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10卷)》 第448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1) 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卫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齐人赠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络绎十数里。这批棺木是苏秦为将要战殁的齐卒备置的,没想到殓入的却是魏卒。 在这条棺木长蛇中,打头的是三辆战车,车上各装一棺,棺中分别躺着太子申、庞涓与青牛。六名魏将走在庞涓的棺侧,一侧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条白巾。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们的将军。青牛的棺侧也走着几人。由于青牛过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从不远处的坡顶望下去颇为抢眼。 站在坡顶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侧的是扮作侍卫的天香。他们的身侧,依序站着几个侍卫短兵,个个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从蛇头移开,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双大眼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运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战车,这是张仪经由魏嗣所下的军令。 “将军,”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们全部运往大梁吗?” “不是。”魏嗣应道,“一入魏境,他们就会分散,葬入各家祖坟。”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国不一样呢!” “秦国怎么葬?” “葬在一处,让他们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长声音,“人家秦国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 “将军,”天香抛他个白眼,“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让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吗?”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转身下坡。 “公子该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声。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辆战车旁边,一直走到大梁,走进王城!” “让我一路闻他的腐臭味?”魏嗣皱眉。 “欲成大事,你必须闻!”天香的语气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过后,一辆辎车急如星火地驶出大梁,辗过田野上的泥泞,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上有个小木桥,是四根圆木缚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过马车。 车上跳下一人,大步走过木桥,踏上一条由沙石铺出的小径。 小径不足百步,尽头是一户乡居,四周树木葱郁,花草荟萃。 来人不是别个,是“养病”数年的朱威。乡居则是公孙衍的。自张仪入相大梁,公孙衍两次乔迁,最终移居此地。 朱威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门,却见里面挂着一个绳套。绳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没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个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拍打围裙上的尘土。 女人开门,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脸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带犬子钓鱼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惊,“你们……啥辰光喜得贵子了?” “小半年了。” “哎哟哟,犀首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不吱一声?”朱威责怪。 女人笑笑,揖礼:“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饼呢!” 朱威一脸急切:“他在哪儿钓?”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寻到他了。” 朱威扭头就走,沿溪走约五里,果见公孙衍一身笔直地站在河湾树下,一手拿着钓竿,一边抱着孩子。 孩子睡梦正酣。 看到朱威,公孙衍扔下钓竿,迎上几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礼了!” 朱威没有回礼,双手接过娃子,左看几眼,右看几眼,又看向公孙衍。 “大人不用审,”公孙衍从腰里掏出铜葫芦,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来的,没请人帮忙!” “没想到呀,”朱威慨叹,“你俩多年没见动静,真还以为你整不出来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贺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扑哧笑了:“犀首是独角,厉害!” “说吧,大人,”公孙衍扬脖子灌酒,“啥事儿?” “又战败了。” “知道。” “庞将军殉国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国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带水上门,就为唉这一声吗?”公孙衍将酒葫芦递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来请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进宫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澜呀!”朱威激动,“我大魏……我……”咳嗽起来。 “再喝几口,压压火。”公孙衍看向酒葫芦。 朱威又喝几口,压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让张仪为祸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荐你,赶走张仪,救我社稷于将倾啊!” 公孙衍讨过酒葫芦,喝一口,将嘴皮子吧咂得山响,转头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惊地看向他。 “敢问大人,是谁在倾我社稷?”公孙衍问道。 “秦人哪!张仪呀!还有齐人!” 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不是他们,是谁?”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孙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朱威不吱声了。 过了好久,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蹲下。 公孙衍将酒葫芦挂回腰上,拿起鱼竿:“走吧,大人,让你一搅和,鱼是钓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来,跟上。 “请大人拎上桶。”公孙衍朝一边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鱼,看来只能喝锅汤了。” 朱威拎起桶,见里面只有几条不足一虎口的小鱼。 二人回舍,公孙衍将孩子放到榻上,将鱼交给女人煮汤,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寻来石块、木棒摆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图案。 朱威看着他,一脸惶然。 “大人,这就是你所关心的天下。”公孙衍指着图案中间一块地方,“这儿是魏国,这儿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问大人,就眼前局势,大魏社稷何处最危?” “我说过了,秦人,齐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朱威指向图案上的秦、齐。 “你说的是长远,我问的是眼前。” “这……” “这儿!”公孙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惊。 楚国北部重镇项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着一片接一片的军帐,中军辕门居于核心,从辕门直驱可入的是中军大帐。 时近正午,中军帐中,气氛紧张、热烈。 坐在主将位上的是昭阳,侍坐二人,一是监军靳尚,一是副将景翠。昭阳的案前平摊一幅涂满油漆的麻布作战图,图上用带色的油笔标着三支腥红的箭头,每一支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分别代表三个目标:徐州、襄陵、陉山。 从三人的表情看,显然经过一场争论,尤其是景翠,脸上泛着激动。 “主将!”景翠从席位上起来,在昭阳席前跪下。 昭阳俯身,左手托住腮帮子,眯眼盯住他:“景将军,你这是为何?” “请听末将一言!”景翠的声音几近哀求。 “请讲。” “末将再次恳请主将收复陉山!” “说说,你为什么缠住陉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陉山本为我土,十年前却被庞涓夺占,楚国上下视为国耻。其二,陉山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庞涓战死,魏国三军皆在卫齐边境,失去斗志,我取陉山十拿九稳,末将敢立军令状!” “还有吗?”昭阳以指背轻扣案面。 “没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将军,你讲得很好!”昭阳直起身躯,目光平视,“对你的理由,本将也给出个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为我土,被魏将吴起所占,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其二,陉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将眼里,陉山是只鸡蛋,襄陵是只鸭蛋。眼下两只蛋都在面前,请问将军,你是吃鸡蛋呢,还是吃鸭蛋?” 景翠吧咂几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阳的目光也跟过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议的徐州,是只鹅蛋,块头更大,味道更鲜美。只是眼下,它还多少有些烫呢!” “烫在何处?”靳尚问道。 “烫在齐国。监军可知,庞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长气。 昭阳指图,进一步分析:“我们打襄陵,是打魏国,帮齐人出气,齐人即使气恼,面上也不好说。我们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样了。徐州离薛地不过咫尺,薛是齐地,听说齐王封赏给田婴了!” “好吧。”靳尚回过弯来,给他个笑,拱手,“在下谨听主将!” “景大人?”昭阳看向景翠。 “末将唯主将之命是从!” “好!”昭阳朝二人拱手,“本将谢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图,“来,我们谋算一下如何吞下这只鸭蛋,还不能让它噎住!” 景翠站起来,与靳尚一起,凑到昭阳案前。 “靳监军、景将军,”昭阳和颜悦色,“庞涓死了,魏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大楚!景将军,”指图一笑,“你是攻城呢,还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个咯噔。攻城夺地是大功,昭阳这般大张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开心,若是使起绊子来,他景翠就会成为替罪羊。 这样想定,景翠抱拳:“末将谨听主将命令!” “好!”昭阳抱拳回礼,“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将军或不屑之。围城是为打援,我若攻击襄陵,魏人必将驰援。将军若能吞掉来援之敌,当是大功,哈哈哈哈!” “谢主将抬爱!”景翠拱手。 “周边诸邑,将军顺道收拾了!” “末将得令!” 公孙衍的乡宅里,几道小菜已经上齐,朱威拿箸端酒,却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孙衍。 “朱大人,干!”公孙衍冲他举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说来,昭阳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郑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楚人是齐人,昭阳是孙膑吗?”公孙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惊:“难道昭阳比孙膑还要厉害?”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看来朱大人是既不知孙膑,也不知昭阳!” “此言何解?” “孙膑围襄陵,目标不是襄陵。昭阳不同,昭阳早就觊觎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国岂不……” “正是!”公孙衍竖起拇指,“昭阳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间的一块飞地,进可拓土,退可卫护大梁。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了!” “怎么办?”朱威急了。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摊开两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这块飞地,就当增兵驻防,刻不容缓!”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这就觐见陛下,增兵襄陵!” 晓得时间紧迫,公孙衍没再留他,送至户外,送过木桥,看着他坐上辎车,拱手别道:“祝大人成功!” 当运送魏申、庞涓、青牛三人尸体的战车驶过大梁城门时,几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来了。他们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大街两侧。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无尽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泪来。 走在身边侍卫的天香轻推一把魏嗣,悄声道:“公子,待会儿见到王上,记得怎么说吗?” “你都教过三遍了!” “臣妾是为公子好。关键辰光一丝儿也马虎不得,一步错,百步错,公子说错一句,结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烦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当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气:“哼,他比你可就强多了!” 御书房里,早有人禀报魏惠王。 惠王没有迎出,也没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声道,“嗣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惠王仍旧没动。 光影移动。 魏嗣跪在门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过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让他进来!”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进,脚步踉跄,未进殿门就跪下,膝行入内,音声悲怆:“父——王——”号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搀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说吧,庞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声音平淡中透出悲怆。 “父王,”魏嗣泣不成声,“庞将军,还有申哥,他……他们都是被齐人射杀的。我们追入齐境,追至甄城,察出孙膑、田忌引领溃军逃往临淄方向,儿臣就与庞将军在后紧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庞将军捉到齐人,方知溃退于途的皆是逃难百姓,田忌溃军逃窜的是高唐方向。庞将军下令掉头回甄城,儿臣苦劝不住呀!儿臣说,田忌大军既然逃往高唐,临淄就是一座空城,我们为什么不直驱临淄,活捉齐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来,睁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临淄,田忌他敢不来救吗?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孙膑就会送上门来。我们以逸待劳,想不胜都难啊!”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魏嗣:“庞涓他……” “庞将军他不肯听呀!庞将军一心想的是战阵,是活擒孙膑和田忌,不是活擒齐王。他是主将,儿臣是副将,他让往北,儿臣不能往东啊!为加快追程,庞将军弃辎重,亲率虎贲五千,掉头回到甄城,儿臣再劝,庞将军只是不肯听。儿臣……父王啊,庞将军是鬼迷心窍哪,一心想活捉孙膑,报桂陵之仇,儿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呜呜……”魏嗣夸张地哭起来。 惠王长叹一声,闭目。 “父王,”魏嗣接道,“庞将军将行,儿臣说,对付齐人,我们不能急进,有桂陵的前车覆辙啊!可庞将军听不进哪!庞将军不但听不进,还命令加速追赶。虎贲是锐卒,车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儿臣率大队人马在后紧追,怎么也赶不上啊!眼见天黑,前面是马陵。儿臣打听野人,得知马陵是谷道,又见天黑,一边下令屯扎,一边使探马联络庞将军。待探马回来,已是天亮,儿臣方知在马陵发生了什么。儿臣……气血上冲,正要杀上前与齐人拼命,相国到了。相国死活拉住儿臣,儿臣……呜呜呜……” “张仪呢?” “听说是累病了。” 第449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2) “可魏申在外黄,怎么会被齐人射杀呢?” “儿臣也是奇怪,申哥远在外黄,怎么会……会死在齐人手里呢?儿臣使人访察,从宋人那儿得到音信,说是有人写信给申哥,约他到宋国相见。申哥接到信,二话没说,驱车就走了。他的侍卫不放心,跟在后面保护。申哥来到宋境,宋人见是申哥,开关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达宋地的,天亮时却……与他的卫队出现在齐境,只是……没有一个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头上带着毒啊,我可怜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声。 “我的申儿……”魏惠王泪水流出,有顷,眼缝里齐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儿臣不晓得,听说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转头,盯住他,“什么女人?” “儿臣不知呀!儿臣想,在那个时候,能给申哥写信的女人只有一个,能让申哥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儿!”惠王倒吸一口凉气,闭目良久,“她怎会写信伤害她亲哥?” “梅妹不会去害申哥,可别人呢?齐国太子辟疆早对申哥不满,主将田忌有红妆之辱,军师孙膑在魏受膑……” “你申哥与田辟疆无冤无仇,他为何不满?” “因为……因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稳健,太有主见,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顿,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样吗?您与齐王无冤无仇,处处让着他,可齐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专与父王过不去!” 惠王显然听进去了。 惠王的脸色渐渐紫涨,牙缝里缓缓挤出三个字:“田……因……齐……”转对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传旨三军,伐齐!”魏惠王字字铿锵。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反应,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几下眼睛,“传旨何人?” “三军!” “这……”毗人不解,“何人为主将?” “寡人!”魏惠王站起来,盯住魏嗣,“诏告举国臣民,寡人亲征齐人,剁下田因齐、田辟疆的狗头,祭我庞将军,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贲!” 魏嗣惊呆。 相国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个家庙。庙堂上空空荡荡,只摆一个灵位,是庞涓的。灵前的案面上摆着祭品。 张仪一身孝服,面对庞涓的灵位坐着,二目微闭,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落着数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张仪站起来,在庞涓的灵牌前面来回走动。 “庞兄,”张仪住步,盯住庞涓的牌位,“你说呀,这一局我们究竟输在哪儿,且还输得这么惨!” 灵位冷冷的,灵堂静静的,只有灵前的几盏烛火随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微微摇曳。 “庞兄,来,我俩这就复盘,从头弈起!”张仪走回棋盘,坐下,将盘面上的所有棋子拨落到地上,显出空落落的盘面,“我俩执黑,苏兄、孙兄执白。”将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盘面一角,“这是郑城,庞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这是大梁,苏兄、孙兄应手,故伎重演。”分别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语,“这是苏秦粮仓,在下落子;这是大梁,孙兄撤军;这是郑城,庞兄回师;这是宋国,在下落子,宋人不纳齐人;这是大梁,庞兄誓师追击;这是魏宋边境,齐人绝粮,孙兄杀马;这是卫魏衢道,庞兄捷径追击;这是甄城,孙兄朝高唐溃退,庞兄追击;这是马陵……” 张仪顿住,闭上眼睛。 “难道……”张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说给庞涓,半是自语,“难道又是苏兄、孙兄所施的苦肉之计?”心底一抖,“是的,庞兄,我们又一次中计了。孙兄不是败,是诈败。粮草是苏兄有意让我们烧的,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无粮下锅,只吃马肉,行军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孙兄为什么让他们砌下那么多的灶头?前有围梁救赵,依孙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来围梁。孙兄围了,只有一解,就是准备好了我们的应招,就是准备好粮草让我们去烧。齐兵撤退,不走捷径,故意经由外黄退往宋国,就是晓得在下会到宋国,从而有意制造障碍。齐兵三砌灶头,数量递减,就是有意造成溃败假象。如若不然,齐兵已到齐境,当有食物,为什么仍旧杀马?苏兄、孙兄晓得庞兄多疑多虑,用兵谨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辎重,真戏真做……” “天哪!”张仪禁不住打个寒噤,“这是绝对可能的,庞兄!在下不知孙兄,却知苏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恋师姐,每一缕爱恋,在下都倾吐给苏兄,谁想苏兄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将师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赶到邯郸投他,却横遭他一顿羞辱。在下抱恨怀怨投秦,不想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对战,你我自以为是在暗中,苏兄、孙兄是在明处,岂料在明处的反倒是你我!啧啧啧,这般胸襟,这般大略,这般严谨,这般舍弃,庞兄啊,无论你作何想,在下服了!”猛地站起,在庞涓灵前连走数个来回,仰天长啸,“咦吁兮,张仪我……服了……” 张仪正在叹服,一阵脚步声急,府宰在门外小声禀道:“主公,嗣公子到,说有急事寻您!” 张仪开门,走至客堂。 魏嗣将魏王震怒、旨令三军远征齐国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张相国,父王还要亲任主将呢!” 张仪眉头凝起,略一思考,应道:“嗣公子,走,随在下入宫一趟!” 张仪、魏嗣赶至魏宫,见魏惠王已经甲胄在身,精气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长枪。 张仪叩道:“臣叩见王上!” “张爱卿,你来得好呢!田因齐以卑劣阴谋杀我太子,手段残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对天盟誓,与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说着,将枪杆底端朝砖地狠戳,好像那儿就是田因齐似的。 “臣……” 张仪的“臣”字刚刚出口,就被魏惠王的声音冲断:“爱卿不必多说。听旨!” “臣听旨!” “寡人意决,三日之后远征齐邦,与田因齐决战。寡人远征期间,朝中诸事暂由爱卿处置,钦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钦此”落定,张仪叩道。 “讲!”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无一日无君。殿下已经为国捐躯,王上若再亲征,外务杂事倒是不难,宫中内事,叫臣如何能断?再说,正值多事之秋,齐师犯我,列强蠢蠢欲动,朝廷若无王上坐镇,种种意外,臣不敢设想!”张仪言辞恳切。 听到“宫中内事”,惠王一下子冷静,思忖有顷,盯住张仪:“依爱卿之意,大仇不报了?齐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张仪!” “你?”惠王大吃一惊。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在秦之时,臣受秦王之命远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张仪,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爱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为主将,魏嗣为副将,举全国之兵,征伐临淄,为我太子讨还公道!” 张仪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张仪、魏嗣正欲离开,毗人禀道:“王上,朱上卿来了!” 魏惠王没想到朱威会在这个节骨眼来,颇是激动:“快,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进,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爱卿呀,寡人……”抹泪。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装,泪水出来,声音哽咽:“王上……” “爱卿来得正好。寡人要伐齐,要与田因齐决个死活,”惠王指着张仪,“由张相国担当主将,粮草辎重,爱卿就责无旁贷了!” “王上,臣此来,是为比伐齐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说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东南屏障,形胜之地,万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头拧紧,拧一会儿,看向张仪,“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报,不知朱大人……”张仪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过去:“朱威,你听何人所说?” “公孙衍!” “公孙衍?”惠王眯眼,“他怎么知道?” “这……”朱威迟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断!” “岂有此理!”惠王震怒,“齐人围我大梁,杀我太子,他为何不推断?”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断然喝住,“甭再多言。”转对张仪,“张爱卿,提襄陵锐卒一万,权补五千虎贲!还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领旨。”张仪拱手应道。 “王上?!”朱威震惊。 “朱威、张仪,领旨去吧!”惠王摆手,几乎是嘶叫,“给我荡平东夷,活擒田因齐!” 三人退出御书房。 出得院门,朱威恨恨地朝张仪“哼”出一声,大踏步离开。张仪朝他的背影苦笑一声,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声道:“相国,你怎就轻易答应我父王呢?” 张仪看向他,淡淡说道:“公子就在旁边呀,你为何不谏?” “我……”魏嗣语塞。 “王上气昏了!在下不应下来,王上怎能消气?王上的气若不消,伤及龙体,事情岂不更大了?”张仪半是解释。 “相国是说,我们不是真的伐齐?”魏嗣急问。 “谁说不是了?”张仪扔给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这……”魏嗣一脸懵懂地待在原地,挠着头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伤。 灵堂设在家庙,就是庞涓以戚光的头祭祀庞衡的那个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庞葱购置的。他不能用齐人的棺木埋葬庞涓。 三军将士敬爱庞涓,上至将、尉,下至军卒,自愿上门吊唁的络绎不绝,队伍排到大街上,长达两个街区。他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进门,一个接一个膝行至灵堂,跪在庞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们的将军致别。 全场静寂,没有哭声。所有军人晓得,他们的将军从来不听哭声。 张仪被这场面震撼了。 张仪从军士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缓缓步入,沿着白色的静静的队伍走到灵堂。 庞葱迎出,嗓子沙哑,揖道:“相国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时了!” 正行祭礼的军士们自动让开,给张仪腾出位置。 张仪走到棺前,没有跪叩,没有揖礼,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张仪朝庞葱伸手:“取酒来!” 庞葱拿来祭酒及酒爵。 “换碗!”张仪看也不看,补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庞葱拿来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庞葱又取三只。 张仪坐下,端过酒坛,咕咕倒下,一坛酒却只倒满两只大碗。张仪再次伸手,庞葱再递酒坛,张仪将另外两只倒满。 望着四只满满浓酒的大陶碗,张仪的泪水流下来。 庞葱的泪水流下来。 在场军士的所有泪水也都在此时释放。 张仪没有说话,放凭泪水流一阵儿,端起一只碗,泼在棺木上,将碗摔了。张仪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将碗摔了。余下两碗,张仪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棺木前面。 张仪做完这些,扭头看向庞葱:“庞葱,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亲弟弟了!” 庞葱跪地,号啕大哭:“仪哥……” “葱弟,去你大哥的书房,将一册书卷拿来!” “哪一册书卷?” “他最最宝贝的那册!” 庞葱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回来,将盒子交给张仪。 张仪徐徐打开,是张仪口述、庞涓亲笔抄写的足本《吴子兵法》。 张仪展开册卷,一简一简地展开。张仪展完,从自己怀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样,一简一简地当众展开。 “庞兄呀,”张仪将两卷竹简摊在案面上,对着棺木唠叨,“你看仔细了吗?若是看仔细了,仪有话说!” 张仪将两卷竹简重新卷起,并列摆在案面上,看向棺木:“庞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瞒着你。”将自己带来的竹简拿在手中,“就是这册书卷。它没有被野猪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寻个乐子……在下对不住庞兄了!谷中的事儿,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为止,就让风吹走吧!至于这卷书,是先生送给庞兄的,在下这就还给庞兄。先生的那册原简,先生早已吩咐大师兄烧了。庞兄私抄的这卷,还有庞兄复抄的这卷,全都摆在这儿,在下再无私藏。还有,庞兄放心,在下的记性没有那么好,在下对兵书也远没有庞兄这么大的兴致,对此兵书所载,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离十。今当苏兄、孙兄的面,在下全都奉还庞兄!自今日始,世上再无《吴子》,《吴子》只属于庞兄!” 张仪缓缓起身,从灵前拿过火烛,将两卷兵书架在火盆上,将剩下的两大碗酒泼在竹简上,点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书《吴起兵法》的两卷完本,于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到灰飞烟灭,张仪吁出一口气,将两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离开。 庞葱送出,刚出院门,一个侍女飞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叫:“相国大人,留步!” 张仪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气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请!” 张仪看向庞葱,庞葱拱手应道:“大嫂悲伤过度,一个时辰前病倒,葱弟刚刚使人请到宫医诊治,仪哥就来了。想是大嫂听闻仪哥光临,有话要说!” 二人跟着侍女赶至主院,见一身孝服的瑞莲已在端坐恭候,旁边侍立一位年长宫医。 张仪长揖:“张仪见过嫂夫人!” 瑞莲起身还礼:“小女子见过相国大人!” “庞兄为国尽忠,举国致哀,仪不胜悲切,特此与庞兄诀别,亦望嫂夫人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张仪再揖。 “相国大人,”瑞莲的声音淡淡的,半是沙哑,“大人与庞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请大人留步,是有一桩事情告诉大人!” “嫂夫人请讲!” “医师,”瑞莲看向医师,“你来说吧。” “禀报相国大人一个喜讯,”老宫医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脉相上看,当是男儿!” 显然,这是一个特大喜讯! 张仪、庞葱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第450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3) “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我们大赢可解,魏失东南屏障,怎么又能获益呢?”公子疾问道。 “诸位当看明白,”张仪应道,“庞涓一走,魏国就是落日了。天下未来大争,必在秦、齐、楚三国。齐、楚合,则无秦;齐、楚斗,则秦得天下。秦与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秦可争者,唯有大楚。秦、楚之争,必在商、庸,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更得吴越之众,势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战,当是惨烈无比。然而,如果齐、楚生怨,楚国就会东陷于齐,西困于秦,东西两战,想不败都难!这是于秦大赢之解。之于魏国,既然已是落日,襄陵迟早都是人家的,晚给不如早给。” “为什么早给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齐觊觎宋地久矣。今齐、魏起争,魏无庞涓,无望胜齐。如果魏让襄陵于楚,楚、齐必为宋争,只要楚、齐开打,无论齐胜齐败,于魏都是好事。齐胜,力必削,魏可结楚,再与齐战。魏、楚合力,必有胜算。齐败,楚力必削,魏则趁火打劫,收获襄陵之失。” 听张仪讲出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华无不叹服,正合议中,魏嗣到访。张仪让二人暂避,将魏嗣迎至客堂。 “张相国,”魏嗣一脸愁容,“在下思来想去,觉得伐齐之事不可轻举。你我皆不是孙膑的对手,没有庞将军,我们没有胜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胜齐妙策!”张仪语气轻松。 “是何妙策?”魏嗣来劲了。 “你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调锐卒一万,于明日午时开拔,屯于黄池!” “襄陵怎么办?听朱威讲,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郑将军吗?襄陵为我东南重镇,城高池深,更有八邑卫护,孙膑围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阳能胜过孙膑吗?”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让惠王抽走了一万守卒。 听完陈述,公孙衍长笑数声,取下他的属镂剑,装满他的酒葫芦,又将一坛老酒搬到桥外,放到朱威的辎车上。 朱威惊呆了:“犀首?” 公孙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车马一用。” “你……去哪儿?” “襄陵。” 话音落处,女人抱着孩子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到车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车子。 “朱大人,别不是舍不得这辆好车吧?”公孙衍淡淡说道。 “犀首啊,”朱威情绪激动,指着母子二人,“你去哪儿都成,可……可怎能拖着他们娘儿俩呢?” “角他娘,”公孙衍看向母子俩,“朱大人不让你俩去,下来吧。” 女人抱紧孩子,没有理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公孙衍给朱威一个苦笑,扬起鞭子:“朱大人,要么让路,要么,你也坐上来。” 朱威噌地跳到车上:“既如此,算上我一个。” 当魏嗣使人拿着虎符、不由分说地调走襄陵战力最强的一万锐卒之后,郡守郑克的脸色白了。 夜幕降临,郑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双儿女迎上来,子叫郑爽,女叫郑袖。 “阿大,总算是候到你了!”郑袖花枝招展,一脸欢欣地跑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衣架边,为他卸去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礼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个侍女端来铜盆,盆中盛着热水。