,就差被指着鼻子骂了,竟然还乐得出来。枉他废了这么半天的唇舌,口都说干了,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嘉钰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得往上窜,口干舌燥地想去拿小案上的茶杯,可伸手够了一下又没够着。 这些事一向都是有下人送到他嘴边的,他只需要动动眼睛嘴巴,至多给个手势。 可甄贤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他方才又把自己的侍人撵走了,这车里没有下人能够伺候他。 他又不愿意开口央求甄贤给他倒茶,更不愿意当着甄贤的面自己苦兮兮地起身去给自己倒茶水喝,显得特别可怜一样,便就这么皱着眉眼僵住了。 这模样甄贤当然瞧在眼里,知道他是说了半天口渴了但又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示弱,便十分体贴地自己从暖炉上舀了水,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嘉钰,道:“我这阵子总是嗓子干疼,所以车上常备着茶水。只是一点普通的桑菊甘草,搁了冰糖,润肺利喉。殿下若不嫌弃,也随便尝一杯?” 嘉钰接过这递到手中的茶水,心里想喝,又觉得委屈,一杯热茶半晌送不到嘴边去。 他怀疑甄贤此举是不是在嘲笑他,但看表情和做派又不像,直怄得他心火愈烧愈旺,终于忍无可忍呛声骂出来。 “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假清高、假正经的模样!对,你是高岭之花,清净高洁,你多高尚多了不起啊!可所有人都在泥里滚,凭什么就你干净?就你一个特干净,显得别人都肮脏龌龊呗!你那么纯洁无暇,还不是跟那个粗蛮鞑子这样那样,还不是天天缠着二哥不放?都是吃五谷杂粮活命的人,老挽着这么一张俯视众生的菩萨脸干嘛啊?给谁看啊?难不成你还真是个圣贤了?” 心里有冲天的怨气再也管不住了,一股脑全撒出来,明知道是过分,也没法再咽回去。 嘉钰羞恼得眼睛都红了,连捏住茶杯的手都在不能自抑地发抖。 就在他口不择言提起巴图猛克时,他看见甄贤的脸瞬间就白得跟窗户纸一样。那种被人强行剜开伤疤的表情特别疼,真好像再只轻轻一碰就能碎得一片一片的。 可甄贤仍然什么别的也没说,就只垂下眼低声应了一句:“四殿下说得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甄贤知过了,能改的一定尽力改。” “你知什么过啊……你这人怎么——” 嘉钰差点自己先哭出来。 他知道自己一时失控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心里立刻就想道歉了,可他又低不下这个头,说不出口。 甄贤这种退让的态度,让人连刻意想要吵闹都吵不起来,反而使他尴尬难堪,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特别无理取闹,特别小人,像只绝望的困兽,无论如何挣扎都是自取其辱。 可他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除了嘴坏。 其实他也不想嘴这么坏啊……人人都觉得他刻薄任性,觉得甄贤比他好,就连他那个傻弟弟都这么认为,当着他的面把甄贤当宝贝似的捧着护着,对他却不闻不问。 至于二哥就更别提了。 可这难道是他想的么?他何尝不想扮个讨人喜欢的模样,人人都赞他好,也把他当个宝贝含着捧着?但他不能啊……倘若卸下这一身猬甲,他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更怕,倘若他没有了这身坚硬外壳,再不能做这样一把杀锋凌厉的剑,他对二哥就没有用处了…… 拣尽寒枝[古风]_129 鼻息陡然酸麻,眼泪再也收不住得从酸胀眼眶涌出来,顺着面颊滑进嘴里,苦涩无边。 嘉钰仓皇别开脸,却不敢擦拭泪水,唯恐被甄贤发现他软弱,只遮掩地抬手挡住脸,努力压抑着哭腔,哼道:“算了,谁让二哥喜欢你。你放心吧,你是二哥心尖上的人,我就算再恶,以后不会为难你和你过不去了。” 但这伤透了心的模样,再如何遮掩,又如何遮掩得住。 甄贤看着嘉钰兀自倔强的侧脸,良久,终于还是不忍叹息。 “……我不觉得四殿下你是恶人。” 相反,甄贤觉得嘉钰其实是个内心柔软又敏感的人,厌恶孤傲却比谁都孤傲,乖张恶劣却嫉恶如仇,总爱装作刻薄强悍的模样,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充满了矛盾,但真实美好。 可甄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如果真说出来,以四殿下的傲气,一定受不了,多半会认为遭了他的同情怜悯,要气得和他拼命的。 果然他才说了那么一句,嘉钰已气得脸都涨红了,连眼角还沾着泪痕也顾不得,就转回脸来瞪着他,怒道:“你别自说自话地评判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么?我倒宁愿你讨厌我,跟我争,跟我斗,才痛快些。就怕你是不敢吧。” 甄贤便只好彻底噤声不说了,默默坐在一边听着“教诲”,只当自己是真不敢的模样。 嘉钰又念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无聊至极,戛然住了嘴。他侧过脸,好像有意回避视线的交汇,痴痴盯着车窗上一点描绘精致的花纹,沉闷许久,骤然一声长叹。 “你是好人,你不明白。在这个地方,只有恶人才能制得住恶人。所以二哥才需要我。我愿意为他做这个‘恶人’,没关系的。反正我做恶人也做习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你的那些好,就算二哥眼下再如何喜欢,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为难的啊……二哥他那么喜欢你,你就也一心一意向着他就好,不要让他为难啊……” 他拿手捂着嘴,拼命别着脸,几乎背对着甄贤,却压不住溢出的细微抽泣。 那模样落在眼里,真叫人心下绞痛。甄贤想要宽慰他,却也不知从何宽慰,只得默然待在一边,看着他拼命压抑的侧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下深渊之下去。 余下路程,谁也没再说话,不知究竟是默契,还是尴尬。 好容易回了靖王府,一下车,便瞧见靖王殿下亲自迎出门来,一副已经等了许久的模样,显然是早得到了消息。 嘉钰两只眼睛已经红肿得跟桃子一样了,任如何藏也藏不住。 嘉斐纵然有所准备,也从没想过这个一向要强的弟弟竟会哭成这个样子,尤其还是在甄贤的面前,惊得眼神都变了,慌忙拉住他,软声哄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欺负我了。”嘉钰一点也不避嫌,抽抽搭搭地就把脸埋进二哥怀里。 嘉斐听得一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问询地向走慢一步的甄贤看过去。 这反应愈发叫嘉钰委屈来气,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就是你欺负我了!除了二哥你谁还能欺负我了?” 他哭得脸都花了,一边嗔怨,一边胡乱拿拳头去砸嘉斐,却又心疼得很,怕砸坏了,只敢往肩窝手臂上捶。 然而他自幼是个体弱多病的,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哪里真可能伤着素习鞍马的靖王殿下。倒是这架势把嘉斐吓得不轻,反而担心他把自己伤着了,慌忙抓住他乱挥的拳头,哄着他先进了大门再慢慢说,不要在门口给外人瞧热闹。 王府的侍人们全都见怪不怪,非常知情识趣地冲各个不同的方向扭开脸,或低头假装忙碌。 但嘉钰以往闹归闹,几时见过这么伤心的模样。 靖王殿下着实有些被吓着了,心慌意乱地又向甄贤看过去,想求个援手。 甄贤原本也想过是不是该和嘉斐交待一句,然而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自己不合适多嘴,甚至连吱声都不该有,毕竟怎么说都是尴尬。左右是王爷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还是王爷自己挖坑自己埋吧。于是便还给靖王殿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恭敬一顿首,自己先转身拂袖走了。留下嘉斐一个在原地,抓着嚎啕大哭的嘉钰,莫说目瞪口呆,头皮发麻,连心都乱成了一团。 第73章 二十六、兽之搏(5) 嘉斐一直哄到后半夜才算是把嘉钰哄好了,又一直小心陪着待嘉钰沉沉睡过去了,才终于能抽身出来。 他原本想着甄贤也应该睡了,不好再去打扰,但心里仍是想不过,便只带了一个提灯的侍人,轻手轻脚往甄贤住处去,想悄悄看上一眼。 不料远远却见屋里灯还亮着。 进门便见甄贤只裹了一条小毯,合衣蜷在软榻上,手里还拿着一卷书,里间床铺根本是冷的。 书正是自己当年给小贤手抄的那册《柴扉小札》,已十分陈旧了,书页都泛了黄,但收藏得很是精心,些许受损的地方都修补得细致,显然颇为珍爱。 嘉斐顿时心疼得都酸软了,一时生气值夜的下人们伺候不周,却也知道必是小贤不愿意累这些人跟着一起熬夜把人都撵走了,再如何生气也没辙。 他于是让那提灯的家仆亲自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搁在被褥里暖着,自己亲手把甄贤抱起来,想抱他去里间床上更衣睡下。 谁知甄贤睡得很浅,才刚一碰便睁开眼,就要坐起身。 “你上床去好好睡一会儿,不要这么累着自己。”嘉斐拧眉将他揽回怀中。 甄贤看一眼窗外天色,揉了揉两鬓太阳穴,“不睡了。要不了多久就该起来去上职了。” “别去了。” 嘉斐哪里肯放手,执意抱着他,低声哄劝。 “昨天闹那么一场,七郎那小子肯定也不好受,给他放一天假也是好的。正好你和阿钰也能好好休息一天。我让人去传这个话就是了。” 听得如是说辞,甄贤也没有办法,想起嘉绶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再想想嘉钰哭得伤心伤身的,只得顺着作罢。他倒是不怕辛苦,可让二位殿下跟着他辛苦着实不大好。 提起白日里那件事,甄贤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感慨,忍不住看着嘉斐叹息嗔怪一句,“殿下做什么非要拖累四殿下去做这种为难事。如今可知道错了?” 嘉斐料着必定有此一说,早准备好了,忙不迭做低伏小地应着:“知道,知道,刚赔了一辈子的不是才逃出条命来看你,你就放过我吧。”一边讨饶,一边脱了鞋袜爬上榻去拼命和甄贤腻在一起。 小小一张软榻哪里放得下两个成年男子,顿时拥挤不堪。 甄贤想躲也没处可躲了,只得由着嘉斐紧紧抱在怀里,见他光着脚,又怕他着了凉,便拽了拽那张小毯,让他盖上些。 嘉斐立刻得了赏似的钻进毯子底下,两人手足相抵,愈发贴在一起。这种衣不解带唯有裸露双脚肌肤相亲摩挲搔弄的感觉反而愈发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旖旎。 甄贤明显感觉嘉斐喷在他颈侧的气息一点点粗重灼热起来,搂在腰间的手也明显不安分地抚弄揉捏起来。 其实自有一点按捺不住,又麻又痒得,就像是从脚心撩拨而上的快意,勾得他腰都酥软了,连气息都难耐得不稳起来。 但又十分抗拒。 拣尽寒枝[古风]_130 白天四殿下说过的那些话犹在耳畔,纵然知道不该入心,终是难免为之难堪。 四殿下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却也都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 许多时候,甄贤自己都觉得羞耻,惭愧又惶恐。他觉得自己只要和殿下在一起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觉得是自己不好,害怕当真是自己把殿下拉下了这欲孽深重的泥潭,折损了殿下的清誉……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甄贤不由得轻呼一声,别开脸推了嘉斐一把。 这明显抗拒的回应让嘉斐僵了一下,却仍不死心地还想试探,便又强行黏上去,在甄贤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这一下,却险些被掀翻下地去。 “殿下!” 甄贤整个人都像被蛰着了一样弹起来,拼命地往墙角里躲,手脚抖得缩成一团,连唇齿都打起颤来,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我……不要。这会儿不行。殿下你……别碰我。” 他把脸埋在阴影里,看也不肯看嘉斐一眼。 这模样把嘉斐惊得不轻,瞬间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知道小贤这几日肯定也没少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更知道以嘉钰的性子是少不了要说几句刻薄难听话的,只没想到小贤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自从把小贤找了回来,他万千小心地引着诱着什么拐骗手段也都使劲了,好不容易才哄得小贤向他敞开心怀,这一闹可是好,才露出点粉嫩内里连半颗明珠光泽都没见的蚌壳,又一口咬死回去了。 嘉斐心里又是憋闷又是苦恼,却也心疼得没办法。他不敢太过用强,唯恐惹得小贤回想起些不愉快的过往,只能自己先退开些许,在一旁小心翼翼瞧着脸色,直等得甄贤情绪渐渐缓和,才可怜兮兮地哀道:“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是我亏欠四郎的,让他难过了乱使性子,你别往心里去,别和他置气……” 甄贤手脚冰冷,仍是气息不顺,只能靠着墙壁死死咬住嘴唇。 “我真要置气,也是气殿下你胡闹,早甩下你走了。” 他又静了许久,才终于哑声低语。 嘉斐再试着伸手轻抚他肩膀,将他重新抱进怀里,他也没有如何拒绝。 殿下的怀抱始终是温暖的,让他颤抖不停的身子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酸楚从鼻梁上炸开来,扩散至面颊。 甄贤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就像是被束缚太久的情绪终于要冲破堤坝,溃落而下。 可白日里才哭了一个,这会儿又哭一个算怎么回事呢。 倒好像一个比着一个跟殿下找不痛快似的。 于是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低头缩在嘉斐心口,藏起不愿与人见得表情,大睁双眼拼命忍着,连一点抽泣鼻音也不敢泄露。 嘉斐用力抱着他,深深吐息了好几轮,才终于让自己也平复下来。 心情仍然十分复杂。 他无比珍惜爱怜,又很是委屈不甘地在甄贤满是冷汗的额角浅浅亲吻,低声诉道: “再熬上一阵子,等小七和那小公主完婚,从内苑迁进他的昭王府,我就可以去求父皇,看在四郎身子不好的份上,反正小七又不在宫中住了,一样是上课读书,没有必要劳动你们每天还往麟文阁跑,不如就都来我这里,就安稳了。” 靖王殿下的心思总是比寻常人更难以揣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一定要把嘉钰也弄去麟文阁跟着一起受累。 “……殿下是打算把我当只鸟儿关在笼子里才安心么?” 甄贤手脚无力地靠在这熟悉怀抱里,这才觉得累,累得要命,好像全身的精力都彻底被这啼笑皆非的闹剧榨干了。 他听见嘉斐在他耳边轻声嗔怨。 “哪有你这样的鸟儿,一展翅就要不见踪影,让我好找。我倒是不想把你关在笼里,只怕你要逼着我剖心剖肝地把你穿髓锁骨了才肯好好地让我伴着你。” 靖王殿下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吉利,便赶紧闭了嘴。 甄贤默默听着,不知缘何,遽尔满心萧瑟。 说什么剖心剖肝穿髓锁骨啊,你早就一箭把我射下来了,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心甘情愿,又还能飞到哪儿去…… 第74章 二十六、兽之搏(6) 麟文阁里闹了这么一场,表面上噤若寒蝉,私底下一地鸡毛。 昭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缓了三天才勉强算是缓过来,用膳也还是见不得半点荤腥,但凡尝着块肉保准当场就得吐。 四殿下头天去了麟文阁,次日就大病一场,弄得整个太医院都很紧张。 于是皇帝特准了靖王嘉斐的请,暂时休课,免了嘉钰奔波劳苦,待嘉钰好生修养一阵,昭王嘉绶也完婚以后,再择日重开。 甄贤因此多出许多空闲,被靖王殿下拽着百般央求讨好,今天下一局棋,明天做一幅画,后天抚琴吹箫,再后天带着黄龙出去跑马郊游一番……只求多一点温存相对。 然而靖王殿下一片苦心却是半点回报也没有。甄大人每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比粽子还严实,连个小手也不让碰,还要训诫靖王殿下“心有旁骛,不务正业”,大有其父当年痛骂圣上的风范。 靖王殿下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望着,忍着,煎熬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府上的侍者、婢女、卫军们经常瞧见王爷唉声叹气没精打采地,那狼狈模样实在是罕见。家人们都替自家王爷暗暗着急着,但私传什么闲话这种事是绝对不敢做的。 只有玉青这个马大哈,有一天特别神秘兮兮地把童前拽到一边,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咬耳朵,说:刚才去见王爷,瞧见甄大人看书看得倦了就靠在榻上睡着了,王爷坐在一边直勾勾地望着,那表情跟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两只眼睛直冒绿光…… 童前一听头就直犯晕,赶忙捂住那张唧唧喳喳的嘴说:“您可饶了我快行行好闭嘴吧,不多话您是能憋死还是怎么着?” 玉青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了,还在探索真知,“你说王爷要是饿了,为什么不让厨房给做点吃的送过来呢?他瞪着甄大人干嘛?甄大人又不能吃……” 拣尽寒枝[古风]_131 童前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一巴掌把这个愚不可及的愣头青童子鸡拍得两眼直冒金星,恨不能给他五花大绑再塞上嘴倒吊在树上才安生,瞬间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蠢同僚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然而有时候连童前都会忍不住替靖王殿下忧心一把,琢磨这看得见摸不得更吃不着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是个头。 其实童前觉得王爷挺自虐的。 甄公子虽然好,但再怎么好,也没有这么折磨人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反正都是王爷自找的,没准王爷还乐在其中呢,不相干的人管得着么…… 如此想想又顿觉合情合理起来的童都尉于是决定把今日剩下的差事都扔给玉青这个单身汉,自己提早开溜回去陪媳妇儿去了。 时至朝廷择定的吉日,便到了昭王殿下册妃开府的时候。典仪隆重,皇帝陛下亲临主持,诸王、内外命妇、朝中群臣悉数到场,又还在奉天殿内外赐宴群臣,以示圣上对昭王殿下的恩宠和器重。 许多人都暗自揣摩,觉得这新开的昭王府要不了多久就得要闲置了,昭王殿下迟早是要迁居东宫的,又猜测靖王一党一定不甘被踩下一头去,肯定要生出事端来。 而风向所动的关键,似乎就着落在了甄贤这个身兼靖王亲信与昭王少师二职的人身上。 众外臣赐筵上,甄贤被一拨又一拨前来刺探消息的人围着,不停地敬酒,反复问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简直觉得天降奇灾。 其实靖王殿下与昭王殿下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爱敬。 甄贤觉得他说的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每一个人都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说他打官腔,叫他不要讲这些敷衍外人的场面话,这样不够朋友;又说当今只靖王与昭王二位殿下不分伯仲势均力敌,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才是常情,迟早一战胜负;更有甚者,还说满朝文武都不及他甄贤一个聪明伶俐,一手抓住了靖王殿下的腰带,另一手还抓着昭王殿下的冠袍,来日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大宝,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简直羡煞旁人……也不知到底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 起初甄贤还记着四殿下的“教诲”,竭尽所能地应酬着,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恶心生厌。 这样一群人,原本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内人”、“外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实在不愿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便借口醉酒从席上撤下来,好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清净角落,才终于偷得片刻安宁。 月明星稀,乌鹊栖于飞檐画角,白玉雕栏下的龙首昂然望月,仿佛随时都要吟啸而飞升。 靖王殿下还在奉天殿上,不能随意离席。他自然也不好擅自就走,给殿下徒惹是非,叫殿下担心。 甄贤扶着雕花精致的扶栏,原本想缓过一口气来便回去,不料却被个冷硬利器顶在后腰处。 刀尖上散出的寒气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听见身后那个握着刀的人低声说道:“大人别动,也别喊,只管我走一趟。”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甚至能在侧脸时的余光中看见宫女青色衫裙的一角。 此处离群臣宴席之所也并不算远,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卫军来回巡视,只要他大喊起来,这女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喊一声容易,救一命却难于登天,澄清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女子是织造局一案的人证,既然跳下山崖都大难未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萧姑娘,你莫要冲动。我知你有天大的冤屈。但其中情况曲折,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你三思慎行,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甄贤怕扭打起来引人注目,不能回头,只好先顺着她,一边焦急开口。 那女子似没有想到竟会立刻被认出来,明显僵了一下。 “大人与我不过寥寥数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些人只怕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冷笑一声,又将手中的剪刀往前抵了一下,逼着甄贤领她绕开巡视守卫,从西安门出了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甄贤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只能大约推算,怎么也得出了西市牌楼又往前跑了一炷香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萧蘅芜拿剪刀比着甄贤,“请”他下车来。 甄贤抬头一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虽不见豪华,但僻静讲究,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府邸。萧蘅芜已上前拍了两声门。 大门应声而开,出来的家丁第一眼看见甄贤,立即行礼问了声“甄大人万安”。 甄贤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家丁为何认识他,那家丁已瞧见他身后的萧蘅芜和顶在他腰后的匕首,顿时脸色大变。 “给你家王爷送信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我就放人。若是过了子正他还不到,就等着收尸吧。” 萧蘅芜冷冷放话,还踹了那家丁一脚,将甄贤推进门去。 这地方难道是殿下置的别院?可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甄贤心中一团雾水。 萧蘅芜将他推到院子正中间,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眼珠不错。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甄大人也不是什么能打的武官,不如咱们彼此省些气力。反正我的仇家不是你,原本也不想累及你这无辜,莫要逼我动手。” 她的嗓音沙哑疲倦,面容也十分憔悴,显然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可一个孤身在外的民间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扮作宫女混进宫中,甚至还能知道他的行踪所在,如此恰好地挟持了他。 掌管内廷人事的,总绕不过司礼监。 “萧姑娘,你恐怕误会了,靖王殿下没有伤害你的家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 甄贤心下焦急不已,还想着向她陈情解释。 然而萧蘅芜却冷笑一声。 “我在苏州亲眼看得明白,那姓陆的奸商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杀他一个能偿得了浙江百姓流的血泪吗?新来的奸商比姓陆的更阴险狠毒,百姓们不还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卖田卖身卖儿女吗?卢世全那老阉狗还好好得整日吃香喝辣呢!反倒是我阿姊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就算王爷没有亲手杀死我阿姊,又如何?他答应我的事呢?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高在上,难道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庶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生来该死吗?” 她的语声里似有熊熊烈火。 甄贤闻之默然。 无言以对。 拣尽寒枝[古风]_132 萧蘅芜并没有误会,不是听信妖言为有心之人所用,她是不服。 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甚至连累了至亲的家人却讨不得公道,终于觉得自己被骗了,因此怒不可遏,要向那骗了她的人要个说法。 为此她甚至不惜被利用,不惜与仇家媾和,反借仇家的势力接近她原本绝无可能接近的人…… 甄贤想替嘉斐开脱,想说殿下真的尽力了,想说其中情势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明了,苏州之上尚有大局……但想来想去,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办法对这个险些枉死的少女辩解。 “是我没能劝服皇帝陛下彻查织造局,如果你有怨恨,请你冲我来,不要伤害殿下。” 他眉头紧锁,沉声如是说道。 萧蘅芜眼中却散出嘲弄的粼光。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我又不傻。”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将那把打磨得尖利无比的剪刀又往前送了一下,紧紧抵在甄贤咽喉。 第75章 二十六、兽之搏(7) 而此时奉天殿内外仍是纸醉金迷,靖王府上已然风声鹤唳。 送信的家仆把消息传回王府,又辗转递进宫中,待终于让靖王殿下知晓,已然几近子正十分。 靖王嘉斐连妥善向父皇拜辞都做不到,匆忙寻了个“酒醉不适”的借口便不顾阻拦从大殿上冲出来,领着自己王府的卫军,快马加鞭往那宅院处赶。 这是七郎的婚会,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甩手走了。也就幸亏七郎是个心大的,否则换作任何心胸狭窄之人,这兄弟只怕从此以后再没得做。 然而七郎不走心是一回事,父皇是否会不悦又是另一回事。 父皇不悦,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当众给七郎难堪,更要使朝中流言四起,说他与七郎不合。 嘉斐当然看得见父皇当时的脸色不善,但事关小贤的性命,他纵然冒死顶撞父皇一回,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嘉斐恨得牙痒,只想把那闹事的绣娘当场射杀了事。 自从他派去的人回报萧蘅芜可能还没死,他便猜到会有这么一遭。 他原本以为这小绣娘必会冲着他和嘉钰来,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劫持小贤。 想来也是可气。 既是七郎的婚会,小贤身为七郎的老师,为何不能在内殿设席?何况父皇明知他和小贤关系不同一般,连崔莹这个并无册封的侧室父皇都特准她以内命妇之身携世子上殿了,俨然与靖王妃没有什么分别,偏偏要把小贤扔去殿外,使他无暇照顾。 父皇根本是故意刁难他。 父皇的好恶喜怒一向难以揣测。 但父皇再如何刁难他,也不会故意设计小贤,让一个心怀杀机的女子假扮宫女劫走小贤。 这一定是陈世钦的手笔。 有人想要坐收渔利,要么借萧氏女之手重创他,要么借他之手杀了这个活的人证,最好是两败俱伤,一死一残,最为快活。 他当然不能遂了这宏愿,白白叫仇者快慰。 好在萧蘅芜看起来是个懂规矩的,并未蓄意将事情闹大,而是把小贤带到了嘉钰之前为苏哥八剌置下的宅子里。 自从苏哥八剌被送进承乾宫,这宅子便空下来了,靖王府上派了家仆轮流去守着,是以那守门的家丁才认得甄贤,能够及时来报。 如若那萧蘅芜胆敢伤了小贤一根头发…… 胸中怒意翻腾不息。不久前小贤受伤倒在血泊里的画面赫然又在眼前闪现。嘉斐实在无法想象,倘若旧事重演,他又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来。 以大局为重,他绝不能杀死萧蘅芜。相反他还应该好生安抚,把她供养起来,留待将来一举倒陈之用。 他怎么能明知是对头挖好的坑还往里跳。 然而只一想到小贤此时安危难测,他就恨不得插翅飞到当场去,一剑刺死那可恶的女人,将小贤救回来。 他一路面色阴沉到了宅院门前,向左右下令: “你们找机会拿下那女人。只要不伤性命,别的怎样都无所谓。我先去稳住她,把小贤换回来。” 卫军们一听他要亲自去换甄贤,齐刷刷地反对,纷纷表示太过冒险,劝他不要亲自与那女贼对峙,让他们一拥而上将之拿下便是。 玉青更是三两下已蹿到高处去不见了踪影,说要寻个稳妥角度,一箭命中。 但嘉斐执意不肯。 萧蘅芜手上的人质是小贤,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害小贤丢了性命,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命卫军们将这一方不大的宅院死守住,自己一步跨进门去,迎面正对上那绣娘的目光。 她的眼神竟然似刀剑一般,又似冰锥,寒冷锋利,锐不可当。 嘉斐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有如此杀意毕现的眼神,心下顿时一惊,思忖今夜恐怕难有善了。 实在不行,只有杀了她。 比起让小贤受什么损伤,他宁愿杀了这个女人干净利落,哪怕就让给陈世钦这一子也无所谓。 他看见萧蘅芜手中的尖刀抵在小贤咽喉,锋利尖端已然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把甄贤朝服的前襟都染红了,显出诡异的绛色。 “你先把他放了,有什么冤屈我都给你个明白。” 嘉斐几欲发狂,强压着怒意,步步逼上前去。 拣尽寒枝[古风]_133 萧蘅芜却抓着甄贤飞快回退。 “只怕我阿姊一家的性命王爷却是还不回来了。” 她显然早已看好了地形,十分聪明地把甄贤当作挡箭牌,始终躲在死角里。 玉青藏在院外的树荫里,几次以为能瞄准得关键,都被她及时躲过,急得百爪挠心,险些拉不稳弓弦。 “你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要犯傻。”嘉斐不敢逼迫太紧,唯恐她一刀捅下去甄贤的脖子上就要多出一个大窟窿,只能耐着性子与她交涉。 但萧蘅芜却大笑起来。 “王爷难道以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死吗?” 她愈发死死抵着甄贤,眼中闪烁的,是野兽般强悍的精光。 “你不过是想向我讨个公道。既然如此,你放了他,我过去替。”嘉斐咬牙提出条件。 话音未落,就听见甄贤哑声喊道:“殿下你不要过来!萧姑娘不会伤我的……” 看那满脖子的血,说她不会伤你,也要人信。 事已至此,难有周全,偏偏小贤仍然想要周全。 嘉斐恨急,当即就想抢上前去。 萧蘅芜却用力将剪刀又往甄贤喉骨下戳了一戳,冷道:“王爷也以为我是个傻子么。您是上得沙场的男儿汉,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换了您我可拿不住。” 眼见甄贤颈子上涌出的鲜血已越来越多,嘉斐不得已站住脚,“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王爷不知道自己欠我什么?”萧蘅芜笑容阴冷,在月夜之下,竟似有一抹妖魅之气。 嘉斐升腾的怒意已然要压不住了,再开口已凛然有斥责之意。 “未能尽善你所托,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但我不欠你的。逼你跳崖的不是我,杀你亲人的也不是我。若要说亏欠,我也只对浙江黎民说,轮不到你放肆。” 然而他如是说,萧蘅芜只觉得是在摆他皇子亲王的架子,当即讪讪而笑。 “那王爷以为何为‘黎民’呢?难道我不是‘黎民’中的一个么?何以王爷有愧于民却无愧于我?” 此情此景,与这个女人诡辩又还有何意义? 嘉斐已然不愿再与她多废话了,心中一时嫌玉青手脚太不麻利,一时又恼恨自己方才一念仁慈竟然对卫军们下令不可伤这女人性命,才使得小贤又多流了那许多血。 见他脸色沉冷肃杀,却不再理睬自己了,萧蘅芜眼中闪过一瞬阴损。 “王爷究竟是不愿答我还是答不出来?不如小女子帮王爷您想想?” 她说着竟用力将刀尖沿着甄贤颈侧一划。 “萧蘅芜!”嘉斐终于忍无可忍,爆出一声怒吼。 血瞬间从那道不长不短的伤口里涌出来,连着嘉斐的视线一起染成了红色。 小贤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苍白脸色已然清楚明了。小贤只是在尽力忍耐,为了不使他因为担心而乱了方寸,故此拼命强撑。 他知道萧蘅芜其实是无辜的。他甚至知道,如果这个女人就此死在这里,小贤一定会难过,可能还会为此埋怨他。 但此时此刻沸腾燃烧的杀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想让这个女人死,想把她千刀万剐剜心凌迟。 只要一击。萧蘅芜毕竟只是个普通绣娘,虽然仗着利器行挟持之事,却并不善战。他只要找准破绽一击杀了她,就能将小贤救回来。 暗黑潮水汹涌漫过双眼。他看见甄贤死死望着他,那眼神清清楚楚是在阻止他,让他不要冲动决断。可他没法忍视下去了。 佩剑已然出鞘寸余,嘉斐几乎就要出手。 但他听见一声疾呼。 “萧娘!住手!” 嘉钰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跑过来,抢身拦住他,迎着萧蘅芜怨愤的目光,软声诱哄,一面不着痕迹将他的剑按回鞘中。 “给你许诺的是我。骗你的也是我。不关我二哥的事。你要讨债,我还给你,别为难我二哥。” 看见嘉斐离席而去的时候,嘉钰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 以往这种场合,二哥如果想走,一定会先和他商量,让他装病吓唬吓唬人,再借口护送他,两人一起离开。反正他一向体弱多病,说倒下就倒下,说吐血就吐血,大家都忌惮得很,绝不会为难他们。 可这次二哥竟然连这种小把戏都没顾上演,直接站起身就走了,还一脸要去杀人的黑气。 嘉钰当时就坐不住了,紧跟着称说犯病不适,一路追过来。 他原本还想观望一二,寻一条稳妥对策,可他见二哥已然起了杀心,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只好先扑上来拦住。 萧蘅芜是个狠厉的女子。对萧蘅芜其人,嘉钰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更没有甄贤那么泛滥的悲悯之心。但他绝不能让二哥杀萧蘅芜。 既然明知是对手设下的计,为什么还要往陷阱里跳?谁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招早已等着? 何况这事已经惊动了父皇。 父皇又不是痴傻的,他们这样草率离席,当然知道必有变故。且不提那陈世钦吧,回头若父皇追究起来,二哥又要怎么交代? 二哥只一心想着甄贤,当真是什么也不管了。 嘉钰心中焦急,不禁又上前一步,死死将嘉斐挡在身后。 萧蘅芜见状,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诧。 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好啊。甄大人曾为我们奔走犯险,我原本也不想委屈了他。有殿下来换,自然更好。”她眼波流转,竟露出一脸邀约之色。 “四郎,你……”嘉斐哪能容这个身娇体弱的弟弟挡在自己身前,就要把他往回拽。 拣尽寒枝[古风]_134 嘉钰却反身一把抱住二哥。 “让我来,二哥,我没事的,甄贤也不会有事的,你冷静一点,不要心急……” 他柔声在嘉斐耳边轻哄,而后咬牙转身,就向萧蘅芜走过去。 其实心里很害怕。 他长这么大,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自上次跟着二哥往苏州去以前,根本没经过这种事。谁知如今究竟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就有血光之灾。 甄贤明显是还想阻止他,可才挣扎着喊了半声,就又被萧蘅芜毫不手软地刺了一下。 “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就你招蜂引蝶会惹事端!” 嘉钰故意沉下脸,毫不客气地奚落甄贤。 他就想要甄贤赶紧走远一点,到安全的地方去。只有甄贤安全了,二哥才不会束手束脚投鼠忌器,才能够冷静判断情势而不为情绪所左右。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回去的机会。 萧蘅芜似还有些犹豫,在两个人质之间游移不定。 有犹豫,就必有破绽。 嘉斐把那萧氏女盯得死死得,心下飞快盘算。 待她有所决定,动手交换人质的瞬间,一定会有片刻疏漏,如果玉青这小子不傻,一定抓得住这个机会,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趁机上前制住这女人,保小贤和嘉钰万全。 可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死战之策,凭的全是默契,万一有所疏漏,必有死伤。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小贤和嘉钰,他恐怕只能护得住一个,另一个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种抉择叫他怎么做才好? 心间陡然一阵动摇。嘉斐忙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萧蘅芜果然有了动作。她用力推了一把甄贤,转而要将刀尖抵住嘉钰。 便是这一刹那,一支疾箭裂空驰来,分毫不差地从萧蘅芜那只握着剪刀的手掌心穿刺而过。 萧蘅芜发出一声痛呼,那把漆黑的铸铁剪刀便坠在地上。 嘉斐当即纵身而上,死死擒住那女子双臂,将她往地上一按。 不料萧蘅芜反而发出凄厉笑声。 她忽然扭曲挣扎着歪过头,轻启朱唇,吹出一口兰气。 原来她口中竟一直藏着暗器! 嘉斐心呼不好,但再想拦截已来不及了,只能自己涌身去挡。 脑海中刹那电光石火,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他本能旋身一伸手,便按住嘉钰地脑袋,将人死死护在怀里。 嘉钰呆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即惊慌挣扎起来。 二哥竟然径直用身体护住了他。 可二哥怎么能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呢? 如果……如果那女人伤着二哥了该怎么办……? 卫军们扑上来,把萧蘅芜按得如同一块死肉。 嘉钰却怕得浑身发抖。 “二哥!二哥!”他终于忍不住嘶声叫喊起来,像只受惊过度的幼猫,伸爪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任何东西,挣扎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 但嘉斐反过来稳稳扶住了他。 “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 嘉斐的声音听来很是平稳镇静,并不像有什么事的模样。 但嘉钰仍惊恐地瞪着眼。 “没……没有……二哥,你……血……”嘉钰语无伦次地张着嘴,盯住二哥颈侧时已然面无人色。 嘉斐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淌了下来。但并没有觉得疼。他伸手摸了一把,确定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忽然心头一悸,猛回身一把便抱住了跌倒下来的甄贤。 除了颈部被萧蘅芜弄出的伤痕和血污之外,甄贤看起来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但他的面容十分疲倦,神情也很恍惚,似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嘉斐遽尔一阵着慌。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至多也就是混乱之中,皮肉伤涌出来的血蹭在了自己身上。哪里就那么不走运…… 他在心里如是宽慰自己,紧张地唤一声:“小贤!” 甄贤听见嘉斐的声音,眼中瞬间泛出些许亮光来。 “别杀她……”他似乎想和嘉斐说什么,可一张开口,血就全从嗓子里涌出来。就好像嗓子里有个泉眼,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水。嘉斐骇得肝胆尽裂,慌忙抱住他四处找寻伤口,这才发现在他后背上刺着一枚极细小的银钉,已然深深扎进肺里,裸露在外的尾端泛着不详的紫黑色。随行的御医已上前来,将人接手过去,动作麻利地拔除、施针、止血。可怎么也止不住。嘉斐眼睁睁看着甄贤不停地咳血,只觉得自己瞬间如坠冰窟。他刚刚……做了什么?思绪渐渐从混乱中剥离出来,他才终于理清了脉络。他方才下意识回身保护了嘉钰。而小贤则涌身保护了他。 他又让小贤受伤了。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反应。 萧蘅芜被卫军们五花大绑了,扔在不停大笑,涕泗横流。 心底有股不可抑制的戾气瞬间弥涨而上。 嘉斐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恨不能即刻一剑将那作态癫狂的女人捅个对穿。可他听见甄贤气若游丝地唤他。“殿下,你不能杀她……” 甄贤越过身边的御医,向他伸出手。 拣尽寒枝[古风]_135 “别说话了,疗伤要紧!”嘉斐陡然眼眶一热,什么也管不了了,只能紧紧抓住那只手。 这一夜,靖王府通宵灯火不绝。 御医们说,甄大人的伤势来的凶猛,并不是因为伤口如何深,而是触动了并未彻底痊愈的旧伤,才新长好的伤又撕裂开了,所以才会咳血不止。索性那枚银钉上并无淬毒,钉子也已取出了,并没有留在身体里,而今终于止了血,只要再好生静养些时日,慢慢就会好起来。只不过肺经反复受损,新伤旧患累积,将来怕是难免要落下病根了。 嘉斐坐在病床边,纵然知道人已没有性命之虞,仍觉得一阵一阵天旋地转。 小贤一直与他十指相扣,由始至终不曾放开。大约是怕他又发起疯来,做出什么有失理智的事,所以便是伤重晕厥过去了,也要这样死死抓着他不放。 嘉斐后怕至极。 事后冷静下来,他仔仔细细回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了。 他竟然会扔下小贤不顾而是下意识保护了嘉钰。 完全出乎本能,不经任何思考。 他从前从未想过危急关头生死之间自己竟会这样做。 他怎么能放小贤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中自生自灭,以至于又让小贤受了伤。 嘉斐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 他没法接受自己的作为,更没法原谅。 并非是他就不在乎嘉钰的死活。 而是……那是小贤啊!小贤是不一样的,是他生命中的唯一,是他的春风与月光,他发过誓绝不再让小贤受到伤害的。 可他一直在食言。 他把御医和侍人都遣散出去,又开始一个人守着甄贤发愣。 王府上的所有人都很惶恐,害怕他又犯癔症一样得气大伤身,不敢靠近他,便都在远处静静观望。 但这一次甄贤醒得很快,在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的时候,远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昏睡数日之久。 嘉斐惊喜万分,险些没涌出泪来。 他听见甄贤问他:“殿下方才怔怔地在想什么?” 小贤还虚弱得很,嗓音嘶哑单薄,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想你怎么那么傻。想我怎么那么……那么……”嘉斐愣了许久也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只能默默收声。 他当真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才好。 甄贤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见他那一脸和自己苦大仇深的模样,竟轻声笑了。 “萧姑娘呢?”他又问他。 “你放心吧,没杀。暂且好生关押着呢。日后再审吧。我此刻不想看见她。”听见这个人,嘉斐便立刻露出厌恶神情,聊聊数语应了,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下巴上全是泛青的胡茬,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形状。 “殿下,不要皱着眉……” 甄贤吃力地伸手,似努力想要展平他眉心的刻痕,低声宽慰时忍不住叹息。 “你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嘉斐如鲠在喉。 甄贤不禁苦笑。他坚持让嘉斐扶他坐起来,定要正正经经地平视着靖王殿下的眼睛,“殿下,你保护四殿下没有错。你是兄长,四殿下是你的弟弟,兄长保护弟弟,这是天经地义的。否则,倘若四殿下真有什么不测,你难道就能够承受么?” 那当然是不能的。 假如如今受伤躺在床上的是嘉钰,他一样也会伤心难过痛苦煎熬。 尤其若是嘉钰那样的身子,再挨这么一下,恐怕定是要熬不过了。 倘若没能保护好嘉钰,他一样会愧疚自责。 然而这又算什么借口呢? 这样就能够掩盖他的失职与失信吗? 是他放小贤受伤的。 “小贤,你——”嘉斐良久语塞,只能深深望着甄贤尚且虚弱地眉眼。 甄贤却是平静一笑。 “我是殿下的臣子,我保护殿下,也是天经地义的。” 他说得坦荡真诚。 嘉斐却似骤然被扎中了心似的,疼得又皱起眉来。 “你不只是我的臣子。谁要你做臣子。我也不要你拿命保护我。我若不能护你周全,还反过来要你护着我,那算得什么?”他板起脸训斥他,满目嗔怨。 甄贤闻之摇头浅笑。 “殿下有爱护幼弟的心,是殿下有德;而殿下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甄贤,是甄贤有荣。” 嘉斐怔忡良久,只觉眼眶一热。 小贤其实是在宽慰他,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明明是没道理可讲的事,也能被小贤说得头头是道,和真的一样。可偏偏是这没道理的说辞,只要是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他也愿意不管不顾地去相信。 因为他根本不敢,也不愿深思细想,这选择背后潜藏的恐惧。 拣尽寒枝[古风]_136 嘉斐喟然叹息,闷闷埋首倒在甄贤膝上,只当自己是只装睡的大猫,任甄贤再如何哄劝也不肯抬头了。 甄大人平安醒过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靖王府。 嘉钰合衣抱膝缩在床上,终于长出一口气。 手脚全都僵冷了,一时竟无法自如伸展。 他这才想起唤人送来暖炉。 二哥竟然下意识护住了他。 这是他从前绝不敢想的。 他本以为,若一定要二者择其一,二哥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甄贤。 可是在那一刻,二哥却不顾一切地舍身护住了他。 当事时,他怕得都快疯了。唯恐二哥有什么闪失。 事后想来,恍然如梦,竟有一丝不可抗拒的甜蜜,更多仍是无边无际的苦涩。 二哥自己或许还未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想察觉,这一个出于本能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立刻就明白了。 二哥心里是有他的。这一点感知一瞬叫他欣喜成狂。 然而二哥心里的他,到底是远不如甄贤。 二哥护着他,是因为他是弟弟,是潜意识里植根深重的责任,或许还有些许愧疚。 而甄贤不一样,甄贤就是二哥的一切,是魂魄中延绵交缠的另一半。 在二哥心深里,早已把甄贤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另一个可以与他一较轻重的存在。 所以二哥才会如此抉择。 情义两难全,舍生而取义也。 于二哥而言,他是义,而甄贤才是情和命。 二哥是真在拿命护着他啊。 他与甄贤,当真是……实在没什么可比得了。 可他多想做甄贤。 他宁愿二哥舍下的是他,宁愿能为二哥舍命的是他…… 嘉钰窸窸窣窣的抱着手炉,好容易才让自己暖和起来些许。 御医们围着甄贤救治的时候,他像只惊鸟缩在自己巢中,生怕一个天雷劈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如果甄贤就这么死了,二哥也许不会怪他,但一定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了。 嘉钰觉得他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这样盼着甄贤好过,简直可笑至极。 直到甄贤终于好转过来,他才如释重负地瘫软下来,觉得已然从发梢疲惫到指尖。 萧蘅芜不能就这么放置不理。 二哥此刻一定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所以他得替二哥去审。 他匆匆站起身,临到门口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头天夜里那身沾染了尘土与血污的朝服。 他于是这才命人抬了热水来,胡乱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身衣裳,就去见萧蘅芜。 萧蘅芜仍被捆着,关在王府的一间空屋中。 她丝毫也不像个阶下囚的模样,眼中依然满是嘲弄与凶悍。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她笑着质问嘉钰。 “你当真那么想死,自己撞墙不就好了。” 嘉钰冷冷盯着她,看见她眼中的强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用去对付你真正的仇家?就算我和二哥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甄贤可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你这样做,和杀死你姐姐一家的那些人,又有多大的分别?” 萧蘅芜起初还硬着脖子,渐渐地终于垂下头来。 “你们杀了我吧……”她倔强地咬住嘴唇,扭脸不肯再给嘉钰看见她眼中坠落的星辰。 她这一回是真心求死的。 嘉钰闻之怔怔良久,回神时竟自哂而笑。 “我们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不是因为你该活着。而是因为你还不能死。你就勉为其难地活罪难逃吧。” 但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二哥不杀萧蘅芜,一定会有别人来杀。 为今之计,只有让她变成一个轻易杀不得的女人,方能保她的性命。 他呆呆想了一宿,次日大早,终于进宫去见父皇。 他对父皇说,他在苏州时看上了一个绣娘,想要纳为姬妾,求父皇恩准。 他虽然一向有张狂顽劣的坏名声,却从来没有向父皇讨要过美姬侍女。他隐隐觉得,他的心思,父皇其实很清楚。父皇只是看在他是个随时都可能死的人的份上,纵着他胡闹,不去管他。 但他如今要一个女人,对父皇来说,是好事,父皇一定会准。必经连小七也都娶了新王妃,他这几个兄弟里只有他一个彻底孤零零的,连个侍妾都没有,招惹众多非议。 拣尽寒枝[古风]_137 果然父皇准了他此议,允他纳萧氏为妾。 从此往后,世上再没有绣娘萧蘅芜,只有安康郡王的妾室萧夫人。 他当然不觉得如此就能彻底消停太平。 萧娘是个活口,陈世钦一定会想尽办法除去她。 但如此一来,倘若要杀萧夫人,便很难不沾上他安康郡王嘉钰的血。 他想赌一把。 他猜父皇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他也不在乎收下萧蘅芜。 二哥既然收得阿崔,他如何收不得萧娘? 这个女子虽然粗粝,却狠绝、锋利,就像一把尚未打磨的剑,假以时日必成举世无双的利器,既然不能杀死,就必须为己所用。 反正他心里想要的,今生已注定得不到了。既然如此,空留着这虚名又有何意义呢?不如索性物尽其用吧…… 临拜别父皇以前,他忽然抬起头问父皇:“父皇可知道前夜甄贤是如何旧伤复发的么?” 父皇坐在空旷的启祥宫中,看着他,始终不语。 父皇其实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父皇究竟又是如何想呢? 嘉钰左右等不到回应,便不死心地抬起头,又问一句:“父皇难道当真一句话也不想对儿子们说么?” 逐渐老去的皇帝眸色始终深沉,良久,终是苦笑。 “你们几个现在是斗不赢的。回去告诉你二哥:朕不想再死儿子了。” 嘉钰闻之心惊不已,待回了靖王府,才恍然醒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把拜谒父皇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哥。 嘉斐接连几日跟长在甄贤的病床边了一样,根本都不知弟弟几时进的宫,闻之遽然惊诧,细细品味,寥寥二言,惊心动魄。 父皇是在提点他了。 陈世钦是不会放手的,即便不再阴谋暗算使人来刺杀他,只要他和七郎继续并举京中,迟早也会被逼反目。 而一旦反目,无论愿或不愿,都是你死我活。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是他,还是七郎,都绝非父皇所乐见。 除非有一个人愿意避退。 七郎虽然如今封了王爵,又开了王府,但毕竟还只是个束发不久的孩子。 能够退,也应该退的,只能是他这个兄长。 嘉斐反复沉思,实在忧心难定,只能去问甄贤,“我有一件事,以为当作。但若真去做了,只怕不但要累及家人为我担惊受怕,还要累你跟着我吃苦冒险。” 甄贤闻之失笑,“殿下说的是什么傻话。我若怕这个,当初便不回来见你。” 嘉斐仍是面有疑虑,始终愁眉紧锁,“可你如今有伤未愈……” 甄贤便细细握住他的手,浅笑时软声哄他:“伤总是会好的。在哪儿养都一样。” 七日以后,靖王嘉斐一表奏上,自请再下江南,常驻南直隶,总领沿海抗倭战事。 第76章 二十七、将别离(1) 靖王殿下自请南下,这一次不再是游山玩水,而是御敌于海疆,为黎民守国门。 皇帝当即准此奏议,特封靖王殿下为“大都督”,设于五军都督之上,于南京开大都督府,又特将淮安、扬州、苏州、松江四府划归南直隶管辖,使靖王殿下可便宜节制江南海疆诸军事。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人人都说靖王殿下看似退出京师,实则是图谋兵权,来日必有玄武门之忧。又举靖王殿下于昭王婚会上拂袖而去为证,认为靖王殿下对昭王不满毫无掩饰,二王之争已然拉开帷幕。 于是上表进言,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可使靖王嘉斐重兵在握者,不胜枚举。 司礼监送到御前的奏疏堆积如山,多到看也看不完。掌印大太监陈世钦遂进言君侧,说靖王殿下此次南下是去打倭寇的,战乱之地,颠沛流离,世子年纪尚幼,实在不易随行。 皇帝便即又诏命一道,叫崔夫人与世子留在靖王府,不得随行南下。皇帝又还赐了府邸给四皇子嘉钰,作郡王府之用,叫嘉钰与其姬妾萧氏迁出靖王府。 靖王南下,执掌兵权,独子与其母却滞留京师,其实便是人质。尤其皇帝纵容着四皇子赖在靖王府许多年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撵出去,要将世子与崔夫人软禁在靖王府的用意已无须明言。 这一道圣谕昭告天下的无外乎四个字:若反必诛。 于是群臣顿时噤声,又开始在背后偷偷议论,言皇帝陛下铁腕狠辣,拿孙子当作人质,以此驱策自己的儿子,简直半点也无慈父之心。还有人说靖王南下执掌兵权,京中留质无可厚非,反倒是靖王殿下本人竟能忍心 反倒是靖王府中,崔夫人闻讯一脸平和,仿佛早有预料。 “王爷放心去吧。” 她只静静说了这六个字,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幼小的世子似乎察觉了气氛的微妙,不安地皱着小脸,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拼命拽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嘉斐低头去看,那张眉眼都尚未长开的脸上,竟已有了许多熟悉的颜色。 怨愤,不解,惊慌,恐惧……就如同当年一夕丧母、向父皇要说法又不得反而被关进永和宫的自己。 拣尽寒枝[古风]_138 不知父皇当年,又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着当时无知的他呢? 嘉斐觉得自己今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幼子那双乌黑的眼睛。 自从父皇降旨,嘉钰便有些躲着他。 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往常四郎一向粘着他,恨不能长在他身上一样,甩都实难甩开,更莫说主动躲了。 四郎一定是心里难过,难过到根本不能见他了。 嘉斐心里知道。其实他又何尝想让四郎如此难过。四郎为他,当真是做得太多,牺牲太多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需要嘉钰在这个位置上,替他做一切他无法去做,但又非做不可之事。 王驾启程当日,昭王殿下携王妃前来送行。 苦为流言所扰的嘉绶满脸愁容,抓着二哥几度欲言又止,也还是没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那样的表情,嘉斐见之了然。 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已经不再是当初没心没肺的少年,也再没法过没心没肺的日子了。 然而生为天家子,没心没肺了十五年,岂非已然奢侈至极。 “凡事孝敬父皇。再有心,多照顾着你四哥些,他身子不好,脾气又大,但却是你的兄长,不要让外人欺负他。” 于是靖王殿下也只能苦笑,如是叮嘱。 嘉绶眼中全是惶恐踟蹰,却仍然用力点头。 他问二哥能不能让他和苏哥八剌一起去向甄先生辞行。他原本以为二哥一定不让。毕竟甄先生还伤着,而二哥又一向不喜欢他缠着甄先生,更不喜欢父皇让甄先生做他的老师。 怎么也没想到,二哥竟答应了。 他于是领着苏哥八剌钻进车里去见甄贤。 甄贤的伤势恢复得很慢,只能躺在车里养着,脸色也十分不好,听见他们进车厢时的声音才微微睁开眼,很是疲倦地微笑了一下,想行礼,却根本没力气起身。 他看着这一双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 苏哥八剌就好像骤然成熟了十岁,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在草原上欢歌起舞的小公主。可嘉绶却还是老样子,眼中仍有许多青涩。 “甄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少年踟蹰良久鼓足了勇气问出这句话,稚嫩脸庞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甄贤不忍暗叹。 他与殿下的师徒缘分不过短短数日,原本不合适对殿下妄言。但今日一别,不知将来能否再见,有几句话,发于肺腑,他实在很想说出来。 “殿下可还记得曾经在关外所受的屈辱?又可还记得甄贤当日对殿下所说的话?”他反问嘉绶。 嘉绶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那表情使得甄贤不禁愈发心情复杂,甚至忧愁。 “殿下已是成家立室的人了,有父母兄长,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更有万千子民,殿下的肩上有千钧重担,不能浑浑噩噩度日。所以甄贤斗胆,请殿下牢牢记得当日之辱,记得‘叫天下人人有尊严’的志向。只要殿下记得,心中的正气就不会倒。只要殿下有正气在,必不会随波逐流为奸邪所惑。” 圣上的位子,迟早是要传给后人的,无论是靖王殿下,还是昭王殿下,又或者是别的皇子、宗亲,只要在其位者利其民,无论谁坐都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甄贤从没敢说出来过。少时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他也曾理所当然地认为靖王殿下必须成为储君继承帝位,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想法渐渐有了许多变化,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他所执着的,从来不是将殿下推上至尊之位,而是为天下立明君。 虽然他是靖王殿下的人,他这一生都再不可能,更绝不会背离殿下。但倘若……倘若此行南下当真再也不能回来,最终继承大统的是昭王嘉绶,只要扛得起天下重任,那也是极好的。 寄望于今上铲除陈世钦根治这为祸数十余年的宦官专权之症,怕是已不可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十分明白,这是要留给明日新君的难题。削权臣,革吏制,是不逊于退外敌,守国门的艰巨任务。如今的昭王殿下若想承担如此重责,不坚强起来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他看见嘉绶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我……我怕我做不到……”少年纠结地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俨然随时都能“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做得到。” 甄贤只能安抚地看着他,竭力宽慰。 “你是圣上的儿子,是靖王殿下的弟弟,是建下赫赫战功的圣朝皇子,纵然身陷敌国你也不曾垮掉,反而还能救出许多被奴役子民,领着他们杀回故土,只要你想,你就一定做得到。” 嘉绶默默听着,像是受不住被人这么夸奖似的,脸上越来越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甄先生你这么替我吹牛……”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晌,重重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若是没有先生和苏哥儿,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呢——” 一边的苏哥八剌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窝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斥道:“行了,甄大哥是给你打气,叫你好好振作起来,别跟个窝囊废似的,就你听不懂人话。” 虽然已经完婚,对待嘉绶这个夫婿,草原来的小公主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甚至已可算是凶蛮了。 嘉绶被她训了这么一句,也不敢反驳,羞愧地垂着头缩在一边。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叫苏哥八剌看在眼里又稍稍心软下来,便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嗓音,哄他:“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甄大哥说。” 嘉绶虽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一扭身钻出车厢外去。 苏哥八剌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她细细看着甄贤。 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在草原上时比好像变了许多,但又什么也没变。 苏哥八剌曾经从他那里听到对故土的盛赞与依恋,为此对这个汉人的国度有过无限猜想。可自从跟着他进入关内,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她只看见他一直在受伤,被别人伤害,甚至被自己伤害。 她其实知道甄贤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个国家,回到靖王嘉斐的身边。 她只是很难理解……她觉得他不值得。 千言万语早已在心中徘徊了无数次,最终全化作惆怅叹息。 拣尽寒枝[古风]_139 “甄大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然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一怔以后便微笑着摇了头。 那个笑容,温和而明了,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解读,却莫名让她伤感不已。 “你不要担心七郎那个呆瓜了。我会看着他的,也会尽力照顾崔夫人和小世子。倒是甄大哥你,此去凶险,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苏哥八剌忽然觉得她没有办法再继续看着他。 于是她仓皇地扭身逃掉了。 离开的前一刻,她听见甄贤轻声对她说:“王女,谢谢你。” 她扶住车门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第77章 二十七、将别离(2) 苏哥八剌跳下地的时候,一眼看见嘉绶缩在他二哥身后,一副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靖王嘉斐的神色却更加复杂实难描述。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虽然嘴上并不说出来,但望向远处的眼神中依然泄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期盼。 他又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已过了正午,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当日的宿头了,才黯然转身下令启程,而后闷头钻进车里。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失望,还带着些许伤感阴郁。 甄贤努力撑起身子靠在一边,关切看着他,不忍轻叹,“四殿下……还是没有来吗?” 嘉斐闻声苦笑,“四郎实在已够不容易的了。不见也好,省得伤感。” 但靖王殿下心中当然是希望四殿下能来的,甄贤又岂能不知。 毕竟此去千山万水战火狼烟,再相见不知何日……而四殿下又是那样的身子和性情,稍有不慎,只怕便再也不能见了。 可即便此时见了,又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靖王殿下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性子,四殿下更不是懦弱藤蔓必须死死缠绕依附于谁方可活命。 既已决断出剑,彼此自有默契,不必言者自不必言,余下的,多说也无益。 甄贤原本想要安慰嘉斐,但想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话语可以说出口,只得无声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嘉斐手背上。 而彼处的昭王嘉绶,看着二哥的车马队消失在城外的远方,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彻底耷拉下脑袋来。 “四哥……咱们回去吧……” 他回身两步走到自己的车驾跟前,却没上车,而是在车门前轻扣两下问了一声。 车内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 “四哥……?” 嘉绶于是有点担心起来,便又转去车窗边,探头探脑地想推窗往里看。 才扒拉开一道窗户缝,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回去掩了个严严实实。 四哥这个人……就是怪里怪气的,既然不愿意和二哥见面,干嘛还要来给二哥送行?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又执意躲在他的车里?连车都不肯下,二哥也已经走得远了,为什么又不肯回去? 嘉绶满脑子转不明白的“为什么”,又是忧心又是奇怪,还想伸手再去拍车窗,结果被苏哥八剌一把拽回来。 苏哥八剌皱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撵到身后去,站在车前静了一瞬,清脆开口:“难得能出一趟城,我和七郎想趁机跑跑马去,这车留给四叔,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她扭头向随行的卫军和车夫叮嘱,等四殿下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务必要仔细护送,而后翻身上马,顺手把嘉绶也拽上马背,一骑轻纵就走。 嘉绶险些坐不稳当,赶紧在马背上双手抱住她的腰。 马儿跑得并不算特别快,但耳畔微凉的风仍旧使脸颊上的微红滚烫格外难以忽视。苏哥八剌的腰身纤细柔韧,腰带上还缠着一圈软鞭,粗糙表皮磨得嘉绶掌心一阵麻麻痒痒的。 心中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更多还是专属于少年的雀跃。 “苏哥儿你想去哪儿玩?我知道有个特别适合跑马的地方,下次还可以把你的猎犬也都牵出来放一放!” 嘉绶欣喜地把脑袋搁在苏哥八剌肩膀上如是说。 苏哥八剌闻之一阵无语失笑。 若真是要跑马,就该把后面这个笨蛋踹下去。 她从小到大听着哥哥说汉人各个阴险狡诈,从未想过汉人里竟然还能有嘉绶这种呆瓜。 不过是找个借口好给他四哥留一点独处的空间,不至于使哥哥在弟弟面前太过难堪罢了。偏他这个做弟弟的……什么都不明白。 这小子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当真是被父母兄长们保护得太好了。 可如今他的父亲似乎已不打算再像从前那样将他呵护在怀抱里,而是将他推在了众目睽睽的台前,能够保护他的兄长也已离开他的身边奔赴战场。如今,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他甚至还必须反过来保护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保护他的臣属子民……可看这小子眼下依然傻乎乎的模样,究竟能不能做得到,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啊? 苏哥八剌其实并不讨厌嘉绶的单纯憨直,甚至还觉得有一点可爱。她只是感到忧虑。她实在很担心,无论靖王嘉斐还是皇帝陛下,甚至是甄大哥,会不会都太高估了嘉绶,是把这个少年无法扛起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毕竟,有些人是天生的王者,就像草原上的雄狮、头狼,而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心中依然住着向往自由的鸟和迎风摇曳的花啊…… 但即便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局势所迫,还是天命所归,都已注定无路可退了。 “你啊……就你蠢得无可救药!”苏哥八剌忍不住一声长叹。 “啊?我……我又怎么了?”嘉绶似还犯迷糊,委屈地直嘟囔。 “没怎么。”苏哥八剌抿着唇想了想,忽而笑起来,“你想不想学射箭骑马?” “想啊!”嘉绶趴在他的新婚妻子背上,觉得自己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似乎有点丢脸,便赶紧补了一句:“父皇请师父教过我——” 拣尽寒枝[古风]_140 “他们教你那点玩意儿啊……全忘了吧。” 草原来的公主立刻嫌弃地撇撇嘴,扬鞭催了一记胯下马,带着嘉绶一路狂奔出去,留下差点抓不稳掉下马的少年一串受到惊吓的惨叫。 然而此时此刻的嘉绶大概永远也不能懂,苏哥八剌究竟为何要借口将他拽走,更不知道他四哥嘉钰为何要这样偏执地躲在车里,兀自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却无半点声响。 第78章 二十八、龙与虎(1) 应天府曾是圣朝旧都,是以又称南京。比之北京大气恢弘,更多几分江南秀色。 靖王殿下南下抗倭,开大都督府,坐镇南京的消息早已送抵,南直隶各级官员诚惶诚恐,都算着日子起了个大早,毕恭毕敬在城外十里后者,恭迎王驾。 不料等了大半日,连个影子也没见。 应天府尹赵哲等得满头大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派人去打探。结果探马又去了小半日,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急慌慌回来,报说,靖王殿下压根就没进应天府的地界。 而更让人惶恐的是,靖王殿下似乎……也没去其他州府的地界。 整个从北京南下的靖王车队就在进入应天府之前的一夜之间,消失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王驾的车队到了江南,赵哲就一路派人盯着,随时汇报行程,只等城外接驾这一刻。怎么能才睡了一觉就把那么大个从北京来的王爷弄丢了呢?! 赵哲瞬间只觉得两眼一黑,顿时切身感受到当初靖王殿下眨眼忽然从苏州跑到北疆时,苏州周府台那种又惊恐又恼怒的复杂心情。 这靖王爷莫不是会什么法术吧?怎么就这么行踪不定玄乎其玄的,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王爷,若非真龙之身,只怕便是个混世的魔王了。只是上一回还只是看近邻同僚的笑话,这一回摊在自己头上,可怎么好? 赵哲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咆哮嘶吼着命辖下各级官员连同应天府衙所有的人手全出去找,务必要在三天之内把靖王殿下的下落找出来。 与此同时,另有一路人也在找靖王殿下的下落。 便是从前在苏州的江南织造局的管事大太监卢世全。 皇帝陛下一旨诏命特意将苏州府划归南直隶直辖,其用心明眼人一看即知,便是要将他卢世全至于靖王嘉斐挟制之下。 皇帝是真动了肃清东南之心。 既然如此,司礼监与织造局,又岂会坐忍。 靖王嘉斐前脚离京,织造局立刻就做了动迁,干脆将江南织造迁入了应天府,原在苏州的织造坊与绣工坊仍按原样运转,只除了大太监卢世全本人换了地方,直接上南京“坐镇”来了。 按理说,王驾入南京城这一天,外官们城外恭迎,作为为数不多驻留南京的大太监,卢世全该在内城恭迎。 但卢世全比赵哲更早几个时辰得到消息,东厂番役们报说:靖王殿下的车队自进了官驿就消失了,一行十余人宛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司礼监与织造局这一手迎击而上使出来,卢世全曾推测过靖王嘉斐可能有的各种反应。他本以为,无外乎“忍”或是“战”。怎么也没料到,这位王爷竟忽然消失了。 王驾奉旨南下,却在南直隶境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必然引至东南震动慌乱,稍有不慎或还要影响战事,一旦京中闻讯震怒,莫说相关大小官员,便是他卢世全也有可能受牵连。 这靖王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卢世全自认一世沉浮披荆斩棘已可称得上老谋深算,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年轻的王爷究竟意欲何为,只能下令麾下东厂诸人撒网严查,务必抢先弄清楚王驾行踪。 但靖王嘉斐其实哪儿也没去。 此次到南直隶,一定会被南京官员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而一旦落入包围,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朝官之中,以为他此次南下是避退锋芒图谋兵权的迂回之计者不在少数,嘉斐心里知道,也不太在乎。 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满脑子勾心斗角的官场油子,简直愚蠢可笑。 北疆也好,东南沿海也罢,鞑靼、倭寇于他们而言只是卷册上冰冷的字眼,是高谈阔论的话题。他们无一日上过战场,更无一日真心为饱受战火涂炭的百姓和淤血奋战厮杀的将士思虑。故此他们自然不懂,所谓“兵权”不是“图谋”来的。 擒虎符不过一握,得人心却难于登天,血统和王爵或许能让百姓和将士们臣服于权威,但只有实实在在的战功与福祉,才能让他们誓死追随。 善谋者也有阴谋阳谋之别。阴谋算计,终是小人所为。成大事者,当有更宽广的胸怀与格局。 所以,于靖王嘉斐而言,此番南下可以错综复杂,也可以简简单单。他就是来打倭寇的,剿灭海贼,靖安海疆,破除海禁,把海外通商的关口从那些里通外敌的贪官污吏手中夺回来,重新打通东南海上的黄金商路,还百姓以安乐,还家国以太平,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京中一步退让,是他身为儿子和兄长,该为父亲和幼弟做的事;而今战场攻略其推进何止一步,更当百步、千步,不破不还,这更是他身为皇子,身为热血男儿,当为天下做的事。 他唯一所忧虑的只是甄贤的伤势。 进城当日,应天府尹赵哲一定会率领群官在城外等他,名为恭候,实则就是围堵。这些地方大员唯恐当地实情被禁中得知,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瞒上欺下。 外加还有织造局。 陈世钦是织造局通倭的幕后,卢世全是台前的那只手,而今卢世全已先他一步进了南京城。若不想被这些心悸叵测之人牵制,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绕开他们,叫他们措手不及自乱阵脚,然后,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此时还不能进南京城。 但小贤伤重,又跟着他从北京一路奔波南下,始终得不到静养,定会损伤本元。他实在害怕小贤这样跟着他颠沛流离要有什么闪失。 入驻驿站当晚,是最后决断之时。他把心中犹豫说给甄贤。 其实心里的主意早已拿定了。他不能进城,也不能扔下小贤自己先走,只能把小贤带在身边同行。 他只是看见小贤苍白的脸色就难免愧疚忧虑,一定要求一句首肯几句宽慰才得心安。 他知道小贤一定懂他。 果然他只开口说了一句,甄贤便笑了。 “殿下需要微服简行,在沿海民间走访一番,先看看当地实情,再直接前往军营与胡都堂详谈,如此才能避开各路势力的围堵,不受蒙蔽。但又怕我有伤在身,难以跟得上殿下的步调。” 甄贤说话的声音很轻。接连伤及肺经使得他气息始终不太顺畅,说话也常牵扯得胸肺疼痛,时不时就要低头咳嗽。 只一见他捂着嘴轻嗽,嘉斐便心疼得皱眉,慌忙将他抱住,在他后背轻揉顺气,“我是怕你受累受苦。” 拣尽寒枝[古风]_141 甄贤于是就难得乖顺地靠在他怀里,抬起眼看着他,轻声道:“那么殿下不如将我留在驿馆,待将来定下中军,再派人来接我就是了。” “那怎么行!”嘉斐下意识回绝,待话已出口才赫然惊觉对方眼中闪烁的笑意与慧黠。 小贤是故意如此说的。因为知道他是故意有此问。 “对不起,我——”嘉斐不由尴尬叹息,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词穷语塞。 甄贤却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他只坚定而平和地握住他的手,失笑劝慰:“殿下做该做的事便好。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要倒下。何况这一路上殿下已经对我多有照顾了,只是骑马行路,没有大碍的。” 嘉斐心尖一阵酸软,只能强压下一腔焦灼,将那清瘦憔悴的人紧紧抱住。 是夜,靖王嘉斐一行便乔装改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官驿,留下一群浑然无觉的南直隶官员们在睡梦中鼾声大作,又在次日终于梦醒惊觉之后彻底炸成了一锅沸粥。 第79章 二十八、龙与虎(2) 外有倭寇肆虐,内有官商勾结,普通行商已鲜有还敢来东南沿海走动的。越是身家背景不菲的大户越是认为得不偿失,都能避则避,反倒是一些刀口舔血的草莽营生敢于铤而走险,趁乱在官府眼皮底下杀出一条通路,高价私贩盐铁和米粮。而当地官府疲于应对倭寇,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有“孝敬”可拿,便不加干涉。 是以当地百姓便愈加水深火热。 甄贤跟着嘉斐一路行来,但见碎瓦残屋,百步必有饿殍,且多是老弱,由以妇女为甚,许多都是衣不蔽体,甚至还有白骨。那些骨头一看便知道并非死后腐烂被野狗秃鹰啃食而成的,而是被人用利器剁砍后切走了皮肉,好像市井屠户杀猪卖肉一般。 而除却已经死去的,还有许多活着的,却比死了更不如。那些年轻女子,或是被逃难的家人抛下的,或是不肯拖累家人自己主动留下的,人人头上插着草标,竟就如牲口一般在道旁任人挑选,但凡看见过路商客便拼命凑上去贱卖自己,根本无需银钱,只要一口活命的汤便甘愿为奴为婢被人随意摆弄践踏,其中年幼者不乏十一、二岁的童女。 种种景象,犹如无间地狱,比上次南下时愈发触目惊心,当真是惨不忍睹。 胸中一直有一股郁气难以纾解,时不时扯动伤处,竟叫他分不清究竟是伤痛还是心痛。他只能竭力忍耐着,免得殿下发现了又要为他担忧分神。 甄贤觉得实难理解,同样身而为人,同样有父母亲族、兄弟姐妹,或许还有妻子弱女,那些所谓的“父母官”究竟是多狠的心,多冷的血,才能够对这样的人间惨景视而不见,甚至还狠心在血肉模糊之上再剥一层皮肉?而那些真正为人夫、为人父者,又何以就能安然将这些满脸惊恐的女子抛在身后,任由她们落入如此绝望凄凉的境地…… 他问嘉斐来日进了南京城有何打算。 接连几日走来,靖王殿下的脸色也十分不善。 翻阅奏报,听人诉说,都不过寥寥数言,远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 如今的浙直两地,愈是临近沿海,愈不似人间。 第一反应,便是要把当地的知县抓出来革其官袍摘其乌纱斩首以祭亡魂。 但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真要杀,怕是得把整个浙直上至总督下至县丞的大小官吏全拖出去砍了,也没有一个是冤杀的。 可他却不能这么做。 这么多颗人头一齐砍下来,何止要朝野震惊,只怕要成大乱。 且若是把这些人全杀了,整个浙直便无人可用了,一时之间,他又要去哪里找足数妥当之人来帮他治理军政? 所以只能姑且先将这死罪先按下。 他只需要敲打一个人,便是堂堂的浙直总督胡敬诚。 下梁不正,上梁之罪,身为统领整个东南军政大事的要员,封疆大吏,竟能让治下乱成这个样子,就算有卢世全与织造局在其中兴风作浪,也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胡都堂有无贪污可以另说,渎职之罪,已难辞其咎。 但胡敬诚毕竟是父皇信任的重臣,又在东南节制兵马多年,有抗倭之功,而他不过是初来乍到,即便是皇子亲王,不能随随便便就当面去拍桌子。 父皇赐了他一个大都督府不假,但和真刀实枪在浙直打拼了这许多年的胡都堂比,他这个大都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又及当初他往北疆接小贤回来,胡都堂曾经助他解过卢世全的围。这个人情,他不能不顾忌。 所以,他不能就这么去找胡敬诚砸场子。 他要让胡敬诚不得不主动来找他。 嘉斐命随行的卫军分了些许吃食给那些流民女子,又叫他们分散去问话打听当地卫所与倭寇袭扰情形。 卫军们没要多久便回来了,所得说法大同小异,都说卫所的官军战力孱弱,常被倭寇打得狼狈逃窜,反倒是有一伙从金华府过来贩卖矿石的草莽,虽然走私杀人,遇上倭寇却从不手软,甚至常主动出击将上岸的倭寇赶回水里,还炸沉过倭寇的船。当地没有逃走的男丁,大多也都投这伙贼人去了。 一群杀人越货私贩禁品的黑道贼人,竟替官军做了驱逐外敌保家卫国之事,普通百姓或许要拍手称快振臂叫好,靖王殿下却是心绪复杂唯有苦笑难言。 自古乱世立枭雄,绿林好汉如水泊梁山者,齐聚一堂揭竿而起,无外乎三种下场:诏安,剿灭,开国。 开国自然是绝不能允的。至于诏安或是剿灭,总得要先亲眼见一见,才能知道。 嘉斐心下已渐渐有了打算,便命玉青亲自去查探了这群贼人落寨之所,领着自己这十余人,一路轻骑纵马,亲自敲门去了。 第80章 二十八、龙与虎(3) 才到寨门前,便被冲出来的数十名大汉团团围住,各个手持砍刀上身精赤,眉目间杀意之悍果然一股匪气。 这次南下与上一回大不同,其凶险实难预测。是以临行前,靖王殿下执意将王府卫一分为二,大部分都留在了北京城中。 靖王殿下的意思:凡尚有父母需要赡养者,或有妻小待哺者,一律留在北京的王府中护卫世子与崔夫人;没有家小的,若不愿跟随南下也可留在王府;或者还有想要彻底离开靖王府的,王爷还可亲自向五军都督府或京卫指挥使司去信推荐,为其另谋高就。 然而靖王府这些卫军各个都受过王爷的救命之恩,不但谁也不肯离去,还争先恐后地要跟王爷一起南下杀倭寇去。 最后嘉斐只得亲自点兵,连同玉青在内一共选了十三个精壮敢死的,其余全部跟随童前留在北京。 是以即便算上甄贤和靖王嘉斐本人,一行也只十五人,眨眼被数十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围在垓心,就跟被装进了铁桶一般。 几乎就在那群匪人冲出来的同时,玉青已领着麾下众卫军摆开阵势将嘉斐和甄贤护在其中。 看架势,多半说是说不明白的,只能先打。然而敌众我寡,又还有后援,在对方的地头上,硬拼不是上策。 拣尽寒枝[古风]_142 好在对方虽然彪悍,毕竟只是草莽,虽形如环阵将他们围困,使得却不是长兵坚盾,显然是蛮勇有余,不通战术,想要制服应该不会太难。 玉青回头试探地看了嘉斐一眼,见王爷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得了准许,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点足轻身跃上前去。 玉青的年纪在整个靖王府卫里都算是小的,才二十出头,性情也很是爽直纯真,能做得这个右都尉且还能够服众,完全凭的是真本事。但玉青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不真正交手是很难知道的。而他偏又生得白净俊俏,乍看之下,完全是个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对面似乎没有想到在这种人数悬殊身陷重围的情况之下,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竟然敢主动跳出来,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愣住了。 玉青上前一步,扫眼看了一圈,拍拍胸脯高声喊道:“你们人多,我们人少,以多欺少算不得英雄好汉。让你们最能打的出来,咱们单挑。” 这邀战在对方眼中看来难免显得狂妄。那数十个匪人全都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状似头目的叉腰昂着头,拿下巴指着玉青,颇有许多轻蔑地嘲弄:“你今年才几岁?这么着急送死?” 众匪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玉青大约早已习惯了这种被人轻看讥讽的场面,也不见如何恼怒,反而也眨眼笑了一下。 “试试看呗,搞不好是我送你们去死呢?” 他不轻不重吐出这么一句,话音未落已移形换影一般闪上那匪人头目跟前,抬手轻轻一抹。 匪人头目顿觉颈项刺痛,惊骇之下倒也反应得及时,当即后退躲避,同时推手向玉青击出一掌。 但玉青早已轻轻巧巧旋身撤回来了。 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举起来吊在眼前,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大声念出来:“张二……你这名字却好记得很。”原来是一块名牌。 那张二见之大惊,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却只摸了一手血,登时脸色便青了。 他原本以为这个俊俏的小后生是不自量力要偷袭他,谁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小子原本就是冲他的名牌来的,否则以方才那一击之干脆利落,那样灵巧的身手,他这会儿怕就不止是放一点血这么轻松,而是要人头不保。 这个小后生看起来细皮嫩肉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没想到真有两下子,敢说要送他们去死并不算说大话。 但这名牌却不该落在他人手中。 “你……把牌子还来!”张二自觉当众丢了人,又是尴尬又是羞恼,不禁瞪住玉青大吼一声。 “一块名牌而已。你这么紧张作甚?”玉青被他吼得莫名,一脸无辜地又把那牌子举起来看了一眼,“不过这牌子怎么看都有点眼熟,好像是朝廷发给军户正丁的军牌啊……我看看,这还刻着字,临安卫——” 才刚念了三个字,玉青便闭嘴了。 这名牌,果然是军牌,且正是临安卫发给属下兵丁的军牌。这张二竟是个在籍的军人,难怪他如此紧张这块牌子,想来是怕身份暴露。 但玉青是当真不知道。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个匪人嚣张可笑,想戏弄一下以为威慑,见对方脖子上挂着根绳以为必是贴身之物,便伸手取了,谁知道却撞破这么个大秘密。 朝廷发给军户的军牌是用来辨认兵丁身份的,倘若战死,朝廷会以尸首上的军牌为据抚恤其亲族,而后依照军礼,将军牌与烈士遗骨一同下葬;倘若卸甲退伍,则应该将军牌交还。这张二既还挂着军牌,又不在其卫所服役,多半是个逃兵。 圣朝自开国以来一直以军户世袭之制募兵,然为躲避兵役而做逃兵者多不胜数。虽然逃兵是杀头的重罪,一旦被发现了抓回去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人,但南北二疆战乱不止,总有人甘愿冒险,也不肯上阵厮杀。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护国安邦的心。 玉青少年时便入了锦衣卫,一向崇敬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最瞧不起这些做逃兵的,见此情状,顿时也脸色不善起来,皱眉冷冷质问:“张二,你既然身为军人,为什么不去为国效力,却在这里做贼?” “关你屁事!”张二脸已涨得通红,却不肯回答,只愤愤啐了一口,瞪着玉青怒骂,“你不是要单挑吗?小兔崽子,张爷今天成全你!”他一步上前,甩开左右就要和玉青动手,又还嚷嚷着不许其他人助战云云。 这人无论武功还是机敏,都绝不可能是玉青的对手,只是红了眼赌着这一口狠气罢了。 虽然玉青这小子也着实恼人得很,如此当众揭短,半点面子也不给留,岂非讨打。 嘉斐看了半晌“热闹”,与甄贤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是怪玉青冒失莽撞,只不过眼前这种情形若换了童前,大概不会闹得这么啼笑皆非。 若真只是为逃避兵役,大可以把军牌扔了,免得落人口实。那张二却仍将军牌挂在胸前,恐怕其中别有隐情。玉青想当然就如此言语,其实有些自以为是,并不太妥当。 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给自己的属下拆台浇冷水。 “玉青,点到为止就好,不要伤他性命。” 嘉斐只得在心里苦笑,沉声开口。 靖王殿下是真怕玉青管不住手欠就把人弄死了,是以才有这么一句叮嘱,一来是要保人命,而来其实也是示好。 然再好的心意,落在如今的张二耳中,也已与羞辱无异。那张二早已理智全无,气得大叫一声,就举刀向玉青扑过去。 第81章 二十八、龙与虎(4) 玉青是久经战阵的勇武之士,对付一个落草为寇的逃兵原本没打算出刃。 但张二却出乎意料地凶悍难缠,就算落尽下风也不断怒吼着冲上来,完全是不死不休的蛮劲。且这张二又生得孔武有力,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直比玉青高壮出整整一个头来。蛮力相较,玉青讨不到半点便宜。 如是纠缠得久了,玉青到底年轻,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便“锵”得抽出佩刀,想要速战速决。 不料这一出刀,却险些出了大事。 那张二眼尖一瞥,见了他的刀竟大惊呼呵一声:“……绣春刀!锦衣卫?!” 锦衣卫的绣春刀,一人一刀,专人专铸,刀在人在,刀折人死,象征着无上的恩荣。因为是天子亲卫,锦衣卫轻易是不能杀的,倘若犯罪伏法,便由皇帝亲自下诏,折其佩刀,命其自裁。是为“折刃”之刑。 庄闵郡王没时,陈世钦借机发难倾轧锦衣卫争权,便是矫诏要逼迫包括时任锦衣卫经历沈淳在内的一众锦衣卫折刃自裁。 当时靖王嘉斐身在皇陵守孝,闻讯辗转陈情御前,拆穿了陈世钦瞒上欺下的谋划,以为早夭的五皇子积福不宜大作杀孽为由,保下了这数十条人命。 但陈世钦与锦衣卫争斗已久,深恨沈淳刚直,欲要再往御前诡辩。沈经历为保下属兄弟,甘愿舍命,在皇帝面前自折佩刀,壮烈而死。