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逍芙同人]》 第 1 章 往日熙攘的小镇上,今日却看不到几个人。明明烈日高悬,四下里却一片寂静冷清。峨嵋派众人一来到此地,便觉得气氛诡异。其中一位身量高挑,肤白秀丽的姑娘快步来到灭绝师太身旁,轻声道:“师傅,这里恐怕有些不妥!” 灭绝师太点头:“不错,咱们前几日刚和天鹰教打了一架,你们大家多加提防,”转过头又对那年轻女弟子低声道,“晓芙,你跟紧些,莫要离师傅太远,以防中了埋伏。”纪晓芙轻轻应了一声,便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她心下感动,师傅纵然严厉些,时常不苟言笑,但对自己却一直另眼相看,疼爱有加。这份偏心总让她莫名愧疚,生怕自己无法承担师傅的一片厚望。 说话间,街角一转,众人皆吃了一惊,只见路旁一座高高的楼阁门口直愣愣地竖了几个人,或持剑或握拳,却都一动不动,显是被人点了穴道。众人快步行至近前,发觉这几人乃是快刀堂,漕帮,万家堡等几派的高手,却不知为何人所制,立于此处现眼。他们看到峨嵋派来此,眼中颇有几分尴尬,又露出期冀的神色,虽口不能言,却都望向灭绝师太。这几派与峨嵋素有些交情,灭绝师太没有袖手不理的道理。她伸手在几人肩头各点了几下,谁知穴道却未能解开,她不由暗自心惊:“何人的点穴手法如此古怪!” 灭绝师太眉头一皱,盯着眼前这座酒楼的大门暗自思索。众人却忽然听闻楼内响起了一阵琴声。那琴音时而低沉婉转,时而急促高亢,绵绵悠长,丝丝入扣,却带了一丝异域风情,曲调诡异又十分动听。灭绝师太目光微凝,手中拂尘一挥,飞身而入。众弟子正被琴声所吸引,也连忙收敛心神,跟着步入楼内。 进得门来,这酒楼修的极为气派,一楼二楼十分宽阔,设有酒座雅室,内中却是悬空,仿佛一座高塔,直通楼顶。此时店中没有一个客人,酒保掌柜也不知何踪。琴音仿佛是从二楼某处传来,纪晓芙跟在师傅身后,听得那曲调扣人心弦,铮淙入耳。她踏着琴声拾级而上,心中却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只觉得这琴音如泣如诉,仿佛藏着千万年的伤心事似的。 来到二楼,这里又七零八落地立了不少被点了穴道的人。众弟子不由得握紧了腰间长剑暗自戒备,转过身来,却见临街雅间内正有一名素衣男子在焚香抚琴。纪晓芙定睛细看,那人背对日光低着头,香炉烟雾氤氲,衬得他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她仿佛有些头晕,心中不知为何砰砰跳了两下。 众人的脚步声惊的笼中金丝雀振翅而飞,“嗡”的一生,琴声戛然而止,那人却没有抬头。可灭绝师太已怒喝出声:“杨逍!” 众弟子一听都大吃一惊,师傅曾说过,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是一个大大的魔头,早年害死了大师伯孤鸿子,更让祖师传下的宝物倚天剑下落不明,乃是本派头号的仇敌,没想到今日却在此地狭路相逢! 那白衣人仍旧低着头,左袖一挥,一壶酒飞至灭绝师太面前,他说道:“师太,请!” 灭绝师太手腕一抖,以拂尘卷住酒壶。她性子素来刚烈,更不肯在宿敌面前示弱,仰头便要喝酒。一旁纪晓芙连忙出声拦阻:“师傅,小心有诈!” 她话音刚落,那白衣人终于飞快地抬起头,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纪晓芙只觉对方的眼神极亮,似那暗夜中的晨星,却又极深,藏着浩瀚无边的天地。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白衣人就那样望着她,缓缓说道:“丫头。。。有诈!” 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却又被深深压抑克制。纪晓芙一愣神的功夫,灭绝师太已与那人交上了手。她连忙屏心静气,为师父掠阵。 灭绝师太乃一代宗师,身负峨眉派绝学,纵然倚天剑并不在手,手上一柄拂尘却也极为霸道。她内力深厚,拂尘扫过之处,瓶碎桌裂。峨眉众弟子心下叹服,可那杨逍身法奇快,上下腾挪,左闪右摆之间,灭绝的拂尘不但始终扫他不到,反而被杨逍用二指牢牢钳住。灭绝师太大怒,无奈兵器被制住,如何也抽不回手来。峨眉众女看到师傅受困,皆惊慌失措,纪晓芙却冲上前来,一剑斩向杨逍手腕,想要迫他放手。 那杨逍果然松手回避,纪晓芙再次挺剑刺出,杨逍却侧身一闪,她收势不及,两人错身之间,她又看到了他那让人心惊的眼神。那眼神像是无尽的欢喜,又像是无尽的伤心,牢牢地锁住了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下一瞬,她被他拽住手腕,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她正要挣脱,忽然肩头一麻,手腕一松,长剑落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灭绝师太看到爱徒被杨逍擒住,不由惊怒交加,一柄拂尘挥舞得又快又狠,疾攻了上来。纪晓芙听得师傅的拂尘声在周身围绕,只觉眼花缭乱,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随着杨逍左躲右闪。她心知师傅不会伤她,只是想逼杨逍放手,却也不由有些心慌。却听得那人对着她耳畔轻声笑道:“丫头,别怕!” 她身体轻轻一颤,有些羞恼,想要回嘴说“我才不怕!”却又口不能言。杨逍轻轻揽住她腰身,凌空跃起,在二楼的围栏上轻轻一点,就带她飞上了三楼,站在一张酒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峨嵋众人。 一旁的丁敏君已沉不住气,大声喝道:“杨逍,她可是我师傅最疼爱的弟子,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们峨嵋上下化为厉鬼,也不会饶了你!” 杨逍目光一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只酒碗就飞射过去,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顿时让她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显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大师姐!”峨嵋众女不由纷纷惊呼。 “杨逍,你胆敢伤我弟子!” 灭绝师太怒喝一声,也飞身登上三楼。两人在楼层之间跳跃追逐,灭绝师太始终连杨逍的衣角也碰不到,却不小心扫到了纪晓芙的外衫,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杨逍皱了皱眉,把人又往怀中扣紧了些,飞身回到二楼,落地瞬间衣袖一挥,峨嵋弟子手中的长剑纷纷掉落。灭绝师太也尾随而归,众女口唤“师傅”,围在她的身侧。灭绝此刻是又气又恨,这个魔头当真棘手,眼下晓芙被他擒住,真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得那魔头说道:“老尼姑,你今日想要为你的师兄老情人报仇那是千难万难,倚天剑也不在我手上。我知道你们峨嵋也在找屠龙刀的下落,我教你个乖......” 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竹筷,随手一抛,筷子纷纷飞射出去,解开了之前众人被封的穴道。杨逍冷哼一声,说道:“屠龙刀在白龟寿那儿,白龟寿在黄石坡避世呢,各位,先到先得。”那些人穴道解开,又听到杨逍的话,虽难辨真假,却唯恐落了人后,转眼散了个一干二净。 杨逍转过头,对灭绝师太说道:“如今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今日我屠你峨嵋,要么你去找你的屠龙刀,你选!” 灭绝师太按耐住心中怒火,喝道:“你放了我的弟子!” 杨逍笑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之人:“你跟我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好你个杨逍!”灭绝师太恨声道。她转向纪晓芙,看了自己的弟子片刻,目光又是怜悯又是无奈,无奈道:“晓芙,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峨嵋众女也连忙拾起兵刃,扶起丁敏君相继离去了。 酒楼中顷刻间只剩了杨逍纪晓芙二人。杨逍松开了她,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铭心刻骨的人终于近在眼前,他突然不敢去触碰,唯恐这只是那万千梦幻泡影的其中之一,一碰就会烟消云散。他想伸出手去抱住她,却只敢贪婪地望着她。眼前的姑娘秀眉大眼,俏鼻红唇,发如鸦翅,肤若羊脂。哪怕瞪着他的眼神里又是惊惧又是气恼,但和每次梦里都不同,她这般站在他面前,那么美貌娇嫩,那么年轻鲜活。杨逍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胡须,却只摸到光滑的下颌。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幻,他回来了,回到了与晓芙最初相遇的那一刻。 ------------------------------------------------------------------------------- 杨逍其实并不太记得,也不明白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仿佛有漫天云霞,又仿佛有飞阁流丹,这些在他脑中都不真切,只记得有人对他说了这样一些话。 “......你若实在放不下,倒也有一法,或可解你心中执念,只是成与不成,却还要看机缘造化......” “......你须得知道,天道可循,都有注定的命轨,吾昆仑一脉虽然道法无边,能助你逆转时光,可天道主宰这三千世界,命轨的框架却是无法撼动的,逆天改命恐怕难之又难......” “明教中背负天命者甚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或可改变些许无关紧要的人事,若影响到了天命的走向,吾也不知会发生何事......又或许天命注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你可想好了吗......那就去罢!” 引昆仑之神力,修通灵之道法,时光流转,万物复始...... 光阴回溯,回到了醉香楼那一刻。杨逍并不知如何做才能挽回前世的结局,他只知道,这一次,他绝不能放手! 第 2 章 杨逍伸手解开了纪晓芙的穴道,她刚一能动,立刻越出三丈之外。纪晓芙回头见那个大魔头只负着手站在那里,她心念飞转,侧身从临街的窗户跃了出去。只是双脚才一落地,就看见那人已在酒楼门口悠然而立,正对着大门上的匾额微微出神。 “这人身法怎得如此诡异!”纪晓芙不由心中骇然,她知今日无法逃脱,索性不陪他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只大声问道:“姓杨的,你到底要怎样!” 杨逍心中其实欢喜到了极致,他望着那牌匾说道:“醉香楼,俗气的很,况且这间酒楼的酒既不香更醉不了人,这名字起得不好。” 纪晓芙听他开口东拉西扯,心下暗自警惕,随口答道:“这里即是酒楼,叫醉香也并无不妥,难道你又能想出什么好名字了” 杨逍转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李白曾有诗云‘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你说叫落花楼可好?” 纪晓芙一愣,没想到这个大魔头居然还有此闲情逸致。她心中实则十分畏惧,但嘴上却绝不示弱,只道:“此处并没有什么落花,净胡说八道,我看一点也不好!” 那杨逍却缓步踱了过来,一边笑道:“怎么没有,这里不是从天而降一朵好漂亮的芙蓉花。” 纪晓芙看他靠近,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可不知他使的何种轻功,仿佛只迈了一步,就一下子来到眼前。之前她总觉得他目光慑人,并不敢十分看他的样子,如今心知难以脱身,索性恶狠狠地盯住他,这才发觉此人看上去居然十分年轻。杨逍这个魔头的名字一直是跟他们大师伯孤鸿子挂在一起的。在峨嵋众弟子心中,这个凶神恶煞怎么也该是师傅一样的年纪。可眼前这人看上去却不过二十七八,身姿挺拔,剑眉薄唇,双眸如星,鼻若悬胆,十分年轻,也十分......好看。 她心中一慌,连忙移开目光,只听杨逍问道:“你叫做晓芙,是也不是?” 她这才听出那魔头言语中的调笑之意,不由又羞又怒,喝道:“你休要无礼,我便叫做纪晓芙,乃是汉阳金鞭纪家的女儿,我劝你快快放了我,否则纵然你武功再高,我师傅和我爹爹也不会放过你,难道我们峨嵋还有纪家一起上会怕了你不成!” 杨逍看着她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忍不住要逗她几句:“你爹爹,我自然是怕的,你师傅,你也看到了,她刚才为了屠龙刀,可是丢下你跑了!” 纪晓芙此时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此前一直随师傅在峨嵋山学艺,下山行走江湖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孤身一人落在这个大魔头手里,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委屈。可她梗着脖子,犟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师傅急着去寻屠龙刀的下落,乃是为了惩恶除奸,驱除鞑虏,光耀我峨嵋。我个人的安危算得了什么,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师傅迟早回来救我!” 杨逍见她嘴上说得倔强,眼眶却红了,一双明眸中隐有泪光晶莹,不由有些懊悔心疼。他想把人搂在怀里轻言安慰,手伸出去却又收了回来。此时莽撞只会吓到了她,于是出言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这般有骨气!我却杀你做甚,只想请你陪我几天,帮我个忙!” “你做梦!”纪晓芙怒道,“我才不会与你这魔教妖人同流合污,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快快杀了我!” 杨逍叹了口气,重头来过,他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个丫头怎么办好,软的她不听,硬的他舍不得。他在心中飞快地合计了一下,突然出手如电,捏住了纪晓芙了下颌,迫她张口。纪晓芙只觉得有一滚圆光滑的事物入口,还未及反应,杨逍将她双颊一捏,在她喉头轻轻一抚,她就把那东西吞了进去。 纪晓芙慌乱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杨逍面上颇为得意,说道:“此乃本教毒仙所制的毒丸,叫作千红一骷,骷髅的骷,知道为何叫这个名字吗?” 纪晓芙只瞪着他不说话,他轻轻一笑,附身在她耳边说道,“中毒者一个月之内若不服用解药,就会全身皮肉溃烂,却不流一滴血,等到皮肉烂完了,就会留下一具鲜红色的枯骨,是以叫做千红一骷。” 纪晓芙只吓得魂飞魄散,年轻女孩子最爱惜容貌,纵然再勇敢坚强的姑娘,甚至不畏生死,却绝不敢想象自己脸上皮肤溃烂的样子。她浑身颤抖,心想:“与其被这恶魔折磨,倒不如自我了断!” 哪知杨逍却像是看出来她的心思,忽然收了笑容,言语中带了几分冷意,吓唬她道:“你若自尽,你方才也看到我如何对付你大师姐了,我虽不一定杀得死你师傅,但落单的时候让她受个重伤还是做得到的,还有你那帮没用的同门,一个个都别想跑!” 纪晓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杨逍见她终于肯屈服,心中好笑,说道:“放心,绝不是为非作歹,姑娘且随我去救个人!” 第 3 章 纪晓芙也不知杨逍要将她带往何处,又要去救何人。只觉得他二人沿着涪江一路南行,途中杨逍还买了一顶帷帽命她戴上。峨嵋派本不以轻功见长,纪晓芙又年轻,功力不到火候,脚程并不快。杨逍却也不催她,偶尔出言逗她两句,见她并不答话,他也不生气,一路上大多时候倒是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又向西拐,天色见晚时分,二人来到一座小镇上。纪晓芙以为他要在镇上投宿,谁知他只在街边的小铺买了些刚蒸出笼的桂花糕,又要了些清水递给她。 杨逍指着远处的一座高楼,抱歉道:“今日有要紧事,没时间吃顿好的,只好委屈你随便将就些,待明日请你去那座太白楼,那里的江团烧豆腐做得极地道,酒也是好的!” 纪晓芙随他赶了半日的路,早也饿了渴了,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物和水。她只打定主意无论这魔头要她作什么,她只不理睬就是。自己武功低微,杨逍不可能真要她帮忙救什么人,多半还是另有阴谋诡计。杨逍见她如此乖巧,不由想去牵她手,却被纪晓芙一把甩开。他用被打开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走罢。” 二人穿过小镇,不多时就来到河边一个渡口。靠岸寥寥停着几艘渔船,正是黄昏时分,有三三两两的渔夫忙着收网回家。渡口处有一座简陋的茶棚,茶棚中一位花甲之年的老翁正坐在那里,一面烹茶,一面和来往的行人船夫打着招呼。 杨逍领着纪晓芙走了过去。那老汉看到杨逍,吃了一惊,连忙笑脸迎了上来:“客人这是要过河?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杨逍“嗯”了一声,问道:“可还有船?” 那老者笑道:“贵人运气不错,正有一只晚些要去大渡口,请随小人来罢。” 纪晓芙隔着帷纱打量那老人,发觉他虽身着寻常的粗布葛衫,但在衣角不起眼处却绣有一团暗红色的图案,多亏她眼明心细才能察觉,看形状倒像是一团火焰的样子。 二人随他走到岸口一片芦苇荡边,这里另停着一艘江船,除了船舱稍大些外,也并不十分起眼。那老者喊了一声:“船家,有客人要去大渡口!” 里面的人仿佛在睡觉,听见有人喊,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不多一会儿,从船舱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他一面伸着懒腰一面说道:“江老儿,你搞什么鬼,怎么把人带这儿来了。” 等他抬头看清来人,这才大吃一惊:“杨......”那汉子迅速反应过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做了请的姿势,“客人请上船!” 杨逍冷哼一声,并没有理他。那船隔着芦苇丛,离岸边还有数尺的距离,他回身向纪晓芙伸手,说道:“来,咱们跃过去!” 纪晓芙瞪了他一眼,暗道:“我轻功再不高明,却也不至于这点距离都跳不过去。这人看着风光霁月,可总想动手动脚,好生轻浮,我须得多加提防!” 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越发不愿跟他说话。只见她侧身一避,双足轻点,率先飞身跳上船去。杨逍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二人上了船,江老儿便自行离开。进得船舱,那壮汉才双臂在胸前交叉,向杨逍鞠躬行礼:“赛克里见过杨左使! ” 停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您不是在天鹰教那边,怎地这会儿过来了?” 杨逍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远远的立在一旁的纪晓芙,只好先不去管她。桌上有茶壶茶杯,杨逍掀盖儿看了一眼那茶色,立刻嫌弃地丢开手,这才缓缓说道:“你们打探到那对母女的消息了?” 赛克里心中一凛,回道:“是,刚收到的消息,有人看到海沙派近日抓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他心中暗奇,这是今日稍早刚刚收到的情报,他还没来得及上禀,怎么杨左使就事先知道了? 杨逍淡淡问道:“打算今晚动手?” 赛克里踌躇了一下,回道:“下面的人打探到那海沙派的船正停在涪水和盘江交汇的双河口附近,咱们是打算今晚去探探路,想来海沙派不过乌合之众,或许直接就能把人救出来了......” 未经命令擅自行动,要依杨逍以前的性子,那是一脚就要踹过去了。但他毕竟重活一次,知道赛克里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冷笑不语。 赛克里见他神情,连忙解释道:“杨左使,属下正准备派人前去向您禀报,小人是想......您正在忙着天鹰教的事,未必来得及理会这边,咱们怕海沙派的人跑了,又恐夜长梦多,想看看能不能赶紧将人救出来!” 杨逍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哪怕赛克里这会儿已生异心,但前一世的此刻自己的确还留在武都镇,正养精蓄锐打算对付天鹰教。只不过赛克里藏有私心,那时前来禀报的人并没有告知他当晚塞克里就要行动救人。 考虑到后来赛克里毕竟忠心耿耿,杨逍脸色稍缓:“罢了,你去寻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来,莫要声张我来了此处,晚些我悄悄与你们一同前往。”赛克里吃惊道:“一个海沙派,何劳左使大人亲自出马,属下已吩咐了十几个人,想必定能将人救出来! 杨左使若不放心,我再多叫上几个功夫好的弟兄,不必您辛苦一趟。” 杨逍摇摇头:“你不懂,那边有高手,你手下那些人,对付不来。” 赛克里觉得杨逍瞧不起人,雷门的兄弟们虽然大都来自西域番邦,却也不见得就比中原高手差,这次杨逍把他们从光明顶带出来,本以为是来剿灭天鹰教的。后来又得知自己大哥遇害的噩耗,他一心想着为大哥报仇,结果杨逍却派他们去打探什么女人和小孩的消息。他不知这其中的牵扯,心中不忿,还待再说几句,结果杨逍一摆手,不耐烦道:“去罢!” 赛克里无奈,只得应喏,转身又看到立在角落的纪晓芙,心道:“都说杨左使长得俊俏,人也风流,果然如此,这才出来没几日的功夫,身边就多了一位姑娘。”想到此处,他又回头问道,“这位姑娘......” 杨逍“哦”了一声:“这位纪姑娘是我请来的帮手,你也给她找一件衣服换上,要干净些的才好。” 赛克里心想,方才看这姑娘上船的身手,也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夫,杨左使看不上他们雷门的兄弟,却带着这位纪姑娘,真是糊涂又好色。他心中已对杨逍大大的不满,但忌惮对方武功高强,此时也只能听命而去。 纪晓芙在角落里听他二人说了半日,才知道原来他真的是要去救人,暗想:“魔教要救的,未必就是什么好人,不过听他们言语,似乎还有孩子......”接着又听他们提起天鹰教,早听师傅讲过天鹰教乃明教分支,王盘山大会以后几乎半个武林都在找天鹰教的麻烦。他们峨眉这次下山也是为了找到白龟寿,追查屠龙刀的下落。这会儿这个什么光明左使带着属下来到中原,她原不知天鹰教叛出明教的事,只心中思量:“难道明教是来支援天鹰教的?既落入他们手里,有机会倒要打探些底细,若万幸能逃出生天,也好与师傅她老人家分说。” 她这样想着,便一直仔细留意他们的对话,直到看赛克里离开了,这才开口:“姓杨的,我才不会去帮你救什么人。再说,就凭我这点微末功夫,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杨逍却不接她话,只说道:“快把帽子摘了吧,戴了这许久,可气闷的紧!” 纪晓芙却觉得带着帽子挺好,那人总是盯着自己,眼神让她心里发颤,于是道:“ 我不摘,这样很好。你听到没有,我不会陪你去救什么......” 她话音还未落,杨逍已欺身而至,伸手替她解了帷帽的系绳,把帽子摘了下来,轻声道:“可别闷坏啦!” 纪晓芙眼睁睁地看他把帷帽扔到桌上,她原是个脾气顶温柔的姑娘,如今心中也暗暗恼怒,恨自己技不如人,打不过他。 “那孩子的父亲被人害死了,”杨逍突然开口道。纪晓芙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他们要去救的那个孩子,“那些人杀了她的父亲和我的另一个属下,他们先是被斩断了手足,最后还被凌迟而死。” 纪晓芙听他说的吓人,心中一惊,问道:“是谁,为何行事如此狠辣?” 杨逍看了她一眼,说道:“还不是九门七帮的一群乌合之众,我到忘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和他们关系倒好,只对我们明教喊打喊杀。” 纪晓芙心中想,定是他们魔教中人做了恶事,可又隐隐觉得这报复的手段过于残忍。她听杨逍继续说道:“如今这孩子和她娘也落入了那些人手中,不知道会不会同样遭到毒手,你说我们该不该去救他们?” “不,不会的,纵然是你们魔教中人,但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女子和小孩子......” “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傻丫头!” 杨逍摇摇头,不再继续说,又坐回了桌边,“糕饼都凉了吧,快吃点,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纪晓芙见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唇舌,自己的确也有些肚饿,只好取出刚才他买的糕饼放到桌上。桂花糕虽然有些凉了,却依旧香甜。杨逍自己不喜甜食,就在一旁支个腮望着她,纪晓芙被他看的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气恼地转过头,说道:“你怎么不吃,不许再这么看着我! 你再这样无礼,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杨逍笑着问她。晓芙眼下这样子,到让他想起不悔,母女俩本就长得相像,生起气来,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虽疼爱不悔,平日还是颇为严厉,大多时候不悔并不怎么敢在他面前发脾气。晓芙就不同,她生气的时候他又想继续逗她,又想讨好让她高兴。 谁知纪晓芙突然言辞正色道:“杨逍,我想你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说话多半是作数的,这才受你胁迫。你答应过我一个月后放我回去,我姑且信你。你若是,你若是心中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我宁愿一死也绝不再受你任何要挟!” 杨逍见她真动了怒,连忙道:“好了好了,不看就是,你莫要生气了!” 这时赛克里刚好送衣衫过来,杨逍示意他将东西放下,冷眼看着赛克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赛克里咬了咬牙,终于问道:“杨左使,咱们想知道您要救的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杨逍知道赛克里此刻心中作何想法,但他眼下有很多事没有头绪,就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只挥了挥手,随口敷衍道:“问这么多,日后就知道了!” 赛克里双手暗暗握紧了拳,终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杨逍接下来倒老实,叫纪晓芙自在舱内换装,自己走了出去。他实不敢再造次,只怕弄巧成拙倒让晓芙厌烦。 日头已经落了下去,此刻江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杨逍出得舱来,负了手站在船头,心头也是迷雾重重,思量繁多。 上一世他从光明顶出来,前往收服天鹰教,途中收到了江伯维的飞鸽传书,信中言道自己身份恐已曝露,打算投奔本教设在涪城的地下分舵。赛克里的大哥库勒尔原本是杨逍留在那里处理中原事物,接应周旋的管事。于是一入川,杨逍先率领众人赶往涪城,结果发现地下分舵的据点已被捣毁,待他们寻到库勒尔的住处,只找到了两人早已僵硬冰冷的尸首。杨逍知道江伯维尚有一妻一女,此刻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逃脱了,还是落入敌人之手。无论如何,江伯维身死殉教,他必得将她们找到,保护周全。于是他将雷门众人派出去打探消息,而自己只身前往天鹰教。如今想来,自己也是个蠢的,雷门众人多来自番邦,在江湖中四处打探,恐怕早已落入人眼。 那晚赛克里他们行踪败露,救人失败,对方随后下了战书,要求杨逍亲自出面。等杨逍第二日抛开天鹰教赶了过来,才知晓他们擅自行动,最终虽把雁儿救了出来,但孩子已被打聋了双耳,灌了哑药,受尽折磨。而江伯维的妻子,也在混乱中丧生。 想到此处,杨逍心中忽然一动,那人曾说天命不可改,却又说或能改变些许无关紧要的人事,此话教人好生不解。此刻却正有一人的生死,他姑且一试,看看能否挽救。 第 4 章 杨逍听闻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只见纪晓芙换了一身渔家女的装扮走出船舱,衣衫虽然简朴粗陋,却难掩年轻女孩的天生丽质。 “过来,”他向她招手,指着远处他们刚刚经过的江边小镇叫她看。此时天边仅剩一丝余晖,小镇上的人家燃起点点灯火。“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纪晓芙眺望那片灯火,摇摇头。这小镇依山傍水,虽不热闹,也不冷清,恰到好处地在暮色中悠然而立。 “这里叫做青莲乡。” “青莲乡,” 纪晓芙只觉耳熟,忽然“啊”了一声,“这里莫不是诗仙李白的家乡!” “不错,据闻李太白从小生长于此处。”杨逍含笑点点头,“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我少年时十分仰慕他的平生事迹,曾来此地游览过几次,倒也有一番别致风景。”他见纪晓芙不肯过来,便歪头瞧着她。明知道此时的晓芙心中对自己只有惧怕,却仍试探的问道:“待此间事了,姑娘可愿随我同游一番?” 纪晓芙虽自幼习武,但母亲却是位极文静雅致的女子,幼时在家中尝教她读书习字。待大些,武林世家的女孩子,不用学那些仕途经济学问,便只给她念些诗词歌赋,不让她只知道舞刀弄剑,养出个逞勇斗狠的性子。年轻女孩儿又有哪个心中没些诗情画意的,此刻听说这里竟是诗仙的故乡,她心中便颇有些向往。 她飞快地看了杨逍一眼,暮色中这人一袭白衣立在船头,晚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角。说起话来,浊世佳公子一般,不说话时,又仿佛是画卷中走出来的谪仙。就是眼神亮得可恶,她自小没见过这样的男子,明知对方乃是师傅口中的魔教妖人,却难免生出一丝好奇。可纪晓芙暗想:“这人总归没安好心。”于是仍旧摇摇头说:“我不去。” 夜幕终于降临,渡口处除了茶棚里有一丝微弱的灯光,再无半点人烟。赛克里和江老汉点了火把过来,回禀道:“杨左使,兄弟们就该到了。” 于是二人躲进船舱内,舱内另有隔间,杨逍进去换了夜行衣出来。纪晓芙看他嘴唇上贴了一圈胡须,夜色中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还是灿若星辰,见她望过来,还冲她眨了眨。她马上扭过头去瞧舷窗外,却见江心不远处悄然划来一艘江船,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能看到船上人影绰绰。赛克里灭了火把,吩咐江老汉开船。这晚虽不是满月,倒也晴朗,两艘船在月色中沿江而下。 江水时缓时急,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前方水道变宽,乃是到了与涪水交汇之处。赛克里隔着舷窗对杨逍悄声说道:“杨左使,咱们探知那海沙派的船正停在江口西岸的河滩附近,再往前恐怕要被人发觉,不如在此处靠岸,从北边的山丘绕过去。” 杨逍点头同意,于是两艘船找了木石掩映处靠岸抛锚。下船前,杨逍递过来一块手帕,说道:“帷帽不方便,你用帕子遮一下吧。”纪晓芙不愿意接他东西,摸出自己的手帕蒙住了面庞,杨逍只好讪讪地收回手。 二人随赛克里下了船,听他与雷门手下吩咐叮嘱了几句,留下江老汉和另一人看守船只,其余人全部上岸。雷门众人看到门主身后另跟了两人,虽然好奇却也没有随意打探。赛克里辨了辨方向,指着前面道:“穿过那片山林,应该就能看到涪江。” 林子不大,众人只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另有一条大江横在眼前。月华如练,映照下的江水如油般清亮,四下望去并不见船只。赛克里派了人左右小心查探,不一会儿有人回来禀报,下游处的岸边有船只停靠。众人于是又往南行了半刻,果然看到一艘江轮遥遥停泊在近水处,另有一艘小艇靠着渡口码头。 码头不远处有大片礁石,众人小心潜过去,躲在岩石之后观望。小艇上只三五个人,应是留在外面放哨的。而那艘大的像是一艘货船,总有二十来丈,船身很高,内有底舱,甲板中部有桅杆,此时落了帆,尾部有座外舱,里面透出灯光来。 赛克里悄声对杨逍说道:“打探消息的兄弟白日里看见他们绑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娃,从小船上了大船,多半就是杨左使想找的母女二人了。” 他本没把区区海沙派放在眼里,于是说道:“这船里至多不过三五十人,咱们大伙儿直接冲过去救人,料他们也没有还手之力。” 杨逍思索沉吟间一时没有答话,赛克里以为他默许了,手一挥就要率众从岩石后越出。杨逍连忙伸手一拦,他抬了抬下巴,轻声道:“你看那河滩上可有什么不对?”赛克里瞧了瞧,并未发觉有何不妥,一脸不解地看向杨逍。 纪晓芙听杨逍这么说,也仔细看了过去。这晚月色甚好,这片河滩沙土细腻,在月光的照耀下竟隐约泛着星星点点的莹光。她不由轻呼道:“那沙滩上好像撒了什么事物!” 杨逍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赛克里听她这么一说,才定睛细看,果然那片沙土上细细覆盖了一层白色粉末,若非月色明亮,一眼看去着实难以分辨。“那是......” “是毒盐,”杨逍淡声道,“沾一点在身上疼得你满地打滚,若是吸入口鼻顷刻间就能要了性命。” 他料想上一世赛克里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里着了人的道儿,即便不至于当场被毒死,但中毒后肯定功力大减,以至损兵折将,救人失败。 纪晓芙听他说得这般厉害,也不由心惊,暗想:“行事这般阴险歹毒,难怪以前师傅讲起江湖中的见闻,提及海沙派也很是瞧不上的样子。”她一想起师傅,心中又有些难过,也不知她老人家找到屠龙刀的下落了没有。她既盼着师傅赶快来救她,又担心杨逍这魔头武功太过厉害,师傅会在他手下吃亏。 赛克里虽对杨逍不满,但也暗自佩服他的细心机智,于是请示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杨逍环顾四周,说道:“你们守在这里,我上船去查探,莫要轻举妄动,等我发信号。” 又转身对纪晓芙说道:“你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 纪晓芙犹豫了一下,她不乐意跟着他,可更不想跟一群魔教的人混在一处,于是说道:“我跟着你!” 杨逍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仿佛看穿她心中的思量,附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你说的,乖乖跟着我,可不许捣乱!” 二人避开撒了毒盐的沙滩,绕到码头的另一侧,一点点靠近,待离码头还有十丈左右的一块岩石后停了下来。小船上几个海沙派的帮众正在低声交谈。杨逍附身摸了一把碎石子在手中,暗夜中“嗤嗤”几声作响,纪晓芙望过去,船上几人已定在那里没了动静。 杨逍握了她手腕,纪晓芙只觉得他身形如同鬼魅般,一个跃起就被带到了船上。被石子点中穴道的几人吃惊地瞪着他们,杨逍随手又在他们脑后一拍,几人立刻软到在地。 “你!” 纪晓芙轻声惊呼。 “嘘!” 杨逍飞快捂住她嘴,“没死!” 纪晓芙忙把他手拿开,见他把那几人扶起来,靠着船舱外壁,作出睡着的样子,仔细一看,那些人只是昏过去了。 杨逍把人摆好,一面抬头观察不远处那艘货船,一面问她:“是不是在你心中,我这个大魔头特别爱杀人?” 纪晓芙方才误会了他,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小声呐呐道:“你肯手下容情,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杨逍一扭头,伸手在她额头“啪”的一声轻弹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揽住她腰身,如一只大鸟般,轻飘飘地腾空而起,下一瞬,就悄悄地落在了那大船船尾的舱顶之上,没发出半点声息。 纪晓芙被他揽在怀中,正想挣扎,被他搂住不让她动。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不想点你穴道,你要是再乱动。。。你动一下,我亲你一下!” 纪晓芙一听,又羞又怕,果然不敢再挣扎。杨逍轻笑了一声,却放开了她,只拉了她手蹲下身来。甲板上海沙派门人三三两两地在那里喝酒划拳,也有靠着桅杆打瞌睡的。船舱周围却没有人,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 杨逍摸出一柄匕首,沿着接缝轻轻撬开舱顶的一片木板,朝里面望了下去。舱里是间大厅,两侧各有几张大椅。左侧坐着一个肥胖的少年,穿着甚是富贵,正满脸堆笑地看向对面。而右侧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其中一人眉清目秀,形容俊雅,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神情惬意潇洒。杨逍心中暗道:“果然是他!” 纪晓芙被他拉着手不能挣脱,也起了好奇心往下看,一见到那两个青年男子,心中不由“呀”了一声:“这不是华山派的鲜于师兄和白师兄,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 5 章 纪晓芙看到华山派二人,心中先是一喜。峨嵋华山两派素来交好,往年师傅做寿,也有这两位的师兄前来拜山,大家伙儿彼此也是相识的。但想起杨逍的身手,连师傅都奈他不何,便又有些灰心。 却听那肥胖少年正说道:“……自从那年先父在王盘山遇害,咱们海沙派就一蹶不振,海沙海沙,真要成了一盘散沙。承蒙各位叔叔伯伯看得起,推了我出来做了这个少舵主,” 他苦笑一声,“但我又哪有本事能做什么舵主了,还不是他们暗自勾心斗角,各怀鬼胎。还好小弟有幸结识了鲜于兄和白兄,两位原是华山双杰,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青年才俊,还有这位向老英雄,武功更是盖世无双。小弟想要对付天鹰教,替父报仇,还要多多仰仗几位! 各位若有什么吩咐,我元朔江也绝对任凭差遣!” 纪晓芙听他之言,想到师傅说起王盘山大会之后,那岛上除了天鹰教的白龟寿,其余的人统统丧失了神志,海沙派的总舵主和巨鲸帮的帮主更是身死当场。但终归发生了何事,屠龙刀还在不在天鹰教的手上,唯一幸存的白龟寿却守口如瓶,还躲了起来不见踪影。想来海沙派这位少舵主便把账算到了天鹰教的头上。 又听那元少舵主继续说道:“探子们来报,说那明教的一个魔头,叫作什么光明左使的,近日在江油一带活动。咱们九门七帮如今正打算对付天鹰教,据说这明教与天鹰教本同出一源,他此时出山,也不知是不是来前来支援……” “呵呵,那倒未必!” 一个阴沉粗哑的声音从厅内上首方向响起,仿佛金属刮着沙砾一般, “殷天正这老儿自创什么天鹰教,他明教总坛也不一定乐意,只不过,魔教沆瀣一气, 那杨逍打了什么坏主意,倒也不得不防!” 纪晓芙突然听到他们口中说出杨逍的名字,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杨逍十分敏锐,立即也抬眼,唇角一勾,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纪晓芙这才意识到还被他拉着手,忙要挣脱,杨逍却不放手,眉头一挑斜着眼瞧她,纪晓芙想起他先前的警告,便不敢再动。 “向老英雄说的极是!” 只听那元少舵主谄媚道:“在下之前听闻贵派正在捉拿魔教的奸细,这不,敝派武功虽然不行,但胜在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前几日正好抓住了一对母女,说起来魔教的人似乎也在找她们,倒让小弟我占了先机。”他言语间颇为得意:“今日请了几位过来,看看是不是贵派要找的人!” 那鲜于通本来在一旁轻摇折扇,十分悠然自得,此时听元少舵主如此说,“啪”的一声收了扇子,急声问道:“人在哪里?” 见一旁的白垣看了他一眼,连忙又掩饰地笑了一下,缓了缓说道:“还请少舵主把人带出来给咱们瞧一下!” 那元少舵主向边上的人点点头,不多时手下带进来了一名女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那女子双手被捆在身后,浑身血迹斑斑,一被人拖进来就扑倒在地上,后背的衣衫上一道道血痕,倒像是被人鞭打拷问过,半昏半醒。那女娃脸上也有伤痕,扑倒她身上,哀哀哭泣,唤道:“娘,娘!” 那元朔江干笑道:“抓捕这女子的时候她强烈反抗,兄弟们没法,是以让她们二人受了点伤。” 纪晓芙看到那母女如此凄惨的状况,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这海沙派行事如此狠毒,跟师傅口中的魔教又有什么分别。她不由又看了一眼杨逍,但见他眉头微蹙,正自思量什么。纪晓芙心想:“也罢,他要救人,我不捣乱就是,只不知他打算如何施救,或许我能乘机逃走……啊,不对,我身上还有那个叫做‘千红一骷’的毒未解,也不知他是不是唬我,这半日过去了,仿佛也没什么异常……” 她正自胡思乱想,下面厅内鲜于通已快步走到那女子身前,弯下腰用扇柄拨开那女子脸上被凝血黏住的长发,眼神一缩,说道:“傅回雪,不错,正是她!” 他微眯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看了一眼一旁的白垣,对着上首那人行礼说道:“向师叔祖,此女及其夫都乃魔教杨逍安插在本派的奸细,她丈夫已然被白师兄正法,此女也断不能留着,以防泄露了什么机密,更堕了咱们华山的威名!” 那粗嘎的声音道:“通儿说的不错,这魔教居心叵测,姓杨的更是阴险狡诈,多亏你早早察觉了他们的身份,没让他们逃回光明顶。这样的奸细绝不能容情,杀了她,还有那个女娃,一并斩草除根!” 舱顶上杨逍听他们这么说,手中早已扣了两枚石子,时刻准备发难。谁知那元少帮主出言道:“且慢! 在下到有一个想法,不知向老英雄和两位大哥是否愿意一听?” 那鲜于通皱了皱眉,说道:“元少舵主,这本是我华山派自家的事,旁人又何必多言。” 他见这女子显然之前已被海沙派拷问过一番,也不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已暗中忌惮,眼下见元朔江出言阻拦,心中更是不悦。却听一直沉默不言的白垣突然说道:“且听他有什么主意!” 白垣是本派师兄,他说话鲜于通也不好反驳,暗自咬了咬牙,又坐回了位子上。 那元朔江笑了笑,说道:“之前我与三位说起,魔教之人也在寻找这对母女的下落,小弟便想,不如咱们以此为饵,引那杨逍前来相救。听说那魔头武功奇高,对付魔教妖人也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咱们提前设好埋伏,不论生擒还是击毙,拿下了这大魔头,既除了天鹰教的援手,到时江湖上谁又能不佩服华山派三位的威名! 小弟我呢,嘿嘿,也能跟着沾点光。依我看还是设法活捉的好,听说魔教如今群龙无首,到时擒了那杨逍逼他带咱们上到光明顶,捣了他们老巢,岂不威风痛快!咱们海沙派旁的没有,搓磨人的办法倒是很有一套,不怕那姓杨的不乖乖听话……” 他自觉的这主意极妙,正说得滔滔不绝,只听头顶“咔嚓”一声巨响,有人冷笑道:“我杨逍这辈子只听我夫人一个的话,你这小子是哪家的孙儿,口气不小啊! 你杨爷爷在此,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抓我!” 杨逍一掌拍碎舱顶木板,他一面点燃焰火信号示意岸上的雷门众人,一面揽着纪晓芙跳了下去。半空中他两颗石子弹出先打中江家母女身旁的守卫,落地后飞快地冲过去,抓起雁儿扔到纪晓芙怀里,说了句“帮忙抱一下”,接着便要去扶地上的傅回雪,这时身后已有三道身影同时攻了过来。 杨逍左袖轻轻一带,将纪晓芙和雁儿送开数丈之外,也不转头,只纵身跳起,从三人头顶后退着越了过去。那三人扑了个空,连忙转过身来,正是华山双杰和那位向师叔祖。只见那姓向的老者六七十岁年纪,宽口阔鼻,须发皆白,双目却及其有神,如电般射过来。他问道:“你便是魔教那个光明左使杨逍?当年的孤鸿子就是败在你的手上?” 杨逍上一世和他交过手,虽险胜一招救出了雁儿,但此人双手使刀,一套反两仪刀法十分的厉害。他心中不敢大意,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少年之勇,何足挂齿。倒是华山派自广宁子那个牛鼻子开山以来,虽然在武林中一直寂寂平庸,但也自诩名门正派,想不到如今的徒子徒孙们忒不争气,沦落到和海沙派这样卑鄙无耻的鼠辈勾结在一起,专欺负妇孺弱小,杨某甘拜下风,自叹不如!” 那老者听他言语讥讽,心中暗恼,双手各亮出一柄钢刀,那刀身乃精钢所制,刀锋雪亮。他言道:“阁下何必逞口舌之快,杨左使年少成名,好不威风,老夫今日倒要会上一会。垣儿通儿,你二人不必插手!” 鲜于二人听说,便收了兵刃,站到一旁。 杨逍此刻无心恋战,正暗自思忖应该如何救人脱身,对方已经攻了上来。他无奈下只好见招拆招。这是他第三次见识这套刀法。第一回是前世相救雁儿,第二回乃是当初张教主在光明顶上与华山二老交手。这向老儿能双手持刀,相互配合,比他那两个徒弟不知高明了多少。只是杨逍早已明白这套刀法中暗藏四象八卦的奥义,自然不会吃亏。 再说那元少舵主见杨逍从天而降,匆忙躲到了一边角落里。他正眼珠乱转想着什么坏主意,忽听到外面甲板上有人呼喊:“不好啦,有好多人攻上船啦!” 他心中一惊,连忙带着手下出抢出舱去。 原来赛克里远远看到杨逍制服了小船上的人,便带着手下小心避开河滩上的毒盐,慢慢靠近。只待杨逍发的信号一升空,众人便抛出钩索勾住船舷,攀上船去。明教雷门中多是西域高手,一上来便砍翻了好几个。海沙派的人反应也不算慢,本来少舵主与贵客议事,大多数人都在底舱休息,此时统统跑到甲板上来,见有敌袭,双方战作一团。 第 6 章 后舱内杨逍二人已拆过数招,那向老儿本对自己这套刀法极为自信,他平生难逢敌手,此刻却暗自心惊,怎地这杨逍仿佛总能料得先机,知道自己下一刀的方位。而对方出手越来越快,身法诡异,时而以指为剑,时而以掌作刀,他竟半点看不出这人的武功路数。 白垣和鲜于通在一旁观看两人相斗。白垣乃华山掌门贺元希的大弟子,武功深得师傅真传,他看出师叔祖渐渐落了下风,暗自握紧了手中剑柄。只是师叔祖有言在先,他正犹豫该不该上前相助。 而另一旁鲜于通却看向了那边无人理会的傅回雪。傅回雪其时已渐渐清醒,知道有人前来相救,奈何她身上伤势严重,想要撑起身子,却十分吃力。雁儿被纪晓芙抱在怀中,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哭喊着:“娘,娘,救救我娘,姐姐,求你救救我娘!” 鲜于通杀心既起,见白垣正全神贯注地观斗,便悄悄走向一旁。他手中扇柄“嗒”一声弹出尖利的蛇头形状,向傅回雪的太阳穴点去。谁知斜刺里一掌拍来,把他的胳膊打落,有个女子轻柔的声音说道:“阁下何必赶尽杀绝,还请留她一命吧。” 鲜于通侧头一看,却是一个渔家打扮的年轻女子,半张脸蒙着帕子,只看得见一双清澈明媚的杏眼。这女子说话声音倒有几分耳熟,但他再料想不到峨嵋派的弟子会和魔教中人一起来救人,是以也没有多想,只当是杨逍身边的妖女。他骨子里本带着三分风流,见对方身形婀娜窈窕,想来必是个美人,便要显出几分君子气度,只说道:“你这姑娘快快让开,我手中这柄蛇头扇可不是好玩的,若伤到了你未免不美!” 说着便绕开她,又向傅回雪打去。 纪晓芙本不想与华山派的师兄为敌,但她不忍心见这对可怜的母女今日命丧于此,只得出手去拦。她乃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鲜于通也算华山年轻一代的翘楚,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只是纪晓芙怀中抱了一个女娃,只能单手用掌,又不敢很使用峨嵋派的功夫,只守不攻,功力大打折扣,很快就力有不支。 只见鲜于通右手扇柄突然点向纪晓芙眉间,乃是虚招,左手却作鹰爪状,直抓向她腰间大穴。纪晓芙偏头躲开扇柄,但身体却来不及闪避。鲜于通自觉这一下出手之势极为凌厉,刹那间心中想道:“啊呦,我这下恐怕要伤到了她。”谁知突然被一股大力拎住了脖领,将他向后扯了回去。还未及反应,左手手腕又被人擒住,“嘎啪”一声被生生扭断。 鲜于通惨声痛呼,那人又将他一把扔了出去,狠狠撞向墙壁又弹到地上,幸而船舱乃木制,不然非要身受重伤不可。即便如此,他也被这一下贯的头昏眼花,手腕剧痛,一时爬不起来。 原来杨逍虽在与人搏斗,却时刻留意着纪晓芙这边的动静,生怕她有丝毫危险。眼见她要被鲜于通击中,连忙回身出手相救。他这一抓一扯,一折一贯,速度极快,白垣甚至没看清他如何从师叔祖的缠斗中脱身而去的。杨逍也没等他们反应,提起地上的傅回雪,又拉了纪晓芙的手,飞身出了舱门。 甲板之上,赛克里众人与海沙派相斗正酣。海沙派乌合之众,武功本稀松平常,几个人打明教一个也不是对手。那元朔江眼珠转动,向身边随从低声吩咐下去。不一会突然听他一声呼哨,海沙派众人纷纷罢手退向四周,只留明教众人站在甲板中央,一时间莫名其妙。 杨逍这时刚好出了舱门,看到此情,暗道一声糟糕,连忙大声喝道:“快散开!”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道白烟突然向中央飞射出去。“不好,是毒盐!” 明教众人猝不及防,顿时有几人被射中,翻到在地,大声痛呼。 杨逍四下里一看,飞快扯过身旁一张油布把纪晓芙等人兜头一罩,叮嘱她“小心!” 随即他涌动全身内力,飞身跃起,在半空中使出乾坤大挪移的功夫,两臂展开,双掌翻动,将劲力分散而出,一时间那一道道毒盐纷纷改变方向,反而向海沙派众人射去。 人群中顿时乱做一锅粥,杨逍落下身来,拉过纪晓芙,叫赛克里背上傅回雪,对他说道:“你带着人先走,不必等我!” 赛克里和几个身手好的弟兄万幸没沾上毒盐,听命连忙撤退,也不用来时的绳索,直接跳船而去,游向岸边。 纪晓芙怀中抱着雁儿,杨逍将她拉到船舷边,柔声道:“劳驾你护好雁儿,这孩子可怜,拜托啦!” 纪晓芙下意识的问道:“那你呢?” 杨逍听她言语中竟仿佛有关切之意,心中大为欢喜,嘴上忍不住要讨个便宜:“舍不得我么?别急,乖乖等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纪晓芙话刚出口就大为后悔,听他这么说,脸红的“呸”了一声,“谁舍不得你!” 杨逍哈哈一笑,挥袖将纪晓芙揽住,身子一腾,在她腰间轻轻一送,纪晓芙凌空而起,转眼就被他送了下去,落在了他们来时的小船上。她心中气恼刚才的话,也不回头,抱着雁儿,看到赛克里众人已经游上了岸。于是与他们汇合,一行人匆匆穿过来时的树林,回到了当初弃舟上岸的地方。 众人纷纷上船,赛克里把傅回雪背进船舱,回身出来,见纪晓芙还呆呆地站在岸边,于是说道:“纪姑娘,杨左使说不必等他,咱们先回去下处,他武功高强,定然平安归来。” 纪晓芙却仿佛没听到赛克里的话,她轻轻把雁儿放下,对她说:“好孩子,快去看看你娘吧!” 话音未落,她又劈手夺了身旁一人的佩剑,用剑尖指着众人说道:“你们谁都别跟着我! 告诉姓杨的,我死也不受他要挟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雁儿还在她身后呼唤:“姐姐,姐姐你去哪,你回来呀!” 那纤细的背影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纪晓芙穿过山林,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想着北边和东边都是江河,而之前他们是从西边过来,于是便沿着山路向南行,只想离那魔头越远越好。 山路荒僻又杂草丛生,路旁林中隐约有兽语猿啼传来,纪晓芙孤身一人走在路上,多少觉得有些害怕。还好月色明亮,她脚步匆忙,只想尽快找到个村落歇脚,以免露宿在这野外山林间。这样走了一柱香的功夫,前方路上分出了一个岔口,她正琢磨应该往哪条路上去,就听头顶树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如此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姑娘一人在这山间行走,莫不是什么精怪幻化的吧?” 纪晓芙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从头凉到脚底。她以为杨逍怎么也要在那船上耽误些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追了上来。她又是惊慌又是恼怒,抬头一看,那人好整以暇地斜靠在树干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正笑嘻嘻地瞧着她。 她将长剑挡在身前,喝道:“杨逍,人我也帮你救了,你还跟着我做甚?你说话算不算话!” 杨逍从树上落下,故意皱眉道:“人是救完了,但忙却还没帮完,怎么能放你走?再说,你不要解药了?那‘千红一骷’若是发作了,你这般花容月貌的,岂不可惜!” 纪晓芙看杨逍靠近,连忙用剑尖指着他:“哪有什么毒药,我看你是骗我的罢了,就算真是毒药,我也不怕!” 杨逍摇摇头,轻笑了一声:“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就是不太听话,我叫你乖乖等我,怎么就跑了?”他突然出手如电,在她腕间轻轻一点,便夺下了她手中的长剑,随手一抛,一把把人拉到身前,问道:“你小时在家中是不是时常淘气,不听父母的话,他们怎么罚你?” 纪晓芙听他言下之意自己果然没有中毒,便松了口气。但随即被他握住手腕,明知徒劳无功,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甩脱。听他一问,也不知他何意,只随口答道:“左不过挨顿手板子。” 只听杨逍低声笑道:“打手板啊,唔,那我可舍不得......”说着,他突然反手捉住她右手手掌,凑到唇边,在那细白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悄声道: “这样,罚你一下!” 纪晓芙顿时浑身僵住,感觉手心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等她反应过来,飞快地抽出手背到了身后,心中怦怦直跳,只觉得那只手又酥又麻,此刻若是给她把剑,那也定是握不住的。 其实跟杨逍相处这半日下来,他一直待她温柔客气,言语虽偶有调笑之意,和她之前想象的凶神恶煞却大不一样,她心中畏惧之情不免已减了大半。但他这一下忽施轻薄,真叫她惊慌失措。她转身就想逃走,但杨逍岂会如她所愿。还没奔出几步,身后那人如同大鸟般飞身而至,点中她肩头穴道,将她拦腰一抱,展开轻功,在林间枝头几次腾挪,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第 7 章 芙蓉溪畔,一处青竹居。月落长河,繁星点点,杨逍把纪晓芙带回来时已是后半夜的光景。赛克里守在门口,见他们回来了,也不由松了口气。杨逍把人抱进屋,放在了一张竹凳之上,顾不得纪晓芙的怒目而视,只向赛克里询问众人状况。 赛克里回禀道:“属下连夜请了大夫来看,救回的那位夫人受了严刑拷打,但内伤不重,应无性命之忧。小女娃身上也有些外伤,不过并无大碍,还请左使放心。只是……” 杨逍问道:“怎么?” 赛克里闷声道:“那海沙派的毒盐甚是厉害,咱们折损了几个兄弟!” 时间隔的太久,杨逍只依稀记得当初这场营救中的确有几位雷门中人丧命,他只道自己亲自出马,众人当能全身而退,没想到……他心中一沉,问道:“都有那几位兄弟殉教?” 赛克里说了几人姓名,杨逍心中也拿不准是不是当初那几人,他心下难过,只得沉声道:“罢了,回去之后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 赛克里心中抑郁,雷门众人感情向来深厚,虽说本教教令有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但昨日还在一起喝酒谈天的兄弟今日就已生死分隔,怎叫人不悲痛万分。他暗道:“教义也说,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兄弟们若是为了明教大业而死也算轰轰烈烈,可为了救一对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母女,死在海沙派那帮卑鄙小人手中,当真不值!” 他如此想着,心中对杨逍更多了几分怨怼。面上却只不表,只依旧恭敬说道:“那位夫人说有要事相禀,无论多晚,请您一回来马上就过去一趟。” 杨逍点点头,对他说道:“你也辛苦了,这就下去歇息吧。” 赛克里依言行礼而去。 杨逍叹了口气,回身解了纪晓芙的穴道。见她一言不发,身子没动,更不看他,无奈苦笑道:“我真是有事相求,我此次出来身边只带了雷门中人,并没有女子,那江夫人身受重伤,雁儿又是个幼龄女娃,还得劳烦你帮我照料一二。” 纪晓芙被他一路抱了回来,心中正恼怒万分,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道理。杨逍见她神色松动,连忙又低声恳请道:“也不知她母女二人知不知道江兄弟身亡之事,雁儿没了爹爹,当真可怜,她小小年纪遭此大难,我想请你多多安慰安慰她。” 纪晓芙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杨逍松了口气,说道:“你随我来!” 二人来到竹舍后面的一间厢房,杨逍扣了扣门,那傅回雪果然还在等他,听到动静,忙叫雁儿来开门。 雁儿打开门,看到纪晓芙也回来了,眼睛不由亮了亮,跑过去拉了她的手。二人进得屋来,傅回雪靠在窗边竹塌上,看到杨逍想要行礼,杨逍忙说道:“江夫人不必客气。” 纪晓芙被雁儿拉到一张椅子旁坐下,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江夫人,见她肤色微深,瓜子脸,样貌虽然清秀,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英气,瞧着甚为年轻,不过双十年华,没想到已有了雁儿这么大的女儿。 傅回雪向二人低头致意,开口道: “多谢杨左使,还有这位姑娘今日搭救之恩,左使大人身份贵重,肯为我母女以身涉险,妾身心中万分感激,我自己性命不打紧,只是雁儿,她小小年纪,落入敌人手中,还不知要遭什么苦难,我又怎对得起他爹爹......” 她说道此处,看着杨逍颤声问道:“杨左使,我夫君他是不是已经......” 杨逍长叹一声,心中也是万分悲痛:“原来夫人已经知晓,我们收到消息太迟,找到江兄弟的时候,他已死去多时,还望江夫人节哀!” 傅回雪神色一黯:“那日他早已身受重伤,拼死拦住敌人,好叫我们有机会逃走,我心中早料想他多半身遭不测,只还抱着一丝侥幸。” 几人相对无言,只有雁儿小声地啜泣。她虽年幼,但也明白爹爹已不在人世。纪晓芙心中怜惜,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她看那傅回雪脸上神色,明明已伤到极处,眼中却无半点泪痕,心中不由暗想:“这江夫人当真坚强。” 傅回雪又道:“我虽不识得这位姑娘,但还要多谢你今日在鲜于通面前几次相救,若非如此,我必定要死在那奸贼手上,妾身铭感五内!” 纪晓芙连忙摇摇头:“夫人严重了,我本不该和鲜于师兄动手,只不过实在不忍心。鲜于师兄为人端正清和,乃谦谦君子,对你下手只不过因为正邪不两立,还请夫人出言客气一些。” “你叫他鲜于师兄?”傅回雪诧异道:“姑娘好像不是华山派人。” 纪晓芙看了杨逍一眼,不吭声了。一旁杨逍咳嗽一声,说道:“这位纪姑娘是峨嵋派弟子,我请......请她来帮手。” 傅回雪看见纪晓芙脸上恼色,心中更加疑惑,也不好多问,只说道:“杨左使,我有要事相禀。” 纪晓芙一听,知她要说些明教机密,便站起来道:“雁儿身上还有许多伤处,我带她去上点药。” 杨逍连忙也起身说道:“多谢你啦!” 纪晓芙瞪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傅回雪看两人相互神情,隐约有些明白,她温言对女儿说道:“雁儿乖,跟这位纪姐姐去上药,好不好?”雁儿向来听话懂事,拉着纪晓芙的手,把她带到里间。 傅回雪等两人进了里屋,这才轻声问道:“杨左使,你可看得出我夫君是死在何人之手?” 杨逍一顿,其实江伯维和库勒尔两人的尸体早已残破不堪,是被人虐杀致死,根本看不出来凶手是何人。但想来和华山派脱不了干系,所以上一世他们后来找了机会重创华山派,也算报了仇。他不忍心告诉傅回雪真相,摇摇头只说不知。 傅回雪叹了口气,又恨声道:“那天来的人里,鲜于通,白垣,还有一个姓向的老头,很是厉害。”杨逍点点头,正色道:“江夫人放心,伯维本是我左膀右臂,当日我命他假意叛教,前去华山派打探消息,如今他已身死,这个仇我们迟早要报!” 傅回雪心中感激,道:“左使大人武功高强,机智过人,夫君他向来敬服,我相信他的眼光不错,我们定能为他报仇的!” 她言语有些急切,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缓缓问道:“杨左使,你可知我们为何会败露了身份?” 这点杨逍确实不知,上一世傅回雪命丧与海沙派的混战中,所以并不晓得她夫妇二人在华山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听她说道:“当初杨左使发现本教胡青牛似与华山派有些牵扯,便派夫君前去卧底查探。那华山派的鲜于通确是个极其工于心计的厉害角色,他老早就怀疑我二人的身份,却一直暗中不动,几年下来,咱们也没发现到华山派什么重要的东西。” 杨逍早已从张无忌口中得知了胡青牛与鲜于通的关系,只点头说道:“也难为你们了。” 傅回雪却摇摇头,道:“其实我们有负左使重托,夫君几次与本教暗中联系,都被那鲜于通看在眼里,他不揭穿我们,还假意对夫君十分信任,就是为了多打探些我教的机密。我们只道自己隐藏得好,还暗自得意,却没想到早已闯了大祸。” 杨逍恍然道:“难怪你们躲去库勒尔那里也被他们找到......” 傅回雪本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子,此刻却红了眼眶:“库勒尔大哥与夫君是结拜兄弟,肝胆相照,我们却累他遭此横祸,还害了涪城分舵的众多弟子!” 杨逍黯然,却还是安慰她道:“不全怪你们,那鲜于通原本是个十分狡猾之人,你们没看透他也是情理之中。” 傅回雪冷笑了一声:“他也是贪心,一直拖延不肯揭穿我们,却终于给了夫君机会,发现了他的一个大秘密,我们这才被他揭出身份,遭到华山派的追捕。” 杨逍听傅回雪把鲜于通和胡青牛之间的恩怨讲了一遍。傅回雪见他并无诧异之色,不由问道:“左使大人难道早已知晓此事?” 杨逍连忙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这个秘密足以让鲜于通身败名裂,难怪他非要杀你们不可。” 傅回雪鄙夷道:“这奸贼表面上是个君子,实际里却阴毒无耻。只是他如此害了胡先生的妹子,也不知为何从未听胡先生提起,咱们明教的兄弟定能替他报仇雪恨!” 杨逍摇摇头:“胡青牛这人脾气古怪的紧,又要面子,此事涉及胡家妹子的名节,恐怕他宁可自己报仇!” 他二人说了半日,杨逍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站起了身道:“你和雁儿都受苦了,这几日就在此地好好养伤,那位,那位纪姑娘人很细心周到,有什么需求你跟她说,叫她来找我。等伤好了,咱们再商量为江兄弟报仇之事。” 傅回雪点头称是,轻声道:“一切多劳杨左使费心!” 第 8 章 杨逍朝里间打探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雁儿早已沉沉睡去。纪晓芙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短短半日,经历了这许多事,她早已疲惫不堪,却依旧警醒异常,见杨逍探了头,连忙走了出来。 