郑袖接过,亲手端到郑克跟前,将水中的湿巾取出,拧掉水,为郑克擦脸拭手。 郑克木然地由着她,盯住她看。 “阿大,”郑袖洗完,不无兴奋地望着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克摇头。 “是你女儿的生日!”郑袖伏他膝上,指着自己,脸色现出红晕,“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儿十四了!”郑克抚摸她的脸与长发。 “是十五!”郑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该上笄,上笄就该——”郑爽诡诈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郑袖白他一眼,娇嗔,“人家是虚龄!”扯起郑克,“阿大,走吧,娘和亲朋都在后花园里候着呢,可热闹了。” “阿袖,”郑克挣开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与你阿哥说个事儿!” “好哩!”郑袖扬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郑爽这也注意到郑克的脸色,压低声音。 “明日凌晨,你带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么事儿?”郑爽紧张了。 “没什么,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么了?” “他……得紧病了!” “啊?”郑爽震惊,“我上个月望过他,鸡还没叫就把我扯起来,教我练枪呢!” “那是上个月!”郑克起身,脱下郑袖换上的礼服,重新穿上甲胄,“去吧,告诉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们去陪亲朋玩个尽兴!”挂好剑,提上枪,脚步沉重地走出。 望着郑克远去的背影,郑爽一脸狐疑,缓缓走向后花园。 昏暗笼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卒抱着兵器睡着了。 面对南方的是主城楼,楚人若来,从这儿一览无余。 郑克全身披挂,躺在城楼顶层的竹榻上,乌金枪在他身边闪着寒光。一堆篝火依稀明灭,三名参将并十多短兵在火堆边东歪西倒。 远处,一阵隐隐的响动惊醒郑克。 郑克睁眼,起身望去。 郑克惊呆了。 “将士们,快起来,敌人来了!”郑克大叫。 众将并军士全都惊醒,齐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却是空荡荡的。 众将士看向郑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极尽处,一队接一队的楚人如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涌向东城门。瞧蚁阵移动的样子,显然已经越过吊桥,扑进城门了。 就在大家观望之时,远处的蚁阵分出一阵,径朝南门逼来。 一切发生在静寂与黑暗之中。谁也不晓得楚人是怎么进来并打开东城门的。 “天哪!”众将无不震骇,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克。 “怎么办?”偏将急问。 刻不容缓,郑克火速决断,对参将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众军士打开此门,冲出去,禀报王上!”转对另外两名参将,“火速传令,全体军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郑克仰天长叹,“失此襄陵的,非郑克也!” 众将面面相觑。 “昭阳竖子,”郑克看向远处,冷冷说道,“郑某原还视你是个人物,不想却是一个擅长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参将急道,“我们守可战死,不愿偷生!” 众将士无不跪地,齐吼:“将军,我们宁可战死,不愿偷生!” “听从命令!”郑克厉声喝道,“你们不愿偷生,全城百姓呢?全城妇孺呢?” 三名参将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参将再叩,引众军卒急下。 城墙上的守卒接替传声:“传郑将军令,楚人偷袭,东城门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墙一下子骚动起来。从睡梦中醒来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觑。继而,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绞盘转动下,南城门打开,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一彪军卒从大门里冲出。 城楼上孤零零地剩下郑克一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声浪如旋风般从东门处卷进来,尘土泛起。 郑克步下城楼,疾步走到战车边。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车!” 郑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们娘儿仨,走西门,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郑克淡淡说道:“我要见识一个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晓得他要做什么,挥泪别过,扬鞭催马。 四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拖曳战车朝郡守府疾驶。 郑克正正甲盔,拿起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昂然屹立于护城河桥头,竖枪于地,冷冷的目光扫过城门前面的开阔地,射向渐逼渐近的楚军蚁阵。 晨曦透出东方天际,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韩制合金枪尖上,泛着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嚣。 楚国战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疾冲,嗜血的楚卒在无人的小巷里狂奔。 渐渐的,他们放慢了脚步。 襄陵城里看不到一个魏卒,听不到一声搏击。 城墙上,魏卒兵器或整齐地摆着,或散乱地扔着,不见一个魏卒。 所有的门户都闭着,连娃子的哭声也没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时纳闷,继而明白所以,敌意渐去。有将军传令,不可破门,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带篷的辎车,一辆是郑克的驷马战车。辎车是家宰一大早就备下的,准备天一亮就送娘儿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战车则是刚刚驶到的。 御手匆匆讲过情势,郑氏娘儿几个终于明白,父亲根本不是让他们去看外公。 娘儿仨互相望着。 喧嚣声越来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车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势危急,郑妻转对家宰:“阿叔,你带他们出西门,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战车,冲御手,“快,南门!” 时不我待,御手驾车,朝南门疾驰。 家宰让两个孩子坐上车,吆马欲走,郑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门!” “走哪儿?”家宰扭头看她。 “南门!”郑袖一字一顿。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郑袖想到什么,噌地跳下车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郑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与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时,郑爽一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郑袖抱着琴盒,肩并肩走出府门。 家宰抹去泪水,待他们跳上车子,吆马驰往南门。 襄陵南门,天大亮了。 蚁阵逼到跟前,见城门洞开,城上空无一人,只一人当桥而立,皆是怔了,无人敢上前一步,在数丈外列队站定。 一车驰来,车上一个青年将军以枪指道:“当道者何人?” “来访者何人?”郑克掂起枪,指向他。 “大楚中军先锋昭鱼!” “襄陵郡守郑克恭候多时矣!” 昭鱼显然没料到站在面前的会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观望城楼一眼,跳下战车,以枪扎地,揖道:“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晚生冒犯了!” 郑克亦将枪头扎地,回揖:“来者皆是客,谈何冒犯!请问先锋,楚国令尹昭阳你可知晓?” “正是家父!” “郑克不才,请他一见!” “郑将军稍候!”昭鱼驰走,不一时,昭阳的战车驰来了。 城楼上一阵响动,呼啦啦站满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后后全是楚卒,郑克却似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执枪于手,巍然不动。 昭阳没有下车,以戟指他:“郑将军的风采,昭阳领教了!” “大楚第一将的风采,郑克也领教了!”郑克应以枪尖,朗声回应。 “郑将军,你求见本将,有何要说?” “郑克无知,求问昭大将军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将军是怎么做到破我东门的?” “早在数月之前,本将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们打开城门的!” “哈哈哈哈!”郑克仰天长笑。 “郑将军为何而笑?” “为大楚,为昭大将军!”郑克声如洪钟。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阳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堂堂大楚,堂堂昭将军,却对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战,岂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昭阳亦爆笑出声,“郑将军,你还有何问?” “没有了!”郑克以枪指他,“听闻昭将军武功盖世,敢与本将一决雌雄否?” “你的战车呢?本将不杀无车之人!”昭阳斜眼睨他。 “父亲,战车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洞传出。 在楚卒许可下,郑克的战车缓缓驶出门洞,一脸稚气的郑爽昂立车头。 郑克回头,惊骇。 更让他震惊的是,城门楼上传来琴声。 郑克抬头望去,但见他的夫人站在城门楼上,手拿鼓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吊桥。女儿郑袖端坐琴前,正在调试琴弦。 战车上桥。 郑爽挥枪,大叫:“父亲让开,看爽儿战他!” 郑克没有让。 郑克挥手,让他下来。 郑爽跳下车,走到郑克跟前,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阳。 望着这抱团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阳震动了。 “郑将军,”昭阳将戟递给左侧护卫,拱手,“本将不杀仁义之家!”转对众将及军卒,“退后三里,为郑将军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郑克大叫:“慢!” 众军卒看过来。 第451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4) “郑克唯有一愿,与昭将军一决,请昭将军成全!”郑克跳上战车,持枪在手,转对郑爽,“爽儿让开!” 昭阳苦笑一声,盯住郑克:“郑将军,你为何一定求死?” “不是求死,是成全将军英名,顺便与将军赌个注!”郑克淡淡应道。 “怎么个赌法?” “如果在下胜了,昭将军不得伤害襄陵百姓!” “如果郑将军败了呢?” “请将军善待襄陵百姓!”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数声,“郑将军做的好买卖呀!在下认赌!”从侍卫手中拿过长戟,朝众楚卒打个退后手势,转对侍卫,“都下去吧!” 两名侍卫跳下,车上只剩昭阳一人。 众军卒退后,腾出一块空旷场地,足够两辆战车往来驰骋。 “既然郑将军执意求死,就怨不得本将了!”昭阳拱手,战车驰向左侧。 郑克的战车驰过桥,驰向右侧。 二车掉转头,相向而立。 二人互相凝视。 郑袖调好了弦,琴声响起,似乎未入曲调,但声声悲切。 昭阳抬头上望,遥见美女舒袖,玉臂起落,怦然心乱。 郑克的长枪举起来。 郑夫人的鼓声响起来。 琴声陡然尖厉,穿透鼓声,如嘶如鸣,听得众人心疼。 “昭将军,看枪!”郑克的战车冲过来。 昭阳的战车迎上去。 战鼓咚咚,琴声刺鸣,二车错轱,枪戟交撞,一合过去了。 第二合开始,楚人的战鼓响起来。八架战鼓响如雷鸣,将城楼上的鼓声与琴声压倒性淹没。 就在二车错毂的一刹那,长枪被画戟绞住,郑克滚下战车。 郑克翻身爬起,捡起长枪,在战车拐回来的瞬间,纵身跃上,再次冲向昭阳。 然而,经此一跌,郑克的胳膊显然受到重创,举枪的力道失了。在战车第三次错毂时,画戟轻松拨开枪头,刺入郑克胸部。 “昭阳老贼,纳命来!”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郑爽一声尖叫,从桥头斜刺里冲过来,追上其父的战车,蹿上去。 御手掉转车头,扬鞭催马,直向昭阳冲去。 昭阳无心再战,拨马回阵。 “昭阳老贼,纳命来!”郑爽又叫一声,如同发疯一般,指挥战车尾随冲去。 楚阵里,一辆战车斜刺里冲出,车上站着昭阳之子昭鱼。 年仅十六岁的郑爽一是没有历过战阵,二是盛怒之中,眼中只有昭阳,冷不丁被昭鱼拦阻,挥枪乱捅。 昭鱼显然不想这般杀他,拆解几招,叫道:“郑公子,在下昭鱼,昭阳之子也。父债子偿,请冲我来!”驱车驰向一侧。 郑爽也不答话,驱车驰向另一侧。 没有鼓声,没有琴声,只有无数双揪心的眼睛。 二车越驰越近,轰然相错,几乎是在眨眼间,郑爽就被挑下战车,在地上连滚几滚,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空场正中错落躺着郑氏父子,血仍在外涌。 就在所有目光聚焦在这对父子的尸体上时,伴随一声“爽儿,娘来也……”,一道白影从城楼上飘落,重重地砸在城门洞前的砖地上。 是郑夫人。 郑氏一门剩下一个郑袖了。 郑袖木然坐在琴前。 郑袖擦一把泪水,缓缓站起,抱起琴,一步一步走向城垛。 就在郑袖纵身一跃的刹那,一只大手有力地捉住了她。 是靳尚。 大小四口只有一辆单马辎车,朱威也上年纪了,不能走远路,几人只好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熬到一家驿站,换上两匹好马,才算加快脚程,于此日午时赶到雍丘。 雍丘离襄陵还有五十里,如果赶得紧些,迎黑可到。 马太累了。公孙衍将车停在路边,拿出草料并水,让马歇脚进食,与朱威正自闲聊,几辆战车并一大群人由远而近,迎面走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郑克的麾下参将。 “公孙将军!”参将跳下车,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前番齐人攻打襄陵救赵时,公孙衍协助郑克守城,与参将等混得烂熟了。 一切不消再问。 公孙衍看向朱威。朱威的脸色白了。 “郑将军呢?”公孙衍问道。 “郑将军他……他……”参将泣不成声。 公孙衍扯他起来,递给他酒葫芦:“来,喝几口,慢慢说!” 参将接过,喝口酒,将凌晨时分发生在襄陵的变故细述一遍。 听着,听着,公孙衍蹲在地上,良久,起身,看向朱威。 “犀首,怎么办?”朱威也在看他。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只因迟走一步,襄陵就是人家的了!” “唉!”朱威跺脚。 公孙衍转对参将:“你们护送朱大人速至大梁,向王上如实禀报襄陵之事!” “犀首,你去哪儿?”朱威急问。 “见识一下昭阳!” “犀首?”朱威惊呆。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灌一口酒,“就他的胃口,吃不下我!” 除郑氏一门血洒南门,襄陵城里城外没有恶战。昭阳精心研究郑克数月,甚至做足了巷战预案,却不想得之如此简易,几乎是兵不血刃了。 昭阳使上好棺木将郑氏父子并郑夫人殓起,依约号令三军除守卒外全部出城,屯驻城外,不得扰民,使精干人员接收府库,张榜安民,将早已备好的楚旗分发到千家万户。 襄陵居民在几乎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改天换日的一天,各家门前竖起楚旗。 傍黑时分,公孙衍的辎车在马蹄越来越沉重的踢踏下驶入城门。门尉得知他是求见昭阳,不敢怠慢,将他引往郊外营区,交给守值军尉。 中军帐里,昭阳正哼着小曲展阅麾下各部的战报。 这一天只属于他昭阳。得知襄陵失陷,周边八邑也未作抵抗,或弃城而走,或降楚人。汇总下来,楚军出兵一十二万,不战而得襄陵及周边八邑,收府库四个,生民逾十万,而楚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是楚国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绩。 昭阳喜不自禁,吩咐参军写出捷报,使昭鱼请来靳尚,欲请他过目之后快马禀报楚王。 二人正在讨论措辞,昭鱼走进,报说公孙衍求见。 “公孙衍?”昭阳眯缝两眼,看向靳尚。 “还带着夫人,夫人抱着婴儿。”昭鱼补充道。 昭阳苦笑一声,皱眉。 “前番齐人围襄陵,攻月余未克,就是公孙衍的主谋。他与郑克相处甚笃,此来别是——”昭鱼止住。 昭阳再次看向靳尚。 “主将,”靳尚笑道,“此人既来寻你,在下就回避一下吧!” “不必!”昭阳摆手,转对昭鱼,“让他进来!”略顿,“是请!” 昭鱼出帐,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先生,主将有请!” 公孙衍喝一口酒,将葫芦并剑交给依旧抱着孩子坐在车里的夫人,跟在昭鱼身后,大踏步入帐。 昭阳端坐主位,盯住公孙衍,二目如炬。 公孙衍走至案前,住步,回以炬光。 “这位是监军靳大人!”昭阳指着靳尚。 “犀首大名,在下早有耳闻!”靳尚拱手。 “靳大人之名,在下也有耳闻!”公孙衍拱手回个礼,转向昭阳。 “请问客人,”昭阳开场,“我该叫你公孙先生呢还是公孙将军?” “昭将军一定要叫,就叫在下公孙野民吧!”公孙衍抖抖自己的一身布衣。 “叫你先生吧!”昭阳拱手,目光探询,“听闻先生带着夫人和孩子,选此吉日良辰到我帐里,敢问一句,是来交友呢,还是寻仇?” “寻仇。”公孙衍淡淡应道。 “哦?”昭阳倾身,“是学郑克吗?” “郑克怎么了?” “今日凌晨,他在南城门外向本将挑战,我们约了一个赌!” “什么赌?” “襄陵十万百姓。”昭阳声音平淡,“如果他赢了,我就善待襄陵百姓。” “他不是你的对手。” “是的,我杀了他。” “赌注呢?” “我已下令履行赌约,善待襄陵百姓!” “哦?”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如果。” 公孙衍豁然明白,接道:“这个如果是,他若战败,将军也须善待襄陵百姓!” 第452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5) “正是。” “唉,”公孙衍摇头,“他的这条命白赌了。” “哦?”昭阳盯过来。 “因为,无论他赌还是不赌,昭将军都会善待襄陵百姓!” “咦,先生何以知道?”昭阳来劲了。 “魏人失守,襄陵就是楚地,襄陵百姓就是楚人。身为楚国将军,能不善待楚人吗?” “先生果然是先生。”昭阳起身,拱手,热情地礼让,“先生,请坐!” “将军忘了,在下是来寻仇的!”公孙衍没有动,反而退后一步。 “哦?”昭阳心头一凛,盯住公孙衍,“是约赌吗?”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犀首不是郑克,昭将军若与犀首约赌,怕就没有胜算了!” “你……”昭阳退到几案后面,声音恢复威严,“赌什么?” “襄陵!”公孙衍一字一顿。 昭阳手按剑柄:“怎么赌?” “赌一句话,”公孙衍盯住昭阳,“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 话音落处,公孙衍扫一眼靳尚,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昭阳震惊。 眼见公孙衍就要走到帐门,昭阳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留步!” 公孙衍站住,但没有回头。 “回答我,怎么个丧?” “十年之后,将军就知道了!”公孙衍走出帐门,跳上辎车。 帐外一声响鞭,马蹄声嘚嘚远去。 夜幕降下,落于兵营,亦落于监军靳尚的大帐。 此番征伐襄陵,是楚怀王继统之后首次用兵。大楚三户中,时下当政的是昭氏,顶梁的是昭阳。昭阳携灭越之功,逐走张仪,谋得令尹之位,此时正值中天之日。灭越之后,对于楚国大争之地,昭氏与屈氏、景氏分歧较大。昭氏主张争齐,屈氏、景氏始终不放心的却是秦国。 昭氏争齐,目标是泗下之地(下东国),尤其是位居要冲、农商发达的宋国。早在左司马任上,昭阳就觊觎宋地,几番用兵皆被化解。尤其是十年前他做主将攻打宋国,结果寸土未得,反被庞涓咬去陉山,成为他一生的耻辱与疼痛。 此番魏、韩、齐三国大战,庞涓战死,于昭阳堪称天赐良机,因而不顾一切地说服怀王,染指中原。 与父亲熊商一样,怀王熊槐志存高远,抱负巨大,但上位以来仍未有建树。如果真能如昭阳所想拿下襄陵,于他是个鼓舞。襄陵犹如一把利刃横插在大梁与睢阳之间,楚得襄陵,宋偃就会失去魏国,唯有向楚称臣。 然而,所有朝臣中,让怀王不舒心的首推昭阳。可以说,怀王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窃取张仪灭越之功,看着他以和氏之璧陷害张仪,看着他将张仪逼入秦邦,看着他成为楚国的大敌。正因有此芥蒂,此番用兵时,怀王命他最信任的宠臣靳尚前往监军。昭阳心知肚明,时时处处对靳尚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将近一更时分,靳尚才从昭阳的大帐回到监军帐中。监军帐很大,与昭阳的中军帐一般规格,守护严密。 郑袖缩在一个角落,抱着她的琴。两名侍卫守在一侧,四只眼睛盯住她,生怕她飞了,或寻短见。 郑袖前面摆着食盘,上面是各种吃的。靳尚一眼看出,里面的东西她一点儿没动。 “你们出去吧。”靳尚吩咐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走出。 “姑娘,我这帐中没有外人了,”靳尚在主席上坐下,指一下食物,“吃吧,吃饱了好说事情。” 郑袖不动,两只大眼盯住靳尚,如盯一只恶魔。 “我不是昭阳,不会吃你!”靳尚笑笑,竭力缓和气氛。 “说吧,什么事情?”郑袖挤出一句。 “那好,”靳尚盯住她,“我问,你答。” “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 “郑袖。” “芳龄?” “二七。” “郑克是你亲父,郑爽是你亲兄,还有那位殉身的夫人,是你亲母,是不?” “是。” 靳尚闭目有顷,睁开,盯住她的琴:“今日凌晨,你弹琴时,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弹。你的琴弹得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寻常的女人!” 郑袖别过头去。 “郑袖!”靳尚凝视她,声音严肃。 郑袖回过头,迎住他的目光。 “你的面前摆着两条路!”靳尚字字铿锵,“其一,拿出你手中的利刃,像你父母、兄长一样了断自己,就现在。你放心,明日晨起,我会将你殓入棺木,葬在你亲人身边。” 郑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果然是一柄利刃,从早上到现在,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 “如果不想自裁,就是其二,”靳尚盯牢她,“留下这把刀,记住今日的仇,记它十年,然后,寻个时机,用你手里的尖刃,亲手刃仇,以其血告慰你父母、兄长的在天之灵!” 郑袖两眼大睁,两道强光直射靳尚。 靳尚闭目。 帐中死一般的静。 许久,一个轻轻的声音出来:“你是谁?” “靳尚!” “靳尚又是何人?” “守护大楚之王的人,此番伐魏,是监军!” “什么叫监军?”郑袖显然不知军中事务。 “监军就是……就是三军远征时,楚王派去监督主将的人!” “我信你了!”郑袖放下利刃,盯住靳尚,“说吧,让我做什么?” “吃饭!” 郑袖吃饭。 郑袖饿极了,吃得很快。 待她放下碗箸,靳尚盯住她:“下面再做一事!” “说吧。” “脱衣!” 郑袖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拿起刀。 “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脱!”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 “可……为什么要我脱衣?” “因为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报仇的那块料!” “我……”郑袖的大脑急剧运转,“报仇需要什么料?” “天生尤物,完美无瑕!” “为……为什么?” “因为大楚之王是个爱挑剔的人!” 天哪,靳尚要将自己献给楚王,然后…… 郑袖的泪水流出来。 郑袖站起来。 郑袖缓缓解衣。 一件又一件,终于,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十四岁躯体渐次呈现。 “走过来,站在我前面的几案上!”靳尚吩咐。 郑袖一步一步地挪到靳尚前面,站在几案上。 靳尚看过去。 美体近在眼前,一股幽幽的体香淡淡地弥散。 靳尚吸一下鼻子,眼前浮出当年香女为救张仪向他展出的美体和她与生俱来的浓郁体香。 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呈现,不同的体香,两个女人尽皆向他宽衣解带,尽皆因为昭阳。 靳尚咽下口水,轻轻叹出一声,心思回到眼前的玉体上。 靳尚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如同他的夫人在郢都的店铺里购买绸缎,连一丝丝儿的瑕疵都不放过。 “慢慢转身!”靳尚看完正面,几乎是命令。 郑袖缓缓转身。 靳尚审得极细,连脚底都没放过,末了轻轻鼓掌,喃出一句:“天生尤物啊!” “还要做什么?”几乎是哭音。 “穿衣!” 郑袖穿好衣服,盯住他:“还要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靳尚指向帐中一个隔间,“记住你的仇,拉好帘子,躺在我的那只榻上,睡觉!” 郑袖吁出一口长气,拿起刀,冲他深鞠一躬,走进隔间,拉上帘子,和衣躺在榻上。 这是她走向及笄之年的第一天,如此漫长,如此痛苦,又如此跌宕。 夜深,万籁俱静,烛光依然。 一帘之外,靳尚拉动几只几案,拼成一块,铺上豹皮,和衣躺在案上。靳尚盯住帐顶,眼前浮出怀王,耳边响起怀王的声音:“靳尚,寡人让你监军,你的两只眼就得给我睁大!有人想得太多了!” 怀王隐去,公孙衍的声音又响起来:“赌一句话: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靳尚心底油然升起感叹,转头看向帘子。 帘内传出郑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第453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1) 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孙衍预言袭占襄陵,魏惠王一阵气闷,手捂胸口,全身剧烈抖动几下,歪倒在龙椅上。 朱威顾不得君臣之忌,冲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唤来太医就地施救。过有小半个时辰,惠王悠悠醒转,在御医的守护下,被众人抬到御榻上。 “召……召张仪!”惠王的第一个反应仍是国事,抖着手指向门口,有气无力。 张仪一路小跑赶到宫里,扑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着粗气。 张仪迟疑一下,叩首:“臣领旨!” “快……快去!”惠王摆手催促。 张仪起身,匆匆出去。 刚出殿门,魏嗣赶到了。 “听说我父王病了,怎么样?”魏嗣急切问道。 “气晕了。”张仪摇头苦笑。 “为什么?” “昭阳袭占襄陵,郑克父子战死。” “楚人!”魏嗣震惊,良久,看向张仪,“父王怎么说?” “旨令伐楚,夺回襄陵!” “这……”魏嗣不无忧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仪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 “你是说,伐?” “能伐吗?”张仪白他一眼,补充一句,“同时向两个大国开战,公子凭什么呢?” “那……怎么办?”魏嗣让张仪搅晕了。 张仪扫视周围,指向附近的凉亭,语气平稳:“你我可到那儿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们再行觐见,奏请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里忐忑。 “他会收的!”张仪语气肯定,盯住他,“公子以为王上真的是昏聩老迈、不明皂白了吗?”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跟在张仪后面走向凉亭。 昭阳轻取襄陵八邑,消息传入赵境,一口饭呛到苏秦的食管里,引发一连串的干咳。秋果紧赶过来,轻轻拍他后背。苏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气,吩咐她召来飞刀邹,即刻驾车出行。 迎黑时分,一行人赶到甄邑,直达孙家宅第。 听到声音,孙膑的一双儿女,孙楠与孙菊,飞跑出来,一边一个扯住苏秦亲热。两个孩子长高了,尤其是孙菊,个头已到他的腰上。 望着他们的孝服,苏秦想到庞涓与太子申,再次伤情,一手抱起一个,让他们在他的脸颊上各亲一口,分别递给飞刀邹与秋果。孙楠不喜欢秋果,从她怀里挣下,伸手给飞刀邹。飞刀邹笑笑,抱着二人出去。 苏秦对秋果笑笑,大步走进客堂。 孙膑两口子也都戴着孝。瑞梅迎进客人,招呼秋果到灶房里烧灶。每次苏秦来,她都要亲自造厨。 客堂里只剩下苏秦与孙膑。 孙膑没有拱手,也没有笑,只是轻轻指一下客席。自庞涓、太子申殁后,甚至再往前推,自从受命与田忌率师伐梁之后,孙膑就如换了个人,几乎没有笑过,也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使面对苏秦。 苏秦晓得他的感伤,也感伤着他的感伤。 “孙兄,襄陵出事了。”苏秦望着孙膑。 孙膑回望他。 “是楚人。”苏秦扼要陈述,“襄陵一万守卒于前日午时受魏王之命出城复仇,昨日凌晨昭阳就破襄陵了,说是有内应。眼见守城无望,为免平阳之祸,郡守郑克传令弃守,只身出城与昭阳决战,以身殉魏。” 孙膑长长叹出一声,算作回应。 “昭阳谋襄陵,意在宋地,齐、楚之争在所难免。齐、楚若争,唯利于秦,纵亲之路越来越难走了。”苏秦忧心忡忡。 “苏兄是何应策?”孙膑说话了。 “史曰,‘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苏秦苦笑,“时下的庆父是张兄,庞兄当是受他蛊惑。” “苏兄——”孙膑看向他,心吊起来。 “唉,”苏秦轻叹一声,“当初在下逼张兄入秦,是想让他强秦固本,以山河割据形成敌势,促使六国纵亲。六国有秦,结必牢;秦有六国,本必固。六国与秦相互制衡,天下可无战矣。岂料张兄越界杀入魏国,上下其手搅乱天下,反倒成为乱源。” 孙膑心里一揪:“苏兄提及庆父,应策不会是……去除张兄吧?” 苏秦摇头:“庆父是自行离开鲁国的!” “甚好。”孙膑点头赞道,“可以逼走张兄,让他回归秦国,助力苏兄纵亲长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苏秦重重一叹。 拿到襄陵之后,昭阳祭出奇招安民,拜访长老,悉数起用魏国原班吏员,按照职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册上报郢都,同时鼓励商肆开业,清理府库,拿出一半库存访贫问苦,救济孤寡病弱。不消数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脸上无不笑脸盈盈,配合吏员入册画押,甘为楚民。 与此同时,昭阳搬进郑克的郡守府,将军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严防魏军反扑。见襄陵得手,景翠大军也移出方城,进逼陉山,以减轻襄陵压力。 魏王却无力再战了。 旬日过去,不见魏方异动,靳尚决定回郢,遂往郑克的郡守府向昭阳辞行。昭阳也早不想让他待在身边,假意挽留几句,将十几捆竹简并几只大箱交给靳尚,让他呈献楚王。册卷为魏库账目及安民抚恤清单,大箱里面装的则是襄陵地方特产,昭阳作为首批战利品进献给楚王。 昭阳送出府门,接过昭鱼递过来的礼箱,亲手递给靳尚,笑道:“没有监军大人鼎力相助,就没有此番襄陵之捷,身为主将,在下感激不尽。箱中细软为郡守府之物,难成敬意,还望监军大人笑纳,或可哄夫人一乐!” 靳尚双手接过,放在车中,拱手谢道:“谢主将关怀!主将神威,靳尚心悦诚服。预祝大人乘胜击敌,再传捷报!” 望着靳尚的车马走远,昭鱼小声道:“听说这些日来郑克女儿一直在他帐中!” “唉,”昭阳叹道,“可怜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够对她有所抚慰!” “父亲,您是送她的?”昭鱼惊问。 “如果不是送给她,靳尚他敢收吗?靳尚他愿收吗?” “听说靳尚夫人厉害得很,在家里说一不二,靳尚若是带个美妾入室,后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阳甩给他一句,转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与郑袖同乘一车,面对面坐着。 十几个日夜,与郑袖同居于一帐,同坐于一车,除去第一夜斟验过她的玉体之外,靳尚再没有逾过男女之礼。郑袖由衷慨叹,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辎车颠簸。 靳尚眯眼打盹,郑袖看着窗外。 “靳大人?”郑袖扭回头,冷不丁道。 靳尚睁眼。 “离郢都还有多远?” “远着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这样,若不下雨,至少还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郑袖迟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给楚王吗?”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敛神,“你须记住,不是嫁,是进献。” “我记住了。”郑袖点头,“大人一回去就进献吗?” “宫中佳丽三千,你若是这样子进去,怕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后,我寻个机缘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讨王上欢心。王上若是欢喜你,就会带你回宫。” “若是不欢喜呢?” 靳尚两手一摊,给她一个苦笑。 “我……怎么才能讨得王上的欢心?” “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两个什么要求?” “第一个,忘掉你的仇!” 郑袖的脸色阴下来,半晌:“大人是要让我忘掉昭阳父子?” “是的。”靳尚从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垫布,现出昭阳送给他的箱子,顺手推给郑袖,“打开看看。” 郑袖打开,目瞪口呆。 箱中摆着两个梳妆盒,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她母亲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饰品。 郑袖泪水出来,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阳让我送给你的,这些日来,他就住在你们家里。” “我恨他们!”郑袖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急剧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做不到大人的这个要求,我忘不掉他们父子!” “你必须忘掉!”靳尚的语气平淡中透出严肃,“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开心。唯有真正开心,你这朵鲜花才能完全绽放。唯有完全绽放,你才能取悦楚王。唯有取悦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郑袖两手捂脸,勾下头去,良久,抬头:“我试试。告诉我,怎么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纹丝儿不露,时刻想着昭阳的好处!” “他杀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亲,还有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靳尚指下首饰盒,“他将这个还给你,是要告诉你他也是出于无奈。场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杀你父亲,是你父亲自己求死。你父亲与他打赌,赌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阳兑现诺言了,襄陵百姓他没有屈待一人。至于你的兄长,也是求死。你母亲,则是自愿殉情。” 郑袖再度勾头。 “再说,即使不被昭阳杀死,你的父亲也无活路。”靳尚进一步解说,声音依旧淡淡的,如叙家常,“楚卒袭破东城门,魏卒仍在睡梦中。待你父亲看到实情,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敲响战鼓,号令全城军民巷战,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难;二是放弃抵抗,这也正是你父亲做的。记住,你有一个真正对百姓好的父亲。不战而弃城,在任何国家都是死罪。你的父亲选择战死,可以说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至于你的母亲与兄长,我不想评价。” “既然昭阳是出于无奈,我为什么还要恨他呢?我为什么还要杀死他呢?”郑袖半是自问,半是说给靳尚。 “你必须杀他。《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什么意思?”郑袖显然没有受过这类教育。 “就是说,对杀父仇人,有他无我;对杀兄仇人,随时报雪;对杀友仇人,不与他同国为臣。” “我明白了。”郑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与昭阳有仇吗?您救我就是想让我杀死他吗?” 靳尚淡淡一笑:“我与昭阳无仇无怨,只是不喜欢他而已。至于救你,因为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仆,为王进献女人是我的职分之一!” 郑袖不再疑虑了,平和下来:“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个要求呢!” “学做王的女人!” “怎么学?” “知王。” “我还没有见过王呢,怎么知他?” “这正是我们路上要唠叨的,你得借只耳朵。” 靳尚前脚离开,昭阳后脚就将襄陵守御交给昭鱼,自返项城。 到项城后的第三天,陈轸由郢都赶到。 “祝贺大人夙愿得偿!”陈轸道贺。 “唉!”昭阳长叹一声。 陈轸长长地“咦”出一声,笑道:“昭大人做梦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愿,为什么不喜反叹呢?” 昭阳遂将郑氏一门为襄陵惨烈殉身并公孙衍携妻幼上门等故事扼要讲述一遍。 陈轸显然对郑氏一门没有兴趣,眯起眼睛,喃喃重复起公孙衍的话来:“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吧咂一会儿味道,点头,“嗯,有意思!” “什么意思?”昭阳倾身问道。 “公孙衍有意思。” “哎呀陈兄,”昭阳急了,“他有什么意思,你就快说。” “他在给你下药呀!”陈轸眯起眼睛,晃着脑袋,越发卖弄。 “什么药?”昭阳快要凑到他跟前了。 “让大人睡不着觉的药。哈哈哈哈,这不,药效已经出来了。” “是哩。”昭阳苦笑一下,摊手,“这几日真还睡不着,净想公孙衍这人了。在下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 “呵呵呵,”陈轸笑道,“他与在下可就交道多喽!无论是在魏,还是在秦,他放个屁,在下就晓得他吃了什么谷子。” “陈兄讲讲,”昭阳也算放松下来,笑笑,“他为什么要为在下下药?” “因为襄陵,因为郑将军。”陈轸解道,“公孙衍将襄陵看得很重,认定它是掌握泗下诸国的一把钥匙。前番齐人围攻,公孙衍哪儿也没去,只赶到襄陵,与郑克并肩作战,亲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齐魏交恶,公孙衍必是嗅到什么,前来助阵,结果仍旧迟到一步,让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孙衍气不过呀!就在下所知,公孙衍有胆有谋,心量却是不大,是个遇事不让人的主儿,见大人得了襄陵,杀了郑克,赶到大帐里恶心大人几句,在所难免哪!” “哈哈哈哈,”昭阳心里卸下一块石头,朗声笑道,“听陈兄这么一解,在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凑前,“在下另有一事劳烦,请陈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问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哟!”陈轸笑道,“前番徐州之会,在下与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见面了,正说寻他叙叙旧呢!” 陈轸在襄陵休息一日,驱车赶往睢阳。 襄陵距睢阳不过百里,陈轸马快,几个时辰就到了。 近些日来,三个大国你来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门口开打,着实让宋偃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见齐人兵败,宋偃听信张仪之言,拒齐溃兵于国门之外,未料最后获胜的却是齐人。