皇帝深感其义,虽然明面上顺了陈世钦之意将镇抚司归于司礼监掌管,却又秘密将沈淳麾下那三十名锦衣卫一并发配去了皇陵,名为惩戒,实则是护卫在皇陵守孝的二皇子。三年以后,这些个从前的锦衣卫便随着二殿下归朝封王成了靖王府的王府卫。 是以其他诸王府上皆只有王府仪卫,只靖王嘉斐府上有这圣朝开元以来独一无二的手执绣春刀的亲卫军 皇帝陛下的圣意,是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可用的忠勇之人。然而即便没有圣意,沈经历的血仇,靖王殿下的救命之恩,也足够让这些死里逃生的义士誓死追随。 然而自从入了靖王府,这几十把绣春刀便封存了。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自然不能随侍于王府。在北镇抚司的卷册里,他们这些人都是死人。 拣尽寒枝[古风]_143 直到此次南下以前,皇帝亲口对靖王殿下说,让他们把绣春刀重新取出来配上。便是玉青这样平日里缺心少肺的也立刻明白过来,这一回南下是要杀人的,且要杀只有绣春刀才能杀的人。 张二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可区区一个普通下级兵丁为何竟认得绣春刀的规制? 玉青原没有料到张二会认出他的佩刀,不由吓得猛一愣神,险些被张二一掌劈面。 而其余众匪听见张二如是叫喊,全都紧张起来,顿时摆出了拼命地架势,就要一拥而上。 如此一来,嘉斐身边的卫军们也全都紧张起来,十二把绣春刀齐刷刷出鞘,眼看就是一场血战。 这要真打起来,万一让王爷有了损伤可怎么好? 其实玉青倒是不担心靖王殿下本人的身手。 他担心的,主要是甄贤。 在场十五人,只一个甄贤不能打。不但不能打,还带着伤。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又是王爷的心头宝。玉青已经亲眼见过好几次,王爷当真是把甄公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一旦开战,肯定处处先护着甄公子,岂不自爆软肋? 玉青没有亲眼见过甄贤和苏哥八剌与童前一起带着七殿下和一群被鞑靼人掳劫的汉人奴隶一路与鞑靼铁骑厮杀的情景,也没有见过甄贤在袖里攥着短刀陪靖王殿下面对巴图猛克五千大军夺回屠狼堡的情景,根本无法相像这样一个瘦削文弱的人带着一身伤病要如何在杀阵前站稳了不腿软,只觉得靖王殿下一定要受拖累,顿时心下一急,再不能留手退让,当即一把掐住张二咽喉,向众匪大吼:“全都给我退开!” 他左手锁死张二喉骨,右手绣春刀抵在其后腰,只一发力便能要人性命。 那些匪人见张二被玉青挟持,果然流露出忌惮之色,开始缓缓后退,但仍是一脸咬牙切齿的警醒与憎恶。 事已至此,恐怕很难善了了。 玉青这小子果然还是生嫩了点。 嘉斐本想亲自上前解围,忽然却听见一声响箭冲天。 应声吊门拉起,另有一支人马从那匪寨中冲出来,为首一人身材矮小,戴着铜青面,看不见模样,但其手中端着的火铳却格外显眼。 “玉青小心!” 嘉斐当即低呵一声。 玉青反应极快,闻声抓着张二迅捷一闪。 几乎同时,那青面人射出的火药弹已炸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 铳炮这样的火器,是神机营才有的配备,比之传统刀剑枪戟,威力自是不用提,更能杀人于百步开外,想不到这样一个沿海匪寨竟然也有,难怪能够横行无阻。 方才若非得王爷提醒,只怕自己已经被那匪首射中了,即便不死,也少不了伤残。玉青心中一阵后怕,不由瞪着那戴古怪青面的匪人,愈发用力掐住张二。 张二疼得满身冷汗,却还想嚷嚷,只是被锁住了喉骨说不出句整话来,便一气儿“呜哩哇啦”的乱叫。 那青面人见状也并不叫手下着急厮杀,只孤身一骑上前来,一面径直拿火铳瞄住嘉斐,一面开口冷道: “还以为你们是假扮行商的倭寇呢,原来是锦衣卫?可锦衣卫不去抓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狗官,也不去打倭寇,来找我们的麻烦干甚?果然鹰犬就是鹰犬,你们害的都是自己人,比倭寇更恶更坏。” 这匪首的嗓音十分特别,像是为了掩藏原本的音色故意在掐着嗓子说话,但仍显得有些尖细,配上矮小的身材和丑陋的青面,使得整个人都有股鬼魅之气。 且这人语气里还带着讥讽,甫一开口便是句句如刀,鄙夷毫不掩饰。 锦衣卫一向替皇帝缉拿脏官罪臣,在官场的名声不好是必然的,但从前在民间也不至于招惹这么大的怨气,自从镇抚司被司礼监辖制,东厂有多少黑锅,锦衣卫也要一起背,七年下来,早已声名狼藉百口莫辩,纵然委屈憋闷,也没有办法。 难听话配上难听的嗓音,愈发让听者生厌。 靖王府的这些卫军虽已不在锦衣卫中当差,却仍以镇抚司为出身,听见这等言语,难免怒从心头起。莫说玉青,便是嘉斐身边那十二个兄弟的脸色也全黑了,各个后槽牙咬得作响,都恨不得冲上去痛快干一架才好。 但此情此地,却不是冲动任性的时候。 甄贤打从开始就一直静静旁观到此,觉得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使,便想要上前。 才有动作,就被嘉斐死死拽住了。 殿下自是不愿意他去和这些山野草寇理论的。可事到如今,他不去,难道还能让殿下亲自去和这些匪人讨价还价不成? 甄贤略侧脸看住嘉斐,轻轻摇了摇头,又将那只抓住自己的手一点点掰开。他请卫军们左右让开一步,自己上前一步挡在嘉斐身前,向那青面人拱手浅浅行了一礼。 “我家少主从北边来,听说贵寨素有抗倭卫国之义才诚心拜会,并没有恶意。若是我们不懂江湖规矩,唐突了诸位,还请恕不知之罪。” 他少时流放岭南,曾见过当地各色帮派、山寨,知道黑道中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行规,轻易不与陌生人往来,更不与生客做买卖。若是登门不想被为难,需要中人引荐;若想要取信入伙,还得纳投名状。如他们这般直接找上门来,就好像贸然闯入了别的野兽的地盘,被威吓是难免的。 来之前,他其实和殿下商议过,稳妥的做法,是在当地的难民中寻一位与这个寨子有所交情的中人,先把拜帖和敲门的财礼送去交涉,再约定日子前往。但殿下没有答应。 靖王殿下见惯了官场上提前几日作假瞒哄“外人”的那一套,宁愿冒险,也偏要出其不意登门,想看这些传闻中的悍匪究竟是什么路数。 而今看到了,的确有许多奇处。 那青面人盯住甄贤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文士,且又是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说话也还算是客气周到,便把手中的火铳撤回来。大约是觉得被这么个手无寸铁的病人堵住了膛口,再瞄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杀倭寇是有的,卫国就没这个打算,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既然井水不犯河,放了我的人,上差们就请回吧。” 这一把嗓音说不出的古怪,乍听时甄贤甚至疑心此人莫非与织造局有什么关联? 但他立刻便推翻了这个猜想。 这青面人并不认得靖王殿下。 若是织造局的宦者,纵然不识王驾,也当猜得出殿下身份了。可这个青面人虽然看出殿下是他们一行十五人中发号施令的那一个,却完全把殿下也当作了锦衣卫的“上差”。 如此看来,这个领头的青面匪首该只是个不折不扣的黑道草莽,与宫中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牵扯。 甄贤心下思量,扫眼却见那青面人把火铳歪歪斜斜地随手挂在腰扣上,不由微微怔了一瞬,开口问:“尊驾所用的火铳可是从倭寇手中缴来的?” 其实黑道上所能见到的火器除了从军中私贩流通出来的,便只有从洋人手中得来这一条途径,外加这青面人手中的火铳明显与官军所配的鸟铳、神机铳不甚相同,而更偏向东洋形制。甄贤曾经读过洋人制造铳炮的手册,也曾在关外见过边军对抗鞑靼人时使用的各种改良火器,想要判断火器来历并不算难。 但那青面人却表现得很惊奇,仿佛不信这样一个看似瘦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识得火器,当即歪了歪脑袋,盯住甄贤,怪声道:“你倒是有些见识。” 这青面人听来是个骄傲的人,又固执己见得很,有些话怕是不太好说。 拣尽寒枝[古风]_144 张二还被玉青扭在一边拼命哼哼,被那青面人瞪了一眼,也没闭嘴。 甄贤略有失笑,想了想,还是委婉开口:“这种铳虽然威力不小,但射程只有百步,且容易走火自伤,遇阴雨天气又极易受潮无法使用。若是稍作改良,会好用很多。” “你还真懂火器啊?”青面人明显并不信服,但还是发出啧啧惊叹之声,两只眼睛盯住甄贤时穿过青面上的窟窿射出锋利的光来。 这反应十分好懂,甄贤无奈浅浅扯起唇角,“懂不敢说,只是略见识过一点。” “那你还知道点什么啊?”青面人歪着脑袋曼声追问,怪异嗓音里尽是轻浮。 那腔调当真叫甄贤好一阵犹豫。 他之所以说起这火铳的事,本是想化解干戈,但对方显然不领这个情,反还一意嘲讽,企图激怒他。而今他也着实可以顺势卖个破绽等鱼上钩,只是……不知站在他身后的靖王殿下会作何想,又会否为此生气。 可他此时也不能当着这青面人的面回身去看看殿下的心意了。 箭在弦上,全凭默契。 甄贤挺直了脊背,下意识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向后抓了一下,轻轻拽住了身后那人的衣袖。 这是一个极为隐蔽却亲昵的小动作,甚至并非出于理智,而只是本能。 甄贤静了一瞬,感觉那只熟悉的手不轻不重回握住了他的手,顿时心间一松,开口便应道:“在下还知道……尊驾将火铳这样挂在腰上,倘若被有心之人看见,就算侥幸不伤着自己,怕是也要伤着身边的兄弟。” 打从一开始甄贤便看见了,这青面人随手挂起火铳时,火铳斜斜垂在腰间的角度正戳在其股上,只需一支点燃的羽箭,便能断其腿骨。 这人虽然仗着火铳的威力巨大,其实并不精于使用火器,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但甄贤此时如是说,除了好心提醒之外,更多是为了布饵诈对方一下。 果然那青面人闻言吓了一跳,当即按住腰间的火铳正了正,虽然还是不服模样,身体反应却早已出卖了藏在青面之下的瞬息慌乱。 “这位公子这么见多识广,人又生得俊俏,我倒是有几分兴趣了。既然来都来了,上门是客,敢不敢进我的寨子里用一碗水酒?正好我这寨子里就缺一个会摆弄火器的——” 甄贤听见这古怪嗓音里刻意掩饰的笑意,还有虚张声势的挑衅,不由自主收起五指,紧紧抓住了嘉斐的手。 他看见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从马背上跃起,如鬼魅般扑上他眼前。 劲风骤然扑面,甄贤顿觉身子向后一倒。 等候多时的嘉斐已将他一把拽到众卫军身后,同时侧身迎上前去,迅猛如鹰啄虎扑,弹臂一击便将那自送到跟前的铜青面摘了下来。 这一连串动作出于灵犀,早有预谋,行云流水,精准无遗。 那青面人万万没有料到抢人不成自己竟这么当众被摘了面具,大骇之下就去摸腰间的火铳。 嘉斐见之,当即抓住那人小臂发力一拧,已将那把火铳截在手中,反过来抵在对方额前。 这一抵,正迎上那人抬起头来,恶狠狠张目瞪着他。 靖王殿下骤然一怔。 在场众人也全怔住了。 那是一张何其眉目娟秀的脸,当真称得上肤如凝脂明眸皓齿,与之前覆面的铜青面简直云泥之别。 这号令众匪的青面人,竟是个妙龄少女! 第82章 二十八、龙与虎(5)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靖王殿下当机立断,缴下火铳,甩手把人推了出去。 那少女顺势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终于在自家人那边站稳了阵脚。 几个五大三粗的匪人赶紧围上来想扶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推开去,就缩手缩脚耷拉着脑袋蹲在一边。 画面之奇,真可谓啼笑皆非。 “三娘!别管我了!你们快回去!让大哥快走!” 估摸着是玉青大吃一惊稍稍松了手,那张二终于“嗷”的嚎出这么一嗓子。 那少女闻声却是柳眉倒立,反而怒斥:“你闭嘴!我顾三什么时候扔下朋友自己跑过!何况……咱们这么多人,大不了和他们拼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场面,倒像是靖王殿下真带着一群锦衣卫杀上门来做了恶人,欺负了小姑娘和英雄好汉似的。 嘉斐与甄贤对视一眼,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甄贤目光如水,当即了然开口: “姑娘说得对,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双拳难敌四手,孤胆难出重围。但我们若是有所图谋而来,一定不止带这么几个人。” “你……你——”顾三娘闻言双颊几欲滴血,恨恨斥了两声,却没能说出别的。 她原本是瞧甄贤眉清目秀生得文弱,便想以牙还牙,也突袭把甄贤抓过来好交换张二。却不想抓人不成,还反被甄贤两句话威胁了,心里觉得羞愤,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死死咬牙瞪着甄贤和嘉斐二人。 甄贤见状迫近一步,又问:“若我们现在将这位张二哥放了,姑娘能不能且放心退让半分,与我们好言两句?” 但听说要将张二放了,玉青脸上便显出急色来。 他似乎想要出声反对。 嘉斐余光瞥见他身子一动,不待他开口已先声命道:“玉青,把人放了。” “王——”玉青几乎就要嚷起来,却又记起不能随意暴露了王爷身份,只好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放了。”嘉斐瞪他一眼,催促不容置喙。 拣尽寒枝[古风]_145 这人虽说抓得并不难,可就这么放了,没了筹码,万一对面不守信诺该当如何?要知这可是一群趁着国难杀人越货私犯禁品的恶匪,就算顺手杀过几个倭寇,也没什么道义可言。 可王爷下令得如此坚决,做属下的自然不能违背。 玉青无可奈何,只得不甘不愿地撒开手,还不忘狠狠推了张二一把。 那张二被玉青按住久了,四肢酸麻几乎无觉,猛然得了自由,连怎么好好走路也不会了,险些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踉跄了好几下才揉着肩膀站稳,回头就想再发难。 顾三娘伸手一把拽住他。 嘉斐又把那火铳也给她扔回去,只不过先卸了里头的火药和石弹。 “你们……真的不是来抓我大哥的?” 顾三娘仍是警惕地盯着甄贤和嘉斐,一脸不肯信服。 之前张二却也喊过一次“让大哥快走”……何以这些人自误会了这绣春刀是锦衣卫办差以后,便如此紧张担忧他们的“大哥”呢? 这位“大哥”究竟是什么人物,可能劳动锦衣卫来抓? 甄贤眸色微微一漾,静静问道:“敢问姑娘的大哥姓甚名谁,哪里人士,我们又为什么要捉拿他呢?” 顾三娘尚未回答,那张二已大喊大嚷开来,“三娘!他们可是朝廷的走狗!不能信啊!” 顾三娘凝神沉吟,良久,一咬牙。 “好,你们既然不是冲着我大哥来的,那就在这里等着,待我回去问过我大哥,只要大哥答应,我亲自迎你们入寨,好酒好肉伺候!” 她言罢翻身上马走了,留下张二和一群麾下,后撤百步,仍虎视眈眈守在原地。 甄贤看着顾三娘一骑娇小背影消失在视线穷极处,轻声问嘉斐:“那个‘大哥’,殿下以为是何人?” 历来锦衣卫只为皇帝陛下缉拿处置钦犯要犯,并不管寻常匪盗之事。而一旦真成了锦衣卫的目标,逃脱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正在锦衣卫通缉名录上的人头,屈指可数,且并没有哪一个和东南扯得上关联。在这微妙节骨眼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位“老大”,难道真是机缘巧合? 巧合,靖王殿下其实是并不太相信的。凡事皆有其因果。所谓巧合,不过是许多被忽略的原因凑在一起所产生的“意外”罢了。 也许是他也忽略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这个意外出现。 但他与普通人不同,他不喜欢,也不能有太多意外。 “或者并不一定是锦衣卫要捉拿的人,而是东厂假借锦衣卫之名,想要灭口之人。” 嘉斐神色沉郁,嗓音低沉。 这想法甄贤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从殿下口中说出来格外叫他心惊些罢了。 “前阵子,我曾经收到一封无字书。”他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如是说。 “谁寄的?”嘉斐略一惊。 甄贤微微咬唇,“我猜……是陆澜。” 嘉斐遽然扭过脸,直直看住身边的人。 小贤曾收到一封直接送上王府的书信,就在父皇对苏州种种做下决断,杀陆澜以平事端前后。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有过多追问。 一则,他是相信小贤的。 二则,其实也是拉不下脸,深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小肚鸡肠疑神疑鬼,反而要被小贤嫌弃。 既然小贤没有与他说,想来不重要。反正小贤收到的当时便把那封信连外封带内笺烧掉了。 为一堆灰百般纠结不是靖王殿下的为人。 他没想过甄贤会在这时候忽然把这件事翻出来讲。 小贤会提及陆澜,是因为疑心眼前事与陆澜有所关联。而他骗不愿意如此。 嘉斐其实不在乎陆澜其人的生死,但当真如猜想中那般,事情怕是就要更复杂了。 思及此处,嘉斐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沉沉应了一声:“此人已经死了。” “万一没有呢?如若……他其实——”甄贤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下意识抓住嘉斐时双手不自觉得颤抖。 “小贤——”嘉斐立刻打断他,不轻不重在他手上一握。 甄贤眸光一颤,立刻住了嘴,垂下双眼。 那边张二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声音,只瞧见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便不爽嚷道:“你们偷偷摸摸嘀咕什么呢?别动歪心思!不怕告诉你们,我大哥神着呢!” 他嚷得底气十足,显然打心底对他那位“大哥”信若神明。 跟随嘉斐的卫军们见惯了各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更不以为当今天下还能有人可与自家的主上匹敌,故而觉得这个张二识浅可笑,又不便外露,于是都强忍着。 只有玉青哧哧笑出声来。 “这傻子,一根筋,脑子那么不好使,当了逃兵也好,省得上了战场要坑杀队友。” 甄贤闻之微微一笑。 “玉都尉小瞧他了。我倒是觉得此人是块璞玉,虽有待开琢,但只要主帅任用得当,会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可居千户。” “千户?”玉青下意识咋舌,丝毫也不信服,“甄公子,我看,是您太瞧得起他了吧?” 可他见靖王殿下已在皱眉瞪他了。 王爷近来似乎对他微词日显。玉青虽不太明白详细,也能有所察觉,且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虽不见大过错却也算是捅了篓子,连忙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得不敢再继续和甄贤叫劲了。 如是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顾三娘又从寨子里出来。 “怎么样?三娘,干不干?” 拣尽寒枝[古风]_146 张二立刻迎上去,一副雀跃模样。 顾三娘脸上却是满满的阴沉与难以置信。 “大哥让请他们进去。” “啥?”张二当即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 顾三娘却跃马上前,扬手高叫一声。 “诸位,请吧,我家大哥等着呢。” 第83章 二十八、龙与虎(6) 进了寨才知,这其貌不扬的匪寨,果然别有洞天。寨中不但有从倭寇处缴来的火铳,更还有火炮,若有内行人严加训练,足以练就另一支神机军。 且还有战船。 这匪寨背靠断岩,岩下便是天然水湾,可供战船作海港使用,其中已停了足有五只战船,虽然每只都有破损,正在修葺之中,但仍可依稀看出其威猛。 如此绝佳的一处要地,屯扎的竟不是官军卫所,而是走私矿石的匪盗。 莫说嘉斐与甄贤,便是众卫军也各有惊色。 玉青瞥一眼寨门上插着的大旗,不服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自称‘龙虎’?回头就叫临安卫杀过来端了这一窝草寇……” “临安卫?”嘉斐不禁冷嗤,“我看人家一鼓作气把临安卫端了倒是有可能。” 上一回往居庸关外走,所见北疆戍卫也不过是保守罢了,并没有什么大过失。可而今往东南来,所见之惨,官军战力之孱弱,当真令人发指。 若是连匪盗都不如了,还怎么守得住国门? 嘉斐心中沉重,更是不悦,脸上实在很难有好颜色。 顾三娘将他们领至寨中正堂。 才一进门,便见一人迎上前来笑着高叫:“修文贤弟,霁园一别,为兄当真思念得紧呐。” 这人径直走到甄贤面前,手握一把羽扇,道袍随意敞怀披着,一头青丝尽散,赫然正是本该已死的陆澜。 然而此时的陆澜,无论易容还是语态,都已与当初那个富甲天下风度翩然的陆老板大不相同。 话是对甄贤说的。 甄贤眉心微拧,遮掩在袖中的十指攥紧,喟然一声叹息,“光风兄神通广大,在下见识了。” “诶,修文贤弟,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陆澜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伸手就来拽他。 但却被拦住了。 靖王殿下眸色一寒,当即劈手就扼住陆澜手腕,不许碰甄贤一下。 陆澜笑容凝滞,明显顿了一瞬,才看着嘉斐扯起唇角。 “王爷……也是久见了。” 这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明。 甄贤直觉得心尖一下子被揪住了,以为陆澜打算就这么戳破殿下身份,刚想出言阻拦,却听见张二跟上来嚷了一句。 “大哥,他们都是锦衣卫!” 张二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完全没有明白陆澜这一声“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是顾三娘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难怪。区区边陲匪寨,寻常人如何能想到堂堂靖王殿下竟会忽然亲自登门。这两人大约还以为嘉斐是姓王的。 陆澜把自己这两个弟妹挨个看一眼,唇角笑容愈发诡异。 “用绣春刀的不一定是锦衣卫,不然你们使倭寇的火铳战船,难道就全都是倭寇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中羽扇敲了一下张二的脑袋。 “那……什么人还能弄得到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张二摸着头顶,困扰追问。 陆澜一脸意味深长笑而不答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吐出点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对陆澜其人,甄贤是有愧的,毕竟他曾经应诺要尽力保他一命,最终也没有做到。 但这是他和陆澜之间的事,与大义无关,他并不后悔。 而这一件事,更不该把殿下牵扯进来。 如果陆澜有怨,只怨他一个便好。 他虽不知陆澜究竟是如何逃过一死在此处落草为寇,倘若早知道,便是死谏也不能让殿下如此冒险,但既然事已至此,第一要务,他要保殿下平安。 甄贤心中紧张,面色自然也绷得紧紧地,当即低声道:“这次我随少主南下,为的是抗倭大事,不会管你,你也不必多想。” 陆澜闻言笑得愈发诡异,“贤弟这是已经彻底把我当作恶人了。” 甄贤紧紧拧眉,“你若不是恶人,就驱逐倭寇救护黎民以赎罪孽好了,何必还趁机发这国难财?” 按着甄贤的性子,其实不喜欢这样指摘他人。 人心各有不同,心里再如何想,都是自己想,没有苛求他人的立场。 但陆澜不一样。 拣尽寒枝[古风]_147 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 纵然再如何百变玲珑,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改变的。 他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对于陆澜,他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 然而眼前的陆澜始终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嘲弄。 “我做一点矿石生意,顺便杀一杀倭寇,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兄弟,未知如何就算是发国难财啊?我不杀倭寇,官军也没见好好杀?我不救民,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 东南倭患日久,始终不能清剿,朝廷苦于倭寇,对这些匪盗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好好纳贡,便不理不睬,苦的始终是无力反抗的百姓,许多人正是因此才索性落草求生,转头再去欺压更弱者。 每逢战乱,法度无存,民不聊生,人间顷刻化作地狱。杀妻抛子,俯拾即是。纵然不被家人所杀,也会被倭寇虐杀,被匪盗虐杀,甚至被路人践踏,被自己践踏。 生死面前,人性便荡然无存了,所有的不过是求活的兽性。这便是底层百姓的活法,毫无荣誉、高尚可言,甚至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多活一刻,只为多活一刻。 人活到了这种地步,与鬼也没有差别。 但普通庶民可以如此,陆澜却不该。 既读过圣贤之书,既有光风霁月之心,怎么能自甘堕落,轻易俯伏于泥泞! “你看看那些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人,你当真就忍心吗?” 甄贤觉得嗓子干疼。 可陆澜却看着他嗤笑。 “修文贤弟你可是忘了?我也家破人亡了。” 他语声里浸着凉意,眼神更是冰冷。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甄贤骤然白了脸,毫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这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撑住了。 “小贤,没事。” 嘉斐不动声色将手抵在他后心扶住他,眼中丝毫不见波澜,反而愈发笑意深浓。 拣尽寒枝[古风]_148 “听闻陆老板做生意一向讲究。我当初在苏州欠了陆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迟迟没能还上是我的不是。若是陆老板此刻就要跟我讨,我也没有二话。但我如今这里还有一笔更大的买卖想和陆老板谈,如若成了,连着上一回的一并加倍奉还,不知陆老板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实在难以捉摸。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靖王殿下这一句“加倍奉还”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澜静了片刻,唇角上扬出一抹颇具挑衅意味的弧线。 “能得王爷如此纡尊降贵来和我谈买卖,陆某倒是无比期待。怕就怕……陆某想要的,王爷不肯割爱啊。” 他说时竟放肆地把视线往甄贤身上瞟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这已然是毫不遮掩的羞辱了。 打从“重逢”的那一刻起,陆澜字字句句处心积虑都无外乎是当面讥讽。 讥讽无关痛痒,但羞辱则完全不同。 且这人所羞辱的不止他甄贤一人,更是靖王殿下。 此言一出,嘉斐身边的一众卫军便全黑了脸。尤其玉青又是个不攻心计的暴脾气,哪里咽的下这种窝囊气,当即咬牙斥一声“放肆”,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但嘉斐却扬手将他截住。 他把玉青拦回来,再开口时笑容仍在,眸中光华却已冷冽。 “所谓‘买卖’,自然是用我能出的,换陆老板愿卖的。如若强求,无论哪一方,这买卖都没得做。陆老板是聪明人,定懂得进退余地,不会一意为难我的。” 陆澜闻之堪堪盯住嘉斐,良久竟抚掌大笑。 “王爷果然是个痛快人。和王爷做买卖想来一定十分有趣。” 他躬身摆出个迎客的姿态,请嘉斐与甄贤上座,又命人布下酒肉水果给众卫军。 卫军们并不领他的好,虽然迫于王命入了席,也不肯动面前的酒食。 陆澜也不介意,仍是当年陆大老板的那副架势,张罗着大家入席。 然而,当众人坐定以后,才发觉,这匪寨的寨主并不是为张二和顾三娘恭恭敬敬的“大哥”陆澜。 坐在头一把交椅上的竟是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女顾三娘。 二寨主的座次是张二的。 陆澜坐在一旁特设的席位上,惬意自若。 那顾三娘跳下地来,端起一大海碗酒,朗声高喊: “大哥是我和二哥的恩人,我们既然拜了把子就是亲手足,大哥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方才有所误会,得罪了朋友,顾三给几位陪个不是,先干为敬!” 她嗓音神态里皆透着一股匪气,虽然身形娇小,却威风凛凛,仰头将一大碗酒饮尽。 酒是民间常见的烧刀子,并不顺滑,咽下肚去辣得喉管生疼,她却比嗜酒大汉还更豪迈几分,除了脸颊染上一缕红润,半点不改神色。 可她还分明是个眉目甜美的小姑娘,难怪要戴着那铜青面,想来是怕以貌取人之徒要小瞧了她。 这龙虎寨的名号在浙直也就是近年才响亮起来的,说来,只怕还要多亏了织造局压低丝价逼着百姓贱卖土地的“功劳”,其中自然也有陆澜一份力。这顾三娘称陆澜为恩人,从各种意义上说来,倒是都不冤。 嘉斐在心中冷嗤,面上仍旧挂着微笑,开口问道:“陆老板不给我等介绍一下诸位英雄?” 其实是一句反话。 虽然靖王殿下说得和善。 陆澜闻之摇扇轻笑。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龙虎寨的寨主之所以是顾三娘,是因为最初落草的,只有顾三娘一个人。 数年前,顾三娘还只是个豆蔻少女,其父曾是浙江金华的桑农,因为被低价强征的生丝入不敷出,领着几个乡邻一道去跟官府要说法,结果反被打成作乱谋逆,判了斩立决。 顾三娘为救父扮作小丫鬟夜潜案察使司,向时任浙江案察使喊冤,却正撞见三司与织造局密议盘剥百姓田地之事。当时顾三娘年纪幼小,失手被擒,原本要被杀死灭口,是陆澜用陆府一个重病而死的婢女掩人耳目替换了她的“尸身”,才将她救下。但顾三娘之父仍被当作逆党市斩了,其母随后被夫家“典”与杭州城内的一个屠户,不堪凌辱,也投井而死。 双亲死后,顾三娘再不能还家,唯恐自己也被父族卖掉,便在山中过起了野人一般的生活。陆澜常会接济她,使家人给她送些吃穿。偶尔顾三娘也会替陆澜做些事,但更多时候是在东南一代游任,为受欺辱的百姓打抱不平,渐渐又收罗起几个亡命弟兄。 没过多久,陆澜又给她送来一个人,便是张二。 张二是军户出身,本在胡都堂部下抗击倭寇,因吃了败仗,军官又不肯担待责任,便将罪责全推在他头上,要将他杖杀。张二不服,不肯就死,逃了出来,倒卧在路旁,恰巧被陆澜捡了回去。 陆澜预感织造局可能有变,为给自己留条后路,有心金华矿产生意久已,于是便将顾三娘和张二凑到一起,与他们钱财安营扎寨,占了一处要地,又陆陆续续从各处募集敢死之士,一共三百余人,想要开辟出一条商道,贩卖矿石。 金华素来民风彪悍,想要在金华做矿石生意,没有自己的人马是不行的。 谁知才刚有些起色,一道圣旨降下,锦衣卫便奔赴浙江来拿陆澜的人头。 陆澜闻得讯报,自知终是难逃了,便一把火烧了霁园,金蝉脱壳退避在龙虎寨,从此隐姓埋名,保住了性命,正式做了草寇,带着这一群兄弟们趁乱做起了走私矿石的黑市买卖。 寨中的火器一部分是从倭寇处缴来的,另一部分却是陆澜多年经营所得。 “从前的陆澜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龙虎寨的陆大,没别的本事,带兄弟们谋条生路罢了。” 说这句话时的陆澜的语声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故事,眼中却有隔世沧桑划过。 甄贤怔忡良久,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中五味陈杂,最多的还是痛。 他看着眼前的顾三娘,就宛如看见另一个萧蘅芜。 而她们,还有这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天下每日上演的人生。 相比之下,他自己那点遭遇又算得了什么? 拣尽寒枝[古风]_149 至少他还有殿下…… 他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锦衣玉食,被照顾得周到,既没有暴尸荒野,也没有被迫落草,都不过是因为他有殿下回护。 比起这些人,他要幸运太多了。 甄贤忍不住暗自长叹。 他听见嘉斐与陆澜说话。 “你们跟我去打倭寇,另外再招募五千人,聚一支义军,只要有军功在身,我可以保你前罪尽赦重见天日。” 靖王殿下的语声沉静,听来是认真的。 但陆澜却很不屑。 “白道有白道的活法,黑道有黑道的活法,王爷以为如今的陆大还在乎朝廷的‘罪名’么?” 嘉斐继续说道:“你把山寨选在这里,是有心打通海上商路,平定倭患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三娘闻言挑眉,“那我们也去做海盗,和那些东洋人打就是了,为什么要归顺朝廷?” 她也说得认真至极,仿佛做海盗是比归顺朝廷还要好得多的事。 嘉斐看了她一眼,不由笑了。 “我不是在诏安你们。你们想做海盗,日后大可以去。我只是在和你们借兵。” 他略顿了一顿,再次看住陆澜,沉声允诺。 “你们可以开价,待东南靖绥,我必如数奉上。” 王爷竟要雇佣这一群匪盗之徒去打倭寇,简直闻所未闻。 众卫军头一回听到这消息,心里各个不服气得很,却也不能违拗王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着陆澜和顾三娘他们。 陆澜似乎也惊诧极了,看住嘉斐好一阵没有说话,良久颇有些意兴盎然地摸了摸下巴。 “如此说来,这笔账我倒是得仔细算算了。” 第84章 二十八、龙与虎(7) 陆澜请他们夜宿寨中,次日再共商大计,还特意命麾下收拾出四间最好的客房,虽然条件有限,礼数不可谓不周到。 甄贤原本是不愿的。 此次重逢陆澜,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本能地想要回避。 都说人劫后余生,性情多少会有些变化。 甄贤也说不好究竟是陆澜变了,还是他多想。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看错,是他一厢情愿把自己的执念强加于人。 如今的陆澜着实与当初那个与他泛舟太湖上对谈寒山中的陆光风不太一样了。 陆澜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他是早有预料的,正是因为早有预料,才能有所准备,得脱其身。按理说,该早已看得通透才是,何至于反而愤世嫉俗呢。 但无论如何,有一句话陆澜说得不错,从前那个为宫中支使的霁园陆澜,着实已死了。 甄贤靠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书卷,却是一阵阵出神。 一旁的嘉斐见状,干脆把他的书抽过来,扔在一边不让看了。 卫军们轮班戍卫,只需要两间房便足够休息,另两间原本是给他和靖王殿下一人的,只不过殿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从他这间屋里出去另住的意思。 此时的殿下,拿走了他手里的书,定定望着他的眼,还要特意抓着他的手不许他逃走,软言软语问他:“你胸口还疼不疼?” “已经不大疼了,只是有些容易累。” 甄贤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要想笑。 这一路诸多辛苦不假,但殿下一直将他照料得很好,甚至亲手替他料理伤口。他也终于渐渐习惯了在卫军们的注目之下为殿下解开衣衫裸露出留有伤疤的肌肤。 只是殿下每每小心翼翼,好像他是雪做的,捂在心窝里都能化了,实在让他也无奈得很。 甄贤主动褪去外袍,又仔细解下裹伤的绷带,露出新长好的嫩肉。 嘉斐细细替他擦了身子,换好伤药,又盯着他把药汤喝干净了。 喂小贤喝药是全然不同的。 以往伺候嘉钰,总得蜜水、蜜饯、糖豆子全部备齐了,再抱着哄上许久,直哄得药都快要放冷了,才能把药送下去。 小贤虽然也不是不怕苦,但比起嘉钰可算克制太多了,每每自己皱着眉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反叫人心疼不已。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四郎,后是小贤,他与谁亲近,老天爷便好似偏要格外为难谁,弄得一身伤病,整日离不开药罐子。 嘉斐眼看着甄贤的药碗空了,便将他扶起来,哄着他早些上床去休息。 甄贤顺从地任由他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却仍是大睁着眼,难以成眠。 “睡吧。外面有玉青他们守着,不用担心。” 嘉斐便自己也宽衣解带爬上床去,将他搂在怀里,一边安抚轻拍着他,一边如是哄慰。 甄贤缩在他胸口,良久沉寂,轻叹一声。 “殿下当真决意要收编这一路匪徒么?” 拣尽寒枝[古风]_150 他忽然如是问,嘉斐似没有料到,略诧异地看住他。 “这些悍民比官军还能打,收了他们,多一支善战之师助力东南,少一路匪寇为祸乡里,不好么?” 甄贤垂着头,暗自咬唇,“匪毕竟是匪,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显然是在担心什么,却又不愿明言,所以才这般闪烁其词,说出些生硬牵强的理由。 嘉斐不禁失笑,紧了紧手臂,愈发抱住他,道:“就是要不怕死的,才打得了硬仗。古来盗匪罪犯充军者不胜数,军功洗罪者不胜数,何况这些人只不过是逼上梁山,给他们一个机会,未必不能出名将功勋。” “正是因为逼上梁山……” 甄贤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仿佛自己也觉得荒谬,良久,只得又重重叹一口气。 “这是陆澜的人马——” 他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 嘉斐为之一静。 “你怕陆澜对我不利。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么蠢。” 然而这回答丝毫也没能让甄贤宽下心来,仍旧皱眉屏息。 嘉斐静了一瞬,伸手撩起甄贤散落肩头的长发,深深望住他。 “小贤,你很在意那个姓陆的?” “不,我只是……”甄贤脸上顿时一涨,下意识反驳,却又语塞得不知该如何自辩才好,只能尴尬说道:“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在我看来,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嘉斐凝视他许久,不由苦笑,暗叹一瞬,便干脆将话说出来。 “他喜欢你。或许也不是别的,就是一点单纯的相惜之情。但是他喜欢你,将你引为知己。所以才因为你舍弃他而心生怨愤。他倒是眼光不错,难怪有纵横一方的本事。” 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饰。 甄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是想竭力否认,撇清,却终没能发出声音。 嘉斐摇头宽慰他。 “你这么好,他喜欢也是应该的。我又没那么小气,有什么不能和我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静片刻,才怅然苦笑。 “可是小贤,你可曾喜欢过他?” 小贤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他对陆澜的意识已然远超过其他普通路人。 当然是因为他心善且自律,不能容自己违背诺言。 但更是因为陆澜其人深深地刺痛了他,令他在无意识间对这个人产生了认同感和亲近感,因而特别在乎。 “你也喜欢他。至少他曾让你动心过。你高看他一眼,所以才格外在意他。也所以,才会对他有承诺,有愧疚,才会因为他辜负你的期许而发怒。” 嘉斐很是惆怅感慨地做下结论。 “果然我还是弄死他算了。” “殿下!” 甄贤终于忍不住地叫出声来。 殿下最后那一句当然是随便说说的,或者成心说来吓唬他,这一点自信甄贤总还是有的。 然而即便如此,能让殿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十分可怕了。 “我没有喜欢他。” 甄贤觉得自己嗓音发紧。 他对陆澜,或许确如殿下所言,有那么几分相惜之情,但绝没有其他。 他不信殿下不懂。 可殿下偏要故意说这种话来引他辩解。 一旦开口自辩,少不得要说几句羞煞人的,要他如何启齿。 甄贤心里羞恼,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闭紧了嘴,嗔怨瞪着嘉斐。 那神情反叫嘉斐心悦不已,当即倾身凑上去,正要在他耳边再说些什么,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人声。 “修文贤弟已歇息了吗?可容愚兄进屋一叙?” 赫然正是陆澜。 这曹操来得却是时候,还如此明知故问,更明知故犯,简直其心可诛。 顿时,嘉斐脸色一阵诡谲变换。 甄贤见状翻身,一手下意识扯住自己衣襟,一边伸手去摸外袍一边就想抢先应话。 嘉斐哪能容他这会儿还去搭理别人,伸手一捞便将他又捉回来,一面从容开口。 “夜深至此,衣衫不整,不太方便吧。” 话音未落,甄贤的脸已快要由红转绿了,当真有可气又好笑。 陆澜此时来寻他,必是故意为之。但殿下这句话应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明明都是上流人物,偏要做这种有辱斯文的无聊事。 拣尽寒枝[古风]_151 起初,甄贤还想劝止。 但嘉斐径直抓了他双手将他桎梏在怀里,又拿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嘴,根本不许他接话。他徒劳挣扎了两下,非但半点也没能挣脱,反而在拧转拉扯间滑落了大半衣衫,愈发狼狈不堪。 论气力,甄贤原本就没法和自幼习武骑射的靖王殿下比,何况还带着伤,很快便只能手脚无力地败下阵来,赤红着脸软在嘉斐怀里,默然以眼神抗议。 他听见陆澜又在门外道:“愚兄有一事想问修文贤弟。” 嘉斐一面忙着搂住甄贤不许他出声,一面随口应道:“不如陆老板明日请早?” 外间陆澜也不含糊,毫不犹豫反问回来。 “是不方便,还是王爷不准?” 甄贤闻声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血已被烧沸了,又竭力挣扎起来,企图甩脱靖王殿下的“魔掌”。 他愈是反抗得激烈,嘉斐反而愈发开怀,满脸得逞坏笑,干脆把他按住,三下五除二剥下他贴身的小衣,故意扔在床脚他摸不着的地方,而后贴身将他堵在在床榻内侧,还唯恐他受凉,没忘记拽来被褥替他盖好。 甄贤简直难以置信。 堂堂一位皇子亲王,何其尊贵威严的身份,从读书认字第一日起便习君子六艺,白日里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怎么到了这种时候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蛮不讲理! 胡作非为! 淫……淫邪无道! 瞬间,这十二个字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甄贤气得指尖都木了,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可他此刻浑身不着寸缕,羞耻得张口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拽着被褥涨红了脸缩在墙角,想瞪着嘉斐,又觉得不想看见那张笑得恼人的脸,只好置气狠狠瞪着墙壁。 对于他这反应,嘉斐倒是十分满意,悠闲抽出个空当,再应了陆澜一声。 “你刚说什么……?准啊。怎么不准?你问吧。” 言外之意,是就在门口站着问得了,没有进门坐下的必要。 陆澜竟也十分执著,就在门外继续问道:“之前我曾给贤弟寄书一封,不知贤弟可曾收到?” 这姓陆的也是稀奇。正常人到了这个份上早识趣走了,他偏不,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嘉斐心里嫌弃得很,嘴上也不能直接开骂,便曼声回一句:“收到自然是收到了。” 陆澜问:“未知修文贤弟是如何处置的?” “烧了。” 嘉斐直截了当答道。 才出口,便见缩在墙角的甄贤明显颤抖了一下。 嘉斐眸色微荡,便即补了一句。 “我烧的。” 陆澜还执意在外头追问:“就不曾想过要回信与我吗?” 这人这么死缠烂打,脸皮比城墙还厚,也着实就他能在浙江这么大个烂摊子上周旋多年,一边被太监使唤,一边被三司呼喝,里外不是人……到底是说他不容易好呢,还是说他不要脸好呢? 虽然最终输得彻彻底底,还几乎把性命搭进去。 如是认真想来,嘉斐反而没了心情,觉得自己和这么一个人较劲也着实很无聊幼稚,便随口应了一句:“回信就不必了吧。你意会一下算了。” 他已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外间陆澜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出声来,“王爷这是不打算让修文贤弟再同我说话了?” “让的,让的。只要陆老板别这么大晚上上门找人唠嗑,有什么好不让的。正是夜半私语的时候,就算小贤他肯应你的声,你敢听吗?” 嘉斐真真也被气得笑了。 从头至此,陆澜都故意翻来覆去咬着“修文贤弟”这四个字,炫耀似的强调,但凡换个沉不住气的,只怕早就被气死了。 可这种事,哪像是正经人做出来的? 以这人这么刷得了心机更耍得了无赖的邪路子,倘若不是生为商贾庶民,或可成枭雄,开疆拓土,不再话下,不是对手,便是对头。也不知小贤到底走眼看中他哪一点…… 说来说去,靖王殿下缩在意的,也只是甄贤的态度而已。至于陆澜本身,根本无关紧要。 他既起了这一点嗔怨地念头,便又生出作弄之心来,悄无声息伸手摸进被褥里,就在甄贤腰上不轻不重揉捏一把。 甄贤哪想得到他还能做出这种事,没防备溢出一声喘息低吟,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 这一声叫得毫无遮拦,一门之隔,想不听见也很难。 陆澜却十分淡定,竟还特意叩了两下门,“王爷您这样欺负人不太好。” 靖王殿下终于也知道什么叫“自愧不如”。 “……你还不走,信不信他这辈子都不肯再见你?” 他原本想,若是这厮还赖在门前,只好叫玉青把人撵走。毕竟小贤脸皮薄,他总不能真的太让小贤难堪。 但陆老板毕竟是聪明人。约摸是感知到再撩下去靖王殿下就当真要急了,又或者是真的害怕甄贤这辈子都不肯再见他,走得飞快。 嘉斐听了片刻,听不见门外再有动静,便扭回头来看着甄贤。 甄贤还僵硬地捂着自己的嘴,缩在床角,死死拽着被褥,一脸被“恶人”调戏欺辱的羞愤。 那因为羞耻而泛出的异样潮红忽然叫嘉斐心下一酥,忍不住凑上去,低头在他鼻尖轻啃一口。 拣尽寒枝[古风]_152 “你还让他喊你‘修文贤弟’。” 其实并不是当真抱怨,只是诚心要拿这称呼来使坏。 可他却忽然见小贤红了眼。 “我没有‘让’……” 甄贤闷头低低应了这么一句,甫一开口,就似最后一道死守的防线终于崩溃了,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得颤抖起来。 “殿下你……你明知道是不一样的。我对你的心意,和别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只见他眼眶一红,泪水就似山洪暴发似的涌出来。 嘉斐怔怔看着他转瞬湿润的双眼,心一沉,刹那五雷轰顶。 他竟然把小贤弄哭了。 想当初身陷重围重伤濒死,他都不曾见小贤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却因为他一时恶意兴起的任性妄为幼稚无状,就让小贤哭了…… 可恨他明明懂的。其实一切都和陆澜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能这样恶劣地欺辱小贤。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错了,我不是不信你,你别——” 嘉斐猛一阵心慌意乱,连忙百般哄慰安抚。 甄贤却似当真被伤了心,虽然不见如何出声,但眼泪根本止不住。 嘉斐只能拼命抱住他,不断亲吻他额角。 然而渐渐地,又有一股异样情愫在心间荡漾开来。 自从两人年岁渐长,小贤便越来越克制内敛,再不像从前那样什么心事都和他说、甚至与他撒娇。小贤上一次像这样窝在他怀里哭得抽气哽咽任由他搓揉抚慰,大概还是十多岁时的事…… 而像这样对他诉说心意,更是几乎没有过的。 平日里他有多艰难才能从小贤嘴里连哄带骗出半句影影绰绰的好听话,都不及此刻这一句带着哭腔的“心意”流露叫他激动得心颤不已。 嘉斐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着魔。 心底有一块地方多半已崩坏了,明明瞧见小贤委屈流泪的模样便疼得不行,却又似中了无药可解的毒,如痴如狂地忍不住想要更多,想从那双被泪水沾湿的莹润眼底和轻颤的唇中汲取更多甜蜜的汁液…… “小贤,你对我是什么心意?” 他轻扯着他柔顺微凉的乌发,将他的脸托起。 甄贤仍含泪瞪着他,倔强咬住嘴唇,直咬得红肿不堪。 这画面落在情人眼中,自是说不出得摄魂蚀骨。 嘉斐眸色遽深,愈发用力抓住他,拇指地指腹在他唇上轻揉慢捻,语声低哑如魅。 “只有我知道还不够。我要听你说出来。” 甄贤瞳中泪光陡涨,呆呆望着他,沉寂良久,数度张口欲言,又欲言而止。 “若非是你,我就算死,也绝不会甘愿如此……这样……” 他终于磕磕绊绊将这句话吐出来,瞬间从脸颊到颈项,甚至连胸口肌肤都因为羞耻而沾染上瑰丽的霞色。 “哪样?”嘉斐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双手不安分地四处游走,不断撩拨起魂魄深处的战栗,“小贤,你说的,是‘这样’……还是‘这样’?” 甄贤几乎瘫软在嘉斐怀抱里,潮湿双眼中雾气弥漫。汗水沾湿了长发,缭乱地散了满身。他却始终死死咬着唇,不肯回答。 然而根本也无须回答了。 如斯意乱神迷,雨露春色,远胜万语千言。 嘉斐贪心地凑近去,舔舐他柔软耳垂,把温热吐息尽数喷在汗珠划过的颈侧。 “你对我的心意,是不是甘愿为我露出这种表情的心意?” 甄贤肩头一颤,身子瞬间绷紧,似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划出优雅弧线,又在归落水面之后缓缓酥软下来。 “只有你……只有殿下一人……我……” 他迷迷糊糊地在嘉斐心口磨蹭着,旖旎细语却全淹没在起伏喘息之间。 第85章 二十九、定山河(1) 次日,嘉斐便没让甄贤出门。 靖王殿下执意让他留在屋里好生休息,什么也不用管,还把卫军们也留下守护,只单独带着玉青出去。 甄贤虽不愿意,且也顽强抗议过了,却始终拗不过王爷坚持,只能作罢。 殿下要去见的人是陆澜,不让他去,一多半是顾虑他尴尬,另一半怕是还在不爽。 甄贤心里清楚。 他们来这龙虎寨是为了“借兵”。撞见陆澜是计划之外的。但这计划之外却绝不能耽误了正事。 此次南下,殿下名义上是圣旨钦封的“大都督”,实则麾下无一兵一将。 真正在东南掌一方兵权的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浙直已然八年有余了,一方大吏,领兵部尚书衔,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在这绵长海疆前线督战了八年,自然军心所向。 而今突然横插进一个“大都督”,又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人人都以为靖王殿下是来夺兵权的,众将士心中的怨气不必明说也是可想而知。 拣尽寒枝[古风]_153 夺权固然是庸人之虑,但殿下若想在东南安身,想有所成,则不可无筹码。 甄贤少时曾与胡都堂有过一面之缘,觉得是个沉稳雄健的长辈,通得人情世故,却有所不为,与诸多混吃官场的碌碌之辈并不相同。 胡敬诚是能臣。皇帝陛下的当也是深知这一点,才将东南重任委于胡都堂一人之手。 然而这为祸东南的倭寇却生生剿了八年,虽然屡有捷报,却始终未能清剿。 甄贤曾经揣测,症结所在怕是朝廷的军资军饷常不能支撑,使得官军战力疲弱,只能且战且歇,不能乘胜追击一举歼灭。 直至随靖王殿下两度来浙直亲身见闻,他才赫然明白了,国库空虚难以维持固然要命,但更要命的,却是在这东南国门,乃至在朝中,有一股力量并不愿意清剿倭寇平息战乱。比之靖安国门,还黎民以太平,他们更乐见东南维持混乱,一边趁乱牟利蠹蚀国本,一边以为东南战局筹集军饷为要挟,与皇帝陛下的博弈。 这些人,是陈世钦,是卢世全,更是以司礼监大太监们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甚至是整个由浙直两省纵深至朝中的官场。 东南重镇,半壁河山,只一个胡敬诚抗倭,身上还栓着恁大一个秤砣,结局可想而知。 尤其是,假如胡都堂也已自愿或不自愿地被卷入了由江南制造局铺开的这个大烂摊子里……恐怕连他自己都会不想根除倭患。 只要东南的倭寇还没有杀完,浙直就还需要胡都堂,皇帝陛下的就还需要他胡敬诚。 这无法休止的战事,竟成了一张保命符,一双双原本该匡扶社稷护佑苍生的手全死死攥在上头,唯恐松手便是人头落地。 而今靖王殿下忽然南下,要来统领东南战事,驱逐倭寇。 这便是来要人命了。 这些人为了活命,定会拼了命阻挠。殿下将要遭遇的阻力,会比这八年间的胡敬诚所遭遇的,更加惨烈。 唯一可为盟友的,只有胡敬诚。 但殿下却又不可依赖胡敬诚。 殿下需要自己的强兵勇将,需要一支完全脱离朝堂官场,脱离于浙直权力荆棘之外的力量,支撑他杀出一条血路,先与胡敬诚彼此取信,而后才可守望相助。 所以殿下一定要借到这龙虎寨的“兵”。 偏偏这龙虎寨是陆澜的。 陆澜对他有怨气,甚至比对宫中的怨气还来的大些,甄贤以为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当初曾承君一诺,未能信守,他无可辩解。 殿下不愿他与陆澜接触,主要还是护着他。 可若是陆澜为此一意刁难,偏不与殿下合作,那便不值得。 如果陆澜定要出这一口气才肯将他的人马借与殿下,无论要他做什么,甄贤都是义无反顾。 甄贤一个人闷闷坐在屋里,盯着微微泛黄的窗纸,心中焦灼万分。 昨日相接,陆澜虽然一直刻意针对,却也并没有当真做什么伤害殿下的事情。甄贤猜他该不至于。即便有事,以玉青和众卫军之能,当也可以护殿下周全。他只担忧陆澜要没完没了地为难殿下。 然而甄贤怎么也不曾想过,另一边跟随嘉斐而去的玉青,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得平静。 打从昨夜里陆老板来砸门,玉青的表情便一直陷于十分诡异的情状。 犹如误吃了满嘴沙子,咽不得,却又不能吐。 就在昨天夜里,玉青才终于头一次顿悟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王爷和甄公子原来是“那种”关系…… 难怪每次一牵涉到甄公子,王爷的表现就很反常…… 难怪以前每次他好奇为什么王爷总爱和甄公子腻在一起,老童就会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瞅着他…… 他甚至生平头一次目睹了王爷为了甄公子和那个姓陆的斗气,险些以为他见到了一个假的王爷。 可是为什么同僚这么多,好像却只有他一个刚发现“真相”呢?难道真的是他傻不成……?! 昨夜一起在门口戍卫的兄弟从头到尾表情都异常镇定,完全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 可是他以前就一次都没见着过,避开了每一次王爷在各种场合捉住、搂住、抱住或按住甄公子这样那样的微妙时刻,简直完美。 玉青觉得……自己有一点受到了打击。 倒不是为王爷和甄公子的关系。 王爷爱谁那是王爷的事,他有什么资格管。再说甄公子又没有什么不好。王公贵胄玩得无法无天的多了去了。他们家王爷这么多年来独独钟情于少年相知的爱侣,其情纯纯,稀世罕有,比起那些豢养莺燕奢靡秽乱的,简直就是个圣人。 玉青不像童前,脑子里没有那么多世俗规则,更不纠结于礼法伦常。他所在意的,是他竟然如此后知后觉。 按理说,是不可能的。 身为护卫,是王爷身边最亲信之人,王爷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他当比其他人更清楚。 除非王爷有意回避他。 想当初甄公子深陷鞑靼人之手这消息原本是他寻得的,回报以后王爷便立刻把他换了回来,另带着老童去北疆,而让他留在苏州护卫四殿下。 后来甄公子回来了,也是差遣童前多过他,总把他支使去跟着四殿下,或是做别的。 此次南下若非童前上有老下有小,只怕未必轮到他玉青跟随王爷左右。 从前并未深想,是以不曾察觉,而今细思,着实令玉青焦虑不安。 王爷为什么独回避他一个呢?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使得王爷不信任他了? 玉青很想问靖王殿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近来,他也着实隐约觉得王爷似对他有些想法,可王爷一直都待他极好,即便他惹祸,也会护着他,鲜少苛责。他要如何去质疑王爷是否在疏远他呢?那未免太辜负王爷多年来待他的情义,更是犯上。 可若是不问,也猜不透,他又要如何是好……? 拣尽寒枝[古风]_154 玉青紧紧跟着嘉斐身后,心情复杂得如同要上刑场。 他这幅如芒在背的模样,嘉斐又如何会看不出。 而靖王殿下心中所想的则要简单得多。 他当然不是不信玉青。 固然比起童前,玉青是稍显年轻稚嫩些,但毕竟也跟了他七年了。 玉青也是有赤子之心的人,这一点嘉斐一直看得清楚明白。 以童前心思敏锐,有朝一日,或可以出府为将,而玉青恰恰相反,当留在身边为上。 但玉青还需要历练和鞭策。 嘉斐并不觉得偶尔让这小子紧张起来是什么坏事。 相反,这种紧张会使他更专注,像只忠诚的猎犬该有的模样,不再那么容易被旁的声音吸引,而是时时刻刻警醒着主人的命令。 尤其是认清谁才是主人。 将入正堂以前,嘉斐站下来看了玉青一眼。 “玉青,你有什么话想问,我许你此刻问一次。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坦诚回答你。但此一次后,我不希望你还有任何动摇。否则你就离开靖王府,我会给你另谋好的去处。” 靖王殿下眼皮也不动一下,语声平淡得如同陈述事实。 玉青怔怔看着他,一瞬茫然,便即拜下。 “属下的命是王爷的,王爷的决断属下没有什么要问。属下只想恳请王爷……不要赶属下走。属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这些不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嘉斐截口打断他,也不伸手扶他起来,而是就这么略低头俯视着他的头顶。 “你和童前皆是我心腹臂膀,我把性命交给你们,自然信任你们。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于我而言,这世上还有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人。” 玉青闻言肩头轻颤,刹那醍醐灌顶。 有些话,王爷是不能与他说得太直白的。可他偏偏迟钝得至今没能领悟,才使得王爷不得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怪老童总嫌弃他。 难怪连王爷近来也开始嫌他了。 他果然是个傻的。 “属下明白,属下会把甄公子也当做主人,誓死守护,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子有失。” 玉青顿时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慌忙咬牙抱拳,一边偷偷抬眼去瞧靖王殿下的反应。 “你记得今天所说的话。” 他听见王爷沉沉如是与他说,顿时略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在这一瞬间落下来了,赶紧起身跟上王爷,快步往前走去。 到正堂的时候,一眼瞧见陆澜已在堂上候着了。只他一个在,不见顾三娘和张二等一干寨中人,想来也是有所安排,事先叫他们回避了。 这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显然已等了好一阵子,见嘉斐和玉青进门就眯眼看着他们笑。 那笑容简直讨打,分明是故意膈应人。 胸中顿时涌起一阵厌弃,瞬间仿佛又瞧见当日霁园之中那个演技一流眸色冷冽的陆大老板。 只不过今时今日,这股子嘲弄劲头全是冲自己来的。 嘉斐强压心下不适,开口询问:“陆老板可已都算好账了?” “王爷昨夜睡得可香甜?怎么不见我修文贤弟?” 明明已是快要入冬的天了,陆澜仍悠闲摇着羽扇,眉眼中全是笑意。 问都是明知故问,诚心戏弄调笑罢了,哪里当真在意。 但嘉斐已不愿意再接他的茬了,只淡淡看着他。 陆澜得不着回应,自觉没趣,才终于稍稍收敛起些许谑笑,叹息,“算好归算好,王爷若不答应,都是白算。” 嘉斐皱眉冷道:“什么能应,什么不能,陆老板该是清楚的。” 他态度十分坚决,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陆澜盯住他看了片刻,露出一张怅然的脸。 “既是如此,只要王爷能做主为三娘及寨中众兄弟洗冤免罪,他们自会心甘情愿为王爷驱策,陆澜可以分文不取。” 但此世间哪有当真“分文不取”的买卖。 “那么陆老板你又想要什么呢?”靖王殿下当即追问。 陆澜迎着他审视目光,静默一瞬,“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甄贤——” “办不到。”嘉斐一口回绝。 陆澜轻笑一声,“王爷别急,且听陆某说完再恼不迟。” 他刻意顿了一顿,确定嘉斐还在听着,便伸出一根手指,“一杯酒。我只要他陪我饮一杯酒。这是他欠我的。总不算过分吧?” 嘉斐眸光微闪,仍是一脸不悦,“他不欠你什么。你今日落得如此田地,怨不着他。” “这个自然,冤有头,债有主,陆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陆澜倒是轻松惬意模样,拿羽扇轻拂袍袖上沾染的一点灰尘,笑意愈发深浓。 “但王爷你可曾想过,正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不怪他,他心里也总是欠着我的。王爷不让他喝这一杯酒,他便要永远惦着我,念着我,隔一阵便想起我,每每想起都郁郁不安,天长日久,时间会冲刷掉我身上的污浊,能留在心里的固然不多,却全是美好相对,自有无限唏嘘。感怀伤情……就算王爷您能忍心,您忍得住气吗?” 拣尽寒枝[古风]_155 他还一脸狎促地睨着靖王殿下。 嘉斐心下顿时一阵瘀塞。 可他无法否认。 陆澜没有一个字不对。 他着实应该允小贤与陆澜做个了断。 原来这姓陆的是这个意思。 可这人,明明是好意,却偏要扮出个坏模样来惹人讨厌,实在是……又何必。 嘉斐忽然觉得莫名感伤。 “小贤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不如先记下吧。” 他语声不由缓和下来,皱起的眉也渐渐展开来,虽已不再用排斥的眼神看陆澜,却仍不愿松口。 陆澜含笑瞅着他,装若思索。 “到是也有道理。”他拿起面前酒盅摇晃了两下,斟满一碗,递到嘉斐面前,“不若,就由王爷代饮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玉青已几乎要急了。 纵然靖王殿下自己不拿这架子,以玉青的立场也觉着自家的王爷乃是万金之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喝这种来路不明的酒。 何况还是陆澜的酒。这姓陆的说话做事疯疯癫癫的,没个常性,谁知有没有下毒。 玉青当即上前一步,已伸手要去拦了。 可他却听见一声掷地轻呼。 “这碗酒,我喝。” 玉青猛一怔,回头看见甄贤拂袖从门外走进来。 甄公子身形纤瘦,眉眼也生得十分俊秀,性情又谦和温煦,嗓音不高不低,分明是婉约如画的样貌。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着,此时此刻,玉青看见他走进门来,逆着骄阳投下的白光,竟觉得有一股龙腾云起虎啸生风的英气。 当是谪仙之姿,不似凡间能有。 一瞬间,玉青竟看得痴了,愣神许久才猛醒过来,慌忙用力甩了两下脑袋。 嘉斐也吃了一惊。 靖王殿下自然没想让甄贤此时来这里。否则也不必特意留下恁多卫军盯着了。 可小贤却还是来了。 嘉斐抬眼一瞥跟在甄贤后头那一串面色紧张的脸,一时心中气恼,一时却又感慨。 其实他早该知道,只要小贤自己不愿乖乖留在屋里,这些人当然是拦不住的。 他总忍不住想把小贤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给瞧见,可几时关得住过。 小贤从来都不是安于躲在他身后等待的那种人。 或许恰是因此,他才愈发想要把他关起来,唯恐哪一天不留神,他便又跑去他掌控不到的地方,没了踪影。 “小贤——”嘉斐才稍稍舒展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便将甄贤抓住,不许他再往前去。 但甄贤异常坚决。 “殿下不要拦我了。该我做的事,我得做。” 此情此势,便是陆澜真给他一碗毒酒,他也必须喝下去。况且,他觉得陆澜不至于。 甄贤毅然推了嘉斐两下,挣脱出身。他从陆澜手中接过那满满的酒碗,端在面前,眼底一片赤诚。 “陆兄,我许你的承诺没能信守,着实对你不起。但我没后悔过。” 陆澜闻之莞尔,但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那般神情反叫人愈发唏嘘起来。 甄贤唯有苦笑,眼中不觉水色盈盈。 “你怨我也好,懂我也好,你陷得太深,我救不了,也不能救,所能做的,唯竭力阻止再有人步你的后尘。即便再重来一次,我没得选择,也还是会如此。” 他言罢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碗送到嘴边。 他其实并没有犹豫。 只是嘉斐快他一招。 甄贤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劈手将酒碗夺了过去。 这便是抢,根本来不及多想。 靖王殿下仰头一饮而尽,当时便捂嘴差点吐出来,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了。 “王爷!”玉青顿时大叫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身就去扶他。 “殿下!”甄贤回过神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眼中全是惶恐。 靖王殿下一手仍捂着嘴,咳嗽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一手撑着地面稳住阵脚,使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狼狈,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澜,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诺大正堂里,就陆澜一个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他笑的按着肚子,前仰后合半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能挤出句囫囵话。 拣尽寒枝[古风]_156 “王爷海量,这碗醋,好喝吗?” 原来那酒盅里盛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烧过的米醋。甄贤一向不太饮酒,也无心仔细分辨。而嘉斐又生怕让甄贤吃了亏,着急去抢那碗“酒”来,根本不及分辨。 从一开始,陆老板便是打算拿这碗醋来挤兑靖王殿下的。甄贤忽然跑来不在预料之中。原本陆澜见他真要喝这碗“酒”,已打算要放弃了。谁知又被嘉斐抢回去,还一口喝得干干净净,倒是殊途同归。 他把这“醋”字说出来,顿时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踹地打滚。 那边靖王殿下骤然闷了一碗醋下肚,真被酸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那还有功夫儿管他爱笑不笑。 甄贤愣了好一阵才终于明白过来,简直瞠目结舌,气得头都晕了,一边忙着照看嘉斐,一边哭笑不得瞪住陆澜。 他竟然这样作弄殿下,无论怎么说都太过了。 甄贤可从不知陆老板的报复心原来这么强。 “陆……你——”他本想责怪陆澜两句。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沉沉叹一口气。 陆澜倒笑得心满意足,连着眼睛也亮起来。 “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云泥之别,终是道不同。光风霁月的是你,我实在配不上。唯有略尽绵力,祝君得偿所愿,鹏程万里,来日河清海宴,时和岁丰,再为君举酒。” 他深深望住甄贤,语声低柔婉转,似有无限惆怅情深。 甄贤喉头一烫,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终只得沉默以对。 陆澜却似心愿已了,躬身郑重拜了一礼,笑吟吟道:“三娘已在校场点齐了人马,王爷缓过这一口醋劲儿便来领罢。”而后转身再无留恋,洒脱而走。 玉青还气得跳脚,哇哇叫唤着,放话要去把陆澜抓回来按进醋缸里泡到肿。 靖王殿下被强喂了这一碗醋,酸得半晌没能站起身,只能一脸黑气地死死抓着甄贤不放。 甄贤唯恐他伤了胃,忙让卫军们去拿了水和牛乳来,亲手喂他漱口喝了一点,才稍稍安心了些许,却又莫名心酸起来。 本该东南边卫剿的寇,让同样该他们剿的匪揍了,且揍得极凶猛,听说竟还开着船追出去足有二百海里,吓得这一股倭寇十天没敢在近海露面。 这样的打法,和从前狭路相逢顺手杀一拨抢战利品截然不同。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百般纠结地在卫所里转圈,背着手,抓着探马送来的最新信报。 这龙虎寨是近年异军突起的匪寨,一窝亡命之徒,首领听说是金华人士,做矿石买卖。 金华民风彪悍,徐达虎早有耳闻,尤其是开石采矿的,常有私下械斗之事发生,一旦开打非死即残。 龙虎寨的名声也是如此,浙直官军皆不愿意去招惹他们,都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随便收一二纳贡银子,只当看不见他们了事。 可这一伙强盗如何突然和倭寇较劲上了? 徐达虎百思不得其解,愁得脸有点绿。 只和倭寇较劲也就罢了,是好事。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龙虎寨其实是在撵着他的屁股走? 他奉胡都堂调遣,阻拒企图在临安一带上岸的倭寇,然而朝廷的军饷从来没有按时发过,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饿得腹中空空,怎么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打? 只能勉强一战。实在打不过了就跑,退守卫所上报军情请求支援便是了。反正这些倭寇图的不过是上岸烧杀抢掠,是不会想不开来进攻卫所的。 既然朝廷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回事,兄弟们又何必枉死为朝廷卖命? 徐达虎一贯都是这么打。 直到十数日前,那帮龙虎寨的匪军忽然在他打算撤退的时候杀出来。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二百步军而已,领头一个小个子,戴一张好凶神恶煞的铜青面,战吼冲天地就杀过来了,配着火铳和刺刀,一路切瓜剁菜地往上冲,根本不要命,见着倭寇就杀,杀不死得全赶下水。 倭寇也精得很,见敌手强悍,便躲回船上在近海以火器攻击。 不料那帮龙虎寨的匪军竟然也有战船,船上还有神机炮,待把倭寇全撵上船之后便开足火力轰杀。 倭寇习惯了东南边卫有一搭无一搭的孱弱反抗,哪想得到会突然遭遇这种按住就往死里打的反扑,更料不到会突然从背后被轰开了花,屁滚尿流逃得飞快。 一开始连徐达虎都吓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反应过来这些匪军是来杀倭寇的,还挺乐见其成,就领着自己的人马且战且走地观望着。 谁知这匪军把倭寇都赶跑以后,扭头就狼突虎奔地冲他来了。 第一天,徐达虎是给撵着屁股吓回卫所的。 明明对方只区区二百人而已,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鬼,然而就是怕得脚软。 那些匪军把他一路撵回卫所,也不干别的,就把从倭寇那里夺回的物资往辕门前一扔,后撤三舍盯着他们。 将士们已经许久难吃上一顿饱饭了,早没了讲究,见状就一拥而出,把那些粮草物资全抢回营中,直接就下锅了。 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徐达虎看在眼里,心在流血,又羞又气,觉得自己这个主将就是个大窝囊废,竟然还需要受匪盗的接济,恨不得拔剑自刎。剑才刚拔出来,闻见锅里飘出来的米香肉香,实在忍不得,就把骨气一扔跟大家伙一起吃饭去了。 就算死,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好。 然而接连三役,都是如此,徐达虎这心里就跟长了毛一样。 这帮匪人好好的突然不去走自己的矿石了,跑来撵着他做什么? 尤其这倭寇暂时也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这样天天在他的卫所附近转悠? 难道就为了特意来日行一善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左想右想,实在想不明白,又忍不住,终于在龙虎寨的人又来扔粮草的时候,领着几个人冲出去大吼了一嗓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戴着鬼脸的小个子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也跟他对着大吼一嗓子:“我们王爷请徐将军,有要事相商。” “王爷?什么王爷?”徐达虎还懵了一瞬,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拣尽寒枝[古风]_157 对面似乎也并不比他明白多少,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就颇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王爷就是王爷,有什么什么的。都吃了十几天我的米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似乎是知道卫所里的军马都已被杀的剩不下几匹了,那人还特意牵了一匹好马来。 顿时徐达虎羞得老脸一红。 也是,都吃了十几天人家送来的粮了,竟然连人家到底是谁想要干啥也不知道……想他可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将,也是指挥一方卫所的军人,怎么这么鸟为食亡…… 于是徐达虎把心一横,回头跟副官交代了一声,跳上马背就跟着那鬼脸小个子走了。 半路上,他才渐渐有些反应过来。 这厮口中所称的“王爷”……莫不是指从北京来的靖王殿下吧?! 那怎么可能!也太玩笑了。 徐达虎虽然敢猜,但不敢信。 靖王殿下根本没进南京城的消息,众官员不敢声张,找了几天找不到王爷下落以后,反而开始大肆宣扬,说殿下已到了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坐镇。 所以,前线诸将士其实都是不知道靖王殿下下落的。 王驾北御鞑靼的赫赫威名,徐达虎当然听过。 但没有亲眼见过,总是难信,更是不服。 历来前线将士浴血厮杀,领功得赏的却多是躲在后头的官吏。 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儿子。 徐达虎实在不信一个生于荣宠长在安乐的王爷能亲自打下多么了不起的战功。 更不相信靖王殿下会亲自来东南前线。 王爷嘛,肯定是要坐在南京城里指手划脚的,否则开什么大都督府。 像胡都堂这样亲自上前线督战的大将,徐达虎从戎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位。 只可恨那些满肚子馊水不干正事的文官拖后腿,不然早把那群乌龟王八蛋的倭寇打回姥姥家了…… 想着想着,徐达虎心里又不爽起来,连面相也凶恶了几分。 那边厢嘉斐正和甄贤等在龙虎寨,见顾三娘果然如所料想的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一身披挂正是四品武将的盔甲,当是临安卫的指挥佥事徐达虎。 “长得这么凶,怎么打起仗来就知道跑。” 玉青从王爷身旁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忍不住咋舌。 “饿你个一年半载的,还赶着你去冲锋陷阵,是你你也跑。”靖王殿下没好气地直接抬脚踹了这小子屁股。 甄贤在一边笑看不语。 玉青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喂了那么多粮和肉才吊回来这么一条大鱼,我哪敢和他比。都吃了十几天了才想起来要看看是谁给的饭啊?” 玉青大抵是从没有挨过饿的。所以才能天真说出这样的话。 甄贤不由有一点感怀。 “饥荒之下,一粒米也能难倒英雄汉,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徐将军已实属不易了,还是莫让他太难堪的好。” 殿下的筹谋能不能实现,徐达虎与临安卫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是苛责小节的时候。 他安抚一句玉青,眼神却下意识往一旁的陆澜身上望去。 陆澜总算是把他的羽扇扔下了,却换了两颗核桃盘在手里把玩,见甄贤看自己,特别无辜地扯唇一笑。 “我不捣乱。真的。我就乖乖呆在这儿看着你们,别的什么都不干。” 然后下一刻,他就笑眯眯喊着“徐将军久见”去迎接徐达虎了。 徐达虎的表情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以陆澜在江南经营之久,浙直上至三司堂官,下至县丞小吏,当真无人不识陆老板。 徐达虎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众人眼中,陆澜已然是个死人了。 当日霁园大火之盛,锦衣卫提刀而来的杀气尚未散去。 这人却活生生又在眼前冒出来,还笑着迎上前来拉住他寒暄。 徐达虎当即大叫一声,径直就把腰间佩刀拔出来。 他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明白过来。 陆澜没有死,而是去投了龙虎寨。而他自然也没有白日见鬼,所见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陆澜本人。 徐达虎是军人,而陆澜是个商人,两人虽有过数面之缘,但谈不上有甚交情,彼此之间也并无认同情谊。甚至,听闻皇帝降旨杀陆澜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的时候,徐达虎是拍手称快的那一拨,误以为杀一个大户,军资便可以少短缺两个月。 而今眼见陆澜还活着,虽然落草为寇,却替他们干起了驱逐倭寇的营生,还天天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觉得脸上犹如吃了一记响亮耳光,火辣辣得疼。 陆澜倒是开心得很,吓唬完人,美滋滋迎进来,亲自领到靖王殿下面前。 “来,徐将军,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一位……你自己见过王爷吧。” 徐达虎如连遭重击,五雷轰顶。 “老陆……你认真的?王爷?在这儿?” 面前这个青年英武不凡贵气逼人,一望可知大有来路。 拣尽寒枝[古风]_158 可要说真是靖王殿下……京中来的皇子亲王,即便没在南京城里享清福,又怎么可能竟屈尊跑来这么一个匪寨里杀倭寇玩儿? 徐达虎瞪着眼,良久把陆澜拉扯一把,皱着脸呸道:“你莫唬我,这种事乱说是要杀头的!” 陆澜一脸嫌弃地瞥他,懒得多费口舌,就往后让了一步,做个手势让靖王殿下自己与他说。 嘉斐也近乎嫌弃地看陆澜一眼,转而看向徐达虎时,目光一瞬锋利。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你消极抗敌,纵倭寇于国境之内,烧杀抢掠,至苍生涂炭,可知罪?” 徐达虎目瞪口呆,叉腰摆出一张“你说你是王爷我也得信”的脸。 及至玉青把靖王殿下的金宝金册送到他眼前。 徐达虎猛眨了好几下眼,冷汗热汗便“唰”的全下来了,险些脚下一崴摔在地上。 “末将……拜见靖王殿下……末将知罪,但末将不服。” 他赶忙低头拜了军礼,嗓音里一瞬惊慌,更多却是委屈。 “王爷,您既然亲自来了,也什么都看见了,就更应该知道——” 他辩解得硬气。 嘉斐截口打断他。 “你是个军人,吃了败仗,有什么借口可找。胡都堂有王命旗牌可以杀你,我也有父皇圣谕,可以直接杀你以正军威。” 徐达虎顿时语塞。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当然也知道,他是个军人,打不了胜仗他的存在本身就毫无意义。然则这仗难道是他们不想打赢的么? 他心中十分憋屈,索性心一横,就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跪,负气道:“……那王爷杀我吧。” 能把一方卫所的主将逼迫成这么个怨气冲天的模样,东南这一根烂瓜藤上的诸位臣工,也着实了不起。 “吃了败仗就死,你就这么点志气。”嘉斐颇为无奈地皱眉。 “……那王爷要我如何?”徐达虎仍跪在地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已然忘记前十几天自己都吃的是谁家大米。 “你领我的教令,做三件事。” 嘉斐让人把他拽起来,好生送上座,才接下去说。 “其一、知会淮安、苏州、常州、松江、宁波、台州六卫,短缺的军资粮饷,我会派人送到,叫他们好生听胡都堂调遣,再有消极抗敌、纵敌深入内陆者,军法处置,绝无姑息。” 朝廷欠的粮饷,王爷给他们补上,这等好事上哪儿去找。 徐达虎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兄弟们难得吃了一阵子饱饭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顿时生出一股吃人嘴软的心虚来,赶紧把白眼收了,挠了挠额角。 嘉斐见他不再顶着一张凶神恶煞脸,便又接道: “其二、直接知会浙直各县的县令本人,叫他们想办法安置受战事袭扰的难民,不要诉苦喊难,安置不了就把县衙和他们自己的府邸都腾退出来让百姓住进去,粮食不够就把他们自己家里的囤粮都放出来给百姓吃,而今军饷已没有让他们拿了,再有饿殍倒卧于田野、妇孺叫卖于道旁,让他们自己提头谢罪。” 这一条顿时让徐达虎一惊。 各县的县衙,归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辖,不归都指挥使司节制,而南直隶更是由中书省直接管辖,按规矩,他一个指挥佥事是不能干涉的,虽然有王教在手,总觉得还是有哪儿特别危险,一旦各县闹将起来,必然是麻烦。 虽然不是说那些百姓就不该管……可这战乱不息的时候,连兵都快要饿死了,普通百姓的死活,那些当官的可更是不愿意管了。 “……王爷,这事儿……别说布政司和臬司恐怕要急,都司衙门和中书省也都会责我越权啊……”徐达虎犹豫一瞬,磕磕巴巴应声。 嘉斐失笑,却不理他这一茬,兀自交待: “其三、你亲自和张二哥、顾三娘一起,往金华募兵,我要五千人,不能少于四千,不论出身,只要敢死,领回这里来。” “五千……王爷您这是要给龙虎寨招兵买马啊?”徐达虎差点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全忘了。 嘉斐根本不管他如何震惊,继续沉声叮嘱他: “你做这三件事,不用顾虑三司干扰,就算是胡都堂、甚至中书省直接过问,你也不用理,有异议让他们上大都督府门口等着,或者直接上表参我也可以。你也不要泄露我的所在。如有织造局或东厂的人纠缠,你就让他们回卢世全那儿候着去,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见他们。” 徐达虎目瞪口呆半晌,摸着自己的下巴往上推了一下。 简直匪夷所思。 织造局的太监们也就罢了,三司可掌管着浙江军政刑大权,连胡都堂都十分忌惮处处掣肘,这位靖王殿下初来乍到的,就这么大的动作,岂不是要地震……? 徐达虎自觉大概摊上了比被倭寇暴揍回卫所还要难办的大事,不由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王爷为何不先去见一见胡都堂?” 嘉斐闻之一静,没有立刻回答。 胡敬诚在浙直八年,之所以步履维艰,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受制于人。 而他刚到东南,毫无根基,就算此时去找胡都堂,无论和与不和,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一起受制于人,丝毫不能改善眼下的窘境。 只有先把胡敬诚、东南诸卫乃至整个东南的战局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蛛网切割开来,才有谈论其他的余地。 所以他才恰恰不能先去见胡敬诚。 东南的这帮官油子们,让百姓子民乱了这么久,如今也是时候让他们自己乱一乱了。 嘉斐并不幻觉自己能够仅凭此一举就拿下浙直,将盘踞东南的势力彻底甩脱。 他只是在抢时间。 他就是要这些人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只要争出这些许的时间,他就可以直插南下,改变东南战局,进而一举定山河。 但这必须是一次奇兵突袭的闪电战,决不能拖延太久。 嘉斐深沉看一眼徐达虎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你若想救胡都堂,就把我交代的事都办好。至于其他,你不必管。” 拣尽寒枝[古风]_159 徐达虎领了命,转身要退,才迈开两步又一脸困惑地折回来。 “……王爷为何找我去办这些事?” 因为你人傻好哄,喂上十天就喂熟了,使唤你放心不费劲。 靖王殿下在心里如是回答,面上却笑得无比温良。 “徐将军是忠勇之士,我信得过。怎么难道小王看错了?” 徐达虎毫不知情,想想自己被倭寇揍完又被匪盗撵着屁股跑的熊样竟然没有被嫌弃,忽然感动地按住心口。 然后就被玉青一巴掌狠狠拍在后背。 玉青一脸真诚地勾住他肩膀,“你哪儿这么多问题,王爷让你去办,你就去办。你想一想,跟着王爷不用饿肚子。” 徐达虎眼眶一热,紧紧握拳立誓:“末将定不辱命!” 甄贤看着徐达虎被玉青拐出门去,不由怅然感慨。 “其实各县安置难民的事,不一定要烦劳徐将军,我不是浙直的人,不受三司辖制——” 嘉斐立刻侧身一把按住他,就好像再不抓紧一点他就又要跑了似的。 “你只要跟着我就好,哪儿也不许去。” 打从离开靖王府的那一刻起,靖王殿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在苏州他一念之差放了小贤自己下山,这人再回来就没一天是好的。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可他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甄贤按在座椅上。甄贤瞬间面上一涨,感觉在场所有的眼睛全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不适应地拧转挣扎,想要躲开。 靖王殿下哪里肯放手。甄贤越是挣扎,他反而抓得越紧,最后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甄贤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他肩膀,稳住自己,而后反应过来,又觉得羞耻,顿时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搁了。 卫军们都已处之泰然,十分默契地扭开脸,盯脚尖的盯脚尖,遥望远方的遥望远方。 只有张二和顾三娘两个,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真的王爷,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之前小半个月里天天见着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了,眼不错珠地盯着,跟看大佛似的追着看。 “你真的是王爷啊?” 顾三娘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都在放光,在嘉斐身边跳来跳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以前都是如何当着王爷的面痛骂朝廷的。 在这些人心里,好像天然是把皇帝、皇子和朝廷、狗官分开的。 狗官鱼肉百姓,朝廷狗官当道,但圣上和皇子们总是好的,能替大家做主,即便有不好,那也必是受了奸佞的蒙蔽欺骗,一旦察觉真相,一定会主持公道。虽然大家常常也会骂,甚至会恨,但总是不死心。 那天陆澜曾逼问小贤,为什么只怪罪于佞臣。 小贤当时脸色惨白,但什么也没说。 他看在眼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小贤害怕伤着他。 有些事一旦硬要较真个理,便绕不开他的父皇,也就等于绕不开他。 他的父皇并不是完人,所犯过的错,无人敢说,但确实存在。 偶尔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觉得,寄望于一个永不犯错的圣明君主拯救苍生维系万世太平,这样的“天责”实在太沉重了,甚至不可达成。 人怎么可能永不犯错呢? 假如一个人,甚至许多个人,所可能犯的错误,甚至正在犯下的错误,皆无法预防,不受制约,只能全凭运气,一旦运气不好,便是浩劫……那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单单是人,是德,更是制度的问题。 虽然他也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哪怕他身为皇子。 正因为,他身为皇子。有太多人不会允许他说,包括父皇。 而他更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倘若他这样说了,会否听来就如同在推卸责任一般,令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无比? 尤其是小贤。 可若有一天,他也犯错呢……? 他会不会渐渐变成父皇那样,变成他最不愿肖似的那个人……? 身边的少女依旧欢欣雀跃,娇美面颊上染着兴奋的红晕。 嘉斐略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爹是蒙冤死的。待平定倭患以后,我自会请父皇替他平反,追赏他的义举。” 顾三娘微微仰着脸,青春眼眸中水光粼粼。 “那……我还能不能要点别的?” 她像个最普通的烂漫少女一般歪过脑袋,渴望时无意识地轻啃手指。 “你还想要什么?”嘉斐静静问她。 她着实用心思索了好一阵,睁大了期待又忐忑的眼。 “如果我立了功,王爷能不能赏我一个金鬼面?或者银的也可以!” “……三娘,回头你想要多少面具,大哥给你一船。” 陆澜一把拎住她后领子,将她从嘉斐身边拽过来,不许她再粘在靖王殿下脚边。 “甄公子身上有伤,该去休息了,你不要吵闹到他。” 顾三娘这才恍然点点头,扭身跑开了。 拣尽寒枝[古风]_160 甄贤早已经死死把脸埋在他胸口,根本不敢抬起来。 嘉斐抱着他漫步折回屋里,仔细将他安置在榻上。 直起身时,他听见小贤柔声问他。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贤的眼睛里,有他一望即知的忧色。 然而嘉斐屏息想了许久,始终不知这千头万绪究竟该如何说出口才好,到底是长出一口气,沉默着,反将头抵在甄贤颈窝。 第86章 二十九、定山河(2) 权力,是此世间至极甘美的毒药,诱惑了多少俗世男女,使人化身恶鬼。 想要撼动权力,唯有用更强大的权力。 靖王殿下教令各县安置难民的消息一传下去,南直隶尚还算好,浙江诸县果然一夜之间便全翻了天。 各县堂官集体闹上布政司,说靖王殿下虽奉皇命南下,但坐镇的是南直隶,节制的也只是东南兵事,与民情政绩没有关系,想要发难,给都司衙门找找茬也就罢了,凭什么插手浙江各县的政事? 就算因为战事影响,需要诸县安置从前线撤下的难民,也可以好好商量嘛,怎么一开口就威胁要他们的脑袋? 声声控诉,群情激愤,俨然受了天大的迫害。全然不顾在这与倭寇拉锯的数年之中,从皇帝到内阁直至胡都堂本人,都一直不断在反复和他们“好好商量”着,让他们抚恤百姓,照顾好治下的、以及逃难至治下的子民。但因为是“好好商量”,就没有人当回事。 而今靖王殿下一怒下了的教令,他们感受到脖颈后头嗖嗖的凉意,才终于重视起来,闹腾起来。但闹腾归闹腾,无非嚷嚷几声,以显示自己的辛苦和不满,并不敢当真公然对抗王教。 尤其靖王殿下已然放了狠话,安置不好要自裁谢罪。 官员们不愿自裁,也不愿损失自家的囤粮和钱财,更不远把自家的宅院或是县衙腾退出来给难民住,于是理所当然把事情往下压下去,分摊到各地还算富庶的乡贤、大户们身上。 刀子一旦割在自己的肉上,人人哀嚎喊疼。 但凡能有点子身家的,谁人没有几个亲戚朋友人脉关系连着官场? 乡贤大户们不肯吃这“哑巴亏”,辗转也找上浙江布政司叫屈。 下官闹完了,庶民又来,这下浙江布政司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时任浙江布政使兼浙江巡抚甘庭玉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自从靖王殿下第一次南下,他就隐隐觉得不好。 关于这位王爷,种种传言,无需赘述。他原本一直藏着,小心翼翼观望,就是想看靖王嘉斐会如何动作。 结果靖王殿下初到苏州就直接杠上了织造局,紧接着回京又狠狠打了司礼监的脸,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给留。如今王驾再下江南来,看阵仗,是要掐他的喉管了。 尤其织造局和卢公公又跑掉了。 这是第二个让甘庭玉心中警钟大作的讯号。 上一回,他还可以躲在卢世全后头,而今卢世全直接跑去了南京,他便直接被攘了出去,再想找点遮挡,面前已然空无一人。 王爷在浙直做这些事,全都直接跳过了他,俨然当他是不存在的,这可不是放过他,相反,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是诚心要让他不好过。 可甘大人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这个位置,名义上是浙江省的头一号人物,其实究竟有什么是可以由他做主的?他的上头有朝廷和内阁,身边还有宫中伸下来的一只手,天天地就跟他要钱,要钱,要钱……他也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所做种种都是为了满足上官与宫中罢了。 当真要追究责任,就算他跑不了,难道其他人就能放过了? 何以靖王殿下就偏偏先找他的麻烦? 按着规矩,新到任的上官寻晦气,多半是该做的好没有做到位。 于是甘庭玉实在不能再躲,立刻就亲自上应天府拜谒王驾去了。 结果扑了个空。 靖王殿下根本不在应天府,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是空的,压根从一开始就没人进去住过。 更叫甘庭玉惊恐无比的是现在没人知道靖王殿下究竟去哪儿了。至少是他们的人都不知道。 而应天府尹赵哲还在硬扛着,假装王爷就在南京,为此还把他当要来拆台的仇人一样,险些和他打起来。 不仅赵哲。从前浙直一向不太分家,而今因为一个靖王殿下,整个南直隶众官员各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抱成一团严防死守一致对外——而他甘庭玉当然是那个首当其冲的外。 恁大一个王爷人就这么没了影,这太可怕了,且不说万一死在外头怎么办?他连这王爷究竟在哪儿为什么要针对他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难道真的上表参靖王殿下一本? 那是向老子告儿子的状……能讨着什么好。 何况他又有什么可告状的呢?难不成跟皇帝陛下诉苦,说他甘庭玉安置不好难民,被靖王殿下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得好疼? 或者说他甘庭玉既管不住治下的下官,也管不住各县的刁民,都被下头的人打上门来了? 