杨逍轻咳了一声,说道:“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累了一天,你就在此处休息吧,他们母女二人也多劳你看顾,有什么事,我在前头院子,你来找我。” 杨逍在明教中位高权重,平日里颇有威仪,傅回雪从小入教,却从未见过左使大人如此低声下气地讲话,心中有些好笑。她见纪晓芙只低头不语,便道:“左使大人也辛苦了,纪姑娘心地善良人又稳重,肯定是再妥帖不过的,你放心吧。” 杨逍点点头,见纪晓芙始终不肯抬头看他,也没奈何,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院去了。 纪晓芙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看见傅回雪正打量着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江夫人,你可口渴了?” 傅回雪年纪比她大几岁,知道她害羞,便道:“说了这半日,是有些渴,还劳烦纪姑娘给我倒杯水。” 纪晓芙倒了盏茶递过去,又问:“你身上伤口如何,可要我帮你上药吗?” 傅回雪摇摇头:“适才大夫身边有个丫头,都帮我包扎好了,”她见纪晓芙眼下已有淡淡青痕,说道:“纪姑娘去休息吧,我这里无事的。” 纪晓芙被杨逍掳到此地,也不知这里是何处,哪里敢睡:“我不困,你睡吧,我替你们守着,我之前看你伤得严重,要多多休息,倘若发起烧来就不好了。” 傅回雪却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困,自从那日逃出来,又落到海沙派手里,就没怎么敢合过眼,如今终于到了安全所在,反而不想睡了,”她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说道:“既然咱们俩个都不困,不如你陪我聊聊天,如何?” 纪晓芙见她和山上诸位师姐差不多年纪,说话又温柔和气,于是搬了杌凳在她塌旁坐下:“你想聊什么?” 傅回雪笑道:“不如就聊聊你一个峨嵋派弟子怎么会在此处,和我明教众人混在一起?” 纪晓芙面上一红,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几句。傅回雪叹息:“我们左使看人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纪姑娘身为峨嵋派弟子,武林正道,素闻尊师灭绝师太最为痛恨我们这些魔教妖人,没想到你竟然肯出手相助,你这么做,不怕你师傅将来责罚你吗?” 纪晓芙心中自也有些忐忑,她当时只是一时义愤,这才援手相救,却不知自己做的终究是对是错,师傅从小教导她们正邪不能两立,如果她老人家知道了,会不会骂自己是非不明,善恶不分? 傅回雪见她露出迷惘之色,不由得笑了笑,问道:“尊师是不是告诉你,我们明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纪晓芙踟躇着说:“江湖上确实传有不少关于贵派的恶行。” 傅回雪点点头:“我们明教和别派不用,教众散布五湖四海,其中鱼龙混杂者繁多,现如今更是人心涣散,四分五裂,杨左使纵然有心约束,只怕也是孤掌难鸣,”她叹了口气,又道:“但你可知本教的教令是什么,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纪晓芙听她徐徐念来,心中不由震撼,“为善除恶,惟光明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明教教旨既然如此心系苍生,忧怀天下,那为何会成为江湖中人人唾弃痛恨的邪教? 傅回雪又笑道:“纪姑娘,你只道我明教都是为非作歹之辈,但你可知我夫君是何人?他原本是前朝南康军江氏古山先生的后人。” 纪晓芙闻言大吃一惊,问道:“南康军江氏,可是那‘三古十二斋'的江家?” 她少时在家曾听父母提起前朝旧事,江西南康军江氏,兄宰相,弟尚书,更有满门英烈,或宁死不屈,或战死崖山,真真是世人提起皆极为敬服的圣贤忠义之家。 傅回雪点点头:“正是。夫君自小随家中长辈隐居于福建同安,又拜在莆田林泉院了真大师座下做了一名俗家弟子。他不忘家中先辈遗训,随他在弥勒宗的师叔起义造反,被官府镇压捉拿。后来机缘巧合被杨左使所救,就一直追随他回了本教光明顶。纪姑娘,我告诉你这些,好叫你知道,本教意在济世救民,匡复我汉室江山,虽然有时行事未免偏激,但实非无恶不赦的歪魔邪道!” 纪晓芙心中十分震撼,这番话着实颠覆了她之前所知所闻,一时之间默默无语。 傅回雪看她发呆,笑了笑,知她还不肯完全相信,也不在意,只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今日相救,雁儿本是名门之后,江家唯一的骨血,那日夫君拼死也要护着我们逃走,我若保不住雁儿,实在对他不住。” 傅回雪这些时日一直强忍着难过,此刻想起夫君临别时望着自己的眼神,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纪晓芙见她伤心,心中也不禁恻然,只好安慰她道:“江夫人,你也莫要太难过,你还有雁儿,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 傅回雪拭了泪,眼中露出怜爱之意:“雁儿从小乖巧懂事,是个极可爱的孩子,纵然我不是她亲生母亲……” “啊,什么!” 纪晓芙轻呼了一声。 “怎么杨左使没和你说么?” 傅回雪温和的一笑:“雁儿的亲娘在生她时就去世了,我是夫君的续弦。第一次见到她,才两三岁大,扎着一只高一只低的小辫儿,那时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女娃,长得这么漂亮,穿得却这么邋遢。后来才知道她自出生就没有娘,再后来就遇到她爹……” 她回忆起往事,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 傅回雪又说了许多,直到天色已微微发白,纪晓芙终于累极,趴在塌边沉沉睡去。 她是被雁儿的大哭声吵醒的,一抬头还有些头晕眼花,只看到雁儿趴在傅回雪的身上,大声哭喊着:“娘,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你痛不痛!” 等看到傅回雪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纪晓芙蓦然睁大了双眼,颤抖地伸出手,探向她脖颈的脉搏,安静,冰冷。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站起身后退开好几步,一回首,杨逍已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她,她……” 纪晓芙心中惊骇,一时口不能言。 杨逍快步走了进来,也探了探傅回雪的脉搏,又盯着那把匕首好半晌,终于低声道:“她自尽了。” 傅回雪双手交叠在小腹,手中还握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杨逍抽出纸来展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抄写着雁儿外婆家的联络办法,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纪晓芙终于回过神,不禁哭道:“为何她会自尽,发生了什么事?昨晚还好好的,她还和我说了好多话,还说要带雁儿去看她外婆,怎么会这样?” 杨逍只觉得从头到脚彻骨的凉意,他救出了傅回雪,但她还是死了。他仔细回想昨夜和傅回雪谈话时的光景,想不出究竟有无不妥,也想不出她那时是否已心存死念。为何她会寻死,是早已下定决心,还是忽然萌生去意? 杨逍蓦地回过身,双手死死地攥住了纪晓芙的肩膀。纪晓芙感觉被他捏得很痛,但却没有动,她眼里盈满泪水,人却呆住了。因为她发觉杨逍的身子在颤抖,脸色纸一样白,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恐惧,哀伤还有不甘。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他攥住了,攥得生痛,让她喘不过气来。 ※※※※※※※※※※※※※※※※※※※※ 左使大人第一次救人实验失败。。。 第 9 章 “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1 涪江之水清润如油,宛若一条光亮的丝绸,由南向北蜿蜒辗转。两岸地势或起伏或平缓,青山翠壁,田畴棋布。待流淌到与廉水交汇之处,生出一处人杰地灵的地方。 太白楼坐落在青廉乡的高处,这日天晴气朗,春风如醉,正有许多游人前来这里登高赏景,饮酒作乐。二楼临窗处坐了一对男女并一个总角小童。那公子身着白衫,形容清俊,而女子一袭绿裙,虽带着帷帽,但看那窈窕身姿,必也美人无疑。小二每日在此迎来送往,只当他们是一家三口前来游玩。因那男子出手甚为阔绰,只教他把最好的酒菜统统上来,他也就格外殷勤些。 凭窗远眺,天边几朵孤云,江水波光闪耀。纪晓芙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坐在此处,陪对面那人喝酒。也不算陪,她自己是不喝的,杨逍也没让她,一人自斟自饮。她原先在家也曾看爹爹喝酒,小口小口地抿,轻饮浅酌,细细品味,悠然陶醉。杨逍却不同,他其实喝得不快,但每倒一盅,必要仰头一饮而尽,就这样一杯复一杯,也不知灌下去多少。 纪晓芙有些担心他喝醉了无礼生事,便不住隔着帷纱的缝隙偷眼瞧他,谁知杨逍忽然目光一斜,两人看了个对眼。她心中一慌,手中碗筷一滑,连忙掩饰道:“这酒有什么好喝,喝酒伤身,乱性拜德,你少喝些罢。” 杨逍笑了一笑,道:“你没尝过此中滋味,自然不懂。孔夫子曰,诗可以观,可以兴,可以群,可以怨。酒如是作,可以观,欢乐时庆祝,悲伤时遣怀……” 纪晓芙听他娓娓而谈,心中不由想:“这人如此嗜酒,还一套一套的道理,和爹爹倒能说道一处。”又懊恼起来,“我胡思乱想些什么!” 其实杨逍酒量甚好,前世他几次去醉香楼,几乎喝空了那里的酒窖,也未能如愿买醉一场,只越喝越清醒。如今佳人在侧,他几杯下肚,倒有些微醺,心头萦绕的阴影也消散了些。于是放下酒杯,伸手给纪晓芙夹了一块鱼烩,说道:“‘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2’,这里的鱼和笋最是有名,你多尝尝。” 纪晓芙下意识地捧了碗一躲,杨逍筷子顿在空中,他也不尴尬,转而把鱼块放入一旁雁儿的盘中,温声道:“雁儿吃鱼,小孩子多吃鱼便长得聪明伶俐。” 雁儿乖巧知礼,答道:“多谢杨伯伯!” 谁知纪晓芙正好也夹了一筷子青笋给她,她便又说道:“多谢纪姐姐!” 杨逍重重咳嗽了一声:“什么姐姐,叫纪姑姑!” 雁儿不解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听话说道:“是,多谢纪姑姑!” 纪晓芙心中有些好笑,也不知这人多大年纪,虽瞧上去年轻,但师伯离世早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师傅说这个魔头年少成名,不知他那时是个什么模样。转念又想到,师傅恨此人入骨,自己却与他同桌吃饭饮酒,不由一阵迷茫惶恐。 三个人正安静吃饭,店小二又引了一男一女上楼来。纪晓芙看见来人,连忙侧了侧身,把帷帽的面纱盖严了些。那男子赫然正是华山派的鲜于通,他身边的女子身着淡鹅黄青色滚边的衣裙,乌发雪肤,容貌俏丽。两人说说笑笑,神情甚是亲热,在与他们一座屏风之隔的雅座坐了。 正值晌午时分,楼内熙攘热闹,喧哗嘈杂,那二人并未向他们这一桌特别留意。好在纪晓芙心细,出门前给雁儿作了男娃打扮。而杨逍那晚贴了满脸胡须,鲜于通也未见其真容。即便如此,纪晓芙还是暗自懊悔不该出门。可自从傅回雪死后,雁儿更不爱说话,整日暗暗垂泪,饭也不大吃。是以杨逍说要带她出来散心时,纪晓芙瞧着女娃稚嫩的脸上瘦得就剩一双大眼,心一软就答应了。 杨逍瞟了那二人一眼,也没放在心上。倒看纪晓芙浑身僵硬,雁儿也是一脸紧张,凑过来小声说道:“别怕,他认不出来。”纪晓芙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但又恐此刻起身反而露了痕迹,没奈何,只好坐在那里等着。隔壁二人的对话却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只听那女子正娇声说道:“通哥,我叫你来陪我游山玩水,你心中可是老大不情愿?” 那鲜于通道:“哪有的事,阿裳你又多想,你难得出来一次,我自然要好好陪你。” 那女子又道:“算你还有良心。我在家中气闷得紧,可娘总不放我出来。这次你们出门办事,好容易才让我跟着,我可要到处走走瞧瞧。只可惜这里景致寥寥,没什么稀奇,比起咱们华山差得太多!” 纪晓芙听她说话语气,心想:“丁师姐曾说过鲜于师兄娶了华山派掌门的千金,难道这位就是他夫人?” 又听鲜于通说道:“这里是诗仙李白的故里,所以名气大些。但只是小景小情,自然比不上咱们华山雄伟秀丽。不过既然来了,过而不拜未免不敬,那山脚下有一座陇西院,据闻是诗仙故居。只是听说前朝时改作了一座庙宇,也不知供奉了哪路神仙,咱们不妨一会儿过去瞧瞧。” 那阿裳拍手道:“即是如此,定要过去拜拜,近些年来爹爹身子不好,娘也整日忧心,但愿菩萨能保佑他们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鲜于通见她有些担忧,握了她手安慰道:“你放心,师傅师娘定当平安无事,咱们等会儿多捐些香油钱便是。” 原来鲜于通本是探查到有明教中人曾在附近活动,顺藤摸瓜摸到这里,想打探傅回雪的藏身之处。他不知傅回雪已死,只道把柄还握在别人手中,不免寝食难安。谁想到妻子贺云裳一路跟了来,非闹着要四处玩耍。他对师傅的掌上明珠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只得打叠起精神,小心应付。 这时小二上齐了菜,那阿裳心中惦记着要去拜庙,便不肯好好吃饭,胡乱塞了几口,便吵着要走。鲜于通无奈,只好叫了掌柜结账会钞,二人随即相偕离去。 纪晓芙见他们终于走了,总算松了口气。原本他们也打算去那陇西院赏玩,谁知遇到鲜于通夫妇。她便对杨逍道:“不如咱们回去吧。” 杨逍却道:“他们游他们的,咱们自玩咱们的,没道理我还要让着他。” 他心中料想这鲜于通出现在此处,多半是为了查探傅回雪的下落。若是如此倒也不怕,只不知还有没有别的缘故,以防万一倒不如跟过去瞧瞧比较放心。 他扔了一块银锭在桌上,抱起雁儿,说道:“雁儿乖,伯伯带你去看大菩萨!” 雁儿毕竟小孩儿心性,心中好奇,露出一丝笑容。纪晓芙无奈,只得从袖中又摸出手帕蒙在脸上,再戴好帷帽。杨逍只觉得好笑,说道:“谁要是见了你的脸,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纪晓芙知道他在说笑,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当心吓到孩子!” 三人出了太白楼,楼两旁颇有三三两两的秀才学子聚在一处吟诗作对,又有落魄者支了摊子变卖些诗文字画维持生计。鲜于夫妇已不见踪影,杨逍也不心急,反正跟去陇西院就是。他余光一瞟,突然在人群中见到一蓝衫背影有些眼熟,不由顿了顿,凝神思索。 纪晓芙见他停下脚步,不由问他何事,杨逍摇头道:“无妨,走罢!” ※※※※※※※※※※※※※※※※※※※※ 1出自杜甫的《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2出自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 第 10 章 陇西院就建在西麓的山脚下,传闻李白少时曾在此读书习剑。此山不高,三人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一路往下,不一会就来到一座竹林掩映的山门处。那山门红墙金顶,上书“陇西院”三个大字。进得门来,便是一间庙宇,占地不算大,除了正殿,只有东西首两座偏殿。庙中丹枫堆红,古柏叠翠,朱墙灰瓦,飞檐翘角,倒也算清幽别致。此时游人却不多,庙祝也不知去了何处。纪晓芙小心地四处打量,一时没有看到鲜于夫妇的身影,不知是否在别处耽搁了。 却听杨逍指着正殿说道:“这里时常供奉的是文昌梓潼帝君,倒也应景,自前朝以来,川省学子考前多爱来此处祀拜,据说极为灵验,咱们进去瞧瞧。” 纪晓芙随他走入殿内,只见大殿正中一尊金漆文昌君坐像,展脚幞头,手持如意,面白长须,十分温文尔雅。那雕龙神龛上书有“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几个字。左右两旁各有一侍者。座前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烟灰,上面还插着数只未燃尽的线香,想来香火十分旺盛。 雁儿不知这文昌君的来历,杨逍便给她随口讲些梓潼神张亚子的传说,还指两旁彩绘壁画里的神仙给她瞧。峨嵋金顶是佛教圣地,纪晓芙自小听师傅讲佛经里的故事,对道教经典却所知不多,便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雁儿年幼,一开始觉得新鲜,时间长了便无聊发困,但她不哭不闹,渐渐趴在杨逍肩头睡着了。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鲜于通和贺云裳的说话声,纪晓芙慌忙扯了杨逍的袖子,把他拖到了神像背面。却见这背面还供着一尊太白金星像,又有一后门,大约通往后院。纪晓芙想从后门出去,却被杨逍反拉了手,示意她别动。纪晓芙挣不过他,又不敢弄出动静,只得随他躲在一侧帷幔之后,听前头那两人说话。 只听鲜于通一面迈进殿来一面说道:“啊,原来这里却是一座文昌帝君庙。” 那贺云裳“噗嗤”一笑:“通哥你来拜文昌帝君,莫不是要去考举人,考状元么?”又说道:“爹爹曾夸你学问好,说不准真能考个状元郎当当!” 鲜于通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师傅明明说的是‘通儿虽然肚子里有些墨水儿,但武功却稀松平常,恐怕无法承我衣钵,还是垣儿根基深厚,像我多些!’”他学着师傅的语气说话,贺云裳却急道:“白师哥是爹爹首徒,自小跟着爹爹习武,功力自然深厚些,可娘也说了,通哥你机智聪颖,什么功夫一学就会,她可不是把师门绝学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都传给你了。” 鲜于通看她说得着急,反而拍了拍她手,温言道:“我功夫确实不如白师兄得多,将来师傅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也是理所当然,”他又开玩笑:“不如我回去便闭门苦读,回头若真能蟾宫折桂,也好封妻荫子,给你求个诰命夫人。” 贺云裳却小声道:“我可不稀罕什么诰命夫人,也不稀罕你去当那劳什子掌门,我只盼你能天天陪着我,我就是最开心的啦。” 话语间情致颇为缠绵。 鲜于通握了她手,柔声道:“‘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1’我鲜于通有幸得神女相许,自然天天都要陪在她身边,再舍不得离开半步的!” 贺云裳听得心花怒放,只小声说了一句“油嘴滑舌”。 二人声音渐小,又说了些情浓意切之语。纪晓芙在帷幔后暗想:“没想到鲜于师兄平日里矜持守礼,在他夫人面前也能这般柔情蜜意。” 她不由有些脸红,想到一旁站着的杨逍,又觉得大大地不自在起来。 帷幔后地方狭小,杨逍此刻就贴在她身后,一伸手,把她帷帽掀了去。纪晓芙大惊,连忙要去抢回,杨逍却把帽子轻扣在了雁儿的头上,指指雁儿,仿佛在说别吵醒她的意思。纪晓芙果然不敢再动,只听前头二人说话声又传了过来。 “这里看过啦,还不如方才路过的粉竹楼有趣。”贺云裳仿佛有些意兴阑珊。鲜于通便道:“我刚刚进来前看到东侧仿佛是慈航真人殿,你不是要为师傅师娘祈福,咱们去那里拜拜罢!” “慈航真人,那不就是观音娘娘吗?” 阿裳喜道。 鲜于通轻笑道:“可不就是观音娘娘,除了为师傅师娘祈福,你还得去求求她另一件事……” 他凑到阿裳耳边小声的说了几句。 只听那阿裳“呸”了一声,鲜于通哈哈大笑,又说了什么,二人已走出大殿听不真切了。 纪晓芙从帷幕后走出来,她心中多少有些难为情,脸上红晕未消,好在蒙着帕子看不出来。回头一看,杨逍又在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她连忙看向一旁说道:“此处怎么倒摆了太白金星的座像?” 杨逍“啊”了一声,似刚回了神,说道:“想是此地乃李白的故居,因他字太白,世人常与太白金星混淆,道李白是其下凡投胎,这其实是民间传说以讹传讹了。” 纪晓芙也只是随口一问,看雁儿还在他肩头沉睡,点点头道:“走罢,咱们从后面绕过去,免得再碰到他们,雁儿玩累了,也该回去了。” 她正要转身,却又被杨逍拉住了手腕。只听他说道:“晓芙,待送走雁儿,跟我回光明顶吧!” 纪晓芙心中震惊,慌乱道:“你……又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你……”只听杨逍又道:“这些日子,我对你如何,不信你心里不明白,一见难忘,再见倾心,不管几辈子,都放不下……晓芙,你心中难道没有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纪晓芙觉得他说话颠三倒四,可自己却听得心跳如雷,她瞪大了眼,看见他低头缓缓贴近的脸,听他说轻声说道:“感觉……我们,前世有缘……”在他的唇碰到自己的一刹那,纪晓芙忽然清醒过来,一招金顶绵掌便拍了出去,她情急之下用了七八成的功力,一掌拍中了杨逍的左肋。原本杨逍的武功高出她甚多,只是他正失魂落魄间,倒被纪晓芙打退了几步。 纪晓芙见自己一击得中,也拿不准伤到他没有,正忐忑间,杨逍又欺身而上,向她抓来,纪晓芙连忙用手格挡。她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恼火起来,索性也不防守,使出毕生所学,和杨逍缠斗起来。 原来杨逍方才见到别人夫妻恩爱,想到他和晓芙却曾经生离死别,不由黯然伤神。兼之傅回雪的死让他心头迷茫,不知该如何改写两人今生的命运。于是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心想:“索性就此带了她回去,什么天道,什么命轨,我二人在一起,能快活几时便是几时罢了!”他一时魔怔,此刻突然见纪晓芙认真动起手来,心头倒清明了些。杨逍其实一招便能制住她,但他从来没仔细看过她的功夫,一时心痒,倒和她过起招来。 纪晓芙使得是峨嵋派从郭襄祖师传下来的两套掌法。金顶绵掌直来直往,讲究的是速度奇快,而飘雪穿云掌,变幻莫测,飘忽不定。纪晓芙常把两套掌法穿插着使用,招式变化间往往出其不意,连灭绝师太都赞她心思巧妙,聪慧机智。杨逍看到眼里,也连连点头,晓芙身段柔软灵活,又懂得机变,倒是个学武的好材料,只是年纪尚轻,火候不够,且她师傅眼界有限,倒把她生生耽误了。 两人从屋内打到后院,杨逍单手抱着雁儿,身形左躲右闪间,如履平地。转眼拆了十数招,只见纪晓芙一招“拨云见日”,又紧接“星奔川鹜”,拍向他胸口。杨逍这次却没有避让,左臂前伸,竟与她对了一掌。纪晓芙只觉手掌顿时被牢牢粘住,她只道要被他内力所伤,谁知却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真气从掌心传来,随即在周身游走。她心中一惊,骇然道:“你如何会我峨嵋九阳功?” 杨逍撤了掌,微微笑道:“什么峨嵋少林,你可知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这九阳神功我虽也是初练,你若喜欢,我倒可以指点你一二。” 纪晓芙打了半日,心中怒火渐消,暗想:“我真傻,他武功那么厉害,我又跟他斗什么?” 便说道:“我自有师傅教导,不用你教。”她见雁儿仍旧沉睡不醒,有些担心道:“这孩子是怎么了,我们打了这半日,她竟然眼都没睁一下,竟睡得这么熟吗?” 杨逍道:“她这几日郁郁伤心,寝食都难安,这么小的孩子,好容易放松些,我点了她睡穴,让她多睡一会罢。”纪晓芙点点头,忽然咬唇道:“你别再动手动脚说些疯话,不然我即时就回峨眉去了!时候不早,走罢。”说毕也不看杨逍,转身往前走去。 却听那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晓芙,这世上我得不到的东西只怕不多,可到了如今,早已别无他求,唯有你一个,噬心刻骨,辗转难安,你总会知道我有多么把你放在心上!” 纪晓芙不敢回头,脚下却有些踉跄。他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心上,惊心动魄,她不停跟自己说:“别听他花言巧语!” 可一滴泪珠却不知何时悄然落下,在她蒙面的手帕上流下深深的痕印。 ※※※※※※※※※※※※※※※※※※※※ 1出自东晋郭璞的《太华赞》,原著(第二十一章《排难解纷当六强》)中曾提到鲜于通的折扇上书写着这几句。 第 11 章 纪晓芙脚步匆匆,出了陇西院,也不看杨逍有没有跟上,只沿着山路乱走。她心中忽然想起傅回雪临死前那晚两人的对话。 她说:“纪姑娘,你人美心善,与我们左使真是般配。” 纪晓芙连忙摇头:“你莫胡说,我是被他强迫来的,他与我师傅素有旧怨,不过……不过是作弄我罢了。” 傅回雪却道:“你不知道,咱们明教的光明左右二使,人称逍遥二仙,教中的姑娘们哪个心中不惦记他们?杨左使人中龙凤,又生成那样,从来也没对谁另眼相看。据说就算当初紫衫龙王艳冠光明顶,连范右使都一见倾心,也没见左使他假以辞色。可是我看得出,他望着你的眼神,不一样。看来咱们教中要多一位左使夫人了。” 纪晓芙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站起身正色道:“江夫人,我敬你比我年长,你要再胡说,我可要恼了。莫说你明教与我正邪殊途,小妹在家中早已和人订了亲事,乃是武当派张真人座下的六弟子。峨嵋武当门当户对,志同道合,才是小妹良配。杨逍欺我辱我,我现在打不过他,日后必当知耻后勇,若有机会还要找他报仇。我与他又岂能相提并论,还要请你慎言!” “啊,原来你已订亲了!” 傅回雪诧异道, 随即又笑了笑:“这倒是有些难办,我看左使他只怕是要吃苦头了。” 她见晓芙恼了,便岔开了话题。 纪晓芙此刻想起那晚的话,只觉心乱如麻。难道他心中真的对她有情,可两人不过才相处数日,更何况……她正胡思乱想,前方远远出现一座歇山亭,似有人在其间歇脚休息。纪晓芙正思绪纷繁,并没有留心,还待往前走,忽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腰身,飞身跃上了路旁的树上。 她回头一看,果然是杨逍,只见他伸出食指示意她噤声,又指了指前面,低声道:“是华山派的。” 杨逍又带了她向前几次腾挪,最后落到了那石亭近处的一棵古柏之上。这古柏枝繁叶茂,从树冠缝隙向下望去,只见亭中一人鹅黄衫裙,坐在亭内石桌旁,正是鲜于通的夫人贺云裳。可一旁负手而立的却不是鲜于通,而是那晚在同在海沙派出现的白垣。 亭内静悄悄的,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山间林鸟婉转低鸣。纪晓芙随杨逍躲在树上,暗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今日这已是第三次偷听这位贺师姐的壁角了,真是不该。” 良久,终于听到贺云裳出声打破了平静:“白师哥今日怎么也有闲情出来玩耍?” 白垣“嗯”了一声,没有答她话,反而问道:“鲜于师弟去了哪里?” 贺云裳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去给我买点心了。”原来她午膳未吃好,玩了半日又觉肚饿,想起之前在镇上吃的芝麻糕和龙眼酥,央着丈夫去买。鲜于通从不违拗她,便让她在此处歇息,自己前去跑腿。 白垣点点头,低声道:“师弟,他待你甚好。” “通哥他自然是最体贴的。”贺云裳见白垣站在亭边,一副颓然落寞之意,终于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这么多年了,如今你也娶了妻。听阿娘说师嫂已怀了几个月身孕,你又何必还执着于过往,我,我对不住你,只盼你能够忘却开怀……” 那白垣蓦地回头,眼中痛意难以掩藏:“忘却,如何忘却?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明明是我先和你有的婚约,师傅也早已允诺过……” 纪晓芙在树上听他二人对话,心中暗想:“原来贺师姐和白师兄有过婚约,那她怎能还另嫁他人?”又想,“这是人家秘辛之事,我真不该在此偷听。”她心下不安,看了杨逍一眼。 杨逍却在思索:“前世张教主曾在光明顶逼迫鲜于通说出杀害白垣之事,原来他二人之间却有这许多纠葛。” “我说过,那都是我儿时不懂事,”只听贺云裳打断白垣的话, 顿了一下,又带了些愧意,低头道,“我长大了才发现,只把你当作是亲哥哥一般,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却是通哥。白师哥,是我变心毁约,可我若是跟你成亲,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他,对你岂不是更不公平?我们三个也都不会快活! 你若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总记着小时的情分,不想看你折磨自己,也不想你记恨通哥,这都是我的错!” “鲜于师弟潇洒俊秀,又温柔体贴,原是比我讨人喜欢,”白垣惨声道:“可我对你的心不比他少半分丝毫!” “白师哥,你……” 贺云裳刚想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忽然“啊哟”了一声,捂头痛呼起来。 白垣回头看她撑着桌子,脸色惨白,赶忙过去扶住她,连声问:“师妹,师妹你怎么了?阿裳,你别吓我!” 那贺云裳却痛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呼吸急促:“我也不知,昨日就有些头晕,身上时不时还起些红疹,或许是水土不服。白师哥,我头好痛!” 白垣看她额角全是虚汗,嘴唇却又些发紫,心中觉得不妙,沉声道:“师妹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 说着,便把贺云裳打横抱起。 “通哥……他叫我在这儿等……” “这时候还等他做甚,我在这里留个记号,先带你去看病,他自会寻过来!” 白垣记得来时路上有个医馆,他拿剑在石桌上匆匆刻了几笔,当即展开轻功往小镇方向奔去。 树上杨逍看到二人离开,皱眉道:“这事有些古怪,那鲜于通的夫人倒像是中了毒……走,咱们跟过去瞧瞧!” 于是拉了纪晓芙跃下树来,跟在白垣身后也往小镇去了。 那白垣抱了贺云裳,发足狂奔,好在已在山脚下,小镇近在咫尺。他一路找到那间医馆,门面不大,只有一个小药童拿着蒲扇坐在那儿,守着炭炉煎药。 白垣一迭声地喊道:“郎中呢,快请郎中出来看看!” 那小童看他一脸着急,再看他怀中妇人脸色,知道是有要紧的病情,忙答道:“今日无人看诊,先生便到对面找掌柜的吃茶下棋去啦,”他指了街对面一座茶楼:“你且去那边寻寻看!” 白垣连忙又抱了人出来,进了对街的茶馆,四处呼喊:“郎中,郎中可在这里?” 茶楼里颇有些客人在吃茶聊天,听到这动静纷纷看过来。内里一张茶座旁,那掌柜果然正在与一老者对弈,此刻两人都匆忙扔了棋子赶上前来。 白垣把贺云裳在一张靠背椅上放下,那老者已快步上前,探了探她面色,问道:“病人哪里不好?” 贺云裳此时倒觉得比方才好些,于是说:“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头疼得厉害,像有针扎一般,昨日也有过几次,倒没这么厉害,我们从外乡来,大约是水土不服,”她说话这会儿功夫,竟觉得头已完全不痛了,便又不好意思道:“是我师兄太过紧张,原没什么大碍……” 她话音未落,只听白垣失声叫到:“啊,师妹,你的脸!” 贺云裳慌忙摸了下面颊,原本没觉得什么,听他一喊便觉得有些痒。只听那老者连忙道:“夫人且勿触碰!” 众人只见贺云裳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一圈圈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慢慢相连成片,或大或小,仿佛是一只只蝴蝶遍布在她原本娇嫩白皙的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贺云裳只觉得越来越痛痒,又想伸手去碰,一抬手,发现手背上也起了斑疹,她吓得大叫:“白师哥,我的脸,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天生丽质,素来最爱惜容颜,此刻只觉惊惧万分,眼中莹莹渗出泪花。 白垣看在眼里颇为心痛,想去握了她手安慰,只听那老者说道:“万万不可! 那红斑恐有剧毒!” 白垣一怔,那郎中摇头说道:“这位官人,尊夫人……” 白垣连忙解释:“大夫您误会了,这是在下师妹,我二人并不是……” 那郎中点点头,也不在意,说道:“这位夫人并不是水土不服,多半儿是中了毒。” 贺白二人一听,皆大吃一惊。白垣连忙问道:”先生可看得出中了何毒,如何解法?” 那老郎中家里原是世代御医,因江山倾覆,汉室灭亡,便隐居在此处,只替寻常百姓看病。传到他这一代,依旧精术岐黄,颇有些妙手回春的本领。但他此刻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下,道:“待我先替这位夫人诊个脉看看罢!” 于是白垣请他坐下,那郎中用布帕包了手,先看了贺云裳的舌苔眼底,然后请她伸出手来,两指搭在她腕间,闭眼沉思。 周围茶客听说有人中毒,不少人心中好奇,便走过来围了一圈,还有人出声安慰白垣道:“这位公子切莫担心,薛先生医术高明的很,咱们方圆几个镇全都找他瞧病,没有他看不好的,上次连知州大人都前来相请。”一旁却有人拉他衣袖,悄声道:“嘘,你可别说了,知州大人是想请他去给那达鲁花赤看病,薛先生不愿去,你可别给他老人家惹祸!”那人连忙屏息噤声,只专心看薛大夫诊脉。 且说杨逍他们一直跟在白垣身后,见他寻到郎中,也拉了纪晓芙进了茶楼,找了角落一张桌子坐了。又解了雁儿的穴道把她轻轻唤醒,招手叫了茶博士来,点了一壶巴山雀舌。纪晓芙怕雁儿睡得口喝,又给她叫了盏蜜水喝。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留意那边看病的动静。 只见那薛大夫诊了半晌,终于收回手,解了布帕,缓缓说道:“这位夫人先是头痛,有如针刺,又起红疹,状若蝴蝶。我听闻有一种下毒方法乃是把花草之毒与蛇虫之毒碾成粉末混在一起,中毒者既有草物中毒的症状,也有被毒虫咬中的的症状,这位夫人虽不知如何中毒,但就眼下看来,是很像了。” 那白垣连忙问道:“先生可知是哪种毒草,又是那种毒虫?” 那薛大夫捋了捋胡须,思索道:“这红斑看起来像是一种西域螟蛉所致,我之前看过的一本医书上似有记载,须得回去翻阅查找,这头痛针刺的症状许多毒花都会导致,我一时看不出,还要再仔细分辨。只待找出这两种毒物,大约便能配方解毒了。” 那白垣正心中焦急,不知能不能查出这毒花毒虫,却听一旁有人冷冷地说道:“你这老丈倒也有几分本事,只不过还差得太远。纵然你找出这两种毒物的解药,按你这种方法,她喝下去便立时会死!” 众人皆吃了一惊,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蓝衣的清瘦男子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茶座上,正冷眼看着这边。杨逍看见他,心中暗道:“我之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 那蓝衣人一句话说完,便不再言语,只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茶,心中却叹道:“师妹的‘蝶恋花’,终归还是制成了!” 第 12 章 白垣看向蓝衫人,只觉得那人年纪不过和自己相当,不由问道:“这位兄弟请了,不知可有什么高见?”那蓝衫人却未睬他,白垣心中本就焦急,看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便有几分恼火,正待再问什么,却听得师妹又痛呼起来:“我的头,我的头又痛了!”她这一次发作仿佛比上次更加厉害,原本红润的樱唇如今呈现一种深紫色,全身却半点力气也无,顺着椅子便歪倒下去。白垣连忙扶住她,也顾不得她身上有毒无毒,见她双目禁闭,眉头深蹙,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怜惜。说也奇怪,贺云裳头痛一发作起来,身上的红斑倒渐渐退了下去。 那薛大夫看贺云裳头痛和红疹交替发作,心中连连称奇。他不由看了一眼那蓝衣人,听他之前话语,倒像是对这夫人所中之毒颇有了解。薛大夫向来仁心仁术,虚怀若谷,那蓝衣人年纪虽比他小很多,可天下之大,高手又何其之多。于是走过去,作了一揖,问道:“方才小友言下之意,似乎知道这位夫人中了何毒,也知道如何救治?” 蓝衣青年看他言语客气,态度诚恳,也站起来还了一礼,口中却说道:“我大约知道她中了何毒,却没办法救她,便是有办法,我也不会救她!” 薛大夫奇道:“先生既知道是何毒,为何却又救不了,莫不是这两种毒物无药可解?” 那白垣听到他二人对话,心中一震,只听那蓝衣人摇头道:“你只看她有毒虫毒花的症状,便说是两种毒物混合,也不算错。但你可知道即使同时中了两种毒,发作起来往往互不干涉,病症有时分别出现有时同时出现。可这女子却不寻常,头痛时没有红疹,起疹时不发头痛,相互压制交替,她中的其实是一种虫花之毒,名叫作‘蝶恋花’。” 薛大夫连忙问道:“何为虫花,老朽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蓝衣人看他胡子一把了,却还十分虚心,心中也暗暗点头,于是答道:“虫花,昼为花,夜为虫,即是花,也是虫。为花时,花香可使人中毒;为虫时,虫咬人亦会生毒。花毒入体会生出虫毒,虫毒入体也会生出花毒,两毒在体内分别发作。虽是一物,但这花毒虫毒各不相同,所以的确也可算作两毒。” 那白垣听到此处,不由问道:“纵然这虫花如你所说这般奇异,可薛大夫说的也没什么错,还不是要找到两种解药。” 那蓝衣人冷笑道:“这虫花高明之处就在于此。你可知道她中毒到底是因为闻了花香还是受了虫噬?她若是先闻了花香,花毒入体,遇血生出虫毒把花毒包裹在内,反之亦然。这两种毒的解药固然各不相同,却又能催化另一种毒的发作。是以解毒时必要先服用外面那一层毒的解药,待解了第一层,再服另一种解药。如若用错了顺序,不但无用,还会把外层毒的毒性激发起来,便会瞬间要了人的性命。且大凡解药亦是穿肠毒药,若两种解药一起同服,只怕,嘿嘿,也同样性命不保。” 那薛大夫听到此处,已惊叹万分,连声道:“世间竟有如此诡异奇特的毒物!” 那蓝衣人一直神色冰冷,面无表情,此刻眼中却露出一丝温柔神色:“造物再神奇又哪里比得上这用毒之人的奇思妙想,这虫花并非天生,乃是以人力将毒虫与毒花相互寄生,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培养得来的,当真了不起,了不起!” 原来这蓝衫人正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他口中之人便是毒仙王难姑了。他一看到贺云裳的症状,便知道是爱妻师妹的杰作,纵然十分技痒,却不能出手相救,更何况此女乃仇人之妻。他说了半日,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在桌上留了几枚铜板,便要起身离去。 那白垣出口阻拦道:“且慢,阁下对此毒了如指掌,必然也有解毒之法,还请你为我师妹诊治,师妹是我华山掌门的独生爱女,阁下若肯相救,我华山上下定有重谢!” “华山派,嘿嘿,华山派!” 胡青牛冷笑数声,踱到贺云裳近前,冷声问道:“你可记得何时开始的症状?是先有头痛,还是先起红疹?” 贺云裳此刻头痛有稍缓解,听他相问,慢慢回想道:“似是从昨日午后便偶有头痛,那疹子却是时有时无,实在想不出是从何时而起。” 胡青牛点点头,轻描淡写地抖抖袖子:“是了,这‘蝶恋花’无论是花是虫,中毒之时都毫无查觉。既不知是何时中毒,如何中毒,自然也就没得救了。”他虽这样说,心中却忍不住反复思索,“难道除了下毒之人,别人真的无法解毒?师妹这一手当真厉害得紧!” 他一边思考解毒之法,一边对贺云裳说道:“总还有半个月好活,快快回家去吧。”贺云裳本来眼中就噙着泪水,听了胡青牛的话终于害怕地哭出来。周围众人有人暗中替她惋惜,感叹正当妙龄,却转眼要命丧黄泉,也有人怀疑胡青牛危言耸听,多半是个骗子,一时间议论纷纷。 纪晓芙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胡青牛的话着实匪夷所思,忍不住问杨逍道:“那人说的可信么,他会不会是在吓唬贺师姐呢?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恶毒诡谲的毒术?” 杨逍冲她笑了笑,说道:“别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但这个人绝计不会!” 纪晓芙奇道:“你认识他么?” 杨逍点点头:“有过数面之缘,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 纪晓芙心中惋惜,暗道:“难道贺师姐真的没救了,她和鲜于师兄明明神仙眷侣,一对璧人……” 那边胡青牛已走向茶楼门口,白垣又将他拦下,眼中带了些阴鸷之色,问道:“阁下纵然不会解此毒,想必与那下毒之人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我师妹向来少涉江湖之事,也没什么冤家对头,还请你告知此毒究竟为何人所制!” 胡青牛冷笑一声,道:“我的确知道那制毒之人,却也没用,她一旦出手就绝不会吐露半点解毒之法。况且就算我知道如何解,却为什么又要救你华山之人!”他说着,头却突然向左侧人群后看去,目光里似淬了毒,恶狠狠地射向其中一人。 只见那人一张俊脸上此刻面如土色,不是鲜于通却是何人!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见胡青牛看过来,立刻想躲。但白垣也看到了,急声道:“鲜于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快过来,师妹她被人下了毒!” 鲜于通此刻心中惶恐万分,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方才偷偷摸进茶馆,已听到发生了何事,当下勉强走到妻子身边,蹲下身问她:“阿裳,你感觉怎样?可还痛吗?” 贺云裳却用手捂了脸哭道:“通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看我!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这副鬼样子!” 原来此刻她身上脸上又开始起了红斑。 一旁薛大夫看了,长叹一口气,说道:“为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这世上却有多少疑难杂症无药可医,医者不过尽全力而为。阁下见识渊博,岐黄之道想必远在我之上,这女子何其可怜,身中怪毒,世间罕见,就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他这话却说到胡青牛心里去了,医仙之所以为仙,就在于这世上再棘手的病症,他也有应对之策。一遇到新的疑难杂症,便会冥思苦想,必要找到破解之道。所以这才与师妹斗了小半辈子,连二人感情都受到影响。此刻他见到师妹如此古怪绝伦的毒术,怎叫他不心痒难耐。可这女子却是鲜于通的妻子,纵然她可怜无辜,鲜于通却是为了她负了青羊,以致她惨死,一尸两命。想到此处,胡青牛冷冷地盯着鲜于通,一言不发。 白垣说道:“师弟,此人着实可疑,师妹中毒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鲜于通却不敢看胡青牛,口中只含含糊糊道:“是,是,不知何人害了阿裳,他能救阿裳,可他不肯,我看,我看……” 胡青牛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我救这女子?” 鲜于通不料他有此一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小声说道:“阁下,阁下若能出手相救……” “她是你何人?” “是,是拙荆。” 胡青牛“嘿”了一声,森然道:“你想救她,我可以一试,成或不成尚未可知。但我有一问,”他忽然目光如利剑般扫向鲜于通:“我若救她,必要你死,你可愿以命相抵?”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心想这人好不讲道理,要救妻子,却要杀丈夫。白垣忍不住要上前说什么,鲜于通却伸手一拦,颤声道:“可以,我答应你,还请你替她解毒!” 胡青牛冷眼盯了他半晌,说道:“好,记住你说的话!” 他缓步又走了回来,在一张茶桌旁坐下,手指轻敲桌面,皱眉沉思:“解这‘蝶恋花’必要知道先后顺序。但除了师妹,谁又能知道这女子是如何中毒?不然就只有一赌,赌输了,此女固然丧命,就算胡乱蒙对了,却又怎能显出我胡青牛的手段?难道此毒当真没法可解?” 第 13 章 胡青牛坐在那里凝神苦思,茶楼里的人不但没少,反而又围了一圈过来。 白垣看到他终于肯为师妹医治,心中也生出几分指望。他一侧眼,见鲜于通站在一旁发愣,脸色苍白,只当他也为贺云裳的病情担忧。师弟为救阿裳肯付出性命,倒让他有几分另眼相看。转念又想,他与那蓝衣人之间着实有些古怪,只是眼下师妹生死攸关,待师妹治好了,却还要仔细询问。这期间贺云裳又反复发作了几次,白垣眼见她被那奇毒折磨,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替之。 纪晓芙三人远远坐着,她见杨逍没有要走的意思,想来是要看个究竟。她心中暗暗祈祷:“愿菩萨保佑,这位神医能够药到病除,治好贺师姐,不然鲜于师兄该有多伤心。可为何那神医又要鲜于师兄以命相抵?嗯,难道那神医是在试探他么,他们二人感情如此要好,千万不能孤零零的只剩一人。” 她转眼看到白垣眉头紧锁,面布忧色,又想:“这白师兄也是个可怜人,他大概很喜欢贺师姐,他们本有婚约,贺师姐却另爱他人,真是造化弄人。若我是贺师姐,我会怎么做......” 她想到此处,忽然脸色苍白,不敢再想下去。 却说那薛大夫也是位极醉心于岐黄药石之理的医痴,他见胡青牛一直沉吟不语,忍不住过去请教:“方才听先生讲了这虫花之毒,真教人大开眼界,可不知这虫花究竟是何虫,又是何花” 胡青牛心中对这位老大夫颇有好感,便给他讲道:“这女子脸上红疹宛若斑蝶,又痛又痒,你原先说的不错,西域雪山的几种螟蛉都会造成此症,但唯有一种叫作魅紫斑蛉的毒蛾,幼虫爱寄生于花草之中吸食养分,破茧后银纹紫翅,炫彩斑斓,想来这虫花之虫便是此物。此虫生于雪山之巅,畏热喜寒,七星草乌,□□,地胆,斑蝥,甘青雪莲等几味当克其毒。” 薛大夫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道:“那这虫花之花呢?” 胡青牛斟酌道:“能寄生于草虫之中的毒花也不多,那妇人头痛时,巩膜双唇皆呈青紫色,倒像是大叶瑟蒲兰,”他想到此处,说道:“中此毒者血含异香,又粘稠如脂,你且取她点指血看看!” 薛大夫早叫药童把药箱拿了来,此刻听说,便取了金针,又在火上烧过,刺了贺云裳手指。常人手指刺破,鲜血随即涌出。可贺云裳的血仿佛浓稠了许多,薛大夫几次挤压,终于取出了绿豆大小的一滴,抹在薄石片上,凑到鼻端轻闻,果然隐隐一股甜香,他连忙递给胡青牛,道:“正如先生所料。” 胡青牛接过来,一面凝神细看,一面说道:“此花与那虫又不同,畏寒喜热,当用白花龙胆,八仙草,八仙花,朱砂莲,蚌泪等解之。把这两种喜性相悖之物合二为一,亏她怎么做到的!”他正说着,忽然“咦”了一声,奇道:“这不对啊,不对啊!” 薛大夫连忙询问何事不对,胡青牛皱了眉头道:“但凡中了魅紫斑蛉之毒者,血液中也会生出同那螟蛉双翅上一模一样的细小银屑,可这妇人血中却没有这种银屑,难道竟是我想错了,并不是这种斑蛉。”他冥思苦想,忽然大叫一声:“啊,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必是如此,此毒当可解了!” 众人听说都是心中一振,薛大夫也忙问其详,胡青牛却对他说:“你可会取人心头之血?” 薛大夫犹豫道:“会到是会,可取心头之血,过程极为痛苦,这位夫人如此柔弱,只怕难以承受。” 胡青牛点点头:“也罢了,你先去取她耳后之血来看。” 薛大夫依言行事,取了一滴又抹于石片之上,血珠同样暗含异香,但仔细分辨,其中却隐约有些银光点点。 胡青牛问他:“你可懂了这其中奥妙?” 薛大夫隐隐约约有些念头,但一时还不得要领,于是胡青牛耐心给他分说:“虫花之花毒使人血液粘稠流动减缓,而虫毒又会在血中生出银屑。心脏乃人体中枢,血液由此向周身游走,患者若是先中虫毒,那银屑便会随血流遍布全身,而若是先中花毒,血液凝而不前,流走迟缓,而后虫毒再生出的银屑就会积在近心的部位,难以到达肢体末端。这女子颈部之血有银屑而指尖没有,必然是被虫花之花所伤,先中花毒,再中虫毒!” 薛大夫听得茅塞顿开,不由大喜,便要说什么,胡青牛却听得人群中有人冷哼一声,声音虽不大,但却绝不会听错。他脸色大变,失声唤道:“师妹!” 待去寻那人,却见人群中一个背影飞身而去。胡青牛大骇,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起身便追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谁也没料到,待白垣反应过来再想去追,胡青牛已不见了踪影。他和鲜于通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听那薛大夫长声叹道:“今日得遇高人,真是大长见识。两位公子,那高人若是无处可寻,老朽现在也有了□□成把握,能替这位夫人解毒。” 两人大喜,连忙向他作揖行礼,薛大夫点头道:“若不嫌弃,便请随我来。” 于是二人背了贺云裳随薛大夫离去,茶楼众人见此间事了,便也渐渐散了。 却说纪晓芙在一旁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贺师姐总算有救,她心中也替他们夫妻欢喜。这时雁儿开口问道:“纪姑姑,那位神医很了不起是不是?”她年纪尚小,不太懂什么毒花毒虫,在一旁听了半天,只隐约明白有一位婶婶生了很重的病,连大夫都救不了,后来来了个神医说了半日,那位婶婶就得救了。她心中有些羡慕,说道:“若是娘也有这位神医救命,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纪晓芙心头恻然,傅回雪是自尽,心存死意之人,再高的医术又有何用。雁儿还太小,并不能明白这其中缘故,纪晓芙却猜得到这江夫人大约是为了丈夫殉情。她叹了口气,抚了抚雁儿的头,说道:“姑姑也不知这位神医能不能救你娘,但姑姑知道你娘一定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健健康康地长大!” 杨逍把她这话听到耳中,心里一阵酸楚,仿佛当年不悔初上光明顶,他也是这样哄着她吃饭睡觉。纪晓芙一抬眼看到他脸上神情,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时候总是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让他郁郁不得开怀,叫人看了倒似要跟着难过起来。” 这间茶楼也兼卖一些点心小吃,杨逍恐她俩人饿了,又叫了几碟茶点。蜀中多辣,但也颇有几款甜品,桂花糕,八宝油糕,眉毛酥,雁儿吃得香甜,连纪晓芙都跟着多吃了几块。待吃罢点心,杨逍便领了两人在镇上随意逛逛。雁儿看见街边有剪纸的,画糖人儿的,还有拿蒲草编各种花鸟鱼虫的,觉得十分热闹有趣,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杨逍给她买了一个草编的大公鸡,又买了一只大大的糖蝴蝶,她简直爱不释手。 纪晓芙在一旁看着,微感诧异:“看他待雁儿的样子,倒极会哄孩子,哪里像是别人口中的大魔头,其实他待我也很好......” 她正想着,杨逍又递过来一只糖画给她,却做成了莲花模样。纪晓芙脸一红,待要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但迎上杨逍幽幽的目光,不知怎地就接到了手里。 那匠人手艺十分精巧,莲花瓣瓣分明,栩栩如生,在日光下晶莹剔透。她一点一点地含在口中,糖画很甜,可等她一整只吃完,嘴里已经甜得发苦了。 三人回到青竹居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杨逍一路把她们送到后院儿厢房门口。雁儿睡了一下午,此刻眼睛亮闪闪的,她拉了杨逍的手,又拉了纪晓芙的手,仰着头看他们:“杨伯伯,纪姑姑,你们对雁儿真好,我今天好开心,感觉好像又跟爹娘在一起了一样!” 童言无忌,纪晓芙的脸跟火烧了一样。她飞快抱起雁儿进了屋,连招呼都没打,就关上了门。这夜正是十五,月盈如盘,纪晓芙熄了烛火,透过窗纱看,月色下那人影岩岩若孤松1,久久不曾离去。 ※※※※※※※※※※※※※※※※※※※※ 1出自《世说新语.容止》中嵇康的外貌描写: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看到这一句,就想起新版电视剧无忌送不悔到昆仑山杨逍出场那一幕,就是孤松之独立,玉山之将崩的感觉。 第 14 章 接下来的几日里,纪晓芙再不肯出门。杨逍无奈,只得带了她和雁儿在门口的芙蓉溪玩耍。初春料峭,那溪水还带着几分冰冷,两人却不怕,踩水抓蟹忙得不亦乐乎。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光景,杨逍坐在一旁看一大一小玩得开心,心中忽然感觉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以前时常回想晓芙的模样,却几乎记不得她的笑容。晓芙是很少笑的,只有在这芙蓉溪畔,她美目盼兮,笑靥如花。他那时看在眼中,只觉得分外明媚耀眼,几乎让他心生惶恐,却又舍不得不看,情根自此而生,一往而深。 他多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快活,可想来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时刻,更多时候总是忧虑,抗拒和彷徨不安。就连那一晚片刻欢愉,她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他曾对她说,做他杨逍的妻子,他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实则上一世他便已想得明白,倘若当初留在他身边,她只会郁郁寡欢。门派,师恩,婚约,都是她身上沉重的枷锁,到后来两个人之间的情也变成了锁,她把自己锁成了死局。 杨逍在心中反复思量,从灭绝手中救下她固然不难,可倘若她的心结始终不解,他许她的幸福不过是一句空话。更何况,傅回雪死了,并没有逃脱前世的命运。晓芙会不会也做傻事?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几滴冰凉的溪水溅到脸上,杨逍一愣,原来是雁儿看他在一旁发愣,便拿水泼他。杨逍作势要去抓她,雁儿“咯咯”笑着躲到了纪晓芙的身后。纪晓芙唇边笑意还未及收敛,抬头直直撞进了杨逍的眼中,两两相望,她竟没能移开目光。还是雁儿看他们互相看着发呆,好奇道:“纪姑姑,你们怎么啦?......啊,快看,那边有一只好大的怪鱼!” 倒是杨逍先回过了神,回头问雁儿:“哪来的怪鱼,怕不是那水里的鱼精来捉咱们小雁儿回去下酒的!” 雁儿又是笑又是怕,指着一处江石下面给他看:“在那里,嘴巴尖尖的,还长着刺!” 纪晓芙听她这么一说,也有几分好奇,跟着走过去瞧,只见浅水处几颗江岩,缝隙间果然趴着一条青绿色黑斑点的大鱼。这鱼十分精怪,感觉到人靠近,一摆尾巴就要飞快逃走。可它再快也快不过杨逍手中的石子,“嗤”的一声石子正中鱼头,将它击晕了过去。杨逍一面从水里把那鱼拎上来,一面笑道:“这回有口福了,鱼啊鱼,没想到你倒成了咱们的下酒菜!” 雁儿看那鱼长得凶恶,上唇短下唇长,嘴里还有利齿,有些害怕。杨逍将鱼扔进竹篓里,告诉她:“别看这鱼长得丑,这里的人叫它‘母猪壳’,味道十分鲜美,堪比天上龙肉!” 纪晓芙皱眉小声道:“怎么起了这么难听的一个名字。” 杨逍忍不住笑她:“长得难看名字就难听,长得好看名字就好听,比如我们纪姑娘的名字就很好听。” 纪晓芙听他又打趣自己,扭过了身只不理睬。却听雁儿问:“纪姑姑的名字叫什么?” 杨逍笑答道:“你纪姑姑的名字叫作晓芙,‘轻波掠翡翠,晓露披芙蕖’,一朵带了清晨露水的荷花,你说美不美?” 雁儿拍手道:“我见过荷花,果然很美,纪姑姑长的好看,名字也好听! 那我呢?我叫雁儿,我也见过大雁,好像也没什么好看。” 杨逍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雁儿,你的名字也很美,江雁,‘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雁儿,你江家世出名门,忠烈之后,你虽是女孩儿,你爹仍盼你有鸿雁南飞之志!” 雁儿用力点点头:“我明白,爹爹希望我做一个勇敢的孩子,我一定不让他失望!” 杨逍大赞:“说得不错!雁儿正是又聪明又勇敢的姑娘!”他把雁儿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笑道:“走喽!看看我们勇敢的雁儿敢不敢吃掉这只大怪鱼!” 纪晓芙拾起鱼篓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往回走,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她不知怎地,眼中忽然泪意氤氲,感觉仿佛曾在脑海中见过这样的画面。 回到青竹居,杨逍给雁儿寻了一只瓷缸,让她把溪边捡的小蟹和鹅卵石摆进去,又注了清水,她自玩得开心。 这几日都是纪晓芙下厨,她便拿了鱼篓去厨房。她虽然也算富贵人家出身,但自从在峨嵋山学艺,在伙房帮厨也是诸多功课之一,所以多多少少会炒一两个菜,杀鱼却是头一遭。这鱼样貌凶陋,纪晓芙拿在手里还有点发怵。她把鱼放在砧板之上,回忆伙房厨娘是如何杀鱼,似乎要先将鱼鳞刮净。她正思忖该如何下刀,谁知那鱼将死未死,猛然一跳,倒吓了她一惊,手一滑,被鱼背上的硬棘刺破了手指。 她刚轻呼了一声,杨逍已快步闪进门来,拿了她的手细看,皱眉道:“倒忘了提醒你小心这鱼的背棘,毒性虽不厉害,倒底不好。”他话说着,已将她的手指含进口中,替她吸吮毒血。纪晓芙身子一颤,酥麻的感觉一阵阵从指尖沿着手臂直传到心口,她明知这样不妥,却抽不出手来。 直到杨逍把毒血吮尽,抬眼看她面灿如霞,眼睫如蝶翅般轻轻颤动,不由心中一荡,低声唤道:“晓芙……”他握了她手指送到唇边轻吻,纪晓芙只觉浑身发软,手臂半点力气也无,她模模糊糊地想:“大约我是真的中了毒……” 砧板上的鱼又是“啪嗒”一跳,纪晓芙如梦初醒,忙夺回了手。杨逍看她羞赧不禁,忍下将人拥入怀中的念头,只柔声道:“这里还是我来吧,你去上点药比较稳妥。” 她“嗯”了一声,飞也似地夺门而逃。 待杨逍蒸了鱼,又随便弄了几个菜,在院中支了桌椅,摆好杯碟碗筷,见她还在房中不肯出来,就叫雁儿去唤。原来纪晓芙胡乱处理了伤口,正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听得雁儿叫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坐到桌旁。 杨逍观她面上神色,似乎倒并没有恼意,心下稍定。他先给雁儿夹了一块鱼肉,又给她夹了一块放在碟中,见她未像上次一样躲开,微笑说道:“快尝尝吧,这鱼其实还有个名字,‘桃花流水鳜鱼肥’,说的就是它了。平日里再难碰到一条,今日是我们运气好,它运气差,成了咱们的盘中餐。”又轻声对纪晓芙道:“你被它刺了一下手指,合该多吃两口补一补。” 纪晓芙听他这么一说,更想起方才的事,只咬了筷子一言不发。 雁儿在一旁听到连忙问:“纪姑姑被这怪鱼扎到了吗?纪姑姑,你痛不痛?” 纪晓芙还未答话,杨逍已抢着说:“你纪姑姑生气呢,不肯吃饭,雁儿你快劝劝她!” 雁儿信以为真,不由担心地看着纪晓芙:“纪姑姑,你是不是手痛得厉害?” 纪晓芙脸上一红,连忙道:“没有,纪姑姑没事,雁儿好好吃饭,多吃点!”见雁儿不太肯信,便夹起鱼肉放进口中,果然细致肥嫩,鲜美异常。 杨逍见她终于肯吃饭,便放下心来。又自取了酒壶,笑道:“说要下酒,岂能无酒,可惜你不能饮酒,一人自斟自饮,有点遗憾。” 纪晓芙听他说,心中暗奇:“他怎知我不能饮酒?” 杨逍举了酒杯放到唇边,突然手中一顿,暗道:“算起来也该是这几日了,只可惜了这条难得的鳜鱼。”他明知这酒中被人下了料,当下只作不查,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只连连给雁儿夹菜。又问纪晓芙:“怎么样,在下的手艺可还入得了纪姑娘的口?” 凭心而论,杨逍的厨艺可比纪晓芙高明多了,纪晓芙想起前几日自己做的饭菜,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他一眼:“你既这么会做,何必还要劳动我,想嘲笑我做得不好么?” 杨逍听她语气似嗔非嗔,心中一动,忙道:“怎会?能吃到纪姑娘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在下简直受宠若惊! 倘若这辈子都能……”他话未说完,只听“嘭嘭”几声巨响,却是前面房间传来接连的爆炸声。 纪晓芙吃了一惊,杨逍却早有准备,一把抱了雁儿,又拉了她手,飞身跃出了竹居。门外林中果然有雷门之人缓缓包围过来,为首的正是赛克里。杨逍心中叹口气,面上却冷意森然,他微眯了眼,缓缓说道:“赛克里,你这是要造反呐!” 第 15 章 树林里一时鸦雀无声,赛克里命人在青竹居埋了不少雷门秘制的□□,威力极大。可杨逍居然带着人毫发无伤地出来了,其武功之强只怕远超自己想象。只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当下只能恨声道:“杨逍,你只是个杨左使,并不是教主,造反两个字还轮不到你说!” 杨逍将雁儿交给纪晓芙,冷冷地看着赛克里:“天地风雷四门本隶属光明左右使座下,你以下犯上,还说不是造反?” 赛克里为之语塞,恼火道:“你身为光明左使,暗藏私心,不为教中大业拥立新主,反而让咱们四门中人与五行旗五散人还有天鹰教处处交恶,咱们反了你又如何!” 杨逍淡然道:“如今教中四分五裂,难道不是这些人各怀野心,要我拥立新教主,这些人里哪个又有资格?” 赛克里冷笑道:“你自然是觉得自己才最有资格做这个教主!” 杨逍无奈地叹了口气:“赛克里,你大哥一直是我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忠心耿耿,更身死殉教,看在他面上,我以为弟肖其兄,便将雷门托付给你,想着但凡你有你哥半分精明能干便也够了。谁知你还未为本教立下半点功勋,便作乱生事,这个门主当得倒是有出息的很!” 赛克里听他说起自己大哥,更加怒火中烧:“你不提我大哥便罢,你既提起他,我问你,他上个月被江伯维那本教叛徒所累,死得莫名其妙。你说他是你左膀右臂,可你不但不想着为他报仇,一边挑衅天鹰教,一边派我们去救那一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母女。你对咱们说那是江伯维的妻女,可你救一个叛徒的妻女却是何道理?我看这女娃根本是你自己的私生女才真,为了救她,你罔顾我们的生死,使我雷门好几个精英弟子丢了性命,我们心中不服,今日便是要除了你这个本教的祸害!” “就凭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杨逍冷笑,他自知中毒,却并不为惧,这西域断魂散虽然霸道,但他以两三成九阳神功的功力足矣应付。 纪晓芙搂着雁儿在杨逍身侧听他们争论,杨逍是不是想做教主她自然不知,可雁儿是江伯维的女儿却是千真万确。这人也真是傲气,不但不解释,反而说着说着就要动起手来。她正想着要护好雁儿,却忽听赛克里说道:“论武功,我自知比不过你,所以在你的酒里下了西域断魂散!” 纪晓芙闻言大吃一惊,不知这是什么厉害毒物。杨逍早已暗中将毒气逼至膻中穴,面上却作出一副无力运功的样子,单膝跪地,余光瞟见纪晓芙望了过来,内力一催,一口瘀血喷出,这毒其实就解了大半。可纪晓芙看在眼中,以为他已中毒受伤,又听到赛克里冷声道:“杨逍,没想到你也有向我下跪的一天!” 转眼一看,他一刀已向杨逍劈了过来。 杨逍微微抬眸,却不闪不避,他左臂暗中蓄力,只待赛克里刀锋一至,他便可以乾坤大挪移将他攻势化解。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扑在了他身前。杨逍看清那人,心下不由大骇,他飞快抓住她衣襟向自己一拉,左掌拍出,震开了赛克里的弯刀。 赛克里曾拜在青藏血刀门下学艺,血刀刀法凌厉迅猛又暗藏内劲,杨逍虽不把他的功夫看在眼里,可那人又怎禁得住以身相挡。