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 第一章:风花如悔 北京城入了仲春,正是暖风习习,绿柳映河岸。 蟠园之内花木扶疏,过了那缠枝藤萝的小径,再前行,一眼便能瞧见一池碧湖上悬着的琉璃亭。 小亭子的瓦顶嵌着多彩琉璃,透过阳光映在水上,宛如飘着彩虹一般别致。 亲王府哪处不藏着点名堂,像这样妙趣横生的玲珑景物,并不只此一处。不过妘婛今日选在了这里见客,也是瞧着够僻静,省得回头叫些嘴碎的瞧见了,又是一番不入流的掰扯。 纵使等的是她的未婚夫婿,大婚之前私会,也确有些不太合礼数。 丫鬟见妘婛又要去端杯子,忙劝说,“格格,这才坐下没一会儿呢,您就把这一壶茶给喝空了,别等沈公子来了,您想要‘方便’就不方便了。” 旁边几个服侍的小姑娘听了,禁不住抿嘴笑起来。 都是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妘婛自不会计较这种俏皮话,她低头间瞥见杯沿边的红印子,“哎呀”一声,“茜儿,快来瞧瞧,我的唇脂有没有花了。” 那个叫茜儿的小丫鬟俯身细看了几眼,笑了,“没花没花,临出门前涂厚了些,现在看着颜色正正好呢。” 妘婛忙唤人呈上镜子,非要自己照一照才安心。 茜儿掩唇笑说:“主子平日里不装扮就是顶顶的美人儿,今儿施了点粉黛,就跟月上仙子似的,等沈公子来了,保准眼睛都得看直了。” “尽胡说,一拂哥哥可是从小就走南闯北留过洋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妘婛把镜子递了下去,“等人来了,你们谁要是再乱说话,留神晚上饿肚子。” 丫鬟们笑嘻嘻地应了下来,这几句闲聊功夫,回廊处顿时出现两道身影。 前头领路的是门房小厮,行在后头的则是个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一身简约的西装,梳着干净的背头短发,顺着长廊身量笔挺的走来。 乍看那么一眼,妘婛已是怔住,虽然近来朝廷里有人提出剪辫的动议,也得闻南方有学生兴起剪辫风潮,但如她这样常拘闺阁中的王府格格,还真没见谁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剪辫易服”。 待人走到近处,她望着眼前这个自幼就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浑身上下流溢着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气质,一时有些无措,乃至于忘了站起身。 对方倒恭恭谨谨地躬了一礼,“进府时遇上了王爷,一拂陪着喝了一盏茶,这才耽搁了会儿,可让五格格久等了。” 犹记上回相见,这位沈小少爷即将远渡美利坚,两家便摆了几桌酒,也算是安排他们告个别,彼时两人都才十三四岁,想不到这一别竟是四年。 妘婛按捺住心下忐忑,起身福了一礼,道:“一拂哥哥从前都唤我五妹妹的,多年不见,竟是生疏了。” 倘若是记忆中的沈一拂,当会顺势接住这暖和场面的话,然而此时他只是客气笑了一下,微微仰头看了一眼亭子顶,“几年没来,这儿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今日之约,本来也是沈少爷先差人送来了拜帖,为此她特意穿上了最喜爱的蓝锦旗装,唯恐被嫌臃肿,搭了件不太保暖的坎肩,结果吹了好半晌的风,一句中听的话都没听着。 妘婛心中难免蹿起一丝不悦,“一拂哥哥约我,不会是来观景的吧?” “不是。”沈一拂的眼神重新落回到她的身上,“我是为谈我们的婚事而来的。” 丫鬟们奉上茶点后乖乖退下,两人相对而坐,沈一拂没开话,妘婛也不好先问,她低着头转了两圈杯子,终于听到他道:“这门亲,五妹妹是怎么看的?” “什么?” 妘婛没会意,一抬眼,看他正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来:“老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不该有此一问,但这些年天地在变,人也在变,如今外头已不少‘自行择配’的新声音,若然五妹妹心有踌躇,这门婚事,也不急于一时。” 她听到了自己“咚咚”心跳声,“自行择配”这样“忤逆”的话语,她哪怕听过也不曾想过,“一拂哥哥为何认为我心有踌躇?” 沈一拂稍稍清了一下嗓子:“你我虽是从小定亲,但从我七岁后离京治病,不曾见过几面,互相……也都不甚了解,本来我也是回国不久,没料爹这么早就和王爷提起了成亲……” 再迟钝,她也闻出了他话里的退却之意,几乎是下意识脱口问:“你,可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好似被这话问得一愣,“啊?” “你是不是在外边读书、有女子了?”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出其他的。 沈一拂的脸微微一红,难得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局促,“当然没有。我既有婚约在身,怎可不洁身自好?” 她目光偏了偏,“那你为什么要提出延迟婚期?” “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能多一些了解……不会太久,”沈一拂说:“一年,一年可好?” 妘婛只觉得心中一阵涩然,她慌不择言道:“婚后来日方长,难道不能慢慢了解?” 沈一拂以为起的头算是表述清晰了,见她依旧一脸的困顿,原先打过的腹稿不得已作废,想来王府规矩森严,外头的新兴风向也吹不进这深宅大院,许多老思想还根深蒂固的扎着。 “五妹妹。我知晓,皇城中的王宫贵胄,多是及笄之后就行的大婚,随同祖辈住在一起,生儿育女,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但如今,时下已经发生改变了。”沈一拂顿了一下,拣了个稍微浅显的说法,“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她听出来了。 原来,不是变心,只是嫌她的唱腔走了板,追不上他的起承转合了。 琉璃亭一时陷入死寂。 半晌,她凉凉道:“既然,沈少爷认为娶我是一条不属于你的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沈少爷不过是想求一个两情相悦。”她低下头,看着地上色彩斑斓的倒影,“很好,退婚吧。” 沈一拂错愕了,“五妹妹,我并非想……” 她负气,“若是过个一两年,你方知我非良配,又该如何打算?” 沈一拂好像被问住了。 他的神情仿佛给了答案,她冷笑,“到时你大可轻描淡写说一句‘不合适’潇洒离开,再悍然无畏去追求别的幸福,然后,把嘲笑都留给我……” 沈一拂站起身来,有些急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哪知你是哪种人?”她冷冷盯向他,“你前一刻不还说你我之间互相不甚了解么?” “好……是我失言惹五妹妹不快了,我道歉。”沈一拂鞠了一个躬,“但退婚之说,还请五妹妹谨言,更不可因一时意气就妄下决定,稍有不慎……” 妘婛别过头,并无接受歉意的意思:“我不是一时意气!沈少爷,请吧。” 沈一拂却立在原地不动,看她油盐不进,只好道:“我今日来,确是真心实意想与你相商,现今时局不稳,一年之期,本非……” 妘婛“嗬”了一声,强行拧住他的话头,“沈一拂,你不觉得你很虚伪么?” 他愣住:“你说什么?” “想悔婚,却不敢同长辈提,故意来到这儿激怒我,让我主动提出来,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么?”她站起身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如今我遂了你的愿,又何必继续惺惺作态?” 沈一拂咬紧牙关,像是在竭力忍耐,不让自己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来退婚的。” “可现在我想了。”她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我真心实意,不想与你成亲,请你回去原话转达令尊。” 他盯着她默了几秒,终于道:“好,就算五格格真想退婚,也需从长计议,否则,只怕事与愿违,还有可能会闹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谁知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看来沈少爷做什么都喜欢慢慢来,可我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于是,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的太难看,烦请你现在就离开。” 几个丫鬟收到了主子递来的眼神,纷纷步入亭边,做出了赶客的姿态。 终究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没能说出什么挽回局面的话,出了王府,目光投向那气势恢宏的大门,神色却无半分松快之意。 妘婛素来心气高,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当夜便说出了自己的决意。 就算是亲王最宠爱的格格,退婚二字刚一出口,小小的脸蛋仍是结结实实受了个巴掌。 福晋拦在她身前,又是心疼又是无措,亲王抖着手指着她们娘俩,急红了眼:“看看你纵容出来的好女儿,往日的荒唐事不说,今日竟连这样的话也敢说,简直……大逆不道!” 妘婛想到阿玛会反对,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动怒:“二姐不也退过婚,同样是瞧不上眼,怎么轮到我身上就是大逆不道了?” 这下就连福晋也顾不上袒护了:“婛儿,你不是小孩子了,眼下朝廷是个什么处境,我们和沈家结亲的用意,你心中难道没有数么?自然,若沈少爷是个不堪托付的,额娘也不会看着你进火坑,但你阿玛早就托人打听过了,他既是个懂事上进的好孩子,你、你之前看过他的文章,不也夸他才华卓绝么?” 亲王嗅出了不对,“不,什么悔婚,之前从没听你说过,莫不是他和你见面说了什么?” 妘婛当然不承认,可如他阿玛那样见惯风雨的,哪是这样小丫头片子能糊弄的? 丫鬟们没挨几下板子,就把傍晚亭子的所见抖落了出来,多抵还是存了护主的心思,添油加醋的说成是沈少爷主动上门退婚,气得亲王连夜就气势汹汹地杀到沈府讨说法。 事态的发展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一去无复返。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传不去消息,外头的动静也听不着。 只是在沈将军亲自登门时听说沈一拂狠狠挨了一顿家法,皮开肉绽的走不了路,才没法来致歉。 老将军保证自己那一时糊涂的逆子已然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婚期不变,一切照旧。 何其讽刺。 两家就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一般,喜庆洋洋地挂起了灯笼,广撒了请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骄阳似火,半个北京城的闲人都上赶着来瞧热闹。 大红花轿热的像个蒸笼,连空气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轿,厚厚的盖头挡住了视线,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着。 沈一拂就在她身畔处。 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没有想到再见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与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等在洞房花烛中。 是忐忑,是期待,还是害怕? 妘婛听着外头的喧闹,愈发觉得时间难熬。 等到夜幕降临,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闹声着近了,她忙不迭将红盖头垂下。 门一开,酒气就顺着风灌了进来,蔓至整个厢房。 不晓得他说了句什么,把门外那些个插诨打科的人一一驱散了。 听着脚步是虚浮的,时重时轻,生生能将的人心踏了个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觉屏住呼吸,却看到一双皮鞋止在几步前没有继续向前。 屋中静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她以为沈一拂会这么继续和她空耗下去时,红盖头骤然被掀开,一双深眸猝不及防浮现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弯下腰来,一双眼半开半阖,瞧着是真的醉了,又像是异常清醒。 她被吓着似得将身子往后一倾,只听他说:“你可满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个字,仿如控诉。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愿。 不甘愿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摆布,或者说,他不甘愿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没有。”哪怕迟了,她还是想要解释清楚,“我从没有和我阿玛说过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并不愿坐在这儿。” 尤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锁着她,“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所难了?” 她皱眉,“你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将手中的喜秤随手丢到一边,“你对我一无所知时,对这门婚事没有异议,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时,却称是我虚伪,不给人半点辩白之机就将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谁曲解了谁的意思?” 妘婛双手叠交在一起,指节攥的发白,“十五年的时间,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我,事到临头却追起了洋风……你们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惯我们这样守着院子、足不出户的女子,什么给时间彼此了解,还不是为了寻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闻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无半点笑意。 又是这个眼神,一种“夏虫不可语冰”、一种“你这样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却又不肯示弱,仰头道:“非心仪我者,非我心仪者,当机立断,何错之有?” 少年抿了抿唇,脸上原本好像还有一点儿光亮,听到这句话不禁黯淡了下来,“好,好一句非我心仪者……”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好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看着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拗起来,说了这样刺人的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正想要服个软,忽听他道:“那你,为何还坐在这儿?”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转过身,背着她,冷冷问:“当机立断,何以未断?” 一句话,好似能将一颗心刺穿,捣碎,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自是一个没有洞房的花烛夜。 红烛的光晕本是酝着美好的使命,可是,滚烫燃烧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涕泪滂沱的见证,满目生辉的短暂。 妘婛一人蜷缩在床边,发着呆,不知什么时候烛火都灭了,天还鸦青着。 屋里空荡荡的,想起出门前额娘的谆谆叮嘱,她的眼眶不觉委屈的红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眼见天色亮了,听到敲门声,忙克制住,把面上痕迹抹了个干净。 来的丫鬟都是颇有眼力劲的,看额驸不在屋内,也不多问,一面笑着替新娘子换装,一面差下人去书房喊人,间隙还说了不少宽慰人的话,不自觉也能听入耳几句。 是了,以后在同一个屋檐下,误会也好,隔阂也罢,总有机会慢慢抚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寻人的仆从慌慌张张的回来,说翻遍了院子,乃至整个沈府,都没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将军不敢声张,只能派出家将先行搜寻京城,好几日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沈家小少爷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凭空消失了。 半个月后,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来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坚的轮渡,临行前写了两封家书,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将会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待学成之后,自会负荆请罪。 另一封,是给妘婛的。 只有短短几行字:不告而别,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谅达雅鉴。此前种种,错在于我。如愿等我,三年之内,我必归来。如若不愿,婚书藏于床后方柜,可带回王府,当此婚约无效。待抵达大西洋彼岸,我将寄回信址,盼见复音——如你还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没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的某个午日,她突然小腹绞痛,彼时沈家老爷和亲王刚好都不在北京,将军夫人差人请来了京中名医,两副药下去,不仅毫不见起色,病情反倒急转直下,入夜后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来了洋大夫给她打了一针,才稍事醒转。 妘婛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间听到外头洋人说什么“开刀”、“手术”,又听到婆婆说什么“那可不就是开膛破肚”“给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毁了清誉”云云。 耳边的声音渐行渐远,她看着床帘被风拂起来,总是在即将飘到窗边时,落了回去。 一霎时,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 那时,她是紫禁城里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欢围着她打转。有一日,皇后娘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半是说笑道:“妘婛呐,你阿玛为你寻了一门亲,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着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么小,这么瘦,我不喜欢他……呜呜呜……” 哭着哭着,一块干净的手绢儿递来,小男孩像鼓足勇气对她说:“我……会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大大的,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她试图张口,想要说话,呢喃两声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无人察觉。 随后陷入无尽黑暗,再也没有醒来。 1911年冬,宣统三年,雪夜。 爱新觉罗妘婛,因急性阑尾炎,于沈府逝世,年仅十六岁。 ※※※※※※※※※※※※※※※※※※※※ 妘婛,念“云京”。 原型取自爱新觉罗·韫媖,醇亲王大女儿,溥仪的妹妹,长大成人后嫁给了(婉容的哥哥)润良。韫媖17岁那年得了阑尾炎,因家中人认为女子不能接触外男拒绝西医,导致韫媖不治身亡。 ---------------------------- 新文开张,晚七点更新,周五休。 球评球收~ 祝大家追文愉快(#^.^#) 第二章:重生仙居 人都说,仙居县,乃是天台幽深、人杰地灵之地。 这台州府下一个小小的下辖县,装载着不少令人传唱的典故,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沧海桑田”云云,总归都是沾了这地名儿的光,图人一乐罢了。 说起来倒也讽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儿都给人赶跑了,可前朝兴起的烟膏子却如烧不尽的野火,无孔不入的侵蚀着华夏的山河水土,连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这层烟霾,挥之不去。 昨夜,西边的桥村生出了一桩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节,有一村户家忽然着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举家烧个精光。 “说是见着火光的时候,房子已经着了大半,西边那十几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压不住,那火啊,还是后半夜下了阵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这样的灾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围观驻足的村民,见有人从火场里出来,一窝蜂拥上去问情况,来人连连叹息说:“没了,云先生夫妇两都没了,烧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听后跟着叹了几声“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问:“都烧成那副模样了,还瞧得出是云先生么?” “徐郎中亲自去验的尸身,他同云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会有假的?” 众人听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闺女命大,出事的时候从水沟下边爬了出来,没死,就是撅过去,给带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况……还得等人醒来再问,哎,看着吃了不少烟灰,能不能治好还两说。” 到底是出了人命,热闹瞧够了人也逐渐散了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云家那丫头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别说是怎么失的火,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闹不清,净问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昏话。 这样的结果,无非是给村落平添了一阵唏嘘,村民们也不再对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烧空了,捞不着好处,便是额外的关怀也懒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这么个病号,一时就像握着个烫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两公婆为此闹了几次别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邻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个孩子,将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着,“下午村长来过了,说同县城慈幼院打过招呼了……你要再耽搁,别回头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没地儿送去!” 徐郎中瞪圆了眼,差些没发作起来:“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饿死了好几个了,你也敢把云丫头送去?不过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说你,也忒铁石心肠了。” “我铁石心肠?”徐氏一听,哭腔都急出来了,“家里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昨儿个老幺饿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对别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么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儿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肠,只好劝道:“前两年村里收成少,要不是云兄救济,咱家哪里熬得过来?就当是报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别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几趟诊,总归还不至于饿死。”说着话音也弱了,俨然是底气不足。 徐氏说不过丈夫,想到家里要多养一个受过惊吓的傻丫头,又实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过云先生是苏州人么?没准这丫头苏州还有亲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没回话,忽然听到篱笆后传出一阵窗户微启的响动。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蹑手蹑脚挪到窗棂旁,扒着缝往里屋一瞧——床上的丫头安安分分躺着,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想必是风吹出的动静。 徐郎中松了一口气,安上窗,推着妻子到另一头去,殊不知,没出几步,漆夜中一双黑溜溜的眼倏然睁开。 她缓缓坐起身来,外头说话声隐约又起,夹杂着夜风,听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触感,都真实的可怕。 这不是梦。 在妘婛恢复意识的第三日夜里,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无稽的事实。 不论多么荒诞,她确实是死在了将军府里,重生于一个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过冤枉,才大发慈悲给多一次活命的机会。 时隔九年,满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没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 前尘往事想来烧心,她没有伤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难为自己,转而将重心挪到了这个叫云知的乡野丫头身上。 这几日,她大致从徐氏夫妇口中打听出一些基本状况:云知的父亲名叫云博约,三年前搬到这个村庄,同其他村民一样以耕田为生,但还多了修筑水坝的技能——仙居县几个有名的桥坝皆出自他的手笔,因使当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称他一声云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辈行医,在村子里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那个,难得来了个志同道合之辈,关系自然近了,是以在云家出了这样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遗孤。 这副躯壳的主人年方十六,因常年混迹庄稼地肤色黝黑,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还生得颇为灵动,其余的实在无可取之处。 妘婛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作为一个从小美到大、养尊处优的格格,她自知无傍身之技难存于世,照目前的情势,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个未知之数,若寻不到一个稳固的栖息之所,等着她的恐怕还是死路一条。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苏州人氏”给了她启示,脑海中无端闪过几幕属于云知的记忆,她心念微动,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测,犹豫了大半夜,还是决定走一趟云家看看。 天刚蒙蒙亮,她悄然爬窗而出,一路朝西坡方向而去。 徐氏提过,这条路直抵云家,不过四五里的距离,没走多久就见着了那被火焚的面目全非的屋舍。 妘婛壮起胆子上前,在房子外绕行了一圈,看到窗台下躺着几枚弧形钉,窗缝上隐约可见好几个戳孔,而黑漆漆的门板上本该是挂锁的地方,则空出了一块木白色。 果不其然,有人蓄意纵火。 由于门窗被人从外头封住了,所以云知最后的回忆里,父亲拎起凳子拼了命的砸门砸窗都出不去。 这么看,纵火的人还专程来清理过现场,拔了弧钉带走了锁,以这个村子的局限,看不出端倪也很正常。 妘婛跨门而入。 房舍不算大,梁柱却是讨巧的榫卯结构,不论是采光还是布局都比徐郎中家高明许多,哪怕焦成炭了,仍然看得出家具的摆放、陈设有讲究,全然不像个农户的家。 她心道,这云博约不仅懂得修筑堤坝,连盖房子的手艺都有名匠之风……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甘愿在这破落的小村庄生活五年之久呢? 不是归园田居,十之八九就是避难了。 妘婛蹙起眉。 如果这场火灾与此有关,那凶徒得知她未死,很有斩草除根的可能啊。 回味过来,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就在欲要溜出门的刹那,这个屋子忽然给了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一阵眩晕袭上心头。 恍惚间,坍塌的黑墙褪色归位,仿如场景重塑一般,辗转呈现在眼前的是刺眼的火光。 她看到云博约奋力的在扑火,他的妻子则抱着女儿蜷在角落处,只是火势太大了,云博约眼见逃生无望,就回过身拉着妻儿往后方去躲避。 循着云知的记忆,妘婛“跟着他们”步入厨房,见云博约关上门,走到蓄水池边,将封口的石墩挪开,露出一个洞口来——这渠洞应当是用来汲取外头的水源挖的,成年人爬不出去,孩子却能勉强钻过。 云知母亲看到了女儿的生机,眼睛都亮了,“快……快快,知儿,快从这儿爬出去!” “不,我不要一个人走,我怕!” “知儿别怕。”云博约将身上的布兜解下,斜系在云知的肩上,“这儿……有苏州的住址,你去找你祖父,他会庇佑你平安的。” “我不要!”云知一把抱住了母亲,“我要和阿爸阿妈在一起,我不要走!” 母亲急坏了,将她一把扯开,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吼道:“你走不走!” 