他晓得田忌的火暴脾气,这次的仇结大了,正自没个主意,楚人横插一手,派特使上门,倒让他喜出望外。 宋偃亲率宋室贵胄迎至城外,推陈轸手登上王辇,风风火火地驰入宫城,置办宴席,把酒言欢。 是夜,陈轸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于后宫,派美姬侍寝。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赶到陈轸寝处守候。 日出三竿,陈轸醒来,见堂中坐着宋偃,吃惊不小,紧忙致礼:“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大王留宿深宫,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难得有大贤特使光临,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轸贪杯丢丑,让大王费心了。” “特使能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尽哪!” 二人扯几句闲筋,宋偃敛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题:“特使游历列国,堪称大贤大智。偃长居僻壤,孤陋寡闻,诚求特使一语开塞!” “开塞不敢!”陈轸拱手还礼,“宋物产丰富,水旱无虞,交通南北,往来东西,商贸发达,堪称天下膏腴、人杰地灵之地。大王坐拥天下膏腴十数年,虽有小惊却无大险,轸斗胆敢问大王缘由何在?” “偃愚痴,请特使赐教!” “在于大魏。” “哦?” 第454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2) “十二年前,齐王约魏王会于徐州,大王与会,在下也有幸在场。大王可知齐王为何约魏王于徐州、齐魏二王又为何不欢而散吗?” 宋偃摇头。 “为大王你。” “哦?”宋偃吃惊不小。 “与齐王相约的是在下。”陈轸娓娓道来,“当其时,魏王西败于秦,复仇心切,向齐公求援,齐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须尊齐为王。在下快马奏报魏王,魏王应下了。齐王约魏王相会于徐州,会前要魏王许齐彭城,魏王不想让大王割地,特约大王也赴会。齐王见大王赴会,晓得是魏王不肯,这才恼羞成怒,在会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却被魏国大败于黄池。” 这些话虽是陈轸的杜撰,宋偃却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齐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国。”陈轸侃侃接道,“黄池战后,在下与庞涓有些私人恩怨,离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阳率大军直趋彭城。齐会徐州谋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庞涓战楚,灭楚卒六万,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过一难。”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万千,“真没想到魏王如此仗义。”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大王若说魏王仗义,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两番为大王开战,皆非出于仗义,而是他想独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赞叹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谢大王厚爱!”陈轸拱手回礼,“就轸所悟,方今天下唯势唯力,唯名唯利,强者谋王业,弱者存社稷,谁扯什么仁义道德、礼乐公理,谁就是个骗子。谁信这些陈词滥调,谁就是个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发感慨,连声重复。 “既然是哩,敢问大王,晓得陈轸此来何意了吧?”陈轸盯住宋偃。 “教寡人识时务。”宋偃应道。 “教字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想问问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叹?” “嘿,”宋偃苦笑一声,“寡人无能,无论是魏是楚,襄陵落谁手中都是一样啊!” “大王圣明!”陈轸缓缓说道,“方今乱世,一如方才轸所禀明,大王之所以据膏腴而存社稷,历惊数次却无大险,正在于齐、楚、魏三个大国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动;有魏人在,齐不敢动;有齐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认。 “只是,这些都是昨日之势,随风散去了。” “哦?”宋偃倾身,“请特使详解!” 陈轸压低声音:“在庞涓自刎于马陵之后,魏国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大王该当另寻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国?” “大王圣明!”陈轸竖起拇指。 “可……庞涓虽死,魏国还有张仪呢!” “敢问大王,张仪在楚时,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阳!” “正是。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昭阳的克手是庞涓,庞涓的克手是孙膑,孙膑的克手是张仪,张仪的克手则是昭阳!” “咦,昭阳连庞涓都克不过,难道能克过孙膑?” “克不过。不过,昭阳能克过孙膑的克手张仪,他还在魏国呢!” “张仪不会打仗,对手当是苏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孙膑呢?”宋偃让他搅糊涂了。 “大王,”陈轸压低声音,“晓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孙膑是怎么死的事吗?” “晓得呀,让邹忌害的,事儿闹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让张仪害的!” 宋偃震惊,良久,倾身:“宋当何去何从,请特使教偃!” “与楚结盟!”陈轸咬字很重。 “寡人谨听特使!”宋偃拱手。 轻松搞定宋偃,让宋王签过睦邻约书,陈轸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返回襄陵。 车行十里许,陈轸心头猛地闪过惠施,闪过惠王,不由得打个激灵。无论如何,魏国是他打拼十几年的地方。由门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陈轸一步一个脚印,在人才济济、宗亲盘根错节的魏国朝堂凭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点儿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间让一个裁缝的儿子搅黄了。十几年熬下来,庞涓死了,他陈轸也不再年轻,但憋闷的这口气委实不吐不快。若能在这个当口赶走张仪,重返魏国,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他陈轸此生才算完美。再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没了,未来承统的极有可能是魏嗣。陈轸与魏申对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势,若以一己之力赶走张仪,难度实在太大。张仪背后是强大的秦国,而魏王老迈昏聩不说,也实在成个孤家寡人了。庞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再无信臣,在这多事之秋,四邻皆敌,怕就更加离不开张仪了。 惠王因庞涓而对陈轸起下隔膜,一时半晌解说不得,但惠施不同。魏王对惠施信任有加,若无张仪搅局,他是绝对不会放弃惠施的。 陈轸打问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转车头,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区,虽然有些年头,但经过惠施几番修缮,也算有些看相。 陈轸赶到时,惠施的院门外面停着一辆辎车,车上搁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好几种食物,有大饼、腊肉等熟食,筐边卧着一只大鹅,腿被拴着,伸长脖子、瞪着圆眼盯住陈轸,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陈轸正在与它对眼,惠施走出院子,顺手关上院门。 陈轸跳下马车,进前一步,拱手:“先生,别来无恙乎!” 惠施打个惊怔:“嗬,是陈上卿呀,真正是没想到呢!”拱手回礼。 “先生这是——”陈轸看向他的车子。 “上卿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车子。 “呵呵呵,”陈轸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刚从睢阳回来,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顺道赶来拜望。” “上卿还能记起老朽,老朽致谢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车子,“只是上卿赶得不巧,友人丧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赶得正巧呢!”陈轸回礼,“先生友人,亦轸友人,先生友人有丧,亦轸友人有丧,轸愿与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点头:“若是此说,就请上路!”跳上车子,扬鞭驱车。 途中路过一家店肆,陈轸叫停,进店购置礼品。陈轸向来出手阔绰,随便一买,就装满两只大箩。陈轸当过宗伯,知晓礼仪,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又置下不少丧品,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见陈轸喧宾夺主,惠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说什么,苦笑一下,驰出城外。不多时,赶到郊区,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 听到车马响,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 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 “监河君,”惠施指一下陈轸,“给你引见个贵人,你们自报家门吧。”话音落处,径直走进柴扉,在过柴扉时转头,“对了,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 监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车,转对陈轸抱拳:“在下蔡畅水,为宋国监水令,敢问官人是——” “在下陈轸,楚国客卿!”陈轸回礼。 “哎哟哟,”监河侯既惊且喜,“陈大人名贯列国,畅水早欲结交,恨无机缘,不想却在这儿遇到!敢问大人,您这是——” 陈轸正欲答话,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丧事当有哭声才是,这儿却没有哭声,只有歌唱,陈轸大惑,看向监河侯。 监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丧偶,已经唱有两日了。” 陈轸拔腿走进柴扉,监河侯紧跟。 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庄周的一双儿女,庄逍、庄遥,分别跪在黑棺两侧,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 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几句,庄周颠来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交错击打陶盆奏和,看来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显不出丝毫哀伤。 陈轸目瞪口呆,良久,悄声问监河侯:“你的庄兄他……与夫人关系不睦吗?” “琴瑟和鸣。” “可这……”陈轸指向庄周。 “呵呵。”监河侯干笑一声,算是应对。 果然,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庄周,你唱够了没?” 庄周停止歌唱,看过来。 “叫我怎么说呢?叫我说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在今天这个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过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说说,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庄周紧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脑袋,“逢生祝贺,遇死致哀,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从守了你,为你含辛茹苦,为你生儿育女,饿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怜,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贫苦一生,劳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这还鼓盆而歌,难道不过分吗?什么白驹过隙,什么莫不泰然,庄兄你……难道就没想过,自今而后,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嘘你寒,问你暖,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庄周长叹一声,“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 “哟嘿,”见他扯到名实,惠施来劲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论辩架势,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 “就说这个生死吧,”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今日看来,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长已矣,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然而,”顿一下,眼角斜向陈轸,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陈轸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测,让人忌惮,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这…… “就名实而论,生即不死,死即生灭!”惠施辩道。 “何为不死?” “有气即不死,无气则死。” “说得好。”庄周侃侃而论,“仲尼说,‘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论生,不论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够不论呢?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当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敢问惠兄,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体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儿?” “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呀!” “如你所言,”庄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即没有,没有即无。她是从无中来的。无即无气,无气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阴阳华育,她变作有了,成为胚。有即有气,有气即生,生即不死。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有长,长变而有盛,盛变而有衰,衰变而有竭,竭则无气,无气则死,是否?” “是。”惠施应道。 “生由此来,再问惠兄,死又何去?”庄周追住不放。 “这……无气则死呀!” “正是。”庄周顺理推道,“生则有气,有气则形成;死则无气,无气则形散。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一如天地万物,一如四时往来,一如所有生灵,本为自然,回归自然,我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这……”惠施挠起头皮。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忽地站起,“惠兄来得恰到妙处,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个欢儿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门径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摆脱陈轸,就坡下驴,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说陈轸,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过神来,监河侯紧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来,嫂夫人还没安葬呢!” “烦劳你了!”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陈轸吧咂几下舌头,由衷叹道:“神人哪!” 齐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 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说话做事异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内宰追都追不上。 关键是,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比比画画要上朝。辟疆得报紧急赶来,见父亲完全好转,喜极而泣,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扶威王坐在龙椅上,亲手为他洗脚,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上大朝。 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邹忌就赶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一头扑在威王脚下,叩首于地,放声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邹忌泣过几声,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听到孙膑诈死、庞涓伐韩、孙庞智斗、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射杀魏国太子、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威王心花怒放,在一声“哈哈哈哈”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身体剧烈颤动,踢翻洗脚盆,溘然逝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辟疆,无不惊呆。待回过味来,雪宫悲声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来。 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见宫中是这般光景,无不悲切。 事有凑巧。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田忌的战报来了,且是急报,只禀报一事: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 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传旨鸣丧钟,举国致哀。次日大朝,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立公子地为太子,正式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谓齐宣王。 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狱,启用新人,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悬其首于稷门示众。 第455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3) 然而,辟疆终归是辟疆,搁不住事。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折下辎重无数,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着实心疼。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仅此折算,齐国就亏大了。楚国倒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万。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这且不说,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楚得襄陵,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听话也难。 辟疆越想越生闷气,遂在先王三七过后,旨令田忌向楚开战。 马陵战后,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动,楚人却先动了。田忌窝着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骑卒马蹄缠革,专走乡僻小径,越过襄陵,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趁夜色袭城。 项城远离边界,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说是城墙,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以方便夜归之人。 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看到城门洞开,众卒无不欣喜,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直奔辎重、库械、作坊、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逢人则杀。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杀声起伏,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大人叫,孩子哭,惨象处处。 齐卒也不恋战,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马回返,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计点人马,仅损失二人。 齐卒袭击时,昭阳仍在城中,且睡梦正酣。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却也没有破门攻打,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待昭阳惊醒,府宅已有多处着火。眼见火势增大,昭阳一边吼人救火,一边喝叫卫士反击,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敌人又在哪儿。 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齐人已经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将大火扑灭,计点损失,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屋舍被焚数千间,死难三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昭阳震惊了。自用兵迄今,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越过襄陵,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 震惊之后是震怒,昭阳决定对齐开战。 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马陵之后,昭阳敢取襄陵,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所争只在齐人。 齐人果然来争。 昭阳连出三招,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屯扎在襄陵外围,牵住魏军,侧援襄陵,再发越人水师五万,战船五百艘,结于琅琊,由海路攻齐;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使昭鱼为先锋,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 当然,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只是薛地。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逼迫齐王让步。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立国久远,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薛地北接邹、鲁,西接藤,南接宋,东接楚越,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恨得昭阳牙痒痒的。也正因为薛地重要,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支持他兴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经在手,如果昭阳再下薛城,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诸国中,随着卫国衰弱,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实力强劲。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实力超过卫国。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楚人借道畅通无阻,倘若能再说服鲁公,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 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 昭阳使人赶往宋国,途中拦住陈轸,请他直接使鲁。 此时,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诸国中,鲁国近齐,自姬匽即位之后,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但也如邹、宋、卫等近齐之国一样,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鲁景公怨气满腹,但面对强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过分的是三年前,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鲁景公终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步,连派使臣前往魏、楚问聘,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陈轸旧事重提,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楚,齐人闹心,宋国已经倒向楚国,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与楚结盟。 盟约签订之后,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并不惧怕齐国,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田忌两员名将,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两国各有短长,实力相近,战场上难分伯仲。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则楚国稳胜。 事已至此,鲁景公只得应下,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协助。 战火烧到薛地,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驰往邹地,请孟夫子救急。 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 第456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4) 大事议毕,宣王退朝,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 “苏子,”田婴边走边问,“我心里不踏实哩!” “上大夫何处不踏实了?” “万一楚人拼命了呢?单是越人水师就很麻烦。” “上大夫担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师吧?” “是哩。”田婴应道,“我担心的是军师,自马陵之后,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过问。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将军寻他谋议,他一个字儿没吐。好在田将军有所筹备,使匡章远袭项城,虽说打得漂亮,却是把火烧到我的薛地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估计孙兄不会再打仗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田婴急切道,“若无军师,田将军与昭阳难分伯仲。再说,大部分粮草让魏人烧了,这又征战数月,五都将士多无战心,都在嚷嚷着回家呢!” “有一个人或可退敌。”苏秦应道。 “谁?” “陈轸。” 张丐手持使节,踏入鲁国正殿。 张丐走进殿门,没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着小碎步趋见君主,施以问聘大礼,而是在门口止步不前。 就在鲁景公莫名其妙之时,张丐脱下使臣冠冕,朝鲁景公行个只在参加丧事时才行的祭拜躬礼,礼毕,长哭三声。 鲁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毕,张丐趋步走至鲁公前面,行觐见之礼。 “你,”鲁景公缓过神来,指着他,“齐国使臣,何以入门不行,长哭三声?” “丐为吊唁而来,怎能不哭呢?”张丐坦然应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鲁景公气极,再次指向他,声音哆嗦,“因何来吊寡人?” “丐为齐王特使,不辞劳苦前来行吊,君上总该赏个席位吧?”张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环视左右。 “坐吧!”鲁景公指一下客席。 张丐正襟坐定。 “说吧,”鲁景公犹自气喘,“因何来吊寡人?” “丐闻君上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马已经点兵,三军整装,从楚国大军出征。” “丐正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过矣,君上不智矣。” “哼,”鲁景公鼻孔出声,“使臣既为齐王说话,别是齐王恐惧了吧?” “君上想多了。”张丐应道。 “寡人何处想多了?” “三军出征,皆为战胜。敢问君上,为什么您不选择站在战胜一方,而要选择站在战败一方呢?” “此番交战,你认为齐、楚哪一方会胜?” “尚未交战,胜负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为何又说寡人选择站在战败一方了呢?” “因为君上没有选择站在战胜一方呀!” “这……”鲁景公让他搅得有点儿头晕。 “丐以为,”张丐侃侃应道,“齐、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但总体来说势均力敌。齐、楚大战,粮草数以百万担,三军数以十万计,对于小小鲁国的区区万众,增之不显其多,减之不显其少,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有鲁与无鲁,几乎没有差别。今战事未开,胜负未决,却急于选择站队,丐敢问君上,天下有哪一个君主会这么做呢?” “这……”鲁景公语塞,良久,倾身,“请使臣教我!” “齐楚若战,无外乎三个结果,一是楚人胜,二是齐人胜,三是两方皆不胜。常言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楚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齐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楚、齐若是皆不胜,双方之锐必皆伤,双方之力必皆殆。此时才为选择良机,明君必择之。” “若此,寡人该如何择?” “楚人胜,择楚;齐人胜,择齐;双方均不胜,中立。” “寡人受教矣!”鲁景公大是叹服,起身走至张丐席前,深深一躬,执张丐的手走向后花园,转对内臣,“为齐国特使摆国宴。另,传旨大司马,暂缓出兵!” 楚国先锋昭鱼大军经由彭城,越过宋境,计划于两日之内抵达薛城,由平陆驰援的齐国一万先锋骑卒也在匡章引领下马蹄嘚嘚地从曲阜西侧越过平陆、桑丘,向南急驰,显然是想赶在楚军之前抵达薛城。一场涉及两个大国、不下二十万甲士、愈千辆战车的大国之战近在咫尺。 陈轸接到昭阳急信,说他已在途中,要陈轸暂先赶往薛地,在昭鱼的帐里候他。就要动身时,陈轸看到齐使张丐来了,且也住在驿馆。陈轸忖出张丐来意,吩咐车夫卸套,复入馆驿,静观鲁宫动向。 等候期间,陈轸走到馆舍后面的花园里,正自寻思如何应对张丐,侍从禀报有人到访。 陈轸迎出,见是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真没想到是六国共相驾到,失迎,失迎!” 苏秦至郢合纵时,陈轸与他在昭阳府中见过一面,苏秦也拜访过他。尽管当时陈轸为秦公效力,与苏秦是敌对关系,但从私底下讲,他挺佩服苏秦,也欣赏他的纵亲方略。说实在话,鬼谷四子中,孙膑他没见过,就庞涓、张仪、苏秦三人,只有苏秦让他舒心。前几天他甚至还琢磨寻个机缘拜访苏秦,与其联手赶走张仪呢,不想苏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扰了!”苏秦拱手还礼。 “呵呵呵,苏子客气!”陈轸让他至客堂,分宾主坐下,“苏子此来,想必是为薛城的事吧?” “正是。”苏秦笑笑,“在下思来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结的怕也只有陈兄了!” “关于此结,苏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阳退兵。” “这……”陈轸盯住他,半晌,笑道,“苏子何来此解?” “为昭阳好,也为陈兄好!” “哦?” “敢问陈兄,若论用兵,昭阳比庞涓如何?” “昭阳不及庞涓。” “庞涓死于谁手,陈兄可知?” “不是田忌吗?” “是孙膑。”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孙膑不是死了吗?” “如当年诈疯一样,孙膑只是诈死。这辰光,孙膑就在齐营,诱歼庞涓正是孙膑的谋划!” 陈轸目瞪口呆。 “齐师诈败,”苏秦强调齐师战力,“全歼庞涓麾下的五千虎贲武卒,自己几乎没有伤亡。” “昭阳得襄陵八邑,也几乎没有伤亡。”陈轸不甘示弱。 “虽然如此,性质却是不同。”苏秦侃侃说道,“襄陵之战,在楚方,昭阳是不宣而战,是用间偷袭;在魏方,魏王刚刚抽走城防主力,郑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阳暗布间者,赢在阴处。假定昭阳公开宣战,公开攻城,且没有内应,以郑克之力,结果必然不同。马陵之战则不然。齐、魏是公开宣战,魏袭齐人粮草,齐人就势诈败,引诱庞涓精锐入马陵而歼之。” “好吧,不说过去,单说眼前。齐、楚尚未开战,苏子何以认定楚人就一定战败呢?” “出师在义。”苏秦直抒胸臆,“齐师征大梁,是解韩国之急,得义;齐师奔薛地,是保家卫国,亦得义。楚师则不然。偷袭襄陵,失义;远征薛地,亦失义。自古迄今,得义者勇,勇则胜。” “好吧,”陈轸笑了,“在下让你说服了。”盯住苏秦,“让楚师撤,是为楚好,为昭阳好,这个在下知了。方才苏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陈兄可以因此积德。” “德在何处?” “一在昭阳,二在楚人,三在齐人,四在天下。陈兄一举而德积四处,路修八方,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冲苏秦竖起拇指,“苏子堪称天下第一舌也,张仪竖子远远不及!”敛住笑,盯住苏秦,“在下应了。不过,在下也有一求,望苏子助力!” “陈兄年长,求字秦不敢当。陈兄但有驱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将张仪竖子赶出魏国!”陈轸倾身,一脸热切。 苏秦淡淡一笑:“这是在下此来拜托陈兄的第二桩事!” “成!”陈轸转对侍从,“安排酒宴!” 是夜,陈轸与苏子临栏把酒,言天下,说纵横,抒情志,论鬼神,直聊到东方发白,鸡鸣三遍,兴犹未尽。 日头初升,二人洗把脸,各自备车,并驾驶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门外的衢道上依依别过。 陈轸神清气爽,早将张丐什么的抛诸脑后,歪在辎车里悠哉游哉地哼着催眠小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哄睡了。 从曲阜到薛城约四百里,陈轸也不急赶,任马由缰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达薛地,与昭鱼会合。 及至后晌,昭阳大军也赶到了,逾七万人马沿着泗水西岸扎下营寨。 傍黑时分,陈轸沐浴更衣,至中军帐请见昭阳。 昭阳急不可待:“鲁公如何说?” “出步卒一万,车一百乘!” “太好了!”昭阳一拳震几,“泗上诸国,还是鲁公最识时务,莫说是一万,能出一千就成,关键是个态度。你答应他什么了?” 陈轸拿出加盖鲁景公印玺的协约,呈上。 “呵呵呵,七个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阳看过,将协约丢到案上,看着陈轸,“我就说嘛,陈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 刚好是晚餐时间,参将进来,端上几盘菜,昭阳亲手摆上酒杯,执壶斟酒:“与齐之战,陈兄旗开得胜,当受第一功,来来来,本将为你庆功!” “是主将错爱!”陈轸举杯。 二人把盏,酒过数巡,陈轸搁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阳。 陈轸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阳脸上。 “陈兄,”昭阳笑一下,朝陈轸举杯,“一张老脸,没啥好看的,来,干!” 陈轸没动,仍旧盯住他看。 昭阳笑脸凝住,放下杯:“陈兄,你有话说,是不?” “轸有一事求教!”陈轸拱手。 “呵呵呵,”昭阳自己举杯,饮下,拿过壶,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说就是!” 第457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5) “依大楚律令,统帅三军,伐国抚远,覆军杀将,最高能授何职何爵?”陈轸一本正经地问道。 “哈哈哈哈,”昭阳举杯指向他,“陈兄没有喝多呀,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了?伐国抚远,覆军杀将,职最高者上柱国,爵最高者上执珪!” “若是比这个再高、再贵一些呢?” “令尹哪!”昭阳不假思索。 “确实,”陈轸点头,“楚国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贵不过此矣!” “陈兄?”昭阳眉头皱起。 “轸还有一问: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这……”昭阳挠头,“你究底想说什么?” “求教呀!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设一个!”昭阳硬起头皮答道。 陈轸吊足胃口,切入主题:“轸在宋地街头遇到一个说小说的,听他讲出一桩旧事,颇有意趣,不知将军想听否?” “你说。” “说是楚地有家贵门,”陈轸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宾客,让下人带给五个门人一卮酒,让他们同喜同乐。下人走后,五个舍人望着酒卮,彼此顾目。舍人甲说,‘诸位诸位,我们人有五个,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饮,谁也喝不过瘾。在下出个主意,诸位皆在地上画蛇,谁的蛇先画成,此酒归谁饮,如何?’余下四人都说公平,各自备下画具。随着舍人甲的一声‘起’,五人奋笔。舍人乙手快,蛇先画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继续画,边画边说,‘看我再添几只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画好,舍人丙已经画好蛇,一把夺下他的卮说,‘蛇本无足,你加足为何?’众人皆笑。舍人乙眼睁睁地看着舍人丙执卮扬脖,将他已到口边的酒饮干了。”盯住昭阳,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敢问主将,那个为蛇添足的舍人岂不成趣吗?” 昭阳捋须有顷:“你是在喻在下吧?” “轸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是在想,大人身为大楚令尹,亲任主将,远征强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伟,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结宋联鲁,乘胜攻齐,欲成更大功名,犹如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喽?”昭阳声音如挤,老脸阴沉。 “轸窃以为,”陈轸压低声音,“失酒倒在其次,将军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 “大人已经贵为令尹,位极人臣,”陈轸提高声音,反问道,“假定胜齐,大人屠城杀将,立下不世之功,大王还能奖赏您什么呢?” “这……”昭阳语塞。 “如果大人战而不胜,敢问大人,楚律是如何惩罚败军之将的呢?轸没记错的话,昔年屈瑕贵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骄伐罗,战败而自缢于荒谷。” “你是说,”听陈轸将自己比作屈瑕,昭阳脸色更加难堪,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本将战不过田忌?” “将军当然可以战过田忌。”陈轸淡淡一笑。 “既然能够战过他,你又为何将本将比作屈瑕?” “因为将军未必战过另一个人!” “谁?”昭阳执杯于手,搁至唇边。 “孙膑!” “他……”昭阳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吗?” 陈轸不再卖巧,将孙膑诈死以战庞涓的故事复述一遍,听得昭阳面无血色。 “大人还为蛇添足否?”陈轸讲毕,笑问。 “来人!”昭阳大叫。 参将跨步进来。 “传令,明日晨起,三军起营,退兵项城!” 田忌大军还没抵达薛城,楚人就已畏惧退兵,着实让邹忌吃惊不小。鲁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劳可以算在张丐头上。大楚中军已发至薛城,越人水师已汇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开长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啸在飞了,昭阳却又生生将之拽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吗?是他害怕孙膑吗?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邹忌苦思冥想,良久无解。 无论是何原因,退楚师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记在他田忌头上。 邹忌越想头越大。可以说,从田忌由楚返回,到孙膑复活,到大梁被围,到粮草被焚,到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斩,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邹忌意料,也都让他睡不好觉。尤其是粮草被焚的事,让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的邹忌捶胸顿足,心疼几天,差一点儿将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尽管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旧存在些许乐祸邪念。说真的,邹忌不喜欢田忌,但从未想过与他作对,竟就这样怼上了。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邹忌苦笑一下,召来府宰。 “主公,”府宰从袖中摸出一个竹片,“小人依从主公吩咐,拉出一个荐举名单,请主公审核。” 邹忌接过竹简,看向名单,微微皱眉。几天前宣王上朝,要众臣荐贤,邹忌遂让府宰从门人中选出几个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几人。 “禀主公,画圈的可治政,画线的可治地方,打钩的可治军,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声禀道。 “怎么没有公孙闬?”邹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缘不好,门人中没有一人荐举他。”府宰应道,“还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晓得了。”邹忌将竹片袖起,“召他过来!”略顿,“是请!” 府宰匆匆出去了。 邹忌从袖中摸出竹片,瞄几眼,再收起来。说真的,比起府宰与其他门人来说,邹忌更不喜欢公孙闬,但这辰光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孙闬来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还是用强?”公孙闬显然对这个死结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邹忌急问。 “待田忌回来,主公肉袒负荆,上门请罪。田将军虽然凶悍,却是个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诚意,相信他不会过分。将相和,将有大利于国。” 邹忌闭目良久,声音出来:“用强呢?” “请主公借金耳一用!” 邹忌伸过一只耳朵,公孙闬倾身就耳,细语有顷。 邹忌长吸一口气,以手揉目。 滴漏声声,光影渐移。 “你能确保成功吗?”邹忌突然睁眼,盯住公孙闬。 “闬不能。”公孙闬淡淡应道。 邹忌再次闭目。 “闬不能保证成功,”公孙闬接道,“却可保证无伤主公一丝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闬请三十金!”公孙闬应道。 邹忌起身,入内室,拿出一只钱袋摆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为你所用,另二十金为预支奖赏!”略顿,“事成之后,本公另赏五十金!你可持此寻个去处,快活余生!”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接过钱袋,“闬告退。” “记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门,邹忌送出一句。 公孙闬略略一顿,大踏步走远。 几日之后,在西部军事重镇阿城的北街,一个头戴弁冠、年纪轻轻的壮汉快步拐入一个偏僻巷子,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铺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开着一个单门,门顶悬一匾,上题“天地乾坤”,门面上画着八卦,门前竖着一幡,上写“诚信则灵”。 壮汉审察一会儿招牌,迈脚入铺。 当堂而坐的是个年长卜者,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摆着几案,案上放着卜具。身后是个正堂,堂上悬着六十四卦图,图前供着三圣灵位,分别写着“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铺中已经候着几人,以序列席。 壮汉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时,又来几人,分别排在汉子身后。 前面几人卜完,该到壮汉了。 卜者如鹰般的眼睛直视过来。 壮汉目光闪躲。 “生辰八字!”卜者问道。 壮汉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简,递过去。卜者看到,递简的手上只有三根指头。 卜者看会儿简,审视壮汉:“这个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壮汉应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这……”壮汉迟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没有姓名,嗯,”卜者自说自话,有顷,看向壮汉,“说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壮汉应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壮汉凑过去,小声,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谋大事,听闻先生卦灵,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压低声音。 “主公没讲,只说让我求卜吉凶。”壮汉从袖中摸出十块金子,“此为卦金,请先生费心!” 望着金光灿灿的十枚卦金,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 卜者吸一口长气,看向壮汉,半是征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为当世英豪,三战三胜,声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无奈世道昏昧,天纵奸贼,主公被逼,无家可归,郁闷日久,欲谋大事,烦请先生卜之。主公说了,大事若成,另谢先生十金!”壮汉拱手。 望着十枚金块,卜者又吸一口气,摆弄卜具,不一时,卜出一个上上签。壮汉喜之不尽,拿上卦签,再三拜谢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块,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谁还求卜?” 五日之后,黄昏时分,一队宫卫开进阿邑,冲进小巷,撞开房门,将年长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来占卜的人,只漏掉戴着弁冠、残去两根手指的求卦者。 第458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1) 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 第459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2) “先生还是拿上这个吧!”邹忌从案上拿起钱袋,双手递上。 公孙闬接过,放到案上。 “先生?”邹忌盯住钱袋,心里揪着。 “相国大人放心,”公孙闬改了称呼,淡淡一笑,“从此时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门人,也不会再进此门,凡在此门之内由闬经办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决不向人提起!” “谢先生高义!”邹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报。说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应!” “谢相国大人!”公孙闬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相国大人定要表达,闬倒有一请,就在囊中,请大人三日之后启之!” 话音落处,公孙闬将锦囊轻轻摆在钱袋旁边,朝邹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门,没有回头。 邹忌缓缓起身,送出院门,望着公孙闬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厅,拿起公孙闬的锦囊,端详良久,纳入袖中。 邹忌候过三日,启囊,掏出一张帛书,读之。 邹忌的眼在睁大,手在颤抖,汗在沁出。 帛书落地。 邹忌面孔苍白,扭曲。 帛书上洋洋洒洒数百个字,字字锥心: 相国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适之处,敬请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为鸿儒大家,学识渊博,以琴喻入仕,以法术干政,使齐地家国大治,播贤名于天下。闬本乡野鄙夫,慕大人贤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门,迄今已历六个春秋。闬性闲淡,不求闻达,不贪财色,但求心平气和,饥饱无虞。区区抱负,以大人之明,当可感知。 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回到草舍,玉蝉儿闷坐一会儿,拿出琴,对着夜空拨弦。 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 ——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 第460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3) 自合纵以来,事件一桩接一桩,哪一桩都不让他省心。早在合纵之初他就晓得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但绝对没有想到它竟这么难走。 所有事件中,最闹心的是庞涓之死。 说实在话,庞涓该死。自出山到马陵,庞涓一直都在闹腾,魏国因他衰败,天下因他不宁。然而,这怨庞涓吗?他学的是兵术,做的是将军,将军不管治国,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战胜。说到底,庞涓输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纵观天下,又有谁没有缺陷呢?除却好战,庞涓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从鬼谷到马陵,庞涓与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诚,动歪脑筋的多是张仪,使庞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张仪。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孙膑,也收下了庞涓。收下他苏秦,也收下了张仪。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庞涓与张仪的。坚持让庞涓留在谷中的是孙膑,坚持让张仪留在谷中的则是他苏秦。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庞涓闹腾孙膑,张仪闹腾的是他苏秦。眼下看来,先生真正是个高明的人,而他自己与孙膑则视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为孙膑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开结局。 治庞涓的是孙膑,治张仪的,难道真的会是他苏秦?想到庞涓的死,再想到张仪,苏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让他更不敢想的是孙膑。 庞涓死后,孙膑垮了。苏秦真切地感受到,孙膑似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张仪,苏秦的心里就是一阵揪疼。 苏秦正自七想八想,飞刀邹禀报其师尊屈将子来了。 苏秦出迎,见屈将子已经坐在客堂。相互见过礼,屈将子也不多话,将所查明的田忌受陷来由细述一遍,苏秦瞠目结舌。 “公孙闬现在哪儿?”苏秦缓过神来,问道。 “旬日之前,田文带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没想到幕后会是田婴,”苏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为他……”顿住。 “还有,”屈将子接道,“公孙衍不再隐居,到韩国去了,说是韩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为相呢!” “甚好。”苏秦赞道,“有公孙衍在韩,韩国可无虞了。” “再有一事,魏国太子极有可能是秦人所杀。” 苏秦震惊:“前辈如何断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验过太子的箭伤,断定他不是死于伤,是死于某种神秘毒药。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来自西戎,中原无解。” “嗯,”苏秦赞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确难脱干系。”心头一颤,自语,“难道是殿下不听张仪,被他——”摇头,“张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将子应道,“此事与张仪无关。秦地有墨者禀报,秦公在咸阳南山的大沟里设一处所,盘查极严,常见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鹰雕盘旋于空。秦国公室常去此处的是公子华,该处极有可能归他掌管。” “南山?鹰雕?”苏秦不自觉地重复。 “就秦地墨者追踪,”屈将子略顿一下,盯住苏秦,“在此处出入的神秘秦人多与山东列国有关,其中魏国最多,楚国次之。” “嗯。”苏秦断言,“这儿当是秦人的间者营地,看来,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从魏国太子之死看,秦国间者无所不用其极,老朽提请苏子当心安危!” “谢前辈关切!”苏秦拱手。 二人正在议论如何防范秦国间者,信使上门,将一封书信呈交苏秦。 苏秦拆信看完,大叫:“邹兄,快,备车!”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驰至甄邑,在孙膑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诉苏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说是外出访友,并说给他留下一个包裹。 家宰带苏秦走进孙膑书房,果见案上放着一个包裹。苏秦打开,是两册竹简,一册是孙膑凭记忆抄写的《孙子兵法》,另一册是他自己写下的用兵体悟。 两捆竹简上另外摆着两条简,上写:苏兄,并张兄,见此简时,膑已携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处,子虚愿境。祝二位相辅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孙膑。 “云深之处,子虚愿境?”苏秦自语几声,猛地想起淳于髡讲给他盗窃孙膑时为他起名公子虚的事,急问家宰:“军师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应道,“小人送至北门,望着车马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 “有谁跟从军师?”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御手。对了,主公说是出个远门,选了最好的马,带了好多日用,将一辆驷马大车装得满满的,另一辆坐人。” “邹兄,”苏秦转对飞刀邹,“换驷马,朝北,走马陵道,过高唐!” 飞刀邹换了驷马之车,精选四匹马,载着苏秦一路向北急驰,过马陵道后,在驿站处果然探到孙膑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脚,遂继续向北,沿途边走边问,凡是途中驿站,尽皆访出孙膑。 追踪十余日,苏秦换马三次,过临淄,沿淄水向北,至海边,再沿海边衢道向东,直达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莱国核心。莱国为子国,春秋时为齐所灭。此邑为莱子所置,因日出于东,此地迎日早,莱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来。 在不夜邑歇脚时,苏秦再次访到孙膑一家的踪迹,说是他们离开不过七日。十几日来,苏秦已经追回八日,看来孙膑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迟,苏秦也赶累了,遂在驿站里歇过一宿,翌日天亮动身,继续往东追寻。 路况越来越差,途中还要涉过几条河道,苏秦又走四日,方才抵达目的地,芝罘山。 罘为屏障,芝即灵芝,芝罘山即灵芝环绕的仙山。在鬼谷时,苏秦读过《山海经》,还是孙膑推荐给他的。据《山海经》所载,有“大人”居于“蓬莱山”,“蓬莱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种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达蓬莱山,则必经由芝罘山。 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状如灵芝。 海风朔朔,惊涛拍岸,碧蓝一望无际,从未见过大海的苏秦与飞刀邹皆被震撼。 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边寻觅,飞刀邹急叫:“主公,看!” 苏秦望过去,远处现出两辆辎车,沿岸边滩头朝他们驰过来。 飞刀邹驱车驰向滩头,迎上。 车辆驰近,飞刀邹认出御手,果然是孙膑的车马。 然而,车中空空荡荡。 “军师他们呢?”苏秦急问。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几时出海的?” “就刚才,约有一个时辰!” “快!”苏秦扬手,指向前方,“带我们过去,到他们出海的地方!” 两个御手掉转车头,带他们沿沙滩驰回。 孙膑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块巨大的礁石。 苏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说是船,连海鸟也没一只。 “苏大人,”御手甲指着远处,“我俩就站在这儿,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顶,点火,烧烟!”苏秦想到什么,飞奔上山,疯了般拨起枯树叶来。 飞刀邹与两个御手全都动起来,不一时,弄出一大堆树叶。 飞刀邹拿火绳燃着,火燃起来,烟升上去。 树叶越来越多,烟柱越来越大,越升越高。 “哪儿来的船?”苏秦看向两个御手。 “主公买的。”御手甲应道,“我们一到,主公就给我们金子,让我们买船,要最大的带帆的渔船。我们寻了两天,才买到一艘,连同两个经常出远海的渔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儿一大早,主公就让渔家将船划到这儿,从这儿出海了。” “为什么不在渔家上船,非要到这儿?”飞刀邹问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让我们驱车沿着海滩走,走到这块石头上,主公说,就让他们把船开到这儿!” 苏秦从山顶望下去,果见那块巨石位置绝佳,面向正东,太阳初升之处。再看这地势,真就是状如灵芝,根植于陆地。 夜幕罩苍茫。 一叶带有三片帆的渔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传出瑞梅的声音:“先生,我望到烟火了,从午时一直燃到现在。” 孙膑的声音:“是苏兄。” 瑞梅的声音:“天哪,苏兄他……竟然一路追到这儿!” 孙膑的声音:“唉。” 瑞梅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声音:“先生……” 孙膑的声音:“夫人,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 瑞梅的声音:“在这儿呢!” 孙膑的声音:“我们吹一曲好吗?为先生,为大师兄,为蝉儿师姐,为苏兄,为张兄,为庞兄,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 星光灿烂,帆影渐远。 薛地无战事了,滕公松下一气,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依旧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馆。游于野时,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若是待在馆中,主要就是应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 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只要客人到访,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诲。 这日错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门外车马声响,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身后跟着三个侍从。弟子公都子出迎,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赶忙揖礼。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礼,指一下馆舍。 “夫子在。”公都子应道。 “禀报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请!”公都子礼让。 姬更也不客气,大步入内。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入内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待公都子进来,故意打起呼噜。 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尤其是午睡,不过是小盹一会儿。这辰光听到呼噜声,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遂踅回客厅,抱歉地笑笑,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宾之礼。 听闻公子更到访,万章、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 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总算姗姗出来。 公子更起身施礼,孟夫子回过礼,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请问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惊,“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这……”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们常在宫里见面!” “哦,是吗?”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盯住他,“说吧,你来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兴师动众,为何不战而撤?是楚人惧齐人吗?若惧,为何兴兵?若不惧,齐人未至,楚人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气问完,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语。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时,见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请问公子,还有何事?”孟夫子问道。 “没……没了。”公子更一脸惶惑。 孟夫子转对万章:“公子无事了,送客!” 万章上前揖礼,做出送客姿势。 “夫子,”公子更脸色涨红,“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请!”万章再揖,朝馆门伸手。 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出门。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待车马离开,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问惑,先生为何不答?” 众弟子也都望着他。 “呵呵呵,”孟夫子脸上浮出笑,环视诸弟子,“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敛起,“为师有五不答:恃贵而问,不答;恃贤而问,不答;恃勋而问,不答;恃长而问,不答;恃故旧而问,不答。凡此五种,滕更就占两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动求问。 “请问夫子,”公孙丑起立,拱手礼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能复建管仲、晏子之功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着他大笑,“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有人问曾西:‘夫子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局促应道,‘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与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与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脸色拉长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宠也;管仲执国,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却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环视诸弟子,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 公孙丑显然不服,辩道:“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功追日月,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须长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齐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见孟夫子出此气势,众弟子无不震惊。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孙丑较上劲了,“以文王之德,享寿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继,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应道,“由商汤至于武丁,贤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归殷,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及至武丁,诸侯来朝,天下犹运于掌,达于极盛。由纣王到武丁,时间并不长,流风遗俗仍在,善政犹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人相助,怎么能说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吗?齐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么迥异?”公孙丑急问。 众学子无不竖耳。 “夏、殷、周极盛之时,”孟夫子侃侃而谈,“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今日之齐方圆千地,鸡犬声闻僻野,道路四通八达,百姓联袂而行。今日之齐,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难。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一切将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驿邮传命。’方今之时,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民心必悦,悦则诚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则倍之。” 第461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4) 孟夫子一通话说完,众弟子莫不叹服。 公孙丑会心一笑,碰碰万章的胳膊。 万章跨前,拱手:“诚如先生之言,弟子以为今日之齐,王者已出矣。” “你是说田辟疆?”孟夫子显然也想将话引到这儿,倾身问道。 “正是。”万章应道,“先齐王崩天,太子辟疆继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宽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点头,“为师也曾听过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当可成就王业。” “既是此说,”公都子来劲了,“先生何不至齐,成子牙之功?” 众弟子莫不翘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须有顷,似乎是决心下定,起身,“启程回邹!” 从客厅出来,公孙丑压住兴奋,朝万章拱手:“师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数语,就将先生引往齐国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业,死无憾耳!” “非章妙算,”万章压低声音,“是先生早想离开邹地了!” “早想?”公孙丑愕然,“在下一直以为先生是恋家的呢!”忖一时,声音急切,“快说,先生为何早想?” “这个,”万章诡诈一笑,摊开两手,“你当去问师母!” “你是说,”公孙丑打个激灵,“这事儿与师母有关?”又忖一时,恍然有悟,连拍脑门,“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见过弟子,却闭户闩门,当是与师母相关了。祖师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闩不知何时开呢!” 苏秦在芝罘山连点七日烟火,仍旧未能候到孙膑。 苏秦晓得孙膑的脾性,知他不会回来了,候这七日不过是个仪式。 第七日日落时分,苏秦长叹一声,望海长揖,怅然默念:“孙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为大师兄候的,第三日是为师姐候的,第四日是为张兄候的,第五日是为庞兄候的,第六日是为在下候的,还有这第七日,是为天下苍生候的!孙兄啊,在下晓得你伤心了,在下晓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纵大业离不开你啊!秦国志在一统天下,可天下不能让秦国一统啊!秦国壹民耕战,用奸制良,秦国一统,必是奸民当道,百花凋零,苍生无生啊……” 苏秦心语声声,大海回以安静,唯有星河灿烂,轻风拂面,波涛拍岸。 翌日晨起,苏秦对着大海拜过,吩咐启程,返回临淄。 邹城孟门之外,三辆辎车整装待发,十几名弟子各将起居日用搬到后面两辆车上,空余一辆,是给师父坐的。 孟门内院很大,僻静处留有两间,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着孟氏始祖孟孙氏庆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欢庆父,尽管庆父是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势最显赫也最能折腾的一个。早晚入祠,早晚见到庆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总是响起“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这八个字。作为鲁桓公次子、鲁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庆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后与哀姜合谋连杀两位鲁君,背负“通嫂、弑君、乱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鲁人押回来处死的。庆父之后,孟氏一门再没抬起头来,堪称是掩面做人,日子越过越差,直到他孟轲出生。 孟母却是虔诚,上供时总是庆父最多,之后逐个减少,到她丈夫孟孙激,孟孙氏的第十二世传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时此刻,孟轲跪在列祖前面,面对庆父的牌位。 独子孟仲跪在身后。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为孟氏传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大礼行毕,孟轲叩首祈祷,“孙轲志不在邹,亦不在鲁,而在天下。轲自幼年起即习儒学,以孝悌为本,仁义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历春秋四十余载,英年无几,然功业未就,壮志未酬。眼见周室式微,礼乐日乱,百姓日苦,仁义不行,王道不通,战祸不断,生灵涂炭,轲忧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齐君辟疆承继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数以百万计,可兴王业。闻辟疆为人宽仁,异于先君,乃可辅之人,轲决意赴齐,成就姜尚之业,使秩序重归礼乐,诸侯重回和谐,仁政行于四海,王道统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众,成大周基业,轲每每思之,无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气晴好,红霞托日,乃是吉兆,轲辞行以酬壮志,敬祷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孙轲,使轲宏愿得偿,壮志得酬!” 祷毕,孟轲再拜起身,拜过孟母,别过夫人,与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门,在众弟子簇拥下昂然登车,绝尘而去。 苏秦太累了。 一连数月的奔波,夜以继日的思虑,掏空了他壮硕的身躯。 身累,心更累。曾几何时,谷中四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一个锅里搅勺把,眨眼间,兄弟反目,阴阳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这又遁去,叫苏秦如何不感伤。 苏秦的府宅位于稷下学宫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旁边有一家专营书简的店铺。 这个位置是苏秦选的。时隔这么多年,苏秦仍然喜欢竹子,喜欢竹简。早晚听到劈竹子的声音,他就会想到洛阳,想到那条伴他度过十多年成长岁月的书街。苏秦是官场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带弟子,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进,外表不起眼,但里面宽敞舒适,起居用品一应俱全。 府中主房被苏秦辟作书舍,摆着一只黑色的几案,案前铺着一块羊毛毯,作为席子。案上摆着两卷展开的竹简,是孙膑留下的。苏秦一字一字地品读,读完一遍,从头再来。读累了,就闭上眼睛,任思绪飞翔。 从墨迹上看,孙兄早把它们写出了,时间当在两个月前,庞兄自杀之后。显而易见,孙兄写出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给他苏秦,从眼前的喧嚣中遁去。是啊,孙兄与庞兄,一如自己与张仪,谁也明白谁,谁也想着谁,但又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如果一个往东,另一个就一定往西。