纵然他出手如电极力相救,她却还是被刀风所伤,背心处衣衫划破,渗出殷殷血痕。杨逍将怀中之人轻轻扶起,见她双目闭合,秀眉深蹙,不是纪晓芙却是哪个。又见她脸色惨白,唇角亦有血渍,显是亦受了内伤。 杨逍心中惊痛,他将纪晓芙和雁儿护在身前,长啸一声,全身真气鼓动,袖风一扫,赛克里等人已被他内力震的四散而飞。他这一怒倒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众人只觉胸口被震的剧痛,顿时倒地不起。 杨逍席地而坐,将纪晓芙揽在身前探她手腕,只觉脉息紊乱,连忙以掌贴她后心,一面将九阳真气缓缓送入她体内,一面急切唤道:“晓芙,晓芙,你怎么样,告诉我,可痛得厉害?” 雁儿也吓得大哭:“纪姑姑,纪姑姑,你醒醒!” 纪晓芙轻哼了一声,感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在体内游走,脏腑间原本气血翻涌,此刻疼痛竟有稍减。她慢慢睁开眼,看到雁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微微笑了一下:“雁儿乖,不怕,纪姑姑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杨逍颤声道:“什么一点小伤,若我晚出手半刻,他的刀就要劈在你身上,你怎么这么傻......” 纪晓芙心头也是一片迷惘,是啊,她为什么会忽然松开雁儿的手,一步挡在他身前?她眼看他中毒委地,接着赛克里又一刀劈下,那时脑中只有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敌人所伤! 杨逍替她运功疗伤,感觉她脉息逐渐平稳,脸色也好转了许多,这才撤了掌力。他环顾四周,还有一地的人爬不起来,于是站起身,缓缓走到赛克里身前。他心中实是恼火万分,恨不得一掌废了他的武功。但想到此事自己也脱不开责任,便只拿眼冷冷看着他。 赛克里愤然道:“没想到西域断魂散也奈你不何,也罢,今日我命该如此!”说着,拿起手中弯刀便向自己颈项划落,却被杨逍一脚踢翻手腕,弯刀应声而落。赛克里一愣,说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既已事败,你还不能给个痛快吗!” 杨逍不理他,待了片刻,总算怒气稍减,他从袖中摸出两封信件,扔到赛克里身上:“自己看看!”赛克里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先抽出第一封信读了读,脸色大变,又飞快抽出第二封,翻来覆去看了半响,终于垂头丧气,面露惭色。 杨逍“哼”了一声,缓缓道:“这是一个月前我收到的江伯维的传书,你若是还有脑子,想必也看明白了,他并非真地叛教,乃是我安插去华山派的密使,只因身份败露遭到追杀,这才带着妻女逃去你大哥那里避难。江伯维身份之事原十分机密,教中并无几人知晓,他与你大哥是八拜之交,走投无路之时唯有这个兄弟可以投奔。另一封信便是你大哥临出事前紧急送出的密函。你不学无术,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你大哥的笔迹,但是这密函之上有你雷门特殊印记,你该是认得的。江伯维逃到你大哥处,谁知还是未能逃过一劫,以至二人双双殉教。所幸当时他的妻女逃了出来,后却又被海沙派所擒。江伯维为本教立下大功,雁儿又是江家唯一骨血,我如何能不去相救?” 赛克里耷拉着脑袋,心中也暗自懊悔,又听杨逍说道:“是谁跟你说雁儿是我私生女,八成是那漫坡渡口那个江老头儿吧?在你身边挑三拨四,你这蛮子只知道一味悍勇,被人三两下怂恿就头脑发热,你看不出他是天鹰教暗地留在教中的眼线?”赛克里蓦然抬头:“怎会?他竟然……”此刻他再一想江老儿曾跟他说过的话,这人确实非常可疑。 杨逍叹了一声,缓了语气:“也罢,天鹰教的事也是我过于冒进求成,将鹰王逼得太紧,眼下姑且放他们一马。只是连你都懂得这四分五裂的危害,五散人,五行旗主,鹰王,蝠王,又岂会不懂,不过是各恃自己本领高强,谁也不服谁罢了……” 多年后光明顶一役,若不是横空出世一个张无忌,只怕明教就真地亡了。杨逍想到此处,只觉得这些明争暗斗无聊至极,他无心去管,却又不能真地放手不管。 赛克里长叹一声,面色惨淡:“杨左使,赛克里糊涂鲁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请您降罪!”杨逍点点头:“你带领教众犯上作乱,可知在本教是什么罪?”赛克里飞快答道:“是死罪,属下甘愿领罚!”他本是勇猛率直之人,既俯首认罪,便不畏生死,可却听杨逍缓缓道:“我不杀你!” 赛克里一惊,猛然抬头,杨逍接着说道:“你既已知错,念在你一心为了明教,此事暂且作罢,你这就带着手下回去养伤,为你大哥报仇一事我心中已有计较,日后自会安排。你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你大哥文武全才,当初在光明顶时曾帮我誊写书稿,你回去之后便照着他的字迹给我抄上一百遍,以赎今日之罪!” 赛克里只叫苦不迭,他宁可挨上一百杖刑也不愿意抄书。但杨逍心中挂念纪晓芙伤势,并不再理会众人,挥了挥只教他们自行离去,便抱起纪晓芙,领着雁儿回青竹居去了。 第 16 章 纪晓芙再次醒转已是掌灯时分,她慢慢张开眼,室内一灯如豆,静谧无声。她目光在室内一转,却见杨逍正在窗边的罗汉塌上闭目打坐。她渐渐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自己是为了替杨逍挡刀而受了伤。依稀记得后来杨逍两次为自己运功疗伤,随即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屋外似是下了细雨,淅淅沥沥地刷落在窗棂之上。烛火微微摇曳,映在杨逍脸上忽明忽暗的,她不知怎么脑中就浮现起年少时在书里读到的句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她忽然脸一红,把头飞快地转开,这人几次言行轻薄,又算得什么君子了。 杨逍听到轻微的响动,蓦然睁眼,见纪晓芙已然醒转,十分欢喜。他几步跨到床前,连声问道:“感觉如何,伤口可还痛吗?肚子饿不饿?” 他也不等纪晓芙答话,伸手搭她脉搏,感觉虽还有些细弱滞涩,但已比下午时好了许多,总算是放下心来。 纪晓芙把手腕从他指间轻轻挣脱,挣扎着坐起来,问道:“雁儿呢?” “睡了,她白天受了惊吓,我给她服了些安神汤。”杨逍扶她斜靠在床头,温声道:“我还熬了点粥,在灶上温着,你也该吃点东西。”他心中有话要问她,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出去端了粥回来。待要拿了汤匙喂她,纪晓芙却摇摇头,将碗接了过来。 桃仁粳米粥,熬的软糯香甜,可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杨逍皱眉道:“怎么,可是背上还痛?还是胸口发闷?” 纪晓芙听他问,才感觉背上还隐隐有痛意传来,但伤口处却又有清凉之感,显然是已涂抹了药膏。她心中一紧,脸色更有些发白:“是你……是谁给我上的药?” 杨逍不以为意:“自然是我,难道还会是雁儿?你虽未被砍中,但被那刀风所伤,伤口也不浅,若不及时上药,将来发炎溃烂难免留下疤痕。”他看纪晓芙神色,忍不住笑道:“放心,我只是剪破你背后衣衫,并没脱你衣服。”纪晓芙心下稍定,但想到他给自己上药时难免接触到肌肤,面上又由白转红。 杨逍此刻心中却在思索另一件事,今日纪晓芙替他挡刀实在出人意料,让他不由心生怀疑,他小心翼翼道:“晓芙,你,是不是记起来了什么?”纪晓芙却不解何意,问道:“什么?我该记起来什么?” 杨逍细看她面上神色不似作伪,却仍然试探道:“你看着雁儿,难道没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个小女孩儿?”纪晓芙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雁儿?雁儿很乖又懂事,我很喜欢,我倒是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表妹,淘气得紧,要不是是个女孩子,我舅舅恨不得天天拿鞭子抽她,她俩可一点都不像。” 她想起家人,面上倒露出几丝笑意。杨逍却终于死心,不免有些失落,但他又想到,前世的记忆对她未必就是好事,也便罢了。只是晓芙有如此举动,莫非对他已生情意?他心头微漾,看她眉间若蹙,两靥生愁,一副柔弱不禁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是怜惜,想要问她,话在唇舌间打了几次滚,却又怕她羞恼。 他之前几次相逗,此刻心中倒惴惴起来,又想起另一事,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玉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递给纪晓芙:“快把这个服下,对你伤势大有益处。” 纪晓芙接过手中,药丸沁香扑鼻,清新宜人,但那朱红色倒让她想起之前杨逍骗她的“千红一骷”。杨逍看她疑惑地望着自己,不禁笑道:“傻丫头,不是毒药,这是九花玉露丸,你之前昏昏沉沉已服过一次,现下感觉是不是好多了?”纪晓芙不禁睁大了双眼:“九花玉露丸,那不是当年桃花岛的灵药?” 祖师郭襄正是桃花岛主东邪的后人,灭绝师太幼时拜在风陵师太座下,那时祖师年事已高,怀念起先人,便时常给徒孙们讲些外祖的逸闻趣事。后来灭绝自己收了徒弟,课余时也会讲给她们听。九花玉露丸乃东邪黄药师所研制,服用后宁神止痛,更有延年益寿之功。只是药方早已丢失,峨嵋派现存还有几枚,也不过是留作纪念而已,早失了药效,却不知杨逍是从何得来。 “先父曾师从东邪传人,所以我也学过桃花岛一星半点的功夫。黄岛主是不世出的奇人,文韬武略,八卦岐黄,无不涉猎,又无不精通,我只恨不能一睹他的风采。当年我收拾先人遗物,无意间看到这个药方,觉得十分有趣,只是所用药材太过珍奇难寻,只得了少少几粒。我原是做着好玩,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纪晓芙听他如此说,连忙要把药丸递还给他:“如此珍贵之物,何必浪费,我伤势并没有很重。也不知你毒伤如何,还是自己留着吧!”杨逍叹息道:“你莫担心,我的毒已经驱尽了。倒是你,药再珍贵也是死物,在我心里又怎及你万一?晓芙,你为我受伤,你不知我有多懊悔……”纪晓芙慌忙摇头辩解:“不,我不是为了你,你中了毒,若是再受伤,那他们接下来就要杀了我和雁儿……总之,我并不是为了你,你不要乱想!” 她一时情急,原本苍白的双颊倒生了红晕,杨逍笑道:“好,好,你并不是为了我,只是你以身相救,我心中好生感激,峨嵋派是小东邪的传人,这药又是桃花岛之物,我这也算借花献佛了。” 纪晓芙怕他再乱说话,连忙把药丸吞下,又见杨逍只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两只眼珠黑如曜石,倒像是能瞧进人心里似的,她心中慌乱,便想引开话题,垂眸道:“没想到你和桃花岛有如此渊源。” 杨逍微微一笑:“是啊,说起来和你们峨嵋派也算有几分香火之情。” 纪晓芙听他如此说,心中有个疑问终于有机会问了出来:“即是如此,你和孤鸿子师伯之间倒底有什么恩怨,为何……为何会杀了他?” 杨逍听她忽然问起此事,心想这倒要和她好好分辩一下,于是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还是跟桃花岛有些关系,当年我初涉江湖,偶然间露过几手弹指神通和落英剑法的功夫,江湖上便有传言称我是桃花岛的传人。只是我入了明教,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大逆不道,你大师伯约莫是嫌我污了前人的清名,非要与我比武相斗。那时我少年得意,没什么能看在眼里,又岂会怕他?郭襄女侠自然是开山立派的宗师,只是传到你师伯这一代,嘿嘿,武功实在……平常,他纵然向你师傅借了倚天剑,那也没什么用,剑未出鞘便被我一掌击败……” “于是……你就杀了他?”纪晓芙颤声问道。 “没有,他是我手下败将,不堪一击,纵然我那时年少轻狂,出言讥讽了几句,却又何必杀他,比武一完我当时就走了。” “可师傅说是你害了大师伯……” 杨逍冷哼了一声:“你师傅跟你们说我杀了他?明明是你大师伯自己气量狭小,听说是在回峨嵋的路上一病不起,跟我有何关系。也是,你师傅这人什么时候讲过道理,在她眼里你大师伯自然就是我害死的。” 纪晓芙听他言语颇有不敬,有些不快:“既不是你杀的,好好说就是,不许这样说我师傅师伯!” 可杨逍心中对灭绝师太真是痛恨到了极处,忍不住说道:“晓芙,你师傅这人武功马马虎虎,为人又实在狭隘,我看你还是另投高明,不如随了我去!”纪晓芙沉下脸道:“你武功高又如何,我才不稀罕!师傅待我恩重如山,你若再对她老人家言语无礼,我立时就离开这里!” 上一世纪晓芙惨死在灭绝师太掌下,可直到灭绝师太自绝于万安寺塔下,杨逍也无法找她报仇。只因为他知道,倘若那样做晓芙定会怨他恨他。于是恨意在心头缠绕蔓延,化作噬骨的心魔,让他半生都不得安宁。此刻杨逍明知道纪晓芙敬师傅为天,但听她如此维护,心中还是不由生了怒火,更有隐隐的惧怕,他一时性起,赌气说道:“我这就去杀了她,看她还怎么给你做师傅!” “你敢!” 纪晓芙心中惊骇,厉声喝道:“你敢伤我师傅,我……我……”她一眼看到床边架上挂着的宝剑,一把抽了出来,颤声道:“我跟你拼了!” 杨逍脑中被恨意淹没,一时忘了身在何时何地,见晓芙拿剑指着自己,心头一片冰凉:“你还是会选你师傅是不是?我和你师傅,你只会选她,纵然她要杀了你,你还是会选她。”他只觉万念俱灰,慢慢向前跨出一步,胸口抵住剑尖,寸寸深入:“既然如此,那你就一剑杀了我,好过让我再受一世的折磨……” 纪晓芙看着那剑尖缓缓刺入,鲜血迅速在他衣襟暗纹上晕染开来,像是那里开出了一朵殷红色的花,让她想起佛经里说的摩诃曼珠沙华。不知是谁讲过,彼岸花曼珠沙华,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她眼中泪意氤氲,手中剑再拿不稳,“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杨逍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晓芙的眼泪却仿佛烫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抱进怀中,低头吻住了她的双唇。纪晓芙的挣扎,反抗,噬咬全都无济于事,他就那样狠狠地吻她,辗转琢磨,似是要把两世的相思全部倾泄出来。直到她的拳打脚踢渐渐无力,最后终于安静下来,他还是没有放开她。杨逍能感到唇齿间的咸意,那是她的眼泪,他的唇缓缓上移,去亲吻她的眼睫。 “别哭,晓芙,别哭,”他心中渐渐清醒过来,轻声对她说道:“是我不好,我一时魔怔了,不该逼你。” 纪晓芙突然一把推开他,站起身就想往门外跑,她受伤未愈,脚步踉踉跄跄,还未走几步,就又被杨逍抱了回来。“你要去哪,你伤还没好,外面下着雨呢!”纪晓芙双目紧闭,一声不吭,泪水却一个劲儿地往下落。杨逍叹了口气,说道:“晓芙,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明明是喜欢我的,不然你今日不会为我受伤。你之前说的那些借口,连你自己都骗不了。” 纪晓芙听他说话,哭得更厉害了。杨逍无奈,抱着她坐回床边,伸手去擦她脸上泪痕:“你若再哭,我又要亲你了,亲到你不哭为止。” 纪晓芙却终于哭出声来:“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们,我不能……”她语无伦次,可杨逍明白她的意思,眼下只能哄她道:“好好,是我不好,你身上还有伤,还是为我受的伤,我却这样欺负你,真是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纪晓芙听他如此骂自己,有些想笑,可是到底笑不出来,只觉心头迷惘,眼泪却也渐渐止住了。杨逍见她终于不哭了,绞了帕子给她擦脸。纪晓芙明知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妥,可此时只觉得累极倦极,连指尖都无半分力气,脑海中更是一片木然。 杨逍用温热的手帕轻轻擦拭她莹白的面颊,见她双目微肿,鼻尖也是红红的,心中万分懊悔:“明知她进退两难,却同她起了如此争执,当真犯浑!”随即又想到她的舍身之举,只觉心惊,他下颌轻触着她头顶秀发,轻声道:“晓芙,今日终于知道你的心意,我原本应该欢喜。可我真地害怕,看到你扑在身前的那刻,我简直心神俱裂。若是,若是赛克里的刀再快一点……晓芙,我知道你外表虽然柔弱,性子却最是孤勇,但这世上没有什么非要你用命去博,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绝不想你为了我去伤害自己!” 纪晓芙注视着床框上的花纹,心思却不知飘在何处,杨逍的话她似听非听,只喃喃道:“将来,我们哪有什么将来我只恨不得今日被那一刀劈死了,倒一了百了。” 杨逍身子一颤,哀声道:“晓芙,我求你别说这样的话……” 纪晓芙回过神,看到他目光凄然黯淡,再无往日飞扬的神采,心中也是一痛,摇摇头道:“杨逍,我没有在怪你,是我自己的错,明知无福消受你的情意,却守不住自己的心,我对不住师傅,更对不住……”她本已止了泪,说道此处声音又哽咽起来。 杨逍知道她说的是殷梨亭,想起前世的阴错阳差,此刻又无法向她说明,更觉烦闷。他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的手指纤细而柔韧,正如同她的人一样。“晓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我心悦你,纠缠你。从前我没能明白你的心意,轻易就放了手,生生错过……可这次不行,我总要想出办法。我只求你不要逼迫你自己,你我是两情相悦,有任何事也该两人共同面对。” 纪晓芙昏昏沉沉地听着,她伤后情急,此时已是力竭,无心思索他说的话,只贪恋这一刻依偎。她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句:“杨逍,你是我前世的冤孽!”杨逍叹息,在她秀发上轻轻一吻:“上辈子或许是冤孽,这次一定不是,咱们必要修成正果!”低头看她,纪晓芙已经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 17 章 如此过了两日,杨逍每日以九阳真气替纪晓芙疗伤,她又服用了九花玉露丸,伤情大有好转。 这天夜里,纪晓芙看着一旁熟睡的雁儿,想着她外婆这几日也该快到了,心中辗转煎熬。其实她明白,雁儿不过是他留住她的借口,却又何尝不是她留下来的借口?他说的本没错,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或许从最初的惊鸿一瞥,便是一眼万年,从此踏入泥沼。 如今两人互明了心意,他一日比一日温柔缱绻,叫她不能抗拒。白日里听他抚琴,是一首双调小令:“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1那辞藻婉丽缠绵,宫调中却隐隐有悲怆凄凉之意,她在心中反复吟唱:“歌罢钱塘,赋罢高唐,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原来他也知我俩之间身份悬殊,千难险阻,再难相守,终究会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想到此处,她再待不下去,悄悄起身。她本没什么随身行囊,不过之前换下的一套峨嵋弟子服,随便挽了个包袱。看见案头纸笔,想了半天,终不过留下“各自珍重”四个字。轻轻打开门,夜凉如水,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脚步却未停,掩了门便匆匆而去。 纪晓芙辨了辨方向,若要回峨嵋山须得一路往西南去,但她记起上次在半路被杨逍截下,心想倒不如往反方向走,先躲开他再说,便一路往东北前行。 这一带地势起伏不定,多是木林浅丘,纪晓芙一口气奔出三十多里,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半山腰。她毕竟伤势初愈,全凭一腔哀愁郁懑强撑着,此刻已感到胸口和后背伤口都隐隐作痛。借着月光见前方仿佛有木石建筑,心想:“总不能这样跑一晚上,不如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她来到近前,却见是两三间不大的殿宇各自高高建于几块巨大的悬石之上,悬石之间似有石桥相连。一旁的崖壁上仿佛还刻有石雕,夜间看不见全貌,但她心中已暗自惊叹:“没想到此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妙处所在!” 她在树丛中找到一条小路攀上一块悬石,才发现石上庙殿倚着山壁而立,只是房屋破败不堪,草木横生,原来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庙观。无论如何,也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出来匆忙,身上也没个火折子能照明取暖,今夜只好将就一晚。于是迈入殿中,当中供奉的是感应随世仙姑的座像,只是三霄娘娘少了一霄,其余两座也破损的厉害。尽管如此,纪晓芙还是恭敬地拜了几拜,说道:“仙姑在上,弟子偶然路过,借贵宝地休息一晚,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拜完后四周一瞧,空荡荡的实在没有可坐卧之处,侧门却有石桥通往另一座殿宇,似乎那边的悬石上宽敞不少,便想过去瞧瞧。 谁知刚走上石桥,远处岩下似有火光晃动,好像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她心中一惊,担心是杨逍追了过来,左右一看,唯有附近一颗岩石旁灌木长草丛生,容易藏身,便连忙过去躲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火光到了近前,有人爬上了另一侧的悬石。纪晓芙从岩石背后偷眼望去,来人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看身形却不是杨逍。 那人在殿前站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胡兄,小弟应约而来,何不现身一见?” 纪晓芙听那声音颇为耳熟,仔细回想不由大吃一惊,这竟又是前几日见过的华山派鲜于师兄!深更半夜,他为何也出现在这荒山野庙?她正心中纳罕,又听鲜于通道:“胡兄,请出来相见吧!” 纪晓芙听他喊了几次都没有人应,想是与他相约之人还未到来。她犹豫要不要现身出去,原本二人也并不十分熟悉,只是躲在一旁偷听仿佛也不大妥当。正踌躇间,却看到鲜于通在前后四周转了几圈,把灯笼放在了地上,微蹲了身子似乎是在地上挖掘什么。纪晓芙心中好奇,难道他是在找东西?可鲜于通挖了几下就停了手,反而从一旁踢了些枯叶干草过来覆盖在上面。之后错开丈量了几步,同样挖了浅坑用枯草埋住。纪晓芙忽然有些明白:“他这是在挖陷阱!莫非约他之人却是他的敌人?可陷阱挖这样浅又有何用?” 鲜于通做完这些,便在旁边一块大石上打坐。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听到有脚步声渐渐传来,片刻之间另一个身影出现在悬石之上,纪晓芙定睛细看,那人似乎竟是几日前为贺云裳解毒的那位蓝衣人! 鲜于通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发颤:“胡大哥,你来啦!” 来人正是胡青牛,他冷冷地注视着鲜于通:“谁是你大哥!你我之间早已没有金兰之情,更是仇深似海!” 纪晓芙心中暗暗诧异,原来这人和鲜于师兄之前竟是认识的,还曾是结义兄弟。 鲜于通勉强笑了一下:“胡兄,前日还要多谢你出手相助内子,小弟心中……好生感激!” 胡青牛却断然道:“我不是救她,而是一命换一命!你为那女子抛弃我妹妹,想必心中十分爱她。我自知武功差你太多,前几次找你报仇都未能如愿,那日你已答应以命相抵,不知是否说话算话?” 鲜于通脸色一变,身子晃了晃,仿佛不胜哀痛:“胡兄,青羊妹子之死我也万分难过,只是那事也不能全怪在我身上。当年承你替我疗毒,三日三夜不睡,青羊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心中当真感念令兄妹高义!后来得知青羊对我生了爱慕之心,而你也有意撮合。我虽对青羊只有兄妹之情,但她几次向我剖白心意,是我一时未能把持得住,这才接受了她以身相许。可后来得知你们竟是魔教中人……正邪殊途,我与青羊这段孽缘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这才不得不离开。” 胡青牛听鲜于通言下之意竟是自己挟恩图报,非要将青羊许配给他,而青羊更是暗中勾引。他越听越怒,不由喝道:“鲜于通,亏你还是名门弟子,如此无耻,还有脸说我们明教是魔教!你知不知道,后来青羊去找你时,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而你当时在做什么?你正准备做你华山掌门的乘龙快婿!” 鲜于通心中也是一震,当年胡青羊找到华山脚下约他相见,他的确看出她身怀六甲。可在他心中,胡青羊同之前的苗疆女,不过都是露水姻缘,而师妹是师傅独生爱女,又生得妩媚多姿,才是与他堪配的伴侣。胡青羊此时找上门来,乃是极大的一个麻烦。他深知胡家兄妹的性子都极是清高,便出言讥刺,假意怀疑胡青羊腹中非他亲生骨肉。胡青羊果然中计,她不堪受辱,决然而去。只是他倒没想到她回去之后竟然一时想不开自尽而亡,还连带着腹中的孩子,心中也是颇有遗憾。不过鲜于通只是难过了一时半刻便抛在脑后,毕竟师妹与掌门之位才是他心中所求。 他醒过神儿,料定胡青羊心高气傲,不会对其兄说出两人相见的情形,于是痛心疾首道:“我……我并不知晓,青羊并未前来相见,难道她看我即将成婚,一怒之下便一走了之了……” 胡青牛潸然泪下:“可怜我妹妹瞎了眼,不,是我瞎了眼,救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罢,我曾经驱除了你身上的蛊毒,此刻心中已懊悔万分,我这便把这蛊毒还给你!” 鲜于通心中一凛,声音有些发抖:“你……你意欲何为?” 只见胡青牛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金盒儿,拧开盒盖,里面赫然一对通体金色的蚕儿蠕蠕而动,在夜色中灿然生辉。 “这……这是……”鲜于通颤声道。 “不错,这便是你从苗疆带出来的金蚕。”胡青牛冷冷说道:“你当初身上带了两对,后来死了一对,还剩这两只!” 金盒中还有一粒雪白的蜡丸,胡青牛把它拿了出来,又旋紧了盒盖放回怀中。他伸臂将蜡丸递了过来,说道:“你把这个吃了吧!” “什么?”鲜于通后退了一步。 “金蚕蛊毒乃是这毒蚕的虫卵磨成细粉而制,我把它封在了这粒蜡丸中,你之前说愿意以命相抵救你夫人,”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这就把它吃了,咱们从此恩怨两讫!” 纪晓芙靠在岩石背后早已听得呆住了,再想不到这二人背后竟有如此牵扯。“这样说来,鲜于师兄可是大大对不起这姓胡的兄妹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谁又能想到表面上谦谦君子竟是个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之人!难道他就对得起贺师姐了吗,倘若贺师姐得知此事,还会嫁给他吗?” 鲜于通回忆起身中金蚕蛊毒后痛苦的症状,简直不寒而栗,他咬牙说道:“胡兄,我早说过此事罪不全在我,你为何还要一再苦苦相逼,非要治我于死地?” 胡青牛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是反悔了?也罢,我早知道你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原本也没指望你真能自赎罪孽。”他收回手臂,将那蛊丸握在手中,上下打量了一下鲜于通,目光停在他左袖:“你左手腕骨断裂怕有十几二十天了,带着夹板,这鹰蛇搏的功夫只怕也要打一半的折扣!也不知哪位朋友出手帮了我的大忙,若不是看出你手腕受伤,我也轻易不敢来找你寻仇!” 纪晓芙心中“啊”了一声:“鲜于师兄的手腕是被他折断的,那时他是为了救我……”她忽然想起杨逍,心中一阵酸楚,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离开。 她这里柔肠百转,鲜于通那边却握紧手中扇柄,警惕地望着对面的胡青牛。他知道对方武功平平,可是一手金针打穴的功夫不容小觑,自己左腕受伤,还真不容易对付他。他正暗自凝神,忽见胡青牛左手一扬,暗夜之中只听见细微的“嗡嗡”之声,仿若蚊蝇扑面而来。他手中折扇一开,飞快地挡在脸前,只听“叮叮”几声轻响,果然是几枚细小的银针。幸亏自己折扇的扇面乃是薄铁片打制,不然此刻只怕双眼不保。鲜于通更忌惮的是胡青牛手中的金蚕蛊,本来以他的功力就算是单手对付胡青牛也绰绰有余,但此刻他却不敢与对方近身而战。 胡青牛从小钻研医术,并不擅于拳脚,但认穴极准,所以练就了一手发暗器打敌人穴道的功夫。鲜于通不敢上前与他相斗,倒让他占了上风,他发完银针,手中又扣了三枚透骨钉,直直射向鲜于通神藏,曲池,伏兔三大关节要穴。鲜于通想要左右闪避已来不及,也亏他反应神速,身体向后一倒,再就地一滚翻身而起。他这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可还未站稳,对方新一轮的银针又已欺到眼前。他左支右拙,十分狼狈,眼看就要被暗器所伤,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你还要藏到何时?你我同气连枝,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吗?” ※※※※※※※※※※※※※※※※※※※※ 1出自元代郑光祖的《蟾宫曲·梦中作》,感觉很符合左使对晓芙的半生相思之情。 第 18 章 纪晓芙听到鲜于通忽然高声呼救,不由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已看出我藏身于此?我要不要出手相助……鲜于师兄背情负义,当真令人齿寒,但我峨嵋与华山毕竟交情不浅,我帮他不帮……” 她如此想着,便要起身而出,忽然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拦,从身后将她抱住。另一手随即捂住她嘴唇,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声说道:“别去,他喊的不是你!” 纪晓芙听到这个声音,脚下一软,回头望去,月光下那人一双俊目亮若晨星,嘴角微微含笑,果然正是杨逍。她孤身一人在外乱闯了半夜,只觉伤心无限,凄苦难挨,此刻突然见到他,心中竟是一片欢喜:“原来我一直挂念着他,原来我其实一直盼着他能来追我,原来我看到他竟然如此快活!”她再无法欺骗自己,突然便觉得万分委屈,回身投在了杨逍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腰。 杨逍倒吓了一跳,以为她在哪里受了伤。可自己一路跟她至此,中途并没有任何差池。温香软玉在怀,他心头微微激荡。双目一抬,看到头顶上方六七丈左右的山壁上有一处摩崖石刻,他心念一转,抱着纪晓芙高高跃起,右足在殿宇的飞檐上借力一点,他身法轻盈,再一次向上腾挪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处岩壁石龛之上。 杨逍揽了纪晓芙坐下,仔细看她面庞。月色皎洁,映着她剪水双瞳里的盈盈波光,含情脉脉,凝思怅怅,有思而不得,似念而难为。他从未见过她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不禁怦然而动,低声笑道:“不告而别,这次该如何罚你?” 纪晓芙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情难自禁,大感羞赧,便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杨逍搂的更紧。还未张口说话,细吻已轻轻落在眉心,眼睑,鼻尖,又缠绵而下,吻住了她的双唇。初时浅尝辄止,随即逐渐深入。仿佛被他的气息笼罩了全身,纪晓芙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右手抵在他胸口,明明是想要将他推开,却不知怎地,最终攥紧了他的衣襟。 忽然下方地面一声痛呼传来,她一惊,趁杨逍微微分神,终于推开了他。低头望去,却见鲜于通似是被打中了腿上关节,单膝跪倒在地,而胡青牛立在不远处,正冷冷地望着他。纪晓芙眉头一皱,轻声道:“鲜于师兄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快放我下去!” 杨逍握了她手,摇头道:“别急,你且瞧着!” 纪晓芙不解其意,正待相问,却听鲜于通又是一声大喊:“白师兄,你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纪晓芙心中微诧,左右一搜寻,果然看到悬石相互连接石桥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正抱剑而立。 胡青牛见对方来了帮手,早就暗自警觉。只不知为何那姓白的迟迟不肯出手。直到鲜于通跪倒在地,二次呼救,他才缓缓走上前来。 “师弟,刚才此人说的话可是真的?”白垣沉声问道。 鲜于通脸色惨白,额角渗出汗来,嗫嚅道:“白师兄,我……我……我也是一时糊涂,我只当他们救了我,便想要报恩,谁知,谁知他们竟是魔教的……” 白垣冷笑了一声,转身又对胡青牛说道:“阁下前几日对我师妹出手相助,想不到竟是明教中人,也罢,看在你对我华山派有恩,我今日不杀你,你这就去吧!” 胡青牛却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假仁假义地施恩,我救你师妹不过一时技痒,你杀不杀我,我今日都得要了这奸贼的狗命!” 白垣觉得此人十分不识好歹,皱眉道:“我师弟纵有大错,自有我师父管教发落,岂能容你这魔教妖人随意处置!我已对你额外容情,还是请你快快离开吧!” 鲜于通却在一旁突然说道:“白师兄,你道阿裳她是被何人下毒?此人自称医仙,医术倒是十分高明,但他还有一个师妹,却是魔教毒仙,下毒本领千奇百怪,不知害过多少人。他两人本是夫妻,阿裳她中的毒如此阴险狠绝,定是被那毒仙所害!” 白垣眼神倏然凌厉,射向胡青牛:“此话当真?” 胡青牛冷笑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虫花之毒世间仅有,除了我爱妻再无人有这本事,”他忽又一声叹息:“她原本一番好意助我报仇,我却又大大违拗了她的心意,真是万万不该!” 白垣怒道:“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何恩怨,可不该将我师妹牵扯进来!” 胡青牛向来护短,漠然道:“这人对我亲妹始乱终弃,正是为了迎娶自己的师妹,拙荆对付她也不算全无道理!” 白垣从小心中最爱的便是贺云裳,纵然她背信毁婚,二人已各自嫁娶,却始终将她放在心上,念念不忘。此刻听了胡青牛的一番言语,自然恼恨之极,又想:“此人不除,将来难免再祸害师妹!”于是杀心顿起,手中长剑出鞘,森然道:“既如此,便留不得你了!” 胡青牛却有几分读书人的牛脾气,向来心高气傲,眼见此人武功不在鲜于通之下,情况颇为不利,也绝不肯出言示弱。他冷哼数声,忽然两袖一挥,各有数枚金针射出,一半打向白垣,另一半却打向跪在地上的鲜于通。这一下出其不意,鲜于通无法躲避,只得挥扇遮挡。却听他惊呼一声瘫倒在地,想是被打中了要害。 那边白垣却是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将金针尽数打落,随即又长啸一声,挥剑攻了上去。胡青牛见他来势凶猛,心下一沉,一只虎撑从袖中滑落至手中。眼见对方一招“白虹贯日”当胸刺来,只得向一旁闪避。但白垣未等剑招变老,手腕一翻,长剑向外横扫。胡青牛躲闪不及,只得用虎撑勉强一架,“铛”的一声,他被震退数步,咽喉一甜,他已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甚至比鲜于通还要强上两分。两人瞬间过了几招,胡青牛就开始左躲右闪,颓势顿显。 纪晓芙在一旁看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忍:“这位胡先生原本也不是什么坏人,鲜于师兄害他亲妹惨死,他要报仇无可厚非。可白垣师兄竟像是要置他于死地,招招都是杀手……”她不由看向杨逍,这是他明教中人,不知他是否会出手相救。却见杨逍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二人相斗,他长眉入鬓,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眼神十分专注。纪晓芙心中一动,暗自叹息。 就在她一晃神儿的功夫,下方陡然生变。胡青牛眼见不是白垣的对手,心知今日再难报仇,便连发暗器,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想要伺机逃脱。谁知身后几步之外一直倒在地上的鲜于通忽然跃起,手中扇柄“啪啪”几下,打中他后背肩贞、京门二穴,同时足尖踢他小腿跗阳穴。胡青牛立时定在那里不能动弹。鲜于通又飞快地绕到他身前,抬脚踹中他小腹,胡青牛登时向后飞出数丈,一口鲜血喷出,倒在殿门口的台阶之上。 白垣收了招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见鲜于通转过身来,阴沉沉地说道:“师弟当真好心计!” 鲜于通勉强笑道:“这人……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几次容情,他竟然还对阿裳下手。原本我手腕有伤打不过他,还多亏白师兄你出手相助,只不知师兄怎么……会到了此处?” 自从在青莲乡遇到胡青牛之后,白垣其实一直怀疑他和鲜于通之间有什么牵扯,所以处处暗中留意,终于发现二人当晚在此相约,于是算好时辰摸了过来。他哂笑一声:“师弟你聪敏机变,想必我不出手你也有应对之策。只是若不是我今晚到此,倒不知你们之间有如此大的恩怨。” 鲜于通面色一白,哀求道:“白师兄,此事万万不能让师傅知道,他一定会将我逐出师门!不,他老人家绝不能饶我,定会杀了我!” 白垣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妄念,他缓缓说道:“我可以不告诉师傅,但你要答允我一件事!” 鲜于通面露喜色,问道:“何事?还请师兄吩咐!” 白垣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我要你离开阿裳!” “什么?”鲜于通目光愕然地望向白垣,却听他啮齿恨声道:“阿裳明明是我未婚妻,是你横刀夺爱把她抢走!以前我看你对她还算不错,便强忍了下来。可你居然作出如此丑事,又怎配做她的丈夫?和离也好,你休了她也罢,总之,我要你离开她,把她还给我!” 纪晓芙坐在高处,心中也是惊诧:“白师兄心中居然是这样打算!他已然另有妻小,又怎能去拆散别人夫妻……”她一时之间竟分不出孰是孰非,鲜于师兄固然行为不检,可白师兄以此要挟更是大大地不妥。 却听鲜于通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白师兄,师妹跟我说过,你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她待你兄长一般。可你却欺她年幼无知,骗她许下婚约之说,其实她心中并不喜欢你。直到后来我们都长大成人,师妹与我才是真正地倾心相恋。我们夫妻俩十分恩爱,而你也娶妻生子,师妹本来松了口气,可你却时时暗中窥伺,对她始终心存觊觎。我一直敬你是大师兄,隐忍不发,没想到你竟然起了如此龌龊的念头……” 白垣听了他的话,声音有些发抖:“她跟你说,是我欺她年幼无知,骗她许婚?” “不错!”鲜于通大声说道:“你纠缠不清,师妹早对你烦不胜烦,不过念在小时候的情分,勉强与你周旋应付……”他说着,从怀中抛出一物扔在地上,“这个是她早叫我还给你的!” 杨逍和纪晓芙身在高处看不真切,但白垣却看得分明,那是一只金簪,上面镶嵌了几颗珊瑚珠子,各个浑圆饱满,鲜红欲滴,乃是贺云裳十五岁生辰自己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他从小不喜读书,又拙于言辞,那时也不知送什么能讨她欢喜。有次无意间听到她和众师妹在玉女峰后山玩耍时唱道“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不知那是梨园里经久流传,琅琅上口的小曲,只觉得师妹的歌声甜美动人,让他心神驰往。他没见过那红豆长个什么模样,便请人以珊瑚为珠打了一把簪子送她。他还十分记得师妹红着脸接过去的模样,她低着头,露出粉白的颈项,额发遮住了眼眉,只看得见小巧的鼻梁。她说:“没想到师哥你还有如此心思……”如今想来,让她相思的人是谁?她唱那首歌又是为了谁? 白垣身体剧烈颤动,心中也不知是恨是痛,他瞪着鲜于通,气息紊乱起伏,目露凶光。 鲜于通恍若害怕似地退后一步,但还是高声道:“你就算杀了我,阿裳她也不会喜欢你!” 白垣终于大喝一声,挺剑攻了上去,出手便是极厉害的一招“无边落木”。鲜于通只觉迎面好像一阵狂风卷来,四面八方都是剑影,一剑快似一剑。他知道这招的厉害之处,自己完全无法抵挡,不由连连后退。 ※※※※※※※※※※※※※※※※※※※※ 19章又被锁了,不知道咋解锁,修改过了发这里吧。。。 纪晓芙看到华山派这对师兄弟终于刀剑相向,隐隐觉得两人行事做派都枉为名门弟子。转念又想:“可见‘情’这一字终归害人不浅!”心下不禁黯然。杨逍却在她身边自言自语道:“原来却是这样。”“什么?”纪晓芙连忙转头问他。杨逍点点头:“这姓白的原来是这么死的!” 纪晓芙吃了一惊,立时再去看下方二人。却见白垣攻势一阵强过一阵,哪有败像?鲜于通却是忙于躲闪招架,已被他渐渐逼到悬石崖边。“啊,陷阱!”她忽然想了起来。 果然白垣长剑一抖,挺身向前,便要使出一招“苍松迎客”。不料他一足踏出,忽然身体一歪,正踏中了鲜于通之前挖出的浅坑。他原本怒气攻心,只一味猛攻,没有留意脚下,此刻左脚踏空,暗道不好:“忘了这师弟阴谋诡计甚多!” 他不知这只是一个浅坑,但反应神速,未等这一步踏实,便向右一跃,想要避开这个埋伏。没想到右足一落地,脚底便是一阵刺痛,有一尖锐之物深深扎入了他足心的涌泉穴。白垣膝盖一弯,知道终于还是中了暗算。正要提气直起身体,谁知鲜于通已经抢身上前,手中不知什么事物一捏一挥,又迅速地飞身跃开。白垣只闻到一股甜香之气,顿时头晕眼花,眼前金光乱闪。他还待强自支撑,忽然周身就剧痛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他五脏六腑狠狠啮噬,他顿时倒地失声惨叫起来。 纪晓芙猛然惊起,差点从岩壁上掉下去,还好杨逍将她搂了回来。白垣的痛呼声撕心裂肺一般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她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杨逍叹了口气:“金蚕蛊毒,方才鲜于通点中胡青牛穴道时就悄悄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鲜于通看到白垣痛得满地打滚,也叹息道:“白师兄,对不住了,谁让你逼我至此。”原来他早就看出白垣在暗中打探自己和胡青牛的事,他心知这秘密迟早被师兄查出,正巧胡青牛向他来寻仇,便故意引白垣来此,做了个一石二鸟之局,以除掉心腹大患。 “做师弟的也不忍你受尽七日七夜的折磨,这就送你一程吧!”他一脚踢中对方太阳穴,白垣惨呼声戛然而止,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转眼落入身后的山崖。 纪晓芙眼看着鲜于通眨眼功夫就杀害了自己的师兄,手段狠毒狡诈,心中觉得十分恐惧。杨逍察觉到她身子轻轻发抖,不由将她搂紧了些,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他倒是有些佩服鲜于通的机关算尽,只可惜此人太过卑鄙无耻。他略一思索,抱了纪晓芙一跃而下,两人轻轻伏在了下方庙殿的悬山顶上。 鲜于通在崖边站了片刻,这悬石下就是深深的断崖,他料定白垣必死无疑,转身朝胡青牛走了过来。胡青牛冷眼看着,只是苦于深受重伤不能动弹,连骂都骂不出,只能感叹此人攻于心计,非常人所能及,今日不但不能报仇,只怕还要命丧于此。 纪晓芙见此,忙悄声对杨逍说:“他要杀死胡先生了,胡先生是你明教中人,你不去救他?”杨逍暗暗思索:“照理说胡青牛不该命丧此地……”他虽这样想,但还是点点头,掌中微微蓄力,随时待发。 鲜于通走到胡青牛身边,弯下身在他怀中摸出了那只金盒,他微微笑道:“胡兄,也该物归原主了!” 胡青牛心中只恨老天不长眼,任奸人恣意横行。却见鲜于通手中折扇一开,笑容忽然一敛,正色道:“胡兄,我念在你我之前有金兰之义,三番五次地手下留情,可今日你害死我白垣师哥,我再不能容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殿中射出一道鲜红的烟雾,直冲他面门而来。一个声音娇声喝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也亏得鲜于通早有预料,一直暗中提防。他手中铁扇一挡,迅速向后退出几步,落在数丈开外,饶是如此,他仍旧感到口鼻中一股辛辣膻腥之气,连忙出手封住自己云门,神封二穴,以防毒气攻心。抬眼看去,果然殿门口站了一位黑衣女子,细眉秀口,他虽没见过,但也料定这就是那明教毒仙了。 王难姑埋伏准备了许久,却还是没能一击得中,心中不由暗恨。但她自知武功不济,师哥又身受重伤,也不敢恋战,脚一跺,拎起地上的胡青牛,转身奔向石桥,飞快下山去了。 鲜于通想了想,终究忌惮毒仙的手段,便也没有追。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心想:“胡青牛倒底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况且他毕竟救过我一命,随他去罢!”他四下里转了一圈,看见地上还有那只珊瑚簪,附身捡了起来,看了两眼,将簪子一折两段,随手扔下了山崖。自觉再无遗漏,赶着要去清除体内余毒,便也匆匆离去了。 杨逍想了一想,指着那山崖对纪晓芙说:“我要下去看看,你这里等我?” 纪晓芙心中犹豫,杨逍看她没说话,握了她的手在掌中,恳声道:“别走好不好?” 纪晓芙终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要下去看白师哥的状况么?我同你一起去。” 杨逍其实也不放心留她一人在上面,笑道:“好!只是怕下面脏得很……” 纪晓芙摇摇头:“走罢!”她站起身,正要从殿顶跳下去,杨逍忽然将她拉了回来,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看她又羞又嗔,这才勾了勾嘴角,牵了她手,两人一起落在地面上。 从崖边望下去,下方木郁葱葱,此刻黑漆漆一片也看不真切。杨逍四周环顾,似乎没有途径可以走下去,便拿了手中龙泉剑砍了几根藤条,结成长索,牢牢固定在山石上。顺着藤索沿山壁而下,这片悬崖竟也不是很深,约莫十来丈的样子,两人很快到了底部。崖底草木丛生,十分泥泞,还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 他们往水边走了几步,赫然发现白垣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溪边一颗树下。杨逍快步上前,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和胸口心跳。许是白垣掉落下来有许多树木遮挡,而地面又十分松软,他此刻心脏居然还微微跳动,只是几乎没了气息。 纪晓芙轻声问道:“他……死了吗?” “差不多。”杨逍沉吟了一下,取出几颗九花玉露丸塞入白垣口中,又捏他喉头迫使他咽下去。他见白垣此刻眼眶嘴唇皆是乌黑色,即使在黑夜中都能看出泛着青光,知他中毒已深。他回想起上一世张教主说起金蚕蛊毒,是要将解药从腰眼处灌入,方能驱走蚕蛊。但他一来不知道解药,二来此刻也无处去寻,实在无法施救。他心念一转:“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罢!” 于是用剑在白垣腰间“章门”“三焦俞”等处刺了几个洞,立刻便有鲜血流出,昏暗中也看不出颜色,但想来也应是乌黑的。 之后便再没什么能做的,等了一柱香的功夫,白垣还是没有醒转,身体反而逐渐冰冷,再探他心口,已彻底没了动静。 杨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人是杀害江伯维的凶手之一,本也不该救他,可是他总归还是想尝试一下……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此? 纪晓芙却很有些伤心难过,白垣师兄当真是个万分可怜之人,纵然有些心术不正,可终究是为情所困,爱而不得。她将白垣的尸首在树下摆好,又在周围寻了一些枯叶短枝草草掩埋了,站起身来拜了一拜,口中道:“白师兄,但愿你来世能做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再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做妻子,快快活活地过一生!” 月光凄清,崖底潮气霭霭,杨逍怕待得久了对纪晓芙伤势有碍,便催了她上去。两人沿着树藤又攀回到悬石之上,想起方才这里的惊心动魄,纪晓芙站在那里有些出神。杨逍正想开口,她却忽然发现绑着藤条的岩石下有一颗圆圆的红色珠子,过去捡了起来,那珠子红润光滑,娇艳欲滴。她忆起鲜于通之前曾扔了一根簪子似的事物在地上,应该便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白垣师兄看了以后便神色大变,想来此物和贺师姐有关。 “你说那簪子真的是贺师姐叫鲜于师兄还给白师兄的吗?”她突然轻声问道。 杨逍摇摇头:“不知,但鲜于通诡计多端,他拿出此物多半还是为了刺激白垣发狂……” 她望着那珊瑚珠子道:“如果贺师姐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后悔所嫁非人?” “有时候人也许宁可不知道真相,谁知道呢?”杨逍看她心事沉重,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道:“他们三个纠缠不清,也没什么好理会的。这鲜于通迟早有自己的报应……” 纪晓芙忽然抬头,目光里竟有几分惊惧与哀伤:“杨逍,你可知道,我已有未婚夫了!” 杨逍沉默了一下,还是答道:“我知道,是武当的殷六侠。” “我今夜突然见到你来,原本很欢喜,我想自己终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她神色凄婉:“可是,我差点忘了,我也是有婚约的人……殷六哥,他性子和善,心肠也软,是个好人……” “可你不爱他,”杨逍迈步上前,凝视她的双眼,仿佛要望到她的心里去:“晓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从未喜欢过他,而我心里更加没有旁人!” “他说的不错,遇到他之前,我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纪晓芙模模糊糊地想起贺云裳对白垣说的话,“我若是和你成亲,可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他,对你岂不是更不公平!”她爱上他,又怎能再嫁给殷六哥?可是白垣师兄的惨剧让她胆颤心惊…… 纪晓芙回望着杨逍,他的面容苍白如玉,剑眉微蹙,在眉心刻出两道痕印,漆瞳如墨,目光中有心痛,怜惜和眷恋。她忽然感觉他是明白她的,明白她的心意,也明白她的愧疚和挣扎。可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明明眼前是万丈深渊,她还是想纵身而跃,哪怕是粉身碎骨…… 她缓缓伸出手,手指轻触他隆起的眉头,仿佛想要磨平那双痕印。指尖又沿着他挺直的鼻峰往下,他的嘴唇很薄,都说是薄情的长相,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偏偏那样多情。 杨逍感受到她的手指在自己唇边摩挲,心底悸动痉挛。他捉住她的手,微一用力,或许根本没有用力,她就投入了他怀中。他紧紧地拥住她,急切地寻找她的双唇,她是那么甜美甘冽,比任何美酒都让他渴望和沉醉。纪晓芙闭着眼,感受唇齿间他狂风暴雨般的索求,这一刻,她只有心甘情愿地沉沦。 ------------------------------------------------------------------------------- “天都快亮了,雁儿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醒了没有,咱们回去吧!” 纪晓芙没有说话,但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 19 章 纪晓芙看到华山派这对师兄弟终于刀剑相向,隐隐觉得两人行事做派都枉为名门弟子。转念又想:“可见‘情’这一字终归害人不浅!”心下不禁黯然。杨逍却在她身边自言自语道:“原来却是这样。”“什么?”纪晓芙连忙转头问他。杨逍点点头:“这姓白的原来是这么死的!” 纪晓芙吃了一惊,立时再去看下方二人。却见白垣攻势一阵强过一阵,哪有败像?鲜于通却是忙于躲闪招架,已被他渐渐逼到悬石崖边。“啊,陷阱!”她忽然想了起来。 果然白垣长剑一抖,挺身向前,便要使出一招“苍松迎客”。不料他一足踏出,忽然身体一歪,正踏中了鲜于通之前挖出的浅坑。他原本怒气攻心,只一味猛攻,没有留意脚下,此刻左脚踏空,暗道不好:“忘了这师弟阴谋诡计甚多!” 他不知这只是一个浅坑,但反应神速,未等这一步踏实,便向右一跃,想要避开这个埋伏。没想到右足一落地,脚底便是一阵刺痛,有一尖锐之物深深扎入了他足心的涌泉穴。白垣膝盖一弯,知道终于还是中了暗算。正要提气直起身体,谁知鲜于通已经抢身上前,手中不知什么事物一捏一挥,又迅速地飞身跃开。白垣只闻到一股甜香之气,顿时头晕眼花,眼前金光乱闪。他还待强自支撑,忽然周身就剧痛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他五脏六腑狠狠啮噬,他顿时倒地失声惨叫起来。 纪晓芙猛然惊起,差点从岩壁上掉下去,还好杨逍将她搂了回来。白垣的痛呼声撕心裂肺一般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她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杨逍叹了口气:“金蚕蛊毒,方才鲜于通点中胡青牛穴道时就悄悄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鲜于通看到白垣痛得满地打滚,也叹息道:“白师兄,对不住了,谁让你逼我至此。”原来他早就看出白垣在暗中打探自己和胡青牛的事,他心知这秘密迟早被师兄查出,正巧胡青牛向他来寻仇,便故意引白垣来此,做了个一石二鸟之局,以除掉心腹大患。 “做师弟的也不忍你受尽七日七夜的折磨,这就送你一程吧!”他一脚踢中对方太阳穴,白垣惨呼声戛然而止,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转眼落入身后的山崖。 纪晓芙眼看着鲜于通眨眼功夫就杀害了自己的师兄,手段狠毒狡诈,心中觉得十分恐惧。杨逍察觉到她身子轻轻发抖,不由将她搂紧了些,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他倒是有些佩服鲜于通的机关算尽,只可惜此人太过卑鄙无耻。他略一思索,抱了纪晓芙一跃而下,两人轻轻伏在了下方庙殿的悬山顶上。 鲜于通在崖边站了片刻,这悬石下就是深深的断崖,他料定白垣必死无疑,转身朝胡青牛走了过来。胡青牛冷眼看着,只是苦于深受重伤不能动弹,连骂都骂不出,只能感叹此人攻于心计,非常人所能及,今日不但不能报仇,只怕还要命丧于此。 纪晓芙见此,忙悄声对杨逍说:“他要杀死胡先生了,胡先生是你明教中人,你不去救他?”杨逍暗暗思索:“照理说胡青牛不该命丧此地……”他虽这样想,但还是点点头,掌中微微蓄力,随时待发。 鲜于通走到胡青牛身边,弯下身在他怀中摸出了那只金盒,他微微笑道:“胡兄,也该物归原主了!” 胡青牛心中只恨老天不长眼,任奸人恣意横行。却见鲜于通手中折扇一开,笑容忽然一敛,正色道:“胡兄,我念在你我之前有金兰之义,三番五次地手下留情,可今日你害死我白垣师哥,我再不能容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殿中射出一道鲜红的烟雾,直冲他面门而来。一个声音娇声喝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也亏得鲜于通早有预料,一直暗中提防。他手中铁扇一挡,迅速向后退出几步,落在数丈开外,饶是如此,他仍旧感到口鼻中一股辛辣膻腥之气,连忙出手封住自己云门,神封二穴,以防毒气攻心。抬眼看去,果然殿门口站了一位黑衣女子,细眉秀口,他虽没见过,但也料定这就是那明教毒仙了。 王难姑埋伏准备了许久,却还是没能一击得中,心中不由暗恨。但她自知武功不济,师哥又身受重伤,也不敢恋战,脚一跺,拎起地上的胡青牛,转身奔向石桥,飞快下山去了。 鲜于通想了想,终究忌惮毒仙的手段,便也没有追。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心想:“胡青牛倒底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况且他毕竟救过我一命,随他去罢!”他四下里转了一圈,看见地上还有那只珊瑚簪,附身捡了起来,看了两眼,将簪子一折两段,随手扔下了山崖。自觉再无遗漏,赶着要去清除体内余毒,便也匆匆离去了。 杨逍想了一想,指着那山崖对纪晓芙说:“我要下去看看,你这里等我?” 纪晓芙心中犹豫,杨逍看她没说话,握了她的手在掌中,恳声道:“别走好不好?” 纪晓芙终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要下去看白师哥的状况么?我同你一起去。” 杨逍其实也不放心留她一人在上面,笑道:“好!只是怕下面脏得很……” 纪晓芙摇摇头:“走罢!”她站起身,正要从殿顶跳下去,杨逍忽然将她拉了回来,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看她又羞又嗔,这才勾了勾嘴角,牵了她手,两人一起落在地面上。 从崖边望下去,下方木郁葱葱,此刻黑漆漆一片也看不真切。杨逍四周环顾,似乎没有途径可以走下去,便拿了手中龙泉剑砍了几根藤条,结成长索,牢牢固定在山石上。顺着藤索沿山壁而下,这片悬崖竟也不是很深,约莫十来丈的样子,两人很快到了底部。崖底草木丛生,十分泥泞,还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 他们往水边走了几步,赫然发现白垣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溪边一颗树下。杨逍快步上前,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和胸口心跳。许是白垣掉落下来有许多树木遮挡,而地面又十分松软,他此刻心脏居然还微微跳动,只是几乎没了气息。 纪晓芙轻声问道:“他……死了吗?” “差不多。”杨逍沉吟了一下,取出几颗九花玉露丸塞入白垣口中,又捏他喉头迫使他咽下去。他见白垣此刻眼眶嘴唇皆是乌黑色,即使在黑夜中都能看出泛着青光,知他中毒已深。他回想起上一世张教主说起金蚕蛊毒,是要将解药从腰眼处灌入,方能驱走蚕蛊。但他一来不知道解药,二来此刻也无处去寻,实在无法施救。他心念一转:“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罢!” 于是用剑在白垣腰间“章门”“三焦俞”等处刺了几个洞,立刻便有鲜血流出,昏暗中也看不出颜色,但想来也应是乌黑的。 之后便再没什么能做的,等了一柱香的功夫,白垣还是没有醒转,身体反而逐渐冰冷,再探他心口,已彻底没了动静。 杨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人是杀害江伯维的凶手之一,本也不该救他,可是他总归还是想尝试一下……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此? 纪晓芙却很有些伤心难过,白垣师兄当真是个万分可怜之人,纵然有些心术不正,可终究是为情所困,爱而不得。她将白垣的尸首在树下摆好,又在周围寻了一些枯叶短枝草草掩埋了,站起身来拜了一拜,口中道:“白师兄,但愿你来世能做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再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做妻子,快快活活地过一生!” 月光凄清,崖底潮气霭霭,杨逍怕待得久了对纪晓芙伤势有碍,便催了她上去。两人沿着树藤又攀回到悬石之上,想起方才这里的惊心动魄,纪晓芙站在那里有些出神。杨逍正想开口,她却忽然发现绑着藤条的岩石下有一颗圆圆的红色珠子,过去捡了起来,那珠子红润光滑,娇艳欲滴。她忆起鲜于通之前曾扔了一根簪子似的事物在地上,应该便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白垣师兄看了以后便神色大变,想来此物和贺师姐有关。 “你说那簪子真的是贺师姐叫鲜于师兄还给白师兄的吗?”她突然轻声问道。 杨逍摇摇头:“不知,但鲜于通诡计多端,他拿出此物多半还是为了刺激白垣发狂……” 她望着那珊瑚珠子道:“如果贺师姐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后悔所嫁非人?” “有时候人也许宁可不知道真相,谁知道呢?”杨逍看她心事沉重,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道:“他们三个纠缠不清,也没什么好理会的。这鲜于通迟早有自己的报应……” 纪晓芙忽然抬头,目光里竟有几分惊惧与哀伤:“杨逍,你可知道,我已有未婚夫了!” 杨逍沉默了一下,还是答道:“我知道,是武当的殷六侠。” “我今夜突然见到你来,原本很欢喜,我想自己终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她神色凄婉:“可是,我差点忘了,我也是有婚约的人……殷六哥,他性子和善,心肠也软,是个好人……” “可你不爱他,”杨逍迈步上前,凝视她的双眼,仿佛要望到她的心里去:“晓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从未喜欢过他,而我心里更加没有旁人!” “他说的不错,遇到他之前,我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纪晓芙模模糊糊地想起贺云裳对白垣说的话,“我若是和你成亲,可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他,对你岂不是更不公平!”她爱上他,又怎能再嫁给殷六哥?可是白垣师兄的惨剧让她胆颤心惊…… 纪晓芙回望着杨逍,他的面容苍白如玉,剑眉微蹙,在眉心刻出两道痕印,漆瞳如墨,目光中有心痛,怜惜和眷恋。她忽然感觉他是明白她的,明白她的心意,也明白她的愧疚和挣扎。可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明明眼前是万丈深渊,她还是想纵身而跃,哪怕是粉身碎骨…… 她缓缓伸出手,手指轻触他隆起的眉头,仿佛想要磨平那双痕印。指尖又沿着他挺直的鼻峰往下,他的嘴唇很薄,都说是薄情的长相,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偏偏那样多情。 杨逍感受到她的手指在自己唇边摩挲,心底悸动痉挛。他捉住她的手,微一用力,或许根本没有用力,她就投入了他怀中。他紧紧地拥住她,急切地寻找她的双唇,她是那么甜美甘冽,比任何美酒都让他渴望和沉醉。纪晓芙闭着眼,感受唇齿间他狂风暴雨般的索求,这一刻,她只有心甘情愿地沉沦。 ------------------------------------------------------------------------------- “天都快亮了,雁儿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醒了没有,咱们回去吧!” 纪晓芙没有说话,但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 20 章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接下来的短短几天成了纪晓芙心中反覆琢磨的回忆,她觉得自己用一辈子换来那弹指一瞬的时光,足以支撑她度过漫长的岁月。 白日里他们仍旧带着雁儿在溪边玩耍,杨逍又特意捕来好几条“母猪壳”,说道此鱼补虚养气,有强身健体之功,果然她的伤势渐渐好了大半。 午饭后雁儿午睡,她就靠在院中躺椅上小憩,静静听他抚琴。他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修长的十指似玉竹般坚韧有力,在琴弦间勾、托、抹、挑,仿佛也在她心弦上或揉或扫。 还是那一支双调《蟾宫曲》。她并不晓得这是上一世他们分开后他日日思念时的遣怀,盼望与她在梦中相会。只觉得他的琴声缠绵到极致,如同丝茧般一圈一圈把她围绕其中。 她不再抗拒他时常的亲热,有时竟会青涩的回应,着实让他意乱情迷。杨逍心中惊疑不定,上一世并没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然而他总觉得其实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终于到了雁儿离开的这一日,杨逍说他并不喜欢送别,于是纪晓芙一人将雁儿和她外婆送至溪边渡口。雁儿依依不舍,跑过来抱住纪晓芙,说道:“纪姑姑,外婆说我们家在很远很远的西北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纪晓芙真心喜爱这个孩子,她抚了抚雁儿的头发脸蛋,柔声道:“雁儿乖,回家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外婆的话,纪姑姑……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看你,但你要乖乖吃饭睡觉,好不好?”雁儿点点头,鼓起小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那日偷看到杨伯伯也是这么亲纪姑姑的。以前爹爹也这样亲娘亲,纪姑姑真的好像娘一样慈爱温柔。 纪晓芙看着雁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外婆远去,心头也是离愁别绪翻涌。雁儿走了,她再没有留下的借口,这偷来的几天竟如此短暂。她默默转身,往回没走几步,赫然发现杨逍竟悄然立在一片芦苇荡旁,正静静地看着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纪晓芙问道:“不是说不喜欢送别?” 杨逍朝她伸手,眼中情意幽深:“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任他牵住手,来到溪边才发觉,那里竟然泊着一只小舟。杨逍带着她跃了上去,请她坐下,自己拿了船篙站在船尾,竹篙在水底轻轻一点,小舟便飘然离了岸边。 纪晓芙坐在船头,看两岸青山起伏,竹柳如烟,她不想问杨逍要带她去哪里,只觉得天大地大,没有尽头,倒不如就随他这样飘荡下去。 溪水蜿蜿蜒蜒,小船顺着溪流向西南前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想到你还会撑船!”纪晓芙任由清风拂面,吹乱她额边鬓发,仿佛也吹走了万千烦恼。 杨逍微微笑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撑船作为三苦之首,我平日里自然是不会的,不过为博佳人一乐,勉强学学也不是难事。” 纪晓芙抿了嘴角偷笑,杨逍看她眼波脉脉,笑意盈盈,只觉心神俱醉。他索性把船篙一扔,任小船自己顺流而下,自己也坐到船头来,揽了她腰肢:“秀面芙蓉一笑开,晓芙,你应该多笑笑,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 纪晓芙望着岸边山峨凝翠,微微叹息:“你看咱们在这山间穿行,显得多么渺小,便是有再多的烦心事,此刻倒都想不起来了。” 杨逍温声道:“你若喜欢,我日后定带你游遍各地山川!”纪晓芙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行不多时,另有水道交汇,水面渐宽,来往船只也多了起来。有精致的画舫载着游人前来赏春,船上一片欢歌笑语。纪晓芙听那歌女细细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歌声婉转动听,情意绵绵,她不由听得痴了。 小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前方溪水中央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岛。远远望去,岛上粉融融一片云蒸霞蔚,待离得进了才发现原来是满岛的桃树。此值阳春三月,桃花正开的绚烂夺目,朵朵艳丽,瓣瓣晶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纪晓芙不由想起诗经里这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杨逍握了她手,轻轻在她耳畔接道。她面上一红,很快又沉默下来,但终于还是任他与自己十指相扣。 溪水清澈如镜,偶有几只沙鸥低空掠过又展翅而飞,在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涟漪波纹。杨逍撑了船过去,围着小岛转了一圈,找到了地方靠岸。二人上得岛来,这里竹木繁茂,清幽僻静,似乎并没有人家。 杨逍看着漫天桃花灿若烟霞,不由笑道:“不知这里和当年的桃花岛相比如何,大约也能得其三分神韵了。”纪晓芙闻着阵阵清香,只觉得心旷神怡:“这里已经美极,我竟想不出桃花岛会是怎样的仙境,你以前来过这儿么?”杨逍摇摇头:“只是远远瞧着,从未上来过。” 两人往岛中心走,这岛倒并不大,但里面竟建有一座小小的寺庙。朱墙黛瓦,山门上题着“仙霞寺”三个字,想是借这岛上桃花之意。进得院墙,内里只一间殿宇,左右三五间禅房,盈尺之地,但却十分精致洁净,想来并不是一间荒寺。 两人又进到正殿,纪晓芙“咦”了一声,殿中供奉的金身佛像手持莲花,半跏坐在六牙白象之上,竟是一尊普贤菩萨。峨眉金顶是十方普贤的道场,是以她十分熟悉亲切,于是双手合十凝神参拜,心中暗暗祝祷:“菩萨保佑,愿父母师傅都体态康健,弟子罪孽深重,不能在他们面前尽孝,还望菩萨多多垂怜……” 杨逍看她拜得认真,不由问道:“许了什么愿?” 她闭着眼摇摇头,心中又暗念:“弟子误入迷障,求菩萨指点迷津,若有罪责,还请加罚在我一人身上,我只愿他……日后能事事遂心,平安一生……” 她拜完起身,对杨逍道:“走罢!”杨逍笑了一下,说:“既许了愿,怎能不舍些香火钱!”他随手掏出一小锭金元宝扔进了功德箱里。 这时正好有院内住持带着个小沙弥迈入殿门,看见杨逍捐了金子,立刻眉花眼笑地迎上来。他们听那方丈介绍,才知此间乃是当地富贵人家为积德修道,行发善愿所建,平日里也并无什么香客,大多是往来游人前来赏景,便让他们随意转转。又说后院颇有几处景致,还有一座莲池,只是季节不对,不然倒可赏玩一番。 两人听说,便来到殿后,果见一池清泉。此时莲叶田田,只得寥寥几支尖尖花苞崭露头角。走近了池边,水中几尾锦鲤追逐嬉戏。春风拂过,那几支小荷轻轻摇曳,倒也别有一番情致。二人见得此景,都觉得格外安宁澄净。杨逍微觉可惜,不由说道:“等夏日里咱们再来,一定美不胜收!” 纪晓芙听了他话却是心中一恸,勉强笑应道:“好!” 杨逍望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不远处一株松柏下,有一布衣僧人正在打坐。那僧人听见说话声睁开了眼,看见他二人不由怔了怔,起身作揖道:“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杨逍见是个中年和尚,形容清矍,年纪不老却留着长须。不知怎地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当下也合十还礼:“大师有礼!” 那和尚却将杨逍很盯了几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贵姓,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 杨逍听他问得奇怪,还是答道:“在下姓杨,今日是……”他看了一旁纪晓芙一眼,说道:“今日携家眷前来踏春,路过此岛,看到桃花盛放,便上来游玩!” 那和尚点点头,又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杨逍觉得十分古怪,正待相问,忽然听到前面院中传来喧哗打骂之声。那和尚面色一变,说了句“失陪”,便匆匆赶了过去。 杨逍纪晓芙互看了一眼,也连忙跟上。来到前院,却见寺里围攘了一队官兵,正从禅房抓出一人,那方丈和小沙弥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 纪晓芙看到被官兵捉住那人,不由惊讶道:“是薛大夫!” 杨逍一看,果然正是之前在青莲乡见过的那位老大夫,此刻被人推搡着押到院中。 为首的一个绯袍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薛大夫好兴致,躲在这里修身养性,倒叫我好找,也罢,这就请随我去吧!” 那薛大夫满面怒容,说道:“刘知州,老朽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治疗达鲁花赤大人,还请您另寻高明!” 原来此官乃是这绵州城的知州,因上官达鲁花赤罹患头疾,遍寻名医也未得半点好转,后来听说了青莲乡有位薛大夫医术高超,便几次相请。但薛大夫秉承先祖遗训,直节正气,死活不愿与蒙古人治病,几番推脱不过,竟离家出走。他与此间庙主本是旧友,于是藏匿在这里,谁料还是被官兵找了过来。 那刘知州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本官倒是听说先生最近刚刚解决了一件极为罕见的奇难杂症,薛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不必自谦!”他当下命令左右道:“带走!” “阿弥陀佛!”那布衣和尚念了一句佛号,上前说道:“大人且慢,这位薛施主并不愿随你前去,岂能强人所难!” 刘知州眼皮一翻,说道:“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野和尚,莫要影响本官公务!达鲁花赤大人身患重病,性命攸关,你若耽误了大人病情可担当不起,还不快快闪开!” “阿弥陀佛,佛言人有二十难,其中弃命必死难,生死本有命,薛大夫既然说治不了,大人又何必强求!” 刘知州已为此事搞得焦头烂额,那达鲁花赤十分凶恶霸道,每每头疼发作时就把他们几个手下官员拎过去动辄打骂,说他们无能,要罢免他们的官职。可名医找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管用的,薛大夫是他眼下唯一的指望,那真是绑也要绑去。此刻出来一个和尚夹缠不清,他也懒得和他多废话,拿了人就要走。 谁知薛大夫忽然一声大喝:“老夫就是死也不和你去!”说着便突然挣脱两边官兵的挟制,一头向殿门口的廊柱上撞去。 纪晓芙离得最近,她反应机敏,飞身一个跨步挡在柱前。眼见薛大夫撞了过来,左手画方轻拍在他胸口向一侧推开,随即右手画圆按住他肩头把他转了一个圈,立时就卸了他冲过来的力道。她这招使得极漂亮,杨逍在一旁赞了一声,连那布衣和尚也看了过来。 纪晓芙扶稳了薛大夫,柔声劝道:“老先生千万别想不开,有什么事还须从长计议。” 那刘知州见他宁死不屈,面上也变了颜色,心知这老头倔强顽固,用强怕是不成,当下软了口气:“这位姑娘说得极是,薛大夫,咱们这也是逼不得已,奉命行事。您要是一头撞死了,下官回去交不了差,头上乌纱事小,只怕那达鲁花赤发起狠来,性命都要难保。您悬壶济世,最是行善积德,你管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不都是病人……”他话音一转又说道:“达鲁花赤大人真的是诚心求医,这不,叫下官把您的家眷们都请去了潼川府做客,要我好生招待……” 薛大夫一听神色大变:“你们,你们竟然抓了我的家人?” “不是抓,是请,”刘知州连忙说道:“只要您能跑一趟,不管能不能医好,大人都必有重谢!” 之前一直在角落哆哆嗦嗦的住持也开口道:“阿弥陀佛,薛施主,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我佛眼里,本也没有什么汉人蒙古人之分,众生平等,作为医者也应如此啊!” 薛大夫倏地看向他,沉声问道:“方丈,我躲于此处,连家人都未曾告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这……这个……”住持的一张老脸顿时尴尬难堪。薛大夫点点头,明白是有人担心被他牵连,所以将消息透露给了刘知州。 他被逼无奈,只得惨淡一叹,道:“也罢,也罢,何苦连累旁人,我随你们去便是!”刘知州软硬兼施见他终于答允,立刻前倨后恭,命手下兵勇替他背了药箱,十分恭敬地请他出寺。 薛大夫回头看了一眼,他不再和那住持方丈多说,却对那布衣和尚合十行礼:“六度禅师,这几日听你讲经论道,许多事情茅塞顿开,多得益处,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还望大师多多保重!” 他又对纪晓芙作了一揖,以谢她之前援手,方随着刘知州前呼后拥地去了。 那布衣和尚立在那里沉吟了片刻,对住持说道:“方丈,蒙古人蛮横凶残,也不知薛大夫此行吉凶祸福,小僧还是跟上去暗中护送比较妥当。在此处已打扰数月,这就向方丈告辞了!” 这六度和尚原是在这寺中挂单的云游僧,住持早不耐烦他在这里白吃白住,当下便道:“阿弥陀佛,如此甚好,有劳禅师了!” 那六度转身要走,忽然又转向纪晓芙,问道:“这位女施主刚才所用的可是峨嵋派的四象掌?” 纪晓芙一愣,没料到他竟然认出自己的功夫。只见他看了看杨逍,又看了看自己,直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曾闻,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纪晓芙面色刷地一白,这乃是佛说四十二章经里的一句经文,以前师傅也常常讲给她们听。她身体摇摇欲坠,一旁杨逍连忙上前扶住她,脸色也十分难看:“大师乃方外高人,何故突然妄言相向!” 六度和尚见他二人如此状况,叹了口气,又道:“是贫僧修为不够,失言了。两位施主,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诸法因缘生,今日与二位相见便是缘法,贫僧告辞,后会有期!” 杨逍皱着眉看他离去,总觉得此人有古怪,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先抛在脑后。一旁住持看到两个麻烦都走了,松了口气,笑着上前问杨逍道:“阿弥陀佛,倒扰了两位施主清净,本寺虽然简陋,但斋饭却还有一两样拿得出手,时常也有人慕名前来,不知两位可愿赏光尝一尝?” 杨逍见这寺庙园子建得极精致富贵,主人家必是个十分懂得享乐之人,想来这里的斋菜味道应该也不差,但他不待见那住持势利谄媚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道:“《涅槃经》里说食不生贪心,大师难断口腹之欲,不怕六根不净么!” 说毕,拉了纪晓拂袖而去。 二人出得寺来,回到小船上。杨逍见纪晓芙还是一副心思恍惚的样子,一面撑篙,一面 讲些笑话引她分神。纪晓芙见他故意逗自己开怀,心中一软,暗想:“就只剩这半日的功夫,我还纠结个什么?”于是强作了笑颜,说道:“你方才不在那寺里用斋,眼下我却觉着腹中空空,难道你又有力气饿着肚子撑船么?” 杨逍难得见她撒娇,模样既天真又妩媚,哪里舍得饿着她,笑道:“方才那岛空得其形,不让人喜欢,我带你另去个地方,那里想来必有酒楼食肆。” 纪晓芙好奇,问是哪里,杨逍道:“这地方可是大大有名,咱们再没有不去的道理!”纪晓芙听他卖关子,也不着急,只笑吟吟地看他撑船,此刻无论他要带她去哪,她都是愿意去的。 ※※※※※※※※※※※※※※※※※※※※ 1《长命女·春日宴》为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所作。 第 21 章 杨逍用了内力,小船在江面逆流而上,行得飞快。不多时,前方江道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高楼依山势而起,巍峨耸拔。 “啊,那是……”纪晓芙惊呼道。 杨逍念道:“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1。” “这是越王楼……”纪晓芙口中喃喃,看那高楼遥遥立在江边山峦起伏之处,仿佛玄龟背上插了一柄利剑,直入云霄。 越王楼,唐太宗八子李贞所建,比滕王阁还高了一丈,称得上当世第一楼。她以前在诗文中看前人如何描写此楼,终比不过自己亲眼一见来得震撼。此时日头偏西,照在越王楼歇山重檐的琉璃瓦上,碧彩流光,熠熠生辉。 杨逍见她看得出神,不由笑了笑,说道:“不是饿了?咱们上岸去瞧瞧。”说着,便寻了渡口码头弃船登岸。 绵州城乃蜀北重镇,在唐代更是边陲要塞,李贞当年在此建楼,一为彰显国威,二为此地昌盛。到了今时蒙古人大大扩张了版图,这里却仍旧是蜀地枢纽,是以渡口附近船来客往,店铺酒家鳞次栉比,十分热闹繁盛。 纪晓芙不愿去那人多喧闹之处,杨逍便在江边寻了一间小小的酒肆。 店面不大,生意倒还红火,二人在门口的布栅凉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纪晓芙叫了一碗红油抄手,杨逍不喜辣,便要了三鲜米粉。老板娘是个阿婆,见他二人男俊女靓,十分般配,另给他们端了一碟酥饼来,笑着说:“两位客官尝尝,我家老伴儿做的薄脆子,也不比那望江楼的贡饼差噻!” 纪晓芙微笑道谢,她看那饼子酥纹分明,色泽金黄,拿了一块尝,果然松脆可口,余味回香,杨逍忍不住停了筷子只顾盯着她看。 纪晓芙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嗔道:“你作什么总盯着人吃东西?” 杨逍今日倒没要酒,只端着茶杯微微润了嘴,说道:“我这人口味迟钝,总吃不出什么好东西,倒是看你吃饭香甜,正应了秀色可餐四个字!” 纪晓芙瞟了他一眼:“我看你不是什么口味迟钝,是你这人挑剔得紧,嘴太刁罢了!” 杨逍凑近她轻声笑道:“确实挑剔,旁人我才不看,就只爱看纪姑娘吃饭!” 纪晓芙瞪他,心想这人老实没几天就又开始油嘴滑舌,她想到二人初遇时的光景,只觉得恍若隔世。 二人在这边喁喁细语,旁边又来了几位客人,皆穿着淡赭色衣衫,背负长剑,看衣着装束应也是武林中人,只不知是哪个门派下的弟子。纪晓芙虽没见到熟人,却心生警惕。 那几人也找了空位坐下,叫了些酒菜,却没有立时动箸,像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远远有一人向这边奔过来,此人极矮又极胖,隔着老远看过去仿佛一只滚动的肉球,他身法倒也不慢,转眼来到酒肆门口,之前几人连忙起身行礼:“大师兄!” 此人杨逍却认出来了,正是昆仑派何太冲夫妇的徒弟西华子。他看纪晓芙微带焦虑之色,悄声对她说:“是昆仑派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你怕什么!”纪晓芙摇摇头,暗暗松了口气,昆仑派远在西域,与峨嵋派来往并不多,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处,难道也是为了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 西华子步入凉棚,在桌旁坐了下来,他口渴得紧了,也不拿杯子,就着茶壶猛灌了一通,长出了一口气。一旁昆仑派几个弟子这才纷纷坐下,开始吃饭。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精练的女弟子问道:“师哥,那华山派究竟出了何事,可打探到了?” 西华子“嘿”了一声,答道:“他们华山派掌门的首座弟子被人害死了!” 众人皆吃了一惊,那女弟子连忙又问:“可是那人称太华双杰的其中之一,叫作白垣的?” 西华子点点头:“可不就是嘛,太华双杰的名号咱们在昆仑山也听说过。我这次见到他师弟鲜于通,也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了,可惜啊可惜,他师哥死在了魔教人手中!” “又是魔教干的!”众人不由喝道。 “不错,据说是被那魔教里的什么医仙毒仙夫妇所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师弟鲜于通也中了那毒仙的赤蝎粉,好在那夫妇二人虽然阴险狡诈,武功却是平常,总算让他侥幸逃脱。” 纪晓芙在一旁听着,心中难免义愤不平,没想到鲜于通竟然把杀害他师兄的恶行全部栽在了胡先生夫妇手中。却听杨逍在一旁轻声道:“你且看着,那鲜于通将来必自食恶果。”她虽听他如此说,心中还是有些难受,可此事被自己撞见也是机缘巧合,一时之间又怎能出去分说明白。 只听那女弟子对众人说道:“这次咱们奉命出山,本是为了高师弟和蒋师弟被天鹰教所害之事。他二人疯疯傻傻说不出所以然,可咱们几番打探,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到屠龙刀的下落。据闻近日魔教也派了人手在附近周旋,如今海沙派华山派纷纷着了道,此事关系重大,还得回去禀明了掌门师祖,师傅和众位师叔才好。” 众人纷纷点头,西华子却不以为然:“卫师妹你也太胆小谨慎了!咱们昆仑派武功远胜什么华山海沙,天鹰教在江南横行霸道,我看还是尽快找到他们老巢杀将进去,为高蒋两位师弟报了仇,顺便逼问屠龙刀的事情,又怕什么!” 卫四娘虽是师妹,比她师兄可持重多了,说道:“海沙派被魔教的光明左使杨逍重创,据闻那魔头之前还掳走了峨嵋派的一名女弟子,而且还是当着她师傅灭绝师太的面儿把人带走,可见此人武功之高,你我几人远远不是对手。师傅叫我们切勿轻举妄动,魔教天鹰教本同出一源,倘若杨逍去天鹰教帮手,我们又如何能敌?” 她说得有理,众人皆点头称是。西华子想到昆仑山来去一趟几千里远,纵然他们门派以轻功擅长,来回怎么也要月余,心中好不耐烦。可他素来性子暴躁,远没有师妹卫四娘沉稳服众,当下也只能听她的话,于是低头闷声吃饭。却又有年轻女弟子向卫四娘打听杨逍的事:“卫师姐,你之前说魔教那个光明左使掳走了峨嵋弟子,可是真的?” 昆仑派同明教总坛都坐落在昆仑山一带,纵然山脉绵延千里,却也算是毗邻而居,是以明教种种传闻他们门派倒是比别家知道得多些。卫四娘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听那魔教光明左右使有个逍遥二仙的名号,据说生得格外风流俊俏,便动了心了?” 那女弟子脸一红:“师姐你胡说什么,人家只是好奇……” 纪晓芙早在一旁留意她二人对话,听到此处,不由看向杨逍。杨逍本坐在她左首,这时跟她凑到同一张长凳来,在她耳畔小声道:“不知纪姑娘觉得在下可算得上俊俏?” 纪晓芙贝齿轻咬,面上微微透了红晕,瞄了他一眼。杨逍忍不住轻笑,她看他眼神里颇为得意,小声啐道:“人家说你风流,也不知是不是处处留情……”说道这里,脸上更是火烧云一般。杨逍看得心动,悄声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杨逍这辈子,不,无论几辈子,都只要你纪晓芙一个。”纪晓芙听他说得郑重,眼睫微抬,看他双眸黑玉一般,正盯着自己一瞬不瞬,两人相望,心头都是柔情百转。 那边卫四娘却在正色教导那名女弟子:“杨逍这个魔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大约仗着容貌英俊,更是无恶不作,那峨嵋派的弟子被他抢走,也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折磨,只怕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也未可知。苏师妹,你年纪小,不懂得这其中厉害,那姑娘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沒甚分别了!” 那女弟子听她说的如此厉害,不由脸色发白,低下了头。卫四娘这一番话说的杨逍也心中不自在,可转头见纪晓芙反而神色如常,并不以为意,眼神中还是情意绵绵。两人心意相通,他正一阵欣喜,卫四娘接下来的话却让纪晓芙变了颜色。 “听说那被掳走的姑娘早已许配给了武当派张真人的弟子殷梨亭,未婚妻被魔教淫徒抢走,不仅峨嵋派,武当派更是奇耻大辱,定不会与那姓杨的善罢甘休。峨嵋武当迟早要共同对付魔教,到时几大门派同心协力,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纪晓芙霎那间唇色发白,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她并不在意,个人荣辱都可以是小事,可若峨嵋武当因此蒙羞,她如何对得起师傅的教养之恩?殷六哥良善仁厚,武当七侠更是侠名远播,倘若知道自己同明教魔头相恋,他们在江湖上又颜面何存?更甚者,若他们一同前来对付他,她又该怎么办?这些问题早在她心中翻来覆去,此刻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字一句仿若警钟,真真切切地敲在她的心上,叫她生出无限惶恐。 “晓芙?”杨逍看出不对,连忙去握她双手,只觉她指尖冰凉,他沉声道:“你别理这些人胡说,你同我在一起,旁的都不要去想,万事都交给我,好不好?”她感受他掌心的暖意,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冲他点点头。 昆仑派众人吃完饭便匆匆离去。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落日倒映江水,在天边水面皆渲染出一片金色,勾勒出远山如黛,云霞似锦。纪晓芙望着那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忽然指向不远处的越王楼说道:“我们到那楼上去!” 杨逍仿佛知她所想,心中微微一凝,却还是逗她开心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2,你想去摘星星么?那定要选颗最大最亮的才好!” 两人付了账便一路往越王楼的方向行去。纪晓芙步子极快,恨不得连轻功都用上了,杨逍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却感觉有些心慌。 来到越王楼脚下,这里原是一处行宫,几经损毁早已废弃。倒是越王楼本身虽曾经历前朝大火,元帝下令几次修复重建,如今又可供人游览。 纪晓芙沿着楼梯向上攀爬,一圈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她半刻也不肯停下,也不知绕了多少圈,终于来到了楼顶。她无心观赏那些精美的飞檐斗拱,雕梁彩绘,只急急忙忙地从楼身的雕花窗格看出去,楼外一江涪水灿如金带,还有半轮红日挂在天边。 杨逍叹了口气,从背后把她拥入怀中。两人静静望着那落日慢慢下沉,最终消失在远山之后,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纪晓芙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却忽然听杨逍在她耳边说道:“晓芙,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她吃惊地转过身,看到他凝视着自己。“天玄地黄,宇宙洪荒,这天地之大是为宇,岁月无边是为宙,”他缓缓说着:“可无论在何处,无论光阴几经变换,我都想陪在你身边,我来这一世都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再不能错过!” 不知脚下这百尺高楼是不是在轻微晃动,纪晓芙忽觉心驰神摇,头晕目眩。他的话让她有些迷惑,可他的眼神炽热而执著,眼中情意仿佛惊涛骇浪几欲将她淹没。 她听他继续说道:“晓芙,你莫要胡思乱想太多,嫁给我,随我回昆仑山坐忘峰,那里是我隐居之所,我定能好好护着你,守着你,不让你受任何的伤害!” 泪水盈睫,她心中似是欢喜也似是惊痛,终于,一滴泪珠滑落面颊,她点了点头道:“好!” ------------------------------------------------------------------------------- 帐外一双红烛垂泪,静静燃烧至西窗发白。杨逍其实一直是醒着的,他感觉到她轻轻起身穿衣,却始双目紧闭。他听到衣物窸窣之声,纸笔沙沙之声,直到门扉轻轻开启又阖上,这才蓦然睁眼。 “杨郎惠鉴, 伴君月余,一夜夫妻,纵弹指一瞬妾心亦足。然身负师门重恩,不敢或忘。更愧当殷六侠情义,既不能与其情,则未敢背其义。若贪恋与君厮守,恐心终日惶惶,不得稍安。今去意弥坚,切勿探访追寻。望君牢记旦旦信誓,不得违拗妾心稍许。妾亦有一誓,除非黄土一抔,今生不得再见君颜! 念君不喜别离,故留书而去,纵有千言万语,不过珍重二字,乃妾心所盼。 郎君千岁,天涯相祝! 晓芙 亲笔” 杨逍慨然长叹,上一世,他以为她心有怨怼却不懂她始终不悔,她只道他一时钟情却不知他凄凉半生。 这次她依旧决然而去,依旧不许他打探她的消息,甚至不惜以誓言相逼。昨夜交颈而眠,枕畔间她故作娇言痴语,要他事事必依自己心意。她眉眼含春,而他被缠磨得心猿意马,但他其实心中明白,她另有它意。 杨逍望着她信笺上娟秀的字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轻声自言自语:“晓芙,这样的誓言有什么用!前世依了你,不打探你的任何消息,依然是天人永隔,不得善终……” 这次他要牢牢看住了她,没有生离,也绝不死别! ※※※※※※※※※※※※※※※※※※※※ 把之前几章重新编辑了,被锁的章节也修改删节了,内容应该连贯了。想看完整版的只好去百度杨逍吧搜搜吧,其实也没有啥。。。 1出自杜甫的《越王楼歌》 2出自李白的《夜宿山寺》 第 22 章 第 23 章 西风乍起,翻卷着滚滚尘沙,沿着绵延千里的山脉,从玉门关外一直吹到黄河岸边。一只驼队迎着风沙缓缓行进,这支队伍已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他们翻过秦岭,渡过黄河,一路跋山涉水,待过了西凉,便是广漠无垠的草原戈壁,唯有一侧皑皑雪山一路伴着他们前行。 纪晓芙坐在两连子驼队中间的马车之上,听着驼铃“叮咚,叮咚”的声响。车帘挡不住沙尘,她取了长巾蒙住头脸,轻轻捶了捶腰间,又抚了抚小腹。宽大的衣袍已经快遮不住她微隆的身形。从一开始彷徨失措,到如今殷殷期盼,这孩子在她肚中已有近六个月的光景。 那日她下决心离开杨逍,惶然间不知何去何从。她怕杨逍不听她话依旧执意阻拦,便先绕了个大圈,再往峨嵋山走。可途中想起每逢祖师寿诞,师傅都要检查每名未出嫁弟子的守宫砂,望着自己洁白无暇的小臂,她六神无主。在峨嵋山脚下盘桓了半个多月,终觉得自己是不孝不贞的女子,再没有脸面回去师门。左思右想,突然十分思念双亲,为今之计,只有先回家乡汉阳再做打算。于是又沿长江而下,本来打算乘船,但不知为何在船上晕得厉害,于是上岸走陆路。待进了湖广武昌路境内,心中觉得不对,偷偷去瞧了郎中,才知已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骤然知道这个消息,又惊又骇,连家也不敢回,恍恍惚惚地流浪了好几日。好在她有功夫傍身,哪怕世道不太平,也多是些寻常流民盗匪,倒也一直平安无事。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斡脱商人,往西域贩卖茶叶药材等物,她无处可去,便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的队伍一路向西北而来。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多亏得她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孩子在腹中一直相安无事,如今已能时不时地动动手脚。她一路感受它在体内孕育生长,想到这是自己和他的骨肉,心中再没有丝毫畏惧,只觉得无限欣喜。她爱他甚笃,却不能长相厮守,或许这是菩萨怜悯,给予她的恩赐。 坐得时间长了,难免觉得腰酸,纪晓芙坐直了,打算转转身子,却感觉马车慢慢停下来。同车的乃是那斡脱商人的小妾金氏,说来也巧,同样也怀着身孕,肚子比她还大两个月。金氏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娇媚玲珑,此时见车停了,掀了帘子向外看去,一面问她道:“萧家姐姐,咱们可是到了?” 纪晓芙也探身向外看,却见车外还是一片荒芜戈壁,驿道旁不远处有一座土磊废墟,不知什么年代而建,断壁残垣早已被风沙侵蚀,看不出本来模样。她摇摇头道:“应该不是,蒲大人不是说傍晚才能到呢。” 金氏不满道:“这一路走来,闷也闷死了,若不是怕留在家中被那毒妇陷害,我真不该出来这趟。”纪晓芙知她说的是蒲大人的原配夫人,一路上多听她诸多抱怨那大妇对她如何欺凌。她原不懂这些家宅阴私,只是看金氏月份渐足,身子越来越重,的确十分辛苦,也就耐着性子安慰道:“也就还有大半日的功夫,到了甘州,你便可以安心待产。” 那蒲姓商人十分宠爱金氏,此番出来跑生意,几乎横跨了整个国土,也还是把她带在身边。又怕兵荒马乱,路途艰险,碰巧遇到会些功夫的纪晓芙,便雇了她专门护卫金氏。 两人正说着,那斡脱商蒲崇诰已从前面的骆驼上爬下来,来到她们车前:“此处有个土堡,咱们中午就在这里打尖儿造饭,待歇息足了,一鼓作气,天黑之前便能到达甘州了。” ? 他往车里看了看,又嘘寒问暖道:“棠儿,坐了半日的车,身子乏不乏?要不要下来走一走?”他话虽是对着金氏说的,但一双眼却往纪晓芙身上觑。这人祖上乃阿拉伯色目人后裔,长得高鼻深目,温文尔雅,本来相貌也算英俊,只可惜眼神不端,透着一股狡诈油滑。 纪晓芙一开始也不觉得,后来慢慢看出他心术不正,她当然也不惧怕,但是难免觉得厌烦,想着到了目的地领了薪酬就走。此刻听他又对自己说:“萧娘子要不要也下车来解解乏?”纪晓芙原是想活动活动,当下也不答话,只略一点头,起身踩了脚踏自跳下车来,走开了好几步才慢慢站定。 秋日的戈壁滩,纵然烈风阵阵,阳光却依旧强烈耀眼,照得那已风化成沙砾的土城斑驳苍白。她微眯了眼,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心思也像飞出去很远很远。 整个队伍停了下来,骆驼们原地跪倒休息。一旁有伙夫在搭灶生火,只因金氏有孕,蒲崇诰十分不肯亏待她,一路上纵然条件再严苛,饮食上也必要顿顿精细。他本是斡脱官商,除了随扈奴仆,更有护卫武士数十人,阵仗也算十分浩大。 有十名武士专门贴身保护蒲崇诰的安全,其中有汉有胡,更有吐蕃羌人,种族混杂,此时正围作一处喝酒聊天,随便吃些干粮。众人说起几日前在凉州城里见到的伊兰舞姬,各个露出艳羡的神色。凉州盛产葡萄美酒,这美酒可以装在酒囊中随身携带,美人却是带不走的。大家纷纷嗟叹,唯有一名吐蕃武士一直低头不语。他一身藏青氆氇袍褂,腰跨金刀,包着缠头,发辫上结着绿松石,满脸络腮胡子,正靠着骆驼独自饮酒。 有人认得这吐蕃人,名叫赤穹多吉,性子最是沉默寡言,可身手极好,据说是蒲崇诰在奉元路宣慰司处请来的高人,颇得倚重,当下笑着说:“赤穹老弟这一路走来是越发地不爱说话了,前日在酒楼里明明那个最漂亮的妞儿对他特别另眼相看,那身段,那小腰,人家都快坐到他腿上去了,他愣是理都没理,抬腿就走,真是媚眼儿都抛给瞎子看,要是我早一把搂住抱上炕了!” 另有人取笑道:“夏老三,你也不看看你这身打扮,再看看赤穹!他身上挂着的那堆蜜蜡珊瑚宝石,人家姑娘眼睛可毒着哪,知道谁付的起钱!” 那夏老三“呸”了一声,道:“你听听他的名字,赤穹,赤穷,能有钱吗?他那是把全副家当都挂身上了,不像我,财不外露,钱都藏着准备娶老婆哪!” 众人哈哈大笑,道:“你还能藏得住钱,只怕都塞给那胡姬风流快活了吧?” 夏老三笑道:“你们有哪个没在女人身上花银子?”又指着赤穹多吉道:“只有他,我看他钱全拿来打酒喝了……我说老弟,你别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那么火辣的妞儿你都看不上!” 却见那赤穹多吉一抬眼,双目如电光般射了过来,夏老三心中不由打了个突,暗想:“看此人目光精湛,想必内功深厚,果然不可小觑!” 他见一旁众人又比较起各家舞姬,说谁舞跳得最好,身段最软,便凑过去坐到赤穹身旁,拿臂肘捅了捅他肩膀,递了一大块风干肉过去,问道:“喂,你是吐蕃哪个部族的?” 赤穹多吉懒洋洋地瞟了一眼那肉干,没有接,也不答话,目光只抛向了另一侧。夏老三随着他目光望过去,不由偷偷笑道:“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女人!南方汉人的姑娘,长得的确水灵标志,只是未免寡淡了些……哎,我怎么听说她是个寡妇?南人规矩多,妇人贞烈,为亡夫守节,那女子貌似功夫不错,只怕你不容易上手……” 赤穹多吉终于开口说了一句“闭嘴”,便不再理会夏老三。他长腿一收,站起身来,正掸了掸衣袍,却忽然眼神一眯,望着前方沙堡皱起眉,冷声对身边夏老三说道:“这里有埋伏,快去禀报!” 那边纪晓芙看久了雪山,觉得有些刺目,她收回目光的同时,忽然余光瞥到那沙堡土墙的洞眼后隐约有黑影一闪而过。她顿生警惕,立即转头去寻找蒲崇诰。 蒲崇诰正扶着金氏慢慢溜达,却见纪晓芙冲了过来,面色肃然:“蒲大人,前面堡里有人匿伏隐藏,恐怕来者不善,只不知有多少人马!”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只马队从那沙堡中冲出,大约五十来人之多,喊杀声震天。蒲崇诰颤声惊道:“是……是沙匪!” 第 24 章 沙匪们以扇形散开,将驼队包围起来,为首的一人以黑布蒙着头面,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支商队。 蒲崇诰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人,他想着自己乃是官商,又有众多高手随侍在侧,心中慢慢镇定下来。于是叫金棠儿回到车上,又让纪晓芙守住车前,自己在武士们的护卫下走到队伍前方,抬手向那匪首作了个揖:“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是奉命从中原前往甘州的斡脱商队,为贵人们往来跑腿贩售些货品,路过此地,还望大王行个方便。”他说着,便命随从们把粮食草料都从骆驼上卸了下来,又取了一匣元宝奉上。 只见那匪首与手下低声交谈,却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夏老三护在蒲崇诰左右,忍不住悄声问身边的赤穹多吉:“他们说什么呢?” 赤穹多吉微微蹙眉:“似乎是一群回纥畏兀儿……” 那匪首和手下说了几句,终于开口道:“粮草咱们要,最值钱的东西也要留下!”他声音十分年轻,听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蒲崇诰脸色微变,强颜笑道:“咱们手里不过是些茶叶药材,打算拿去换些贵人们喜爱的香料毛皮,并不值几个钱!” “少废话!”那年轻匪首指着其中一匹骆驼喝道:“那挂着咚玲1的骆驼上沉甸甸地驮着什么?” 这下蒲崇诰的神色就有些难看,说道:“不过是几部寻常的《大藏经》而已,要拿去卧佛寺供奉如来,想来对大王却是没什么用的。” 那匪首眯了眼睛,冷笑道:“几本破经书你会挂着咚铃,我劝你老老实实地都交上来,我便给你留一半的财物,放你过去!” 蒲崇诰暗叫“糟糕”,这经文实则十分要紧,万万不能丢失,当下便也硬了声气:“小人已表诚意,若大王执意贪念,那咱们也不能束手就缚,予取予求!”他话音一落,身边护卫们已纷纷亮出兵刃。 那匪首连连冷笑,忽然一声大喝,举起腰间弯刀,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众匪也一窝蜂地杀了过来。顷刻间双方你来我往,战作一团。沙匪人数众多,当下就有人砍断骆驼背上捆扎的货箱,见里面货物纷纷掉落出来,果然是些茶叶,甘草,大黄等寻常药材。 那匪首却是直奔驮着经书的骆驼而来,那骆驼离马车不远,纪晓芙就站在一旁。她听之前两人对话,似乎这经书对蒲崇诰十分重要,便下意识地出剑阻拦。那人手中一柄弯刀样式古怪,十分短小,但他刀法奇快,二人瞬间过了几招。只见那匪首手腕一翻,一刀横着劈了过来,纪晓芙举剑格挡,突然发现这人衣袖内里不起眼处竟绣着一个火焰图案。她微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又反手刀柄向上刀锋上挑,她本能后仰,刀尖擦着面颊险险滑过,却把她的头巾挑落下来。那匪首逼退她一步,便立刻反身一刀砍断了驼峰处搭着的绳索。包袱骤然散了开来,露出里面黄缎包裹的几套经文,看封皮似是蒙文书写,没什么特别。但其中又掉落出一只一尺来长的黄金盒子,上面镶嵌了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那匪首正要去捡那宝盒,却听蒲崇诰疾声大喊:“快拦住他,护住宝盒重重有赏!”他话音还未落,早有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抢到了近前,出手如电,拍向匪首胸口。那匪首向后一退,随即弯刀劈落,却不料对方那一掌乃是虚招,紧跟着反手重重拍在他小臂上,他只觉得手臂一震一麻,手中弯刀便已飞了出去。 匪首只觉得对方武功简直深不可测,定睛看去,却是个寻常打扮的吐蕃武士。他再没料到一个胡商身边竟会有如此高手,暗道失策,于是并不恋战,当机立断地打了一声唿哨。众匪听见暗号,便顺手牵羊了些财物,随即骑了马一阵风似地向戈壁深处逃去。 蒲崇诰见这沙匪来去匆匆,也顾不得命人去追,只抢上前来捡起地上的宝盒,见其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那吐蕃人道:“多吉拉,多亏了有你!” 赤穹多吉微微颔首,眼光向旁边一瞥,见纪晓芙还兀自有些怔忡的样子。他看了一眼便错开目光,盯着散落满地的经书,心中有些疑惑,对蒲崇诰说道:“方才那人身手不凡,倒不似一般的沙匪,可能别有目的,蒲大人还需多加提防。” 蒲崇诰若有所思,点点头也没多说,命人过来捡拾经文,叮嘱他们务必仔细小心,接着又转身指挥众人收整货箱。赤穹多吉见他走远,弯腰拾起了纪晓芙的头巾,递了过去,低声道:“这是你的?”纪晓芙一惊,这才晃过神来,眼前之人一身异族装扮,高壮魁梧,又听他中原话说得别扭,知道是蒲崇诰身边的西蕃侍卫,当下也不在意,只点头致了谢,接过头巾,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蒲崇诰清点完货物,倒也没有太大损失,只有一些侍从受了伤。他虚惊一场,却不敢再在路上耽搁,立刻下令启程,加快速度赶往前方的甘州城。没走多久,就看到驿道旁的景致慢慢变化,雪山脚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绿洲草原,远远有牛羊成群。甘州,取城内泉水甘甜之意,是有名的塞上江南,又是“张国臂掖”的河西重镇,乃东土与番邦之间商贸往来的必经之地。 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甘州城,这里果然富庶繁华,不啻于中原城镇。金棠儿坐在车中,之前遇到沙匪拦路虽然怕得厉害,此刻却早已抛在脑后,掀开车帘拉着纪晓芙一起向外东张西望。只见城中各色人种络绎往来,大小市集热闹熙攘。可惜蒲崇诰无心观赏驻足,他领着众人匆匆穿过街道,直奔驿馆。 到了驿馆门口,出示了令旨文书,驿站提领亲自迎了出来。蒲氏本是泉州富甲一方的大户,更有人在朝中为官。蒙古贵族重商,这些为其经营贩卖的斡脱人地位十分特殊,地方小吏都要巴结奉承。于是立即有役夫帮忙卸货搬运,又牵了骆驼马匹各去安置。 提令引了蒲崇诰等人入到驿馆内,蒲崇诰只留了贴身侍卫在身边,其余随从由驿站司史分配安排。纪晓芙正暗中思忖该何时告辞,金棠儿却拉了她不放,说白天受了惊吓,定要她多陪伴几日。她心想总还要些时日寻找落脚之处,于是便应了下来。 这会馆修得也是华丽气派,那提令特意给他们单独拨了一间院子,里面池塘假山,花园鸟兽,十分精致可喜。只是奔波了数日,众人也无心赏玩,一时饭罢,蒲崇诰便叫人各自散去歇息。 金棠儿带着纪晓芙和两名侍女住了西厢房,她孕中本就身子沉重,此刻早已支撑不住,简单洗漱后便熄灯睡了。纪晓芙守在一侧耳房中,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正屋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她连忙穿衣起身,先奔到金棠儿房中,见她未醒,想是一路累得狠了。当下也不叫她,只叫侍女守着,自己来到房门前轻轻打开一条缝儿,向院中望去。 却见刚好从正屋窜出一道黑影,那黑影看前后都有人围堵,便直奔她们厢房这边而来。纪晓芙一惊,来不及去取剑,只得拦在门口。眼见那人奔到眼前,两人立刻交上了手。堪堪过了两招,纪晓芙就知这人武功奇高,自己远远不是对手。 此时蒲崇诰也追到了院中,大声喊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宝盒在他手上!” 一旁已有其他侍卫一拥而上,此人身法奇快,原地一转圈,掌影翻舞,侍卫们纷纷中招,向外飞散开去。却见另一高大身影飞身而至,正是赤穹多吉,他出手凌厉,抓向对方左肩,那人侧身闪开,紧跟着一掌拍出,赤穹多吉不避不让,也跟着出掌,双掌相对,两人心中都“咦”了一声,随即各自涌动真气,竟是拼起掌力来。 赤穹多吉内劲一吐,那人只觉一股浩然之气源源不断奔涌而来,如巨浪压顶,当下就抵挡不住,立刻撤掌后退了两步,暗暗咽下一口鲜血。他自知不敌,转身想跑,对方却又缠了上来。那人无奈,从怀中抛出金灿灿的一物打向蒲崇诰,这一下暗含内劲,赤穹多吉连忙飞身去接,再转身时,那人已经跃上屋檐,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赤穹多吉微微讶异,暗道:“此人轻功之高,江湖少有,只怕不比蝠王逊色几分,他蒙着面,却不知是谁……” 原来这赤穹多吉正是杨逍所扮。自半年前与纪晓芙分开,他便一直尾随其后,看她一路颠沛流离,自己却又不敢现身,只能暗中护她周全。后来纪晓芙过家门而不入,又遇到这个蒲姓胡商,无意间帮了他一个忙,竟然就跟着商队一路走了。上一世他问过不悔,可惜她并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只说曾随着母亲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倒是张教主提起她们母女曾在舜耕山隐居。杨逍一直不知女儿究竟是在哪里出生,他眼看这商队往西域而行,心中突突直跳:“难道她得知怀了孩子后曾经想去寻我?”他灵机一动,也设法做了蒲崇诰的护卫。这一路行来一切太平,他以为蒲崇诰不过是个寻常游走四方的斡脱商,如今看来或许其中暗藏玄机。 他正自思忖,蒲崇诰已奔了过来,接过他手中金盒,正自庆幸,忽然脸色惨白,大叫一声:“不好,上当了!这宝盒是假的!” ※※※※※※※※※※※※※※※※※※※※ 1驼铃分为“叮铃”和“咚铃”,发挥着各自不同的作用,一般咚铃挂在贵重物品上,听得见咚铃的声音就表示货物还在,没有丢失。 第 25 章 自从蒙古人打下西域之后,河西地区西邻察合台汗国,那里诸王宗蕃争斗不断,直到察合台后人出伯家族投奔了忽必烈,镇戍河西军马,形势才慢慢安定下来。出伯后被封为豳王,驻守河西,位高权重,如今王位传到了其孙不颜帖木儿手中,依旧是独掌一方兵马的宗王贵胄。 这日清早,便有豳王手下来驿馆传蒲崇诰觐见,过了半日,他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接着就叫人把杨逍请了来,随即屏退左右,关上了房门。 杨逍看他坐立不安,满脑门子的汗,想必是有大麻烦,当下只一言不发,安静立在一侧。 蒲崇诰却请他坐下,又给他斟了杯茶。杨逍接过来一看,挑了下眉,竟然还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只听那蒲崇诰终于开口说道:“多吉拉,眼下我大祸临头,此事事关机密,身边唯有你武功高强,人又睿智,最可以信赖托付……十日,唉,豳王只给了十日期限……” 杨逍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问道:“蒲大人说的可是关于那失窃的宝盒?” 蒲崇诰一拍桌子:“可不是嘛,如何就让我摊上了这么一档事!”他忽然降低了声音问道:“多吉先生可曾听说年初之时朝中出了大事?太皇太后被赐死,皇太子被废黩流放,大丞相也被罢免……” 杨逍点点头道:“如此振动朝纲之事,当然有所耳闻,据说是为了文宗皇帝的缘故……” 蒲崇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都说是先帝文宗杀害了明宗,当今圣上为父报仇也没人敢说什么……我虽是为都中贵人们跑腿的小商,但挣点小钱也受不着什么牵连,听闻此事,不过感叹几声。可谁知这次出门,走到河南府时正好遇到了被贬官到那里的大丞相伯颜,他托付给我一件事情……”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路上遇到沙匪时掉落的那些经文?那都是先帝文宗生前的珍藏,丞相从太皇太后处得来又托付给我,叫我拿来交给甘州的卧佛寺收藏保管。那丢失的宝盒中更有文宗以金泥绀青亲笔抄写的一部《心经》,先帝擅书画,想来定是一部珍品。只因豳王殿下曾是先帝的心腹爱臣,丞相叫我务必将此经书交到他手中,不成想却叫人抢了去……” 杨逍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番缘故,他暗中思量:“如此说来,这经书虽然珍贵,但也没什么稀奇,却引得两拨人前来抢夺,那两人哪个也不像有这种闲情雅好的样子,这可真是奇了!”他故意问道:“既是先帝之物,那伯颜丞相为何不派官兵护送而来,却要交给一支商队?” “嘿嘿,当今圣上痛恨先帝,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丞相想是怕此事让皇帝知道未免又起什么波折,这才让我悄悄地带来……” 杨逍仔细留意他神色,似乎也没别的什么隐情,于是问道:“豳王给了蒲大人十日期限找回那部经文?” 蒲崇诰唉声叹气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可我一界小小的商贾,手无缚鸡之力,抢经那人武功如此高强,眼下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指望……如若寻不回来,咱们这几十口子只怕都要交待在这里!” 杨逍听出他言语中有威胁之意,却又岂会怕他。他本不想理会那鞑子皇帝的事儿,可又心中纳罕,前世自己在坐忘峰隐居,并没有来到此处,这里得一切有没有发生,那经书有没有被寻回?倘若没有,此事如此微妙,罪过可也不小,就算皇帝不察,豳王想惩治个斡脱商也跟碾死只蚂蚁一样没什么分别,晓芙会不会跟着受牵连?眼下也不知她下一步如何打算…… 杨逍从蒲崇诰房中出来,他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更遑论明教和朝廷乃是死对头,只是他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就随便应付了几句。如今毫无头绪,那夺经之人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一路思忖,穿过花园时一抬眼,却看到纪晓芙正陪着那金氏在园中散步。 这园子中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大多是从西域甚至更远的番邦而来,在中原真是闻所未闻。纪晓芙和金棠儿立在一只大鸟附近观赏,那鸟儿生得十分高大古怪,约莫六七尺的样子,长颈似鹤,背覆厚厚的黑羽,翅尖和尾羽呈白色,双腿修长。最奇特的是生了一对仅有两趾的宽大脚掌,其状倒仿若他们之前骑过的骆驼。 金棠儿心中好奇又有些畏惧,不敢靠得很近,只拉着纪晓芙的袖子道:“萧家姐姐,你之前可见过这么奇怪的鸟儿么?” 纪晓芙也觉得稀奇,她看着那大鸟眼如铜铃,长长的眼睫,目光温顺和气,憨态可掬,不由笑道:“倒不曾见过,园中花匠说这鸟叫做驼足鸡,乃是从遥远的阿拉伯进贡来的。” 金棠儿拍手笑道:“驼足鸡,可不是又像骆驼又像鸡,当真有趣。我听丫头们说,这驿馆来往许多商客,那后面马厩还关着几只稀奇的猛兽。昨日看街上那些番邦人长得古怪,没想到他们的动物也生得古怪!” 纪晓芙微微一笑:“大千世界,万物百态,各有其形,你看人家奇怪,没准人家看咱们也觉得古怪。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而已。”她想到蒙古人治下,将人分四等,暴行虐政,汉人苦不堪言,只是此话却不方便说出口了。又想到当初傅回雪提起的明教教令,“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其实明教的宗旨实乃为了天下大义,只是行事多诡谲,倒成了武林公敌。她叹了口气,再想起心上之人,也不知他在做什么,纵然牵挂,却是不能再见。 杨逍站在一棵枣树下,秋风阵阵,吹着树上结的枣子沙沙作响。他远远看着纪晓芙,她虽有意遮掩,但若仔细留意,行走间已然能看出微微丰腴的腰身。想是上天垂怜,纵然一路辛苦,看她脸色却还算不错。她似乎是刚刚沐浴过,一头青丝如黛染,更衬得眉目如画,肤光似雪,只是神色间总有郁郁之意。他心中万分怜惜,眼前的人近在咫尺,却是见面不识。 那金堂儿看到了树下的杨逍,她一面拉了纪晓芙走过来,一面笑道:“多吉先生,你站在这枣树下作什么呢,难道是要偷枣子吃么?” 正值秋季,这棵沙枣树结了满树的果子,青黄橙红,颗颗饱满,只压得枝叶累累低垂。他听那金氏如此说,便随手摘了一把枣子递了过去:“这里的沙枣,很甜!” 纪晓芙看他伸手的方向却是冲着自己,微一诧异,拿双手捧了接过来。金棠儿一双妙目在两人之间打个来回,故意道:“怎么没有我的,多吉先生这是厚此薄彼?” 纪晓芙心中也略觉不妥,有些尴尬。杨逍更不答话,单手放在胸前,向两人微一躬身致意,便告辞离去。 金棠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珠转了转,微微笑道:“萧家姐姐,我看这个赤穹多吉对你格外不一样呢!” 纪晓芙一惊,连忙道:“你切莫胡说,我已有夫君!” 金棠儿叹了口气:“萧家姐姐,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虽然有功夫护身,但经年累月,一个人难免寂寞无助。你生得如此美貌,何必辜负这花样年华。现如今是蒙人的天下,早就不时兴守节贞理那一套。其实我看得出,我家官人对你也是颇有心意,不若你就留下来与我做伴……” 纪晓芙厉声打断她话:“金妹妹,我纵然守寡,但对我夫君绝无二心!你莫要再说,我原本就打算找蒲大人告辞了……” 金棠儿看她变了颜色,暗暗懊悔自己说话造次。她本是替蒲崇诰探她口风,此刻连忙说道:“姐姐莫恼,是妹妹我年轻不懂规矩乱说的,我一路承蒙你照看护卫,心中好生感激,又与你十分投缘,你知道我在家中受尽太太欺压,总觉得孤苦无依,见你温柔和气,这才生了糊涂念头,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纪晓芙摇摇头:“你别再说啦,我本来就是要走的。” 金棠儿拉住她手,美目中露出哀求的神色:“就算要走,也总要先找到另外的落脚之处,姐姐打算离开甘州么?不如再过几日,这两天总是不太平,昨夜我虽未醒,可今早也听说失窃了宝物,官人急得什么似的。姐姐,我这里心里着实害怕……” 纪晓芙听她言语恳切可怜,当下也不便再多说。两人又在园中略逛了逛,直到金棠儿感到吃力疲乏,于是就扶她回屋歇息去了。 纪晓芙在房中左右思量,总觉得还是尽早离开的好。她趁金棠儿午睡,便一人出了驿馆,打算在城中转转,看看能否找到别的去处。 他们这一路从中原到西北,时局动荡不安,四处天灾频生,进了陕甘一带,所见之处更多是贫困落败。可这甘州城却与别处不同,戈壁滩上的明珠,有祁连山的雪水滋养绿洲,景象格外繁荣昌茂。她暗暗抚了抚小腹,心想孩子慢慢月份大了,不宜再四处奔波,这里偏安一隅,却是把它生养下来的好地方。 她慢慢闲逛着,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除了中原的丝绸茶叶,更有西域胡商贩卖些精致的金银器皿,香料珠宝,令人眼花缭乱。她边走边看,不知不觉来到城北一处贩卖骆驼的市集。这里各色骆驼品种繁多,有单峰的也有双峰的,更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骆驼,长的十分高大俊美。她正看得有趣,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纪姑姑,是你吗?” 第 26 章 纪晓芙循声望去,见是一群异族装扮的孩童正在不远处玩耍嬉戏。其中一名穿着红色衣袍的小姑娘正在朝着自己招手。那女孩儿一身高领偏襟的大红夹袍,外罩翠蓝的绸缎坎肩,额上系坠着五彩珠串的红带,头发编成许多小辫,足蹬长筒小皮靴,十分神气。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雁儿! 雁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一头小辫子在风中飞舞,她开心地笑道:“纪姑姑,你终于来看我了!” 纪晓芙也欣喜道:“雁儿,怎么是你?你穿成这样,纪姑姑差点没认出来!”她不料竟在这里遇见她,抚了抚她的小辫子:“才半年没见,长高了好多,更漂亮了!怎么就你自己,你外婆呢?” 雁儿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大帐说道:“外婆在那边收驼毛,让我自在外面跟小伙伴们玩。纪姑姑,你果然说话算话,我真是太开心了!我带你去找外婆!” 一旁的孩子们冲着雁儿喊着什么,雁儿朝他们挥挥手,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纪晓芙虽听不懂他们的话,却看得出她跟伙伴们相处和睦,觉得十分欣慰。 她们来到那间毡帐里,有许多跟雁儿装束相似的人在这里贩卖各色毛布、绒褐、毡毯、皮裘等,更有大袋大袋新剪下的羊毛驼毛。雁儿外婆正站在一个摊子前与人交谈,雁儿跑过去抱住她手臂:“外婆外婆,你看谁来了?” 雁儿外婆往这边瞧,立时也惊喜道:“这是纪姑娘不是?” 雁儿外婆家姓田,是她亲生母亲的娘家,纪晓芙笑着行礼问好:“田伯母,是我,真是太巧了,在外面碰到雁儿!” “你且稍等片刻……”那田老太太转头与那商贩又说了两句,便匆匆走到近前,笑道:“果真是纪姑娘,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怎么会跑到甘州来了?” 纪晓芙在这偏远陌生的地方乍然遇到她们祖孙二人,也感到分外亲切,可听她一问,面上不由一红,踟躇道:“碰巧有些事请,跟着一支商队到了这里……” 田老太太看她神色,又稍稍打量了她的装扮,也不再多问,当下不由分说地拉了她手道:“走,此地吵闹,不如到我家坐坐!雁儿自来了这里,时常惦记着你呢……” 纪晓芙三人匆匆离开了市集,雁儿显然十分欢喜,一直牵着纪晓芙的手不放。杨逍站在不远处的街角,他看到雁儿祖孙二人也着实意外,这才猛然想起雁儿外婆家的确是在河西甘州,他倒一时忘了。可前世他也曾与田老太太通过书信询问雁儿状况,并未曾听她提起过遇到晓芙,是她有意隐瞒,还是这一世又有了变化?他一路跟着,见她们最终进了城南的一座府宅。 杨逍环顾四周,见街边有一间茶肆,于是打算进去等待。他转身瞬间,忽然余光中看到一队蒙古人行色匆匆,与周围闲情适意的来往人群截然不同。他本只扫过一眼,却倏然立住,再定睛看去,只见那领头三人戴着钹笠冠,虽然是普通蒙人装扮,但为首之人抬头间,露出帽檐下的面容,赫然竟是汝阳王察罕贴木儿。再看他身后二人,不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 杨逍心中大奇,汝阳王怎会在这个时候跑到河西来?想到刚从蒲崇诰口中得知的机密,隐约觉得两者颇有关联。忽又想起一事:“此人来到这里,或倒省了我往河南跑一趟!”他看向汝阳王腰间,果然佩着那柄倚天剑。微一犹豫,想着纪晓芙肯定还要回到驿馆,便决定先跟上汝阳王三人再说。 汝阳王带着人一直向城西而行,来到了占地极广的一片寺院之前。杨逍从那高高的朱红院墙望过去,隐约可见里面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一座座殿宇,气势极是宏伟,寺门口更有重兵把守,料想这里便是之前蒲崇诰提到的那间卧佛寺了。汝阳王使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从寺中迎出了一位身着质孙服的蒙古青年,腰围玉带,头戴嵌珠瓦楞帽,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汝阳王一见却反而向他躬身行礼,那青年连忙伸手扶住。杨逍心道:“此人必是那位豳王!” 他见二人寒暄着在众侍从的护卫下进了寺门,暗想:“白日里颇为不便,不如待天黑了再来查探。”于是转身回了驿馆,纪晓芙却还未归来。他略一思索,终是不放心,又要回头去迎,却见她正好走进驿馆门口。 两人打了个照面,纪晓芙想起之前金棠儿的话,心中未免不自在,只低了头略微示意,便要与他擦身而过。 “萧……嗯,萧娘子请留步。”杨逍初听她自称姓萧,只觉得心中柔情百转,暗想:“她以我的名字冠姓,便是认我这个夫君了!”随即又有些气恼,她竟以寡妇自居,难道就真当自己死了? 纪晓芙未料到他会叫住自己,微微一愣,停步问道:“多吉先生有何事?” 杨逍看她螓首微垂,雪白的耳廓旁散落几缕发丝,不由有些心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拢到耳后。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萧娘子这是去了何处?如今蒲大人的宝物被盗,想来这甘州城也不甚太平,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纪晓芙听他咳嗽声,不知怎地觉得有些熟悉,疑惑地抬眼,看他满脸络腮胡子,身材又十分魁梧,暗暗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于是答道:“我在城中遇到了亲戚,要搬到另外的住处去了,这就准备向蒲大人请辞。” 杨逍点了点头,知道她是要搬去雁儿家了,那倒总比她孤身一人叫他放心些。他开口正要说话,却听到一旁夏老三的声音:“赤穹老弟,你怎么在这儿,倒叫我们好找!”他回头一看,却见是蒲崇诰带着几名侍卫走了过来。 他向蒲崇诰微一躬身,说道:“蒲大人,我方才无事,便在城中略转了转。”他未把话说明,蒲崇诰只当他去打探消息了,满意地拍了拍他肩头。 一旁纪晓芙见正好遇到蒲崇诰,便向他提出离去之意。蒲崇诰心中当然舍不得放她走,于是说道:“萧娘子,你也知道昨夜失窃,这宝物至关重要,眼下恐怕谁都不便离去。况且棠儿她此刻身边也离不开人,不如你再多留几日,等寻回了宝盒再走不迟!” 听他这话,纪晓芙只微微蹙眉,杨逍心中已是暗生怒火。他看那蒲崇诰贼溜溜盯着纪晓芙的脸庞,恨不能废了他一双眼。却听纪晓芙低声说道:“既如此,我再待几日便是。”她哪能看不出蒲崇诰心怀鬼胎,只在心中暗作计较。 杨逍看她行礼离去,也自回了房中打坐。前世张教主曾将乾坤大挪移,圣火令武功,九阳神功等倾囊相授。只是那时他心灰意懒,也无心多加修习,只想着早日与晓芙地下团聚。却没想到还有机缘重来一次,于是闲时便将这些功夫一一修炼起来。他本有乾坤大挪移两层功力,如今又得九阳内力辅助,自觉进展神速。如今他已习得九阳真经第二卷,感觉全身真气流动,运转到各个骨骼关节处啪啪作响,他握紧拳头肩部微微一缩,只觉得手臂立时缩短了数寸,暗想:“这便是张教主说的缩骨功了,他当日能从那埋经的山谷中出来,全靠此法,这九阳神功当真玄妙精深!”他将真气运转了几个周期,便到了掌灯时分,站起身来,只觉得精神奕奕,于是趁着夜色离开了驿馆。 杨逍一路摸到卧佛寺后的院墙下,提气纵身一跃,便翻上了墙头,只见寺内殿宇重重,也不知汝阳王住在何处。这卧佛寺是皇家寺院,除了无数庙殿,佛塔,更有行宫内苑。杨逍心想汝阳王极有可能是住在行宫之中,于是沿着院墙绕了一圈,果然在寺内一角发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他在重檐翘角之间腾飞跳跃,仿佛一只悄无声息的夜枭,最后落在了殿顶的琉璃瓦之上。 