云知好似被打懵了,云博约顺势把她推到洞前,蹲下身轻声说:“死不难,等火烧进来,一下子就结束了,阿爸阿妈不怕,但是这里……”他指着女儿身上的布兜,“这里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这样毁了,那阿爸阿妈才是死不瞑目!只有你好好活着,才不会让我们白白牺牲……” 他郑重望着云知道:“云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够相信你么?”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当云知钻入洞中,周遭的幻象消弭,恢复了原样。 感到眼眶下的湿润,妘婛抬手一抹,怔怔看着指尖上的眼泪。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明明不是同一个人,这死别之痛,她却能清晰感同身受,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自己附上了云知的身,还是云知附入了她的魂。 闭上眼,能身临其境的感知到一个小小的躯体在半是水淹的沟渠中爬行,却在途中不知被什么勾住了布兜,而后一股浓厚的烟雾涌上来,将一切湮灭。 妘婛掀开纤长的睫毛,呆呆盯住洞口,喃喃道:“原来她是这么死的……那布兜……” 极可能还留在洞内。 她俯身观察了一阵,确定水位不高,试着朝里边爬爬看。 被烟熏过的水渠混着一股呛鼻的味道,妘婛憋着气,没挪多远,就觉得身上沾水之处着实粘腻,但还是强行忍下,咬牙往前而去。 总算没有白白遭罪,爬至尾端时,她看到了卡在铁钩上的布兜。 洞外是一片野草林,这会儿太阳升起没多久,四下无其他村民。 妘婛拧了拧衣裳上的水,别起裤脚,仍觉得遍体冰冷,索性也不再讲究,就着一棵古树旁坐下,将布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三样物件。 一把钥匙、一张银行保管箱印鉴卡、一封信。 钥匙是铜打的,除了样式繁琐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卡上写着“中南储蓄银行天津分行保管箱印鉴”的字样,以及租箱期限与保管箱号数之类,户名“林赋约”。 妘婛微微蹙眉,卡上名字也有一个“约”,十之八九是云知爹的本名,不晓得将什么东西锁寄存在这家银行里,是否与他们遭遇杀身之祸有关。 她收好印鉴卡,想了想,又揭开信来看。 这是一封没盖邮戳的信,想必是没来得及寄出去,信封左边写着地址苏州市山塘街仁义里拾伍号,正中间则款款写着“林瑜浦台启”几个大字。 林瑜浦。 乍一听有点耳熟。 妘婛盯着信封上的字念了三四遍,倏地记了起来。 江苏四大财阀,为首的林家家主,依稀就是这个名字。 ※※※※※※※※※※※※※※※※※※※※ 问:穿越后,还会和曾经有交集么? 答:当然。 --------- 球留下足迹~~ 第三章:苏州林家 宣统皇帝刚刚登基那会儿国库亏空,朝廷想让民间富商吐出些油水,于是几个王公大臣都被分配了任务,江浙一带便由妘婛阿玛负责。 她之所以会对这名字有印象,是一次偶然从书房路过,听亲王怒不可遏嚷了好几次“林瑜浦”,才知道这么一号人物。 会不会只是凑巧同名? 妘婛抽出书信,展开。 开头先写道“儿不孝,不能侍奉父亲,然儿实非得已,不敢累及家族,是以多年不曾寄信”之类的致歉之语,她仔细阅了一整段,只看字字句句皆在诉己之悲,却不见信上写明不得已的缘由,又细细往下瞧。 “儿辜负父亲厚望,但儿近来恐行险峻之事,归期未定,唯有未了心愿,便是云知。求父亲顾念这点血脉,接纳她回林家抚养成人,令她代儿尽孝。” 后头许多字迹被水晕开,辨不太清,妘婛放下,发了好一会儿的怔。 她着实没有想到云知竟然会是苏州林家的孙女。 云博约隐姓埋名长居山林,许多年都没有和家里联系,也是近来预感到了什么,才想着要将女儿托付给林瑜浦,只可惜这信没来得及寄出去就发生了意外…… 她默默叹了口气,眼看日头高耸,忙收好了信及物件,匆匆的往回赶。快到徐郎中家时,一眼看到他站在小山坡上四处张望,邻里好几个帮着一起高喊“云知”的,妘婛忙将布兜贴着腰裹着,借着外裳松松垮垮的掩饰好,冲徐郎中招手说:“徐叔,我在这儿!” 徐郎中家是真的急坏了,就连徐氏看她沾了一身的黑泥惨兮兮的模样,都拉着她的手进屋道:“云丫头,你怎么就不声不响的跑了,可让你叔一顿好找……” 妘婛小声道:“我没有跑,我就是……想阿爸阿妈,想回家看看……” 徐郎中小云知委屈巴巴的模样,难免心疼,忙让妻子去打洗澡水,又蹲下身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之前你病着,你阿爸阿妈那儿,叔就擅作主张先把他们火化了,过几日再把后事一并办了……就葬在西坡如何?” 妘婛抢声说,“徐叔,我想带他们回苏州去安葬。” 徐郎中一愣,“丫头……你是记起什么来了?” 里屋正在烧水的徐氏也忙不迭出来问:“你真是苏州来的?听你阿爸提过那里什么亲人没?” 妘婛低下头,“……我祖父应该在的。” 两夫.妻交换了一下眼神,徐郎中问:“知道你祖父的家住在哪儿吗?” 妘婛唔了一声,装作是努力回忆的模样:“我只记得是在山塘街一带……” “那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妘婛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是想说的。 如果能让徐郎中写封信告知林瑜浦孙女流落在此,常理来说应该会来人来接她。但她转念一想,一封信从仙居到苏州不知要多久,能不能送到尚未可知,就算来了人,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云知的爹妈可都是被害死的,她可不敢在这村子多留;另外,林瑜浦既是富甲一方的有名人,就算是徐郎中不说,小县城邮局内可未必都是守口如瓶的,万一再惹人议论,前几日的装疯卖傻岂不是都白折腾了? 安全起见,住址和名字不能透露。 妘婛看徐郎中犯了难,道:“我虽记不得祖父家的住址,但我小时候在那儿生活过,对那……那胡同是有印象的,如果能让我去山塘街那儿转一转,多半能、能找到的。” 这一招“先抑后扬”可算是让徐氏看到了盼头,不等徐郎中开口,她先答应了下来:“这好办,让你徐叔带你去,台州离苏州也不大远,去市里坐火车,都不用两日就能到。” 徐郎中没想好,犹疑道:“家里的事……” 徐氏道:“家中有我,你甭操心……云丫头想见祖父,咱可不好拖太久,耽误人家团圆呐。” 仙居地属浙南,仙霞岭延伸分叉南北,永安溪自西向东穿流,景致极美。 妘婛的阿玛作为亲王中的守旧派,从小到大别说让女儿出远门,连出个家门都要限制时间,如今有机会一睹从前只能在画上看到的山川水土,没想到竟是在身死之后。 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悄然落入一双好奇的眼中。 出山的路崎岖难行,有好多次,妘婛都认为自己走不下去,但只稍坐片刻,喝几口水、吃点儿饼,消散的力量好像又能重新攒回来。 山路她没走过,随竹筏漂流而下也是初体验,哪知半路刮来了一阵积雨云,纵是徐郎中拿草帽给她挡了头还是淋湿了大半身,想着这下怕是要染风寒了,然而雨过天晴艳阳一照,抵岸时身上晒干之后愣是没有任何不适。 这野丫头的躯壳倒是比从前的身娇肉贵能扛得多。 也算是五格格头一次体验到皮糙肉厚的妙处了。 ***** 火车站是个将三教九流各色人种全混杂到一处的地方,上至西装革履、穿金戴银的“贵人”,下到粗布草鞋、蓬头垢面——与妘婛同款扮相的“乡下人”,再加上停在街边的黄包车夫、光着膀子卖光饼的大汉、乃至窝在杂铺里举着烟枪的“瘾君子”等等等等…… 徐郎中买好了票,紧拉着她顺着人潮挤进站台,到处都是人,却不见维持秩序的——妘婛碍于身高,垫着脚尖望了好一阵,总算瞧见了刚入站的绿皮车,宛如一只飞快的铁龙,吐着黑烟低吼而来。 来不及细瞅,徐郎中拽着她的胳膊前行,好容易上了火车,仍持续在人挤人中去寻觅落脚之处——他瞄准一处窗边的空缺,眼疾手快的把预备好的板凳往那儿一放,捞妘婛坐下,就算是占了个地盘了。 徐郎中将行李衣物塞到头顶的铁架上,抱在怀中的包裹是两坛子骨灰,待车门关上,人群稍微稳定方才席地而坐,说:“丫头,你忍一忍,睡上一觉天亮就能到了。” 妘婛乖巧点了点头。 实则,这末等车厢内横七竖八挨着人,空气混浊难闻,哪能是安寝之所。 夜幕徐徐降临,徐郎中半躺着睡过去了,妘婛则趴在窗子边,望着玻璃外树木房屋在眼前一晃而过,想着短短两日尝尽了前世从未尝过的苦,一股涩意涌上心头。 也许孤身一人,前路未卜,于是恐惧。 但这对于在床榻上静待死亡降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纵使未知,仍有希望。 她任由窗缝透来的风吹干眼眶,坐回到矮凳上,靠着车壁不知不觉入睡。 *** 古人诗中云,姑苏六代繁华,西子镜照江城。 徐郎中也是第一次来苏州,如果不是惦记着给云丫头找祖父,他都想多逛逛街巷长点眼界。只是要在这七华里的地方寻一户不知主人性命的宅子,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妘婛看天色还早,不急于一时。想到从前只在紫禁城里尝过的苏杭小吃,此刻正宗风味就这么沿街飘来,哪肯错过?非要拉着徐郎中尝一轮时令的神仙糕、小方松、油氽团子,再配上热乎乎的馄饨面,才心满意足继续上路。 徐郎中本做好了寻个三五七天的准备,带的盘缠也颇是紧俏,见云丫头这种吃法,还嘀咕接下来是否要省着点花,不料未到正午,就被妘婛带往东区临近阊门方向而去了。 不同于外街的青石巷,这块街区大道笔直而上,偶尔驶去的车都是漆光亮堂的,饶是再没见过世面,徐郎中也瞧得出这一区住的都是顶富贵的人家,以为她是贪玩:“逛街什么时候都行,我们还是先去……” “我没在逛啊。”妘婛爬坡而上,默数着其他门户的牌号,“快了,就在前头。” 两人最终止步于位处坡顶处,最是显赫的府邸前。 那巍巍白墙黑瓦,高耸于四五丈的石基上,西面临湖,东门临路,上去还得先行百级台阶。徐郎中愣愣看着门上的“林宅”匾额,不免咋了舌:“这写的林宅,丫头你是记错路了吧……哎?” 不等他说完,妘婛蹬蹬蹬跑上前去,敲了数下门环,很快大门开了,一个家丁装束的年轻人探出脑袋,眯着眼望着眼前头发蓬乱、肤黑唇干的小姑娘一眼,手一抬做出了赶人的姿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讨钱去别处,走走走……” 俨然是把他们当成要饭的了。 家丁尚没来得及关门,下一刻门却被这小姑娘抬脚卡住,妘婛单刀直入说:“我们不是来讨钱要饭的,是来找人的。” “找人?就你们……找什么人?” “林瑜浦林老爷。” 这名字一出口,别说家丁,徐郎中都傻了眼。 家丁冷不丁翻了个白眼,“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也配见老爷?得,我不难为小孩子,你放手,我去后厨给你们几块饼就是。” 听语气,林老爷应该在府中。 “我要真是叫花子求见你家老爷又能讨到什么便宜?小哥,我这有一封信,劳烦你捎去给林老爷过目,”妘婛从怀中掏出那封云博约未寄出去的信,递向前,“若是老爷不方便,给这府上说得上话的人也成。” 家丁听她谈吐字正腔圆的,还真不像是乡下妞,于是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狐疑道:“要寄信怎么不走邮局,亲自送上门,谁晓得这有什么猫腻?” 妘婛原是脸上堆着笑,闻言那笑意立时冻在唇角:“要我多走一趟邮局,也无不可,到时要是耽误了正事,这位小哥能担着就好。” 徐郎中被这嚣张的语气吓了一跳,怕对方动手伤人忙上前挡在跟前,不料家丁小哥却没恼怒,只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接过了信:“行吧,你们就在外边等着。” 随即关上门,快步往府内去。 “他、他真去送了?” 妘婛见怪不怪:“在这种高宅大院当门房的,自有一套行事的方法,送信上门等同于送拜帖,白跑一趟或是赶错了人,当然更怕后者。” 徐郎中偏过头,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看了几秒——这个小丫头……怎么突然就透出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了? 感受到他诧异的目光,她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等着,不发一语。 没等多久,高门再启,开门的仍然是那个家丁,但这一次他的身畔却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墨蓝长襟的中年男子,稍有些发福,并且谢顶,但五官尚算周正,也有几分儒雅气质,光凭家丁站在他身旁躬身的仪态,便知此人在这宅子中地位不低。 妘婛正在猜测他的身份,忽见他上前一步,仔仔细细端相着她,不可置信问:“知儿?” 唔,不称小姐,而叫知儿? 她心下有了判断,抬眼,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问:“伯……伯?” “是了是了,我是你二伯,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我。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这位二伯性情耿直,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才发觉到徐郎中的存在,“这位先生是……” “二伯,他是我阿爸的朋友,是他送我来的。”妘婛酝酿了个情绪,眸光转向徐郎中怀中的两坛骨灰,“我阿爸……去世了。” ※※※※※※※※※※※※※※※※※※※※ 球留下jio印~~ 24h内红包~ ~~~ 唠嗑时间: 有被问过好几次咋忽然写民国。 实际上,我对清末民初不算熟悉。写文前,更多的印象源自小说和影视,诸如旗袍、摩登女郎、西南联大、谍战或是霸道少帅爱上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一段溥仪在东京审判的纪录片,于是萌生了一个念头:深受旧时代影响的人们,是如何走向未知的新世界? 提笔至今,仍在探索。 对我来说是一场走出舒适区的写作,但希望呈现出来的让人感到舒适的文章。 -------------感谢霸王票的分割线------------------ 锦鲤糖扔了3个地雷 heddy扔了1个火箭炮 sky七瓣雪扔了1个地雷 heddy扔了1个地雷 heddy扔了1个手榴弹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仙仙教母扔了1个地雷 dear―婉婉扔了1个地雷 站瑜小弟扔了1个地雷 喵喵妙妙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第四章:初见祖父 繁华深处,闹中取静,富贵而不失雅致。 几人绕过影壁,连廊通阁,一步一景皆有讲究,一柱一瓦深有意蕴。 哪怕是妘婛见惯了高门府邸,像这样如水墨画苏式园子,仍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徐郎中是彻底看傻了眼,脚踩在青石板上都有种飘忽的不真实感,倒是妘婛和这二伯聊了几句,了解了基本状况——云知的这位祖父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状态就时好时坏,因落下腿脚的毛病,只能常年坐轮椅;但好在今日人是精神的,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后立马把老二叫来,吩咐把外面的人带进来,一刻也不能多等。 “爹听说外边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儿,还以为是四弟回来了。”二伯低叹了一声,缓下了脚步,“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唉,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他连说了几次“怎么会这样”之后,眼眶都红了一圈:“爹素来是最疼四弟的,出了这样的事,还得容我想想怎样开口才好。” 这时,一个老人火急火燎奔上前来,说:“二爷,老爷差我来问人带进来没……”说着,目光不自觉投向妘婛和徐郎中。 二伯转过头对妘婛道:“这是我们林宅的管家,以后你有什么事吩咐福叔就好……福叔,她是我四弟的女儿。” 福叔忙对她行了礼,“小姐好。这四爷家的姑娘瞧着真是……”约莫是对着她一时很难想到什么赞誉之词,他卡壳了一下,“……聪敏,二爷,这个子和四小姐一般大,该称五小姐?” “这些日后再说。”二伯尚沉浸在弟弟的死讯中,当着徐郎中的跟前又不好多表露什么,同福叔使了个眼色:“这位徐先生是四爷的朋友,福叔,你好生安顿,还有,让张婶过来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对了,云知……你饿不饿,喜欢吃什么尽管说,二伯让厨房给你做。” 在街市上吃撑没消化的妘婛摆摆手,“不饿不饿。” “那行。四弟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我得先去同爹说一声,回头唤你就过来。” ***** 林宅里的人办事利索,从门房到照料起居的张婶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也就是一忽儿的功夫,该备的洗漱用品、澡盆、衣物一应俱全的摆在眼前,怕生人多妘婛不自在,张婶也不多逗留,只吩咐了一个丫鬟在门外候着。 妘婛浸泡在热水中,醒转至今,这一刻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懈怠下来,连带着头发丝都惬意了,她不敢贪多,搓干净了就换上了衣裳。多半是福叔口中那位“四小姐”的服饰,尺寸挺合身,一身绯红底本是她最喜爱的,如今穿在身上反倒衬得人愈发的黑——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脖子以下的皮肤不说白皙也算是正常,偏生脸蛋却黑的跟没洗似的,扑十层粉黛都拯救不了,再加上额前狗啃一样的刘海,实在是叫人没有装扮的兴致。 见头发一时擦不干,她索性半披散着扎了个小髻,刚好外边来人说是老爷传唤,她便将旧行头里的钥匙和羊皮簿揣兜里,跟着过去了。 福叔带她止步于内堂前,伸手请她进门,妘婛向内探去,厅内只有两人,一个是云知的二伯,另一个老者坐在一张轮椅上,侧着身静静凝视着摆在青铜柜上的两坛子骨灰。 他就是林瑜浦。 妘婛深吸了一口气,放胆迈入内堂,在二伯眼神的示意下,跪下身,朝老人家磕头道:“知儿拜见祖父。” 那是个精瘦的老者。 两鬓与胡须花白,看去约莫过七旬了,不知是否因为蓄着泪光的缘故,深陷的眼窝下有双很亮的眸子,不见寻常老人的混沌,他转头看到孙女时,眉目中自然而然透出慈意。 说来也奇,这一眼令妘婛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原本忐忑的心莫名静下来,无需酝酿眼眶就湿了,林瑜浦看着心疼,忙招招手道:“来,快起来,到祖父身边来……” 妘婛应了一声,乖顺的坐到他的身旁,林瑜浦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知儿都长这么大了,走的时候还白白胖胖的,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模样……” 二伯道:“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总会多接触日晒,我看知儿的模样还是像极了四弟,尤其是眼睛,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瑜浦一听“四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哽着嗓子问:“听你二伯伯说,你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你阿爸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同祖父说说。” 该告诉祖父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妘婛拿不准这个猜测是否准确,但听他这么问,想必也是起了疑心,关乎生死的事,欺瞒反是不妥。她低声答着:“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就着了火,就记得阿爸撞不开门窗,就让我从厨房的水沟里爬出去……后来我醒来,村里的人就说……说……” 说多错多,她索性把话卡在这儿,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林瑜浦神色复杂的蹙起眉,对二伯说:“那位姓徐的郎中不是还在府内?你去探探风声,尤其是关于失火之事,旁枝末节也不要落下。” “是,爹。”二伯退下。 少了个打圆场的,只留她和祖父独处,妘婛正担心说起过往会不会露马脚,但听他说:“知儿,你是不是还在恼祖父?” 恼什么? 妘婛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又听祖父叹息道:“当年你爸爸连家业也不顾,非要跟着北京那些人参加什么革新社,我是气狠了,说了那样的话,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哪知他真就这样带着你们母女离开老宅……” 原来是怕孙女儿记仇啊。 她轻轻摇头,“那时候我还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祖父长叹一声:“原以为你们早去了东京,想不到他宁可藏在那破村子里,也不肯回家……” 妘婛望着这个嘴犟心软的老人,宽慰道:“阿爸只是不希望连累林家,他很惦记您的,那封信,他都随身带着,又不敢寄给您。” “有什么不敢寄,都是血脉相连的,做什么不是连累,他不连累林家,倒累去了自己的性命,累得你一个小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林瑜浦拿袖口擦掉眼泪,“快同祖父说说,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那穷村子连温饱都成困难,老四怎么就忍心把我的宝贝孙女儿养在那儿……” 妘婛心里也觉得奇怪,放着这样的家大业大不要,以身涉险之后又躲在旮旯角落中过穷日子,云知的爹娘究竟图什么? 她答不上来,眼瞅祖父有深聊的趋势,只好将衣兜里的钥匙印鉴拿出来,递上前:“这是失火那日我阿爸让我保管的东西,他说,这里有许多人的心血绝不能毁了。” 祖父接过去,先瞄了一眼钥匙,又戴上老花镜,往光源亮的地方侧过身,翻看那张印鉴卡。 他眯着眼,神色严肃了起来,问:“这钥匙同印鉴,你可有给其他人见过?” “当然没有。”妘婛:“知儿想着既是要物,当亲手交给祖父才安心。” 林瑜浦略略松了一口气,妘婛道:“我看离这上边租期的时限还有小半年,是否只要持卡和钥匙,就能开银行的保险箱了?” 林瑜浦沉吟片刻,正色道:“知儿,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苏州,是好事,至少暂时没人把主意打在你身上,但这不代表从此就能安枕无忧,这两样东西,你只当做从没见过。” 眼瞅着祖父有毁物灭迹的苗头,妘婛忙问:“……您不打算将保险箱的东西取出来么?” “我虽然不知这些年你爸爸在外做什么,但他背井离乡、避世于仙居,却把什么东西存在了天津的银行,说明他早知其中利害……这,恐怕是要你父母性命之物。” 妘婛道:“可他们视此物甚于自己的性命。” “知儿,”他缓缓皱起眉头,肃然问:“莫非,你也想走他们的老路?” “当然不,我是……” 是什么? 是林赋约的临终之言历历在目,还是这副躯壳残留的心境在作祟,妘婛也说不上来。但坐在跟前的这位祖父尚沉浸于失子之痛中,哪是几句语焉不详深明大义就能说服的了的? 妘婛飞快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是担心万一真有人要寻此物,保不齐日后还会找到我头上,若上赶着什么歹人,即便我说破了唾沫星子,他们就会信么?” 林瑜浦微微摇首,“我们在明,歹人在暗,但凡此时你不远千里远赴天津,只怕会惹杀身之祸……若你一直留在苏州,等保险箱的租期到了,他们自会把目标转移开。” “阿爸已经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东西,流落外人之手?” 她见祖父有些犹豫不决,又摇了摇他的手臂:“我知道祖父是想保护知儿,也许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是这东西究竟是催命符还是保命符,总要看过才好作判断吧?” 这句话总算撬动了林瑜浦。 他低头看着那张印鉴卡,叹了一口气:“罢了。待办完你爹妈的后事,我会着人去一趟天津看看情况,但你必须应承祖父,此事务必守口如瓶,若今后遇到任何人自称是你父母的同僚,都不能轻信,更不可相告。” 妘婛忙点头道:“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往后只想好好伴在祖父身边尽孝。自家门外的事本没什么非成不可的,自然,我也不是没眼力见儿的忤窝子,岂会让外人随意一套就痴痴傻傻的抖空包袱?” 祖父闻言,颇是刮目的望着她,满腔子悲戚好似都被这话冲淡了不少,“想不到老四那样的性子竟能生出你这样的闺女……我记得你幼时说话明明是咱吴语的软糯,怎的现在学了一嘴的京片子?” ※※※※※※※※※※※※※※※※※※※※ 下章肥。 衣服哥可能还有才五章露面,在此以前另一个帅gg会先粗场,以及妘婛新家里难对付的哥哥姐姐妹妹。 前几章是微种田,和我以往duangduang的文风略不同,如果要囤文也ok啦,我会憋住哭声的(微笑)。 依旧留言送红包,爱你们。 第五章:长兄归来 妘婛暗叹一声“糟糕”,一个不留神把惯用的词儿给溜出来了,她清了个嗓子,扯道:“我们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婆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平日里对我们家也很是照顾,我听着好玩儿,一来二去的就……” “知儿倒是聪颖。”祖父欣慰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只是带你来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么都没有同徐叔提,进门前,他还以为我找错了门。” 林瑜浦莞尔,这时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将印鉴卡和钥匙收入衣兜中,刚好二伯走进来,大致回了些从徐郎中口里问来的话,随即道:“看着确实对四弟的情况一无所知,是个老实人,我让福伯取了一袋子银元给他也不肯收,本来就说要走了,我搬出知儿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万苦的把我宝贝孙女儿送来,真要空手而归,丢的是林家的体面。”林瑜浦掩口咳嗽了两声,“钱还是要给,且不能少,把这份人情债填满了,嘴也就严实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门,一顿饭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暂时只有二伯夫妇在家,这二伯母又是个温婉贤惠的性子,尽顾着给她夹菜,一顿饭下来她吃多说少,大部分都在听其他三位长辈唠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个子女。 云知爹家行四,前头有三个哥哥,除了二伯林赋行镇守苏州代掌老家的家业,另外三个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闲时才会回来探望老父亲。 通常继承家业的都是嫡长子,林家之所以特殊,应当是老大林赋厉能力较为强悍的关系——这顿饭里他被提到的次数最多,讨了个一官半职,在上海租界都能说得上话,所以老三林赋节紧跟在大哥后边,顺道把家业扩展到沪区去。 妘婛默默的将四兄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掰开来看:厉、行、节、约,怪不得林家能够发迹,从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着神,二伯母还当她是想起父母难过了,便站起身来给她布菜,顺道把话茬一转:“可惜我那二丫头不在国内,她要是知道知儿回来,那就热闹了,小时候你们总在一起玩,还记不记得?” 妘婛客套说:“记得,二姐对我照顾有加,我哪儿能不记得。” 话音方落,二伯先说,“初儿那时尽惹知儿哭,谈什么照顾?” 二伯母道:“人家知儿懂事,哪跟你似的,专拆自家的台。” 话语间,气氛稍适松快了些,差些掉底儿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后一道甜汤上了,她一口气喝光便借口倦了匆匆回到屋里去。 免得谁再提起重温过往让她说几句苏州话,就糊弄不过去了。 简直是踩着风火轮的一天。 她想想后怕,尤其是这说话的腔调,还得尽早褪去原来的习惯,往后在这个家里少不得要见其他人,除了几个伯伯外还有闹不清谁是谁的堂兄弟姊妹们,不把基本的关系闹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难了。 她躺在床上,一种眩晕感后知后觉的袭上心头。 之前朝不保夕,急于寻一条生路才无暇顾及,而眼下,当她真正在林家安顿下来后,却没有多少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往后,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么? 往事俱忘倒也罢,那些关于五格格的点点滴滴犹在昨日,曾经骨肉相连,哪是能轻易割舍的? 翌日清晨,她专程起了个大早,给徐郎中送别。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还是让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还十分不好意思,连连念叨了几次“惭愧”,她歉然道:“之前隐瞒徐叔,实在是情非得已。” 徐郎中摆摆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里一传十十传百,才要生事端呢。本来我还担心云兄走了之后你怎么办,如今才是真的放心了。” 多余的话也就不再说了。 徐郎中走后,林瑜浦怕孙女闷在屋子里郁郁寡欢,不时会唤她聊天吃茶点。妘婛怕自己多说多错,索性陪着祖父写字下棋,她书法好、棋艺也好,更难得爱读书,有时一看大半天,不忍释卷地模样像极了老四。 林瑜浦瞧这孙女是越看招人喜爱,没两天就吩咐管家,说他书房五小姐可以自由进出,无需事先通禀。实则妘婛将自己泡在书房中,除了尽量避免“唠家常”的频次,还想能否从中寻到家人的踪迹。 这两日她偶尔试着从林宅的人口中套过话,想着她阿玛既是前朝的军机大臣,总该是有人听过的。没想到连管家都闹不清几个铁帽子王的区别,祖父那儿又怕问了起疑,她只好自己查。 祖父书房也就囤了近一个月的书刊报纸,自然没找着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闻。她翻了半天,勉勉强强看懂现今几派军阀是从北洋军分裂出来的,或者一两则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卖了远走他乡就是投靠东洋人,其余一无所获。不是没想过去街上找书肆问问,但近日林宅忙于操办林赋约夫妇的后事,她总没有到处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这样的望族,白事本应当办得隆重,但碍于云知爹娘特殊的身份、以及蹊跷的死因,这丧事的礼仪倒简略了许多,乃至连家族主要成员都没拢齐的程度。 ***** “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着王督察长,一时回不来,但他说了,葬礼前一天肯定会赶到的。本来大嫂说好了要来,哪晓得前夜三丫头忽然病了,高烧不退的,只好托我把挽联带来,欸,就在后车厢里,福叔去帮忙搭把手。” 妘婛住进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赋节代表驻上海兄妹团回到老宅,刚上门就噼里啪啦的将二伯满脸的疑问先给解释完了,不等二伯说什么,他就开始东张西望的瞄了一圈:“听说知儿回来了,我专程带了新到货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说话间,直接从妘婛身旁掠过,“不在家里么?” “……” 妘婛对这位“心宽体胖”的三伯父背影,嘴角一抽道:“三伯父,我在这里。” 林赋节回过身来,盯着与印象里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云知?你怎么、怎么变成一块炭了啊?” 她不知如何回应这直言不讳,只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么说话的你,哪有一点长辈的模样?” 