简直自寻死路。 想来想去,甘大人觉得,为今之计,还是得向宫中求援才可破。 他还是得去找卢公公,请司礼监出手,总之不能让靖王殿下在东南这么“瞎搞”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卢公公却不肯见他。 既然已经离开了浙江,整个浙江就不过是一枚弃子,当然也包括甘庭玉。 拣尽寒枝[古风]_161 这是司礼监的意思。而皇帝陛下既然准了奏,实际上,便也是圣意。 圣上是下了决心要在东南动刀子了,所以第一件事,就要先把宫中从这个烂摊子里摘出来,因为陛下这会儿也依然并没有打算要动司礼监的人。 靖王殿下南下明面上看是靖王与昭王兄弟相争的结果,实则是圣上和陈世钦彼此博弈的结果。 按陈公公的心意,靖王殿下正是就此留在南直隶永远也别回北京了才好。 甘庭玉这个蠢才却还打算跑来让他找司礼监想办法把靖王殿下从东南弄走,简直愚不可及。 靖王殿下正是皇帝放到东南来杀人的,司礼监已然切割完毕,乐见其成,甘庭玉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保住多久,只能看东南抗倭的战事还要打多久了。 但要杀人,杀一个甘庭玉也就够了,绝不能让靖王殿下手中的刀子砍过了界,砍到织造局乃至司礼监的人身上。 好在东厂的人比应天府的人要能干一点,应天府找不着的人,东厂总能找着。 但也就是找着而已。 和上一回到苏州时可不一样如今的靖王殿下,身边有护卫,手中有兵权,而且还有了实实在在的兵。 靖王殿下往金华募兵的事虽然是假手徐达虎去做的,但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都认定这是王驾亲自统帅的“王师”,比之都指挥使司麾下诸卫还要优越一些。外加东南之地苦于倭患久矣,百姓心中积怨颇深,都憋着一口恶气,如今得了这么一个好出口,青壮男丁都争先恐后要去跟着靖王殿下打倭寇,眨眼一支足有五千人之众的彪悍队伍便已成型,被百姓们就地取名,呼之为“龙虎军”。 原本便是一群凶猛近匪的亡命之人,更何况怀着复仇之心,不要命地一路厮杀,如同蛟龙出海猛虎反扑,没要多久,靖王殿下的王旗已在东南海疆高高扬起所向披靡。 民间所谓之纯朴,其实不过是知道得少所以想得简单。 百姓们根本分不清也不关心皇帝陛下的有多少个儿子,哪一个得圣心多些哪一个少些哪一个又封的什么王,只知道靖王殿下是元皇后的独子,那就和太子没什么分别,是国之正统。 果然皇帝陛下还是好的,是惦记着苍生子民的,所以才派了太子殿下前来救民于水火。 亲征前线的太子殿下更是好得不得了的。 如此一来,敬爱之心,拥戴之情,泉涌井喷。 至于圣上仍未立储,司礼监陈公公属意扶持昭王,继后郑氏与至今仍被圈禁的长皇子也都还没死等等……对“纯朴”百姓们来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对司礼监来说,这是最坏的消息。 第87章 二十九、定山河(3) 本该出局的,反因为被“排挤”出京城而赢得了民心,一意力保的,却如同销声匿迹一般。如今江南之地已然只知有靖王,不知有其他。而“民心所向”这种事就如同时疫,会随着人与人的口耳相传而蔓延扩散。 东南的消息才传回宫中,司礼监的信函已送到了面前。 陈世钦的意思简单明了。 东南的倭寇不能尽剿,实在要尽剿,也只能由胡敬诚来剿,决不能被靖王嘉斐占了这个头彩。 卢世全其实觉得很聒噪。 对于他那个“兄弟”陈世钦,卢世全心中并非毫无怨言。 想他与陈世钦同时入宫,论资历,他并不比陈公公浅。凭什么陈世钦能在宫中一人之下,而他却被外放江南?这许多年来,陈世钦一直是利用他,因为江南织造局太重要,所以必须由他这个“好兄弟”帮忙一手掌控,卢世全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靖王嘉斐杀了一个杨思定,陈世钦还要弄出两声动响呢,而他杀了陈世钦的义子陈思安,也就杀了,陈世钦连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就好像死在苏州的根本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一条狗。 陈世钦对他始终还是有所忌惮。 正因为有所忌惮,便也有肆无忌惮,更有刀俎在侧。 其实跟着陈世钦究竟能有多大的前途呢? 到死至多也就是个“二祖宗”罢了。 做宦官的,想要巅峰造极,唯有跟着皇帝,也只能跟着皇帝。 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前便摆着一个极有可能做皇帝的人,奈何他与这位靖王爷之间的“仇怨”怕是已很难消解了。 若说靖王殿下绝无可能信用宦官,张思远的例子却也摆在眼前。 那么他这种曾经“站错了队”的老太监又如何呢? 有那么几个瞬间,卢世全当真思考过,他还有没有从陈世钦这条船上下来的可能。 结论自然是能,但不在此时。 覆水难收,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同样是赌,与其去赌圣上心中属意的储君究竟是谁,不如自己择定一个推上台前。陈世钦是这么做的,他也只能这么做。 而靖王嘉斐,必然不是那个好摆弄的人选。 他只有再继续搭乘陈世钦这条船,借势同行,待来日孱弱新君登基,再无人能与陈世钦抗衡,才是盛极必衰的清算之时。待到那时,他今日为陈世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杀人的刀。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让这个不被司礼监选中的靖王殿下……永远走不出江南。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浙直总督胡敬诚彻底拖下水。 要对付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除了镇守一方的大将之外,再无别的可想。 于是卢世全送了甘庭玉一碗闭门羹的当日,便带了两个东厂番役悄然出了南京城,直奔温州亲自见胡敬诚去了。 而此时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正在温州筹备一场大战。 此次靖王嘉斐南下,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无外乎说王驾是来和他胡敬诚抢兵权的,皇帝陛下不满东南倭患迟迟不能根治,终于派了儿子来换将来了。 若当真如此,胡敬诚倒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地方省府的政务一向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分权而治,像总督这种集大权于一身的大员并非常设。 拣尽寒枝[古风]_162 但就有浙直总督,不仅统领浙江,还兼领着南直隶。 人人都说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威赫一方,只有他这个浙直总督本人才知道,这根本是块烫手山芋。 而这山芋他已眨眼在手里捧了八年。 八年前来浙江之前,他曾在御前信誓旦旦,此次南下不平倭患誓不还,结果一晃八年,他果然愧不敢还京面圣。 东南的倭寇他平不了,不是因为他胡敬诚没有能耐,而是因为浙直总督这个官还不够大。 东南之倭患,直白说,其实并非外患,而是内忧。 这些倭寇实则不过是海盗,比之北方的鞑靼铁骑,无论战力还是数量都要差太多了,但就是一直不能根治。 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愿意根治倭患。 通倭谋财的主谋,当然不是那个被当作弃子杀来以平民愤的陆澜。 甚至不止是织造局和陈世钦。 这一根绳上的蚂蚱密密麻麻,甚至互相之间未必都是同心同路的,其数之多,不胜数,也不敢数。 至少是他胡敬诚不敢数。 但靖王殿下则不同。 有太多浙直总督不能做的事,靖王殿下不仅能做,且能做得到。 初闻圣上将靖王殿下放来东南时,军中多少人替他不忿,唯有他本人感激涕零。 他以为圣上这是终于体恤他的难处了。 这位靖王殿下不需要知兵识略能征善战,甚至并不需要在前线露面,只要能在南直隶替他按住那群拖后腿的蝇狗之徒,则前方大事可成。 靖王殿下在北方力挫鞑靼,终与蒙人达成了休战通商之约定,这件事胡敬诚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起初不太尽信。 他曾有幸在京中见过这位靖王殿下两面。 印象里的靖王嘉斐,还是当年未及冠年的二皇子,虽然锋利,到底是个孩子,更无一日领兵,无一日上过战场。胡敬诚实在很难将之和一个能够统帅五军平定边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将军征战,皇子领功,这种事古来有之,并不稀奇,胡敬诚认为,北疆之事,多半也便是如此。 及至殿下从关外回来,寻他解围,又与卢世全一番鏖战。 他才赫然发觉如今的靖王殿下与当年那个少年似乎已有所不同。 但仍然是锐气有余稳妥不足的。 否则,此时的殿下就不该着急去碰织造局与司礼监这颗大石头。 再然后,靖王殿下成了这个新走马上任的大都督,奉皇命南下,却并没有来见他,也没有召见他,既不向他传达圣意,也不和他讨要兵权,而是倏地一下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且一消失便是月余。待再出现已赫然拉扯起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龙虎之军,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气吞万里之势把沿海流窜的倭寇尽数往南撵。 甚至连东南前线诸卫,也被收得服服帖帖,实实在在从口服到心服。 胡敬诚终于渐渐有点明白了。 是他错了。 是他以小人之心,小瞧了这位靖王殿下。 靖王嘉斐正在做的事,是兵谏。 并非以皇子亲王之身对浙直总督,而是以一个军中后辈的立场向他这个战绩疲软的“老将”发出了诘难。 第88章 二十九、定山河(4) 这是天生的王者,纵然剑走偏锋,却叫人不得不叹服。 靖王嘉斐当真是当今几位皇子中最肖似圣上的一位。来日肃清阉党,杀陈世钦,非靖王殿下不可为。 胡敬诚自认不是一个刚直不谙世故的人,疆场厮杀多年,宦海沉浮一生,所倚仗最多的,还是步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圆滑。 浙直官员压榨百姓贪没公帑,司礼监织造局只手遮天通倭敛财,身为一方总督,他又岂能不知? 他只是不管罢了。 他也管不了。 卢世全是宫中放在江南的大太监,有见官大三级之特权,而浙直两省的三品往上官员也尽数是陈党。就算他想管,又能如何管? 挡人财路的事,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他胡敬诚之所以还能勉强苦撑着在东南与这些总也杀不完的倭寇缠斗了八年,除了圣恩眷顾之外,恰是因为他懂得睁一眼闭一眼不妨碍大人们的好事。否则他只怕早就因为督战不力或是别的什么罪名掉了脑袋。 虽不结党,亦不表态,只要不涉及生死,便不得罪一个人,这是胡敬诚的处世之道。 但如今,恐怕正是生死关头。 皇帝陛下至今没有立定储君,无论如今民心所望的靖王殿下,还是陈世钦想要力推的昭王殿下,都是大有可能。 胡敬诚暗自揣测,圣上心中所想的始终是靖王殿下。 且不提两位皇子的资质相差甚远,单说一则,皇帝陛下对而今尚存的这几个儿子,虽不见得各个都一般疼爱,却必是绝不愿再折损了任何一个的。 尤其是靖王与昭王这二位殿下。 倘若不幸,当真让陈世钦扶了昭王上位,且不说新君仁弱要彻底沦为宦官的傀儡,三年以内,靖王嘉斐不死必反。到那时候,血雨腥风在所难免,朝中只怕无人能够应对,兄弟二人更是无法保全必有死伤。 拣尽寒枝[古风]_163 唯一能够根除阉患、保全圣上诸子的办法,只有使靖王殿下平稳登基,掌握天下大权。 这当然是陈世钦最不愿看见的结果。 为图自保,阉党必定穷尽手段要将靖王嘉斐永远留在东南。 尤其是,这些宦官只怕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拖下水。 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无论前线,或是朝中。 那么他胡敬诚又该站在什么位置呢? 这一回,他怕是很难两不得罪了。 如今,靖王殿下的龙虎军眼看已要推进到眼前。以战术论,接下来当是一次夹击围剿之战,即便不能全歼,至少也要将残余倭寇收拾个七七八八。 但联合作战的军报至今也没有送到面前他这个浙直总督的案上来。 靖王殿下是在等他主动上门拜谒。 那么此时此刻,他究竟该不该主动上门去会一会这位靖王殿下? 他与靖王毕竟从无往来,彼此未曾取信。如若是他会错意呢?如若从一开始靖王嘉斐便为想过要与他合作呢?就像直接略过甘庭玉一样,靖王殿下也只不过是略过他以待秋后算账呢? 胡敬诚实在不敢冒险。 何况大将不可擅离中军…… 胡敬诚思前想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将都指挥使郭鑫唤来,命之务必火速亲自送到靖王嘉斐本人的手中。 第89章 二十九、定山河(5) 东南气候湿热,让习惯了北方干爽的甄贤常常有种喘不上气的眩晕感。 胸闷。 接连两日,他总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咳嗽时嗓子里还有一股腥甜。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让伤势又有些反复。 但甄贤没打算对谁说。 自从临安一路南下,殿下整日忙于战事,已经许久没能整宿安睡了,实在没有必要再为一己之私让殿下多添烦忧。 补给东南诸卫军资所用的钱财,大一部分是靖王府上出的。 只有甩脱向国库要钱的困窘,才能甩脱那些拼命拖后腿的鬼手,彻底释放前线将士的战力。 消息传回京中,崔夫人便率先将日常使用的首饰和往年存积下来的奉银全都拿了出来,又清点了王府中可以通兑的金银玉器,尽数折成粮草与现银押送前线。 整个靖王府上下,但凡能动用的钱以及能变现的物已尽数全捐出来了。还有些许不够的,则是陆澜从多年另置的金库里拿出来的。 锦衣卫奉命抄了陆家,其实只抄到一具空壳,除却往年孝敬给织造局和逐级官员的,余下的也早被陆老板防患于未然地转移别处了,而今他竟肯捐出来供给军需,着实还让甄贤诧异了一阵。 但即便如此,也只能一个子掰开成几个来使。 将士们需要吃饭,伤员需要药材救治,武器火器需要补给,军饷的发放,烈属的抚恤……巨细无遗,终究全都要着落在一个钱字上头。 为了这些钱,甄贤整日都在清算账册安排后勤种种的供应周转,也已许久没能合眼了。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合卷抬头,都能看见靖王殿下坐在沙盘舆图前面,一手握剑,另一手撑着额角,明明困倦得已经睡着了,却又好似随时都会惊醒。 那模样总叫他一阵心疼,想起身为殿下多披一件御寒的外袍,又唯恐惊醒了这难得小憩的人,只好这么呆呆望着,直到那人察觉了他的视线焦灼,抬头转醒,反而百般地哄他赶紧去休息一会儿。 甄贤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一点能理解父亲当年在户部的时候,每每总对着一摞又一摞厚厚的账册抓狂到几欲吐血,却又始终不能放下,不忍心决绝辞官而走的心情。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到底是没法割舍的,就算当真走得了一时,兜兜转转,也还是会回来,不死不休。 但他的胸闷咳嗽之症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总是止不住得咳嗽,时不时还会见血。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只是战事纷乱,实在顾不得太多。 甄贤很怕这伤势被殿下察觉了,要为他担心,于是便天天强忍着,借着彼此都很是忙碌,连见面也少了。 营中军医也都为救治伤员不可开交,甄贤实在不愿多加叨扰,所幸当初离京殿下为他备了不少对症的药材带着,他便自己给自己配一点止咳的药时时含服着。 后来从京中带来的药材也都吃完了,只好请玉青趁着采办军需药材的时候顺便帮他带一点。 玉青非常抗拒,一直念叨着这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是要被王爷五马分尸还嫌不够解恨的,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办。 这一天,又是药材补给的时候。 甄贤原本照常去找玉青取要,才走出营帐,却听见远处一片嘈杂。 只见辕门前,玉青、顾三娘和几个军士一起,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按在地上,正骂骂咧咧地。 那壮汉穿着一身朱红戎装,胸前的补子上有隐约可见的狮纹,头上的笼巾却已被打掉了,滚在一旁。 这分明是个当朝二品往上的武官,却被一群才征召不久的新兵蛋子打得翻倒在地抱头骂娘,模样何其狼狈。 顾三娘一脸怒容,正指挥兄弟们要把那武官吊起来示众。 而玉青却一手拎着一包药材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咧嘴直乐。 这营中的新兵们除了被逼落草的匪徒之外,便是迫于生计的矿工,还有少数是有血性的农户,但也都是底层平民,认不得一二品大员的服制是情理之中的,可玉青这小子怎么也如此不分轻重? 拣尽寒枝[古风]_164 甄贤顿觉头晕眼黑,连忙赶上前去,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青似没料到甄贤会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手脚,眼中却是狡黠闪烁,赶紧辩解:“这厮骑马闯营,还拿鞭子抽了三娘的脸!” 那顾三娘闻声也颇为愤愤地把脸一别,“甄公子你看!我不过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往里闯,他却瞧不起我,不但骂得难听,还动手呢!若是就这么让他白白欺负了,岂不是折了咱们的威名!” 顾三娘生得娇美,脸颊上的肌肤原本白皙嫩滑,而今却已起了一道赤红的血痕。 玉青和顾三娘虽然各有各的莽撞,但并不会虚言诓骗他,何况眼见为实。这找上门来的壮汉的确该是闯了辕门且还先动了手。 甄贤好一阵无语。 浙江地方,二品以上的武官屈指可数。 这人当然不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那恐怕便只能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了。 殿下等了这么些日子,始终等不到胡都堂一星半点的消息,而今终于有人来,来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这其中的意味就叫人不得不仔细琢磨了。 浙江三司无一例外和陈世钦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都指挥使郭鑫本人出身五军都督府经历司,当年东厂围剿锦衣卫时也曾卖了不少力气,因此受到赏识,一跃升迁,才得以在浙江出任都指挥使,目的无外乎是拖住胡都堂的后腿,给东南战事搅局。 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个不值一提的罪臣之后开口就要把他“斩立决”了。 一个与靖王殿下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要杀他,他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有或者,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另一张嘴说出来罢了? 郭鑫骤然慌起来,急忙扯开嗓子喊道:“我是替胡都堂来送信的!胡都堂写给靖王殿下的亲笔信就在我怀里,只能由我亲手交给王爷!” 按照郭都司的认知,这两句话甩出来,便该有人来给他松绑赔罪将他请进营帐好生奉茶了。 然而甄贤却只多看了郭鑫一眼,脸上表情丝毫也无变化。 “押去刑场,等殿下亲自监斩。” 他向两旁军士如是交待一声,便转而看向了顾三娘。 “三娘去把张二哥也请过来吧。” 顾三娘还愣着,好一会儿猛醒过来,扭身把腿就往营里跑着寻张二去了。 玉青进门来说胡敬诚派来的人被顾三娘他们绑在了辕营门口时,嘉斐正看当日探马回报的军情。 拣尽寒枝[古风]_165 这一股倭寇之所以能够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近海一片岛礁作为据点。温州一役,如果能和胡都堂所部合围夹击夺回这几个岛屿,便可以把倭寇彻底赶回日本国本土去。 他等了这么久,等着胡敬诚来与他商议合围大计,谁知胡敬诚竟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他面前“叫板”。 该说这位胡都堂太机关算尽才好,还是太胆大犯上才好? 胡敬诚这是要借刀杀人。 浙江都司二品以上的武官全是陈世钦的人,而二品往下又由这些人一个提拔一个,把整个东南卫军蛀得筛子一样,八年来给胡敬诚不知道坏了多少事。 但这些人胡敬诚自己一个也不敢杀,也不愿意杀。 所以才送到他这个“靖王殿下”面前来,要看他的反应。 倘若他也不敢杀,那胡敬诚就会继续蛰伏在陈世钦投下的阴影里,不会使出全力配合他剿灭倭寇。 所以这个人,他非杀不可。 何况此人还闯了他的辕门伤了他麾下的人,不杀实不足以立威。 这些小贤心里定也清楚明白,所以才会立刻让玉青来通报,此时恐怕已经把人拿下押在刑场等候了。 只是这个人一旦杀了,便算是彻底一棍捅进马蜂窝。 他到东南至今,并没有当真开杀戒,对文武诸员多是威慑以后利用,不是不敢杀,而是在揣摩时机,因为这砍头的刀子一旦当真落下,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拿出战绩,定会被狠狠反蛰上几口。 而今胡敬诚人未露面却先替他择定了动刀的日子,即是对他的试探,更是在施压,是对他募兵自立的回敬。 想要拢住胡敬诚这个浙直总督,使之下定决心与陈世钦一党斩断暧昧全力御外敌以安国家,除了接招,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难怪这位胡都堂能在东南拖着恁多抓扯后腿的鬼手周旋多年。这个人当真厉害。虽然并不纯粹。但父皇用此人,却也正是要用他的不纯粹。 因为一个纯粹的人,无论有多少智勇,一旦要在荆棘丛中与险恶相争,便只能玉碎,不能瓦全。 嘉斐不由沉思,神情难免凝重。 玉青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王爷,就这么请那厮进门,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嘉斐闻声诧异,“谁跟你说要请他进门了?” 他看玉青一眼,站起身。 玉青一怔,皱眉急道:“难不成还得王爷亲自去迎他?” 这小子也跟了自己徐多年了,竟然到今日还不明白。 嘉斐一时觉得好笑,又可气,便抬腿踹了玉青一脚,斥责令道:“传令百户以上将官在刑场集结。” 那一脚力道并不重。玉青只稍稍踉跄了一步,捂着屁股还回头问:“刑场集结……是要干甚?” 靖王殿下没好气瞥他一眼。 “祭旗。” 第91章 二十九、定山河(7) 到刑场的时候,见人果然已经在押了。 嘉斐惯例问过来者名姓,又取了胡敬诚那封书信来看。 那郭鑫起初还想挣扎,执意坚持胡都堂交代过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靖王殿下,嚷嚷着叫人先将他放开,被玉青一脚踹翻在地上,疼得龇牙裂嘴半晌才不吭声了。 嘉斐将那封信拆开来看,见里头有两张纸,每一张上头各写了三个字: 定山河,负苍生。 这个胡敬诚,难道还想给他出题不成? 嘉斐不禁轻笑,随手将那两张纸递给身边的甄贤。 打从这信笺被拆出来时,甄贤其实已经看见了,待接过这两张纸,便直接翻转过来压在案上。 “殿下以为如何?”他垂着睫羽,先低声问了一句。 “你以为呢?”嘉斐轻笑反问。 甄贤静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我与殿下所想的一样。” 他虽是低声私语,却自有一股坚毅的韧劲。 嘉斐忍不住便想多看几眼。 心下并无忐忑,而是一片宁静。 他忽然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 大约是因为终于笃定,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小贤都会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成为他最坚定的支持。 嘉斐收回视线,转目看一眼跪在阶下的郭鑫,笑问:“郭都司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里么?” “末将鲁莽,策马入营,还打了殿下的人。”郭鑫的表情仍然是不服的。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旁的顾三娘一眼,不忿道:“可她……她是个女的——” “又如何?”嘉斐反问。 郭鑫讪笑,“太祖有训,女子不得入军营,违者处死,我不过是打了她一鞭子——而且,我事先也不知道她是……王爷的人不是……” 这样的说法,倒似是指责靖王殿下于军营之中窝藏女子以为淫乐。 自从募军南下以来,靖王殿下非但身先士卒还十分体恤将士的作风已是大获人心。而顾三娘作为这军营里唯一一个姑娘——且是一个处处都要胜出男子一头的姑娘,更是被这些粗犷汉子们当成宝贝一样,既爱又怕。而今只见这姓郭的打了顾三娘一鞭子早已群情激愤,再听见这种说辞,顿时愈发众怒勃然,纷纷地都骂出声来。 拣尽寒枝[古风]_166 那郭鑫却似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惹来这么多怒目相对,虽然在一片骂声之中明显有些心虚了,却仍是狠狠瞪着眼。 要靖王殿下亲自为这种污言秽语辩解未免也太有失身份。 甄贤见状开口:“太祖高皇帝圣明,诏令女子禁入军营,禁的是豢养军妓丧德败行而消磨战意之恶。但这位顾三娘子,却是军中的千户,她在战场上亲手斩杀的倭寇,只怕比郭都司这辈子见过的还要多。”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自有肃穆威严,很快叫众人都安静下来。 郭鑫却是一脸不信服,嗤笑着嘲弄反问:“她?能做得千户?” 甄贤目不斜视,便即接道: “她身上穿的盔甲和男人所穿的无有不同,身上所受的战伤也不比男人更少,所斩杀的敌人、立下的战功更远胜许多男子,其功勋远在某些尸位素餐祸国殃民的一省大员之上。郭都司都做得浙江都指挥使,顾三娘如何做不得一个千户?” 意有所指,并无掩饰。 郭鑫被如是顶了回来,瞠目结舌半晌,尴尬地撇开眼哼道:“你算什么人……也配教训我?” 眼见此人对甄贤无理,靖王殿下的眉头已然皱起来,就向身边的卫军是个眼色。 两名卫军会意上前,一左一右立刻便将那郭鑫狠狠拧住。 “郭都司,请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着这位顾千户。你可还认得她?”嘉斐沉声继续发问。 郭鑫还哼哧哼哧地百般挣扎,不屑瞥了顾三娘一眼,却是满眼茫然。 他自然是不会记得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了。想来浙江一省因为上官们而家破人亡的草芥之民也不止一个顾三娘。 嘉斐低低唤一声:“三娘。” 在一旁候立多时的顾三娘早已是双眼通红,连自己脸上的伤也全忘了,上前一步就是怒吼:“姓郭的狗官!还记得金华县的桑农顾长生吗?” 这一声吼,如惊雷劈落。 郭鑫怔了一瞬,终于煞白了脸。 “你……你是那个丫头!你不是——” 在郭鑫模糊的记忆里,早已没有顾三娘的名姓和模样。但顾长生这个名字他还是记得的。毕竟这年头,敢于领头向官府衙门要个说法的“刁民”已十分罕见。尤其这个刁民还死在他们的手上。 他原本以为这个刁民的女儿也已经被弄死了,万万没想到,这小女子不但活着,还不知怎么就傍上了靖王殿下——显然已是在王驾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郭鑫好无意识地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开始发紧发疼。他忽然有些后悔,小觑了这位靖王殿下,更在年年疲战之中不知不觉就小觑了那个状似温吞的胡敬诚。他实在不该一时失察接了胡都堂这名为“送信”实为“送命”的差事。 顾三娘还红着眼大骂:“狗官还我爹娘的命来!” 郭鑫不禁扯开嗓子自辩:“要杀你爹的是卢公公和甘庭玉,杀死你爹的是臬司杭宁远他们!我也就是个陪坐的!至于你娘……你娘更是你家里的长辈们典的,与我何干?”如同垂死挣扎。 这厮竟还能如此为自己开脱,说得仿佛他真有多么无辜似的。 然而身为朝廷放在一省的二品大员,明知子民有冤而不作为,甚至还参与其中,哪怕真是旁观作恶未加制止,也是大恶。这人还想要如何滔天的罪孽才肯认呢?难道只有亲手杀死的人命才是命不成? 甄贤看着这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不禁一阵胸闷,忍不住咳嗽两声,嗓间骤然腥甜。 他这才想起自己托玉青去买的药还没有取到。但此时也没法就去向玉青要了。 他又很怕自己有什么反常会被靖王殿下看出来,要为他耽误了正事,于是便兀自强忍着,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那郭鑫被两个卫军按住,还拼命叫屈喊冤。 靖王嘉斐将张二也唤上前来,又问:“这位张千户,你可还认得?” 要说认得,自然也是不认得的。郭都司贵人多忘事,更不可能记得军中的每一个军士。但张二对郭鑫可谓记忆犹新。浙江诸卫皆归浙江都指挥使司管辖,杀张二的令状,可是郭鑫这位都指挥使大人亲笔签下的。 但较之顾三娘,张二则平静得多了,五大三粗的脸上难得是一副仿佛看淡的模样,却又并不肯多看郭鑫一眼。 他只抱拳向着嘉斐行了个军礼,颇为傲气地高声道: “王爷,张二曾经是个落草的逃兵,蒙王爷不弃重新收容我在麾下,还让我做了这个千户……郭大人是将,我是兵,对他的将令我不敢说什么。我只当从前的张二已经死了。现在的张二,是王爷的兵了!为了王爷,为我圣朝,为了天下的百姓们,我张二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值得!” 他说得简单热诚,在场众人又多与他意气相投,都呼喊起来为他叫好。 嘉斐待众人静下来以后,才缓声再开口。 “如顾千户和张千户这样的,这军营之中只怕还有,用不用一个一个喊出来,让郭都司都当面认一认?” 郭鑫已然面如死灰。 “王爷要杀我,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冷冷哂笑一声,但并不是认命的,眼中反而散射出比野兽更凶残的光。 “但王爷可知道,朝中不愿倭寇尽剿者都有谁?别说姓陈的,就是姓曹的——” 这厮忽然提到“姓曹的”。 这是打算当众把曹阁老也拖下水来的意思。 但曹阁老一旦被卷进来,便意味着整个内阁的无法开脱。 尤其曹阁老还是他与小贤的恩师。嘉斐眸色一寒,截口打断郭鑫,厉声责问:“无论有谁,与我何干?与浙直百姓何干?” 郭鑫受了这斥责,反而放肆大笑,“王爷难道真当这天下已是囊中物了不成?” 以郭都司在浙江的作为,竟然还有脸如斯来嘲讽别人。 嘉斐闻之不由失笑。 “天下固然不是我的,却也不是你的,更不是某些人的。” 他正色看了郭鑫最后一眼,语声里有万千的感慨。 “我今日替父皇杀你,你大概不服。也无所谓。服不服的,你到了下头自己慢慢想去吧,反正,过不了多久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自然要去陪你。” 拣尽寒枝[古风]_167 话音方落,那两个拧住郭鑫的卫军已了然动手,一个按人,另一个拔出腰间佩刀。 郭鑫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句“王爷饶——”,一个“命”字不待出口,人头已滚落在地上。 颈腔里的血喷出来,杀猪一样染红一片。 绣春刀的寒光映着这第一抹震动东南的血色,在这一刻,尤为触目惊心。 这人杀得太干脆利落。 众人自成军以来,只见过靖王殿下给他们吃给他们穿陪着他们打倭寇,哪曾见过王爷杀人——尤其杀得还是当朝二品的将领,似都还未反应过来,瞬间鸦鹊无声。 靖王嘉斐静静环视当场,沉声下令: “拟函告知兵部与诸卫所:浙江都指挥使郭鑫,屡不尊上令,延误战机,纵敌误国,又违军纪,暴虐下士,谋害忠良,已经被我斩了。既然不能积极御敌,这都司衙门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从今日起,浙江都指挥使司所属官员全部停职待查。东南五军诸卫,军资粮草事归大都督府管,前线战事唯胡都堂令调遣,不必再受都司辖制。倘再有不服将令误战误国者,立斩不赦。” 他又低低对身边的玉青道:“你亲自挑五百个精干的,带上三娘,便服轻骑把浙江都司衙门拿下,再抄了郭鑫的家。要快,要干净,不要惊动东厂的人。” 玉青应声不敢耽搁,兔子一样就蹦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才杀完人的血腥味。 嘉斐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身边的甄贤。 小贤的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得过分了,怕不是看不惯杀头受了惊吓罢…… 嘉斐微微一怔,下意识将甄贤藏在袖子里的手抓过来握住,却觉得那只手异常湿冷。 但就只这么一瞬,甄贤便飞快地把手抽回去了,忙着张罗为他拟函之事。 除发往各卫所的告知书之外,呈交兵部的军报、上奏皇帝陛下的奏疏皆要仔细书写,也的确是繁忙得很。毕竟先斩后奏一个二品大员,不小心周全是要出大事的。 嘉斐心中略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也不敢强行挑刺,便只好由着他又忙忙碌碌去了。 次日清晨,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帅帐中便收到一颗快马送来的人头,和一封来自靖王殿下的信。 仍是胡敬诚当初送去的那两张纸,只不过各在上头多添了一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那盛在匣子里的人头上,血色已凝固成深沉的黑红色,眼睛却还是睁着的,五官扭曲得分外狰狞。 胡敬诚把这八个字和一颗人头来来回回看了许多次,将传令的卫兵唤进来。 “把这个和这两张纸送去给卢公公瞧一瞧。至于会面之事,务必恭敬着告诉卢公公,大战在即,军务甚为繁忙,偏逢我的一点陈年旧疾又发作的厉害,只好待过一阵子战事稍缓,我的身子也好一些了,再登门去向公公谢罪了。” 第92章 三十、杀人(1) 东南的战局牵动几多人心,相关奏疏不断送入京中,把御案上堆得满满得。 其中大部分,都是上疏弹劾靖王殿下来的。 说法不一而足,有控诉靖王殿下越权干涉地方政事的,有上告靖王殿下私通反贼的,竟然还有弹劾靖王殿下容留女子淫\乱军中的…… 嘉钰静静坐在殿上,听几位内阁大臣与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父皇面前吵成了一锅粥,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二哥一晃走了这么些日子,天望着都凉了,今冬北方的大雪早降下来了,再要不了多久,就要到元春佳节。 只不过今年这年,二哥怕是不能回来过了…… 可他还从未过过一个没有二哥在的年。 即便是二哥在皇陵守孝那三年,只要他想去探视,也是极容易的事。 可今年与以往都不同。东南前线不是皇陵,二哥也不是去韬光养晦趋吉避凶的,即便父皇恩准他去,他也不能去。他得留在京中,替二哥死死守住这龙潭虎穴。 而另有某人就不一样了,可以仗着宠爱跟在二哥身边寸步不离,能得二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能与二哥排忧解难共话心事,还能有二哥陪着喝一口守岁酒…… 心中骤然刺痛不爽,一点抑郁之气就在眉心浮现出来。 嘉钰焦躁不安地摆弄着衣袖,下意识牙关咬得死紧。 他并不担心父皇会轻信这些诬告之言。 别的不说,但就“淫\乱军中”这一条吧,倘若是真,二哥当真开始沉迷女\色了,父皇怕是在梦里都要笑醒过来,恨不得立刻下圣旨把这个女人接回北京城重重封赏。 但他实在很怕这些人如此喋喋不休地向父皇施压。 东南这一场仗,不愿意尽快打完的,不止有陈世钦。 还有曹国老。 任司礼监再如何权盛,太监毕竟还是太监。 曹国老就不一样了。 但凡科举入朝者,号称天子门生,实则还是主考官的学生。 而那浙直总督胡敬诚便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 东南这个烂摊子,放一个胡敬诚在那儿苦苦维持着,既不能让倭寇大肆内侵,也不能把倭寇全杀绝了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这是司礼监、内阁和父皇三方之间达成的妥协平衡。 而今父皇翻脸不认了,用二哥去打破了这个平衡。 陈世钦自然是不乐意,曹国老又能有多乐意呢? 尤其曹国老曾经也做过二哥的老师。 父皇这是在逼着曹老狐狸站出来正面和陈世钦一争。 拣尽寒枝[古风]_168 曹慜之所以能够上位内阁首辅且安坐至今,恰恰因为这老头是不和陈公公争的。曹国老练得是忍字诀,熬到新君继立,老狗朽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他从前也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子。 奈何父皇却忽然决意不再忍了。 也许是因为陈世钦公然拿七郎开始做文章,这种幼子受制于阉党的不爽终于彻底激怒了父皇。 然父皇的手段到底是比他老辣狠厉太多了。 父皇是敢把二哥扔出去刀头舔血的。若是换了他,至多也就只能如之前那般在曹国老面前放几句狠话,绝舍不得动二哥一根头发丝儿,难怪落得被父皇讥讽嘲笑的境地…… 思绪渐渐有些散漫,嘉钰不由气闷,这才察觉自己一直屏着呼息,当即叹了一声。 他听见一旁的嘉绶小声唤他。 “四哥……四哥……” 七郎这小子,还是老模样,没心没肺的,封了王,成了亲,也没见半点长进,甚至连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也毫无知觉,瞧见就来气。 嘉钰顿时一阵头疼,十分厌弃地瞥了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少吃点?为了打这倭寇,二哥府上都快搬空了,就你还拼命吃拼命吃——” 嘉绶嘴里还正叼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听见这么一声斥,吓了一跳,连忙委委屈屈地吐了放回碟子里,低头时却还忍不住偷看一眼。 这不知厉害的模样愈发地叫嘉钰两眼一阵阵发黑。 且不说是内阁御前议事这样要紧的场合,也不提此一议的结果只怕关系到二哥在前线的生死,单说父皇为什么要叫他们两个过来旁听着,为什么不叫三郎、六郎那两个来?这小七儿只怕从没想过。 想到此处,嘉钰顿时一阵无奈,忍不住放弃地叹息,“算了,谁要你从嘴里吐出来了,没个模样……想吃就吃完它吧。” 嘉绶立刻如获大赦,赶紧将恋恋不舍的那半块点心一口塞进嘴里,一阵猛嚼就用力往下咽。 他还正抹着嘴,就听见父皇的声音打雷一样从上方传过来。 “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大声说出来,不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嘉绶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差点噎住自己,紧张地拼命抓着脖子,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嘉钰无语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只得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水,一边递到嘉绶嘴边,一边应声。 “儿臣没有什么想法。就是看七郎的点心碟子快空了,叫他慢点吃别噎着罢了。” 言罢,他还没忘了替嘉绶抹一把嘴角沾着的点心渣渣。 嘉绶喝了两口茶,终于把那一口塞住嗓子的点心咽下去了,这才心虚地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冲父皇咧开嘴,露出一双虎牙。 这情景看得阁臣们各个面露尴尬之色。 虽说圣上以北疆战绩为名封赏了昭王殿下,但这位七皇子到底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半大孩子,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见。 以资质论,目前的昭王殿下与靖王殿下比,实在相去太远了。所谓的“二王之争”根本没什么可争的。 事实摆在眼前,陈公公却一意偏要扶立昭王殿下,其心已是昭然若揭。 皇帝陛下特意将昭王殿下叫来御前听政,也正是因为这个。 陈世钦其实是不愿意七殿下再多露面的。露面得多了,自然藏不住拙,非议之声便也会随之多起来。 而皇帝陛下便偏要让七殿下自曝其短,打得无外乎是陈世钦的脸。 但亲儿子毕竟还是亲儿子,说毫无期待之心那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以曹慜为首的众阁臣们心中都各自有所揣测,以为圣心待昭王殿下其实颇有期许与偏爱。 圣上是把这个小儿子当作保底的人选在栽培呵护的。 假如万一,靖王殿下有所不测,又或是未能使圣上十全满意,昭王殿下便会是陛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昭王殿下能够明白通透有所长进的前提之下。 陛下想要的,是一个七窍玲珑的幼子,进可以力挽狂澜撑起大局不至于使天下沦陷于阉党之手,退可以体恤君父辅佐兄长保江山基业万世太平。 这样一颗识大体知进退的玲珑心,原本四殿下是有的。只可惜四殿下天生羸弱,否则也就轮不到七殿下遭这个罪了。 而圣上余下几子之中:长皇子软弱无能已遭幽禁不提;三皇子是位醉心琴瑟诗画沉湎玩乐的主,比那南唐后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六皇子原本也没甚长才,又于当年庄闵郡王薨没时受了些惊吓,平日里没什么大碍,但一到了人多的时候便容易犯焦虑之症,是以除却拜谒父母与寥寥可数的亲族私会,大多时候都闷在自己的王府里,连朝会庆典也极少参与……圣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可选择余地。 昭王殿下是圣上不得不寄予厚望的最后一个儿子。是以,圣上在昭王殿下身上倾注的心血其实并不比靖王殿下少。毕竟已是退无可退了。可昭王殿下却迟迟不能开窍。圣上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阁臣们纷纷偷眼观察着皇帝脸上一言难尽的神色,不敢轻易开口。 唯有陈世钦一人气定神闲。 这老太监不愧是历经波澜之人,而且平日里除却伺候皇帝陛下的一人之外可谓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鹤发童颜满面红光,配上悠闲神色,愈发显得胸有成竹。 他只把二位皇子静静看了一眼,便笑着开口:“四殿下对幼弟的爱护之心实在令老奴感动涕零。” 这样的恭维嘉钰自不肯受,当即挑眉冷嗤一声。 “父皇隆恩浩荡,又有老师们常以圣贤之言提点教导,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自然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偶有小人挑拨,奸佞之谗,说些兄弟阋墙的笑话,企图扰乱圣听,引至流言蜚语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陈世钦执掌司礼监与东厂多年,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真可谓想要谁死谁非死不可。朝臣们背地里都讳称其为“阎王”,当面巴结者,却呼之为“陈督主”,甚至“九千岁”,而宫中的大小宦官们也都上赶着攀附,争相喊一声“祖宗爷”。 而今敢这样当面给陈世钦喂软刀子的,只怕也就只有靖王殿下和安康郡王殿下这两位皇子了。 尤其四殿下又还占着个身子不好的便宜,格外“恃宠而骄”一些。 陈世钦热脸招了嘉钰这么一个冷巴掌,也不见恼怒,依旧陪着笑脸。 倒是皇帝陛下似很痛快,当即大声应了两句:“小人该死!奸佞该死!”而后才一清嗓子,皱起眉,训诫道:“但今日这里都是谋国之臣,是国之栋梁,什么小人奸佞的,不要再说了。” 嘉钰差点没当众翻白眼,心道父皇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明明刚才还一脸十分受用的表情,自己心里暗爽完了,还要假模假式骂两句儿子来演戏。 他顺着应了声,“儿臣遵旨。”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皇,故意撅嘴扮出个委屈脸。 拣尽寒枝[古风]_169 皇帝也正看着两个儿子,静了一瞬,又缓缓开口。 “你们二哥才去了这么些时日,参他的本子已经比山还高了,连他的老师都要来告他的状。你们说说,是不是父皇真的错了?是不是父皇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嘉斐去南直隶?” 这老皇帝还没完没了了。 嘉钰在心里嫌弃地瞪了他的父皇一眼,面上却垂着睫羽,一脸乖巧顺服。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何况君父?父皇您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只管责罚儿臣出气就是了,何必要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儿臣呢?” 这语声里似有无限哀怨,配上嘉钰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真真是十分可怜。 皇帝闻之大笑,“你们听听,都听听他这张嘴。”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的,看似父亲责骂儿子,实则句句在骂臣子犯上忤逆。 阁臣们哪里敢应声,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静静环视在座,见没人敢伸头来顶雷,便是一声叹息,面上笑容愈发诡异难辨。 “朕没有错,那就只能是朕的儿子错了。不然这么多奏本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你们错了吧?你们多厉害啊。你们这么多人都一起来骂朕的儿子!朕和朕的儿子,只有两个人——” 其实他也并未见如何大发雷霆,但愤恨还是从眼角眉梢的冷笑里溢出来。 “陛下息怒!”曹慜见状不好,慌忙颤巍巍起身跪下,俯首解释道:“臣等的意思,也不是说靖王殿下有什么错处,只是怕……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有些事情,用意虽好,却是太过激进了一些……” 话到此处,便算是识得眼色服了软了。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骂他的儿子,和骂他本人没有分别。靖王嘉斐是皇帝诏命南下的,靖王殿下在东南所行诸事皆是圣意。陛下是铁了心要在浙直收网,更要保靖王殿下,不惜为此让陈世钦不痛快。 既然如此,这便不是一道选择题。 曹阁老虽然并不愿与陈世钦强争,但更不可能违拗皇帝陛下的圣意,何况他到底是靖王嘉斐的老师。他原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然曹阁老固然识得眼色,却有人从头到尾都不太明白。 “父皇,您还有我们啊,我们不也是您的儿子么。” 一旁憋了许久的嘉绶忽然一脸失落地开口,似整个人都慢了半拍,还纠结着父皇前一句话里的意味。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 久经阵仗如曹阁老也是满眼尴尬,苦笑不知该如何圆场才好。 反是陈世钦一脸惬意爽利,如沐春风。 顿时,皇帝的脸都青了,堪堪盯着这满脑子浆糊的幼子,不怒反笑:“对。还有你们。朕有你这个儿子——” 父皇这是真动怒了。 嘉钰只觉一阵脑仁疼,深恨自己怎么没先堵住这个傻弟弟的嘴。 父皇虽然心疼儿子,但气头上可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 如果父皇此时责罚了七郎,怕是更会刺激到陈世钦,无论于局势,还是于二哥,都不是什么好事。 嘉钰也来不及多想,更是没有办法替嘉绶辩解什么了,所幸按住心口闭起双眼,闷头身子一歪就向着嘉绶软倒下去。 这一出实在始料未及。 嘉绶吓了一大跳,伸手先接住他四哥,整个人惊恐地汗毛都全竖起来了,慌不择言地嚷嚷起来:“四哥!父皇……四哥他——” 皇帝眸光一震,如同惊醒,整个人顿时从怒不可遏的黑沼中挣脱出来。 四郎这一倒,提醒了他太多太多。 只是……可怜四郎这孩子用心良苦,到头来只怕呕心沥血也终成空枉。尤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实在不能盼这个格外可人疼的儿子得偿所愿。 “七郎,扶你四哥去偏殿歇息吧。” 皇帝深深吐息一番,再开口眼中已没有多余的波澜,直盯着惊慌失措地嘉绶在侍人们的簇拥之下扶着状似晕厥的嘉钰离开了大殿,才将目光收回来,再一次静静扫视当场。 “朕的儿子,朕会管教好。你们各自的人,也都各自管教好。守国门,靖疆土,是头等的大事。不要犯糊涂,掉进这种大坑里。” 他可以把一个“靖”字咬得极重。 殿上一瞬鸦鹊无声。 众臣俯首而拜,谁也不敢先抬起头来。 唯有陈世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圣明。只不过……”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侧目看着这个几乎已与自己相伴一生的老伴伴。 陈世钦毕恭毕敬地弯腰,低头,施礼,“东厂有报,如今靖王殿下营中似乎确有一名女子,原是个草寇女匪,据说着实有些武艺。殿下自是用其才能,但毕竟有违太祖禁令,更有损殿下的清誉……” “杀了那个女人,随便用什么办法——这种事还需要朕说出口吗?” 陡然,皇帝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甚至连五官也尽数扭曲。 他愤怒地质问眼前的每一个人,拂袖将御案上所有的奏折全部扫在地上。 阁臣们噤若寒蝉,愈发瑟瑟俯伏,连被飞过来的奏疏砸了脑袋也不敢动弹一下。 陈世钦唇角噙着笑,以俯身领旨的姿态轻轻应了一声,“是。老奴驽钝了。”便挺起腰身,笔直地站在皇帝面前,看也不看仍跪拜不起的曹慜等人一眼,身姿亭亭颀长,竟如鹤立鸡群。 第93章 三十、杀人(2) 待偏殿上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嘉钰才缓缓睁开一只眼四下打量。 拣尽寒枝[古风]_170 依照常例,这会儿那些七手八脚的侍人和御医都该散了。 嘉钰瞥了一眼不远不近正整理暖炉的宫娥,把视线收回来,冲身边的嘉绶勾了勾手指。 嘉绶青涩的眉眼中还有许多残余的慌张,一脸惊魂未定,见嘉钰醒来,很是惊喜地就要喊。 嘉钰一把按住那张嘴,顺势将之拽到跟前来。 “你别乱嚷嚷,一会儿把父皇嚷过来了,又拿难题考你,答不好还是一顿骂。” 这一句对嘉绶很是管用,连忙服服帖帖闭了嘴。但他到底困惑又好奇,忍了许久,小小声凑到嘉钰耳边,吹气似地问:“四哥,你真的好些了么?” 这小子憨是憨了点,却难得纯善。如今能打心底惦记着他的人,也没几个了。眼前这一个,到底是亲弟弟,嘴上说嫌弃,又哪里真能撒手扔了不管。 嘉钰心尖一软,不由暗叹。 他努嘴让嘉绶抓了个软枕过来垫在腰后让自己能靠得舒服一点,展眉望住这个幼弟,轻声问道:“七郎,你老老实实回答四哥,你可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快活的?” 嘉绶陡然愣了一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若要说快活与否,他身为皇子,又刚刚得了父皇的封赏,住的是阔绰奢华的王府,吃的是珍禽走兽四季时鲜,更得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他的日子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快活百倍千倍的。 可他又常常觉得不快活。 这种郁闷时不时就在胸中满溢而上,淤积心口,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挥之不去,不堪其扰。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快活还是不快活。苏哥儿对我好的时候,我可开心了。可是对着父皇和母亲,我又难过极了,总觉得心里憋闷得慌,连笑都笑不出来。还有那个陈公公,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上我那儿去,每次都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说是父皇的赏赐,可是……父皇没事儿老赏我干嘛呢?父皇他明明每次见到我都一脸嫌弃的模样……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太监,他笑起来怪怪的,还总是说些怪怪的话,惹得母亲和苏哥儿都数落我……” 他原本是不敢和四哥倒苦水的。 四哥跟其他的兄长都不一样,总喜欢挖苦他,骂他。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方才四哥有心或无意地替他躲过了父皇的责骂。 也许是因为此刻四哥望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又温暖,让他忍不住就想依赖。 也许是…… 嘉绶苦恼地双手拖着下巴,整个人都如同萎靡的幼兽,茫然又惶恐。 嘉钰细细看着他,竟不禁有些心酸。 小七儿声声字字所说所望的,无外乎“亲情”。 偏偏再寻常不过的“亲情”二字,却是最大的奢望。 所求不得,人生至苦,纵然坐拥天下,又有何乐趣可言? 七郎不是个真傻子,他其实……什么都感觉到了。 他只是还不能想明白为什么。 陈世钦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 但此刻的嘉绶对陈督主而言,却如此不够完美。 比起二哥身为元皇后唯一嫡子的身份,七郎不过是一个普通妃子的儿子,其出身甚至还不如他这个贵妃之子。 更何况七郎还娶了鞑靼人的小公主为妻。 陈世钦要扶七郎上位,堂堂母仪天下的圣朝皇后又怎能是一个鞑靼女子? 所以,鼓吹兄弟相争,使七郎失去手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让他失去生母,失去他心爱的女子,如此,他才能终于变成个孤独又完美的木偶人,除去绑缚绳索,身边空无一人。 但这些话,又该如何说呢? 七郎一定不会信,更不愿意信,必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茫然又惶恐地瞪大眼,又或者生气地哇哇大叫,埋怨自己这个坏哥哥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来吓唬他。 人是不会在安逸中一夜长大的。七郎所欠缺的,恰恰是痛苦,是他如今所困扰的也远不能及的痛苦,只有如此,他才能彻底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蜕变出真正的形状。 哪怕这痛苦,会让他痛不欲生。 嘉钰下意识伸出手,理了理嘉绶略有些歪扭的衣襟,低语时叹息从眉梢眼角倾泻。 “你想不想这一辈子都能好好的,过快活的日子?”他认认真真地追问嘉绶。 “当然想啊。可是——”嘉绶困扰地耷拉着脑袋。 “七郎,你不要犯糊涂。”嘉钰猛一把用力抓住他小臂,“你好好地想一想再回答,你说四哥有没有当真对你不好过?” “当然没有啊……”嘉绶似被吓到了,脱口而出否认。 “还有二哥呢?”嘉钰立刻紧逼一步,“二哥待你好不好?你和你那个小王妃的婚事,是不是二哥一力替你做的主?你上次在二哥府上胡闹,冤枉了二哥,二哥是不是也还是心疼你,并没有当真怪罪你的?” 这样说来,的确是没有错的。虽然他总觉得二哥身上有股他也说不太明白的煞气,总叫他有些害怕。但二哥着实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而四哥待他的“坏”,至多也就是多损了他几句罢了。他虽然常常会觉得委屈,却从未打心底对哥哥们有什么不满,更无一日觉得哥哥们是不好的。 可如今…… “四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嘉绶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 他看见四哥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你呢?你心里对哥哥们是怎么想的?如果有人跟你说哥哥们的不是,或者哄着你做会害死我们的事,你会怎么做?” 短短几句话,四哥说得极轻极缓,却字字如同烧红的刀,滚烫地直捅进他心底。 果然如此……果然是这样!如今连四哥都在怀疑他了! 拣尽寒枝[古风]_171 可他到底做了什么?何至于就要招惹这样的怀疑?! 被紧抓住的手钻心刺痛,胸腔里骤然紧缩,嘉绶整张脸都皱起来,俨然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我根本没想过要和二哥争什么,我没有——” 他几乎是嘶喊出来。 嘉钰一把死死抓住他,不许他乱嚷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 “七郎,自古天家无父子,翻遍史册,兄弟阋墙,争权夺嫡,弑父母,杀兄弟,屡见不鲜。但这是亡国乱世的祸端。帝王身后必有权臣,储君之争即是党争。所以你要好好记着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二哥和我是你的兄长,咱们才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手足之亲,不可相残!倘若有谁要变着法在咱们兄弟之间挑拨是非,那个人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你一定不要轻信他。” 他执意紧盯着嘉绶,直看着那个孩子点头如捣蒜,才骤然松开手,精疲力竭地向后倒下去,重重叹一口气。 “二哥一向不是愿意解释的性子,他待你的好,就算你不懂,他也不会和你说什么。但你若是当真什么也不懂,一定会害死二哥的。二哥若有不测,我也就没法再活下去了。到那时候——” 这些话原本也是肺腑之言,更是心之所忧。只不过从四殿下口中说出来,难免是一股郁气,再配上他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愈发显得凄惨。 嘉绶已然被吓得有些懵了,扑身就紧紧抱住他,满口许诺:“四哥你别胡说!我好好记得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嘉钰虽说方才是装晕的,但毕竟身子虚弱,劳心说了这半晌话额前已全是湿冷汗水。 他闭着眼靠在软枕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便又侧脸细细看住嘉绶。 “我听御医讲,你母亲近来身子不太好,头风症犯得很厉害,每天都在用针吃药……你要常常去看望她,尽量多陪伴她,让她宽心。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个没心肝的孩子一样,否则将来一定会后悔……” 四哥的眼神太复杂,似有万语千言的深意,说出来的话更让他似懂非懂。 嘉绶不知四哥为何忽然又提起他的母亲,茫然许久,只能点点头,乖巧地趴在嘉钰身旁。 第94章 三十、杀人(3) 父皇亲口下了命,要杀顾三娘,虽然不见圣旨,但话毕竟是当着一众阁臣们的面说的,算是“口谕”。曹阁老的书信不日便送到了军营之中,请靖王殿下早作准备。 所谓“早作准备”,自然便是让他先把那个女子妥当处理了,不要留给东厂的人,免得多生枝节,后患无穷。 嘉斐看着手中这信笺,不由重重叹一口气。 在曹慜这样的内阁大员眼中,顾三娘不过是连名字都不值得被记住的“顾氏女”,是个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匪”罢了,死了,充其量也就是阵亡者数字中的一个,而活着,怕是连个数字也算不上,只能被彻底淹没在“百姓”这个看似重要的统称之中,绝不该妨碍大局。 但对顾三娘身边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顾三娘自己而言,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鲜活的人,是一条性命。 若是早几年的时候,杀掉一个顾三娘而又不激起民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还可以利用她的死为自己拢络人心。 可如今,他并不想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小贤终于回来了。 倒不只是害怕甄贤会生气,为此嫌恶他。 嘉斐觉得,而今他的心境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从前的他,有各种理由不畏惧去做一个坏人,但如今,他却更渴望能做一个好人,一个更配得上小贤、能使小贤甘愿为他留下来的人。 也许他当真是在下意识改变自己,想要离小贤期望里的模样再近一些、像一些。但他却觉得,这样的改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相反让他感到安心,甚至喜悦。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那些随着母后的离去而生的愤怒似已渐渐平息,如同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在心间再次萌出温柔的枝桠。 这一切都是小贤带给他的。 小贤便是他的救赎,是他藏于心底的柔软。 这份无法明言的感情,他从未奢望能有第二个人懂得,哪怕是父皇,或是嘉钰。 这是只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自己守护。也只有他自己。 嘉斐将曹国老的信折好重新装回信封里,犹豫片刻,还是独自出了大帐,去寻甄贤。 甄贤正在翻阅从各县府讨要来的往年天文卷载,推算天时天象,见嘉斐突然过来,颇有些诧异。 嘉斐一言不发,上前就一把将他抱住。 在这军营之中,又是白日,随时都会有人过来,如此亲昵厮磨,甄贤其实十分抗拒。但这一阵行军打仗,外加他又有意回避,两人虽身在一处,却总是各自被牵绊着,聚少离多,都甚是思念。故而,虽然觉得羞臊,甄贤也只稍稍挣扎了一下,并未将嘉斐强硬推开。 嘉斐便一直这么抱着他,也并不做多余的事,只是不肯撒手。 殿下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八成是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而眼下这时候,能让殿下如此为难的事,无外乎也就那么几样。 甄贤心尖一悸,顿时隐隐担忧起来,便抬起手,轻柔在嘉斐后心安抚地拍了两下,低声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京中有旨意到?” 小贤总是太懂他,一望即知,有时候甚至通透得叫他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嘉斐不禁一阵惆怅,将甄贤拽到一边坐下,小心安抚道:“你先答应我不许着急,更不许恼起来气坏身子,我才告诉你。” 甄贤眸光微闪,立刻便要猜到了,“陛下不肯赦免三娘他们?” 嘉斐苦笑,“他们既然已经收编成军,又立下战功,从前犯过什么事,父皇其实根本无心要管。至于顾长生,看曹国老的意思,父皇既然认可了郭鑫这颗人头,平反昭雪就只是时间问题,多半要等到战事平定以后,绝了后患,再一起清算。” 甄贤略一怔。 殿下呈交御前的折子,是他拟的,听殿下这一番话,折子里提到的,皇帝似乎都首肯了。既然如此,也算是好事,何故殿下却不喜反忧? 甄贤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嘉斐见之,摇头止住他,长声一叹。 拣尽寒枝[古风]_172 “顾长生是顾长生,顾三娘是顾三娘。” 他把曹慜那封信取出来,递给甄贤。 甄贤接过来匆匆看了,半晌失语,只觉得眼前黑潮翻涌。 皇帝陛下的意思,至少从曹国老所转述的来看,着实是要在东南彻查到底了。 但也正是因此,才非要三娘消失不可。 因为三娘的存在成了中伤殿下的箭,而皇帝陛下根本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中伤,更勿论为此与群臣争辩纠缠。 顾三娘这样的女子,只要活着,便是淫邪,任何人都可以肆意编排遐想无限,只有她死了,才是侠女,是孝节。 所以为顾长生平反,是为了定某些人的罪;杀顾三娘,是为了让某些人闭嘴。 对圣上而言,人命皆是棋子,生杀皆是利弊。 可人毕竟不是棋子。 三娘还只是个妙龄少女,她又何辜,就要为此枉死? 倘若当真就让三娘枉死,和那些为一己之私便害死她父亲之人,又有何分别? 心中一片凄凉,沉闷如巨石压顶。甄贤沉默良久,哑声开口:“殿下——” 嘉斐唯恐甄贤要误会,忙接过话来,“我自然不会冤杀三娘,但东厂既已奉旨插手,我怕是很难面面俱到。”他看着甄贤脸色,顿了一下,又接道:“倘若她当真是我的姬妾,反倒容易。但她毕竟不是。眼下又正是战时,想要她的性命,办法实在太多。” 殿下如此努力地“自辩”,实在是很罕见。想来大约是他脾气太臭了,才让殿下过于担忧,还要这样为难地拼命辩解,唯恐被他误会。 殿下之所以忧虑,至少有一半,是因他而起的。 甄贤骤然一阵恍惚。 “殿下不能把三娘收在身边。圣上要杀三娘,是为了‘绝人言’。殿下如果这么做,就是忤逆了圣意,定会激怒圣上的。” 他轻叹一声,下意识如是说,原本是想让嘉斐宽心些,谁知话一出口,莫名又觉得不妥,到好像是他自己揣了什么私心似的,忙低下头去又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反应叫嘉斐呆了一瞬,明白过来,反而笑了。 第95章 三十、杀人(4)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不如先把她送回王府去,给阿崔做个伴,待父皇这一口气顺过来了,再做别的打算。” 他故意摆出一张悠闲脸,一边笑着如是说道,一边打量甄贤神色。 甄贤立刻知道自己方才不该自投罗网多找补一句。 可话已经不慎漏出了口,想再咽回去也不能了。 “殿下别说笑了。这是人命关天的正事——” 甄贤尴尬低下头,不敢直视嘉斐含笑的眼睛。 但这羞涩模样反而愈发叫靖王殿下心头一热,情不自禁便抓住他。 “小贤,你心里到底信不信我?” 他将他的脸强拧过来,深深望着他的眼睛,眸中满是热切。 甄贤略觉得难堪,更有些莫名,不禁恼地皱起眉,低声嗔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嘉斐静看他一瞬,牵住他的袖子,轻柔摩挲着滚边上的暗绣。 “你既然信我,那我说一个正经办法,你若觉得没什么大不妥,就依我,可好?” 殿下是已前前后后全都思量好了,只怕他不肯答应,所以才特意这样哄着他。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心下忽然有些酸涩,想说他和殿下之间何至于如此,又转念一想,其实也明白,殿下如今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待他,一多半都是他自己折腾的,实在没有立场抱怨什么。 他本不应该让殿下这么为难的。 “殿下说吧,我听着呢。” 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拳,甄贤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抬起眼。 嘉斐仍紧紧盯着他,确定他并未生气,才接着说下去。 “这些倭寇之所以能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几个近海的岛礁为据点。倘若我们的边军不能长期在这些岛礁上驻守,就算这次端了这一批倭寇的老巢,迟早还会有下一批卷土重来。所以……我想让陆澜和张二带着三娘一起去。” 短短一段话,殿下却说得缓慢仔细,层层铺垫解释,无外乎为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是想把龙虎寨挪到这些岛礁上去。”甄贤沉思一瞬,果断做出结论。 他说得未免过于直白,虽然也是事实。 嘉斐眼中掠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应征收编,便是正经的军人,不如就此设立卫所。一来利于边防,二来——” 后面的话,靖王殿下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也并没有什么直说出来的必要。 甄贤心里清楚明白。 在皇帝陛下下令诛杀顾三娘以前,龙虎寨可以只是一个普通匪寨,但如今陛下杀心已起,龙虎寨的存在顿时就十分微妙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一群“反贼”,圣上既然已表明了不打算招安,反贼就只能还是反贼。 皇帝要杀顾三娘,倘若处理不慎,龙虎寨必反。 拣尽寒枝[古风]_173 而龙虎寨若是反了,首当其冲要受牵连的还是主动上门结交的靖王殿下。 募兵抗倭与募兵造反,其中的区别,也只在一念之间。 又何况还有陆澜这个本该已经被锦衣卫抄家问斩的微妙存在,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患无穷。 这原本就是一步险棋,又因为皇帝陛下的不愿承担而彻底成了破绽。 单以利弊论,如今对靖王殿下最有利的对策,确实如曹阁老所言,是赶在东厂的人插手以前,先把这些“破绽”全处理掉。尤其是顾三娘。 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借刀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殿下甚至可以从头至尾把他也瞒在鼓里,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但殿下却并没有这样做。 殿下是有心保下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的。 让这些人在海疆岛礁上建立卫所,从此为国效力,死守于斯,这是靖王殿下向父皇表达的诚意,更是博弈。 只要皇帝陛下愿意退让一步,刀下留人,这些人就会一辈子留在远离内陆的岛礁上,死守国门,不再回来,相应的,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一切,也都会随之埋葬。 即便皇帝陛下不肯退让,也必须顾虑这些人已是镇守疆界的边将,不会再轻易动他们。至于其他什么人,想要上卫所的地盘挑场子,就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确实是一个救命的法子。 但并不是殿下的上策。 相反,殿下这么做,无异于在这种关键时刻再一次忤逆了圣意,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太大。 尤其即便如此,这些被殿下如此艰难维护的人,也未必会领情。 陆澜姑且不提,无论顾三娘,或是张二,乃至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的天理昭彰,都绝不是这一辈子从此困守岛礁。 绿林好汉们想要的,永远是杀狗官,平冤案,扬眉吐气,笑傲江湖。 靖王殿下为他们计的这一条活路,与他们的期望相去实在太远,恐怕是难免要遭埋怨的。即便起初时不说,天长日久以后,一定也会自认受了殿下的亏待,是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殿下所行的是权衡之下的国策,但这些人却不是国士,而是盗匪,比起大义为先,只怕更宁愿自立山头逍遥法外。 到那时候,殿下只怕要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他是殿下的谋臣,凡事当以殿下为优先,这种时候,他其实应该劝阻殿下,不让殿下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明明十分通透这道理。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嘶鸣呐喊着。 殿下并没有冷酷地决断杀伐,而是愿意为这些不该枉死之人奋力一争,这选择让他又欢喜又担忧,矛盾得痛不欲生。 这一刻,甄贤觉得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心深处那柔软的死穴。 他实在不愿意殿下在这权力角逐中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却又深怕自己的执念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殿下的破绽,使得殿下身陷险境步履艰难。 甄贤恼恨地叹息一声,蹙眉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低声道:“殿下的苦心,我明白,可……其他人就未必。我只怕殿下始终很难如愿。” 嘉斐闻之眸色一深。 果然小贤始终还是他的小贤。 小贤是懂他的。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若他们不愿意在卫所驻守,那就只能趁大军一举攻岛扫除倭寇之时出海远走。否则再难有别的活路。” 他情不自禁抓住甄贤双手,合十握在自己掌心,语声里尽是情深。 “父皇一向忌人言,许多时候,为了‘人言’二字,不惜大动干戈,做些不必要的事。但我不是父皇。只要你懂我,旁人如何说如何想都好,我不在乎。” 甄贤眼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这件事我来和光风兄说,殿下就不要出面了。”他慌忙抹了一把发烫的眼角,如是说。 嘉斐闻之轻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推在前面去替我解决难题的。我又不是为了诓你替我卖命,才和你说这些话。我只是怕你也误会我,又要生气跑掉了,那我可怎么办才好?” 最后这一句一半是忧心,一半却是玩笑。 只怪当时年少,幼稚无状,做了蠢事,就此被王爷捏住了,每每提起来卖乖取笑,看架势是还打算要笑上一辈子的。 甄贤脸上顿时一红,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便伸手恼道:“我已说过我不会再离开殿下了。殿下若是不信,索性拿绳子把我捆了拴在身上吧,省得不安心。” 他竟然当真伸手让靖王殿下把他绑起来算了。 嘉斐当场一怔。 因着自幼家教甚严,于那些私底下的事上,甄贤一向稚嫩单纯得很,也从不往歪处想,故而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靖王殿下耳中心上,再配上那张浸染红潮的脸,纵然明白他并没有那种意思,也还是觉着与调情爱语无异,忍不住就遐想万里,觉得几时若是真能绑一下那必定是极好极好,别有滋味,风景无限…… 嘉斐心里已乐开了花,面上还勉强绷着劲,怕小贤反应过来就要骂他心术不正,赶紧掩饰地摸了一下鼻尖,就哄着甄贤道:“你只去信把陆澜从临安唤来,我与你一起见他。” 第96章 三十、杀人(5) 贤妃刘氏的头风症是陈年顽疾,但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凶猛,施针用药月余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终于成了中风麻痹之症,半边身子都没法动弹,又在床上躺了三天,到底还是咽了气。 隔天两个专为刘妃煎药的内侍便吓得一个悬梁一个投井。替刘妃问诊的太医也因医治不利获罪遭了贬谪,离开皇家太医院告老还乡去了。从太医院往下,御药房、生药库、典药局连同安乐堂上其余有所关联的医官和宫人各个自危,深恐要受牵连。 自元皇后薨没以来,后宫再没有死过妃位以上的命妇。而今刘贤妃病逝得如此突然,一夜之间,给整个内廷蒙上了浓重的阴影,连外朝也为之震动。 拣尽寒枝[古风]_174 因为刘妃是昭王殿下的生母。 曹慜等阁臣连夜便想进宫上御前探个口风,却全被拦在了西安门外。 司礼监的内官们传出话来,说是陈督主亲口发的话,圣上因刘妃病故而伤怀,龙体抱恙,只留昭王殿下一人在跟前侍奉,外臣一概不予召见。 一众阁中重臣竟然全被宦官堵在了宫门之外,欲见圣颜而不得。“九千岁”这名号看来已是连遮掩也不需要了。 曹阁老察觉情势不对,不顾年纪老迈,当即改道上了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 当时,嘉钰其实也没有安寝。 刘妃之死,绝非意外,少不了陈世钦在幕后设计。那两个小内侍怕是被灭口的。至于告老还乡的御医,多半也难逃一劫。 但取一个性情懦弱又无母家支撑的妃子的性命,一定不会是目的,而只会是开端。 接下来,想必陈公公就会要寻一个借口,将七郎留在内廷,以便彻底将之控制起来。 尤其是,若能够说动父皇——无论用什么方法,使父皇赐七郎入住清宁宫,用“入主东宫”的方式,把七郎这个储君之位坐实,那真是再妙也不过。 杀死刘妃,挟制七郎,这便是陈世钦对父皇执意让二哥肃清东南的回应,更是一个讯号,是敲山振虎,杀鸡儆猴。 他陈世钦可以在内廷杀人,不仅止于 杀几个内侍宫女,也不仅止于普通美人御妻,而是这后宫之中深受圣眷的贤妃,昭王殿下的生母。 既然皇子的母亲杀得,接下来,或许就可以杀皇子本人。实在不行,干脆杀皇帝。 可笑他们的父皇,骄傲一世,把天家帝王的颜面声誉看得极重,难道如今竟只能像只大马猴一般,被个老太监困在深宫中,连自己的妃子也不能保全? 这实在不像父皇的行事。 也许父皇是还有顾虑,顾虑儿子的性命,所以暂且隐忍,又或者父皇是另有图谋,所以弭耳俯伏,以此迷惑对手。 毕竟赋权容易,收权太难。 一朝不慎,养虎为患,再想打虎,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只不知父皇如今可有后悔当年与陈世钦合谋,倚借内官之势上位,终使阉党权势泛滥不可收拾。 若说后悔,同样非父皇的作风;可若说不悔,看眼前这乌云滚滚恶雨将至之势,似乎又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夜注定无眠。 嘉钰也并不想见曹慜。 曹阁老来找他,无外乎是担心陈世钦强扶七郎上位,而此时二哥又远在东南前线,怕到时候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曹阁老想要的,是他母族万氏的势力。 为了二哥,嘉钰当然不介意请他的母亲、外公和舅父出力,他只是单纯的厌恶以曹慜为首的这群大臣们。 就是这些人,不久以前还跟着一起在父皇面前数落二哥的不是,拼命拖后腿,给二哥出难题使绊子。 二哥与陈世钦交锋时,这些人没有一个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各个模棱两可言辞闪烁,大玩官场权术,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被“九千岁”揪住脖子的出头鸟。 而今陈世钦得寸进尺,他们又急惶惶怕起来,多半也并不是担忧什么天下社稷,或是担忧靖王殿下的安危,而是怕自己到底站错了队,就此一败涂地要彻底输了仕途富贵。 要说父皇究竟为何与陈世钦周旋博弈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胜算,麾下这一群国之“栋梁”当真“功”不可没。 夜色早已深沉,灯树辉煌映着年轻的倦容。嘉钰毫无意识地皱眉咬紧了牙关。 阁老毕竟是阁老,不见是不行的。 但在与曹阁老会面以前,他却必须要先见另一个人。 自萧蘅芜悄然离府也已足有一个时辰了,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慢? 嘉钰焦躁地死死盯住窗外灯火。 忽然,他听见一点极轻的脚步声。 嘉钰当即直起身来,几乎坐不住了。 顷刻,萧蘅芜遮掩在帷帽下的脸终于从暗处转出来。 她额头还沾着汗水,连帽子也来不及摘去,就匆匆对嘉钰说道:“靖王府外头全是东厂的人,已经进不去了。” 嘉钰闻言只觉面颊一涨,眼眶顿时就红了。 陈世钦果然是要下手。 他原也有所意料,只没想到,这老太监竟能突然发难。 眼看东南前线大战在即,看起来二哥完浙江诸县与都指挥使司之后,又新收服了那浙直总督胡敬诚。胡敬诚与靖王殿下临阵结盟,这便是要将陈公公安置在东南的人彻底甩开了。陈世钦显然对等待战果已失去了兴趣,不愿坐等靖王殿下再平倭患建奇功,而要先手为强。 自二哥南下以后,莫说靖王府,便是围着他转悠的东厂眼线也没有断过。 但盯梢毕竟只是盯梢,东厂再蛮横,也未必就敢做什么。 可如今陈世钦已然大有逼宫之势。 倘若崔夫人和小世子为东厂挟持,那便是彻头彻尾的人质,与被父皇留在京中又截然不同了。 只听见刘妃病故的消息,嘉钰就立刻让萧蘅芜甩开东厂派下的番役赶去靖王府,想抢先把人接来自己这里。 难道终究是晚了一步? 万一……万一他没能保全崔莹和棣儿…… 嘉钰简直不敢想象。 倒不是对这母子俩有多少怜惜之情,他只是害怕二哥会因此怪他,更怕二哥会因此掣肘,受制于敌。 拣尽寒枝[古风]_175 “靖王府里,现在是什么情形,你可有仔细打探清楚?” 嘉钰深深吐息了好几次,才勉强使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平复些许,就咬着牙追问萧蘅芜。 不料萧蘅芜却眸色一闪。 “崔夫人和小世子都已不在王府里头。” 嘉钰闻言一怔,瞬间,只觉气息乱涌,险些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第97章 三十、杀人(6)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忙撑住了不远处的屏风稳住自己,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能继续开口。 “人现在在哪里?情形如何?可已派人去跟了?” 萧蘅芜原本上前想要扶住他,听见这接连发问,便把已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殿下这么替别人呕心沥血,别人的心可未必在殿下身上。” 她垂着脸,阴沉沉应了这么一句。 嘉钰略怔了怔,心陡然一沉。 萧娘竟然也学会这么和他说话了。 这还真是……似主? 只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和二哥更是打小在一处长大的亲兄弟,他与二哥这么说得,旁的什么阿猫阿狗难道也与他怎么说得? 这女人只怕是逃出一条命来转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在这种节骨眼上和他使性子?莫不是还把自己当成郡王妃了不成? 嘉钰当即冷笑一声。 “‘别人’是谁?”他缓缓侧过脸,盯住萧蘅芜半遮在轻纱下的脸,顿了一顿,又问一声:“你又是谁?” 他的语声冰冷至极,眼神刀子一样戳在身上。 萧蘅芜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低头咬住嘴唇。 嘉钰却一把掀掉她的帷帽,用力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把脸仰起来。 他一向病弱体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气力。但他的气势太冷硬,语声里充满了尖锐的嘲弄。 萧蘅芜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 做出这一副受了欺辱的模样又是想给谁看呢? 明明是个能够拿到抵在男人咽喉的女人。 嘉钰忽然觉得嫌恶至极。 “我在问你话呢。方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 他略倾身,把她的脸拧过来,迫使她必须直面自己,质问之声近乎残忍。 萧蘅芜死死咬着嘴唇,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却是另一个声音在黑暗处响起来。 “你别欺负她!” 苏哥八剌一个箭步从浓夜之中冲进来,涌身就抱住萧蘅芜,将她护在怀里。 她张目瞪着嘉钰,面上满是怒意。 紧接着,崔莹也从黑暗中转出来,怀里还抱着满脸泪痕的小世子,颇有几分局促不安。 “四殿下……!”她的嗓音听来很有些尴尬,但仍然竭力解释道:“昭王妃提前把我们接出来了,没想到遇上东厂盘查,险些被发现,多亏了蘅芜,才能平安脱险——” 崔夫人是在帮着萧蘅芜说好话了。 可无论崔夫人,还是眼前义愤填膺也全挂在脸上的鞑靼小公主,又知道些什么?就急着做好人。 如若能够,谁还不想做个好人? 嘉钰在心中冷笑一声,侧目瞥了萧蘅芜一眼,甩开手。 “你们不能留在这儿。他们在靖王府找不见人,立刻就会来我这里找。我这几个王府仪卫可不能跟二哥的卫军比。” 他飞快地做了决断,不由分说便做好了筹谋,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你们立刻乔装出城。先自己想办法躲一阵,等二哥回了再回来。也不要去南京找二哥,不安全。你们往北走。去哪儿不用告诉别人知道。” 苏哥八剌皱眉,似有一丝犹豫,“七郎自从去陪侍母亲就再也没回过家,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 嘉钰唇角轻轻一扯,“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和他们两母子吧。七郎是我弟弟,还有我在。你几时终于这么把他搁在心上了?” 他原本就是不太在乎旁人的性子,对苏哥八剌也没什么好感,又着急得很,话说得难免难听。 苏哥八剌顿时脸都黑了,张口想与他争辩,被崔莹一把拽住。 “四殿下和王妃殿下都是为了我和世子安好,若是就此起了什么误会,崔莹就其罪难书了……” 嘉钰其实颇有微词,心道若不是为了二哥,你们死活与我何干,但到底没把这话吐出来。 他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她们快带着小世子走,在城里设法避过宵禁,待次日清晨立刻出城。 苏哥八剌恨恨瞪了他一眼,拽起崔夫人一扭身又钻进无星黑夜之中。 拣尽寒枝[古风]_176 萧蘅芜看着她们,轻轻伸了伸脖子,似想有所动作。 “你想干什么去?” 嘉钰冷冷盯着她。 萧蘅芜肩头一颤,转回身来低头静立在他面前。 空气骤然静谧,僵冷得不似人间。 那谦卑恭顺的模样落在眼里,反而愈发叫嘉钰厌弃,就拂袖转身,沉声道了句:“替我更衣。去前头见曹阁老。”不想再看她。 萧蘅芜垂首跟过去,仔细替他换了衣袍,戴好金冠。 “我知道……” 替他系冠缨时,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殿下是为了救我的命,才把我留在身边的。殿下是好人。我实在不敢有别的心思,更是绝无二意。我只是……替殿下觉着委屈——” 她的嗓音里带着轻颤,听来低婉又哀怨。 嘉钰静静盯住她光华明灭的眼睛,闻见一股隐隐浸润的淡香。 着实是他喜欢的香气。 嘉钰不禁在心中冷笑。 这样的女子,他还在母亲宫中时就不知见过多少,比她厉害得多的,亦不知有多少,又都讨着什么好了? “你真的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伸手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却是温柔了许多,将她的脸托起来。 萧蘅芜不由瑟缩半步,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她仍执着地点了点头,愈发死死咬着嘴唇。 那模样何其像一只倔强的兔子。 可纵然是一只兔子,奋力蹬出的后腿,也是能叫人疼的。 嘉钰静看她半晌,用拇指的指腹用力抹去她唇上鲜艳的口脂,俯身凑在她耳畔轻声开口: “原来你待我这么好。那你肯不肯再帮我做一件事?” 第98章 三十、杀人(7) 陆澜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说“古怪”也不是别的,而是这人上一刻可以对大人们卑躬谄媚唾面自干,下一刻也可以翻脸不认如有傲骨一般说一句“不相与谋”,实在很难以琢磨他究竟什么时候愿意配合一二又什么时候就会咬死不松口。 这个人,言行皆没什么底线,心中却仍有在乎。尤其,如今的陆澜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利字当头的天下第一富商了。 甄贤其实没有什么把握能说动陆澜同意殿下的计议。 他甚至在心底觉得,陆澜一定不会答应。 陆老板想要的是靖绥倭寇以后通畅无阻的海上商路,这是他摆脱困境东山再起的机会,而他对靖王殿下的所谓“信任”之心,也不会比对阉党更多一些。 以甄贤的判断,张二等龙虎寨中人,甚至顾三娘,或许多少还会有一些雪洗沉冤平反招安的念头,唯独陆澜绝不会有。 聪明人绝不能容自己掉进同一个坑里两次,打从一开始,陆老板就没想过要再和朝廷“媾和”一回。这个“朝廷”,自然也包括靖王殿下,甚至还包括他甄贤。 是以,当陆澜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了靖王殿下驻守新卫所的提议,也不愿再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战事,而是要求即刻带着顾三娘离开时,甄贤心里其实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打击。 但他却看见满脸震惊的顾三娘忽然从外间闯上眼前。 直到这一刻,一点震惊才终于在心底蔓延开来。 更多的,还是心冷。 此时的三娘原本应该和玉青他们在一起。他甚至在信里没有特意提起任何与三娘相关之事,就是怕陆澜抢先把事情捅给顾三娘知道引起乱变。可陆澜却还是这样做了,瞒着他特意把顾三娘叫了回来。 陆老板果然是个聪明人,却是要强行将事情摊开了,全然不顾后果。 甄贤觉得失望至极。 事关一条人命,迟早是非让三娘本人知道不可的,但如何让她知道可能导致的结果却天差地远。 陆澜当然可以丝毫也不在乎接下来的事件走向会对靖王殿下乃至整个东南的战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他不行。 他必须先为大局想,为殿下想。 可他……也没有什么立场责怪陆澜。 当初选择要用龙虎寨且主动找上门的是他们自己,有今日之难,是可以预料的,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冒险激进。 他与陆光风之间,或可算互有相惜,却实非同道,终还是一句“不相为谋”。 甄贤不由蹙眉长叹一声。 “这件事也不是殿下的本意,殿下呈上御前的折子是我写的,该说能说的都已尽言。若不是有殿下的进言,三娘父亲的案子只怕根本连内阁都到不了。殿下的言行,明眼人自然看得见,如今为了能保住三娘,殿下已在尽力而为了,你又何必定要把事情往乱了搅和——” 陆澜的神情无辜至极,“我什么都没有和三娘说,只是叫她回来见一面罢了。她在外头听见的,都是方才你们自己说的。” 这话说得倒似他们蓄意想要欺瞒一个小姑娘一般。 拣尽寒枝[古风]_177 甄贤一阵无语凝噎,实在已找不出别的话再与陆澜说。 顾三娘满脸震惊错愕,显然仍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上当真想要我死么?为什么……我究竟犯了什么事?” 她困惑又委屈地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面颊涨红时,泪水拼命在眼眶中打转却觉不可能落下。 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八少女。 那模样叫甄贤好一阵揪心,开口想要宽慰她两句,却被嘉斐往后拽了一把。 “三娘,你去把张二和从前寨中的兄弟都叫过来。”靖王殿下静静看了顾三娘一眼,率先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殿下——”甄贤忽然心头一紧,下意识便想要阻拦。 嘉斐却回头看他一眼,轻轻扶住他手臂,低声安抚一句:“没事的。” 甄贤万般无奈,却也只能顺着他,默然跟上去,垂手站在了他的身边。 军营中就这么一个娇花一般的姑娘,人人捧在心尖上,听说三娘回来了,一群大老爷们都很激动,眨眼乌泱乌泱全跑过来,吵吵个没完没了,但很快就又鸦鹊无声了。 嘉斐简单说了事情,没有细讲,就告诉他们陈督主不满郭鑫之死,执意抓住女子不得入军营的事,要置三娘于死地,为今之计,只有让三娘逃走。虽然说得简单,倒也不是假话。 众军听完,皆是又惊又气,纷纷大骂起来,却也并没有人能有个主意,都只嚷嚷着要拼命保护三娘,又说全听王爷的吩咐。只有张二一个一脸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嘉斐看了义愤填膺的众人一眼,语声一沉。 “如今东厂派来杀三娘的杀手已经在路上了,拦截是拦不住的,防也不胜防。大战在即,容不得差错,更容不得乱心。所以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们要想好。” 他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愿意留下的,还是军中兄弟,一切依照军律用军功说话,既不会为难大家,也没有什么优待;想要追随三娘的,今夜子正,带着你们的船走。我给你们足够维持半年的粮草,半年以后,靠你们自己。至于去哪儿,干什么,我不管。我只有一点要求——不许为难自己人。如有一日,你们袭扰了我朝的商船或是沿海百姓,今时如何剿灭倭寇,将来一样如何剿灭你们。到那时候,兵戎相见,没有情面可讲。” 他说得十分严肃,眸色更是比刀剑还要锋利,显然并不是在说笑。 众军猛听见这一番话,瞬间有点发懵,全怔怔望着他,发不出什么声音。 殿下是要快刀斩乱麻,防止众军受人挑拨而哗变。 这其中要防的自然也包括陆澜。 甄贤暗自握紧了遮在袖中的双拳。 顾三娘在军中威信颇高,尤其这些龙虎寨出来的人更是仍将她视为女寨主,如有不忿三娘遭遇而生出异心者,宁愿忍痛断腕,也不能留下。 让他们走,总比让他们乱要来的好。 但这些人从前就全是盗匪,如今这么一走,必要成为海盗,不威慑他们是不行的。 又及这些人也算是这支新军中的元老,倘若走得多了,只怕动摇军心,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殿下此举,多少有些赌博的意味,赌从临安南下一路,他这个主帅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更是赌这些人的义气与心智究竟如何。 所以殿下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留在军中尚有功勋可搏,而若是跟随三娘,此去便只有半年可以保障,半年之后就是自生自灭。 威逼利诱,靖王殿下自然也是半点不含糊的。 甄贤看见陆澜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忽然很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搅混水的怪话来,原本想先声堵他的嘴,不料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我留下。” 张二兀自低头闷了半晌,上前一步,皱着眉开口。 顾三娘似没有料到,瞳光一颤,喃喃问:“你……不和我走?” 张二面露难色,良久尴尬苦笑。 “三娘……我原本就是个军户,除了上阵厮杀不懂什么别的。好不容易王爷让我从逃兵做回了边军,还让我做了千户,我若是再逃了,对得起谁?” 他嗓音有些哽咽,忽然激动地又抢上前两步,紧紧抓住顾三娘双臂,一副泪都要涌出来的模样。 “但是你要好好活着!跟大哥一起,好好活着!”他双眼熬红着,死死盯住顾三娘,反复念了好几遍。 顾三娘便也只能红了眼圈望着他,一气儿应诺,说不出别的来。 这龙虎寨最先时便只有顾三娘和张二两个,在寨中众人心目中,张二哥这个二当家的威信也并不比顾三娘差。而今张二却率先站了出来,与顾三娘作别,要留在军中。人群里一阵私语骚动,终于渐渐分出两边来。陆陆续续有三十余人出列,表示要跟着三娘一起走,其余大部分都说还是愿意留在军中。 当初从龙虎寨出来的这些人,经过一路拼杀,没有战死的大多都已有军功在身,其中不少更是已做了百户。 既然能做统领百人的军官,又有几人还会愿意回去做飘零不定的匪人? 何况又有张二已做了表率,跟着二当家,也不算背弃了兄弟情义。 顾三娘的眼泪到底是涌出来了,一边抹着泪花,一边努力笑着和她的弟兄们话别。 众人也便拥上去围住她,叫她保重。 夜幕星辰之下,火光映照之中,有哭有笑。 这画面看着何其感伤,正是离别情景。甄贤却莫名觉得一阵阵发冷,说不上哪儿古怪。 他看见陆澜站在顾三娘身边侧目望着他冷笑。 那笑容满是嘲弄,叫他浑身不舒服,只能扭头避开。 嘉斐让顾三娘自己挑了一艘战船,带着她的三十余人,和足够半年的粮草出海。 临行之时,靖王殿下命身边的卫军取了一个檀木盒子来,亲手递给顾三娘,“我答应你的平反昭雪,一个也不会少,待时候到了,你自会看到。” 