殿中一派喧哗热闹,他轻轻揭开一片瓦砖,向下望去。那豳王坐在高位主座,左首设了贵宾席,汝阳王亦换了一身质孙服,玄冥二老随侍在身后。两人面前都摆了高几,奴婢们呈上金樽美酒,玉盘珍馐,更有乐工舞姬在殿中央奏演。 只见那豳王举了金碗向汝阳王敬酒:“叔父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小侄先饮了这碗酒,为叔父接风洗尘!” 汝阳王也举碗回敬,两人同时一饮而尽。汝阳王放下酒碗说道:“自历代豳王出镇西北,朝廷再无西顾之忧,实乃国之栋梁,殿下此前更替先帝征伐云南,年纪轻轻便已颇有祖父之风,未来只怕不可限量,陛下在都中也时常夸赞!” 豳王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仰仗祖父兄弟的威名罢了,当不得什么。倒是叔父你替陛下四处平乱,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到我这偏僻荒芜之地来?” 汝阳王正不知如何切入正题,听他相问,连忙说道:“此次前来的确是有要事相询,不知殿下最近可得了一部要紧的佛经……” 杨逍一听,心中暗道:“他果然也是为了那佛经而来!” 豳王也是面色微变,随即又笑道:“叔父说笑了,我朝自世祖以来便以释教为国本,别说一部经书,这卧佛寺内所藏经文宝典只怕成千上万,一部经书又何来要紧之说……” 汝阳王听他言语回避,微微皱眉道:“下官所说的这部经书并非一般……” 豳王当下一面命人斟酒,一面打断他:“叔父若是对经书感兴趣,我明日便让这寺中喇嘛带你去藏经阁看看,这寺中的经文大约都在那里了……”他又举起酒碗:“来来来,叔父请!” 汝阳王无奈,只好又与他对饮,豳王接着道:“小侄年轻,对佛道参悟不透,也不怎么念经。咱们蒙人以武治天下,打下好大一片江山,小侄平日里倒更喜爱看武士们角力。听说叔父为了平叛反贼,正四处招募人材,麾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我这里正好有一批原花剌子模来的勇士,各个力大无穷,身手不凡……”他拍了拍手,那些乐师舞姬立时行礼退下,片刻后就有士官带了一队武士进到殿中。 杨逍心中微动,向那队武士一一打量去,忽然心头一阵狂跳,只见其中一人棕红色头发,满面刀疤,正是自毁容貌乔装改扮的范遥! 杨逍见他面容上的伤疤还呈新粉色,想是伤口刚刚愈合,不由大为惋惜:“若能早一步见到范兄弟,定要劝他不必如此!”纵然知他此举乃是为了避开成昆耳目,潜伏在汝阳王府,再次看到此景,心中还是钦佩万分,暗想:“若我是他,定然做不到这一步,范兄弟行事还是比我坚忍果决得多了!” 第 27 章 大殿之外的广场上燃起数十只火把,照得黑夜亮如白昼。明明四周围聚了有近百人,此刻却一片鸦雀无声,唯有野兽从胸腔中发出的低鸣在场内回荡。 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庞,每人面上都是一副紧张的神色,正望着空场中央的一只铁笼。一头凶猛的野兽正在笼中来回踱步,双眼却牢牢盯着笼外拿着□□的武士。那枪头上还滴着鲜血,这武士之前刚刚刺死了一头雄狮,极为剽悍骁勇,此刻看着面前这只巨大的怪兽,手心却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豳王站在殿门外汉白玉的台阶之上,有十几名侍卫将他团团护在中间,他笑着对身旁的汝阳王道:“这头怪兽是去岁察合台与德里苏丹议和,那德里国王送给他们的礼物,可惜极为凶恶威猛,察和台竟无人能够驯服,所以他们便将它转赠到我这里。”他面上颇有得色,接着说道:“叔父请看,这野兽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叫作彪兽。据闻是一只母虎生下的第三子,父亲却是一头雄狮。你看这彪兽体型巨大,无论狮子还是猛虎都不是它对手!” 汝阳王也啧啧称奇,这彪兽长着狮首,身上却生出黑纹虎斑,的确是皆具两者特性。但他看那野兽身形庞然,血盆大口,目露凶光,不由说道:“这彪兽如此凶悍,只怕那德里苏丹国不怀好意,察合台更是恐将礼物退回丢了面子,便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殿下你。” 豳王却不以为意,面上带着轻松的微笑:“叔父也别小瞧了我手下这些武士,各个都有杀狮毙虎的一身真本领,就算不敌,”他瞟了一眼汝阳王身后的玄冥二老,“叔父手下高手如云,想必也能将这畜牲拿下!” 他说完就击掌数声,便有驯兽人上前打开了铁笼,又飞快跑了开去。众人皆屏住呼吸,看那彪兽一步一步迈出了笼子。 那名武士握紧了手中铁枪,凝神戒备。只听彪兽一声低沉的嘶吼,下一刻就飞身扑了过去,那武士几乎就要被它扑到。他心知这畜生力量极大,不敢与其硬搏,左躲右闪之间寻找机会,想要一□□中它腹部要害。那彪兽几次没有扑中,开始急躁,连连发出吼叫声,它前爪抬起,想要一掌将面前之人拍倒,却露出了胸口破绽。武士大喜,连忙一□□了过去,可那凶兽虽然身体庞大,动作却不笨拙,它一低头就咬住了枪头。武士大惊,想要用力拔出却是不能,只听“喀吧”一声,枪头应声被咬断。那武士握着半截枪身还想抵挡,却被它瞬间扑倒在地,一口咬在咽喉上,转眼就没了性命。 四周众人皆是惊呼,那彪兽咬死一人,被口中鲜血更激发了凶性,抬起头环顾了一圈,突然就冲着殿前石阶而来。侍卫们大惊,手持枪盾想要围上去拦阻,却被它或扑或咬,片刻间死伤数人。 豳王也是脸上变色,在几名亲卫的护拥下连连后退。玄冥二老互看一眼,正想出手,却见人群中忽然飞出一人,赤手空拳地拦在了那头彪兽身前。 那人一身头陀纳衣,红发蓬乱垂肩,面布刀疤,更显得比那凶兽还要狰狞。杨逍远远看着,心中一振:“范兄弟要出手了!” 那彪兽见有人拦住去路,十分恼火,一声长吼震耳发聩,便又要扑上去撕咬。谁知范遥身形快如闪电,一把揪住那彪兽颈上鬃毛,一个翻身就骑在了它的背上。彪兽勃然大怒,转头想咬却如何也咬不到,便跳跃狂甩,想把范遥抖下身来。它围着空地乱跑乱跳了几圈,可范遥仿佛粘在了它的背上一样。他左手揪住它侧耳后的皮毛,右手抡拳捶向兽头,只一拳下去,那彪兽眼鼻中就渗出鲜血,脚下踉踉跄跄。范遥紧跟着再补一拳,他这两拳凝聚了十分霸道的内力,顿时震碎了彪兽头骨。那凶兽轰然倒地,七窍流血,再也爬不起来了。 四周众人齐声喝彩,豳王见也不由松了口气,他一面鼓掌一面走下台阶,大声赞道:“苦大师果然了得,不愧是花剌子模第一勇士!” 范遥单膝跪倒行礼,他嗓音沙哑难辨,说道:“猛兽凶恶难驯,苦头陀无奈将其打死,还望王爷赎罪!” 豳王还未说话,汝阳王已在旁边说道:“这位苦大师功夫俊得很,便是十头猛兽也值不过他一身本领,何罪之有!”转身又对豳王道:“是不是啊,殿下?” 豳王一笑,对汝阳王介绍道:“这位苦头陀祖上随花剌子模王子流亡到德里苏丹,他自幼苦行,身手极为了得,只可惜花剌子模国破,他在德里又不得重用,又被献到了我这里。叔父麾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却不知我这苦头陀与他们相比能否一较高下,”他对范遥招手道:“苦大师,过来见过汝阳王,他身后这两位只怕也是武功绝顶,你们好好亲近亲近!” 汝阳王素来爱才,他见这苦行僧武艺高超,不由暗中起了招揽之意,只不知豳王肯不肯割爱。他听豳王有让手下比武过招之意,当下便道:“这位苦大师和我身后两位先生的功夫,便是放在中原武林也都是顶尖的一代宗师,岂能随意比试,倒伤了和气。” 豳王年轻气盛,见他不肯应战,正要说些激将的话来,却看到寺里的住持喇嘛慌慌张张地被宫门口的侍卫领了过来。 “出了何事?”豳王皱眉问道。 那喇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禀道:“王爷,不,不好了,藏经阁失火!” 豳王大惊,顾不得再说什么,立刻带着几队兵丁出了行宫,往藏经阁方向奔去。汝阳王见此,也领着手下紧跟其后。 杨逍当然不能不去瞧个究竟,他趁着兵荒马乱,从殿顶落下悄悄混在人群当中。豳王和汝阳王手下都有吐蕃将士,眼下十分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他。一众人赶到藏经阁,这里果然火光冲天,喇嘛们正拿着水桶,奔走于经殿与太平缸之间,来来往往,一桶桶水泼上去,怎奈火势凶猛,一时并不能浇熄。豳王一面命令手下亲兵也去帮忙救火,一面问那住持:“怎么烧起来的?” 住持急得满头大汗,这藏经阁内经卷典籍无数,都是历代流传下来的珍品,如此大火不知有多少前人心血毁于一旦。他擦了擦汗珠,回道:“老衲也不知,有弟子说闻到火油的味道,难道有人故意纵火?” 杨逍躲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这火来得蹊跷。他仔细留意,忽然看到其中一个年轻小喇嘛趁着众人忙乱之际偷偷溜出了藏经阁的院门,心中一动,连忙也跟了上去。此刻寺内众喇嘛都跑去救火,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没碰见。杨逍跟在那小喇嘛身后,看他居然也有几分轻身功夫,脚下不慢,几个起落便来到一间大殿之前。 此殿面阔九间,高两层,殿门上刻有龙凤花纹,匾额上“无上正觉”四个大字,檐下还雕有龙虎狮象等图像,气势雄壮宏伟。杨逍暗道:“这里应该是此寺的正殿了,却不知这喇嘛鬼鬼祟祟地跑来做这么……” 殿门口无人把守,那喇嘛闪了进去。杨逍灵机一动,纵身跃到了匾额上方的房檐上,藏身在殿外二层的廊柱间,隔着窗棂向里面张望。却见殿内横卧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涅槃像,佛像从头到脚约莫十丈来长,肩高两丈。杨逍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卧佛,又见那佛像金装彩绘,精雕细琢,表情淡然从容,双目半醒半寐,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那年轻喇嘛走到近前,围着卧佛转了一圈,随即跃到了大佛的头部之上,四周敲了敲,像是在寻找什么。果然一会功夫,他在那佛首耳后发现了一道暗门,将暗门掀起,露出了下方的木梯来。“原来这佛像内部竟有暗室!”杨逍见那喇嘛钻了下去,想道:“也不知这喇嘛是不是这寺中之人,又如何得知佛首内会有暗室。这暗室设在此处,其中必藏有极珍贵或是隐秘之物!” 片刻之后,那喇嘛又钻了上来,怀中似是藏了一轴画卷之类的事物。他刚把暗门掩好,杨逍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纷乱匆忙的脚步声,他掩身在柱后一看,却是豳王带着住持和一众人等赶了过来。 那殿中的喇嘛也听到了脚步声,他来不及逃出殿去,见卧佛四周的高台上还设有十八罗汉的彩像,于是轻轻跃了上去,藏身在其中一座罗汉像之后。 豳王带人进到殿中,那住持飞快攀上了佛像,下到暗室去查看了一番,上来后冲豳王摇摇头。这时汝阳王也跟了进来,他见豳王脸色十分阴沉难看,心中有几分明白,想必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豳王反应也算是机敏了,他原本在藏经阁救火,忽然心思一转发觉不对,便立刻赶了过来。此刻他环顾佛殿四周,盯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罗汉像,冷声说道:“给我搜!” 众兵士领命,纷纷在佛像背后和大殿角落等处搜寻查看,那年轻喇嘛眼看无处躲藏,飞身冲了出来,直奔向殿门。 豳王喝道:“抓住他!”他话刚出口,早有人身形一晃拦住了那喇嘛的去路,却正是范遥。范遥看出他身上藏了东西,出手向他怀中抓去,握住了那卷轴一端,正要将其扯出来,那喇嘛突然从僧袍下摸出一柄短刀,往上斩向他手臂。范遥急忙缩手,将那画轴甩到了空中,两人都伸手去抓,却不料忽然从头顶横梁上又扑下来一个蒙面黑衣人,一把将画卷攥到了手中。 范遥反应奇快,左手虎爪,右手鹰爪,向那黑衣人扑了上去。他去势凶猛,那黑衣人不敢硬拼,只想寻着空隙夺路而逃。杨逍看那黑衣人的武功步法,认出正是前一晚在驿馆盗走宝盒之人! 黑衣人起初仗着轻功高明,只一味闪躲,可毕竟受殿内空间所限,范遥几次就要抓住他衣角。这时一旁那年轻喇嘛也向他攻了上来,想要抢夺那画卷。黑衣人被逼无奈,腰间长剑出鞘。他一剑在手,登时威力大增,剑尖轻颤,发出“嗡嗡”之声,先扫开那喇嘛手中短刀,又接着向范遥刺去。 范遥侧身回避,也劈手从身后一名侍卫腰间抽出一柄长剑。两人出招都极快,剑光雪亮,剑影重重,一瞬间就过了十几招。只见那黑衣人剑向左劈,紧跟着又向右转,范遥以剑尖相迎,两只长剑立时粘在了一处,随即又双双荡开。两人同时望向对方,都轻喝一声:“是你!” 杨逍在二楼廊柱间也是越看越奇:“此人使用的倒像是昆仑剑法,他到底是谁?”他正想着,却见那黑衣人突然将手中画卷抛给了那年轻喇嘛,疾声喝道:“快走!” 那小喇嘛一愣,这黑衣人半路杀进来,和自己本不是一伙儿,没想到会反过来来相助。他反应也是奇快,接住卷轴,飞也似地冲出了殿门。之前三人都在抢夺那画卷,这一下异变陡生,众人皆没有料到,范遥正想去追,却又被黑衣人的长剑缠住了。 豳王立刻对手下兵士们喝道:“蠢才,快追!”众人这才连忙追了出去。那喇嘛回身一把透骨针洒出,将身后追兵拦了一拦,转身又向寺庙后门狂奔而去。豳王带了人在后面追赶,汝阳王向身后的玄冥二老使了个眼色,那鹤笔翁便也暗中跟了上去。杨逍却犹豫了一下,打算先留下静观其变。 殿中两人依然相斗甚酣,可杨逍却看出范遥有意放水。只见他卖了一个破绽,对方剑尖急刺,范遥侧身闪出一个空当。他身后就是殿门,那黑衣人立刻跃了出去,双足微一点地,便纵身上了院中大树,在树梢间几个起落,人影便消失不见了。 范遥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微眯了眼,这时豳王却又转了回来。原来那喇嘛逃出寺之后居然有人马接应,他无奈只得另派了骑兵去追。范遥连忙跪地请罪:“属下无能,让那黑衣人跑了!” 豳王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没有说话。一旁汝阳王见状,打圆场道:“那人剑法只怕并不如苦大师,不过我竟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轻功,难怪让他逃了。”豳王于是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便转身拂袖而去。汝阳王哂笑了一声,拍拍范遥的肩膀,众人一起都跟着离开了。 杨逍见当下并没有机会跟范遥相认,想着过几日再来寻他也不迟,便悄然翻出寺院,原路返回到驿馆之中。等他第二日清早起身,却听见金氏和蒲崇诰抱怨,说纪晓芙连夜不辞而别,没了人影儿。 第 28 章 出了甘州城,迎着雪山一直向南,便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却汇成汩汩涓流,灌溉着这片荒漠中的绿洲。 纪晓芙走出帐篷,极目远眺,一望无边的绿意仿佛一直绵亘至天边的山脚下,更衬得天际处雪光莹莹,碧空如海。她抬头看着头顶的白云,似乎伸手就可以触碰,秋风似也格外温柔,带着新鲜的青草气息,这是半年来她头一次觉得无比的轻松惬意。肚中忽然阵阵蠕动,似鱼吐珠,她轻抚着小腹,轻声道:“你也喜欢这里,是不是?” 纪晓芙在雁儿外婆家住了两日,便搬到了这片草原上。一来她有着身孕,虽以丧夫新寡为借口,终是怕惹人非议;二来她也担心蒲崇诰那边追查她的下落,不知他丢失的是何要紧物件,若是牵连到田家就不好了。于是她便向田老太太告辞,只说自己需要清修,须得另寻僻静偏远之处,不便与人往来。 田老太太是个极精明稳妥之人,她看出纪晓芙的难处,没有二话,就把她送到了离城百里的东海子草原这里。雁儿外公在河西织毛缎匹提举司任职,平日里田老太太经常与甘州附近的各部族打交道,找他们收些羊毛驼毛等物。东海子是畏兀儿曼台部落的牧场,田老太太告诉部落头领说纪晓芙是自己寡居的远方外甥女,向他寻了一处偏僻的住处。这里本有旧俗,若是姑娘长大成人后不愿嫁人,父母便会为她建一顶单独居住的帐篷,也可以找人生儿育女,但并不成家。纪晓芙听了虽然心中咋舌,却发觉此法正好解了自己的困境。 草原辽阔,零零散散的帐篷数不胜数,纪晓芙住进来并不引人注目。她在此待了数日,每日里除了偶尔能见到放牛羊的牧童和隔壁帐篷里住的也赫哲嬷嬷,便再没人打扰。 她拎着水桶出门,想去不远处的溪边打水,路过也赫哲嬷嬷的帐外,里面静悄悄的,也不知她是还未起身还是已经出去了。这位嬷嬷十分神秘,时常见不到人。听田老太太说,她原是西北边沙漠部族的萨满巫医,因年纪大了,要寻个湿润温和的地方养老,这才搬到东海子这一带。 那日田老太太送她到这个地方,盯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纪姑娘,老身是过来人,你又是雁儿的救命恩人,我把你当半个闺女一样,有话就直说了,你这是有了身子吧?” 纪晓芙一听,面色忽白忽红,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你这肚子就快瞒不住人了,我大约也能猜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她顿时面色苍白,握住了田老太太的手央求道:“田伯母,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旁人,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立过毒誓,再不能见他面!” 老太太手指被她攥得生疼,却爱怜地拍了拍她手背:“也罢,老婆子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却也不是多事之人,只是你这肚子一天天大了,没人照看可不成……”她顿了顿,说道:“正巧,旁边帐篷住的那位萨满嬷嬷原是我的旧识,我请她来照料你起居,也放心些!” 于是带她到了隔壁的帐子里,那也赫哲嬷嬷看不出多大年纪,身上披着花花绿绿的褐子毡毯,身材枯瘦,满脸皱纹,却是个哑巴,田老太太跟她连说带比划了半天,明白了她们的来意。 她年纪虽大,耷拉着眼皮,但目光却十分精湛,上下打量了纪晓芙几眼,嘴角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转身取了一顶喇叭状的白筒帽递给她,帽子上垂了五色彩络,十分别致。纪晓芙接过来,不解地看向田老太太。田老太太道:“嬷嬷这是喜欢你,戴上吧,这边嫁了人的姑娘都戴这个。” 也赫哲嬷嬷拉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面容,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肚子。纪晓芙微微脸红,却见那嬷嬷点点头,比划了什么,田老太太就带她出了帐篷,嘱咐她有事就找这个嬷嬷,又说半个月后再来看她,然后便回甘州城去了。 纪晓芙心中十分感激,若不是有她安排一切,自己想找寻一个稳妥的容身之所只怕还要费好大一番波折。老人家悉心周到,帐内一应生活物品齐全,更请了也赫哲嬷嬷关照自己。那嬷嬷十分守信,每日早晚都来看望,还送些酥油奶茶,倒叫纪晓芙十分不好意思。想要帮她打水劈柴做些杂事,那嬷嬷却指着她的肚子不许她干活。纪晓芙便想着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等下次田老太太来,也问她要些羊毛等物,学些当地人捻线擀毡的手艺活,即能维持生计,又能打发时间。 小溪离帐篷不远,纪晓芙几步就走到了水边。草原上的水流弯弯曲曲,时断时续。溪水清澈见底,倒让她想起了在芙蓉溪的那段日子。她正自出神,忽然“啪”的一声,一颗石子掉落溪水中,溅起几朵水花在她脸上。她不由抬头去看,见溪边那棵孤零零的老胡杨上坐了一个红衣喇嘛,十分年轻,一张娃娃脸仿佛比她还小上几岁,正盯着她上下打量。纪晓芙皱眉,觉得这喇嘛很是无礼,舀了水便往回走。 “喂!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是个汉人吧,怎会住在这儿?”那喇嘛见她转身就走,连忙叫住她,连珠炮似地发问道。 纪晓芙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往前走,那年轻喇嘛跳下树来,拦在她身前,问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纪晓芙低头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告诉你我是谁?”说罢便想绕过他去。 那喇嘛伸手拦她,奇怪道:“就是不认识才要知道你是谁啊?” 纪晓芙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倒松了几分戒心,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又是谁?” 那喇嘛笑了:“我叫做阿剌,你呢?” 纪晓芙突然觉得这喇嘛的声音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于是答道:“我姓萧。” “姓萧,唔,那你叫什么?”那阿剌又问道。 纪晓芙皱了眉,但想到这边的外族人可能不太懂得汉人的规矩,摇摇头,没有答他。只当他是附近哪个寺里偷跑出来玩的小和尚,于是说道:“你别跟着啦,我要回家了,你也快回庙里去吧,当心晚了受师傅责罚!” 阿剌笑道:“我的师傅们可不会罚我。”他看纪晓芙又要走,连忙问道:“哎,萧……,好吧,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叫你萧姐姐,那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一个汉人姑娘怎么住了间‘道尔朗’的帐篷?” 纪晓芙知他说的“道尔朗”帐篷就是那种不成家的妇人住的,不免有些脸红。这喇嘛虽然看着年纪小,却也已经长大成人,她正色道:“我是汉人,和你们的规矩不一样,我是有夫君的,只不过他不在了,我便自己独居。”她又有些奇怪,问道:“你怎知我住在这里?” 阿剌笑道:“我经常在这棵胡杨树下打坐,这儿的帐篷一直空着没人住。这几日却看到有人新搬了来,原来是你!嗯,好像还有一位老嬷嬷。” 纪晓芙点点头,不想多说,只道:“好了,你快走吧!”便再不停步,向自己的帐篷走去。却听见后面阿剌喊道:“这附近难得有人来,我明日再来找你玩!” 第二日傍晚纪晓芙再去溪边打水时,果然又见阿剌坐在树下。他看到她来,很是高兴,对她挥了挥手。纪晓芙觉得他没什么恶意,又十分孩子气,也冲他点点头。 阿剌又招手叫她:“你过来看!”他怀中似是抱着一只小动物,纪晓芙有些好奇,便走过去瞧,竟然是一只狼的幼崽。 这只狼崽子全身黑色,比只兔子也大不了多少,纪晓芙惊呼道:“这么小的狼崽,你从哪捡的?它爹娘呢?” 阿剌摸了摸小狼的头,说道:“他爹娘被猎人打死了,母狼把它藏在草丛里,我发现它的时候它也受了伤,断了一条腿,我就把它捡了回去。” 纪晓芙已是个准母亲,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心里大为怜悯。她蹲下身也想去摸那小狼,狼崽子却向她龇了龇牙,低声咆哮。阿剌安抚地拍了拍它,小狼又安静下来。纪晓芙不由问道:“那你如何打算,把它的伤养好了再放回去吗?”其实她听人说,草原上的牧民们最痛恨狼群,每年不知会咬死多少牛羊,可这小狼又着实可怜。 阿剌摇摇头道:“放不回去啦!它身上有了人的味道,狼群不会再接纳它。况且,它的父亲本是头狼,如今死了,狼群又选了新的头狼,它回不去了……” 纪晓芙并不懂狼群的习性,只是听阿剌说话的语气隐隐有落寞之意,心中也替这小狼难过:“你要养着它吗?” 阿剌抚摸着小狼,眼中有一丝迷惘之色,随即又笑着说:“是啊,它和我有缘,就留在我身边吧。” 纪晓芙也不知他是哪家不务正业的小喇嘛,不好好在庙里念经,天天往外面跑,或许他们和中原的和尚规矩不同吧。她慢慢站起身道:“那好吧,盼这小狼能早日把伤养好!天色不早,我回去啦!” 她转身要走,却忽然发现阿剌散落在草地上的僧袍下摆翻起了一角,上面正绣了一个火焰形的图案!她心中豁然雪亮,喝道:“是你!你是那个沙匪!” 阿剌猛然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懒洋洋靠回了树干上,说道:“你认出来啦!” 纪晓芙退后两步,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阿剌笑了笑道:“不就是小喇嘛扮的沙匪或是小沙匪扮的喇嘛,你猜呢?怎么,你要到官府去告发我么?” 纪晓芙盯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心想:“算了,他总归也没抢走什么东西,况且我已离开那个商队了……” 她心中十分好奇这阿剌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副出家人的打扮,却又跑去作沙匪,还有他衣角的那个火焰图案……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明教的人吗?” 第 29 章 “明教?”阿速似乎有些疑惑,看见她指向自己的衣角,恍然道:“啊,对,你们汉人是有个明教,不过我不是那个明教的。我的一位师傅,他是波斯摩尼教的。他传了我功夫,便要我入了他们教派,似乎是和中原明教同出一源。” 纪晓芙也不十分清楚明教的渊源,只依稀记得杨逍提起过明教从波斯传入中土。她既听说阿速并不是中原明教之人,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暗暗失落。虽然心中对他还有些戒备,却也放下了敌意,于是说道:“你即入了什么摩尼教,如何又做了喇嘛,还跑去当了沙匪?”她只觉得这个阿速的身份乱七八糟,也不知什么来路,“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你好自为之吧,年纪轻轻最好不要再去作什么拦路抢劫的事了!” 却听阿速缓缓道:“我和这小狼一样,从小爹娘就死啦……”纪晓芙本已迈步离开,却不由又停了下来,听他继续说道:“于是出家做了喇嘛,身边只有几个师傅。后来他们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波斯,我在那里长大,摩尼教的宝树王收我为徒。他告诉我摩尼超越一切,无论佛教,袄教还是十字教,摩尼教总领天下教派,所以我是喇嘛也没什么要紧……等我长大成人,师傅们说故土难离,总要认祖归宗,于是我们又回来啦!喏,就住在南边的普光寺……其实摩尼也好,佛祖也好,都是为人指点迷津,神灵以何面目存在又有什么分别?” 纪晓芙听他这话说得倒十分在理,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又去抢劫商队?” 阿速狡狯一笑,问道:“这其中可有一件天大的秘密,你真的要知道吗?”纪晓芙连忙摇摇头,虽然听起来这个阿速身世也颇为颠沛坎坷,可她并不想和他打什么更深的交道。 她转身要回帐篷去,此时太阳西沉,晚霞把草原染成了金灿灿的一片。远处有放牧的少女归家,一路高歌回荡在空旷广袤的天地间。那歌声清亮甜美,纪晓芙不由驻足倾听。忽听阿速在她身后问道:“你可知她唱的是什么吗?” 纪晓芙听不懂当地部族的语言,摇摇头。阿速说道:“这是他们畏兀儿的小曲儿,译成汉文大约是‘我走过了千佛洞,穿过了万佛峡。我寻找草绿花香的牧场,不畏惧万里黄沙。我寻找那心上的人儿啊,哪怕他在白雪覆盖的山崖。我思念远在天边的人儿啊,却不知他近在身旁,正凝望着我的面颊。’” 少女挥赶牛羊的身姿沐浴在霞光之下,分外俏丽多姿,纪晓芙听着阿速念那歌词,不觉有些怔忡,抬眼却看见他正满眼笑意地望着自己道:“你想起了你的丈夫么?” 纪晓芙脸色微变,待要转身离去,却发现也赫哲嬷嬷不知何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慢慢走过来,皱眉盯了那阿速好一会儿,一把拉住纪晓芙的手,要把她拽回帐篷去。却听见那阿速笑嘻嘻的声音喊道:“萧姐姐,我下次还来找你玩!” 也赫哲嬷嬷把纪晓芙一口气拖回到帐外的围栏处,指了指溪边的方向,又冲她摆摆手。纪晓芙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嬷嬷放心,那小喇嘛身份不同寻常,又来历不明,我以后会注意避开他的。”她见也赫哲嬷嬷还是盯着自己不放,又笑道:“不必担心,我还有些拳脚功夫,也和他交过手,并不会吃亏。” 也赫哲嬷嬷突然叹了口气,转身默默回了自己的帐篷,纪晓芙拿不准她是不是有些生气。第二日她便不再去那条小溪,而是换了更远处的湖边打水。她一整日都没看到也赫哲嬷嬷的身影,帐篷里也没人。一开始她也不是很在意,也赫哲嬷嬷经常出门,行踪不定。可一直到天都快黑了,也不见人回来,她不由有些担心,嬷嬷年纪毕竟大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纪晓芙在帐门口张望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决定出去在附近找找看。她提了风灯走出来,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也赫哲嬷嬷有一匹枣红色的老马,她曾见过她骑马出门,也不知为何今日却拴在家中。她骑上那马,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想着老马识途,都颇具灵性,便由着它乱走,自己暗暗留意着路线,以防找不到回来的路。 这马虽老步态却依旧平稳有力,但她毕竟怕颠簸到腹中胎儿,只敢让它慢慢地小跑。马儿一路向南缓行,不知不觉来到了草原边界。这里长着些稀疏的松柳,树后便是起伏的山陵矮丘。这晚月色晦暗,纪晓芙隐约听到前面有些动静,她举起风灯一照,却看到那些树木旁竟也栓了些马匹。她微一犹豫,从马上下来,想牵着马再往前几步,却听到前面山坡上传来了打斗声,似乎离得很近。 纪晓芙心中一惊,连忙也找了棵树将马拴好,熄了灯火,以树木掩住身形悄悄摸了过去。却见眼前一座山壁,似乎有几座殿宇凌空半嵌在几丈高的地方,外面却没有栈道可以上去,十分古怪。下方山坡上有两队人马正在相斗。一方人数较多,似是在守护身后的一个洞口。另外一边只有寥寥数人,但其中两人明显武功极高,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人群中几个起落,左拍右击,刹那间就放倒对方多人。 眼见守在洞口的人数越来越少,忽然从那洞中又冲出几个喇嘛,与两人斗在一处。纪晓芙心中有些奇怪,难道这些喇嘛是住在山洞里的?随即又恍然,这洞内想必是有通道可以上到上面的殿中。这寺庙建的倒奇特,她忽然想到阿速,他说住在南边的普光寺,也不知是不是这里。 她正想着,却见这几个喇嘛也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一会儿功夫便纷纷重伤倒地,露出洞口两座石门。此时门口再无人拦阻,那两人却没有进去,只抬头对着山壁恭恭敬敬地喊道:“咱们王爷有请,还请贵人移步,这就下来吧!” 过了许久,洞门处终于又缓缓走出了两位喇嘛,天色昏暗看不真切,但为首那喇嘛开口说道:“是豳王派你们来的么?”纪晓芙听得分明,那声音正是阿速。 先前那两人对他躬身行礼,其中那穿黑袍的人答道:“我家主人并非豳王,而是汝阳王,贵人放心,王爷他只是想请您去叙叙旧,并无恶意……” “并无恶意,”阿速冷笑道:“你们出手伤了这么多人还说并无恶意!汝阳王,他又怎会知道我?” 黑袍客恭敬回道:“贵人恕罪,小人等也只是奉命行事。王爷说了,当年泰定帝做晋王之时,二人颇有交情,贵人小时候,王爷还抱过您,所以特意派小人等前来,定要将您请了去。” 阿速惨笑了几声,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我随你们前去,你们莫再抓我的这些手下。” 他身后那喇嘛忍不住惊声道:“陛……殿下!” 那黑袍客却道:“贵人有命,莫敢不从,只是还请贵人把前几日从卧佛寺拿走的东西交给小人,咱们定不与这普光寺里的大师们为难。” 阿速犹豫了一瞬,终是从怀中取出那轴画卷,地上躺倒的几名喇嘛见状纷纷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却听阿速的嗓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寂寥:“有何不可!我早说过,我对这些事本没有兴趣,是师傅们不能看开,总惦记着过去的日子,如此放不下,这佛不都白修了么?” 他身后那喇嘛惨声道:“殿下,事到如今,咱们身份败露,还指望什么?只不过你把这画卷留着,或还能保你一命!” 阿速却笑道:“我一人的命是命,难道眼下这么多人的命就不是命?若能以我一命换众命,倒也不枉了!”他说着,便把那卷轴交到了黑袍客手中。 那人倒也说话算话,没有再对众喇嘛施以杀手。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和另外那白袍之人将阿速夹在中间,往这边栓马的树丛过来。 纪晓芙一惊,待要找地方躲避,不巧那几匹马却忽然躁动起来。只听黑袍客一声断喝:“什么人!”瞬间那白袍人已经冲到身前,向她面门抓来。 纪晓芙大骇,连忙侧身相避,她方才见过这两人出手,知道自己绝不能抵挡。她将手中风灯向那人一掷,提气转身便跑。却听那白袍人一掌劈碎风灯,没跑出几步,她便感觉一股极其阴寒之气向背心袭来。纪晓芙只道要糟,斜刺里却忽然有人飞身而至,挡在她身后,左臂伸出,接住了白袍人击来的一掌。她回头一看,心中大奇,那人却正是之前蒲崇诰身边的吐蕃侍卫苍穹多吉! 原来杨逍早查到此地,一直躲在岩壁某处观看下方动静。纪晓芙何时过来的他却也没留意到。待看到鹤笔翁朝她追过去,简直吓得肝胆俱裂,用尽全力扑了过来,好歹在她身后挡住了这一掌。 鹤笔翁与杨逍对了一掌,他所习之玄冥神掌本是极阴毒冰寒的功夫,却感觉对方一股至阳之气汹涌而来,正克制住他的真气,当下连忙撤掌,连退数步,胸口气血燥热翻涌,心中暗暗吃惊:“这是哪里来的吐蕃人,好生厉害!” 一旁鹿杖客看见师弟吃了亏,连忙把阿速交给手下看管,也飞身攻了上来。他师兄弟配合默契,杨逍以一敌二,虽不落下风,一时却也不能耐他们如何。 纪晓芙在一旁看三人相斗,她实没料到会在此处看到苍穹多吉,但看他与人交手的身形,心中的熟悉感忽然越来越强烈。 杨逍与玄冥二老缠斗了半天,渐生不耐。他见鹤笔翁一掌劈到,便左手虚引,右掌飞快拍出,鹤笔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不知怎地自己这一掌就打在了鹿杖客挥来的一拳上。师兄弟俩内力相当,这一下都是浑身一震,两人对望一眼,露出吃惊的神色。 杨逍趁他们这一愣神的功夫,抽出身来,随手震断了纪晓芙栓马的缰绳,翻身骑了上去,奔至纪晓芙身边,一把将她捞在身前。玄冥二老觉得此人功力深厚,十分忌惮,便也没有追,看着二人扬长而去。 杨逍策马奔出数里,看后面并没人来追,便放缓了马步。他感觉怀中之人身子十分僵硬,怕她被马颠得不适,正要询问,忽听到纪晓芙冷清的声音道:“放开我!” 他心中一紧,却没有出声,听她果然接着说:“是你,对不对?” 杨逍知道她还是认出了自己,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晓芙!”他感到她身子一颤,不由双臂收拢,将她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些,等了这么久,终于能拥她入怀。 纪晓芙一瞬间只觉得似梦似真,草原之夜原本十分寒冷,身后的怀抱却如此熟悉温暖,让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身体,心生眷恋。杨逍叹息,低头去吻她鬓边秀发,又落在她耳畔,低声笑问:“想不想我?” 纪晓芙被他脸上胡须一刺,心中却陡然清醒,想要从他怀中挣出,杨逍却将她身子半转过来,侧首吻上了她的嘴唇。纪晓芙被他钳制住,却不敢用力挣扎。她连忙闭上了双眼,感觉他滚烫的气息与自己唇舌相交,又辗转纠缠。 第 30 章 杨逍见纪晓芙一直闭着双目,纤长的眼睫轻颤,忍不住凑上去轻吻,轻声问道:“为何不肯睁眼?” 纪晓芙摇摇头道:“我说过的,我们不能再相见!”她扭过头去:“你也答应过我,凡事听我吩咐,为何没有信守诺言,要过来寻我?我竟然没认出你,你如何是这般模样?” 杨逍有些得意,笑道:“这是□□,怎样,我扮的吐蕃人像不像?” 纪晓芙忽然想起一事,他是从奉元路跟上了商队,自己一路小心遮掩得很好,并没有人看出她怀有身孕,想来他应当也没有察觉。可她心中不由七上八下,生怕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当下坐直身子,冷了声音道:“你走吧,你不该来找我的!” 杨逍许久未和她亲近,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正自意乱情迷,她的话却让他冷静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他去握她的手,说道:“晓芙,你怎地还是如此固执?我不在你身边,你看方才多么凶险,你怎么总爱三更半夜地往外跑……” 纪晓芙却躲闪开来,摇摇头道:“杨逍,我那日信中已说得明白。人道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虽为女子,但求不愧于心。我若与你一起,让武当峨嵋蒙羞,绝不能得师傅宽宥。她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这样气她,更何况,我和殷六侠……” 杨逍只觉得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不由恼火地打断她:“殷六侠,殷六侠,你知不知道……”他骤然住口,实在不知该如何和她解释这个中原委,只好又去搂她肩膀。 纪晓芙却突然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你快走,不要再逼我,不然我立时死在这里!” 杨逍眼看着这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情形,气极反笑:“你觉得我拦不住你?” 纪晓芙却冷声道:“你拦得住我一次,拦不住十次百次,我不信你能时时刻刻盯着我!” 杨逍感觉仿佛一桶雪水浇在了火热的心口上,他翻身下了马,望着她的侧脸,缓缓道:“晓芙,你真的如此绝情?” 纪晓芙此刻只怕他发觉自己怀孕的秘密,她不敢看他,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失望和伤心,她咬着牙道:“你答应过我,不能再言而无信……” 杨逍看她始终不肯回头看自己,心中发凉,一时气恼,冷哼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算不得数……” 他未说完已觉不妥,这话孟浪了,纪晓芙一听果然脸色大变。她与杨逍那一夜温存缠绵当然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可毕竟是无媒无聘私定终身。此刻杨逍这话一出口,她心中怎能不感到羞惭,转而又想:“像他这样的人,定然是处处留情,也不知和谁说过什么话……”她想到此处,几乎要看低了自己,眼泪盈了眼眶,颤声道:“你说话不算数,我却要遵守诺言,你若再跟来,我绝不苟活!”说毕,脚蹬一磕,催马而去。 杨逍在原地站了半天,只觉胸中一股愤懑之意难以平息,忽然长啸一声,也不知朝哪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发足狂奔。 他这一口气跑了许久,似乎已出了草原边界。此时乌云散去,霁月当空,银辉洒落大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荒岩峡谷。他慢慢停下步来,见脚下这片石谷十分辽阔,又有千沟万壑纵横交错,在夜色中也显得十分雄伟壮观。他看了一会,深吸一口气,郁懑之情稍减,便又开始挂念起纪晓芙,刚想转身,却看见那深谷沟壑之间有两道黑影正在疾驰,似乎是两个人正在前后追逐。 他定睛细看,起初前面那人速度奇快,将后者远远落下,但渐渐地不知是内力不济还是什么缘故,后面那人越追越近,慢慢缩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眼看两人向他这个方向而来,他见旁边有一座一丈来高的巨岩,微一提气纵身跃起,便翻到了岩石顶端。他伏低身子,再往下看去,被追赶之人似已力竭,在不远处站定。后面那人见他停了脚步,便也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杨逍这才看清此人竟然是范遥! 只听范遥冷冷地说道:“白鹿子,上次故意放你离开,但你今晚是跑不掉了!” 杨逍大吃一惊,他这才意识到,范遥追的正是那晚盗走宝盒后来又在卧佛寺争夺画卷的黑衣人,而此人竟然是昆仑派的白鹿子! 前世昆仑派时常找杨逍麻烦,为的便是白鹿子之死,都道是他所为,可其实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此人。杨逍心中微动,听那白鹿子愤然道:“范遥,若不是你偷袭在先,害我受伤,你有怎能追得上我?你明教号称义军,反抗鞑子朝廷,没想到你作为光明右使竟然成了蒙古人的座下鹰犬,当真是可笑至极!邪魔外道,行事果然悖逆无常,可我白鹿子也不怕你,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罢!” 范遥冷眼望着他,这人与他宿有旧怨,数次交手,彼此都熟悉武功招数,是以在卧佛寺那日互相认出身份。可自己既要投身去汝阳王府,此事须得十分保密,万不能叫人看出端倪。他想到此处,眼中杀机顿现,喝道:“婆婆妈妈地说这么多!”便纵身扑了过去。 只见他左手做狮掌,右手如鹰爪状,一边拍向白鹿子胸口,一边又向他肩头抓落。白鹿子斜身避开他右爪,伸掌挡在身前,两人掌心相对,范遥内力精猛霸道,白鹿子本来就稍逊他一筹,此刻身上有伤,更不敢硬拼,只想略作抵挡便撤手。但范遥早知其意,将他掌心牢牢吸住,真气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白鹿子身子向后飞出,落地时勉强站稳,嘴角渗出血迹,内伤又加重了几分。 白鹿子暗想:“原来此人内力如此了得,以前我二人相斗几场,只怕他未使出全力,今日看来是要置我于死地了。”他自小天赋极高,难免心高气傲,此时也并不畏惧,只想着纵然今日难以善了,也必得拖这个魔头下水。他擦了擦嘴角鲜血,握住腰间的上清剑。 白鹿子武功既深得灵宝道人真传,悟性上更似其师叔“昆仑三圣”何足道,上清剑甫一出鞘,便发出琴声琮琤之音。他剑身轻抖,剑尖飞快在四周刺出,剑光所到之处仿若点点雪花,正是一招“瑶池飞雪”。范遥冷笑一声,他今日便是来将白鹿子灭口的,知道昆仑剑法凌厉无比,怎能没有准备。他眼见对方攻到身前,四周全部笼在剑光之下,忽然向上抛出长剑,飞跃躲避的瞬间,剑身出鞘,又当头向白鹿子劈下。 白鹿子没料到他招式如此诡异,连忙横剑于头顶,迎他这一击。“锵”的一声两剑相撞,白鹿子又是连退数步,虎口阵阵发疼,心知若不是上清剑强韧坚固,此时怕是早被砍断。范遥脚一落地,不作少歇,手中长剑金光乱舞,仿佛千万条金蛇出洞,迎面钻来。白鹿子举剑同刺,两剑交叠相斗。堪堪拆了三四十招后,白鹿子只余招架之力,范遥却一剑快似一剑。待到第五十招,范遥以内力灌于剑身,绞住了对方的上清剑,随即用力一挑,白鹿子长剑脱手,范遥跟着一步上前,一掌狠狠地拍中他胸口。白鹿子登时飞了出去,身体撞到了后方岩石之上,倒地后狂喷出几口鲜血。范遥这一掌几乎用了十成功力,连彪兽头骨都能震碎,更何况是人。白鹿子只觉胸口肋骨尽断,五脏六腑巨痛之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怀中却掉出一只一尺来长的金盒,范遥走上前几步,捡起那盒,看了两眼,说道:“如何,你还有何话说?” 白鹿子断断续续地说道:“若……不是你之前……阴谋暗算,我未必……会……败给你!” 范遥“哼”了一声,道:“最看不上你们这样的,不过就是仗着逃命的功夫罢了……”他顿了顿,晃了晃手中的金盒,问道:“之前说有商队要献豳王一件宝盒,却被人盗走,就是此物吧,这其中有什么秘密?你那晚为何又去卧佛寺抢那画卷?” 白鹿子冷笑一声,兀自硬气:“这两物关系到那蒙古鞑子皇帝的一个大秘密,不过我又为何要告诉你?你要杀就杀,休要多言!” 范遥为人向来乖张任性,他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笑道:“你当我稀罕知道么!这就送你去见阎王爷!”说毕,提剑就要向白鹿子心口刺落。却听头顶一人出声喊道:“范兄弟,且留他一命!” 范遥一惊,这岩石不过丈高,以他的本事竟然没发现上面有人藏匿,可见此人内力之深。听那声音极为熟悉,再看那人从岩石上跳下,却是一个穿着吐蕃长袍的番人。那人仿佛一片树叶飘然落地,负手含笑地看着他:“范兄弟,是我!” 范遥认出他的声音,不由又惊又喜,冲过来抱住他双肩,喊道:“大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却又打扮成这样?” 杨逍叹息了一声,凝望他的脸道:“你却又何必把自己伤成如此模样!”他已知道范遥是自己毁容去刺探消息,范遥却没听出他话中破绽,哂笑一声:“皮囊本是身外之物,没什么大用,倒是哥哥你,这么些年没见,一向可好?光明顶上的兄弟们都可好?” 明教如今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杨逍一顿,倒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范遥却看见趴在地上的白鹿子突然飞快地拾起上清剑,向杨逍的背心要害刺了过来。 原来白鹿子一直在暗中蓄力,想给范遥最后一击,没想到忽然有人跳了出来。他看两人相认的情形,知道此人多半是那魔教左使杨逍。白鹿子暗想:“我这一剑下去,随便刺死他们哪个都算值了!”于是他骤然发难,以一招“玉碎昆冈”,连人带剑扑了过来。 范遥机变神速,他早知昆仑派有这同归于尽的招式,一把将杨逍推开,自己挺身迎了上去,也是一剑向前刺出。白鹿子本来离他们不远,来势又十分迅猛,只见这一剑正中范遥胸口,而范遥手中的长剑也将他当胸贯穿。 杨逍骇然失色,抢上前去扶住范遥,却见他虽然口溢鲜血,但胸口却毫无伤痕。他笑着冲杨逍摇摇头,道:“大哥放心,我没事。”说着,从衣内取出一面护心镜来。只见那护心镜乃精钢打制,极为坚硬,但此刻却已碎裂成数片。想那上清剑也是难得的宝物,若不是白鹿子重伤之下内力大失,只怕范遥此刻就要糟糕。 饶是如此,范遥还是受了些内伤,杨逍将他扶到一块平石坐下,手掌以九阳真气抵住他背心。范遥感到一股暖意传来,随即周身游走,伤势立即好转了大半,心中不由钦佩万分,暗想:“几年不见,大哥的功力竟如此精进!” 二人互诉别情,范遥将自己的打算同杨逍讲了一遍。他自毁容貌,只道再无人能认出,不料却遇上白鹿子这个宿敌,那日在卧佛寺他生怕白鹿子一时揭穿自己身份,前功尽弃,便假意放他离开。之后四处搜寻,可巧在他出城时发现了踪迹。范遥跟了他几天,见他一直在一座喇嘛庙附近伺机而动,也不知什么缘故。白鹿子轻功极高,于是这日傍晚范遥先设法先将他打伤,再一路追逐到了此地。 范遥素来机智,他既然行动之前便早已做好万全之策,白鹿子再难逃脱。杨逍听他一番叙述,不由暗暗感叹:“原来白鹿子是死在范兄弟之手,我原或可保他一命,可惜他最后那一袭倒断送了自己!” 第 31 章 范遥看杨逍对着白鹿子的尸首默然不语,不禁问道:“大哥,此人知我身份,非杀不可。你为何要我留他性命?我是不是误了你的事?” 杨逍连忙摇头道:“没有,无妨,只是想问问他那宝盒之事。” “原来大哥也在找这盒子吗?到底有什么稀罕?”范遥将金盒递给杨逍,两人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正如那蒲崇诰所说,是一部金银粉书的《般若心经》,以金泥手抄于绀青纸之上。杨逍见那文宗书法的确修雅从容,落笔间颇有晋韵,不由暗暗点头。这《心经》本就不长,寥寥一段经文,两人将其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并未看出什么所以然。 杨逍心想虽然还有方法,却难免要彻底损坏了这经书,于是把它交还给范遥,说道:“你将此物拿回去交给豳王吧。我想这其中秘密多半还要落在另外那轴画卷之上,眼下那画卷只怕已经到了汝阳王手中。” 范遥沉吟了一下道:“大哥,不如我直接将这宝盒交给汝阳王?” 杨逍摇摇头道:“不妥,你如今还在豳王手下,直接把此物交给别人未免有不忠之嫌。这倒是其次,我看那豳王和汝阳王之间似乎面和心不和,让他二人分别拿着这两物,互相猜忌,你暗中窥伺,或许还能有机会能发觉这其中的秘密……” 范遥抚掌笑道:“妙极,正是如此,还是大哥想得周到!不过大哥怎知道他二人各怀心思?” 于是杨逍把扮作斡脱商人的侍卫,那晚夜探卧佛寺的经过和他说了,当时汝阳王曾向豳王提及佛经之事,却被豳王打岔混过去了。范遥点头笑道:“原来那晚大哥也在!” 杨逍微微含笑:“正是,刚好看到兄弟你击杀彪兽的本事,威风得紧!”他看着范遥满脸狰狞的伤疤,忽然又叹了一口气道:“贤弟为了此事可真是煞费苦心,以前你何等风采,神仙一般的人物,做哥哥的也自叹弗如,可如今……”他忆起两人年少初识,都为彼此武功人品折服,一见如故,也曾一起鲜衣怒马,恣意江湖。他那时是很有些清高自傲的脾气,任谁都瞧不上眼,唯有这个兄弟最能交心。 范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淡然道:“大哥,你是最知我的人。当年在光明顶,小弟我情场失意,便早已将这些看开,样貌再好又能如何,得不到的始终得不到。与其心中不甘,倒不如舍弃这些扰乱心神的杂念,正正经经做一番大事业!” 杨逍拍了拍他肩膀,叹息道:“贤弟心有明镜,凡事果敢决断,比做哥哥的强上百倍……” 范遥听他语气,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 杨逍苦笑一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心中实在烦闷无解,便把和纪晓芙的事情同范遥讲了。谁知范遥听完大赞道:“小弟生平最瞧不上那些名门正派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样子,这纪姑娘虽是峨嵋派那老尼姑的弟子,恁的让人刮目相看!她既敢对大哥以身相许,却又能快刀斩乱麻,果然是个奇女子,不愧是大哥看中的姑娘!” 杨逍苦恼道:“你倒还赞她,我简直不知要拿她如何是好!” 范遥抓了抓脑袋:“这个做兄弟的就帮不上忙了,这些脾气倔强的姑娘大约死缠烂打也是没用的……” 杨逍只能摇头叹气。二人多年未见,又闲聊了许久,直到天边微微泛白,范遥要回甘州城去,杨逍问道:“这白鹿子却如何处置?” 范遥剑起地上的上清剑,耍了两下,说道:“把这剑叫人给送回昆仑派三圣坳也就罢了!” 杨逍想了想,毕竟是一派宗师掌门,于是两人在山谷里找了一处地方,勉强拿乱石堆了个坟,将白鹿子葬在了里面。 范遥便要告辞离去,杨逍嘱咐道:“你回去后凡事小心留意,有事可找机会到城中驿馆给我留口信,那斡脱商本和豳王有联系,应该不会十分引人注目,我过两日再去寻你!” 范遥点点头,二人拥抱作别,各朝一个方向去了。 却说纪晓芙昨晚回到住处,一夜翻来覆去不能安睡。她半年未见杨逍,乍一相见片刻温存,又是欣喜又是害怕,想要立时收拾行装逃走,却又思忖道:“他既能追寻到此处,我再躲到哪里想必也是没用的……”她心中思虑纷繁,躺在土炕上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睡是醒,待到忽然睁眼,帐外隐隐透进光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心中一惊,惦念起也赫哲嬷嬷,不知她回来了没有,忙起身掀了帐帘出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她正要去隔壁帐子看看,却见木栏外不远处有人骑了一匹白骆驼,赶着一群羊,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过来。纪晓芙拿手遮了太阳去看,那白驼上的人却正是也赫哲嬷嬷。 也赫哲嬷嬷骑着骆驼行到围栏外,拍了拍它的脑袋,那白驼十分温顺,当即卧跪了下来。也赫哲嬷嬷慢慢地从驼背上爬下,也不拴它,任它卧在那里吃草。纪晓芙这才发觉那白驼身边还跟了一头小骆驼,不到大骆驼的一半儿高,蹦蹦跳跳地围着大骆驼打转。也赫哲嬷嬷走进围栏,看见纪晓芙,高兴地拉了她手,指了指那对大小白驼,又指了指栏外的羊群,和她比划了半天。 纪晓芙同她相处时日尚短,看不太懂手语的意思,但猜想也赫哲嬷嬷是在告诉自己她从何处弄了这群羊和两只骆驼来。于是点点头,嬷嬷平安回来她便放心了。 待到正午,也赫哲嬷嬷端了一大盘子食物走进帐来。纪晓芙看那盘中盛着糌粑,烤馍,酥油,还有满满一盆切好的肉肠,连忙走过去想要接手。也赫哲嬷嬷却摇摇头,绕过她把托盘放到了炕桌上。转身又出去取了一罐鲜奶进来。她对纪晓芙指着帐外比划,见她不解,便示意她出到外面,却见围栏处那匹白驼已经站起身来,而小骆驼正偎依在它身下吃奶。也赫哲嬷嬷捧了手中奶罐,点点那骆驼,又指指她肚子。纪晓芙恍然明白,原来这罐中盛的竟然是骆驼奶。她虽不晓得骆驼奶极为难得,比羊奶还珍贵滋补,却也能感受到嬷嬷的一片好意。她心中感动,拉了嬷嬷的手道谢:“嬷嬷,你人真好,你昨日出去整天,竟是为了我去寻这骆驼回来么?” 也赫哲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又拉她回帐内吃饭。帐篷中央有砖石搭的简单灶台,也赫哲嬷嬷先拿长竿掀开帐顶的天窗透气,再取了火镰火石点燃草杆子生火,将那奶罐吊在在上面加热。纪晓芙在一旁看她忙碌着,她本来是打算尽快离开这里,此刻心中却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她想:“也赫哲嬷嬷如此对我,她一人也是孤苦无依,我原应该留下同她做伴,也好互相照应,只是……” 一时两人饭毕,也赫哲嬷嬷敲了茶砖用驼奶给她煮酥油茶喝。奶茶浓香扑鼻,纪晓芙捧了茶碗,踌躇了半日,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嬷嬷,我再住不了几日便要离开了,真是多谢你如此费心的照顾,可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也赫哲嬷嬷一愣,望着她若有所思。纪晓芙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看着她怔怔出神的样子,越发觉得愧疚,心想:“不然我再多住几日,陪陪她老人家……也不知那人到底走了没有?若他再来寻我,我这身子只怕便掩藏不住了……” 她左右为难,一时无法抉择,谁知第二日早晨醒来,枕边却放了一封书信。纪晓芙心头一跳,连忙将信纸展开,见那纸上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如其人: “芙卿玉展, 余虚度光阴无数,直至与卿相识,方知情为何物。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曾经是酒,如今唯汝耳。乃叹卿去意之坚,再难挽回,余亦不忍再三忤卿之所愿,累汝终日惶愧,寐寤难安。今以此书作别,当归于昆仑山坐忘峰,烹茶煮雪,清虚自守,卑弱自持。或待来时卿终能回心转意,必倒屣扫榻相迎! 杨逍手书 另,余尝年少荒唐,偶有风流其事一二,实不敢欺瞒太座。自与汝相恋,蒙卿相许,卿乃余发妻至爱,生生世世,再无二意,余衷心可表,日月昭昭。” 纪晓芙读完,望着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知应是他夜半放于枕畔,只怕人才将将离去,心中柔情千万,不知是悲是喜。却也稍稍松了口气,想来他既回了昆仑山,怎么也要一年半载,自己便可不再折腾,先等孩子出生再做打算。 于是便踏下心来,将那信纸妥善收藏好,简单梳洗后出了帐门。帐外也赫哲嬷嬷在那白骆驼身旁不知忙些什么,纪晓芙走过去瞧,却见她正在挤那驼奶。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动作并不怎么灵活,纪晓芙虽然也不大会,却上前说道:“嬷嬷,我来帮你吧!”她学着也赫哲嬷嬷的动作,驼奶十分粘稠,她费了半日的功夫,慢慢挤出大半罐来。刚起身走开,那小白驼便蹦蹦跳跳地抢到母亲身下吃奶。纪晓芙看那小驼一双漂亮的大眼,全身覆着细密雪白的绒毛,依恋地偎着母驼,十分乖巧可爱,忍不住也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心中母爱涟溢,转身却看见也赫哲嬷嬷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冲嬷嬷笑了笑,把奶罐交给她,便要去湖边提水。也赫哲嬷嬷拉住她要抢她水桶,她笑着说:“嬷嬷,我决定不走啦!既然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总不能游手好闲。我如今身子还灵活着呢,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若是不依,那我也不敢和你一起住,另寻地方去罢了。” 她说完,也不管嬷嬷听没听明白,转身自去了。 也赫哲嬷嬷在她身后望着她纤瘦的肩膀,和渐渐宽大起来的腰腹,一直看了许久。等纪晓芙打水回来,她却又不见了踪影。纪晓芙已习惯这位嬷嬷神龙见首不见尾,便也不太放在心上了。 甘州驿馆,蒲崇诰带了几名侍卫正心惶意乱往外走。今日便是豳王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早上有府吏送了帖子来,说豳王要为汝阳王送行,在甘州东南的大军马营设诈马宴1,邀请达官显贵们一同赴宴。宝盒至今下落不明,他心中惶惑不安,还未出驿馆大门,却看到那赤穹多吉迈步走了进来。这吐蕃人近几日时常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去寻找那宝盒的下落。 蒲崇诰火急火燎地冲上去质问:“你去了何处,几日看不到人!我交代的事情如何了,今日可是最后期限……” 赤穹多吉,正是杨逍,他不慌不忙地打断蒲崇诰:“大人容禀,在下查到豳王已派人寻回了宝盒,一切安然无恙,所以大人大可放心,王爷他定然不会再怪罪下来。” 蒲崇诰大喜,随即又有些将信将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杨逍点点头道:“千真万确,大人不信可以去王爷处亲自询问。” 蒲崇诰心想豳王的确没再追问那宝盒下落,还派人送了帖子来请他赴宴,看起来倒像是不再追究,于是点点头道:“如此辛苦你了,正好,豳王设宴为汝阳王送行,你也一同来见见世面吧。”他听闻豳王最爱看武士角力,而那汝阳王据说也十分招揽人材,这赤穹多吉武功高强,若入了哪位王爷的眼,自己也有举荐之功,便想着把他带上。 杨逍却想,他前日与范遥匆匆离别,也不知他回去后是何情形。还有倚天剑一事,他正要找个机会再偷偷潜进卧佛寺去。眼下倒正好是个机会接近汝阳王,当下便随蒲崇诰出了驿馆,众人骑马往城外去了。 ※※※※※※※※※※※※※※※※※※※※ 1诈马宴是元代蒙古人特有的宫廷宴会。具体可以百度哈。。。 第 32 章 甘州东南的焉支山脚下,有广沃无际,水草丰茂的大片绿地草场,相传起始于西汉时霍去病在此地大破匈奴,屯兵秣马,之后便成了历代各朝饲养军马之处。几兴几废,到了世祖忽必烈时,蒙古人离不开战马,这里重新整划了皇家马场,有千户执掌镇守。 此时秋意渐浓,万顷碧油油的草原呈现出一片片金黄斑斓。马场西北面的平坦之地搭建起座座营帐,豳王既在此地设诈马宴,甘州凉州两处大小官员及附近各部族首领纷纷赶来捧场。诈马宴是蒙古人传统集会,除了烤制整牛整羊,宴飨宾客,更有乐舞百戏,角斗竞技。只见草原上彩旗飞舞,号角齐鸣,四处人声鼎沸,歌舞喧嚣,端的是热闹非凡。 场地正中央最大的一顶牛皮圆帐便是豳王的王帐,豳王携王妃帐中设宴,奉了汝阳王坐主宾席位,另有两州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等官员作陪。蒲崇诰只是一介斡脱商,并没有资格前列行酒,只在帐外和其余众人叙坐合饮。他仍有些惴惴不安,不敢全信杨逍的话,生怕豳王什么时候就把他拎进去问话。众侍卫却坐得不耐,看一旁摔跤射箭赛马好不精彩,早纷纷散去自行其乐。 杨逍便也随处溜达,在一处角力比武的场地旁站了站,他看那蒙古摔跤中勾腿绊脚之技巧颇有独到之处,不由看得兴味。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回头一瞧,却见范遥正立在身后冲他挤了挤眼睛。杨逍会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迹偏僻之处,范遥望着眼前熙攘热闹的场景,对杨逍道:“大哥说得果然不错,这豳王和汝阳王之间大有问题。此次汝阳王前来,轻骑便装,连兵将都没带几个,显然是想避人耳目,可如今豳王却在这里大宴宾客,生怕别人不知他来了甘州,恐怕是故意为之,我方才在帐内看那汝阳王脸色可不太好看,只是当着众人不便发作罢了。” 杨逍微微蹙眉:“汝阳王悄声匿迹,只怕还是和那佛经里的秘密脱不了干系。” 范遥笑道:“我那日回来之后,当着汝阳王的面将宝盒呈给了豳王,他二人神色各异,眼下豳王大约也知道画卷在汝阳王手中,就不知他们何时摊牌。”他又指着不远处几座帐子说道:“那里是汝阳王营帐,大哥说起的那个小喇嘛就在其中一顶偏帐内,门口有他身边两个高手轮流看守,那两人我虽未交过手,看样子很是厉害!这小喇嘛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神秘?” 杨逍隐约猜到一些,说道:“你可记得十二年前鞑子朝廷发生的两都之争?” 范遥想了想:“大哥说的是鞑子自己和自己打起来那次?” 杨逍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泰定帝在上都驾崩,太子继承皇位。谁知怀王,也就是后来的文宗竟在大都发动政变篡位,两都交战的结果是上都兵败投降,泰定帝之子失踪。那文宗先奉了其兄明宗为帝,没过多久却鸩杀了亲哥哥,自己做回了皇帝。许是报应,他做皇帝没几年也死了,不知是他死前良心发现,还是心虚害怕,他自己虽有儿子,却将皇位还给了明宗之子。这其中更有一件疑事,当今的皇帝虽是明宗长子,一开始传的却并不是他,而是其幼弟。没想到那小皇帝也很快因病而卒,这才轮到他做了皇帝,只是有传闻文宗曾斥他非明宗亲子……” 范遥已听得头昏脑胀,忍不住说道:“这鞑子朝廷乱七八糟,传个皇位也是毫无章法,可见他们气数已尽!” 杨逍点头道:“你这话不错,正是如此。前几个月那大丞相伯颜和文帝皇后勾结,想要改立文宗之子为帝,却被当今皇帝提前发难,废了太后和自己的堂弟,将伯颜贬黩。伯颜在贬官途中偷偷将那金盒交给斡脱商叫他转交豳王,白鹿子说里面藏着蒙古皇帝的秘密,却不知是何等诡秘机要,引得几方人马前来争抢。” “那小喇嘛呢?却又是何人?” “听那喇嘛手下叫他殿下又甚者陛下,当年泰定帝之子失踪时不过八岁左右,年纪上是没错了,极有可能他正是那没做几天皇帝的少帝,兵败后由泰定帝旧部保护遁走。这十年过去,他们未必甘心,只怕还想着拥护泰定帝一脉重夺帝位,或许也是知道了什么,便前来盗取画卷佛经,却不料反被汝阳王识破了行踪。” 范遥拍掌道:“如此倒说的通了!大哥眼下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罢,若那秘密当真万分要紧,豳王只怕不肯就这么放汝阳王离去,且看他们何时撕破脸!”杨逍想起来又接着道:“我回头要取那汝阳王身上的倚天剑,此事你不必插手,或许可以如此这般……” 范遥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倚天剑便是当年孤鸿子那柄么?没想到落到鞑子手上。” 杨逍叹道:“总算我欠峨嵋一个人情,替她们夺回来也便罢了!” 范遥忍不住打趣:“是为了峨嵋还是为了那纪姑娘啊?” 杨逍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他知晓芙并不打算再回峨嵋,只是她上一世曾说过,替师傅寻回倚天剑是她的心愿,他还是打算和前世一样为她办了这件事。 两人商议既定,范遥自回大帐豳王身边,杨逍便也在帐外同蒲崇诰等人一处。此时全羊全牛皆已烤熟,仆从们抬着铜盘呈进帐来,上面跪卧了一整只烤羯羊,羊头对准了汝阳王放置,以示其主客的贵重身份。分食之前要有祭祀祈福,豳王命人将正前一侧的帐帘全部打开,众萨满沿着红毯唱唱跳跳地从帐外走入,围着那烤羊念咒祝祷。 豳王大妃带着世子坐在左首,那世子不过三五岁年纪,听着萨满唱个没完没了哪里坐得住,他看那烤羊头上顶着银制刻牌,四蹄也套着银掌,整头羊卧在盘上十分有趣,不由站起身来,噔噔噔跑过去想要触摸。大妃正要喊他回来,不料其中一个萨满突然抓住了世子,一把将他拎起。 这一下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料到,连汝阳王身后的鹿杖客都来不及反应,他正盯着豳王身前跪着斟酒的美人儿暗自垂涎,走神儿的功夫,听得豳王与王妃连声呼叫,那萨满却抢了世子冲出帐外。 众人追出帐来,豳王连声喝令,早有兵士们纷纷赶来,将那萨满团团围住。