三伯忙竖起两指在自个儿略微秃顶的脑门前一点,做了个西洋式的抱歉动作,“三伯就这样,没拿你开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别具一格,人群中就属你最与众不同……” 仿佛嘴里没个把门的越说越不对劲,妘婛倒是不恼,只觉得这位三伯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出了弥勒佛的喜气,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摸了摸她的头发,“三伯一进门就瞧见你了,看你小眉头皱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里的时候,就属他笑声最多,你可得好好继承他的笑点噢,欸,糖给你,拿着。” 她接过糖罐,道:“多谢三伯。” 二伯将三伯拉到一旁:“怎么就你来了?弟妹和幼歆呢?” 三伯:“这不我家那四丫头下周就要考学嘛,你也知道幼歆那性子,要是没人盯着,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办的是什么事儿?”二伯叹了口气,“大嫂也是的,家里又不缺照顾的人,来回就半天的车程,至于脸都不露么?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恼成什么样。” “不至于不至于。”三伯道:“迟点儿伯昀会来。” 二伯一愣:“伯昀上个月不是摔断腿了么?” “可不是,他听说老四的事,说拄拐都要参加葬礼。”三伯说:“怕震着骨头,车得开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脸色这才稍稍缓下来:“我大侄子都比你们这些老不靠谱的明事理。” 傍晚时分,妘婛见到了他们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丝眼镜架在英挺的鼻梁上,梳着三七开的时髦偏分头,配上合身的黑色西服,即使是拄着拐一瘸一瘸走来,仍旧是仪表堂堂的大少爷派头。 二伯同他介绍云知时,他也没顾忌自己的脚伤,上来就将一根拐棍往墙边一靠,递出手去:“欢迎云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间的礼节,迟疑间,看伯昀手悬在空中,忙敷衍的触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伯昀没太在意,又稍作问候两句,便跟着两个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长房长孙归来,这一顿晚餐吃的自是比前两日来的其乐融融些。 云知的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过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岁就拿下了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的物理学士学位,回国之后直接被燕京大学聘为授课教授,因为大伯工作调动的关系,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学新创建的实验室,研究什么测井之类的项目。 妘婛自然是一个字儿也没懂,单看祖父和伯伯们的神情,也听的很是吃力,伯昀说着说着大概也察觉到这是饭桌而不是实验室,于是又把话题转回到了妹妹身上。 “云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问,“也到了该准备考学的年纪了。” 妘婛:“考学?”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沪澄念书,过两三年就能考大学了,这两个娇生惯养的都不肯离家远,估计到时也会考本地的学校,你呢,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妘婛对大学的概念还停留在“西洋的学校”、“传教士办的教会大学”,就算是京师学堂里收的也多是男学生,女子读的私塾不过就是在研习礼教、琴棋书画上生出了点儿花样,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听大堂兄的意思,莫不成如今的女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样求知考学? 她兀自诧异着,三伯道:“大侄子,你刚回来还没听说,这几年知儿和四弟都蜗在一个小村落里,那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学堂,恐怕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她才到家没几天呢,你就问她考学不考学的,这不是为难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声,二伯下脚踢了三伯一下,截断了他的口无遮拦。 伯昀轻轻“啊”了一声,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学有名的地质学教授,我从小崇拜的对象呢,还有四婶婶,还是精通多国语言的诗人,有这样的父母亲自传授知识,还会输给寻常的学堂不成?”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场子,又听祖父吹胡子袒护着:“五丫头棋艺精湛,更写了一手漂亮的行书,外头那些所谓的洋学堂,哪教得出这些?毕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说着,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闻言,道:“平日听祖父念叨王羲之、颜真卿的字,头一回听他夸自家人,竟有些不习惯了……哎,祖父您可别瞪我,我啊从燕京大学同事那儿买了一副字回来,刚好五妹妹回来,一起过个眼,看看我有没有被人给蒙了。” 他说着起身去取字画,让管家帮着拉开卷轴,是一幅行云流水的草书,二伯母问上边写着什么,伯昀道:“半生涂抹习难除,一任旁人笑墨楮……这是铁保的字帖,我同事拍着胸脯担保是真迹……” 祖父尚未开口,妘婛倏地起身,手不自觉揪着衣袖,只凑近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没有……说是哪儿来的?” “他父亲喜好字画,前些年托人辗转从前朝王爷手中买来了一些,我也是无意间在他家见到的,想着祖父收藏好几副铁保的字帖。” 伯昀拣了这个话头,无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却激得妘婛心潮涌动。 阿玛也喜欢铁保的书法,有次小弟弟调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盏,是以右上角那块的墨字晕了些。阿玛反倒觉得境意更甚,常年挂在书房里,她一眼就认得了。 她迫不及待问:“那个王爷为什么要卖字画呢?” 伯昀:“据说是他的妻子重病,于是变卖了一些字画……” 妘婛心头“咯噔”一声,“病好了么?” “啊?” “那王爷的妻子,”她的额娘,“病好了么?” 伯昀又愣了,随即道:“十之八九是没有的,听闻礼亲王去世时,葬礼上也未见得妻子……清朝虽亡,北洋军政府还是以原本的待遇供养几位铁帽子王,这位礼亲王原是有军权的,他不愿对北洋军俯首称臣,索性举家迁到天津,可没多久他的部署军判投直系军阀……他年事已高,无力抗衡,加之家中人丁凋零,晚年……着实凄惨。” 妘婛双手指尖不住地发颤,声音却是迟钝似的:“都过世了……怎么会……” 伯昀困惑这妹妹怎么对前朝王爷的家事如此关心,祖父和伯父们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喘着气:“怎么了知儿?哪儿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听不清周围人说什么,也顾不上回应什么,二伯母见她离席想去追,祖父拦下了,道:“怕是触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触什么景?” “你看看这字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低下头,这字另有后半截——他日儿孙搜画箧,不留金币但留书。 林宅家大院大,妘婛漫无目的向前,一度跌跌撞撞的,在一片内湖前摔了跟头。 她呆了好一会儿,膝盖火辣辣疼起来,嘴边尝到咸咸的滋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流奔涌肆虐。 风钻入袖子口,裹走了体内的温度,余下冷得彻骨酸心。 是否因她不甘心斩断过往,老天才不带喘气的给她来了这致命一击。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和云知一样,没有爸爸妈妈了。 头顶上的月凄凄切切地耀在身上,好似能将人埋进氤氲中。 她不晓得哭了多久,也不晓得是怎么回的屋,四周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脑海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妘婛,别同你阿玛置气啊,到额娘这儿来,有栗子酥哦……” “云知,只有你好好活着,才不会让我们白白牺牲……” “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多难……” “云丫头,你是阿爸的希望,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五姐!你就算是嫁了人,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爱新觉罗妘婛,我的人生交给你,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 妘婛倏然睁开眼。 天大亮了,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不知是谁给她换上了睡衣,额头还搭着一条微湿的方巾。 烧了一整夜,温度虽然降下来了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起身倒水,无意间望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纤瘦、黝黑,眼睛却是明澈透亮的。 梦里,她说“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时,眸光里透着满满的倔强。 只是梦境而已,某个刹那竟真切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绪。 妘婛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这句话前另一个人的声音,心口倏地一跳。 门咿呀一声,二伯母见她光脚踩地板上,“哦哟”一声,连忙拉着人坐回床上:“醒来也不吱声的?冷水怎么能喝呢……小蝶啊,去端壶开水进来,告诉老爷,五丫头醒了……”二伯母给她拿体温计,这会儿伯昀虚敲了两下门,“五妹妹烧退了么?” 二伯母说:“在测了在测了。” 伯昀迈进来,帮着看了体温计,“好在降温了。”又觑了一下妘婛的神色,“昨晚你忽然跑了,后来又烧又睡的,没把大家伙吓坏。” 她仍在怔忡中,“我昨天……就是那句诗,我听阿爸念过,心里忽然有些……” 伯昀善解人意道:“我晓得的。” 妘婛悄悄溜了伯母一眼,“我有些饿了。” 二伯母去厨房催她的粥点,一时屋内就剩大堂兄一个,她忽然问:“大哥,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晓得那幅铁保的字,你朋友家是从哪儿经手的么?” 伯昀始料未及她会问这个,“怎么了?” 她不能说实话,得编个说得通的理由:“我之前在爸爸的朋友那儿也见过一样的,纸上的字没有被水晕染,所以……” 伯昀闻言,笑了笑:“你担心的是这个啊,放心吧,我早就问过了,那被晕染的字听说是王爷家的小孩子无意而为之,而且,字帖是王爷的儿子亲自卖的,保真。” ※※※※※※※※※※※※※※※※※※※※ 作为一个哥控,每本书女主都有个哥哥,wuli三丫头当然也不例外啦。不仅如此,这次还多分配一个弟弟,穿越之后,依旧是团宠好么? 依旧留评送红包~么么哒~ ----------------感谢霸王票的分割线--------------- 仙仙教母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2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false扔了1个地雷 千千水扔了1个手榴弹 yiranshici扔了1个浅水炸弹 站瑜小弟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第六章:我叫云知 礼亲王世铎曾是权倾朝野、坐军机处头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爷,虽因慈禧器重受尽荣宠,却没有太多子孙福可享。妘婛先头的几个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颇有将才的三哥在八国联军入侵时又不幸阵亡,那之后,阿玛便将全部的宠爱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个母亲肚里钻出来的,她比七弟大两岁,理所当然的充当起长姐的姿态,有糖饼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与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听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时候,自然而然的猜测到弟弟身上——能准确的说出字晕染的原委,当初卖字帖的人应该是小七。 她无法想象小七的近况,伯昀说他朋友也有许久没联系过,貌似三年前离开北京后去了沪上,此后就断了消息。 有亲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心知一时半会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没再追问伯昀,但心中存着团聚的念想,悲恸之心总算稍稍得以缓解。 ***** 葬礼这日,天降绵绵细雨。 大伯父林赋厉与大伯母均是当天一大早赶到的,封棺落土后,众人于坟前轮流鞠躬低泣,场面肃穆而凝重,无人打伞。 妘婛拜着林赋约夫妇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这是一对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们护犊情重,她也无缘再睁开眼看一次这个世界。 这段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为什么偏偏只让她想起那一段临终托付?倘若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着这副身躯给予的便利,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求。 雨势渐大,待众人逐渐散去,她重新跪于坟前,在心里说:“请恕我未经允许,不请自来,占用了你们女儿的身体。但从此刻起,我会把你们当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当成我的亲祖父来孝顺。我不敢忘记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绝不会忘记你们的遗愿,即使我能力低微,总有一天,我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伏地,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她明白,是时候要放下爱新觉罗妘婛了。 那边的伯昀撑起伞朝她走来,“五妹妹,雨开始大了,快上车,别淋感冒了!” “来了!”云知应了一声,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 次日,大伯一家与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来一个多月,云知随祖父住在苏州老宅中,日子过的安逸且惬意。 却有一桩心事令她颇是苦恼。 事情的源头还得回到上个月。 那会儿丧礼刚结束,一家人围坐吃饭,大伯母乔氏看着是个颇有长房媳妇范儿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里几个孩子,两个妯娌是连连叹气:先是二伯母恼女儿出国留学两年未归,眼见毕业了忽然说要攻读双学位,愁的她啊几天都没睡好觉;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闺女性格好强,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后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会带到云知,提到念书,她们意见极为统一的认为五丫头留在苏州上本地学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爷子身侧,读两年书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 云知一听“嫁人”二字,心有余悸地一抖:“伯母,我还小。” 大伯母立时说:“你再过两年虚岁就十八了。不说你伯母这代人,就是时下多数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岁就嫁人?” 伯昀边吃边道:“妈,从前女孩子没有读书的条件,现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颁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学的规则,虽说推行需要时间,能预见的是全民教育将会更加普及,今后女子也能做医生、做律师,谈婚论嫁的年龄自也会往后推移……” 大伯母气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饱,你说的什么全民教育没个几十年能普及?自己个儿老大不小了没着落,还想捎带五丫头一并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实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书,有时备孕也需要一两年……” 五丫头:“……” ***** 这次饭桌上的闲聊在祖父的冷哼声中很快揭过,却在接下来一段时日,使云知一度陷入深思与纠结。 她还记得从前阿玛对她说什么“女子能通文识字即可”、“中西并用,是维新党为了腐蚀大清的阴谋”之类,因她偷扮男装去念新式学堂,连家法都动了,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进宫读史念诗。 当年,留洋归来的沈一拂将她视作迂腐之辈,可曾知晓她有多么向往外边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会上已经有声音开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读书,然而这样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许在伯母们看来,那些不过是为嫁个好人家多添一笔的点缀,对女子来说,主次应分明,嫁人应居首。 倘若不是因为嫁过,兴许她也并不会如此笃定,所谓嫁对嫁好是远不如自己拥有生存于世的能力来的靠谱。 她心中有了倾向,奈何祖父断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书。 林瑜浦道:“苏州也有不错的学堂,入学的要求不高,学个两三年,祖父再给你寻个好人家,离家近,有什么事祖父为你撑腰,这样不比外头风吹雨打好过许多?” “可大哥说,若想考更高的学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沪的户籍才能实现。”云知问:“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么?” 祖父说不过,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边几天,就要学你阿爸那般飞的远远的?” 老爷子耍了老古董脾气,云知只好暂且作罢。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觑她神色,但看她乖顺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这夜,他见云知卧房灯未亮,进去坐坐,云知本想唤人沏一壶茶来,祖父摆摆手,待福叔退门而出,问:“是不是还想去上海读书?” 她低着头,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拇指攥得通红,“想的。” 祖父并不意外,见她应得如此干脆,又有些愀然不乐:“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 话未说尽,她一听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的另一种解读,是“寄人篱下”。 上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么样一副光景,她一无所知;不像苏州老宅,有祖父宠着,二伯也是个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过日子的地儿。 但她又在自问:“你重活一次,难道还敢把自己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好人家’上么?”心里很快给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说人这一辈子哪能什么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处,彼此间始终存着亲情善念,至多就是没那么随心所欲,哪能受什么真委屈。但若是没本事,不能叫人打从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么简单了。” 林瑜浦看孙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着她的手道:“过去你是不是受谁的欺负了?别怕,告诉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气。”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还是地北,这辈子怕是再无交集,又谈什么出气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负别人,只是有时候越想要过的平安喜乐,越要有不让人欺负的底气。我也不能一辈子都仗着祖父的庇佑来活吧?” 林瑜浦摇头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当长见识,不习惯再回来。现下瞧你这性子,这一去……还不知会走多远。” 这话一出,算是同意了。 云知一喜,又听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经,家中除了老三外,其余的从政的从政、求学问的求学问,手中的本事还真不是从祖父这儿学来的……只是人年岁越大,越有私心,总怕小鸟儿高飞受不了磋磨,总归不如护在眼前来的安心。” 听祖父如是说,她才想起眼前这个老人刚刚痛失爱子,而小孙女于他而言是带着寄托之意。她一时有些自责,忙说:“您要是真的不舍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哟”一声,“现在知道哄我老头子开心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多少人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随波逐流,你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己拿主张,祖父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真切,令她心头暖融融的,不自觉间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祖父,以后我一得闲,就回来看您,只盼到时可别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 本来说好,夏天先找个先生留在苏州补补课,上学的事过完年安排。 不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林赋厉就来了电话,大意是说户籍已经办妥,适合的学校也挑了几所,只是具体如何选还得根据云知的文化程度来定,目测离开学考试只剩两个月,能早些过来适应一下会比较好。 祖父一放下电话就把云知唤来:“还是你大伯办事靠谱。约好了,周末就让司机接你上去,你看着收拾几件衣物,不需要带太多,他们那边都会给你置办妥当的。” “……” 她近来尽顾着听评弹小调学吴语去了,突然来了这么个消息,还强调什么“文化程度”“开学考试”,怎么不叫人心底发虚。 话是说无需准备什么,临走那日,林瑜浦还是把她拉到书房里,将钱包塞给她:“按说你大伯应该不敢怠慢你,但所有开销都要过他人手总是憋屈,这些你先拿着,花完了祖父再给你寄。” 云知低头数了几张百元钞,“祖父,大哥说他一个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块呢,您这……我花不了这么多啊。” 老爷子哼一声,“花不完就存着,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话都这样说了,哪还能把白花花的钞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爷子面色稍霁,又道:“月底我会让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会打电话同你讲,就算去了上海,你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即便对着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晓得的。” ※※※※※※※※※※※※※※※※※※※※ 今天双更。继续往下点就是了。 看完记得回来补分喔~ 第七章:繁华锦都 苏州到上海,说来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车程,沿途的景致是几里一变,离家时分明还下着小小雨,出了苏韵水城,天上的云开了眼,透出晴朗的颜色。官道逐渐变宽,来往的车辆也多了,云知靠在车椅上,看着穿梭而过的大树覆萌,不知不觉打了个小盹。 再醒来时,车已行驶到了浦西一带。 她是被“嘟嘟”的轰鸣声惊起一阵激灵,入目处是江面广阔,一艘巨轮正缓缓驶向港口,大小船舶穿行,码头往来者众,直瞧得云知啧啧称奇,“这是海么?” “不是海,是黄浦江。”司机小王见她醒了,介绍说,“绕过前边那桥是外黄埔滩,这一整个区都是公共租界,喔,就插‘米’字旗的那栋,就是英国领事馆了。” 她忙从右座挪到了左侧,趴着窗朝外望去,但见西式高楼林立,飘荡着异国国旗,前所未见的建筑应接不暇,各国洋行门前均停着轿车,长长一排,好不威风。 云知从前就听及“十里洋场”的繁华,此番亲睹,惊叹之余亦有几分五味杂陈。 她问:“大伯家也是在公共租界里面吗?” “不是,林公馆是在徐汇区,那里是法租界。” 她喔了一声,没再多问,专心致志瞧起了窗外的景致。 这一路上街区风格多变,从古香古色的银楼布庄,到百货商铺外高悬的横幅广告,于她所见皆是新鲜的玩意儿。那些黄包车、小轿车以及带轨电车混杂在一条街道上,匆忙又毫不纷乱,随处可见的洋人女子衣裙袒露不说,便有华人姑娘的旗装,都比她那个年代时兴的款式来的更短、更贴身。 起初,云知还不好意思多瞅,待车再越过几条街,看见如此装束的路人数不胜数,便也瞧出了点风尚来。尤其是经过一所女子中学,看结伴成群的女学生们穿着别致的翠蓝制服,百褶裙过膝寸许,搭上黑色亮皮的牛静鞋,当真是青春靓丽,看着就令人好生羡慕。 ***** 林公馆地处法租界的黄金地段,夹在各色高耸的商业建筑群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住得进来的居所。 这一带的洋房别墅群依山而建,分为几种层次,最初见到的是联排式,山腰以上则是独栋带院式,且越往上越具规模,大约离山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轿车停了下来。 铁栅栏的守卫一见车牌立即开了门,随着车缓缓驶入花园中,云知摇下窗户,看到了前方花圃后的比肩混搭式建筑——青砖勒脚,红瓦坡檐,而墙面壁柱则刷得雪白,配上周围栽种的香樟树,给人一种华而不奢,格外清朗的感觉。 洋房旁侧搭了个流线形的停车棚,棚内排着三辆样式不同的轿车,司机小王将车停入空余的位置后,帮云知拎出皮箱,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前来接应的人,对她说:“今天路上宽,是我们来早了,五小姐且在这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出来。” 等小王跑开,云知拾起布包挎好,闻满园花香阵阵,起了玩心随处转转。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连串年轻人的笑声,她不由觉得奇怪,循着声绕过车棚走到草坪的一角——那儿有个养金鱼的喷泉式小池子,边上架着一个藤条编的长形秋千,约莫能坐四五个人,顶上边爬满了紫色的蔓藤花,透过隙朝里头望去,却是一片颇为宽敞的草坪,修剪的齐齐整整,好似一块漂亮的绿毯子。 草坪上有几个手持长杆的少年人,正在玩类似捶丸的游戏,云知从前见小皇帝耍过,印象中是叫高尔夫,当时京城还不兴这个,想不到如今在林公馆的后花园又见着了。 场中有三男两女,两个女孩都穿着漂亮的西式连身裙,一蓝一粉,看年龄和她差不多大。 据云知了解,大伯有个大女儿早两年意外过世,这两位多半就是三姐和四姐了,大堂兄她是见过的,而三伯家的堂弟伯湛才八岁,可见余外三个少年并非林家人,但瞧他们一身的少爷行头,八成是来作客的客人。 她脑海里一波分析的同时,那个蓝裙子挥出了漂亮的一球,惹来一阵拍手叫好,其中一个肤色相对黝黑的男孩说道:“不愧是沪澄中学第一奇女子啊,钢琴、油画水墨画、网球、高尔夫无一不通……楚仙,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蓝裙子女孩矜持一笑,尚没回答,粉裙子倒先开口了,“周疏临,你少跟这儿瞎贴金了,我三姐充其量也就是略通一点点,哪儿谈得上精通?还什么奇女子的,你总这么挂嘴边,真让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师姐们听了,又让我姐落一个话柄子?” 那叫周疏临反驳道:“幼歆妹妹,话可不能这样说的,沪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有才华的不是没有,远没有你姐漂亮呀,其他那几个花孔雀哪能和楚仙相提并论?” 另一个稍矮的男孩道:“等幼歆妹妹这次升学考试过了,以后沪澄第一奇女子的名号,就让给你了。” 粉裙子女孩起先还愣了一下,看他憋着笑才反应过来,拿杆子戳他一下:“祁安,你作死呢!敢在话里给我下套!” “没没,我哪敢惹林四小姐啊,横竖你们都是两姐妹,名号给谁不是给?哎哟,你别打人啊。”眼见幼歆拎杆舞来,祁安一边笑一边抱头鼠蹿,两人你追我赶,跑得不亦乐乎。 云知这才弄明白了。 蓝裙子那个是大伯家的三堂姐林楚仙,桃花眼鹅蛋脸,是个标致的美人;粉裙子的那个是三伯家的四堂姐林幼歆,葡萄眼小鼓脸,可爱有余,稚气未褪,像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生倾向骄矜靓丽姐姐,也算在情理之中。 三人拌嘴之际,也就站在中间那个儿最高的少年在认真打球,约莫是嫌他们碍着视线了,道:“安静点行吗?” 他说安静,幼歆当真停了下来,噘着嘴道:“宁适哥哥,明明是他们先笑话我的。” “有么?”叫宁适的俊俏少年弯下腰,从筐中重新取了球摆好,“是你不服气周少爷夸楚仙在先吧。” 始终在一旁但笑不语的楚仙这会儿终于开口了,“幼歆是怕我吃亏,她都还没考进学校呢,哪会向着外人说话。” 云知听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字里大度得体,行间抬高自己——喲,这姑娘倒是个角。 幼歆挑不出这话的毛病,偏又顺不下气来,眼珠子溜了一圈,笑说:“我自是不会偏着外人的,只是我家的五妹妹今日就要来了,怕你们胡乱吹嘘,叫人家听了笑话不是。” 正想进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的云知闻言不得不收住脚步。 