顾三娘接过盒子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张纯金打造的鬼面,上头还雕着花,工艺精妙,十分贵气。 东西大约是崔夫人在京中张罗了和那些军资一起送来的。想来是在圣意下来以前就准备好的,原本打算战事平定再拿出来,只是没想到皇帝陛下忽然发了话。 拣尽寒枝[古风]_178 殿下对这个堪称号令群雄的小姑娘也算是下过心思了。 甄贤怔怔看着那鬼面好一阵出神。 众军都没见过这么金灿灿的新鲜玩意儿,都发出啧啧赞叹声。 顾三娘也十分惊喜,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一句并没抱太大期望的玩话王爷竟会放在心上,立刻很是珍爱地捧在了怀里。 “我顾三虽不是什么大英雄真好汉,却也绝不会让人瞧不起我。王爷也等着看好吧。” 她把拳头握在心口,冲靖王殿下行了个礼,扭身跳上船去,把那张金鬼面戴在脸上,一副神气模样。 陆澜是最后一个登船的。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修文贤弟说。” 他昂着头,直盯着靖王殿下的眼睛,完全是一副挑衅模样。 他也根本不等靖王殿下应允,就抢先一把将甄贤拽过去,用力之大,甄贤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踉跄摔进他怀里。 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无非是仗着这种时候靖王殿下不至于为区区话别的小事当众和他抢人罢了。 甄贤觉得难堪极了,下意识就反推陆澜一把,想要保持距离。 陆澜却执意死死扣住他,愈发凑近到他耳边去,轻笑低语。 “你来信叫我,我前脚离开寨子,后脚徐达虎就立刻领着一路官军接了手。我猜这事靖王殿下应该没和你商量过,否则以你对我的了解,当会劝他不要这么做。虽然能不能劝得住,又是另一回事。” 他嗓音里的笑意冰冷,愈发不掩讥讽。甄贤闻声骤然一僵。 原来是这样…… 那种持续不散的异样寒意终于在这一瞬间无比透彻。 殿下并不是全然在冒险赌博的。 相反殿下什么都意料到了,甚至比他更早就清楚决绝地断定了陆澜不会合作。 既然不愿合作,便是需要解决的变数。 从一开始,殿下做得就是让陆澜和顾三娘一起走的准备。 让徐达虎迅速接手龙虎寨,是为了断陆澜的后路。陆澜没了苦心经营的旧山头,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只能带着三娘出海,寻找新的驻地,前路艰险,世事难料,短期之内绝无可能再卷土重来。 如此想,方才张二那一番堪为表率的陈词,只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殿下大约早已与张二达成了什么共识,当众演这一出,是为了定军心。 既然顾三娘和陆澜都要走,将张二稳住以后推上去,使之成为一面新的旗帜,便是殿下唯一的筹码。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倒是像极了殿下一贯的风格。 靖王殿下吃定的不是别的,唯“人心”二字而已。 甄贤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以殿下的立场,原本并不需要这样煞费苦心,却还是竭尽所能地这样做了,用心良苦只为给三娘留一条活路,这是殿下的仁心。 但身为统帅,身为王者,只有仁心是不行的。 殿下所身负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性命,而是以千万计的性命,是天下苍生的性命,如若需要舍弃,就必须果断舍弃,哪怕这种“舍弃”充斥着欺骗与算计。 舍弃三娘和陆澜,是殿下必须做的事。余下所能尽心者,只是如何让这“舍弃”尽量温情一些,不必太过残酷、难看…… 他明明十分清楚,心里却还是堵得发慌。 他到底还是太心软了。 或许殿下之所以不将这些关键处告诉他,正是因为看透了他如斯心软。 殿下太知道他下不去手。 甄贤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陆澜又在耳畔轻笑。 “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要自己也被烧成了灰,才肯死心。所幸我大约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惨象了,可以假装你诸事如意宏图得展到底,不必为你唏嘘难过。” 这声音似有怅然,却叫他抑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陆澜离去前的侧脸在夜晚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刀削斧凿一般,明暗深刻。 甄贤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全进全身气力,把自己藏进火光投下的阴影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站了多久,回神时眼前已没有顾三娘和陆澜的身影,也再没有扬起的船帆,唯有冷硬海风吹得人肺腑透凉。 嘉斐从身后拥住他,将一件厚披风裹在他身上,低低在他耳边询问:“……那姓陆的又和你胡说什么了?” 甄贤心尖骤然一涩。 有些事情,殿下不与他说,也算不上骗他,反而是殿下的体贴。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知道……不如当做不知道的好。 他于是疲倦地垂下眼帘,回身努力扯起唇角,向嘉斐笑了一下,轻声应道:“只是些寻常道别的话罢了。” 但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伤病与劳累的累积更让他看起来似纸片一般,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嘉斐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始终不肯撒开手,就扶着他缓步往回走。 直这么半推半搂着把他送回营房里,按在床榻上靠好,又喂了一杯暖身的热茶,嘉斐犹豫片刻,才试探着缓缓开口。 “张二与我请命,说来日建立卫所,他愿意领着弟兄们为国戍边。我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如荐他做个指挥佥事。你觉得如何?” 拣尽寒枝[古风]_179 这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话。 “殿下筹谋周到。其实不必问我。”甄贤愣神半晌,觉得自己嗓音沙哑。 也许只是海风吹得太过了。 他听见殿下柔声唤他,“小贤——”欲言又止。 心里似有一根细小却尖锐的针,正不断穿刺琢磨,疼得他止不住得哆嗦。 甄贤无力地长叹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眼,深深看住嘉斐。 “三娘他们……这么走了,就真的没事了么?” 嘉斐沉默良久,未开口先将他拥进怀里,紧紧环起双臂。 “东厂的人不会追到海上去杀她的,冒死追杀这么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头去父皇那儿告我一状‘纵虎归山’呢。或者添油加醋说我治军无方,临战之际还跑了一艘船和几十个逃兵吧。万一再被那些番子察觉了陆澜的身份……你有心替他们担忧,怎么不多心疼心疼我?” 殿下的声音里也有许多委屈,是真真切切的。 甄贤又是好一阵愣神,良久,到底软下身子,仿佛怕冷似的蜷缩进嘉斐怀里。 第99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1) 清宁宫一向是历代储君的居所,因其方位所在,又被称作东宫。只不过今上迟迟未立太子,才空置多年。 而今入主其中的,却是今上的幼子,昭王嘉绶。 贤妃刘氏病故次日,皇帝未朝,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上殿代为宣诏,赐昭王嘉绶暂居清宁宫,以便随侍君父与嫡母。 诏命即出,满朝震动。 圣体欠安不朝,昭王赐居清宁宫,这是要变天的先兆。 而此时的靖王嘉斐却还在海疆清剿倭寇,除非即刻扔下东南诸事不管,否则一时半会儿很难赶回北京。 可若此时靖王嘉斐不回北京,只怕将来便是木已成舟,即便侥幸不死,今生今世都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一时之间,从前向着靖王殿下的,或焦急愤懑,或惶惶不安。身为靖王嘉斐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曹阁老府上的门槛已然快被踏破了。 但始终见不到人。 曹阁老,诸位阁臣,连同万贵妃之父工部尚书万梁,全在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里,已然一天两夜没有合眼。而东厂以“护卫”为名的搜查才刚结束未久。 竟敢公然上郡王府追查崔夫人和小世子的下落,陈世钦扶立昭王之意已算是彻底摆明毫无顾忌。 圣上所谓“龙体欠奉”还未知真假,昭王嘉绶身在东宫实则形同圈禁,而众位阁臣竟然全被拦在宫墙之外,真可谓山雨欲来。 众臣之意,应该立刻传信东南,请靖王殿下赶回北京。 如今靖王殿下已经肃整了浙江都司,剿倭之事可以交给胡敬诚收尾。毕竟比起区区倭寇,大位更迭才是头等的大事。 但久久没有得到曹阁老的表态。 曹慜行动时略佝偻着背,已现出许多老态,但面相却依然威严肃穆。 他在众臣争议吵闹中清了清嗓子,转脸询问一旁的安康郡王嘉钰。 嘉钰侧身半靠在一张贵妃榻上,裹着张厚绒毯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已是一脸十分不适的模样,但眉眼间的神色仍是清冷孤傲的。 他也不太给这些“国之栋梁”面子,就掩着口,皱着眉,嗤笑:“二哥在南直隶有兵有将,回来做什么?造反还是送死?父皇还在呢,你们先慌什么。”真真不掩嘲讽。 这些人想要二哥回来,不是为二哥想,而是怕陈世钦接下来就要弄死他们,想要二哥回来救他们的命。 但二哥若是此时回来,就只能被迫与七郎正面一争。 那便是要逼宫政变了。 杀陈世钦,逼父皇退位,将七郎软禁或放逐……甚至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二哥被人念了恁多年的“玄武门之忧”一朝坐实,这辈子都再洗不掉谋君父害亲弟的恶名。而二哥心里又如何能当真舍得这样对待父皇和小七儿呢?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定要为此伤怀懊恼一世。 这一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代价太大,伤筋动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何况,父皇也不是个死人。 以父皇的性情和手腕,是不会轻易让陈世钦得逞的,如今看似受制,多半是蛰伏,以此安抚那老阉狗。 父皇心里,一定还是想着二哥的。 二哥的上策,非但不是舍弃父皇,相反是要设法为父皇解围。 而今能解京中之困者唯东南尔。 倘若二哥真如这群懦弱文臣之言弃东南而还京,那才是舍利剑而取鸩酒,大错特错。 “父皇的诏命自然会通传到南直隶,各位大人的公文往来仍照旧就是了。这种时候,不必要多有私下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捉住把柄,大做文章。二哥那边,我自会去信细说。” 嘉钰说了一会儿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此时身边也没有婢女侍人伺候,便只能自己伸手去摸茶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嫌冷地放下了,不痛快地拧着眉。 这一番话,众臣闻之反应各异,倒是颇得曹慜的心意。 曹阁老当即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开口:“圣上的龙体与昭王殿下在东宫的情形——” 嘉钰早有预料,摆摆手道:“我已派了人进宫去,再等等就该回来了。大人们操劳多时,不如先去用些茶和点心。招待不敢说,一点水食,我这里还是有的。我也乏了,想先歇一会儿。” 他大概是当真累得厉害,脸上浮现出厌倦不耐之色,不等众人退出屋外,已闭上眼。他外祖父万梁巴巴等着人都走光了,想上前和他多说两句悄悄话,他也没搭理,竟当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一时竟然作起梦来。 拣尽寒枝[古风]_180 梦境里的他站在一片皑皑雪原之上,放眼望去,银装素裹。扑面吹来的风冷极了,他不由自主瑟缩起身子抱住双臂,在雪地里茫然走着,转过一片霜雪满枝头的梅林,忽地有了熟悉人影。 他看见二哥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 他眼前一亮,就想快步奔过去。 可他却又见二哥略侧过身,这才发现,原来二哥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那自然是甄贤了。 视线骤然一阵模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下意识便缩回身子,躲在一株梅花树下。 他也听不太清楚二哥和甄贤在说什么,只听见那两人时而低语轻笑,时而又似有争吵,但无论如何总是十分亲近的模样。 心底猛然一阵酸涩刺痛。 他觉得可笑极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呢?他又凭什么要躲起来? 莫非只因为是在梦里,就胆怯了,暴露了坚硬麟刺之下小心埋藏的软弱…… 那怎么行?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他这样的人,倘若没了甲胄与尖刺,怕是只能默默冻毙于风雪,连个收尸的都难有了。 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心里却似有一团火愈燃愈烈,烧得他心尖焦痛。 他猛然站起身,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几乎要跑起来。 可他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早已没有二哥的踪影。 只有甄贤。 他看见甄贤一个人靠在一株梅花树下,闭着眼,睡着了似的。 可这人一手弯在胸前,将一本书捧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垂在雪地里,掌心还攥着一块剔透翡玉。被风拂落的梅花坠在这单薄的身子上,就像血一样,鲜红刺目。 那卷书已经极旧了,书页泛着黄色,却珍藏得很好,在这大雪之中,甚至连半片雪花也不曾沾染。 而那块翡玉,他是认得的。 那是二哥的东西。 心里遽尔一紧。 他忽然有点着慌,下意识俯身想将这人唤醒。 但甄贤却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倏地睁开眼,定定望住了他。 那眼神竟似当真穿透了万水千山,堪堪望进了他的心底。 嘉钰惊得大叫一声,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从梦中醒过来。 第100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2)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连贴身的小衣也全湿透了,冰凉地黏在身上。 嘉钰极为不爽地抬手抹开额前沾湿的碎发,看见迎上前来的萧蘅芜。 “回来了为何不叫醒我?”嘉钰沉着脸斥了一声。 萧蘅芜尴尬低垂眉眼,“我见殿下难得安睡片刻——” 若真是安睡倒好了。 嘉钰不悦轻哼一声,重又靠回榻上,半闭着眼低低问:“情形如何?” 萧蘅芜却不立刻回答。 她只静了片刻,柔声反问:“殿下是问什么情形?” 嘉钰倏地睁开眼,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 她也不过就十七八的年纪罢,却已有如斯眼神。 如若换一个人,她也许当真可以得偿所愿罢。 只可惜她找上的偏偏是他。 “萧娘,你过来。” 嘉钰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仍冷冷的,就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冲萧蘅芜勾勾手指。 萧蘅芜浑身轻颤,犹豫片刻,仍是倾身向他靠上去,才到近前便被他一把抓住按在榻上。 “你以为你做出这副模样,我就会物伤其类么?” 他靠近她,几乎与她贴面,眼神却冰锥似的,满是尖刻。 萧蘅芜秫秫如风中落叶,只能竭力咬了咬嘴唇,挤出几不可闻的话语: “宫中现在为着贤妃薨没,才使得某些人得了借口,有机可乘。如此……殿下只需要为圣上添一件喜事,便可一切揭过了——” 她竟然对他说出这种话来,甚至颤巍巍抬起手,想要抱住他。 拣尽寒枝[古风]_181 嘉钰眸色一震,旋即失笑。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么?和你?” 他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撒手一推,将她独自扔在那贵妃榻上。 萧蘅芜整个人都匍匐着,半晌不能抬起头,唯剩肩头不停颤抖。 “靖王爷做得,殿下为何做不得?” 她忽然嘶声喊出来,竟是双眼赤红,不甘极了。 她反身扑上来,双手抓住他衣袍的下摆,不顾一切地紧紧贴着他,亲吻他腰带上镶嵌的白玉。 玉石冷硬棱角刺痛了她的双唇。她皱起眉,却执意不肯离开。 但嘉钰仍只冷冷俯视她。 “你别会错意。我留着你,是因为我需要一把剑。剑是用来杀敌的。会刺伤主人的剑,没有存在的价值。你若是不愿意,没人逼你。但你若想留下——”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萧娘,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萧蘅芜怔怔仰脸望着他,良久颓然瘫软下去。 嘉钰静静看着那女子失魂落魄的身影。 赫然察觉,他竟然与二哥说出了庶几相似的话语。 难道他在二哥眼中的模样竟也是如此不堪么?如若不是兄弟,不仗着那一点自幼相伴血浓于水的情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被二哥弃如敝履地冷冷推开? 梦境中的霜雪犹似落在心上,一片凄凉萧瑟。 嘉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用力地咬住了沾染腥气的舌尖。 萧蘅芜是扮作药童跟随常年替嘉钰问诊的御医一起进的宫,最先见到的自然是嘉钰的生母万贵妃。 但并没有能见到圣上与昭王。 据万贵妃所说,自贤妃病故以后,昭王便被陈公公关在清宁宫中,由司礼监择定的人轮番看守着,未经陈公公亲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着实与圈禁无异。 昭王殿下少年丧母,又遭禁锢,于东宫啼哭不止,哀嚎之声彻夜达旦不绝,实在令闻者不忍。 但圣上却并不似外间揣测那般受困于阉党。 相反,贤妃仙逝当晚,是圣上主动以“思念爱妃,悲伤之至”为由拒绝了一切朝见。 这其中,亦包括陈世钦。 圣上命人用一盏鎏金铸银的缶盛酒上殿,又在殿中摆满兰芷芳草,焚香起舞,祭酒当歌,以奠贤妃芳魂。 倘若陈世钦在殿外问话,便击缶作答。 乍闻此讯时,嘉钰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只觉啼笑皆非。 父皇果然是在等,等一个可以逆转局势的喜讯。 但并不如萧蘅芜所图谋的那样。 父皇在等的,是二哥在东南决战的捷报。 只要二哥能掌控局势稳坐南直隶,陈世钦就不敢得寸进尺,一切就还尚有可搏。 但这一点,陈世钦也一定知道。 这老阉狗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挠二哥,甚至很有可能会为此命手下那些东厂爪牙伤害二哥。 只想到二哥如今是身处何等险境,嘉钰便是五内俱焚。 如若能够,他也想二哥能够立刻回来,全须全尾地回到他身边,让他亲眼瞧着守着,才能安心。 可他明白这样是不行的。 每一个人都在煎熬中搏命。他也只能熬着等着,直到二哥终于归来的那一天,亲手为二哥打开通向奉天大殿的最后一扇门。 “你去把曹阁老和外公请过来。” 他出神了好一阵,回头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萧蘅芜。 萧蘅芜眼眶里还浸着泪水,眉宇间却全是倔强,咬牙不肯发出声响。 那模样叫嘉钰好不是滋味,不由又拧起眉,沉声斥责:“连死都不怕,哭什么?给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萧蘅芜闻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就低着头拿手抹了两下面颊眼角,转身疾步出了门。 第101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3) 嘉钰送来的书信,比东厂来人只迟了一天。 京中的情势变化却快得叫人惊心。 与此同时,前前后后送来的,还有各位阁臣肱骨们的书信,连同曹阁老在内。 其中说辞不一,有请靖王殿下即刻回京“清君侧”的,也有劝靖王殿下留在南直隶紧握兵权静观其变的。唯一相同之处,大约是四殿下那一句“避免私下书信往来,免得被人捏住话柄”算是白说了。 而四郎的书信中其实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指指点点教他该当如何,寥寥数言所述,不过贤妃病故,七郎少年丧母,夜啼哭于东宫,父皇伤怀不朝,罢见群臣,愿他早日破敌,为君父分忧,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切莫操劳,亦无需为家人担忧……也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兄弟家书罢了,该说的一字不落,不该说的一字未有。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稍迟一些送到,却是从北疆送来的。送信人,是朔州总兵白皓仁。信中述,甄大人的友人已到了朔州,在总兵府做门客,一切安好,又还夸赞此人文韬武略,熟知关外地形,与胡马也多有了解,对他颇有助益,特此感谢甄大人举贤之德。 拣尽寒枝[古风]_182 嘉斐看得心中感慨,把那些废话连篇的全烧了,独留下嘉钰和白皓仁这两封,拿给甄贤看。 甄贤看完沉吟片刻,面色凝重。 这两封书信合在一处看,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世钦软禁了七殿下,意欲挟“东宫”以变京中。圣上罢政不朝,乃是拖延。苏哥八剌则逃去了北疆,现在白皓仁处。而崔夫人和小世子,应该是被四殿下妥善安置了,暂时无忧。只不过京中情势激变,不容乐观。 陈世钦当是早已谋划好的,先借皇帝之命对顾三娘出手,意在扰乱军心,给殿下在东南的靖绥肃清制造麻烦,紧接着才在京中发难,以为殿下必然难以兼顾。 好在三娘这事总算是暂且了结,多亏了殿下果决。但东厂来寻人的爪牙仍秃鹫一般盘旋不散,一旦殿下落败,或是不慎露出破绽,立刻就要冲上来食肉饮血。阴云不散,实在不是大意之时。 这种时候,京中着实不该有太多书信来。 苏哥八剌机敏,并未与七殿下一起落入阉党之手而是逃去了北疆,这一点并不意外。但白皓仁这一封信,却着实有些蹊跷。 信上的字迹娟秀,用词也典雅含蓄,绝不是白皓仁这糙老爷们的手笔。 也不像是苏哥八剌的。 这鞑靼小公主的汉文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知道她写不出这样的书信。她的字也不是这个样子。 这封信该是个颇为知书达理心思缜密的女子写下的,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讯息。 甄贤忽然有一个很危险的猜想,犹豫了一瞬,忍不住还是低声试问:“这封信的笔迹……莫非是崔夫人?” 这封信若真是崔夫人所写,说明崔夫人与小世子母子此刻也在朔州,多半是在四殿下的安排之下与苏哥八剌一起北上的。 陈世钦已直接对靖王府动了手。 既然如此,陈世钦找不到崔夫人和小世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势必会全力搜寻。白皓仁那里只躲得了一时,终不是长久计。除非能够压制陈世钦,让陈世钦放弃拿这母子俩做人质的念头…… 思及此处,甄贤不禁一阵心焦,堪堪抬头看住嘉斐。 他方才的提问,殿下并没有否认。 殿下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复杂,夹杂着忧色与感慨,但似乎并不焦急。 可殿下怎么不急呢? 老父与幼弟受困,夫人弱子流离,怎么能就是这么个反应? “殿下,必须即刻拿下卢世全,万不可让他金蝉脱壳遁回北京去。” 甄贤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嘉斐什么反应,实在等不下去了,便皱着眉,小心握住嘉斐手腕拽了一把,唤醒一般先开了口。 卢世全是陈世钦在东南的命门,而今唯有抢先拿住卢世全,才有与陈世钦一搏的筹码。倘若让卢世全逃了,这一仗就难打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相信殿下是无需旁人提点的。 但此刻的靖王嘉斐心里所想的压根不是这个老太监的事。 靖王殿下觉得心情非常微妙。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生气,甚至感到焦急紧迫。 毕竟他的幼弟已经被关起来了;他的儿子更还在被搜捕,不得已孤儿寡母一般逃到困厄寒冷的北疆;他的父亲只能闭门自守,明明手握天下,却只能孤军奋战……而那些食腐的豺狼却还围着他打转,一边谄媚讪笑,一边獠牙毕露。 人生至此,危机四伏,错一步便是全军覆没家破人亡。 然而他却意外地平和镇定。 至少四郎暂且是没什么大碍的。四郎还在京中,为他筹谋,为父皇和小七儿担当。 而他身边,还有小贤陪伴支持。 小贤望住他的眼神如此专注,写满思虑和担忧。 那眼神却叫他觉得平静,心中温暖且安定,反而奇异般充满了力量。 眼前的每一步路都格外清晰,无论鲜血或是黄沙。 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尚未失去,而他最不畏惧的,恰是一战生死。 眼前熟悉的眉眼浸染着焦色,声声唤他的嗓音情真意切。 嘉斐反而轻笑起来。 甄贤原本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以为他只是克制,还十分忧心,唯恐他心中淤塞不得疏解,不料这人竟忽然笑了……甄贤心底的忧虑简直如同野草疯长,忍不住又抓住他唤一声:“殿下?” 嘉斐却双手一收,就将甄贤抱住了。 “织造局是为宫中当差的,没有父皇的诏命,我不能动他。” 他把脑袋抵在甄贤颈窝里,耳语时仿佛有一点委屈。 甄贤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免气急而笑,却仍是环起手静静抚在他后背,轻叹一声低低开了口。 “殿下不能动他。东厂可以。” 第102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4) 江南织造局自动迁往南直隶,还是头一遭来了东缉事厂的“上差”,更带着陈督主的亲笔信函。 卢世全疑心有诈,使自己的义子前去相迎,自己便服出了后门,坐在一辆小巧牛车上观望着。 不一时见义子领着几个身着尖帽白靴的,也从后门出来,就往西走。 拣尽寒枝[古风]_183 卢世全遥遥一望,立刻看出那几人虽然穿着东厂服制身形姿态却绝不是内官,而更像是军人。 陈世钦确实派了人南下来,这一点卢世全知道。只不过来人该是去找那靖王嘉斐的,而不是找他卢世全。而今看这情形,陈督主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只怕全都被靖王爷掉了包,真身早不知给埋在哪儿了。 京中一动,靖王殿下立刻便扑他而来,这是要拿他做和陈世钦博弈的筹码。 卢世全心里清楚明白,也早做好了打算。 自从胡敬诚收了靖王送来的人头而将他拒之门外,卢世全便知道东南大势已去,早死晚死都不过时间问题。 不仅仅是靖王殿下。看情形,陈世钦那个老东西也未必就能放他好活。 发现那来者并非宦官而只是假扮东厂之人时,卢世全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是靖王的人。 较之陈世钦,靖王嘉斐才是讲“规矩”的那一个。 而人一旦讲了“规矩”,就能有千万种不讲规矩的办法来对付。 尤其靖王爷毕竟初到浙直,即便有兵权在手,也未必就那么容易能拿住他。而他在江南经营了这许多年,早已留好退路,再如何强的龙也始终难压地头蛇。 卢世全看着那几个假番子走远了,放下车帘,叫牛车缓缓往东走去,花了半天功夫,出了南京城,来到一处偏僻道观。 今上好黄老,宫中内侍们各个投其所好,都喜欢在道场谋个俗家道号,学两句《道德经》,以在御前博个赏识。 卢世全进了道观,在天尊像前进完香,便径直往深处走去。 这道观是他建来避祸用的,观中原本就没有几个人,那二三个道士道童也全是他的义子。他进了道观尽处的厢房,换了一身道袍,还特意黏上了假胡子,持一把浮尘走出来,才到三清殿前,却见有一个清瘦身影正在祖师尊像前叩拜。 那人二十余岁的年纪,着一袭青色道袍,乌发束得干净齐整,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气度不凡,正是甄贤。 卢世全猛怔了一瞬,旋即一颗心彻底沉下来。 看来是他又小瞧了那位靖王殿下了。 那几个故意卖了破绽给他的假番子不过是诱饵,是打草的棍棒,而真正的猎鹰,想必是早已盯住了他这条自认游走机敏的蛇,这才一路跟到此处。 意外虽说意外,却也不算太过震惊。卢世全原本也没有指望这道观能永远避人耳目。靖王殿下既然有心找他,迟早也会找到这里来。他只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他更未想到,来的竟会是甄贤。 对甄家的这位公子,卢世全其实也就匆匆打过一二次照面罢了。但只这两次,也足够印象深刻。 甄贤与其说是靖王嘉斐的谋臣,更像是靖王嘉斐的软肋。他曾经想抓住这软肋,终于是没有成,才落到今日田地。 听说甄大人自从苏州回京路上受了伤,身子便一直不大好,靖王殿下竟然肯放他亲自来此,也算是看得起自己了。 卢世全面上流露出一抹诡异嗤笑,便哑声开口:“甄大人是在胡虏之地呆得久了,已忘了‘见官大三级’的规矩了么?” 甄贤闻声才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卢世全那身老道士的打扮,眼中似有感慨,“卢公公如此诚心问道,圣上若是知道了,想必会大加赞许罢。” 卢世全讪讪冷笑,“谢大人吉言,咱家若是当真还有福分再享圣上的恩德庇佑,也算是此生无憾。” 这话说得,好像靖王殿下才是要把他抓去杀了灭口似的。 甄贤不由失笑,便和声道:“靖王殿下并非凶恶弑杀之人,不做雇凶杀人之事,公公自然还是要还京面圣的。” 卢世全是能够指证陈世钦的人证,手中握着太多秘密,有了这个人证,未尝没有可能一举扳倒陈世钦。 只要卢世全肯开口。 倘若卢世全不愿开口……那么于局势而言,这个人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从权盛一方到阶下之囚,不过一夕之变,当日围堵岩灵古刹,将二位殿下困于山中的大太监,与今日乔装遁逃的老者,竟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甄贤忽然有些唏嘘,忍不住慨然叹息,“圣上是英明君主,相信会给公公一个公断。” 可他自己都是个被一旨诏命灭了满门的人。 圣上究竟有多英明,他分明该是最清楚不过。 何必自欺欺人。 卢世全闻之一笑。 “前两番没能杀死你,是你的命大。” 他冷眼看着甄贤,眼神之中没有太多情绪,甚至没有温度。 他口中所指“前两番”,除了上一回被倭寇围攻之时外,大约便是指的萧蘅芜。 甄贤不由又一怔,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甄贤与公公,远不相识,近日无仇——” 卢世全却忽然大笑起来。 “甄大人可真会说笑话。” 什么情义仇怨,不过是各为其主,既不在同一条船上,便是互为死敌。 可他如今不是输给了靖王嘉斐,更不是输给了眼前这个青年,而只是输给了圣上,输给了无法对抗的权力。 只不过是圣上以东南两省为剑与陈世钦交锋一回,到底还是让他从人人巴结的织造局大太监变成了会吃闭门羹的弃子。而陈世钦,之所以毫无顾忌大刀阔斧,也不过是因为看准了他这条壁虎的尾巴多半已到了不得不断的时候,就舍了他保全自己也没所谓。 圣上未见得就下定了决心要动司礼监的人。可他卢世全随时都可以不是司礼监的人。 只不过如此而已。 但即便如此,有些体面和姿态,也不可丢了。 卢世全缓缓抬手,理了理黏在下巴上的假胡须,抬起眼,定定看住甄贤,良久自哂。 拣尽寒枝[古风]_184 “我们做宦官的,一旦被圣上舍弃,就连个人也不是了。陈世钦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竭尽所能要造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圣上’出来。古往今来,他陈世钦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成与不成,后世史书上,总有他一笔。而你们这些做外臣的,与我们内官,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终不过是侍人的棋子,用尽了,就是藏弓烹狗。一时荣宠容易,一世荣宠极难。咱家也盼着甄大人沉冤昭雪位极人臣,反正荣华尽处,各有各的漫长凄凉候着。” 他说完便一摆浮尘,竟当真像个修道之人的模样,迈开大步,越过甄贤向前走去。 跟随甄贤而来的,全是靖王身边的卫军,见状上前将之按住。 卢世全仍是哂笑不止,眸中反而精光大盛。 那模样似癫似狂,似嘲弄世人,落在眼中,莫名叫甄贤心惊不已。 更多还是啼笑皆非。 卢公公一番将死“善言”,无外乎是叫他不要得意太早,切莫自以为得了靖王殿下的宠爱,就能一生顺遂恩荣永固。 这样的想法,大抵不止卢世全一人有。 甄贤并不太想去解释,他之所以追随殿下,所为的并非荣华富贵一己功名,而他与殿下之间,也并非如各种私心揣测中那般肮脏苟且。 因为没有意义。 他从未有一日,奢望过旁人能够懂得。 众人眼中所见是党争,谁人得势,谁人落败,只有权力输赢生死胜负,那就让他们如是认为也无所谓。 他并不畏惧在口耳相传之中被描绘成惑主弄权的模样。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殿下身边,如斯流言便不会消散沉寂。 他只是有些伤感。 他不过是殿下摆在手边的一株草,是羽翼下的燕子,尚且如此,未知殿下的心中,究竟是如何孤寂寒冷…… 或许终此一生,思虑所向,能用之人,皆是不会懂的。就好像陆澜或张二,同样从不曾真正明白过殿下的苦心——也根本不会费劲想要明白,倒不如像三娘那样,什么也不多想就罢了。 但这便是常态。非知众生之恶而不弃者,不能守万民,如若做不到,就不配居于高位。 卢世全之所以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嘲讽。 他当然不会为几句冷嘲热讽动摇,给人看了笑话。 可卢世全竟也与他说“沉冤昭雪”。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连他自己也未敢深想。 他并不是为了洗冤复仇才回到殿下身边的,更不是在借殿下之力倒陈世钦的台。 他也不知道为何卢世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甚至拿这四个字来讥讽他。自从回来,这些只言片语就像破碎的冰一般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在他心上刺一下,每每让他有种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并非不想知道真相的。但他又害怕至极。 走出道观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 胸口毫无挣扎的抽痛叫他眼前一黑,咳嗽时才捂住嘴血便顺着指缝涌出来。 身边的卫军见之惶恐,忙上前扶住他。 他咬牙忍了好久,才将那一口腥甜强咽下去,勉强站稳,低声吩咐一句:“不要告诉王爷……” 但那涌出来地血迹太过明显,但凡不是个瞎子也全看见了。 卫军们各个面露难色,都心知这种麻烦事其实是瞒不得的,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王爷雷霆一怒,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全逃不过。 但甄贤却十分坚持,直说:“决战在即了,不要让王爷多担忧分神。”又说待战事结束,他自会和王爷解释,不会叫大家为难的。 他这一向固执地脾气,卫军们早见识过了,也不能拧着来,更害怕激惹了他的伤势,便一个个都顺着他,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哄他先回去好生歇息。 然而“歇息”二字对甄贤而言,大约是真的奢侈。 靖王殿下出手迅捷,先拿下了卢世全,将之就地软禁于那道观之中,对外秘而不宣。紧接着,便将浙江布政使甘庭玉、按察使杭宁远挨个拿下,分别控制在其府邸。三司衙门政事一律由靖王殿下亲自代管。浙直两省其余牵涉未深的官员全部反省自查。 腊月时,东南边军终于打响了清缴倭寇的最后一战,歼敌三千余,并一举追击直捣巢穴,将倭寇于近海岛屿上所建之数十营寨尽数摧毁。 倭寇大败,落水溺毙者无数,残部再无落脚之所,只得向东海外逃窜而走。 据说决战当日,有游离外海的战船前来助战,夹击拦截企图逃走的倭寇舰船,击沉敌舰一艘后,响炮三声致意,而后消失在海平线上。 经此一战,东南倭寇尽灭,海疆靖绥。 捷报传回北京,连同靖王殿下恭请圣上解除海禁准许民间船只出海的奏表一齐呈送御前。 皇帝闻讯大悦,停摆日久的朝议终于重开,因贤妃病逝在郁积京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而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与东南捷报一同呈上御前的,还有浙直两省及江南织造局通倭贪渎案的几卷供词和秘密押解入京的卢世全本人。 只不过皇帝连夜亲自审问了卢世全后,迟迟未下决断,亦未见召靖王殿下还朝的诏命。 靖王嘉斐倒是终于入住了位于应天府的大都督府,还特意召见了应天府尹赵哲,吓得赵大人三天没能睡着觉,想想隔壁甘庭玉还关着不知死活,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到大都督府的次日,也不知是因为紧绷多时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还是因为病情的加重终于已到了再也没法瞒下去的地步,甄贤整个人忽然就倒了。 靖王殿下很是震惊,起初觉着毫无征兆,细想处处都是破绽,只恨自己糊涂。 卫军们都不敢冒头去顶这雷,纷纷地佯装不知到底,唯独玉青这帮着卖药又把事儿忘了个干净的逃不掉,果然讨了一顿好打,直在床上从初一趴到十五才能下地。 甄贤这次伤病加重耽搁了治疗,来势很是凶险,又昏昏沉沉躺了许多天才渐渐转好,才稍稍精神一些,便又追着嘉斐问起诸事后续。 靖王殿下心中苦闷难言。 父皇此刻还不会动陈世钦,所要的不过是与陈世钦博弈以达成新的平衡的筹码,再不出几日,应该便会有圣意传来。 只是这圣意,多半是有要让小贤的期待落空的。 于是靖王殿下便只东扯西拉顾左右而言他地哄着甄贤,叫他好吃好睡好生养病。 果不其然,五日以后,京中有圣旨来,言卢世全通倭贪渎之罪查实,已然赐死,甘庭玉、杭宁远等要犯亦判死,其余涉事犯官各有处罚,唯独陈世钦竟又摘得干干净净。 拣尽寒枝[古风]_185 皇帝也未召靖王嘉斐还京,仍命其留守南直隶。而赐居清宁宫的昭王嘉绶亦未见还府,却也未见加封,只是仍留住在东宫之中,就好像已被遗忘了一般,无人提起,也无人敢提。 靖王殿下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措辞,才终于小心翼翼将这种种都对甄贤说了,本以为他会怒而上书抗议,或至少生一场闷气。 不料甄贤却只默默听完,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就如早已猜中了一般,什么也没有说。 第103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1) 冬雪夏蝉,春花秋实,转眼已是靖王嘉斐留驻南直隶的第三个年头。 自从王驾肃整东南,查办了一干罪员,又平倭寇,开海禁,隔一年还接连端了几窝杀人越货的盗匪,以定民生,东南诸事,渐入正轨,农户还其田,渔民扬其帆,商贾往来繁茂。 宫中新派来织造局管事的大太监极年轻,姓张,名思远。 自张太监到任,便颁圣谕先免了江南桑户三年的赋税,织造局也一改旧态,收丝的丝价比普通民商都要高出一些,因为宫中所用,只挑最上等的丝,每年所造之丝织绣品,除上供宫中之外,还有不少富余卖给西洋人,又连年为国库添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 皇帝因此大悦,几番恩赏,江南之地也终于恢复了往昔富庶和乐,一派欣欣向荣。 而此时在靖王殿下于南直隶的府邸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靖王殿下的书斋大门紧闭,内中传来的争吵声却不绝于耳,吓得府中众人都不敢靠近,全远远地躲着。 靖王嘉斐头疼地扶着额角,一脸无可奈何。 “我只是让张思远顺便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啊,你原本就没几件,还都穿了三年了,这……很过分吗?你至于这么凶我?” “殿下是不认识‘避嫌’两个字么?”对面的甄贤皱着眉,按在桌面上的手指都泛了白,也就是因为修养好,才强忍着没有拍桌子。 靖王殿下哭笑不得,“用料都是父皇去年赐给我的丝绸,只是请织造局的绣工和裁缝帮忙做活,该给的赏钱也都给了,有什么好‘避嫌’的?” 他竟然还问有什么好避嫌的。只他这短短一句话,要挑刺都不知道能挑出多少来。 甄贤气得发抖,看都不想再看嘉斐,就别开脸死死盯着窗角。 窗棂上的雕花是麒麟兽,好似正歪着脑袋看笑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甄贤盯了一会儿,觉得别扭极了,便又把脑袋扭向另一边。 这模样险些要让靖王殿下笑出声来。 这三年在南直隶,小贤的身子总算是养得好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常常疲劳呕血,也结实了许多,见了血色,不那么清瘦苍白得厉害了。 可人养得好了,脾气也愈发见长,事事多管着他不说,连教训他的声音都越来越大。 这可真是忧喜参半。 喜的自然是小贤的伤势总算没什么大碍了,可他好歹也是堂堂的一个王爷,总这么被训得还不上嘴,面子往那儿搁? 嗯,也就只能比父皇当年被追着骂到爬树好那么一点了吧。 靖王殿下心里十分想笑,但又怕真笑出来要被骂得更凶,便赶紧做出个委屈模样凑上去,软声哀求:“两身常服而已……之前为了打倭寇,我王府上都快掏空了,就做两身衣裳,不至于罪大恶极到要被揪住不放吧?” 他是拿捏准了甄贤一向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果然甄贤就瞧不得靖王爷这做低伏小的委屈模样,“气焰”立刻就熄了,整个人都跟被浇灭了似的,连眸子里都泛着粼粼水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仍是皱着眉念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殿下,就等着抓殿下的错处。” 嘉斐便听着连连点头,只当是认错,直等他念完了,伸手将他拽到怀里。 “反正都已经做了,既不能扔了,也不能赏人,你就勉为其难穿穿,也好让我瞧瞧……我可想瞧一瞧你穿上是什么模样了,一定好看。” 他低头继续软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讲理了。 甄贤顿时脸上一红。 殿下近来是愈发知道怎么对付他了,每每就这么堵他的嘴,若是再任着他殿下说下去,还不知要继续说出什么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鬼话来。 甄贤既不想让靖王殿下继续“胡说”下去,挣扎了两下也挣不开,只得放弃地叹了口气。 “不年不节的,做什么新衣裳。殿下不要再——” 他话还没说完。 嘉斐双臂一收,愈发将他搂得紧了。 “可我就是想把好的都给你。” 第104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2) 这一句发自本心,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这哪里还是在好好说事,分明已是毫无遮掩的情话。 甄贤怔神一瞬,反应过来,脸红得都快要烧透了,不由当即低呼一声:“请殿下放开我。” 他语声里已见了嗔怒之意。 嘉斐慌忙松开手,却又怕他生气要转身跑了,便不敢撤得太远,反而用身子把他堵在书桌前。 方才那句话,靖王殿下原本没打算这会儿说出来,怪只怪小贤脸红起来的模样羞涩可爱,看得他一时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他让人给甄贤做这两身常服,本是想讨个好,也并非是不知道小贤不喜铺张奢华,尤其是在意他的言行务必谨慎,实在是看甄贤那几身衣裳都旧了,再不添置两身,不像个模样。 寻常士族谁平日里没有几箱常服换着穿,若是王公贵胄,一天换个三四身也是常事。就算是小贤的父亲那样勤俭克己之人,想当年还在父皇跟前的时候,怎么也能一天两身一月不重样罢。 拣尽寒枝[古风]_186 嘉斐依稀还记得,比起诸士大夫青睐的程子衣,甄贤的父亲甄蕴礼是更喜欢直身的。父皇很少赏赐他丝绸衣料,每每都是直接赏赐已制成的袍服,同样颜色不同的暗绣、补子就能有四五套,大约是怕这人不肯自己好好去做衣裳,反而要把料子全折了现银又还回国库里去,索性干脆都替他做好了了事……嘉斐从前天天还能在父皇身边见着甄蕴礼的时候,也没见甄蕴礼早晚身上的绣纹重过样。 而今小贤跟着自己,竟然就那么几身道袍翻来覆去地穿了三年,穿得有些边角处都磨褪色了……搞得到似他亏待了小贤一般。 小贤自是节俭,外人却不会如是想,瞧见了若是不骂他这个王爷抠门,只怕便会说甄大人故作姿态装假清高却跌了身份,总归是不好听的。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不愿意有人说甄贤半个字不好。 未免甄贤介怀,他还特意叮嘱张思远把衣裳做的低调些,也没用多少玉石配饰,更莫说什么金丝银泥。 结果小贤还是生了气。 这么上赶着送个礼却讨了一顿骂,靖王殿下着实有点委屈。 可这礼送得收礼的人不高兴了,倒还真不如不送得好。 嘉斐唯恐甄贤要继续和自己怄气下去,纵然打心底不觉得自己有错,嘴上也还是服软地哄起来:“你别恼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下不为例?” 但他心里有委屈口头不过敷衍,甄贤又如何看不出。 倒也不是非要矫情一两身衣裳的事不可。 甄贤只是觉得尴尬。 自从三年前京中生变,七殿下至今仍被困于东宫受制于阉宦之手;崔夫人和小世子也仍在北疆,虽然有童前带着十几个王府卫军守护,又有苏哥八剌陪伴,但毕竟与“逃亡”无异,怎么和从前在王府安稳太平相比;而四殿下更是撑着病体在京中与那陈世钦直面……只有他,三年安逸,被殿下养得人都胖了一圈。 殿下待他情深义重,他当然知道。但这种时候,要他什么都不想只自顾着安享恩宠,他也实在很难做到。 殿下已这样地哀求哄慰他了,再多说也是讨嫌,反正无论如何说,靖王殿下也不会改。 甄贤不由暗自叹一口气,静了一瞬,把话题岔开来。 “听说胡都堂又上书请辞了,殿下怎么看?” 他虽然不再揪着那两身衣裳了,却又忽然提起胡敬诚这档子事。嘉斐闻之微微一愣,神色不禁微妙。 第105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3) 自从东南告捷,胡敬诚便连番上书,一则告病,二则罪己,表示自己耽于军务而疏忽政事,失察于治下种种,其罪难恕,外加又伤病沉重,既然倭患已平,便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请求父皇准他卸任返乡,安度晚年。 只不过,每一次都被父皇驳回了。 胡敬诚是何等聪明老练之人,知道自己得罪了陈世钦便急流勇退,不愿陷入父皇与阉党的厮杀之中,想抽身求个自保。 父皇不准他走,是还不想放了这么个可以牵制陈世钦的棋子。毕竟胡都堂在浙直八年,听见看见,甚至手中握着的,比起其他人都只会多不会少。 但小贤一定不喜欢胡敬诚这个人。 身为两省总督,为图自保而漠视东南种种乱象多年,即便有再多借口,也是难辞其咎。 为一方官吏,贪污公帑戕害黎民是恶,面对黎民疾苦而不作为同样是恶。 小贤一向敬重勇者和智者。胡敬诚在东南艰苦抗倭八年,原本可以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过于圆滑,玩弄权术重过了履行职责,想在小贤这里讨得个好便很难了。 但三年前肃清东南,胡敬诚非但没有因失职于政而受到责罚,反而因为战功大受褒奖。 对父皇这样的决断,小贤心里一定是不大赞同的,哪怕他不说出来。 可既然都三年了也未曾说过,他此时忽然提起胡敬诚又是想要和他说什么呢? 嘉斐实在不想和甄贤再争吵什么,心里紧张,难免多想,便琢磨着措辞,小心应了一句:“不准他告老还乡的是父皇,又不是我,我能怎么看。” 但躲总是躲不过的。小贤既然提起了话头,若想追问,自然也有千万种办法追问下去。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嘉斐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轻叹,“你是不是觉得胡敬诚这个人——” “大奸似忠。” 果然不出意外,甄贤径直吐出这四个字。 “小贤……”嘉斐不由苦笑。 但甄贤却并未再说别的。 “我明白。” 他只低低如是应了一声,便皱眉紧紧抿住了唇。 皇帝陛下不肯放胡敬诚卸任,一多半原因必是为了制衡陈世钦。 且或许皇帝还有别的计较。 甄贤隐隐觉得,皇帝陛下是在为靖王殿下铺路。 胡敬诚在东南统兵八年,虽然受制于阉宦仗打得拖泥带水,毕竟也是众军统帅,在将士们心目中威信还是颇高的,也着实为东南诸军挡住了许多由上而下的压力。 倘若皇帝于东南靖绥之后立刻就让胡都堂回了老家,哪怕是胡敬诚自己主动请辞,也难免显得凉薄,必要落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骂名。人言会说,皇帝陛下把功劳都归于自己的儿子而亏待了功臣。 这对靖王殿下而言,实在是大大的不利。 就好像百姓们永远觉得君权神授,天子总是好的,东南军民其实也并不觉得两省总督需要为东南多年之苦承担什么责任,毕竟胡都堂是忙于军务受了那些个坏官和阉党的蒙蔽,只要把亲手干坏事的杀了,便是大快人心。 因此留下胡敬诚仍在东南为殿下所用,反而能为殿下稳住军心民心。 不仅如此,倘若将来圣上要唤殿下还朝,有胡都堂在浙直,也能成为殿下的助力。反正胡都堂如今已是和靖王殿下绑在了同一条船上,绝无可能再改回陈世钦那一边去了。就算胡敬诚自己想,陈世钦也不会收。 所以即便他觉得不公,不赞同,也没有办法。 拣尽寒枝[古风]_187 尤其他的不赞同,于皇帝陛下而言,甚至于浙直这些不以为意的百姓而已,都并没有什么意义。 甄贤忍不住又暗自喟然。 他并不是想为难殿下。 但他却依然想要知道殿下对胡敬诚其人的态度,抛开利弊权衡以后的看法。 因为胡敬诚已被皇帝陛下放在了这个位置上,如若被他猜中,有朝一日胡敬诚当真成了殿下还京的助力,那便是扶立之功,胡敬诚此人只怕非但不能告病还乡,反而会真正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要臣大员,入阁拜相也大有可能。 第106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4) 直白说句不该说的,假如胡敬诚当真成了力助靖王殿下登基的大功臣,殿下——也就是将来的新帝对胡敬诚其人的态度,立刻就要左右朝局,甚至要决定会否出现第二个陈世钦,进而决定天下人往后十数年、二十年的命运。 无论宦官或文臣,弄权之手并无差别。 并非甄贤不信靖王嘉斐,而是他不敢信胡敬诚。 “两省好不容易才休养了三年,许多人家刚重新走上正轨,殿下有体恤子民的仁心,一定比我想得周全。” 他浅浅叹息一声,抬眼望住嘉斐时如是低语。 嘉斐忽然有点分辨不能,他究竟是当真这么想着,还是故意这么说的气话,正想再揽住他安抚一番,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殿下,陈公公来了……” 出现在门前的玉青明显有几分局促。 嘉斐猛地怔了一瞬,下意识问:“哪个陈公公?” 玉青脸色诡异,犹豫了一下,应道:“陈世钦。” 陈世钦竟然亲自不远千里来了南直隶,且来的毫无征兆。 嘉斐和甄贤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惊起来。 陈世钦亲自南下,必是有重要的圣旨到了。 可能让陈督主愿意千里迢迢走这么一遭的一定不是什么好的旨意。至少,不会是靖王殿下喜闻乐见的。 “殿下——” 第一时间的本能反应,甄贤便拽了嘉斐一把,不许他立刻动身出去接旨。 这道旨来得太突然,京中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显然无论四殿下或是曹阁老也都被蒙在鼓里。 但陈世钦这样的大太监亲自南下传旨,还瞒得如此严实,究竟能是什么事呢? “陈公公是自己一个来的?” 甄贤由不得面色凝重。 玉青摇头,“他是跟着返京面圣的张思远一起回来的。这会儿都一起在前头候着王驾呢。” 这么说来,前阵子张思远亲自押送今年新贡的丝织绣品返京面圣,回来南直隶的行程确实推迟了一些。莫非与陈世钦有关? 这陈世钦倒像是特意赶着要和张思远一道南下似的。 甄贤心头疑云愈重,忍不住就皱眉。 “没事。既然来了,总得接旨。我且出去会会他,总不能一口把我吃了吧。”嘉斐轻笑一声,宽慰回身按住甄贤,又低低与他细语,“你现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就不必出去了,省得瞧见那厮烦心。” 既是圣上有旨意来给靖王殿下,他原本也确实没什么资格跟着出去。 甄贤点了点头,但始终难以放心,仍旧眉心不展。 玉青却是紧张地冷汗都淌下来。 自从上回他心大把甄公子的药给忘了,被王爷扔出去暴揍一顿,好久没下得了床,但凡涉及到甄贤,他就格外得小心翼翼,唯恐又一个不慎出了什么差错惹怒了王爷。 偏偏眼前就是有一桩棘手的事。 靖王殿下已唤了侍人进来更衣,准备前去领旨。 玉青左右踟蹰,几度欲言又止,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模样急得跟烙铁上的猴子似的。靖王殿下瞧在眼里,险些气得笑出声来,便斥他一声:“还有什么事,说。” 玉青闻声一个激灵,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张思远带了圣上的赏赐回来。那陈世钦特意叮嘱,让甄大人也一起去领赏谢恩。” 嘉斐遽然一惊,当即追问:“什么赏赐,有这个必要么?” 玉青咽了口唾沫,无措地挠了挠头,“好像是……衣裳吧……” 第107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5) 父皇为何突然赏赐小贤衣裳……且还不是礼冠袍服,而只是普通常服。 如此私人的物什,父皇从前还只赏过小贤的父亲甄蕴礼一个,其余人等虽然也是要赏的,都是赏赐丝绸衣料。就算对他这个儿子,父皇也是赐下衣料就算了,除朝礼服饰之外,没有特意给他做过别的衣裳。 一瞬间,嘉斐只觉得心下惊涛骇浪,起了一万种诡异的念头,愈发本能地不想让甄贤与他一同出去领旨。 但皇帝的赏赐已经送到了,又被传旨的大太监指了名,不亲自领赏是不可能了。 两人各自换好衣服出去,到了府邸的前厅,见陈世钦和张思远已坐在厅内喝茶。 拣尽寒枝[古风]_188 那张思远见了王驾,立刻起身相迎。 陈世钦就没有这么主动,依然安坐在椅子上,待一口茶慢慢饮完了,才搁下茶杯,笑着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张公公先吧,不然这赏可没法领了。” 这态度可谓傲慢露骨,玉青等卫军顿时愤愤起来,被嘉斐看了一眼,只好强压下来,咬牙瞪着那老太监。正是新仇旧恨,分外眼红。 张思远见状苦笑,也并不拘谨,就向甄贤宣了皇帝的口谕,又亲自把赏赐的那一身常服递给甄贤,道:“圣上听说甄大人勤俭克己,三年来就做了两身新衣,衣料子还是靖王殿下给的,心疼得很,就特意又赏了大人一身。都是天恩眷顾,大人要好生珍惜。” 甄贤接过这身衣裳,下意识暗暗掂量,一时也觉察不出什么不同。 但他觉得陈世钦在看着他。 与其说看着他,不如说是看着他手上的衣裳。 他立时抬头回看过去,正对上陈世钦目光。 视线相接一瞬,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眼底闪过的锋利与寒冷。 陈世钦终于站起身,笑着双手将圣旨绢册递到嘉斐面前,状似谦恭地一颔首。 “殿下不如还是自己看吧。这是圣上的御笔。” 如此故作姿态,却是掩不住欣喜得意。父皇这一道旨,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嘉斐不禁失笑,就当众将那卷圣旨展开来看,渐渐神色凝重,眉心刻痕也愈发深了。 如此明显不悦的表情,想来必是圣旨的内容出了什么问题。 众卫军瞧着焦急,又不能问,都拼命拿眼睛盯着靖王殿下手中的圣旨。 便是甄贤也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但嘉斐却许久都没说话。 他盯着手中的圣旨来回看了好几遍,仿佛想从其中看出什么别的深意来,末了到底还是一声叹息,掩卷抬头,看住陈世钦问:“父皇让我去秦地,内阁议过么?” 此问一出,当场震惊。 圣上竟然要靖王殿下入秦。 非但不是召回北京,反而要将殿下迁去更偏远困苦之地,圣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甄贤由不得下意识抓紧了手中捧着的那身衣裳。 陈世钦倒是一副对此反应颇为满意的模样,搭着双手,微笑开口:“殿下有此一问,看来是没有接到曹阁老的书信了。但以殿下天纵英才,既有三年复兴浙直之能,相信王驾入秦必是秦地百姓之福。” 他说到此处刻意一顿,眼中仿佛有嘲弄转瞬即逝。 “殿下准备几日就奉旨启程吧。届时,老奴也好还京复旨。” 嘉斐静默良久,没有再说别的,只多问了几句圣体是否安康,便恭敬送了陈世钦出门。 陈世钦既走,自然不肯把张思远留下,敦促着要他一起走。 张思远也不能强行留下,免得落个“私谒”的罪名,便向嘉斐和甄贤行礼告辞。临走之时,他又对甄贤说:“这身常服虽不是用今年的新织所制,但颜色、绣纹俱是圣上亲自过问的,尤其那腰带上的万字可是圣上亲笔描的样。圣上的心意,可全在这身衣裳里头了。” 甄贤闻之心尖一震,却也不说什么,只抿唇点了点头。 第108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6) 陈张二人才走不远,这边厢没了外人,已再也按捺不住得闹翻了天。 皇帝降旨要将靖王殿下“发配”到秦地去,消息跑得飞快,不仅是嘉斐从京中带来的卫军们,连在这南直隶的府中伺候的仆婢们也全知道了,都焦急又惊慌地聚过来,望见嘉斐便俯身跪了一地,口中喊着“王爷”,虽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来,眼泪也已沾湿衣襟。 这些人虽不是从京中王府带来的,却也已在南直隶跟了嘉斐三年,家中多在本地,都受了王驾许多恩惠,自然都不愿他走,更是为将来命运惊恐,生怕一旦靖王殿下离开,东南之地又会重新为阉党所把控,再次落入民不聊生的惨境。 尤其,在这些寻常百姓看来,圣上这一道旨意来得根本毫无道理。 靖王殿下在东南三年,平定边患,肃整官吏,可谓救民于水火。三年来,两省民生安泰,虽然减免了许多税赋,却仍然能靠织造局的丝绸通商为国库生财。这分明是大大的功绩,为何不赏反罚,要把靖王殿下撵去更偏远困苦的秦地? 别说府上这些仆侍,卫军们更是不能接受,纷纷地怒从心头起,认定又是陈世钦从中做了什么恶,才使得圣上突降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圣谕。 玉青头一个气得“哇哇”地蹦起来就要往外冲,一边骂着:“那老阉狗嚣张什么,我这就去提了他头来又能如何?!”一边真地就把腰间佩刀都端起来。才到门口,却生生被一声怒斥拽回来。 “都乱什么?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嘉斐皱着眉,谁也不看,就抬手指着门外。 “父皇让我入秦,自然有父皇的道理。谁不服圣意的,自己从我的府上出去,不用再回来。我这儿庙小,装不下恁大的佛。” 玉青原本一只脚都已跨出了门槛外,听见这话,气得要吐血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把脚又缩了回来,蹲在地上挠心抓肺地。 见这小子到底老实了,嘉斐才静静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多说,就转而看住那些跪了一地的侍人们,长声叹息。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平寇也好,安民也好,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好不该都记在我头上。我在南直隶,原本就是个过客,就算走了,还有胡都堂和两省三司的大人们在,这三年来如何,将来还是如何,不必过于忧心。” 他让他们全都起来,又安抚允诺: “你们若是想回家去,我自会好好安置;若是想留在府里,父皇并未下旨要撤府,你们能留一日就留一日,哪天留不住了,我也会请胡都堂给你们安排好的去处——” “小人愿意随王爷入秦!”话音未落,已有一人抢先喊起来。 “小人也愿意追随王爷!王爷去哪里,小人跟着就是了!” 既有人牵了头,其余人便也跟着嚷起来,誓死效忠的呼声此起彼伏。 嘉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生至此,他听过太多表忠心的话,早已听得麻木了,却无一刻如此刻,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要破膛而出。 拣尽寒枝[古风]_189 这是泥洼之下的簇拥。 有这么一群人,无论贵贱,无论生死,都愿意紧跟着他。 但人不该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的。趋利避害,人之天性。这些人本可以果断舍弃他,逃去更安全稳妥的地方。可他们没有。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比起那些光鲜亮丽的达官贵胄,当真是草一样的人,甚至从不被记住名姓。但他们却选择不再随风摇摆。 他们是最卑贱者,又是最高尚者。 但他们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小贤赐给他的。 他们所誓愿追随的,是他,又不是他,是有甄贤相伴身边的靖王嘉斐。 是小贤使他成为了他。 这种感觉何其微妙。 嘉斐骤然觉得词穷,无论如何开口,都显得多余。 他感觉甄贤似乎握了握他的手,就像微凉却柔韧的水,流淌过他的掌心指尖。 小贤在和大家说些什么,但他根本听不真切。 心中有激流澎湃,击浪之声却夹杂着酸涩,如有痛呼,隔绝了万事万物的喑哑。 他在众人退去折返内堂以后,看见甄贤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你笑话我。” 他立刻抱怨起来,撒气一般。 “我没有。”甄贤回身看着他,明显屏着笑,又屏不住了,干脆低眉垂目笑出声来,“我只是想起当年,在永和宫初见着殿下的时候,和如今这位靖王爷简直不似同一人。” “你笑话我小时候傻,没见识,受点打击就沉不住气,还哭鼻子。”嘉斐皱着眉,耍赖似的拽着甄贤不肯撒手。 甄贤挣脱不开,被他抓到跟前按得没法动弹,只能笑道:“我可没这么说,都是您殿下自己说的。” 嘉斐蓦地有些惆怅。 “望着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能还和十岁的娃娃一样么。” 他伸手将甄贤环在怀里,倾身听着熟悉心跳。 小贤的身体是温暖的,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忽然失去了母亲,被父亲关在永和宫里,也是同样的温暖,让他从茫然混乱之中喘过一口气来,感觉拥住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不是我……真的太贪心?” 他喟然闭起眼,自嘲苦笑。 “老天爷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是不是该要息心断妄珍惜眼前?” 这原本并不是提问。 他知道他其实根本得不到回答。 他只是任性地埋着脸,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一边固执挣扎,一边滑向冰冷深渊下的解脱。 良久,他听见甄贤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间平静。 “殿下何妄之有?” 那声音不轻不重,低而婉转,却沉着有力,字字有声。 “殿下志之所在,究竟是天下至极的权力,还是福泽于民的能力?” 嘉斐倏地睁开眼。 怎么可能息心呢。 自从当年下定决心时起,从母亲死去时起,或许,是从在此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起,早已注定了他的无法解脱。 非生即死,唯有不死不休。 他从未有一刻忘记,他曾立誓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恒业,良善得安乐,更曾宏愿要这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百家复兴,万世太平。 他所想要的,唯有此道才能实现,才得守护,唯有此道,才是他的正道。 既然如此,就算当真入秦,又如何? 秦地之民,也是他的子民,是天下之民。 他知道小贤在看着他。 嘉斐缓缓直起身子。 “我若是去秦地——” 实话说来,他当真无法揣测此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吉是凶。 父皇旨意下得突然,更下得蹊跷,京中只怕有变。 留在京中的弟弟与恩师杳无音讯,流亡北地的幼子与忠信亦不知安否,或许真是死局,再无生机。 他无从知晓,更没有退路,唯有勇往直前。 眸中有一星火光,烈烈渐成燎原之势。 他抬头迎着甄贤目光,却见甄贤唇角轻盈一扬。 “我倒是以为,殿下未必当真就要入秦。” 拣尽寒枝[古风]_190 第109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7) 那神情看来竟似已有成竹在胸。 嘉斐略吃了一惊,想要问他,又觉怎么开口都不妥,一时竟望着他怔住了。 甄贤却径自取了自己傍身的佩剑来。 这把剑还是殿下当年赠他的,陪伴他这许多年,从北方关外到东南海疆,虽只是一柄作为象征的文剑,并不堪大用,却也从未离过身。 而今他当着靖王殿下的面将这剑拔出来。 嘉斐又是一惊,当即一把按住他手,紧张地什么也顾不得了,就问:“小贤你要做什么?” “我以为圣上让殿下入秦地的意思,是要殿下成‘勤’王事。”甄贤看着他,当即沉声应道,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那身御赐常服。 他把摆在最面上的那条衣带取过来,仔细摸了摸,就用手中剑沿着窄边的缝线拆开一个小口,毫不意外,从内中取出一条仔细折叠的薄丝巾子来,上头还密密麻麻用朱笔写着字,落了正红的大印。 嘉斐只望了一眼,不用细看内容,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衣带诏。 父皇竟用这种发自令下了别的旨意,难怪忽然要找借口赐小贤这身衣裳。 可陈世钦最是多疑,这种前人史载的“把戏”如果能逃得过陈公公的法眼?多半也就是仗着御赐之物陈世钦毕竟不敢公然拆毁来查看。外加这方丝巾极为轻薄,缝在衣带之中实在不容易察觉。 但陈世钦一定还是不放心的。不然又何至于亲自跟着张思远南下来传那一道前旨,只怕是已从禁城到南直隶把张思远死死盯了一路,看方才的意思,是还打算要盯着他启程往秦地去才肯罢休。尤其一旦离开了南直隶,多半又难有太平。 “只怕这一举‘勤王’不成,就只能做‘秦王’了。” 嘉斐将那方满是朱红文字的丝巾接过来静静看完,喟然长叹。 他把丝巾仍交还给甄贤收好。 甄贤便将之照样收回那衣带里,抬头看住嘉斐。 “‘勤王’也好,‘秦王’也罢,终要一战见分晓。难道殿下还会怯战不成?” 他的眼神平静坦然,虽如是问,却有无限笃定。 嘉斐不由低软了嗓音,“你知道我的。我只担心——”后半句话,他未能说下去,只抬手轻抚在甄贤锁骨处的旧伤上。 甄贤眸色微微一荡,立刻垂下睫羽。 “昨夜梦见金龙腾于东南方,红光耀日,普照山河,今日便有圣旨到。殿下此去定有上苍庇佑,当可成事。只要殿下平安,甄贤自然平安。” 倘若殿下不测,甄贤纵能苟活,也没什么意思。 他心里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但如此不吉利的话,此刻还是不说出口的好。甄贤深深吐息,暗自在袖中握紧了双拳。 圣旨来得突然,前一刻这人分明还在为两身常服念叨个没完,这会儿就冒出这么个梦,想是现诌来哄人的。 更激烈一点的,揣在心里,绝不肯说出来。 可即便不说,靖王殿下又如何不懂。 胸中骤然潮涌。嘉斐无言望住甄贤,良久默默倾身将人拥入怀里。 第110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1) 江南织造局的人前阵子回京谒见天子,耽搁了一阵才走,如若没记错的话,是当年在苏州打过那么一点交道的内官,姓张名思远的,而今大约能算是二哥的人。 嘉钰觉得蹊跷。 三年前父皇杀了卢世全几人后便立即收手,不但将二哥仍留在南直隶,七郎也并未能离开东宫返回昭王府。陈世钦虽暂时失去了对浙直两省的控制,却仍将七郎捏在手中。 而远走北疆的崔莹和小世子也一直没有回来。 这母子俩的下落,许多人并不知道,许多人未必不知,但没有人会轻易纠缠。 新的平衡一旦达成,谁也不会再妄动一子。 居庸关外从来不是陈世钦的地盘。 至于父皇,则大约是在等。 一晃三年,东南有胡敬诚,北边有白皓仁,对二哥未必有多么忠心,但识得厉害。而京中,还有他的舅父万恕有。 一向忌讳外戚的父皇独独把舅父放在京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并非因为对母亲万贵妃和万家如何宠信。 父皇信的,是他这个儿子。 嘉钰始终觉得,直至此刻,父皇心里也仍是向着二哥的,否则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如今情势,乍看之下,七郎入主东宫,二哥却远在江南,实则内外军权都已为二哥谋。 二哥还朝,是迟早的事。 所欠缺者,除了契机,大约便只有一处关键——锦衣卫。 二哥旧时在锦衣卫中攒下的好人缘另当别论,今时锦衣卫实在司礼监与东厂之下,一位指挥使两位同知皆已是司礼监的人,余下那些下级军官纵然心里向着二哥,当年在诏狱照顾一二算不得什么,真要起事,又另当别论。 锦衣卫中,没有能为二哥杀伐决断振臂一呼的主事人。 而恰是这一点疏漏,就有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嘉钰原本以为父皇会把张思远放在这个要害处。 拣尽寒枝[古风]_191 但张思远却去了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当然也是父皇的命门,更是二哥坐稳东南的关键。 可京中的这个死穴又该怎么办才好? 嘉钰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何人值此倚信,更猜不透父皇的心思,纵然心焦如焚也没有办法。 他三年没见着二哥的面了,连那人如今到底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道,只能透过寥寥公函书信的只言片语拼命猜测。为免落人口实,二哥这三年与他通信极少。他每每捏着一张信笺翻来覆去地看,直快要把纸也看烧出几个大窟窿来,就像他心里的窟窿一样。 他也几乎见不着父皇。 父皇不召见他,只叫他的母亲万贵妃每日侍奉御前。 但他入不了禁城,也不能见母亲,只能让萧蘅芜以内妇的身份在宫中行走,传递一点消息。 三年了,萧娘在他身边言听计从低眉顺服,仿佛真受了教训,更是真把他当作救命的恩人侍奉。但他心里始终有芥蒂。 难以释怀。 他见过这个女人獠牙毕露的模样,也见过她谋算使计的模样。她曾经为他所用,亦曾经化作对头刺来的尖刀。 又或者,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无法忘怀,在他曾经的决断中,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个女人。他虽然并不曾亲手杀死她,或下令谁人追杀于她和她的家人,但在他原本的取舍之中,她也并不太有希望活着。 只是她固执不肯死去,顽强地从绝境之中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办法对这样的萧蘅芜深信不疑,却非信她不可。因为他需要她。他别无选择。 许多个瞬间,嘉钰都会忍不住唏嘘。也许萧娘之于他,当真便如同他之于二哥。 一往情深也罢,求之不得也罢,有利可图也罢。 但二哥待他每一分的好,或叫他痛不欲生,或欲罢不能,总还是好的。 他却从未有一刻待萧娘“好”过。 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萧蘅芜,刺一样揉在眼睛里,扎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甚至嘲弄他: 二哥不肯与他的,始终是他罪无可恕的妄念。而二哥所能做到的,他从来都做不到。 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立场怨怪二哥。 自从二哥走后,京中已然三冬未雪。 嘉钰深深盯着窗外萧瑟庭院,心中骤然又是一阵焦躁狂涌。 他听见萧蘅芜端着汤药走近前来的声响。 这三年来,他的饮食汤药一直是萧蘅芜亲手操持,若她当真存了害他的心思,他此刻应该已无生路了。 嘉钰疲倦地闭起眼,忍住一声叹息,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近处轻柔响起。 “圣上近日似乎龙体抱恙,娘娘在驾前侍奉,日夜担忧,难以安睡。” 萧蘅芜双手端一只银汤碗递到他面前。 三年光阴,她学得飞快,变得飞快,早已完全不见当年那个小绣娘的影子。唯独不变的,是那股子一望可知的狠劲。她依旧是个野兽一样的姑娘。嘉钰缓缓睁眼一瞥,便能看见她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镯子和嵌着大颗红玛瑙的戒指。 每日不断的汤药仍旧苦得发涩。 嘉钰只喝了两口就坚决不肯再喝了,皱眉拿丝巾子捂着嘴,低声问:“母亲有没有说过关于张思远的事?他为什么迟了几日离京?” 萧蘅芜手上一顿,收拾碗勺的动作停下来,“听说是圣上赏了什么东西往南直隶,赶制了几日,叫他等着一并带回去。” “什么东西?赏谁的?”嘉钰立刻警觉起来。 萧蘅芜静了一瞬,将候在门外的几个小婢女唤进来收拾走碗碟,又摆好了蜜饯果盘,待人都走得远了,才肚子垂手站在他身边,“娘娘没有说,大约也不知道。只听说,针工局近日忙碌得很,确是赶制了些东西,但并不是给宫里的。” 她一边缓声说着,一边转身取过一张小毯,轻轻盖在嘉钰身上,似怕他着了风寒,还仔仔细细替他扎好角落处。 “圣体违和多日,宫里头人心浮动的,娘娘近来劳累厌食,命人去跟酒醋面局拿些甜醋、果子酱来用,竟然拿了两个时辰也拿不到,那些个内官也不知道怎么了,愈发得蹬鼻子上脸。” 皇帝受制于阉党,身在皇城却处处掣肘,尤其东边的太子宫里还“圈”着位皇子,弄不好便是将来的天子……这宫里的大戏可不是近几日才上演的。 但内官们拿一点酱啊醋的小事为难妃主,倒是很新鲜。 陈世钦虽然恶名在外,其实并不是飞扬跋扈的人,之所以能得势多年不倒,其中一个要因便是他始终做事体面,哪怕是死斗,也得有个能上台面的讲究。恶奴背主仗势欺人的丑事,在陈督主手下是绝不能容的,至少不能在“九千岁”的眼皮子底下。 而今区区几个酒醋面局的小内官就胆敢让他的母亲、父皇的贵妃枯等两个时辰。倒真是狗胆包天了。 究竟是父皇当真已日薄西山,还是陈督主忽然转了性子瞎了眼? 嘉钰心下奇怪,唇角却扯起一抹冷笑。 那笑容看得萧蘅芜战战兢兢,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只能尴尬愣了片刻,柔声软语接道: “听说殿下近来咳嗽得又厉害了,娘娘特意亲手做了个香囊,里头装了草药,让我带回来交给殿下。殿下记得佩在身边,里头的草药要每日添换——” 她说着取出一只精巧香囊,恭敬递给嘉钰。 香囊这种东西,他要多少有多少,光母亲从前给他做的就不知有多少只,身边常佩着的一只,还是早年二哥命人替他做的,是他心爱之物,一向不离身,这些萧蘅芜也该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不过又是一只香囊罢了,有什么好这么郑重其事的? 嘉钰侧目静了一瞬,还是伸手把那香囊接过来,揣进怀里。 “叫人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他站起身,就把那块毯子斗篷一样披在身上。 “殿下这会儿要去哪里?”萧蘅芜吃了一惊,似想要追他去,才迈出一步又怯怯站住了。 “你别管。” 嘉钰下意识斥一声,余光却瞥见那一脸焦急忧色,顿时冷硬嗓音也不由软了几分。 拣尽寒枝[古风]_192 “……你若是想跟着,就跟我一起来。带上些新鲜的肉脯和糕点,再带些散碎银两,一会儿有用。” 他竟站下来,仿佛是在原地等着。 萧蘅芜双眸一亮,喜色顿时爬上眉梢,忙不迭就去张罗他要的那些东西去了。 第111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2) 在城内漫无目的缓行了一阵后,嘉钰在一家酒楼前让那驾车的仆子下了车,给了他些许赏银许他去好吃好喝一顿,歇上半天。仆子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进了酒楼。嘉钰便叫萧蘅芜驾车往北大门走。 今日城北戍卫都是舅父的人,正是出城的好时候。 萧蘅芜一身骑装,面容如玉,亲自赶车在一众往来进出的行客中多少有些鹤立鸡群。监门戍卫却似是认得她的,又或者是认得安康郡王的车驾,并不盘查,也不要她的通行文牒,便直接放了她出城。 嘉钰让她把车驾去郊野的一片草海,在山丘上的大树边停下,又让她扶着自己下车。 萧蘅芜仔细在树下铺开毯子,把带来的糕点果子也都摆好,安置他舒适坐下,又还特意为他加了软枕。 嘉钰就这么靠在树下,闭着眼养神。 不多时,远处有人唱着歌子走过来,夹杂其中的,依稀还有犬吠声。 萧蘅芜顿时有些紧张地直起身。 嘉钰却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连眼也不睁开,就伸手唤了一声。 “黄龙,过来。” 应声,只见一条黄毛大狗箭一般从草上掠过,飞扑在他怀里。正是嘉斐养在靖王府上的那条猎犬。 萧蘅芜吓了一跳,险些摔倒了,本能就要去撵开那条狗。她原本就没有见过黄龙,不知道这狗的来历。 黄龙显然也把她当作生人,察觉敌意,立刻扭头瞪着她。 紧跟上来的牵狗人是靖王府的家仆,见状十分不安,连忙跑上前来想将黄龙牵开。 嘉钰一手捋着那大黄狗后脖子上的毛,道了声:“无事。”就让那家仆退到一边去。他又让萧蘅芜去将备好的肉脯拿来,亲手挑拣着,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喂给黄龙吃。 黄龙便规规矩矩坐在他跟前,跟着他扔肉脯的动作,不断伸脑袋去接。 萧蘅芜僵在一旁看着,掌心里全是冷汗,却渐渐明白了。 四殿下是特意来“喂狗”的。 京城四门由京卫指挥使麾下轮值监守,自然总有合适出城相会的时候。看起来,四殿下已不是第一回 在这城郊的草海与黄龙相会,只是带她一起来却是头一次。 心中顿时不知什么滋味。萧蘅芜震惊许久,稍缓过来,便斟了茶水送给那牵狗人。 但靖王府上的家仆都知道她当年混进宫中挟持了甄公子企图要对靖王殿下不利的事,也知道四殿下留她在身边是要就近留下这个活口,当然不肯接她的茶水。 萧蘅芜只能尴尬退到一边,垂头等着嘉钰发话。 然而嘉钰却像完全没有在意她一样。他正全神贯注地喂着狗,一边顺着黄龙毛绒绒的后背,一边低语:“好吃吧。我好,还是甄贤好?甄贤给你肉脯吃吗?”那模样,竟是认真在和狗说话。 牵狗人垂目看着,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萧蘅芜却是愈发无地自容。 莫非在四殿下的心里,她竟连一条狗也不如么?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带她来?总不能是有意折辱她。 胸腔里骤然似有热流涌动,仿佛羞耻,更似愤怒。萧蘅芜低头死死咬着嘴唇,直见了血腥味,觉着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跑开前,另一个声音却横插进来。 “四殿下在狗这儿也要争个强啊?可惜好的猎犬是不会因为你喂它两口吃的就背弃旧主的。若真是条一根骨头就能拐跑的狗,你要它对你摇尾巴又有什么意思呢?明天再换别人扔给它一块肉,它也一样会扔下你就跑啊。” 那是把十分爽朗的嗓音,显然是跟那牵狗人一起来的,已在不远处看了半晌的热闹了。 萧蘅芜猛地一怔,还想着这声音是有些耳熟的,就瞧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影子忽悠一下,从长草之中竖起来。 那该是个扮成小厮的年轻姑娘,穿着毫不起眼,脸上身上甚至还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但遮不住面容俊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得就像银河里的星辰。 这双眼睛,萧蘅芜确实是见过的,独一无二,是草原的公主、天朝昭王的王妃殿下苏哥八剌的眼睛。 可她竟把自己装扮如此平庸无奇,甚至可称“低贱”。 萧蘅芜死死盯着苏哥八剌的脸,指甲毫无意识地嵌进肉里。 第112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3) 嘉钰也盯着苏哥八剌。 他每隔一阵都会如此在城外与靖王府的家仆见面,彼此传递一些消息,顺便送些银两。 为了打那一场靖边抗倭的仗,靖王府基本就已掏空了。二哥又不在北京。这几年留守王府的家人们日子实在不算好过。 从前住在靖王府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曾把他当作主人一般侍奉,待他都是诚心实意的好。而今他只能如此尽力照顾一二,全做回报。至少不能让忠仆寒心,连带迁怒了二哥。 但苏哥八剌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当年让苏哥八剌陪崔莹和小世子一起北上,一则是她鞑靼公主的身份,回到北疆便是自然而然的威慑,二则是怕她一旦落入陈世钦手里,立刻就会变成嘉绶的软肋,使原本就没什么主心骨的小七儿彻底要对陈世钦言听计从。 而今苏哥八剌忽然回了北京城,那么崔莹和小世子呢? “……你怎么回来了?” 拣尽寒枝[古风]_193 嘉钰沉着脸,掩不住眼中焦色。 “我自己回来的。”他那一点心思,苏哥八剌早猜着了,就大喇喇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拍着身上的草和灰,一边解释:“崔姐姐和小世子都没跟来,虽然白皓仁不怎么靠谱,但有童大哥和那十几个卫军兄弟,还有娜仁她们在,应该没事。” 她仍然对白总兵直呼其名,却已经改口开始喊童前“童大哥”,想来这三年在北疆算是守望互助彼此倚信。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孤身一人返回北京? “你回来干什么?”嘉钰仍拧着眉疑惑追问。 瞬间,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略颔首,思忖片刻,轻声问:“七郎他……这几年还好吗?” 嘉钰不由一怔,嘲讽已从眼底漫上来,“怎么?我们家小七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话音未落,苏哥八剌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便彻底扩散成惊诧。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她正身望住嘉钰,再开口已多了几分肃然。 “我回来,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回来了。” 嘉钰眸光一颤,那个名字张口已呼之欲出。 苏哥八剌却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呼哨。 应声又有一人从草海里竖起来,一溜小跑过来,还没忘了拍着头上的草发牢骚,似乎是嫌小公主让他趴着吃了太久的土。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儿抱怨,不用细看四殿下也知道,只能是玉青那小子。 “今日可真是热闹了。”嘉钰不由看了一眼那牵狗人。 牵狗人拱手垂头向他行一礼,一副谢罪的模样。 嘉钰又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萧蘅芜,自忖对方虽然没打招呼就藏了苏哥八剌和玉青来吓唬他,但他却也临时起意带来了萧娘,就算心里有火也撒不出来,只能轻“哼”了一声。 既然玉青露了面,看来二哥是真要回来了。 这种时候放了玉青出来传信,说明二哥身边能够真正深信无疑者也没几个,情势依然凶险。 尤其二哥的书信能够指使得了他,未必能差遣那位公主殿下。 说动了苏哥八剌的必是甄贤。 只一想到“甄贤”,嘉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立刻阴沉沉地冲玉青一伸手,就呵道:“拿来。” 玉青也不知自己这才冒个头怎么就触怒了四殿下,赶忙小心翼翼把一颗封着靖王殿下书信的蜡丸双手送上,又吐了两口沙子,道:“信和人我都送到了,得赶去与王爷回报。四殿下可有什么口信让我转告王爷么?” 嘉钰攥着那蜡丸,死死不肯松手,好一阵神情恍惚之后,才喃喃吐出一句:“京中万事有我,让他放心保重,我等他回来。” 这种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表忠心的废话。但四殿下说来,总让玉青心里毛毛的。玉青觉得古怪,又说不上哪儿古怪,也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于是干脆点点头转身逃走了。走前还没忘了伸手揉一把黄龙的狗头。 对玉青这小子黄龙还是熟识的,便耐着性子任之揉捏了一番,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不悦的低吼,待嘉钰安抚地又扔了一条肉脯给它,才又埋头吃去了。 黄龙是二哥的狗,他固然只是个投食儿的,甄贤又算哪门子的“旧主”了?真要论情分,他和黄龙一起住在靖王府的时日,可比甄贤要多得多了。 苏哥八剌方才那一番话忽然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嘉钰顿时郁郁拢手,将黄龙搂得更紧。 他脸色不善,苏哥八剌也不以为意,只将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天色,就催促早些返回城内。 她来时是跟着靖王府的车马来的,走时多看了两眼萧蘅芜,便改了主意。 “我来赶车吧。你这身装扮抢眼得紧。万一遇上东厂的盘查,还是我来赶车、你坐车里才像个模样。”她把萧蘅芜往车里撵,自己灵巧跳上去,接过缰绳鞭子。 萧蘅芜正是满怀心事,不由僵愣在当场,怯怯看一眼嘉钰。 只一眼,苏哥八剌便挑眉笑起来。 “怎么了?四殿下有那么凶吗?” 她这是意有所指。 嘉钰闻之暗自冷嗤。 萧娘是如何伤了甄贤的事,毕竟是靖王府按下去的隐秘,大约没有人对这小公主细说过。就算知道一星半点的,多半还不如知道那些“被逼跳崖”、“全家遭难”多。不然她怕是难有这么好的闲心,来他面前锄强扶弱打抱不平。 在苏哥八剌眼里,定是他这个阴险狡诈的恶人在欺负萧娘。 可嘉钰又实在懒得解释,觉得毫无意义。反正他早习惯了。他天生来就是做恶人的,多一桩恶事不多,也并无兴趣让苏哥八剌对他保留什么好感。 他如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听她的。你过来。” 嘉钰靠在车里,眼皮也不抬,不轻不重如是吩咐。 萧蘅芜得了令才钻进车里,一路缩在角落埋头不敢看他。 进城以后不久,果然遇到东厂戒严盘查。原本以为应付一下也就过了,谁料几个番子推窗瞧见是四皇子殿下本尊带着姬妾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查完了车马还想要搜身。 这些个番役多是看上头眼色行事,指望做得好了即便搜不到什么东西也能凭借“姿态”邀一把功。足见近来确是有什么风向,让这些阉党彻底不把他这个四皇子放在眼里了。难怪母亲在宫中受气,连酒醋面局都能对她摆架子。 嘉钰一向高傲执拗,哪肯让这些宦官近他的身,何况他此刻身上还有一枚装着靖王殿下信函的蜡丸。 他半步不肯退让,那几个东厂内官也不肯罢手就走。其中一个竟大胆就上前来伸手要揪住他腰带。 嘉钰气得脸都白了,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和区区宦官拉扯起来脏了手,便抬腿想将那小阉狗踹开。 但东厂的番役虽不一定武艺精湛也都是练过的,嘉钰却是养尊处优自幼体弱,莫说从没有一天练习骑射武艺,就连剑也根本拿不好,如何能与这些人强争? 果然那番子只轻巧一闪便反过来将他的靴子抱住了。 嘉钰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满脸都是受辱的羞愤,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拣尽寒枝[古风]_194 “你们干什么?难道是要反了不成?!”萧蘅芜见状大叫起来,扑身就想上前护住嘉钰,却被另两个番役一左一右拧住胳膊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番子笑得小人得志,“小人们都知道四殿下‘生啖人舌’的威风,万万不敢造次。但我们也是奉上命行事,就请殿下自己配合一二,少受些委屈。” 原来是故意来寻事报复的。想必是早得了消息,知道他带着萧娘单独出城,身边没有别的人,更没有护卫。 嘉钰双眼赤红,下意识死死将那颗蜡丸攥在掌心,已然开始思索对策。 此时街上早已被清扫干净,看不见半个活人了。 静无人烟,是最坏的,却也是最好的。 万一……实在扛不过去了,他衣袖中的护腕里藏着一枚大针,是银质的。自从有一次在前来问诊的御医处瞧见,觉得有趣,他便命人依样制了一套,藏在身边备用。这样的一枚针,可以做许多事,比如试毒,比如杀人,最不济,还可以杀己。 但嘉钰的性子,纵然自损,也定要先咬死对头才痛快。 他唇角噙着冷笑,指尖已压在护腕上,随时都能动手。 可他却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犬吠声。 且不仅有一只,而是一群。 嘉钰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他就看见黄龙率先扑上前,一口死死咬住还正抓住他不放的东厂番子的手臂。 那番役痛得惨嚎一声,只得撒开手去打黄龙。 但黄龙是训练有素的猎犬,虽然已上了年岁,仍然犬牙锋利威风凛凛,当场便将那番子的小臂骨头咬碎了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它护在嘉钰身前,叼着一条模糊血肉发出威慑低吼。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一大群毛色大小各异的狗,一望不下十数只,并不都是猎犬,更像是城中人家饲养的,或是流浪街头巷尾的野狗。 戒严冷清的街道上忽然冒出这么多狗,竟比人还要多得多了,全都皱着鼻子龇牙瞪眼地围上来,情状实在有些骇人。 连嘉钰自己都惊吓得不轻。 他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车下头冲他使眼色,齿间似乎咬着什么东西。那大约就是草原人驱策猎犬的犬笛。想必是她以此引来了黄龙和城中四处的家犬野狗。 那被黄龙咬了的东厂番役抱着伤残的手臂,痛得蜷在地上打滚,其余几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全都吓得面无人色。 萧蘅芜得了机会,挣脱开钳制,踉跄上前扶住嘉钰。 “殿下,咱们快走……” 她直觉事情不妙,就焦急想扶嘉钰回到车上。 没等迈开步子,已又有马蹄疾驰上来。 犬吠声与争斗声引来了近处的京卫军。嘉钰抬头一看,头一个瞧见的,便是他的舅父万恕有骑着高头大白马,披盔戴甲腰悬佩刀,一脸血气不通怒气上冲地不断催马。 但舅舅可不是自己一个来的。 就在万恕有和他领着的那一队卫军后头,还有一辆车驾,和许多东厂番役。 这情形看,他这位舅父可不是闻讯来救急的,倒像是给人开道来的。 嘉钰心一沉,顿时已明白了,为何京中忽然戒严,还有这么些胆大包天的番子在四处盘查路人。 “黄龙,快走……快走!” 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他没来得及细想便急急催促黄龙离开。 但黄龙哪肯扔下他,仍然固执地护着他,冲那几个番役吠叫不停。 其余狗群听见飞奔而来的马蹄声顿时四散逃走,眨眼只剩下黄龙一个仍然寸步不让地守在嘉钰脚边。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怎么办事的?瞎了眼胆敢对郡王殿下不敬?” 万恕有一马当先大喝一声,就命麾下抢先将那几个东厂番役拿下,却也并不发落,而是翻身下马,几步小跑到后面那辆车前,躬身开始和车里坐的人说着什么。 距离稍远,万恕有说话声音也不大,嘉钰听不真切,只依稀听见几句“下头的小子不懂事”、“都是误会”之类。 舅父是在为他圆场平事。嘉钰心里懂得。但即便如此,一股油腻作呕的恶心感仍然涌上来,叫他一阵阵忍不住想吐。 那车里坐的必是陈世钦本人。 偏巧就这么撞上了。 但既然已经撞上了,也就只能撞上了。 他看见陈世钦从车上下来,还有模有样地摸了摸鬓角,将原本已然一丝不苟的银发抹得愈发服帖,而后向身边的一个金带白靴的内官低语低语一句。 那内官点头会意,上前一言不发已拔出腰间佩刀,将方才那几个与嘉钰起了冲突的东厂番役挨个斩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竟连眼神也没抖一下。 嘉钰几乎要把嘴唇咬得出血,下意识俯身抱住黄龙。 活人的脖子被砍断时喷涌而出的热血眨眼已涂了满地,好像翻倒了染料缸子。 陈世钦让两个小宦官扶着,踮脚绕开地上那些血渍,仿佛惋惜般“啧啧”摇头一叹,而后十分恭敬地向嘉钰躬身行礼。 “老奴奉旨出京才不过这么几天,就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是老奴治下不严的过错。可见‘打狗须得看主人’那是对待别人的狗,自己的狗若是不管教好了,迟早要乱咬人。老奴的狗,老奴已教训过了。殿下的这只狗——”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黄龙,唇角扯起的弧线冰冷。 “或者,这原不是殿下的狗,那就只好先找它的主人出来,再让主人家领回去好好训诫吧。” 嘉钰直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却仍固执地拼命将黄龙护在怀里,不肯放开手。 这狗是靖王殿下的,其实各自都心知肚明。 陈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杀了闹事的人,只要再杀了咬人的狗,别让他面子上太说不过去,这事就到此为止,否则一旦深究,势必牵扯出别的来。 拣尽寒枝[古风]_195 换言之,不杀狗,便是要多杀些人了。 偏偏四殿下一副不肯舍了这狗的架势。 僵持下去,先不提会不会牵连到靖王嘉斐身上的事,吃亏的总还是四殿下自己。毕竟事情是四殿下闹出来的,人家靖王殿下可是都不在京城里,“私行出城”,“纵犬过市”,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太多了,何况东厂这边已经死了人,这事就算四殿下再有理,也是没理。 万恕有在一旁急得跺脚,心里又恨又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么聪敏剔透的一个人,偏偏为了一只狗轴上了。 不过是一只狗而已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四殿下请开!”他虎着脸就命麾下去把嘉钰和黄龙分开。 这条大黄狗厉害得很,看这一地血肉也知道。 众卫军一脸难色,既不敢靠近黄龙,也不敢得罪了安康郡王殿下,但又不能违抗将领,磨蹭半晌,到底还是苦着脸一拥而上,三四个军汉手脚并用地按住黄龙,另两个架住嘉钰拖到一边。 嘉钰根本无力反抗,挣扎也毫无用处,情急之下,竟哭喊出声来。 “舅舅!