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一阵难受。此时此刻,张兄在做什么呢?如果他得知孙兄已经漂洋出海,不知何踪,心中该作何想? 想一会儿张仪,又想一会儿仍在鬼谷的先生与师兄、师姐,苏秦的思绪回到眼前,回到齐国的内斗,回到列国的纷争,回到天下的大势。 几乎是出于本能,苏秦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师兄给他的锦囊,掏出那块羊皮,盯住先生写给他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晓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苏秦盯住羊皮,自语,“我成纵,张兄成横,纵横才是棋局。‘允厥执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终于何处。可这‘公私私公’呢?”闭目,良久,轻叹,“先生,您究竟在指点弟子什么呢?” 苏秦正在静室里冥想,院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急。不一会儿,飞刀邹进来,报说稷下学宫的邹先生到访。 苏秦迎出院门,见一溜儿候着十几个学子,为首一人是邹衍。比起前几年初见面时,邹衍多了几分成熟。门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给他添加不少气势。 “听闻苏先生回来,衍不胜欢喜,特来拜望!”邹衍揖礼。 在稷下学宫,先生是至尊称呼,即使祭酒也爱别人叫他先生。作为稷下先生,邹衍出口即称苏秦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价上扯平才是真章。无论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职爵,在齐国不过是相当于大夫,而苏秦在名义上仍旧是六国共相! “邹先生,久违了!”苏秦拱手回礼,朝他身后弟子拱手,“诸位学子,苏秦有礼了!” 众学子一齐揖礼:“邹门弟子见过苏先生!” 苏秦晓得邹衍此来的目的。几年前在彭蒙祭礼上,苏秦主坛,将邹衍驳个哑口无言,此番上门,邹衍想必是为讨回公允。 “邹先生,请。”苏秦伸手礼让。 “苏先生,请。”邹衍回礼。 苏秦、邹衍并肩走进院子,邹门弟子随从于后,但在进门后被飞刀邹拦下,邀入厢房。 邹衍在客席坐下,仆从斟上茶水。 “治学之人贵重光阴,”苏秦拱手,“邹先生不吝光阴,屈身登门,苏秦不才,愿听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邹衍回礼,发起挑战,“稷下乃治学之地,苏先生居此,必也是为治学。衍知先生饱学,冒昧上门,是想就学术求教一二!” “承蒙抬爱!”苏秦端起茶杯,示敬,“请用茶,我们喝着茶说!” 第462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5) 邹衍按在茶杯上:“喝茶之前,衍有一请!” “请讲。” “衍门弟子素慕先生之才,皆欲聆听高论,衍想……” 不待邹衍讲完,苏秦朝外叫道:“邹兄,请诸位学子客堂用茶!” 诸弟子来到客堂,却不敢用茶,齐刷刷地站在邹衍身后,如一堵人墙。气氛也于顷刻间紧张起来。 “邹先生,”苏秦淡淡一笑,扬手示意,“敬请赐教!” “衍不才,欲就天地环宇求教于先生。”邹衍扎起论辩架势,“敢问先生,何为天地?” “学有所长,术有所擅,”苏秦又是一笑,“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务,天地环宇当为先生所长,在下正欲求教呢!” “在下以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如穹盖,地有四极八荒,天罩地,地撑天,天地交合,金木水火土五行运动其中,相生相克,自始至终!”邹衍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目光挑战般射向苏秦。 “在下完全赞同!”苏秦淡淡一笑,竖起拇指。 苏秦没有应战,反而应和,倒是出乎邹衍意料。他已做好准备来掐架,且还带来弟子,岂料苏秦…… “可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先生不是这般想的!”邹衍略略一顿,较真了。 “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在下也是这般想的!”苏秦应道。 “咦!”邹衍先是蒙了,继而如斗鸡一般扎起架势,“那日你分明反驳,强词辩出一个理来,倒将在下……”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拱手,“在下是强词来着,这些年来,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扫一圈他的弟子,“今日倒是机会,在下正式致歉!”起身,朝邹衍鞠躬。 苏秦不仅不辩,反倒致歉,且当着他所有弟子的面,堪称给足了邹衍面子。邹衍紧忙起身,相对鞠躬。 一场备战数日的终极大战竟然以苏秦的不战而降轻松结局,邹门弟子无不喜形于色,跟着先生鞠躬。 气氛立时轻松下来。 致歉礼毕,邹衍招呼弟子:“诸位弟子,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纵亲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大国君王见了也要跣足出迎啊!” 众位弟子跪地叩首。 “嘿嘿嘿,”苏秦扬手,“快快起来,这儿不是官府,是学宫,在下是学子,与诸位一样是学子啊!” 苏秦愈谦卑,众弟子愈叹服,跪地不起。 “起来吧。”邹衍扬手,“你们有所不知,苏大人才是真正学识渊博的人,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洗耳聆听苏大人教诲!” 众弟子忽地直起身子,改跪姿为坐,尊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秦。 “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盯住邹衍,“邹先生,你可晓得当年在下为什么强词驳你?” “在下正有此惑!”邹衍应道。 “因为那场辩论,在下必须赢!” “这……”邹衍惊诧,“既为论辩,就有输赢,哪有只能赢的理?” “因为,只要在下输了,先齐王就不会入纵。若是先齐王不入纵亲,也就没有在下这个六国共相了!” 邹衍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今天不同,”苏秦轻松一笑,“在下可论输赢了。”端正身子,正正衣襟,“邹先生,在下……” 苏秦话未讲完,广场上一阵喧嚣,是有新人来了。诸弟子习惯性地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眼睛转向门口。 苏秦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别是有贵宾了。邹兄,出去看看?” 飞刀邹走出,不一会儿,进来禀道:“是从邹地来的一群儒者,叫孟轲!” “是孟夫子了!”苏秦肃然起敬,转对邹衍,“这位夫子先生可知?” “在下不知。”邹衍面现不屑。 “在下过鲁时,”苏秦看向门外声音传出的方向,“听人说起过孟夫子,说他习学于子思之门,博览群书,是饱学之士,堪称儒学的后起之秀呢!” “哈哈哈哈!”邹衍大笑几声,愈加不屑,“儒门弟子,在下听到的可就多了!” “在下还听说,”苏秦顺势推进,“孟夫子口若利剑,气势如虹,是个天生的辩才。孟夫子此来稷下,或可成为先生的对手了!” “苏大人,”邹衍斗志被激上来,敛住笑,“您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多扰了!”拱手,起身。 苏秦笑笑,拱手送出。 学子游齐,稷下是必来之地。 孟夫子一行一入临淄,就各自拿出儒门威仪,衣饰步态无不合礼,无不合仪。进入学宫大门,各人更见端正,马也精神抖擞,引起众学子围观。 入城之前,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过虚实,是以不见慌乱,车马径直驰至稷宫中心广场,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 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车,环孟夫子站着,观看四周气场宏大的宫舍。 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门前,向门人递上拜帖。 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孟轲迎上,揖礼:“邹人孟轲见过祭酒大人!” “哈哈哈哈,”淳于髡回过礼,指着自己的光头笑道,“什么祭酒不祭酒的,叫我老光头就是!” 众弟子皆笑起来。 “哈哈哈,”孟夫子亦笑起来,再度拱手,“早闻先生趣雅,今日始见哪!” “世道乱,日子难,不笑笑就得憋死,是不?”淳于髡又是一笑。 轻轻一句话,就将世道人心说尽,孟夫子油然起敬,拱手:“先生高论,孟轲受教!” “光头早就听说邹地有个做大学问的人,人称夫子,今日幸会,不喝一杯茶就对不住好辰光了!”淳于髡伸手礼让,“孟夫子,陋室请!” “谢先生抬爱!”孟夫子揖过,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入门,步入客堂,一条黑狗迎出来,朝孟夫子脚前裾后一阵乱嗅,之后围着他撒欢,发出呜呜咛咛的讨好声。 “伊人,是老光头来客人,你激动个什么?一边儿待着去!”淳于髡指向一侧。 黑狗伊人跑过去,在他腿上脚上各蹭几下,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然而,尚未蹲完一息,它就又蹭过来,在主人身上胡乱磨蹭。 “呵呵呵,你小子,这是想见礼呀!”淳于髡拍拍它的脑门子,指向孟夫子,“露个丑去,这位夫子可是个尚礼的大家!” 黑狗伊人得到指令,不无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开始表演礼仪,拱手、鞠躬、跪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孟夫子惊得目瞪口呆。 伊人礼毕,讨好地看向主人。 淳于髡再次指向一侧它的蹲位。 伊人过去,蹲好,姿态甚恭。 孟轲尚未回过味来,淳于髡指着客席:“孟夫子,请!”自于主席位坐下。 孟夫子入席,目光仍在伊人身上,良久,揖道:“先生能使畜生施礼,仁矣哉!”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胡子,“我家这个伊人哪,别无才华,唯独学会了察言观色,见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见到儒者,它行礼;见到墨者,它打抱不平;见到辩者,它蹲在对面,咣咣咣直叫;若是见到法者,它上前就是一顿咬啊!” “为何要咬?”孟夫子震惊。 “不咬不足以立威呀!”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来。 孟夫子真正领教了淳于髡的厉害,望着黑狗,想笑,笑不出来;想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傻傻地坐着。 淳于髡的弟子端着茶水进来,摆在几案上。 “孟夫子,请用茶!”淳于髡端起杯子,致敬。 孟夫子亦端起,致敬,各品一口。 “请问孟夫子,”淳于髡放下茶杯,转入正题,“此来稷下,是做匆匆过客呢,还是想久住一些辰光?” “听闻天下学问尽在稷下,”孟夫子亦放下杯子,拱手,“在下心向往之。如果可能,在下想住些时日,随时求教于大方之家!” “甚好!”淳于髡拱手回礼,“夫子光临赐教,实乃光头与稷下学子的福祉!夫子一路劳顿,想必累了,我们改日详谈如何?” 孟夫子拱手:“谢先生厚爱!”起身欲走。 “来人!”淳于髡朝外叫道。 方才斟茶的弟子闻声进来。 “夫子一行远道而来,需要安歇,你去接洽学宫令府,暂先安排于馆驿!” “敬从命!”弟子转对孟夫子,“夫子,请!” 第463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1) 最近几年,随着学宫的名头越来越响,几乎每天都有学子纷至沓来,原来的宫舍渐渐不够住了,学宫令田婴奏请齐王额外拨出三百镒足金,向外增扩几条街道。 人气上来了,生意自然也上来了,服务这些学子日用起居的各类商号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学宫展开,连青楼也多出几家,招揽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门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将稷门内外做成了整个齐国最有生机的地方。 孟夫子一门下榻的客舍位于学宫主大道的左侧,是一长排客栈,由学宫令府统一管理,凡来稷下学子皆可办理登记,免费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余,但随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学宫令分配五间客舍,四间弟子住,每四人一间,通铺,孟夫子享受单间,有榻,还有一个会见宾客的大客堂。客舍内的设施也相当不错,有提供热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驿舍舒适多了。 一行人卸车,将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兴奋,相约出去巡看稷宫。首席弟子万章没有出去,与公孙丑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气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给二人讲述方才会见祭酒的事,尤其慨叹那条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议论间,公都子回来,兴高采烈道:“夫子,学宫令府方才照会弟子,说是三日之后拟在学宫广场为夫子开坛立论,让弟子征询夫子意愿!如果夫子无异议,就请给出所立之论的命题。” 万章、公孙丑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动。 “公都兄,”万章转向公都子,“我们刚到,人还没熟呢,怎么就要开坛立论?” “万兄,”先到几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压抑不住兴奋,“这是超大好事呢!听学子们说,能在学宫开坛立论,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学子根本没这机会。即使学有所长者,也得在学宫里游学数月,由至少两名先生举荐,祭酒认可,方才开坛。可夫子一到,祭酒亲自接待不说,直接传谕学宫令府于三日之后开坛,这是破天荒的,只有夫子有这般待遇!” 万章、公孙丑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开坛呢?”公孙丑问道。 “稷下规矩,”公都子解释,“只有开坛立论,经过众学子拷问所论成立,祭酒认可,才能成为稷下先生,由学宫令表奏齐王,授予先生名衔,享受齐宫大夫职爵,享食俸禄,衣食无虞。” “能享什么俸禄?”公孙丑再问。 “俸禄多寡,依据的是弟子数量的多寡。”公都子应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当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为养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饰、薪柴等一应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学宫令府支领货币,购置于集市。” 公都子说完,万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丑。夫子向来是言仁义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孙丑句句不离“利”字,让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万章想说句什么制止他们时,一直端坐于席的孟夫子突然发声:“公都,转告学宫令府,为师愿意开坛,论就不立了,届时与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应过,告退,匆匆走出。 开坛不立论,这在稷下学宫里尚属首次。 不立论即不设论辩的边界,也即开坛者要随时应答任何学者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即使学富五车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这么张扬,因为学宫里可谓是方家林立,学术庞杂,除非你真的学问贯通,否则,稍有不慎,面子可就丢到天下了。 在学宫论辩史上,开坛前没有立论的学者只有一人,就是苏秦。那年苏秦携着成功合纵韩赵魏燕四个天下大国的宏大气场来齐合纵,为打压他的气势,也为试探他的本领,齐威王借助彭蒙葬礼,特意让他在学宫设坛。即使这样,也是有论的,论题叫“天下治乱”,由代祭酒淳于髡现场指定。 一个儒家后学竟敢在稷下开坛不设论,这是公然叫板各门各派,学宫里顿时炸了,几乎所有学子都在议论孟夫子一门。 田婴封相,不适合再任学宫令,齐宣王遂将此职委任给田婴之子田文。 与田婴一样,田文也是一个人精,生而好士、养士,凡有才之人,只要听说,无论远近亲疏,都要设法结交。遇到大才,他还亲自扫房铺褥,关怀备至。对于那些来到稷下却又不愿入住稷宫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养,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备一个适合士子的别府。田家的偌大家业,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这些士子辖治。 就在孟夫子开坛的前夜,田文叩响苏秦的房门。 “苏子,”田文忧心忡忡,“您说这个孟夫子,他发什么神经呢?别人在下不晓得,还能不晓得他?邹地不过五十里,与在下的薛地毗邻,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偶尔游过几处,也不过是滕、鲁,没有见过更大的天!” 苏秦笑笑,示意他继续。 “苏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这个夫子执拗得很,向来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谁也瞧不起。在他眼里,除他之外,天下学问都是歪学,都不值一驳。他收弟子,还有一个五不教!” “哦?”苏秦感兴趣了。 “恃贵不教;恃贤不教;恃勋不教;恃长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 “你说这……”田文急了,“在下刚刚就任学宫令,这是第一次开坛,老夫子就来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轰下坛,这不是……砸我的场吗?”半是自语,“这两天已有传闻了,有人说老夫子是我请来的,所以才敢这么蛮!” “蛮有蛮的劲道,”苏秦笑道,“张仪至蛮地,栽了;在下至蛮地,差点儿也栽在‘蛮’字上。再说,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稳健,他敢这么做,不一定就是蛮呢,或是心里有数!” “他是有数!”田文辩道,“可这是在稷下呀!哪一个先生是吃素的?哪一个先生不是学富五车?哪一个先生不是口若悬河?不说别的,单是谈天衍(邹衍),所论无不荒诞,他孟夫子哪能晓得?还有天口骈,能说会道,还善于寻人差错,前番苏子辩胜,是因为有立论,大家都得绕着‘天下治理’谈。加上苏子一开场就引到合纵上,在这方面,他们哪有苏子钻得深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田大人对老夫子是真的没有信心了。不过,在下并不这么想啊!” “苏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谷之时,听先生提过他的名字。能让先生记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师礼!二是出山之后在下游于稷下,听到一句话,说是老夫子讲的,在下感受颇深!” “什么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咦,这不像是儒者之言哪!儒者挂在嘴上的尽是君臣之道,君须在民之上!” “呵呵呵,”苏秦笑道,“对这个邻居,看来田大人所知不多啊!既然所知不多,你又忧虑个什么呢?” “嘿嘿,”田文笑了,“我这不是……怕他们吵闹嘛!听说孟老夫子脾气暴哩,骂人就跟喝凉水似的,一言不合就开骂。在家里骂骂可以,若在这儿骂人,叫在下如何收场?” “唉,你呀,”苏秦苦笑一下,叹道,“来管学宫了,却还不知学宫。学宫就是做学问的地方,来这儿的人,有许多专为学问而来,而学问呢,就是有学有问,有争有论,你不让争,不让吵,不让闹,只让大家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的学问还怎么做呢?” “咦?”田文不解道,“学问不就是学和问吗?我不解,来问你,你解释给我,我就学到了。” “嗯,”苏秦应道,“你说的这个叫师徒传授,在门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到这学宫来。这些学者不远千里赶到这儿,并不全是为个衣食。还为什么呢?为标新立异。所以学宫里才设论坛,好让学者立论、证论、辩论,最后达成定论。任何人的学问,只有形成定论,得到承认,才算出人头地,才能扬名立万。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无论何人,总是认为自己所论为是,他人为非,但究竟何人为是,何人为非,这就需要论辩,需要切磋琢磨,各方学者就在这个琢磨过程中找到己方漏洞,扬己所长,削己所短,从而使自己的立论成为最终定论,得到弘扬。” 田文释怀,眉开眼笑地辞别而去。 送走田文,苏秦刚要回门,几个人影匆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飞刀邹。 “主公,”飞刀邹一脸兴奋,压低声禀道,“巨子来了,还有我师父!” 苏秦忙迎上去,与墨门巨子告子、尊者屈将子见礼。 出山之后,全力以赴支持自己的多是墨门弟子。面对巨子,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久久不肯直身。 见面礼毕,三人回到客堂,按宾主坐下。飞刀邹上完茶水,守在门外。 “听飞刀说,”告子直入主题,“孙膑出海去了,苏子仍在伤悲中,不害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谢巨子挂念!”苏秦拱手,“庞兄与太子申之死,伤透了孙兄的心,加上齐国内讧,田忌出走,孙兄就……”止住,轻叹。 “孙膑出走,虽为天下之失,却合孙膑之性。”告子回礼,应道,“不害与孙膑有过交往,知其秉性,虽学兵法,却见不得杀戮,何况万千生灵,包括他最亲的人,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为涂炭呢?” “咦,”屈将子不解道,“孙膑为什么定要入海呢?若为隐居,天底下到处都是居处,我随便为他寻一道谷,只要他乐意,保证谁也见不到他!这下倒好,大海茫茫,寻也没个寻处!再说,海上风云变幻莫测,万一……”顿住。 “是呀,”告子叹道,“听飞刀说,他还带着夫人与两个孩子呢!” “就秦所知,”苏秦应道,“孙兄是为寻找瀛州去的。昔年淳于子前辈出使大梁救他,得知他与梅公主的生死苦恋,甚为动容,随口编出一个公子虚来,说是公子虚是齐国公子,遁世于海上瀛州,是个仙岛,岛上有仙草可治孙兄疯病。公主欲求仙草,淳于子却说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嫁给公子虚。为救治孙兄的疯病,使孙兄成为一个正常人,梅公主含泪踏上嫁车,坐在孙兄的头顶来到齐国,成就一段情爱佳话。孙兄由芝罘山出海,必也是信那故事,寻那瀛州去的!” “嗯,”告子沉思良久,点头,“听先巨子讲,大海之外可能真的有个仙境。据《周髀》所载,‘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地由山与海所成。既然山外有山,海外也自然有海了。海外之海,与我中原大地不相往来,是否为仙人所居也未可知。” “若是此说成立,稷宫倒是有人治此学术。” “你说的是谈天衍吧?”告子笑问。 “正是。”苏秦笑笑,“真希望邹子不是虚讲!”看向告子,话入正题,“巨子乃百忙之身,此来稷下,可有苏秦效力之处?” “稷下乃藏龙卧虎之地,”告子盯住苏秦,“天下学子云集,大方之家林立,在下此来是想在学宫里住些辰光,一是求教于大方之家,切磋学问,二是弘扬墨道。” “若是此说,”苏秦应道,“巨子可先在寒舍屈身一宿,明日秦让田文划出一处宅院安身如何?” “甚好。”告子拱手。 “巨子来得倒是巧呢!”苏秦回过礼,“邹人孟轲明日午后开坛,稷下震动,想必会有一场热辩,巨子正可一览稷下之学!” “不害听说过他,也是为讨教而来。”告子略作思忖,“对了,不害此行只为切磋学术,巨子称呼不宜再用,也不想示人以墨者身份,望苏子照顾!” “秦谨记。” 翌日午后,随着一圈锣响,各路学子成群结伙,纷纷来到广场,各拿席垫,绕坛呈扇状就地席坐。各门派按照人数多寡由学宫令府吏提前划定一块区域,整个广场如七百年前八百诸侯会于孟津伐纣时的各部落阵容一般无二。每一群中打首的是先生,先生前面竖着门派旗帜,上书各自叫得响的名号,矜持的如实书写,如“接子”“慎子”“詹子”“尹子”“儿子”“孙子”“赵子”“田子”“公孙子”等,放得开的直写绰号,如“天口骈”“谈天衍”“江水流”“河源头”“会稽山”“贵身门”“逍遥谷”“顺风耳”等,也有什么名号也不写的,直接写个符号作为门派标志。还有一个打着一顶空旗,许是没有弟子,旗下只坐一人,显然是初来乍到、尚未立门但已通过立坛考核的先生。各门派旗帜五颜六色,有方,有圆,有三角,有长条……奇形怪状,难以形容。 单看旗帜,场上不下四十面,说明稷下先生的数量已过四十,看来祭酒淳于髡是个处事相对宽松的伯乐。 排在最核心位置的是这日开坛的孟夫子一门。 作为新来者,孟夫子一门没立旗帜。 没门没派或新来学子或席坐于左右两侧,或散坐于最后。 第一个程序是祭祀,这是每一次开坛都少不了的。主要是祭天祭地,祭四方神灵。稷下学宫要求,凡入坛之人,在开坛时节都须对四方神祇起誓,无论说出何话,都须出自内心,见证于神灵。 主祭的自然是祭酒淳于髡。 苏秦与飞刀邹赶到时,祭祀已经开始。二人穿着不起眼的士子服饰,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苏秦瞄到角落坐着一个头发稀落、眉毛很长、相貌很像鬼谷子的老丈,遂走过去,挨他坐下。 苏秦施个拱手礼,老丈瞄他一眼,回他个笑,指指坛位,正襟端坐。飞刀邹没坐,习惯性地站在苏秦身后,远远警戒。 坛正中摆着神祇牌位,牌位前供着八色牺牲。四十多位先生排作一行,代表各自门派,依序向牌位尽礼。 第464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2) 礼毕,学宫令田文宣布开坛,淳于髡晃着光脑壳子走上讲坛,朝各路神祇鞠躬毕,转身面向所有学子,慢悠悠地将光头从左转到右,从右再转到左,如是三轮。在光头转动的过程中,两道光柱从半眯半睁的眼皮里略略泛黄的两只老眼珠子里挤出,如刺般扎向场中的每一个人,因饱食无虞而油光可鉴的老脸上现出某种神秘莫测的表情,那表情说笑不笑,说僵不僵,说严不严,说慈不慈,使人如坠十里雾中。 稷下谁都晓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开坛,看光头主坛、捧腹大笑是所有学子的一大乐事。然而,似今日这般一反常态,老光头非但没有活跃气氛,反倒做出这么多让人不知所措的动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场上鸦雀无声时,淳于髡缓缓收回目光,闭眼有顷,嘴巴未张,面部未动,但一声富有乐感的“唏”及三声抑扬顿挫的“啧啧啧”却不知从何处传出,清晰可辨。 这是期盼已久的时刻,顿时,欢声雷动。 淳于髡摆手,场上安静。 “先生们、学子们,”淳于髡晃几下亮亮的光头,中气十足,“今天是个大阴天,日头让乌云遮住了。然而,你们大可不必忧虑,因为,”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头,“有这个物什在呢!” 场上顿时笑翻了。 “这个物什能给你们光,能给你们热——”淳于髡拉出一个声调,环视一圈,就在大家都以为是个肯定句时,才说出最后一个波澜起伏的“吗?”字,秒变设问。 场上再笑。 “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阵笑声。 “有什么能给你们光,给你们热呢?”淳于髡恰到好处地引入主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此人是谁,老光头不说你们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请邹地鸿儒孟轲孟夫子上坛,发光散热!” 所有目光聚焦于孟轲。 孟轲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礼,礼毕,向淳于髡深揖,再向众人揖礼一圈。 “孟夫子,请!”淳于髡还过礼,将他礼让到坛中央,瞪大眼,夸张地盯他一会儿,转对众人:“光头总算是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有学问,有大学问。”对孟夫子揖礼,“孟夫子,光头将这只坛子交给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诸神护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坛子,甭让踢倒了。”转对众人,“诸位先生,放旗!” 各门派前面的旗号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于髡朝孟夫子揖过,让出坛场。 孟夫子回过礼,目送淳于髡晃着光头走下坛子,走到他自己的旗号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众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孟夫子开坛,“孟轲世居邹地。邹国乃小国,邹地乃僻壤。小国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闻,不敢张扬学问。稷下乃治学之地,稷下先生来自天下列国,无不是饱学之士,无不是奇能之才,孟轲心向神往久矣。轲早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定来宝地,向诸位先生、诸位学子,讨教学问,博采众长,然而,轲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远足。轲幼年失父,有母贤淑,闻轲心系稷下,遂严辞责轲,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今已年过不惑,却依然寡闻如是,抱惑如是,恋窝如是,难道要迷茫一世吗?今有稷下贤人盈道,才子塞门,或可解你万千之惑,还不快快上路去。轲不肖,唯母命是从。慈母既命,轲不敢不从。轲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赶至稷门,幸蒙祭酒照顾,学宫令为轲设坛,轲方得缘求教于大方之家!”抱拳揖礼,“恳请诸位大贤之才不吝赐教!” 孟轲的开场白语气谦逊,言辞中肯,颇有大儒风范。 前面三天,关于孟夫子的传闻早在稷下沸沸扬扬,什么孟夫子惧母、孟母三迁、孟母断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过鲁、孟夫子拒滕公大礼、孟夫子蔑视天下学问等等,全被消息灵通的小说一门抖落出来,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惊地来一个开坛不立论,稷下学子无不期待一个妄自尊大、好让他们痛扁一顿的愚痴夫子,没想到孟夫子上场后这般低调,倒让大家颇为失落。 按照坛规,开坛期间,凡向坛主发问者,须摇动其门派前面的旗帜。没有门派者若要发问,则须走到司坛人跟前,借坛旗提请。讲坛两侧各立一名司坛人,但有旗帜摆动,司坛人就走过去,将发问人引到坛上,面对面向坛主发问。对于所有问题,坛主都须回应,如果不应,则发问者及其所属门派有权向学宫令提请散坛。 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坛规。 首先摇动的是一面白旗,上书“公孙子”。众目望去,是公孙龙,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风流倜傥。白旗下面围坐五个弟子,皆着白衣。 众人笑了。 公孙龙是学宫里出了名的刺头,以名实立旗,以坚白立论,最会较真,在稷下几乎没有人寻他辩论,因他或咬住一点不放,或东扯西拉,不断游移谈论话题,将对手搞晕,不知其所云,活活气死。 孟夫子初战即遇杠头,众人无不抖擞精神,坐观好戏。 在司坛人引领下,公孙龙走到坛前,拱手见礼,劈头就是一问:“在下公孙龙求问,稷下学宫自起坛迄今,开坛必立论,夫子开坛却不立论,是学贯百业呢,还是不知深浅?” 真是吊诡之问,因公孙龙在征问的同时,已经给出两个答案,一是学贯百业,一是不知深浅。无论孟夫子承认哪一个,都将掉入陷阱。“谢公孙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孙龙,“请问先生,学宫可曾立法,开坛必须立论吗?” “这……”公孙龙显然没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说,反而质问,略顿,“这是规矩!” “敢问祭酒大人,”孟夫子转向淳于髡,“学宫可曾立此规矩?” “就髡所知,”淳于髡对孟夫子的应对大是满意,缓缓站起,晃着脑袋高声应道,“迄止目前,学宫无此规矩,立论与不立论,由开坛者自定!” “公孙先生?”孟夫子转向公孙龙,拉高声音,形成问句。 “这是未成文的规矩,稷下之人都懂的,当叫约定习俗!”公孙龙被抵在墙角,依然强辩。 “习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谓之习俗。一人倡之,众人随之,谓之风;众人常随,谓之俗。先生所言之习俗,实乃风俗。风可变,俗可易,是谓移风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风无常风,俗无恒俗。开坛设论乃首次开坛人所倡,渐成稷下风俗。既然有人首倡开坛设论,为什么轲就不能首倡开坛不设论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孙龙,几乎是质问。 首战失利,公孙龙被孟夫子的博学与气势震住,一时语塞,在坛前踱步。 踱有一个来回,公孙龙重振旗鼓,复杀回来:“既然夫子无论,龙有一论,与夫子切磋!” “先生请讲!” “邹人非人!” 这是一个更为吊诡的有关名实的论题,也是公孙龙的立身之辩。公孙龙持名实中的坚白之论,最擅长的是与人论辩坚白石。坚白石即石的两个属性,颜色为白,质地为坚。一块白石,眼观之,白;手触之,坚。公孙龙认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坚石,却不存在坚白石,因为眼看不到坚,手触不到白。换言之,一块石头,要么是白石,要么是坚石,不能说它是既坚且白的坚白石。此论的结论是,白石非石。 “邹人非人”是从白石非石这个结论顺推而来,直指身为邹人的孟轲。如果承认命题,则可前推,邹人是邹人,邹人不是人,从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认,孟夫子就得辩出一个所以然来。坚白之论是公孙龙所长,孟夫子治的是儒学,要在他人所长的领域展开论辩,必将捉襟见肘。 显然,孟夫子是有备而来。 “公孙非孙!”孟轲略一思忖,朗声应道。 场上先是一阵安静,继而爆出掌声。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战术、相同的逻辑,不与他正面论辩,而是将问就问,化公孙龙的攻势于无形。“公孙”为姓,是一个概念,等于“邹人”,公孙又是公之孙,等于邹之人。后面的孙,是辈分,是公孙氏的后孙。 从所对来看,孟夫子对公孙龙的坚白之论非但熟悉,且还找到了破绽。 然而,破绽在何处呢? 两个回合均失利,公孙龙一时想不明白,又踱一个来回,吸口长气,朝孟夫子拱手:“谢夫子妙答!”转身退回旗下。 场上现出少有的静默。 要知道,公孙龙初来稷下,就与声名显赫的名实大家惠施狭路相逢,一个持白石非石的坚白论,一个持天地一体的同异说,连辩三日,各执一端,谁也没有辩过谁。虽说战成平手,但公孙龙年轻气盛,声音高,动作多,幅度大;惠施声音柔,动作少,在气势上略逊一筹。之后,公孙龙上门搦战,惠施又争两日,怒而离开稷下,回乡闷坐一月,才驾起五辆牛车赶到安邑,一举击败陈轸,抱得相印,抵达其人生巅峰。 如此骁勇、善战的坛场斗士,被孟夫子寥寥数语怼下阵去,实在不可思议。 几息之后,场上仍旧是出奇的静寂。 苏秦也在思索“公孙非孙”四字,越琢磨,越觉得是对“邹人非人”的绝杀。咄咄逼人的公孙龙之所以甘拜下风,是因其实在寻不到更好的应对,再战只会更难堪。 就在苏秦闭目沉思之时,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噫唏”。苏秦抬头,是身边的老丈发出来的。 苏秦看向他。老丈感觉出来了,回他一个笑,依旧正襟端坐。苏秦细审,老丈真还像极了鬼谷先生,一把白胡子长长地挂在胸前,两小撮寿眉如两个弦月从两眼的外侧划出两道漂亮的弧线,刻画出他所历经过的沧桑。 苏秦吸一口长气,调正呼吸,转向论坛。 第二个摇旗的是天口骈。稷下最善辩的坚白龙竟然只有两回合即败下阵来,且论坛冷场不下十息,让盛名远播的天口骈情何以堪! 天口骈也即田骈,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时代已升格为先生,有徒数十人,在彭蒙之后更有发展,门下弟子已过三百,差不多与慎到并列,俨然是稷下豪门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骈拱手质问,“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论?” “在下以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回礼,侃侃应道。 在场学者无不震惊。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门祖师老子的定鼎之论,孟夫子一口否掉,要么出于无知,要么是另起高论,从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闻而中了天口骈预设的陷阱;如果是后者,孟夫子就必须给出一个全新的解释,从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论与超越都会引起学者们兴奋。 “何为大?”天口骈果然来劲了,逼视孟夫子。 “自然为大。”孟夫子朗声应道,“老子以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众人叹服。 孟夫子不仅点出此句典出于《老子》,且还引用老子之语来否定四大,回击田骈的预设陷阱,着实让人刮目。 “道法自然为老子所论,”天口骈不依不饶,“在下所问是,夫子如何看待?” “轲给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骈,“仁!” 天口骈两眼放光,声音紧逼:“夫子是说,仁大于道吗?” “正是。” 所有人瞠目结舌。 在道门眼里,道乃无上至尊,道法自然为老子确立的定论,孟夫子虽没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实在是开人眼界了。 “请解之!”天口骈追击。 “轲以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说,”天口骈显然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仁比自然大喽!” “正是。” “这么说,”天口骈神色严峻,逼近一步,拉高声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喽!” “是先生您这么说的,”孟夫子坦然应道,“轲并未否定。再说,对先生之问,轲有一惑,敬请先生解之!” “请讲。” “老子是王吗?”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吗?” “不是。” “老子是道吗?” 天口骈似乎读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顷:“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吗?” 天口骈不再应声。 “请问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么呢?” “是……圣人。”天口骈几乎是嗫嚅。 “圣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众人,声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个像大家一样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否定呢?” 众人呆了。好半天,没有一人说话。否认权威,另立权威,这是每一个学者的心中梦想,只是都不说出来而已。 “既如此说,”天口骈憋出一句,“请问夫子,何为仁?” “爱。”孟夫子脱口而出。 爱是关系,既看不见,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解释。 “谢夫子妙解!”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读面前,天口骈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只得拱手谢过,退回本阵。 于转瞬之间连败稷下两员骁将,孟夫子气场十足,昂首立于坛中,势如张弓。 苏秦看向身边老丈,见他气沉心定,嘴角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 与此同时,场地上同时摇起两面旗子,一个是备战数日的谈天衍,另一个是尹文子。许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竖起来,司坛人径直走向他,将他引到坛上,与孟夫子对面。 “齐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当,先生请讲!”孟夫子回揖。 “儒门伦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问道。 “正是。”孟夫子应道。 “子可弑父、臣可弑君吗?”尹文子再问。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为商臣,却弑商君,夫子可有解释?”尹文子发出重击。 