祁安顿时来了兴趣,“前两天我就听你说你五妹天资聪颖,花颜月貌,是不是真的啊?” 幼歆“嘁”了一声,“我五妹从小就生得雪白,而且她三岁的时候就熟读唐诗宋词上百首,三姐那时还在背春晓和咏鹅呢,你说如何?” 小孩子找不回场子的时候,最喜欢拿个更能打的来镇压,幼歆说完后故意觑了楚仙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不免有点扫兴。 周疏临却袒护说:“不是说六七年没见了?女孩子一天一个样,谁晓得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丑的五小姐:“……” “周少爷要不信,可以问宁适哥哥啊。”幼歆说:“小时候,我们三姐妹头一回去他们宁府作客,宁哥哥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五妹,当着那么多叔伯的面,上去就抱住她吧唧亲了一口哩。” 此话一出,犹如炸出了个惊天大料,祁安和周疏临都惊住了,祁安笑说:“宁少,原来你从小就开始制造桃色新闻了,亏咱们都快十年的交情了,怎么之前就没听你提过呢?” 宁适横起杆子就近抽了他一下,“本少爷那时才五岁,看到那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跟看到小猫小狗似的抱一抱,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虽然看去满不在乎,下一刻却挥了个空球,周疏临啧啧两声:“我说呢,今天怎么能请得动咱们‘可无’少爷,敢情你不是来打高尔夫,是来瞧初恋情人的吧!” 两个好兄弟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宁适懒得配合他们打趣,看筐里的球都被打空了,索性去捡球,刚迈出几步,秋千架后晃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皱起眉头:“谁?谁在那儿偷听?” 云知暗叹一声“糟糕”。 本来该走了,听幼歆提及什么小时候,就想着留下多蹲会儿墙角,哪知没听两句就被发现了。 若是眼下被揪住,未免也太过尴尬、太不合时宜了。 云知掉过身子,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喂!你别跑!” 这不跑还好,一跑反而更惹人疑心,宁适见她身后挎着一个鼓鼓的布兜,便当她是做贼心虚之辈,正好脚边有球,想也不想的握杠一挥,将高尔夫球狠狠往她身上怼去。 云知听到击球的声响,本能地把腰一弯,结果奔着后背去的小铁球就跟长了眼似的,不偏不倚的砸中她的后脑勺。 但听“咚”一声闷响,云知觉得整颗脑袋沉甸甸的疼了起来,下一刻,身体不受控制的跌进边上的池水中。 而赶上前来的少年们所见到的——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女孩背朝天,半身瘫倒血染喷泉池的画面。 这冲击力够煞人,愣是吓得楚仙和幼歆惊叫连连,宁少爷更是彻底的傻了眼。 实则云知尚有知觉。 她想努力撑起身来,奈何才抬了个头,就听到司机小王冲这里大吼一声“五小姐”,那撼天动地,索性将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吼了个烟消云散,云知心里骂了声“见鬼”,头一歪,“哗”一声重新扎回水里。 ※※※※※※※※※※※※※※※※※※※※ 宁适:哈喽大家好,我是护花使者痴心多金的男二。 云知:呵。姐还是搞事业吧。 ------------------------------- 明天周五休息。 红包照旧。 第八章:因祸得福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吊瓶的液体顺着橡胶管一点一滴钻进血管,淌得整个手背乃至胳膊都丝丝凉凉的。 云知睁眼后恍惚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坐起身来,后脑壳生起一阵刺痛,她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摸着头上的包扎棉带,小心翼翼侧躺回柔软的枕面上。 窗外暮色将尽,也不知她在这儿躺了多久。 想不到初来上海,人都没跨进林公馆的宅门,倒先成了病号住进了医院。 偌大的房内只有一张病床,床头柜前摆着一些医用药品,云知稍作凝神,隐约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谈话声。 “还得再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呕吐、耳鸣、畏光等症状……五小姐还年轻,要是没调养好,影响到以后生活学习就不好了。” “还得多谢蔡主任关照了。” 门把“咔嚓”一动,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步入病房中,看到云知醒了,即露出笑意:“医生还说你可能要到下午才醒,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 云知认出了来人,林赋厉。 大堂兄的五官轮廓肖似他父亲,只是伯昀气质温润,而大伯不知是不是因为眉心处裂了一道月牙疤的缘故,总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她迟钝了几秒,答道:“还有一点疼。” “脑袋后边缝了几针,疼是正常的。”林赋厉就着病床旁的板凳坐下,“刚刚大伯看过x光报告单了,没伤到骨头,不会危及生命。毕竟是脑震荡,医生也建议多多静卧,以免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些“x光”“脑震荡”的,云知一个词都没听懂,只关心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林赋厉正要回答,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一个青年人站在门边鞠了一礼道:“大爷,宁会长的车停到医院门口了。” “喔?”林赋厉站起身,“阿乔,你先去值班室告诉他们五小姐醒了,叫医生过来看诊,再下楼去接宁会长。” “是。” 云知尚没有弄清状况,很快来了几个白大褂,又是照瞳孔又是量血压的,这架势唬得她有些懵,等到他们询问完,再度传来敲门声,林赋厉转过头去,诧异道:“哟,遇舟兄,您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个身着老式长褂的中年人,瞅着年纪约莫比林赋厉大几岁,瞩目的发际线差点让云知误会他梳的是清朝辫子头,看病房里的一干医护人员,笑问:“我来的不巧,是否不太方便?” “怎么会,就是例行检查,快快请进。”几位医生在阿乔带领下离开病房,林赋厉步上前去握手道:“我家小侄女受了点小伤,劳宁会长大驾,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伤大伤小,伤到了林家小姐身上就都不是小事……赋厉老弟,我听闻犬子今日在贵府的行径,着实震怒,这不就把他给押来了。”宁会长将头往后一瞥,“还躲在门后做什么?不进来给林叔叔和你五妹妹赔不是?” 门后走出来一个少年,正是宁家的那位小少爷。 之前在球场上距离较远,此时睨去才看清宁适的五官——鼻梁高挺,浓眉见清,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他还穿着早上打高尔夫球的那套衣服,手里拎着一篮子水果,也不敢正眼去看林赋厉,只鞠了歉礼道:“对不起,林叔叔……对不起,云知妹妹。” 他低着头,看去还算态度端正,可惜云知躺在床上,恰好能瞧见他一脸的不甘不愿。 林赋厉拍了拍宁适的肩膀,“遇舟兄你也是,不过就是孩子间玩闹,何必如此介怀。” “你少替这浑小子说话,谁家玩闹玩到医院里来的?”宁会长十分嫌弃的瞪了宁适一眼,又走到床边,笑盈盈问云知道:“云知?我是你宁伯伯,小时候你经常来我们家玩,你还记不记得?” 云知看长辈来探病,怎么也得起身打个招呼,“宁伯伯好。” “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宁会长见她给纱布缠成了印度头,分外心疼的叹了一口气,“医生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云知也不知自己的伤情,一时没答上来。 林赋厉道:“不算严重,就是脑震荡。医生说像这样的外力打击可能会产生一些颅内损害,幸好,目前看来听力和视力还没有受影响,但是之后一段时间可能会产生类似意识障碍、记忆力减退甚至遗失等后遗症,会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话音一落,病房内余外三人包括云知在内脸色变了。 意识障碍、记忆力减退这还不算严重? 林赋厉仿佛没有察觉到凝重的气氛,又说:“医生也说了,只要没有造成颅内出血,最多调养三五年也能渐愈……只是我家老爷子此次送云知来上海是来念书的,临开学前出了这样的事,确实也是……不好交代啊。” 这话里有话,两个少年自是没听出什么来,宁会长却好似嗅到了什么,“小姑娘伤得这么厉害,需要好好静养。老弟,借一步说话如何?” ***** 两个大人离开病房后,房内只剩下宁适和云知两人。 场面一时静得尴尬。 宁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中的水果篮沉得要命,又怕地面脏不好就地放下,纠结了一番,还是走上前,把篮子摆在床头柜边,低着头找了个话头,“云……” “知”字没来得及出口,但见她将头扭到另一边,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宁适:“……” 来之前,他就已经憋了一肚子委屈。 中午看她鲜血淋漓的飘在池子上,他真以为自己手误杀人了。随后,救护车和警车都来了,宁少爷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带进了巡捕房,足足呆了两小时他老爹才出面捞人,结果一出来又挨了一顿胖揍。 这一整天胆战心惊、滴水未进,好容易鼓足了勇气拉下面皮,最后还收到了这种回应? “我又不是故意的,”宁适看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知怎的就恼了,“谁让你早上偷偷摸摸躲后边听我们说话?” 沉浸在“脑子被砸坏怎么办”的云知本来只是没功夫理会他,听到这话,心头火立马窝了起来,“敢情宁少爷是在谈什么机密要事,以至于有人听到就要灭口?” 宁适低低哼了一声,嘴犟道:“你鬼鬼祟祟的偷听,本来就容易让人误解是不是贼。何况当时我分明叫住你了,是你自己要跑,你要是不跑,球也砸不到你头上。” 云知这回也顾不上疼不疼了,硬是撑着坐起身来,“林公馆四面高墙,贼从何而进?就当进了吧,青天白日的,贼去花园做什么?采花还是盗草啊?以及,林公馆是我家。我在我自己家,想站想跑,与你何干?” 这一波伶牙俐齿硬生生将他反驳的话噎在喉口,本来云知也懒得跟一个小男孩费唇舌之争,可大伯那几句“医生说”实在是刺到她了——她千辛万苦的从阎王殿爬回来,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挣一回新生,就给这小子搅成了脑震荡? 如宁大少这种走到哪儿都受女孩子青睐的宠儿,几时听过这样的话?他盯着她那张黑不溜秋的小脸蛋,实在很想挖苦她两句,但想起林伯伯提到的后遗症——这丫头都长这样了,脑子要是再坏了,自己可不就真毁了她的人生么? “我、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其实听说她可能会有后遗症时,他心里也慌得很,“再说,我也没有推诿的意思……” “那你想怎么负责?” “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最好的医生在哪里,你晓得吗?” “我……” 云知虽说还怄着气,听他话头软了,语气也缓下来,“我又不是真的要同你算账,算了,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倒霉我也认了。” “这怎么能就算了?不能算了。”他前一刻心里头还在打架,听到这话,更是觉得浑身不痛快,“我说过的话一向算话,你的头要是实在治不好,耽误了前程,大不了……” 这时,林赋厉他们一团和气的回到屋中,宁适喉头一动,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云知恢复了先前“知书达理”的面孔,宁会长看自家儿子都跟人床边站着了,只当是两个孩子相谈甚欢,又乐呵呵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才带着宁适道别而去。 宁家父子走后,林赋厉把阿乔叫来:“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太太她们不用过来探病了,等今晚这几瓶药挂好,明天一早就可以给五小姐办理出院手续了。” 云知吃惊道:“这就出院?不需要再观察么?” 林赋厉笑了笑,“医生是说如果你到明天都不醒,才会有后遗症的可能性,现在你好端端坐着,检查下来也都一切如常,就没什么大问题。” “那您刚才还说……” “现在上海的几所一流中学,都十分重视学生的资历,你没有高小的毕业证书,就算过了入了学也还得在预备班读上一学期。”林赋厉道:“那个宁伯伯是华生船运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沪澄公学的校董之一,有他亲自出面写保荐书,到时入学考试走个过场便是了。” 不等云知瞠目完,他拎起皮包,“大伯另有事情要忙,迟一些会有人送晚饭过来,医院这里也打点妥当了,有什么需求尽管揿铃喊护士来。” 林赋厉说完就走,留下云知傻愣了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大伯是故意在宁家父子面前把伤情夸大了,他强调云知是专程来念书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只为了小侄女的入学推荐书,至于如此迂回的去收这份人情么?大伯又是怎么知道宁会长会专程携子前来致歉呢? 轿车中,林赋厉一面解开袖口衬衫的纽扣,一面仰着头闭目养神问:“回家去酒窖里选两瓶好酒,晚上你就去给陈探长送过去。” 阿乔说:“我记得陈探长喜欢香槟,家里刚好有两瓶99年的博瑞。” 林赋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阿乔问:“大爷,早上我们还态度强硬,下午就称是误会,陈探长会不会认为……” “认为什么?”车座宽敞,林赋厉双腿放松的交叠在一起,“我侄女被送入急救车里危在旦夕,老家司机慌乱之下报了警察,本是人之常情;后来我们一了解状况,不就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巡捕房让他们放人了么?” 阿乔会意:“宁公馆那边,要不要也送点礼物过去,以示安抚?” 林赋厉轻笑道:“你以为宁会长今天带小儿子到医院,真来道歉的?他知道老爷子视五丫头为心头肉,要是真出了事,老爷子那儿决计不能善了,眼下他需要的是我们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何需一些无谓的安抚?” “那……这事儿就真瞒老爷了?”阿乔皱了皱眉,“小王那儿怎么说?” “所以才要提早办出院手续。”林赋厉说到这里,已面露疲倦之色,“你跟了我这么久,总不至于连摆平小王这种小事都要我来出面吧?” ※※※※※※※※※※※※※※※※※※※※ ------------霸王票致谢-------------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醉卧江山扔了1个地雷 站瑜小弟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隔壁老王扔了1个地雷 第九章:入住公馆 翌日早上,阿乔来接她出院,司机小王一看到裹成粽子头的小姐,吓得差点没跑去拉一把轮椅来,云知忙制止他:“我两只腿好好的,哪用得着轮椅?” 阿乔附和道:“王哥,主任医生都说小姐只是皮外伤,开车时注意慢点就好。” 小王看云知精神气尚可,总算没计较,一路回去,短短两公里路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这次回林公馆,一出车棚就看到两家夫人带着丫鬟上来迎接,走在前头年岁稍长的就是大伯母,一看到云知就亲热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都怪我,昨儿个尽顾着布置你的房间了,要是早些出来接你,哪至于让你受这样的伤。” 她还没答,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妇人道:“可怜的孩子,昨晚幼歆还担心你一整夜呢,等她们放学回家看到你回来,一定高兴地紧……” 这位耳坠、项链、手链都缀满珍珠的,想来就是三伯母了。 云知简单的鞠礼道:“大伯母,三伯母好。” 三伯母在旁边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对于这个外来侄女“毫无攻击力”的长相十分满意,她堆着笑脸道:“哎哟,自家人还这么客气,这太阳怪毒的,走,进里屋说话去。” 一行人穿过花园步向台阶,这座洋房构造独特,两栋合一,一楼的走廊通两房大厅,二三层又保持着各自独立的空间。大伯母领着云知在自家客厅里稍微参观了一下,从地锦、窗帘到吊灯都充斥着古典主义的西班牙风,对她而言确实蛮新鲜的,三伯母只把她当成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用那一口娇滴滴的苏白道:“我们林家家风严,这样的家居和装修在山顶这一区算是简约的呢。” 比起昔日动辄花成千上万两银子打造的亲王府邸,这里确实算是简朴了。云知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家族勤俭方能经久不衰,不跟风是对的。” 三伯母闻言,嘴角的笑意仿佛僵住了,大伯母笑道:“看看,不愧是老四带出来的孩子,丝毫没沾染上这时下的习气。” 如三伯母这样追求“时下习气”中的佼佼者,听了刺耳的话,面上也没表现什么来,只是拉着云知的手笑说:“确实是个顶懂事的丫头,只是这大上海不比小地方,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门面也还是得撑得,否则哪里会有人来和你交朋友?嗳喲,我就是怕你太客气,你三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以后你有短什么的照直说,三伯母带你去买。” “谢谢。” 大伯母好似不耐烦听这论调,招手唤一个小丫头:“小树,你先带五小姐去瞧瞧她的房间,我去厨房看看蛋挞烤好了没有。” 房间处在二楼东侧,空间还算凑合,桌椅床柜也都很新,隐约还能闻到墙面粉刷的味道,看得出是重新布置过的;一扇葵花几何状的玻璃门后隔着一间小小的卫浴室,朝南的方向还带着一个弧形小阳台,阳光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 云知心情顿好,走到阳台外放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山坡顶上一座颇具规模的白色洋房。 她问:“那也是住宅么?修建的这么华丽?” 小树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说:“那是宁公馆,咱们这一片区的洋楼,那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 难怪草坪里的几个少年人都围着他打转,能把家修成殿宇,足见家底之厚啊。 云知又偏头看向另外一侧,却见林公馆隔壁的那栋别墅修筑了无比高的围墙,墙内百年古树遮天蔽日,哪怕她站在高处,也只能瞄到顶端的阳台——正好面朝自己的阳台。 “这又是谁家?”云知问:“这么隐秘?” “我也不太清楚。”小树还当五小姐担心对面楼能窥视到自己,“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来这么久,都没有见过那边亮过灯。” 云知“喔”了一声,将视线落回到小树身上,“你叫小树……今年多大了?来林公馆多久了?” “我今年十四岁了,来这儿有、有两年了……”小树的年龄小,个子比云知矮了半个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瘦弱的缘故,连说话声都是小小的。 “两年前你才十二岁吧?”云知有些讶异,“我大伯母怎么会请你这么小的人到家里做事呢?” 小树脸一红,“我不是太太请来的,我、我是跟着大少爷从北京来的……啊,不过我现在在家里主要就是照顾三小姐和四小姐的起居,呃,现在还有五小姐您。” 云知瞅她的神情为难,便不再往下问,只笑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能做的事尽量自己来,只是我初来乍到,今后有许多事还要向你讨教呢。” 小树忙摆摆手:“五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小树可不敢当。” 这会儿楼下大伯母喊她下去吃点心,云知正要出门,看到对边处一间屋门紧闭,“这是楚仙姐姐的房间么?” “不、不是。三小姐的房间在三楼,这是……”小树顿了一下,“是大小姐的房间。” 大小姐? 云知眉头一蹙。 林家大小姐林楚曼,不是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虽然大小姐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房间还一直保留着。”小树小声说,“平日里也只有大太太会进去收拾屋子。五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去开这扇门,大太太是不让任何人进这个房间的,去年,三小姐就进过一次,被罚跪了一晚上呢。” 云知缓缓踱到对门门前,心里起了疑窦:大伯母爱女心切,想要睹物思人本是人之常情,可林楚仙是林楚曼的亲妹妹,进一下姐姐的房间至于如此小题大做么? 云知轻声问:“小树,你来林家两年,可曾见过我大姐姐?” “见过……我还伺候过大小姐三个月呢。”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 小树面色一慌,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 连贴身伺候的丫鬟不知情,说明人不是生病死的,之前在苏州老家,只听过是意外身亡,但究竟是怎么个意外,也没人提及过。 小树见她紧盯着门瞧,生怕这新来的五小姐真起了好奇之心把门开了,她很想上前把云知拉回来,偏生又不敢靠近那扇门,只好站在两步远的距离急道:“五小姐,您就别看了,我们、我们还是下楼吧。” 云知没有理会她,不但没退,反而伸出手搭上了门把。 小树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差点没惊叫出声。 云知当然没有更进一步,她回过头看小树一脸的错愕,心下有了答案。 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这个小丫头何至于连稍稍靠近门都如此害怕呢? 由此可见,林楚曼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既成了家中的禁忌……那恐怕不是寻常的死亡。 云知松开门柄,冲小树吐了吐舌,“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 小树舒了口气,只当是五小姐起了玩心,说:“我胆儿小……这玩笑可不好乱开的。” 楼下又传来大伯母催促的声音,云知应了一声,同小树下楼去,吃了一顿精致的西式茶点后,方才回房午休。 住在已故之人的对屋,要说全无芥蒂,云知自知还没通达到这份上,但她转念一想,身为一缕魂魄,真要闹个鬼什么的,大家半斤对八两,也就没什么好惧的了。 如祖父所言,大伯母为她准备生活用度一应俱全——雕花小书桌靠窗而置,窗台上有一盏绿色台灯、一面圆镜,镜旁的木盒子里除了牛角梳、各色小发卡外,另有未拆封的雪花膏、豆蔻香粉以及一支印着“美琪唇膏”的小金管,都是新式的玩意儿,她好奇的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原位。 橱中的衣物悬挂着不同样式的小洋裙和传统的中式套裙,旁侧的五斗抽屉里则分门别类的摆好衬衣和外裤,都是春季的薄款式;鞋袜放在最底层,前一日她来时所带的箱包也被一并安放在里头。 她简单洗漱后小憩,醒后已近黄昏。 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叮铃铃”的声音,她下了床走到阳台上倚栏望去,但见两个花季少女骑着自行车从大门进来,正是楚仙和幼歆,她们穿着别致的中学制服,一先一后绕着花圃你追我赶,越发衬得朝气无限,美丽动人。 天气闷热,幼歆人才刚到走廊,书包就已经脱了下来,一个劲朝里头喊着:“荣妈,给我们来两杯冰镇的酸梅汁,今天这太阳快把人晒脱水了!” 楚仙额间也有涔涔细汗,但她哪怕脸蛋热得红彤彤的,身形依旧保持着那种随时能跳一支天鹅湖的仪态,幼歆换了拖鞋蹬蹬蹬往里跑去,见客厅空旷,又问:“我妈和大伯母她们呢?” “大太太和三太太去许公馆打牌去了,说是傍晚就回。”荣妈应道。 幼歆哦了一声,半瘫在沙发上抱怨说:“三姐,这都四月天了还让我们骑自行车上课,你就不能和大伯说说嘛,你看我们班除了那些个住里弄里的,谁家不是用轿车接送的?” “家里就三辆车,我爸和三叔工作要用车,大哥腿伤都没好,也是要用车的。”楚仙坐下,拿起手帕去擦发梢的汗,“有本事,你让三叔给你买一辆,也让我沾沾光?” 幼歆不乐意了,“你别打趣我,咱家又不紧车子,老宅不是还有一辆nash,一辆庞迪克成天闲置在家嘛?我觉得这回王叔开来的小福特就挺适合我们的,咱让大伯同祖父说说,留下来给我们用呗。” 楚仙接过荣妈端上来的酸梅汁,“要说你说,反正我都行。” “嗬,我看你是打谅着要我出这个头罢。”幼歆撇了撇嘴,“大伯要是不点头,我爸可搁不下脸来……欸,不是说这次小土妞脑震荡了么?要不就说她要使车怎么样?再怎么着,总不能要一个摔坏脑子的人骑车出门吧?” 正从旋转扶梯往下走的“小土妞”闻言:“……” 荣妈看见云知出现,立马唤了一声“五小姐”,沙发上的两个小姐这才回过头,看到一个头缠纱布的小黑妹立在台阶上,面色稍窘,也不知是不是不悦了。楚仙先反应过来,放下杯盏起身说:“喔?云妹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 云知索性大方走上前来,由着两个堂姐溜着眼珠子端相着自己,礼貌一笑,“中午回来的,刚刚才睡醒,听到三姐姐和四姐姐回来,就下来打声招呼。” 昨天在草坪,幼歆前一刻还放话说自家五妹是远超三姐的美人儿,下一瞬本尊直接给砸池子里去,当时大家惊魂未定,她匆匆一瞥被捞起妹妹只觉得人有点土气,这会儿仔细打量,整个人都有些傻眼了,“云知妹妹,你、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住了?你小时候明明挺好看的,怎么从一颗水煮蛋变成了卤……哎哟,三姐你踩着我脚趾了!” 实则,云知除了肤色黝黑、脸颊略瘦外,也不能算是真难看。 她的眼型介于杏眼与丹凤之间,眼尾微微上扬,虽是内双瞳仁却非常灵动,鼻梁不高但弧度极佳,小嘴唇厚重圆润,有些营养不良的欠着血色;单看均不突出,搭在一起又秀的恰到好处,但凡肤色稍微正常一点,本不会是泯然与众人的五官。 奈何如她们这般大年龄的少年人,审美还局限在“唇红齿白”“大眼嘟嘟脸”的范畴,包括云知自己,因曾经也是此类型的美人坯子,导致重生以来她就不大爱照镜子,此刻站在两位堂姐前,虽然还未到自惭形秽的程度,也确是生不出多少自信来。 楚仙对云知淡淡笑道:“你别理幼歆,她就这直脾性,嘴里没个把门的。” 这话客客气气,却也没有否认幼歆的那番嘲笑。 云知犯不着和小女孩计较这些,“我确实是晒多了,让两位姐姐见笑了。” “你真是纯晒晒成这样的么?”幼歆听完,一跺脚唧唧哝哝说,“我就说吧,女孩子家不经晒的,接下来日头只会更毒,哎,都怪大哥,当时要不是他挑起了那个什么‘戒奢戒躁’的名头,咱们用得着受这样罪?晒黑也罢了,要是晒出雀斑来,那可成了茶叶蛋了。” 这时,突然听到门外有个孩子哈哈笑了起来,几个女孩扭过头去,见大堂兄伯昀带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跨进门,伯昀一手拎着牛皮包,一手拿伞做拐徐徐踱来,“谁在背后嚼我舌根?” 幼歆笑嘻嘻迎上前去帮他拿包,“哥,今天回的好早啊,怎么同伯湛一起回来的?” 那小男孩正是三伯的二儿子,也是幼歆的亲弟,虎头虎脑的一进门就对幼歆吐了吐舌头,“大哥怕我晒着,专程来我们学校接我,就不接你——” 幼歆扬手假作要揍他,伯湛笑着蹿到伯昀身后,伯昀说:“我听我妈说云知出院了,她叮嘱我要早点回家,好给五妹妹接风洗尘……云知,你伤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 云知点点头,“好多了,多谢大哥关心。” 伯湛歪出脑袋盯着云知看,“你就是我姐口中‘全家最美’的五姐姐啊?” 不等云知搭腔,他又扭头朝幼歆问:“姐,你该不会是得了色盲不告诉我们啊?” 所有人:“……” 于是当幼歆追着伯湛满厅到处乱跑时,伯昀只好陪笑说着“童言无忌”,云知心里怙惙着:童言无忌才惨啊,要是白不回来,以后出门少不得要周而复始重复这一茬呢。 ※※※※※※※※※※※※※※※※※※※※ 问:小五会变美吗? 答:等白了就美了啦。 问:衣服哥什么时候出来? 答:明天吧。 ---------------------------- 喜欢看留言是因为一个人写文难免寂寞,打开评论区看到叽叽喳喳的,就很暖。 爱你们。红包照旧。 第十章:物是已非 这一日的晚餐吃的尚算融洽。 饭桌有大伯坐镇,不仅是楚仙和幼歆,就连伯湛都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乖巧的判若两人。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点“欢迎欢迎”“以后就这就是你自己家”之类场面话,起头的是三伯父,等伯母们接下话梗之后,气氛总算回暖了一些,但大人们都还懂得分寸,云知之前在乡下的事不宜多言,一通嘘寒问暖过后话题自然就延伸到其他地方去。 三伯母说:“这回幼歆升学考试也过了,下学期还能继续和楚仙在一所学校读书,到时上下学两姐妹一起用车,也是极方便的对不?” 她说“对不”时脑袋转向三伯父,眼神却瞄向林赋厉方向,云知会意——准是幼歆央求自己妈妈提坐车上学的事了。 三伯笑呵呵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林赋厉淡然说:“沪澄离我们家近,骑车不到十分钟,楚仙,以后你看着幼歆一些,尤其是过十字路口,别尽顾着聊天不看路。” “哦……好。”楚仙的语气中也略有失望。 云知在一旁默默地扒饭,心想着这大伯父果然是一家之主,他这一开口所有人一个屁都不敢反驳,骑车十分钟虽然很近,但女孩子不喜欢日晒淋雨也实属正常,家里三辆车,让司机多跑几趟接送也不是难事啊。 想当初她出门时,别说十分钟,哪怕只有十米路,五格格想坐车还是坐轿谁敢不依? 想到这儿,她无意识的摇摇头,林赋厉坐得近,见着了,问:“怎么了?” 云知回过神来,忙道:“没、没事,脖子有些酸,动一动。” “毕竟还是伤了头,吃过饭后早些回去休息。”林赋厉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和沪澄的校长今天通过电话了,过两天你填一份免试入学的申请书过去,等开学时直接去报道就可以了。” 这事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幼歆忍不住问:“沪澄也可以免试的么?” 林赋厉:“有免试的名额,不多,就几个。” 这下楚仙也有些讶异,“爸,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你们又不是考不过,何必占这名额?” “那凭什么云知就……”幼歆被三伯母一掐大腿,没往下说,实际上她成绩平平,为了升学考试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着,这一听气哪能咽得下来,遂恶狠狠瞪了云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伯日理万机,平日里连楚仙姐姐都不怎么管的,如今能亲自操心你的学习,五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云知心知这档口说什么都白搭,只能讪笑不语。 晚饭后,待三伯一家散去,楚仙也早早的回到自己屋里,浑然没有和新来的妹妹多坐一坐的意思。 云知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本来像林三小姐、四小姐这种“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姐妹简单关系,她只要不自带攻击性、侵略性,降低存在感以及稍稍嘴甜,日常和平相处不是难事,可才进门第一日,大伯就当着全家人的面演绎一出 “一碗水端不平”,这不是平白无故被拉了仇恨么? 天色还早,云知正琢磨着如何打发时间,但听房门“笃笃”两声,有人问:“云知,可在屋里?” 是大堂兄。 云知打开门,见伯昀手中抱着一个空空的纸皮箱,“大哥有事么?” “我是来搬东西的。”