不要!别杀黄龙!” 卫军们哪里真敢杀王爷的爱犬,踟蹰间,又被黄龙挣脱了,吓得缩回来,只能持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不让狗跑了。 陈世钦就在一边冷眼看着,曼声问:“这狗如此凶残,怕是哪里来的野兽,万指挥使可需要帮手么?” 堂堂的京卫指挥使,不但放了一只“野狗”在京中咬伤东厂的人,还连一条狗都拿不住,这大帽子扣下来,两位殿下姑且不提,他万恕有就要先被压死。陈世钦恨他占着京卫指挥使的位置已久了,正愁没有借口弹劾,一旦逮住机会先把他拽下马,当年一夕满门下狱的甄氏便是他万氏的明日,连同宫里的妹妹和眼前的外甥一个也别想落得好下场。至于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靖王殿下,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再能踏进顺天府地界一步。 万恕有无可奈何,眼看嘉钰伤心哭喊也没有办法,硬着心肠拉开弓箭大喝一声对准了黄龙。 黄龙龇牙怒目,不断俯伏扑跳,向着陌生的人群发出愤怒低吼,一次又一次尝试回到嘉钰身边,被卫军们的刀尖刺伤了也不气馁妥协。这气势竟俨然深陷重围仍奋战不倒的勇将,比起在场一众全副披挂却为阉宦驱使来围攻一条忠犬的京卫军,反而更像个铁血铮铮的英雄好汉! 万恕有的手都抖了,竟然不能拉稳弓弦,接连两箭都射偏在地上。 可黄龙毕竟已是一条十岁的老狗,被这许多人围攻始终难以久战,尤其它已受了伤,即便不死在箭下,体力不支死在卫军们刀下也是迟早的事。 嘉钰心都要碎了,视线早被强压在眼眶的泪水模糊得氤氲一片。 他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扭头狠狠一口咬在按住他的卫军手上。 那卫军痛得脸皱成一团,惊慌之下松开手。 嘉钰一瞬得脱,顺势就把那卫军腰间佩刀抽出来。 他双手握着刀,站都不太站得稳了,却还径直往前走,眼中全是激烈眼色。 众人都不知他究竟是要砍谁,吓得一阵混乱。 “殿下!”万恕有更是慌得大喊起来,就要扑身去夺他手中的刀。 嘉钰却踉跄抓着刀在黄龙面前站下来。 刹那眼神交汇,黄龙似乎困惑了一瞬,迷茫地望着他,张嘴大口喘着气,涎液从齿间滴落在地上。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仿佛已有领悟,竟再次端端正正坐下了,迎着嘉钰潮湿目光,神色平静。 嘉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心下一片狂乱,气恼,甚至绝望自厌。 忍不住就想,若换了甄贤,是不是就能有法子保住黄龙? 是不是就算自己拼命,也绝不能叫黄龙枉死? 可他不是甄贤……从来不是,也不能是。 他只能是他自己,做他必须做的决断和舍弃。 “这下真的连你也不该要我了……” 嘉钰喃喃吐出苦涩低语。 黄龙定定望着他,仰天发出狼嚎般的长啸。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嘉钰用尽全力地举起刀。 可他始终没能落下这一刀去。 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手抖得没有办法。 黄龙就那样静静坐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清亮异常,没有愤怒,没有胆怯,只有坚定的安详,引颈受戮。 嘉钰却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颓然松开手,看见寒冷刀锋如同白虹只光在他自己的眼前坠落。 有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人都如上涨的潮水般向他涌来,挤压。 乱中,是萧蘅芜劈手接住由他掉下的利刃,毫无犹豫地顺势一击挥出。 这一刀,在一群手足无措的男人们面前,带着女子特有的沉默与狠绝,如同冰雪之华,冷酷而温柔。 刹那万籁俱寂,天地如同静止,唯鲜血飞溅在身上脸上,仍有生命的热度,烈火舔吻,灼痛异常。 “告示净街吧。天子脚下,各家的狗各家自己管好,不要放出来闹事。” 陈世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一地狼藉,仿佛沉痛般喟然长叹,转身返回车中。 车马前行的瞬间,他忽然推开车窗,垂目静静看着嘉钰那辆车的车轮,从交错至远去。 四目相接,几多意味都只化作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但他什么别的也没有说。 拣尽寒枝[古风]_196 他只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万指挥使说了一句:“把地好好洗干净了。” 躲在车下的苏哥八剌大睁着充血的双眼,还死死咬着犬笛的唇齿已是一片腥烈。 万恕有点头哈腰地应承完了,目送陈世钦的车驾在东厂众人簇拥下消失不见,回身重重叹一口气,就催促:“殿下快回府去罢……” 嘉钰犹愣着,呆磕磕看着地上血泊中已然身首异处的黄龙,似还不能相信,不久前才活蹦乱跳大嚼他扔去的肉脯的黄龙而今已死在了眼前。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就软倒下去。 “四殿下!”萧蘅芜慌忙扑身抱住他,唯恐他就要摔在地上。 嘉钰却哆嗦着用力捂住嘴,鲜血全从指缝里淌下来。 第113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4) 万恕有留了六个卫军,再三严令务必将四殿下全须全尾送回郡王府。 他没有见过苏哥八剌,只当她真是个驾车的小仆童,骂骂咧咧地把人从车下拽出来,让她好生驾车不许颠簸着殿下。 苏哥八剌不想被他发现身份,也不反抗,就闷头装作害怕的模样拼命点头。 待回到郡王府,得信赶来的御医已在堂上候着了,看见嘉钰满身满脸都是血的被人从车上架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都是哪儿来的血,吓得不轻,忙张罗着让轻些将人抬进去。 整个郡王府的侍人都十分惶恐。 安康郡王的王府自开府至今三年,还没有出过这样的大事。 四殿下深受上恩,虽只是郡王爵,王府规制却处处比照亲王。府中各司属官与仆婢中,女史是万贵妃亲自挑选的心腹,左长史是皇帝赐下的,右长史原是靖王府的人,由靖王爷举荐,上谕特准,连同少数几个早年在靖王府就贴身照顾嘉钰的侍女一起调来随侍四殿下,而承奉司当然少不得司礼监安排的人。皇帝御下一路,万贵妃一路,靖王一路,再加上司礼监的内官们一路,四方势力的人各怀心事,彼此之间互相监视多于倚信,使得不大不小的一座王府竟如荆棘之丛错综复杂。 到了这种时候,忠心的一边为主君担忧焦急,一边就要揣摩是不是对头使坏,异心的更是一边极力撇清唯恐暴露,一边生怕因此遭祸要将责任甩出去。于是眼看要打起来,互相猜疑,各自发难,势同水火,稍有不慎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唯独剩下萧蘅芜一个。 安康郡王府上没有郡王妃,没有能够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的女主人。左右长史虽是王府总管一样的存在,毕竟只是五品的属官,对内管事尚可,一旦需要决断,始终撑不住场面。 而萧蘅芜名义上虽是四殿下的姬妾,却与崔莹的情况相差太多——无诰命,无子嗣,更谈不上深受殿下的宠爱或尊敬,既非主人,亦不是仆人。郡王府中众人当然都不将她当作夫人对待,只呼她一声“萧娘子”。尤其从靖王府跟着嘉钰过来的几个侍婢和右长史,因为之前萧蘅芜混入宫中挟持甄贤的事,对萧蘅芜其实成见颇深,好在心肠都不坏,所以不欺负她罢了,但也不太愿意搭理她,只要能躲便躲她远远的。而今见嘉钰才单独带着她出去一回就浑身是血的回来,更是疑心她又做了什么,根本连门也不让她进,就以人多手杂要妨碍御医们诊治为由把她撵到院子里去。 萧蘅芜自己也还是一身一脸的血,孤零零站在院子里,茫然看着来往忙碌的人们一边惊疑一边碰撞推搡,抱团一处又排拒异己,只觉得大乱将至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原本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绣娘,三年前在织造局一头撞上四殿下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么多,更从没想过,如今她会站在王府里。 但她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变了。 她从来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任人摆布,倘若想要反抗,便只能拿命去拼。就好像上一次,她拼命了,却害死了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 四殿下曾经骂过她,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原也曾以为,只要她敢拿命去拼,就真的可以无所畏惧,临到头来才发觉,她害怕的其实太多太多。 这世上真有撞不破的墙。 她从山野之间来到天子脚下,夹在这些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之中,就像一粒再卑贱低微不过的尘埃,无论她再如何挣扎,也依然被贱视。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她,视而不见仿佛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但她却已要被这密不透风的死寂溺毙了。 她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远处的假山石后观望事态,看起来真就像个为主君焦心却又不敢靠近的下仆。 她几乎无法思考,想也没想就大步奔过去拖住这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哥八剌为难地掰开她的手。 “我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留在这里。接下来,我得靠自己了。你也只能靠自己了。” 她只能哀哀地望着苏哥八剌,像只陷入泥沼的孤雁。 那眼神太过凄凉,令人不忍。 苏哥八剌犹豫一瞬,轻叹一口气。 “我们草原上的狼群如果失去了头狼,立刻就会有新的头狼站出来,带领族群迁徙狩猎、抵御外敌,否则就算不被其他狼群吞并,也会被夺走领地,惨死于饥寒。失去头狼的狼群就像一盘散沙,是没有办法在草原上生存的。但若一匹狼想要成为新的头狼,它必须要先征服它的族群,证明自己,让狼群相信它有保护部族的能力和率领群狼资格。你们汉人也许有更好听的说法,但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你一定能懂。” 她说着安抚地反过来轻握了一下萧蘅芜的手。 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似有柔韧之力。 萧蘅芜呆呆攥着拳,瞳光一涨。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她追着苏哥八剌就要跑开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 “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回应,怎么拼命也看不见尽头,这种感觉不会让你觉得恐惧吗?” 苏哥八剌站下来,扭头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我有啊。但我不会允许自己输给‘恐惧’。” 她回身伸手,轻柔地捧住萧蘅芜的脸,用指腹仔仔细细抹去她脸上半干的血渍。 “我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怎么能自己先倒下?你也一样。若不竭尽全力地战斗,从前流过的血和泪就全都白费了!你甘心吗?” 坚定话语一字字落在心里,就像她的眼神也望进她心里。 不错,她绝不会甘心的。 这么些年来,山崖也跳过了,追杀也逃过了,闯过禁,拿过刀,甚至还差一点就杀了人……支撑她遍体鳞伤也要咬牙站起来往上爬的,唯“不甘心”三个字。 不甘心任人宰割; 不甘心为人轻贱; 拣尽寒枝[古风]_197 不甘心如草芥蝼蚁,在泥泞中挣扎得狼狈不堪……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地步,又如何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倒下了?放弃了? 萧蘅芜怔怔抬手,触摸到脸颊残留的体温。 眼前的小公主已经幻影般地消失无踪了。 萧蘅芜愣了好一阵,猛然转过身,飞快向着北边寝殿走回去。 “让我进去。”她在正门前再一次如是要求。 “萧娘子——”侍女们拧眉堵着门,执意不肯挪开半步。 萧蘅芜昂着头,自迈进这郡王府起,头一回真正挺直了腰。 “出事的时候在殿下跟前护着的是我,如果当真‘人多手杂’了,该退下的也是你们。” 她也并未如何大喊大叫,但气势却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侍女们眼中现出震惊的犹豫,扭头望向身后年长些的女史和两位长史。 一丝犹豫松动,萧蘅芜已越过她们。 “别的我不懂,但这三年,侍奉殿下汤药起居的事我也都做过。跟前端碗送水的小事可以让我来,其余要事却还需要人张罗。”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嗓音里的颤抖,尽量让自己能把话说明白些。 “京卫的军爷们都还在门外站着,外间粗使的仆役全在伸着脖子张望,这边煎着药那边已经撞翻了三四盆热水……再这样下去,传到外人那儿还以为咱们郡王府上怎么了呢。殿下只是受了点惊吓才犯了旧疾,咱们不能自己先乱起来,反倒让有歹心的快活了。” 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在织造局拼死也要向二位殿下进言的那个孤勇少女,却再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小绣娘。至少这三年之中,她也看过,听过。 她努力让自己沉着冷静,描摹着高处模糊的模样,哑声继续开口: “殿下今日出府还带了一个车夫,给了赏银,放了半日假,这人回来了没有?几时回来的?有没有向别人说起过殿下的行踪?都说给谁知道了?也得有人去查问。殿下身子不好,需要在后苑静养,那些做事不够精细的,还是先去西前厅候着为好,免得忙中出错反而添乱。” 女史和两位长史闻言默然对视,立刻明白了她话中所述的深意。 左长史往长史司,右长史往仪卫司,女史往承奉司,众近身婢女沿路守住寝殿与良医所,亲信侍人与万恕有麾下那几名卫军守住后苑各门,不许随意出入。不到一个时辰,女史与左长史折返,言已查明是那车夫酒后将殿下与萧娘子私行出城之事告诉了一名在府中洗马的下仆,而后又被这下仆上告给了承奉副。现长史司与仪卫司已将王府承奉二人,连同平日曾与之有往来关联的府中属官、仆役尽数禁于西前厅内,由右长史亲自监押,待上奏皇帝以后再奉旨发落。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乱事,从东厂盘查引发的“净街之乱”始,以安康郡王嘉钰的突然犯疾为转折点,留下的看似荒谬无状实则暗流汹涌的冗长回音。 世人只知东厂与四皇子在京畿戒严之时公然冲撞,鲜血透地,京卫指挥使亲自领人盯着刷到深夜才算是洗刷干净。京中为此净街数日,家家闭户,行市关张,百姓不得出行。许多怕事者更是把家中豢养的看门狗连同路过家门的野狗也都一并打杀了,京城大街小巷竟只闻鸡鸣,再无一声犬吠。 而鲜有人知的却是,安康郡王府上悄无声息的关门“肃清”,在四皇子殿下呕血病倒以后,郡王府中分别来自今上、万妃与靖王,且在三年之中各为其主各谋其政彼此提防多于合作的三路人马,竟飞快地拧成了一股,风驰电掣般联手将司礼监至王府承奉司的内官小团伙镇压驱逐。 就好像一个预兆。是久为阉宦所困的诸方势力精诚默契雷霆还击的序幕。 万事俱备,唯待东风。 第114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5) 是夜深静时,四皇子嘉钰才在病榻上缓缓睁开眼,望住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良久,安静开口。 “萧娘留下。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余下事明日再说。” 他执意让众人退去,独留萧蘅芜一个在跟前侍奉。 萧蘅芜静静掩好门回身,一言不发便在他床前俯身跪下。 嘉钰额角还沾着冷汗,扭脸瞥了她一眼,无力叹息,“你做了什么需要跪着的事么?” 萧蘅芜几乎要把脸贴在地上,“殿下,蘅芜知错了,蘅芜不是有意要欺瞒殿下的。” 其实若她不说,嘉钰本没有打算主动提及。 二哥送来的那封信,他还没有拆看,但大多事在撞上陈世钦的那一刻他便已全都想明白了。 陈世钦离京,一定是去南直隶传旨的。而能够让陈督主如此重视,甚至不惜亲自远行南下,仅仅是疑心张思远的迟归要施压盯视,这理由是不足够的,只有父皇交给他的这一道圣旨足够分量,让他不敢假手于人,甚至是迫切地想要亲眼看到二哥接旨时的反应,才能让他甘愿出京这一趟。 那么这样的一份旨意对二哥一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极有可能,便是要将二哥从南直隶“贬”去其他地方。湖广这种抢也不一定能抢到的肥美之地是不可能了,多半是西北这种道路崎岖又困厄的地方。 但这是否真的是父皇的本意? 究竟是这样一册不可理喻的圣旨逼得二哥不得不决断自保,还是父皇其实另有深意已传达到二哥手中?比如,通过张思远。 张思远多耽搁了几日带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又赐给了谁?其实已经无需明言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在二哥返回北京以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真正决生死的时候,在那之后。 这些事,原本不该是二哥反过来命人送信告知与他。明明应该是他这个身在京中的人提前得知了,为二哥早做绸缪才对。 可他却直到今日之前都被蒙在鼓里。 他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陈世钦特意瞒他,而是因为萧娘没有把在宫中所得知的一切完整地好好告诉他。 萧蘅芜提供给他的信息全都是散碎的,好像一种模糊的暗示,夹杂着各种无效的干扰,又往往缺失了至关键的那一块碎片。他只能自己费时拼凑,待终于接近真相,已然迟了一步。 这也许是因为萧娘依然有些别扭的小性子;或是因为她还不够圆熟敏锐,只能凭着野生的直觉在混沌中寻觅,难免遗漏错判;又或者是因为他对她的不够倚信影响了他的母亲,还有他身边的其他人,故此给了她太多难以跨越的艰难阻碍……但无论是怎样,也都不甚重要了。 他已经错过了绝佳的战机。 假如父皇是有意抛饵设局,将陈世钦引出京城,那么陈世钦不在京中的这几天,原本该是他们为二哥还朝布局京中的最佳时机——直白来说,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该换人来坐了。 可他什么也不知道,白白错失良机,还正撞上回京的陈督主,闹出这种啼笑皆非的乱子。 父皇这会儿多半正气得在心里大骂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愚蠢驽钝,不堪重托。 白日里他眼睁睁看着陈世钦逼死黄龙,直觉得一颗心凉得透透的。没人懂他在想什么。连舅舅也不懂。在旁人看来,黄龙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他有什么必要为一条狗弄得如此狼狈?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刻心里究竟是何等惨烈绝望滋味。 拣尽寒枝[古风]_198 他连黄龙都保不住。 他甚至连二哥的狗都保不住,又何谈为二哥守住归来的那两道门? 他怕是差一点就要害二哥为他的愚不可及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这首先是他的过错,是他没有御人之能。 这三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却连一个萧蘅芜也不能牢牢掌握,更别提郡王府里的种种交缠角力。 二哥人不在京中,靖王府三司七所的属官与一众仆婢却仍不惊不乱,即便每日都被东厂番役盯得死死的,也依然如同家人一般留守王府,三年来金汤一般,任东厂如何围堵也无从下口——直到今天,因为他害死了黄龙。 二哥还有童前、玉青那样的忠勇,有那三十舍命效忠的卫军兄弟,无论北上南下,都是万死不辞。 二哥北出关外,就能一战立威,将北疆军心收得服服帖帖,南下浙直,连胡敬诚这种老狐狸也毅然倒戈相投。 至于二哥心心念念“拣尽寒枝”的那一个则更是不用提了。 哪怕是阿崔,纵然他再不爽,再如何瞧不起这位“崔夫人”,她的言行作为,待二哥的忠诚之心,那也是他拿捏不住的。 连他自己的郡王府都一团乱麻,他又还能拿捏得住谁?当真都只是仗着身份就刁蛮任性恃宠而骄罢了。 他总自认为二哥倾尽心血,付出良多,二哥却始终回避他一腔真情,不肯给他回应,觉得委屈至极。事实却是二哥这么多年来把他保护得太好,让他任性,让他娇纵,才把他养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到了关键时刻,便愈发显出他孱弱无力。 他和二哥当真差得太远。 而这样的他,莫说成为二哥可以倚信的手足,能不拖后腿都已很好了,根本没有可能跟上二哥的步伐。 他又凭什么奢望二哥身边能有他的位置? 所幸现在还不算晚。 父皇一定已经给他铺好了路。 胜负未定,他还没有输得彻底。 至少他如今已摆脱了陈世钦布下的眼线,接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而他若想一击制胜,便再不可犯错。 他只有比二哥做得更多,更好。 二哥能做到的,他也要做得到。哪怕是二哥做不到的,他也要做得到。 不如此,他之于二哥而言,始终都只是个多余的负累。 嘉钰默然靠在榻上,长久的死寂使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个冰雕玉凿的人儿,容颜完美,却丝毫没有温度。 那模样要把萧蘅芜吓坏了,几乎就要起身去试他的鼻息。 嘉钰却遽然牙关一松,掩面喟然。 “你没有错。是我还不够好。” 萧蘅芜怔怔望着他,仿佛一时之间不能明白,许久才再次垂头俯伏下去。 “殿下是好人。殿下救了我的性命。我却辜负了殿下的托付……” 她的嗓音沙哑,带一点淡淡哀婉。 她竟还说他是个好人。 都不知上一个说他是好人的眨眼就险些死了。 嘉钰险些失笑出声。 心底漫上眼前的寒意几乎要连他自己也冻结了。他扭脸看着她,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嗤声。 “其实在苏州的时候,我让你走,就没想过你还能活着回来。我是说真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期望中的回答。 他垂目看着匍匐地上的女子,望见她缓缓直起身,听见她嗓音里的强压不住的颤抖。 “可我还是活着回来了啊。殿下只是做了非做不可的事罢了。就算那时殿下不要我走,我又能如何呢?” 她果然就像一棵被狂风压倒的草,野火也不能焚尽,始终都会顽强地再抬起头。 “你不觉得我骗了你,利用你?”嘉钰神色模糊地微挑眉梢。 萧蘅芜用力摇头。白日混乱中摇摇欲坠的发髻没能来得及重新梳理,青丝被湿冷汗水贴在额角眉梢,却显得她的眼睛愈发黑白分明。 “如若殿下需要用我,就请殿下尽情地用我好了。我做殿下的棋子也好,剑也好,难道会比一个被阉党威逼利用之后灭口抛尸在乱葬岗的小小绣娘更不堪吗?” 苍白面颊染着激烈的血色,胸口的起伏吞没了肩头指尖的细微战栗,但她咬牙仰着脸,一瞬不瞬望住他,终于将腰身挺得笔直。 嘉钰好一阵恍惚出神。 “可你想要什么呢?”他怔怔想了许久,低声问她:“我能给你什么,换你如此待我?” 萧蘅芜明显愣了一瞬,似从未想过会被如是问。 从前不曾有人在乎,她原也以为不会有人在乎,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是荣华富贵? 还是极尽宠爱? 细细想来,好像都不是。 在她几乎绝望以为再无生路时,四殿下给了她容身之地,将她留在身边,保住了她。她当然是感激的。她甚至一度恍惚,以为那是倾慕,是女子对救她性命、照护她周全的英雄的眷恋。 四殿下身上仿佛有光,并不如何明亮纯白,却灼目惊心,莫名吸引着她,叫她觉得熟悉,更无法挪开视线。 拣尽寒枝[古风]_199 可那当真是爱恋么?是心悦一人的贪与妄、嗔与痴么? 想来想去,她觉得不是。 她也曾经静静站在角落,亲眼看见四殿下将那般滚烫浓烈的视线焦灼于另一人身上。那种宁为一人舍弃万物的孤绝,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是不一样的。而她所想的,从最初时在织造局被卢世全挑中起,心中那唯一如魔魇侵蚀,不断啃咬她,令她惊惧如弱小野兽的念头,只是过往苦难的痛彻骨髓,是对未知前路的恐惧。 她确实已不再怕死了。可她却那样想要活下去,好好得活下去。 萧蘅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泪水不断从大睁着的眼睛里涌落,来不及抹去就滑入口中,苦涩无边。 嘉钰长久沉默地看着她,看她从痛哭失声到眼泪干涸,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她终于停止抽泣。 “站起来。”他静静向她伸出一只手,双瞳一如平湖,“过来。靠我近一些。” 萧蘅芜犹豫一瞬,还是摇晃着站起来。 跪了太久的双腿酸麻得几乎毫无知觉,不听使唤得打着颤,她腿软得险些摔倒在他身上,慌乱中仓促抓住了垂落的纱帐,却又不敢放肆坐下。 她的身上还染着白天溅上的血渍,令她紧张又尴尬,只能紧紧攥着一团已然凝固成乌色的血迹垂下眼。 但嘉钰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本不大,却还是拽得她一个踉跄,到底跌坐在床榻的边缘。 “这个香囊,你有打开它看过么?”嘉钰取出万贵妃送来的那只香囊,递到她面前。 萧蘅芜略略怔神,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这意思便算是“没有”了。 “你现在打开它。” 嘉钰平静将香囊塞进她手里。 这香囊的手感十分柔软,并不像装入了晒干后的草药的模样,却鼓鼓囊囊的,想来是装了别的什么东西。 萧蘅芜呆愣握着香囊,好一阵才恍然明白过来。 “有些事情,母亲不告诉你,并不是因为母亲不信你,而是因为我没有信你。但母亲还是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到了你的手里。” 四殿下的声音犹在耳边,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虽然有许多疲倦嘶哑,却字字坚定。 但她却已全无心思听了。 脑海里像是油彩反倒,溶在水里,一片斑斓混杂。 四殿下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似遥不可及。 “我从前不信你,是我的错。过去做错的,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犯。但你要跟着我,不止要做我的棋子与剑,还要做我的眼睛、耳朵、嘴……”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眉眼,耳廓,唇角……如风,如羽,如摄魂的妖物。 “殿下——”她终于吓得惊呼,颤抖,像一尾被鸢鹰抓上悬崖的鱼。 他却遽然用指尖按住她微微干裂的唇,不许她发出声响。 “你的全部都必须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你必须对我坦白,我不允许你有任何掩藏。” 他堪堪盯视着她,直看进灵魂深处,看见她。 萧蘅芜觉得喘不上气。 双手战栗摸索许久,才终于勉强解开腰侧的第一根系带。 她紧紧闭起双眼,一件一件缓慢地剥下身上衣物,染血的,无瑕的,仿佛剥下一层又一层鳞甲。 而终于坦诚面前的,是从山巅悬崖一跃而下之时,人生求索挣扎以后,密布交缠的柔软与伤疤。 第115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1) 皇帝陛下让自己“务必妥善”带回南直隶的那身常服里必有玄机。张思远虽然不知其中确切,但察言观色还是会的。 从北京返回南京一路,陈世钦亲自盯着他,就差要动手强抢,若非碍于毕竟不能公然毁坏圣上御赐之物,“九千岁”怕是能直接将这身衣裳拆成一条一条的来细查。 但即便没有这样做,陈世钦也依然是起疑的。 皇帝陛下当真会将靖王殿下“发配”入秦么? 莫说陈世钦,便是他也不信。 是以陈世钦才要亲自南下,眼不错珠地盯着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启程往西北去。 陈世钦甚至还派了东厂的番子暗中盯梢,监视靖王殿下的一举一动。 这是必然。 而直到王驾离开南京,他也再未能拜见一面。 陈世钦这是要严防死守,唯恐他另传圣谕。 但他的手中如今当真已什么都没有了。 张思远觉得忐忑不安。 靖王殿下离开南京离开得看起来很仓促,据说只将应天府尹赵哲和浙江三司的堂官召来面叙了一次,说了些“三年来安民不宜,望诸位不负天恩,体恤百姓”之类的话,而后便真的启程离开了南直隶,只带着自己当年从北京带来的那十几个卫军,和一些南京大都督府的家人。 殿下走前,未和仍在浙直总督任上的胡敬诚见一面。 拣尽寒枝[古风]_200 也许是陈世钦阻挠,也许是为了绝人言,又或许……是靖王殿下已当真认命了,真心要奉旨入秦,从此做个与世无争再无大志的藩王? 张思远心里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是圣上与殿下对胡敬诚太过信任,还是他对胡敬诚太不信任? 若要张思远说,如今他对这位胡都堂是没有太多好感的。 当年胡敬诚可以临阵舍陈世钦而就靖王,何以见得如今他就不会审时度势以后再舍靖王而就陈世钦? 假如胡敬诚重归陈党,且不说浙直两省这三年来的长进就算是白费了,靖王殿下的处境也会立时变得极为艰难。 张思远总觉得,以他对皇上的了解,圣驾一定会留有后手。 靖王殿下入秦,意味着这三年如履薄冰的平衡再次被打破了。今上与靖王殿下不同,倘若无十足把握,圣上是不会轻易有所动作的。 既然如此,圣上定会设法对胡敬诚施压,使之不得不死心塌地做靖王殿下的后盾。而只要能够节制南北两路兵马,靖王殿下便还有无限可能。 那么圣上究竟会如何做呢? 关键恐怕仍在甄贤身上。 甄贤是靖王殿下捧在心尖上珍藏着,恨不得这辈子就不再放出来给闲杂瞧见的人。 其实自从当年苏州一役后,张思远与甄贤之间便很少再有交集。 但仅就是那么一点短暂相触,也足够张思远牢牢记住甄贤其人。 张思远觉得,他渐渐能够理解为何靖王殿下独独对甄贤一人如此执着。 这个不及而立的青年身上有一种隐忍的韧劲,看似波澜不惊,却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与其说甄贤是靖王殿下宠爱之人,或是王驾身边的变数、软肋,倒不如说,甄贤是靖王嘉斐心上的明灯,是殿下的引路人。是甄贤在推动,甚至成就靖王殿下,从当年惊惶困于永和宫的生涩少年,一步步成为今日文韬武略名震四方的明君之选。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王者”。 与陈世钦意图以弄权之手将昭王殿下推上九五截然相反,宛如镜像,却又殊途同归。 而皇上当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将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放在了甄贤的身上。 张思远如是揣摩。 是以,当看见原本该已与靖王殿下一起离开南京的甄贤出现在他面前时,张思远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然。 “靖王殿下此时的所在你不必说。也不必多解释别的。你只告诉我,圣上对我有什么安排,靖王殿下又还需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甄贤穿着极常见的文士青衫,打扮得就像街头巷尾最普通常见的字画匠人,唯眉目间的光明亮依旧,清澈依旧,浸染着淡淡的温润之色。 “张公是圣上亲信之人,心中大概已有想法了。” 张思远听见他如是作答。 若说猜测圣意,自然是有的。 且张思远以为自己十有八九已猜对了。 圣上将他放来江南三年,织造局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但真正的用意绝不止织造局而已。 陈世钦固然手眼通天,但圣上身边也从不缺心思通透忠心耿耿的内官,何以偏偏就要他张思远下江南来? 并不只因为他与靖王殿下有苏州的那一段因缘,更因为他曾是东缉事厂的武官,除了比寻常内官通宵战事之外,他还知晓东厂行事的路数。 若不是他多想,圣上当是要让他直接顶上南京守备的位置,为靖王殿下死守住南直隶,同时震慑胡敬诚。 但这样的揣测张思远万万不敢说出来。 甄贤如是答他的问话,多半是在试他的深浅。 无论驽钝、冒进或怕事退缩都不是合适的回应,更不可能成为靖王殿下可信赖的后方坚盾。 倘若圣上真有密旨,要调他任南京守备,这一件事一定不会也不能瞒着胡敬诚做。 张思远思忖一瞬,开口:“胡都堂一向不与内官多往来,从前对卢世全如此,如今对我也一样。我恐怕请他不来。” 话音未落,甄贤已浅浅微笑。 “无妨。胡都堂已另有人去请过了。我是特意来请张公的。只不过,要委屈张公便服易装坐我的车马。” 他略颔首,向张思远行一个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并不是正门的方向,而是指向了张思远身后的内室。 第116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2) 张思远在内室换了身寻常衣衫,扮作办丝绸生意的客商,跟着甄贤出门。 门外不远处候着的是一辆朴实无奇的牛车。驾车的是个驼背侍人,看见甄贤领着张思远出来便低头相迎,恭恭敬敬将两人送上车,而后稳稳当当催着牛车在南京城内走了好一阵才停下。 张思远下车一瞧,见是到了一处僻静书斋,不由略微诧异。甄贤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径直推开门,请他进去。 一进的小院不大,主屋里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书册和画卷,倒真是十足十得像一个书画匠人的住所。 这情景忽的就让张思远想起当年在苏州霁园,与甄贤同在陆澜的画室之中。 当时甄贤进门一言不发就先把隐藏着陆家经年账目的画卷翻阅完了,且还过目不忘地全都记在了心里。 那些画卷大约已随着陆澜亲手点的那一把火化作飞灰了吧。 毕竟是原始物证,来日倘若真能倒了陈世钦,当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可惜就这么被毁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强行一并带走,哪怕不能立刻呈上御前,就藏起来也是好的。 张思远心下唏嘘。 拣尽寒枝[古风]_201 他看见甄贤站在一面墙的画架前,才想上前追问他把他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忽然却听见院外又传来木门“吱呀”之声。 张思远下意识循声看去,一眼便望见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穿一身烟色暗绣的直身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窄长的木匣子,神色肃穆地走进来,猛瞧见他和甄贤,明显大吃了一惊。 张思远也是大吃一惊。 方才听甄贤说已另使人去请胡敬诚,他本以为当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亲信卫军之类,万万没有想到胡都堂竟会孤身一人到来。 这书斋所在极为偏僻,内中更是清冷,若非张思远信得过甄贤其人,只怕要觉得十分诡谲,疑心有诈,连门也不肯轻易进。 而胡敬诚的模样瞧着分明是一无所知被“诱骗”来的。 以胡都堂谨小慎微,这位甄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得他就这样孤身前来赴约? 张思远不由再次惊诧转脸看向甄贤。 而这一刻胡敬诚心中的震惊比之张思远只多不少。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前没有召见他,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前送到他府邸的一卷画。 画卷是封在匣子里送来的,其上所描绘的,是他老家的乡邻宗亲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间与陆澜——确切说,是当时陆澜身后的织造局、司礼监宦官们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其中有一人,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无论如何也摘不开洗不脱,是他的长子。 画卷之长,挂起来足有一人之高。 胡敬诚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 他隐约觉得这是“大限将至”。 三年前圣上用靖王殿下肃清东南,杀了卢世全、甘庭玉和杭宁远三人后如惊雷乍收,人人都道皇帝陛下保的还是陈世钦,可胡都堂心里清清楚楚,圣上真正在保的,是他胡敬诚。 他在浙直这些年,纵然自己不贪,打着他的名目贪了的却也绝不会少,他管着也没有用,也根本管不了。 如若继续追查下去,陈世钦定然头一个将他彻底拉下水。这是皇帝陛下所不乐见的。圣上还要留他在浙直,当时为了与靖王殿下保驾护航。 可圣上三年前没有治他的罪,不代表今时今日或有朝一日就永不会动他。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时,没有与他有任何交代,仿佛刻意回避。 紧接着,这样一卷画卷便不请自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画人指明要他今时今日独自来这书斋一见。 是东厂以此相挟? 或是圣上另有旨意? 情势太过吊诡,胡敬诚思前想后,还是独自来了。 然而他却看见张思远和甄贤同在这书斋之中。 第一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 并不是因为张思远,而是因为甄贤。 张思远是圣上放在江南的一只手,打从一开始,就是张公公奉密旨南下来查织造局,才就此戳破了这隐痛多年的脓疮。张思远出现在此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甄贤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更是被圣上赐死的罪臣之后。 论及“派系”,胡敬诚是曹阁老的学生,与甄贤的祖父和父亲虽曾有过公事往来,但并无深交,对甄家这个唯一尚存的幼子更是既无了解,也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东南战后,也不曾多打过几回照面。 甄贤之于胡都堂,只是一个传言。 但甄贤是“靖王殿下的人”,这一点,胡敬诚还是知道的。 胡敬诚也曾有所揣测,猜想靖王殿下待这个幼时挚友着实不同,甚至,这位甄公子多半也是真有些能耐的,否则以靖王殿下之志向,断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但甄贤既不是圣上的近臣阁员,也不是靖王的王府属官,值此微妙时刻,出现在这书斋之中,还是与张思远一道,就多少显得突兀不合时宜了。 尤其视线相接一刻,张思远眼中明显现出了惊奇之色。 胡敬诚立刻判断,张思远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所以,张思远也与他一样,是这棋局之上一枚尚未勘破迷雾的棋子。 而将他与张思远同时约来此地的,多半是甄贤。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甄公子既然现身,难道是靖王殿下的授意? 可那些陆氏的账目,靖王殿下怎么会知晓? 那画卷又从何处来? 这黑白纵横之后的布局人,究竟是谁? 胡敬诚并不知道甄贤曾经翻阅藏有陆氏账册的画卷,也不像张思远身在君王近侧深谙许多隐秘,自然窥不破其中关键,只觉得此事奇怪无比。 但胡都堂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封疆大吏,两省总督的乌纱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只见他盯住甄贤看了片刻,便从容开口问道:“找胡某来的可是甄公子?”不卑不亢姿态,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甄贤微微一笑,应道:“是,也不是。” 他请胡张二人入座,亲手奉上茶水。 但胡敬诚却不肯受。 他只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往案上一放,沉声又问一句:“公子是以什么身份送这画卷给胡某?” 这一句追问所包含的威慑,比之前一句就严重得多了,压力悄然弥涨。 “胡都堂——”张思远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稍稍打个圆场。 他是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敢直接将胡敬诚“诓”过来。毕竟是在任的浙直总督,万一冲撞起来,总是不好,对靖王殿下也不利。他也不知甄贤是什么打算,只是眼前情势实在叫他难免心焦。 拣尽寒枝[古风]_202 但甄贤却是一脸泰然。他并不回答胡敬诚追问,而是微微浅笑,反问:“这画卷中所载,可是事实?” 他问得直白,胡敬诚一时没有回答。 冗长沉默使得气氛颇有些尴尬凝重。 张思远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画卷上究竟画了什么,但也看得出甄贤便是用这画卷拿住了胡敬诚的要害。 未免也太大胆了。 倘若激怒了胡敬诚又当如何? 张思远从前只道靖王殿下常剑走偏锋,没曾想,这位甄公子也如此“不落俗套”。 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实在犯不着把人往外推。 张思远已兀自捏了一把汗。 甄贤却是不退反进,见胡敬诚不肯应声,便又道: “我少时曾听祖父提起过胡大人,言胡大人沉稳刚健,有所不为,有谋国之能,更是实干之才。而今的胡都堂,可还是先祖父口中那个‘栋梁’。毕竟如这画卷所述,可不是栋梁所为。” 胡敬诚默然不语,唯有眼中光华明灭闪烁,复杂难言。 他已是个半百之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才廿余,论资历,他是前辈,论年纪,他更足以做甄贤的叔伯。 但甄贤却毫不避讳地质问他,且如斯尖锐地一击便抓住了他的痛处,纵然言辞委婉,却半点情面也没有留。 这“后起之秀”可真是半点官场“规矩”也不讲。 然而,他却无可反驳。 不知何时起,当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时的锐气便悄无声息地离他远去了,所剩下的,只有如履薄冰的衰颓暮气。多少豪情壮志,也全在博弈间磨平了棱角,当真是老朽。 倘若他也年轻个二三十岁,大约也会想要如此,不,或许还要更激愤地痛斥如今的自己罢。 可他若从未变过,今时今日又是否还有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存在? 而眼前这崭露锋芒的可畏后生,又是否当真能够一成不变,一尘不染? 待三十年后回首今日,又当如何? 良久语塞,胡敬诚唯有苦笑。 “甄阁老过誉,胡某惭愧。那么公子送来这卷画,又意欲何为呢?总不会只是想要胡某羞愧自惭。” 他怅然看住甄贤,风霜着色的双眼中已有太多太多难以言明和不言而喻。 但甄贤却仍是不回答他。 他只静静看定胡敬诚,继续问: “胡都堂当年曾给靖王殿下送去六个字,殿下是如何作答的,胡都堂可还记得?” 胡敬诚不由略一怔,似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 当日眼看大战在即,他给靖王嘉斐送去六个字“定山河,负苍生”,想借靖王之手斩脱禁锢了他八年之久的枷锁。 而靖王殿下还给了他一颗人头和八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山河必要克定,苍生亦不可负。 这是靖王殿下的豪言壮语。 胡敬诚其实至今怀疑。 他觉得这是做不到的,是王爷一厢情愿的执念,抑或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所谓苍生究竟是什么? 所谓“不负”,最终也不过是尽可能少的割舍。他选择的是“稳”,而靖王殿下选择的是“快”,不过如此而已。 虽然从结果看来,姑且是靖王殿下赢了。 可这一次如是,下一次呢?将来的每一次呢? 未必次次如愿。 甄贤大约是在向他施压,想要他自己主动低头认罪。 胡敬诚觉得,他已渐渐猜到了,甄贤独将他和张思远引来这僻静书斋究竟是在做什么。 皇帝陛下想要他成为靖王殿下的助力,却又要钳制他的举动。张思远正是约束他的人,而这画卷中所载,却是拴住他的“罪”。 皇帝多半要让张思远出任南京守备,以分散削弱他这个浙直总督手中的兵权。 这局棋的谋局之人,到底还是圣上。 既是圣意如此,除了顺服,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胡敬诚思忖既定,当即低头拜俯,“胡某有负圣恩,有负靖王殿下。” 这着实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姿态。 甄贤静静看了片刻,不置可否。 他先长身而起,转而看向张思远,嗓音清朗。 拣尽寒枝[古风]_203 “上谕:着提督织造太监张思远兼南京守备职,领南直隶五军诸卫守备事。” 谕旨所述,不出意料。 张思远当即躬身领旨。 甄贤将他扶起来,又道:“委任文书宫中自会送到织造衙门。圣上的亲笔诏书,我此刻不能取出与张公过目,也不能巨细说与张公知晓。但张公是圣上钦定之人,想来也不必我多言。” 张思远点头,转脸看向胡敬诚,欲言又止。 看情形,圣上对胡都堂当也是有所旨意的,且不容乐观。 他本还疑心是甄贤年轻鲁莽。但若是圣上有旨,有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姑且先回避,免得尴尬。 张思远是何等敏锐之人,立时还了甄贤一礼,又向胡敬诚一礼,轻声道:“我先到院中等候。”便转身出去了,还没忘了细心掩好门。 甄贤直等着张思远离开,才转回目光,看住仍低头俯伏的胡敬诚。 胡都堂是他的长辈,两鬓已见银丝,额前有岁月刻纹,却要在他的面前长跪不起。只因为他此刻并非只是他自己。他手中握住的,是至高至极的皇权。 气息骤然淤滞。 甄贤静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够继续开口,嗓音却已在不经意间现出沙哑。 “上谕:浙直总督胡敬诚,治下不严,纵长子宗亲贿赂内官漂没公帑,念其战勋卓著,平寇有功,又久有沉疴之苦,免其罪责,准其辞呈,召还京师面圣以候裁。浙江诸卫防务,仍由浙江都指挥使徐达虎总领,政务由承宣布政使周文林总领,不必再受总督辖制。” 他缓缓说完,便屏息不再发话。 胡敬诚肩头微颤,久久不能抬头。 “念其功勋,准其辞呈”不过是顾全颜面的说法。圣上这是将他降罪革职了。 他倒并不自认冤枉。 这罪责原本早在三年前,他便应该承担。拖延至今,已是天恩浩荡。这三年来,他数度请辞,一方面是想急流勇退回避纷争,另一方面着实也是罪己。 他只是难免为皇帝降罪与他的这个时机而感到意外。 他自认沉浮多年已算是略通谋算,也了解今上的脾性想法,想不到到底是错估了陛下。 圣上根本不要他为靖王殿下做臂膀肱骨。 徐达虎、周文林都是靖王殿下到东南以后提拔上来的人,也是少数在东南任上时未与织造局卢世全牵扯过深之人。南直隶还有赵哲、张思远。而皇帝革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却尚未撤大都督府。 打从一开始,圣上要给靖王殿下的,便是整个东南,只有浙直两省,没有他胡敬诚。而他只是一只用来伪装圣意迷惑陈世钦的蝉壳,如今还要成为靖王殿下北还京师的掩护。 但圣上到底还是有心顾念他的,所以才只是将他革职,更给他为靖王殿下建一大功的机会,而不是把他和卢世全、甘庭玉他们一起杀了。陛下知道他的难处与苦处。 胡敬诚忍不住笑出声来,俯在地上,秫秫如被秋风扫过的树梢。 甄贤恭敬将他扶起,仔仔细细安置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热茶给他。 “内阁的加急密函此刻应该已到府上了。胡都堂是封疆大吏,位同尚书,不可唐突怠慢。我的委任状,请胡都堂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奉上。 胡敬诚取来翻看,一眼心惊。 这份委任文书与吏部下发的通常文书有所不同,乃是今上朱批亲笔所拟,加盖的也不是吏部的大印,而是内阁的印信与皇帝陛下的玉玺,显然是由内阁曹阁老亲自经手,绕过了司礼监,从南直隶发下的。 在这份委任状,皇帝陛下御笔任命甄贤出任钦差都察院左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职责,有在奏裁之外立断之便宜。 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这是圣朝开元以来前所未有的孤例。 无怪这个年轻人方才敢那样与自己直言,敢往他的府上送去这样的画卷。 胡敬诚震惊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陈世钦权盛,都察院几乎已形同虚设了,几任御史,乃至其下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凡有敢直言弹劾者,大多死的死贬谪的贬谪,久而久之,满朝文武几乎都已把都察院这衙门遗忘了。 今时圣上突然密旨启用一个在朝中无有党阀派系,亦无利益纠葛的年轻人出任左御史,是真正要露杀锋了。 而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是靖王殿下的人。 这是圣上为靖王殿下悉心锻铸的一把利剑。 “甄大人身为御史,既有诏命在手,径直入府拿我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胡敬诚惆怅掩面,靠在座上,尝试了几次竟都是腿软无力。 甄贤垂手站在他身边,颀长挺拔,身姿如鹤,嗓音柔和而澄净,并无半点怜悯施舍,或是曲意谄媚。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我与您或有政见之争,也并不乐见您落魄难堪。不如就请大人体体面面地还京,面圣,卸下重任,荣归故里,这样不好么?” 他言罢沉静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不由怔忡。 方才甄贤问他,是否还记得靖王殿下回他那六个字时的作答。 他没有应声。 他其实知道靖王殿下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定山河,未必就要负苍生。 他只是始终不信。直到方才那一刻,也不曾信。 可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俊秀却自有坚韧的青年,他竟忽然动摇了。 靖王殿下是与圣上不同的。 甄贤更是与他们这些自负“老成”的官场中人不同的。 拣尽寒枝[古风]_204 那么……或许这一回,当真能有所不同。 “靖王殿下此刻,是真已往秦地去了么?” 心中恍惚失落,说不上什么滋味。胡敬诚摇头苦笑。 “胡都堂以为如何?”甄贤不肯回答,只将这问话又推回去。 胡敬诚用力撑着座椅的扶手,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躬身拱手,向甄贤行礼。 “皇上圣明,殿下英睿。我如今可以谒见王驾了。” 甄贤眸光明显一震,嘴上仍反问:“……胡都堂什么意思?” 胡敬诚惆怅扯起唇角,“靖王殿下若要随我一同返回北京,驾车这种苦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殿下来做的。” 原来他竟也早已窥得了些许端倪。 刹那,甄贤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难色。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上前两步,为胡敬诚推开了屋门。 那略显狭小的院落中,张思远一直站着。 纵然心中担忧,他也不能去偷听甄贤与胡敬诚在屋里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出神地盯着院子一角。 角落的藩篱旁,那佝偻着背的车夫一直在喂拉车的牛吃草料。 那头牛似乎有些焦躁,哼哼着不大愿意好好吃的模样。 张思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地险些摔倒在地,着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几乎同时,甄贤便推开了主屋的门,和胡敬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也冲着那角落里的车夫疾步走过去。 忽然被围住的车夫愣了一瞬,直起原本驼峰一样的后背。 “我哪儿穿帮了?”他一边把脸上贴的背后背的都扯下来,逐渐现出本来轮廓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困惑。 甄贤站在胡张二人身后一步的地方,一脸“我早劝过你肯定不行”的无奈沉痛,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相比早有察觉相对镇定的胡敬诚,张思远简直哭笑不得,任是再如何沉着稳重见过世面的人,也差点不能站住脚跟,只能一手扶着旁边的篱笆,努力控制自己脸上崩坏的表情。 “……殿下大概头一回喂牛吧。” 第117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3) 靖王嘉斐并未离开南直隶。 但当日王驾启程,带着十余卫军和侍官仆从,这是许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到的,更是陈世钦看到的。 而今靖王殿下乔装滞留城中,也不见半个护卫跟随左右,想来是让那一路人马做幌子瞒天过海去了。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只余下一个甄贤。甄大人是文人士子,脑子转得快,却不会武,万一又像上次返京途中那样,遇着武力强袭的,可怎么办? 张思远暗中捏了一把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一战不是儿戏,更没有退路,荣未必俱荣,但损必是俱损的。 倘若靖王殿下不测,要死的可不止靖王殿下一人。 但这位靖王爷是说要去打鞑靼人就敢孤身北上出关的主,即便他劝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若说此时还有谁能劝得住靖王殿下,恐怕只能是甄贤。 于是临别以前,张思远踟蹰再三,还是凑到甄贤跟前委婉地提了一提。 他其实就是想说,也不能太纵着殿下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扮个驼子车夫赶车喂牛之类的……以后就还是别干了。 甄贤只能点头听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无奈。 “赶车喂牛”这事他早拦过了,拦不住。 如今玉青在外传讯,其余人都往秦地去做了诱饵烟幕。靖王殿下大概觉得好容易得了个能表现一二的机会,还很是“雀跃”,自告奋勇要反过来保护他,还美其名曰“掩藏身份”。 甄贤纵然知道殿下当自有分寸,不会胡闹误事,也还是为这人罕见表露出的孩子心性而瞠目结舌。 心里一半觉得好笑,另一半还是唏嘘惆怅。 他当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深怕将他卷进争斗之中,又怕他吃苦受累,更怕再伤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反过来? 殿下如今曝露了行踪,这书斋便不再是合适的容身之所,在胡敬诚启程返回北京以前,需要另寻稳妥的地方落脚。 好在这三年在南京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兀自思量后策,冷不防被一双长手从身后圈住。 嘉斐轻轻拥住他,环视一圈架上的字画。 那都是三年间陆陆续续积累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家真迹,但也算是小贤喜好之物,其中有些还是甄贤养伤期间自己写写画画来的。如今一时半刻也没办法都带上,只能留在这里,能不能保得住都要看造化了。嘉斐忍不住可惜,便叹道:“该让张思远把这些字画先挪到别的地方去,待日后再给你送回北京。” 靖王殿下此刻身无负累无拘无束,愈是要紧时刻反而愈发生出举重若轻的畅快,甄贤是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起来,闻言急忙回过头皱眉制止他,“都是些身外之物,殿下不要做多余的事。” 嘉斐也心知此时最好不为可有可无之事分神。 只要张胡二人不出纰漏,这书斋也不会遭什么大难,最多空置一阵,回头安定了再让人来取就好。 拣尽寒枝[古风]_205 小贤给胡敬诚送去的那卷画卷当然不是当年霁园中的原品,而是小贤依着记忆复制的。 一想到甄贤为了那画卷接连熬了几宿,熬得脸都青了,嘉斐便止不住得心疼,低声抱怨一句,“画了好几天就‘便宜’了胡敬诚。” 他原也不是故意说给甄贤听的。 但甄贤当然还是听见了。 任谁忽然被那种催命符一样的东西找上门,都不会欣然以为得了“便宜”罢,也就是靖王殿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甄贤不禁失笑,“殿下放心吧。我若是胡都堂,今儿回去第一件事也要烧了。” 按理,张思远与胡敬诚已前后脚走了,他们也该尽快离开才好。甄贤一时不太猜得透嘉斐究竟在琢磨什么,为何要耽搁在此,发些散碎而无甚意义的牢骚,也顾不得细细揣摩,就催着嘉斐快走。 但嘉斐仍旧看着那些架上的卷轴,眸光闪烁不定。 “你说陆澜的那些画卷……当真都烧没了么?”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出这么一句。 甄贤人都已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句,不由肩头轻颤,当即站下脚步。 第118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4) 陆澜那隐含账册的画卷,据说是全都在火海之中化作飞灰了。司礼监没有找到。靖王府也没有找到。至于皇帝陛下,甄贤私心猜测,皇帝大概真的没有派人去找,也并不希望他们找到。 当日面圣时,皇帝曾对他说过五个字——留给后来人。 所谓“后来人”,甄贤觉着,圣上的心思当还是靖王殿下。 可若是靖王殿下无法顺利返回北京,余下一切也都是空谈了。 甄贤不禁担忧,深怕嘉斐在此时忽然琢磨起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便又拧眉拽住他。 “人如今还漂在海上呢,不然殿下找他回来问问?” “那还是让他继续漂着罢。”嘉斐撇撇嘴,当即如是应。 小贤这一句反问里已见了薄怒嗔怨,再多说下去,怕是真要恼了。 也怪他有失分寸,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提起陆澜。 小贤心里始终对陆澜有愧,并不仅仅是“愧对”,而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了他的底线,深刻地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靖王殿下觉得,他固然可以尽力,却很难保证同样的事情永不再发生。 小贤太容易为旁人悲欢而共情,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看见更远的前方,却也注定使他近乎自虐的心苦。 许多时候,嘉斐甚至会忍不住希望,这个人可以再庸俗一点,自私一点,只要好好看着他,看着自己,看着仅属于他们彼此的小小温情与热烈,就足够了。 然而心底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清醒明白。 他心悦之人,心里装的,眼里看的,永远有更广大的天地,他强拗不来,也不该勉强。 倘若一天,小贤的心里当真已不能再有他的位置,不能再向着他,他大概……除了坦然放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虽然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万一不幸真到了那种地步,非闹得一地狼藉不可,纵然不出人命,也是两败俱伤…… “我扮车夫真的不行啊?不然还是扮个锦衣卫啥的吧。” 嘉斐心思已不知纠结了几多绕,面上始终浅浅笑着,轻巧将话题带开。 甄贤只能浅浅蹙眉,无奈看着他,“圣上并不是要缉拿胡都堂,也未派锦衣卫南下,殿下请不要让大家为难。” “那我扮个什么好呢……”嘉斐笑眯眯摸了摸下巴。 殿下大约是在故意逗他,否则他都已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了,为什么殿下还偏要说这样的话。 靖王殿下近来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仿佛很好懂,又仿佛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甄贤忽然有些怀念从前,彼此的念头都还很简单的时候,专注只想着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见不着面,也立刻能通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要做什么。 就好像在北疆关外默契击退巴图猛克的鞑靼铁骑时那样。 为何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每天就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心上却反而总好像蒙了一团迷雾一般…… “殿下,甄贤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多读几本闲书也没有别的长才——” 甄贤骤然竟有些委屈,忍不住长声叹息。 嘉斐连忙哄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甄贤根本不听,反而愈发皱起眉,兀自说下去: “我也是可以为殿下谋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必殿下反过来小心翼翼哄着我,护着我。否则殿下留我在身边做什么呢?” 那可不一定,我就算现在立刻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什么人也不让见,什么风浪都避开,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下意识,嘉斐就默默腹诽一句。 但这种话再借靖王殿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真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竭力板起脸。 “你要为我谋事,就先答应我爱惜自己,不要再傻到自己去扛刀子,无论为谁也不行。否则我就还得这么缠着你,你嫌我烦也没用。” 甄贤仍浑然无觉地反驳,皱着眉,满眼忧色。 “殿下的心意我当然懂得,可是我的心意……” 拣尽寒枝[古风]_206 嘉斐实在忍不下去,闷闷哼了一声:“我的心意,你不懂得还多呢。”就再一次伸手把人捞进怀里,不由分说低头抢先堵了嘴。 第119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1) 清宁宫里有一盏长明灯是决不允许灭的。 昭王殿下每日晨昏都会去这长明灯前各长跪静思一个时辰。 这盏长明灯,宫人们都说是昭王殿下为亡母守孝的心意。 但只有嘉绶自己心里知道,这盏灯是他的念想,是他所唯一能够看见的有形的希望。 母亲的突然病故仿佛还是昨日。 三年了,他以“守孝”之名被困在这东宫之中,没能迈出去一步。 没有人对他不好,宫女和内官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无论他嘶吼咆哮还是满地打滚,都围着他哄着他,用惊恐又担忧的神情。 他们什么都能帮他,唯一不能的,就是放他出去。 从第一年的崩溃挣扎,到第二年的消沉绝望,再到如今……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不能走出清宁宫半步这个事实。 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可以给他短暂的宁静,就好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一切希望就都还没有彻底死去。 每天盯着灯火的时候,他会反复仔细地回想,回想他之前的每一步人生,青涩幼稚的,甚至愚蠢可笑的。 他还会想二哥,想二哥当初被父皇关在永和宫里的那一年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和他一样孤独无助,或远比他勇毅坚强。 但他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他与二哥年纪差了十岁,大约在二哥的眼中,他永远都只是个可笑的孩子,绝无可能和他说起这些。 更多的时候,他会想着他心爱的那个姑娘。那个如草原白鹿般的小公主如今在哪儿呢?是好,还是不好?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苏哥八剌是他心底的温暖与柔软,就像一颗微小的太阳,始终照耀着皇子外壳之下那个蜷缩的他。 只要想着苏哥八剌,他就还记得当年被鞑靼人抓去的时候,她是如何照顾了他、保护着他,而他又是如何虽然每天都哭着也努力咬牙撑了过来。 今时今日,至少身在宫中,锦衣玉食,难道比身陷外敌的羊圈之中还要更糟糕吗? 他曾在脑海里描绘各种重逢的场面,热烈的,凄凉的,温馨喜悦的,糟糕凄凉的……他只从没想过,苏哥八剌会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睡梦中钻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 可她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穿着一身小宫女的青衫裙,双眼明亮,神情却很是紧张。 “你什么也别问,现在立刻跟我走。” 她的掌心用力按在他的唇上,仿佛害怕他随时都会因为惊讶而大喊大叫。而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轻得像拂过脸颊鬓角的云。 嘉绶大睁着眼,就像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奇迹,又像是看见了刺破黔夜的第一束光。 可他却反过来伸手一把死死抓住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语。 床榻边的纱幔被风吹拂起来,不远处团身打盹的小内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又消失在幔帐的那一端。 苏哥八剌心急如焚。 她这一次回来是专为嘉绶而来的。 靖王嘉斐要返回北京,甄大哥特意送了信到北疆给她,请她提前潜回京城,设法将七殿下救出来,使他脱离陈世钦的掌控。 除了不想投鼠忌器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靖王嘉斐已经有上谕在手,最后的关键时刻,嘉绶不能被迫站在靖王殿下的对立面,否则这便是一个难解的死局——当然是嘉绶的死局,不是靖王殿下的。 甄大哥忧心嘉绶的安危,不愿他成为这场角逐中的牺牲品,所以才请她来做这冒险事。 苏哥八剌觉得有些悲伤。 事情走到这一步,皇帝终于做出了选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到底还是选择了靖王嘉斐。 与之相对的,是他放弃了嘉绶。 一位父亲,决定放弃自己的一个儿子,去成全另一个儿子,哪怕被放弃的那一个可能变成一块无力自保的踏脚石,瞬间就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抉择,而这位父亲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这种抉择,苏哥八剌觉得无法想象,也并不想真正懂得。 她此刻只想把嘉绶救出去,带着他逃去安全的地方,哪怕此生再也不回来了也好。 这三年她回到了她熟悉的关外,甚至每天都能遥遥望见她日思夜想的草原,那颗属于大草原的心却丝毫也雀跃不起来,再也没有在骄阳之下草海之中奔跑的欢欣。 她发现她思念那个被她留在京中来不及道别就已分离的人。 虽然她还不太敢确定,这种感觉是什么。因为那太不一样了,与她曾经模糊感知的那些少女情怀截然不同,没有憧憬,没有向往,没有鲜花烂漫的悸动,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追逐……她所真真切切知道的,只是她每天都在为一个爱哭又单纯的傻瓜担忧,向腾格里祈求他平安无事。 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只呆磕磕看着她,抓着她,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一样。 “七郎,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危险的。” 苏哥八剌忍不住皱起眉催促。 许是那语声里掩藏不住的焦急不安惊醒了梦中人。 嘉绶眸光一震,如同长梦惊觉。 可他却只又望住苏哥八剌看了一阵,眼中似有水光流动,却是缓缓垂下了手。 “我……不能离开清宁宫。” 第120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2) 他竟然这么说,莫非是受到威逼已然有些糊涂了不成? 拣尽寒枝[古风]_207 苏哥八剌心焦万分,忍不住又用力抓了他一把,愈发压低嗓音道:“你别犯傻!” “我不是犯傻。”嘉绶缓慢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有机会安静握住这双手的时刻,惯于执马鞭弯弓弦的手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棉软滑腻,却另有柔韧,忽然让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但他竭力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深深望住她。 “陈世钦把我看死了。如果我逃走,他立刻就会察觉得,一定全城戒严搜查,那样的话……二哥要进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唇角隐约有一丝苦笑,语声低哑,但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困惑与无助。 “七郎,你……”苏哥八剌一阵语塞。 眼前的少年已然变了,再也不是当初蜷缩在羊圈瞪着清澈眼眸瑟瑟发抖的那个孩子。 他原来都已猜到了,猜到了这一天或早或晚的到来,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他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依恋与期望。正如他的兄长因为担忧他的安危而宁愿放弃先手克敌的良机。 当父亲已然做出取舍,这一对兄弟却依旧决定彼此照应互相倚信,决不轻言放弃。 苏哥八剌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她从前从不相信,以尔虞我诈著称的汉人皇族之间还能保留这样的情义与血性。而今她亲眼看见了。 但这只是眼下。 将来呢? 当靖王殿下顺利归朝以后呢? 彼时,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另一个必成众矢之的,纵然不是你死我活,也很难不为人言所裹挟。 她倒并不担心嘉绶。 嘉绶始终是硬不起心肠的。但靖王嘉斐又如何呢? 待到那时候,嘉绶一心维护的兄长,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优先顾虑他的生死? 尤其,当靖王嘉斐真正成为新的君主时…… “我不是个孩子了。甄先生说得对,我是父皇的儿子,圣朝的皇子,我也能做我该做的事。” 嘉绶仍细细诉说。 苏哥八剌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用力反抓住他手腕。 “你可都想清楚了,假如你二哥成了储君,就算他不愿意杀死你这个‘假储君’,他身边的那些臣子也会逼着他动手的。” 嘉绶猛然怔了一瞬,似并没有细想过这问题。 但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闪动在这夜晚的重重帷帐之中,错觉如天幕星辰。 他沉默了一会儿,展眉无辜地冲她笑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二哥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刹那,苏哥八剌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涨得她好一阵头晕眼热。 她忽然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思念这个少年。 那样单纯美好的笑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 “好,那我陪你留下。” 她倾身捧起他的脸,将薄汗微湿的额头与他的紧紧相抵,低声用蒙语一字字起誓: “我是大蒙古可汗的妹妹,草原上的苏哥八剌别吉,而你是我选择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嘉绶浑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怔怔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犹豫良久,缓缓环起双臂,将她回抱在怀里。 第121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3) 胡敬诚久有头风之疾,后来到了东南,又在战事受阻和官场倾轧的重重压力之下,染上了常年胃痛的毛病,故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缺不了大夫。 于是胡敬诚便代问了为他诊病多年的老医师,说自己有两个老家来的宗亲子侄,有心学一些医学药理,能否在返京路上跟在近侧做个短期学徒,看看资质。 不料老医师怎么也不答应,指着靖王殿下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煞气,不似医者,反倒是对甄贤满意地很,问了几次愿不愿意往后就跟着自己做个入室弟子,悬壶济世。 “有煞气”这三个字,自样算不上什么好评价。老医师并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望便十分敏锐地察觉了表象之下的差异。只是这差异于靖王殿下而言,虽然可以接受,但总有些不痛快。 最终是胡敬诚反复说了几次,老医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并与胡都堂约定,这一路直到顺天府边界为止,再往前便无法同行了。 甄贤总觉得,其实这位老人已隐约察觉了许多,所以才不愿与他们一同入京。 但他所没有想到的是入京以前临别之时,老医者固执地撇开众人,将他拽到一旁避人处问他:“你的眼睛里,有救人的善念,却没有杀人的戾气,前面不是你的去处,为何不愿跟我走?” 甄贤震惊许久才能回神,不由苦笑。 “我答应了一个人,此生不会再丢下他一走了之了。” 老医者却似早有预料。 “天地之大,救人的路有千百条,你偏偏选最难的走。”他喟然叹息一声,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药方递给甄贤,“你的旧伤没有养好,我这有一副方子,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名贵的药材,你姑且拿去吃着,往后切忌受寒劳累。” 甄贤接过药方,看见老人孤身背着一只药篓撑着一把锄头拂袖飘然而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萧瑟。 再往前走不就,到了北京城门口,远远便望见城门前张贴的净街告示,还有悬挂示众的尸首。黄龙的尸首。 拣尽寒枝[古风]_208 不算高壮的一条猎犬,僵硬沾染血污的身体和孤零零挂在一旁的头颅已然腐烂,呈现出一样的乌色。 死亡的味道招来了食腐的蚊蝇。鸦鸟在枯枝上不断嘶叫。所有进出往来的行人都掩着口鼻别开脸,仿佛不忍直视这惨景。 甄贤怔怔望着那已然身首异处的狗,几乎不能站稳。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不是往昔相处的画面,亦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空白。 他忍不住地开始想,为什么黄龙会被挂在这里,挂在他们返京进城必经的城门,这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个讯号,是不是对方也已有所察觉……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起千层浪,根本来不及悲伤。 但嘉斐很快从身后撑住了他。 熟悉的体温与力量瞬间将他从无休无止的疑问中拔了出来。 他这才像个溺水之人般,猛地吸进一口空气,咳嗽得屈起身体。 第122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4) 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胡敬诚特意让嘉斐与甄贤两人以医者身份留在车内,自己扮作重病模样。毕竟皇帝尚未公开削去胡敬诚的职位,胡敬诚任然是在任的封疆大吏,有许多的便利。 真正麻烦的,是进城以后。 胡敬诚忽然被圣上召还,到了京畿地界,这一件事陈世钦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既然有所察觉,定会有所应对。 陈世钦多半会亲自在馆驿等候,并且沿途使东厂番役跟随盯梢,监视胡敬诚一行举动。但有不慎暴露,靖王殿下便难有活路了。 尤其京中,东厂内官纵然未见过靖王殿下本尊,画像也总是见过的。 果不其然,才进城门,便有一队东厂番子迎上来,各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模样,竟就想要搜车。 胡敬诚手下的人便死死拦住,称说都堂病重,不得搅扰。 一边决不罢休,一边寸步不让,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另有一队人马不紧不慢从胡同里冒出来,赫然竟是一队锦衣卫。 为首一个千户,生得剑眉英目,脊背挺得笔直,话也不多,上前就用一把绣春刀将为首的东厂役长往后挡开一步,冷道:“锦衣卫办案,让开。” 一句话,震惊当场。 甄贤坐在车里,听见这一声,顿时浑身的冷汗都在瞬间淌了下来,与嘉斐交握一处的掌心异常冰凉。 锦衣卫是最后一道决定成败的关卡。 但唯有这一步棋,他至今怎么也猜不透。 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他总觉得在圣上的谋局之中,这一颗棋子多半着落在四殿下身上。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一队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显然也是专程在此等候,且还要故意先等着胡敬诚的人与东厂的番子冲撞起来才露面,尤其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锦衣卫为东厂倾轧多年,已经许久无人敢这样与东厂内差这样说话了。 这一路锦衣卫是来搅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们要搅的,究竟是谁的局呢? 甄贤小心翼翼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出去,正看见那被绣春刀格开的东厂役长一脸震惊地瞪着眼。 那役长显然对于这一队锦衣卫的出现也是全不知情,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搅和,不免露出凶相来。 “我们可是奉了陈督主的命来护送胡都堂到馆驿的。你们来是办谁的差事?” 他话说得已极不讲究,动作也很是粗鲁,就伸手想去推那锦衣卫千户。 不料锦衣卫千户却侧身一闪,轻轻巧巧便躲开去,反而叫那东厂役长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锦衣卫只办圣上的差事。” 这一句仍然说得简短低沉。 甄贤胸腔里“咯噔”一响。 太快了…… 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动用锦衣卫呢? 这样做固然可以避开东厂和陈世钦,却无异于不打自招,倘若当真是皇帝陛下的作为,用意又何在呢? 既然如此,当初直接派锦衣卫南下办案岂不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甄贤总觉得心尖上有一团迷雾,模模糊糊地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还正皱眉沉思,果然就听见那锦衣卫千户又说了一句:“奉上谕,着胡敬诚即刻入禁面圣。” 太奇怪了……皇帝陛下不该会做这样的安排。 尤其此时还不是时候。 第123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5) 此时直接宣召胡敬诚入禁面圣,却将陈世钦晾在馆驿,这便不仅仅是会引起怀疑与警觉的问题,而根本是无异于摊牌了。陈世钦一定立刻就会明白一切,进而倾尽东厂之能抢先将靖王殿下控制在手中。即便殿下有圣上密旨在手,倘若根本没有机会将这“衣带诏”公诸于世,那和没有也并无区别。 这所谓的“上谕”绝无可能是真。 那么,这一路忽然冒出来看似“解围”的锦衣卫究竟是奉了谁人之命而来……? 甄贤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拣尽寒枝[古风]_209 车外全是人,他也不敢出声多言,就用手势向胡敬诚解释对策,而后便下意识把收回来的手按在了身边靖王殿下的手背上。 嘉斐始终神色沉敛,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固执地再一次反过来将那只企图安抚自己的手握紧在掌心里。如同争抢临危时涌身上前的那一步。 胡敬诚了然点头,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家仆将车窗推开一寸窄缝,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大人何事?” 胡敬诚附耳向那仆从说了些什么,言罢还特意将车外众人扫视一圈,才重又关上车窗。 家仆得了主人命令,转回身恭恭敬敬拱手,“都堂大人染疾日久,又连日赶路,身体实在沉重,就这么面圣恐怕冲撞了圣驾,还是先行至驿馆更衣,再随几位上差入禁为妥。” 方才车窗中露出脸来的的确是仍未卸任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无疑。 那锦衣卫千户与东厂役长各自思索一瞬,几乎同时有了动作。两路人马角力似的把胡敬诚一辆车围在中间,眼不错珠得盯着,唯恐被对方抢走。 封疆大吏还京,城内早已戒严,一路平安无事,除却马蹄与车轴声响,寂静宛如死城。 到驿馆途中,胡敬诚又敲窗叫停了一次车马,说要寻一家药铺,抓些应急药材。 但城内所有的药铺都早早关了门,加之近来京中风声鹤唳,百姓但凡听见东厂或锦衣卫的名号都唯恐避之不及,一时半会儿竟连一家有人应门的药铺也找不到。 但若此时强行破门去“抢”,只怕就要把事情闹大了。 眼看时间愈耽搁愈久,那东厂役长脸上的焦虑之色也愈发明显起来。 督主交代的事,倘若出了纰漏,必是死路一条。 而胡敬诚又还是两省总督,既然病重待医,且还赶着要入禁面圣,抓一点药材应急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尤其这胡大人万一在他的手上犯了什么疾症,他这条小命只怕便逃不脱了。 那役长心里起急,忍不住揪住手下的番子催骂,埋怨他们无能,连个有人开门的药铺子也找不到,就把人全赶出去找医馆去了,只自己一个仍然留在胡敬诚的车马跟前守着。 那一路锦衣卫见状便也都下了马,就在车前守着,按着腰间绣春刀,一点多余的动静也没有。 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一个番役气喘吁吁赶回来,说往东过去有一家医馆开了门,可以抓药。 那役长一心只想赶紧事了交差,闻讯便催着让那小番子带路。 到了医馆,他便让那番子拿了胡敬诚车里递出来的药方进去抓药。 不料小番役进了医馆没多久又出来了,说医馆老板讲这药方里“藜芦”和“丹参”是十八反,“乌头”和“半夏”也是十八反,随便抓了万一吃出人命要吃官司的,一定要写这方子的人进去当面说清楚才给抓。 那东厂役长也不甚明白这些药材名字和反不反的,只听说还要折腾,就不怎么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站在胡敬诚车外,盯着车门推开,才看见低头钻出车厢的人头顶上的方巾一角,忽然就被身边的锦衣卫往后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站稳已经被人挡得死死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骤然有些紧张起来,急忙想再往跟前挤。 那锦衣卫千户却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意有所指地笑了一声。 “这位公公,陈督主交代的,是让您把‘胡都堂’平安护送到驿馆。咱们办差的,再要紧也不过办好上头交代的,其余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那位小公公跟着进去就是了,您何必亲自劳动呢。” 那东厂役长陡然一惊,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奈何孤立无援,也做不得别的。好在他着实看见胡敬诚本人还在车里。倘若他跟着进了医馆,这几个锦衣卫就把胡大人“抢”走了,岂非坏事?如是一想,他也只能拼命伸长脖子从远处望着,直看见进了医馆的两个人不一会儿又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仍然上了胡敬诚的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锦衣卫之于东厂便如同是狗一般,被驱使欺压得惯了,说东厂内官们心里全然不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那是不可能的。恰是如此,这些宦官们才愈发死心塌地为陈世钦效命,只盼着陈督主在位一日,便能保他们呼风唤雨一日。但陈督主本人却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这东厂役长其实并不惧怕别的,只是怕这几个莫名其妙来出头搅局的锦衣卫借机陷害他以为报复。听了那锦衣卫千户的话,愈发恨不得赶紧将烫手山芋赶紧甩出去事了,便急忙忙把自己的人都收拢回来,叮嘱了一番不许多嘴生事,就继续往驿馆赶去。 到得驿馆时,陈世钦已久候多时了,又见胡敬诚的车马前后还跟着一路他事先并未听说的锦衣卫,面色便愈发不善。 那役长察言观色,忙不迭上前表个忠心,也不敢瞒哄,老老实实把前后据悉都说了,又怕见罪于督主,说到抓药那一节,便竭力自陈:“都是因为胡大人着实病得厉害,孙子实在怕得很,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只怕对祖宗爷爷不利……” 他虽然自称“孙子”,满口把陈世钦称作“祖宗爷爷”,陈世钦却完全不把他当作“子孙”看待的模样,根本没有耐心听他点头哈腰得废话,十分厌烦地一挥手便将他撵开去,而后亲自上前,换了一张笑脸,一边请胡敬诚下车,一边就先手推开车门。 车内也没有别人,只有胡敬诚坐在软座上,身边一个年轻药师捧着药碗,仔仔细细服侍他喝药。 一旁还有个瘦高个子的药童学徒,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罐下的文火,听见车门被打开了都连头也没抬一下,待胡敬诚发话要下车,才小心翼翼捧着药罐和小炉先钻出车厢去,恭敬在一旁站好,仿佛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及他手中的这一罐汤药来得重要。 紧随其后,胡敬诚也在那药师的掺扶下下了车,少不了笑脸寒暄,说些无甚意义的场面话,又说连为自己问诊多年的大夫不肯再跟着自己,此次面圣恐怕命运难料,恳请陈公公在御前美言几句云云……真真是一副谦卑模样。 那锦衣卫千户很快便上前来,催促胡敬诚快些更衣准备,不要让皇帝陛下久等,而后又转面向陈世钦行了一礼,问:“圣上要即刻召见胡大人。陈公公特意在此等候,是否要与胡大人一同面圣?” 皇帝忽然将胡敬诚召回京城,且要即刻面见,甚至还为此派来了锦衣卫。陈世钦纵然仍心有疑虑,却也无法拒绝,只能在这一路锦衣卫的“护送”下,与胡敬诚一道进宫见皇帝去了。 第124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6) 陈世钦会亲自在馆驿等候,甚至会指使东厂番役以“护送”为名行“监押”之实,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胡敬诚会在途中要求寻找医馆抓药,而一直在暗处跟随的玉青则会伺机配合,引开东厂番子们的注意力,助靖王殿下脱身。 只要不被陈世钦抓住实证,偌大京城,要藏下两个人,说难是难,说易也极容易。 四殿下当初为暂且安置苏哥八剌而命童前和玉青办下的那处宅院是最好的选择。这宅子远离闹市地处幽静,乍看毫不起眼,实则是靖王府的别院,常年有王府家人看守,寻常人等不敢搅扰。 而这样一处小院于生性多疑的陈世钦而言却是灯下黑。陈世钦多半猜想不到,暗中潜回京城的靖王殿下还敢大喇喇呆在靖王府的别院中。即便有所怀疑,这三年中,王府留守北京的属官家人也早已做足了对策。 那毕竟是靖王府的地方。只要到了这宅院,殿下便算是暂且安全了。 甄贤所未预料到的,除了东厂番役们在单独面对胡敬诚这个两省总督时所表现出的侵略性,便只有那一路于紧要时刻出现的锦衣卫。 但忽然入局的锦衣卫,与其后孤身折返的东厂番役,依然步步将他们引向了戒严时唯一开门的医馆。 一切仍是早有安排。 甄贤心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绰绰的答案。 所以当他与嘉斐在医馆中和等候接应的玉青会合,换了衣衫,从后院侧门悄然离去,扮作巡街的京卫避开四处游走的东厂番役,终于来到这并不起眼的僻静别院,然后在院中看见那个一眼可辨的身影时,甄贤丝毫也没有觉得惊诧,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三年不见的四殿下嘉钰。 拣尽寒枝[古风]_210 那一路锦衣卫,号称令上谕行事,实则果然是听命于四殿下的。 皇帝陛下到底是把锦衣卫交到了四殿下手里。 虽然甄贤并不知道圣上与四殿下之间究竟是如何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但无论如何说,四殿下能够拿住锦衣卫,对靖王殿下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不过……四殿下这件事做得实在冒进犯险,能成功过关一半是靠得默契与运气,另一半里还少不了对家心重又投机的帮衬,简直叫人捏一把冷汗。 尤其四殿下竟反过来用了东厂的人。 那个引路的小番役,甄贤也无从得知四殿下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在东厂内官中有了这样的“帮手”,总之是四殿下的能耐。扪心自问,这样的事若是叫他去做,他大概不能做到。 四殿下之于靖王殿下到底是不可或缺的臂膀。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情。他却不知为什么,有种形状模糊的不安感突兀地就从心底冒出来,让指尖冰冷。甄贤骤然有些唏嘘,慌忙收敛起心神,正看见面前的嘉钰转过身来,一身朱袍在这素净院落中,如火鲜艳。 而嘉钰也在这一刻,一眼便看见了甄贤,或者说,是刻意盯着的。他甚至越过了嘉斐,径直先迎上甄贤的面前,审视良久,末了才状似不服地轻哼了一声。 “算你还是个聪明人。” 那模样俨然是仍把甄贤当作对手,纵然知道没什么输赢可争,也还是不甘心得很。 甄贤好一阵无奈,不由略皱起眉苦笑:“那殿下就没想过,若是我没有猜中殿下的心思呢?” 其实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但嘉钰立刻就挑起眉不悦呛声:“你少鸡蛋里挑骨头。猜不中还要你作甚?” 这毫不掩饰的怒气俨然已漫出来了,若再容他胡闹下去,还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来。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终于再也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四郎!” 嘉钰却一回身,扭脸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二哥!” 他这才终于喊出来,双手环住嘉斐的腰,犹如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气味,仍是他喜欢的草木清香,并没有因为分离,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改变。 这一点微小的认知忽然让嘉钰心潮狂涌得快要哭了。 二哥还穿着那身他跟舅父讨要来的京卫铠甲,冷冰冰的,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可他只微微皱起眉,仍是紧紧把脸贴在那坚实胸膛前的护心镜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有三年没见着二哥了。 他念了三年,没有近君情怯,只想就这么死死抱住了,再不撒手。 这熟识的任性有一点骄纵,更是委屈至极,叫嘉斐心都软了,一句到了嘴边的嗔怨也再说不出口,只能无奈轻轻捏了一把嘉钰的鼻子,摆出训斥的模样叹息。 “做什么不进屋里烤着火等,偏要站在院子里吹得鼻尖都凉了……” 嘉钰反而把脸埋在他胸口用力蹭了蹭,想也没想,就负气开口:“你当初去接甄贤,可是一气儿从苏州跑出了居庸关呢。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等着,连城门都不能出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着实是什么也没想。 只见到二哥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他便什么也没法想了,涌上心头的,全是三年来的隐忍压抑,连舌尖上也是苦的,张口吐出的话便怎么也不受控制。 在场并没有多少人。 甄贤只能尴尬地看着他。 嘉斐也只能尴尬低头,无言看着他。 