第465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3) 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辩术,即以儒门所论反驳儒门所重。儒门所论为伦理,儒门所重为礼。儒门的伦理是三纲,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种人际关系,由此生出儒门之礼,即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三种制约关系。父为子纲生出仁,孝字当头;君为臣纲生出义,忠字当头;夫为妻纲生出礼,敬字当头。 三种制约关系不可逆,逆则不仁、不义、不礼,也即不孝、不忠、不敬,是谓大逆。对大逆之人,人神共击之。 然而,武王却伐纣了。 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严重违背儒门所倡之伦理,搅乱儒门所尚之礼,而儒门所尚之礼却又是乱礼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对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众人无不振奋,目光纷纷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问!”孟夫子敛神,语气郑重,“贼仁者为贼,盗义者为盗,既贼且盗,称作独夫。轲只听说过国人讨伐独夫商纣,未曾听说过武王弑君!” 真是一个精彩的应对,言简意赅,振聋发聩,众人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不是因为孟夫子的用词,而是因为孟夫子的观点,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这个君与父不仁不义。这一论断与当下的天下大势契合,因为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姜,无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晋君与姜齐是否贼仁盗义,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辩了,历史总是由后人书写。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场。 接着上坛的依序是谈天衍。 为这个时刻,谈天衍筹备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坛时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谈天衍至其辩位,没有施礼,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准备好在他施礼时回礼的,未料到他上坛即开目战,一时慌乱,几乎是在一息过后,方才整顿精神,仓促应战。 二人就如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各睁大眼,盯住对方,似乎他们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剑,是箭,可将对手洞穿。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但交战双方仍未鸣金,继续以目光互射。 显而易见,在这场目战中谈天衍占据上风,因他练就一门绝技,一旦盯准对手,两眼可保持不眨长达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虽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来,败势显著。 见胜局已定,邹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齐人邹衍见过夫子!” “邹人孟轲见过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学识渊博,邹衍不才,愿以阴阳之说求教于夫子。”邹衍开问。 孟夫子淡淡一笑:“轲愿闻。” “衍以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为如何?”邹衍祭出本门绝技。 “轲略有所闻,未得其详,请先生赐教!”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 第466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4) “我晓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声叫道,“当世英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苏秦、张仪、公孙衍之流,该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声。 “佐百里之君,率蛮夷之众,筹策妙算,诛伐暴君,建立不世王业,如姜尚、伊尹之流,这个当叫大丈夫吧?”万章试探着问道。 “你们所说这些,能称作大丈夫吗?”孟夫子正色敛神,逐一扫过众人,“你们难道没有学过礼吗?丈夫加冠,从父之命。女子出嫁,从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门,总要训戒一句:‘到自个家后,须听从丈夫,毕恭毕敬!’由此观之,为妇之道,是以顺遂为正。丈夫之道呢?绝不是。什么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声音激动,紧紧握拳,“得志,则与民偕行;不得志,则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大丈夫啊!” 在场弟子无不为孟夫子的气概所感染,个个表情刚毅,拳头紧捏,豪情勃发。 孟夫子又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公都子出去,见是苏秦、田文、告子、飞刀邹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只见过田文一人,知他是这儿的学宫令,揖道:“孟门弟子公都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这几位朋友诚望拜谒夫子,向夫子讨教学问,请禀报夫子!”田文说着,指一下苏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这就禀报夫子!”公都子转身进去。 公都子刚一进门,旁边转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陈相,奉家师之命,特从滕地赶来,诚望拜谒夫子,在此候有半个时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蒙,看不真切面容,问道:“咦,你候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不自己进去呢?” “我……”陈相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声音木讷,“我恳请来着,可……他们不让我拜见!” “为什么?”田文奇道。 “他们……”陈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装。 田文凑近细看,见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装,肩后斜着一只斗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晓得原因了,看向苏秦。 苏秦扯一把陈相袖子,让他站在自己与告子之间。 几人刚刚站定,院中火把亮起来,孟夫子偕众弟子迎出。 相见礼毕,孟夫子与田文并肩走在前面,告子跟后,再后陈相,最后苏秦,飞刀邹守在门外。 因空间不够,孟夫子只留下万章、公孙丑与公都子三人,其余各回房间。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陈相、苏秦三人分别坐于客席,万章三位弟子侍立于侧,为客人奉茶。 灯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苏秦三人,审视他们的衣着。苏秦没穿官袍,是士子衣,倒还干净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换作长襟了,也还中眼;唯有陈相,一身农家打扮,尤其是背后那个斗笠,像是刚从田里收工似的。 见孟夫子审视,田文逐个介绍,先指向告子:“这位是告夫子,与夫子一样,刚到稷下,也是饱学之士。”指陈相,“这位士子叫陈相,慕夫子大名,特从滕地赶来拜谒!”指苏秦,隐去他的身份,“这位是苏子,洛阳人,饱学之士!” 在田文介绍时,孟夫子微笑盈盈,与三人一一打过点头礼,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学识渊博,开坛圆满,所恨时光不待,尚有众多学士想与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学士皆是田文友人,与文议起夫子学问,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们前来拜谒!” “轲久居僻壤,孤陋寡闻,此来稷下,为的正是向各位学士、各位方家求教学问。”孟夫子逐个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轲不才,求请诸位方家赐教!” “在下告不害,”见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后晌在论坛上聆听夫子高论,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论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称妙论。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为失去人性。”孟夫子应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道?” “仁义。” “仁义何以成为道,成为人性?不害愚昧,请夫子详言。”告子倾身问道。 “轲以为,”孟夫子侃侃说道,“人在初生之时,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谦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发端于仁;羞恶之心,发端于义;恭谦之心,发端于礼;是非之心,发端于智。因而,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人性堕落,善恶不分,人人以征伐为荣,天下是以动荡不安。” “在下以为不然,”告子应道,“人之本性,犹如杞柳;仁义,犹如桮桊。由人之本性生出仁义,就如用杞柳来做出桮桊,是要靠外力强制的。人生之初,利欲当头。初生婴儿,不利于己则啼,利于己则乐。由此观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声色犬马。至于仁义礼智之心,实为后天养成。是以圣人治世,必制礼仪、道德、律法,使人性渐渐归化,远离本性。” “夫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夫子血气上来了,盯住告子,“您是顺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还是逆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杞柳之所以能够制作成桮桊,是因其拥有制作桮桊的本性。假如杞柳没有这些本性,您能将它们制作成桮桊吗?如果是逆着杞柳的本性来制作桮桊,与逆着人的本性来生出仁义有什么两样呢?使天下之人皆来为祸仁义的,必定是夫子您的这些言论!” 在场诸人,包括万章等几个弟子,显然没有料到孟夫子会对告子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之论。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惊,继而淡淡一笑,拱手,“我们就事论事如何?” 孟夫子显然也觉得过分了,回个微笑,拱手回礼:“敬请夫子赐教!” “我们依旧回到这个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话题不放,“在下以为,人之本性犹如湍水,决于东方则向东流,决于西方则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与不善,就如这湍水一般无二,引之向善,则向善;引之为恶,则为恶。” “好吧,就说这道湍水。”孟夫子应道,“湍水奔流,的确不分东西,但它难道也不分上下了吗?人性之善,犹如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日之水,受击打而溅起,可以过颡(额);若是阻其通道,强力引之,它还可流到山顶。然而,这是水的本性吗?不是!是外力在改变它!人性之所以为恶,之所以变作不善,不是因为本性变了,而是因为有外力强加!” 孟夫子辩出这番话来,告子有点儿头晕,觉得对手似乎跑题了,又似乎没有。 “看来,”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与夫子的差异是在对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为本性就是本性,没有善与恶,只有利与欲,导之使善则善,导之使恶则恶;夫子以为本性为善,使外力导其向恶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应道,“轲想问的是,什么是本性?” “与生俱来的秉性谓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问,“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这……”告子苦笑一声,看向苏秦。 苏秦似乎没有看见,只是二目微闭,专注于聆听。 就争论看,两位夫子各执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来,告子所谓“性”是先天惰欲的论点是不对的,因为,吃与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与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显得肤浅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虽然都有个“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征,不足以表达各自的本质属性。换言之,孟夫子认为,在与生俱来的“情欲之性”之外,人“性”中还当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于这个“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 这个“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复强调的与生俱来的“仁义”二字。 告子显然体悟到了,直入主题:“饮食、男女,皆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为内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义,为外在,非内在。” “为什么仁为内在、义为外在呢?”孟夫子盯视告子。 “内在为心生,由内而生,如仁爱;外在为表现,由外而现,如行为。”告子应道,“譬如说,我们尊敬长者,是因其年龄长于我们,而不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敬重他。我们称白色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内在质地。” “外表之白与白马之白有什么不同呢?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又有什么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马与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别又在何处呢?是长者有义呢,还是尊重长者的人有义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这么说吧,”告子进一步解释,“若是我弟我就爱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爱他。我是否施予爱取决于我自己的内心之情,是故仁为内在。我尊敬年长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长亲人。我是否尊重取决于对方是否年长,是故义为外在。” 第467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追千里痴子寻辱(5) “爱吃秦国人的烤肉与爱吃自己的烤肉有什么不同吗?以此推说去,难道说爱吃烤肉的心情全都是外在的吗?”孟夫子又是两句反问。 这两句反问显然是在转移论题了。 见孟夫子这般不顾立论,出口就怼,左右皆驳,多有强词夺理之嫌,告子皱下眉头,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是半眯眼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告子吧咂几下嘴皮子,苦涩一笑,闭上眼睛,不再置言。 孟夫子也不想再与告子交锋了,目光移向陈相。 陈相正在忖摸两位高手的对话,没有注意到孟夫子的目光。坐在他身边的苏秦用脚尖轻轻顶他一下,见他看过来,朝孟夫子努嘴。 陈相抬头,见孟夫子仍在看他,紧忙拱手:“晚生陈相,素慕夫子大名,听闻夫子至滕,前往拜谒,不想夫子已回邹地。晚生赶至邹城,又闻先生来这稷下了。晚生遂又赶赴稷下,终于得见夫子,幸莫大焉!” “呵呵呵,”孟夫子笑出几声,回个揖,语气和蔼,“陈子辛苦了!”趋身,“陈子不远千里追来,可有教轲之处?” “我……我……岂敢……”陈相一时情急,竟说不出话来。 “呵呵,那就随便聊吧。”孟夫子直起身子,“陈子是怎么晓得我这个老夫子的?” “先师陈良对夫子甚是敬佩,屡屡提及夫子大名……” “哦,你是陈良的弟子呀!他可是儒门大家,我与他见过一面,学问、见识在宋国首屈一指,无人可及呀!”孟夫子猛地想到什么,趋身,“方才你说先师,陈良他……” “先师于五年前过世了。”陈相语气沉痛。 “唉,真是可惜!”孟夫子轻叹一声,看向陈相的褐衣短衫,“哦,对了,你既是陈良的弟子,为什么不着儒服?” “我……”陈相嗫嚅一句,勾头,“是这样,先师走后,相与弟辛无着落处,听闻滕公为贤君,行圣人之政,遂至滕地,愿为滕民。滕君赐我们田宅,相待甚善,向我二人举荐楚人许行,说是许子由楚地而来,擅长神农之学,善于耒耧耕种。我兄弟拜谒许子,相见甚笃,就……改拜许子为师,事稼穑耕耘了。” 背叛师门是欺师逾礼,大逆不道,孟夫子火气上来了,但有碍于学宫令及两位客人,不便发作,勉强压住,语气转冷:“你这寻我,没有什么事吧?” “有有有……”陈相急切拱手,“晚生是为滕君而来。” “哦?”孟夫子问道,“滕君怎么了?” “就晚生所察,滕君确为贤君,可惜仍旧未懂贤君治国理民之道。晚生得知夫子与滕君相善,此来是想请求夫子劝劝滕君,让他明白这些道理,与民同乐。”陈相一脸真诚。 “你且说说,滕君何处不贤了?” “贤君当与民同耕,同食,自食其力。然而,滕公未曾稼穑,却仓满库盈;未曾狩猎,却獾悬鹿陈。这是损民肥己,怎么能称得上是贤君呢?” 陈相千里追来,为的却是这档子事儿,且一脸真诚。莫说是孟夫子,即使苏秦、告子与田文,也是醉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夫子,看他如何应对。 孟夫子略一沉思,倾身,盯住陈相:“在你眼里,何人为贤?” “神农氏。”陈相应道。 “轲非问古人!” “楚人许行。” “甚好。”孟夫子问道,“许子是自己种粟自己吃吗?” “是的。” “许子是自己织布自己制衣然后才穿衣吗?” “不是。许子着布衣。” “许子有冠吗?” “有。” “什么样的冠?” “没有染色的冠。” “许子的衣、冠是他自己所织、自己所缝的吗?” “不是。是拿粟换来的。” 孟夫子总算绕到点上,倾身:“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自己缝呢?” “顾不过来,许子太忙了。”陈相应道。 “他忙什么?” “许多事,主要是耕种。” “许子是用釜、甑烧饭,用铁犁耕种吗?” “是的。” “这些釜、甑、犁、铧等物全是他自己制作的吗?” “不是。拿粟换来的。” “拿粟来换器械,就不能说损害了陶匠、铁匠;反过来,陶匠、铁匠拿器械来换粟,难道就是损害了农夫吗?许子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些陶器、铁器呢?许子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制作出来存在家中以备随时取用呢?许子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前往百工那儿交换呢?许子为什么不怕这些麻烦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气势如虹。 “百工诸事太杂乱了,人不可能既耕作又做百工。” “这就是了,”孟夫子侃侃而谈,“既然不能同时既事百工又事耕种,难道就能同时既治理天下又耕作田园吗?官员有官员所务,百姓有百姓所务。方今之世,一人之用需要百工之务,如果每一件东西都要自制自用,那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方今之世,重在协作。协作须分工,分工有不同,有人要劳心,有人要劳力。劳心之人要治理劳力之人,劳力之人要接受劳心之人的治理。接受治理的人要供养治理的人,治理的人则自然而然地接受供养,这是天下共识。譬如说,在尧帝时代,天下阻塞,洪水横流,泛滥成灾,草木茂盛,五谷不丰,禽兽逼人,民不聊生。尧帝忧心忡忡,推举舜来治理。舜令益用烈火焚烧山泽林木,驱走禽兽,令禹疏通九条河道,使济水、漯水东流入海,使汝水、汉水、淮水、泗水汇流入江水,从而使中国之地丰衣足食。当其时,禹在外奔波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即使想耕田,他能耕吗?” “不……不能……”陈相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孟夫子越说越激动,不及陈相说完,再度开示:“后稷教民稼穑,使民掌握种植五谷的技艺,百姓从此衣食无虞。然而,衣食无虞、居有所并不等于受到教化。人无教化,与禽兽何异?圣人为此忧心,使契为司徒,教民以人伦之道,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尧帝说:‘慰劳他们,安抚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庇护他们,使他们得自在,使他们有德行。’圣人为民操劳到这个程度,能有空闲耕种吗?” 陈相勾头,不敢吱声。 孟夫子却是没完,目光从陈相身上移开,伸向远方,声音近乎颤抖:“尧帝所忧的是得不到舜,舜帝所忧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农夫所忧的,则是种不好百亩稼穑。给人钱财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所以,将天下送人,易;为天下觅才,难。孔子说:‘尧之为君,伟大啊!只有天是最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恩之浩荡,百姓难以言表。舜也是个了不起的君哪!巍巍乎拥有天下,却从未想过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不需要用心吗?他们能把心思用在耕种上吗?” 孟夫子将一连串的大帽子砸在陈相身上不说,这又搬出尧、舜二位圣帝,把在场的几人砸晕了。尤其是陈相,本为求请夫子而来,不想却动了夫子的肝火,引出一连串的雷霆之问,整个蒙了。 孟夫子却是未完,狠话还在后面。 “轲只听说华夏教化蛮夷,未曾听说蛮夷教化华夏。”孟夫子提高声音,语气改为训示,“陈良本为楚人,北上宋地,习华夏之学,得周公、仲尼之道,精研之深,即使北方学者,也少有超越他的。而你呢,与你兄弟师从于他几十年,师一死就背叛师门,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当年孔子谢世,众弟子守孝三年,方才收拾行囊,向子贡揖别时,众弟子无不相对悲哭。众弟子走后,子贡返回孔子墓地,又为先师守孝三年,方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等认为曾子有孔子之德,欲以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曾子婉拒。可你们呢?听信一个饶舌南蛮来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背叛师门,从他学艺,与曾子是天壤之别啊!轲只听说幽谷之鸟往山顶之上的高树飞,未曾听说它们由山顶高树飞往幽谷。《鲁颂》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连周公都要惩罚的南国楚蛮,你们兄弟竟然认可他的学问,改拜他为师,这难道不荒唐吗?” 话至此处,众人才算明白,孟夫子说来道去,目的是在数落陈相兄弟欺师叛门、大逆不道之罪,顺便歌颂尧、舜二圣帝,张扬儒门鼻祖孔子的美德。 陈相是个实在人,千里追贤,一腔热诚,未曾料到换来的竟是这般苛责,沉默良久,轻声辩解,声音几乎听不到:“从许子之道,则市场买卖无二价,童叟可无欺。布帛定价依据长短,丝麻定价依据轻重,五谷定价依据多寡,鞋子定价依据大小,这些才是真正公平合理呢!” “唉,”孟夫子长叹一声,“看来你是真正执迷啊!物品之间,质地不同,价格自也不同,或差一倍五倍,或差十倍百倍,或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等同起来,难道是想搅乱天下吗?譬如鞋子,若是只按大小论价,怎么交换呢?有谁还会用心花时去做鞋呢?若从许子之道,你们只能引领大家走向虚伪,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在孟夫子强大的气场面前,原本木讷的陈相越急越不会辩,勾头不再吱声。 孟夫子显然仍未尽兴,二目锁定陈相,正欲乘胜追击,苏秦咳出一声。 场上目光纷纷转向苏秦。 第468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纵约长康庄访农(1) 从后晌开坛到这辰光,苏秦一直在听。 说实在的,苏秦对孟夫子极为着迷,早想会一会这个能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邹地鸿儒。前番赴鲁会陈轸,苏秦本打算拐往邹地的,谁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苏秦的兴奋是必然的。 捭阖有术,揣摩在先。苏秦迟迟没有发问,是他并不了解孟夫子。经过后晌的论坛及方才的争执,此时的苏秦已对孟夫子有个基本判断,胸中有数,见他一味对陈相穷追猛打,不留一丝丝余地,这才不失时机地轻咳一声。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来齐,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须征服稷下,一则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学问,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则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齐国,他就必须通过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战他必须取胜,这也是他见谁就怼、不留余地的原因。开坛之战刚刚结束,就有三人上门挑战,且是学宫令亲自带队,孟夫子的斗志自然被点燃,几乎是全神贯注,有一杀一。两战两捷,对告子与陈相之战接连获胜,剩下这个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没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许傲慢。 苏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认定必须将其傲慢压制下去,否则,他或就真的以为稷下无人了。 苏秦使出杀器,坚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犀利,吃一惊,抖起精神,射出同样犀利的目光。 二人对视。 场上气氛于瞬间紧张起来。 时间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纵有定力,显然没有受过苏秦在鬼谷中的磨炼,首先顶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这位学子是——”看向田文。 这正是田文期待的场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苏秦努下嘴。 “洛阳人苏秦见过夫子!”苏秦拱手回礼。 “你……”孟夫子心头一震,盯住苏秦,“不会是那个……合纵六国的苏秦吧?” “正是在下!”苏秦淡淡一笑。 不仅是孟夫子及其三个弟子,即使陈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苏秦,显然没有将他与那个威震列国的六国共相联系起来。 孟夫子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移向苏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渐渐恢复傲慢,略略拱手,语气不屑:“邹人孟轲见过苏大人!” “苏秦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始见,幸会!”苏秦语气和蔼,拱手。 “苏大人身兼六相,日理万机,堪称百忙之人,今宵易装登门,必有赐教,孟轲洗耳恭听!”孟夫子动作夸张地将两手搭在耳上,搓揉几下,俨然洗耳。 “夫子言过了,”苏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门求教来的,且并未易装!” “你们纵横策士一向说谎吗?”孟夫子扎下搏杀架势,盯住苏秦,气势如虹。 “在下只喜讲理,不喜说谎。”苏秦又是一笑。 “敢问大人,”孟夫子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着这身衣冠吗?” “在下还有几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几声,指背轻扣几案,“想必是六国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过六国相服。” “不曾有过,敢问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视苏秦。 “到齐上朝,穿齐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儿一转,长笑几声,语气戏弄,“是了,是了,你们纵横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饭,穿的自然须得百家之衣喽!” 这是公然贬损纵横策士,将他们喻为吃百家饭的名利乞儿。 苏秦敛神,凝视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难道不是百家之饭吗?” “你……”孟夫子勃然生气,手指苏秦,“你等纵横策士怎能比我孟轲呢?” “呵呵,”苏秦嘴角现出一笑,抱拳,“敢问夫子,纵横策士怎么了?纵横策士哪儿比不得夫子您了?” “纵横策士朝秦暮楚,行无准则,宛如娼妇,为博嫖客一乐,时而淡妆,时而浓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擅阴诈之术,以机巧之辩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轲呢?”孟夫子几乎是在信口开骂了。 “啧啧啧,”苏秦微微启唇,咂出几声,“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圣,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从业用不得一术,为政强不得一国,治民富不得一隅,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你……你说,”孟夫子手指苏秦,全身颤抖,声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谁?”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无论是谁,反正不是纵横策士!纵横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见人只说人话,见鬼只说鬼话!” “好吧!”孟夫子冷静下来,晓得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且是自己过分在先,受辱理所应得,遂正襟危坐,以退为进,“方今天下奸邪当道,纵横驰骋,轲收回所言!” “敢问夫子,”苏秦再度敛笑,目光如剑,直视孟夫子,“何为奸邪?” “奸邪就是黑白颠倒、祸国殃民之徒!” “再问夫子,以何区分某人是否奸邪?” “不行仁义大道,皆是奸邪!”孟夫子斩钉截铁。 “何为仁义大道呢?”苏秦飙上了。 “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倡王道,兴王业,消弭战乱,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请问夫子,”苏秦鼓掌,再度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专事奸邪,从不以百姓为念,穷兵黩武,祸国殃民,若由夫子当政,该当如何去做?” “灭之。” “怎么灭之?” “兴正义之师,灭之。” “如果对方兵强马壮,士不惧死,夫子又当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么会不惧死呢?” “士不敢惧死!” “这……士为什么不敢惧死?” “因为那人制定了严刑苛法,谁若惧死,不仅举家没命,且还株连九族!” “这……你指的是秦吧?” “还有,如果那人以威权苛法强加于百姓,驱举国百姓皆上战场,与夫子您的正义之师对阵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灭之吗?”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这就是方今的天下!”苏秦凝视孟夫子,语气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国走一遭。如果夫子有兴趣,在下还可推荐夫子一册书简,何为天下,夫子一读即知!” “何书?” “秦国权臣商君写的,叫《商君书》。” “此书何处可阅?” “夫子若有兴致,在下可以代寻。” “请问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识到跑题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手走,急又转头,回到方才的论题上,“这与纵横策士何关?” “如何制止暴秦祸国殃民,正是我等纵横策士致力之处!”苏秦字字有力,“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等纵横策士视作失节娼妇,有失儒家宽仁大义。再说,即使娼妇,也无可耻、可辱之处。就秦所知,三圣时代,天下亦有娼妇。三圣之所以容纳娼妇,是因为娼妇为人为事,无不合乎三圣所倡。三圣所倡,无非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孤鳏无妻之男苦于欲,娼妇慰之,是为仁;无爱待客,曲意承欢,娼妇为之,是为义;迎来送往,中规中矩,娼妇为之,是为礼;解风月,知琴瑟,通诗书,娼妇为之,是为智;取人钱财,忠人之事,人欲淡妆则淡妆,人欲浓抹则浓抹,娼妇为之,是为信。” 苏秦句句不离娼妇,字字不离三圣所倡,将孟夫子送来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门头上,孟夫子臊得面红耳赤,却又反驳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极。 田文却是听得过瘾,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哦,对了,”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拱手,“在下此来,非与夫子辩短论长,是有一惑窝心久矣,恳请夫子诠释。”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送他台阶。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见识了纵横家的厉害,长吸一口气,就坡下驴,拱手道:“孟轲不才,愿闻苏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苏秦给出鬼谷子偈语的最后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闭目,沉思良久,抬头看向苏秦,“孟轲不才,愿闻大人高解。” 苏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会登门求访夫子了。”略顿,态度诚恳,“不瞒夫子,天下礼坏乐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求出路。师尊鬼谷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列国共治,一是天下一统。在下认为是,初出茅庐即行天下一统之策,至秦之后方改初衷,改走列国共治之道,启动山东列国合纵,遂有今日。然而,纵亲之路并不坦荡,诸侯各存私念,难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请高人指点,此四字乃高人所赠。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闻夫子博学,适才登门求教,还望夫子不吝赐教!” 见苏秦确实有惑,态度诚恳,没有恃势、恃尊考问,孟夫子松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抬头看向苏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问何字?”苏秦精神一振,倾身问道。 “仁!”孟夫子语气笃定。 “在下愚钝,请夫子详解!”苏秦吸一口气,坐直身子。 “能给出大人这四个字的,确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谈,“天下纷乱,礼坏乐崩,解决之道,唯有大同。实现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统。何以统之?先祖师孔子早就给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却恶,私欲横溢,扩张成灾。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给四字,请看顺序,是‘公私私公’,外为两个‘公’字,内为两个‘私’字。而方今世道,刚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归藏,‘私’欲张扬。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归藏‘私欲’,裹以‘公心’。‘公’为‘同’,‘同’则‘公’,‘大公’则‘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来,天下才能实现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别出心裁。万章等三个弟子大是叹服,相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谢夫子高解!”苏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劳心一日,该当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来拜谒,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辞行。 孟夫子送至户外,拱手作别。 望着苏秦的背影,孟夫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倒是万章三人各自欢喜,尤其是公都子,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对公孙丑道:“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六国共相苏秦!” “是哩!”公孙丑应道,“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学子,后来想到他与学宫令一起来,应当是个先生,没想到他会是……” “啧啧啧,”公都子看向孟夫子,竖起拇指,“真正没想到的是,六国共相竟然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来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给出的解,嘿,真叫一个绝呢,今儿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仁’!” 陈相初到稷下,尚无落脚住处,田文安置他住进馆舍。 翌日晨起,陈相早早来到苏秦府邸,不无激动道:“苏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话,觉得他的应答不对,不是苏大人所想听的!” “咦?”苏秦盯住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我不知道。” “那……”苏秦顿了一下,“依你之见,该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师父,许行!” “他不是在滕地吗?” “是的,不算太远。”