那萨满无处可逃却也不慌,他手中一柄匕首抵住世子背心,喝道:“谁敢上来!” 世子被他提在手中哇哇大哭,豳王与王妃只得这一个嫡子,平日里视若珍宝,王妃此时骇得心肝俱颤,哀声道:“王爷,切莫让他们轻举妄动!” 豳王握了她手稍加安慰,其实也是心急如焚,大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劫持世子!快将他放下,我饶你不死!” 那人冷笑数声,一把掀开萨满面具,却对着豳王身后的汝阳王说道:“察罕帖木尔,你还记得故人吗?” 汝阳王凝视他半刻,缓缓说道:“原来是当年的梁王王禅,你将豳王世子放开,咱们有话好说!” 那王禅却喝道:“察罕,你若还念着泰定帝的旧情,就快快把阿希达布放了,我也自当归还世子!” 汝阳王问道:“王禅,当年两都之战你弃城而去,少帝也跟着失踪,原来是你将他救走的么?” 豳王听到此处已是大为吃惊,他知道汝阳王手中抓了一个神秘喇嘛,没想到竟是十几年前两都政变中的泰定帝之子。他那时尚且年幼又在西北,不过明宗流亡察合台汗国,两都之变后文宗奉他为帝,于是明宗东归继位,这些他是有印象的。 范遥在一旁也暗自点头:“大哥果然料事如神,眼下这人劫持豳王世子是为了交换人质,救那小喇嘛,也不知汝阳王会不会放人。” 却听那王禅恨声道:“奸相倒剌沙平日狼子野心,关键时刻却又毫无作为,当时上都大势已去,我料他打着投降的主意,只怕还想害死少帝,便假装弃城而逃,随后偷偷将他救走!这么多年我们流亡西域,没想到才一回来,你却又派人将他擒了去,察罕,当年泰定帝如何对你,你良心何在?” 汝阳王淡然道:“梁王果然忠肝义胆!泰定帝的确对我有知遇之恩,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宗已然崩殂,察罕如今蒙圣上隆恩浩荡,分外倚重,自然只有一颗忠心。梁王你带着阿希达布回来,我岂能容你以他为名义,叛乱生事!” 王禅断声道:“阿希达布是真金太子长房唯一血脉,我只要换回他平安,再没有别的念头,咱们从此销声匿迹,绝不再出现!” 汝阳王沉吟不语,一旁豳王却已不耐,喝道:“那梁王,你快将我儿放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阿希达布也不能好过!”他暗暗向左右连使眼色,兵士们将包围圈越缩越小,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也已跃跃欲试,随时打算冲上来抢夺世子。 王禅看的分明,吹了一声唿哨,众人正不解其意,忽然感觉地面传来微微震动之声,随即这震声越来越响,隆隆而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天边腾起滚滚烟尘,豳王和汝阳王同时色变,异口同声道:“不好,是马群惊了!” 这马场养了不下几万匹马,此时也不知有多少朝这边奔来,豳王还想命人上前去拦,但左右宾客早已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却见那王禅趁乱跳出了包围,反而迎着马群而去。豳王妃吓得撕心裂肺地号哭,豳王也是脸色铁青。 马群越奔越近,人们这才看清有一匹黑色的野马奔在最前方,众马都远远地跟在其后。那王禅显然骑术十分了得,他从袖中抛出一根套马索,正套中那野马脖颈,接着紧跟几步,飞身一跃,骑到了黑马马背之上,朝这边大喊一声:“拿阿希达布来换世子!”便驾着黑马朝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众马前方没了领头,便开始四散乱跑,有不少冲到大帐这边来。众人逃的逃,拦的拦,所幸在场大多数人都熟悉马性,一番折腾后马群终于安静下来,由马倌儿一一认领回厩。 这诈马宴原本是要办上三天三夜,此时豳王爱子遭人掳走,自然是办不下去了,于是宾客们纷纷告辞,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草场上瞬间冷清下来。蒲崇诰左右找不见赤穹多吉的身影,方才一片混乱,也不知他又去了哪。他唯恐走得迟了惹了豳王的眼,便也不再多做逗留寻找,自带着其余人等回去了。 第 33 章 天色渐暗,豳王在寝帐中来回踱步,王妃在一旁哀哀垂泪:“王爷,你去求一求汝阳王,让他把那小喇嘛交出来,不过是个过气的废帝,还真能如何翻天不成,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眼下不知他怎样了……” 豳王说道:“嵬厘是咱们出伯家族的好男儿,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吃点苦头打什么紧,我谅那王禅不敢对他如何!”他话虽如此,心中却也焦急。本来因为佛经一事,他和汝阳王暗中较劲,此刻只怕由不得他了。 豳王叹了口气,终于迈步出了帐门,他不叫侍卫们跟随,只身来到汝阳王营帐前。门口侍卫连忙进去禀报,不多时,汝阳王亲自迎了出来,他看了眼豳王,明白其来意,也命众守卫退下,只他二人进到帐中。 两人在羊毛毯上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只茶几。汝阳王抬手给豳王斟了一碗茶,那茶色金黄,气味清香,他叹道:“好大一场盛会,可惜不欢而散,连黄金茶都未来得及喝,也罢,这会儿喝了也算殿下为我送行,我明日便要出发返回了。” 豳王举着茶碗的手一震,不由说道:“叔父明日便走?那……那……”他一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此刻却额角渗汗,脸色几番变幻,终于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了那只金盒来,放到茶几之上:“还望叔父救救我那孩儿。” 汝阳王笑了笑,说道:“贤侄终于肯拿出来了么?”他没有去碰那盒子,却转身在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一副画卷,将其缓缓展开。这是一副美人图,画中女子围着白色头纱,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嘴角微微含笑,眸色微带海水之蓝,却是一名异族风情的回回女子。那画左下角题有落款,上书“甘州得子喜不自胜合尊法宝戏绘于庚申年仲夏”。 汝阳王端详着这画中女子,问道:“此画当真是当年瀛国公合尊法师的真迹?” 合尊法师原是宋朝末帝,降元后被世祖封为瀛国公,后来又入藏出家。豳王点点头道:“合尊法师从吐蕃返回后便一直住在那卧佛寺中,我那时虽小,却也见过几面,后来他被……他圆寂之后所有佛经书画等物皆已陪葬。只有这副画是前任住持从他旧物中专门挑了出来,原本想要毁去,不知为何又命人悄悄藏于卧佛头部的暗室中。有传闻说这画中女子曾是陈王赠予合尊大师的一名侍妾,也不知真假。”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开茶几上的金盒,从里面拿出那抄在绀青纸上的《心经》。那上面虽是文宗笔墨,他却似毫无珍惜之意,在上面泼了一些茶水,待纸面润湿,他轻轻一揭,便将那绀青纸撕开一层。绀青纸十分厚实,本是由数张粘合在一起制成,如此反复揭了几层,终于露出里面用薄膜包裹的一页画纸。那层薄膜似是肠衣所制,有防水之功。豳王将其轻轻撕开,露出里面一张女子的小像,却是蒙古服饰装扮,但看面目竟和那画卷上的回回女子一模一样,下方亦有落款,写的是“明王侧妃罕禄鲁氏”。 汝阳王将那小像细看了看,冷笑道:“就凭这个,你们就要说当今皇上非明宗骨血,甚至乃是宋室之子?” 豳王哂笑道:“罕禄鲁氏是今上生母,可据闻大都宫内没有任何她的画像,不知怎的这张会藏于先帝文宗所写的佛经当中。她长得与合尊法师的侍妾如此相似,而那画卷落款写法师庚申年仲夏得子,恰巧当今圣上也是那时出生……” 汝阳王却道:“大千世界,两个女子容貌相似又有何奇怪,你们的意思是明宗当年把合尊法师的侍女立为自己的妃嫔?且不说明宗当年有没有到过甘州,便是真有此女,明宗又如何会以宋帝之后为子?这小像来历不明,不辨真伪,岂可轻信!若当今身份果然存疑,都中宗室怎会奉他为帝,一切都是有心之人捕风捉影罢了!” 豳王此时只挂念自己孩儿,说道:“叔父,无论如何,这两物都交由你处理,我只求你把那阿希达布交给小侄,去换我孩儿的性命!” 汝阳王沉吟了一下,没有立时答应他,只问道:“那伯颜将此物交给你可还说了什么?” 豳王干笑了一下,道:“丞相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当今皇上继位时,感念太后恩德,立了文宗之子为太子,谁知事后翻了旧账,如今皇太子流放,丞相自然是想我拿着物证,以皇上身世为由,拉拢文宗旧臣,辅佐皇太子上位……” 汝阳王冷笑道:“那伯颜身为大丞相时,专横独断,祸乱朝野,更欺压汉人,惹得四处反民作乱。皇上好容易扳倒了他,正是励精图治,兴学任贤之时,他却拿皇上身世大作文章,企图再度兴风作浪,我看这所谓证据,多半是他伪造。如今我蒙古人占着这大好江山,汉人一直心怀不满,企图颠覆,若是再自乱阵脚,祖宗们打下来的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豳王听了他分析厉害,也不由深思,本来他受到伯颜鼓动,自也有几分意动,只是他在河西一带偏安一隅,势力极大,日子过得也太平,要不要趟这浑水却是拿不定主意。此刻汝阳王这么一番话倒叫他又灰了几分心,于是说道:“叔父见识高明,所言极是,小侄其实本来也不肯信那伯颜的话,如今皇上既然驱除奸佞,重振朝纲,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汝阳王点点头,拿过那张小像,放到烛火上点燃了,望着那纸片慢慢化为灰烬,叹道:“我在河南接到密报,说伯颜派人送了不利于皇上的证物到甘州,便连忙悄悄赶了过来,唯恐走露了风声,将此事闹大。没想到泰定帝后人也跟着掺和进来,却不知他们又是从何得知,只怕这风言风语早就散布出去了。但是这两样东西不能再留,以免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 豳王暗叫惭愧,连声称是,听汝阳王又说道:“那阿希达布毕竟也是□□子孙后裔,泰定帝更是与我有恩,便拿他去换了世子回来,只是务必要将其逐出中土,我看这孩子是个明白人,倒不用赶尽杀绝了。” 豳王这才明白汝阳王根本有意放了阿希达布,只不过拿他作筏,逼自己交出佛经,心中不由暗叹:“姜还是老的辣!”他倒也十分佩服,更熄了起兵造反之意。 两人既达成共识,汝阳王便又要去烧那画卷,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断喝:“汝阳王,你纳命来!” 汝阳王一惊,回身看时,却见那帐中角落的一只箱柜中翻出一人,竟不知是何时藏匿于此。这人一身吐蕃武士打扮,纵身向自己扑来。汝阳王自也有些功夫傍身,临危不变,握住腰间倚天剑,正要拔剑出鞘,那人身法却是奇快,已欺至身前,在他手腕一点一拂,就将那倚天剑夺了过去。汝阳王心中震撼,立刻明白此人绝非一般刺客,武功之高只怕不在玄冥二老之下。只是此时他二人被自己派去看守阿希达布,其他侍卫又在帐外伺候,他当机立断,转身就逃出帐去,口中喊道:“来人,有刺客!”众守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过来。 原来杨逍趁着下午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的时候便摸到汝阳王营帐中。他偷听了二人谈话,终于弄明白了这佛经和画卷的来龙去脉。他自是不太相信蒙古皇帝会是恭帝之子的无稽之谈,却觉得这倒是个动摇元兵军心的好借口。可转念又一想,如今的皇帝实是个庸才,他起初是想做个明君,无奈没过几年便显现出昏聩无能的本性,到了后来更加荒淫无度,如若此时被人推翻了他,叫蒙古人另选出一位厉害角色反而坏事,倒不如先随他去了。 他负手不紧不慢地跟出帐,看到汝阳王已被侍卫们团团护住,玄冥二老也赶了过来。他二人一见到杨逍,认出他是那晚交过手的吐蕃人,皆心生戒备。汝阳王却急声高喊:“鹿先生,鹤先生,此人行刺,又抢走了倚天剑,快快抓住他,定要留个活口!” 杨逍勾唇冷笑,玄冥二老却是互看一眼,各自亮出了兵刃。他二人平日轻易不用武器,只是眼前这人却不容小觑,何况他还有倚天剑在手。鹿杖客手持鹿角形状的铁杖,鹤笔翁却是一对晶亮灿烂的鹤嘴笔。两人挥舞着兵器杀上来,眼见招招狠辣诡异,杨逍倚天剑却并不出鞘,只以剑柄迎他二人招数。 两人虽然兵刃不同,但一个用打一个用点,都在于攻击对方要害穴位。杨逍以剑柄格挡,三人出手都是极快,周围侍卫只看得头晕眼花,几欲作呕。汝阳王越看越惜才,暗想:“若能生擒此人,定要将他收为己用!” 三人拆了数十招之后,未能分出上下。杨逍曾听张无忌说过,玄冥二老一杖双笔彼此配合无间,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此时一看,的确如此,若只是一味防守,只怕不是长久之计。想到此处,他手中剑身一抖,向前递出,他这一招“萧史乘龙”内含了九阳真气,直刺鹿杖客咽喉,若不是倚天剑未出鞘,那剑气定要将他喉咙割破。鹿杖客未料到杨逍忽然转守为攻,这一下猝不及防,连连后退。鹤笔翁连忙上前支援,笔尖点向他肋下,那鹤嘴十分锋利,若被戳中,非是两个血洞不可。杨逍却不慌,他未等剑势变老,已然换了招数,剑身向下斜砍。这招“山外清音”乃是攻向侧方敌人,他后发制人,削向鹤笔翁的手腕,非逼他撤手,不然只怕双腕齐断。 玄冥二老惊魂未定,杨逍已一剑又一剑地施展开来,这套剑法飘逸俊雅,不像比斗,倒似在舞剑,实则他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极大的威力,招招刺向要害之处。且不知为何,玄冥二老的兵刃每每与他剑柄相交,总觉得有股引力牵扯,让他们手中短杖双笔几次险些脱手。二人一时被攻得手忙脚乱,再找不回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 这时豳王手下的兵将们也围了一大圈过来,范遥亦在其中。他看到杨逍使出这套剑法,身似游龙,影若惊鸿,举手抬足间飘然若仙,他自己就是剑术行家,此刻心中大为喝彩:“以前很少看大哥使剑,这套剑法更是从未见过,真是精妙绝伦!”他不知这便是桃花岛的绝学“玉箫剑法”,自从孤鸿子一事以后,杨逍虽不把他放在心上,但心中傲气,不肯再轻易以东邪一派的武功示人。他所学又杂,所以渐渐地竟少有人知他武功来历。 杨逍余光中看范遥已经赶到,忽然手臂一抬,大开大合之间,在身前画出一道长弧,剑身所致之处,劲力向外震慑。玄冥二老感到又是那股正阳之气扑面而来,他们吃过亏,知道他这真气克制自家玄冥神掌的寒气,不敢大意,连忙侧身回避。杨逍趁他们躲闪瞬间,忽然飞身向汝阳王这边扑来。汝阳王身边的侍卫哪里是对手,纷纷被他内力震开。杨逍手中倚天剑出鞘,直指汝阳王胸口。 此时玄冥二老已是鞭长莫及,眼看这一剑便要刺中,旁边却伸出一柄长剑将倚天剑架开来,“锵”的一声,两剑相磕崩出火星。汝阳王逃过一劫,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定睛看去,相救之人竟然是豳王身边的那位苦头陀。 杨逍与范遥对望一眼,各自隐去眼中笑意,范遥低喝一声,提剑攻了上来。他二人战在一处,一人飘洒如流风回雪,一人诡谲如暗夜魅影。众人在一旁观看,竟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斗剑场面,却不知他二人多年没有交手拆招,这一场纵然是演戏,彼此也都拿出真功夫来,直斗得难解难分,酣畅淋漓。 过了近五十招,二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杨逍一声清啸,范遥一声暴喝,同时跃上半空,左掌向对方拍去。两人双掌对击,“嘭”的一声,又同时向后翻腾落地,彼此各退了数步。他二人再次互望,心意相通。杨逍面上冷笑数声,对着汝阳王喝道:“算你今日走运,我明教定会再来!”说毕,他纵身跃起,双足在几座帐顶上轻点数次,人便已在十丈开外,转眼消失不见。 众兵卫看他武功绝顶,竟是无人敢追。过了许久,汝阳王才拍了拍范遥的肩头,感叹道:“今日多亏苦大师挺身相救,不然本王只怕性命不保。原来这人是明教的,他们四处造反作乱被我镇压,难怪要来行刺。此人武艺如此高超,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苦大师与他不相上下,真是难得难得!” 玄冥二老互看一眼,皆有些不服,但又说不出什么来。汝阳王心中打定主意,若那人再来行刺,非要这苦头陀护在身边才好,于是开口向豳王说道:“我这当叔叔的厚颜,想向殿下讨了这位苦大师去,不知殿下是否肯割爱啊?” 豳王纵然有些不舍,奈何自己孩儿性命尚在别人手中,等着汝阳王拿阿希达布去换,且不能得罪于他,于是满口应承下来。 汝阳王大喜,他虽丢了倚天剑,但此剑除了锋利也并没什么稀奇,远远抵不上一位能人异士,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他军务繁忙,第二日一早,将阿希达布交给了豳王,便带了众手下拔寨启程。范遥没能再和杨逍道别,心中难免遗憾,但他向来洒脱不羁,想着总有再见的一日,便随着汝阳王一路东去了。 第 34 章 纪晓芙在这片草原已住了月余,这里饮食起居和中原大不相同,她逐渐地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日里除了提水拾柴这些必要的劳作,也开始学些手艺。也赫哲嬷嬷是不会纺线擀毡的,好像草原上这些手艺她都不太擅长。纪晓芙想着也难怪,她毕竟是位萨满巫医,原来在部族里为人祈福看病,地位尊崇,并不用做这些事情。好在她渐渐认识了附近其他牧民,便向他们请教。也赫哲嬷嬷还雇了部族里一个叫艾罗小男孩儿替她放羊。艾罗十一二岁的样子,刚跟着家里大人学会骑马放牧,做事十分认真。 秋意渐深,羊儿们开始换上厚厚的绒毛准备过冬,正是牧民们剪羊毛的时候。纪晓芙找人借了剪羊毛的剪子,叫艾罗替她挑了最肥胖的羊儿四腿绑了按在地上。别看她剑握得稳,起初拿起剪刀时手也是有些抖的。羊毛要齐根剪断,她生怕剪到羊皮,扎痛了羊儿,一点一点剪得满头大汗。也赫哲嬷嬷在一旁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趁她停手的时候,便给她递一碗热好的驼乳。从天微微亮开始剪,太阳出来了艾罗就要把羊儿赶出去吃草了。 不知不觉她剪得越来越纯熟,等到草原变成一片金黄的时候,她已剪好了满满几大包羊毛。大部分她叫艾罗拿去换了粮食肉干,剩下一些便跟着艾罗的娘学习纺线。纺线也是细致活,要将羊毛洗净晾干,然后用手细细撕成一团团绒毛,再一点点捻成线,绕在羊棒子上。她又听田老太太说这边白驼产的驼绒织出绒布来轻柔又缓和,便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拿特制的铁梳给那两匹白驼梳毛。天气越来越冷,白驼身上的毛也越发厚实,她每日给它们梳一梳,慢慢攒出少许驼绒,也捻成毛线。她想着老人家畏寒,便给也赫哲嬷嬷织了一双毛袜。其实她还织了另一双稍大的,悄悄藏在枕头下面,明知不会送出,只每晚拿出来在灯下看看。 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赫哲嬷嬷便绝不许她再去提水,粗重活都交给了艾罗,她每日就做这些手工。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父母,其实孤单辛苦,纪晓芙也曾是家里娇养的姑娘,没想到有一天竟学会了这些本事,心中有时竟暗暗得意,倒不觉得日子十分艰难了。 她后来又见过那个喇嘛阿速一次,还是一个傍晚,她带了小白驼去散步。那小白驼跟她相处久了,很是亲热,除了自己母亲,最喜欢跟在她身边。它蹦蹦跳跳地往溪边跑,大约是想去喝水。纪晓芙跟在它身后,老远就看见溪边那棵胡杨下又坐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胡杨树的叶子已全部变成了金色,在碧蓝的天色映衬下绚烂夺目。阿速看见她走近,笑得也很灿烂。他依旧是对她招招手,纪晓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阿速待她走近,上下看了她一眼,微有诧色,却只开口问道:“萧姐姐,我在这里等了你好几日啦,总不见你过来,我想问你那天晚上的人是不是你?” 纪晓芙点点头:“你后来被他们抓走了么?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阿速笑了笑道:“的确无事,不过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回到很远很远的西边去。” 纪晓芙没有好奇他离去的缘故,她从那夜几人的对话隐隐能猜到阿速应是皇室血脉。她并不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只是看着阿速虽嘴上含笑,眼中却透着落寞和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只小狼崽,忍不住问他:“那头小狼呢,它还好么?” 阿速微敛了笑意,有些丧气:“不见了,我回来后就再也没找见它……” 纪晓芙忍不住安慰道:“它毕竟从小生在这大草原上,野性难驯。不过他父亲既然曾是头狼,相信他也不会差,或许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我想它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阿速听着她这番话,眼神里渐渐又有了神采,他忽然问道:“萧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纪晓芙吃了一惊,却见阿速飞快的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挪开目光,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你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娶你……我会照顾你,嗯,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纪晓芙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虽然略感羞恼,但她一直把阿速当小孩子看,又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你胡说什么呢?我有丈夫,不会再嫁人,再说,你一个小喇嘛,想这些事情羞也不羞?” 阿速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听了她的话脸更急得通红,大声说道:“咱们喇嘛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纪晓芙笑了笑,温柔地摇摇头:“阿速,别说我们本不熟悉,我只拿你当个弟弟看,我心中除了自己夫君也不会有旁人。你还小,你们喇嘛如果能娶妻,那我盼你日后找个好姑娘,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无忧无虑的过活。” 阿速凝视着她的脸问道:“你当真把我当弟弟么?其实我在这溪边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很像我那长姐,那时候她也跟你这般年纪,比母亲还更加疼爱我,可是后来……我们打了败仗,丞相为了投降,到处杀人,我被救走了,她却……”他说到这里,声音不由有些哽住。 纪晓芙恻然沉默,她能猜想阿速定然有一段十分悲伤的过往,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阿速望着那棵金灿灿的胡杨树,半晌后忽然又开口道:“都是过去太久太久的事啦,如今就剩我一人。不过你看这颗胡杨,它自己孤零零的一棵长在此地,未能和它的兄弟姐妹聚木成林,生命却依然繁茂旺盛。我在这世上修行也正当如此,如你所说,无论将来去往何处,心自在,身便自在。” 纪晓芙之后同他告别,那红衣少年喇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茫茫草原的天边。她心想这孩子真是通透,或许日后会有另一番成就。他虽然是个蒙古人,但她还是愿意在心中祝福他。 阿速临走时问她那日救走她的人是谁,是不是她的丈夫其实没有死,她未回答。只是往回走的路上她想起阿速的话,心自在,身自在,那自己如今算不算心自在呢?为何每当脑海中空闲下来的时候,心中还是有无限牵挂?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北风一个劲儿的吹,终于将这片草原吹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圆,行动渐渐笨拙迟缓。田老太太曾带着雁儿来看她,雁儿好奇地摸着她的肚子,问道:“纪姑姑,这里面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纪晓芙笑道:“这可不知道呢,要生出来才知道。” 田老太太却道:“我看你这肚儿圆圆,自有孕以来又气色甚佳,这一胎多半儿是个女娃娃呢!” 也赫哲嬷嬷坐在一旁出神,第二天便骑了骆驼出门,回来时带了一堆红的粉的小衣小鞋,纪晓芙笑道:“嬷嬷你也希望是个女娃儿么?” 也赫哲嬷嬷笑眯眯地对着她比划,她已渐渐能看懂她的意思,大约是说“女娃好,像你一样漂亮!”纪晓芙却在心中想道,人都说女肖父儿肖娘,若真是个女孩,能长的像他那便好了。 田老太太还叮嘱她时不时要多走动,这样才好生产。纪晓芙不懂这些,只感觉身子越来越沉,半夜时常喘不过气来。冬日里天寒地冻,也赫哲嬷嬷叫艾罗把土炕烧的极热,上面又铺了厚厚的毛毯,生怕冻到她。纪晓芙却变得极易出汗,每日早起都感觉身上十分粘腻。 草原上别的也罢,就是沐浴极不方便。寻常牧民家从不洗澡,只是擦身。只有部落贵族家里才会有浴桶皂角等物。田老太太怕她不习惯,也给她备了一只大木桶,只是烧水却比较麻烦,她寥寥用过几次。这日午后小憩醒来,她又睡出一身汗,终于再不能忍耐,想起田老太太说的,日后坐月子之时是不能碰水的,眼下还有二十天的光景就是产期,还是及早沐浴一下比较好。 她扶着肚子起身,打算出去请艾罗帮她烧一锅热水,一掀帐帘,也赫哲嬷嬷正好走进来。她见纪晓芙午睡醒了,怕她肚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汉人的点心果子来。纪晓芙跟她说了沐浴之事,也赫哲嬷嬷一呆,随即又把她扶回炕上,指指那些茶点教她吃,自己转身起了灶,亲自给她烧水。 冬日昼短,天气又寒冷,等一大锅水烧好,天都快黑了,也赫哲嬷嬷赶了艾罗回家吃饭。纪晓芙没想到她年纪一把,力气却真不小。她把浴桶抱到炉子附近,又舀了满满一桶热水,试了试温度,朝纪晓芙点点头便出去了。 纪晓芙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有些不好意思,还真怕嬷嬷不离开在这儿守着。她褪了衣衫,扶着浴桶边缘慢慢迈坐进去,水温正好。热气氤氲湿润,扑在面颊上,让她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突然身后一阵冷风吹过,纪晓芙一惊,回头却看见也赫哲嬷嬷又掀了帐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碟什么东西。她脸上一红,连忙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也赫哲嬷嬷把帐门遮严实了,过来片刻慢慢走过来,纪晓芙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一碟澡豆。她本来有些害羞,转念一想,其实嬷嬷照顾自己跟亲母女也没什么分别了。这里寻常人家有皂角都已是难得,多是用草木灰或是米汤等净手净面,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这些澡豆。 也赫哲嬷嬷给桶中新舀了热水,又润湿了纪晓芙的头发,拿了一颗澡豆轻揉在她发间。澡豆带着桂花的清甜,纪晓芙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萦绕在鼻端,她轻声道:“嬷嬷,我沐浴用这许多水已是十分奢侈,你还去寻了这么好的东西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也赫哲嬷嬷手上顿了一顿,却听她继续说道:“嬷嬷,你知道么,原本我心里很是害怕。人家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可我真是幸运,遇见田伯母,又遇见了你,你对我这么好,就好像我娘一样……嬷嬷,我很想我娘,可我是个不孝女,做了错事,不敢回家……” 她一直是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可说到底毕竟还是个年轻姑娘,这大半年的日子其实全靠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强自支撑。此时那根弦忽然断了似的,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委屈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滴在水中,荡出一圈圈涟漪。 也赫哲嬷嬷看她伤心的样子,双手不由有些发抖,叹了口气,拿绢帕在热水中拧了,轻轻给她擦去泪珠。纪晓芙痛落了几滴泪水,抬眼看见也赫哲嬷嬷的眼神中又是爱怜又是心痛,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拉了也赫哲嬷嬷的手,又笑起来:“嬷嬷别急,人家说孕妇多思,我也只是一时感伤,其实老天对我已是不薄,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很踏实。”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痕,也不知是因为刚哭过还是被水汽熏蒸,面颊透出微微红晕,双唇嫣红如花瓣,那含泪带笑的模样美得惊人。她见也赫哲嬷嬷一直注视自己,晃了晃脑袋,到像个小女儿一样撒娇道:“嬷嬷,你接着帮我洗呀。”鸦青色的长发在水面上荡漾,更衬得肌肤如羊脂般莹润白腻。 也赫哲嬷嬷忽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舀了水替她把头发冲洗干净,便匆匆离开了她的帐篷。纪晓芙微觉诧异,也不知她有何事去忙。她怕水冷了着凉,也不敢多耽搁,拿澡豆将全身洗了一遍,就起身披衣出来了。 纪晓芙坐在炕上拿棉布擦头发的功夫,也赫哲嬷嬷又去而复返,不知为何身上带着一股潮气,她暗中奇怪道:“难道嬷嬷也去洗了个澡?” 却见也赫哲嬷嬷走到她身旁,给她裹了条绒毯,又坐到炕上,揽了她在身前,拿羊角梳给她一点点梳干长发。沐浴后果然清爽松快多了,梳齿缓缓在头皮上划过,人也觉得慵懒起来,纪晓芙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也赫哲嬷嬷怀中,她虽然看着枯瘦,怀抱却十分温暖坚实。 忽然腹中胎儿踢了一下,纪晓芙伸手去摸,果然那处鼓出个包来。她轻声一笑,拉了也赫哲嬷嬷的手去摸,那只小脚又轻轻踢了一脚就缩了回去。也赫哲嬷嬷的手一颤,嘴角也露出笑容来。 纪晓芙懒懒地靠在她怀中,轻声说道:“嬷嬷,生孩子会不会很痛?我不怕痛,我只怕不能平安诞下它来。它一定会好好的,对不对?”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怕的,可后来我越来越盼望这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如果真是个女儿,女儿长得像爹爹……我没跟你说过这孩子的父亲,他生的可俊俏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望着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像要跳出来了……我知道我不该爱他,应该立刻就离开他身边,可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喜欢看他对着我笑,对着我说些疯话,我喜欢听他给我弹琴,你不知道他弹琴的样子有多好看……我贪心地在他身边待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他要我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纪晓芙想起在那高高的越王楼上,嘴角擒了一丝微笑,也不知是在说给也赫哲嬷嬷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有哪个姑娘能拒绝他呢?我们没有拜过堂,也不知道算不算真正的夫妻,可他说是便是吧,反正我是疯魔了……可是我不后悔,永远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絮絮地说着,感觉也赫哲嬷嬷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梳过头发,绒毯十分柔软,蹭着她的面颊,暖洋洋的。她渐渐睡意袭来,靠着也赫哲嬷嬷闭上了眼。也赫哲嬷嬷凝望着她的睡颜,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帐内一片寂静,偶尔有炉火吐出火花的轻响,这个哑巴嬷嬷忽然开口叹息道:“晓芙,你这个傻丫头!” 第 35 章 原来纪晓芙离开驿馆搬到雁儿外婆家的当日杨逍就寻了过去。他知道了她想找个僻静住所之后,便请求田老太太帮忙安排一切。田老太太看着他半晌默默不语,最终还是说道:“杨左使,我虽不是明教中人,可伯维夫妇俩以前都追随于你,我自是信得过你的为人品格。一个女子未婚先孕所要背负的种种,只怕你眼下还未必能理会,纪姑娘对你真是情意深重,我料想你一定会好好待她!” 杨逍看得出她眼中隐隐有责备之意,心中也不由惭愧,于是郑重点头道:“是杨某德行有亏,只是晓芙已是我的妻子,有日月为媒,天地为证,绝不会辜负于她。她如今心结难解,我也只好以这种方式陪在她身边。” 田老太太听他如此说,也放了心,摇头感叹了一句:“我只道这俗世凡尘结亲讲究个门当户对,没想到你们这些江湖中人更有什么正邪之分,门派之别,倒把一对好儿女弄的不能长相厮守,可怜见的……” 于是两人一合计,杨逍便假扮成了也赫哲嬷嬷和纪晓芙一起住到了草原上。他既掌握了九阳真经里的缩骨大法,改变身材体格自是不在话下,装成一个年老瘦弱的妇人,纪晓芙真是既看不出,也再想不到。如此陪在她身边,看她孕中一日比一日辛苦,心中时常苦涩难言。他想不出上一世没有他的相伴,她是在哪里,又如何熬过这一段日子的。有可能她还是找到了这片草原上,毕竟她要躲避世人目光,闲言碎语,这里的确是个方便的所在,只是草原的生活粗陋简朴,她孤身一人定然是万分艰辛,吃尽了苦头。这个姑娘真是让他痛到骨子里,也爱到了骨子里。 杨不悔生在大年初三,杨逍知道女儿出生的日子,却不知道她出生在那样一个日子。 畏兀儿人过新年,妇人们去祁连山脚下的圣湖背了洁净的圣水,回来敬献给上天神明。家家户户点了酥油灯,念经祈祷,祭祀先祖。草原上的新年虽然简单,却也热闹。初二那天部族里有集会,牧民们盛装打扮,凑在一处载歌载舞。 纪晓芙在帐篷里都能听到远处歌舞中的吆喝声,还有那天鹅琴与牛角鼓的乐声。但她一点也不能被这欢快的气氛所感染,那鼓声“咚咚咚”地仿佛敲在她心上,让她莫名感到紧张,只好把已经缝好的襁褓,小衣小鞋等物翻过来掉过去看。田老太太还送了一张婴儿摇床来,她在上面铺了绸缎面子,下面垫的是厚厚的羊毛褥子。这几日她都在反复整理收拾这些物件,杨逍看在眼里,知道她心中不安,却苦于无法出声安慰。 正好艾罗替他娘送了过节的食物来,这里牧民过新年都要准备丰盛的吃食,虽然花样种类不多,无非是酥油,肉肠,酸奶之类的,但各家都会互相赠送表示祝福。艾罗穿了一身崭新的白羊皮袍子,系了大红腰带,挂着腰刀火镰,头上一顶狐皮风雪帽,格外精神。艾罗一进来先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吉祥话,他勉强学过些汉语,磕磕巴巴地对纪晓芙说:“俺娘说姑娘应该就是这几日了,让我一直在这边守着,有什么不对了就过去叫她。” 田老太太请了艾罗的娘来帮纪晓芙接生,她原就是这一带的坐婆,十分有经验。本来纪晓芙想有也赫哲嬷嬷就够了,田老太太却说她是巫医,自己没生儿育女,也并不精通于产科,更何况人手多点总没坏处。纪晓芙十分感念她的心细周到,田老太太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莫害怕,我看你怀相很好,这胎位正的很,一切都会平安顺遂的!” 到了下午天突然阴沉起来,铅云低垂,仿佛下一瞬就要整个压倒地面上来。风声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凄厉,一声声呼啸着钻进人耳朵里来。杨逍微微着蹙眉,走出自己的帐篷,远处牧民们的集会早早就散了,艾罗赶了羊群入圈,又把马拴牢了,嘟囔着说:“要下雪了呢!”果然天擦黑的时候狂风里卷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不一会地上就是厚厚的一层。 纪晓芙是在后半夜发动的,杨逍这几日都陪她一起睡,听她开始不停地挪动身体,连忙起身点了油灯,看见纪晓芙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说:“嬷嬷,我觉得肚子有点痛,是不是就要生了?” 虽然前世不悔也生过孩子,但是杨逍作为外公,又怎会知道分娩究竟是个什么过程,他心中也有些惊慌,但强自镇定了心神,拍拍她的手,打算去隔壁帐子叫了艾罗起来。 帐门已被积雪堵住,他微一用力才推开,只见门外的雪竟已堆得有两尺来高,但狂风依旧在嘶吼,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一场雪暴。他飞快的掩好帐门,纵身在积雪上轻轻一点,便来到自己帐前,进去叫醒了艾罗。艾罗迷迷糊糊的,看见他比划说纪晓芙要生了,连忙一骨碌爬起来。 艾罗裹了皮袄走出帐门,巨风几乎把他又吹了回去。他艰难地顶着风,踩着到大腿的积雪去牵了马出来,可是刚骑出去没多久又转了回来,在帐外神情惶急地对杨逍喊道:“嬷嬷,风雪太大了,马儿走了两步便不肯走,可能是怕陷进雪坑里。” 此时纪晓芙已经开始阵痛,一阵强过一阵,她听见艾罗的话,有些紧张,问杨逍道:“嬷嬷,艾罗的娘是不是来不了了?” 杨逍微一沉吟,对她比划了一下,纪晓芙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不,嬷嬷,你不要去,你留在这儿,我有些怕,你留下来,有你就够了……”她心中着急,忽然感到下身一湿,好似有什么涌了出来,掀了被子去看,裤子已被浸湿,微微带着血色。 杨逍之前也偷偷看了些医书,知道大约这是羊水破了。他想亲自去叫艾罗娘,可纪晓芙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又叫他十分放心不下。忽听艾罗在外面惊喜地喊道:“骆驼,对了,咱们这儿有骆驼,俺爹说过,骆驼比马儿高多了,脚掌又宽,力气又大,陷进雪堆里也不怕,我骑骆驼去!” 杨逍大喜,他冲纪晓芙点点头,出去帮艾罗解了那匹白驼,摸摸它的头,对它比划了几下。那白驼十分通人性,又温顺,当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待艾罗骑到背上就稳稳地站起身来。骆驼身上的绒毛半尺来长,艾罗骑在上面觉得温暖又稳当,他轻叱一声,赶着那白驼冒着风雪朝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杨逍转身进帐,纪晓芙看他回来松了口气。杨逍趁她痛楚稍减的时候逼她吃了些东西补充体力。他在心中细细回想田老太太嘱咐,在灶上烧起了热水,准备剪刀烈酒等物,又熬了催产的芫花汤。纪晓芙看他不停忙碌,起初还出言安慰道:“嬷嬷,你歇歇吧,我感觉还好呢,你倒比我还紧张些。”到了后来阵痛加剧,她渐渐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了杨逍的手,不让他离开半步。 暴风雪吹得帐篷都在轻晃,仿佛一只怪兽在暗夜中肆虐咆哮。艾罗母子终于赶到的时候,像两个雪人一样从白驼上爬下来。艾罗娘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十分干脆利落,她拍落浑身的雪花,把艾罗赶到杨逍帐子里生火烧水。自己一面跨进帐门,一面将已经被雪浸透的皮褂扔到一边,净了手挽了袖子来到炕前。 她先看了看纪晓芙的面色,又解了她衣衫查看状况,随即对杨逍笑了笑说:“不妨事,孩子的头已经下来了,应该会很顺利!只是眼下产门未开,还不到时候!” 杨逍稍稍放心,可晓芙永无止境的疼痛就像是帐外永无止境的风雪,他已不敢再去猜想上一次她是如何生下的不悔。终于煎熬到第二日下午,艾罗娘再次探了探,点点头,取了参片让纪晓芙含着,再叫杨逍将她扶起,靠着他坐在炕沿处,自己蹲在她身下,教她如何用力。 杨逍听到不悔第一声啼哭的时候,眼泪也差点跟着掉下来。艾罗娘利索地剪断脐带,拿干净的羊羔滑皮把不悔的小肚子裹了,将她擦洗干净,包在襁褓里。她看见杨逍眼中隐有泪光,不由笑道:“嬷嬷自己没有生儿育女,竟也是第一次见妇人产子么?神佛保佑,母女均安,这孩子极是健康,生的真好看!” 杨逍点点头,把纪晓芙轻轻放倒,她已经力竭,勉强看了一眼孩子,知道是个女儿,嘴角微微挂了笑容,几乎立刻就沉沉睡去。杨逍这才有机会抱了不悔细瞧,原来她出生时竟是这样,红红皱皱的,小手攥了拳,此刻包在温暖的襁褓中,已停止了哇哇大哭,皱了眉头,忽然睁开一只眼睛,瞟了一下杨逍,似是知道这是亲生父亲,抿了抿小嘴,又安心地闭上眼。 艾罗娘忙碌了半日,也是疲劳,杨逍请她去隔壁帐中歇一歇。她看外面虽然风雪渐小,但也积了三尺多高,一时回不去家,于是点点头,把脐带胞衣等秽物拿出去埋在雪堆里,然后自去休息。 纪晓芙睡了安安稳稳的一觉,在梦中她仿佛听到杨逍的声音,他对她说:“晓芙,多谢你,多谢你为咱们生下这么乖这么漂亮的好女儿,我竟不知你为了生她吃了这么大的苦楚,当真混账!老天既能让我重头来过,叫我亲身经历这一切,就是给我机会赎罪,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待纪晓芙醒来的时候,帐外已经又是新的一日。风止雪霁,浩瀚晴空湛蓝如洗,雪原如同一整块昆仑白玉,阳光暖暖地洒在上面,似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杨逍掀了帐门进来,看见纪晓芙将女儿抱在怀中,抬眼望着他,笑意间明媚生姿:“嬷嬷,我决定给这孩子起名叫不悔,杨不悔!” 斗转星移,四时更替,草原上的格桑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转眼三载光阴,小白驼已经长得快和母亲一样高,不悔也能追在羊儿身后,满草原地乱跑了。杨逍一直陪在她们母女二人身边,只偶尔以信鸽同赛克里等人偷偷联络,处理教中事宜。他命人将倚天剑暗中送回了峨嵋山,除了并没有在坐忘峰上隐居,一切和上一世似乎没什么不同。 能够每日看着晓芙,弥补不悔幼年这一段时光,他几乎要觉得这样的日子也算岁月静好。可是盘绕在心头的阴云始终不能散去,傅回雪,白垣,白鹿子,这三人他都试图挽救过他们的性命,却皆以这样那样的缘由没能成功。等待着晓芙的又会是什么?时光不停地向前推进,她不会一直待在这片草原之上。 果然这一晚,纪晓芙坐在灯下为女儿缝一件初春的夹袄。不悔倚在杨逍怀中看着,她聪明伶俐,想起前几日母亲教她念的唐诗,不由背了出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杨逍听她童声稚嫩清脆,却背的一字不差,不禁莞尔,可转眼却瞧见纪晓芙慢慢停了手中的针线,怔怔地看着不悔出神。 他心中暗叹,坐到她身边,朝她做了几个手势,纪晓芙轻声道:“嬷嬷说的不错,我是想我娘了,离家三四年,毫无音讯,家里恐怕都以为我已不在了……也不知爹娘好不好,身体是否硬朗……” 她看着杨逍,心中有些为难,原本前几年就想带着不悔回中原去,可一来路途遥远奔波,她小小年纪路上只怕要生病,二来,却是为了也赫哲嬷嬷。如若离去,剩她独自一人岂不孤单寂寞,更何况,嬷嬷对自己疼爱有加,情同母女,她是想着要照顾她到终老。纪晓芙左思右想,慢慢开口道:“嬷嬷,我想等天暖和了带着不儿回家看看,我只想悄悄地看一眼爹娘,盼望他们一切都安好,之后我们还回来这里同你做伴,好不好?” 杨逍在心中合计了一下,对她比划道:“嬷嬷同你们一起去。” 纪晓芙吃了一惊,说道:“嬷嬷,我这一路回去,只怕有几千里,跋山涉水,你年纪大了,只怕吃不消的。” 杨逍却摇摇头,比划道:“嬷嬷身体还硬朗着呢,这一辈子只在草原大漠上待着,却没见过中原的山明水秀,正好去见见世面,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纪晓芙却是喜忧参半,她其实对也赫哲嬷嬷早已十分依恋,舍不得同她分开,若她能陪她母女二人一道回中原去,那真是再好不过,可她毕竟还是上了年纪。她踟躇中,却见也赫哲嬷嬷十分坚持地冲她点点头,心中不由也渐渐兴奋起来。回乡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把不悔抱起来转了个圈,亲亲她娇嫩的小脸,说道:“不儿,娘要带着你和嬷嬷回中原去了,你开不开心!” 不悔似懂非懂,问道:“中原是哪?有羊儿么,有大骆驼么?” 纪晓芙被她逗笑了:“有羊儿,不过可能没有大骆驼,但是有燕子,有金鱼,有许多你没见过的花花草草,嗯,还有好多好吃的,有糖人儿,很甜很甜!” 小孩子家最爱吃甜食,不悔听了母亲的话,心中十分向往,小嘴儿咂了咂,拍手道:“我要吃糖人,走,咱们回中原去!” 杨逍看着母女俩脸上绽放的神采,隐藏了眼中忧虑之色,也微微笑了起来。 第 36 章 奉元路长安城鼓楼的西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回回寺庙,从唐代起便有许多从波斯和阿拉伯等西域来中土做生意的胡商聚集在此地。到了蒙古人西征的时候,更多胡商回回迁居长安,他们虽不与汉人通婚,但本朝色目人的地位仅次于蒙古人,便逐渐在这长安城的西北角建了寺庙民坊,世代居住在此,繁衍生息。 这一年入夏,天气十分闷热,哪怕此时已是夜半时分,也不觉得有丝毫的凉气。赛克里 蹲在回坊某处小巷中,拿着蒲扇死命地扇着,轻声抱怨道:“这天儿热得邪门儿了,咱们光明顶脚下的沙漠也没热成这样!” 他身旁是个吐蕃人,抱着手靠在一边的墙上,说道:“只怕明日会有暴雨!” “还下雨!这天下了雨也没见放晴,反而更加闷热,自打咱们这次出来身上就没干过!” 那吐蕃人说道:“长安算好了,听说河南上个月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汴梁那边的黄河决了口,今日我看到又有好多难民逃过来了。门主,左使大人怎么还未到,如今各处受灾,流民贼寇四起,我听左使的意思是带着家眷的,不会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贼寇?”赛克里翻他一个白眼,悄声叱道:“什么贼寇,咱们明教算不算贼寇?左使大人需要担心这些毛贼?再说了,又不是一个方向……” 他正说着,忽见到巷子口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他喜道:“这不就来了!”可随即觉得不对,那人影十分矮小,看身形绝不是杨逍,待走得近了,竟然是个躬身驼背一身黑袍的老妇人。 两人互看一眼,正各自戒备,却见那老妇一面走,一面在自己周身各处关节捏了几下,只听得“啪啪”连声脆响,她身体瞬间暴涨了七八寸,走过来站定在他们身前,低声说道:“赛克里,赤穹!” 两人目瞪口呆,听这声音明明是杨逍,可面目全然不对,过了片刻,赤穹多吉才犹疑着问道:“左……左使大人?” 杨逍点了点头,扯下头上的发套,又揭开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庞。二人见果然是他,松了口气。赛克里忍不住问道:“杨左使,你怎么扮成个老太太,属下差点儿……” 杨逍瞟了他一眼:“话还是那么多,不关你的事,书抄得如何了!” 赛克里立即闭嘴,一旁的赤穹多吉连忙回禀道:“左使大人,这次咱们一举突袭华山派,为几年前丧命的弟兄们复了仇,还抓住了向玄綦这个老贼和他两个徒弟,正等候左使发落!” 杨逍挑了眉,问道:“那向老儿功夫不弱,你们如何能得手?” 赛克里讪笑了一声,答道:“他们华山派掌门接任大典,咱们备了厚礼去凑场热闹,知道这老小子厉害,嘿嘿,自然给他下了点料,不过为了报仇,不拘这些小节!只可惜没抓到他们那个新上任的小白脸掌门,那小子狡猾的很,眼看不对,带着他那娇滴滴的夫人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杨逍点点头道:“也罢了,就是没什么长进,走罢!” 三人趁着夜色在小巷中东拐西拐,来到了那回回寺庙东北角的一处大宅,此地正是明教安插在奉元路的分舵,因回坊中所住的多为色目人种,雷门众人隐身此处甚为便利,出入不易暴露身份。 赛克里二人领着杨逍从角门进入,穿过几道垂花门,来到后宅的一座厅堂。不一会儿便有弟子把向玄綦师徒三人绑了进来。赛克里看见那向老儿,不禁双目充血,他强压下心中愤怒,躬身向杨逍禀告:“杨左使,这奸贼终于落入我明教手中,他当日残害我教众多弟子,赛克里自请手刃此贼,为我大哥和众兄弟们报仇!”他话音一落,一旁众弟子也是群情激愤,纷纷喊道:“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那向玄綦一直低着头,听见赛克里的话,飞快抬起眼来,他虽然被□□了数日,又中了毒,双目依旧炯炯有神。他眯起眼看向坐在前方正首的杨逍,说道:“原来是杨左使,杨逍,我当你也是武林中数得上名号的人物,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杨逍手中杯盖轻轻拨着杯中茶叶,淡淡说道:“你虐杀我教中弟子数人,我们自然要来寻仇,无所谓用什么手段,我明教只看中结果,不在乎过程,你激我也没用。”他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念头飞转,前世他并没有亲来长安,此人是被赛克里一刀捅死,如今能不能饶他一命?不成,他暗自摇摇头。他曾仔细回想江伯维和库勒尔死状,他们是被凌迟而死,身上刀伤无数,能看出下刀之人的手法既快又狠,他与这向玄綦交过手,知凶手非这姓向的莫属。此人手段残忍,绝不能饶,否则对不起江兄弟他们。 那向玄綦却死死地盯着他大声喊道:“杨逍,你同我比一场,若我赢了,你放我两个徒弟离去,我还由你们处置;若你赢了,我在这里给你们下跪磕头,再以死谢罪,怎么样,你敢不敢?”他自四年前与杨逍一战,不但丝毫未能占得上风,还让他轻松脱身而去,心中一直深以为恨。此人痴迷武学,天性又残暴凶恶,若不是出身华山派,指不定也是江湖中的一大魔头。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徒弟已喊道:“师傅,若是您老人家赢了,咱们自然一起杀出去!”那向玄綦却说道:“你二人休要多说,我华山此次深受重创,若你们真有幸能离开此处,回去重整门派,我看通儿那小子是靠不住的,还要你们两个做师叔的多多扶持!” 杨逍听了他这番话,当下放了茶杯在桌上,缓缓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你很该磕几百个头再死!赛克里,给他解药!” 这次轮到赛克里吃惊道:“杨左使,这岂不是纵虎归山!”他还想再说,却见杨逍一个眼神看过来,只好默默取出解药。其实自从几年前那次犯上作乱,他已对杨逍十分服气。待回到光明顶,他一面替杨逍代理教中日常,一面罚抄他那些笔记书稿。这才知杨逍执掌一教大小事宜的诸多不易,他虽是个粗人,从杨逍书稿中却也能读出他对本教宗义的热爱尊崇和独到见解,心中更是暗暗敬服,此时已对他是死心塌地,再无二话,于是便给向玄綦服下解药,松了绳索。 赛克里的独门解药十分灵验,那向玄綦打坐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觉得功力已恢复了□□成,他一跃而起,眼中暗藏兴奋嗜血的光芒,说道:“杨左使,请吧!” 杨逍站起身来,吩咐左右把他的双刀还给他,自己却空着手随他来到厅外空地上。向玄綦不禁问道:“不知杨左使用什么兵刃?” 杨逍负了手站在场地上,答道:“只怕你功力没有完全恢复,我这人不爱占便宜,就以双掌和你比试。” 那向老儿不喜反怒,喝道:“姓杨的,你如此托大,可不要后悔!”说毕,手中双刀互磕数下,随即双腕一抖,左手迎面先劈下一刀,却是虚招,随即从坤位瞬移至未济,右刀向杨逍拦腰砍来。杨逍知他这反两仪刀法乃是八卦方位中从巽位到坤位的逆,早料得先机,转身间身体以不可思议之弧度后仰,躲开了对方横砍。 向玄綦连续几刀落空,突然改变了招式,只见他右手出刀仍是反两仪,左手却忽然变成了从自震至乾的顺位,这一下他的步伐忽然多了许多变化,左右配合,速度又快,一时竟像是从四面八方向杨逍攻来。 他一高一矮两个徒弟在一旁看的分明,那高个儿徒弟欣喜道:“师哥,你看师傅一人竟能使出正反两套刀法,威力大增啊!” 那矮个儿也点头赞道:“此消彼长,左攻右援,双刀合璧,可惜你我功力太浅,连反两仪的两成变化都尚未领悟,不然相助于师傅左右,又岂会落入魔教之手!” 那高儿子不以为然道:“师兄何必丧气,且看师傅如何打败这魔头,再带咱们大杀四方,转眼就灭了这群宵小之辈!” 他二人说得起劲,杨逍却不慌不忙,在那向老儿双刀间左右腾挪,那刀光已是快如闪电,杨逍的身影更像是化作了一团黑雾,游走在刀锋边缘,竟然毫发无伤。向玄綦使出平生绝学,却依旧不能奈这个魔头如何,心中越来越急躁。忽然间,他发觉了对方身法中的一个破绽,他左刀直劈而下,杨逍身子右转躲避,却将后心微微露了出来,向玄綦大喜,又向垦位瞬移,右刀朝他后背斩落。他只道这一招非重伤他不可,谁知杨逍反手伸向背后,出指如电,一下牢牢钳住了他的刀尖。向玄綦大骇,这人以两指接他刀刃,内力得有多深厚?他还未及反应,杨逍捏住他的刀锋,顺势将他带到自己身前,一掌拍下,“咔擦”一声震断了他右手小臂。向玄綦顾不得右臂疼痛,回身左手钢刀反砍,却被杨逍不知如何用掌风一托,他收势不及,右臂又受伤无法躲闪,这一刀正好劈在自己身上,一刀入骨,几乎将整条手臂砍了下来。 向玄綦站在那里,一只右臂将断未断,鲜血喷涌,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可能,你这是什么邪门功夫,怎可能徒手接我刀锋?” 杨逍不理睬他,只冷冷说道:“你输了!如何?可服了么?” 向玄綦自负钻研出这套正反刀法,当世应再无敌手,不料今日惨拜于斯,右臂已废,当下心灰意冷,左臂横刀就要向颈中划去。杨逍却反应奇快,一脚踢中他手腕,厉声喝道:“你还没磕头认罪,想食言么!” 赛克里在院中点了篝火,将向玄綦推到火前跪下,众人双手做火焰状,向圣火拜了几拜,赛克里虎目含泪,口中说道:“明尊在上,终让我等得报大仇,以慰诸兄在天之灵!” 那向玄綦牢牢地盯着杨逍,点头叹道:“我今日败于你手,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华山派的两仪刀法博大精深,未必不是你对手,只是连我也只能练到其七八成的境界,可惜后继无人……” 杨逍淡然道:“你认罪自戕,我便放了你两个徒弟。” “当真!”向玄綦眼神一亮,看向自己一高一矮两个弟子,又叹了口气道:“两个废物,成不了气候,也罢,能捡条命总是好的!”他倒也干脆,“咚咚咚”对着火焰连拜了三次,捡起地上的钢刀,一刀刺入心脏,转眼毙命。 众人看仇人终于偿命,心中感慨万分,赛克里在一旁犹自恨恨道:“还是便宜了这个恶贼!” 赤穹多吉却问杨逍道:“左使大人当真要放了他两个徒弟?”杨逍点点头道:“当初在涪城没有他俩的事儿,放了吧!”于是赤穹多吉命人将早已吓傻的二人蒙了黑布,连同向玄綦的尸首一起抬出宅院,又用马车拉倒城外百里外的荒郊野岭处丢下,以防他们知道明教分舵所在。 却说杨逍与纪晓芙带着不悔在开春时辞了雁儿外婆一家,离开甘州返回中原,仍旧是跟着一支回商队伍,商队的目的地便是这奉元路长安城。长安城原是几朝古都,如今废用,却仍旧繁荣发达,他们怕不悔年幼辛苦,于是在此地暂时落脚,打算歇息几日再行赶路,下榻的客栈便离这回坊不远。 杨逍知道赛克里等人正好在此处行动,便事先与其联络,想看看他们如何解决华山一事。眼下见此间事了,拍了拍赛克里的肩头,说道:“我先走了,你带着人往南去,悄悄潜伏到襄阳一带等候,我到时与你联络!” 赛克里并不多问,只点头领命。杨逍又将假发和□□带上,运起缩骨大法,瞬间变回一名黑袍老妪,在众弟子惊佩畏惧的目光下飘然而去。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只是浓云密布,眼看暴雨将至。待他回到落脚的客栈,推开房间门,屋里却亮着灯火,纪晓芙在屋中踱步,神情十分着急。 杨逍心中一惊,纪晓芙见他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问道:“嬷嬷,你这么早去了哪里?快来看看不儿,她身上发烫,烧得厉害!” 杨逍连忙快步走到床前,只见不悔一张小脸通红,呼吸甚为急促,却犹自睡得不醒。他伸手一摸,果然烫手。她从小身子强壮,草原上虽然艰苦,却几乎没怎么病过。想来是这一路奔波,终是年幼难支,这病一下来势汹汹。 纪晓芙凌晨被女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惊醒,却又不见也赫哲嬷嬷的身影,原本十分焦急,眼下见杨逍回来,放了半颗心。她绞了凉帕子搭在不悔额头,看了一眼杨逍,带着歉意说道:“嬷嬷,我知道你也会些医术,只是眼下不在西北,你莫见怪,我还是想请个大夫来给不悔瞧瞧!” 杨逍虽略懂些医理,但女儿生病自然不能大意,他看纪晓芙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略微好笑,连忙点点头,对她比划道:“咱们去楼下问问小二哪里有医馆。” 纪晓芙点头,二人将不悔抱了出门下楼。店小二刚刚起身,正在摆放桌椅,听得他们询问医馆大夫,于是答道:“这附近有名的便是惠民药局的薛大夫啦,他医术高明,心肠又好,遇到穷苦人家看病买药,还经常不收诊金,你们去找他准没错!” 纪晓芙道了谢,二人正要出门,却听头顶“轰隆”声震震于耳,豆大的雨点滴落,转眼倾盆而下。这下为了难,不悔烧得厉害,若是再淋了雨,只怕更加不好。那店伴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十分热心,他看纪晓芙怀中的小姑娘玉雪可爱,此刻却病得可怜,当下说道:“要不二位回客房等着吧,小的脚程快,便替你们跑这一趟,把大夫请来!” 纪晓芙大喜,连声道谢,杨逍也点点头,从怀中摸了一小块银子给他当跑腿费。那小二果然能干,不到半个时辰,便领了一位老郎中到他们房中。纪晓芙定睛一看,却没想到竟然又是当年那位薛大夫,只不知怎的他竟然从四川跑到奉元路来了。 那薛大夫抖了抖身上的水渍,他看纪晓芙也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只先给不悔瞧病。只见他翻了翻不悔的眼皮,再问了她近几日的饮食起居,知道他们是刚从西北外省而来,点点头,又拿着不悔的小手切了切脉,半晌方说道:“病虽凶猛,却不妨事,只怕过几日还要出痘,到那时病也就快好了。” 纪晓芙一惊:“出痘?”薛大夫问道:“令爱之前可有过连烧三五日后混身起红疹的症状?” 纪晓芙摇摇头,薛大夫于是笑道:“那便是了,只是寻常小儿急疹,没有大碍,那痘也不会发脓破水,更不会留疤,过几日便就下去了。终是水土不服所至,她年纪幼小,过于疲累以至于病邪入体,我略开几味发散的药,让她好过些,总得要三五日疹子发出来才能好呢。” 纪晓芙很信他医术,当下放了心,薛大夫这才问道:“这位夫人看着好生面善,咱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纪晓芙笑了起来:“当年在绵州城外的仙霞寺与薛大夫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老朽如今记性差的很,许多人事想不起来,夫人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竟然也忘了!” 纪晓芙摆手道:“举手相助何足挂齿,倒是薛大夫为人高义,令人印象深刻,只不知你当年被那达鲁花赤强迫去看病,如今怎么又到了此处?我听那小二说,你是在什么惠民药局坐馆……” 薛大夫摇头叹道:“我来此处却还是因为那个蒙古官儿,他身患头疾,我亦不能治愈,须得时时替他以金针驱痛,于是被迫一直留在他身边。前年此人升迁至奉元路,我也只好随行,怕是终身也不得自由。只是我不愿留在那官府整日气闷,便自请到这惠民药局来给寻常百姓们看病,也算能发挥所长,那达鲁花赤倒也随我,只要我隔几日去他府里施针即可。” 纪晓芙点头道:“原来如此,薛大夫仁心仁术,当真是百姓之福!” 薛大夫当下开了方子,纪晓芙便要随他回药局抓药,杨逍却拦了她,叫她留在客栈好生照顾不悔,自己随着薛大夫出来。二人回到城东的惠民药局,自有药童拿着方子前去配药。 雨势见小,杨逍撑了伞在院中等候,发现这药局中沿院墙处搭了几座围棚,收容了许多难民。他们或躺或卧,聚在棚下,都是些鳏寡孤独废疾者,十分可怜,想来是薛大夫心地慈善,暂留这些人在此处容身。世道艰难,百姓流离失所,他正在心中暗暗叹息,不经意却发觉那群难民中有一人靠在角落瑟瑟发抖。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目呆滞茫然,然而眼眶嘴唇皆为乌黑,模样十分眼熟。杨逍仔细辨认,忽然心头剧震,雨伞一歪,伞柄几乎脱手而去,原来此人正是那早该死在四年前的华山派大弟子,白垣! 第 37 章 杨逍快步走到他近前,却见白垣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埋下头,他身体蜷缩着靠在身后墙壁上,牙关咯咯作响,仿佛在抵御某种痛苦。杨逍正惊诧间,那药童已配好药出来,见他站在墙角围棚处,便将药包送了过来,说道:“嬷嬷,你的药拿好。薛大夫说给孩子每日早晚煎服即可,另外就是多饮水发汗,只食些清淡米粥之物,也无其他,三五日定能好转。”他见杨逍指了指围棚里的人,于是说:“前一阵暴雨,黄河各地决口,逃难到长安城的人可不少呢,这些人啊都是些孤苦无依又身患病疾的,薛大夫看他们可怜,能治的就帮忙治一下。可难民那么多,又怎么帮的过来,唉,眼见这里就快住不下了。”他又见杨逍盯着白垣看,叹了口气道:“这个人也是薛大夫从流民堆里领回来的,说他似是中了什么毒。可这人痴痴傻傻,问他什么都不会作答,既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家在何处。薛大夫总说看他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忘性大,平日又辛劳,真怕他身体吃不消呢!” 杨逍接过药包,比划着道谢,又付了药费诊金,往客栈走的路上还在思索:“那日我与晓芙在崖下未待很久,见白垣一直没能醒转,便只道他必死了,或许当时还有一口气在也的确未可知。只是他身中金蚕蛊毒,还能活到如今……”他想起当日虽然没有解药,但曾经为白垣放过毒血,或许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九花玉露丸的功效,纵然他体内毒素犹在,却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听那药童的话,他似是已丧失了神智,想必是被鲜于通踢那一脚震坏了脑子。杨逍猜想大约白垣醒来后痴痴呆呆,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知晓,凭着本能从四川走回了华山附近。这周围逃难的人甚多,他混在其中,最终被薛大夫发现。他将前因后果大概想了一遍,心中突突直跳,之前一直为未能改变傅回雪三人的死运深深焦虑,如今却忽然有了一线生机,原来白垣的命其实是救回来了! 薛大夫果然灵验,不悔吃了药精神好了许多,三日之后,她身上开始出了红疹,烧便退了下去,如此又过了几日,便已然痊愈。她在房中关了许久,早已闷坏了,央着母亲带她出门玩耍。纪晓芙被她缠磨不过,只好领她到街上去逛逛。 不悔在草原长到三岁,从未见过中原的楼台街道,长安又繁华热闹,她小小的人儿只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新鲜。杨逍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见纪晓芙终于给不悔买了个大大糖人儿,不禁露出微笑,倒想起当年和她带着雁儿在青莲乡的时候,只可惜眼下他还不能暴露身份。他既得知白垣未死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等找机会说服晓芙,让她莫在执拗,他们一家人便终可团圆,从此守在一处,再不用分离。 