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玉青也已经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摆了,只好佯作不懂地把脖子和脑袋扭到夸张的程度。 所有人都不接话。 这冗长的沉默终于让嘉钰警醒起来,察觉自己失态。 他熬过了三年,好不容易二哥回来了,一切都仍在掌握之中,几乎就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将二哥推上至尊之位。而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以无所顾忌地站在二哥身边,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也许,有些妄念始终只能是妄念,他心知肚明,但他此生所能触及的、最完美的将来眼看已唾手可得,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只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嘉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无法抑制地簌簌发抖。心口有种撕裂般的锐痛,痛得他视线模糊,甚至能听见声响。他用力深深吐息了好几回,才勉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轻道: “我想早一点见到二哥。能早一眼也是好的。难道二哥就不想快一点见到我么?” 二哥没有立刻回答他。 嘉钰觉得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二哥的犹豫和抗拒。那黑色的怪兽悄然从心底钻出来,化身藤蔓,牢牢捆绑着他们,又似万千拼命抓扯的鬼手,挠得他撕心裂肺得。 二哥的眼睛仍是望着甄贤的。 他想他大概又要被推开了。 嘉钰遽然后退了一步,暗暗咬了咬牙,作势就要先走。 “我不能留得太久,会引人怀疑的。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小心等我的消息——” 三年不见,嘉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病体孱弱的俊美少年,眉目间已然满是及冠盛年时杀伐凌厉的决绝。 他眼中急剧黯淡的光太落寞,言行却何等坚定。 嘉斐明显怔了一瞬,似毫无防备,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只得妥协地叫了一声:“阿钰!”紧跟一步把人拽回来,一边哄道:“先进屋再说。”一边颇为无奈地看了一旁的甄贤一眼。 这个眼神太复杂,竟不知究竟是安抚,还是求援。 甄贤静静在一旁看着,下意识冲他摇了摇头,旋即也怔了一瞬,便连忙又点了点头,而后立刻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找玉青说事去了。 拣尽寒枝[古风]_211 第125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7) 玉青看起来一脸倦容,大约是这阵子疲于奔走,既要探查情报又要传递消息还要提防躲避着那些神出鬼没的东厂番子,让他很有些累着了,连脸也瘦得凹下去一圈,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哪还有白净俊俏的后生模样。他看见甄贤并不跟着靖王殿下进屋,而是往他这边走过来,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愈发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甄贤向他问好道了谢,又问了些诸方情形,便也没有多的话可以说了,就安静在院中站下来。 天色已然渐渐黑了,空气里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干爽与三年间江南之地的湿润柔和截然不同,有种肃杀的凌冽感。 玉青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扭着护腕绑带挪到甄贤身边,扭扭捏捏地问:“甄公子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甄贤原本正想自己的心事,猛听见这么一问,一时竟没能明白过来,就愣愣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待回过神,顿时后悔得如吞黄连。 他着实不必多此一问,更不该问。 何必要让玉青再多说几句呢。毕竟说得愈多,越是尴尬。 而靖王殿下需要四殿下,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在这要命的时候。 既然如此,任何事便都没有让四殿下安心重要。 甄贤不禁暗自叹息,也不等玉青再继续刨根问底,便即沉声道:“嘉钰殿下为靖王殿下付出良多,又是殿下的兄弟和臂膀,弟弟受了委屈向兄长使使性子是常事,殿下疼爱弟弟也是殿下的德行,我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多少有些堵口的意味。 玉青听得明白,便歪头看着他,就好像在南京的三年中无数次的偷偷揣摩一样。 玉青觉得他很难理解。 王爷与甄公子的关系,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王爷在乎甄公子,在乎到孩子一样恨不能时时刻刻抓在手心里谁也不许碰一下,却是寻常人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可甄公子对王爷又是如何想呢? 甄公子和寻常人也是不一样的。但再如何不一样,他难道就不会有半点想要独占一人的念头么?如若说也是有的。那又如何能做到不为所动呢? 究竟是太不在乎,还是太过隐忍,才能如此冷静自持,不露痕迹。 “甄公子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玉青琢磨半晌,困惑地撇撇嘴。 “王爷对我有恩,我敬重王爷,想要报这恩情,所以为了王爷我什么都能做。只要是对王爷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我们这些弟兄都是一样的心思。” 他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四殿下自幼体弱,那么多兄弟里头只有王爷一个在身边护着他。他想要王爷做储君,将来再做皇上,也是因为这样对王爷最好,对他最好。可甄公子你呢?” 他倏地扭过头,定定看着甄贤,再一次审视良久以后,下意识摇摇头。 “我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想要的,究竟是王爷这个人,还是一个能够实现你心中宏愿的‘明主’?” 玉青或许根本是无心的。 他只是心有疑惑,却无城府,不知不觉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甚至有可能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但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心里话”,落在甄贤耳中,反而一石激起千层浪。 甄贤从前绝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从十岁上被祖父和父亲送到殿下面前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再如何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他也一直坚定地认为,殿下就是他的“明主”。 殿下是他决意一生陪伴辅佐的人,从前是皇子,而今是王爷,将来还要成为皇帝,行天授的权责中兴一国福泽万民,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一直这样期盼着,从没细细琢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大义所向,又有几分是他的一己之私。 因为是殿下,是这个他一直望在眼中念在心中的人,使得他根本分辨不清了。 他所想要的,究竟是一位可以撑起天下的“明主”,还是殿下这个人? 倘若是前者,他是不是无形无意地,当真有些在勉强殿下呢……是否是他在执妄地想要把殿下变成他所希望的模样,反而忽略了殿下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好像殿下从前执意不愿成婚立妃,后来也还是留下了崔莹,然后又在争吵时愤而不解地质问他:“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心尖骤然一阵刺痛。甄贤忽地想起当年在苏州,殿下曾经缠着他执意想听他喊一声“嘉斐”这个名字,或许并不仅仅是调笑戏弄,而是一个讯号,是殿下也想要确认,想要他承认,他心中所想的,眼中所望见的,究竟是谁。 可……倘若他承认他想要殿下这个人,不是作为圣上与元皇后唯一的皇子,也不是作为圣朝的靖王殿下未来的天子,而仅仅是他自幼相识相知的这个名叫“嘉斐”的人,他当真可以有这样的私欲么? 他当然是有私欲的。 但他不是四殿下,也不是玉青,没法那样坦然地就把心中所想所欲说出口来。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一切教化都在告诉他,要弃绝私欲,要大公忘我。他不敢承认,更没法和他内心深处埋藏的私欲和解。 若祖父、父亲和长兄还在,又会如何教导他?或是笑他庸人自扰?可惜就算他想与家人倾诉,却也无人可以倾诉了…… 玉青还在身边自说自话地念叨着。 “假如有一天,王爷他不能如你所愿,但王爷却也还是王爷,甄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会的。”甄贤几乎是立刻就反驳,仿佛被这问题蛰到了,又仿佛是在安抚自己。 玉青却浑然无觉,仍然继续追问: “那如果另有别的人,同样也能满足你对‘明主’的要求,甚至比王爷更符合你心中所寄望的那个‘明主’的模样——” 甄贤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里似有一根针在反复拧转穿刺,痛得他脸都白了,连呼吸里都带着灼烧感。 “我不会离开殿下的。我立过誓了。”他没等玉青说完便将话堵了回去,甚至丝毫也未察觉下意识流露地抗拒。 “只是因为立过誓么?”玉青却想也没想就又反问。 这问题简直快要让甄贤崩溃了。 但他不能和玉青置气。 玉青只是因为单纯才口没遮拦,并没有什么恶意。 拣尽寒枝[古风]_212 然而恰恰是这种单纯的疑惑,才愈发猝不及防就刺在软肋上,痛得人喘不上气来。 “玉都尉,你觉得我对殿下的心意是假的么?” 甄贤狼狈地长声叹息,眼角眉梢也全浸着苦笑。 玉青闻言猛然一愣,终于醒悟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顿时慌起来,连声解释说“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可怎么辩解都觉得牵强且词穷。 他一定是胡说八道让甄公子伤心了。 可他又不是四殿下,张口就来也能得王爷哄着包容着。这事若是被王爷知道了,即便眼下没功夫把他拖出去揍一顿,待要紧事都了了也是要秋后算账的。 只一想到这一节,玉青就吓得整个人都僵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呆磕磕地便脱口而出: “王爷曾经和我说过一次,说公子你是比他自己的性命还更重要的人,所以我,我只是……想让甄公子你知道……” 他说着又瑟瑟地把声音全咽回肚子里。 那副愧疚又惊恐的模样叫甄贤好一阵唏嘘,只好反过来安抚宽慰一番。 在玉青看来,他大约是个奇怪的人,甄贤是这么觉得。 也许他着实是个奇怪的人,打破了一切为臣子者不该打破的界限,却又没有四殿下那样一望便知的亲昵骄纵。 可他始终没有办法,愈是在殿下身边,反而愈发束手束脚,只觉有千钧的重压让他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就思前虑后,做不到洒脱。 他从没和人说过,其实他多么羡慕四殿下可以率性而为…… 第126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8) 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沉默。 甄贤不说话,玉青更是再不敢吭声,又不好意思逃走,便就这么无言相对地在原地站下来。 夜幕星辰,唯余三两鸦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玉青骤然身子一震,犹如嗅见敌袭的猎犬,当即冲上前两步,摆出御敌架势,将甄贤护住。 甄贤反应慢他一拍,顿了一顿,才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一个宫装女子亲手提着琉璃灯袅袅婷婷地走近前来。 那是萧蘅芜。 时隔数年,又在这宅院里见到萧娘,虽不再是当初锋芒相对,却仍心有余悸。 甄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萧蘅芜明显也未意料会看见甄贤站在院子里,当即愣了一瞬,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上前先行了个礼,呼一声:“甄大人。”说有要紧消息得即刻面见四殿下。 甄贤便点点头,也不知能和她说什么好,就示意她,两位殿下正在屋里说话,让她若有事可以径自前去。 萧蘅芜低头应了,就埋首疾步往屋子那一边去,要到门前,忽的也不知怎么了,竟又几步折返回来。 “我一直没机会和甄大人你道声抱歉……” 她重新走回甄贤面前,再次躬身深深行一礼。 这一回,玉青算是彻底炸了。 靖王府上下没有人喜欢这个曾经意图对靖王殿下不利的萧氏女。 尤其玉青他们当日都在,亲眼见过萧蘅芜如何拿刀尖抵着甄公子威胁靖王殿下,又是如何重伤了甄公子,对于二位殿下留下萧蘅芜的决断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都并不赞许,但见着萧蘅芜出现便如见着仇人一般,唯恐她再做出什么恶事来。倘若她识趣不要靠近也就罢了,偏偏她硬要折回来旧事重提。 玉青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一边把甄贤挡在身后,一边死死瞪着萧蘅芜,也不等甄贤这个正主回话,就抢先咬牙切齿嗤道:“那我也给你来那么一下,然后再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这小子跟在靖王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多长出点心眼,而今倒是学会骂人不吐脏字了。 但在这节骨眼上,实在无益再多生枝节。 甄贤唯恐玉青要闹起来,连忙伸手拦住他,一面就对萧蘅芜道:“没事。都过去了。我没有怪你,也不觉得就是你的过错。你既然有要事禀报便快去罢。” 他其实原本也没有想要过什么道歉,如是说只是为了让萧蘅芜快走。 不料玉青听了这话反而愈发“哇哇”大叫起来,一副恨得挠心抓肺的模样,就嚷嚷:“甄公子你怎么能这么没脾气——” 这动静终于把屋内的二位殿下惊动了。 靖王殿下亲自推门出来,看了一眼无奈苦笑的甄贤、局促不安的萧娘和被按住双臂仍愤愤挣扎得玉青,沉着脸清了声嗓子。 但这一刻靖王嘉斐的心里其实是无比庆幸的。 他一向深知他这个四弟嘉钰的性情,也知道嘉钰的心思。 是以,当他在这三年以后的重逢时刻,再一次看见嘉钰,只第一眼,他便觉得嘉钰变了。 那就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直觉,在异变的瞬间便察觉了危险的气息。 他太了解嘉钰了。从前的嘉钰再如何任性乖张,包裹在那些坚硬麟刺下的心始终是柔软的。 可就在方才,当嘉钰将他摆在一边径直先撞上小贤的那一瞬间,他竟有种可怕的感觉。他觉得嘉钰的眼神变得凶悍而阴冷。那不是他所熟知的嘉钰,不是从前那故作跋扈来保护自己的病弱少年,而更像是一个浴血站在沙场中央的杀将,手持利刃的阿修罗,透过剑锋折射的寒光看这世界,容颜俊美,却眼含血光。 嘉钰甚至威胁他。 故意摆出要走的架势,说出“等我的消息”这种话,明知他此时没有退路,无从选择,便掐住他的要害逼迫他就范。 难道仅仅是为了争强好胜么? 拣尽寒枝[古风]_213 怎么可能。 至少从前的嘉钰,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不顾大局地闹将起来,只为了争一口闲气。 嘉斐实在很难描述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几乎是立刻就妥协了。 他不知道嘉钰在这三年中遭遇了什么,何以竟会有这样的变化,但这变化让他瞬间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是一个人彻底割舍掉心底珍藏日久的温柔以后,要化身成鬼的模样。 他大约知道嘉钰正在经历着什么。 若没有小贤,他只怕自己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生在世,受苦受伤都是难免,也唯有伤痕才能叫一个人飞快地成长,变得无坚不摧,他从前并不在乎。可唯独是嘉钰不应该。 当嘉钰陡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意料之外,猝不及防,竟叫他震惊到心下酸痛。 嘉钰是他唯一小心翼翼放在身边疼爱佑护的弟弟。可到头来,每一个他想要保护的人,都会因为他而遍体鳞伤。无论小贤也好,嘉钰也好。 嘉钰的心思,他一直知道。他总有意无意地无视着,以为只要如此就没事,只要嘉钰还愿意跟着他就没事,却没想到,他始终是把嘉钰落在身后了。而落在身后的,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 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有保护好弟弟,才让嘉钰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当然不会因此厌弃嘉钰。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何况兄弟永远是兄弟。 除却小贤之外,嘉钰始终是这世上与他最亲最近的人,亲近到远远超过他们的父亲。无论于情,或是于势,他都绝不能失去嘉钰。 可他竟骤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甚至害怕嘉钰会再和他要什么,在这种微妙的时候,仗着手中利剑,逼迫他退让。 而有些事,他是没有办法退让的。 既不能退让,便只能反击。 他一向不是甘心受制于人的,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来,莫说威胁,便是讨价还价他也绝不会接受,一定要一刀一刀地还回去,不在今日,必在明日。 但嘉钰是不一样的。 这毕竟是嘉钰呵……如若他和嘉钰之间,最终也还是要变成这般模样,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是不那么难看的么? 他把小贤留在屋外,温言软语把嘉钰引进屋里,隔开来,百般地哄着,细细听嘉钰说这三年来的委屈,心存一丝侥幸。 或许阿钰只是太久没处使性子,任由撒了这一口气出来,就好了。 可嘉钰什么苦水也没向他倒。 明明当年是个在外头受了气以后一定要撒娇耍赖地向他讨要宽慰的人,而今却与他安然对坐,轻描淡写平铺直述地说这三年间的点点滴滴:父皇如何喜怒无常难以琢磨,嘉绶如何受困东宫音讯全无,群臣如何墙头草一般懦弱畏缩叫人齿冷,司礼监和东厂如何盛气凌人横行跋扈,靖王府又如何默默隐忍韬光养晦,巨细无遗,说得却全是别人的事,一直说到净街那一天。 “二哥你进城的时候看见黄龙了么?它的头是我砍下来的。我没让它受太多苦。” 这是嘉钰在讲述中极少数明确提到自己的时候。只在这一刻,那双形状美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起来,亮晶晶的,就像流动的水珠,仿佛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涌出来。 嘉斐指尖都麻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嘉钰才好,觉得无论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好伸手将人揽过来,搂住肩膀一下一下轻拍着。 嘉钰便好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像只渴求体温的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出细小的喘息声,许久许久以后,才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嘉斐接过来一看,不由心尖一紧。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的符令。 这东西在嘉钰这里,无外乎是说,父皇将锦衣卫交给了嘉钰。此即意味着,父皇把决定他生死的最后一道命门,交到了嘉钰的手里。 迄今为止,小贤所有的推断全都一一言中了。唯一忽略处,在于小贤始终不如他了解他的父皇。 以皇子统领锦衣卫,辖禁城戍卫暨钦案刑事,自圣朝开元以来,闻所未闻。 父皇把锦衣卫交给嘉钰,不仅仅是为了帮他,更是在防他。不为别的,只为了小贤。 有些事情,父皇始终还是不愿意他做,所以才硬要把嘉钰放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唯有嘉钰,才有足够的分量牵制他,叫他忌惮,让他妥协。 又或者,父皇到底还是心虚的,因为心有愧疚,所以格外多疑,唯恐当年错杀的人冤判的案始终被记在心底,迟早要报这一笔血仇,若不报在自己身上,便是父债子偿。 嘉斐实在不想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难听话来非议自己的父亲,可看父皇这一步步谋局落子的路数,他始终觉得父皇什么也没有改。 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永远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主,哪怕是身后之事,也要机关算尽事事如愿,但凡是不能如愿的,便要毁得干干净净,譬如他死去的母后,譬如小贤的家人,乃至如今他与嘉钰之间这岌岌可危的关系。 父皇竟然连他和嘉钰也不能放过,又如何可能放得过小贤。 妻子也好,儿子也好,臣子也好,于这个男人而言,莫非当真全是棋子? 可古往今来帝王无数,想要掌控万年者何其多,真正做到的又有谁人?一旦离开这至极权位,都是一样的腐朽,除却华丽陵寝和虚无名号一无所有。 而这样的父皇,却还固执地想要把他也变成这模样。 一瞬间,嘉斐只觉得可笑透了。 “这是父皇交给了母亲,母亲又让萧娘转交给我的。” 嘉钰的嗓音比从前更低沉,单薄但并不软弱。 嘉斐立刻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出什么,果然就听见他一字字静道: “二哥你若是信不过我,我现在就把它交出来。可你若是还信我……有一件事,我今日问过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提。” 他说着,真把那符令往嘉斐面前推了推,顿了好一会儿,确定二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才哑声接下去。 “对二哥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呢?如若你我不是兄弟——” 拣尽寒枝[古风]_214 但这一句问话,最终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嘉斐静了好一阵才缓缓应声,“兄弟就是兄弟,这辈子都是。”确保自己没有泄露汹涌不息的心绪。 嘉钰瞳光微微一涨。 “你记得我当年曾经对你说过,我待你的每一分好,都是要回报的,可是我想要的‘回报’,你永远也不会给我的吧……” 但他始终是冷静自持的,没有惯常的乖戾吵闹,仿佛早已预料,唯有一点惆怅,也消散在叹息的尽头。 “阿钰——”嘉斐觉得嗓子里似有针刺,痛得干涩发苦。 嘉钰却愈发埋头扎进他怀里,环起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 “不许推开我。把我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你要我替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不要的,我也不能勉强。可你唯独不许再推开我。” 这声音闷闷的,夹杂着一点负隅顽抗的倔强。 嘉斐怔了许久,只能轻抚那些略微散落的长发,前所未有的浑身僵硬。 再进一步便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了。 所幸玉青在外间嚷嚷起来。 靖王殿下如释重负,逃命似的起身推门,终于得了借口把人全叫进屋来。 萧蘅芜带来口讯,是曹阁老从禁中派人传出来的,皇帝陛下夤夜召见众皇子,传召的内官很快便会到郡王府,叫四殿下“早做准备”。 嘉钰眼眶还红红地,闻讯仍旧靠在座椅上,仿佛站不起来了一样,半晌没有动静,待嘉斐伸手扶了他一把,才终于撑着扶手站起来。 “这几年王府的家人在这宅子下头修了密室。你们先去密室躲一躲,以备万全。我走了以后,难保东厂的人不上门来。” 他让嘉斐和甄贤把身上的京卫衣甲解下来,给他早安排好的人换上,才要走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站下来回身问嘉斐:“父皇的旨意是如何说的?是只要二哥你回来,还是要挑明了立储?” 嘉斐眸光微微流转,也不应话,却下意识把目光向甄贤望过去。 这无声的眼神宛如传情,顿时又让嘉钰心生不悦,忍不住就拉下脸来刺道:“二哥你如今和我说事却要先得他允许了?” “你又胡闹。关他什么事。父皇的心思难测你又不是不知道。”嘉斐抢上前一步,把甄贤挡在身后,就哄着嘉钰往外走,一边又宽慰叮嘱:“父皇这会儿突然召见,或许会有新的旨意,你自己多小心,不要逞强。” 嘉钰到底还是吃他这一套,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如果过了寅时还没有我的消息,二哥你就直接进宫吧。你只管往前走。从承天门到奉天殿的每一步,我都会替你夺下来。” 他低头把前额抵在嘉斐肩窝上,就这么静静倚靠着,好一阵才咬咬牙转身领着萧蘅芜他们走了。 嘉斐犹站在原地,直听见嘉钰离开的车马声渐远了才转回身,一脸凝重地吩咐守宅的靖王府仆役打点一切,又命玉青去探查警戒,而后便拉起甄贤依言往密室去暂避。 殿下与四殿下之间,大约发生了什么。 甄贤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殿下不会和他说。 但殿下的掌心里全是湿冷汗水。 他还从来没有见殿下如此紧张过。无论是在北疆以少胜多对抗鞑靼铁骑的时候,还是在东南募军剿寇驱逐倭贼的时候,又或者是与那些手握重权貌合神离的要人大吏对阵博弈的时候,甚至这一路瞒天过海乔装还京,如此东躲西藏忍辱负重,殿下也依然是镇定自若的,从未流露过一丝动摇。 然而就在刚才,当嘉钰殿下不悦呛声的那一瞬间,他感觉殿下像只捍卫领地的狮子一样扑了出去,虽然话里尽是笑意,脊背却绷得紧紧的。 圣上在密旨中的上谕,不到最终那一刻,理所应当瞒着任何人,但对于四殿下,若是从前时,靖王殿下大约不会瞒着。 可方才殿下却什么也没说。 这微妙的变化忽然让甄贤觉得古怪,不由得不安起来。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能问。 到了这一刻,除了彼此倚信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该说。 也许只是因为终战在即,成王败寇,黎明之时便要分晓,所以才使得殿下一反常态地谨小慎微。倒也并不是坏事。他在心里如是开解,竭力让自己安下心来,不要把精神散漫去些奇怪的地方。 宅院地下的密室修得极为隐蔽雅致,不大的一方空间里应有尽有。 甄贤静静坐在一角,不由看着一旁的嘉斐出神。 殿下看起来是在看页却由始自终不曾翻过。 他又听见殿下叹气,合着这密室里西洋钟的钟摆轻微摇晃的声响,格外沉闷。 四殿下走后,东厂的番役果然来巡查过一次,举着火把,脚步杂乱,里里外外来回搜寻,尘土飞扬得,似是属意要找出什么人来,终于还是无果而去。 他只在听见第三次叹息声时,沉默倾身,紧紧握住那只已然把书卷揉得打皱的手。 嘉斐肩头一颤,旋即扔了书卷,也沉默却坚定地用力回握住他。 十指相扣,胜过万语千言。 第127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9) 父皇忽然在此时召见诸皇子,这实在谈不上什么让人心情畅快的征兆。 尤其是曹慜那么个“老奸巨猾”的人,还要特意派人来与他说一声“早做准备”。 可他还有什么准备能做呢? 再如何准备,也架不住父皇和陈督主拿他们对局。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胡敬诚跟着陈世钦一起进宫面圣去了,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拣尽寒枝[古风]_215 胡敬诚平安返京,意味着二哥也已身在北京城内了,父皇只要一见着胡敬诚便会明白,那么今晚这一次召见,究竟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还是父皇早有所谋? 嘉钰觉得他已经什么也不想琢磨了,只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而后长夜过去,无论生死,他都再没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 就在方才,重压之下,久别重逢,他一时情难自禁,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当着二哥的面说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二哥眼里闪过的惊惧。 那一瞬间,二哥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当时他浑身冰冷,只觉得自己算是完蛋了。他到底还是搞砸了。 可二哥什么别的也没说。 二哥仍然哄着他,搂着他软言细语地安抚宽慰。 二哥还对他说:“兄弟就是兄弟,一辈子都是。” 他差一点就要哭出来,拼尽了全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 有些话不可以说,因为覆水难收。 他曾经设想过一万种被二哥抛下的可能,无数次噩梦惊醒。 可二哥并没有推开他。 虽然他所贪恋的永也不会实现,但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他说可以为二哥做任何事是真心的。 包括放下。 包括放弃他自己。 嘉钰坐在驶向禁城的车里,将脸埋在掌心,止不住得浑身颤抖。 到得乾清宫时,见三哥、六郎连同小七儿都已在门外候着了,只等着他一个。见他过来,便都迎上来小声寒暄。 正是天寒未暖的时候,夜空里不知怎的又飘起鹅毛大雪来,眨眼把来路铺得一片纯白,连足印也不剩。 嘉钰把面前这三个兄弟挨个看过去。 自从进了东宫这还是头一遭出来,嘉绶已全然不是当年稚嫩青涩的少年郎,连脸庞眉目也见了硬朗轮廓,举止言行大有沉稳风范。 而同样是久未谋面,三哥嘉成和六郎嘉象则简直就是两个陌生人,从面目到嗓音都是模糊的,以至于嘉钰猛然间竟茫然了一瞬,才确定自己没记错两人的名字。 就连“三哥”和“六郎”这样的称呼也是陌生的,仿佛一辈子也没叫过了。 嘉钰看见嘉成在一旁摆弄因为抚琴而保养精细的双手,还有那条精工织造的手巾——上头刺着的字全是金线绣的,他就想起二哥一路艰难乔装才从南直隶潜回北京,刚进城门就又不得不装扮成京卫以躲避东厂的狗眼,端的是一身狼狈,而偌大个靖王府早为了打那剿寇靖边的仗给掏空了,顿时心里一阵阵刺痛不爽。 一旁的嘉象还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好像随时都能犯个癔症。 嘉钰厌弃地别开脸,多一眼也不想再看他们。 其实明眼人心里各自都有计较。 父皇余下的这几个儿子里,除了小七儿,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自从五郎作天作地终于把自己作夭折了,这些人便多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来。痴迷音律不务正业也罢,受了惊吓癔症缠身也罢,都不过是为了避祸,不愿意做那出头的鸟儿,被人拎着脖子当做靶子,也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天下兴亡。 有人志向高远,自然也有人贪图安逸。生来是皇子,口衔金汤匙,就享个闲散富贵不尽荣华一世,何乐而不为?这如意算盘打得可好得很。 哪怕是如今还圈在京郊的那位大哥,一向以“仁厚懦弱”著称,难道当年就真傻连话也说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让几个锦衣卫当场打杀了一个弟弟? 那可是他一母同胞再亲也不过的亲弟弟。 当年的事,嘉钰仗着病体侥幸躲过一劫,不在其中,反而看得清楚透彻。 他从不惮以恶意度人,一心觉得当年那出“好戏”分明是大哥嫌五郎不知分寸闹得太过要受其牵累,故意想要除了这祸害精再嫁祸给二哥,没料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父皇又不是个傻子,这么些个儿子里,独独中意二哥与七郎,并不真如民间传言是怀念亡妻、宠爱幼子,实实在在是因为余下的这几个里头,一个能拎出来看的也没有了。 只有二哥一个,这么些年来,风里雨里,替他们做这众矢之的,替他们与阉党一争,到头来所有恶的坏的莫须有的,都还要扣在二哥身上,谋父兄,杀亲弟,好像他们当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当真是纯良无辜至极。也不知当年跪在父皇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互相撕咬地究竟都是谁。简直可笑。 嘉钰嫌恶地站在乾清宫的宫门前,听嘉绶小声与他说曹阁老与胡敬诚还有陈世钦已经在里头与父皇面叙了许久了,传话要他们全站在这里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叫他们进去,眼角余光一瞥,又看见嘉象缩着手故意站在雪地里,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想他这个在娘胎里就被人喂了药的都还没倒呢,那一位就要先倒了。 嘉钰心里的火已然一股股得往上窜,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瞪了嘉象一眼,嗤道:“别演了。反正原本就没你什么事儿。瞅你这么点腿都站不直的出息,也不嫌丢人。” 他从前虽然也嘴坏刻薄,但其实并不太与这几个兄弟呛声。 嘉象万万没料到忽然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整个人都懵住了,呆磕磕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一脸不知道该不该哭两声表示表示的犹豫。 一旁看热闹的嘉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拿修长精致的手指戳着他,摇头感慨:“小四儿你这张嘴啊……亏得有二哥能宠着你。” “那是,我打小三天两头病着,课旷得多了,书读得就少,自然不会说话,不比三哥吟诗作赋曲艺精绝。”嘉钰含笑扭脸就顶回去。 嘉绶已然吓得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四哥这无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想要劝解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合适,才细声唤一句“四哥”就被嘉钰一眼瞪回来。 “怎么,住了三年东宫就长本事了,也想教训起哥哥来了?” 嘉绶立时就被骂得僵住了,想要自辩,又怕再多一条与兄长顶嘴的罪名,张口没发出声音,良久,终是上前小心翼翼拽住嘉钰的胳膊,垂着头低低又唤了一声:“四哥,你别急。” 这一声唤,有太多意味,着实让嘉钰稍稍平复下来。 嘉绶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曾经虎头虎脑挖坑闯祸的幼弟,如今竟也能站在他身边劝慰他。 嘉钰忽然百感交集,再看看还在露天里扮雪人的嘉象,愈发厌弃得厉害了,就又冷笑一声。 “你们都要自保,只想着保全自己。也没关系。都是兄弟,亲手足,保你们是应当应份的。除了兄弟,谁还在乎你们的死活。” 嘉成好容易不摆弄他修剪圆润的指甲了,一边眯眼看着远处白雪覆盖的殿宇,一边笑眯眯地接话道:“那自然是。都说四郎最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物。也难怪当我们都是痴傻的。反正你眼里除了二哥也瞧不见第二个人了。我们这些兄弟,有没有都一回事罢。可这世上有你这种精明能干的,就得有我们这种闲极无聊的,不然怎么突显你鞠躬精粹死而后已啊。” 拣尽寒枝[古风]_216 这话听起来,若非说话人着实是笑着的,俨然就真是要吵上了。 “哥哥们不要动气……”嘉象缩着脖子,看看三哥,再看看四哥,怯怯地按着心口。 “谁动气了?这不是大好的雪景,闷着看也无趣,且和四郎随便聊聊么。”嘉成乐呵呵咧嘴,抬起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冲嘉象勾一勾手指,“你杵在雪里筛什么糠?冷你就回来。赶紧回来。” 嘉象闻声就真三步一巅地跑回来,也不把身上的斗篷脱掉,就甩着脑袋开始抖雪。几个小内官拥上来一起帮着他拍,眨眼弄得满地雪水。 嘉钰原本心里还窝着火,见状算是再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皱着眉,站到嘉绶的另一半,离那两个远远的,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在乾清宫前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宫门缓缓推开,陈世钦亲自出来,恭恭敬敬请四位殿下入内面圣。 大殿上暖炉烧得火热,反而使人愈发觉出方才的手脚冰凉。 嘉钰鼻尖都冷透了,兴致缺缺听着殿上几人说些不甚要紧的事,始终摸不着重点。 他只觉得父皇的精神看起来不大好。 正经说来,他也有许久没能见着父皇了。 这三年,父皇几乎不太上朝,也不太召见他们,所有内事外事都只通过内阁与司礼监处置,大多时候则是由他母亲万贵妃陪着,诵经,修道,炼丹…… 他看见上首靠在屏风前的父皇一手撑着额角,半闭着眼,竟头一回觉得他的父皇现出了暮年之态,比之鹤发童颜的陈世钦,反而愈发像个垂老之人。 那当真是他立于万人之上运筹天下的父皇么? 嘉钰忽然有些恍惚,只觉难以明言的萧瑟之气从心底弥涨而上,甚至有一丝惊惶。 他听见陈世钦侃侃开口,说昭王嘉绶在清宁宫侍奉君父也有三年了,储君之位却迟迟未有定论,不利于人心安定。 竟是公然提起立储之事,要父皇正嘉绶东宫之位。 难怪父皇连夜召见诸皇子,或许根本不是父皇的意思,而根本是陈世钦的意思。 这老太监果然还是疑心深重,始终不信胡敬诚只是被父皇召还京来交出职权,想要趁着二哥名义上还在入秦途中,强行扶立嘉绶。 但父皇当心知二哥已回到京城了。 只要拖到天亮,待清晨宣百官朝见,二哥入禁,宣读密诏,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只要父皇的心意不变。 但朝中官员多是些明哲保身的官油子,即便不与陈世钦同流合污也未必肯站出来为二哥声援。余下那些陈党,定会联名为陈世钦背书,众口一词,在朝会上游说逼迫父皇。万一父皇又改了主意…… 一时间,嘉钰竟不知自己是稍稍安心了还是愈发紧张起来。 他又听见嘉绶静静说:“我没有担当重任的德才,又是幼弟,不敢僭越,请父皇择贤能的兄长以承大统。” 嘉绶已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傻乎乎地张口胡说全不过脑子了,可他愈是得体,反而愈是叫陈世钦喜上眉梢。 果然陈世钦便即点头笑语:“昭王殿下有功而不居功,谦逊仁爱,孝贤有德。无怪恳请陛下早日立储,还昭王殿下东宫正位的奏疏每日都有,已然多到数不过来了。” 那笑声实在刺耳得很,嘉钰脸色沉冷,就开口:“立储君这种大事,难道不该先把二哥召回来再听父皇的圣谕么?” 他话说得语声不善,对方却全没有,反而愈发笑得诡谲。 “四殿下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当把长皇子也宣召回宫,使皇上皇后亲子团圆,殿下们也得以手足重聚才是。” 这老太监竟忽然提起被废黜圈禁已久的“长皇子”。 嘉钰闻言猛地一怔。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在这地方等着他们呢。 父皇与继皇后郑氏所出的长皇子,而今已因为庄闵郡王一案被废为庶人的,他们的长兄嘉方。这是个比七郎嘉绶更麻烦的存在。虽然嘉钰一度已完全把这人忘记了。 假如当真让陈世钦迎回了这位“长皇子”,二哥又会如噩梦重演一般被迫陷进“立长立贤”的尴尬泥淖之中。 嘉钰心里觉得这其实还是父皇弄出来的祸事。一面说与王皇后如何少年夫妻恩爱情深,一面也没在别处闲着,正妻嫡子还没落地,就先弄出个“庶长子”来,之后也是皇子一个接一个的生,还没算上公主们。 尤其王皇后亡故以后,父皇竟还扶正郑氏做了他的继后。 即便再如何情势复杂多有无奈,也十分一言难尽。 尤其父皇陛下他痛快完了一甩手,后果却要儿子们兜着,这算得什么。 但父皇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真把那个“长子”弄回来,真要能弄回来,当初也就不会废了。 陈世钦故意扯出这种人和事来,无外乎想开窗先拆墙的把戏,做出大动干戈的架势想要逼迫众人——尤其是父皇退而求其次地应允了立嘉绶为太子的提议。 毕竟与当真下手杀弟弟的大哥比起来,小七儿实在是好太多了。 陈督主果然是威逼利诱连蒙带唬深谙其道。 嘉钰心里觉得无聊透了。 他甚至听见父皇靠在座上发出了鼾声,仿佛呼应他心底的嫌恶。 但话头既已挑起,也不能任由对方带着脱缰野马一般地乱跑。 嘉钰便又皱着眉驳斥:“二哥身份尊贵,藩封在外替父皇镇守一隅,和犯了滔天大罪圈起来的庶人不好这么同题并论吧。” 陈世钦端着手,一脸温良,略躬身接道:“长子毕竟是长子,长兄毕竟是长兄。长皇子十年来日夜潜心抄经,修习正道,赎己身罪孽,为君父家国祈福。”说到此处,他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向着皇帝又道:“这些年司礼监收上来的折子里,年年都有不少是替长皇子陈情的。皇后久病中宫,也思念长子。只是奴婢们怕气坏了皇上,都暂且压下了。全堆在一起,也有小山高。” 折子这种东西,只要他陈督主想要,还不是打个招呼便有的事。别说小山了,便是要一座泰山,他陈世钦也堆得出。 嘉钰忍不住冷笑,讪讪开口:“陈公公,父皇龙体康健,你一个劲撺掇着父皇立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父皇来日无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吗?” 也就亏得是他,一向有个牙尖嘴利乖张轻狂的“恶名”,呛声起来才敢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径直甩在陈督主脸上。 坐在他身边的三皇子嘉成闻声憋笑得肩头耸动,连忙把他往后拦了一把。 “父皇诚心向道,迟早超脱凡俗飞升化仙,凡世间的大任却还是要有人来扛。只可惜我是个不修正道没有正才的,实在难成大器,愧对父皇,愧对列祖列宗。二哥文韬武略,有目共睹,我就保举二哥,也算是尽心为君父分忧罢。” 拣尽寒枝[古风]_217 三殿下说话,始终是不紧不慢的,乐着先打个圆场,玩笑似的,一边摸着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一边“啧啧”叹息。 “可是七郎这些年在东宫,替父皇分忧,无有过错,也不能太委屈他。不然……”他仿佛拿不定主意,颇为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倾身越过身边的嘉钰,歪着脑袋往六皇子嘉象那边望过去,试探笑问:“反正六郎你挨着七郎最近,不然你就站七郎那边去呗?咱俩一人一边,这样公平一点嘛。” 嘉象还正端着一杯安神茶,当场呛得差点没把肺咳出来,一副吓得癔症都要犯了的模样,脸色蜡白,嗓音颤抖,“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气呼呼地瞪着嘉成,俨然已快要哭了。 嘉成跟逗了什么大乐趣似的,愈发笑得停不下来,碍于人在御前,不好太过放肆,便埋头拿手捂着嘴,坐在自己座上乱颤。 这浑水搅得可真是了不得。站队,胡扯,卖弟弟,浑然天成。甭管最后二哥和七郎谁输谁赢,反正你俩都在我心里,我谁也没有对不住。至于陈督主方才好像说了什么谁回来不回来的,那都不重要,那茬已经揭过了,你们不要吵架,笑一笑继续说别的就好,谁再翻回去抓着不放谁不识趣。 想不到三哥还有这种能耐,真是往日不知,而今一见,刮目相看。 嘉钰习惯了遇事麟刺全开地硬顶回去,这等和稀泥糊弄事儿的手段,自认实在是望尘莫及,一边觉得荒诞可笑,一边竟也有些叹服了。 果然满地打滚也自有满地打滚的用处,有些时候比较真讲个理要好使多了,他原本就知道的。 虽然难有体面。 但三哥既然已打了这滚,做弟弟的总得懂事。 嘉钰不由扯了扯唇角,也还是顺势闭了嘴。 曹阁老捡着这空当,就接着开口,先说了一堆“二位殿下都是人中之龙,无论圣上决意立哪一位为储君,都必是来日明君,而另一位也都将是辅国栋梁,实乃万民之福”云云的废话,又说既然难以抉择,不若待天明以后召集群臣,当殿商议。无外乎心有默契,继续和稀泥要把时间拖延下去。 然后他就把烫手山芋甩给了胡敬诚,问:“胡大人以为如何?” 胡大人眼看都要解职还乡颐养天年去了,还有什么“以为如何”的?也就是仗着这人已经得了圣恩,马上就要走了,能说不能说的话,都是“其言也善”,所以就把他推出去,至于他们这些还想在这官场再厮混几年的,总要明哲保身嘛。 这曹老狐狸也是油滑透了,到了这种时候,任然不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多为二哥说两句好话,唯恐被陈世钦揪住。 所谓老成稳重,人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嘉钰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要干呕,就强忍着咬紧了牙关,去看胡敬诚。 自从几位皇子奉召上殿,胡敬诚一直默默坐在一角垂头不语,无奈被曹阁老点了名,再不能假装自己不存在了,只得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陈公公只看见群臣上书,但还有许多人是不会也不能上书御前的:北疆戍军,东南诸卫,不下十万军;各地的百姓,仅浙直两省就是数百万众。即便只看朝官进言,浙江三司的折子,南京守备的折子,司礼监怕是太过忙碌还未来得及呈上御前。何况南直隶税负全国居冠,撑起大半个国库。军心,民心,财力,哪一样都是做不了假的。” 他从凳子上站起身,上前一步,就匍匐跪拜在皇帝眼皮底下,声音并不见高,但字字清楚明白。 直说出来:靖王殿下如今已拿下南北两路勇猛之军和赋税大省的财政要害,南直隶的大都督府虽然空着,却也并没有撤销,这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不过是平稳上位或兵变上位的区别罢了,既然如此,择前者利国利民利于己。 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皇帝听的,而是说给陈世钦听的。 胡敬诚是在劝降。 一瞬间,嘉钰清晰地看见陈世钦眼中掠过的杀意,如同猛禽食腐,尽是嗜血红光。 但他没有开口,亦没有动作。 几乎就在同时,沉默良久昏昏假寐的皇帝陛下忽然睁开了双眼,在这突如其来的连夜召见中第一次发了话。 如轰然雷动。 “四郎,你先出去。” 他冲着嘉钰摆了摆手。 “父皇……?”嘉钰心头一紧,下意识直起身,试探地唤了一声。 “出去。”皇帝重又阖上眼,仿佛疲倦地重复。 这状似惩罚的“斥退”来的毫无征兆。 嘉绶当即变了脸色,颇有些不安地看向嘉钰,似乎想出言求个情,又咬牙忍住了。 另两位皇子也都明显露出震惊神色,不知父皇这又是为得什么,但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仍是一个怯怯缩着脖子,一个埋头来回摆弄自己的手。 嘉钰所做的,也不过就是当众顶撞了陈世钦两句。 难道父皇当真要为了陈督主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大殿去不成? 陈世钦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也并不因为皇帝这极似示好的表态而欢喜。 但嘉钰已经不再去看了。他略定了一瞬心神,躬身向父皇告了退,小步退出乾清宫的宫殿外,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确定并没有别人跟着他一起出来,才呼出一口长气。 父皇是故意佯作斥责他的模样把他撵出来的。 因为他不能被困在这里。否则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而他还有至关重要的事必须要去做。 从这一刻起,困在这乾清宫里的,是陈世钦。 父皇到底是下了决断了。 黔夜冰冷的空气刺痛心肺,却无法止息热血的沸腾。 嘉钰微微仰着脸,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恢弘宫殿,和摇曳微黄的连绵灯火,听见自己澎湃的心跳。 一个面生的朱袍宦官很快凑上前来,谄媚冲他笑道,“四殿下,天凉路滑,奴婢为您提着灯吧。” 嘉钰看也不看他就漫不经心点头,“好啊。我去看看我母亲。” 他任由这宦官在前头开道,径直去了母亲万贵妃的承乾宫,才进宫门,就叫承乾宫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将这宦官按在地上拧断了脖子。 万贵妃早闻讯知道皇帝召了儿子入宫来,紧张地没法入睡,眼巴巴挑灯等着,好容易等到嘉钰过来了,却见他一进门就先杀了司礼监的人,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稳。 嘉钰命几个承乾宫的内官、婢女把那宦官身上的朱袍和三山帽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腰牌也摘下来攥在自己手里,尸体则拖进角落暂先用雪埋了,而后便转身要走。 “你要干什么去?”万贵妃紧张地面无血色,死死抓住他不放。 嘉钰把母亲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儿子要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若是不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拣尽寒枝[古风]_218 他无奈看着他满脸惊恐的母亲,用尽了残存的温情,安抚地拥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语哄慰。 “母亲您不要怕。您好好地关紧了宫门,除非儿子回来,别人谁来也不要打开。若是有谁敢称说父皇传我,您就说我身子不适才服了药睡了。” 他先去了北镇抚司,然后又依次去了南镇抚司和经历司,最后领着人去了指挥使司。 陈世钦亲手提拔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和两位同知,连同一位东厂督事的内官都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熬夜守着,想是得了陈督主的号令,见安康郡王殿下忽然到访,吃惊不小,全紧张地起身相迎,小心问道:“四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来取几颗人头。” 嘉钰沉着脸,负手站在堂上,身后南北镇抚司的几位千户、百户,各个手都按在腰间绣春刀上。 察觉了来者不善的人想走也已无路可走了,只能硬着头皮赔笑。 “四殿下您说笑了,我们这儿哪有什么——” 嘉钰根本不听他说完,只嫌恶地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十把绣春刀已齐刷刷出鞘,眨眼砍下几人的脑袋,连同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的东厂内官一起,如切瓜剁菜。 多年以来被司礼监和东厂内官当成狗一样使唤欺压的怒火一朝爆发,便要连天也一起映成血色。 人血的腥甜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是狩猎开场的气味。 嘉钰站在一地血水里,鲜红欲滴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斗篷连成了一片,像一团燃烧的火,又似妖冶盛放的花。 他缓缓转过身来,用乌黑浓稠的眼睛看在场每一个人,每一把刀。 “从今日起,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经历司,不再受司礼监辖制,不必为东缉事厂驱策。我给你们一个时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个时辰以后我不想再见着血。我只要禁城里的每一道城门,你们完完好好地给我守住。” 这一夜的北京城内,有狼群奔涌呼啸。 天角泛出青色微光的时候,皇帝再一次缓缓睁开眼,发出低沉闻讯:“什么时辰了?” 陪着足足熬了一宿的曹阁老已然有些直不起腰了,却还是颤巍巍地站起身,“回陛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皇帝眯着眼点点头,顺手拿起横在近侧的法器,捅了捅还笼着手立在自己身边没反应过来的陈世钦,敕道:“上朝。” 奉天门外睡眼惺忪以为又是一天走过场的文武群臣忽闻惊雷,终于久违地再一次见到天子上朝,而后,又在一阵杂乱无章的立储争鸣以后,赫然看见原本该在入秦路上的靖王殿下长身而立英姿勃发肃然从正门走上殿来,在皑皑雪地上留下一路清晰脚印。 跟在靖王殿下身后的青年,玉带蟒袍,俊美若仙,双手捧着一条御笔万字纹的衣带,得天子首肯,将那衣带中的诏书取出当众宣读。 上谕: 予久怀向道之心,欲侍奉天尊座下,传位太子,归政奉道于大高玄殿。 靖王皇二子嘉斐,人品贵重,有定国安民之功,克承大统之德,故废遣其入秦之前诏,著还京师,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以正天下人心。 这一旨密诏,不是立储,而是禅位。 宣召之人清朗的嗓音还回绕在奉天殿的雕梁之上,久久不绝。 已过盛年的皇帝安然高坐,心满意足地俯视脚下毫无防备的臣子们,看他们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的模样,一抹得逞的笑意从唇角浸透眉梢。 “陈世钦。” 他正色举起手中的法器,重重在脚下的玉阶上敲了三下,喊出这个与他博弈半生的大宦官的名字。 “你是朕的老伴伴了,兢兢业业伺候了朕几十年。当初朕坐上这个位置,就有你在身边陪着,而今朕要修天道问仙途去,不能忘了你。你就和朕一起去吧。”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大太监陈世钦就站在第一阶台阶的下面,距离九五尊位上的皇帝陛下一步之遥的地方,闻言猛然抬起头,恍如大梦初醒。 当殿百官鸦雀无声。 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权倾一世的大宦官究竟会不会接受,又如何接受,这即将侍奉太上皇于道观直至终老的命途。 那些脸孔上的表情全是一个模样。 陈世钦僵立良久,抬手理了理两鬓胜雪的银发,第一个俯身跪拜,高喊:“圣恩浩荡。” 群臣遽然惊醒,纷纷匍匐, 在震天彻底的呼声中,已然成为嗣皇帝的嘉斐站在他悄然老去却仍屹立不倒的父皇面前,第一次从同样的高度俯瞰一切。 他看见众臣前列的嘉钰,看见就在身侧的小贤,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但他毅然决然按捺住了。 再抬头,奉天殿外青天无垠。赫然发觉,下了一夜的大风雪已停了。 骄阳一跃,普照山河。 第128章 三十六、清风明月(1) 今上受禅于太上皇时才将及而立,乃是圣朝有史以来继位称帝之时最年轻的一位皇上。 今上行事作风比之太上皇当年更为雷霆果决,一年以内便接连罢黜了司礼监与东西两厂几名身任要职的内官,及陈世钦提拔至二品往上的数位文武大员,一改前朝重用阉宦之风,东厂阉党横行过市之“盛景”再不复现。 今上不信神佛亦不问仙道,继立当月便将太上皇旧年供奉三清兴修道观的用度全裁了,连带将各部衙门与诸王贵胄们每年以“供奉”为由请的银钱也全裁了,并亲自督促户部清查国库、核算开销。 今上重法典,轻徭赋,察民情,恤民生,登基当日便下诏全国百姓免税三年以养民。 于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万民欢呼。 彼时的圣朝臣民尚还不知道,百年之后,史笔着墨之中,这位庙号武宗的皇帝陛下还将成为圣朝自建元始评价最为诡谲、最毁誉参半的一位皇上。 时人只知,年轻的皇帝陛下近侧,还有同样年轻的一品阁臣,有更为年轻的两位王爷,与旧朝暮霭沉沉之气象截然不同,犹如一阵清风吹动了沉寂日久的深潭。 当然非议之声也从未消失。 皇帝陛下内廷之中只有一位皇贵妃崔氏,膝下只有一位长皇子,却禁绝后宫选女,执意不肯册立皇后。 朝臣忧心皇嗣凋敝,有上奏进言者,作万言书痛陈利害,被皇帝御笔驳回,朱批四个大字:干卿底事。 拣尽寒枝[古风]_219 熬了一天一宿泣血上书的老臣气得哭瞎双眼,抱着太上皇在位时赐下的忠孝牌匾,要去大高玄殿的正门前撞墙死谏。 皇帝陛下闻讯,立刻派了两个锦衣卫运了一车棉被过去,把大高玄殿门前的墙壁、台阶、柱子全裹到一人高的地方,又传口谕:撞可以,不要打扰太上皇清修。 老臣自觉受辱,羞愤不已,回家怎么也想不开,竟然又写了一万字进言书痛诉委屈,然后悬梁自尽了。 此事闹得挺大,皇帝陛下不得已,只好降诏抚恤,但始终也没松口,还下令众臣不得再提此事,有违背者自己去户部领二钱银子扯白绫。 后来人见前车之鉴撞墙悬梁也是白死,知道圣意难改,便不再去触这霉头。 皇帝陛下又将太上皇的继后与众妃嫔一同迁居西苑,拒不肯从祖制尊郑后为太后,反而将养母万氏尊为太妃,供养在东宫侧旁的慈庆宫。又招惹了好一阵群臣抗议,责圣上有虐待庶母之嫌。皇帝陛下也是只当没听到,坚决不改。 据传,皇帝陛下还秘密将幼弟昭王与王妃禁足在王府中,又派锦衣卫看守昭王府,不许擅自往来进出,每日还一定要传召昭王殿下进宫,以便盯视。 对于这一“传闻”,昭王嘉绶曾经尝试过澄清,后来发现没什么用。大概“皇上当真和昔日“夺嫡”的弟弟兄友弟恭”这种事实远没有“皇上夺位成功便开始迫害亲弟”来得喜闻乐见。每当嘉绶试图解释“其实我过得挺好的,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的幻觉”,就会被对方投以“我知道殿下其实只是不敢说实话”的同情目光。 久而久之,嘉绶也就放弃了,宽慰自己,给生活贫乏的人增添一点娱乐的话题也是功德一件。 自从在北疆相携扶持三年,苏哥八剌已与崔莹情同姐妹,常要往内廷走动,去看望皇贵妃与小皇子。每当这时,嘉绶便也会跟着一起入禁,去拜谒皇兄。 眼下,昭王嘉绶正坐在乾清宫的南书房里,面前是当今的圣上,他的皇兄嘉斐,一左一右分别是今上最器重的内阁辅臣、督察院左都御史、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甄贤,和今上最倚信的皇弟、锦衣卫指挥使、荣王嘉钰,而这两个头衔都很长的人……正争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没掀翻南书房的的屋顶。 第129章 三十六、清风明月(2) “迁居西苑也是好生伺候着,没有让她受半点委屈。比起前朝那些送去出家的、埋了陪葬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到底哪一点算是‘虐待继母’?难道一定要把她供着才行了?她当年怎么对二哥?怎么对我母亲?凭什么?” 嘉钰的语声听来很是愤慨,虽不比少年时尖刻,但气势上却是更咄咄逼人。 甄贤才想开口辩驳一句,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就被他接二连三的堵回去。 “你今儿想让她从西苑搬出来,明儿是不是还想让她跟儿子团聚啊?二哥还想和生母团聚呢,她让过么?你家那么些人命有没有她的功劳还不好说,你倒是能替她着想。” 甄贤只得苦笑,“我是说,毕竟是前朝继后,又是病了这么多年的人了——” “对,那疯病是不是装的还不一定呢。” 嘉钰立刻接上去,连话都不让人说完,噼里啪啦又是好一通质问。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不会又干点谋害二哥的事出来?你同情心那么泛滥干什么?能不能先顾好二哥再同情别人?合着在座就你一个心肠好。” 虽然嘉钰对他一向难有客气,但这么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尤其也不太讲道理。 甄贤被气得一愣一愣地,连心口都隐隐疼起来,终于不由自主皱了眉。 他倒是不介意嘉钰曲解他的意思,但事涉皇帝陛下的声誉,便又不一样了。 甄贤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坐在御案后面的嘉斐。 当今圣上一手托着下巴,正跟瞧大戏似的乐呵,明显看他们俩争执不下看得十分愉悦,唇角的笑都快要溢出来了,见他冲自己看过来才赶紧收敛地摸了摸嘴。 简直上梁不正。 这两年嘉钰殿下见长的骄纵轻狂可算是有来处。 甄贤不免忧虑地皱起眉,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同情谁。我只是担心这件事如果不能妥当处理,始终会有损陛下的圣明,而且会引发不必要的乱象。” 他话音还未落地,嘉钰竟轻笑了一声。 “你那不叫‘妥当处理’,叫‘姑息养奸’、‘纵虎归山’。” 那张眉目俊美的脸上虽然确实是挂着笑的,薄红双唇间吐出的话语和眼眸顾盼间流泻的光却全是凉的。 “要我说,一杯酒送她走,要不了多久就没人记得这事了。之所以总有人拿着这事作妖,不是因为她真受了什么委屈,恰恰相反,是因为她还好好活着。” 甄贤闻言猛地一怔。 “荣王殿下,您这是——” 要杀人啊。 但这四个字他硬让自己咽回去了。 他知道太上皇的继后郑氏与先皇后王氏和如今的太妃万氏有许多后宫恩怨,自然这位继母在嘉斐和嘉钰这儿也就没什么人心可言。但没人心,和有杀心却全然是两回事。 那么荣王殿下方才所言,究竟是荣王殿下一个人的意思,还是皇帝陛下授意呢? 毕竟这种话,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由陛下亲口说出来的。 鼻息间有股冰冷的血腥气,仿佛为了应和此时,悄然弥涨。甄贤毫无意识地收紧了右手的五指。 这明显克制情绪的小动作立刻被嘉钰发现了,就唇角噙着冷笑瞥了他一眼。 “我怎么了?你要想骂我,当着二哥的面,你就冲这儿骂。”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下巴刻意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不想骂你。”甄贤眉头紧锁着挪开了视线,根本不想看他。 也没法看。 一旦视线交汇,便是一触即发了。 可他又不能真的和嘉钰争吵起来,尤其不能当着嘉斐的面,那样实在会让皇帝陛下万分为难。 甄贤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感觉自己用力吞咽时额角太阳穴下有火焰燃烧跳动,发出“砰砰”声响。 他听见嘉钰状似惬意地笑着问他: “我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出来。那我倒是问你,我就直接做了,不让你知道,你能拿我怎么办?” 根本是挑衅。 拣尽寒枝[古风]_220 嘉钰殿下就是成心在挑衅他,想要激怒他,所以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根本不是话能不能说的问题,也无关他是否真的会因此而动怒。 唯一重要的,只是这些话,对当今的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或者说,与当今的天子有什么关系。 甄贤忽然觉得疲惫极了,喟然叹息一声,才吐出个“你”字。闷声看了许久“戏”的天子立刻察觉不对了,连忙清了清嗓子,“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不用再说了。”就冲嘉钰使眼色。 他让嘉钰和嘉绶先退下,独独留下甄贤一个在跟前,说还有别的事要讲,不许走。 嘉钰原本已起身告退了,临行前也不知忽然怎么的,竟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甄贤跟前。 “二哥不把你当外人,所以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醒醒,你不过是因为命好,有二哥护着,才能活得这么干净。可二哥这么护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只一心一意向着二哥就好?你心就那么大,难道真能装得了天下人啊——” 他显然并不是回来吵架的,收起那些刺一般的尖刻,嗓音里竟是铅华洗尽的沧桑落寞,甚至有一点怨。 甄贤猛抬头看着他,眸光澄澈,却一句话也不说。 这情形把当今圣上吓得脊背都僵了,皱眉呵斥一声:“四郎,好了。”就又低沉着嗓音把人往外撵。 可嘉钰偏偏拧上了一般,双脚生钉得定在原地,怎么也不肯走。 人已退到门前的嘉绶见状只好也折返回来,低低唤一声“四哥”,就把嘉钰往外拽。 嘉钰就这么被弟弟拉扯着,这才磕磕绊绊一路跟着出了乾清宫。 但他脸色仍然差极了,惨白得就似他是个雪做得,随时都要垮了、化了。 嘉绶沉默地扶着他,小心翼翼侧目看他。 大约是那目光叫嘉钰极度不爽了。他在走下台阶的瞬间忽地站住脚,扭头瞪住身边的嘉绶。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我脸上有鬼不成?” 嘉绶全没防备,吓了一跳,险些踉跄一个跟头从台阶上摔下去,慌忙稳住身子,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四哥,那你觉得……我呢?” 胸腔里如有战鼓雷动,突突得就要跳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云端投下的白光忽然叫嘉绶慌张不已,甚至不敢睁开眼。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疑问就像是自己活了一般,从他的心口奋力钻出来,撕心裂肺地疼。 “四哥你觉得,对二哥来说,是不是把我也直接杀了才更好更稳妥?” 刹那万籁俱寂,连呼吸与心跳也仿佛停滞。 嘉钰骤然瞪大了眼,怔怔望着面前一脸惶惑迷茫的弟弟,良久大吼一声:“你胡说什么呢?”就用力地推搡了嘉绶一把,死死揪住他衣袍的前襟。 第130章 三十六、清风明月(3) “连你也觉得我是恶人。”他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一瞬散出自哂的冷光,“没所谓。反正,除了我,你们谁肯做这个恶人?” 他死死盯着比自己小了许多岁弟弟,片刻以后,骤然又松开手,颇有些厌弃地转过身。 那步下台阶的背影莫名孤寂,叫嘉绶陡然心颤。 “四哥!” 他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才好,只得哀哀地唤了一声,再一次快步追上去。 四郎和七郎才离了乾清宫的宫门就险些打起来,这消息实在称不上省心。 嘉斐忧愁地揉了两下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赶紧命来回报的内侍去太医院把常给荣王殿下问诊的御医请到荣王府上去瞧瞧,直等着得了回音,确定人并未有什么损伤只是有些积郁,才松了一口气。 由始至终,甄贤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看他脸上细微的神情从紧绷到缓和。 陛下着实是疼爱嘉钰殿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甄贤甚至觉得,反而是眼前年轻的皇帝在有意无意地依赖着看似病弱骄纵的弟弟。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不过,这份疼爱和依赖若过了头…… 甄贤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并非是在妒忌这种天生的亲近。 与其说是弟弟,嘉钰殿下更像是皇帝陛下的一个“出口”,或无可选择或甘之如饴地承载着兄长身为君王而不能泄露的汹涌暗潮。 荣王嘉钰是站在当今天子影子里的人。 而他所追随的天子,把所有的光都给了他甄贤,却把无边的漆黑尽数投向了身后的弟弟。 他眼中所见到的陛下愈是高大完美,即意味着,那道他所看不见的影子,或者说,陛下不愿让他看见的影子便有多么黑暗冗长。 但这样是不行的。也不公平。 这一点,甄贤以为,哪怕陛下嘴上绝不肯承认,心里其实也清楚明白。是以,才会如同想要弥补亏欠一般地宠着这个弟弟。 如斯盛宠,一旦泛滥,便是滔天的灾祸。 尤其嘉钰殿下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承受得了多少阴郁冰冷?又要如何在这灭顶长夜之中永不迷失? 拣尽寒枝[古风]_221 太难了。 甄贤当然知道陛下在用嘉钰殿下做些什么。 翻遍史册,古往今来,与权臣博弈的皇帝常有,削减开支打击旧贵者常有,如此雷霆铁腕,动作迅猛者,并不多见。 虎口夺食,焉能不被反扑? 何况断人财路比虎口夺食更凶险百倍。 都是盘桓多年的猛禽凶兽,谁没有自己的党羽根基? 陛下自登基至今,所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拿住的每一个人,究竟都是如何做到的? 他是执掌法司的都察院御史,是皇帝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阁臣,他听到看到的,比任何人都要多,都要清楚。 其实有许多事,陛下都故意瞒着他。 但他又不是傻的,虽然不知详细,却也足可猜中一二。 而今的陛下攻城略地,所倚仗的,不尽是国法,更多是皇权,是绣春刀,是以今上亲弟身份在执掌锦衣卫的荣王殿下。 三法司抓不住的实证,锦衣卫可得,三法司动不了的人,锦衣卫可动。朝野渐渐已有私语,今日之锦衣卫与昔日之东厂,也并无太大差别,所谓厂卫,到底还是一家。 那么将来的荣王嘉钰比从前的陈督主,又如何? 嘉钰殿下方才竟公然说出让陛下将太上皇继后郑氏赐死的话来,并不是一时妄言,亦不是偶然。 甄贤每每细想,便觉得心慌意乱。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觉得嘉钰殿下会对陛下不利。 可他实在不能不担忧,更不敢想,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有朝一日嘉钰殿下会走到什么境地,又会对陛下、乃至天下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是真宁愿自己杞人忧天。 陛下今日将他单独留下是打算要和他说什么,他心里大概都知道。 但有些话非说不可,有些话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好的结果,大约也就是各退一步吧。 甄贤不由无意识轻叹一口气。 这一声叹,浸染几多忧虑,落在同样满腹心事的皇帝陛下耳中。 嘉斐当即倏地抬起头看住他,静了一瞬,开口:“昨日李院判跟我说,你又把药停了?”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开篇。 甄贤就随意低声应了一句,“这阵子忙于公事。”也无所谓。反正此时的陛下只是想找个能抢先压住他的话头,真正在乎的并不是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只是他与陛下之间,而今隔三差五也要玩弄些这样的话术,让他颇有些郁郁难言罢了。 果然嘉斐没再追问下去,反而板起脸,故作发怒地模样嗔道:“再忙你也得吃药啊。哪有吃一阵断一阵的。是不是得专人天天盯着这个事,但凡断了药,就把当责的拖出去打死,你才肯好好放在心上?” 大约于当今天子而言,杖毙一个未尽责的侍人并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一多半还是故意说来吓唬他的,并不是当真打算要打死谁。 甄贤心里清楚明白。 但这样的说辞还是叫他猛地愣了一瞬。 从前的靖王殿下,懂他的脾气,是绝不会拿这样的话来激将他的,哪怕是玩笑也不能。 果然而今正与他说话的已不是当年的殿下了,而是天授皇权的天子。 心里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感觉,有一点苦涩,更难描摹。 甄贤恍惚了好一阵,叹息开口:“其实近来已经好多了,也不怎么咳嗽畏寒。是我疏忽大意了。陛下君无戏言,不要说这种胡话。”不察觉嗓音里已显出沙哑的寒气。 嘉斐闻声暗暗吃了一惊,纵然早有准备,掌心里仍不免冒出一层冷汗。 小贤还从不曾用这么冷淡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哪怕生气极了,至多也就是躲着他不理,待气消了,也就好了。可方才这寥寥数语中竟似有万千疲倦,就像是失望至极以后,终于放弃了。 然而小贤怎么可能放弃他……? 嘉斐喉骨一动,下意识收紧了藏在背后的五根手指。 “吃药”这事,他不是头一回拿来说。小贤一向就是这样,忙起来别说药了就是饭也常忘了吃,一个调养方子总是吃得断断续续,稍见些起色便又断了,除非犯起旧疾来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不然难有好好按时吃一阵子药的时候。若非如此,这旧伤病又哪能拖到今日。 但这事其实没什么好念叨的,反正就算念,那人也不会改。不如所幸他亲自管起来,直接按时送到嘴边去按着喝了了事。 他原本只是想让甄贤服个软。 没想到却被冷冰冰地顶了回来。 看来小贤这一回是真动了怒,不赶紧先好生把这怒火熄了,还不知要和他置气到什么时候。 可熄火消气说得轻松,真要做到,未必有那么容易。 若是别的什么人,倒也罢了,随便糊弄糊弄,也就哄过去了。 偏偏是小贤。 一时语塞,嘉斐竟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才好,沉默良久,干脆径直走到甄贤身边去,挨着他坐下,问:“你方才是不是生四郎的气了?” 甄贤略低着头,眼也不抬,就应了声:“臣没有。” 嘉斐只得软声哄着:“他就是那样,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跟他计较。” 甄贤仍旧垂着眼,“臣不敢和荣王殿下计较。” 这场面实在有些尴尬了。 拣尽寒枝[古风]_222 皇帝陛下都已放低身段柔声细语来说好话,被哄的那一个却还一脸软硬不吃铁板一块的冰冷,嘴上说得分明都是气话,脸上却连半点表情也不给。 嘉斐直觉得头都大了两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低声开口: “我在想,反正西边的寿昌宫空着也是空着,又不和东边挨着。不然,就让郑后搬过去也好。只不过四郎和万太妃那边还需要慢慢开导。不能操之过急。” 他倒是自己先提起来。 想来彼此都太了解对方,知道进退,知道对方的心思,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可他始终只肯称一声“郑后”,全然不顾那毕竟是他名义上的继母。 甄贤闻言静了一瞬,竟“嗤”的一声笑了。 “陛下不是要我们‘不用再说了’么,怎么自己又说起来?” 他也不看那已然一脸央求的人,就轻描淡写反问一句。只一句话,噎得嘉斐半晌没能缓过来。 “……你这是真的在跟朕生气啊?” 陛下到底是陛下,做了皇上架子就大了,连私下里也开始把“朕”挂在嘴边了。 只听见这一声“朕”,甄贤心里这火气就噌噌往上窜,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陛下尴尬不已的目光,又是轻笑一声。 “荣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有什么过错,还不都是陛下宠的。但要只是王爷任性跋扈些也就罢了,我只怕——” 心头盘桓日久的话,始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并不该在此时说出口来。 甄贤心里清楚。 郑皇后的事还有相谈的余地,嘉钰殿下的事却万万没有。 所以,于郑后这件事,他可以数落陛下一万句不是,独独不能说荣王殿下半句不好。 至少在陛下主动开口以前,他不能先声打破最后的平衡。 这是他与陛下之间天长日久无需明言的默契。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实在不能太贪心了。 心里着实疲倦极了,甄贤不由掩面屏息。 “其实该怎么做才合适,陛下心里都明白,确实不用再说。陛下只是……故意偏要这么做。” 他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累了。 嘉斐不由心尖一痛,就抓住他的手,张口唤了一声:“小贤……”才想再哄劝两句,却被推开了。 甄贤静静把被握住的手抽回来,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细碎的纹路和一握间残留的轻微红痕,良久喟然。 “如果你只是寻常人,承家业以后把从前没有善待你的继母迁去别院另外安置,只要是善待,我都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反正原本就互看不爽,没有硬凑在一个屋檐下的必要。可你不是寻常人。你是当今的天子。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被天下臣民效仿。” 他再次抬起头,端端正正看着身边年轻的帝王。 那目光太复杂,但依然澄澈透亮,灼得人脸颊发烫。 嘉斐尴尬地抬手摸一把鼻尖,清了清嗓子,但没应声。 小贤的声音听来有一点遥远,不似就在耳畔。 “楚王好细腰,其臣皆一饭为节;越王好勇士,其民竟蹈火而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君说之,而臣为之。陛下先置继母于西苑,朝野便会有人将失去依靠的母辈逐出家门。各省县递呈法司的案卷,是我亲自整理挑选的,特意和我的折子一起送上御前,我猜陛下也都已经看过了。近两年有多少逼得寡母有家不能归的事?仅顺天、应天两府,就有一百三十九起之多,这只是报上来的,压下去的就无可计数了。还不包括督察院的言官弹劾朝官的。就在前天,左佥都御史汪澄又上书进言,弹劾吏部右侍郎余进之八宗大罪,其一收受贿赂私卖官爵,其二不孝高堂弃嫡母于庵寺。这可是京官,正三品的大员。这些陛下都看过了,只是故作不知。然而陛下可曾想过,陛下的继母就算迁居西苑也依然能够锦衣玉食安逸荣华,那些无依无靠的普通女子一旦被弃于家门之外却要怎么活?就算陛下不在乎人言,难道也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吗?” 最后几句,已然是骂出来的。 但能骂出来,总比憋闷着好。 嘉斐无奈地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哑然开口:“我怎么会——” “对,陛下不会不在乎。那难道是陛下当真不明事理,还需要我来多费唇舌?” 甄贤轻笑一声,不容辩解已截口接过话来。 “也不是。陛下你只是……不想拂逆了荣王殿下的心意。陛下的在乎,道理,都不及让荣王殿下顺心重要。” 话到此处,便没法再继续说了。 甄贤陡然沉默下来,只侧脸深深看着嘉斐,良久倦极苦笑。 “可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了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呢?陛下可曾想过?” 第131章 三十六、清风明月(4) 御前常在的内官、宫婢、侍卫早都被撵到外间去了,书房里只有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静得能听见彼此汹涌彭拜的心跳。 小贤所说的,是正理。他又岂能不知。 可世事如此,正理未必有处可讲。 嘉斐闷闷瞥了一眼书案上还未翻看完的那些折子,堆起来也有小山高了。不是他懈怠国事,而是实实在在地不想看,只一翻开,看见那些所谓的“进言”、“策论”,就觉得厌恶至极。 小贤在责怪他宠四郎宠得失了分寸,恐怕引致祸端。 但小贤实在不知道,真正明言劝他杀人的,并不是四郎,也不止一人。 陈世钦虽然是随父皇去了大高玄殿,但毕竟还没死,即便哪天死了,百足之虫也没那么容易僵了。东厂自建元始积累下的网络,陈党数十年根植朝中的势力,人人都怀念那缇骑过市大把捞金的好时光,岂有轻易放弃之礼。 内阁近臣之中,劝他寻个事故赐死郑氏和长兄嘉方者,何止不在少数,只除了小贤和曹阁老外,余下众人一个不落。 拣尽寒枝[古风]_223 且还不止是郑氏和嘉方。御前拜谒的密谈之间,言辞闪烁,明示暗示劝他连着七郎也一起“除去”以净人言者,不胜枚举。他都故作不闻得暂且压下去了。 他只与四郎一个私下商议过。 当事时,四郎也并未说过什么杀不杀的,只与他说:“若二哥心中已有了决断,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没关系。” 四郎还劝他做好准备,如有必要,把七郎分封到一个远离京师水土丰饶的藩地去避一阵子,比如两湖云梦这样的地方,也是适合七郎的好去处,省得七郎在京中处境尴尬,还要被人利用。 是他自己迟迟做不了这个决断,才拖延至今。 方才那些话,四郎都是故意说给小贤听的,也不为别的,而是是为了他,才故意抢先那样说了,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因为四郎懂他的心思,知道有些事,哪怕他真的动了念头,也绝没有办法亲自当着小贤的面把话说出来。非但不能说,甚至还要瞒得死死的,连一星半点的风声都不能让小贤知道。 近两年来,他常愈发觉得小贤心中想要的已不是他了,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君主,永远不能犯错,永远大公无私,也没有七情六欲……但这太叫他为难了,不是不愿,而是根本不能。 他实在做不到完美无缺无私无欲。 诚然他可以理解小贤为何如此近乎偏执地苛责着他,也愿意竭尽所能地配合着,哪怕是伪装着,努力去成为小贤心中所冀望的那个圣明君主,但恐惧与忧思总如影随形。他总忍不住地想,万一一日,他到底还是犯了错,到底还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他该如何是好,小贤又会如何选择? 大约是当年那人一生气扭身就跑得无影无踪大大地伤了他的心,纵然他不肯承认,纵然小贤再三地与他立誓保证再也不会那样扔下他,旧伤口也仍在心深里,血肉模糊得无法愈合。 那个阴鸷不堪的念头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总有一天,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要把小贤关起来,捆绑起来,拴在身边,只在他一人身边,成为专属于他的所有物,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只他一人而已。 什么社稷、黎民,什么礼教、节义,都无所谓,统统扔掉不管。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若即若离的隔阂,受够了为些无关的人事争吵。 长此以往,貌合神离终至形同陌路,是迟早的事。他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他也知道,一旦他当真这么做了,小贤定会厌恶他,会痛骂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可做个昏君的诱惑太强烈,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咬牙抵抗。 明明他已是这天下之主,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四海万方都为他所有,想要什么不能得?究竟为了什么还要处处掣肘顾虑重重? 嘉斐头痛地按着太阳穴,唏嘘良久,沉闷苦笑。 “上元我去拜谒父皇,父皇说你爹当年天天追着他骂,苦得他没处躲,恨不得爬上树去再也不下来,问我如今有没有感同身受。我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小贤温润谦和,从来不大声和我说话。’父皇不信,笑我不要说嘴打嘴。” 他语声缓和,似是说笑打趣儿一般。 甄贤闻之,紧拧着的眉便也终于稍稍舒展开些许,不自觉也放柔了声调,“我在这个位置,就是要替陛下多虑一步,才不使陛下行差踏错。陛下不爱听也没关系,觉得我凶悍无礼也没关系。”只是眼角眉梢仍有忧色难消。 “我可没说你凶悍无礼。”嘉斐矢口否认。他顿了片刻,似有思索,而后沉声发话:“各地上报没上报的案子,让他们酌情重判,以儆效尤。朝官有不守礼知节不敬高堂的,轻者罚俸,重者革职。” 圣上这是还心存侥幸,在和他讨价还价。孩子一样,盼着抢先把下头的人都责罚了,自己那一顿板子能不能就此免过。 但这是国事,哪容这样儿戏的。 甄贤心里有点想笑,却又不能真笑出来,便努力板起脸道:“出了问题,闹得大了,就囫囵重判了事,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也不追究根源,这是懒政,冤狱难免。万一地方官员起了投上所好以显政绩的心,再故意造些假案出来,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无辜。圣上您这会儿才想起来正法典,凭什么服众?头顶上的天都是歪的,您想让堂官们怎么判案?” 眼见他又要开始念叨,嘉斐慌忙摸了一把仍是余热未消的耳朵,就按住他央求:“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让人把寿昌宫好好打扫出来。恁大的宫殿空了许久,总得要一点工夫收拾,也不能把这宫里的人都累死吧?” 他的软肋陛下倒是十分清楚的,知道拿宫人们说事,他多半会顾虑心软。 甄贤就点点头,“陛下说得对,圣心难测,朝令夕改,念头一变就要连累下头的人不眠不休大动干戈,这样不好。不然我去替陛下收拾吧。君上犯下这样的过错,在于臣下没有尽到劝谏的职责,我替陛下受这个罚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说着就站起身,作势真要告退去打扫宫殿了。 今上后宫只有崔皇贵妃一位妃嫔,住在坤宁宫侧近的翊坤宫,内廷其余宫殿,除却万太妃居住的慈庆宫和太子殿下的清宁宫外,皆是空置日久。这寿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冷清了这么久,要仔细收拾出来,怎么也得派上十数个内官、宫女辛苦一整日。就甄大人这沉疴日久积劳气郁的小身板,别说打扫宫殿了,只怕站在空荡荡的正殿里受一个时辰寒气就得咳疾发作。而这种事,皇帝陛下又哪里忍得了。 嘉斐当即坐不住了,纵然知道甄贤也并不是当真就要亲自去打扫宫殿了,只是想逼他立刻明确表个态,也只能认输就范,慌忙跳起来将人拽住,哭笑不得地低头连声允诺:“朕罪己。朕亲自去收拾寿昌宫。朕亲自去西苑接继母皇太后殿下移驾寿昌宫。朕斋戒自省,一定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再也不敢了。” 见皇上终于是松了这个口,甄贤才慢悠悠地转回身,点了点头,道:“天子一言九鼎。我等陛下明日朝上的旨意。”然后他又顿了一下,明显是在认真思索什么,末了抬眼深深望住面前的皇帝陛下,轻声道:“国事劳心,陛下又一向不惯茹素的,陡然改了膳食恐怕不利龙体。只要心到,斋戒这种做给人看的事,不如就免了吧……” 小贤的眼神诚挚热切,满是关怀担忧。 这人半点情面不留地把他狠狠一通臭骂,硬逼着他低头退让认错自罚,到头来却又担心他的身体,连肉都舍不得真让他亏上几个月。 可小贤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他在他面前不自觉流露的埋怨也好,与他私下说话时不经意的强硬执拗也好,哪怕是吃准了他的心疼和在意来胁迫他也好,都隐隐散发着亲密娇嗔的意味。 亏得这人还敢与他说四郎要“恃宠而骄”了。古往今来,敢这么在皇帝面前“肆意妄为”,骂得皇帝面红耳赤就差跪地求饶的有几人?也不知真恃宠而骄的究竟是谁。 但这一点不与明言的亲昵却叫嘉斐满心甜蜜起来,顿时有多少苦闷委屈也不觉得了,就满嘴“好好好,朕什么都依你,都听你的”哄着拽着把人重新按回座椅里,撒不开手地腻着瞧着,越瞧越舍不得。 心里贪念陡生,明知不该得寸进尺也还是按捺不住雀跃欢喜。 嘉斐反复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还是忍不住,就轻轻拉住甄贤的手,试探着问:“你近来……确实好了许多了?” 甄贤眸光一颤,立刻嗅出他嗓音里潜藏的暧昧含义,但似乎并不太想应他,就侧目看着他不说话。 可既然都已开了头,就这么缩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更不甘心。 嘉斐心一横,决意就算耍赖用强也得顺一回意了,便故作不懂地追问一句:“既然好多了,今晚能不能不走?” 话虽是这么问,只是“既然身体已经没大碍了,今晚就留在宫里,陪朕用个晚膳,喝点小酒,看看月亮,谈谈心,睡睡觉,重点是睡睡觉”这种大白话毕竟太昏君了,实在说不出口。 真要说了,八成会被揍。 果然话音方落,他就看见小贤的脸色变得非常微妙,红一阵白一阵的。 “臣还有没有看完的公文要赶着看完,还是先告退了。”甄贤立刻就又站起身,躬身行完礼就想跑。 “你别走。”嘉斐打定主意不放人,啥身份架子也都不端着了,直接伸手拦腰强行把人捞回来,双手圈进座椅里,不悦道:“什么公文定要今日连夜看完?” 甄贤被他这么圈死在椅子里,哪儿也不能去了,又不能对着皇帝陛下踢打挣扎,只好挑眉呛声回去道:“为了陪着荣王殿下在御前演全武行耽搁下的公文,今日事要今日毕。” 这时候把四郎扯出来说也没用。 嘉斐丝毫不为所动,就维持着这个“围追堵截”的姿势,冲外间喊了一声:“来人去把甄大人今日必须看完的公文都搬过来。” 甄贤简直目瞪口呆。 拣尽寒枝[古风]_224 早就蹲在南书房外头听了半晌“打情骂俏”的秉笔太监哪敢怠慢,唯恐一个不周到坏了皇上的好事,不一会儿就领着几个小内官把督察院的公文全抬过来了,恭恭敬敬搁在被困在座椅里起不来的都御史大人跟前,还没忘了多加一张桌案。 宫人如此善解圣意,皇帝陛下十分满意,这才稍稍松开些手,指了指那张新添置的桌子,“那你就跟这儿看罢。朕陪你看。不过晚膳还是得用啊。让他们送过来,你陪着朕一起吃。” 看来圣上这是铁了心非要做一回昏君不可了。 甄贤脸上颜色变换,几度欲言又止,终于是忍无可忍,“臣刚才说了那么多,看来陛下是全当耳旁风——” “没有啊,哪儿能呢。朕与爱卿彻夜勤政,有什么害怕上行下效的?”嘉斐决意死皮赖脸也非要得逞不可了,竟然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脸泰然地托腮盯着他。 这油盐不进死不悔改的架势可把甄贤给气坏了,更多是觉得羞耻,干脆扭头拿起公文,一眼也不多看那没脸没皮的皇帝。 嘉斐也不闲着,一会儿命人传个膳,一会儿又让奉个茶,再一会儿来些点心宵夜,反正就是捣乱,一刻也不让人安生。 甄贤执意不理他,埋头扎进公文堆里,只当他不存在。 就一直这么僵持到子夜时分,独自折腾了半宿的皇帝陛下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一把给人从桌案前拽起来,打横往怀里一抱,就大步往屏风后的卧榻走过去。 第132章 三十七、我不许你死 甄贤浑身一颤,瞬间脸就彻底红透了,想抗拒又不敢出声,唯恐被外间的人听见,只好怒气冲冲地拿眼瞪着嘉斐。 如今在禁中,比不得从前在靖王府,皇帝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比做靖王那会儿不知道多了多少,尤其还有负责起居注的史官,天子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册,不能随心所欲全撵得远远的。甄贤是个面皮薄的,那受得了这档子事被一大群人在近前听着瞧着,每每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躲不过了,才半推半就奉陪一场,也是半点声音都不肯漏出来。 自从嘉斐登基成了皇帝,甄贤总觉得尴尬,无所适从。 他是陛下的臣子,又不仅仅是臣子。 至少陛下明显没有将他视为臣子,而是把他当作最亲密的爱/侣对待,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让他留宿宫中,偶尔还会微服出宫去找他。 可他却又不是女子,不是陛下的妃嫔。 这种错乱的关系始终无法理清,让甄贤惶惑不安。触犯禁忌的羞耻感时时刻刻侵蚀着他,更莫名叫他贪恋,要拼尽了全力才能勉强克制沉沦的渴望。 从小到大,礼法,教化,他认知中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更不该纵容陛下与他一起堕落悬崖。 可心底总有另一个声音狂乱地想要冲破囚笼,对他嘶声呐喊。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心悦一人,情之所至,为何如此煎熬? 甄贤眼眶发红,面颊滚烫,才一沾着卧榻上的软垫,就挣扎着往角落里缩过去,一手抓着自己衣襟,一手抵在嘉斐胸前竭力推拒着,勉强维持最后一点距离,压低嗓音嗔道:“说好的‘彻夜勤政’呢?陛下就是打算这么‘勤政’的?” 嘉斐哪肯在这时候罢手,甩了靴子就强行爬上榻去,直接那身子把人压住了,在他耳边轻笑低语:“是你们说的,皇帝没有私事,凡我的事,哪怕床/事也是国事。既是国事,怎么不算‘勤政’?” 这满口胡说八道的歪理臊得甄贤愈发面红耳赤,只能目瞪口呆望着嘉斐,心里想说,这人如今做了皇帝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再没谁能弹压得住了,什么混账话也能说出口来。 “这可是陛下批阅奏疏议论国事的地方,哪有外臣留宿在陛下的书房里的……陛下明日还打算在这儿召见阁臣议事么?” 耳畔温热潮/湿的吐息撩得人心猿意马,他只能强自镇定,挤出负隅顽抗的话语。 嘉斐抱着他,笑得震动不已。 “不宿在朕的书房里,那就宿在朕的寝宫里吧,朕倒是不介意现在就抱你回去。只怕你自己要先不答应。”他说着竟真作势将甄贤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堂堂的督御史大人,在陛下的书房里被抱上了卧榻已然匪夷所思,若是再这么被一路抱回寝宫,从今往后要他如何自处? “别!就……就在这儿就好……”甄贤慌忙死死抓/住嘉斐衣袖哀求,话已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应允了什么,顿时羞耻得整个人都彻底缩成了一团。 嘉斐满脸得逞,顺势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一面亲昵索求,一面委屈呢喃。 “我今儿可是什么都答应你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也答应我一回么?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容我亲近了……好不容易逮住你,你讲讲理,哪有我这么苦的皇帝?” 可皇帝陛下这话说的,到好似是他在和他做交易一般,因为他勉强陛下做了陛下不乐于做的事,得了便宜,所以得献上自己来交换,总要让陛下也舒心满意了才好。 但这世间怎么能有臣子宽衣解献媚御前与圣上做交易的事? 如此行/事,与娼妓又有何分别…… 甄贤原本心里便总有抗拒,如今一听这话,顿时心尖刺痛,张口反诘。 “陛下既然觉得苦,不如早日立后,充纳后宫,好过总抓着臣下以色侍君。” 话音甫落,嘉斐的脸色便也僵了,气得不行,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几分。 “……什么叫‘以色侍君’?你我之间,你当真是这样想?难道真是我在强人所难淫辱臣下了?”