伯昀笑了笑,“之前这屋没人住,我把我一些报纸杂志都存放在这儿,现在你来了,我总不能还占着柜子吧。” “书柜不是空的么?” “在那下面。”伯昀说着走近房间,就着入门的墙柜蹲下,将最下层一排格子柜打开,果然见里头塞满了各种报纸刊物。 云知“咦”了一声,“这么多?” “是啊,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有收集报纸的习惯,只是早先许多都被丢了,这些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攒的。”伯昀把报纸塞了满满一个纸皮箱,柜子里还剩下大半,“真的比想象的多,先让我把这些抱过去。” 云知看他起身时还有踉跄,立刻上前扶稳,“让我来吧,你腿都没好全呢。” “这可重了。”伯昀自是不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脑袋还伤着,瞎逞什么……” “能”字尚未出口,纸箱已被这瘦弱的妹妹夺了过去,头也不回径自跨出门:“你房间在哪边?” “……” ***** 伯昀的房间也在二楼,只是布局与东侧这边大相径庭,除卧室、卫浴之外还给他单独配了一间书房,以一堵琉璃门作为隔断,算是大别墅中的一个小套房。 第一眼感觉书房偏乱。 与其说是乱,倒不如说是书籍过多,两面高高的书墙都容纳不下,以至于长案上下也都叠满了各类书刊,唯一一堵空墙悬挂的不是画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各色英文和公式,下头横着一个老檀木柜子,在一众西式家具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是我从老家顺来的。”伯昀打开檀木柜面,里头还有一些储物空间,“你就把箱子搁这儿,我自己来收拾。” “没事,我闲也闲着。” 云知放下纸皮箱,将里头的报纸拿出来,这才看见侧边都用了铁环装订,收纳有秩,申报、京报、民报、铎声报之类的都是单独成册,不少英文报纸上有用蓝色钢笔批注的记号,和黑板上的那些字符大同小异。 “这些外文报纸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么?” “是啊,主要是一些学术上的文献,我觉得可能对我有帮助的都会留下来。” 云知一直都知道这位大堂兄是个一心钻研学术的书痴,但究竟是如何个“痴”法并无具体的概念,真站在这黑板前才后知后觉升出一股钦佩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脑海里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画面——是一个人用粉笔在地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图线,并和她讲解着什么。 仅此一幕,是属于小云知的记忆。伯昀见她神色专注盯着,笑问:“你看得懂?” 云知摇摇头,“这黑板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近研究的主题,主要在寻找x光漫散射和电磁场之间的合振关系,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过还没有算平……” 云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说的如此详细的……” 伯昀边整理边说:“我换个说法,比如你这次脑袋受伤了,医生光从外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通过照x射线就能判断出内里有没有其他损害,如果发现内出血就需要及时做开颅手术了。” 云知“咦”了一声,“开颅?那还能活命么?” 伯昀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我都见过子弹穿过脑壳卡骨头缝里还活着的人呢,有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要救治得当都能活命,可就是因为他们对科学、对医学一无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云知一瞬间有些失神。 如果当初……沈家及时把她送进洋人医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伯昀见她颔首不语,“怎么?是不是我又说的太抽象了?” “有,我这次能听懂。”云知不想让自己一味沉浸在过去,把话题一转,“我就是觉得……大伯父真的很开明,本来大哥身为家中长子,换别人家应该会被押着继承家业……”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着旧报纸,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为了去学物理,简直是连夜出逃、先斩后奏,连家里安排好的亲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时可气狠了,足足两年都没给我寄过一分钱……哎,往事不堪回首。” 云知一怔,“为了学业退亲么?” “可以说是吧。主要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还是独女,如果真的结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了。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华侨,过的十分不错。” “那,大哥也是因为学业到现在都不结婚的?” “什么叫到现在啊,我也没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虽然我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还想等个真心相爱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云知有些怔忡。她又问:“假如你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和她结婚可能会影响学业,你会怎么选?”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么问起这个了?该不会是我妈妈派来的吧?” “就是随便问问。” 伯昀心情不错,还真想了想,答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会让我无法继续学业的女孩,我应该一开始就不会过多接触。” “对男人来说,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么?”她用蚊绳般细小的声音问。 他正在认真思索,没留心到那个“都”字,只道:“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并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对啊,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负责,又哪有能力为别人负责呢?” 心脏地突突声莫名牵动耳膜。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人生追求是与娶她相悖么? 眼圈不觉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云知不想让伯昀察觉到什么,便拎起空箱子说:“我再去拿一箱过来。” 回到房里,她努力压下波澜的心绪,又收拾了一摞出来,正要搬起,无意间瞄见最表面《大公报》的一则头版新闻。 ——陆军中将沈邦为长男沈琇与赖庆之女赖莹莹订婚启事。 标题下附着一张古槐树下的合影,女的穿着中式裙装,容貌俏丽,笑得尤为灿烂;男的穿着休闲的衬衫,身如玉树,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饰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轮廓。 图文配字:兹承王佩之先生介绍,谨詹于民国五年八月初八于北京潇湘饭点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 emm,报纸上露个脸也算出来的一种……吧? 接下来就轮到本尊啦。 红包照旧。 --------致谢霸王票--------------- 镜失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西楼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小cindy扔了1个地雷 站瑜小弟扔了1个地雷 桃乐丝527扔了1个手榴弹 桃乐丝527扔了1个手榴弹 第十一章:突发变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头一次听到他自我介绍时,两人都还是乳臭未干的稚子,那时她正不情不愿的闹着别扭,得闻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名儿?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脸微微涨得红,“琇,是‘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的琇,拂,是‘春风一拂千山绿’的拂。” 见他如此正儿八经的解释自己姓名的来历,她觉着颇为有趣,“你说话怎么那么像我们府上的教书先生,字正腔圆,老气横秋的。” 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这是褒是贬。 她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个妘婛。” *** 一霎时,箱子宛若沉了千钧,云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该想到的。将近十年的光阴,他怎么可能还没有成家?这是四年前的报纸了,丧偶五年,哪怕是伉俪情笃,续弦也是无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来就无她,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他的妻。 云知以为自己不再留恋过去。 可当真的亲眼见到报纸上的合影,心还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经的童言无忌,是她太当真,这兴许是她的过错。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过的、盼过的时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视作从未有过? 照片里的女子捧着厚厚的书本,长发时髦的卷曲及肩,看去既有学识又洋气十足,果然是他会喜欢的类型——是不论前世、不论今生都与她南辕北辙的那种女孩。 云知盯着多看了几秒,突然觉得有些刺眼,正要给那叠报纸翻面,忽然听到伯昀问:“是不是太重了?” 云知方才回过神,“没,没有。” 说话间重新抱起纸箱,伯昀看见了面上的报纸,“咦”了一声,“他……居然结婚了啊。” 她顺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们国家物理界新兴的人物啊。”伯昀捻起报纸,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这位沈先生十三岁时就考取了清廷游美学务招考的首席,留美时主修数学,辅修物理,康奈尔大学啊,我十八岁的时候申请了两次都没过。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老师曾拿他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做范例呢。你相信么,当时,我的那些同学在听说那篇文章是一个中国学生写的之后,对我都友善许多呢。” 云知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向来知道沈一拂是会念书的孩子。但在她身边会念书、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对于他究竟多么会念书并没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来,她隐然对这位全心钻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听他颇为神往地念叨着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实感。 伯昀兀自道:“不过他不知道什么缘故没继续攻读,回国之后还一度当过天津陆军军营的少帅。”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对吧,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好在去年听说他去了北京的大学执教,否则真是我们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损失啊。” 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些范例论文的事,但那些名词太过陌生,她既听不懂,也听不入耳。 伯昀离开后,她盘膝坐在地上,那张《大公报》订婚启事的合照就放在脚边。 如果说,看到照片时涌上心头的是愤懑,那在听完伯昀的话后至少有一半的情绪转为了怅然。 其实小时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读过上书房的课,她常常被夸赞聪慧,不论是诗词还是算经,同龄的孩子里她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个。 紫禁城里有一棵比照片里还大的古槐树,每回下课几个孩子们会聚在那儿乘凉玩闹,她和沈一拂则会坐在角落里做一些先生额外布置的算术题。 沈一拂总算的比她快,她便不乐意地将树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宁静又清澈的,只有这种时候会流露无措的神态。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声,逗他:“算啦,比我聪明就聪明吧,以后就可以带我飞啦。” “飞?” “就是……展翅高飞,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她开玩笑的学着小鸟扑翅的动作。 他是怎么回应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之后的一年又一年中,她被一圈又一圈的规矩画地为牢,而那个少年,早已飞到她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于是即使穿上了婚服,也等不到他回家。 那封信,一开始就是一封体面的休书,是她愚钝,后知后觉。 她摁干眼泪。 这样也好。 碎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能换来一丝清醒,也算值当了。 诸般心绪兜兜转转,不知为何,再看到那张报纸时,先头的戚戚然不自觉冲淡了。 睡意姗姗来迟,她洗了个澡,人靠上软软的床就昏昏沉沉的入梦去了。 实则这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梦里的情景千变万化,一会儿在亲王府见到了阿玛,一会儿是处处陌生面孔的将军府,最后居然转到了仙居县村屋中,她看自己小小的手用粉笔在地板上写满了数字方程式,笑嘻嘻扭过头对身后的人说:“不就是de moivre定理么?我早就学会啦。” 云知倏然睁开了眼。 阳光透过窗帘在她的脸上飘来荡去,梦境的尾巴仍在脑海中缭绕,楼下隐隐约约传来楚仙诵读英文的声音,她困困顿顿地走进浴室,随手夹起刘海洗了一把泪,挤了牙膏刷牙。 镜子里的姑娘黑黑瘦瘦的,睡了一夜的头发炸开,窘窘丑丑的,她用头梳就着水过了好几轮,才梳了个勉强过得去眼的马尾辫。这要是以前在王府,准要让嬷嬷摁回床上一顿收拾,缀着各式各样的钗子才能出门。 其实马尾辫就很好啊,轻轻松松,又显嫩。 云知突然发现,她不再是那个十六岁就要嫁人的五格格,而是年仅十六岁的林五小姐。 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次,她可以试着去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呢? ***** 餐桌上放着一大盘法式吐司,楚仙捧着热牛奶专注看旁边的课本,幼歆道:“三姐,你别磨磨唧唧的,一会儿周疏临的车子就要到门口了。” 楚仙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打算坐人家的车去上课?别到时在学校惹出什么风言风语,回来叫三婶一顿收拾。” 幼歆与她并排而坐,约莫是见桌上没有其他人,不以为然“嗬”了一声:“你说我妈啊?她现在不是围着我弟转,就是盯着我爸瞧,哪有闲心管我的事?再说了,我们和周疏临家本来就离得近,顺道而已,谁要敢乱说闲话,我拧她嘴皮子!” “那你就去呗,何必要拽上我?”楚仙挑起眉毛睨过去,“你不会是打着我的名号吧?” 见被识破,幼歆立马挤出笑脸来,一把揽住她,“我的好姐姐……” “不去。” “昨天大伯还交代你要好好看顾我呢……” “那是要我们骑车,不是蹭车。” 幼歆撅起嘴,“哎,可惜了,本来周疏临还说有‘那个人’的最新行踪要说呢……” 楚仙闻言抬眸,“你糊弄我的罢?” 幼歆露出了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于是,当云知走下楼时,看到的是自家三堂姐麻利地将桌上的课本收入书包,一声招呼也没打,拉着四堂姐风风火火往外走的画面。 云知瞄了一下壁上的挂钟,离九点还有一刻,餐桌摆着些喝过的玻璃杯,看样子家里好些人都吃过早饭了。 小树拿着空托盘从厨房里出来,见到云知便问:“五小姐想喝牛奶还是豆浆?想吃煎蛋还是……”顿了顿,眼神瞄到后边,“咦,大少爷?您怎么还没有去学校?” 伯昀从楼梯上下来,捂着脸打着哈欠,“昨晚熬了通宵,睡过了。小树,给我泡一杯柠檬水,牛奶要热一些,煎蛋和烤肠各来一碟。” “我也一样。”云知附和了一句,等桌上的空杯碟被收走,伯昀拾起一份报纸坐下,“难得今天最后一个出门,这么慢悠悠吃早餐,感觉还蛮舒服的。” 云知问:“大伯母她们平日都是这么早就出门的么?” “三叔的百货公司最近新开业,三婶是学会计的,不时会抽空去看看账,我妈呢经常会去教堂唱诗班那儿帮帮手,一般中午前能回来。” “大伯母是唱诗班的么?” “算是吧,我妈妈在教会学校工作过,本来结婚后就在家中操持,后来……我大姐出事了,她每天就跟抽走精神气似的,后来实在是没有法子,我爸爸就想着找点事让她做,这两年她同教堂里的信徒在一起,的确好转了不少,习惯也就养成了。” 他的语调逸出一点点沉重,云知心领神会,不再多问,伯昀继续翻看着报纸,“你呢,接下来有没有什么计划?” “计划?” “虽说可以免试入学,但沪澄是全上海第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学,课题难度都挺高的,你不事先准备准备,要是会考连续不及格,也是毕不了业的。” 云知对这些学制一无所知,原本来到上海也没几天,心里始终是云里雾里的,但经过昨夜,她也有了一些想法:“我应该先在家里自学吧?” “自学么?”伯昀想了想:“你不妨买几套中学的教材回来,试着做做题,看看目前的知识储备量到什么阶段,如果差距不大自学也行,要是有什么特别不擅长的学科,也可以考虑请个家庭教师做个私人辅导……” 云知本想问问都有哪些科目,又怕暴露了自己的无知,“那些教材该上哪儿去买?” 伯昀托了一下眼镜,“买教材的话,我们学校旁边的书局算是齐全的了,要不这样,一会儿吃完饭你就同我一起坐车过去,书买完我让司机接你回家就是。” 云知眉梢一喜,“可以吗?” 伯昀说:“有什么不行的?我宿舍有旧衣服昨天忘记拿了,你还能顺道能帮我捎回来。” 一个钟头后,云知站在卢家湾这栋三层高的书舍前,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书店的店员稍作询问几句,把她带到一块陈列区,介绍说:“上海本地的学校,还是以中华书局发行的教科书为准,基本都在这儿了,小姐准备读哪个阶段,是需要初等的还是高等的呢?” 云知扫了一眼柜上的几何、代数、物理化学以及外文等,迟疑片刻,道:“要不……各来一套?” 大南大学的铁阑干外,有一片水泥路专停外来车辆,司机老张下车透气的档口,看街头对面的五小姐用手推车来推书,差点没把叼嘴边的烟头喷出来,一边上前搭把手,一边说:“小姐,您一次买这么多书,看得过来嘛?哟,够沉。” 云知财大气粗道:“没事,我屋里柜子多,摆得下。” 老张呵呵两声,把两箱子书扛上后车,云知胳膊里另夹着两本大开的编年史,看车厢塞了个满,就顺手放后座上,问:“大哥还没出来吧?” “他们宿舍楼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应该没这么快。”老张见她眼神一直盯向校园里头,遂笑道:“五小姐要是好奇,不妨进去转悠转悠,别走太远就成。” 大南大学的校门,无非就是丈把高的大柱配上棕榈树,远不如国子监来的气派,但来而又往的学生们朝气蓬勃,无形之中倒是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机。 云知被入门处的橱窗栏所吸引,上面贴着各色设计感十足的手绘海报,诸如话剧社、法语社、摄影社、国文辩论会、机械工程学会等,实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看了好一会儿,肩膀叫人一拍,回过头,看是伯昀来了,身旁还站着个金发男人,那洋人一见到她,“哇唔”了一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道:“这是你说新来的妹妹?wow!tres beau!” 云知当然没听懂,“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法语。”伯昀笑了,对那洋人道:“夏尔,夸中国女孩子可得用中国话。” 夏尔真诚道:“五小姐真是与众不同的漂亮。” 云知干咳了一声,瞅那人神情不像讽刺,想来是来自异域的不同审美,“谢……谢啊。” 伯昀手中拎着一个牛皮袋,看着不轻,云知自然要去接手,他摆了摆手,言下之意是要自己来。 谁知刚踏出校门,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唤他们:“伯昀,夏尔!你们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一个书呆子模样的年轻人奔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不会忘了今天新任系教授要来的事吧?整个系的人都到齐全了,就缺你俩了!” “不是说十一点前到就行了?” 书呆子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不到十分钟了。你身为咱们小组组长,可不好卡着点去吧?” 伯昀“啊”了一声,低头道:“是我的表慢了,你等一下,马上。” 他将牛皮袋塞入云知怀中,说:“回家之后先放我屋里,和小树交待一声,就洗里头的衣服,其他的别动。” 云知点了点头,“放心。” 伯昀被拉走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透过铁栅栏见妹妹上了车,方才安心一路往回奔。 *** 云知阖上车门,回想了一下伯昀的举止,能猜出这袋子头装的不止是衣物,但他不愿多说,做妹妹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她将牛皮袋抱在怀中,正要抬头吩咐司机开快些,忽地愣住了。 这人不是家里的司机老张。 ※※※※※※※※※※※※※※※※※※※※ 云知的年龄是16,前面第二章写错了。 衣服哥是17+9=26。 明天就。嗯。你们懂。 红包照旧~ 第十二章:相撞为逢 虽然穿着和老张相似的衣服,但一看这五大三粗的背影,就知道他不是老张。 “麻烦停一下,我可能是坐错……”她一扭头,发现旁座上的那两本刚买好的编年史,心中“咯噔”一声。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我、我家司机呢?” 开车的男人借着倒车镜瞄了她一眼,咧出了一嘴的不怀好意,“小姑娘挺镇定的啊,别怕,叔叔不是什么恶徒,只要你把你手中的行李袋递过来,我立马就在前边的十字路口停车。” 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劫车来了? “别怕,乖乖听话了,叔叔保准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车速逐渐加快。 云知心中悚然,手仍抱紧牛皮袋,“我、要是不给呢?” “这条路没有交通灯,我一刻不停的直开,等开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袋子还是归我,但那时……叔叔会做些什么,可就不能保证了。” 他说起话来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地域的腔调,听起来直叫人心里发毛,云知想也不想就去摇窗户,没转两下竟然连同摇柄一并拽下来了,她这才看清后座两扇门的门柄、窗柄都被撬开,却是这劫匪早有预谋不给她出逃的机会。 “这里有人劫车!救命!”她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本能拍打起窗户,但车开得很快,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又怎么引得起旁人的注意呢? “趁叔叔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做没有意义的抵抗,”那人尖锐笑了两声说,“把包递给我,下个街口,我停车。” 原本恐惧的情绪涨潮般涌上来,云知甚至就要在下一刻把怀里的包袱丢过去,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作祟,听到这番胁迫,大脑反而离奇的冷静稍许——如果一直开下去,最终都能得到袋子,他何必多费唇舌和一个小姑娘谈判? 她睨向窗外,一瞬间想到了:是了,这里是法租界与华界的边缘,这样一路朝北,桥对岸就是两界领域的拦路口,对他来说,最好要在此之前就拿袋走人。 念头一转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刚上车的时候全无戒备,难道那时不是最好时机么?哪怕现在停在路旁,从一个小女孩手里夺走袋子本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这么做,因为这里是法租界,就算他带走了包袱,一旦给了她出去呼救的机会,他也是难以离开的。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小姑娘,最后一个路口了,考虑的怎样?” 方才思索之际,她一只手已借着背椅的死角掩饰,动作极缓地伸入牛皮袋中,除了几件衣物之外还摸到了一份纸质手感的物件。 云知管不住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声音反而平稳下来:“好,停车,我把包给你。” 那人将车头往路边一打,车速果然缓了下来,引擎声没有熄下来,她余光始终盯着倒车镜里小姑娘的举动,见她递上包来,嘴角一歪,正待用力踩动油门,脸色却是倏地一白。 包是空的。 也就是在他愣神的一刹那,云知高声道:“救命!这里有人劫车!快报警!有人劫车……” 轿车再度疾飞而起,在驶出去之际,掀起了漫天钞票、落下了满地银元——原来是云知掏出了钱夹朝窗外撒钱,这一幕比呼救更为惹眼,瞬间引来了不少路边行人以及来往车辆的注意。 只是车开的极快,一忽儿间便没了影,留下看客们看着散落的银元面面相觑。 倒是有一张纸钞御风而飞,来而往的车辆那么多,偏偏真的那么巧钻进了一扇窗中,“啪”一声打在了驾车人的手上。 那人拾起这张十元钞,眉梢微蹙,正困惑着,有两个路过的小乞丐冲到马路上捡钱,那人刹住了车,转眸间看到一辆轿车奔来。 两车擦身而过,有一个小姑娘正在高呼救命,一边喊着还一边掷出银元。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呼啸而过。 *** 云知如此大动干戈,劫车的壮汉自是恼怒非常,那只布满青筋的手骤然挥来,她早有防备,将瘦小的身躯往对角的座位躲去;轿车本就宽敞,壮汉既在开车,一时之间还真腾不出手来收拾她,他彻底被这黄毛丫头惹毛了,从腰间抽出锋利的匕首来,“我看你这丫头片子就是活腻了,敢跟老子耍花枪……” “我想活,你先看前面!” 那壮汉差点没控稳方向盘,车驶上桥梁,险而又险避开一辆迎来的货车。 云知哪能不惧?但她明白,越是这样的关头越需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她往后瞄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辆红色吉普车跟着他们,会不会是来救她的? 转念一想又不对,那辆车跟的这么紧,她都瞧见了,这歹徒不可能没看见。 她心下有了判断,决定豁出去了:“后面那辆红色吉普车想必是一伙的吧?” 他吼道:“知道我们是一伙,就他妈给我老实点!” 云知说:“我看就算我把包袱里的东西给了你,你也只会在第一时间递过去,我家这辆车是法租界的牌照,若我不出言示警,你能畅通无阻的开过租界,哪会真的停下来?” 那人浑身一僵,没立即反驳,她就想自己猜对了。 她将手中的文件伸出窗口,带着威胁意味,一字一句道:“我一个小女孩儿没有什么主张,不过想活命,大叔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无畏与你搏命,现在无非两个选择,一,我把这份文件撒到黄浦江上去,你杀了我然后进法租界巡捕房……不过到时指使你偷盗东西的人还会不会留你的性命,那可不好说;第二,你停车下去,我还是把文件丢出窗外,只要车是静止的,你完全捡得到,你趁警察赶来之前上你同伙的车,逃脱的希望还是有的。” 那人初时只把她当成是一个无知小儿,此时透过倒车镜看到她眼风冷冽,浑不似一个十五六岁孩子能说得出的话,不由冷冰冰的眯了下眼。 他收起匕首,将车窗摇下,同后边红色吉普车上的人吼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随即停下,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有种啊。” 话毕,他下车,砰一声甩上门,绕到云知所坐的右座窗前,将东西一把夺了过去,弹了两下扉页,忽地嘴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狰狞的牙齿,“可惜,还是太嫩。” 他说到“可惜”时,云知已经听到了警车鸣笛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见红色吉普车猝不及防地冲了上来,霎时间,车窗玻璃支离破碎的在耳边炸开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以为车已被掀翻了,直到睁开眼,她看到车仍在桥上疾驶,车头所向的不远处是桥尾设了路障的断栏处。 原来如此。 那人是故意选好了停车的角度,若不能及时停下,顷刻之间便将连人带车坠入江中。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扑到前座去,只记得方向盘和手刹好似都被什么定住了,饶是使出了浑身的劲都挪动不了半分,而桥梁的下坡带来的惯性加快了车速,断口之处近在百米。 死亡近在咫尺。 当恐惧无限放大,空间与时间仿佛都受到了挤压,这样的濒死瞬间,她感受过一次。 上一次,除了满心的悲戚和绝望,她还想着沈一拂闻得自己的死讯时会不会难过。 而这一回,脑海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老天爷大发慈悲让她短暂的再走一遭,仅仅是想让她看一眼他的婚讯,好叫她黄泉路上不做一个糊涂鬼。 只是,新买的课本还没有翻过呢。 云知闭上眼。 真是不甘心啊。 千钧一发间,一辆长款的林肯轿车超过她,斜插在她的跟前,“咣”一声响,车头撞上了那辆豪华轿车的车身,云知整个人被弹到挡风玻璃上,复又跌回前座之上。 随着划破长空的刹车声,两辆车终于停了下来。 前头的那辆林肯车头已超出了断栏稍许,后车盖被掀得惨烈,在围观路人的惊呼声中,驾驶座的门推开,一个身段高挑挺秀的男子跨车而出。 恍惚间,云知好像听到几声闷响,随即车门开了,一双手有力的托起她的腰和颈,带她离开充斥着机油味的车厢。 她感觉自己抵在一个坚硬而又温暖的怀抱中,可是日头太耀眼了,即使努力的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光晕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似又被放回了平地,一件宽厚的外套轻轻罩在身上,她听到他问:“小姐,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那声音略微低沉,带着磁性,仿佛隔着千里,又仿佛近在耳廓。 “这位小姐,”他问:“请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现在人身在什么地方?” 意识游走于清醒与昏厥的边缘,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她缓缓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叫妘……婛。” ※※※※※※※※※※※※※※※※※※※※ 大家很嫌弃的……出来啦~ 此处应有掌声…… 红包照旧 -------------致谢霸王票分割线---------- 十七扔了1个地雷 鱼儿_born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美好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2个地雷 一蘭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手榴弹 第十三章:可窥一二 围观者的吵嚷声、警鸣声以及救护车的声响犹如几股交缠的杂线,拧成一股麻绳,勒的人五感错乱,思绪混杂。 云知觉得自己好像还没陷入昏迷,至少与外界并非完全隔离,从马路到救护车再到医院,身边的人换了几拨,她能感觉到空间的变换,却分不清时间的长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隐约能听到护士的声音:“先生是她的监护人吗?” “我不是。”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先生能否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抱歉,我不认识她。”他答。 “这不太好办呀,她没有明显的外伤,脉搏和血压也都基本正常,要做更深入的检查,还得把她家里叫过来才行的呀。”护士操着地道的本地口音说:“咱们医院可不给病人垫付这个钱的。” “没关系。”他道:“我垫。” 云知没想到在现场抱她下车的男人居然还陪同来到了医院,心下不可谓不感激,但明明人就在旁侧,她偏偏连个谢字也发不出声来,这种感觉实在糟心。 她努力好几次,终于攒足劲,将沉甸甸的眼皮掀开,看清坐在床边那人的面孔。 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大哥?”云知微一转眸,但见病房之中只坐着一个伯昀,“你……怎么在这儿?” “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我差点没给你吓出心脏病来。”伯昀看她迫不及待想坐起身来,忙将她摁了回去,“才从鬼门关里绕出来,还不老实躺着。” “啊?” “你忘了?”伯昀说:“两个小时前,你经历一场车祸,要不是有辆车及时把你拦下来,现在只怕还在黄浦江里泡着呢。” 车?拦下来? 云知回想起那横空而出的黑色长轿,才恍然意识到那并非偶然的“车祸”,而是专程的“搭救”,她猛地坐起身来:“那车主还好吗?他、他掉下去了么?” “都叫你乖乖躺好了,放心,人家没事儿,听说还把你从车上救下,送到医院来了。” 就是那个男人? 她问:“那他人呢?” “我来的时候说是人刚走,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伯昀给她垫了个枕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怪大哥,但凡多走几步,亲自把你送到车上,也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 云知不明所以,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伯昀解释道:“有人扮成学生的模样骗老张说我昏迷了,他找到我之后发现上了当,赶到门口的时候车都不见了。我们立刻报了警,刚到警务处就得到消息,说摆渡桥那边发生了一起车祸,其中一个车牌和我们报的一致,当时我们就吓坏了。等到桥那边,他们说车上的姑娘被救护车带走了……所幸你没事,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你主要是受了惊吓,之所以昏厥是因为诱发了之前的脑震荡,静养几日就好。” 她脑中仍是一片纷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又听伯昀问:“你还记不记得劫车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巡捕说车上只有你一个人?” 云知自知搪塞不了,便道了一遍始末,为免他生疑,将那斗智斗勇的一节略去了,讲到尾声处,见伯昀脸色铁青,忙道:“……那个情况如果我不把东西交出去,就怕那人会破罐子破摔……” “我哪是怪你?我是气我自己,重要的东西不自己看管,倒差些给自己的妹妹惹来的杀身之祸。”伯昀道:“好在没出大事,否则我真的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到那些人如此抢法,想必是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要物……当时情形紧迫,我也只能胡乱扯下中间几页,那个……我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 伯昀闻言眼睛一亮,“你是说他们拿走的并不完整?” 云知“嗯”了一声,“撕下的那几页夹藏在我新买的编年史里边……” “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先让老张去找,你在这儿稍等,我马上回来。” 等伯昀一瘸一拐的奔出门去,云知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喉干舌燥。保温壶就在边柜上,她正要下床给自己盛杯水,掀开被褥时边上掉下了一件外套,她愣了几秒,有些迟疑的弯下腰捡起来,发现竟然是件黑色的男式羊绒开衫。 举起外套,展开,发现右袖上染了不少血迹,血迹没完全干,有处还勾破了个口子。 这时,护士推着药车进房,一见她便道:“哎呀小姑娘,咱们医院的地砖可阴潮了,怎么好光脚踩呢,你这会儿人还虚着,仔细招凉了。” 云知认出了她的声音,正是昏迷时耳边絮絮叨叨的护士,便问:“护士姐姐,这衣服……” “是给你办理入院的那位先生的,”护士一边赶她上床一边替她量血压,“你来的时候这衣裳就披在你身上了,兴许是走得急吧,他没带上。” 真是他的? “这衣裳上有好些血……”她问:“他受伤了?” “可不是?肘臂那块扎了好多片玻璃碎片,挑出来后还费了点功夫呢。”护士啧了一声,“医生问他是怎么伤的,他也没详说,不过这先生缝了五六针,是连个眉头都没皱过,看着生得眉清目秀的,倒比不少壮汉都还要硬气。” 脑海里骤然响起困车中时听到的几下闷声,云知握紧了手中的羊绒外套,心道:莫不是车门从外头打不开,那个人便用手肘硬生生把车窗给撞碎吧? 不至于,不至于。 云知光是靠想象,都觉得肘子发麻——哪会有人用如此搏命的方式去救一个路人? 可是……不惜用自己的车来阻挠失控的车冲出桥梁,岂不是更为匪夷所思吗? 护士将血压仪的数字填好后,将检查报告夹在病历本里一起递过去:“好了,云京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云知倏地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云京。是那位先生付医药费时给你填的病历本,怎么,写错了?” 云知接过病历本一瞧,但见上边工整的“云京”二字,想是她迷迷糊糊地说漏了嘴,他倒是没听岔,可谁又能想到原本的名字还额外带着偏旁部首呢。 “嗯,我叫云知。”她抬眸:“这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们他的名字?” 护士不得而知,当日下午伯昀带她去警务处做笔录,也没能问出这人姓甚名谁。 一个巡捕说:“那位先生不愿对外透露自己的姓名,我们警务处理应尊重他的隐私,还请二位见谅。” 按理说,此人为了救她,先是豪华长轿被撞出了个大坑、再是受伤缝针,于情于理都应当等被救家属过来偿补修车费、医药费才对,结果他不仅分文不取,还替她担了一笔入院体检费,完了还悄无声息的走了,“做好事不留名”做到了这个份上也太超凡脱俗了吧。 云知和伯昀都震惊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缭绕在耳畔,挥之不去似的,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脚都迈出了警务处大门,又扭转回身,不死心道:“我就是想要当面感谢一下那位先生,还有……还有他的衣服还落在我这儿……” 巡捕大哥递去了一个“抱歉”的笑容:“小妹妹,那位先生连七座的林肯轿车都能撞着玩儿,哪还会差一件衣服呢?” 回家途中,伯昀见妹妹对着放在膝盖上的羊绒外套发怔,便劝道:“那位先生多半是不愿惹祸上身,毕竟这也不是撞了车这么简单的事。” 云知欲言又止:“我明白。” ***** 劫车一事在林府引起了轩然大波,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敢劫林公馆的车,几欲闹到车毁人亡的地步,如何不让全家人又惊又后怕。 林赋厉傍晚就带着阿乔出门去了,林赋节窝在书房里一直通电话,也不知是打给黑道还是白道,总之是要动用一切人脉把劫匪掘地三尺就地正法的架势。 客厅沙发边,其余人围着开家庭会,大伯母一整晚挨着伯昀坐,不时喃喃念叨着“天父保佑”;三伯母听到撞车那一节都傻了眼,拈着帕子去戳幼歆的脑门,道:“就你还成天念叨要坐伯昀的车上学,现在还敢不敢了?” 四堂姐挠着发麻的头皮说:“这要是换我坐在车上,准是要吓得什么舌头都捋不直了,五妹妹,你都、都不怕的么?” “怕啊。”云知搂着自己的胳膊,装装样子抖了两下,“我这会儿腿还直打哆嗦。” 三伯母端起一杯茶,尖着嘴轻轻地吹着:“以后你们坐车都得先看清楚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这次得亏云知命大,那绑匪要是挟刀带枪的,哪还有逃命的机会。” 一旁沉默许久的楚仙问:“大哥,你那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怎么会接二连三的招贼呢?” 云知一愣:“什么接二连三?” 幼歆说:“你还不晓得大哥这腿是怎么折的吧?之前就是他在他们实验室熬通宵的时候,有小偷爬窗拿着竹杠去够他那个包,大哥为了和贼对抢,都从楼上摔下去了。” 云知“啊”了一声,“你是说大哥坠楼?” “二楼。”楚仙补充道:“大哥压在了那贼身上,只摔断了腿,那贼却磕到了脑袋,直接就给压死了。当时我们还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小贼,现在看来……并非偶然啊。” 伯昀交握的手有些无处安放,见瞒不过了,低头说:“其实就是我们新研究的一些报告,近来也不知这风声怎么传出去的,有洋商主动上门提出项目合作,我们拒绝了……且不说还没有出成果,就算真研究出什么来,也自然是要先献给自己的国家。”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 谁都知道在这十里洋场之都,所谓的“洋商”背靠的都是洋人政府,那些帝国主义为了抢夺资源连世界大战都能挑起,若真铁了心要抢你的东西,又有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 三伯母这下真怂了:“要不你还是重新考虑考虑吧?家里竭力供你们读书,一步步爬到顶尖儿上,可犯不着为了这些不着边的实验,让家里提心吊胆的……” 伯昀抬头正色道:“三婶,这些实验是我和同学从英国就开始研发的了,后来一路辗转到了北京再到上海,这是所有人的呕心沥血,假如真有所成,那是大大利于救国的。” ※※※※※※※※※※※※※※※※※※※※ 不给直接相遇不是吊胃口,是打照面的场合需要更香一点。 也是马上的事了。 试、试着入乡随俗改了个文名.....会不会不接受啊:-i 明天更新时间调中午12点。 留言24小时送红包。 第十四章:谁的钥匙 大堂兄平时瞧着斯斯文文,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但当他生起气来,却隐隐遗传了林赋厉那不怒自威的仪态,饶是三伯母嘴利如刀,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和他辩下去,只道:“我这不是也是担心我们家人的安危嘛……” 伯昀抿了抿唇:“三婶若是不放心,我会尽快搬出去住,不会为弟弟妹妹引祸上身。” 三伯母看伯昀起身就走,“哎,哎哟,这倒成了是我胆小怕事了?你之前又是闹退婚,又是离家出走的,三婶什么时候说过你的不是了?咱们都是一家的血肉至亲,还不是担心你的?哎……这怎么就走了呢?大嫂,你看看伯昀,怎的连话也不让人说完!” 满屋子没人开口,这场没有主题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三伯母话虽说的不大好听,实则却说出了大部分人的顾虑。 只是谁也不敢去劝伯昀放手。 当夜,祖父得知此事,立马打电话给云知追问她事由。原本因为天津银行的保险柜需她本人亲自去才能开,林瑜浦还犹豫要否让她前去,这一桩意外登时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不提这茬,云知自也不知,只答了今日相关的事。林瑜浦让她把电话转给伯昀,大半个小时的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待她晚些漫步后花园,无意间发现伯昀坐在秋千架上看月亮,背影极是落寞的样子。 她踌躇了一下,主动坐在他身旁,“三伯母的话听听就过啦,不用太放在心上的。” 伯昀依旧微低着头,“我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我想坚持的理想有可能破坏家里安宁,那么,是否还是一如当初,一往无前。” “理想”二字对云知而言颇为遥远,她答不上来,他褪下眼镜,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指痕:“本来同我们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只有我,从来没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不是已经认准了要一生追随物理与科研,什么娶妻家业的,都是摆在其后。” 伯昀自嘲地摇了摇头,“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涉险,要是我再无动于衷,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岂不是又自私又可恶?” 她唔了一声,问:“你当初回国时,难道没想过这项研究会带来什么样的风险么?” “想是想过……” “那就不是预料之外的事了啊。你该考虑的是如何解决,而不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能够去探索和攻克研究上的阻碍,但没有把握能抵御一切外来的危机。”他转头看她,“你不怕么?今天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怕啊。”她道:“那好吧,我很害怕,大哥就不要做这个研究了,赶紧回来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吧。” 他再次愣住。 “我这不是好言相劝了么,你听完之后,心情好么?” 伯昀垂眸。 云知发现有些冷场,蹬了一下腿,晃动秋千,试着能不能给他出点主意。想了好一会儿,道:“你研究的项目已经遭人觊觎,即便离开了大南,宣称自己不再做了,最终还会被人盯上的。除非,你直接把他们想要的都给出去,人手一份,那就没危险啦。” 伯昀摇头:“别的倒也罢,可这个若然外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那些资料不是已经被人抢走了么?” “今天给你的,更多是第一阶段的方向,新研究的不在其中,而且结论性的总结也被你抽走了,问题还不大。” 云知哦了一声,又晃荡了一会儿,忽然顿足,转头:“那不是正好么?” 伯昀疑惑蹙起眉。 “你不是说,之前有洋商主动上门提出项目合作,你给推掉了么?这次总归是谁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三番两次的偷资料抢文档吧。索性让他们拿去,爱怎么观摩就怎么观摩,他们就会晓得,你这项研究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出手,根本就没有意义。” 伯昀听着直起身,又有些犹豫:“要是他们看得出来拿走的不完整呢?” 云知“扑哧”笑出来:“大哥,你别这么实诚嘛,你的研究进展到哪一步,旁人怎么会知道那么详细呢?即便你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他们一样可以有这样的质疑啊。你换个角度,就当作自己只研究那么多,结果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劫,你会怎么做?” 伯昀的眸光瞬间亮了起来,“我可能考虑暂停项目……” “那你先缓一缓,不妨放出一点风声,只要让一些人知道你研究的材料被窃取了,需要重头来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人还会把盗走的东西吐出来呢.” 话没说完,伯昀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五妹妹,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给他晃的有点晕乎,笑着制止:“别高兴得太早,缓兵之计而已,这次的事至少敲来了一个警钟——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有风险的事,又不愿意和那些‘洋商’合作,那就得尽早为这项研究寻找一个保驾护航的人,否则最终一样是为他人作嫁。” 这几句话在伯昀心上戳了一下,他转向云知——眼前这个看去瘦弱、懵懂的妹妹好似在一霎时灌入了另外一副灵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曾经的妘婛虽是王府闺秀,但她的阿玛身为手掌军权的亲王,经历过的阴谋算计、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尽管她一直都被保护的挺好,但她见过逼宫、目睹父兄如何力挽狂澜,末代皇室的耳濡目染,辨别乱局、寻求生机的能力本就远胜于寻常的百姓。 经她提醒,伯昀心下渐渐明晰了起来:“是我当局者迷,五妹妹的话,实是令人醍醐灌顶。” 云知被夸的有些心虚,自觉失言的干咳了声:“你……还是要找祖父大伯他们商议的……不过,不要提到我啊。” “为什么?” “小、小孩子参与大人的事,本来就……很容易被批评嘛。我就是瞎说的,兴许是馊主意呢……” 伯昀见他如此局促,不由笑了笑:“行吧,看在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 她瞬间有点接不上话,只能持续装傻:“那个,说好啦,我今天没找你聊过天啊,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啊。好啦,先撤。” “五妹妹。”他叫住她。 她回头,“嗯?” “你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研究,为什么这么支持我?”他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自家的大哥能做科研本来就是很值得吹牛的嘛。这可是少部分人才拥有天赋和才华,我这样望尘莫及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支持啊。” 她见有人往这边来,连忙挥挥手撤了,伯昀的目光透过鼻梁上的镜片意味难明的落在她远去的背影上,失笑:“明明是个小机灵鬼却总扮得迷糊相,哪里普通了。” ***** 云知也不晓得这番是否太过不合时宜了。 但伯昀以诚心待她,她私心里也盼着他能平安无事,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稳、更远。 回到房里,她见书架上排满了白天买的教科书,正犹豫着挑哪一本当睡前读物,就听到小树在门外悄声问:“五小姐,你睡了么?” “没呢。” 小树推门而入,道:“你让我洗的那件羊毛外套我洗好了,我在内兜里发现了这个。” 云知接过来仔细一瞧,神色一诧。 与此同时。 月色下,法租界最高档的别墅区马路边上,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车身破损的略微扭曲的林肯长轿。 一个身量颀长、肩膀平正的男子下了车,见路灯暗着,打亮手电筒走到铁栅栏掩映的院门前,一手照上锁,一手掏兜,结果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摸着。 男子眉梢微蹙,仿佛想到了什么,收回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门前凋谢差不多的槐花树,里头无人打理的洋楼被月色衬得格外的孤苦伶仃。 他关上手电筒,转过身上了车,启动了好几次车灯才亮起,一踩油门,开进茫茫夜色里,回环曲折,消失的无影无踪。 ***** 这一天的林公馆夜灯不熄,所有人都睡得不怎么安稳。 好在林赋厉的人脉还算在上海滩站得住脚,没过几日,就得来警务局捉获劫匪的消息,原来是江淮泗口新起的小帮派,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背景庞大洋行有意与大南大学的物理小组合作缺未果,便自作主张的想夺个投名状去——当日之所以敢劫车灭口,权因他们以为车里的那个小黑妞只是林公馆的一个小丫鬟。 据巡捕说,那劫匪反复重申,要是早知云知是林家小姐,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动她一根毫毛。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肤色惹的祸。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总算是给家里人吃了颗定心丸,尤其三伯母,隔日就捎来别致的首饰玩意儿的分给楚仙和云知,仿佛之前家庭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似的。 小小插曲之后,林公馆重归平静。 云知却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纠结了好多天。 因为那夜小树从羊绒外衫里找出来的,是一串钥匙。 ※※※※※※※※※※※※※※※※※※※※ 有没有人发现一个梗(寓意),云知捡到了衣服,袖子破损了,留下了钥匙。 ●'-'● 有灵气的钥匙:既然女主人回来了,偶得有点眼力劲儿。 留言红包照旧~ 第十五章:晚宴歌起 起先,云知想那人若想寻回还得通过警务处联络大哥,说不准她就有机会见一见这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 可等了好几日都没有动静,她又猜测那男人会不会压根不知道钥匙落在何处?如此,霸着别人的东西不还,未免太不厚道,万一钥匙是至关要紧的东西呢? 云知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同伯昀商量是否能够让警务处代为转交,偏偏这几天大哥都寄宿在校,也只能把此事搁置,专心致志啃了好几天的课本。 说起课本,实在令她头疼不已。 她在紫禁城虽然也正儿八经的读过书,可眼下这六门科目中,除了国文历史之外,也就算术略懂,至于其他什么物理英文简直一窍不通。 自学成才是断无可能了,她掐指一算,离开学不到两个月,若是请个家庭教师恶补一下各学科的粗浅理论,不知来不来得及。 她心中没底,只能巴巴的等大哥回家从长计议,然而当夜伯昀依旧没回家,反倒是大伯带了两份宴会的邀请函回家。 “过两日,华生商会将连同教育司办一场慈善晚宴,主要为青浦新办的两所学堂筹款。”林赋厉对三个丫头道:“到时除了教育司和商会,还会有不少学界的名流、名校的名师都会参加宴席,你们宁伯伯特地嘱咐我也要把你们带去,当是见见世面。” 幼歆轻轻“哇”了一声,指尖抚摸着邀请函上的烫金字,“我还愁着上次买的那几条小礼裙没地方穿呢,这回派上用场了,三姐,你想穿哪条?我可不想和你撞颜色。” 楚仙顾不上琢磨这个,转头问林赋厉道:“爸爸,既然是华生商会筹办的,那沪澄那些校董是不是也都会参加?” “那是自然。”林赋厉一抬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幼歆神神秘秘憋了个笑,“大伯,您是不知道,咱们学校新任的那个校……嗳!” 楚仙悄悄捏了她一把,直接将话根掐断,若无其事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我们毕竟在沪澄念书,除了宁伯伯之外都没见过其他的校董,刚好趁这次机会认一认脸,今后要是遇到了人也好打声招呼。” 林赋厉“嗯”了一声,等他上楼去,幼歆悻悻揉着自己的手臂,“不过就是个玩笑话,犯得着使这么大劲嘛……” 楚仙睨了她一眼,“噢?那你给宁少递情书的事,要不要我也当作玩笑话说出来呀?” 幼歆一听差点没蹦起来,看一旁正在剥葡萄皮的云知巴眨着大眼睛望来,忙瞪了回去:“三姐说笑呢,你也信!” 云知“呃”了一声,“我没说我信啊。” 楚仙抿嘴一笑:“五妹妹,你屋里应该没有小礼服吧?要不要到我房间来挑一挑?” 不等云知回答,幼歆道:“三姐,你比云知足足高出一个脑袋,她哪能穿得了你的衣服?” “说的也是,一两天之内去找裁缝定做也是来不及的,”楚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五妹妹的裙子还是上你那儿选吧,你方才不还说买了好多条吗?云知,你别客气,四妹妹的眼光可好了,保准能把你打扮的体体面面,不丢林公馆的脸。” 幼歆一时噎住,“哈?” 按理说云知在大伯家屋檐下住着,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她来管,没想到楚仙一个不留神间递了一口大锅过来,还没来得及甩开三姐就笑吟吟走了,怎么能不让她气急? 云知识趣摆摆手:“不用麻烦四姐了,我柜子里有裙子……” 幼歆见她要溜,一跺脚道:“算了,你还是到我屋里去选吧,到时我们三个还不是要在一起,你穿的太磕碜,我脸上也无光,回头三姐再告我黑状,指不定还要被我妈和大伯母她们唠叨呢。” 说完,也不管云知怎么应,二话不说就把她拉到隔壁栋去,一进屋门,在自个儿衣柜前徘徊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选了几条裙子扔床上:“自己挑吧。” 说着,自己也抽出两件礼裙对着镜子比划,一回头,看云知傻站着动也不动:“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是旧衣裳呀?这些我最多就穿过一两次呢。” 云知没嫌这个。 只是这些衣裙的花色都太过明艳——桃红色、紫红色、橘红色、淡粉色……简直全是黑皮肤的灾难色,她要是穿这类色系出席晚宴,想不成为全场“焦”点都难。 “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啊?比如色泽素一点的……” 幼歆狐疑瞪了过去,云知指了指她手中的裙子,笑道:“我是觉得,四姐穿这样的水红色既光鲜亮丽,我要是和你撞了颜色反倒丢面子,倒不如低调一些,别人瞧不见我是最好不过的了。” 幼歆“噗嗤”一声,“那你还不如穿夜行服?” 她重新去柜子里翻出一条尼古拉蓝的绸缎裙,递过去:“这是我妈妈去年给我买的,我不惯这个颜色一次也没穿过,现在有些小了,没准给你还合身点。” 这绸裙虽说款式简单,料子却是轻柔舒适,花季少女可能还会觉得这种衣服寡淡无味,但云知才接过手便摸出了质感,她不由笑道:“多谢四姐,我会好好穿的,洗干净再还回来。” 幼歆见她如此乖顺,好似也就忘了前几日看她的不顺眼:“瞧你这出息,都讲过这裙子小,自然就是要送你了,还什么还,你惦着我的好就是。” ***** 华灯初上。 亨威利是英资的通和洋行参与筑建的,在上海知名饭点中可谓数一数二,既然是商会与教育司协办的慈善晚宴,排场当然不缺。 高门内,呈现在眼前的是奢华的壮阔空间,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法式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宴厅都耀的纸醉金迷。欧式长案上摆满了各色糕点,台上的乐队正合奏着一曲颇为有名的巴洛克曲调,舞池中已有不少宾客伴乐起舞,男人西装革履,女士婀娜美丽,无不沉浸在酣歌妙舞中。 饶是云知自幼见惯了京城中各式各样的盛宴,像这样聚歌台、舞厅、餐桌于一体的洋派宴席也是难得一见,一双眼瞧哪哪儿都是新鲜。 今夜的宾客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宴席未开,不少人正忙着互相寒暄。 林赋厉和林赋节刚一步入,也从善如流的和各界熟人或耳熟之人握手问好,这本是成人的交集场所,孩子们礼貌性的招呼过后便自觉散开,云知一路跟着楚仙和幼歆,在靠近舞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侍应生上前来问她们要什么酒水饮料。 楚仙扫了一眼酒水单,淡笑:“一杯brandy alexander,少冰。” 幼歆“啊”了一声,“你喝酒啊?” “怕啊?你们俩还是老老实实喝果汁吧。” 幼歆轻轻“哼”了一声:“我要一杯margaret……云知,你喝什么?” “都行。”反正一个也听不懂。 幼歆帮点了一杯一样的,看云知的目光瞟往舞池那儿,凑近道:“想不想过去跳舞?” 云知连忙摇头,幼歆笑道:“就算你想,也得有人邀请你哩……” 没一会儿,有两名上前邀请楚仙的绅士都被礼貌拒绝,她穿着轻软的蕾丝白裙,许多男士眼神不自觉会被吸引过去,但看她频频将人拒之门外,想是只可远观的矜持少女,遂不敢孟浪上前;云知却发觉三堂姐的眼神不时看向大门处,仿佛在等着什么人,反倒是幼歆,有同龄少年邀请她,便兴兴头头的下场跳了一段探戈,玩的不亦乐乎。 “哟!这不是楚仙妹妹嘛?” 云知扭过头,但见几个男男女女,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走了过来,那女子青丝卷曲,玄色旗袍贴着婀娜的身段,看去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去跳舞吗?” 楚仙斜睨了她一眼,说:“我妹妹还在旁边呢,我怎么就是一个人呢?” 那艳美的女孩这才看到云知似的,认真打量了她一下,掩唇笑道:“这就是你家走散多年的五妹妹呀?之前听幼歆提过你,真是名不虚传啊。” 后一句是对云知说的,话音一落,身后几个女孩子格格笑了起来,云知想也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十之八九是幼歆也在这群闺秀面前提到过自己“国色天香”的妹妹,专程来看笑话的。 她们笑的是云知,下的却是林家的面子,见楚仙面上微有不悦之色,那女孩下一句的说更大声了:“楚仙,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只顾着自己漂亮,不晓得装扮妹妹呀……瞧瞧,你妹妹连条项链都没戴呢,这哪儿是来参加宴会的?” 众人听罢,又看楚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光可鉴人的珍珠链,皆是心照不宣,楚仙冷笑道:“赖小姐站着不坐是来跳舞还是谈天来的?若是想要跳舞,这儿可没有男士,要聊天尽管请坐,也好教一教我妹妹要如何装扮,才能惹来那么多络绎不绝的舞伴?” 一个先是冷嘲“假清高”,一个立马反讥对方“招蜂引蝶”,也算是高手过招了。 云知作为两方争奇斗艳的幌子,正犹豫着该不该介入,又听那赖小姐笑道:“来到舞会不跳舞,岂不是不给主人家面子?你干坐在这儿,不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林家的三小姐是如何的艳压五小姐吧?怪不得都没有人请你妹妹跳舞呢。” 这话实在是说过分了,云知本也不是任人好惹的脾性,正待开口还击,忽然听到有人说:“谁说林三小姐艳压五小姐的?” 众人循声回头,一位俊秀少年款款而来,他身后另跟着两个同伴,三人均是西装笔挺少爷做派——围着瞧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宁适的,只见他走到云知面前,左手扶胸,右手轻轻向前伸出,“不知云知小姐,可否陪我一舞?” 这下,不止是赖小姐的脸色变了,周围的小姐神情各自精彩,连跳完一曲舞乘兴而来的幼歆都撅起嘴来——谁不知这宁少爷仗着显赫的家世向来目中无人,平日纵然现身各色宴席中,何时见过他主动邀请人跳舞的? 何况,还是一个如此不惹眼的小姑娘? 云知也颇是讶异。 这在外人看来本是“灰姑娘得王子垂青”的一幕,落入她眼中却是突兀且异常——她自认为与这位少爷唯二的接触都是不欢而散,这当口儿出手解围,莫非有诈? 