陈相指向一个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车马,顶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师父一定知道?”苏秦来兴致了。 “我的师父,”陈相一脸崇敬,“他不只是种地,他天天看书,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关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让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都有吃,都有穿,老少无欺,他是一个真正像尧舜一样生活的人。我不晓得如何解释他,我只想让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见到师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虚一行!” 听到“公平”二字,苏秦的心动了,略作沉思,点头应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鸡鸣动身,如何?” 陈相激动得流出泪水,连连点头。 几个月来,宣王一直未能从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来。威王是齐国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后。 然而,一切都成了过去。上至国家,下至宫室,万千担子全都搁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压力巨大。这种压力在田忌出走、邹忌离职之后骤然增大,重到他缓不过气来。田忌、邹忌治齐多年,各有一派势力。二人争斗,两拨势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间没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拨属僚无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顿失,无人多言,无人做事。 好在有个异母弟田婴。田婴是个务实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上大夫在名义上辖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国可能是个虚职,在王亲田婴手里却做实了,在朝中渐渐形成势力。挤走邹忌之后,田婴借机更新换旧,将重要席位陆续换成了自己的人。经过数月整顿,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婴即可实施,朝政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让宣王忧虑的是外。 于邦国而言,对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时代,邦交有外相苏秦,用兵有军师孙膑,但这二人,却于突然之间一个出走,一个追寻,将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宣王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苏秦与孙膑的齐国。 就在此时,邹人孟夫子来了,且在论坛上连败公孙龙、口天骈、谈天衍等稷下最善辩的先生,一日之间成为学宫里的风云人物。 次日晨起,当田文与淳于髡将孟夫子开坛论辩及拒受先生等奏报之后,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志不在先生,他来稷下做什么?”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见,”宣王心里一动,转向淳于髡,“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学;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问苏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苏子?”宣王轻叹一声,“可他不在呀,说是追孙膑去了。” 第469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纵约长康庄访农(2)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苏子已经回来了。” “啊?”宣王既惊且喜,“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报?” “这……”田文起身,叩首,“臣知罪。苏子是几日前回来的,回来时已经半夜,稷下无人知晓。之后数日,苏子闭门不出,昨日孟夫子开坛,苏子方才现身,且着的是便服,坐于角落,臣亦不知他在场上。散坛之后,方才有人告知臣,说是看到苏子了。臣遂去苏子府邸,拉他求见孟夫子。见过孟夫子已是深夜,臣是以未及奏报!” “快,有请苏子!”宣王转对内臣,“还有,请相国也来!” 半个时辰过后,苏秦、田婴觐见。 宣王脱下靴子,迎至殿门外,不让苏秦叩首,携其手入殿,按他坐在陪位首席,方才入坐主席之位。 “苏爱卿,”宣王迫不及待,“你可追回孙爱卿了?” 苏秦摇头。 宣王吸一口冷气,凝视苏秦:“孙爱卿他……哪儿去了?” 苏秦将孙膑如何赴海、自己如何追寻等过程详细禀奏,听得宣王并在场诸臣目瞪口呆,只有淳于髡晃晃光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噫吁兮”。 宣王看向他。 “呵呵呵,”淳于髡笑意盈盈,捋一把长须,“是那两口子傻傻地着了髡的道喽!” “着了先生什么道?”宣王急问。 “当年髡去盗他,拿公子虚来骗梅公主。为医治孙膑的疯病,梅公主舍身出嫁公子虚。孙膑赴海,想必是梅公主深信这个故事喽!” 宣王叹息一阵,转向苏秦:“感谢上苍,好歹把苏爱卿送回来了!若是苏爱卿也跟着孙子赴海,寡人可就睡不着了。” “王上睡不着,必是因为齐国长策!”苏秦应道。 “正是。”宣王倾身,“请爱卿教我!” “齐国长策,无他,唯有保持合纵!”苏秦目光直看过来,“未来三十年,三晋非齐敌,楚、燕亦非齐敌,齐之大敌,唯有一秦!” “苏爱卿,你好好想想,除合纵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长策?”宣王坐直身子。 “没有。”苏秦语气坚定。 “可秦国远在河水之西,与我相隔千山万水呢!”宣王眉头微皱。 “王上,”苏秦看到了宣王的眉头,略顿,放缓语气,“就秦所知,有心亦有力并吞天下的,只有秦室!秦行商君之法,举国耕战,一有战事,男女老幼无不持械赴死,列国无可匹敌啊!” “寡人知矣!”宣王沉思一时,移开话题,“听闻爱卿与邹人孟夫子相谈甚笃,依爱卿之见,夫子之才如何?” “才有多种,夫子多才,王上欲用夫子何才?”苏秦反问。 “这个……”宣王迟疑一下,“就是寡人所需之才!” “若是此说,王上最好亲自召见夫子,依王上所需,裁夫子之才而用之!” “爱卿所言甚是!”宣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邹人孟轲明日觐见!” “若是请夫子,王上还是躬身为好!”苏秦接道。 “哦?”宣王略一沉思,对内臣,“改旨,寡人本欲躬身求教,不幸惧寒畏风,不可出宫,敬请夫子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苏秦、淳于子、田文三人退出,田婴独留。 “相国是有话说?”宣王看向田婴,笑问。 “回奏王兄,”田婴正色应道,“苏子的话可听可不听!” “哦?” “纵亲为苏子首倡,苏子坚持此策,情有可原。不过,臣弟以为,纵亲于齐既有利,也有弊,眼前有利,长远有弊,总体来说,利少而弊多,利小而弊大。” “请详言之。” “所谓利,即六国纵亲。齐国向东是海,若是齐、楚无争,三晋与燕皆不足惧,齐民可得休息,我王可得安枕。然而,我王若有远图,若想有所作为,开疆拓土,怕就受到制约了。”田婴故意在“开疆拓土”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宣王大名辟疆,辟即开,此名昭示宣王之志。宣王又将太子取名为“地”,本也含有“拓土”之意。田婴拿此四字说事儿,宣王的一腔豪气顿时就被激发出来。 “不行纵亲,贤弟可有长谋?”宣王趋身问道。 “臣弟之计是,表纵,里不纵;外纵,内不纵。在内,王上可励精图治,兴本务实,拓渔盐农桑之利;对外,王上表相可从苏子之言高调合纵,实则争夺实利,南向争楚,北向争燕,至于三晋,让给秦人折腾去。”田婴一股脑儿倒出治齐方略。 “如何兴本务实?”宣王问道。 “循邹忌之策,从兴农做起。仓廪实,国库充,民无饥,君心定。” “如何兴农?”宣王来兴致了。 “先王养马御魏,占用太多耕地。今庞涓已死,魏势不再,王上可停举国马赛,旨令所有马场退还耕地。” 辟疆沉思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所言,拟旨。” 是日午时,一辆轺车直驰稷下馆驿,在孟夫子舍前停下。 听闻是王使,孟夫子引弟子悉数迎出。 传旨内臣下车,见礼毕,宣读宣王口谕:“孟夫子为大贤之才,光临僻壤,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本欲亲往拜访,无奈身有寒疾,不可见风。明日早朝,寡人奢望在朝堂之上恭听教诲,敬请夫子光临赐教!” 孟夫子几乎是未假思索,拱手应道:“邹民谢齐王厚遇!轲请使臣转禀王上,轲亦有疾,惧风,明日不能入朝,轲深以为憾!” 传旨内臣略怔,看一下孟夫子脸上气色,躬身上车。 翌日晨起,日上树梢,公都子引乐正子入见孟夫子。 乐正子入门即叩:“弟子乐正拜见夫子!” “你怎么赴齐的?”见他在这个辰光来拜,孟夫子的脸拉起来了,劈头问道。 “从王子敖来。”乐正子应道。 “几时到的?”孟夫子再问。 “前日。” 孟夫子的脸拉得越发长了:“你来此地,是要见我吗?” “先生何说此话?”乐正子怔了。 “王子敖是齐国贵胄,你从他来,难道不是为了吃吃喝喝吗?你前日抵齐,今日才来见师,《礼》是这么教你的吗?”孟夫子连发两炮。 “弟子知罪!”乐正子叩首,几乎是呢喃,“可……弟子另有委屈!” “你有何委屈?” “弟子来此,是受母命。母闻外祖父病重,急使弟子探望,弟子无车,疾行赴齐,途遇王子敖车驾,述以急迫,子敖邀弟子同车。驰至临淄,弟子闻夫子在,欲拜夫子,可外祖父之病已入膏肓,弟子代母侍奉左右,不敢擅离片刻。外祖父死于昨夜,舅公治丧,唯恐失礼,弟子言及夫子已在稷下,舅公即遣弟子敬请夫子前去主持礼仪,弟子是以……”乐正子泣下。 “哎哟哟,”孟夫子紧忙起身,亲手扶起乐正子,“是为师责错了!是为师责错了!”转对万章,“备车,从乐正子,为其先外祖父吊丧!” “夫子,”公孙丑急切禀道,“昨日王命召请,夫子辞以病,今日却往吊东郭,怕是……不合适吧?” “昨日有病,今日病好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孟夫子朗声应道。 孟夫子带着万章、公孙丑前往东郭凭吊,留儿子孟仲、弟子公都子等在馆舍待客。孟夫子走有半个时辰,一辆车马停在驿馆外面,是王室御医,说是奉王命为夫子诊病。 出迎客人的孟仲与公都子相视一眼,各现尴尬。 孟仲揖道:“夫子之病略略好些,一大早起来就出去了,说是走走转转,或有助于身体。” “哦,是这样啊!”御医吩咐车子候着,转对孟仲,“在下候他回来!” “这……使不得呀!”孟仲急道,“大人乃百忙之身,可先回宫。俟夫子回来,我们禀报夫子,就说大人来过了!” 御医拱手:“在下不敢有违王命!” 孟仲无奈,礼让御医至孟夫子客厅,奉好茶水,扯公都子出来,急道:“你速去东郭,请夫子速回!” “怎么能回呢?”公都子苦笑,“夫子自说有病,人家派御医来,如果查出没病,就是欺君,欺君是要杀头的!” 孟仲震惊,急道:“那就让夫子速去王宫!” “晓得了。” 公都子召到一车,驰往东郭,在乐正子外祖父家见到孟夫子。 见事情闹大了,孟夫子吩咐公都子转禀御医,只说没有寻到他就是,御医候不到人,或就回去了。 御医却是倔性子,候到后半晌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孟仲大急,使公都子再去禀报孟夫子。孟夫子不好返回馆舍,又不能住在丧家,正在左右是难,乐正子的舅公带他们前往好友景丑家中借宿。 景丑氏是齐国儒者,在朝为中大夫,司礼仪,听闻公孙丑讲述完过程,轻叹一声,转对孟夫子责道:“人伦之大,在家莫过于父子,在外莫过于君臣。父子以恩为上,君臣以敬为上。就丑所见,今日之事,是王上恭敬夫子,而不是夫子恭敬王上!” “咦,你怎能这么说话呢?”孟夫子反口驳道,“齐人中没有谁向齐王讲述仁义之道,是他们认为仁义之道不好吗?绝对不是!是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王上怎么配听仁义呢?’这才是对王上最大的不敬啊!于轲而言,要么不讲,讲即尧舜之道,有哪个齐人能如轲这般恭敬王上呢?” “谬矣!”景丑辩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礼》是这么说的:‘父亲召唤,不及应答就当到位;君命召唤,不及备车就当动身!’可夫子您呢?本来是准备入朝觐见的,听到王命反而不去了,这不是逾礼又是什么呢?” “怎么能是逾礼呢?”孟夫子来劲了,声音大了起来,“曾子有言:‘晋、楚富贵,不可企及;彼有其富,我有我仁;彼有其贵,我有我义,我有什么不如他们呢?’难道曾子说得不对吗?天下至尊有三,一是爵,二是齿(年龄),三是德。为官莫贵于爵,为民莫贵于齿,而辅佐君王,治理臣民,莫贵于德。他怎么仅凭一爵之尊就怠慢我的年龄与德行呢?所以,真正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其召唤不到的臣子。若想图谋大事,他就得登门拜访。这叫尊德乐道,否则,他就称不上有为之君。商汤之于伊尹,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霸。方今天下,列国土地相近,诸侯德行相当,没有谁能够秀出,原因无他,就是爱用只听其话的臣子,而不爱用教导他们的臣子。对于伊尹,汤不敢召;对于管仲,桓公不敢召。连管仲都是不可召唤的人,何况是我这个不屑于去做管仲的人呢?” 景丑无言以对。 御医候至天色昏黑,见孟夫子仍没回来,只得辞别,回宫奏报宣王。 宣王始知事情闹大了,急召田婴、田文父子谋议。田文讲到孟夫子倨傲,邹、滕、鲁、宋等地皆有传闻,宣王这也想起苏秦让他躬身拜访的话,觉得棘手。若是躬身拜访,孟夫子势必恃宠,未来或不可控;若是不去访他,事情闹大了,稷下学子无不在观望此事呢! “臣以为,”田婴奏道,“王上不妨折中待客。” “如何折中?” “可使王辇迎接夫子至雪宫,王上迎出宫门即可。” “嗯,”宣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吩咐,明日申时迎请夫子至雪宫!” 翌日后晌,齐宫王辇迎接,孟夫子也就坡下驴,乘王辇入雪宫。 宣王跣足迎出宫门。 跣足是礼贤大礼,孟夫子叩首至地回敬。 君臣礼毕,宣王携孟夫子手入殿,分宾主坐定。 客套几句,齐宣王直入主题,拱手道:“久闻夫子博学,辟疆不才,愿为后学,敬请夫子赐教!” “赐教不敢!”孟夫子回揖,“敢问王上欲知何事?” “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的故事,辟疆能听听吗?”宣王倾身问道。 孟夫子应道:“仲尼弟子不曾讲过齐桓、晋文的霸业故事,所以没传下来,轲未曾听闻。如果大王一定要柯说些什么,柯想说说王业,可以吗?” “太好了!”宣王来兴致了,“何种德行可行王业呢?” “保民而王,天下无敌。” “像寡人这样,可以保民吗?” “可以。”孟夫子一口断定。 “夫子由何得知寡人可以保民呢?”宣王脸上出采,再度倾身。 “柯听胡龁讲出一事,”孟夫子侃侃说道,“说王上坐于殿上,有人牵牛路过殿下,王上看到,问左右道,‘此牛要牵到哪儿去呢?’左右应道,‘牵去宰杀,以其血祭钟。’王上道,‘放走它吧,我不忍见它颤抖,就这般无罪而就死地。’左右应道,‘王上是要废掉祭钟吧?’王上道,‘怎么可以不祭钟呢?换作羊吧!’敢问王上,有这事儿没?” “有呀!”宣王脱口应道。 “此心足以行王业了!”孟夫子赞道,“百姓听闻此事,无不认为王上是舍不得,柯却忖知王上是出于悲悯之心。” “是呀!”宣王责怪道,“百姓怎能这么想呢?齐国虽为僻壤,寡人岂能舍不得一头牛吗?我是真的不忍其瑟瑟发抖、无罪而就死地啊,所以才拿一只羊来替换。” “王上不要责怪百姓们说您舍不得。百姓们只看到王上以小换大,是吝啬,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呢?再说,王上若是因怜其无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呀!”宣王笑了,“寡人真的不是吝啬。寡人确实没搞明白当初怎么会想到拿羊去换牛,这也难怪百姓说我吝啬呢!” “这个正常呀!”孟夫子应道,“这叫悲悯之心,也就是仁心。王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看到的只是牛而不是羊。对于禽兽,君子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这也是为什么君子远庖厨啊!” 宣王听得高兴,由衷感慨:“《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就是夫子您呀!对自己做过的事,却难讲出个所以然来,经夫子一讲,寡人方才豁然洞明。请问夫子,此心为什么合于王业呢?” “应该说是王道,兴王业之道。”孟夫子进一步解释,“假定有人对王上说,‘我可力举百钧,但举不起一羽;我可明察秋毫,但看不到车薪。’王上信他的话吗?” “当然不信。” “王上您的恩惠足可施予禽兽,却未能恩泽百姓,这是为什么呢?举不起一羽,是因为没用力;看不到车薪,是因为没用眼。百姓未能得到大王的恩泽,是因为大王没有施予他们恩惠哪!所以,王上未行王道,非王上不能行,是王上没有去行。” “不行与不能行,有何区别呢?”宣王问道。 第470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纵约长康庄访农(3) 孟夫子侃侃应道:“要某人挟持太山跳过北海,那人说‘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为长者折根树枝用作拐杖,他对人说‘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还不是挟太山跳过北海之类;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类呀!尊敬自己长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长者,爱护自己幼稚,再推及爱护他人幼稚,只要王上能够做到这个,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讲的就是以身作则,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观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伟大,原因无他,善于以身作则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兽,却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万物皆如此,何况是心呢?请王上度量!”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声设问,“王上难道真的必须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才能得到快活吗?”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会为此快活呢?我不过是想实现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听听吗?”孟夫子倾身问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物不够穿吗?抑或是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优美的声音不够听吗?还是身边的臣仆不够用呢?”孟夫子如连珠炮般提出设问,“王上应该不会是为这些吧?王上的臣子应该能够足额提供的!” “当然不是,”宣王乐了,“寡人不为这些。” “若是不为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开疆辟土,君临中国,招抚四夷,使秦、楚朝贡。” 宣王脸上浮出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动案面,算是认下了。 “然而,”孟夫子话锋一转,“王上可否知晓,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缘木求鱼呢!” “哦?”宣王敛起笑,倾身,“有这么严重吗?” “远比这个严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尚无后灾。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为,也必有灾殃。” “是何灾殃,能说给寡人听听吗?”宣王的脸拉长了。 “邹人与楚人战,依王上之见,谁能取胜呢?” “楚人胜。”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是古今通理。大王请看,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仅据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以邹敌楚呢?大王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员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种于大王之野,商贾都想经营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想向大王倾诉,那么,请问大王,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达不到这个地步,”宣王由衷叹服,“望夫子能辅佐我,教导我,以遂我大欲。我虽不敏,愿意尝试!” “谢大王厚爱!”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没有恒产却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无恒产,就无恒心。若无恒心,就会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以满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罚,这是故意布置罗网。仁人志士当政,怎么能做网民之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产业时,定要上可供奉父亲,下可养活妻儿,丰年暖衣足食,凶年免于饿死。在此基础上,驱百姓远恶近善,百姓就会乐于服从。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子,丰年日子紧巴巴的,凶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闲暇讲究礼义呢?大王欲行礼义,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之宅,只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衣穿;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适时繁殖,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百亩之田,只要不误农时,八口之家就有饭吃。此时大王再兴办学校,以孝悌礼义教导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饥不寒,大王却不能王天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绘出的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齐宣王缓缓闭目,微醺一阵,抬头,拱手:“夫子仁义,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转对内臣,“几时了?” “回禀王上,”内臣应道,“申时已过,该是酉时了!” “摆宴,寡人要与夫子共进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应过,刚要走,宣王又道:“还有,请相国、学宫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冲孟夫子笑笑,拱手,“听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与辟疆共进晚膳,让相国他们也来听听夫子的仁义之教!” 见宣王言辞谦恭,孟夫子也是兴奋,爽快应下。 半个时辰之后,田婴父子赶到,宣王又召来太子地,于雪宫正殿摆开宴席。 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备,啪啪几声掌响,乐队鱼贯而入,钟石管弦协鸣,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声声绕梁。 有歌舞助兴,宣王鼓动,众人全都放开了。孟夫子初时还算矜持,三巡陈酿下肚之后,豪气陡升,勃然离席,吟诗抒志,歌颂尧舜大仁大义,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时跟进,将仁义高帽一顶接一顶戴在孟夫子头上,一顶劝酒一爵。众臣会意,纷纷跟进仁义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会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车,欲送他回馆驿,宣王摆手止住,旨令内臣腾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宫。 被王上留宿后宫是士子的莫大荣誉,在齐宫历史上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与淳于髡把酒论盏,尽长夜之欢。因而,当田文转告前来接迎孟夫子的万章等弟子时,众弟子无不喜极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睁眼一看黑乎乎的,以为仍在客馆,叫道:“万章,掌灯!” “回禀主人,奴婢掌灯!”一声软语过后,一阵响动,有吹火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铜灯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惊,酒吓醒了,依稀记得是在王宫,眼不敢睁,声音发颤:“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轻柔的声音应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为您献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兴,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话说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从楚国来,祖地是姑苏,远祖是吴国人,被楚王作为歌姬赠给齐王……”楚姬的话倒是很多。 “你……你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断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宽衣解带,声音愈发温柔,几乎是在孟夫子的耳边呢喃,“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阵幽香袭来,楚姬已经偎到身边。 “楚……楚姬?”孟夫子打个惊战,翻身坐起,依旧闭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惊道,“您让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孟夫子说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来,“王上让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违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气,两手抱头,揉几下眼,依旧不睁:“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几乎是在命令。 楚姬迟疑一下,动手穿衣。 听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夫子方才睁眼,看向四周。 是个雅致的宫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无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头一颤。 眼前女子,堪称绝色。歌舞场中,孟夫子只顾喝酒,未及观色,再说,众女子个个美色,想观也观不过来。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绝色,且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来侍奉自己的。 心里紧张,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处?”楚姬问道。 “净……净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开门闩,回身搀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没走几步,酒劲发作,打个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点儿跌倒。 儒门之礼,男女授受不亲。孟夫子被楚姬搀牢,如触电一般,稍一站稳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弹开,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惊愕,大睁两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门。 楚姬退回,轻声:“主人,净室在左侧,是蓝色门,里面有净桶,您打开盖子就成了,奴婢给您掌灯!”回房拿出灯,摆在门口。 孟夫子就着灯光,果然看到一个蓝门,摇摇晃晃地摸过去方便。 净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风。酒精随尿而去,又经风一吹,孟夫子的酒劲完全过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及应对的方案,一脸和蔼地回到宫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灯,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礼,敬请楚姬见谅!” 楚姬哪敢受他大礼,跪地叩首:“主……主人……” “请问楚姬,有书册否?”孟夫子走到客厅,坐下,朗声问道。 楚姬翻找一阵,寻到一册竹简,呈送给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灯读书。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对面,静静地守着他。 孟夫子读有小半个时辰,听到哽咽声,心头一凛,抬眼看去,见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惊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问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个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对王上说说,将奴婢赐给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经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守在宫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语气决绝,将书合起,闭目端坐。 楚姬低声啜泣。 隔壁,阴暗中,一双耳朵贴在墙上,听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翌日晨起,宫人将夜间诸事悉数禀报。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赏赐黄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辞归。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馆舍,召来田婴,慨叹道:“当今仁义君子,非孟夫子莫属,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说此话?”田婴问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婴心头一凛,对宣王以此奇绝手段测试孟夫子既表叹服,又生寒意,试探问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问王兄会大用吗?” “相国意下如何?”宣王反问。 “对于坐怀不乱、拒赏百镒之人,臣弟断不敢用!”田婴矢口否决。 “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励其志!” 苏秦的驷马之车奔驰四天,进入滕境。 苏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飞刀邹放缓车速,悠哉游哉。 在陈相指点下,车马未入滕国都城,而是在北门外二里许拐向西,行约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许,苏秦看到远方有个巨大的绿色拱形物赫然挡道。待车马近前,苏秦才看清是个由巨木搭建的入园标志,上面爬满紫藤,将道路拱起,远看像是一道绿色的虹。虹下大道右侧,竖着一个石碑,上写“康庄大道”。 车入拱门,道路果然平坦,宽阔过一倍,大道两旁是新植的草木,每侧各三层,三层之间由内至外,层次分明,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一入康庄大道,陈相不再指点,也不再解说,显然是有意让苏秦自己观察。 车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层是花卉,五彩缤纷,中药材居多;中间一层是灌木,参差不齐,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层是高大乔木,主要是榆、槐、杨、松、柏等。树木新植不过十年,远没有长起来,但前景诱人。 又走二里许,车马驶过一座石拱桥,桥边立一碑,上写“连山康桥”。桥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桥上可见游鱼。过桥百步,是又一道绿色拱门,更大,更庄严。拱门边有一道绿色屏障,远远望去,如一道长墙,围出一个庄园。拱门两侧各竖一块石碑,碑上各刻四个字,左侧是:大同世界;右侧是:连山康庄。连山是神农氏炎帝的字号。 驶入拱门就是庄园了。 在陈相吩咐下,车辆沿正中的大道驰至庄园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屋舍,同样是夯土墙、草顶。 厅里没人,门半开着。 “苏大人,”陈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额,“这儿是我们康庄的议事堂。”看看天色,“已过申时,该收后晌工了。大人进去稍坐片刻,我去请庄主来。” “庄主在哪儿?”苏秦问道。 “上工呀!眼下农闲,庄主当与大家在忙活百工。”陈相应毕,招呼苏秦、飞刀邹入内休息,刚要出去,陈相弟弟收工回来。 陈相吩咐弟弟卸车,自己急步去请许行。 不一时,许行大步流星地赶到议事堂。 得知是六国共相苏秦,或是拘谨,或是不熟,许行并未如苏秦预料的那般讲话太多。寒暄过后,许行直接带他们来到餐厅。 餐厅是个巨大的草厅。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棚,由竹木搭建,顶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风挡雨。厅中皆是草席,每个草席前面是个几案,上面可放饭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无论是谁,先来先吃,后来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没有席位,就排队等候。 苏秦几人显然来迟了,厅中席位全部坐满。许行对苏秦苦笑一下,自觉排在队尾。有后来者就排在他们后面。有人对许行笑笑,或点个头,整个厅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苏秦等排到跟前,寻到已经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们刚一坐定,就有几个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盘过来,在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摆上饭菜。所有饭菜皆是一样,一热一冷两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样,无一特殊,包括许行。厅边另备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是烙饼,再旁边是个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够的自行去取。食毕,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厅里。厅内有两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语。整个饭厅尽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声音。 苏秦、飞刀邹一顿饭吃毕,感叹不已。 第471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纵约长康庄访农(4) 餐后没有其他活动,庄里人各回各舍,尽皆睡了。许行也没有如苏秦所期待的与他作彻夜之谈,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吩咐陈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与其他农舍一样,一人一间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净水、一条巾,枕头、被褥等物齐全。 陈相带二人来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热水洗过,安顿歇了。 接后三日,陈相作为导游,引带苏秦二人将整个庄园畅游一遍,让他们体验了庄园里的劳作与生活。 在这庄园里,陈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气神十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从他的介绍里苏秦得知,连山康庄方圆三里,邻近滕水,傍依千亩低洼水泽,原为一片沼泽地与荒地,无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猎游苑,后遭废弃。十年前许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诺五年之后上交公室什一所获,腾文公就顺手赐给他了。经过毛十年拓殖,许行由小及大,竟将庄园建成现在这般规模,有人口三百,全是庄主许行理论的信奉者,来自远近各地,多是楚、宋、邹、鲁等国。 庄园依从地势,较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房舍,舍前舍后树桑种麻。靠近水泽边修有长堤,排灌设施完备,滕水一条支流被截断,聚水成库,引出几条渠道,整个园区基本实现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为夯土墙、草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前后间距也几乎一致,门前各有一条排水沟,非常整洁。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势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两种,耕种严格依循神农之法种植八谷,分别为禾、黍、大豆、小豆、荞麦、小麦、麻、稻,圈中养马、牛、羊、鸡等家畜,舍边植桑,水边植柳,水中养鱼、虾、鸭、鹅等。 庄园里设有庠,也就是学校,但来听讲的多数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许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讲授神农之学,时令水旱、五谷种植等无所不包。 苏秦听讲三次,又亲至田中按照课堂所教劳作,感叹自己自幼务农,原来并不知农,真正是行行皆学问。如果是父亲能够有幸到此种地,又该是什么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种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庄大道入庄处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约三十来亩的小高地,赶集者自带帐篷等遮阳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启市,交申时收市。市集不行钱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无奢华、无用之物。