他青着脸瞪着甄贤,一脸难以置信,实在不能接受这四个字竟然是从甄贤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他与小贤这样的关系,明眼人多多少少也都看得出来。嚼舌说些难听话的大有人在,早已不知多久,他都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唯独是小贤自己。 小贤怎么能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连小贤心里都是这样想的,那他这些年来的苦心执著究竟都算是什么?难道当真只是荒唐么? 他如今已然贵为天子,要什么不能得?这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能跪着爬着进他的床帐。他都只一心一意,只想为一人遮风避雨,哪怕落得身后骂名也不在乎。没料到,这人却偏偏不顺着他。非但不顺着他,还一副是他做错了的模样。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人,爱到深入骨血,剜不出,戒不掉。 爱慕之心,人之常情,实难自禁,何至于此。 如同当头一瓢冷水,任如何一腔火热也全被浇得透凉。 嘉斐顿时兴致全无了,可又不甘心至极,更是恼恨,就撒开手坐在那儿,阴沉着脸咬着牙一言不发。 甄贤也红着眼眶默默坐在一边。 拣尽寒枝[古风]_225 陛下已然不太能察觉,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样的话,何以就刺痛了他,更不可能切身地明白他究竟处在何种尴尬煎熬的境地。陛下如今所能想到的,能感知的,尽是委屈愤怒,是身在万人之上却仍不得酣畅如意,仍要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憋闷。 这枷锁,未必真是他甄贤给陛下套上的。 但这滔天的怒火,却也只能他一个来承受。 甄贤不敢说,一个人一旦掌握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究竟是不是必然会在这天长日久的侵蚀之下渐渐蜕变,丧失了同理心,变得危险,陌生又遥远。 但他与陛下之间,实在无谓追究谁对谁错,又是谁先口不择言。 他也实实在在地并不想与陛下争吵。 甄贤重重叹了口气,勉强理了理自己已然被扯乱的衣襟,站起身垂头向嘉斐施礼。 “是臣失言,陛下不要气大伤身。夜深露寒,陛下早些安歇吧,臣……且告退了。” 他竟然又打算就这样走了。 “你给我回来,不许走!” 嘉斐陡然暴怒起来,想也没想已伸手一把掐住甄贤手腕,狠狠将人拽回来,几乎是用摔地再次压倒在榻上。 后背生硬的撞击感疼得甄贤压抑轻呼,不由地猛吸进一口凉气,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嘉斐按住他双手的力气那么大,犹如一头雄狮,居高临下地按住了猎物,亮出染血的獠牙。甄贤根本连挣扎都忘记了。 记忆里尘封日久的碎片就像沉眠水底的泥沙,陡然被激起,一片浑浊。 甄贤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正死死压按住他的男人,眼前一团扭曲,竟错觉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嘉斐,而是巴图猛克,一瞬又幻化作更浓黑可怖的模糊人影,就像是从至深的深渊之下爬出的淤泥。 不愿忆起的过往洪水般涌上,令人窒息。 甄贤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眼底一片狂乱,当即牙关用力一咬,就咬住自己舌尖。 血顿时就涌/出来,漫过喉头。可他紧紧闭着嘴,自己往肚里咽。 他竟用如此惊惧的眼神瞪着自己,如同暴风之下的落叶,随时都会彻底破碎。 嘉斐陡然一怔,猛醒过来顿觉不好,慌忙一把将人拥进怀里。 “小贤!小贤!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 他一手捏住甄贤下巴,强迫他松口,这才见他已然满嘴是血。嘉斐吓得心都凉了,几乎要大喊起来,想传召太医,却被甄贤一把拽住。 “殿下……”甄贤嗓音沙哑,唤了一声,就如同虚脱般软倒在他怀里,似乎意识仍未清醒回来,仍在当年梦中。 嘉斐只得紧紧抱着他,一边反复轻哄安抚着,“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没事了。”一边抹去他唇角溢出的鲜血。 小贤从前遭遇过什么,忌怕什么,他原本该是最清楚的。曾几何时他也怒起心头恨不得生撕了那伤害过小贤的野蛮鞑子,到头来自己竟也没有比一个为他所不齿的野蛮鞑子好多少,竟险些丧失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恶事。 可他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心底翻腾嘶叫的暗潮无知无觉地就弥涨而上,漫过双眼。 嘉斐茫然无措地抱着甄贤。除却小贤当年在还京途中受伤几乎死了那回,他再不曾如此刻这般,感觉怀抱中的人那样单薄,脆弱,仿佛只是一捧幻影,是投入掌心的月光,待到天明时分便要散了,无踪无影。 而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幼时走不出去的冷僻宫殿之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等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若当真如此,一切漫长如苦修的挣扎求索,又都是为了什么? 心中遽尔一阵绞痛,嘉斐下意识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中的人,如同抱住绝不肯失去的珍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甄贤哑声低语。 “陛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熟悉而温暖的体温安抚了战栗的灵魂,腥甜的疼痛将几乎抽离的意识拽回躯壳。甄贤缓缓抬起头,望住嘉斐时,眼底一片长夜无垠,是浓黑的悲伤。 其实彼此心低早已各自清楚。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骤然崩溃,就好像今时此刻,好像宿命的轮回,不死不休。 可是无法停止,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嘉斐听见自己喉管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声,也许是压抑至极的呜咽,也许只是叹息。 “我这一颗真心究竟是如何待你,你明明知道。我今生已认定一人,只与他携手看乌飞兔走沧海宸寰,除此一人,再无他求。你告诉我,这人是谁?” “你……别逼我——”甄贤眼中散出痛苦的光。 “我不逼你,你便又要逃走。”嘉斐执拗地死死盯着甄贤的眼睛,也迫使他回看着他的,要一个回答。 一瞬相对,两下无声。 良久,甄贤溢出冗长叹息。 “……陛下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理应采选淑德贵女为贤内助,母仪天下,孕育后嗣,甄贤不过是个罪人之后,又不是女子,实在不配为陛下如此——” “你何必还说这些废话来气我。”嘉斐截口打断他。 这些陈词滥调真的一句也不想听了。 嘉斐缓缓将手挪到甄贤心口的位置,用力按住了,一瞬不瞬地看定他。 “就一回,哪怕就这一回,你什么多余的也不要想,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如若你当真是,真心再也不想与我纠缠下去了……那也没有关系,只当我这些年来全都是一厢情愿。我也不愿意勉强你。只要你开口,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为难你。做君臣也好,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能舒心开怀,我都随你。” 说到此处,他忽而陷入死寂,只仍旧深深望住甄贤,良久良久,才又哑声说了一句:“可是小贤,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而后他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甄贤控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心里一瞬涌起千万个疯狂的念头,临到末了也全化作飞灰。 拣尽寒枝[古风]_226 陛下望着他的眼睛里有濒临绝望的挣扎,一闪而逝,他依然看到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当嘉斐就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要他决断的话来。他却赫然惊觉,一切顽抗皆是徒劳。 他已无法再退回去了。 若是从前,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前,彼时他与陛下尚未纠缠至深,或可以止步,而今却是早已不能了。 要如何做,才能将彼此融入的另一半魂魄生生撕裂,弃于脑后? 他做不到。 陛下就是他的命。他就是死,也无法割舍。 甄贤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得湿滑鲜血又涌出来,听见欲念狂烈的啸叫。 “我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定会不得好死——” 他终于瑟瑟伸手抓住嘉斐的衣襟,难堪地将脸埋在那熟悉的温暖胸口,无法离开,亦无法面对。 “胡说!”几乎是立刻,嘉斐便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驱逐涌上心头的焦灼,皱眉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有我在,我不许你死,天也不能带走你……” 第133章 三十八、兄弟手足 次日早朝,甄大人没来。 一个向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论及勤勉克己他称第二谁也不敢自居第一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缺勤,朝臣们各个神情复杂,一边揣测其中是否多有深意,一边又忍不住想歪到说出口八成会被砍头的旖旎上去。 尤其皇帝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要把太上皇的继后郑氏接回安居于寿昌宫。 放眼朝野,能够让圣上回心转意的,恐怕也只有甄大人一个。至于甄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猜想有之,流言有之,都无所谓,无非是一点私下里窃笑低语的谈资。 唯一满脸不悦形于色的,只有荣王嘉钰一人。 嘉钰憋闷的,倒不是二哥如何对待那郑氏与他们母子、兄弟与郑氏之间的旧怨纠葛。心中阴郁难言的,是二哥待甄贤如此百依百顺,什么事请只要甄贤开口,最后妥协的一定是二哥。 甄贤昨儿夜里留在乾清宫没走,这消息当时他就知道了。 嘉钰特别恼怒。尤其是,这种难以言明的粘腻阴郁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深宫幽怨的女人,就像是当年的母亲……这种强烈地屈辱感让他的胸口一阵阵作痛,只能强自压住,才得扼住血脉中沸腾的癫狂。 他在下朝以后去找嘉斐,一直追着不肯放,直到了乾清宫的宫殿前,二哥不肯让他再继续跟进门去了,仍咬着嘴唇不肯走,一双眼乌漆漆的瞪着。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 “你们两个互相觉得我待对方太过偏爱……实在让我很难办。” 他原本就不太对四郎藏着掖着,这两年对四郎倚赖更深,便愈发没什么可遮掩地,就直接将话说出来。 嘉钰大抵是没料到甄贤那种人也会在二哥面前有这种抱怨,不由怔了一瞬,片刻轻哂,“所以二哥就决定还是只偏心他一个就好了呗。” 嘉斐头痛地按住额角,“不是我偏心谁。小贤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有些时候——” “二哥觉得他的道理比我的对。”不待他把话说完,嘉钰已微微噘起嘴。 嘉钰什么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这一点,叫人疲于应付。嘉斐甚至常觉得,虽然各自表现不同,但嘉钰其实在许多地方都像极了小贤。 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又如同双生的倒影,如此肖似。 嘉斐只能苦笑叹息一声,安抚按住嘉钰肩膀,“四郎,我没有说你就错了。” 嘉钰死死咬着嘴唇,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连串东倒西歪的笑声搅扰。 一个人影从角门的门洞里抱着肚子弯着腰转出来,身后跟着个面色苦如黄连的太监。 嘉斐闻声瞥了一眼,见是三弟嘉成笑得都快成了一朵花儿似的撞到面前。 这光景,也不必说,自是他自闯了过来,太监不敢太过强硬拦着,又来不及通报。 嘉成这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但几乎没有太多的交集,除却年节祭祀往来,就没了,据说是个贪玩好乐的主。但嘉斐总隐隐有种感觉,三郎这个弟弟,才是他们兄弟七个里最精明事故城府最深的那一个。 但无论怎么说,躲在门洞里偷听当今天子说话,也是犯忌讳的。 嘉斐不由皱眉看着嘉成。 大约是皇帝陛下这警觉又嫌弃的神情有一点危险,嘉成连忙直起腰来,满脸赔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皇兄和四郎会站在这大门口地陪石狮子聊天呢。” 与其说解释,倒更似调侃。 三郎一直是这样,自从他做了这个皇帝,就只呼他为皇兄,不像四郎仍“二哥”长“二哥”短的。 直觉让嘉斐不太想应这个话茬。 一旁的嘉钰已有些急了,黑着脸就要咬人。 嘉斐拦他一把,“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二哥!”嘉钰仍不肯走,下意识伸手拽住嘉斐衣袖。 嘉成在一边看着,眯着眼,拿细长白皙的手指摸一摸下巴,姿态优雅。 “四郎,哥哥们有事要说,你就先走。三哥我又不是妖怪变的,还能把皇兄怎么着不成?” 他竟然是直言在撵嘉钰离开,就在天子眼前。 嘉斐眸色一沉。 嘉钰纵然是不愿意,但二哥偏偏不留人,到底还是只能不甘而去。 嘉斐想着甄贤还在他的南书房里睡着,便什么人也不愿放进乾清宫里去,只颇为排拒地看着嘉成。 拣尽寒枝[古风]_227 嘉成倒也并没有那么不识趣的意思。 两人改道溜溜达达出了月华门,缓步走过长街,到了养心殿的东阁。 这里可算是嘉斐处理政事召见大臣的一个别所,不是极为亲近的重臣是不往乾清宫里传的。 但嘉成毕竟是弟弟,都到了乾清宫门口又给人领来这边,疏离之意已不言而喻。 嘉成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一路随口寒暄似的说些“有时日没见着皇兄,皇兄清减了”之类的闲话,一直到两人在养心殿东阁入了座,用过了热茶,才骤然唏嘘一声长叹。 “昨日小七儿上我那儿,跟我说,他想离开京城。皇兄打算放他走么?” 嘉斐猛然一愣。 这可真是毫无防备。 昨日七郎在跟前时的脸色便不太好,似是被四郎和小贤争执吓着了,之后又和四郎冲撞起来。他也派了人跟去王府关照着。但后来他只一心都扑在小贤这里,便没再顾上七郎的事。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七郎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且,仅仅起念倒没什么,七郎竟然主动上门去与三郎“商议”了。 小七儿是父皇的幼子,从小备受疼爱,与三郎、六郎这些其他的兄弟关系也亲近,这些嘉斐从前一向都知道。 可再如何亲近,有没有亲近到沟通这种事的程度? 七郎若是有什么想法,为何不来直接与他商议。 难道他这个二哥竟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让七弟对他心有不满? 那他还要怎么做才算是好的? “七郎是这么和你说的?”嘉斐一颗心骤然沉至谷底,脸上浮现出不悦的沉郁。 嘉成一边摆弄手指尖,一边观察他脸色,轻笑,“他还劝我与他一道离开,去封地,我们都不要留在京中。六郎那儿,他该也去过了。” 寥寥数语,已说得清楚明白。 嘉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七郎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 七郎并不是心血来潮想要自己离开京城,而是在说,如今天下已定而太子年幼,他们这些太上皇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兄弟都不应该留在京中。 这其中所指,当然也包括四郎。 七郎是想让他安心。更重要的,是要把四郎从他身边支开。 七郎明摆着并不认同四哥的作为。 如果三郎六郎七郎全都离开京城迁往蕃地,他便很难只将四郎一个留在身边。同样是兄弟,如此偏颇,实难有道理可讲。何况四郎原本就病体孱弱,群臣立刻会应声而起,逼着他也把四郎送去一个水土富饶的蕃地休养病体,锦衣卫诸事原本就不是皇帝的弟弟该掌管的事,仍旧归还司礼监主持便是。 但如此一来,才刚刚有了些许新气息的朝政格局便会飞快地倒退回重前,稍不小心,一切用鲜血换来的变革都会随之覆灭。 固然他是可以任用亲信的宦官及别的臣子,但那又如何呢? 曾几何时,陈世钦也是父皇最亲信的首领太监。 只有四郎是不一样的。 四郎是他破局的剑。 也许将来,在他百年以后,他的儿子继承帝位又可以有不一样的作为,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只有四郎才能帮他镇住这个命门。 因为父皇把这变革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里,只有他来做这变革,他的儿子才可以守成。 而变革必有流血,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一瞬间,嘉斐忽然觉得想笑。 当他终于站在父皇曾经站在的位置,一下便懂得了父皇所有的隐忍与等待,哪怕是从前曾让他心怀怨愤的。 七郎终于也学会琢磨起这些事来,比起意外,更让他伤感。 他也无从得知,七郎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何以昨日之后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是在和四哥怄气,还是当真想得清清楚楚了,要做一件这样的大事。 他只知道,无怪三郎方才要先把四郎撵走。这事若是让四郎知道了,一定要伤透了心。 四郎所言没有错,时候到了,他真的该放七郎走了。 嘉斐不由神色凝重,沉寂许久,低声问嘉成:“你如何想?” 嘉成仍然笑笑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皇兄知道我,我是个懒散人,只想避世偷安,什么也不想管。在哪儿玩不是玩呢。我倒是无所谓,可另有的人,皇兄应该是舍不得放走,要留在了身边的罢。” 他说到此处,骤然一顿,打量着兄长的神色,又试探,“还是说,臣弟愚钝,猜错了皇兄的心思。皇兄已然有了取舍,决断了去留?” 三郎想套他的话,以便自己顺着他的心意早做准备。之所以转身就把七郎卖到他跟前来,主要也并不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个三弟,精明则已,始终耽于油滑了。但能够乐得做个闲散王爷始终是福气,毕竟是弟弟,他乐见其成。 嘉斐沉思一瞬,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嘉成不放弃,紧紧追着他,又问:“皇兄可曾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非决断不可,皇兄……打算如何抉择?” “你什么意思?”嘉斐终于眸光一寒,隐隐已有动怒之意。 他如今毕竟已是天子,比不得当年做皇子亲王的时候要韬光养晦,脾气确实大得多了,动不动心有不悦就要挂在脸上让人知道。也就只有甄贤还会丝毫不顾忌地顶撞他,便是嘉钰都常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看着他,再其他人更是不敢造次。 嘉成当然识得颜色,忙缩回来,含糊一笑。 “臣弟只是觉着,许多时候,抓得太紧,最终还是要疼着自己,倒不如干脆放开。” 拣尽寒枝[古风]_228 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似有无限深意。似乎在说四郎,又似在说七郎,再细听,却又似说别的人。 心头骤然一股无名火起,嘉斐脸色都阴沉了几分,强压着火气冷笑一声:“你这是想教朕怎么做事的意思了?” “臣弟不敢。”嘉成面上笑得模糊谦卑,飞快退到门前,一副随时都打算开溜的模样。 嘉斐已然厌烦透了,再不想与他多说,便摆摆手敕令:“你先回罢。” 嘉成得了这恩旨,兔子一样蹬腿跑了。 根本是专程上门拱火来的。也就仗着是亲兄弟,又不谋逆,又不造反,实在没什么理由动刀子,心里也始终是不忍的。 嘉斐心情烦乱,也不让侍官跟着,独自走来走去,绕了好大一圈,才又折回乾清宫。 进了南书房,见那屏风之后卧榻上躺着的人还吐息安稳地睡着,形状美好的眼睛紧闭成一线,清俊脸庞上犹残留有倦容。 嘉斐呆呆看着甄贤的睡脸,好一阵,才觉得胸中翻腾涌动的郁闷之气渐渐平息下来。 第134章 三十九、玉不琢,不成器 他命门外侍候的内官传令出去,今日如无急奏不需打扰,就蹑手蹑脚地爬上卧榻去,躺在甄贤身侧,将人抱进怀里。 就这样又静静过了半个时辰,甄贤才迷迷糊糊转醒过来,睁眼看见嘉斐,呆愣一瞬,再看窗外白花花的天光,顿时脸就白了,翻身就要下地。 他此时什么也没穿,遮掩在绒毯下的身体光/裸着,布满昨夜/情不自禁时烙下的红痕。甄贤羞得血都要从脸上涌出来,抬头瞪着嘉斐,见嘉斐还穿着朝服,知道这人总算心里还是有点正事的,想骂也骂不出来了,只能一手拿毯子裹住自己,一手去摸自己的衣服。 嘉斐一把将他按回原处。 “你躺着,再歇一会儿,不要起那么猛。” 他很是怜惜地理了理甄贤额前鬓角的碎发。 “我看你满脸都是倦色,心疼得很,特意不许叫醒你,要你多睡一会儿。” 你知道我累,心疼得很,夜里倒是也没放过我,硬是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撒手。 甄贤心里嗔怨也说不出口,就垂着眼道:“我得去衙门里。昨天的公文——” “都让人给你送回去了。按你的批注,分发给下头处置。让他们去做。你总不能把自己累死。” 嘉斐柔声打断他,半是哀求地望着他的眼睛。 “就一天。你只让自己歇一天。一会儿用过膳,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堂堂天子竟如同贪恋的稚儿。 甄贤被他眼神望得心尖酥软,又想起他昨夜那样悲伤,无可奈何,只得顺着他,依言再次乖乖躺好。 直到布膳的宫人准备停当,嘉斐才许甄贤起身穿好衣裳。 袍服从内到外都是新的,干净舒爽,熏过淡淡草木清香,是他喜爱的气味。 一想到陛下还命人随时备着能让他替换的衣物,甄贤心下又是一阵羞臊,却又止不住甜蜜翻涌。 两人用过膳,说了些早朝时议过的事情,嘉斐便命人备车,只带着甄贤和玉青两个,轻车简行,从西安门出了禁城。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靖王府从前的卫军便全部重归了锦衣卫身份,充任要职,只除了童前一个被嘉斐放去京卫指挥使司。 陛下大抵是不太瞧得上万指挥使,认为此人以外戚上位其实能力不足,虽然看在万太妃和荣王殿下的面子上暂时没有说什么,但已有所准备,迟早要让自己的肱骨把他替下来。 老搭档不在跟前,没有往日倚信的老大哥,而嘉斐又成了皇帝,也不能像从前做王爷时那样常把他带在身边,玉青一度十分不适应,郁闷地恨不得薅自己的毛。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跟着嘉斐和甄贤“微服出宫”,欢喜雀跃地跟春游似的,眼瞅着天天见的京城都可爱了许多。 嘉斐命玉青把车驾到一处老宅前停下。 才推开车门,甄贤便眼眶一热。 这是旧时甄府的宅邸,是他幼时生活过的家。 宅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连门槛上的破损也已精心修葺。 甄贤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宅院,再看看身边的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推门走进去。 “我从前来找你的时候不多,已然尽力了,也就只能还原到这样。”嘉斐轻轻牵着他的手在宅子里慢慢地走,问他:“你想不想搬回来住?”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仍是旧时模样,一花一草,一砖一瓦。甄贤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慌忙抬手擦了一把眼角,低声应道:“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做什么……” “那就多添些伺候的人。”嘉斐想也不想便答,“你来这边瞧瞧。” 他拽着甄贤,一路走到东边一间状似书斋的大屋子里。 屋内一望如海的,全是书,密密麻麻摆在书架上,沉积灰土也都掸得干干净净。 “你看,你爹藏的这些书都还好着呢,少数有些残破,我也都让人修补好了。我还让人把你当年在南京收的那些书卷和字画也都运了过来。你若是不愿意搬回来住了,就当个书馆使来,也是好的。” 甄贤怔怔走进屋内。 脑海里一瞬光华交错,竟又看见少时自己费尽心机也要偷遛进这间屋子里来,只为了“偷”两本有趣的书,拿去和殿下一起看。 那时候他傻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殿下喜欢和他一起看书,喜欢听他说故事,却不知殿下所真正喜欢的既不是书也不是故事,而是比肩凑在一起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吐息的那个人。 甄贤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记得我爹当年曾经想开个书馆,自己就窝在里头做个教书先生,闲暇无事,翻书为乐。” 他把一本书卷从架上抽出来,见是先秦时传下的绝本,便是他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你呢?”嘉斐就势从身后拥住他,懒懒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甄贤一边翻着书,侧脸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么些书卷,白白闲着也是浪费,若是真能开一座书馆,是大好事。国中向学之士再有遍寻不得的绝本,也多出一个地方找寻。” 拣尽寒枝[古风]_229 他费心让人修葺甄府,又把这些堆放了二十多年的书全整理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什么别的杂人肆意进出的。 皇帝陛下对开书馆没有半点兴趣,也不乐意,就撇撇嘴,笑道:“可惜你爹藏得多是些什么奇书怪志,看了是要被打死的。” 甄贤闻言竟“噗哧”笑了,“一点儿时蠢事,就你记得清楚。” 小时候他错拿父亲一本书,惹出了祸事,被爷爷打得半死,险些送了命。那时候二殿下来看他,没日没夜地陪着他,熬得脸色发青双眼赤红……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甄贤喟然轻叹。他听见嘉斐问他:“那本书后来如何了?书名是什么来着……是不是叫《梦中记》?” 甄贤手上一顿,想了想,“我记得烧掉了。还是爷爷盯着我爹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烧的。” 不过是孩子错拿了一本书而已,何至于竟让当朝户部尚。甄阁老之严厉,也可谓空前绝后。 想到小贤的家人,嘉斐不禁刹那心虚。 “你还惦记你家的那个案子么?你难道就……从未有一日想过要——” “要如何?报仇么?”甄贤径自接过话来,旋即苦笑摇头,“有何意义呢。死去的人,又不会活过来。” 他说得如此简单,轻描淡写,仿佛那已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可他却空目望着远方,久久站在这多年以前的屋子里,不愿离开。 嘉斐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要说些宽慰的话。 甄贤却反过来,抢先一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我查过卷宗。所有相关的档案,已经都被销毁了。是太上皇亲自下的旨意,就在你我启程返京的那时候。所以,算了吧。去日已死,又何必萦怀。” 嘉斐闻之恍惚许久。 父皇煞费苦心也想要藏起来的案子,挖出来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测。 小贤是在体贴他。为了他,宁愿干脆放下,不再追究过往。 可是他又能否当真放下呢? 如若可以,又究竟是为的什么,他竟那么想要小贤搬回这甄府的旧宅,如同回到两人至纯至简的旧时光。 隔天果然昭王嘉绶便当朝奏请离京,前往南地,为皇兄分忧。 一同奏请的,还有宁王嘉象。安王嘉成倒是没有跟风上奏,只说一切听皇兄旨意,让他如何便如何。 紧随其后,朝臣们便群情涌动起来,纷纷站出来支持昭王殿下,恳请圣上为几位王爷分封蕃地,让王爷们迁往封地治理。 所有人都好像早有沟通,唯一被排斥在外乍闻惊雷的只有嘉钰。 他每日一心一意想着二哥的事,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奸佞小人暗算了二哥,却不想被人从背后一刀穿心的竟是他自己。 而那头一个手握着尖刀之人,竟然是七郎。 其余朝臣或厌恶他,或惧怕他,想将他撵出京城,都很好懂,他也会早有防备。 可是七郎,七郎虽与他并没有多么亲厚,不似二哥那般与他而言便是一切,可也是他好好看着护着至今的弟弟,为什么偏要这样对他? 放眼这京城之中,群狼环饲,猛兽俯伏,而他的弟弟却觉得,他才是最该被从二哥身边撵开的人。 朝堂之上,嘉钰睁大了眼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嘉绶,恍如根本不认识他了。瞬间心冷。 后续的争执都没有心情再听了。 他依稀知道甄贤在替他与群臣辩论,说荣王殿下侍奉御前尽职尽责未有过错,且又有旧疾在身,需要太医按时诊疗长期调理,在京中离太医院近些总是更好,不应该任意将他迁离京城,这有损圣上爱护幼弟的德行。又说他执掌锦衣卫这事虽然与祖制不合却是太上皇钦定,而今太上皇闭关玄修,圣上也不可轻易忤逆了太上皇的旨意云云…… 嘉钰简直要放声大笑。 这么多年,他看甄贤就如眼中钉肉中刺,只一想到是这人生生把二哥从他身边夺走了,就恨得要呕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隔三差五挑刺,见面时有呛声。临到事上,竟只有甄贤一个,会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与这些嗜血豺狼一战。甚至连他的舅父,也只说了两句模凌两可含糊其辞的蠢话,不敢与众人为敌。 嘉钰忽然觉得厌倦至极。 耳朵里混杂的人声此起彼伏,渐渐就融化成沸腾的啸鸣。 他只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就在争执不休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乾清宫后殿的暖阁里,好几个太医御医正围着他。 穿过人与人直接的夹缝,他隐约看见二哥和甄贤站在外间,正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嘉斐,就似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太医们见他醒来,连忙上奏皇帝。 嘉斐闻讯上前来看他。 二哥的眼中满是关切,抚在他额前的手温柔如旧。 嘉钰忽然觉得委屈至极,像一个再也忍不下去的孩子,“哇”的一声便哭出来。 “二哥不要撵我走……我会死的,离开二哥我会活不下去的……” “说什么傻话。谁要撵你走了。”二哥的掌心好温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晕沉沉的脑袋,让他浑身都觉得轻飘飘。 嘉钰无声地啜泣良久,埋头放纵地彻底扎进二哥怀里。 昭王、宁王自请外封,圣上次日便准了他们的奏,叫昭王迁往福建,宁王去湖南洞庭。而将余下的荣王嘉钰和安王嘉成仍留在京中。四个弟弟,去二留二,也算各得其所。 洞庭湖毕竟是玉米之乡,也是适合宁王嘉象安养癔症的好去处。而福建虽然好水土,毕竟沿海,仍然时不时就有海寇袭扰。 朝臣们非议君上,说陛下故意让昭王殿下去个苦地,这是责罚。 只有甄贤心里知道,陛下是想要给昭王殿下机会,不是责罚,而是琢玉。 拣尽寒枝[古风]_230 就好像当年太上皇放年仅十五岁的七皇子嘉绶代天巡牧去往鞑靼铁蹄之下最危险的北疆时一样。 玉不琢,不成器。 昭王殿下始终仍欠一些磨练。 虽然比之那个被困羊圈瑟瑟发抖的少年,他已然长大了太多,变了太多,甚至学会了尝试用手段来达成他的目的。但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多的打磨,使他更通透,更沉稳,才能看得清厉害,终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怎样的事,知道什么是坚持,什么又是包容。 海疆是最好的去处。适合胸有波澜激荡的少年。 昭王与宁王二位殿下启程离京的吉日很快便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临行前夜,内廷惊起噩耗。 太上皇于大高玄殿中羽化登仙去了。 第135章 四十、他该死(1) 太上皇崩于大高玄殿,弥留之时未召见一儿半女,也未召见肱骨老臣,甚至未召见当今天子,只传令出来要见一个人,要见前任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儿子甄贤。 当甄贤接到旨意,连夜入禁赶到时,大高玄殿前已然火烛通明,站满了焦急等候的人。 甄贤跟着传召的内官穿过人群,进了内殿,看见嘉斐脸色阴沉地站在当中,一旁的凳子上坐着曹阁老,还有荣王殿下、昭王殿下等四位王爷。 荣王嘉钰的脸色也谈不上好,大约是才受了许多打击,旧疾复发便一直没能养回来,在殿内也好披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子,蹙眉垂着眼靠在椅子里。 而另一边,穿着一身黑色法衣,鹤发白须手持浮尘,正躬身向天子行礼的赫然正是多时未见的陈世钦。 甄贤骤然惊了一瞬。 太上皇一旦崩逝,而陈世钦建在,将陈世钦困于大高玄殿的禁符便荡然无存,如同镇妖塔的坍塌。 嘉斐身为在位的皇帝,固然可以将陈世钦遣回老家“颐养天年”,但陈世钦一定不会甘心放手他这一辈子厮杀来的荣华,必要全力反扑,如此一来,尚未瓦解的陈党势力都会成为陛下驱逐陈世钦的绊脚石。 太上皇大行,陈世钦其人没有“告老还乡”这条路可走,只有杀与卷土重来。 甄贤不由深深望了嘉斐一眼,见嘉斐眼中尽是隐忍不悦,多半是方才在他还未接旨入禁以前已有所冲突。他想和嘉斐说什么,但被嘉斐微微摇头制止了。 引路的内官将甄贤交给陈世钦,由陈世钦领往太上皇所居的暖阁。 临入暖阁以前,陈世钦忽然回身将去路堵住,也不抬眼就看人,就细声道: “旧闻甄大人贤德,老奴有一事想先问甄大人:倘若老父垂危,长子却被弟弟阻在门外不能尽孝榻前,这是父亲的过错,还是儿子的过错?” 甄贤气息一窒息。 他立时明白嘉斐方才为何是那样的脸色。 陈世钦是要借此机会迎回太上皇与郑太后所出的长皇子嘉方。想必方才在他来以前,嘉斐已经被朝臣们的“进言”围剿过一轮,才有那样僵冷的脸色和气氛。 太上皇行将仙去,这边立刻又蠢动起来。政敌互斗,争权夺利,本是常事。偏要在这种时候,连最后一点亲情人伦也不放过,竟还能问得出这种问题,实在叫人齿冷。 甄贤不由心情复杂地看着陈世钦,没有回话。 那陈世钦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这次抬起头,看住眼前的甄贤,又追一句:“甄大人不答,是答不出,还是不想作答?” 这老宦官不过是揣摩他的脾性,想利用他作逼迫陛下退让的刀。 甄贤自然不肯上钩,更觉得厌恶,便仍不回答,只沉沉道一声:“我是奉召来面谒太上皇的,请陈公让开吧。” 陈世钦接连碰壁也不以为意,似早有预料,就紧接着道: “圣上后宫不兴,膝下只有一子,实非天意,而是人祸。万一不幸,有所不测,储君之位却不可空悬。否则必使皇祚衰颓,招致祸乱。圣上如今余下的兄弟里,唯有长皇子一人乃是郑皇后所出的嫡脉——” 圣上后宫不兴,膝下只有一子,实非天意,而是人祸。 陈世钦所言,无外乎是“提醒”他,他甄贤就是这个祸国殃民千夫所指的“人祸”。如若他不顺从众口,做“明智”之举,与他们一起倒逼圣上迎回昔日的长皇子而今已被废作庶人多年的嘉方,一旦太子不测,祸起萧墙,他才是头一号的罪人,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那一个。 朗朗乾坤之下,凭什么就有这样的“道理”? 纵然当真有,陈世钦又何以见得,他从没有做好这样的觉悟? 心里似有一把钝刀,永无休止地磋磨。 甄贤倦极深吸了一口气。 “当今的长皇子,就在东宫。皇太后殿下所出的长子,虽说多年以前便已获罪,但父子人伦,亦有其理。至于太上皇愿不愿见,我只能当面奏请上意,无权妄言。陈公所谏,我记下了。太上皇急招,请陈公不要再阻拦我。” 这就算是把话挑明说了。 瞬间,陈世钦面上浮现出一丝诡谲轻笑,旋即又藏得无影无踪。 “老奴不敢阻拦甄大人。”他拱手躬身,恭恭敬敬向甄贤行了一个礼,往后推开一步,让出身后那扇沉重紧闭的朱红雕花木门。 第136章 四十、他该死(2) 走进暖阁内,一眼可见的是层层叠叠的轻纱垂幕。殿中众侍者早已被屏退,重重纱帘后的人影,即便不见真容,也可见其轮廓消瘦。 甄贤忽然有些惶惑,不知自己究竟所为何来,又该何去何从。 他按部就班在帐前行了大礼,听见那个低沉疲倦的嗓音唤他靠近些,再靠近些,一直近到重帘之后,君王身侧,奉命坐在床榻的侧边。而后便彻底安静了,无声无息仿佛睡去。 数年不见的太上皇,闭着眼靠在床榻上,形容憔悴,面颊上的凹陷是金丹仙露留下的痕迹,竟让甄贤不忍直视。 拣尽寒枝[古风]_231 太上皇一生沉迷问道,于宫中兴建道观,开坛修法,炼制丹露数十年,但数十年水滴石穿的侵蚀,犹不及这短短数年惊人。 不过是为了牵制住一个陈世钦。 一个宦官。 只因身在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就足以变得如此可怕,近乎妖邪……? 甄贤默然端坐了许久,垂着眼,心绪复杂,感慨万千,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他听见那状似昏睡的老者发出冗长叹息。 “你在想些什么?” 太上皇吃力地睁开沉重双眼,嗓音里的嘶哑如同沙漠中久旱将死的旅人。但他的目光仍然清晰明亮,像奋力燃烧的火焰,不至最后一刻,不肯熄灭。 甄贤心尖一颤。 “陛下当年不杀陈世钦,如今可觉得后悔?”他只犹豫了一瞬,便低声开口。 老迈的太上皇还以他一团模糊的嗤笑,像是嘲笑一个执拗的孩童。 “你如今已是一国之都御史,你为何不治陈世钦的罪?” 甄贤骤然一怔。 气息犹如凝滞,把心口也憋闷得生疼。 他想说是因为陈世钦被太上皇钦点在大高玄殿伴驾,虽然困住了陈世钦,却也保住了陈世钦,使陈世钦彻底成为了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撼动的存在;想说陈世钦人虽然退隐大高玄殿,其多年经营的党羽势力仍在,其中不乏朝中重臣,各个大权在握,亲手把控着这天下社稷的各处要脉,只要权力所到之处,必有陈世钦的爪牙如影随形,这些人,一时半会,无法替换,不可尽除,而他们就如同树上猢狲,为图自保,必不会轻易允大树倾倒;他还想说,他手中的实证还不够多,不够一击致命,不够使众人甘心噤声……想来想去,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诸多种种,都是借口。 太上皇在位时,所掣肘者,比其如今的他,只多不少。 他自己也没能做到的事,又有什么立场诘问对方。 心间五味陈杂,实在难以描摹。甄贤怅然长叹一声,垂头时唇角已浸染了一抹苦涩。 他听见更加沉闷的轻笑声。 太上皇缓慢抬起手,指了指摆在床头屏风旁的枕头,示意他取来,然后在那一刻飞快地抓住了他。 那已完全是一个将要死去的老人的手,冰冷,僵硬,再不见往日万人之上的荣光,但仍是不容拒绝。 甄贤怔怔看着那只手,又听见太上皇低沉的嗓音。 “嘉斐与你,比之朕与蕴礼,已然走得远太多了。不必待自己太过苛刻。” 甄贤闻声蓦然抬起头。 瞳中有光华一瞬满溢,一句在心口堵了许多年的话却始终不得出口。 他知道太上皇并不赞同他与嘉斐之间的过分亲近。之所以默许了,妥协了,并不是认可,而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嘉斐,他所侍奉的皇帝陛下,是性情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言弃,宁可劈山填海倾覆乾坤也誓不回头。正是陛下的这份执拗,在漫长岁月之中沉默且坚定的庇护了他,才使他得以在今日今时能在这里。 他是陛下的臣子,亦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明明是最不该兼具的身份,也已然在他的身上合二为一,比之当年的他的父亲甄蕴礼,他的确是走得远太多了。 但他还活着,父亲却早已化作泥土尘埃,化作浸染血色的前尘往事,再不会回来。 那么……为什么? 原本沉静平缓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断裂,但甄贤什么也没有回应。 太上皇了然看着他。 “你想知道朕究竟为什么非杀你爹不可。” 他用只属于长者的慈爱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在迷雾中困顿茫然的孩童,沙哑而缓慢地问他: “你可有恨过?” 若硬要说恨,少年时多少都有不能释怀,但很快就被更多无法忽视的惊惶与困扰淹没了。 他想了许多年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过,终于决定算了,不再想了。 因为毫无意义。 事到如今,归咎于奸恶,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又或是其他,已然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徒劳纠缠只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尤其他以为,太上皇该是明白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不再提起了。 甄贤气滞良久,颓然苦笑,“臣不明白。” 第137章 四十、他该死(3) “你的确不明白。” 太上皇竟骤然哂笑一声。他的嗓音低沉冰冷,抓住甄贤时五指用力到抖个不停。甄贤听见他用一种极难琢磨的语气咬牙切齿道: “你爹博学多才,思辨敏锐,文采风流,是朕的少时挚友,一生引为知己。唯一让朕深恶痛绝的,就是他天生反骨,过刚易折,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始终不肯屈膝顺服,不肯有半句违心奉迎言不由衷,哪怕是对朕,也丝毫情面不留!” 这字字句句究竟是褒还是贬,又是爱还是恨? 一瞬间,甄贤竟感觉到凉气有心脾漫上。 太上皇看了一眼床头那方一直垫在脑下的玉枕,示意甄贤取来打开。 拣尽寒枝[古风]_232 甄贤依言,打开那枕头一端的锁扣,从里头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册。 只第一眼,他便僵住了,甚至双手发颤地不能自控。 这书他从前是见过,甚至读过的。 虽不是同一本,但他确确实实记得。 当年年纪尚幼,许多事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轻重厉害,从父亲的书房里随意偷了这么一本书拿去和殿下一起偷看,正是这一本,结果被发现了,落了一顿痛打。 这书的名字叫作《梦中记》。 当他幼时偷出的那一本是雕版墨印的。 而今眼前这一本,被太上皇藏在枕头里的,却是手书本。其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今生也绝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父亲甄蕴礼的手笔。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也曾是进士一甲,金殿钦点的探花郎,你告诉朕,你爹的文章写得可好?” 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甄贤觉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模糊,有种晕眩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不让自己倒下。 那本书里说的故事,他其实至今也还记得一些。 故事说一个年轻的书生在梦中误入了一处名叫大夏国的地方,与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 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该死(4) 他愤怒地嘶吼,已然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绽放出灼热光华,如同拼尽全力的最后燃烧,整个人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秫秫如风中落叶,一边却又放声痛骂: 拣尽寒枝[古风]_233 “他该死!最该死是他到最后也不肯低头认错,不肯服软!哪怕他只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无心之失’,朕也能设法保住他。可他偏偏不肯!他宁愿去死,搭上全家老小一起去死,也不肯跪下认错求饶。好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啊!可他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儿子、丈夫,父亲?算什么男人?” 甄贤几次想伸手扶住他,都被他用力地挥开,只能怔怔看着这个双眼通红近乎癫狂的老人,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 著反书,隐喻当今,这是谋逆的死罪。越是无一字虚言,越是不能为上位者所容。文字之狱兴起,何止株连九族,只怕是但凡有所往来的,都要被牵连。便是没有往来,也能生造出往来,就如同索命的阎王,想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可若说他的父亲当真有犯上谋逆的意思……那又怎么可能? 甄贤不禁苦笑。 父亲与太上皇之间,虽然与他和陛下不尽相同,却又如斯相似。 甚至,甄贤常觉得,比之他的优柔脆弱,父亲是更坚定刚毅的那一个。 父亲这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一日离开过太上皇。 两个自幼小时就在一起的人,就像两棵伴生的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怎么会真有谋逆作乱之心呢。也没必要。倘若厌倦,父亲怕是早就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弟二人拂袖而走归隐田园去了。 甄贤猜想,父亲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愤懑不得纾解,又或许真就如太上皇所言,是“天生反骨”,不吐不快。 可那又如何呢? 父亲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心中这样想的,未必只有父亲一个。那些人只是都不愿或不敢说出来罢了。 可……说出众人不敢说的实话,当真就这样该死么? 太上皇如此声嘶力竭地骂父亲,说父亲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然而甄贤觉得不是。 父亲之死,不是因为父亲做错了什么,亦不是因为陈世钦有多么神通广大无法战胜。 陈世钦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真正杀死了父亲的,是天子的脸面,是统治的绝对不可撼动。 因为有些实话,皇上根本不想听,不想认,也不能认。 因为皇帝不能犯错,即便是真的错了,也必须当成没有错,绝不允许一星半点的质疑。 甚至直到这一刻,太上皇也还是不认的。 怒骂父亲,拿他的家人做借口,仿佛只要证明父亲是这天底下最败坏不孝的男人,就能洗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但他的家人,他的祖父、母亲甚至年少的兄长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想的?是否当真会如太上皇所言一般为此怨怪父亲? 甄贤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甄贤也一直记得,那时在诏狱,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他的哥哥,朱唇紧抿作一线,虽然一言不发,眉间却无半点惧色。而他的祖父纵然之前那样暴怒起来痛揍了他和父亲,到了这时候也只是沉默阖目正襟危坐罢了。 然而当年的他实在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而今回想,那并不是因为认命,而是彻底的看淡与看透,是得其所的凌然。 他已然远逝的家人,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 甄贤出神良久,只有喟然苦笑。 “陛下当年,曾经是祖父的学生,也曾见识过我的母亲和兄长,其实陛下的心里清楚明白,我爹他……他们——” “你不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太上皇勃然怒吼着打断他,仿佛他低声吐露的是如何不可接受的残酷话语,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扔出去,像个耍赖的婴孩。 甄贤只能静静看着,无法阻拦,也并不想阻拦。 空荡荡的殿内好一阵呯呯乱响,却无一人敢再入内。 不知过去多久,太上皇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如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挣扎。 他靠在床头的屏风下,胸口因为精力的透支而剧烈起伏,凹陷枯瘦的喉骨上下滚动不停。 “正月里嘉斐曾经问起当年的旧案究竟是为的什么。朕没有告诉他。朕叫你来,只想告诉你。就算是皇帝,也有保不住的人。如若那些人各个都想要你死,你该不该死,都无所谓。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不要让朕的儿子伤心难过。” 他闭着眼,叹息冗长。 甄贤闻之怔忡良久,竟如同被一根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心底至柔软处,一时如鲠在喉,想说“臣不惧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最终也还是默然咽回肚里。 没有必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何必多言。他原本也无需向太上皇明志。 “臣……要为臣的主君,尽所能,做能做之事。”甄贤低头思忖片刻,安静地轻声开口。 太上皇沉默良久,久到甄贤几乎以为他已然睡着了时蓦地睁开了眼。 “蕴礼说得没错。你果然还是……更像他一些。”他深深看住甄贤,看那张肖似脸庞,又是许久,眼中沸腾不息的浓烈恍惚竟似望见故人。 直到酸涩与疲倦彻底淹没了眼底最后的光,他便将脸向另一边扭开去,沉沉拂袖,用低哑嗓音敕道:“你去罢。” 他终于缓慢地撒开手。 甄贤如蒙大赦,起身礼毕,神不守舍地退出门外。第一眼,便看见陈世钦躬身在门口看着他,模样谦卑,神色傲慢,待他到了跟前,便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道:“太上皇与甄大人说了这么久,想来是交待了极为重要之事了。” 甄贤蹙着眉,不愿应声。 他急不可耐地回到大殿外去找嘉斐,如同寻求救赎。 嘉斐也正等着他,远远瞧见便迎上来,双手扶住他手臂先低低唤了一声:“小贤……?” 甄贤已然不能站稳,踉跄一步就跌进嘉斐怀里。 但他迅速察觉了失态,立刻挣扎起来,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的皇帝陛下维持一点庄重的距离。 拣尽寒枝[古风]_234 嘉斐却不放手,反而愈发用力地将他抱住了,在他耳边追问,语声焦灼。 “小贤,你怎么了?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手腕处早被掐得通红,在这怀抱中厮磨得隐隐作痛。甄贤觉得太阳穴里似有两只滚烫的兔子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太子……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四下张望起来,似要确定什么。 “在坤宁宫,和他母亲一起。”嘉斐猛然愣了一瞬。 甄贤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使自己竭尽全力地冷静下来,“陈世钦方才与我提起太子——” 不待他说完,嘉斐已明白了,立刻拧眉喊起人来。 他命人去把玉青找来,让玉青立刻带一队禁军去把坤宁宫守住,不见他过去任何人不得自由进出。 玉青一脸茫然地领了命,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是发问的时候,于是匆匆行完礼去了。 第139章 四十一、人殉(1) 玉青领着一队禁卫和两名太医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大殿上倒还是秩序井然。 皇贵妃崔氏和昭王妃正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头碰着头细声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软凳上坐着荣王殿下的侧妃萧氏,神色伶俐的漂亮面孔上挂着一抹隐约微笑,不时点头应和。 其余皇族命妇也都在座,不敢高谈阔论,三三两两的私语不绝,等待消息传来。 只除了郑太后和万太妃二位。 自从郑太后回宫,与万太妃东西分立,内命妇们的朝见礼数便难免微妙起来。一位是在册的皇太后,一位是当今天子的养母荣王殿下的亲娘,得罪了谁,委屈了谁,都是为难。于是许多原本该由太后主持的事才全推给了崔莹这个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任太后和太妃各居自己宫中王不见王落得清闲。 崔莹倒是不在意的。做一个端庄能干可以“主内”的女人是她从出生起便反复被教授的事,已然深入骨髓,即便没什么喜好,也是擅长的。 她只是厌烦这些事要挤占了她难得与儿子相处的时光。 再不远处,两个宫娥和傅姆拥着年幼的太子殿下,正坐在一方与众人隔开的软席上。 太子殿下穿戴齐整,已初初见了个小少年的模样,身形虽还幼小,眉目却很沉稳。他也不吵闹,在一群命妇宫眷的包围之下静静翻看自己的书卷,偶尔会把手伸出去,在暖炉上暖一暖。 崔莹人虽与苏哥八剌说着话,目光却总忍不住要往儿子所在的地方望一眼,确定他还好好儿地坐在那儿。 说来也奇怪,太子的眉眼样貌都像极了他的父皇嘉斐,性情却比嘉斐少时温顺随和得多了,也不喜欢骑射习武,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抱一本书找个清净地方慢慢翻看,自得其乐。大约是因为实在被保护的太好了。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年幼。被迫逃出京城留在边关的三年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打磨痕迹。他仍然像是一块璞玉,光泽温软。 宫人们巧言讨好,最爱对崔莹恭维:太子殿下像母亲,将来一定是个守成天下的温柔君主。 可崔莹却总有一种微妙地感觉。 她觉得比起她这个母亲,太子反而更像甄贤。 自从当初她执意让太子向甄贤行师礼,后来甄贤也真的做了太子殿下的老师,每日亲自教习太子读书功课,甄贤的存在便再也无法剥离的成为了太子殿下人生中的一部分。 太子殿下一直都非常地喜欢甄贤,每每说到甄先生,两只眼睛里全都是光,充满了崇拜仰慕。甄先生见多识广,文采飞扬,才智过人,清正儒雅,读过的书堆起来比山还高……种种溢美,怎么夸也不嫌腻。相比之下,她这个生身的母亲反倒逊色多了。 她也是出身门阀大族的女人,读过不少书,但甄贤带着太子读的书所涉猎远比她所能接触的更广。起初时,她还能拉着太子问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但很快地,她就不太能跟得上了。太子每天晨昏前来拜见母亲时,眉飞色舞说得全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偶有时候,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只能愣磕磕听着,维持微笑。 怀胎十月忍痛拼命生下的儿子,渐渐地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这世上只要有父皇、有甄先生就足够了,她这个母亲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崔莹觉得自己可笑。 原以为自己早有觉悟,什么都已想得清楚明白,到头来,还是却会生出这样微妙的小心思。岂非庸人自扰作茧自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和欲求的女人,原来竟也不是。她并不是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可以满足的。 然而就算她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难道她还能去向天子奢求所谓的“爱”么? 她嫁给了一个注定不会给她一星半点宠爱的男人。打从第一眼看见当年的靖王嘉斐,她就嗅得见危险气息。这个男人是这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人,天生尊贵,又温柔又残忍,他总有一天是要登上帝位的。她当时就知道。所以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了这条船,像个求生的溺水者。她也别无选择。 帝王的宠爱不过水月镜花,是一味虚妄的媚药,易碎的美梦。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足够懂得。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过,那个男人温柔多情为一人痴心狂浪不顾一切的模样,她才恍然顿悟。 所谓“帝王无爱”也不尽然。 他并不是不会去爱的,只是不会爱她而已。 倘若甄贤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崔莹完全可以看得见,陛下的身侧定不会有她半点位置。而她可以是陛下的女人,他的棋子,他的盟友,甚至是他儿子的母亲,但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爱侣。 可她确实是当今天下最为尊荣显贵的女人之一。每日衣食无忧,被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奢侈又气派。比起需要起早贪黑劳作持家的民间女子,她已然幸运太多。 然而她又真正拥有什么呢? 她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赏赐。 除了她的儿子。 不,包括她的儿子。 而假如有朝一日,太子殿下也真的彻底离她远去了…… 其实与甄贤没有关系。甄大人并没有亏待过她。就算没有甄贤其人,她的处境也并不会变得更好。 她所困顿种种,画地为牢桎梏住她的种种,都只是因为她生而为女子。 拣尽寒枝[古风]_235 只是这世道肯给女人的实在太少太少。 崔莹由不得长叹一声,要忍不住地拿眼望着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的命。 那眼神叫一旁的苏哥八剌忍不住地揪起眉。 苏哥八剌觉得她大约能猜到崔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未必赞同,但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干涉苛责。 她只是觉得崔莹常常太过消极了。 在苏哥八剌的眼中崔莹是典型的汉人女子,坚强,隐忍,逆来顺受,男人和儿子便是她的天,哪怕大地再宽广,始终也是得擎着天的。 但苏哥八剌却是绝不肯服这一套的。虽然眨眼也已嫁入中原这么些年了,苏哥八剌依然保持着当年草原公主的那股子闯劲,觉得这世上一切会叫她不舒坦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崔莹的温婉贤淑大方得体总叫她的心里针扎似的,尤其是从应州返回京城以后的这几年,甚至愈演愈烈。相比之下,反倒是时不时便会露出锋利爪牙的萧蘅芜渐渐地让她有了许多痛快的感觉。 在应州的那三年,使她与崔莹几乎亲如异姓姐妹,但自从回到京城,崔莹再也没有一次主动与她提起那三年中发生的事。 苏哥八剌总隐约觉得,崔莹其实是伤心难过的。她躲在北地边疆带着幼子草木皆兵每日惶惶的时候,那个原本应该保护她和孩子的男人却远在江南,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样的事,无论哪个女人恐怕都很难坦然接受。 虽然苏哥八剌也明白知道,以当时那样的情势,靖王府能分出一半的王府卫留给崔莹和世子已经实属不易了。可她总还是有些愤愤。 她至今对那个已经成为圣朝皇帝的男人也还是喜欢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和她的哥哥始终是对头劲敌。 也许是因为觉得他亏欠了与她情同姐妹的崔莹。 也许是因为他和七郎之间的种种尴尬角力。 也许……是因为甄大哥。 苏哥八剌说不上来。 那更像是一种直觉,这么些年来从没消失过,时不时便会冒出来刺痛她的神经。 她知道当年甄大哥为什么执意选择回来。 她只是觉得,她很难看清,这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苏哥八剌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忍不住叹气,出声宽慰崔莹:“姐姐放心吧,太子殿下聪明又懂事,不用那么牵挂着。我哥哥像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还得要我嫂嫂给挂在身上呢。” 她说得夸张,一旁侍候的宫女听见都“噗嗤”笑出声来。 崔莹郁郁寡欢地跟着笑了一声,恹恹道:“殿下的好都是祖宗庇佑,圣上恩泽,老师们悉心教导,有我什么功劳。” 一旁的萧蘅芜眼中瞳光一闪,立刻巧笑接上话来:“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母子连心。娘娘是太子殿下的生母,生身之恩总是血浓于水的。” 崔莹闻之神色微微一松,想到跟前的这两个女人都还未有子嗣,那萧氏倒也罢了,苏哥儿与昭王殿下虽是为国联姻却是两情相悦幸福美满,竟也迟迟不见动静,怎么说她至少还有个儿子,而她的儿子更是当今的东宫……如此想来,心里淤塞不畅的郁气骤然又顺了不少。崔莹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了看苏哥八剌和萧蘅芜,笑着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尖,在她们白皙的额头上一人点了一下,佯怒嗔道:“等你们几时也做了娘亲啊,再来和我说这些罢。” 三人又细声说了几句,陡然听见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 崔莹脸色突地一白,来不及先声发问,已见全副披挂的玉青挎着刀步上殿来。 第140章 四十一、人殉(2) 玉青上殿抱拳行了个军礼,就传旨意,说圣上口谕戒严坤宁宫,任何人不得自由进出。 外间的卫军们早已将宫门守住。 众内命妇各个惊恐难名不知发生了什么。 苏哥八剌一脸薄怒,上前就要质问玉青,被萧蘅芜一把拽住。 禁军戒严坤宁宫,又是带着御医来的,多半是圣上那边得了什么消息,怕有人要对太子不利。 入宫以前,荣王殿下是特意叮嘱过她的,叫她要时刻警醒着些,不要让人钻了空子,闹出什么大事来。 太上皇情形不好,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宫中人心杂乱,正是个生事的好时机。 尤其今上至今未立皇后,这坤宁宫一直无主,久而久之成了诸内命妇入禁朝谒的场所。皇贵妃每每过来,也只是临时从翊坤宫带几个自己的宫人罢了。这坤宁宫中留驻的宫人既不熟悉,也不可随意驱使。 不是自己的宫殿,有所不周、出纰漏也都更容易。倘若有人看准这时机图谋不轨,正是一点也不奇怪。但方才她一直暗中查看全场,倒是没有察觉有谁人有什么异样。 萧蘅芜向崔莹和苏哥八剌使了使眼色,小声劝崔莹先把太子唤到身边来。 崔莹立刻照做了,待太子才一靠近便一把搂进怀里,满脸都是焦急紧张之色,连身子都不由自主绷紧着。 两名御医上前来先后请了太子殿下的平安脉,异口同声说太子殿下贵体安康,什么事也没有。 崔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精神嗔怒地瞪了玉青一眼,问他怎么回事。 玉青满心的委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个劲解释他都是奉旨行事。 如若真有人要谋害太子殿下,那人想必早已混进坤宁宫了,只是还没寻得机会下手。而今禁军戒严,只要这人就在宫殿之中,跑是一定跑不掉的。 崔莹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无法自抑地颤抖。只一想到儿子有危险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当即命自己身边的宫人去挨个搜身,凡此时在这坤宁宫中之人,无论内官、宫娥还是命妇,一律要搜,但凡有可疑的物件全都必须交出来。 她虽然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妃嫔,更贵为皇贵妃之尊,但毕竟不是正宫皇后,而在场诸内命妇有不少都是亲王妃,甚至是皇帝陛下叔伯长辈的妻子,这样行事着实并不合适。崔皇贵妃一向举止端庄稳重,颇识大体,从没有传出过轻狂骄纵的恶名,如今见她这样,诸命妇各个惊诧万分,更有不少面露不悦认为自己受了侮辱。 局面眼看要脱离掌控一发而不可收拾。 苏哥八剌和萧蘅芜先后劝了几回,说什么也没用。崔莹护子心切,已然打定了主意哪怕要化身为鬼也再所不惜,执意命宫人们开始搜身。 那几个跟随崔莹从翊坤宫过来的宫人也都一脸尴尬,明白这件事是做不得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年少的太子吓得小脸都发青了。他的父皇没有什么后宫,母亲又一向温婉顺和,无论当年在靖王府还是后来入主内廷,都没什么女眷或主婢互相争斗倾轧之事。小太子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更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眼神里全是慌乱,连忙拽住母亲的衣袖小声地劝:“母亲您不要生气……” 不料崔莹却拂袖搡了他一把,怒斥:“你不要管!” 拣尽寒枝[古风]_236 太子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完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但又不愿当众哭出来,便死死咬住嘴唇忍着。跟前的苏哥八剌慌忙一把扶住他安抚哄慰。 只在将儿子推开的一瞬间,崔莹便知道她做错了。 她儿子不止是她的儿子,更是东宫太子,是储君。无论如何说,她都不该这样对待他。 可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啊,只一想到有人可能会伤害他,她的心便全都乱了,完全无法冷静。 一时思绪纷扰,她怔怔愣在那儿,红唇颤抖,一言不发,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场面骤然尴尬万分。 便是在这煎熬时分,却有一个人从角落里静静站起身。 “我身上没有什么别的物件,只有一个香囊里头装的是去岁摘下晒干的梅花,还有这一支钿钗是尖的。鹭儿,你把这两样东西呈上去给皇贵妃过目罢。” 那女人所着的礼衣是郡王妃的服制,面容十分素净清冷,几乎不见什么脂粉朱黛的痕迹,嗓音也是清冷的,不卑不亢。 她主动将自己身上这两样东西取下来,递给跟在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年纪还小,看着怯生生的,应声接过东西来,低着头双手捧住送上去交给崔莹跟前的女官,又让女官搜了她的身,而后飞快地逃回了女主人身边。 苏哥八剌盯着那位郡王妃看了好久,竟不认得她是谁。七郎是个好热闹的人,不像他的二哥、四哥,皇亲国戚之间每有聚宴他是一定不会缺席的。苏哥八剌自认也算是把圣朝贵胄家的女眷挨个见了个遍了,却从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郡王妃,不禁困扰地看向崔莹。没想到崔莹也是认不清的疑惑,只得略略侧脸低头,去询问萧蘅芜。 萧蘅芜神色微妙,欲言又止。 这是庄闵郡王的遗孀谢氏,名晚知,是出身江左郡望的才女,当年还是太上皇千挑万选钦定的这桩婚事。只不过完婚不久,那位庄闵郡王便作天作地挖了个大坑把自己栽死了……这位郡王妃青春守寡,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别人往来。而那些“别人”有觉着她命硬克夫者,也有觉着庄闵郡王之死实在“不可说”需要避嫌者,也多不愿意与她往来。久而久之,多数人便把她给忘记了。若不是萧蘅芜为荣王殿下办事特意用心把京中皇族里里外外摸得门清,只怕也记不得她是谁。 然而,庄闵郡王与当今皇帝那些旧年“恩怨”摆在那儿,此时此刻,他的寡妻却第一个站出来发话,又是什么意思……? 萧蘅芜不熟悉谢晚知,并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时也猜不透,不禁犹豫地回看向崔莹和苏哥八剌。 第141章 四十一、人殉(3) 皇贵妃沉默不语,殿中其余众内命妇倒是立刻有人呛声起来。 皇贵妃崔氏是今上内宫中唯一的妃嫔,又为皇帝陛下育有独子,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身份也可算是极为尊贵。 但不是皇后就毕竟不是皇后。 今上从前还做靖王的时候,太上皇就御赐崔氏以侧室之身享王妃的殊荣,甚至还特意赐她可以穿着同亲王妃一样的服制、以靖王世子生母的身份出席所有只有靖王妃才可出席的场合,又如何呢? 她当年为什么做不得靖王妃,如今也就为什么做不得皇后。 其中玄妙,莫说这些盘踞京中的皇亲国戚,便是朝臣京官,怕是也没有几个不知道。早有私厢笑语说:当今的中宫其实是姓甄的,自然就再不能姓崔,只是不知道这崔皇贵妃若是遇着“甄皇后”,该怎么行礼才好? 一个女人,即便身份尊贵,德才兼备,还生了儿子,只要得不到自己夫君的宠爱,在许多人眼中便是可怜又可笑的。何况她又不是正妻。不知多少人当面阿谀逢迎,其实心里都只把她当作个小玩意儿,觉得她连圣上用过的一枚旧扳指还不如。旧扳指总还有偶然一日再被圣上瞧见戴上的机会,她可是万万再没有蒙受圣恩的可能了。 而这样一个女人,却还高居上位,甚至想要号令皇族众王的正妻王妃们让她严查搜身么? 无论说不说出来,在场大多人都是绝不服气的。 大家原本还指着同仇敌忾坚决不从呢,不料却被这一位险些被大家忘个干净的谢氏郡王妃带头反了水,顿时敢不敢冲着皇贵妃撒出去的怒火便全往这边来了。 毕竟比起不被丈夫宠爱的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就更欺一些,尤其前者的丈夫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的皇帝,打狗还须得看主人呢,而后者那已经被“克”死的亡夫,却是圣上从前的对头,无论怎么看,都是往后者身上泄愤要安全得多。 于是诸位命妇,有自个儿牙尖嘴利的,也有冷笑不语却推出个婢女代劳的,一时诘难谢晚知“想抢着摘清自己”,一时又暗讽她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字字句句皆是刺耳。 谢晚知只孤零零带着一个丫鬟。那小姑娘年纪小身形也娇小,大概还是头一回见这种要吃人一样的阵仗,稚嫩小脸上满是惊恐,吓得泪都涌出来了,想要出声辩驳也不知还能怎么开口,只能委屈地缩在主人身边,一个劲抹泪花。 这情景苏哥八剌哪儿能看得下去,气得当场就站起身来,开口道:“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话音未落,便有人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昭王妃不愧是鞑靼人的公主殿下,就是不一样啊,开口就敢让尊长闭嘴呢。”毫不隐晦,便是骂苏哥八剌出身野蛮没有教养。 昭王嘉绶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中看来,那也是极为微妙,实在不能说好。而苏哥八剌又是个被送来联姻的外族女子,自然也不受这种圣朝贵女们待见。 但苏哥八剌却不是崔莹,从不忍受这些闲气,当即眉毛便扬起来,一脸打算还手的模样。 眼看这事就要彻底闹将起来不可收拾。 萧蘅芜急得冷汗都淌下来,连忙死死将苏哥八剌拽住按回座上,旋身上前一步,沉静开口: “既然说到敬奉尊长的规矩,都是奉诏入禁来为太上皇祈福的,这坤宁宫又不是西四牌楼,多余的还是能省则省罢!” 所谓四两拨千斤,她说得点到即止,也不见如何声高,但在场诸人尽是久在君侧的皇族命妇,立刻全醒过神来。 她们这些女人,无论出身世家还是平民,能得诰命,享荣华,出入禁宫,乃至在这里摆摆谱拿捏一下王妃命妇的架子,都不过是仰赖上头的那个男人,除此以外,她们也一样什么都不是。 而萧蘅芜上头的那个男人却是荣王嘉钰。 无论什么亲王郡王,论身份,谁还能大得过太上皇?论荣宠,谁又大得过今上最疼爱的弟弟荣王殿下? 何况萧蘅芜是荣王殿下手中的一把剑,而荣王殿下的另一只手却仍掌着锦衣卫。这个萧氏女,并不是荣王妃,或许也并不真是荣王殿下宠爱的姬妾,但却是替荣王殿下办事的女人,是荣王、乃至皇帝陛下盯住她们这些皇族命妇,进而盯住她们上头的亲王、郡王们的一双眼睛,自然也可以是杀她们的刀。 如此一来,什么嫡庶,什么宠爱,又算得什么? 大殿里骤然一片死寂,诸命妇虽然脸色各有各的难看,却仍是噤若寒蝉,再不敢放肆多言。 一直静静坐在角落里任人唾骂的谢晚知见她们吵闹完了,这才浅浅一声轻笑,先安抚了自己身边的小丫鬟,才缓缓又道: “诸位贵人若是觉得推在我身上便宜,就只管往我身上推好了。反正事情僵在这里,谁也走不了。我就算摘清自己又如何呢?总比摘不清的好罢。” 一言以蔽之,方才出声骂过她的,不赶紧摘清了自己一个也别想跑。 谢晚知眉眼清秀,一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之姿,完全是江南女子如水柔弱的模样,说起话来犹带着些许江左吴音,绵软柔和,与脆生生拐着弯儿的京中官话大不相同,可这骂人不吐脏字的狠劲却半点不输。 众命妇闻言瞪圆了眼,简直不相信她竟然还敢还口,有两个甚至气得当场两眼一翻也不知真晕假晕地厥在地上。 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谁也不愿做那个摘不干净的。 拣尽寒枝[古风]_237 萧蘅芜看着这大殿上一众王妃郡王妃们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办法,只能青着脸服软下来,挨个主动让皇贵妃的女官搜查一番,再看看静静坐在角落垂眉不语的谢晚知,不由心下震动。 谢晚知是特意站出来替崔莹解围的。虽然并不知道她是为的什么。也许是实在看不过眼,觉得崔莹可怜。也许仅仅如她自己所说,是为了自保主动摘清自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了大忙免了一场灾祸。 以谢晚知这许多年来低调清静明哲保身的处事,她原本是没必要多此一举的。 一个女人,远离故土,远离母族,无依无靠,却能大隐于内城之中,偏安于皇权近侧,明明身处漩涡的垓心,却能避开是非,既不去谋害他人,也不容人随意欺辱,就如同站在水中央却不沾湿鞋袜,这实在是十分不易的才能。 只不过这样的才能能不能用,或为谁所用,意义便又完全不同了。 萧蘅芜忍不住又多看了谢晚知两眼,再回头看看同样面有震惊的崔莹和苏哥八剌,心情着实多有复杂。 这一场怨气冲天的搜查进行到中段时,便有一个企图趁乱偷偷开溜的婢女被当场逮住,身上搜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一瓶子水银。这婢女是跟着今上的宗伯景郡王之妻入的坤宁宫,因为颇有些制香焚香的手艺,奉命在殿上诸位贵人奉香。 这水银若是悄悄点在香片里,被炭火蒸发成了气,无色无味,却有剧毒。 崔莹骇得面无人色,想起这女子方才就在离太子极近的地方摆弄香炉,连忙命人将殿上所有的香全都扔了出去。 那景郡王妃更是吓得够呛,唯恐牵连自己,歇斯底里起来就要将人当殿赐死。 那婢女却哭诉这水银正是景郡王妃要她备在身边的药品,并非想要毒害谁人,更不是要谋害太子,而是用来为景郡王妃遮盖狐臭的。 一时哭叫求饶者有,喊打喊杀者有,主仆反目,互相撕咬,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但景郡王毕竟是皇帝的宗伯长辈。 崔莹心里怕极,紧紧抱着太子手脚发软,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只能叫人先把景郡王妃主仆分开关在偏殿上,请玉青派人去回报圣上。 然而领命前去复旨的禁军疾步出了门,还没待走下坤宁宫前的长阶,赫然便听见禁城上空传来沉闷急促的钟鸣声和内官报丧的呼啸。 太上皇大行仙去,遗诏择定妃嫔近侍若干,殉先皇以朝天。 这是人殉。 消息层层传来,宫墙之内宛如死城。 第142章 四十二、是与非 先皇遗诏,后宫妃嫔凡无所出者尽数陪葬,除此之外,尚有三人,皆为上所亲近宠信,一为上之继后郑氏,一为上之贵妃万氏,一为上之近侍太监陈氏,太上皇特意钦点,赐其殉主之荣,陪附皇陵,永奉帝君之侧。 遗诏是在先皇退位之前便早已写好的,由内阁首辅曹慜亲笔代拟,封存于奉天大殿的牌匾后面,在先皇大行以后当众启封宣读,连当今的天子也被蒙在鼓里,事先一无所知。 消息一出,如雷轰顶,满朝哗然。 先皇要郑太后、万太妃和陈世钦也一起殉葬。 其实多半只是要陈世钦一个罢了,其余那些女子,连同先帝这一后一妃都是冤枉陪死的。尤其万太妃,既是荣王殿下的生母,更是当今天子的养母,之所以被拖下水,完全是为了堵人口舌,以免有人诟病先皇厚此薄彼,藉此为自己开脱求活罢了。 但人殉之事,残忍至极,除开国太祖之外,本朝列宗少有真正留下遗诏点名要人陪葬的。先皇此举,可谓惊煞众人。 南书房内,嘉斐眉头紧锁地坐在上首,列下在座,有曹慜等一干亲信阁臣,有荣王、昭王等几个兄弟亲王,当然还有甄贤。 心头一股无名火,发作不得,直烧得人五内焦灼。 父皇这是想带着陈世钦一起走,省得留下祸患继续兴风作浪。 但嘉斐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万太妃怎么说也是嘉钰的亲娘,即便他与这位养母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也总要顾虑嘉钰的感受,怎么能就当真让万太妃去殉葬? 可他若单单将万太妃一个从这殉葬的名录中剔除,立刻便会有人以此责他偏颇处事,只容留万太妃一个却不给郑太后活路。 再紧接下来,为陈世钦请命的折子就会飞雪一样呈上他面前来了。 那么,如若他连陈世钦一起放过,只叫剩下那些没能诞下皇嗣的后宫女子去给父皇殉葬,岂非白白冤杀? 那些女人里甚至有些是十四、五岁便被选入后宫的,到此时也不过廿余岁,还年轻得很,大好的青春凭什么就要死得如此毫无意义? 嘉斐实在不明白父皇究竟意欲何为,何以突然改了主意,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立刻杀死陈世钦。 或许是他继位以后的作为还不够好,甚至就干脆说,他的作为在父皇眼中糟透了,让父皇失望得很,不再相信他能够应对得了陈世钦可能二度出山的局面。 再若不然,只怕父皇是在大高玄殿里闭关得久了,天天吃金丹吃坏了脑子,打小就好折腾他,折腾了一辈子,临到咽气的时候还给他来这么一手,诚心诚意地不想让他好过。 他倒是可以硬起心肠,为了杀死一个陈世钦就大开杀戒,但杀完之后呢?他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心? 就算天下人都当真能以殉葬先皇为荣耀,或是看在一条人命换来的恩赏上默不作声,他又要如何过身边人这一关? 小贤是一定不会赞同的。 相反,哪怕天下人全都认了,小贤也一定会反对,会为此和他争辩,甚至争吵,无可妥协一车翻到底…… 嘉斐头痛地按着额角,下意识看了甄贤一眼。 小贤的脸色明显苍白如纸,显然接连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他就半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论其余人说什么,都没太大的反应。那些阁臣们倒是乐得他沉默不语,唯恐他一开口,就要把皇帝陛下的圣意拐带跑了。 嘉斐也不知道父皇最后把小贤叫去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如何重要到能让父皇这个将死之时连儿子都不见的人执意偏要见小贤一面。 他只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实实在在地又憋闷又烦躁,气得两只眼睛都要一阵阵发黑。 头一个叫他生气的就是曹慜。 父皇这遗诏是曹阁老亲笔代拟的。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曹阁老是他的老师,至今也是他的内阁首辅。他自认对曹阁老算是恭敬有加,更不曾削权怠慢,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曹慜这老狐狸竟然严严实实地瞒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继位以后重用了小贤和四郎,拔擢了一批能干的青年官员,另培植起他自己的亲信,就让曹阁老自危了起来,所以才这么敲他一闷棍提醒他老人的重要? 或者就是曹慜和陈世钦博弈了一辈子,到这会儿认定绝不能错过这个一条白绫勒断陈公公脖子的机会,害怕提早漏了消息生出异变,所以才连他一起死死瞒着? 拣尽寒枝[古风]_238 但他才是当今在位的皇帝。 他的内阁首辅背着他就和太上皇商量好了大事,直到太上皇都闭了眼,他才知道。 而与此同时,太上皇身边的大太监却在谋划要弄死他的儿子和妃子,就算人在大高玄殿内不得出门半步,却也还是差一点就成功了。 这些人把他当做什么呢? 都说天子至高无上,皇权乃是天下唯一的极权,怎么他这个皇帝偏做得如此憋屈? 他到底还算是个什么皇帝? 众位阁臣还在各抒己见,你一言我一语,支持先皇果决请圣上当断则断者有,反对先皇暴虐请圣上勿效桀纣者亦有,自己就先争吵起来,在御前打得不可开交。 嘉斐根本没心情听他们互相撕扯,就脸色阴沉地瞪着他们。大概是这眼神太可怖,瞪了一会儿南书房内便寂静无声了。 曹慜最先颤巍巍站起来请罪告退,其余众人察言观色各个跟着跪了一地。 嘉斐看见这些人装腔作势就气得手抖,将他们全撵出去,又撵了三郎、六郎两个弟弟,再一扫眼,看见嘉绶还坐在那儿,一副犹犹豫豫想要起身说话又不太敢的模样。 那模样瞧得皇帝陛下又是一阵无名火起,随手抄起案前的镇纸就扔过去,骂:“你也滚!” 嘉绶双手一挡,把那迎面飞来的镇纸接住了,怯怯唤了一声:“二哥——”就没往下再说。 但他仍站在那儿不肯走,皱着眉,满眼担忧地看着嘉斐。 这眼神让嘉斐骤然如被一瓢冰水浇在头顶。 七郎比他小了足有十岁不止,才方及冠年。 他竟然让自己的幼弟用这样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足见父皇不信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想想他当年才二十的时候,还蹲在皇陵天天地数鸽子呢,怕也不比嘉绶强到哪儿去。 胸中一股郁气渐渐凝结,却是彻底冷却下来。 嘉斐长吁一口气,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对嘉绶放缓了语气。 “你回去准备准备就启程走罢。” 嘉绶不由微微一怔,“我……不用在京中等父皇大丧——” “等什么等,还嫌京里头人不够多不够烦的。” 嘉斐皱着眉,又强压了一轮升腾心火,才哑声仔细叮嘱: “你先去南直隶待一阵。浙直不能出乱子。南京的事你要小心谨慎看着。小事多和张思远商议,大事直接让王妃回来,进宫,见我。所有奏表写两份,经内阁的照旧,不能经内阁的递进来直接给我,或者给你四哥也可以,给你甄先生也可以,不要沾司礼监的手。” 这种事,单凭说的,教上几天几夜怕是也难立刻教会。 嘉绶虽然确有最适合在此时前往南直隶的身份,但未必有掌控局面的能力。 “他不行,还是我——” 嘉钰靠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厚毛毯子,见小七儿犹是一脸不在状态的懵懂,心里起急,忍不住就开口截过话头,不料才说了半句,就一阵激烈咳嗽,慌忙捂住嘴时,腥甜已涌上喉头。 但他咬牙咽了回去,熬得眼眶发红。 自从七郎在朝上与四郎硬顶一回,想要把四郎撵出京去,四郎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陈疾反反复复。大概是真伤了心了。 嘉斐看着嘉钰那副虚弱模样,看见嘉钰眼底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恨,看见这个自己自幼疼爱呵护的弟弟明明拖着病体却不得不强撑着为他操劳,顿时心疼不已,又恼怒起小七儿不知轻重。 他两步先上前去,安抚地顺了顺嘉钰后背,一边哄着:“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你的王府里好生歇着。”一边又瞪了嘉绶一眼,怒道:“你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还不滚过来扶着你四哥!” 他命人去将他的步辇抬来给嘉钰乘坐出禁,让嘉绶亲自跟着,务必好生把嘉钰送回荣王府去。 嘉钰紧紧抓着他衣袖,低低唤了一声“二哥”便又顿住了,良久再开口,已见了哀声。 “陛下若是已有了主意,不必顾虑臣弟。” 四郎与小贤的性子截然相反,极少会这样与他“陛下”、“臣弟”的称呼,这会儿却忽然改了口。 嘉斐心中一痛,不由用力在他肩头捏揉了一把,皱眉道:“你我是亲兄弟,我怎么会不顾你。” 嘉钰眼眶一涨,怔怔望着他良久,盈盈瞳光似有水波要漫出来,“我想让萧娘进宫替我侍奉母亲一阵……请陛下恩准。” 四郎让萧蘅芜进宫陪伴万太妃,便是自己不打算去了。多半是不想叫他为难,更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母亲惊恐万状的哭诉。 可笑他们的父皇,既没有把他们的母亲视作枕边人敬爱,也从不曾认真考虑他们这些儿子的处境与感受。 而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却从一出生开始便被教导不可忤逆。 或者,父皇其实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只是父皇觉得这些都还不够重要。 嘉斐心尖酸涩,望着嘉钰点了点头,低声应诺:“你自己安排吧。” 他看着嘉绶掺扶着嘉钰上了辇,又把近前侍候的宫人也尽数斥退,待书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与甄贤两人时,才陡然山倾似地倒下来。 太累了。 甄贤遽然一惊,整个人如噩梦惊觉,慌忙扑身撑住他。 他踉跄两步,由着甄贤将他扶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将脸埋进小贤怀里,一动也不动。 小贤的胸口是温暖的,有叫他迷恋不已的草木清香。 这真实的触感渐渐让他平复下来。太多疲倦,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却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他想起内官悲呼太上皇仙去以后,他终于走进大高玄殿,看见父皇尚未冰冷却已了无生气的尸身,却克制到无法发出悲鸣。 自母后离世以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父皇终于也走了。 拣尽寒枝[古风]_239 嘉斐已很难理清,这萦怀不散的,究竟能不能算作悲伤。 看见父亲寂静地躺在眼前,已然只是一条死肉,再也不会用难以琢磨的眼神冷冷看着他,不会责骂他训斥他摆弄他的人生……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困惑与恐惧吞没了。 如同被枷锁囚困日久的野兽,终于得脱樊笼,得以释放重负,竟有一丝快意,却又转瞬即逝。 赫然惊觉,他其实早就盼着父皇快些死,却从未深思父皇的死,于他,于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更没想过,一旦父皇真的死了,他又该怎么做,该如何自处。 只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十岁时的那个孩子,被关在一片凄寂的宫殿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眼前昏黑一片,看不到出路,任如河疯狂嘶吼也得不到回应。 他竟然盼着他的父亲死去。 这由心底生出的阴冷黑潮叫他自己都心惊不已,陌生却永不能割裂。 嘉斐无法自控地收紧双臂,感觉自己在秫秫发抖。 但甄贤依旧静静地抱着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与多年前的温柔少年别无二致。 彼此熨帖的体温渐渐安抚了躁动的情绪。 嘉斐深深吐息,竭力稳住轻颤的嗓音。 “如果我做了无法让你满意的选择——” 他的手臂如此强健,心跳滚烫。可他的声音却如此低沉,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去,落入无尽深渊。 甄贤被他勒得气闷,又不能挣脱,唯有苦笑。 “陛下并不需要让我满意啊……” 他从十岁认得陛下,眨眼这么多年也过去了。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陛下或许偶尔剑走偏锋,或许偶有任性豪赌,但心始终是正的。 他所深爱的皇帝陛下, 敢为人所不敢为,可为社稷战外敌,可为万民掷千金,可以在肱骨噤若寒蝉群臣鸦雀无声之时孤身出阵搏虎狼。 陛下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能够问鼎天下至极的权柄,并不只因为生为皇子,不只因为天命。 而他三生有幸,得与陛下相识于少年,陪伴君侧,见证了这一路征程的艰辛与无畏,他又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对他的陛下,他深信不疑。 甄贤忽然觉得眼眶湿涨。 心潮澎湃呼啸,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只能也用力环起双手,回抱住嘉斐。 “陛下只要让自己满意,便足够了。” 除此以外,小贤竟什么也不说。一句也不劝他。甚至不像嘉钰,还要百般婉转地与他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小贤果然是此世间唯一懂他、信他至深的人。 他把甄贤紧拥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直到听见甄贤数度叹息。 小贤垂着眼,与他低语: “眼下时局纷杂,我家的旧案,陛下就不要再劳心分神去追究了。” 嘉斐眸光一震,立刻察觉异样,“……父皇最后都和你说了什么?” 但甄贤只蹙眉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对他说。 在先皇生前所使用过的物什中,其中有一只玉枕,被先皇摆在手边多年,是先皇点明了要于棺中随葬的。 宫中珍宝万千,更华美者不计其数,何以先皇偏偏只要这一只用了许多年的旧玉枕。一时间,知内情者揣测纷纷,却始终猜不透因由。唯有甄贤闻之,默然长叹。 大丧之期未定,昭王殿下南下的日子已先定下了。 临行之日,甄贤和玉青前去,代天子送行。 遥想当年,圣上仍是靖王殿下时,离京南下抗倭,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作别京师,昭王殿下与王妃前来相送。而今物是人非,异位而处,竟是陡生凄凉萧瑟。 如今的昭王嘉绶,比之当年,已然是玉冠俊朗的青年男子,眉眼间却仍保有许多清澈纯色。 他临行拉着甄贤衣袖,恋恋不舍,更是委屈地问:“甄先生也觉得我错了么?” 他短暂停顿一瞬,似想强忍,但到底没能忍住,便又问一句:“就算是我错了……四哥做的那些事,难道就全是对的了?” 甄贤好一阵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荣王殿下的所作所为,若要论对错,实在不能简单就说全是对的。 可荣王殿下却也不能不这样做。 就好像此时此刻,连先皇大丧之期也未定便即刻将昭王殿下派往南京,不允人子尽孝于亡父,未必就能说是对的,但圣上却也别无选择。 无论这人殉之事最终如何决断,陈世钦必然不肯就死,定要挣命一搏。而挣命,需要筹码。 昭王殿下是今时今日稳住南直隶最合适的人选,所以非去不可。 甄贤沉默良久,喟然一声叹息。 “圣上是信任殿下,才让殿下在此时去做这样一件重要之事。而浙直一旦生乱,所祸及的更不止是圣上与殿下兄弟,还有两省乃至天下的黎民。殿下只需牢记这一点,余下的,还有那么重要么?” 他立在风里,看着昭王殿下与王妃的车驾消失在目之所及的尽头,回身时骤然一阵晕眩脱力,险些软在地上。 玉青吓得连礼仪也顾不得,扑身双手撑住他。 甄贤努力大睁着眼,看见自己额头的冷汗雨水一样落在地上,眨眼便落下一片湿痕。 昭王殿下的提问,他方才没能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逃开了。 拣尽寒枝[古风]_240 或许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根本不敢回答。 这是曾经年少热血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但时过境迁,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少年。在京城,在禁中,在权力场,在君王御前,日子久了,是与非的边界便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并不认为自己变了多少。但他却时常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害怕终有一日,他非但做不到践行诺言,扶助圣主,反而是他自己,要打着“为大局思虑”、“无可奈何”之类的名号,先行一步,将不可触碰的底线踩得粉碎。 第143章 四十三、极权之下 先皇大丧将近,遗诏殉葬诸事却迟迟不得定论。皇城禁内人心惶惶。 朝臣进言的折子每天都得用车搬运,所言无外乎劝今上以孝为先,谨奉先皇遗愿,或劝今上以仁义为先,不可暴虐滥杀,实则争的只是陈世钦的生死。 更有甚者,已有人牵头聚集起来,分成两派,一派在大高玄门外坐着,另一派在玄武门外坐着,不吃不喝,向皇帝施压。 嘉斐气得够呛,干脆连每日的朝议也免了,命锦衣卫按着饭点抬着熬得香浓的米粥、上好的白面馒头和热菜分别上两门外放饭去,让这些动不动就绝食静坐的天天闻着饭香挨饿。