他们一路逛着,不知不觉来到惠民药局门口,纪晓芙便对杨逍道:“如此正好去和薛大夫道谢,顺便辞行,咱们耽搁了这几日,明日也该继续上路了。”杨逍点点头,于是三人进到院中,往屋内走的时候,杨逍瞟了一眼院墙边的围棚处,发觉又多了许多人,却并没有看到白垣的身影。他微敢奇怪,不由停下脚步,看见前几日那药童正在医馆门口晒药,便走了过去。 杨逍对着那药童比划了半天,药童好容易才弄明白他在问之前那个疯傻之人,于是叹了口气,说道:“那人死啦!说来也奇怪,前几日薛大夫忽然就想起来,说几年前还在家乡行医时曾经见过此人,带着他师妹来瞧病,他师妹当时身中奇毒,十分罕见,原本他印象很是深刻。只是此人面目全非,和当年的样子十分迥异,所以他竟一直未能认出。薛大夫说这人是什么华山派的,好像是姓白,也不知怎么竟会失了神智流落此处。他老人家还说要想办法替他清除余毒呢,没想到这人当晚就毒发而亡了,倒让薛大夫唏嘘感叹了好久。” 杨逍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面,浑身彻骨的寒意。他麻木地向药童点点头,一时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恍恍惚惚立在那里。 那边薛大夫送纪晓芙出来,纪晓芙再次向他致谢,他却正色道:“当道谢的应是我才对,当年我一时激愤,便要撞柱而死,若不是夫人那一挡,便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如今又怎么能够在此处济世救民,为百姓造福?”说着,向纪晓芙深深一揖。纪晓芙连忙回礼,两人再没说几句,一旁便有药童来唤,纪晓芙知薛大夫十分繁忙,连忙告辞离去。她拉了不悔,转了一圈才发现杨逍呆立在角落,于是唤他:“嬷嬷,咱们走了!” 杨逍如梦方醒,他带着面具,纪晓芙自然看不到他脸色此刻有多难看,却觉得他眼神不对,像是惊怒,又像是恐惧,倒叫她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不由问道:“嬷嬷,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杨逍勉强摇摇头,忽然握住她的手,天气闷热,可纪晓芙只觉得他手指冰凉:“嬷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杨逍深吸了一口气,冲她比划着:“无事,逛得久了,有些疲乏,咱们回去吧!”于是三人返回客栈,一路上,杨逍一边拉着不悔,一边紧紧攥着纪晓芙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一夜未眠,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一早,仍旧收整行装,三人继续向东南而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武当山脚下,汉水与丹江交汇的河面上,有只渡船正缓缓行驶。清晨刚下过暴雨,天气炎热,水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名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青年负手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口中轻声吟诵着这篇《汉广》。江风吹起他背后长剑上的剑穗,那红色丝绦早已泛了旧色,不负往日鲜艳。正如戏文里唱道,少年弟子江湖老,他原本还年轻的面庞上也布满了风霜之意。那年轻人在心中长叹一声,暗暗想道:“晓芙,你究竟身在何处?” 船舱中的两人互看了一眼,一起走出舱来,他们三人皆是一身玄色葛纱道袍,并排站在一处,更显得各个丰神俊朗。其中一人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说道:“六弟,你又在思念纪姑娘啦。” 那年轻人正是武当六俠殷梨亭,只见他眼眶微微发红,低声说道:“四哥,他们都说晓芙被那魔头掳走,定是活不成了,如今四年过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我心中还存着一丝丝的指望,我只要她还能活着,只要能活着就好……” 四侠张松溪素日里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此时竟也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他这师弟,他看了一眼的旁边俞莲舟,二哥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于是叹了一声,说道:“六弟,你还有几位师兄弟在,待此次寻回五弟的下落,便陪你一起去找,无论纪姑娘生死,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若她真有不测,我们一起杀上光明顶找那杨逍报仇,咱们兄弟几人情同手足,不管怎样,总是陪着你的!” 俞莲舟也点点头道:“不错!武当七侠,兄弟同心!” 殷梨亭心中感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说道:“四哥说的对,还是先找到五哥的下落要紧!”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恨色,“那姓杨的,我迟早找他报仇!” 渡船从丹江口顺流而下,过了老河口,三人在仙人渡上了岸。此次他们收到消息,有人暗中打探到白龟寿藏到了襄阳附近的天鹰教分坛。这些年来,为了谢逊和屠龙刀,几个门派一直在搜索他的踪影,得到消息后纷纷赶了过来。各派约在此地密会,商讨围攻天鹰教分坛之事,定要找出那白龟寿来。由于襄阳路丹江口一带是武当的地界,俞莲舟便带着两位师弟下山,在汉水仙人古渡悄悄设宴,以略尽地主之谊。他们倒不关心什么屠龙刀和谢逊,只是张翠山在王盘山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实在叫师兄弟们担忧牵挂。 三人上得岸来,便要往镇上江汉楼去,渡口舟来船往,人声喧嚣,殷梨亭却忽听到有一女子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轻声响起:“不儿,你莫要离水太近,当心贪玩掉到河里去!” 他浑身一震,蓦然转身,却见岸边停泊的一只客船上,有一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娃正在甲板上玩耍,那女子身形纤长,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可那声音分明是…… 殷梨亭匆匆和两位师兄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先行一步。俞张二人有些诧异,但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愿多说,只得点点头。这六弟近些年来稳重了许多,他们倒并不担心他闯祸,于是嘱咐他不要耽搁太久,便先往江汉楼去了。 那船上之人却正是纪晓芙,他们离开奉元路后又走了十来天,终于来到汉江河畔。一路上,她见杨逍总是默默出神,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嬷嬷年纪毕竟大了,只怕身体有什么不适也不肯说……”等快到了汉水时,她却忽然想起此处离武当山不远,生怕被人瞧见,于是纵然天气炎热,还是买了帷帽带着。他们在丹江口上船,纪晓芙想沿着汉水一路往下游走,从此都是水路,便可到达汉口,也赫哲嬷嬷也好少受些辛苦。 不悔头一次坐船,十分新鲜有趣,在船舱里再待不住的。此时他们的客船正途中停靠休息,杨逍在舱中闭目打坐,不悔便跑到甲板上来看岸边的热闹景象。纪晓芙跟着女儿,生怕她淘气,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颤声问道:“晓芙,是你吗?” 第 38 章 纪晓芙下意识地回头,待隔着帷纱看清站在岸边那人,不由骇然变色。她一把抱起不悔,便要逃到船舱里去,但殷梨亭已经一步纵身跃到船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紧紧地盯着她帽檐下的面纱,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晓芙,真的是你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纪晓芙低声道:“你认错人了!”便欲夺路而逃。殷梨亭一把掀开了她头上的帷帽,却见那面纱下一张芙蓉秀面,此刻色如死灰,眼神中透出惊恐之色,双唇微微颤抖,却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他不由欣喜若狂,正要向前迈上一步,不悔却在纪晓芙怀中被吓了一跳,搂着她的脖子不高兴地唤道:“娘,娘!” 殷梨亭心头剧震,他望向不悔,这小女娃生得粉妆玉琢,翘翘的小鼻子,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儿,这会儿正埋在纪晓芙颈边,歪着头气鼓鼓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像极了纪晓芙。他心中似是有些明白,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正要再问,忽然眼前一花,一位身穿黑袍的年老妇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挡在了纪晓芙身前,正阴冷地盯着自己看。 殷梨亭强压下激荡的心神,对纪晓芙说道:“晓芙,我有话对你说,你不要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用躲着我,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终于……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不知道,我此刻……” 他话还未说完,杨逍已揽住纪晓芙的肩膀,要将她带回船舱中去。谁知纪晓芙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说道:“躲是躲不过的,这样也好,早该说个清楚,”她把不悔教到杨逍手中,说道:“嬷嬷,劳烦你带不悔进去,陪她一会儿,我有些话要跟这位故人讲。” 杨逍皱眉,心中其实微微有些泛酸,但更多的是气恼。他抱过不悔,却站着没动,纪晓芙轻轻推了他一下:“嬷嬷放心,这人不会伤害我,是我欠了他的,总得给人家一个了断。” 杨逍想了想,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抱着不悔进船舱去了。纪晓芙转过身,慢慢走到殷梨亭身前,这才仔细地望了望他。他也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原先总是一副股稚气未脱的模样,如今眉眼间却隐隐带了一丝沧桑。纪晓芙心中愧疚,知这都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她屈膝深深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六哥,我……我对不住你!” 殷梨亭连忙一把将她扶住,说道:“晓芙,我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何事,可我知道那定不是你的错。我一直在找你,如今终于好了,你还活在这世上,你不知道我此刻有多欢喜!晓芙,你莫怕,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你这就随我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待我禀明了师傅,咱们立刻就完婚。我定会好好地照顾你……那,那个孩子,她是……是你的女儿么?” 纪晓芙轻轻挣开他手,一颗泪珠悄悄滴落,她微侧了面庞,轻声说道:“六哥,我本来再无颜见你,可是天意如此,竟让你我二人在此处遇到。我原不该再让你白白蹉跎岁月,将时光都耽搁在我身上……纪晓芙不堪与殷六侠相配,咱们的婚约就此作罢了吧……” 殷梨亭没料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俊秀的面容有些焦急不安:“不,不,晓芙,你别这么说,你怎会配不上我!你还活在这世上我就已经很是感激。纵然,纵然你或许……是受了些磨难,我只会更加怜惜,绝无半分轻视你之意,我的心一如我们最初在这汉水边相遇时一样,从没有变过。” 他说到此处,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次他奉命到江南办事,在汉阳转乘船只往长江下游去,刚好遇见她回家探亲,正从船上下来,两人一个上一个下,迎面遇上。她一身淡粉色的峨嵋弟子服,头束银环,乌黑的秀发垂落肩头,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抬眼间亦认出他武当派的服制。因两派自来交情匪浅,各自停下脚步寒暄了几句。从此,“纪晓芙”这个名字便深深刻在了心里。他回去后多方打探,原来是汉阳金鞭纪家的千金。于是特地求了大师哥宋远桥亲自去纪家提亲,总算武当七侠在江湖上已微有薄名,纪家应允了这门亲事。待到纳征下定,她家收了四色茶礼,这门亲事当再无变故,他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返回武当山那天,她又送他至江边上船。他鼓起勇气,偷偷央她也送自己一件信物。周围有兄弟姐妹们窃笑,她微微红了脸,没有作声。她对自己一直淡淡的不甚亲热,可没过多久,他便在武当山上收到了一条剑穗。穗子十分精致漂亮,鲜红的丝绦打了同心结。虽然并无只言片语附上,但他知道这定是她亲手做的,如获至宝,从此挂在剑柄之上,仿佛每日练剑时都格外的起劲,不知疲惫。他在心中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却骤然传来了她被魔教杨逍掳走的噩耗。 殷梨亭从背后摘下剑来,将剑柄缓缓递到她眼前,那剑穗已然褪了颜色,可依旧完好无损,没有少了一根丝绦。他轻声问道:“晓芙,你还记得此物么?” 纪晓芙看见那同心结,身子不禁微微发颤,心中更是万般羞愧。她艰难开口道:“六哥,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命运弄人,我如今已经,已经是别人的……别人的………”她实在难以启齿,只说道:“你都忘了吧,就当纪晓芙已经死了,好不好!” “是杨逍对不对,是那个魔头欺负了你!”殷梨亭看着她眼中泪光莹莹,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咬牙恨道:“你莫怕,我回头定当替你报仇!” “不!”纪晓芙猛然抬眼,惊慌道:“你别去找他!他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 殷梨亭却道:“你怕他武功太强么?没关系,我打不过他,我们还有师兄弟几个人呢,难道都打他不过,就算眼下打不过,我刻苦用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纪晓芙拼命摇头,以为她害怕杨逍,柔了声音道:“无论如何,你先同我回去,晓芙,我不会介意之前的事,我会好好照顾你,还有你的女儿!” 纪晓芙心想必得把话说明了,他才能明白死心,她狠狠咬了下唇,原本苍白的唇色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闭了闭眼,狠心说道:“殷六哥,我不能跟你走的,我辜负了你的情义……变心悔婚,我心中,我心中已有了旁人。我对不住你,你若不肯原谅我,我只好以死谢罪!” 殷梨亭听她“变心悔婚”四个字出口,脸色骤然惨白,不由问道:“你心中有了旁人,是谁?你明明是被那魔头掳走,这孩子是……是……”他一时惊骇地语无伦次,却听见纪晓芙清晰的声音慢慢钻入耳中:“殷六哥,我这孩子名叫不悔,她,她姓杨。从没有人逼迫过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没脸求你原谅,只盼你彻彻底底地忘了我,另寻良配……” 殷梨亭只觉心中如被重锤狠狠击中,已听不清她还在说些什么。他后退两步,剑尖撑地,勉强支着身体,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不悔,杨不悔,她果然是那个魔头的孩子,而你心中……竟然,不悔……”他乍然遇见纪晓芙,原本无限狂喜,却遭受如此打击,不由悲愤攻心,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忽然喷了出来,洒落在那褪了色的剑穗之上,仿佛殷红如初。 纪晓芙不由惊呼道:“殷六哥!” 却见殷梨亭摇晃了两下,十分艰难地开口问道:“即是如此,你为何独自带着女儿,流落在此地?那人莫非对你……” 纪晓芙摇摇头,坦言道:“我二人两情相悦,是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已然自私任性了一回,可终不能为一己私欲置武当峨嵋的名声于不顾。原本我只想带着女儿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你……殷六哥,你就当这世上已没有纪晓芙这个人了,好不好?” 殷梨亭心乱如麻,喃喃道:“我不知道,晓芙,我不知道,你若真是死了我定当为你报仇!可如今,我该找谁去报仇?!”他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忽然大喝一声,转身跃下船,发足向远处奔去。 纪晓芙见他终于离去,身子摇摇欲坠,她晃了两下,身后却有人托住了她手臂。杨逍将她扶进船舱,纪晓芙再忍耐不住,扑到了他怀中,哀哭道:“嬷嬷,我真是罪孽深重!” 杨逍搂住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慰,心中暗想,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自己横刀夺爱,晓芙本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可第一次在醉香楼见到她,他几乎一眼就认定,这是属于他的姑娘,像是一种本能驱使,引着他去追逐纠缠,未及细想便将人扣了下来。如果那时就知道她已与人有过婚约,他会不会放手?他曾反复的思量,始终觉得无法割舍。他从来目下无尘,这是唯一失德之举,可他只深深懊悔未能护她周全。前世的自己就是个白痴,只为了那么一点点自尊和心虚,竟害她流落江湖整整十年,最终命丧师傅掌下。可这一世,这一世,他又改变了什么?他究竟能改变什么? 杨逍看着纪晓芙伤心欲绝的泪水,心中也是绞痛,他恨不能立时就撕去伪装,带着她远远避开这宿命的轨迹,到时若是救不了她,他们终归死在一处也就是了。可一旁不悔看到两人的情形,也跑过来大哭道:“娘,娘,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刚才那个坏人欺负你了?” 杨逍骤然清醒,不行,他们还有不悔,难道留不悔一人在这世上吗?他脑中纷乱如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能就此乱了阵脚,老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若再护不住她们母女,岂不窝囊无能,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眼下也不是毫无指望,那白垣终究是多活了几年,这其中定有什么关键之处我未能看破,还须再好好琢磨……” 纪晓芙见不悔哭了,知她受了惊吓,连忙自己拭了眼泪,将她抱起,低声轻哄道:“不儿乖,没人欺负娘,娘没事了,看,开船了,咱们接着去数那水鸟,好不好?” 杨逍看纪晓芙抱了不悔坐到船舱窗栏前,不一会儿就逗的女儿破涕为笑,这姑娘坚强得让他心折,他又有什么理由懦弱退缩! 第 39 章 船行至襄阳城外,若要再往下游走,至少还须三五日的功夫才能到达汉口,得须换了大船前行。纪晓芙自遇到殷梨亭后心中一直惶恐不安,怕他再跟了过来,于是决定弃船登岸,改走陆路。干脆也不入襄阳城,当晚便在城外寻了一家客店投宿。这间悦来客栈离官道有些偏远,但房间还算整洁宽敞。 三人稍晚时候在楼下用饭,襄阳靠近巴蜀荆楚一带,饭菜多以鲜辣为主,纪晓芙想也赫哲嬷嬷吃不惯辣,不悔又年幼,便叫了些豆皮米窝来。不悔捧着那米窝啃得香甜,纪晓芙自己小时候也最喜爱家乡这道小吃,她见女儿吃得津津有味,更加思念起家里,心想明日一早就去雇了马车,陆路虽辛苦,但比水路倒还近些。也不知爹娘近况如何,纵然不敢回去,能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 一时饭毕,三人上楼回房休息,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听到门口又有客人前来投店,有一女子高声道:“店家,给咱们两间干净的上房,要舒适凉爽些的,这鬼天气,真要热死个人!”纪晓芙听那声音尖利跋扈,却是再熟悉不过,竟然是师姐丁敏君到了。她心中嘭嘭乱跳,抱起不悔快走了几步,拐上二楼,示意杨逍带着女儿先回房去,自己从楼上栏杆处悄悄望了下去,见除了丁敏君,还有静虚,贝锦仪等几位师姐妹。她不敢再多看,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掩好门,心中着实有些慌张。她带着不悔,万不能叫人瞧见,可身边这一老一幼,也无法连夜赶路,只好先躲在房中,等明日峨嵋众人自行离开了。 杨逍虽没听出丁敏君的声音,但看纪晓芙神色,猜到是她同门到了,心中思忖:“峨嵋武当都在此出现,看来我大约没料错,他们几派和天鹰教的一场大战便是在这襄阳。仿佛天鹰教的青龙坛是设在附近,眼下却不知具体方位……”他想赛克里一直悄悄跟着自己,或许可以叫他去查探一下。 半夜里,他暗自留心,纪晓芙果然翻来覆去无法安睡,忽然外间走廊处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纪晓芙显然也听到了,只见她悄身从床上跃起,走到门后仔细倾听,似乎是从斜对面的房间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纪晓芙不由心惊,她睡前听到几位师姐妹上楼,应当就是住在那间房中。她正想办法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寂静中有女子声音响起:“什么人!”当即便有呼喝打斗声传来。 想必峨嵋派几人也十分警醒,发觉了有敌人来袭,黑暗中有人桀桀怪笑道:“峨嵋派的这帮小娘儿们自己送上门来,各个都娇滴滴的,咱们岂有拒之门外之理。店里不相干的人等听着,日月光照,腾飞天鹰,天鹰教办事,都老老实实地躲在房里睡觉,咱们绝不会为难自家客人,但刀剑不长眼,可别随意出来送死!” 纪晓芙听那人声音却仿佛是这家客栈的掌柜,那掌柜一张圆乎乎的笑脸甚为可亲,晚饭时还夸赞不悔生得漂亮可爱,没想到此处竟然是天鹰教的暗桩。她心中焦急,生怕同门吃亏,回身见杨逍已坐起身来,快步来到床前对他轻声说道:“嬷嬷,我得出去一下,外面是我师门的姐妹,眼下恐有危险,你带着不悔好好躲在房中,切勿出去!” 杨逍一把拉住她,对她摇摇头,纪晓芙却道:“嬷嬷,我众师姐妹情同手足,我不能袖手旁观!你莫怕,你们不是江湖中人,只要躲在房中,他们定不会为难,我不会走远,去去就回!”说毕,她用帕子将脸蒙了,开门闪身出去。 外面走廊一片漆黑,天气阴沉,也没有月光照进来,但听打斗声似已在客栈之外。纪晓芙想了想,从二楼走廊的窗口翻上了屋顶,再向下探去,却见客栈门口十数人将六七名峨嵋弟子围在中央。峨嵋众人背靠背聚在一处,她心中奇怪,这里面静虚师姐等人武功也算不弱,怎么好像瞬间就招架不住的样子。 却听丁敏君怒喝道:“你们这群天鹰教的狗贼,给我们下了什么毒!果然是魔教妖人,打不过咱们,只会用这些卑鄙无耻的招数!” 那掌柜乃是天鹰教一名舵主,此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丁女侠,咱们天鹰教原本好好的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几派却合起伙来连连与我教为难,却又是为何?这几日更是密谋要围攻我教青龙分坛,真当我们是聋子瞎子么?你们既然要来,那就请吧,咱们程坛主在寨中等着呢!” 纪晓芙眼见峨嵋派几人渐渐不支倒地,一旁便有人上前将她们捆了手脚。峨嵋派中不乏妙龄女弟子,这些人口里虽不干不净,手脚却规矩得很,他们只老老实实地将众女捆在一处,并无多看一眼。只听那掌柜舵主吩咐道:“你们几个继续在这里守着,明早把不相干的客人都撵了,若再有人来,还是一样这么招呼着,你两个带上她们跟我先回去禀报!” 一旁有人赶了架牛车来,几人将峨嵋弟子搬到车上,众女都默不作声,唯有丁敏君一人口中骂声不断。那掌柜嫌她聒噪,随便拿了块抹布堵了她嘴,和两个伙计驾了车,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远处林中驶去。纪晓芙暗暗皱眉,心想总要先跟上去看看他们前往哪个方向,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回来就是,于是便悄悄尾随其后。 一路上并无人交谈,只听得远处天边“轰隆隆”雷声不断,眼看又是一场暴雨将至。他们向南走了约莫二十里的样子,地势渐高,林木也越来越密集。待到山路变得越来越窄小崎岖,牛车终于不能再前行。路旁有一座草棚,那掌柜将车赶到草棚旁,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些峨嵋弟子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内力,又绑着手脚,应该出不了差错,于是对两个手下说道:“我上去通报一声,叫些人手下来将这几个小娘儿抬上去,你们在此好生看守。”说完,就沿着山路继续向上攀爬。 另外两人见他走了,从那牛车上跳下,天空中仍然闷雷阵阵,不多时便滴起雨点来。两人一边抱怨这鬼天气,一边走到路旁那草棚之中避雨。纪晓芙藏身在树丛之后,心想:“也不知大伙儿中的是何种毒药,可此时却是绝佳的救人良机,若真叫天鹰教的人把大家带回他们老巢,我自己一人只怕再无法可施。”想到这儿,她在雷声的掩护下悄悄绕到草棚后面,趁那二人转身之际一跃而出,以峨嵋派的“截手九式”从背后突袭。她生怕不能一击得中,使的是当中极厉害的第三式和第七式。两掌连发,其中一人立即扑倒在地,另一人武功竟也不弱,背心挨了她一下,竟还能与转身向她扑来。纪晓芙侧身避过,伸手在他风池、翳风两穴间重重一点,那人当场便昏倒在地。 她转眼放倒二人,捡起其中一人的佩剑,几步来到那牛车旁,替峨嵋众人割断绳索。峨嵋弟子没料到竟然有人前来相救,皆是又惊又喜,见她脸上蒙着帕子,静虚师太轻声问道:“多谢出手相救,我峨嵋感激不尽,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纪晓芙摇摇头,她不敢多说,只含糊了声音低声道:“诸位中了何毒?感觉如何?” 静虚师太道:“贼人应是在我们茶水中下了毒,眼下内力使不出二三成。” 纪晓芙听说,返回到草棚中在那二人身上翻找了片刻,并未发现任何解药,只得走回来冲她们摇摇头。静虚却忽然想起来,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瓶道:“这是武当张四侠之前交给我的,他说咱们这次攻打天鹰教,怕敌人艰险狡诈,暗中下毒,果然如他所料!这是他们武当特制的天心解毒丹,说是对大多寻常毒药都略有些功效。”于是便分给众人服用。她又继续道:“只怕天鹰教之人转眼便会返回,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众人心想不错,可纪晓芙当然不能再与她们同行,于是便告辞转身。却听见丁敏君忽然出声道:“且慢!我看你方才打魔教奸贼那两掌分明是我峨嵋派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纪晓芙脚步不由一顿,也不答话,正要快步离去,却听丁敏君阴恻恻的声音接着说道:“纪师妹,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没见,原来你还活着,没死在那魔教淫徒的手里!” 她此话一出,峨眉几人皆大吃一惊,静虚等人是觉得纪晓芙有几分熟悉,却没有料到竟然是她。原来方才纪晓芙突袭之时,大伙在牛车上都是背对着草棚,唯有丁敏君一人却是正面相向,亲眼看见她如何出手。她从来都极为妒忌自己这位师妹,因此对她身形招式十分熟悉,方才又听她开口说话,纵然纪晓芙刻意放低声音,又怎能瞒得过她的耳朵。 纪晓芙浑身一震,提气便要施展轻功逃走。不料背后忽然传来呼喝脚步声,却是那天鹰教的舵主带着帮手去而复返。他见峨嵋派几人已被人松绑解救,连声喝道:“快将她们拿下!” 纪晓芙回头一看,几位师姐妹虽服了武当派的解药,但毕竟不完全对症,时效又短,只怕功力尚未恢复一半,转眼就又会被人擒住。她略一纠结,终是于心不忍,转身提剑攻了回去,正好挡住那掌柜舵主劈向贝锦仪师妹的一剑。 贝师妹素来与她交好,趁她回来援手的功夫,轻声问道:“纪师姐,真的是你?太好了,你不知道师傅她老人家有多记挂你!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得高兴成什么样子!”纪晓芙手腕却是一抖,险些被对方刺中一剑。 静虚师太见势不妙,从袖中取出一枚烟火弹。这也是张四侠之前给她的,她在客栈时却未能想起来用,好在未被淋湿,烟火信号一升空,在雨夜中绽放出绚丽的色彩。 那舵主一见峨嵋派发了信号,不由叫道:“坛主,不好了!她们叫帮手啦!” 他身后却有一高个男子轻描淡写地冷哼道:“怕什么,来了正好,一网打尽!省的跟些苍蝇蚊虫一样烦不胜烦!” 纪晓芙看了那人一眼,此人只负着手在一旁观望,没有亲自动手。但听这掌柜叫他坛主,想必功夫不容小觑,心中暗自警惕。她许久不拿剑,一开始有些生疏,与那掌柜斗了十几招之后,渐渐找到感觉。只见她手腕一转,剑尖飘忽游走,看似毫无章法,却暗暗刺向敌人周身要害,正是本派回风扶柳剑中“清风袭月”这一招。静虚师太等人在一旁看到,都大赞一声:“好剑法!”丁敏君虽在于旁人相斗,却也暗中留意,没想到这位师妹离开师门数年,身手依旧如此厉害,心中更是忌惮。 那掌柜舵主被纪晓芙逼的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渐渐抵挡不住。只见她一招“乌龙搅柱”,绕住对方剑身后,又飞快刺中了那掌柜手腕,他大叫一声,手中长剑脱手。 一旁那坛主“咦”了一声,奇道:“没想到灭绝这老尼手下倒还有几个厉害弟子,这位姑娘,在下天鹰教青龙坛程云蛟,几位既然来了我青龙寨门口,不如随我进去喝杯茶水如何?” 他口中说得客气,身子却骤然腾空向纪晓芙扑来,手下也不容情,两柄柳叶刀同时射出。纪晓芙一惊,连忙举剑格挡,只听“铛铛”两声,再看她手中长剑的剑尖已被那飞刀削断。 程坛主欺至身前,双手作龙爪,带着劲风向她肩膀抓来。纪晓芙连忙后退几步,却听到“嗖嗖”两声,他手腕一翻,有雪光闪亮,又是两柄飞刀一前一后飞至。程坛主发飞刀的速度极快,距离又近,纪晓芙来不及躲闪,手中断剑挥开迎面而来的一刀之后,眼看躲不及打向她小腹的第二刀。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不知从何方向飞来一粒石子,“啪”地一声,正好打在那柄飞刀上,将其击落。程坛主心中一惊,他三十六柄飞刀的绝技驰名江湖,能以一粒小小的石子将其打落的人武林中只怕没有几个。再看地上那柄柳叶刀,本是金刚打制,既利且韧,此刻刀锋上竟被那石子打出了一个豁口。他极为震撼,连忙游目四顾,却听得不远处林中由远及近传来几声清厉的长啸,随即一前一后奔出两人,皆是一身玄纱道袍,竟然是武当派的援手到了。 静虚等峨嵋弟子看到来人,不由惊喜道:“俞二侠,张四侠,多亏你们赶到,来的正及时!” 纪晓芙却微微皱眉,方才头顶一声炸雷,有闪电划破天空,霎时间将地面照亮,她放佛看那密林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过,竟有点像也赫哲嬷嬷的模样。随即天空又暗了下来,待再细看时,却并没有人影。她心中疑惑,又觉得是自己眼花,也赫哲嬷嬷怎会出现在此处。那颗石子约莫是俞张二侠所发,救了自己。 程坛主看到俞莲舟与张松溪,心中暗道不妙,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敌手,当下冷笑数声道:“武当派也大驾光临,我青龙坛真是蓬荜生辉!” 张松溪上前拱手行礼道:“程坛主,我们并非是想对贵教不利,只是我师弟在王盘山失踪,唯有白坛主知其下落。听说他此刻正在贵寨清修,还请劳烦他出来细说分明!” 程云蛟却不答他,只说道:“我白大哥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若有胆量,便自己跟来问吧,咱们在寨中恭候几位大驾!”说完一挥手,带着天鹰教众人转身向山上撤离。 俞张二人对望一眼,眼下峨嵋派几人受伤中毒,天气又恶劣,是以并没有继续追击。只随着峨嵋众人移至草棚中,替她们运功驱毒。 纪晓芙想趁众人不备悄悄离去,却听到丁敏君阴阳怪气地喊住她说:“纪师妹,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武当二侠在此,你怎么还蒙着面,也不来打声招呼!” 第 40 章 张松溪听了丁敏君的话,诧异地望过来,他印象中峨嵋派只有一位姓纪的姑娘,那便是六弟的未婚妻,只是已失踪数年。他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纪晓芙眼见躲不过,取下面上手帕,过来向二人福了一礼,低声道:“俞二侠,张四侠!” 俞张二人都是大喜,连声道:“竟然是纪姑娘回来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六弟若是知道了……只可惜眼下不知他去了何处,此次他也一同下山了,我们之前在仙人渡分开,不过想来他会一路寻来,到时候怕不得高兴傻了!” 丁敏君一直暗中观察纪晓芙神色,但见她面容惨白,勉强支应,心中怀疑更甚,于是出声问道:“纪师妹,这么些年你究竟去哪儿了?咱们峨嵋武当两派可都惦记得紧,听说殷六侠一直不停地寻找,当初你可是……” 当初她被杨逍扣在醉香楼,峨嵋众弟子都亲眼所见,这本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江湖中都略有耳闻,更何况是武当弟子。俞莲舟亦看出纪晓芙神色不安,心想:“也不知纪姑娘遭遇了何事,可此事只怪魔教之人乖张无耻,她却是无辜受害,不论如何,回头也要好好劝导六弟,万不能让他背信毁婚,违我侠义之道!”于是扫了丁敏君一眼,开口说道:“纪姑娘回来真是喜事,我们几派围攻天鹰教更添强援。只是眼下不是叙旧之时,此刻雨大,夜路泥泞,也不知前面是什么状况,几位又余毒未清,不如在此运功调息,养精蓄锐,待与其他几派汇合,咱们再上山去!” 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但在江湖中已颇有威名,武功又是武当诸侠之首,他一开口,峨嵋众人都点头称是。丁敏君被他目光所慑,一旁静虚师太又狠命拽她袖子,只好闭口不再说话,眼光却时刻钉在纪晓芙身上,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纪晓芙只做不知,她此刻无法脱身,只得在一旁合眼打坐,可心中暗暗焦急,嬷嬷和不悔还在客栈等她回去。虽然天鹰教的人说了不会为难客人,可天亮以后她们一老一小又该何去何从?好在嬷嬷行事素来妥当,若是自己赶不回去,或许她会带不悔进襄阳城去等她。 她心中牵肠挂肚,雨势却慢慢止住了,天色放晴,倒有一轮霁月斜斜挂在天边。武当二侠助峨嵋派几人逼出体内毒气后,贝锦仪取了些干粮分与众人。那干粮已被雨水泡得皱皱巴巴的,大伙儿胡乱吃了些,便又有昆仑崆峒等几派人马陆续到来。 昆仑派为首的是西华子和卫四娘,带着几名年轻弟子。那西华子仍旧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暴躁脾气,一来只对着俞张二侠和静虚等人略拱了拱手,就大声说道:“怎么还未曾交锋,峨嵋派就已在魔教手中吃了亏么?如何暴露了行踪?” 武当峨嵋众人连忙起身还礼,静虚师太略有尴尬,心想都怨丁敏君不肯在野外将就,非要打尖投店,却只是出言答道:“不错,是我们大意了,着了敌人的道儿,多亏了俞二侠张四侠及时赶到!” 卫四娘瞪了她师兄一眼,暗怪他出言莽撞,连忙接道:“这魔教行事一贯阴险狡诈,原是棘手,这里四处是他们的眼线,咱们原本也不必遮遮掩掩隐藏行踪。如此倒省事,想来那青龙坛便离此处不远,不用我等再费心寻找。不知各位伤势如何,可还要紧么?” 静虚师太这才放缓了脸色,摇头道:“已无大碍,随时可以动身!” 一旁崆峒派的唐文亮早已按捺不住,他崆峒与谢逊结怨最深,此刻上前说道:“即是如此,咱们这便出发罢!” 几派原本计划第二日再行动,可既已来到此处,昆仑崆峒两派都不肯再等,于是众人沿着天鹰教撤离的那条小路攀援而上。才下过暴雨,山路泥泞崎岖,不过都是武林中的好手,走起来并不费吹灰之力,俞张二侠的衣角裤腿甚至洁净如新,未溅上半点泥浆。 纪晓芙几次想找机会落在队伍后面,无奈丁敏君一直紧紧尾随她,面上似笑非笑,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她心想:“我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丁师姐一直看着,此刻倒不好走,万一她暗中跟随那就不妙了。”于是咬着牙沉下心来,随着大家一路上山。 这条山路倒也不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了山顶,一看眼前景象却有些傻眼。只见四下里再无路可走,面前正对着一处断崖。这山崖百丈来高,崖下却是片河湾,一条清亮的江水在此处掉头,将对面一座山岛环绕起来。那岛屿呈狭长之势,比这边山峰略低,但四壁如刀削斧砍,由北向南总有一里地长,最奇特的是沿着那起伏的山脊处,搭建了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宅,此刻燃着火把,仿佛一条蛟龙长卧于水面之上,蔚为壮观。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张松溪又是发愁又是赞叹道:“想来那山脊上便是青龙寨了,天鹰教将这里设为一处分坛,当真妙极,难怪白龟寿要藏匿于此,这叫人如何能到对面去呢?” 却听西华子大叫一声:“那边有桥!”大伙儿一看,果然发现不远处的悬崖边有一道索桥,凌空架于两山之间,通往那座山岛。待走到近处,发觉这绳桥乃藤索所拉,桥面铺着不过两尺来宽的木板,看情形只容得一人通过。 西华子大喜:“一道索桥而已,当咱们谁怕高不敢过吗?这就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把那白龟寿揪出来!” 张松溪却皱了眉头,沿桥眺望,从这端到另一端得有三十多丈,此时山顶薄雾缭绕,但在月光照耀下隐约可见对岸黑石砌成的寨门,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心觉不妙,说道:“若是从这桥上一个个过去,对方只须站在那门楼之上,一箭一个,便能将过桥之人轻松料理了。纵然我们能够闪避一二,他们可以乱箭齐发,到时只怕会被射成筛子,我看还得另寻它路……”可他环顾四周,这索道却是唯一两岸相通之处。他正思索间,那西华子已哇哇大叫起来:“那怎么办,难道咱们要无功而返?” 俞莲舟走到张松溪身前问道:“四弟,你可有法子过去?”张松溪沉吟道:“眼下还未想到方法……”他凝神细看四周地形,指着那山岛脚下窄窄的河滩道:“若是搭船过到对岸,那山壁如此陡峭,以咱们梯云纵的功夫,抓住些山岩树枝或可勉力攀上去也未可知,其他门派就……” 他摇摇头,忽然又指向西边山腰一片向外凸起的岩石道:“二哥你看,那块岩石与对面峭壁之间最为狭窄,不过十来丈的距离,可以打钩索过去。从那个高度往上到山寨处,坡度比下方峭壁缓和得多,倒容易攀爬。只是要将爪钩隔着这么远牢牢打进对面岩壁得须一定的臂力与内功,不知二哥你……” 俞莲舟略略估量了一下,点头道:“可以。”张松溪微笑道:“除了二哥,这里大约也再无旁人能做到。” 于是他将这番打算说与众人,大家都觉可行。静虚师太言道:“张四侠智谋过人,咱们是极信得过的,一切听凭吩咐就是。” 张松溪望了望就快要落到山后的明月,说道:“咱们这就过去那边山岩,待月亮落下到破晓这一段时间,天色极为昏暗,不易被对方察觉之时,便可行动……”他略一思索,又道:“我们留几人在这边假意攻桥,吸引对方的注意。” 众人连声称妙,于是留下峨嵋崆峒几名年幼功力尚浅的弟子守在桥头,昆仑派众人轻功皆不弱,便全部随同武当二侠等人一齐前往西侧山腰。留在桥边的弟子按照张松溪的吩咐试着过桥,待走到一桥身半处,果然有利箭破空而来,连忙撤身后退,心道:“张四侠当真神机妙算!” 却说这边众人下到山腰那凸起的岩石处,砍藤结绳,不一会便结出几根十多丈的长索,在一端绑了钩爪。俞莲舟提起一根,在手中悠了几圈,真气运至手臂,用力抛向对面,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那钩爪已死死嵌入山壁之中。他如此连抛了三根藤索,张松溪则将另一端牢牢固定在一棵粗木之上。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俞莲舟用力拉了拉藤索,对众人点头道:“我先过去试试,没问题便会晃三下绳子。”说完,双足一点,轻轻落在其中一根藤索之上,黑暗中众人只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身形兔起鹘落,片刻后便到了对面。俞莲舟在暗夜中目力极佳,他探了探四周,果然如张松溪所说,这片崖壁坡势较缓。他回身晃了晃绳索,那边张松溪喜道:“没问题了,咱们过去后,先找个稳妥之处隐身,再暗中打探出白龟寿的藏身之所,最好不要与对方硬拼,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死伤……哪位先来?” 西华子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他自恃本门轻功绝不在武当之下,当即上前道:“贫道不客气了,先行一步!”也纵身跃上一根藤索,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跟着便是其余昆仑派诸人,然后是崆峒峨嵋,静虚师太等人轻功稍弱,只能踩着中间一道藤索,左右扶着另外两条,却也顺利到达对面。 丁敏君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纪晓芙,说道:“纪师妹,我轻功不如你,倒有些害怕,不如你先来。”纪晓芙无奈,只得先过。她刚攀上这边岩壁,就听得头顶上已经“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第 41 章 原来昆仑派在西华子的带领下早冲上了山顶,天鹰教果然大多埋伏在桥头寨门处,寨中却是空虚,一时被突然出现的昆仑派杀了个措手不及。待青龙坛坛主程云蛟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人往回赶时,西华子,卫四娘和唐文亮等人已将一名白衣老者团团围住,激斗正酣。 那老者正是玄武坛主白龟寿。青龙寨四面峭壁,只留一架悬桥与外界相连,易守难攻,他只道躲在这里再稳妥不过,便留程云蛟在大门守着,自己却在寨中安歇。没想到几个门派的人从西侧崖壁翻了上来,此刻教中高手都在程云蛟身边,其余普通教众又哪里是昆仑崆峒等派的对手。他眼见己方损伤惨重,再顾不得躲藏,一出手便重伤了两名昆仑弟子。西华子大怒,提剑向白龟寿砍去,卫四娘也联手上去帮忙,白龟寿仗着一身精湛醇厚的内家功夫,一时竟不落下风。 俞莲舟在旁边看着,武当一向霁月风光,绝不肯趁人之危。可唐文亮却没那么高的修养,他眼见昆仑二人都拿不下白龟寿,大喝一声:“姓白的老儿,快快说出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饶你一死!”说毕,当即也加入战团,这一来白龟寿就有些吃不消了。昆仑剑法和七伤拳的威力都自不小,他以一敌三,瞬间力有不支。好在程云蛟带着人赶到,双方又是一团混战,天鹰教人数众多,纵然武力不及各派,一时也斗得难解难分。 纪晓芙丁敏君一上来,已有天鹰教的人围过来,于是也被卷入战斗。张松溪断后,他最后一个到,没成想是这样的场面,见俞莲舟负手站在一旁,忙过去问道:“二哥,怎么回事,被人发现了么?”俞莲舟无奈道:“咱们只是想打听五弟的下落,可昆仑派之前与天鹰教已结了怨,很难心平气和,我也拦不住……” 张松溪暗暗气恼,眼看双方各有死伤,这梁子是越结越深,一时竟想不出有何良策,不由胸口发闷。俞莲舟却在时刻关注着两方相斗,此时唐文亮与程云蛟势均力敌,白龟寿一人抵挡西华子和卫四娘。只见他卖了个破绽,待西华子与卫四娘挺剑前刺之时,忽然从两人之间穿过,同时抓住二人手腕,内力一震,二人长剑纷纷脱手。西华子与卫四娘大惊,不约而同左掌向他拍去,如此正中白龟寿下怀,他一掌一个,接住对方两人的攻势,三人拼起内力来。西华子与卫四娘剑法虽然精妙,可内力加起来堪堪与白龟寿相当,很快脸色就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 俞莲舟心想,如此下去双方必受极重的内伤,于是飞身过去说道:“两败俱伤,毫无意义,三位还请先罢手吧!我数一二三,同时撤掌,好不好?”三人已在苦撑,于是都点头同意,待俞莲舟数到“三”,便一齐收掌。却不料白龟寿手掌刚刚与二人分开,却一翻手腕,向俞莲舟胸口打来。 俞莲舟一惊,下意识打出一招“如封似闭”,后发先至,左臂将他手掌挡开,右手随即也跟着拍出一掌,却是正中白龟寿的胸口。他这一招开山掌威力十足,白龟寿偷袭不成,反被打得向后飞出数丈,喷出一口鲜血。 程云蛟在一旁看到,连发数柄飞刀逼退唐文亮,抢到白龟寿身边扶住他,问道:“白大哥,你怎么样?” 白龟寿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他“嘿嘿”笑了两声,道:“武当俞二侠,果然了不起,佩服,佩服!” 俞莲舟下意识地出手,打得重了,心中也有些歉意,于是说道:“白坛主,程坛主,我们只想询问我五弟张翠山的下落,本来并无恶意。我们也不想胡乱猜测,可我五弟明明到过王盘山,白坛主却一直守口如瓶,分毫不吐,莫非……我五弟已然被你们天鹰教……”他想到这种可能,心中悲愤又起,冷了声音道:“白坛主,你不肯直言,难道是做贼心虚么?” 白龟寿咳嗽了两声,淡声道:“老朽说了无数次,我当时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张五侠不见了,本教大小姐还不见了呢,咱们要不要怀疑是张五侠害死了我们大小姐?” 俞莲舟被他一噎,正无话说,一旁唐文亮已冷森森地出言问道:“那谢逊呢?别以为你们天鹰教闭口不提咱们就猜不出来,谢逊在哪?当日他是不是也在岛上?” 一旁西华子也大声问道:“对!谢逊在哪?屠龙刀是在他手上还是在你们天鹰教手上?你最好老实说出来,不然今日便屠了你这青龙寨!” 白龟寿与程云蛟看着四周死伤大半的教众,脸色惨然。纪晓芙在一旁也是暗暗不忍,这寨中百十来人,尚有不少老弱妇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可昆仑崆峒两派动起手来,不分青红皂白。她叹了口气,忽听得身边张松溪轻声道:“纪姑娘,你说咱们是不是不该来这一趟,我实没料到这里还有这些老人和孩子……” 丁敏君却笑道:“张四侠也太心慈了,我家恩师时常教导我们为人处世要黑白分明,眼中绝不容半粒尘沙,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害。魔教妖人的孽种,有什么可怜,长大了一样为非作歹,不如斩草除根!” 张松溪瞟了她一眼,没有答话,纪晓芙却是心中黯然。她方才路上听贝师妹说,师傅后来寻回了她的佩剑,挂在自己房中,日日擦拭。她听得险些掉下眼泪,恨不得立刻去见她老人家一面。可丁师姐这一番话却又提醒了自己,师傅向来疾恶如仇,若是知道自己有了杨逍的骨肉,不知会如何震怒失望,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纪晓芙正暗暗琢磨如何才能从此处脱身,那边白龟寿与程云蛟却忽然对望一眼,同时向山寨后方逃去,众人连忙在后面追赶。这寨子建在山脊之上,从北往南弯弯曲曲,石阶上上下下,却只得一条通路。白龟寿二人在前方拐来拐去,待来到山脊最高处时,却突然消失不见。 此时天将破晓,众人停下脚步,却见此处已是道路尽头,一座关帝庙忽然横在眼前,后面便又是悬崖峭壁。这庙中立有一座关公像,也无其他特别,大伙儿把这关帝庙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却没见那两人的踪迹。 唐文亮道:“那姓白的受了伤,逃不了多远,这里又并无其他道路,肯定有什么密室暗道之类的,他们藏身在其中,大伙儿四处搜搜!” 正寻找时,忽听山寨另一端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那响声在山谷中回荡,众人诧异莫明,张松溪却脸色一变,“哎呀”一声道:“不好!他们莫不是把桥炸了!”大伙一听,连忙沿原路返回,却见之前天鹰教众人皆没了踪影,整个山寨变得空空荡荡。待来到山寨前门,那索桥果然已被炸断,只余一座桥头堡半悬在断崖边,上面还插着一面绣了黑鹰展翅的旗子,兀自迎风而展。 张松溪见此,扭头又往回跑,众人不知何事,连忙跟上,待随他奔到当初上来的地方,却见下方三条藤索已被火点燃,转眼就烧断掉落下去。此时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西华子气得哇哇大叫:“魔教妖人忒也阴毒,是要把咱们困在此处吗!” 大家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张松溪蹙眉深思了片刻,说道:“天鹰教这么多人,又有很多伤者,不可能这么快全都从那桥上撤离。这山寨中必然还有暗道,只怕不止一处,只得慢慢寻找,我看先不如回到那关帝庙附近看看。” 众人觉得有理,于是又沿着石阶往山寨深处走。纪晓芙眼看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心知一时半刻是赶不回去了,只能暗暗祈祷也赫哲嬷嬷带着不悔能平安找到落脚之处。她之前怕嬷嬷来到中原,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说话,于是教她万一走散,如何留记号相互寻找。眼下被困在此处,心中虽是无比焦急,却也只能沉住气。忽听西华子指着前方,一声大喝:“什么人?”众人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人影一闪而过,看身形似乎是那青龙坛主程云蛟。 西华子早已飞身跟了过去,众人尾随其后,果然又回到关帝庙门口,西华子指着大门说道:“我亲眼见他进去了!”张松溪还未及出声阻拦,他已和数名昆仑崆峒弟子抢入那庙中,只听得里面机关声响,再几声惊呼,众人往里看时,庙中已没了人影。总算西华子反应及时,他跃到了那关公像之上,惊魂未定地指着殿中几处道:“那几块砖下有机关,方才他们都掉下去了。” 张松溪皱了皱眉,倍感无奈,他对俞莲舟说道:“二哥,天鹰教不可能把自己也困在这山上,此处必然还有别的通道可以下山。” 俞莲舟点头道:“不错,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家小心,切莫再触发了机关。” 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庙中,避开西华子指的几处地砖。在墙壁角落等处寻找暗门暗道。张松溪盯着那关公像看了半晌,这是一座关公提刀而站的铜像,卧蚕凤眼,长须美髯,十分威武不凡,却也和别的关公像没什么不同。但他见那青龙偃月刀的刀身隐隐比别处都显得光亮些,心中不由一动,对众人说道:“大伙儿都退到殿外去罢,关老爷的这柄刀倒有些古怪,我且来试试。” 众人于是依言退出,唯有俞莲舟留在他身边守护。张松溪伸手握住那刀身,左右略晃了晃,果然不是嵌死在刀柄中的,他心中一喜,与俞莲舟对望一眼,互相点点头,便用力去扳,只听“喀喇”一声,随着那刀身转动,那关公像也自侧了个身,露出了脚下一道黑洞洞的暗门。众人进来一看,皆是欢呼,想来方才那程云蛟便是从这里逃走,此处暗道定能通往外界。于是众人商议,由武当二侠打头阵,一个个接连着往下走。 纪晓芙暗暗松了口气,她心中一直惦记着女儿和嬷嬷,也不知现下二人如何情形,正心神恍惚间,忽然不知被谁狠狠推了一掌,身子一歪,正好踩在方才西华子指的一处机关上,脚下几块青砖迅速翻动,霎那间她的身子便直直坠了下去。 还在殿中的人听到动静都不由惊呼,眼看那几块砖就要恢复原状,一道黑影快速从门外闪了进来,众人几乎都没看清那人的身形,他便也踩中那道机关跟着扑了进去。纪晓芙却在机关合拢的瞬间,看清了那人的面庞,赫然竟是也赫哲嬷嬷,她不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原来杨逍在纪晓芙离开房间后,即刻发信号叫来了暗中跟随的赛克里。他将不悔交给他带去安全的地方,便匆匆沿着车辙印追上了纪晓芙,一路跟随保护着上了青龙寨。眼见她被丁敏君一掌打进了机关暗道,惊怒交加,急忙也随着纵身而入。 两人掉进地道后飞速下坠。杨逍心中焦急,使劲往下扑了几次,终于摸到纪晓芙飞起的一片衣角,他用力一拉,将人捞进了怀中。这地道并不宽,他双脚在两壁上支撑,能稍稍减缓下坠的速度。 这地道也不甚笔直,杨逍将纪晓芙牢牢护住,暗暗运起九阳神功以抵抗在地道中来回撞击的冲力。也不知坠了多久,忽然脚下一空,地道骤然变宽,接着就坠到了地面。落地时两人被摔得分开,杨逍在地上翻滚了数圈,纵然有九阳神功护体,也有些头昏脑胀。他心中一惊,不知道纪晓芙是什么状况,地底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由出声喊道:“晓芙,晓芙,你在哪里?” 方才落地的瞬间他挡在了纪晓芙身下,可毕竟冲击力极大,或许她仍旧受了伤。杨逍不免慌乱,又连声喊道:“晓芙!你怎样?若说不出话,稍微出点声,好让我知道你在何处!”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幽幽的长叹,她轻轻唤了一句:“杨逍!” 第 42 章 杨逍大喜,寻着声音扑过去,将人揽入怀中,一迭声地问道:“晓芙,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身上可痛吗?” 纪晓芙有些怔愣,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掉落的那一瞬间她看到的明明是也赫哲嬷嬷,可嬷嬷怎么可能来到此处,又怎么可能有本事在下坠时把她紧紧护住?她脑中一片混乱,尚不知该如何反应,忽然心中一惊,抓住杨逍的衣袖问道:“不儿,不儿在哪?你究竟是……假扮的……还是一直都是……” 杨逍明白她意思,连忙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你放心,不悔在很安全的地方,我叫赛克里好生看着呢……”他顿了顿,觉得也无须再隐瞒,于是柔声说道:“一直都是我。” 纪晓芙感到不可思议,他之前扮吐蕃人也就罢了,怎么竟还能扮成一个年老瘦弱的妇人,身形差别那么大。杨逍仿佛知她心中疑问,手臂双腿微一用力,全身骨骼几声轻响,纪晓芙立刻觉出了不同。她在黑暗中眨眨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伸出手去摸他脸庞,杨逍拉着她的手指,将自己面上那层薄膜轻轻揭了下来。 这些年与也赫哲嬷嬷相依为命,若不是有她在身边呵护照顾,草原上数年的艰苦也不知能不能熬住。可原来她竟是杨逍所扮,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人原来一直是他!纪晓芙只觉得惊心动魄,霎那间震撼,心痛,感动,爱怜纷纷涌上心头。她看不见他的脸,抚着他面颊的手却轻轻颤抖,泪意盈满了眼眶:“杨逍,你怎么这么傻?” 杨逍轻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指尖道:“我不傻,你才是傻,明明有了孩子,却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还不肯让我知道……”他每每想起前世她独自度过的这段岁月,心就觉得生疼。 一滴眼泪滑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赶你走,不肯让你跟着我,是不是特别狠心,你怪不怪我?” 杨逍叹了口气,将她搂紧了些,说道:“是狠心!可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都是因为我才会让你承受这一切……你对我的情深意重,我又怎会不知?你给女儿起名叫不悔……晓芙,有这两个字,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的!你不肯见我,我便再换个模样就是了。不过我又没听你的话,反而还骗了你,你可怪我么?” 纪晓芙伸臂紧紧搂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狠命摇了摇头。杨逍感觉到她的泪水浸湿了胸口的衣衫,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哄道:“傻丫头,不哭,我其实一直都陪着你和女儿的,你喜不喜欢?” 纪晓芙想到这些年他一直照顾自己,悉心周到,无微不至,怎能不柔肠百转。忽然又忆起有孕时他还伺候过自己沐浴更衣,甚至亲眼看到不悔出生……想到这儿,她忽然大为羞赧,一把推开他,恼道:“不喜欢,你怎能这样骗我,不儿出生的时候,你……你……” 杨逍闷笑几声,将人揽了回来,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想到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由心中一跳,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虽然一直赔在你身边,可我还是饱受相思之苦……”说着,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又嫌不够,找到她双唇狠狠亲了一下,心知此时不是亲热的时候,强自定了心神,问道:“你身上感觉如何,可有哪里摔坏?” 纪晓芙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萦绕,心中也是发烫,听他一问,摇摇头道:“我没事,你将我护得那么严,我怎会有事,倒是你,有没有受伤?”她忍不住去摸他肩膀手臂,又叹了口气:“咱们从哪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居然还能活着,你怎能就不顾一切地跟着跳下来?” 她不问杨逍还不觉得,一问才感到自己小腿到膝盖处的确有些隐隐作痛,想来是掉落时在洞壁上支撑摩擦造成。他站起身来,倒也还能走动,于是笑道:“你夫君还是有些本事的,没什么大碍。只是眼下这黑灯瞎火的,你身上可有火折子么?” 纪晓芙到怀中一摸,想起昨夜离开匆忙,并没有携带。杨逍身上也没有,好在他内力深厚,慢慢适应了黑暗之后,能勉强看到模模糊糊的洞中轮廓。想来他们即能在这洞中呼吸如常,此处必有一些通气孔又或是岩缝之类的与外界相通,哪里透进些微光来也不足为奇。他问纪晓芙道:“我隐隐能看到一些东西,你呢?” 纪晓芙内功远远不及他,摇头道:“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的一片。”可她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当初发下毒誓,说再不见他面,此刻隐隐害怕,倒觉得在这黑暗中反而心里踏实些。 杨逍握了握她手道:“别怕,你在这儿别动,我摸索一圈看看。”这里仿佛是一个天然的洞穴,他能感到洞壁凹凸不平,洞中还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他努力环顾四周,觉得对面似乎有黑黢黢的一团,微一思索,慢慢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没走两步却被地上一物绊了个踉跄。 纪晓芙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 杨逍用脚轻轻一踢,顿时明白应是在他们之前从上面机关落下的人。他蹲下身探了探,对她说道:“没事,是之前摔下来的,已经没气了。” 他在那人的尸体上摸了摸,居然找到一个火折子,可惜打开一看,已经被雨水浸湿不能再用了。无奈将其挪到一边,又向那团黑黢黢的地方走去,待到了近处,发现果然是个洞口。他在那洞口周围摸了摸,感觉四壁光滑平整,暗自点点头,回到纪晓芙身旁,对她说道:“若我没猜错,这青龙寨原本是一座兵寨,鹰王手下将此处占了做分坛。那张四侠之前发现的暗道,应该是战时应急的撤离隧道,肯定能通往山下。咱们运气还算不错,那边有个洞口是人工开凿,或许能和下山的隧道相通,咱们从那里出去试试。” 于是两人牵着手走进那洞口,里面更是漆黑一团,连杨逍都看不见任何事物,只能摸索着墙壁慢慢前行。没走多远,却发现有一道铜门挡在了面前。杨逍在那门上摸了一圈,摸到了门栓,似乎并没有上锁,他正想拉开那铜拴,忽然心中一动,又沿着铜门四周摸了一圈,果然在门的两侧摸到了两处圆孔。他轻声一笑道:“差点上当。” “怎么?这门可有不对,是有机关么?”纪晓芙忍不住问道。 杨逍赞道:“聪明的姑娘!这门栓没有上锁,两侧却有孔洞,想来一拉那拴,便会有毒箭毒烟之类的射出。”他敲了敲那铜门,听声音十分沉闷,于是说道:“这门也是假的。也对,这里原本是对付敌人的地方,哪能那么容易就出去。不过总该还是会有个出口,否则就没必要开这暗道了……” 他又在四周墙壁上仔细摸索,果然在旁边一处摸到了缝隙,稍微用力一推,却感觉外面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让纪晓芙稍稍往后退,提起一口气,暗运内力到双臂,猛然拍向那石门。只听嘭的一声,石门应声而碎,乱石纷飞。那门后似又是一条通道,不知通向何方,不过总算离开了之前的地方,想来一直往前走,总能找到出路。 两人走入新的地道中,刚迈出十几步,忽听到身后轰地一震,随即传来隆隆的响声,脚下地面也在颤动。杨逍脸色一变,飞快地说道:“糟糕,还是触发了机关,有巨石滚下来了!”此时再想回身去摸索之前的入口已来不及,也不知那石块有多大,但听那响动便已十分惊心。他只得紧紧攥了纪晓芙的手,摸索着的石壁,飞速地向前方奔去。 这条通道有向下倾斜的坡度,那巨石起初滚得很慢,逐渐地却越来越快。纪晓芙被杨逍拉着在黑暗中飞奔,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她到此刻仍觉得一切如梦幻一般,明明身后有巨石追赶,竟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只感到与他相扣的十指和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她模模糊糊地想:“若是和他一同死在这里,却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忽然又想起不悔,女儿若是没了爹娘,却得有多么可怜。她心中一震,倒清醒了些,于是奋力跟上杨逍的脚步。 杨逍隐隐觉得他们是在盘旋往下,可始终看不到尽头,身后巨石越追越近,听动静几乎也就是数丈间距。他的双腿还是受了伤,速度比平日里差了许多,暗暗思量若是逃不过,不知以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挡住那大石,到时也只好勉力一试。就在此时前方却似乎忽然有了些许光亮,待他看出前面又是一个洞口,心念飞转,伸手将纪晓芙一揽,在她腰间用力一托,便将她送了进去。 纪晓芙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落了地,还未及转身,身后已是轰隆一声巨响,那巨石重重地砸到了洞口处。她瞬间反应过来,往回惊呼道:“杨逍!杨逍!”只是眼前仍旧是漆黑一片,她看不出洞口在什么地方。 纪晓芙只觉得手足冰冷,她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哭道:“杨逍,杨逍,你在哪里?”