实则,他一直坐在吧台的角落,悄悄盯着她看了许久。 说来也奇怪,这里人头攒动,她的穿着也不显眼,偏偏一眼就能认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灯光迷幻,她比在医院那回顺眼多了,虽然模样远不如记忆中那般娇俏,还是别致的,幸好……想到这里他自己都有些懵,幸好什么?宁适尚没醒过味来,那头找茬的人就出现了。 他想也不想出了这个头,哪知她并未露出什么欣悦的表情,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宁适维持手的姿势:“怎么,云知小姐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她不擅这种舞蹈。 这情形实在不好拂了他的意,在一些围观少年的起哄声中,云知递出手,心想由他带着跳便是。 新的圆舞曲奏起,两人于舞池之中随曲而动,一手搭肩,一手交握,这样的距离于他们而言都太近了,云知只好低着头默数着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结果有好几次都差点没让宁适绊着。 宁适没注意这些,只是觉得她的手软软的,裙摆不时蹭过他的膝盖,脚下步伐更乱了。 云知轻声提醒:“宁少爷,请你认真一点儿。” 宁适这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紧绷:“抱歉,我不擅跳舞。” “不擅跳舞?”她惊诧抬起头。 “……我之前也没有和人跳过这种舞。” “那你还邀请我跳舞?” 这一个疏忽,她一脚踩中他的脚尖,宁适踉跄了一下:“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云知傻眼了,倆没跳过交谊舞的上台瞎转悠,岂不是更让人看笑话?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停下来,“多谢宁少爷一片好心,我们还是下去好了。”说着,松手转身欲走。 “那怎么行……”哪有人开了场就不跳的? 宁适一把拽住她的腕,想把她带回到自己怀中,哪知手中力道一个没控制好,竟把云知行云流水的一撂,使得她脚一崴,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去了。 众目睽睽下出了这样大的洋相,不少人好事者不留情面的嗤笑起来。 宁适呆了两秒,忙要弯腰去扶她,云知却不领他的情,自己站起身来,才迈一步,发现脚下的一只舞鞋跟都断了。 “……” 云知也没看他,捡起鞋跟,垫着脚一瘸一拐头也不回的离场。 ***** 外头下起了雨。 粗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叭叭直响。 亨威利后侧门边靠着一条窄巷,下边有停靠自行车的车棚,阶梯向上直往酒店二楼后门,云知无意中出错了门,发现这儿是个僻静之处,索性坐在台阶上,揉揉脚踝。 她其实没有责怪宁适,虽然胡闹,毕竟也是一片好心。 只是那一幕太过丢脸,以至于她回想了一遍自己都气笑了。 “华而不实……”她脱下那只皮鞋,试着将脱了钉的鞋跟摁回去,无果,“什么意大利手工,都不如过去那花盆底结实……” 正嘀咕着,忽闻底下传来“隆隆”的车鸣声,云知从高处朝下望去,见一个披着黑色雨衣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穿入巷中,仔细一看,那人并没踩着脚踏板,车却开得极快——她想起前几日在报刊见过的摩托车图片,不觉来了兴致,侧身趴在铁栏杆上,探出脑袋去,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鞋子一滑,掉了下去。 “砰”。 堪堪砸到了那人的头上! 摩托车停了下来,她下意识缩回脑袋,只听下面那人问:“谁?” 云知心里一阵打鼓,若此刻丢鞋就跑,把人惹着毛了追来,反而难看。 也确实欠人一声道歉。 云知起身,从楼梯下去,停在台阶的最后一节上,微微躬身道:“先生,这是我的鞋子……我方才坐在上边,一不留神砸到了您,实、实在抱歉。” 他从摩托车上下来,将鞋子从地上拾起来,她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眼前。 “鞋坏了?”他问。 云知抬起眸,宽厚的大兜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弧角非常好看的嘴唇和下巴。 她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别开视线。 他看向舞鞋的断根处,“跟呢?” 她怔了,慢半拍似的将手掌摊开,“这儿。” 他接过,转身从摩托车的后箱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手法娴熟的开盖、将滴管内的半液状物质涂在鞋跟上,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扳起的火舌舔了一下鞋底。 火光倏尔晃过,照亮了他浓中见清的双眸。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也就是这愣神的一个瞬间,她甚至没看清怎么来去,断掉的鞋跟便已扣合而上。 “请稍等。”他的语气平和,偏生给人带去了“不必多问”的意味,云知的眼睛一时无处安放,只好盯往鞋看,却见到那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这不像是鞋匠的手,可他往鞋上涂的又是什么呢? 此时巷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影,然而在这个陌生男人跟前,她竟然不感觉害怕,两人在原地等了约莫三分钟,他看了一下怀表,将鞋子放在她脚边,说:“试试。” 云知将脚伸入鞋中,尝试着轻轻踩了两下,又迈开步伐来回踱了几步——跟还在,她难以置信一圈,“这、真给修好了,也太神了吧……” 他没说什么,将瓶子放回摩托车后箱里去。 云知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把先生给砸了,您还帮我修鞋,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 这人分明只是路过,并好心帮助了她,但说话好像都不会超过三个字似的,清冷冷的。 她心中好奇,终究不敢逗留,道谢后,匆匆奔上楼梯,不敢再回头去。 宴厅的靡靡之音淡了下来,宁会长在里头念着开席的致辞,不时传出掌声阵阵。 云知仍回想刚刚遇到那人说话的嗓音……总觉得再哪里听过。 尤其是最后说的“没关系”。 “没关系。我垫。” 云知睁大了眼睛,总算回过味来。 ——是在断桥上救他的那个男人。 她心头突突直跳,想要折返回去,却在旋身时看到那人推开后门,阔步而来。 他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厚重的雨衣,露出了剪裁合身的黑色西服,衬得身段修长笔挺,摘下大兜帽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宴厅的灯如梦似幻,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上渡了层淡淡的光晕,时光将记忆中熟悉的轮廓绘得更为深邃,昔日温润已淡,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英锐之气,几乎要让她认不出来。 但她认不出天下人,又岂会认不出他? 那人微仰着头,直视前方,从她身旁缓缓越过。 有那么一刹那,云知甚至怀疑时间是不是休止了。 他一现身,台上的宁会长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众人顺着宁会长的眼神往门边望去,待看清来人,偌大的场子不觉静了。 宁会长亲自迎了上来,宾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邀他入场。 “刚说到大南大学,正好,我同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南大学校董会副董事长,也将担任沪澄公学的校长……”宁会长道:“沈一拂,沈先生。” ※※※※※※※※※※※※※※※※※※※※ 噔噔噔噔,比小侯爷还晚三章露脸的衣服哥闪亮登场~ 万万没想到叭,这不是一篇师生恋,而是《我的前夫是校长》。 不管,亲妈就想好好疼小五。 ~~~ 本章字数算两章了叭~明晚休息啦~ 留评48小时都有红包~ -----------------致谢霸王票------------------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阿棠扔了1个地雷 镜失扔了1个地雷 站瑜小弟扔了1个手榴弹 青衫水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2个地雷 祖先保佑退休金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仙仙教母扔了1个地雷 19986444扔了1个地雷 仙仙教母扔了3个地雷 第十六章:今非昔比 沈一拂站在人群之中,彷如电影里被打了特写的主人公,显得十分翘楚。 这宴厅之中多得是锦衣华服、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却没有一个人似他这般好看。 不知是他这一串的头衔够响亮,亦或是从他身上弥散的气质分外独特,以至于连台后的演奏队都慢下了节奏,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宁会长的话,稍作介绍,随即掌声彻响满堂。 云知的目光呆呆的定在他的身上,挪不开。 他变了许多,变得比从前高挑,比从前清冷,比从前更加派头十足。 不变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他浓墨重彩登场,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吸走,而她只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 前尘往事,本以为都放下了。 直到他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眼前,她才意识到,那些痴与怨始终印刻在魂上。 所以才会毫无缘由的对一个陌路人的声音念念不忘。 哪怕耳朵认不出,心依旧有记忆。 即便那些记忆……并不友好。 此时台上的灯光并不刺眼,云知只觉得眼眶涩然,下意识想要逃离,刚转过身,不留神和人撞了个满怀,她仓皇致歉,忽听那人问:“你怎么哭了?” 云知一讶,仰起头,又见到了宁适。 她哪晓得这位宁少爷找了她好会儿了,一见到她便条件反射的去观察她的鞋,没成想却瞧见了滴在皮鞋上的水珠子,再抬眸,便看那张小小脸庞上挂着的两行泪痕。 他并非没有见过女孩子哭,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哭竟有些慌了,“你还在生气?” “生气?” “你要是恼我害你出了洋相,我替你把场子找回来就是了。”宁适道:“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跑了,躲在角落里哭,给旁人见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 云知这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不是……” “那好好的,怎么了?”宁适不依不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参加晚宴会哭的。” 云知抿了抿唇,“可我就是想哭,想哭的时候为什么要憋着?你不想被误会,离我远点就是。” “哎,我是在……” “关心”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幼歆就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哟,原来你们在这儿!” 她见云知侧头去抹眼泪,奇怪的看了宁适一眼,“宁哥哥,你又趁着我们不在,针对我五妹妹啦?” “针对她?”宁适将神情一敛,恢复了标准的少爷讥诮,“我犯得着么?” “我五妹妹才来上海多久,脑袋给你砸破了不说,今儿舞会上还给你摔了个屁股墩儿,你还说你没有欺负人?”幼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揽过云知的胳膊,一边拉着她走一边小声说:“宁少爷就这样,从来都不知什么怜香惜玉的,你啊,以后凡看到他避开点儿,就不会再惹出什么幺蛾子了。” 幼歆讲这样的话,也算是变相的暗示了,但此时的云知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听这些,见离舞台愈近,她不由顿下脚步:“四姐……我有点儿想回家了……” “你傻啦?宴会才开始回什么家?点的鸡尾酒一口都没喝呢。”幼歆拉着她回到座位边上,不觉凑到云知耳边,悄声笑了:“瞧,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三姐这副模样?” 楚仙没察觉到两位妹妹回来,一双漂亮的眸专注的盯着台上,仿佛在听什么稀罕的讲座似的,然则沈一拂连说场面话都言简意赅的,签完了善款书便踱下台去,没走几步,就有不少宾客蜂拥而上,或问候或攀谈,无论周围多么嘈杂,他始终持着礼节,除了面对师长前辈时会多加停留,耐心回应,在那些政客豪绅跟前,又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幼歆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嘿,怎么你也瞧入神啦?” “我没有……”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就透着奇怪,这里明明有那么多有身份的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 幼歆又“嘿”了一声,“你还挺会用成语的。晓不晓得今晚这儿的宾客分为哪些类型?” “企业界、教育界呃,还有……” “不不,不是这么分的。”幼歆显摆挑眉道:“应该分为男人和女人。” “啊?” “男人结交朋友,要么看身份背景要么看才学或是知名度背景之类的,这位沈先生一人逐条全占,到了这样的场合被围着有什么稀奇的?”幼歆摇了摇手中的酒杯,“至于女人嘛,虽说每个人标准各有不同,有谁会不喜欢青年才俊呢?尤其是生得这样俊的……连我们冰清玉洁的三姐姐都难以免……” 她和云知小小声说话,见楚仙睨了个白眼来,忙装装样子抿住唇,“……俗。” 看云知傻乎乎的没应,幼歆又说:“不过嘛,这种人远远看看就好,离太近,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云知:“?” 幼歆捂着嘴说:“你别看这位沈校长看着是一表人才、有礼有节的,实际上脾气又古怪又特别严苛,我听我同学说,他之前在南京的大学任职还有个绰号,你晓得叫什么不?” 云知摇头。 “一枝玫。” “什么意思,梅花啊?” “玫瑰的玫,玫瑰动人,但带刺啊。”幼歆笑起来。 四姐兀自调侃,云知却是心事重重,还待再问点什么,余光瞥见“一枝玫”身影靠近了,忙端起酒杯,眼神不自然的瞟向别处。 等他路过这里,楚仙端起酒杯,主动上前道:“您好,沈先生,我叫林楚仙,去年您在南京金陵女院做演讲的时候我们见过面,那时我是学生代表,不知您可还有印象?” 见是学生,沈一拂微微顿足:“没有。” 果然一凑近就被刺着了,美如楚仙姐姐也不例外。 她握酒杯的手紧了紧,微微一笑道:“没关系,我想说,我现在也在沪澄念书,还有我两个妹妹,她们都仰慕沈先生才华已久,之前同我说想要听一次您的讲座,得闻先生今次担任沪澄的校长,不胜欣喜,若能得指点沈先生一二,必能够受用终身。” 幼歆被这一幌子“我妹说”惊傻眼,见沈一拂瞄来,更激的站起身来鞠躬,就差没当场蹦出一句“校长好”,而他的目光微微滑了过去,落在了云知身上。 云知垂眸避开视线,含着吸管一个劲的吸酒,不知其味。 沈一拂也只瞟了她一眼,回楚仙道:“我只是代校长,受用终身不敢当。”说罢跨步而去。 待他走远,幼歆蹿到楚仙身后去拍她的肩,“要死啦,没看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还真敢上去搭话……” “别人不敢做的事我做,才能留有印象。”楚仙望着他的背影,一边嘴角翘起,“你没看他对我笑了,我观察了他一晚上了,他对其他人都没怎么笑的。” “嗤,少自作多情。” 云知见冷若冰霜的三姐对着自己曾经的丈夫露出一脸少女的娇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转念一想,爱新觉罗妘婛都不知埋黄土底下多久了,这吃味儿的行为实在全无立场,更何况人家早就有新的妻子了…… 等等,他不都订过婚了么?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莫非三姐并不知情? ****** “那桩婚事早不作数了。”回家路上,三姐妹坐在一辆车中,约莫是心情好,又见大伯不在,楚仙破天荒开了话匣子,“据说本来就是两家长辈的意思,订婚现场沈先生甚至都没有现身,后来没过几天,沈家就登报宣布和沈先生断绝关系了。” 云知大为诧异,“为什么?” “这里头的道道外人哪里知道?”楚仙道:“据说沈司令一直都有栽培他继承父业的想法,甚至早些年还把他揪入军校中训练,天津一带的人还一度称之为沈少帅,只是他根本无心军政,为此也是几度忤逆沈司令了。” 幼歆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道:“我听说他那时候可荒唐啦,风流韵事不胜枚举,后来逃婚还闹的满城风雨的……” 楚仙哼道:“尽听那些嚼舌头的货色瞎掰扯。” “哎!他那时隔三岔五就会上八卦小报,要是假的,他家还不把人报社给拆啦?” “道听途说!”楚仙:“他一心投入科学与教育事业,做的都是利国救民的事,便是梁先生称赞他是栋梁之才。” “你说的这些不也是小报上写的么?”幼歆不以为然顶嘴说,“反正我是不信,一个抛弃过自己妻子、又抛弃了未婚妻的人,会有多么高尚的品格。” 楚仙道:“沈先生第一任妻子分明就是政治联姻,那种裹小脚深宫里的无知妇人,哪能入他的眼?” 云知的呼吸骤然一紧。 幼歆做了个猪鼻子脸:“就算大字不识,娶了就得认。” 楚仙点她额头:“说的轻巧,要是让你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财主,看你上哪儿哭去。” 幼歆去挠她的痒,“我爸爸那么疼我,才不舍得呢。倒是三姐你这样心气儿高的,别把未来姐夫也气的家也不回才好。” 楚仙傲慢一挑眉:“我可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可怜女人。” 两姐妹兀自笑着,殊不知她们口中的“当事者”正静静坐在一旁。 云知的手握得紧,指甲戳着掌心,不及那字字句句直戳她的心窝子疼。 原来,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裹小脚”“无知”“大字不识”就是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而他离去后她苦苦等候的那半年时光,即使多年以后,远在南边姑娘都能够轻易地戏谑和调侃,搭配“可怜女人”这样的修辞。 她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摇开窗户叫凉风一吹,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幼歆不知和楚仙吵到什么点了,凑过来挠了云知一把,“你评评理,你评评理,三姐居然说我像深宫妇孺的做派,过分不过分?” 沉默了一路的五妹妹忽然道:“深宫妇孺是什么做派,你们亲眼见过么?” 两姐妹齐刷刷偏头,但见云知转过头来:“既然没有见过,又怎么能笃定一定是大字不识、无知迂腐呢?” 她的语气平缓而坚定,浑不似往日那般和和气气,反倒将幼歆的嗓子怼弱了,“你突然这么认真干嘛……” “不是四姐姐让我评理么?说理怎么可以不认真。” 车内一时陷入尴尬而微妙的静。 云知也无谓打什么圆场,等到了林公馆,她整个人还是混混沌沌的,一进屋躺在床铺上,思绪七零八落的堆积在脑海中,不知该从哪里捋起。 拒婚……与家族脱离关系……校董……代校长。 不论哪一条都是那么的匪夷所思。 最难以置信的,是他就是那日桥上救了她的人。 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就像她的鞋砸中了他的头,也只是一个巧合。 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无所谓名字,也不会去记她的脸——但对她来说,对她来说……仍然心存不忿、不甘、不愿忘其辱。 但那又如何?他不可能认得出她来,纵有交集,亦不过路人。 云知想起了什么,下床打开衣柜,从那件针织外套里兜翻出那串钥匙。 钥匙躺在手心,一时间只觉得烫手——如若归还为理由去见他,那么见到他之后,该说些什么呢? 一整夜胡思乱想,难以入眠,等到天蒙蒙亮了,云知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阵小盹,睡得正酣,听到小树敲门唤她,她翻了个身说:“我昨儿没睡好,早餐就不吃了……” 小树:“五小姐,大爷让我来同你说,沪澄那边通知新生下午去校务处报道,下午两点司机会在家楼下等着。” 云知一咕噜坐起身,困意全给打散了——离开学不还有一个多月,怎么如此突然? 这下临阵磨枪是来不及了,只能盼着宁会长的关系够硬,她去露个脸就能顺利报道。 洗漱后,云知梳了个马尾辫,换了身再简约不过的套裙,生怕路上耽搁,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沪澄公学。 校务处在主楼二层,正是午休的点,学生们大多安安静静趴在教室内休息,云知穿过走廊时下意识慢下步子,怕惊扰了他们。 她担心校务处的老师也在休息,踱到门口,悄然往里头张望了一下——只见一方宽敞的办公室内两张办公桌相立,有个身着长褂的男子正背对着门于书柜前翻阅着什么,云知轻轻的敲了两下门,轻声道:“您好,我是来报道的新生……” 话没说完,这位男人先转过头来,待看清面容,云知生生噎住,她哪里想的到,这次负责接洽她学籍的教师竟然就是沈一拂? ※※※※※※※※※※※※※※※※※※※※ 题外话唠嗑时间: 年少的时候看过很多渣男文,因女主们的原谅气得牙痒痒,所以后来写文在塑造男主角时,最爱治愈系,因为走出过去是特别帅气的事(现在仍然这么想)。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对事又会有些新的思考:如果我们从一段感情里受到了伤害,真的只有用另一段感情来救赎这样的方式么? 小五不是一个特别完美的女主,在仅更新的十六章中,我都能挑出她身上好些毛病;这次的女婿更不用说,第一章写完我都想钻进屏幕打爆他的狗头。可是,越往下写,就会越心疼他们,毕竟谁都不是完人,也都不再是非黑即白的小孩子了。原则在哪,底线在哪,何时成长,可否原谅,旁观者如何清都没用,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真切的,也只有自己的选择才会为自己买单。 我没有答案,我也在寻求答案。 所以,谢谢每一个来看书的朋友。(●'-'●) (红包照旧,新来的朋友记得点下收藏丫) 第十七章:入学小测 “来得很早。”沈一拂从桌案上拾起一份档案卷,“林云知……” 千头万绪浮出面上一时收敛不下,她只好垂下头,紧紧攥着挎包,却用余光暗自打量着他——无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他几时会穿这样的旧式长衫? “表格没填全,先把空的补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挪上前来的框框格格,当初大伯给来的时候就犯难,什么就学经历啦、才艺获奖状况啦,简直是要啥啥没有。 “没有的,写无。”他坐下身道。 云知也没坐下,弯着腰拾起一支笔,除了把父母栏填全外,其余的全都写上了硕大的“无”。 沈一拂接回去的时候,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悍然无畏”地看回去。 “你是特招生。” “嗯,是我。”不就是关系户嘛,有什么可怂的。 “才艺栏也可以填‘无’的么?”他问。 云知:“……” 她只好重新拿回才艺那一页,老老实实重填,却没察觉他的目光在“林瑜浦”上凝定了须臾,“幼小是在苏州女学就读,只读了四年书,后来就随父母离开了苏州……之后呢,在哪里就读?” 她心里吊着气,暗忖:上书房读过,八旗小学堂也读过,还和你同桌好几年,就不知说出来你信不信? 话自然不会这么出口,她含糊道:“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村子里,读过一段时间镇上的学堂。” 沈一拂并没有唐突问她怎么就去了村镇,只例行公事问:“除了国文,可曾学过什么其他的语言?” 满文、蒙古文算不算? 云知抿了抿唇:“不曾。” 沈一拂没说什么,从抽屉里抽出两张卷子,递了过去:“这是一份测试卷,给你半小时时间。” 云知没伸出手去。 他眉头微蹙,“怎么了?” 她摸不透他的意思,“我接到通知是说,今日是来报道的。” “原本是。”沈一拂看她没接,将试卷放在她跟前桌面上,“但我认为特招生本就有违沪澄公平、公正的理念,即便是校董亲自推荐的特长生,也不能在没有任何文化考核的前提下直接入学。” 明知他没有针对的意思,云知仍忍不住气,双手按着桌沿,身子往前一倾,“这么说,是沈先生临时起意,想要考一考我,才有了这份卷子?” 少女的话里明晃晃带着刺,沈一拂略微挑眉,“卷子确实是我出的,但不止是林小姐,今年校董会推荐的新生我会一一面试甄别。”他以为她对卷子的难度有所顾虑,“这份卷子都是高小课本上的基础题型,只要及格即可办理入学。” “要是不及格呢?” “那只能说先一声抱歉了。”他语调平平,显然没给商量的空间。 云知看着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字符,没忍住,指尖差点没把试卷两边掐出洞来。沈一拂又忍不住蹙眉,只当她同之前的几个少爷小姐一样在耍走不了后门的脾气。他说:“若林小姐不愿考试,离新学年还有时间,还请回去早做准备,另择良校。” 这要不是对面不识,她恨不得直接把试卷砸他头上,冲他怒喝一句:你当年狠心抛我而去,便就是为了今日来刁难我的么? 奈何此一时彼一时,她不再是妘婛。 别说他们俩并没有太多外人所不知的过去,哪怕她说破唇舌,这借尸还魂终究太过匪夷所思,他们这种不信怪力乱神的学者指不定要如何看她,不论如何,自掘坟墓的错,她可不能再犯。 固然很想一走了之,只是回头,怕是和家里不好交代。 想到这儿,她不得不暂且按捺住不满,瞪向他:“笔呢?” 大概是没想到前一刻眼见着就要炸毛的小姑娘,下一秒就乖乖坐下,沈一拂稍稍一顿,拣了一把钢笔递过去。 云知二话不说,摊平卷子开始做题。 实则,这份试卷不难,单从国文来论,只需要填写最基础的诗词,无需释义;算术也就是“鸡兔同笼”“盈不足术”这些《孙子算经》里都学过的知识;但物理化以及外文她确实未曾涉猎,剩下大半张卷子她只能瞎蒙一些选择题,填空全白。 答卷前没看钟表,云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悄然抬起头,看到沈一拂正伏案写着什么,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神情极为专注。 也许是太久、太久没有独处了,云知怔忡望去,上一回两人这样相对而坐还只有七八岁,大学士崇礼在王府里讲学,皇城内不少贵胄都在府里读书,沈将军府的大公子就会顺道把沈一拂捎来陪伴五格格。可那时他们俩还小,只能在旁席听讲,两个小娃娃并排坐在屏风后的窄案前,不时探出脑袋,偶尔还能磕出个龇牙咧嘴,以及默契的捂嘴笑。 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小时候的沈一拂总喜欢对着她笑,等逐渐长大,一年见一次、三年见一次……反而愈发疏离,到后来…… “做完了?”他的声音一秒将她拉回现实,云知迟疑将卷子交过去,心中料想十之八九是过关无望了,见他似乎要当场阅卷,急说:“我没有学过物理地理以及英文,这份卷子……” 其实不看也罢。 他在笔筒里挑挑拣拣找红钢笔,从第一题开始细看,她又不自觉把话咽了回去。 空气一时陷入尴尬的静。她想,与其等来一顿羞辱,倒不如趁早离开。只是一起身,又被自尊钩着挪不开腿,强自看着他,问:“沈先生,我有个问题想确认……上星期在桥上救我脱困的人是不是就是您?” 他不知扫到了哪一题,笔似乎有些不出水,划了几下,红墨水滴到卷上晕开来。 “我先阅卷。” “沈先生,救命之恩不胜感激……”她僵着身子勉勉强强鞠了一躬,然而语气倒没有多少“感激”的意思,“我知道您处事低调不想声张,只是当日您落下的外衣兜内有一串钥匙,我一直无处归还,如今既知是您的物件,明日会亲自送来。” 沈一拂的目光由始至终没移开试卷,道:“明天我不在,钥匙寄存在你那儿几日无妨,试卷尚未批阅,先回归正题……” 见卷子上多出了一个又一个叉,她忍不住说:“我说过,我没有学过物理,沈校长反正就是要把我筛出去,又何必再浪费时间?”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下。 大抵是从没遇到过敢这样对他呛声的学生,沈一拂始终平静的脸色终于露出了稍许疑惑:“不在乎去留,何必怕批卷?” “我没有怕被批卷,但……” 但,怕被你批卷。 不,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讨厌。 我讨厌这样的时刻。 她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说。 他提笔又放下:“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林小姐可明白这话……” “不明白。” 他的神情难免冷了下来,“既如此,还请你及早离开,下一位学生的面试的时间是三点。” 心境原本就不平,再听他这么说,如何还能留的下去? 她也不看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大步迈出教务处。 冥顽不灵。 沈一拂阖上笔盖,正要将试卷放置一旁,无意间瞥见作文的第一行,眸光微微一凝。 ***** 心跳仍在剧烈振动,云知下了教学楼,带着潮气的风一阵扑来,吹得她胸口闷闷的。 她并非没有求知之心,更不是畏惧一张不及格的试卷。 倘若今日坐在教务处的面试官不是他,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有把握能坐到最后,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虚心接受总是一个做学生的本分,但—— 但他不同,他是沈一拂,是她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人,是在新婚当日弃她而去害她抱憾而终的人。 面对他,总有说不出的情愫、说不清的怨怼油然而生,她尚有许多问题想要质问,想问他当年为什么狠心离去,想知道在得知她死后心里可曾有过难过。 可她心中清楚,这些……十年前的妘婛问不出来,今日不相干的自己更无处发问。 因为问不出,所以憋屈,所以……不肯在他面前唯诺恭顺,不想听他的“谆谆教导”,不愿再给他机会瞧扁自己。 不论是以何种的面貌。 ※※※※※※※※※※※※※※※※※※※※ 七夕双更,我可以得到你们更多的爱么? 第十八章:冤家路窄 云知负气回到车上,心情低落到连说话的劲都没了,老张看她这般,料想她是碰了钉子,于是说:“五小姐,这上学的事总是好事多磨,只要大爷出面,总能办妥的。” 她没接茬,空瞧了一会儿窗外,见车没调头,奇怪道:“不回家吗?” “大少爷中午来电话,让我下午得空去邮政局领一份英国来的包裹,给他送到学校去,五小姐要是不赶时间的话,就随老张的车跑一趟吧。” 云知听是伯昀的意思,“也好,我也有好些天都没看到大哥了,只是英国的包裹……会不会是什么要紧物,就我们两个去拿稳妥么?” 老张笑了,“那邮局边上就是巡捕房,出不了岔子的。五小姐放心,这次我绝对盯紧了车,绝不会再发生上一次那样的事情。” 头一回来到邮局,本该是有兴致的,然而不欢而散的情绪仍萦绕在心,云知只坐在一边,任由老张去张罗取件的事。 “新一批的包裹是昨半夜才到的码头,这会儿库房堆成了山,要找出来要些费点功夫。”邮局的办事人员看完单子,“要是能等就等,等不了明天过来拿。” 老张询问了一下云知的意思,云知心不在焉说:“等吧,左右也是无事。”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好容易等来包裹,查清没有破损后,老张把箱子搬到后排车座边上,眼见着天色暗下来,踩了一路油门,很快就到了大南大学。 伯昀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车一停下便第一时间查看包裹,见云知也在车上,惊讶问:“五妹怎么也在?” 老张道:“我下午送五小姐去沪澄办入学,回来的时候想着顺道去邮局,没想到这漂洋过海的包袱这样难等,早知我就先把五小姐载回家去了。” 云知说:“张叔问过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去邮局见见世面。” “去邮局算得了什么见世面啊。”伯昀用手工刀将箱子侧切出一道口子,也不拆开,就着缝往里头瞧了瞧,随即合上去,说:“完好无损,辛苦你们了。” 