捱不住想吃饭的就给吃,吃完乖乖滚回家去歇着。要死扛的就饿着。饿晕了就让锦衣卫强行往嘴里灌米汤,反正不能给他饿死了。 据传,郑太后与万太妃两宫,不时便有啼哭之声。便是崔皇贵妃与诸王内眷,思及前人今日未必不会是自己将来,也难免生出许多兔死狐悲的凄惶,每日愁云惨雾。 至于西苑中那些未生养的前朝宫人,更是已然被宣判了死刑,日夜哀哭不绝。试图私逃被擒者有之。内城官员收受贿赂,以死囚充数,或从民间拐骗女子关入西苑替死者有之。禁不能止,前仆后继。 事情闹得大了,报上三法司,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在这时候沾火星,便全往都察院推。都察院各级也不敢就擅自管了。案卷只能全部堆到甄贤面前。甄大人熬夜看了个通宵,两眼里全是血丝。 但凡是人,谁不想活? 这根本是人祸。只要先皇人殉的遗诏一日不被今上明确决断,直至大丧之期以前,买人死人的事都绝不会停下。 甄贤原本并不想多言催促圣意裁决。 他知道这件事对嘉斐来说有多难。 一边是先皇遗愿,一边是群臣死谏,一边是陈世钦,一边是为人的良心……皇帝陛下需要平衡的,又何止一人一心,实在非外人所能体会。 说到底,这是圣上与先皇之间的事。他本没有立场自说自话地“谏言”。 然而他却也不能再继续沉默地等下去,不能继续漠视混乱与死亡。 他原本是想直接入禁面圣的,人到都察院府衙大门外,却被一辆车马拦住去路。 曹阁老亲自从车上下来请他过府,也不找什么别的借口,直说有要事相商。 曹阁老是祖父的同僚,是当朝内阁首辅,是他的旧日恩师,更是长辈,无论如何,甄贤也做不到就此强硬回绝,把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晾在路边,只得无奈上了曹阁老的车。 然而到了曹府,他便彻底怔住了。 曹阁老的书斋中,客座上静候多时之人,竟是从前的浙直总督而今早已辞官赋闲在家的胡敬诚。 看见胡敬诚的那一瞬间,甄贤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要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曹阁老强把他叫来府上,又事先找了胡都堂来等着,没有第二种可能,必是要让胡敬诚来劝他,然后再由他去劝圣上,让圣上妥协,顺服先皇遗诏赐死陈世钦。 甄贤自认与胡大人之间没有什么私交,更没有彼此欣赏可以一叙的情义,但无论怎么说,当年皇帝陛下从南直隶还京,胡敬诚是有功之臣,只看在这一层面子上,他也实在不能对胡大人无礼。 对面一个是恩师,一个更是恩人,这一局棋注定是要十分难下了。 甄贤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入了座,蹙眉苦笑等着好一番训导。 曹阁老毕竟还是阁老,比起那些急急忙忙上书静坐的人平和太多,不紧不慢与甄贤寒暄闲谈,渐渐才说到近来西苑有人收钱买人助先皇的无子妃嫔腾笼换鸟金蝉脱壳一案。 群臣静坐,未必没有陈世钦的党羽在幕后策动,目的无外乎向圣上示威。无论最终结局如何,这其中牵扯进来的人越多,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便只会越大。 是以,当曹阁老痛心疾首对他说:“陈世钦不死,要死的便是别人,还有更多人要遭殃。”这一刻,甄贤实在很难反驳说,这句话就错了。 他只是无法取其轻重。 以人殉之法杀陈世钦,同样也要死人,只不过死的不是朝官,而是些女人罢了。 在曹阁老眼中,这些或身在后宫或从民间诱捕女子是更加无关紧要的,既然总逃不过要死人,让她们死,是更可以接受的选择。 但甄贤偏偏很难接受。 他听见曹阁老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后宫中人“为先皇殉葬而死,总也算死得荣耀”,其家人还可以领一笔丰厚的赏银,足够三代衣食无忧,这样的死总算是值得的。 甄贤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自幼所受的教养是不允许他质问自己的老师和长辈的。然而他始终听得见,那在心底不断嘶吼呐喊的声音。 什么叫死得荣耀呢? 人固有一死,为践行大义而死,死得其所,那确是荣耀的。 然而被一旨遗诏杀死,像物件一样被摆放在墓穴里,成为殉葬品,这算什么荣耀呢? 没有谁活该为谁去死。 他始终沉着脸,拧着眉,牙关紧咬,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不肯点头妥协。 直到他听见曹阁老问他:“修文,你以为皇权究竟是什么?” 甄贤猛地一怔。 曹阁老说:“有权在手,当用则用,自废其利,反受其害啊。” 他当然知道曹阁老在和他说什么。 老师是在告诉他,这天下运行的法则,就是君权神授,皇权高于一切,执掌天下,可以生杀。 所以皇帝就是可以说要谁死便要谁死,包括那些宫女们,朝臣们,包括陈世钦,也包括他们,包括普通臣民。 拣尽寒枝[古风]_241 生来如此,没有理由,更不允许质疑和反抗。 这才是天下至极的权力。 只有真正掌握这样的极权,为己所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圣上就是可以这样杀死陈世钦的。 甚至于,圣上就是应该这样杀死陈世钦。这才是最简单,最干净利落的办法。远比他都察院追查罪证查到油尽灯枯想要把陈世钦依律判罚来得便利,来得有用。 而他偏偏不识时务。 所以,如今让圣上艰难无比步履维艰的,其实并不是陈世钦,而是他甄贤。 是他可笑的一点执念,一点虚妄,困住了圣上,使圣上有利剑在手却不能使用,不能放开手脚与陈世钦竞猎,才落到被自己的臣子们绝食示威的窘迫境地。 这些人有恃无恐,正是因为笃定了圣上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死了。 一个不会杀人的皇帝,就不会让人感到恐惧,进而便极易失去权威,反被弄权者扼住咽喉。 在这个秩序的轮回中,恐惧本身即是权力,即是统治。 所以古往今来的帝王都绝不会放开那把可以任意生杀的刀。 可他偏偏不让圣上杀人。 老师这是在怪他了,怪他带着圣上自讨苦吃。 甄贤不禁苦笑出声来。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胡敬诚。 而今的胡敬诚一身布衣,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个安养天年的乡下老者,不知情者就这么瞧见他,绝不能想象他曾经竟是两省总督,在这圣朝最局势诡谲内忧外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 那时在浙直,胡都堂正是终于等到靖王南下,借得皇帝那把杀人的刀,才将掣肘多年的祸患一举铲除。 但这八年之间,两省黎民究竟吃了多少苦,究竟为这些既无从得知亦无从设想的权力角逐付出了多少代价,怕是也只有尸山血海与一双双流泪的眼睛才真正知道。 而这些,在权力眼中,都不过是卷宗里的一串数字,是无可奈何,是可依照需要删改甚至抹去的“必要代价”。 这还仅仅只是在浙直。 再往上走,在京中,在君侧,又还有多少“代价”,是已经或将要淹没在这权力倾轧之中的…… 天子不可只见利弊而不见民,否则必是天下浩劫。 一瞬间,甄贤眼中溢出一言难尽的自嘲。 他终于喟然开口,一字字地问曹慜:“按照老师的说法,下作恶,可以皇权处置,那学生斗胆请问老师一句:若是皇权作恶,又该如何弹压?” 曹阁老似从没有想过,他竟会当面把“皇权作恶”这样的话说出口,惊得脸色青铁,双手颤抖,僵了许久怒斥一声:“修文!” 甄贤受了这一斥,却是半分也不肯退让。 “老师今日劝我的,不正是让圣上以皇权绞杀无辜吗?可如若圣上当真变成了一个只要有所目的便可以绞杀无辜的人,陈世钦死或不死,还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主君比之陈氏何如?到那时候,老师又要期望于谁来‘有权当用’?天降神罚么?”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两朝内阁首辅,他的恩师,略微仰起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肯低俯,唯有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老师您或许……认为权衡之下理当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愿意,也不能让他变成那个样子。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劝他去做那种事。所以老师也不必再劝我。” “他”所指者,自然是当今天子。 曹阁老才骂出一个“你”字,也没有办法再继续骂下去,气得两眼发黑,好一阵激烈咳嗽,不得不靠在椅子里闭目许久,险些当场厥过去。 甄贤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朝中许多人都知道,曹阁老更是知道。 他的这两个学生,怎么说,打小各是什么模样,他也都看在眼里。 于甄贤而言,圣上的确是帝王,却又从来不止是帝王。 然而于圣上而言,甄贤又究竟是什么? 若要曹慜来说,他以为甄贤至今都仍不明白。 曹阁老亦不禁苦笑。 “你以为先皇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如此用心良苦?” 甄贤眸色微漾。 他知道这两年嘉斐大刀阔斧,立志于革新,更急于尽可能清除陈世钦的网络,着实触动了不少朝中旧贵的利益。 碗里吃惯了的肉忽然没了,任谁都不会痛快。许多人因此对圣上颇有微词,都不过是因为仍然摸不清深浅,才隐忍不发。其他不论,这一回借着这人殉之事,闹得如此喧嚣,也可见一斑。 又及,还有荣王殿下。 自从荣王嘉钰手里攥住了锦衣卫,当年靖王府的旧人也都回了经历司、镇抚司,各个充任要职,锦衣卫虽不再受制于东厂,不再是缇骑过市厂卫一家,但所做之事,纵然有所收敛,其实与从前也并没有太多本质区别。 圣上倚重荣王殿下,是用荣王嘉钰去做他甄贤做不到也绝不肯做的事。 因为圣上要和陈世钦抢人。所以凡陈氏知道的,圣上都要知道;陈氏不知道的,圣上更要知道。 为此不满者,又不知几何。便是他自己,若非圣上有意回避而偏又是荣王殿下牵扯其中,只怕也少不了要为此与圣上生出许多摩擦…… 如此说来,他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纵然默许过了,又有什么立场在老师面前高谈阔论。 心口骤然一阵阻滞闷痛,甄贤默然恍惚了好一阵,眉头紧蹙。 “圣上登基至今,或许确实略有激进,但——” 他想要替嘉斐辩解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曹阁老唯有摇头苦笑。 拣尽寒枝[古风]_242 “你错了,修文!先皇是为了保你!” 甄贤不由一怔,旋即骤然明白过来。 早在旧年,在苏州的时候,荣王殿下便反对圣上与陈世钦硬扛,说得无外乎是陈氏早已年老行将就木,只要稳住局势,待陈氏一死,而圣上仍是精壮之年,问题不攻自破迎刃而解,根本没有强争的必要。 而今老师所说的,仍然是这个“道理”。 陈世钦总是要死的,就算不即刻杀了,也不一定能再熬出个十年去。 圣上原本是没有必要执意要陈世钦殉葬的。 然而将死之蛇,势必为挣命亮出獠牙。陈世钦一个利欲中人又如何能够例外?他知道大势已去,必有穷兽之搏,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圣上,便会对圣上身边之人下手。 而那些今时旧日与之有所瓜葛者,或已在圣上极力推行的新政下吃了许多亏心有怨恨,或担忧圣上执意彻查清算最终也会清算到他们头上,但有机会打击圣上,逼迫圣上放弃继续为一点陈年旧案与贵胄权臣较劲的念头,谁不乐得参与其中,哪怕只为出一口怨气,那也是“大快人心”。 如此想来,那景郡王妃身为今上的宗亲长辈,却带着身揣毒物的婢女入禁,倒未必是真的图谋毒害太子,也许是冲着崔皇贵妃去的,又或许只是趁乱搅一棍子浑水,只要闹得人心惶惶便得逞了。 再比如昭王殿下之前忽然上奏要外封的那件事,以七殿下的心性,那里就有本事联合起那么多人来倒逼圣上,要将荣王殿下从京中撵出去……都不过是趁乱捅刀子罢了。 荣王殿下也好,崔皇贵妃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皇帝身边亲近在意之人,群狼环伺之下,成为借以伤害圣上的目标,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们毕竟都是皇族,无论太子还是荣王,哪怕皇贵妃,身份与普通人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有那么容易就任人撕咬。以他们为目标,代价总是要大一些的。 而另有一人,身在君侧,却又不是皇族,明明居于高位,却没有朋党,又年纪轻轻,根基浅薄,正是最好下手的肥甘。 这个人便是他甄贤。 他是圣上身边,唯一最脆弱可欺千疮百孔的软肋。 要他死,当真是太容易了。 而他偏偏还不知谨慎逢迎,不知经营人心,要去做那个不同流不合污不容杂尘的出头鸟。 甄贤赫然忆起太上皇临终前特意将他叫去,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 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是人之将死,所以格外多愁善感多思多虑一些,又或者是始终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多有执念,终于在这一生临近终了之时爆发出来。 如今想来,或许不是。 太上皇是真真地在提点他,要他小心惜命。 甄贤又是好一阵恍惚,听见曹阁老连连叹息。 “圣上是何等地看重你,你难道不知?先皇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保住你便是保住了圣上,所以才处处为你们筹谋叮咛。可你怎么就……你啊——” 他的老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容颜苍老,一脸扼腕痛惜,语重心长。 “你也不是刚入官场的少年郎,怎么就始终不能明白,你要做不到斩草除根,就不要挡人财路,不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宁可无作为,也绝不可授人以柄!早知你始终是这样的个性,还不如当年走了就一了百了天宽地广,好过又回来京中风刀霜剑的。可老师如今再后悔当年何苦把你从岭南弄回来,也晚了!” 甄贤心尖一颤,脸色骤然如灰。 他也曾反复想过,自己被流放岭南时不过是个幼稚少年,一家老小全是死罪,独独留下他一个,能活命已是万幸,如何偏巧在岭南又得遇伯乐对他照顾有加?如今有曹阁老亲口承认了,原来仍是仰仗了阁老的嘱托,才庇佑得他能够一路返回京中,金殿提名……可笑那时,他还幼稚至极一腔热血,自以为孤勇,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能耐。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出言不逊说些大道理的。 可他却又无法认可,绝不能顺服老师的决议。 曹阁老已然是直接在问他了,早知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煞费苦心将他从岭南弄回京中与两方都有害无益,又是何苦来哉? 甄贤略有些崩溃地撑住额角,遮掩住眼底一点难言的绝望。 他不出言反驳,却也不就服软认错,只垂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曹阁老也一副心痛至极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场面顿时僵冷下来,尴尬非常。 坐在一旁静观许久的胡敬诚终于叹息,摇了摇头,倾身先宽慰曹慜几句,请阁老允他也说几句。 曹阁老满脸的万念俱灰,颓然挥挥手叫他随意。 胡敬诚这才正了正身子,扭头看向甄贤,先略颔首致了意,才缓声开口。 “甄大人是阁老亲自授业的学生,胡某入恩科的那一年,也是承蒙阁老看得起,才有之后的前程。勉强高攀起来,你我也算得上师出同门。当年在江南时,胡某就见识过大人的锐气,知道大人是王佐之才,也知道甄大人对胡某的作为其实不尽认同。但那时候,甄大人尽管不能认同胡某,也依然给胡某留足了体面。今时今日,大人已贵在君侧,而胡某只是一介庸人,可胡某每每思忆旧事,总还念着大人当年待胡某的善念。是以,胡某斗胆,直接问大人一句,大人还京入朝这些年,想法可有改变?” 这一问如此直白,甄贤闻之竟有几分哽咽。 胡都堂与他提及锐气,是在问他,而今年岁渐长阅历见长,可还初心犹在,亦或是已然知觉了自己当年幼稚。 甄贤不禁自哂。 他其实也清楚明白,从前的他,诞在达官之家,打小便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字,而后又做皇子亲王的近臣,做翰林院学士,这是天生来的优渥富贵,即便中途有些曲折,也不改本质。 他与胡敬诚这样真正科举入仕从民间一步步如履薄冰爬上尚书位的寒门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是真正的官场,胡敬诚以为他从前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做了这都察院左都御史,做了当今天子最倚信的阁臣,真正地身在官场正中,他也一样如故。 否则他便不该还这样梗着脖子,辜负太上皇的眷顾,辜负恩师的美意。 这些人,连同胡敬诚,都是想要救他的。他心里知道得清楚明白。 可他偏偏不想接受这好意。 他甚至不想与他们争辩,解释,不想多费唇舌地去告诉他们,他其实与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懂的,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愿妥协。 他甚至更早已知道,在这一切人与人斗的惨烈表象之下,真正无可宽恕的至极罪恶究竟所在何处。 那是所有人噤若寒蝉视若无睹的万恶之源,是纵容世间诸恶滋长、将人变作厉鬼的沃土。 但没有人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便是死罪无赦,是心死。 拣尽寒枝[古风]_243 甚至于他,自诩一向不畏直言,这么多年了,也从未有一次敢将这些话说出口来,更不敢说与圣上知道。 他当然也是有软肋的。也有私心。也怕心死。 可胡敬诚偏偏要逼迫他,温和有礼地笑着,戳他的肺管子。 甄贤颓然苦笑,数度张嘴,才终于应声,嗓音嘶哑。 “极权之下,必有罪恶。要么作恶,要么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所以是谁都不重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人无辜?谁人幸免?终归都是逃不过的。胡都堂不就是想听我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么。” “修文!”曹阁老瞪着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拍了好几下桌面。 胡敬诚连忙劝住曹慜,再回身看向甄贤。 “那么你究竟想要怎样呢?你还能怎样呢?” 他刻意顿了一顿,一字字再问: “甄大人,你可想好了,你难道是想要换一片天么?” 气息骤然凝滞,烈火灼烧的痛感却从血脉蔓延而上,成了鼻息间无法忽视的腥烈。 甄贤哑然良久,无言作答。 当然不是想要换天的。 他也根本做不到。 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的私心也好,哪怕他已然真真地看见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换天是要流血的。 可流谁的血不是死人呢? 而他纵然再如何为这天下所想,他也依然是个凡人,有他所执念的那一个人,永远无法割舍,无法放弃,无法不在乎。 所以,他知道他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 所以,他甚至软弱无比。 所以,他终究也是一样的,一样只能在一片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论如何不甘,如何负隅顽抗,他最终都会变成这样,一如当年的胡敬诚。 而这个人,此刻正坐在他的面前,用了然眼神看着他,等着他放弃挣扎,等着他满心苍老,然后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一句,劝他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说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然不容易了,已然是此世间的大多人所不能为。 可是那又怎样呢? 意义何在。 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你太心急。” 他听见胡敬诚语重心长地与他说: “陛下所做之事,已是先皇所不能及。而陛下又当盛年,还能做更多的事。再将来,太子继位,更是海阔天空。许多事,也许你我此时看不见,也许今生也未必能见,但山河永在,天永在。天青了,总有天暗的时候,长夜之后,总有黎明。而你我之后,总有来者。这是万物运作阴阳相生的道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甄贤怔忡良久,终是喟然。 “可我不能劝陛下去做一件恶事。”他定定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无奈,“你何苦定要认定这就是恶呢?” 如斯眼神,诚恳至极,着实是一位怜惜晚辈的长者。 但甄贤却还是坚定摇头。 “也许胡都堂你所说的是对的。但我也不认为我就错了。因为作恶就是作恶,无论为的是什么。如若我自己都苟且贪生不能坚持,我也斗胆请问胡都堂一句,我又要如何寄望来者?” 他毅然站起身,静静拱手向曹胡二人一躬到地,再起身,语声镇定竟似早已勘破归路。 “若必要流血,那还是流我的血罢。甄贤从不畏死,也不愿慷他人之慨。” 他执意先行离去了,不顾挽留。 曹阁老一路追着他,直追到宅院大门口,要用车送他他也不受,知道再无别法,只能望着他远去,终至消失在视线尽头,倦极阖目长叹。 “先皇曾经把他甄家上下老小全关起来,只想要一句软话,直到人头落地也没要着。你我这才是真真的自讨没趣儿咯。” 先皇旧年在时,尝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慜知道,那是说的谁。 而今这一句话,竟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如同昨日重现,宿命轮回。 曹慜面色沉郁,颤巍巍转身,只走了一步,便扶住自家这朱漆大门上的辅首。 “要起风啦……你若是有地方可去,就去得越远越好罢。” 一旁的胡敬诚闻之皱眉良久,垂头施礼时,只得冗长叹息。 甄贤离了曹阁老的府邸,也没有车驾可乘,便一路神色恍惚地走着,待回神时已不知不觉走到宫墙下。 西安门外当值的卫军和内官见他神不守色模样,皆吃了一惊,小心翼翼护送着他往乾清宫去面见天子。 待到了南书房,嘉斐正为那些大同小异的奏折搅得心烦意乱,见他终于过来,便立刻起身一把拥住他,也不避讳当着人面,就嗔怨:“怎么才来?” 甄贤竟也一改常态地没有推拒挣扎,反而好乖顺地把脑袋轻轻靠在嘉斐肩头,低低应一声:“我刚从老师府上出来。” 嘉斐微微一颤,猛一把收手抓住他,当即皱起眉,“曹慜说了什么?” 甄贤语塞良久,茫然抬起眼望着眼前人。 拣尽寒枝[古风]_244 那眼神竟似有万语千言都已来不及道尽,看得嘉斐好一阵心惊胆战,连连地又唤了好几声“小贤”,半晌催问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嚷起来,要命人立刻把曹慜那个老狐狸抬进宫来说个清楚。 甄贤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额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直这样静默许久,久到嘉斐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试探他的鼻息,他才缓缓开口: “我其实时常都会觉得害怕,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竭尽全力的挣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陛下,下诏吧,不能再拖了。” 嘉斐遽然一怔,“……你当真连问也不多问我一句?” 甄贤垂下眼,复将脸静静贴在他心口,喃喃低语。 “我不必问。我知道你。” 熟悉语声从心跳间传来。 嘉斐喉头一烫,险些涌出泪来。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遗诏诸后妃及亲信内官若干,尽数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陈旧野蛮,前朝多弃,遂废之,诏命先皇后妃,连同宦侍众免死,赐入道门,着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践先皇遗愿。后宫啼哭遂止,卖人换命之风禁绝,无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众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恸哭绝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晕厥于殿外,为锦衣卫抬往尚善监,以米汤浸泡。余众见之,尽散。 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幽居深宫多年,据说早已疯了的先皇继后郑氏,却在步下马车望见皇陵陵门的瞬间,眸中散出异样精光。 她半仰着脸,出神许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礼冠,回身看住前来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亲并非我所杀。可你却害死了我的儿子。” 这一声叹息,几多悲凉幽怨。 依照太医所记录,郑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了。 嘉斐身边浩浩汤汤跟着许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钦天监的礼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辅国之勋的阁臣,还有带刀守护的锦衣卫,猛听见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应最快,本能就横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挡了一下,将之按回原处。 他盯住这位沉寂多年甫一开口便向他发难的继母,静看了好一会儿,沉声应道: “长兄就在京郊,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您如若想见,可以传书宫中,宫中自会酌情安排。” 郑后眼珠乌黑,缓缓转动,将在场每一个人挨个扫过,再次落在直耸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当初,在这里三年。我们母子,却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模样,仿佛她的这一生早在当年的庄闵郡王身死皇陵时便已结束,从此再不能走出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随注记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状元,年纪虽不算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抖个不停,将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连捡了两三次也没能捡起来。 纤细挺直的笔一路滚到郑后脚边,被素色履头截住,才终于停下来。 郑后垂头看了一眼,俯身将那狼毫史笔捡起,竟又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径直将那支笔送到了站在嘉斐身侧的甄贤面前。 甄贤微微一怔,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得暗自咬紧了牙关。 嘉斐见状便伸手想亲自将那支笔接过来。 郑后却立刻抽回手来。 “这史笔,陛下还是不碰的好。”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刹那,眸中掠过的光竟如刀锋一样利。 她缓缓将那支笔挪向自己右侧。 一个人影鹤发苍苍,却不见老态,躬身上前就双手将笔接过,几步疾趋送上那已然吓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 正是陈世钦。 所有视线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陈世钦奉上的史笔。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吓得出了满身冷汗,青衫湿透了全贴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筛糠一样,根本无法握笔。 这模样看得众人各自唏嘘忧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这笔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还是害怕不接这笔就要被陈公公惦记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离得最近,眼见主君被如此挑衅,偏当事的又不争气,心里气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编撰的手腕,骂道:“别抖了,丢人!” 他硬是按着那翰林院编撰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郑后略眯起眼,抬手唤陈世钦:“陈伴伴,扶着我走。” 陈世钦得了太后的令,先埋头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 拣尽寒枝[古风]_245 “老奴跪谢圣恩,定当小心伺候,绝不敢有怠惰二心。” 而后他才站起来,拍一拍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到郑后身边掺扶,竟是面有得色。 先皇大行,这人便立刻站到了太后身边,打量太后虽无实权但有身份,毕竟也是先皇继后天子继母,当可以做他的挡箭牌,故而有恃无恐。 那仍在惊骇中不能回神的翰林院修撰战战兢兢握着笔,呆愣许久竟不知这一出究竟该如何记下才好。 时值寒冬,正是飘雪时节,落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层林山峦在后,孤高石牌立于帝陵之前,犹如天门。 嘉斐定定看着那道隔绝生死之门,直到郑后在陈世钦搀扶下领着先皇众妃嫔及侍人消失在视线尽头。 人群垂首缓步,静默无声,一步一跪叩,在雪地天阶上留下冗长的足迹,而后很快便又被新落得雪花所覆盖,消失得如同从不存在。 嘉斐静立许久,直到周身血液都几乎要冷下来,才转过身,向静候诸臣低声叹了一句:“回罢。” 礼官与列队卫军奏起低沉婉转的号角。 嘉斐步子一顿,骤然拽住身旁半步之遥的甄贤。 “你跟我的车走。” 甄贤脚步一顿,险些撞在他身上,慌忙中想要闪避便稳不住重心了,几乎跌倒。 嘉斐紧跟着伸手一捞,就拦腰将人搂住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苍天皇陵之前,将当朝的都御史大人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方才几句小心史笔的冷嘲热讽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根本是在赌气。 才受完好大惊吓的翰林院修撰一脸生无可恋,两次落笔都是一团黑,干脆假装笔墨用尽,把手卷合上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贤脸也全白了,又不能就地拉扯给人瞧热闹,更不能就当众推开嘉斐把场面彻底闹僵,只能半推半就地顺着他跟着上了天子的车驾。 车内宽敞,摆着软垫暖炉,一个侍人也没有留下。 甄贤坐在靠近门窗的软垫上,半垂着头,默默听着车轴转动时的吱呀和马蹄踩在雪地里规律又松软的声响,良久无言。 端正坐在眼前的皇帝陛下脸色沉郁,显然心情十分不悦。 这怒气的由来,不必问,自然是陈氏,却也未必全是。 甄贤暗暗咬住了嘴唇,在心里默数着彼此吐息的节律。 果然没要多久,他就听见嘉斐格外低沉的嗓音。 “昨夜陈世钦去找你的事,如若不是玉青,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说了?” 甄贤眸光一颤,已有意料,浅呼出一口白气,放下拢在袖中的手炉。 嘉斐眉头紧紧皱起。 不再被许多复杂视线盯着,怒气便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底溢出来,刀子一样割在甄贤脸上。 他低声质问甄贤: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甄贤良久无语,只能抬眼看着他。 这是始料未及的灾难。 自从嘉斐登基,从前的靖王府便空置了。嘉斐原本想把这旧王府改一改,就做都御史大人的府邸,让甄贤仍住在里头,王府的旧家人也仍留在家里伺候,熟门熟路,方便照应。 但这当然是不合规制的。所以被甄贤坚决地拒绝了。 僵持到最后,甄贤便搬进了刚还京时嘉钰殿下叫童前、玉青去置办的那所别院。也正是旧时萧蘅芜劫持甄贤的地方。更是当年靖王殿下潜返京城,与甄贤一起避过东厂搜查的地方。比之靖王府,反而更是风波历尽,叫人心绪复杂。 一进的小宅子,虽不阔绰,胜在安静。纵然嘉斐不满意,最终也还是拗不过。 甄贤也不喜欢让人伺候,不被他强留在宫中的时候,就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膳食只需清粥小菜,批完公文就看书。 嘉斐几次三番变着法送人到跟前去侍奉,也全被如数退回,连一个帮着拾掇四宝的书童也不留。 众王公贵胄多住内城,出了西安门走着就到,只有甄大人一个住得偏远。皇帝陛下实在是很怕,这人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突然没了,于是只好让玉青亲自选了几个王府出身的锦衣卫,把一整条胡同都置下了,直接搬进去门对门地住着,眼不错珠地看着守着,平日没事不得打扰,小事直接处置,大事立刻上报。 于是也就有了前夜急递进宫的奏报,说陈公公领了两个东缉事厂的役长和旗下两队番役上了甄大人的门。 陈公公下了车,进了院,见这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情形,除了甄贤之外连一个家仆也没有,当场就大笑起来。 门是东厂的番子踹开的,甄贤正在,甚至连门外的声响也没听见。 反倒是斜对门的玉青,还叼着块宵夜的红豆糕, 察觉动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提着刀冲过来了,正听见陈世钦笑着对甄贤道: “想不到啊,竟然是你保住了我的性命。幸亏先皇已登仙极乐,否则怕是要被你这辜负圣恩的小子气到呕血。” 玉青一向最厌恶东厂,更厌恶陈世钦,可算是仇深似海相见眼红,只恨不能拔刀直接砍下去,当即上前护住甄贤,就瞪着陈世钦道:“陈公公明日就要启程上皇陵去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罢。” 陈世钦一脸谦恭,拱手礼道:“我临行来拜谢甄大人的救命之恩。吾皇圣明,总不至于不让。”气得玉青差点没当场被红豆糕噎死。 甄贤一脸茫然地从书卷中抬头,愣了好一会儿才拧起眉,道:“我没有保你的性命。” 陈世钦目光矍铄,面色红润,姿态有多卑微,字字句句不与明言的嘲弄便有多跋扈。 “我知道你想杀死我。你的祖父和父亲就一心想要杀死我,可到头来死得又是谁?你也一样。有句话老奴从前对先皇后说过,对你的父亲也说过,今日还可以再对你说一遍:‘你杀不死我,就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甄贤只得无奈叹息。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死你。但你着实还欠国法一个交代。国法杀不杀你,几时杀,我说了不算。” 陈世钦闻言冷笑。 拣尽寒枝[古风]_246 他傲慢地仰着脸打量甄贤,眼中没有一丝信服。 “你和我所做之事,有何不同?我用恐惧造王,你用的又是什么?” 甄贤良久无语,终于只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陈世钦却讥讽他,绕着弯,凑到跟前,笑容锋利又冰冷。 “你和我确实不一样。天下人想要我死,还有一个你挡着;待天下人想要你死的时候,又有谁替你挡着?国法,不只能杀我一个,甄大人不是打小就知道了?” 如是种种,皆是玉青在御前转述,连比带划,咬牙切齿,或有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但唯有一点是绝不会错的。陈世钦带人踹了小贤的门。 嘉斐气得一宿无眠,在暖阁睁眼坐到天亮。 陈世钦仍然可以,且仍然敢带着东厂缇骑呼啸过市,甚至明知这宅院里住的是谁,知道这一整条胡同里尽是锦衣卫,也依然嚣张上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毫不遮掩地叫阵。是不顾一切将死反扑的征兆。更是吃死了他的软肋。 陈世钦知道他没法随便赐死一个先后伺候过太上皇和太后且在朝在野犹有朋党的大太监。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够。 就算他想省事随便寻个由头直接将陈氏赐死,且不提其余,只要小贤还在这个都御史的位置上,都察院这一纸票拟就一定是否的。 都察院要死扛,三法司不能一致核准,这人依国法便不能杀,非要杀,那便只能是他这个皇帝中旨强杀,是法外杀人。 而他不能做一个滥杀的君主,不能从自身起先坏了国法。否则他就辜负了太多期许。 所以陈世钦才自认棋胜一招,且还以为会一直胜下去。 小贤大约是根本不想和陈世钦多费唇舌的,因为实在鸡同鸭讲。 陈世钦之所以会找上小贤,之所以放些死不死杀不杀的狠话,不是当真不知他与小贤究竟在做什么,而是因为不信。 一个弄权一生只手遮天的人,由始至终所信奉的都是强权,而不是国法。所以只有父皇那样说杀便杀的皇帝,才是陈世钦的敌手。而他的有所顾忌,小贤的有所坚持,在陈公公眼中都不过是软弱、幼稚,是一场结局已定的笑话。 如是想的,不止陈世钦。比如曹阁老。还有列位跪在大高玄殿外以命相逼上书谏他守先皇遗诏让陈世钦死的朝臣。 这些人从前都曾经是他的助力,对他无限溢美,盼着他继位为天子,然后诛杀奸佞,肃整朝纲。 而他没能尽如想象。 如此说来,他是已然辜负许多了。 然而奸佞当诛,以何诛之?而所谓“朝纲”,又究竟是什么,为何肃整? 他以前以为他知道,而今他成为了皇帝,再看着眼前来来往往之人,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陆澜的旧账册是可以判死陈世钦的实证,久寻不得,多半是真的已尽数烧毁在霁园。 小贤凭记忆另录的卷册可作为旁证,只是必须要有人证口供作为核对。可当年苏州的一干涉案大员又全都已被父皇杀了,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但他知道小贤还没有放弃。 这些年,不只都察院,他也在让锦衣卫追查,但每每都是刚得了一点线头,便又被消灭的干净。 他甚至明里暗里地让嘉钰替他做了些威逼利诱之事,终是收效有限,抓不住要害。 人证物证一样不齐,想要将陈世钦正法,着实艰难。 许多时候,嘉斐都会忍不住想算了。明明有更容易的路可走,又何必坚持呢?倒不如直接就杀了罢。怎么杀都可以。伪装成仇杀、意外都无所谓。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余下的事就都不再算事了。 但只要看见小贤,他沸腾焦灼的心就还能平静下来,还能咬紧牙关再坚持下去。 因为他知道,如若他去问小贤,小贤便一定会反问他: 陛下要争的,究竟是对错,还是输赢? 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仍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小贤看起来就好像从不会动摇一般呢? 那么,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又如何?小贤是否也如他一样,会犹豫,会怀疑,会举棋不定患得患失…… 眼前的人垂着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和他说话。 苦恼的皇帝陛下抬手按了按阵阵生疼的太阳穴,眉心始终无法舒展。 “我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他的嗓音沙哑,话到唇边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甄贤闻言怔忡,终于抬起眼望住他,眼底隐隐有忧色浮现,“我知道。所以我才不和你说。反正不用我说,陛下也会知道。” 一瞬,嘉斐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在脑袋里沸腾咆哮,没法细思已脱口而出: “我难道是为了盯你的梢吗?” 他猛地瞪着甄贤。 甄贤也看着他,静默许久,眼中忧色愈浓。 “我没有这样想。” 他略倾身,迟疑一瞬,终于还是缓慢且轻柔地将掌心覆在他紧攥到坚硬如石的手背上。 “我只是觉得……陛下已然知道的,我又何必多言,叫陛下劳神。而陛下不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嘉斐猛侧过脸盯住他。 甄贤似被他这反应吓到了,眸光粼粼闪烁,看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昭王殿下南下时,我曾私下请昭王妃在东南替我找一个人。” 心头遽然一震。嘉斐瞬间便明白了。 拣尽寒枝[古风]_247 小贤要找的这个人,是陆澜。 这是无解之中最快刀斩乱麻的解法。 小贤以都御史的身份,寻找一位身负要案的关键证人,按理说,他原本没有立场置喙,甚至应该乐见其成。 可小贤竟然事先一字也未和他提过,根本不与他商议,不问他的想法。 如此一来,他当初把这个姓陆的流放海外倒成了什么了? “小贤你,你——” 嘉斐当即反手一把掐住甄贤纤细手腕,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到底是数度挣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是以私害公度量狭隘。 “陛下,杀人容易,正国法难。我懂得陛下。也信陛下一定懂我。” 小贤的嗓音始终低柔平静,不卑不亢响在耳边。 嘉斐眼眶一热,只得颓然松开手。 他当然懂得。 他又怎么能不懂得。 坚守正道,总是最难。可唯其艰难,方显珍贵。 第145章 四十五、拣尽寒枝不肯栖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九虞之后,神主归附太庙。丧祭之礼告毕,普天哀痛,歌舞之乐禁绝。 至新春,万物萌发,渐得复苏。天子降诏,改元正德,减免徭役赋税,令四海休养生息。 尔后又一年,正德二年正月初五,还没出年,仍是个瑞雪飘飘的日子。京西明灯胡同里,都御史大人宅邸院中,锦衣卫指挥同知玉青玉大人拼命撑着快要闭上的两只眼睛,对着当朝的内阁大学士、左都御史大人甄贤,连声哀叹: “甄大人,您已经算了一个时辰了,别算了,您就那么点俸禄,再怎么算也不会多出来的。” 甄贤头也不抬,看着手中一卷账本,连连地叹气。 今年城南好不容易又起了一座新书院,猫儿胡同还有三五个孩子,眼看到了可以上书院的年纪,却因为穷困而迟迟没有着落。 然而这一时半刻,他也实在拿不出多的钱来了。 他心里忧虑,眉头毫无自觉地拧起来。 玉青在一旁看着,不免心里起急。 玉青自少年时便入了锦衣卫,后来又跟在今上身边护卫,也算是阅遍了官场中人,甄大人这样的可真是独一个——既无家眷,也不养宅邸珍玩,更不迎来送往逢迎应酬,身在高位,两袖清风,每年就领那么点俸禄,领着钱就拿去在各地建书院,在京畿建还不够,地方上也要建,建完了书院,还要给请来的教书先生发饷,还要管那些连书本纸笔都买不起的贫家子弟吃用…… 而今不过短短数年,从顺应而府到东南西北,甄大人出资建起来的书院已以百计,所收容教习的贫寒子弟何止千万,幸亏这位身后有当今的皇帝陛下照看着,否则怕是浑身上下那点肉全割下来都不够饲虎的,自己早不知先死在哪儿了。 常做这种事,自然常会遇着骗子、无赖。诸如谎称家境贫寒求知若渴其实只是想在书院占个便宜混点钱的,仅玉青凑巧跟在旁边所知,就多到数不过来。 这还不包括一些掐着孩子的脖子讹钱的父母。 玉青曾经就见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长得眉清目秀,但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一看就是走卒贩夫家的孩子,拽着甄贤的袖摆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好奇一问,才知道是这孩子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嗜赌如命,拿了书院补贴的钱也不肯放孩子去读书,还扬言要么有人拿钱来把这孩子买走,要么他就要把孩子卖去“南馆”。 当时玉青听了心里十分生气,直嚷嚷和这种腌臜货色没道理可讲,暴揍一顿揍到服就完事了,但被甄贤拦住了。 甄贤竟然真拿了一笔钱,把这孩子“买”了下来,又把他带回京城,给他改名换姓,让他在城内的书院里一边帮着院判和老师们勤杂一边读书。 那孩子感激涕零,拉着甄贤不放,一口一个“恩公”,说自己既然已被买了便是恩公的人了,要跟在甄贤身边服侍。 甄贤便把他的卖身契撕了,对他说: “我身边不缺人伺候,带你出来也不是要你给我做奴仆的。你若有心,就好好读书,勤练体魄,成才了报效家国,不用报答我。” 玉青有时候会忍不住困扰,想不明白甄贤这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明都是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何至于这样倾尽所有?就算是要行善,凭一人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天底下一穷二白读不起书的孩子俯拾即是,便把自己掏空了榨干了,又能救得几多呢? 可甄贤却对他说: “这些事,原本应该朝廷来做。但早年的窟窿实在太大,这些年又减税养民,国库靠盐铁和丝茶瓷器勉强维持,缓慢填补,虽无亏空,却也还不富裕。圣上有难处,不能随心所欲。我尽力替圣上多做一点,哪怕只多一点,总是聊胜于无。” 那时候玉青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明白甄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个道理。各家的孩子自己生的自己养,为啥皇上和朝廷就该管这些孩子读书吃饭?但一次次见着那些痛哭流涕的小脸,见着那些还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却惶恐不安的大眼睛多了,渐渐地似乎又有一点点懂了。 然而,钱这种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总不能变出来。 玉青眼见甄贤已经开始把眼睛往摆在屋里的各种摆件上转想,心里“咯噔”一下。 甄大人这屋里用的摆的,但凡是值钱的,就没有不是御赐的。这要是拿出去换钱救急,圣上回头知道了又不知要生多久闷气……到那时候,大家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得了,您别挂心这钱的事了,不就三五个孩子的事吗,我来想法子吧。” 玉青连忙把担子揽过来,硬着头皮顶了这苦差事,搓着手往外走。 自从去年先皇丧礼,陈世钦人前背后的言辞姿态,已然是司马昭之心,朝中蠢蠢欲动,流言四起,都以为陈公公是要对甄贤下手。又说陈氏看似针对甄贤,实则是藉此与天子博弈,向今上施压。 偏这甄大人自己心大,怎么半点也不捉紧,还琢磨些不相干的孩子读不读书的事。真要说起来,这些孩子就算不读书,目不识丁也是一样赖活着,从前被陈世钦盯上的人可是全死透了…… 玉青满心无奈到了城南书院,找到院判,才说明来意,原本是想商量一下,大家伙一起凑个份子,以为怎么也得要费一番口舌。不料那院判听完竟笑了,还对他说钱的事已解决了,有个善人听说了此事,已接管了那几个孩子的学杂食宿,还另给了书院一笔捐赠。 玉青闻之一怔,更觉得古怪,连忙追问这人是谁。 那院判便取出一个四方漆黑的长匣子来交给玉青,说是那善人留下的,对方倾慕甄先生的人品,知道玉青要来,特意叫转交给甄先生。 匣子里装的是一卷字画。画上只有一枝雪地红梅,枝上一只展翅盘桓的鸟,也不知道是要落在枝头,还是打算要飞走。 拣尽寒枝[古风]_248 玉青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只好将画卷原样收好,转身拿着就先进宫面圣去了。 画不是不给转交到甄大人手里,但转交以前得先报圣上知道。 自从陈世钦找上门当面撩了狠话,头一个紧张到不行的就是嘉斐,比起甄贤本人还要在意得多,严令玉青等一干锦衣卫务必眼不错珠得盯紧了,任何可疑的人和物都不能漏过,但凡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要先进宫让他知道。 玉青拿着画进宫,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呈上御前。 嘉斐亲手展开那画卷,才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微微一变。 傲雪凌霜独自清,拣尽寒枝不肯栖。 这画中的意思,玉青看不懂,他却是再懂不过。 嘉斐当即眼神就阴沉下来。 他让玉青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原地候着,自己则径直往翊坤宫去找崔皇贵妃。 崔莹正在宫中摆弄上元节的彩花,萧蘅芜在一边陪着,见嘉斐来得突然且面色不善,双双吓了一跳,急忙行礼相应。 嘉斐强压怒意,将那卷画扔在崔莹面前,质问:“这个你可认得?” 崔莹面露惊惶,当即便跪地俯身,口呼:“陛下恕罪……” 嘉斐见状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要找的,当然不是崔莹。他知道崔莹没有这样的心思。即便有,也不敢。她充其量,不过是默许,是顺水推舟。 何况“拣尽寒枝”这四个字,他只在一个人面前提及过。 嘉斐目光一转,看向跪在一旁的萧蘅芜。 萧蘅芜见了画卷便是一副早有意料的模样,半垂着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慌乱。 “陛下不要盛怒之下错怪了无辜。这事原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日庄敏郡王妃入禁拜谒皇贵妃,巧遇太子也来看望母亲,闲谈时说到了甄大人最近为书院的事发愁,太子殿下想为先生分忧,听闻郡王妃旧有才名,便请郡王妃代为作画,假称倾慕,送些银钱去解燃眉之急。画作的内容是太子殿下与我们一起商议着定下的,不过是因为太子殿下喜欢这意境,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都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她故意将太子也扯进来,实则句句所说的却是这件事与荣王殿下并无关系。 越是如此,反倒越没法信了。 嘉斐心里一股火强压了好几次。 他总不能将火撒在太子头上,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得来不易的皇嗣,疼爱不疼爱的另说,好坏都只有这一个了。 至于嘉钰,他就更没法了。否则又何必拐着弯来这翊坤宫。 自从万太妃追随先皇守在皇陵,嘉钰就一直病着——至少是告病,整天就在荣王府里养着不出来,连他的面也不见。 他原本以为嘉钰只是需要休养一阵,或者是闹一闹脾气,便也没有太干涉,没想到却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动了这种小心思。 但嘉钰其实没想瞒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犯不着偏要用这样一幅画。 相反,这幅画一多半都是给他看的。 嘉斐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四郎是什么意思,他大约都猜得到。无外乎是想要他知道,小贤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成了陈世钦瞄准的箭靶子,无外乎是因为他毫不顾及旁人眼光的盛宠。是他的宠爱,把小贤至于最危险的境地。若他想要保护小贤,就只能让小贤远离他。至少也得做做样子。否则即便眼前没有陈世钦,将来也还会有王世钦、李世钦,永无休止,永无宁日。 嘉斐无法否认,他其实也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他的心思甚至更加阴暗。他恨不得要把小贤藏起来,藏在除了他以外再没人能看见的地方。相比之下,四郎所为简直再正常不过。 然而四郎有话,却已不肯与他直说了,而是要背着他先斩后奏,再这样拐弯抹角地让他知道。 想来也只有四郎,足够了解他,知道一旦当面说了他必定勃然大怒,必定少不了争吵,却又始终执拗不肯顺他的意。 可为什么偏偏是谢晚知? 虽然这个谢氏女曾助崔莹解围救了太子。可她毕竟是五郎的孀妻。 也许四郎是觉得这层身份恰到好处。 然而他心里只一想,便似蒿草丛生,恨不得一刀刀全割下去。 嘉斐胸中似有激流,竭力克制许久,才稍稍平静下来,面上却愈发阴晴不定。 他让崔莹派女史前去传召,将谢晚知召入后朝面圣。 谢晚知来时深衣素颜,得知始末,只淡淡一笑,“陛下暗中拦截他人私物,可不是君子所为。” 嘉斐唇角几欲抽搐,冷道:“君子坦荡磊落,也不做私下密谋之事。” 谢晚知却反问:“倘若真是密谋,陛下又还怎么会召我来见呢?” 嘉斐当即又问:“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晚知道:“救人自救。” 嘉斐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谢晚知道:“我又不瞎,自然知道。” 这一句话应得可真是……放眼朝野,除了四郎和小贤,敢这样一句话呛当今天子一脸的可谓绝无仅有。从前曾经有一个,变着法叫他心里不痛快,然后就被他撵到海里去了。 尤其谢晚知是个女子,名分上还是他的弟妻,是传闻中与他作对于是被他狠手杀死的五郎的郡王妃。 嘉斐险些被这一句噎住,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脸色更是难看到无法描摹。他再问谢晚知:“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 谢晚知竟微微扯起唇角,“同样事,陛下做得,他为何做不得?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敢?” 拣尽寒枝[古风]_249 说这话时,她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一旁俯身的崔莹却是瞬间面色惨白。 这个谢氏女子嘉斐并不熟悉,甚至也没见过几次,只依稀听说过她当年在江左闺中的名声。而今一见,这个女人始终不卑不亢,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是金针一样,密密麻麻刺在他心头。 难怪父皇当年千挑万选,特意选了她做五郎的郡王妃。若五郎当年,懂得一星半点父皇的苦心,都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那么他呢? 他可以冷眼旁观评判当年的五郎,今日的他自己,又如何? 嘉斐觉得有些颓丧,如同吃了败仗,只能疲倦按住额角,“你想要什么?” 谢晚知闻声抬起眼,端端正正看住一脸苦闷阴冷的天子,语声始终淡淡的,却字字烙在心里。 “我身在此地,卷入其中非我所愿,我之所欲又有什么重要呢。倒是陛下之所欲,陛下可是真的都已想明白了?” 嘉斐闻之愕然,一个人静思良久,待回神时已至深夜。他什么也没再多说,把那卷画装回匣子里,叫玉青拿回去转交甄贤,多余的话一字也不许提。 第146章 四十六、天宽地广自逍遥 转眼上元,外朝设宴奉天殿,君臣同乐。 按着前朝规矩,内朝诸命妇也得作游园灯会,宫人们忙碌一年,得一日偷闲,好不喜庆。 但今上内宫只有一位嫔妃,侍奉宫人也远不如前朝之多,又不喜铺张,自从登基,这内苑灯会便没有再办过。 恰逢今年瑞雪,不知哪位神佛改了皇帝陛下的主意,竟特意谕旨准内廷宫人及诸皇室女眷、三品以上外命妇在景山下迎翠殿欢宴,又可往北海边放灯雅会。宫中顿时喜气洋洋,都精神起来,紧锣密鼓地筹备。唯有皇贵妃崔氏一脸的焦色。 灯会当晚,天子从奉天殿归来,携太子殿下、荣王殿下与亲信近臣二三破冰泛舟,赏灯会美景。 太子殿下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内苑灯会,一脸好奇兴奋,扒在窗边东张西望,身边随侍的内官女史紧张得满手汗,眼不错珠地紧紧盯着。 荣王嘉钰在王府闷了许久,难得赏脸前来,却仍是一副兴致缺缺模样,披着厚厚的孔雀绒斗篷,恹恹待在簇拥之中,如同一团冰冷火焰,无法靠近。 太子在舫中远观了一会儿便不满足,渴望都从眼睛里淌出来,再三地央求他的父皇可否允他去看看母亲做的花灯,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上岸玩耍去。 嘉斐竟也答应了。 “二哥今日兴致这么好,怎么自己不上岸去走走?”嘉钰靠在避风处的软垫上,看着小太子带着一串尾巴一样的侍人,欢天喜地跳上岸的背影。 “我不去。我去了,他们全没得玩了。”嘉斐微微扯起唇角,将手放在一只精巧手炉上捂了一会儿,觉着温度合适了,便将那炉子塞进身边的甄贤手里。 嘉钰眼尾飞起,睨着这一点不掩亲昵的小动作,扯了扯唇角,“这有何难?甄大人最有聪明才智。皇上想上岸去走走与众同乐,又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叫甄大人给出个主意呗。” 初春浓夜,湖上仍有寒气,甄贤原本也不怎么受得这冷风,正抱着那手炉专心取暖,猛听见这一句,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荣王殿下又在见缝插针地“埋汰”他,不由苦笑。 “陛下若是真想去走走,只需要换身衣裳,与众人一样戴上面具即可,用我出什么主意?” 嘉钰撇撇嘴,“我这倒是有去岁葡萄牙人进献的一对猫眼蝴蝶金面具。可我要不借甄大人的金口,二哥也不会收啊。” 他说着示意身边侍奉的萧蘅芜把东西拿出来。 萧蘅芜应声双手捧着个鎏金匣子呈上来。匣子里果然摆着一对西洋进贡的面具,上头镶嵌着玛瑙石猫眼石,十分精致华美。 嘉斐只随便扫了一眼,便侧身拉着甄贤道:“夜晚风凉,你若是累了,就算了。” 甄贤又是一愣,终于明白这兄弟俩原来是早串通一气的,一唱一和地其实要拐他下船。 可圣上既然都已开了口,又是上元佳节,他总不能拒绝。 甄贤心下哭笑不得,只好跟着嘉斐一起下了船。嘉斐怕他吹风受寒,往他身上加了两层毛皮斗篷也还不放心,又被一旁的嘉钰抢白一通,说“甄大人这是犯了什么错,圣上要热死他还是压死他干脆给个痛快罢,不能这么虐杀忠臣”,惹得玉青等几个御前行走的锦衣卫都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待上了岸,夜晚湖风迎面一吹,顿时叫人喝了酒一样,面颊烫呼呼的。 甄贤自己对这内苑灯会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依稀记得少时曾经跟着父亲来过几回。后来有一年,还是跟着嘉斐来的,也是在这北海边上。那时两人都还是孩子,他好奇心更旺盛些,对宫人们挂起的花灯好奇不已,嘉斐却已像个小大人的模样,抓着他的手懂得装作稳重深沉了。 后来,他还记得,嘉斐拉着他去冰上放灯,两个人差点一起掉进冰窟窿里。 那时候的嘉斐,不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他的二殿下…… 一点旧时怀念从记忆深处渐渐浮现,甄贤跟着嘉斐缓步走在这山长水绿的皇家园林中,恍惚竟错觉光阴逆流,彼此仍是少年。 他不太记得自己都看见了些什么,或是什么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个与他十指相扣的人,在灯火辉煌之中愈发夺目。 直到嘉斐指着一盏挂在枝头的灯让他看,他才稍稍醒回神来。 那灯与余众皆不相同,用色典雅素净,透着三分清冷,其上绘着一只白鹤,笔法精妙他是见过的,与几日前玉青拿回给他的那卷画一模一样。 甄贤心中骤然惊诧,却没说什么。 反倒是嘉斐,特意叫人请了这灯的主人来见。 甄贤见了谢晚知,心下愈发惊诧得很,连忙行礼道谢,说起书院转赠的那卷画的事。谢晚知也应对得谦和有礼。 如是两人便难免多说几句。 谢晚知是有才名的女子,言辞大雅,自有风趣。甄贤原本并不健谈,也能与她对谈融洽,更少不了有溢美之句。 嘉斐在一旁默然看着,亏得戴了面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表情。 待天角显出白光,灯会也散尽了,诸内外命妇皆随皇贵妃在西岸迎翠殿祈福。嘉斐早已命人将东岸的凝和殿烘得暖了,让太子、嘉钰和甄贤随他一起在殿中小歇。 太子殿下年少,玩闹了大半宿,早就趴在侍奉的内官背上睡着了。反倒是荣王殿下,使起性子来劳动天子亲自哄了半晌才渐渐没了大动静。 嘉斐又守着嘉钰好一会儿,确定人是安稳睡下了,才起身去找甄贤。刚进小阁的门,就见甄贤揣着手炉团在软榻上等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唇角隐隐还挂着笑,见嘉斐过来,便起身相应。 因着是过节,嘉斐让跟前侍奉的内官和宫女也都歇息去了。甄贤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替他脱了斗篷和沾染雪水的靴子,又解了厚重外袍,一边与他说起书院那桩“新鲜事”。 拣尽寒枝[古风]_250 “我今日才知道那疏财赠画之人原来是郡王妃。陛下这些年的新策新风,可见成效。” 他说时面带笑意,又夸赞了谢晚知好几句。 嘉斐瞧在眼里,愈发心尖发酸,纵然明知这事其实都是预谋,也还是介意地不行,忍不住嗓音就低沉下来。 “你是喜欢画,还是喜欢作画的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体会嘉钰这些年究竟是什么心情,脸色更是微妙得藏不住了,一片阴云。 这一副浑身是刺的模样叫甄贤好不诧异,完全不知他怎么回事,更觉这一问毫无道理,便只笑了笑,没有应声。 可这算是默认还是怎么回事……? 嘉斐等不到回答,愈发如坐针毡,更是气恼自己这无法自控的小心眼,又冷冷“哼”一声。 “你今天这么开心。” 甄贤惊讶地看着他,错觉这小阁里的酸味都要漫出去了。 “我只是觉得,天子身边有贤德,不为私欲争斗,齐心为君主分忧,是大治之兆,替陛下欢喜。” 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开口解释。 “替我欢喜?”嘉斐愣了一瞬,倏地抬头看着他。 甄贤原本正替他掸斗篷上没落下的冰碴,听见这声手上顿了顿,再开口嗓音已不觉低哑。 “能够与陛下一起漫步游园,得见盛世灯火……也很欢喜。” 他略垂着头,一抹霞红从颈后泄露出来。 嘉斐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两步扑上前来将他紧紧抱住,几乎撞倒面前的衣架子。 “陛下……”甄贤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喘,也不知是被撞疼了还是想要推拒,又或是什么别的。他扭头看着嘉斐,乌黑双眼沾染晨露,微微张开的双唇是鲜艳欲滴的红。 嘉斐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抱起就放倒在床榻上,亲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甄贤便环手抱着他,不像从前那样抗拒,反而乖顺地为他展开身体,溢出动人喘息。 沉浮之间,谢晚知那句话忽而从脑海深处浮现,掠过水面,激起层叠浪花。 “陛下之所欲,陛下可是真的都已想明白了?” 心尖好一阵酸涩刺痛,嘉斐不由自主收紧双臂,几乎将怀抱中的甄贤抱得喘不上气来,红着双眼在那白皙身体上咬下一个又一个齿印,俨然昭示所有…… 但事情已做了,想当作从未发生实在太难。何况就算是皇上心生悔意又不肯干了,荣王殿下却没那么容易出尔反尔好说好散。 如是过了半年,郡王府的家人又上门送了几次帖子,委婉问及八字等等,甄贤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上元那晚圣上又在怪腔怪调地吃哪坛子醋,顿时气得胃直疼,当即进宫面圣。 “郡王妃是盛名远播的才女,青春守志,着实可惜可叹。若能再觅良配,未尝不是美事佳话。陛下也不是陈腐之人,相信定可明断。” 他怒气冲冲而来,一开口就如是说,嘉斐吓得朱批御笔都掉了,忙叫人抬了座椅来把他按进去,百般地哄,低声下气都在所不惜。 如是一来,反而把甄贤吓了一跳。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圣上慌成这样,什么面子、骄傲全不要了,竟半跪在地上,双手圈着他央求,反反复复自责。 甄贤最是吃软不吃硬,见了这情形,再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了,咬牙全忍成了委屈。 “我这一生,早已心有所属,不打算自欺欺人。佳人虽好,我却非良配。请陛下不要再与我开这样的玩笑。或者,是我惹怒了陛下而不自知,陛下才要这样罚我——”他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了,只拧着眉头把嘴唇咬得出血。 嘉斐见他眼眶里莹莹泪水直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哭出来,又是揪心又是慌张,连连地否认。 “你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怕——” 我只是怕你因为我而为人所害,只是想要保护你。 但这一句话,嘉斐到底说不出口。即便说了,他知道小贤也定不能认同。 嘉斐不由掩面喟然。他听见甄贤哑声问他: “那么陛下是想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嘉斐浑身一颤,双手用力抓住甄贤手臂,刚想否认,却反被按住手背。 “我没有办法心里装着你却与别的人同床共枕成夫妻之名。我骗不了天地,也骗不了自己。而陛下所忧虑的那些人,如若当真已咬定了我,也不会因为我做了这样的事就改了主意。如果陛下执意,觉得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甄贤眼底尽是疲惫,几度哽咽。 “你别说了……”嘉斐满心懊悔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鸵鸟似的把脸埋在甄贤腿上。 他又听见小贤低低问他: “我就这样陪着你,有一天是一天,不好吗?我立过誓的,此生都绝不会再离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除非我——” “你不许再胡说了!”嘉斐实在不能忍受听他把那个字眼说出口来,终于忍无可忍大叫。 小贤的双手干燥而温暖,轻柔抚在他头顶,指尖穿过细碎发丝摩挲,是鲜活生命该有的温度。与之向伴的,却是冗长叹息。 “我都不怕,陛下怕什么?” 就是因为你连死也不怕,我才更是怕得要命…… 嘉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彻底把脸埋进这人心口,听着声声心跳,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手。 庄闵郡王妃请旨离京返回江左原籍的奏疏很快便递了上来。 皇上念及郡王妃正当年华,特赐下妆奁,准其还家,任从改嫁。 圣朝自开元以来,皇室命妇被休弃者常见,却无一人得与诸王和离,至于丈夫身故妻妾守节则更是常态。这谢氏女放着好好的郡王妃不肯做定要还家,天子竟也欣然准奏,一时朝野议论纷纷,有赞皇上开明通情达理者,亦有责此事离经叛道有损皇家清誉者,还有嘲笑谢晚知痴傻白白扔了一世富贵者……唯有荣王殿下听闻此事一声冷笑,自嘲本想用人,却反过来给人做了踏脚石。 离京以前,谢晚知特意去城南那所院的孩子们作别,也不知有意还是巧合,恰遇着甄贤抽空来给孩子们讲书。 拣尽寒枝[古风]_251 谢晚知一袭素袍,带着一个纤细小婢向甄贤行礼。 “我想离开京城回江南去很久了。如今夙愿得偿。多谢先生成全。只是以后就不能再来书院,舍不得这些孩子。但既然有先生在,想来他们都能好好的。” 谢晚知自从给这城南书院捐了银钱,又见这书院中收的都是男孩,有些贫家女儿却偷偷躲在院墙外偷听偷看,于是便与院判商议着在书院中辟出一块办起了女学,使这书院成了京城中第一号愿意收留女学生读书的地方。 甄贤后知后觉,深深自愧不如。而今听谢晚知如是对他说,知道她是不放心,怕自己走后这些好不容易能来的贫苦女子又要没了着落,但又唯恐言辞不慎惹他不悦,所以才说得如此委婉。 “郡王妃是菩萨心肠。”甄贤不由感慨,“往后其余书院也都办女学,小姑娘只要是想来习字的,我会叮嘱他们一视同仁好生教习,绝不可以男女有别将她们拒之门外。” 谢晚知得了允诺,屈膝又向甄贤行一大礼。 “我不过是拼尽全力图个自保罢了,算什么菩萨心肠。倒是先生你……” 她似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踟蹰一瞬,终于吁出一口长气,缓缓抬起眼。 “我一个外人,本没有资格多言指摘,也没有狂妄到自诩能够说服先生。但先生是鸿鹄是仙鹤,何必执着凡尘与燕雀为伍?倘若先生不弃,晚知愿意为先生开路,从此天宽地广自在逍遥;可若先生已打定了主意,我自知不能改变先生的心志,只望先生多加保重。来日若有万一,如晚知还能为先生分忧,请先生只管上门来找,千万不要客气。” 甄贤闻之怔忡,明白过来,唯有苦笑。 次日,郡王妃启程还乡。 京中茶舍闲谈,传说有人于城南亭外,见一素衣帷帽的女子,一车一婢,伫立良久,似在等待什么人,至天色将暗,终于没有等到,遂拂袖转身,飘然而走。 第147章 四十七、长夜方始 谢晚知离京不久,远在江南的昭王妃终于传回消息,说已寻得陆澜下落。此人如今已做了大海盗,整天漂在海上,与西洋诸国的航海商人往来,做着倒卖商货的生意。 昭王殿下不喜此人,认为陆氏不敬天子,心无节义,仍在做着与洋人利益勾连的旧事,虽为中国商船护航,却要收取重金,其余不纳钱财的就任由他们为洋人掠夺,与旧年在浙江时并无太大分别,甚至远远不如。 至于那些据说已在霁园付之一炬的旧账目,则迟迟没有下落。 陆澜不愿配合,每每说及此事,便笑称自己手中自有法宝,但要甄贤本人来才请得动,除此之外,一概避而不谈。 甄贤心知这人仍然为当年被圣上撵出海外之事而怨恨,万般无奈也没有办法,几次三番亲笔修书托昭王妃转交,然而都石沉大海。 于是甄贤只得向嘉斐请旨,希望陛下准许,让他去一趟南海,与陆澜面谈,取回将陈世钦定罪正法的关键证据。倘若圣上恩准,人证也能一起回来,自然最好。但被嘉斐一口回绝了。 嘉斐说什么也不答应,直言这陆澜不过就是因为贿赂内官勾结外寇而被先皇钦点判死的一个逃犯,放他一条活路他还上天了,实在不行就叫老七领着徐达虎去把这姓陆的连着他屁股后头那群西洋人一锅端掉,押解回京,严刑审问,看他不招。 甄贤哭笑不得,只得反过来苦劝,而今国库虽已无亏空,但仍不算充盈,而那些西洋人虽然在南海小动作不断,却并没有像倭寇那样上岸袭扰,且广东省的官员年年都把洋人的贡品往京中送,眼下实在不是主动开战的好时机。不如先叫沿海卫所为当地渔民和商船护航,使他们不必依赖海盗也能安全出海,余下事,观其变化再说。但南下取与陆澜谈判的事是再不能提了,只能仍托昭王妃设法推进。 之后数月,却出了大事。 当今天子少习鞍马,又曾北战南征,功绩赫赫,自从登基为帝,也依然历代罕见地保持着每年一度,北上狩猎十天的习惯,除先皇崩时之外,不曾中断。 天子自负,北狩从不带京卫禁军,只挑选三十精悍锦衣卫与少数亲信近臣同行,留下大半内阁在京中维持朝政,风驰而走,电掣而归。数年如此,未有事故。 偏偏今年,却出了点纰漏。 一支由北边南下贩卖马匹宝石的瓦剌商队不知缘何突然袭击天子行猎的队伍,意欲行刺。 消息不胫而走,关外与京中皆是大震。内阁首辅曹慜受惊太过,当时便中风而倒,卧在府中不能理事。京卫指挥使童前火速调遣精兵,亲自领兵出关,迎天子还朝,却寻不见天子踪迹。 三日以后,正当群臣焦头烂额,天子却突然现身返回京中,毫发无损,带着被锦衣卫生擒羁押的瓦剌贼首,关押进诏狱,交锦衣卫镇抚司协助都察院细审,可有里应外合叛国谋逆之密谋。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必是陈世钦。 联合郑太后,刺杀当今天子,迎回被废黜圈禁的先帝长皇子,怎么看都是如今被困皇陵的陈世钦最后的奋力反扑。 嘉斐甚至一度认定,只要拿下这瓦剌刺客,就可以坐实陈世钦的谋逆之罪,什么陆澜什么苏州旧案也就都无关紧要了,故而特意留下这活口。 原本是应该交三司共同会审的。 但嘉斐特意留了一个心眼。 又或者说,是冥冥之中自有预感,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所以才特意把人放在诏狱,让都察院和镇抚司共同审理,想着万一有状况,也便于应对。 几番堂审以后,那瓦剌贼首的确供出一个人来,却并不是陈世钦,而是早在先帝盛和三年时,曾有一人在今上与鞑靼对战于应州时暗中修书于瓦剌亲王,泄露军机。 书信是今时的京卫指挥使童前童大人亲自送到瓦剌亲王手中。 而这个写下书信的人,姓甄名贤字修文,乃是当今的左都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师、今上最亲近最宠信的阁臣。 人犯供述如是时,荣王嘉钰和甄贤双双坐在堂上。 荣王殿下当时便拍了桌子,让两个负责录口供的文书官人都出去,但所录的案卷得留下。意思已不言自明。 两个文书一脸土色,全哆哆嗦嗦站在原地不敢动,唯恐一出门就是两把绣春刀人头落地。 最后还是甄贤起身发话,叫停堂审,人犯暂且收还诏狱,将案卷原封不动上呈御前,表示此案只能转交大理寺与刑部协同会审,而他自己必须避嫌。 原本想揪老狐狸尾巴,不料审了半天却审到自己人头上来,嘉斐看完案卷,气得掀桌子,暴怒质问嘉钰为什么不当时立刻将这胡乱攀咬的贼人杀了就完事了。 嘉钰一脸疲倦,委屈哂笑:“我倒是想杀。那被告亲自在诏狱里盯着呢,生怕原告死了,他这官司就吃不上了。我能怎么办?” 嘉斐闻之一阵眼黑气短,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气急败坏地亲自去了北镇抚司,待见到人,二话不说拽住就走。但被甄贤强硬甩开了。 此刻的甄贤心里,已经全都想得明明白白。 这个局看似是冲他来的,其实仍然是冲着陛下。 瓦剌人如今只是空口出首他,并没有拿出实证。恐怕他当年写下的那封信,即便不在大理寺衙门,也已在关键人物手中,闹得满城风雨只是时间问题。 如若此时证人蹊跷死在他和荣王殿下手上,不但他说不清楚,连荣王殿下也要受牵连。 一件陈年旧事,由他而起,累及京卫指挥使,已经足够麻烦。如若再把荣王殿下拖下水,而荣王嘉钰又还牵着锦衣卫……这是有人想要变天了。 那设计之人正是吃定了圣上护他心切,必会关心则乱,想要立刻消灭痕迹把事情按下去,所以才做下这样的后招,只等圣上入瓮。 拣尽寒枝[古风]_252 正因如此,他绝不能让圣上犯这样的错。 他看得见圣上眼中燃烧的混乱,那是濒临崩塌的征兆。 甄贤双手反抓住嘉斐,用尽了全部气力,一字字叮嘱。 “当年那封信虽然是童大人替我去送的,但他并不知道信中内容,完全是蒙在鼓里为我指使。陛下治他一个不察之罪,罚俸反省就好,不要为难他。京卫是要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才好,没有必要大动干戈。至于这个案子,就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去办吧,不要再让荣王殿下搅进来了——” 嘉斐犹是满眼黑潮狂涌。 一旁的嘉钰几乎无法置信,忍无可忍,一把揪住甄贤衣襟大骂:“甄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活腻了?我用不着你闲操心!” 甄贤却缓缓将他的手拽开,平静看进他眼底,“这个瓦剌人是活的人证,不要让他死了。” 这一桩突如其来的诡案最终还是连同那瓦剌人犯一起移交由大理寺主持。但天子却执意将甄贤留在诏狱,仍由锦衣卫暂时看押。 至次日清晨,忽然就起了好大的风沙,天色昏昧,偌大京城就似要被黄沙淹没了一般。 早朝上,内阁首辅曹慜仍然告病。群臣苦等许久,等到的只有天子抱恙,暂休朝议,择日再开的谕旨。然而甄贤勾连瓦剌泄露军机被关押在诏狱的消息依然传得沸沸扬扬。 隔天,那封由甄贤亲笔书写的旧信笺便以物证之姿浮出水面,笔迹核对,验明正本。 朝臣谏言皇帝从严发落“以正国法”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入禁中。 内阁不敢票拟,全部直接上呈。嘉斐起初还翻看了一二本,之后便再也没法看了,更莫说批红,直接命内官一股脑抬去午门外,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谏言弹劾甄贤的折子却从没有断过,且口径统一,莫不是言都察院乃三司之首,主谏言献策约束百官事,绝不可放任知法犯法之恶,若开此例,国将不国。 更有甚者,罗列种种大罪,一条一条责难,无外乎指甄贤僭越了为人臣的本分,魅惑君主,恃宠而骄,不把同僚放在眼中。 这些人往日也未见得真有多么将国法放在心中,到了可以用国法杀人时,尤其是杀一个不与他们为伍之人,却半点也不含糊。 嘉斐心中恨极,接连三次撂了狠话,不许再就此事随便议论,违者必重罚。 但即便如此,仍然每日有人上演“忠臣直谏”的戏码,做出为国为民的模样喊打喊杀。其中还不乏与甄贤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阁臣,甚至都察院的下属。 旧年在关外四镇任职的四位总兵,以白皓仁为首,皆已升迁,联名请愿。尤其白皓仁,知道当年甄贤之所以会送那一封书信给瓦剌,是因为他违抗王命把靖王殿下轻骑去会鞑靼小王子的事告诉了甄贤,为此坐立难安,接连上疏三道,又写陈情表,为甄贤证言,当时实属情况危急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出了下策,是退敌计。但收效甚微。 事实究竟如何,那些人未必不知,只是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要一个人死,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而只需要借口。 有好几次,嘉斐都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恨不得拖几个出去直接打死以儆效尤,到底还是强忍住了。 心里最恨的,是小贤。 嘉斐觉得无法接受。 这个人,哪怕多一点点的私心,只要一点点,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也根本不至于把自己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 然而这人偏不愿意。 他宁愿为他去死。 可他宁愿为他去死,也不肯为他“苟活”。 就好像当年,父皇赐他一杯“鸩酒”,他也仰头就饮,竟从未想过告饶求活,没想过被迫要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事到如今,嘉斐赫然惊觉,他竟已十分能够体会父皇,那不断从心底涌出来的血,如此腥烈,吐不出,咽不下,几乎叫他窒息。 他甚至觉得他没有办法面对。 心里有一万句话如鲠在喉,想劝说,哪怕威逼利诱,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好,只要能让那人妥协,乖乖听话。可却又明白地知道,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小贤是绝不会妥协的。否则,他便也不再是他爱恋一生的那个小贤。 早知今日,当年不如,不要把小贤找回来,纵然不能相守,好过身陷囹圄,生死未定。小贤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在他身边,被他拖累。 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知道着,即便能重来一次,他也一定无法割舍,无法放手。 都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 嘉斐呆怔坐在空旷无人的大殿里,几度想要走出去,最终还是退回原地,孤独叹息。 殿外高台之上,锦衣卫同知玉青也来来回回地转圈,几度想要通报请见,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在他身侧稍远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是荣王嘉钰。 荣王殿下环抱着双手,盯着玉青像头焦躁不安的熊一样来来回回踱步,良久,忽然开口问: “你跟了圣上这么多年,圣上待你如何?” 玉青猛然一怔,站下来应:“我的命是圣上救回来的,若没有圣上,我早就死了。” 他的眼中似有烈烈火焰。 嘉钰静了片刻,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我有一件有去无回的差事让你做。你若惜命,现在可以拒绝。” 长久以来,总被人笑话心思单纯不善揣度上意的玉青闻言又怔了好一会儿,生平第一次飞快地领悟了全部不与明言的深意。 他郑重抱拳向嘉钰行了一礼。 “殿下只管吩咐吧。我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诏狱毕竟还是锦衣卫的地盘。 嘉钰趁夜去见甄贤时,一眼看见甄贤静静坐在灯下翻书。 书依然是那本旧书,今上旧年还只是皇子时亲手为他誊抄的那本《柴扉小札》。书页明显已泛黄了,显然翻看多年,但依然保护得齐齐整整。 这画面忽然叫嘉钰心中一刺。 他直截了当地扔了一身锦衣卫的衣袍给甄贤,让他立刻跟着玉青离开京城。 甄贤闻言沉默良久,缓缓摇头。 拣尽寒枝[古风]_253 “我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 不等他说完,嘉钰已不耐烦打断他。 “你都快要死了,还讲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废话?甄贤,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逼着二哥亲手掐断你的脖子,你难道也要逼他不成?就像你的父亲逼着父皇那样。可是二哥他终究不是父皇啊……你是想要他和你一起死吗?” 他把甄贤强行拖起来按在一旁的软榻上,不由分说,强行逼着甄贤更衣改装,瘦削单薄的身子竟也有如斯气力。 “你走吧!去浙直找七郎,去南海找那个姓陆的,隐姓埋名去找那个谢氏女,找谁都无所谓……只要你一日不回来,这个案子就可以一日拖下去,最不济拖到该死的都死了,总有拖过去的时候。而二哥他只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总还有重聚的一天,他便也能好好的。我曾经眼看着他找了你七年,无论怎样的死地绝境,他也都挺过来了,从今往后,哪怕再七年,再十年,他也一定能好好的!” 他一路拽着甄贤,径直塞进实现准备好的车里。 甄贤挣扎不过,反手一把抓住嘉钰手腕。 “……我若走了,殿下怎么脱身?” 嘉钰瞳光一涨。 这个人直到这种时候脑子里竟然也还要想这种问题。 若他们从前当真有多么志趣相投情深义重也就罢了。天知道这世上他最不愿意交好的那个人是谁。 可嘉钰又常忍不住觉得,这世上真正懂他的那个人,也只有甄贤。 他与甄贤,如天上月与水中影,明明哪儿也不像,却又如此相似。 只不过,他们俩人,究竟谁才是皎皎明月,谁又是虚无残影…… “甄贤,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嘉钰眸色遽尔一暗。 他用力一把将甄贤拽到跟前,近得能听见彼此滚烫的吐息。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二哥,没想救你。所以你也犯不着替我费神。不如从这一刻开始,好好保住你自己的小命。但你若是胆敢真死在外头……你索性就死得干干净净,永远也别让二哥知道。” 他言罢猛地甩手一推,将甄贤推回车里,用尽全力关上了车门。 他看着玉青驾车带着甄贤消失在空旷凄寂的长道尽头,默然四顾,黔夜深浓,竟仿佛再也不会散去。 他在寒夜中站了许久,直到浑身僵冷战栗不止,才转身入禁去见嘉斐。 满心焦灼的天子仍未能入睡,整座乾清宫灯火通明。 嘉钰也没有让内官通传,只孤身上前,站在嘉斐面前,静静开口:“我把他送走了。二哥你要怪就怪我罢。” 嘉斐闻之恍惚,如同一口死死咬住的气骤然泄了,身子一摇晃,便把额头抵弟弟心口。 嘉钰喉头一烫,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锦衣卫同知玉青“私自”带走甄贤的消息,隔了两日才爆出来。 天子震怒,责罚了几个当值的锦衣卫,下旨务必尽快将人寻回。 三司与锦衣卫各自派出人手海捕搜寻,东缉事厂亦不甘寂寞,撒开大网,处处设卡追查。 数月以后,东厂率先回报,言在西北边陲找到玉青踪迹,但此人顽抗拘捕,杀十余人伤者不计其数,生擒不能,已被当场正法。 尸首运回京中时已溃烂了,面目全非,浑身被戳得筛子一样,只余一把绣春刀尚可辨认身份。 天子念其旧有功勋,仍然厚葬。但毕竟是犯下大罪革职身死之人,朝官各个唯恐沾着火星,皆避之不及。葬礼时,除锦衣卫中的旧日弟兄外,只有荣王殿下与童前前来送行。 而被玉青从诏狱中带走的甄贤依然不知所在,杳无音讯,如同彻底消失于人间。 第148章 四十八、且待后来人 圣朝正德四年的冬天是百年不遇的寒冬,一向四季如春的岭南之地竟也飘起厚如鹅绒的雪花。 鲜有人烟的梅关古道已然一片苍白,唯有傲寒腊梅,在天地之间点缀出鲜活颜色。 庾岭梅海深处,嶙峋簇拥之中,有一处清冷木屋。 谢晚知披着厚厚的月色斗篷站在门前,看着不远处静静靠坐在梅树下的人,忍不住呼出一口白气。 她刚刚从梅关镇的书院赶上山来,是婢女鹭儿匆匆跑去书院找她,说先生今日似乎精神好了许多,可说什么也要出屋去赏雪观梅,怎么劝也不肯听。她只得匆匆给孩子们放了假,跟着鹭儿一起回来瞧瞧。 甄先生今日的气色着实瞧着好得多了。可正是如此,反而更叫人害怕。 甄贤下狱出逃的消息传出时,她心知这人绝不会向她求援,于是便借父族的势力主动找了人,待终于找到时,已是半年以前。 直至此时,甄贤还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五天。 唯一持续在做的事除了行路,便只有写信。 信是给陆澜的。 他已不再让苏哥八剌替他传递书信,不愿连累了她与昭王。他将封好的书信留给那些与陆澜有生意往来的葡国商队。那是唯一不会被东厂闯进门搜查的地方。 但回信他只收到过一次。 陆澜要他来岭南,当面一叙。 于是甄贤便来了岭南,重回这少时流放之地,然而才至梅关便再也无法前行。 谢氏的家仆带着谢晚知找到甄贤时,他已经倒在山中简陋的干草堆旁,三天滴水未尽,身边除了一卷旧书一枚玉佩之外,再无它物。 那时他的身体便已经彻底垮掉了。无休无止的逃亡透支了他的生命,更无法继续稳定服药,旧伤新患使他病如山倒。 于是谢晚知便置了这梅林深处的小屋,让甄贤在此栖身休养,自己则在梅关镇办了一间小小书院,就留在镇上,一边教授附近的孩子读书习字,一边就近照料甄贤。 拣尽寒枝[古风]_254 半年间,她寻访了名医,亦替他继续追寻陆澜,可惜皆是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她原本是不必这样做的。虽然她曾经被迫卷入事端,是甄贤的坚定终于解脱了她。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欠甄贤什么。 既然已走了,就该走得彻底走得干净,为一个谈不上有多么深交的人,再回头来自找麻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谢晚知当然知道。 可她也知道,甄贤至此仍没有放弃。 她其实并不敢自称了解甄贤。 但她这一生,从大家世族到皇室贵胄,见过太多追逐名利者,太多贪恋权柄者,太多彼此算计互相厮杀,却独独只见过这一个执着如斯的人。 这个名叫甄贤的人,宁愿豁出命去也不肯放手的,也许大多世人根本不懂,甚至是至亲至爱之人,亦未必懂。 可谢晚知却觉得,她多多少少是能够了解的,那种迎着古怪目光逆人潮而行,于熙熙攘攘中孑然一身的感觉。 当甄贤拒绝随她远走时,她便已清楚地感知了今日。 该来的迟早会来。 这个人,由始至终执拗,不肯妥协,注定没有活路。 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死,固然不该死于奸佞陷害,也不应该默默死在客乡风雪之中。 总该有一双看见的眼,至少也该有这么一双眼睛,见证他的存在于生命尽头处完整。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好。 人在将死之时会有极为短暂的回光返照,如同日落以前突然明亮的天光,却是无可挽回的死兆。 谢晚知从鹭儿手中接过厚厚的绒毯,犹豫良久,到底还是叹息一声,没能迈出步子去。 已经不需要了。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她看见梅花的花瓣柔软的落在甄贤的脸上。 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是温柔的,眼神格外清澈,半点不见昏昧浑浊。 他仿佛是在看着眼前的山峦与雪,又似已然飞跃千里,穿透了光阴,看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 他忽而露出少年一般青涩美好的微笑,眼中散出不可思议的瑰丽光芒,轻声低呼: “殿下……小贤还有许多话想对殿下说,可惜……” 而后他的手便垂落在雪地里。 寒风摇落的花瓣与雪渐渐覆盖了他,连着致死捧在怀中那卷旧书册,与掌心余温尚存的翡玉一起,斑驳如同血染。 茫然无措的婢女捂着嘴,扭脸发出悲切的啼哭声。 谢晚知静静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回身看见屋内桌案上整整齐齐折叠摆正的一张信笺。 她看完信,将之与那卷《柴扉小扎》还有甄贤的遗体一起烧了,骨灰撒在一棵梅树下,没有立碑。 点火时,她的手没有抖。 而后,她把那块已然冰冷的玉装进匣子里,带着鹭儿下了山。 正德五年春,锦衣卫北镇抚司收到一口四方漆黑的箱子。锦衣卫不敢擅自拆验,连夜送入禁中,呈上御前。 箱中封着几卷详细载录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暨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陈世钦收受贿银与倭寇往来账目的卷册,与一份供词。 供词是陆澜亲笔书写,上有印信指纹。 一同封箱的还有一只小匣。 匣中藏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玉。 传闻天子惊见那翡玉竟呕血晕厥,醒来下令锦衣卫即刻往皇陵捉拿陈世钦。 陈世钦贪渎叛国,人证物证俱全,依律立判斩首,于西市处刑示众。 东缉事厂终遭清洗,判死者百,判罪者千。事毕调南京守备张思远还北京,入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陈氏被诛,东厂彻底翻覆,朝野震动,群臣激愤,纷纷上表,罗列陈氏种种欺上瞒下杀人作恶之大罪,盛赞皇上英睿。未料反被天子怒斥“无骨野蒿,逢迎献媚,可耻至极”,令锦衣卫择其中与陈氏有往来者彻查,重罪入狱者十余,遭罢黜者甚众,更上及皇族宗亲。 内阁首辅曹慜亦被天子以“年老病重,宜多休养”为由逐出内阁削去实权。 如是,遂无人再敢多言。 这一桩延续数十年的巨案,由苏州揭开一角,终于正德年间尘埃落定,涉案者不计其数,西市每日行刑,腥气数月不散,史称“正德大案”。 天子又令缉拿逃犯陆澜。 然陆氏奸猾,早已逃出海外。荣王嘉钰亲自督办,锦衣卫直追千里至南海,终于无功而返。 天子闻讯郁郁,终于大病一场,数日不朝,诏命将城西甄府旧宅改做国书馆,兴办国学,读书人不论身份贵贱皆可入馆对论学习。天下士子趋之若鹜,莫不引为尊荣。 至正德五年冬,龙体渐安,南巡避寒,至庾岭梅关,召见官员,抚恤镇民,于山中小住,觅得一处梅林木舍。天子见一株寒梅格外鲜艳怒放,与众不同,于树下呆立良久,痛哭失声。次日下诏,遍寻天下善养花木之人,将此梅移回京中,于西苑起寒梅殿,栽于内殿前庭。 转眼正德六年秋,天子北狩。 蒙元可汗巴图猛克突然发难,掠杀圣朝商队,阻断通商,兴兵南下攻榆林镇。 天子亲征,对峙月余。 瓦剌也先伺机东进,欲与天子联合,灭鞑靼一统北方草原。 天子将瓦剌也先诱至屠狼堡,与巴图猛克夹击反灭之。 瓦剌也先身死,余部不肯归降者尽诛。 拣尽寒枝[古风]_255 鞑靼人不过界碑,鸣鼓号而退。 天子平定北疆,返回京师,不愿再住乾清宫,改迁往西苑寒梅殿长居,停止朝议,只许百官上奏疏,由内阁与司礼监呈上御前议政。 次年,葡国人于广东贩卖儿童为奴,事发,天子震怒,命昭王嘉绶都督南海,驱逐洋害,连同勾连洋人活跃于南疆之海盗一起,尽数剿灭。 又一二年,国事顺遂,然天子性情已大不似从前克制,愈发变得阴沉难以琢磨。 群臣畏惧天子,恐上意难测,不敢于御前进言,便先往拜荣王,得荣王教,才敢言。 荣王独宠御前,其势滔天,远胜旧日陈氏。 偶有御史弹劾,责天子暴戾乖张阴晴不定,荣王专宠弄权扰乱圣听。 天子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于西苑兴建豹房,豢养黄龙猎犬与珍禽猛兽,又从民间择体貌俊美之少年男女充入豹房伺候,日日豪饮玩乐,议政批红事常扔给荣王代理。 荣王嘉钰言上有心疾,忌讳旧人,命翰林院删修史册,焚毁旧日卷宗,凡遇甄贤其名便含糊抹去。然得天子宠幸的豹房少年,或举手投足,或轮廓侧影,概莫例外,无有不像甄贤。 天子喜怒无常,每每酒醒,厌恶身边侍奉之人,当时便直接赐死。久而久之,民间但闻豹房择人,便是坐拥黄金,夜啼不断。 当年初继位时推行新政意气风发的贤明君主早不复存在,避居西苑的天子已愈发肖似旧时的先皇。内阁近臣有委婉谏言者,无不铩羽而归,只好往见荣王,请荣王殿下设法规劝。荣王闻言,久久不语,唯有冗长叹息。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如是直至正德十年,新科有一少年学子,出身京城南一无名馆学习,姓宋名葭,年方十七已直入殿试,笔锋犀利,颇有见地,更当殿直贬时弊,隐隐有责难天子昏聩暴虐之意。 众人皆以为这少年恃才放旷,胆大妄言,必死无疑。未想天子却不见动怒,反而将之钦点为一甲进士及第,成为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入翰林院任编修,侍奉天子近前,注录起居。 天子渐渐恢复内阁议事,每每命宋葭侍立身旁听政,阁臣争议不下时,便问宋葭如何想。 翰林院编修不过七品,只是笔录天子言行的史官,竟能与列位阁中重臣同殿议政。阁臣心中不满,但苦于天子必要宋葭旁听才肯重开阁议,只得无奈隐忍。 时人谓天子宠爱宋葭,终日将之带在身边,不过是在宋葭身上看见了一抹旧人幻影。但这旧人的名姓,却无人再敢提及。 其后四年。 太子往西苑拜谒父皇,见一新入豹房的少年擅入寒梅殿,在庭中梅树下抚琴。 天子大怒,将少年脊杖至死。 太子于心不忍,为少年陈情,请父皇遣散豹房众侍莫再滥杀无辜,反被天子斥责。 太子昂首执拗,直言:“父皇执意作贱自己也就罢了,何必以先生之名做这龌龊恶事来辱没先生!您是我的父皇,先生是我的老师,您大可以责罚我,但我若因为惧怕责罚而漠视父皇继续犯下过错,便是既没有尽到为人子的责任,也没有遵守先师的教诲。” 天子以为太子忤逆,怒而要责罚太子,为宋葭劝阻。 宋葭将天子请至梅树下,垂手静道: “我知道陛下其实已不在乎百年以后史笔如何评说。可是陛下,这株梅已许久不曾开花了。” 天子闻言恍惚,呆望住那状似枯死的孤梅许久,喟然掩面于树下,静坐一宿,次日降诏,厚葬死者,遣散豹房余众。 天子重开朝议,广纳谏言,偶有为下臣触怒,也不再那般暴戾嗜杀。京中阴霾渐散,重现开明气象。 正德十五年深冬,天子崩于西苑寒梅殿,庙号武宗,遗诏传位太子,命新帝重用宋葭。 那一夜,寒梅殿那株多年未开的梅花竟一夜盛绽。 然而殿内哀哭众人不能看到,终于卸下负累的天子容颜焕发,步出大殿,满怀急切向庭中寒梅奔去。 梅下静静等候之人,笑容温暖,乌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