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握住,随即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原来杨逍眼见巨石就要压过来,却赶不及奔到洞口,于是先将纪晓芙送出去,紧跟着转身半跃,双手在那石上一拍,以乾坤大挪移将巨石的冲力把自己反弹入了洞口。那石头果然十分庞大,紧跟着就砸过来,将洞口堵了个严实。 纪晓芙紧紧搂住杨逍的颈项,不知是哭是笑:“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杨逍低头亲了亲她额头道:“你放心,我万不会丢下你一个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无论发生什么,咱们总在一起!” 纪晓芙却忽然想起来,一面触摸他四肢,一面问道:“你方才有没有受伤?” 杨逍被她纤指在身上摸索,正有些心猿意马。纪晓芙却忽然抬头,将双唇贴上了他。她唇边还挂着泪水,微带着咸意,那唇瓣却柔软甜美,仿佛清风拂过,让他心神俱醉。杨逍喟叹了一声,将她拥紧。 他以老嬷嬷的身份与她相伴数年,有时还同榻而眠,却只能偶尔趁她熟睡时偷香,以慰相思。此刻终能坦诚相对,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他将纪晓芙抵在石壁上,轻轻抚上她脸庞。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她却忍不住闭上了眼,感受他温热的唇覆了上来,他的气息是如此熟悉,自己这么多年来居然没有发觉。他轻轻撬开她的贝齿,逐渐深入,带着无限的眷恋,贪婪地索取着每一处角落。 仿佛是夏日里的一场暴雨,起初点点滴滴,转眼倾盆而至。纪晓芙顾不上后背被墙壁硌得发疼,杨逍的情意如同狂风骤雨般侵袭而来,让她只能攀住他肩头,毫无招架之力。四下里寂静无声,耳畔只有各自的呼吸,他们在黑暗中感受着彼此,其实未曾分开,却仍是思念如潮,那潮水越漫越高,仿佛终于找到了缺口,瞬间决堤奔溃。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逍终于平复了急促的喘息,他低低笑了一声。纪晓芙被他紧紧圈在怀中,却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他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纪晓芙大羞,这才如梦初醒,一把要推开他,他却笑着扶住她,替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衫。 杨逍仔细分辨两人身处的地方,此处似是十分空旷,比之前的洞穴要大出很多,但四周弥漫着深深的潮气,他心中疑惑:“难道这附近有暗泉,可又听不到水声。” 方才的洞口已被大石堵住,杨逍试着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两人只好再寻别的出路,洞口墙壁上倒似是嵌了一盏油灯,可惜没有火种无法点燃,只能摸着黑探索。他们围着石壁转了一大圈,此处似乎别无出口,无奈只好回到原地,看来还得想法弄开这块巨石。 两人一时想不到办法,于是挨着石壁坐下。杨逍把纪晓芙搂在身前,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指间缠绕着她的发丝,心中暗暗思索对策。 纪晓芙靠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倒觉得十分安心,只是心中惦记女儿,忍不住问道:“不儿究竟在哪?那赛克里可稳妥么?” 杨逍手指摩挲着她的秀发,缓声道:“你放心,赛克里这几年也沉稳了许多,靠得住的,我让他把不悔带到襄阳城里的落脚处,十分安全。” 纪晓芙点点头,如梦呓般轻声道:“若不是担心不儿,我倒觉得能不能出去也没什么要紧。杨逍,我真不是在做梦么?梦到也赫哲嬷嬷居然是你变的,可这场梦怎么这么长还未醒呢?” 杨逍失笑道:“傻丫头,当然不是梦,我就在你身边。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出去,然后一起去找不悔。” 纪晓芙却忽然一震,摇摇头抱紧了他道:“不,咱们还是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倒宁愿这是一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才好……” 杨逍知她心中为难,不想她烦恼,悄悄凑到她耳边,故意逗她道:“嗯,永远都不要醒,是方才没有亲够么?” 纪晓芙顿时满面飞红,要拿拳头捶他,却被杨逍握住了手腕别在身后,低头吻了上来。她挣脱不开,只得任他的嘴唇与自己纠缠,又移至她耳畔,含着她耳垂模模糊糊道:“是不够,怎么都不嫌够……” 两人又渐渐意乱情迷之际,杨逍却忽然停下,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听,轻声对纪晓芙说道:“有脚步声,似是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纪晓芙连忙从他怀中坐起,果然没过多久,石壁另一侧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啊呀,这里有块巨石把道路堵住了!” 第 43 章 说话那人正是昆仑派的西华子,跟着又听到脚步纷纷,原来是几派的人沿着山体内的隧道也下到了此处。那隧道与杨逍二人被巨石追赶的暗道相通,而这块巨石砸下来后正好堵在了路□□汇处。 隧道窄□□仄,众人在其中堵成一串,议论纷纷。只听张松溪说道:“诸位先莫慌,我们之前听到的巨响大约就是这大石滚落下来的声音,看起来是从右侧这条通道而来。二哥你看,这大石似乎是挡住了这边一个洞口……我估摸咱们一路下来的距离,只怕此时离山脚下已不远了,这巨石挡在此处,很可能从这洞口过去便是出口,非得挪开这巨石不可。” 俞莲舟试着推了推那巨石,皱眉道:“唔,这石头怕有万斤,如此沉重,只怕不容易推开。”他看了看身后众人,这里以自己内功最高,四弟其次,于是说道:“咱们二人先合力试试。” 张松溪点点头,两人并肩而立,掌力齐发,可那巨石只是微微晃动,却未能移动分毫。张松溪沉吟道:“可惜咱们手中兵刃多是刀剑,要有根长点的铁棒或许还能将其撬起,眼下却又到哪里去找撬杠……再多叫个人来帮手吧,只要能移开一条缝隙够人钻过就可以了。” 这隧道最多容三人并排来推,俞莲舟便请静虚师太来帮手,峨嵋派的九阳功不弱,想来她与四弟差不太多。张松溪口中数到“一二三”,三人同时发力,却依旧无法移动那石块。静虚师太摇头叹道:“贫尼内力不及二位,已经尽力。” 这时崆峒派的唐文亮自告奋勇上前来,俞莲舟与张松溪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唐文亮的内功还不如静虚师太,虽是男子力气大些,只怕也没有什么不同,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次。” 于是三人并排,将手掌一齐放在巨石上,那唐文亮大喝一声,大家同时发力,只见方才未能移动分毫的巨石忽然就向一旁平移了数尺。众人一阵欢呼,那唐文亮也是面有得色。唯有俞莲舟心中诧异道:“难道竟小瞧了崆峒派的内家功夫?” 他暗暗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怎能想到原来是杨逍在岩壁的另一侧亦推了一掌。杨逍怕对方察觉,并未用全力,只是顺着外面人推动的方向悄悄助力,待石块移位,连忙拉着纪晓芙躲到了深处角落,那里正好有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可以藏身。 眼看巨石后显出洞口,众人跟着俞张二侠一个个走进来,大伙儿的火折子多被前夜的雨水淋湿,只得俞莲舟手中一根,因此都紧紧跟在他二人身后。洞中黑暗,火折子的光芒照不了太远,俞莲舟慢慢前行,大约走了十来步的样子,依稀可见洞中央的地面上有一片四尺见方的石台。他快走几步,到了近前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石台,而是一个四方的洞口,里面修砌得平平整整的石阶顺延向下。 俞莲舟为人沉稳谨慎,他对众人说道:“我先下去探探路。”于是便沿着石阶走下洞口,片刻后忽然复返,皱眉道:“下面深处的通道被水淹没了,四弟,你可确定这里是通往外处的隧道吗?” 张松溪微一思索,忽然大喜道:“错不了,若是没有水只怕我还不能肯定,有了水就错不了了,这里肯定是出口!” 杨逍与纪晓芙躲在黑暗处,听他们这番话心中已然明白,他悄悄附在纪晓芙耳边道:“咱们大约可以出去了!”纪晓芙微微一颤,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心中似喜似忧,万般为难。 众人却不解其意,只听张松溪道:“二哥,你可记得这青龙寨脚下原是什么?” 俞莲舟一顿,忽然抚掌道:“啊,不错,这山寨四面环水,而这隧道与外面的河流相通,是以江水灌入进来,把通道淹没了。” 张松溪点头道:“我猜想这隧道出口原本是在地面上,只是近些年暴雨连连,江水漫延增高,堵住了洞口也是有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俞莲舟于是将火折子交给张松溪道:“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尚可,也不知这隧洞有多长,还要去探一探才好。”他转身又下到那隧道中,没入水中后便闭气前行,所幸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隧道就越来越亮,待出了洞口他抬头一看,见离水面并不遥远,心中终于松了口气。他内功深厚,当下也不浮上去换气,原路折返,出来后将情形说与众人。有个别弟子不识水性者,便教他们闭气的法门。张松溪让大家互相拉着手,一个接一个,走出这段水道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俞莲舟心中还有个疑团,他暗自打量了一圈这个洞穴,火折子的光芒实在有限,看不出什么,于是悄悄对张松溪说:“四弟,你先带人出去,这洞里仿佛有些古怪,我来断后。” 张松溪皱眉道:“二哥,我同你留下。” 俞莲舟摇摇头道:“不,先带着人安全出去要紧,你放心,我自有打算,也不知纪姑娘是生是死,总要再寻一寻。”他心中黯然,六弟还未见得纪姑娘一面,她便又生死未卜。 张松溪只得点头道:“好,二哥一切小心!”随即便安排队伍顺序,让唐文亮打头阵,静虚师太在中间,自己则在最后。众人拉起手,接连着走下石阶。 俞莲舟见大伙儿都离开了,又等了片刻,便拿着火折子在这洞穴中查看。此刻安静无声,他隐隐听出有极微弱的呼吸声,心中暗道:“这洞中果然还有人藏着,幸好我留下了,不然只怕他们在身后使坏!”于是大声说道:“天鹰教的朋友,还请现身吧!” 杨逍看到俞张二人耳语时便已猜到这俞二侠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在纪晓芙手心写了个地址,告诉她不悔便在那里。此刻他看到俞莲舟慢慢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明白他是听到了纪晓芙的呼吸声,便又在她掌心写道“先走,等我”四个字,随后吻了吻她面颊,从那岩石上飞身而下。他一掌拍向俞莲舟,掌风打熄了他手中的火折子,两人斗了几招,杨逍假作不敌,从之前被巨石挡住的洞口奔出,俞莲舟急忙跟在他身后追去。 纪晓芙见他二人离开,心中暗自担忧,但还是摸着黑找到那出口处的石阶,顺着石阶往下,待水面渐渐没到下巴,深吸一口气,钻入了水中。果然如俞二侠所说,走了不多远,便渐渐有了亮光。 从水洞出来后,她心想最好再游远些,只是胸口憋闷已然到了极点,只好向上浮去,快到水面时将头悄悄露出。一看之下,却大吃一惊,只见河岸边几派的人全部被一张巨大的渔网罩在其中。那渔网收得极紧,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众人挤在一处,无法挣出。河滩上却有两人正在相斗,一人坐在旁边观看。纪晓芙仔细一瞧,相斗的人却是程云蛟与张松溪。 原来天鹰教的人早已在洞外水中布置好陷阱,只等着几派人刚从水洞中出来,在他们还未上浮之时将渔网一收。众人那时鱼贯而行,又呼吸不畅,行动不快,于是便被一网打尽,唯有张松溪机警,拚命从网中挣脱,却被白龟寿在背后打了一掌。等他挣扎着游到岸边,程云蛟又攻了上来。张松溪一面埋怨自己大意,一面强自凝神与他相斗,只是刚从水中出来,气息未匀,又受了内伤,难免处了下风,节节退败。 纪晓芙本来是想偷偷脱身,可没料到浮上来后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眼见张松溪又中了对方一柄飞刀,心中暗想:“我若此刻离开,便是白识了侠义这两个字。”她没半分犹豫,从水面中跃出,向那程云蛟攻去。 张松溪一见是她,不由惊喜道:“纪姑娘,你也出来了!”峨嵋派几人在网中虽不能动弹,也是欣喜。唯有丁敏君面色不定,她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她逃脱,好在没人看到是自己忽施暗算。 纪晓芙点点头,也不多说,二人合力与敌人对抗,白龟寿见对方来了帮手,虽然身上被俞莲舟那掌伤得颇厉害,还是跳下场来,于是变成了四人相斗。眼看双方胶着在一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张松溪一听,大喜过望:“是六弟来了!” 纪晓芙却是一怔,还未及反应,岸边林中已然奔出一人。张松溪欢喜道:“六弟,来的正好,你看看是谁在这儿!”谁知殷梨亭只看了纪晓芙一眼,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抿着嘴唇并不发一言,只提剑向程云蛟与白龟寿刺去。 张松溪暗自纳罕,看六弟与纪姑娘的神情,竟没有分毫喜悦,更别提六弟那分明惨痛的眼神。他心中一沉,知道这其中必有别情。 纪晓芙在一旁却是收了手,她知道有殷梨亭在,天鹰教两人便再不是对手,当即便要转身离去。 谁知丁敏君忽然大声言道:“纪师妹,你这又是要去哪?殷六侠,我纪师妹回来了,你们未婚夫妻,久别重逢,可是欢喜过了头,竟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当初之事几派都有耳闻,只是他们之前没见过纪晓芙面,并不知她身份,此刻方知眼前这个峨嵋弟子竟然就是当年被魔教杨逍掳走的武当殷六侠未婚妻。众人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殷梨亭长剑一颤,偷偷望了纪晓芙一眼。纪晓芙听着耳边议论纷纷,脸色也是发白,她强自站定,向殷梨亭盈盈一拜,口中说道:“殷六哥,你……保重!晓芙告辞!”说罢转身向另一方奔去。 只听得身后贝锦仪师妹还在喊:“纪师姐,你究竟去哪?你不跟我们回峨嵋吗?师傅她老人家很挂记你呢……”纪晓芙听在耳中,脚下一顿,却又奔得更快,转眼消失在密林中。 殷梨亭见纪晓芙离去,明白她再不会回心转意,心中痛到极处,化作一腔愤恨,长剑飞舞,青光闪闪,下手既狠且快,程白二人只能勉力支撑。 张松溪站在一边看得心惊,眼见他剑剑都是杀招,不由出声道:“六弟,切勿伤人性命!” 只见殷梨亭剑尖抖动,刷刷几下刺中了对方二人膝盖。程云蛟与白龟寿各自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殷梨亭长剑一抖,指向白龟寿的喉咙,厉声问道:“我五哥在哪?是不是已被你们这些魔教妖人害死了,快说!” 白龟寿年纪一大把,却甚为倔强,他冷笑了两声,把脖子往旁边一扭,也不发话。 殷梨亭为情所伤,此时心魔渐生,他见白龟寿如何逼问也不回答,于是说道:“好,我就当我五哥已死在你天鹰教手中,今日便屠尽你们这班奸邪!”说毕,手中长剑向前刺出。 张松溪眼见他走火入魔,想要出手拦他却是不及,谁知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将殷梨亭的长剑扫向一旁。殷梨亭一惊,却看到人影一晃,一个灰衣僧人忽然站在身前。那和尚合十行礼道:“施主还请手下留情,切莫妄造杀业。” 殷梨亭剑锋被他荡开,感觉此人内力浑厚,却绝对是正派武功,当下冷声问道:“大师可知这两人乃是邪教妖人,为祸武林,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那和尚摇头道:“施主可亲眼看他们杀人放火?人在江湖,恩恩怨怨,对错是非,谁又能绝对说得分明,天鹰教反抗朝廷,多有义举,依贫僧看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张松溪在一旁听到这番话,心中也暗暗点头:“师傅常说,正邪两字,原本难分,还在个人心性,咱们出来之前,他老人家还嘱咐说殷天正为人光明磊落,是条汉子,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兵戎相见,只可惜终究还是互有死伤,这梁子倒结的更深了……” 殷梨亭却断然道:“他天鹰教害得我五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谢逊更是害死了无数人,我看你也不像魔教中人,你究竟是谁,何门何派,为何要包庇他们?” 那和尚却道:“贫僧乃是寂寂无闻的一名寻常行脚僧人,不值一提,只是偶然路过,还望各位能化了这场干戈。” 殷梨亭哪里听得进去,只不耐道:“你快快让开,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连你一起伤了!” 张松溪正想出言相劝,忽然那边河面一前一后跃出两人,前一人身穿黑袍,双足在水面轻轻一点,飞快向岸边而来,轻功之高令人生畏。而后面那人紧追不舍,他定睛再看,却是二哥俞莲舟。 那黑袍人正是杨逍,他之前将俞莲舟引开,沿着隧道跑回到山上,绕了一大圈,想着纪晓芙应已离开,这才又从原路返回,又从水洞中出来,只是俞莲舟一直紧紧追在他身后。 他来到岸边,见到几派人被困在渔网中的景象,先是一惊,细看晓芙并不在其中,略略放心。又看到白龟寿二人受伤倒地,心想这毕竟是鹰王手下,倒不能不管。只是再一环顾四周,见殷梨亭和张松溪都在,俞莲舟也已追上岸来,一旁还有一个和尚,倒有几分眼熟,当下也无心理会。他不想和武当几位交手,正暗自思索该如何把这二人救走,俞莲舟已奔到近前,他见殷梨亭也到了,却暂时无暇顾及,只对着杨逍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方才藏在暗处窥伺?” 杨逍还未作答,一旁已有峨嵋弟子认出他,惊呼道:“他是杨逍,魔教的杨逍!” 众人皆是惊诧,殷梨亭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他恶狠狠地问道:“你当真是杨逍!”俞莲舟与张松溪也是面色一沉,同时望了过来。 杨逍心中一叹,他经历过前世,别说与殷梨亭的关系,便是和俞张两位其实也颇有交情,实在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只是眼下被人认出,以他的性子又怎肯不认,于是点点头,淡淡说道:“在下正是杨逍,俞二侠,张四侠,殷……六俠,有礼了!” 一旁那个和尚却向杨逍合掌作揖道:“杨施主,咱们又见面了!” 杨逍一愣,再仔细看那和尚,恍然道:“啊,你是……六度禅师!” 六度和尚点点头道:“我和杨施主果然有缘,自四年前仙霞寺一别,今日又在此处遇见……” 他话还未说完,殷梨亭已经再按耐不住,他双目通红,一剑劈了过来,口中喝道:“姓杨的,我杀了你!” 杨逍暗暗皱眉,他回身一闪,让开殷梨亭这一剑,口中说道:“殷六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时半刻却也说不清,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不如你先冷静冷静,日后咱们找机会再慢慢分说。” 殷梨亭只觉得痛彻心扉,更是万分耻辱,根本听不进他任何话语,一剑接着一剑,招招都是杀手。可杨逍此刻的武功已高出他甚多,纵然殷梨亭剑法再快,却也伤不到他分毫,躲闪间游刃有余。 俞莲舟看出殷梨亭远不是杨逍的对手,这样下去只会更加自取其辱。他待兄弟向来亲厚,见六弟的情形,知道这其中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当下也不管别人是否说武当以多打少,手中长剑出鞘,迎了上去。他二人双剑一合,一时威力大增,杨逍却还是只躲不攻,心中暗想:“我要脱身不难,只是如何能救走白龟寿二人却是个问题。” 殷梨亭此刻已杀红了眼,他见自己与二哥联手还斗不过杨逍,对一旁的张松溪喝道:“四哥,你帮我不帮?!” 张松溪之前被白龟寿打了一掌,又中了一枚飞刀,倒也不在要害,他趁方才的功夫暗自调息,此刻已好了许多。听殷梨亭一喊,虽有些为难,觉得三打一不太好看,但方才他却是见到了纪晓芙与六弟之间的情形,只怕不大妙。六弟此刻的模样叫人心疼,于是吸了口气,一面攻上去,一面口中说道:“杨左使,咱们武当弟子兄弟同心,一同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杨逍只觉得头疼,他此时不能再一味躲闪,只得使出乾坤大挪移与对方三人周旋。武当三侠平生还未遇到如此敌手,俞张二人越打越是心惊,殷梨亭却是越来越愤恨。 杨逍渐渐也有些急躁,他不住看向白龟寿二人,暗中思索脱身之法。一旁那六度和尚却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喊了一声:“杨施主,请随贫僧来!”说着,便一手拎起一人,转身向树林奔去。 杨逍一愣,也不知他是敌是友,有何企图,当即左右手交互一转,对方三柄长剑顿时绞在一处,他内力一吐,张松溪与殷梨亭的长剑立断,唯有俞莲舟的还完好无损。杨逍口中说道:“诸位,得罪了,今日种种,日后总有冰消瓦解的一天。殷六侠,感情之事不可勉强,还望你放下执念。”他微一抱拳,身体向后飞出,再转身已在数丈之外,追着那六度和尚去了。 武当三侠怔愣在原地,许久俞莲舟才叹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以你我几个眼下的功夫,打不过他。” 殷梨亭却望着手中断剑颤颤发抖,他忽然大吼一声,拿着断剑就向颈中挥去,俞莲舟眼疾手快,剑柄在他手腕一磕,将他断剑荡开。一旁张松溪已出手拉住他说道:“六弟,万万不可如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三哥已然瘫废在床,五弟下落不明,你若是再出事,叫师傅他老人家情何以堪?” 殷梨亭一震,手中断剑落地,他面如死灰,眼中是伤心绝望,喃喃说道:“是,我不该如此,我还要留着命报仇,可是晓芙,晓芙,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 44 章 却说杨逍追着那六度和尚往东北而去,待行到汉水旁时,六度和尚将白龟寿二人放下,雇了条船,叫他们自行离去。 杨逍微感诧异,六度和尚却转身对他说道:“杨施主,可愿随贫僧走一走?” 杨逍觉得这和尚说不出的神秘,那隐隐的熟悉感又浮上心头,当下点头同意。二人沿着汉水一路漫步,渐渐来到襄阳城脚下。六度和尚停下脚步,望着那斑驳的城楼垣壁半晌,忽然叹道:“七十年前,郭靖郭大侠在此处与元兵浴血奋战,他夫妇二人守了襄阳十几年,最终还是身死殉国。其坚贞不屈,与蒙古人抗争至最后一刻,实乃我汉人的民族英雄,当之无愧的侠之大者。可如今,嘿嘿,元室占我河山,欺压汉人,而咱们这些汉人呢,为了些江湖恩怨,在这襄阳城外自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真是可悲可叹!” 杨逍本来正暗自怀疑这和尚的来历,忽然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大师胸怀天下,见识不凡,所言真是震聋发聩,令人深思!” 六度和尚笑了笑,淡然道:“贫僧乃方外之人,也只不过发些感叹,怎比得上明教在各地举事起义,为驱除鞑虏而与朝廷不懈抗争。” 杨逍听他称赞明教,心中疑虑渐去,两人越聊越投机,直至夕阳西下,时辰不早,杨逍心中惦记纪晓芙母女,便要告辞离去,于是说道:“杨某与大师只见过两面,却是十分投缘,也不知下次相逢却是何时何地了。” 那六度和尚笑道:“非也非也,贫僧与施主乃是第三次见面……杨左使,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他说完,忽然向杨逍拍出一掌。 杨逍见他来势并不凶猛,只当他是切磋武艺。可两人渐渐过了几招之后,他越看越奇,这和尚使的分明是峨嵋派的功夫。他忽然向后一跃,紧紧盯着六度和尚,失声叫道:“原来是你!你是……孤鸿子!你竟然没有死!” 六度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杨施主终于想起来了。” 杨逍觉着不可思议,惊叹道:“怎么会是你,都说你是被……” 他一顿,六度和尚已经接着说下去:“被杨施主你活活气死了。” 杨逍颇有些尴尬,他虽从不以为孤鸿子的死是自己造成,但后来想起年少轻狂,出言不逊,也觉得当初做法有些不妥。他与六度和尚一番交谈后,对其胸襟见识都极为佩服,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就自己当年的“死敌”孤鸿子。 六度和尚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缓缓回忆道:“当年与杨施主一战之后,贫僧自觉武功境界与你相差甚远,羞愤欲死……”他想起自己出身世家,自幼又天赋过人,一直顺风顺水,便养出了一副孤标傲世,矜功自伐的脾气。那一次败给杨逍,当真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折辱与打击,他轻轻摇摇头,继续说道:“我在回峨眉的路上,的确是生了场大病,乃至于倚天剑也被人盗走。后来,方师妹她赶到了我落脚的客栈……” 那时他在病榻上昏昏沉沉,意志消迷,方师妹见到他情形,恨铁不成钢道:“师哥,你不过是比武输了一场,又有甚大不了,何苦消沉至此。魔教妖人使阴谋诡计赢了你而已,待咱们把倚天剑寻回,再去找他报仇,他能使手段,咱们便不会么,我一定能助你报得此仇!” 方师妹时而轻言安慰,时而疾言厉色,只是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苦口婆心,他始终听不进一个字。那客栈对面的山上有间不大的寺院,他每日听那晨钟暮鼓,忽然有一天,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那佛前跪了一宿,第二日便剃度出家。 他记得师妹当时苍白的面容,她看着他一身缁衣僧帽,颤声道:“师哥,你当真心意已决?你明知道我,我……那我怎么办……” 他明白方师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她性格一向强硬暴躁,与自己并不合适,是以他心中并无牵挂,只淡淡说道:“方师妹,我败在魔教妖人手中,更丢失了倚天剑,令峨嵋蒙羞,无颜再回本派。从此一心向佛,退隐修行,以赎此罪。” 方师妹大怒:“你这并非大彻大悟,而是懦弱退缩!” 六度和尚讲道此处,长叹了口气:“师妹说的原不错,那时的我只觉得羞于见人,更是心灰意懒,并没有真心顿悟。可无论她如何痛骂我,我只做不闻,于是她愤而失望,说道:'即是如此,你还不如被那魔教妖人一掌打死!',我对她说:'不错,你便只当我已死在那杨逍手中罢!' 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打了我一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杨逍听到此处,觉得心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但未及细思,又听六度和尚继续说道:“她那一掌倒用了□□分的力道,我伤得不轻,加上灰心丧气,在寺中养了许久。那本是座山间小庙,只得一位年老的住持在庙中居住。他每日在我床前诵经,我听着听着,竟也听进去许多道理,心中渐明。直到那日他讲到《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祖“云何降伏其心”,佛祖答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这才真正彻悟,什么武功高低,门派荣辱,恩怨得失,我将这些执念终于统统放下。那老住持替我起了法号六度,不就便圆寂而终。我将他火化后,便开始云游四方,自我修持,从此世上再没有孤鸿子,只有个六度和尚。” 杨逍听到他“世上再没有孤鸿子”这句话,心中像是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颤声重复道:“世上再没有孤鸿子……” 六度和尚点点头:“不错,孤鸿子已死,贫僧法号六度,六度者,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佛法无边,普渡众生……”他看杨逍魂不守舍,不由问道:“可有何不妥,啊,是了,世人都只道我因杨施主而亡,倒是累你白担了虚名……” 杨逍却摇头,他眼神渐渐发亮,心中突突直跳,自言自语道:“难道竟是这样……是不是因为这样?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直到薛大夫发现……” 杨逍在心中飞速的思索着,感觉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他向六度和尚深深一揖,说道:“今日得幸遇到禅师,解了我心中好大一个疑团,此事性命攸关,杨某无限感激,在下年少时轻狂无知,还望大师海涵!” 六度不知他解了什么谜团,也不多问,只还礼笑道:“如来说万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当初若没有杨施主,也成就不了如今的六度和尚,若和尚今日又能为施主解惑一二,那便是佛祖所说的缘法了。” 杨逍跟着念道:“万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 六度点头道:“不错,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一切有为法,必得先有因缘条件,才得生成,若这因缘散了,法也就归于乌有,这便是佛家的缘起论。”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杨逍道:“那年我与施主在仙霞寺偶遇,施主身边似乎还有一位峨嵋弟子……” 杨逍含笑道:“那是内子,杨某的确与峨嵋有缘,有机会倒要带她来拜见师伯。” 六度却摇头道:“贫僧已不再是峨嵋中人,更不是孤鸿子,见面却是不必了,也请施主不必向人提起。当年我见你二人时,虽已放下之前的仇怨,却仍有正邪门户之见。直至这些年四处行走,领悟越来越深,又见明教诸多义举,这才明白将善恶是非局限在门派之别有多么狭隘。” 杨逍苦笑道:“大师明见,若令师妹也能如此想便好了。” 六度叹道:“我那师妹性子好强,因幼时一些际遇,更是偏拗固执,任谁都是说不通的,你们且不必理会。唉,我当日弃峨嵋而去,对她也有些愧疚,只盼她日后不要走火入魔才好……” 他摇摇头,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无法改变。杨施主,咱们今日一见,只怕也已缘尽。贫僧走遍中原山川,正打算西行,到关外异域游历一番,也不知何年再回中土,今日一别,未必再有相见一日,还望施主多多珍重。”说完便向杨逍行礼告辞。 杨逍亦合十作别,钦佩道:“大师志向高远,那杨某祝你一路修行顺利,得证阿罗汉果。” 六度微微点头,再不多言,转身绕过襄阳城,往西去了。杨逍却伫立在汉江边,一直看着那夕阳一点点落下江面。 夜间又下起了蒙蒙细雨,纪晓芙站在一处宅院前,门外有条细细的溪水与护城河相连,溪上跨着一座石桥。她没有撑伞,慢慢走上桥头,望着溪水淙淙而淌,水汽氤氲。等他,还是离开,她左右为难,一颗心仿佛被扯成两半。 殷六哥的血殷红刺目,贝师妹的话犹自响在耳边,可杨逍,他将自己委屈成一个年老嬷嬷,默默守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叫她如何舍得?舍不得,她攥紧了手指,难道就要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再度把他抛下?何况,她逃得开吗,他终归还是会千方百计地跟着自己吧。 雨雾细细密密地浸润了发梢,又像丝网缠绕在她心头,“留在他身边吧,就算是日日背负着良心的谴责,你也是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何必再欺骗自己呢!”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她悚然而惊,是这样吗,她已然自私任性了一回,又何妨自私任性一辈子…… 头顶忽然撑起一把竹伞,她身子一抖,却不敢回头,只轻声道:“你回来了?” 杨逍看着她纤弱的肩头,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叫你久等了,抱歉。” 纪晓芙摇摇头,低声唤道:“杨逍,我……”她想说“我留下”,还是想说“我要走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杨逍却道:“嘘,别说话,也别转身,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儿……”于是她静静靠在他的怀中,暂时抛开那些纷扰的思虑,听着细雨沙沙落在竹伞上的轻响,心头竟稍稍安宁下来。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站在桥上,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晓芙,我知道你心中百般为难,我不勉强你,正好我要去证实一件很要紧的事情,需得暂时离开你身边。我们再给彼此一段时日,可你要听我的安排,看望父母后,带着不悔去江北舜耕山找个地方居住下来,我会命人暗中保护你们。六年,六年后,我便会来找你们,到时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走,我们从此在一起,再不分开。” 纪晓芙一震,不由问道:“六年……为何是六年?” 杨逍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缘由总有一日我会跟你说明,到时候也不知你会不会相信,只是眼下我必须去彻底弄清楚一件事情。晓芙,你我的缘分是命中注定,你就算有所愧疚,其实也不用靠着自苦来赎罪。我明白你虽为女子,心中却最重一个义字,这样固执的傻姑娘,偏偏让我如此喜欢……”他无奈地笑了笑,轻吻她湿润的发顶,“也罢,我给你六年时间,成全你的义,那便足够了,在那之后,你就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再不欠任何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霸道。纪晓芙戚然动容,暗想:“他如此用心,已是委曲求全,这样也很好,无论再如何自罚,我终归是报不了师傅的教养之恩,何必两头辜负。” 她闭了闭眼,终于说道:“好,我等着你,你也等着我。” 杨逍释然一笑,见她想回过身来,却连忙环紧了手臂不让她动:“别转身,我怕看到你,就舍不得离开了。”他将竹伞交到她手中,双臂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在她耳边喃喃唤了两声:“晓芙,晓芙……” 纪晓芙早已泪光泫然,忽然身后一空,她心中一慌,蓦然转身,却只见他一身白衫的背影颀长挺拔,正风一般飘然远离,耳边却轻轻传来一句:“等着我……” 第 45 章 风裁柳叶霜染鬓,春秋又几载。山中岁月寄相思,不见人归来。 纪晓芙曾以为这六年的时光会很漫长,但再回首时,突然惊觉不悔已然快有她胸口高了。那年她与杨逍分离,先回了汉阳家乡。她最终还是没有迈入家门,只远远看到父母都还建在,偷偷打听到他们一切安好,便带着不悔继续往淮西江北而行。 她不知道为何杨逍要让她到舜耕山,只是她一路行来,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何处有山,何处是水,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有人指引。最终到了舜耕山脚下,这里山林秀美,鸟语花香,景致十分可喜。她领着不悔寻到山谷中一处小村落,在僻静的地方结庐而居。当地的樵子乡民大多纯朴和善,她母女二人落脚在此,种些瓜菜度日,过得十分清净安宁。纪晓芙十分适应这里的生活,许是比起草原来,这里毕竟气候宜人多了。 她从离开襄阳时便察觉到有一位吐蕃武士一直暗暗跟着他们。那武士的模样打扮十分眼熟,她知道,那是真正的赤穹多吉,奉了杨逍的命令前来保护她们母女。直到她们最终在舜耕山安定下来,他也没有离开,换了当地村民的衣衫,时常出现在附近。那吐蕃人每两个月都会给她送来一封信。信上的落款总是知名不具,内容也是寥寥几笔,简述近况安好,却已让她觉得满足。 时间也不知是因为有所期盼而过得更快,还是因为有所思念而变得煎熬,日子就这样随着一封封信笺悄然划过。直到一年多前,那吐蕃人送上最后一封信,信中言道他要闭关修炼一段时日,待他出关之时,便是夫妻团聚之日。 这日一早,纪晓芙领着不悔到镇上买布,这孩子一天天长得倒快,得为她裁作新衣衫了。女儿眉眼像自己,鼻子嘴巴却更像爹爹,尤其是淘气时笑起来,那张狂的样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她领着不悔,一步步来到山脚下热闹的小镇,墙角佛光小剑的标记如新,那是宿命注定的印痕。当她迈进凤阳城中的临淮阁酒楼时,便再次踏上了前世命运的轨迹。 张无忌守在炉前,药罐中咕嘟嘟地冒着白汽,他叹了口气,胡先生已病了好几日了。门外草棚里传来的哀声痛呼不绝于耳,明明他已按照胡先生的药方给众人治病疗伤,起初也颇见疗效,为何这几天又反反覆覆了呢 。他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纪晓芙走过来轻声问道:“无忌,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张无忌回头道:“纪姑姑,你再让我把把脉。” 纪晓芙于是坐下,她与众人被金花婆婆所伤后,带着不悔一路找到这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她听说这胡医仙非明教中人不治,心想这一定是那位与华山鲜于通有仇的胡先生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自己也来找他求医。随后又遇到张无忌,原来他竟是武当张五侠和天鹰教殷小姐的孩子。她听了无忌诉说身世,知道他父母在武当山上被几派人合围逼迫,为了不肯泄露谢逊的下落,双双自尽身亡。 纪晓芙心中惋惜:“张五侠当真高义,那谢逊本是明教中人,他也肯为他付出性命,令人钦佩。张夫人鹣鲽情深,不肯独活,也叫人心酸。”只是想到他二人正邪殊途,最终没能有好下场,留下无忌孤苦一人,不由暗自心惊。又见无忌小小年纪,饱受病痛折磨,却还是这般乐观勤奋,心中对他十分喜爱怜惜。 只听张无忌道:“纪姑姑,你的脉象又变得时涩时滑,伤势反而加重了,你快回去歇息,回头我把药送到你房中,你明日早起便立即服下。” 纪晓芙抱了抱他,说道:“好孩子,辛苦你了,纪姑姑运气好,遇到你这么聪明能干的小国手,别着急,病情反复总是常见,你也早些睡吧,明日再钻研也是一样的。” 张无忌点点头道:“我一会去给胡先生送药,再去请教他一下,然后就休息了。” 纪晓芙笑笑,抚了抚他头发,自回房去了。不悔早已睡着,她躺在床上,觉得心跳忽重忽弱,的确感觉不好,模模糊糊间做起梦来。她梦到师傅和武当众人把杨逍团团围住,她夹在中间。这边是师傅严厉痛惜的呼唤,那边是他哀伤忧郁的眼神。最终杨逍一掌打伤了师傅,却又被殷梨亭一剑刺中心脏,她从梦中惊醒,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再一转头,只见一个黑影立在桌前,正往蜡烛中撒些什么粉末。 她一惊,这时张无忌从外面闯了进来,口中还喊着:“纪姑姑,不好了,姑姑……”无忌看到那黑衣人,两人都是一愣。纪晓芙已飞身从床上跃起,点中那黑衣人背心两处穴道,一把扯下她面上黑布。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待纪晓芙和张无忌总算搞明白胡青牛夫妇之间较量斗法的荒唐事之后,金花婆婆如期而至。胡青牛夫妇双双毒发,逃过一劫,当晚便与张无忌告别,离开了蝴蝶谷。 纪晓芙再次回到房中时,只觉得头重脚轻,不过她知道没有王难姑再捣鬼,无忌很快就能医好自己,是以也不担心。她想待自己伤好,也该回舜耕山了,把无忌一起带上,这孩子孤苦伶仃,也不知他的寒毒还能撑多久。眼看六年之约将至,等杨逍来了,或许能想到办法医好他。只是一年多了,一直没有他的只言片语,她问赤穹多吉,那吐蕃人总是回答:“左使大人闭关中,一切顺利,请夫人莫要担心。” 怎能不担心呢,她叹了口气,缓缓摸向颈中系的丝绦,却摸了个空,她一直贴身佩戴的铁焰令不见了!纪晓芙心中一慌,难道是方才拉扯王难姑时掉落了。于是下床四处寻找,可将房中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想或许是掉到外面了,又匆匆出门转了一圈,只是黑灯瞎火的,一时也不见踪影,只好等天明再说。 接下来的几日,她和张无忌给胡青牛夫妇立了假冢,无忌继续替众人医治,待众人伤愈离开,他的寒毒却又发作了。纪晓芙本想带他回舜耕山,眼下却走不得。她每日悉心照顾无忌,看他被毒伤折磨的痛苦不堪,还会给自己施针开药,不由伤心难过。张无忌反而安慰她说:“纪姑姑,你别伤心,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纪晓芙听了,沉默半晌道:“这是《庄子南华经》里的话,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懂得这些,是你太师傅教你的?” 张无忌摇摇头,忍着彻骨的寒意微笑道:“是我爹教我的,纪姑姑,其实我早些死了,便不用再受这般煎熬,还能见到我爹娘,跟回家了也没甚分别。” 纪晓芙心中一痛,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不悔趴在床前哭道:“无忌哥哥,你不要死,我舍不得你死,你这么好,天上的神仙不会让你死的,你爹爹妈妈也会保佑你,你快快好起来,我叫娘给你买糖人儿吃!” 张无忌笑道:“好,无忌哥哥一时还死不了,还要再陪不悔妹妹抓蝴蝶呢!”他果然得胡青牛真传,喝了几天药,病情又好转起来。 纪晓芙慢慢放下心来,可铁焰令始终未能寻到,她翻遍了整个医庐,问了不悔和无忌,都不见任何踪迹。她心中暗暗担忧,只盼别是被有心人捡去了,若是对杨逍不利就糟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这一天,她带着不悔下山采办,回来时路过胡青牛夫妇的坟墓,远远看到金花婆婆去而复返,正站在那里和张无忌说话。她心中一惊,连忙附在不悔耳边说道:“不儿乖,你先自己悄悄回去,那边有个恶婆婆,可能会对无忌哥哥不利,娘要去救他。” 不悔聪明伶俐,知道眼前情况危急,点点头,也搂住纪晓芙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娘,那个婆婆坏的很,你要当心哦!”说完,便独自一人往医庐方向跑去。 纪晓芙定定神,她知自己远不是金花婆婆的对手,但绝不能不管张无忌,正要迈步向前,忽然脑后一麻,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转过来时,发觉自己被人点中了穴道,身上盖了些茅草,藏在房梁之上。下方屋内有说话声传来,她无法动弹出声,只得从房梁间隙处望下去,却是陡然一惊。屋内站着丁敏君等峨嵋弟子,而为首一人一身紫色袍衫,头束高冠,面向这边而立,那面容赫然正是自己的师傅灭绝师太! 十年未见,纪晓芙看着师傅两鬓已隐隐泛白,心中酸涩,却听她开口道:“敏君,你来问她!” 丁敏君躬身道:“是,师傅!纪师妹,师门中第三戒是这么?” 纪晓芙这才悚然发觉下方峨嵋弟子中有一人身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衫,发式身形无不相像,正微低了头站在那里,只不过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容貌。那人听丁敏君提问,唯一迟疑,踟躇着没有开口。 丁敏君又接着问道:“第六戒又是什么?”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丁敏君冷冷一笑:“纪师妹,我派戒淫邪放荡,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这些你该不会是都忘了吧?那你可还记得违戒者该如何处置?” 那人终于开口说道:“师傅,弟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纪晓芙听那人说话虽和自己声音有几分相似,但低沉暗哑,倒仿佛是被伤了嗓子似的。 下面那“纪晓芙”低声把她和杨逍之事说了一遍,灭绝师太听完,沉吟半晌,面上显出怜惜的神色,说道:“这事原不能怪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头,方才与金花婆婆相斗,我看你功夫也没落下,只是她内力强出你许多,倒让你被震坏了肺脉喉管,无妨,过几日便能养好。” 丁敏君在一旁见到灭绝师太竟没有怪罪纪晓芙的意思,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显,只说道:“纪师妹,你带的那个小女孩可是和杨逍所生?” “纪晓芙”低声称是,灭绝叹道:“这事也的确非她所愿……” 丁敏君却笑道:“这可不一定,纪师妹,我那日没听清你唤你女儿的名字,你今日能亲自告诉师傅吗?” 那“纪晓芙”轻声答道:“弟子的女儿叫作不悔!” 纪晓芙在房梁上看到丁敏君面上露出嘲讽得意的表情,看到其余师姐妹或惋惜或鄙夷的眼神,又看到灭绝师太面上怒容一闪而过,随摒退众人,让她们在外面等候。她一时脑中纷乱,心中越来越茫然,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如此熟悉。 灭绝师太取下食指上的掌门指环,问道:“晓芙,你知道这是什么?” 那“纪晓芙”默默注视着黑色的玄铁指环,没有出声。灭绝师太继续缓缓说道:“只要你帮师傅办一件事,这掌门指环就属于你了。” “纪晓芙”低下了头,轻声道:“晓芙不敢。” 灭绝师太忽然殷切地望过来:“晓芙,你是为师最寄予厚望的弟子,聪明机智,武功天赋,你这些师姐妹没人能比的上。这次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找到杨逍向他示好,趁他不防把他杀了,为你师伯报仇,事成之后你回到峨眉,倚天剑还有掌门之位就都是你的!” 那“纪晓芙”静静地说道:“师傅,这并非名门正派作为。” 灭绝师太气急败坏道:“对付奸邪小人,哪有道义可言,除魔卫道,用什么方法都行!” “纪晓芙”抬起头,望着灭绝师太的双眼缓缓说道:“杨逍并没有杀死师伯,他也不是奸邪小人!” 灭绝师太惊怒交加,喝道:“你是不是被那杨逍迷惑住了,敢这样和师傅讲话!” 那“纪晓芙”慢慢跪了下去,双眼却直视前方。灭绝师太厉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还是不杀?” “纪晓芙”道:“弟子恕难从命。” 灭绝师太见她冥顽不灵,愤怒痛惜到了极点,颤声问道:“死也不杀?” “死……也不杀!” 这一句“死也不杀”犹如石破天惊,纪晓芙心如重捶。一刹那,无数的画面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了脑海,一帧帧,一桩桩,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眼见师傅缓缓抬起了手臂,口中说道:“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 灭绝师太袖袍飞扬,内力带起周身事物为之摇晃震颤。纪晓芙认得这一掌,乃是本派绝学“佛光普照”,只此一招,平平淡淡,但不论拍向何处,都包含了师傅全部峨眉九阳功的威力。她一掌落下,正中身下所跪之人的顶门,后者瞬间瘫软在地。 纪晓芙的眼泪潸然而下,爬满了面颊,她在心中撕心裂肺地狂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跪在那里的人明明应该是自己,说“死也不杀”的人明明应该是自己,被师傅一掌拍死的人也明明应该是自己!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还能是谁?!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此刻是生是死,为何脑中会有不同的记忆,她思绪凝滞,只看着下方瘫倒在地的人,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门外贝师妹的声音:“师傅,找遍了医庐,并没有找到那小女孩,可能已经逃出谷去了。”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这可能就是天意,想来一个小女孩也生不出什么事端,由她自生自灭罢了。” 纪晓芙这才反应过来:“不悔,我怎么忘了不悔,千万不能让师傅她们找到不儿!”她正自焦急,不多会儿却见张无忌领着不悔跑了进来,两人扑在那“纪晓芙”身上哀哀痛哭。 “纪晓芙”微微醒转,她从怀中摸出那块铁焰令牌,费力地对张无忌说道:“无忌,拜托你……帮我把不悔送到昆仑山坐忘峰……她爹那里……她爹爹是明教光明左使……杨逍……” 不悔又惊又怕,只会大哭:“娘,我不去,娘,我只要我娘!” 张无忌也是悲痛万分,含泪答允道:“姑姑,你放心吧,我无论如何也会办到的。” 那“纪晓芙”抬手摸了摸不悔的脸颊,嘴唇不住地翕合:“好孩子,别怕,你爹爹会像娘一样好好照顾你,他和娘一样疼爱你,娘会一直看着你们……” 她声音逐渐降低,慢慢再也听不见。张无忌探她鼻端心口,已然没了气息。他和不悔趴在尸身上哭了好久,这才出去挖了个坑,把纪姑姑的尸首埋了,想着明日还要做个墓碑。两个小孩再回到医庐时,又是惊吓又是伤心,都已是精疲力尽,很快相拥着睡着了。 纪晓芙却一直无法动弹,她看着不悔伤心的模样,心痛无比,脑中却还是一团纷乱,暗想:“我有印象,的确是托付无忌将不悔送到杨逍那里,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忽然又仿佛重活了一次,经历了许多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她心中更是恐惧另一件事情,泪水早已把衣襟浸湿:“不会是他,一定不会是他,否则为何他还会让不悔去找自己!” 纪晓芙拼命运功,不顾自己胸口气血翻涌,终于在半夜时分冲破了穴道,一时手足发麻,从房梁上跌落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可她顾不得疼痛,飞快地爬起来向外奔去,一直奔到胡青牛夫妇的墓旁,见那里果然新隆起一座坟包。 纪晓芙扑了过去,一面哭,一面发了疯似的用手去刨那黄土,口中不停说道:“杨逍,一定不是你,不可以是你!” 她拚命的挖着,终于挖到了那具尸体。她颤抖着伸出手,拂去那人面上的尘土,在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颊上摸索,从鬓角处轻轻揭下一张柔软的面具。她忽然闭上眼,不敢去看那面具下的脸庞,把头埋在膝间,身子不停的发抖。 可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晓芙,你曾说过,除非黄土一抔,今生再不见君颜。此刻誓言已破,为何还不肯看看我呢?” 第 46 章 纪晓芙蓦然抬首,那人已然坐起身,月光下他眸灿如星,俊眉薄唇,面色有些苍白,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杨逍!”她痴痴地望着他,十年,她其实有近十年没有见到过这张脸,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眼,又到他的唇边,他微蓄了胡须,摸上去有些扎手。“你留胡子了……” 杨逍笑道:“怎么,不好看么?” “好看,”她含泪喃喃说道:“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看的!”她纵身投入他怀中,哭道:“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吓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替我挨师傅那一掌,明明我已经被师傅打死了,明明是我托付无忌叫他把不悔送到你那里,你为什么会来,为何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怎么那么傻,师傅那一掌没人能承受得住……”她忽然惊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你怎么样,感觉如何,伤得重不重?” 杨逍却蓦然抓住了她的肩头,心中嘭嘭直跳,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一样了?晓芙,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纪晓芙点点头,又蹙眉道:“是好像想起一些,但是心中一团糊涂,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逍心中大喜,他凝视了纪晓芙片刻,深吸了口气,说道:“别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不过得先劳烦你把我扶出这个土坑来,生受了你师傅那一掌,我的腿暂时是动不了啦!” 纪晓芙一惊,知道他还是受了重伤,心中大痛,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杨逍却笑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师傅那一掌拍在人头顶,如今天底下除了我只怕还没人能承受,就算不死,只怕也会被震成傻子……” 纪晓芙听他言语间还颇为得意,无奈地叹口气,把杨逍轻轻抱出土坑,将他靠在一棵树下。杨逍将她搂入怀中,慢慢开口道:“晓芙,你有没有意识到,咱们是重活了一次。” 纪晓芙此刻安定下来,慢慢梳理记忆,思绪逐渐清晰。是了,第一次,她和杨逍相遇,两人只有月余的相处时光,随后便是十年分离,直到自己死在师傅掌下。第二次却不同,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而最终杨逍替她承受了师傅那致命的一击。 她心里想明白,又落下泪来,摇头道:“为何你要来受这一掌,你若早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你这样冒险。我已答应你六年之约,一定会跟你走的。” 杨逍却叹了口气,慢慢对她解释这前因后果:“晓芙,到如今我也不知是谁让咱们重活这一次,上一世我独自一人在坐忘峰隐居终老,随后便突然回到了你我在醉香楼初遇的那一刻。那时我脑中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人告诉我,虽然重来一次,但命运难改。只是我乍然与你重逢,只顾着欢喜,直到……你还记得雁儿的娘吗?她在第一世时死在了华山和海沙两派手中,而这一次咱们明明把她救回来了,她却依然自尽而亡,我这才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后来我又试着去救另外两人,可惜……其中一个你知道的,便是华山派的白垣……” 纪晓芙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晚你跑到山崖下是为了这个,”她轻轻握了他手道:“可是白师兄还是死了,另一个也没有成功,是吗?是不是前世活了多久,这一次还是只能活多久?” 杨逍道:“你猜的也对也不对,其实你一直不知,咱们后来在长安城遇到薛神医,我在那惠民药局见到了活下来的白垣……” 纪晓芙“啊”了一声,杨逍继续道:“我当时见到他,他虽是毫无神智,痴痴呆呆,可绝不像将死之人,但短短几日后,他便忽然暴毙。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又遇到那个我们在仙霞寺见过一面的六度禅师,我一直觉得他眼熟,你猜他究竟是谁?” 纪晓芙早已听住了,好奇道:“是谁?你别卖关子。” 杨逍一笑,道:“他便是你的大师伯孤鸿子。” 纪晓芙越听越奇:“什么,大师伯他没有死?” 杨逍把遇到孤鸿子的经过跟她讲了一遍,这才道:“从你师伯那里我得到启发,大约想明白了为何白垣能够多活几年……” 纪晓芙在心中细思,缓缓道:“师伯说这世上再没有孤鸿子,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而白师兄丧失神志,也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世上已没有白垣这个人,所以他才活了下来,”她轻轻叹息:“可是被你发现,他便不能活了,是这样的吗?” 杨逍道:“这的确是事情的关键,不过白垣之死并不是因为被我发现,而是薛神医。薛神医年老忘事,原本记性不好,此前一直未能认出他来。我想大约是他遇到了当时在长安的咱们之后,想起绵州之事,这才一连串地记起白垣是谁。我之前也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但与你分开的这几年中,我尝试着去救了另一些人,想来因为我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人,所以唯一能知道他们还活着的人只有我。” 纪晓芙静静靠在了他肩头,说道:“原来这些年,你都在做这些……” 杨逍抚着她的秀发道:“我须得证实自己的猜测得没有错。这几年我四处寻找前世曾经在这段时间死去的人,可惜能救下来且不被人发觉的并不多,即便当时救下来,那人若是不信我的话,又或者不小心,一旦被人发现了他还活着,便会以各种各样古怪的理由死去。到如今,只有一个人成功了,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这个人就是白龟寿,两年前他被峨嵋昆仑几派追杀,杨逍赶到,替他作了假死的局面,救了他一命。白龟寿听杨逍让他从此去荒岛隐居,不可让人知道,说道:“杨左使,小人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有吩咐我必当照办,更何况这四处被追杀的日子也着实叫人疲累,小人便从此隐姓埋名,退隐江湖。” 杨逍此次来蝴蝶谷之前,还去瞧了一眼,白龟寿隐居在一个小岛渔村,渔村的人不知道他是谁,而知道白龟寿的人都当他已死了,所以他一直好好地活着。 纪晓芙低声道:“你不能告诉我,因为我若知道了他便要死了……”她又叹了口气:“然后,你便来替我死这一回,只有大家以为我死了,我才能活下去,可这还是太冒险了,万一你抵不过师傅那一掌……” 杨逍微笑道:“不会有万一,晓芙,我说过,决不会留你独自在这世上,上一世我吃过的苦怎么会再让你尝一遍。你当我为什么后来要闭关。你师傅这一掌也算厉害,若是两年前我的确不一定有把握……” 杨逍仔细想过该当如何抵挡灭绝师太这一掌,人的头部至关重要,别说头骨碎裂再难活命,就算颅骨完好,也难保脑子不会被震坏。他想来想去,运功抵挡必定要被灭绝师太察觉,若不抵挡,唯有将力道转移卸走。当年张无忌在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中才真正修成九阳神功,随后才能将乾坤大挪移练到第七层。杨逍虽已练完九阳真经全部四本,却没有张无忌这一番奇遇。好在他闭关修炼,以九阳神功与乾坤大挪移相辅相成,终于琢磨出如何将所受外力分散转移至身体其他部位,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受了灭绝师太这一掌,只是难免双腿关节还是受了重伤,一时无法行走。 “随后你便闭气以龟息功骗过无忌和不悔,这样一来,没人知道我还活着,真是难为你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哀伤:“可是不儿,她也以为我已死了,她那么伤心……” 杨逍沉默了片刻道:“对不住,晓芙,除了我,只怕不悔也不能知道你还活着,我不敢冒这个险……” 纪晓芙摇摇头:“傻瓜,你做了那么多,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已死过一回,如今还能活着看到女儿,还有什么不知足,往后的事再慢慢想办法,你有本事扮成别人在我身边,难道我就不能想办法留在女儿身边?我们日后再从长计议。” 两人又绪绪诉了别情,纪晓芙骤然回想起两世经历,心中无限感叹,她不由问道:“后来,是无忌将不儿送到你那里的么?” 杨逍正色道:“不错,张教主是难得善良侠义之人,他小小年纪历尽艰难,才将不悔送到昆仑山,是咱们的大恩人。” “教主?”纪晓芙奇道:“你为何管无忌叫作教主?” 杨逍笑笑:“这说来话就长了,只怕这一夜也说不完,留在路上慢慢再说给你听罢。眼下我站不起身,还要劳动夫人,将自己这假坟重新堆起来,以免明日两个孩子看出破绽。” 纪晓芙点点头,将坟冢重新整理好,又觉得有些好笑:“这里三座坟,全都是空的,倒也有趣。” 杨逍却微微红了眼眶:“前世我曾来过此处,悼念……这才是真正的恍如隔世,那时候,再想不到还能有今日……” 纪晓芙心中一恸,她不敢想象他那时的肝肠寸断。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明白杨逍对自己的一片情意,她回身紧紧地搂住他,一字一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杨逍将纪晓芙抱在怀中,微笑着凝视她:“这是你说的,我们再不分开,没有生离,也绝不死别!”他微微低下头,在她唇边轻声说道:“以吻为誓!” 茫茫大漠,巍巍昆仑,坐忘峰的雪永远是那么晶莹洁白,哪怕过去千年万年,甚至几世轮回,也不会融化。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直在等待着故人归来。 当杨逍再一次看到风尘仆仆的两个孩子站在他面前时,心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当年的震撼。他和纪晓芙一路跟着他们,终于真真切切知道他们当年吃了多少苦,又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来到他的身边。途中纪晓芙几次想出手相帮,都被杨逍阻止了。 他摇头说道:“路途虽艰,却是对两个孩子的磨练,尤其是教主,他须得一番历练,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将来更能成大器。除非性命攸关,否则我们不要出手。” 终究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出手的事发生,张无忌身上依旧背负着他既定的使命,他又一次将不悔平安地送到杨逍手中。 当杨逍再次听到那句“我叫杨不悔”时,忽然心生恍惚,生怕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他慌忙抬头,隐隐看到了山顶岩石后的一片衣角,这才放下心来,听见女儿说道:“我好想我娘,要是娘能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他缓缓笑了,将女儿拥在怀中,指着远处说道:“你娘她没有死,她只不过在哪儿,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们呢……” 岩石后,大漠的风将纪晓芙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面纱下的她泪水潸然而下……… ※※※※※※※※※※※※※※※※※※※※ 正文完结 锁了的章节大家可以在百度杨逍吧里找找看啊。。。作者太懒了,不知道怎么修改,自我感觉写的很隐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