云知不知这里装着什么名堂,但看大哥如此着紧,唯恐是什么要物,“既然东西没错,我们赶紧回家去吧。”以免再窜出什么不速之客。 伯昀笑道:“这是我们系院的所有物,不必带回家,我现在拿去给院长就好。” 老张也起了警惕心,“这箱子沉,我陪大少爷进去吧。” 伯昀犹豫了一下,“行,那云知你也一起来吧,跟紧别乱跑。” 云知哪敢瞎跑,她还想着趁机围观一下大哥口中的实验室,可惜到了这个时间,教学楼大部分的灯都关了,伯昀把箱子送到院长办公室去,出来时见她趴在实验室窗前,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肩,“乌漆墨黑的,你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她耸耸肩,“大哥的事都办完了么?” “办完了。”伯昀道:“不过,我今晚和同事们有聚餐,是要迎接我们系新教授的……” 云知听出了他的意思,摆手道:“我不饿,中午吃得可撑了,让张叔先送你过去。” 话音方落,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响,一旁的老张都忍俊不禁。 “我是想说,你要不怕见生人,就同我一块儿去吧。”自从那次荡秋千夜聊之后,伯昀对这个五妹妹更是亲近不少,“他们是大哥的好友,亦是难得可贵的科研人才,和他们一起吃饭,总比在邮局呆一下午来的有趣。” “我去会不会不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哥哥我也是教授呢,带自己的妹妹去蹭一顿饭,稀疏平常。”伯昀说了个顽皮话,“走吧……老张,就在麦琪路的民都荟。” ***** 民都荟既不是什么大酒楼,也不是优雅的西餐馆,前脚迈入门坎,就能听到东边厨房里传出滋滋拉拉的炒锅声,一楼的铺面统共就摆了五六桌红八仙桌儿,搭着黑油漆大板凳,倒是和北京大栅栏里头的东鸿记有些相似。 没想到在大上海还能见到故乡的风味,听四座乡音盈耳,云知心情稍好,伙计见客来,吆喝了两声,伯昀报了姓,又转头对老张说:“先去旁边电话亭打回家交代一声,就说五妹妹今晚和我在一起吃饭,你就在楼下吃,同伙计说算楼上的单。” 老张应了声是,伯昀就带着云知上楼去,楼上的空间也不大,“梅兰竹菊”四个厢房都是用木板做隔断,吵吵嚷嚷的酒桌说笑声来回传荡,伙计将他俩领到竹字间去,一个人也未见,伯昀啧啧两声:“这伙没有时间观念的……” 伙计问:“先生可是要现在点单?” “你先把菜单拿过来。” 伙计笑道:“先生,我们民都荟没有菜单,您尽管念,‘大小干果,爆烤涮煮,叉子火烧,半空儿山里红’的,您点得出,我们就做得来!” 伯昀愣了,“半空是什么?” “就是半瘪的花生,上锅炒,比较有嚼头。”云知解释了一下,对伙计道:“要不还是等人都到齐了再点吧。” “好嘞!” 待伙计一走,伯昀看着云知道:“这餐馆我也是头一回来,不知竟然有这么多门道……不过,这些北京城的菜名,你打哪儿知道的?” “就是听别人说过呗,大哥在北京也呆过好些年了吧,怎么连这些小吃都不知道?” 伯昀拣了个边一点的位置坐下,“我那时候基本住校,吃的都是食堂的饭,戏园子都没去过,对这些市井风味就没研究了……诶对了,你今天入学的手续都办妥了吗?” 说到这儿,云知怏怏不乐了,“我还想同大哥说呢,沪澄我是进不去了,其他的学校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念,要不然你和大伯说说,先给我请个家庭老师补补课吧。”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有宁会长的举荐书,不是可以免试入学么?”伯昀奇道。 “我一进门,那位教务处的先生就给我出了一大堆难题,我和他说有些科目我没学过,他就叱责了我,说什么‘耻于败而止于求知’,然后勒令我离开。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可是要考试事先怎么也不说,让人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她憋了一下午,这口气愣是没咽下去,索性当着自己哥哥的面,先添油加醋的宣泄一番,好让伯昀也顺着她的话损两句。 果不其然,伯昀当即皱起眉头,“不按事先说好的办,临到了头这般难为人,这就太不近情理了吧。他是教师么?姓什么?你再说说看,过两日大哥带你去评理。” 一听评理,云知立马退缩了,“这倒不用……其实我,我只是还没顺回气来,而且那位先生并不是无理……” “伯昀?”话没讲完,有人从门外探出脑袋来,是上一回在大南大学见过的那个书呆子,“我就说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间,我们定的明明是梅字间啊。” 伯昀愣了:“我和那伙计说是林先生订的座……” 那书呆子笑了笑,“今天可不是你做东,你报姓林的做什么?嗨,你妹妹也来了,正好,菜还没上齐,都等着呢。” 伯昀一拍脑袋,拉着云知往隔壁间去,一进屋先笑自己糊涂,又向众人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妹妹,那法国人夏尔认出了云知,极为绅士的站起身来帮她挪好椅子,“云知小姐请坐。” 然而云知根本无心入座。 在跨进门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恰恰好坐在她的正对面,深色的瞳仁睨来,淡淡的,无波无澜。 她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紫花月白毛蓝运,在同一天不同的地方遇到同一个人两次。 尤其这第二次……还是在背后说完他坏话之后…… 想钻地洞的心都有了。 伯昀还没察觉到她的异常,先比划了一下说:“这位沈先生是我们系新任的教授,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康奈尔大学的物理、数学双学位硕士,云知你……”转过头,见她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表情已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呃……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答话的不是她,而是坐在主位上的长衫青年。 沈一拂站起身来,面向伯昀,眼眸却不动声色地转向云知,带着一点似笑非笑:“我就是下午在沪澄对林小姐出尽难题、无理叱责的教务处先生。” ※※※※※※※※※※※※※※※※※※※※ 留评红包照旧。 没收藏文章的记得点下收藏噢~ ---------致谢霸王--------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白大人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世纪末的华丽扔了2个地雷 站瑜小弟扔了10个深水鱼雷 千千水扔了9个深水鱼雷 kaka扔了2个深水鱼雷 镜失扔了1个地雷 祖先保佑退休金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地雷 爱吃鸭鸭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小鹿混江湖扔了1个地雷 47157728扔了1个地雷 仙仙教母扔了5个地雷 19986444扔了1个地雷 第十九章:不露声色 这话一出,包厢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伯昀方才还说过要带妹妹去“理论”,眼下却跟卡了壳似的,没想好怎么圆场,毕竟这是顿迎新宴,闹僵就不太好了。 倒是那位书呆子干咳了一声,笑说:“这巧了不是,沈教授竟在沪澄任职,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一拂道:“受人之托,暂代而已,前半学期我可能会两校来回跑,等新任校长回校之后,我会辞去任职,不会影响大南的课业工作。” 不想这暂代的还是“校长”一职,众人更是诧异不已,沈一拂又对伯昀道:“沪澄的特荐生多往年不少,我增加考核除了力求公平外,亦能根据学生文化程度合理分班,所以,临时出卷绝非有意难为令妹,望林教授能够理解。” 他浑不计较隔墙听到的那些是非话,还正正经经的解释了下午考核的事,这番坦然反而使伯昀汗颜,他忙道:“我想此事是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我妹妹初来乍到,对这些新校园的制度不熟悉,要是言语有冲撞之处,沈教授可得包涵。” 说着,用手肘碰了碰云知。 这种场合她要是还去狡辩什么,那没教养的罪名可就要坐实了。 她饶是不情愿,也权且压住了气恼,听伯昀的话规规矩矩的道了声不是。 沈一拂自是表示无妨,待邀兄妹二人入座,在座的人方松了一口气,毕竟沈一拂是物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今后和林伯昀亦都是院内的核心,要是因这样的小事生了嫌隙,今后这实验室可就不安生了。 大家这才开始动筷子,云知只觉得自己咽了满肚子气,没什么胃口,伯昀见妹妹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的模样,犹豫须臾,忽道:“沈教授,对于你提到的考核说法,我个人有些不同的见解。 沈一拂放下筷子,“愿闻其详。” 伯昀扶了一下眼镜,道:“实际上,科举制废除不到十年,西方的教学体系引进国门也就短短数年,全国大多数院校不论师资还是教材都不齐全,在教育更普及之前,公平的考试有时未必公正。正因如此,各大高校才有‘破格录取’的传统,前些年我在北京听闻有个考北大的学生数学零分,作文得了满分,胡校长不也是力排众议招他入学?” 云知诧异地看向伯昀,其他人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忐忑起来。 沈一拂知道他举的例子,深以为然道:“罗先生是白话宣言的起草者,胡校长慧眼识珠,当是学界之幸事。” 伯昀直言不讳:“我这妹妹自幼聪明伶俐,学东西很快,早几年随我小叔去了乡下,兴许会有偏科,但如果沈教授能够多给她一次机会,相信她能够给你一份合格的答卷。” 云知真是听愣了。 前头伯昀说要替她评理时,她还只当作是慰藉之词,尤其她知道伯昀对沈一拂的崇拜之情。在沈一拂亮出身份后,在座的人都在想着如何粉饰,哪料大哥未忘了答应她的事,她心下感动,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袖子,“大哥,没关系的……” 伯昀冲她挑了一下眉,示意她安静。 沈一拂沉吟道:“今日我本是想好好同令妹沟通,只是见她打断我阅卷,我以为她无求学之心,才请她离开。” 云知看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拆穿自己,忍不住解释说:“我并非是那个意思,是沈先生您说的,卷子不合格就另择他校,而我四门空着没填,所以……是不希望浪费您的时间。” “空四门?”有个中年人没忍住问,“总共几门?” 云知没好意思答,众人自然而然望向沈一拂,他说:“六门。” 空气静默一瞬。 饶是伯昀还想为她多说两句,听到六门缺四,都不知从哪里寻切入点好——他认知中,云知的父亲是理工科的佼佼者,母亲通多国语言,她再怎么偏科也不至于偏到这个份上啊。 亲哥哥尚且哑然,何况是其他人?众所周知,沪澄也是大上海数一数二的中学,收一个物理化全然空白的学生,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原本这件事若是私下沟通还好说,现在这样众目睽睽搬到明面上谈,都不止是这小丫头丢面子的问题了…… 伯昀正懊恼自己的鲁莽,好在伙计适时的出现了,热情的问他们要喝什么酒水。 约莫察觉到这僵持的气氛不大友好,沈一拂起身走到衣挂架边,从包里抽出一瓶红酒:“不必,自带了。” 夏尔一眼认出了酒瓶上的标识,眼睛一亮:“chateau margaux!这是我家乡的酒!” 伙计接过酒瓶,“咱这儿少有客人带洋酒来,我去瞅瞅有没有开瓶的家伙,各位稍候。” 云知这会儿仍是羞得满面通红,窗外一阵风进来,吹得她一声鸡皮疙瘩,连连打了两个喷嚏,伯昀对她说:“车上有外套,下楼找老张去拿……” 她早就坐不住了,不等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包厢。 夏尔正打算科普法国的酒庄,沈一拂回座位时顺手带了一下窗户,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林教授,我认同你的观点。” 伯昀一怔。 “林小姐的答卷我批阅过了,”沈一拂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语文数学几乎满分。” 反转来的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懵了,书呆子难以置信看着伯昀道:“不会吧,你妹妹还真是罗先生第二啊?” “沪澄采用的还是壬子学制,就算特招,一样要修习其他学科,林小姐如不打好理科的基础,今后的学习反而会举步维艰……”沈一拂看向伯昀:“此事本不难办,不少中学都开设了预备班,一个学期用以补短,应是够了。” 伯昀这才会意:原来他让我妹妹另择他校,是这个用意。 沈一拂说:“当然,如果我早知林小姐是林教授的妹妹,还会有别的提议。” 眼见这两位教授绕不开这圈,周围的人索性也不着急转话题了,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用广东腔问:“系什么提议?” 沈一拂似笑非笑,“离开学尚有时日,如林教授亲自指导,难道不比预备班更有成效?” “可……”伯昀本想说实验室忙,忽然觉得这话另有深意,便下意识改了口径,“……就算是午休能匀出点时间,我一个人也教不过来……” “那有什么的?”书呆子一拍他的肩,“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不还有我们嘛……这中学生的物理化,还能难倒在座的谁?” “就系说,数学能满分的人,点会学不好物理?”那香港口音的年轻人附和道:“组长,里(你)放宽心吧,最多忙碌时我来带,其他的我不敢保证,物理和英文一定稳妥啦。” 夏尔睨去了鄙夷,“单子,你这方言味比我还浓,人家听得明白?外文这块还是我来,我还能教她法语。” 一桌科学家争先恐后的要给云知当老师,当真是伯昀始料未及的,他心道:大家如此积极,一是不愿我同沈教授闹矛盾,二是冲着那句满分生了惜才之心,莫非他方才故意使云知难堪,俱是为促成此事做的铺垫? 念头一起,又立刻否决:他与五妹妹并非旧识,何必如此费心? 他笑道:“诸位有这番心,伯昀先行谢过,只是到时我妹妹少不得会来我们实验室叨扰,不知沈教授会不会介意?” ***** 云知抱着外套在门口吹了好一阵儿穿堂风,估摸着楼上应该开始胡吃海喝的聊天侃地了,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露出懊丧的神气,再次爬上楼梯,想着打完招呼之后就找个理由先回家去。 不料刚踱到门边,就听到沈一拂的声音传出来:“只要你们不押着我去教林小姐的功课,其他的,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这是句聪明人开的玩笑话,既拉近了与新同事之间的距离,又等同默许此事,偏偏落在不知前因后果的云知耳里,尤为刺耳——姓沈的当着她的面给她难堪还不够,竟然还背着拿她来调侃了? 伯昀笑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教学)经验不足,云知反而需要沈教授这样的人来教教理(科)呢。” “……” 怎么连大哥也…… 哪个要这种言而无信、抛弃妻子的人来教自己道理的? 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的气再度涌上来,她凭着想象胡乱猜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越想越多,越想越气,若眼神有实质,只怕沈一拂此刻已被洞穿成马蜂窝。 “劳驾……” 伙计从后边端着满满两大托盘站在她身后,云知侧过身,见那瓶红酒摇摇欲坠的,眼疾手快接住,这伙计没前头那个手脚麻利,先匆忙道了声谢,再将其他菜品端进包厢中。 她没有第一时间跟进去,视线不自觉地看向身旁的酱料摆放架,听到里头酒桌再次传出笑声,持酒瓶的双手鬼使神差地松开一只,拎起一瓶不知是醋还是油的,对着瓶口一倾。 只倒了一点点,她飞快把调味瓶放回去,正好伙计摆完盘,出来看她干站着,又顺手接过酒瓶,重新去为客人一一斟酒。 等人离开,她若无其事的步入屋中,夏尔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12年的玛歌山丘,正是葡萄园的丰收季,没想到能在中国喝到chateau margaux,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沈一拂微微一笑:“喜欢就好。我对红酒了解不深,这是我外公的藏酒。” 他又表达了两句初来乍到的词令,大家自是乐于捧场,夏尔在大家碰杯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先尝起来,只是这酒刚入口,神情立马不对了:“这……这酒好像有点酸……” 书呆子乐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行家,葡萄果本来就是酸的,哪有不酸的葡萄酒?”说着,仰头饮了一大口,但听“咕嘟”一声咽下去,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伯昀也没忍住,呛起了一阵咳,“确实是比寻常的葡萄酒酸……” 酒加醋,能不酸吗? 这样的恶作剧虽说远不能解气,但总能涮一涮姓沈的面子。 云知低着脑袋悄摸摸抿起嘴角,强把笑意摁下去。 她以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此时的细微表情好巧不巧地落入了沈一拂的眼中。 他本来看那小丫头桌前也放着酒,正犹豫着要否叫人换成果汁,谁知她只摆了个仰头的把式,眼珠子却往夏尔那儿瞟,下一刻,就听到夏尔喊酸。 继而,是少女得逞般狡黠的笑。 他一转眸,不露声色地放下酒杯,笑说:“应该是在运输或是贮存不当,以至酒水变质,下回开瓶我得亲自来,否则这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众人都笑了。 书呆子接了这一茬:“难得今日吃着如此地道的北京菜,配酒还是要入乡随俗为好,我看红酒留到下回夏尔请我们吃法国大餐再喝!” 夏尔:“ca marche!” 起完哄,再唤来老板,点了一两白干、二两烧刀子,加了一叠麻辣爆羊肉,听隔壁间的客人在行酒令,遂也起了酒劲,猜拳猜数独、斗酒斗公式——到最后除了没沾酒的云知与看去千杯不醉的沈一拂,其余人皆不胜酒力,东倒西歪成一片。 伯昀醉倒前差老张先送书呆子他们四个回校舍,随后在沈一拂去结账时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云知瞧大哥醉得面红耳赤,忙开窗通风,看到路边有一蔬果摊子辘辘推去,好像摆了荸荠。 想起荸荠汁有醒酒的功效,她奔下楼,出门追去:“欸等等,老板,给我来一斤荸荠!” 摊主是一位上了年龄的老大爷,停下车,她又问:“能帮忙剥皮么?这荸荠的皮儿难剥。” “能。”老大爷拣了一大把上称,“小姐外地来的吧?我们南方管这叫马蹄。” “马蹄?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这形容倒还蛮形似的。” 老大爷笑了:“许多人第一眼都以为我卖的是栗子呢,小姐这么大晚上的都能认得出来,想必是很喜爱吧。” 云知伸手捻起一颗削好的,咬了一口:“我小时候嫌这个不够甜,喜欢也谈不上,但那会儿我有个玩伴喜欢这个,还总拿《食疗本草》举例子,说荸荠,下丹石,消风毒什么的……” 她没把话说完。 意识到自己又提起那个人,云知恨自己没出息,简直想给自己来一榔头。 付过钱,她捧着一大包荸荠,正要回饭馆时,扭头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 将这个故事放在民初,不单限于表达成长,对我来说,也是借云知的眼睛,看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人。 感谢贡献营养液~红包照旧。 --------致谢霸王--------- 林知照扔了1个地雷 白大人扔了1个地雷 啊琦扔了1个地雷 夏七夜雪扔了1个手榴弹 鱼儿_born扔了1个地雷 仙仙教母扔了1个地雷 隔壁老王扔了1个地雷 可爱的砂子扔了2个地雷 第二十章:警局风波 是沈一拂。 前一句还提了他,这会儿看他乍一出现,云知打了个磕巴,“你怎么……站我背后?” “你该庆幸站在这儿的是我。”沈一拂道:“一个女孩子走夜路,胆儿倒是肥。” 他语调是一贯的平淡,话音却仿佛透着一点儿……情绪。 云知怔了怔。 自重遇以来,他说话处事样样在理得体,该谦逊时谦逊,该严厉时严厉,任何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可方才那一瞬间……就好像是那副完美的面具不留神被风掀开了个小角。 面具? 她为何这样想? 云知没缓过神,瞧老大爷推着车远了:“我瞧我哥醉的厉害,给他弄点马蹄汁醒酒。” 沈一拂没说什么。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刚走过来,没听到她和老大爷的谈话。 否则,应当会奇怪,林家小姐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会不晓得荸荠在南方叫马蹄? 她仍有点儿心虚,低着头绕开他,差些和一辆骑来的自行车撞上了,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兜回,她整个人结结实实被揽在他的臂弯里。 也就那么一下,他松手:“醉了?” 她强自镇定下来,“我什么都没喝,怎么会醉?” “喔?林小姐是怕我依葫芦画瓢,才不敢动的酒杯?” 她一惊,矢口否认了,“我没有。” “没有什么?” 巷子里只有一盏破旧的路灯,背着光,他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那双眼眸浮沉,仿似轻而易举就能看透一切。 她不觉噤了声。 这一默然,便是默认。 既被看穿,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云知反剪着手,说:“行,我承认,醋是我倒的。怎么,沈先生追出来,是想找我赔您的酒么?” 窄窄的小路前后无遮无拦,夜风不时兜来。 她下午梳好的马尾辫这会儿有些乱了,刘海被吹开,露出了轻轻挑起的眉梢,纵是气焰嚣张依旧难掩稚气,但与在外人面前的乖巧懂事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原以为她是记仇才耍了那样的小把戏,想着要教育她两句,哪料才开了个头,她倒像个被激怒的小兽,迫不及待的露出了尖尖的小爪子。 这样顽劣的女学生,倒是少见。 他没恼,也不再和她搭师长架子,“就因为我下午出了卷子,请你离开?” “不是。” “还是我当着你大哥的面揭了你的短?”他看着她:“空四门的事儿,是你自己招的。” “不是。”云知道:“我不会的科目读到会读为止,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比起生离,比起死别,这些都算什么? “那为什么?”他道:“我非追责,只觉得明明素昧平生,你对我似乎有些敌意。” 是啊,既然素昧平生,那为什么? 现在这一段,与他们的过去毫不相干,总该编个理由的。 可她不是个擅长忍耐的脾性,有些事压抑太久,就像锅里煮沸的水,即便盖着盖子,也会控制不住的发出动静。 云知答不出,见他也不像是要数落自己的光景,索性先不予理会,径直往饭馆走去,没走几步,忽然听他问:“从前,我们认识么?” 这一句话,让云知心头骤地一停。 未及回应,民都荟的老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喊道:“沈先生,梅间里的那位林先生有点儿不对劲……” 两人一先一后奔回包厢里,一进门,看伯昀半瘫在椅子边吐得不成样子,呕吐物中竟混着不少鲜血,她吓得手一抖,荸荠全洒在地上:“大哥!” 沈一拂立刻扶伯昀平躺在地上,看他面色赤红,浑身肌肉抽搐,先检查他的皮肤和瞳孔,又凑到他嘴边闻了闻气味,脸色白了一白。 她在心焦如焚:“我大哥怎么了?是喝酒喝太多了么?” 他摸着伯昀的颈部,数了几下脉搏,旋即挽起了袖子,二话不说,替伯昀做心肺复苏。嘴里同时念了一串号码道:“这是慈仁医院的电话,你打过去,说麦琪路23号民荟都有人疑似坤中毒或是乙醇中毒,速派救护车过来!” ***** 入夜风大,巡捕房外的棕榈树沙沙擦着窗,办公厅空荡荡的,脚踩在地板上都能有回响,初时还有两个被揍得嗷嗷直叫的小毛贼,等被关进铁窗后,总算安静下来了。 值夜的巡捕看云知干站着,替她拉了把椅子:“林小姐不用担心,刘处长亲自打了电话过来,我们哪敢怠慢沈先生?只是今晚这案子还有不少细节需详询,做笔录也得费些时间,你稍坐片刻,喝杯茶,沈先生很快就出来了。” 云知哪有坐下来喝茶的心思。 两个小时前,她和沈一拂陪同伯昀上了救护车,一到慈仁医院,急诊科同时推来四五张急救床,夏尔、书呆子、单子他们都躺在上边,症状和大哥如出一辙,都是面色赤红,四肢痉挛,呕血不止。 老张说送他们回学校的途中发现不对,忙送到医院来,一口气来了一批病号,全院的值班医生都出动了,诊断结果和沈一拂判断的差不多,中毒成分含有三氧化二坤和乙醇。 听医生解释完,云知和老张的脸色同时吓得煞白。 医生说:“好在你们送来的及时,洗过胃后初步脱离危险了,不过还需留院观察,补充维生素和生理盐水,以防脱水和休克……幸好,这吞服砷化物的含量要是再多些,一旦引发了急性肾衰竭,那就凶险了。” “不就是去馆子吃顿饭,怎么就吃上砒。霜了?”老张急得在走道团团转,“不对啊,五小姐,你不也和大少爷一起吃饭么?若是吃岔了什么,你们怎么没事儿?” 云知的脑海里飞快晃过今夜桌上所有的饮食——其他人都碰过,唯独她和沈一拂没沾的,是那瓶加了醋的葡萄酒。 此时乱作一团,尚没来得及捋清楚这里头的因果关系,医院外就响起了警车的鸣笛,随后,进来了两个警探,说是在民都荟的酒里查到了毒物,请他们去巡捕房问话。 沈一拂听他们也要带走云知,蹙起了眉头:“这位林小姐尚未成年,此事与她无关,何况她的兄长尚在急救。” “沈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问过医生,林小姐的堂兄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也通知了家属,人很快就能赶来。”年轻的警探道:“作为现场重要证人,请她巡捕房去做笔录是流程所需,还希望沈先生不要为难我们办案。” 沈一拂正待开口,云知说:“我去。我也想早点把害我哥的人给揪出来。” 说是“请”字,但开车的警探一路上频频回头,不给两人什么机会交流,俨然是把沈一拂看成第一嫌疑人盯梢了。 云知自知他是绝无可能下毒害人的。 但毒若确实来自于那瓶酒,怎么证明是别人下的?他说那瓶酒是他外公所留,万一是许多年前有人要害他的外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警车也就拐了三个弯儿,云知的脑子里已是山路十八弯,她恨不得调动自己全身的心眼儿,好找到突破点让他摆脱嫌疑。 沈一拂看她小小眉毛紧紧揪着,只当她是怕的紧,下车时说:“如果做完笔录我还没出来,先回医院去。” 言罢,他随警探步向讯问室去,她则留在大厅。 再后来,负责询问她的年轻警探接了通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询问室去,等回来的时候态度大变,专程她泡了一壶热茶,客客气气的,全程没有问过一句难为的话。 想必是上头有人好办事。 云知这才收起不必要的担忧,把关注点转回了事发前后。 人家警探还想走过场,反倒是她满腹疑问,一会儿问“确定只有酒瓶子里有毒吗”,一会儿又问“有没有检查摆外边的酱料台”,想了想又说:“那酒一开始盖子打不开,伙计去厨房开瓶,说不定是在那档口被人下了空子……民都荟的后厨都查问了么?” “现场仍在取证,要不咱巡捕房哪会这么清净?”年轻的陈警探一边记录一边笑道:“林小姐,再问下去,我都快搞不清楚咱俩谁是警探了。” “我只是想尽快帮我哥查到凶手。”这一句捺低了声。 陈警探又忍不住咳了声,“你堂哥尚且健在,下毒的人怎么能称之为凶手。” “……” 约莫是因为周围没人,或是因为对着小姑娘,这位年轻的警探忍不住想要卖弄一二,便道:“通常坤毒要是置于酒瓶中超过半个小时,酒水会变色,我个人是认同开瓶后下毒这个观点的。当然具体的还得等现场勘验的报告才能下结论……如果你想到什么可疑之处,不妨说说,比如那个帮你们开瓶的伙计,有否举止不妥……” 她想起接住酒瓶那一瞬的画面。 “有。”云知身子微微一倾,“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她重新回忆了一遍,很肯定说:“带着酒出去的,和送酒回来的,不是一个人。” ***** 讯问室的老警探记完最后一句话,特意起身握手:“劳烦沈公子来走这一趟,之后有消息我们会随时通知,请问现在沈公子府上住址是……” “我就住大南大学校舍。”沈一拂道:“王探长还是叫我沈先生就好。” “噢噢,沈先生真是勤俭朴素啊,我听说近来沈司令……” “笃笃”两声敲门声打断了话音,老警探收敛了一脸奉承的笑容:“什么事?” 陈警探开门进来,“头儿,那位林小姐说送酒的伙计和拿酒来的伙计是两个人,没准是外人混进来冒充的……” “那还不容易,带她去民都荟认认人。” “不妥。”沈一拂一口回绝。“人没抓到,让人知道林小姐认得出嫌犯,有风险。” 老警探一时犯难,“那这……” “听、听我说完,林小姐画了幅肖像,要不我们先看看能不能用……”年轻警探说着,递出了一个横格笔记本,上面画着一张手绘图。 沈一拂先接过手,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副肖像图用的是钢笔,手法则是传统的工笔画法,尽管不如素描写实,但笔锋细致,画中人的轮廓与神情,很容易让人辨识出来——彼时他正与伯昀攀谈,并未留心送酒的人,此时看到这张画,竟大致想起了那人的样貌。 老警探凑上前来看,“哟,这神态抓的很可以啊……都赶上专业的了。阿陈,你就拿这个去现场核对……” 陈警探伸手拿回本子,拽了一下没拽动,见沈一拂还握着,讪笑了一下提醒,“先生?” 他眸色之深邃宛如盯着了一个通缉犯。 陈警探不由问:“沈先生,您……认识?” 沈一拂摇头,目光仍未移开。 两个警探相互对视一眼,均有些莫名,片刻才等到他将本子递回来,“陈警探,如果用这幅画去现场核对,别提谁画的。” ***** 云知在大厅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本想问问情况,但看沈一拂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反应怎么回事,就听他说了个“走”字,大步流星迈出巡捕房。 陈警探亲自载他们回去,这次不仅没限制他们说话,反而主动攀谈,倒是沈一拂一言不发,云知心中犯了嘀咕,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等辗转到了医院,护士说人都转到了病房,除了伯昀在三楼的套房,其他人分配到二楼的普通病房。 大伯和三伯两家子早就到齐了,没到廊道都能听到他们手忙脚乱地动静,云知循声跑过去,刚推开一个缝,就听到三伯母的声音絮絮叨叨飘出来:“之前是坠楼,然后被劫车,这回是中毒,咱们家是要上演《汤姆索亚历险记》么,怎么尽摊上这样的事……” 三伯一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内间是病房,想来大伯母他们正在照顾伯昀。三伯“嘘”了一声,提醒道:“你留神点儿声,伯昀还睡着……” 三伯母不理会他,继续说:“都闹出这样大的事,云知怎么也不懂得留下看顾,来了好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瞧着……” 幼歆从里头出来:“妈,老张说五妹是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 三伯咳了一声:“就是。你不知道情况,别瞎说。” 幼歆坐到一旁剥着荔枝,嘴里嘟囔着:“我也是奇怪了,大哥带她去聚餐,怎么所有人都出事了,偏偏就她没事儿?” 三伯母“哼”了一声,“说不准这事儿和她还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做个笔录,用得着这么久?” 幼歆“啊”了一声,“这个,不至于吧……” 说“不至于”,语气里却夹带着一点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云知眸色稍稍一冷,不由想:之前她住医院,除了来交款的大伯,半个探病的也没有,这会儿听说她被带去了巡捕房,也不差人去打听,背后反倒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可真够有“意思”的。 搭在门柄上的手松开,她终没选在这时候推进门去,打算先去看看其他人的病况。 谁知刚退两步,忽撞到一人身上,她回过头,看到了沈一拂。 ※※※※※※※※※※※※※※※※※※※※ 来自今日的小五疑惑:每天回头都会看到我前夫怎么破? 掉马不是一个刹那,是一点一滴的加载过程~毕竟要逼疯(bushi)一个科学家,需要循序渐进—— 追-更:yuzhaiwu.pw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