由于集市没有商贩,物美价廉,交易公平,只要天气晴好,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百姓就会带着自家所产早早赶来,相互交易。 在一个时辰的集贸过程中,苏秦无物可易,全程观察,飞刀邹用一枚飞刀向一个半大男孩换回三双草鞋,陈相则用三袋粮食换回一只犁铧。 相较于庄园的外部环境与集市,苏秦二人更为震惊的是庄园人的生活日常。 连山康庄为大同社会制,所有财产尽皆充公,集体劳作,集体用餐,上工时鸣钟,收工时鸣锣。男主耕,女主织;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无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门外挂一条红巾;若是无人,则挂一条白巾。男子视有白巾之屋登门求请。门上留有视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开门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强求入室。庄中另备大屋,专供无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长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长者教育,习六十四艺。男满十八而冠,女满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后即可独立起屋。 庄园里一日两餐,鸡鸣即起。日出时分出前晌工,收工后开餐;餐后为日中,有市开市,无市则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时出后晌工,收工后晚餐,晚餐后进入夜生活,怡情励志。农忙时不分时辰,全力以赴,雨雪时则由学问人上课,讲解内容包括农时、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渔盐、养生、果蔬等庄园生计常识,也讲道德、礼义、纪律等庄园相处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来导游的不是陈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发束,少女已经及笄。少女自报姓名,叫陈蘋。 陈蘋引领苏秦二人参观女子业艺,看她们如何做饭,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红,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丝织布等,之后来到女子庠学,介绍年轻女孩如何学习女子六十四艺。 所谓六十四艺,也即六十四种连山庄园必须掌握的基本农艺,分为男艺与女艺。六十四男艺,几天来陈相多已介绍。 从庠中出来,陈蘋带他们参观女子居所,也是连山农庄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单元。看过几个屋子,陈蘋就带苏秦走进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飞刀邹习惯性地守在门外警戒。 屋子宽大,分里外两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几案,起居设施齐备。案上摆着一架琴,墙上挂着几件吹管乐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欢乐?”苏秦问道。 “嗯。”陈蘋点头,“大人若是想听,今宵可入此室,我为大人演奏。”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无一丝羞涩。 苏秦笑了:“这辰光能奏吗?” “庄中规定,除非节庆、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乐,以免打扰他人务工。”陈蘋应道。 “咦,”苏秦一脸诧异,“听乐怎么会误工呢?” “在康庄,”陈蘋直视他的眼睛,“乐有不同,可分两种,一种是奏给神听,一种是奏给人听。非庆典之日,非庆典之时,乐不可奏给神,只能奏给人。康庄白日务工,任何人不可奏给人听。奏给人的,只在晚上。” “是吗?”苏秦笑了,“可音乐是要奏给知音听的!” “正是,”陈蘋也笑起来,“庄里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庄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陈蘋笑笑,拢一下刘海儿,“只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个人吧,譬如说许子、节子、铜子、淯子……” “铜子?”苏秦对这个名字颇有兴趣。 “就是铜铺里的那个铜匠呀,庄园里的所有铜器都是他打造出来的,手可巧呢!”陈蘋交口赞道。 苏秦见过铜匠,略吃一惊:“他……年纪很大,是个长者了!” “对呀,”陈蘋应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乐意为他奏琴!” 苏秦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问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走至门外,陈蘋还要陪伴,苏秦止住。 “苏子,”陈蘋直盯苏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条红巾挂在门外,指着它,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顾及他身边的飞刀邹,“今日良宵,这条红巾就留给您了,大人何时登门皆可,小女子只在舍中恭候,也只为大人一人演奏!” 苏秦脸上一阵臊热,连说几声“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议事堂,苏秦意外看到陈相在候。 “游得开心否?”陈相迎出来,揖道。 “还好。”苏秦拱手回礼,“巧哩,在下正要寻你。” 陈相将苏秦迎到堂中,一边斟茶水,一边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苏秦震惊,盯住他,“你是说,陈蘋是你女儿?” “是呀!”陈相点头,“苏大人名冠列国,小囡向往久矣,听闻苏大人到来,前日就想见您,只是碍于庄中规矩,未能如愿。今日庄主安排苏大人赏游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苏秦目瞪口呆。 “苏大人?”陈相问道。 “哦哦,没有什么。”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见识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诉陈子,此来数日,该回临淄了。” “啊?”陈相惊道,“这怎么能成?” “请陈子转告庄主,临淄那边,在下还有事情,昨日就说走呢!”苏秦去意已决。 “苏大人稍候。”陈相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偕许行回来。 见车马备好,飞刀邹坐在驾位,苏秦也已候在车边,许行一脸震惊:“这这这……苏子……” 第472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纵约长康庄访农(5) 苏秦迎上,拱手:“许子百忙,秦不敢多扰,临淄尚有世俗杂务待秦处置,秦是以……” “抱歉,抱歉!”许行连连拱手,“听陈相说,苏子志在天下,心存百姓,与行志趣相合。陈相诚邀苏子前来康庄,行也期待苏子能为康庄未来指点一二。行闻苏子谋事,重在揣情。苏子初来乍到,尚未揣情,行是以不敢为难,吩咐陈相奉陪苏子各处转转,俟苏子胸中有数,方好赐教。这……行尚未求教呢,苏子却……” “谢许子款待!”苏秦回以一笑,拱手回礼,“不瞒许子,康庄此行,秦感慨良多,心中诸多困惑,也正欲求教于许子呢!” “呵呵呵,”许行转对陈相,“陈相,帮邹子卸车,让小蘋陪同邹子钓鱼去吧!”执苏秦之手,并肩入堂。 见苏秦入堂,飞刀邹朝陈相笑笑,跳下车,将缰绳交给陈相,守在堂门处。 当陈相安顿好车马进来时,苏秦、许行已在畅谈。 陈相朝苏秦笑笑,续斟茶水,坐于陪席。 从二人谈话的上下文看,显然不是苏秦在指点康庄未来,而是许子在答问。许子也显然是要借此机缘,向苏秦这样的显赫人物宣扬神农之教。 “……至于田中所获,”许行接着没有说完的话,“什一上贡滕室,什三易货,什四食用,什二储于库房,以备荒乱。” “划分这些份额可有依据?”苏秦问道。 “神农之法没有记载,是行根据康庄所获,暂时划定的。” “若遇战乱,康庄有备否?” “神农之教,不讲战乱。” “为什么?”苏秦纳闷。 “神农之世,社会大同。大同之世,有战乱吗?”许子不答反问。 许子之言似乎触及了什么,苏秦心底闪起一道亮光,又迅速逝去,倾身再问:“许子如何诠释大同之世?” “财产共享。” “财产共享?”苏秦眯起眼睛。 “妻子共有。” “这……”想到近日见闻,苏秦的嘴皮子吧咂几下,合上了。 “上古神农之世,至德至善,财产共享,妻子共有。”许行侃侃而谈,“当其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耕而食,织而衣,与麋鹿共处,无相害之心!民与禽兽尚且不相害,能有战乱吗?” “上古之时,世界大同,财产共享、妻子共有成风成习,民可以无争。方今之世,夫妻有礼,长幼有序,礼乐已成风俗,许子倡导财产共享可以,这若倡导妻子共有……”苏秦苦笑一下,两手一摊,两眼紧盯许行,似乎这是一个难解之题。 许行没有解释,看向陈相。 陈相是儒门出身,最讲究的是礼乐等级、男女之别。财产共享无等,妻子共有无别,这当是陈相所不能容忍的。 “不瞒大人,”陈相尴尬一笑,依旧以儒门尊卑称他大人,“相在初入庄时,亦觉尴尬,求告于师,师许相与妻妾子女同舍,成一家之居。未几,小囡及笄,妻与相与囡谋,为其择婿,岂料小囡豁达,愿从庄俗,自居一舍,择知音而合琴瑟。又未几,妻妾劝相从俗,相与弟谋,遂从庄俗,使妻妾分居迄今。”干笑摇头,“苏子大可称这个为入乡随俗。庄俗如此,人人行之,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了。” “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 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 第473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1) 邹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连败稷下高手、与齐王抗礼、王辇迎请、雪宫礼宾、跣足出迎、八佾宴乐、留宿后宫……一连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调入齐的数日之内一气呵成,任小说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难演绎出此等戏剧情节。 假使孟夫子的后宫艳遇哪怕只漏出一丝丝风,稷下乃至天下又将会是何等热闹?回客舍之后,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会冒出一阵凉麻。 当然,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乱,且还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亲。柳下惠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了,但在成年之后,却疑其真伪来。再说,坐怀不乱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庙之中,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怀御寒,并无他念,莫说是柳下惠,即使寻常士子也不便轻易作乱。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齐王留他宿于后宫,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顺,毫不逾礼,且那女子守候他只为侍奉他,与他“乱”是她的唯一职分。即使这样,他孟轲也没有乱。非但没有乱,且还没有目视她的裸身,没有接受她的搀扶,甚至在她求为奴婢时,也未动心,是真的未动心,尽管那女子真的很美,当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这桩值得骄傲的艳遇值得一说吗? 不值! 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史家就会写他,他孟轲留给天下的就将会是柳下惠第二。他来齐地是为辅佐齐王成就王天下之业,不是为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再说,这事儿若是传给母亲,叫母亲如何去想?母亲会相信吗?母亲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齐服侍他,岂不是弄巧成拙吗?谁来服侍他母亲呢?母亲年岁大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不孝吗? 一连十日,孟夫子哪儿也没去,只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晓得,孟门所有弟子也都晓得,齐宫的王辇随时会来,齐王随时会接夫子入宫,向他夫子请教仁义,用他夫子在齐地布施仁义,以仁义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门连候一十五日,王辇没有来。莫说是王辇,即使稷下学者,也没有谁再来客舍向夫子求问。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时,门前仍无任何动静。孟门弟子急了,小声议论,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个时辰之内望风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动如山,然而内中却有谷风不时穿过,扰得他气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时,一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进舍门,求见夫子。 出来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来人相貌,盯他一眼,见他衣冠整洁,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气几句,接过拜帖,看也没看,只让他候于门庭之外,返身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读帖,见是匡章,大吃一惊。 孟夫子不是一个做死学问的人。赴齐之前,孟夫子对齐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调研,包括三军,知匡章在与魏之战中是齐军副将,仅居于田忌之下,堪称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陈完后裔,正宗的田氏公族传人。其父田鲔为齐国大夫,事过桓公、威王二君,虽说权不倾朝野,却也算是贵人。在齐地儒者眼里,田章因不孝而成为负面传奇,尤其是他连父亲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为孝与不孝的案例研究过,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启,是妾室。田章幼时喜舞枪弄棒,与父不合,遭父斥骂,母启因护子而顶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锤杀,埋于马厩,让其阴尸受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弃田姓,改作母姓,投入军营,誓不与生父往来,父死也不肯回家尽孝。 让孟夫子吃惊的倒不是匡章的孝与不孝,而是他为什么会于此时登门。是代表齐王来的吗?若是,齐王为什么派他来,而不是派田婴、田文或宫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来登他的门? 无论来意如何,身为三军副将,匡章在齐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虑妥当,整顿衣冠,带着几大弟子躬身出迎,礼甚恭。 见过礼,匡章说明来意,却是与齐王无关,是他个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问何惑?”孟夫子以为他要问军事,心里无底,眉头微皱。 “陈仲子!”匡章点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说陈仲子是个廉士,夫子以为如何?”匡章回视,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声,“人人为何称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时,仲子三日不食,饿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幸亏井边有棵李树,地上落下不少虫蛀后掉下来的李子,仲子爬过去捡食,连吃三只,方才恢复视听。这个难道不算廉吗?”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问道。 “家中之粮是其兄长所供。”匡章应道。 “唉。”孟夫子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能称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睁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这个‘廉’字呢?” 匡章给出一个两难选项。 “还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说道,“在轲眼里,齐地士子首屈一指的当属仲子,怎么会看不上他呢?虽说如此,但他远远称不上廉哪!像他这种廉法,只能是条蚯蚓,上食壤,下饮泉,只求于自然,无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长之粮,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匡章辩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织屦、织布所赚之钱到市场上换来的!” “怎么能无关系呢?”孟夫子就事说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齐国世家,其兄陈戴拥有封地,食禄万钟,而仲子以其兄之禄来之不义而不食,以兄之屋来之不义而不居,这才离兄别母,居于於陵。轲听传闻,有一天他回到家,刚好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遂皱眉说,‘那东西在呱呱乱叫什么呢?’他母亲宰了那只鹅,给他吃肉。正吃着呢,他哥回来了,见他在吃鹅肉,笑了,对他说,‘你所吃的就是那只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门外,抠嗓子吐出鹅肉。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却吃;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怎么能称得上这个‘廉’字呢?像仲子这样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变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话说完,本以为匡章会暴跳如雷,与他再辩,岂料他忽地起身,扑地叩拜,声如洪钟:“夫子所言,开章之塞,诚吾师矣!” “章子?”孟夫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请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礼。 “匡……匡将军?”孟夫子越发诧异,改了称呼。 “章请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这才意识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几乎是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求拜,欣然受之,当即让万章设堂,与匡章行了入门师礼。 师礼毕,匡章召来车马,亲自驾驭,邀请师尊至其府中做客,请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齐宫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窃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询,庄暴就趁酒意讲起宫中之事,尤其对齐宣王痴迷于乐舞忧心忡忡。 “王上是怎么个痴迷的?”孟夫子问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乐,”庄暴应道,“八佾之乐早已不屑,动辄以百人戏。齐国善乐之人皆在宫中,天下乐手纷至沓来,王上尽皆供养,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后日钟石,再后日管弦钟石齐奏,王上迷于乐,幸甚时节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请他时所起的八佾舞乐,孟夫子深信其言,不忧反喜,拱手道:“大人勿忧,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邹忌以琴说先王,齐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实乃齐人之幸也,请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报王上,孟轲请为王上言乐!” 翌日晨起,齐宫大朝。 散朝之后,庄暴入见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邹人孟轲,知其善乐。臣言王好乐,孟轲喜甚,请求为王上言乐!” 乐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当即心痒,使王辇召请孟夫子。 相见礼毕,齐宣王急不可待:“听闻夫子知乐,寡人不才,愿闻之!” “敢问王上所爱何乐?是先王之乐呢,还是世俗之乐?”孟轲探身问道。 宣王略显尴尬,脸上微红:“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乐,非先王之乐。”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贺道,“王上爱好今日之乐,真还是齐民的福祉呢,因为今日之乐原本就是古时之乐!” “哦?”齐宣王喜道,“说来听听!” “乐分两类,一是自娱自乐,一是与人同乐,王上偏爱哪一类呢?” “与人同乐。” “王上是偏爱与少数人同乐呢,还是与多数人同乐?” “与多数人同乐。” “这就是了,轲请为王上言乐!”孟夫子切入正题,屏气敛神,“假使王上于此鼓乐,百姓听到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脸,奔走相告说:‘我王好鼓乐,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猎,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开心,奔走相告说:‘我王好田猎,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原因无他,王上没有与民同乐啊!” 齐宣王满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乐理,没想到却招来一顿训诫,且是当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脸面拉长,正要说句什么让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却视而不见,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乐于此,百姓听闻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说:‘我王身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鼓乐呢?’假使王上田猎于此,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无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说,‘我王龙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田猎呢?’原因无他,王上与民同乐了啊!” 孟夫子的两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训一赞,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针对他的,只不过是孟夫子的惯常说教而已,闷气泄了,面现常色,倾身赞道:“此诚寡人之愿也!” 孟夫子听在耳里,心头激动,拱手贺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呵呵呵,”齐宣王干笑几声,“这个真还不容易做呢,不过,寡人尽力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训诫,紧忙转移话题,以攻为守,“对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猎,我们这就说说田猎的事。听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么大吗?” 宣王此问颇为吊诡。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乐,从而引出训诫,宣王这就拿先王游猎的大园子说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释。 “听说是那么大。”孟夫子略略一想,应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吧?”宣王身子朝后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还觉得它不够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脸惊诧,倾身问道,“请问夫子,寡人之囿不过四十里,为什么百姓就认为它过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应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与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进去,捉鸡捕兔者可以进去,百姓以为不够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初入齐时,轲不问明齐国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设在临淄郊区,凡私入猎其麋鹿者与杀人等罪。王上这么做,如同在国之正中设下一个陷阱,百姓认为它过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一场稳操胜券的进攻于转瞬间受挫,齐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个灰头土脸,场面一时尴尬,干笑几下,轻咳两声,猛地一拍脑门:“嘿,寡人差点儿忘了,这召夫子来,是有大事请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问,轲知无不言!” “泰山顶上有个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修建的,”齐宣王真还与孟夫子议起事来,“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无力东巡,这个明堂也就没有用处了,是以不少臣子进谏拆掉它。请问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还是不拆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么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决。 “夫子能说说什么是王政吗?”齐宣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趋身问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当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税,赐官吏世代俸禄,过往关卡、市集皆不征税,山河湖泽由国民共享,处罚罪犯不连坐家人,对天下四类贫困无助之人——鳏、寡、孤、独,视作施政布仁的优先救助对象,等等等等,这就是王政呀!《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说的就是有钱人无须照顾,要照顾的当是孤独无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赞道:“夫子讲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认为王政好,为什么迟迟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叹道,“寡人有个毛病,爱财。” “爱财好呀!”孟夫子朗声应道,“当年周室先祖公刘就很爱财。《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讲的就是他如何爱财的事。王政主张爱财,要求居者有积粟,行者有裹粮,然后才可‘爰方启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爱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爱财的,这与推行王政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哑口无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与孟夫子对着干,抬头盯住孟夫子,语气挑衅:“寡人还有一个毛病,好色。” 第474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2)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野战,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磬师看向孟夫子,点头。 “孟轲可得一睹否?” 磬师走到厅的一侧,拨开几道蛛网,拿出一只尘封的盒子,递给孟夫子。 孟夫子打开盒,取出箫,审视有顷,看向磬师:“此箫能借孟轲一奏否?” 磬师略觉吃惊,盯他一眼,点头。 孟夫子持箫走到老乐师起《韶》的地方,吹起。 厅中响起《韶》音,是箫的起调。 磬师惊呆了。 箫声响起来,一丝丝,一缕缕,丝丝入音,缕缕中韵,是不折不扣的《韶》乐。 磬师反应过来,热泪盈眶,敲磬协鸣。 一只洞箫,一排挂磬,奏响《韶》乐。 孟夫子奏完九成,掷箫于地,扑通跪于尘埃上,号啕长哭:“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 待孟夫子将憋屈多日的郁闷悉数哭出,匡章不无叹服,由衷赞道:“夫子奏得好箫啊!” “是《韶》!”孟夫子纠正。 “弟子知错!”匡章拱手。 “夫子不仅奏得好《韶》,还有一手好射呢!”苏秦插上一句。 “好射?”匡章震惊,看向孟夫子,“夫子善射?” “不是善射,是射无敌手!”苏秦又接一句。 “射无敌手?”匡章不可置信,转向苏秦,“怎么个无敌手?” “夫子之射,秦不敢说是天下无敌,却可敢说在你们齐国当是无敌!”苏秦一本正经。 “夫子,当真如此?”匡章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淡淡一笑,没有否认,看向苏秦:“区区小技,苏子何以知之?” 苏秦回以一笑:“纵横策士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善于揣情摩意而已。” 孟夫子听出苏秦是在怼他此前蔑视纵横策士的事,脸上略涨,转移话题,语带惆怅:“不瞒二位,轲已决定明日离齐,前往他处一游!” “啊?”匡章急了,“夫子欲游何处?” 孟夫子从地上捡起老乐师的箫,拿袖子轻轻拂去新沾的灰尘,放在唇边做出吹奏的动作,但没有吹出声音:“有仁有义之处!” “弟子这就觐见王上!”匡章略略一顿,目光坚定,“恳请夫子再留数日,恭候佳音!” 话音落处,匡章忽地起身,大步走出高昭子府宅。 翌日午时,王辇上门,再接孟夫子。王辇没像前面两次那样直驱雪宫(先齐王的别宫),而是将孟夫子载往齐国的王城正殿。 站在殿门外面迎候的是齐宣王、太子地、田婴、田文和匡章。 孟夫子看得真切,心里一阵激动。 显然,齐王这是要重用他了。 匡章紧前几步,扶孟夫子下车。 孟夫子近前,长揖至地:“草民孟轲见过王上!” “夫子驾到,寡人有失远迎,失敬了!”宣王回礼,伸手礼让,“夫子,殿中请!” “王上请!”孟夫子礼让一句,见宣王再次伸手,也就不再客套,走过去,与宣王并肩跨上台阶。 “听章子说,”待君臣依序坐定,宣王盯住孟夫子,直入主题,“夫子六艺俱绝,有子牙之文韬武略,能筹策于帏幕,决胜于千里!” “轲不如姜尚!”孟轲应道。 “呵呵呵呵,”齐宣王微笑点头,显然认可孟夫子的回答,“姜尚乃大周之首辅,齐国之始基,千古之能臣,非寻常人可及。”倾身,“敢问夫子,是文韬不若姜尚呢,还是武略不若?” “二者皆不是。”孟夫子摇头。 “咦?”齐宣王怔了,“这就奇了,夫子是何处不若姜尚呢?” “幸。” “幸?” “姜尚幸遇贤君,轲无此幸!” “这……”齐宣王尴尬,“寡人不才,愿意受教!” “轲两言仁政,可惜王上不受!” 齐宣王尴尬,面呈愠色。 “敢问夫子,”田婴接道,“姜尚是靠仁政打倒纣王、建立万世基业的吗?” 孟夫子看向田婴,淡淡一笑,拱手:“相国大人若是细读周史,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田婴脸色紫涨,嘴巴连张几张,却是想不出一句应对。 “王上,”匡章缓冲局面,小声提示,“用兵在法,筹谋在策,击战在术!” “哦哦,”齐宣王顺口接道,“是了,是了!”盯住孟夫子,“听闻夫子射艺天下无双,寡人可得一睹乎?” 孟夫子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天下无双?啧啧啧,”田婴不无夸张地吧咂几下,看向匡章,“总不会也超过匡将军吧?” “章不敢与夫子比!”匡章一脸严肃。 “啧啧啧,”田婴语气夸张地又咂几下,看向孟夫子,“没想到夫子有此神技啊!敢问夫子能拉几石的弓?是三石呢,还是五石?” 孟夫子觉得内中一阵反胃,嗓中咕噜几下,想吐吐不出,不吐委实不快,难受一时,看向宣王:“齐君召轲,就为观此神技吗?” 孟轲改称呼了,由“王上”变为“齐君”。 “这个,”齐宣王心里咯噔一声,挤出一笑,“寡人原以为夫子只会讲仁政,听闻匡章将军谈及夫子射艺,说是天下无敌,寡人耳目一新。寡人诚望夫子一展神技,好让众卿开开眼界!” “既为君上所欲,孟轲只有献丑了!”孟夫子将万般苦涩化作一笑,看向匡章,“章子,何处可以引弓?” 匡章看向宣王。 宣王起身,大步出门,引众人走向御花园的草坪。御花园里站着许多守卫,显然是奉命维持秩序的。一名军尉守在那儿,五十步开外插着一只箭靶。 靶很大,且只摆五十步,一看就是平素给齐宣王武训演示时用的。 “换小靶!”孟夫子瞄一眼靶子,命令匡章。 匡章看向宣王,宣王看向内臣,内臣朝军尉努一下嘴,伸出小指。 军尉拿出宫中最小的靶。 孟夫子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池边有两个亭子,一近一远。 第475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3)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顶!” 众人看向亭子,约百二十步,无不咂舌。 军卒拿着靶子跑到较近的亭子前,还没有插,听到孟夫子的叫声:“不是这个亭子,是另一个!” 众人震惊。 另一个亭子位于荷池对面,荷池少说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莫说是寻常弓手,即使力冠三军的匡章,也无射中把握。 由于距离远,靶子小,待插好时,靶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很小的一个点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点头,看向匡章:“拿弓矢来!” 早已有备的军尉亲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换大号!” 军尉连换几张弓,最后拿出一只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没有表态。 军尉看向宣王,小声禀道:“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强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人物张口结舌。 匡章使人快马至其府,取来他自己的劲弓,呈给孟夫子。 孟夫子审视一眼,道:“此为将军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众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齐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军之弓,”齐宣王敛神问道,“敢问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杀人射马,将军之弓可破军立家,孟轲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轲字字铿锵。 这简直是在狡辩了。 田婴语气讥讽:“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丢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虚呀!” 除匡章之外,场上诸人尽出揶揄之声,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动就是拉不动嘛,何必呢?”“嘿,有这么说话的?”“早就晓得是这结局,果然!”…… 孟夫子睁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声冷笑:“看来齐国是无取天下之弓了,孟轲告辞!”略略拱手,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婴爆出几声长笑,“原来夫子是这么天下无敌的哟!” 众人皆笑出声,场面尴尬。 匡章急了,小声:“夫子?” 孟夫子一个转头,看向齐宣王,语气悲怆,声音高亢:“国无王器,群小环伺,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国吗?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君吗?” 孟夫子的质问如当头棒喝,所有哂笑尽皆僵住。 齐宣王尴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趋前,在宣王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宣王立时来了精神,冷笑一声,转对内臣:“请王弓!” 内臣显然不晓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转身,带着两个军卒碎步退去。 约半炷香过后,御史在前,两个军卒抬着一只长弓在后,走向现场。 “夫子可识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脸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抚弓,审视良久,转对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赐给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为王弓专用,由上等青铜所铸,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识宝!”宣王不由赞道,“不瞒夫子,此弓乃齐室镇宫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没有人动过它,今日夫子来了,当可一试!” 孟轲却将长弓双手奉还宣王。 “咦,”宣王惊讶,“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么不射呢?” “回禀王上,”孟夫子改回称呼,“既为王弓,轲为一介士子,不敢开之。” “孟轲,”田婴震怒,“你号称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开,王天下之弓来了,你却说不敢开之,这是成心调戏齐国吗?” 宣王的脸色阴沉下去:“夫子不会是有意戏弄寡人吧?” “孟轲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当由王者开之,轲为一介士子,不敢逾礼!”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开了吗?”宣王道。 “姜尚开之,是拜武王所赐!若无王上所赐,轲不敢开!” “若此,寡人赐夫子今日开之!” “轲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过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叹,“大哉此弓!” 在众目睽睽之下,孟轲运气,搭箭,目视箭靶,开弓如满月。 嗖的一声响,插在亭顶的箭靶应声而倒。 军卒拿过靶子,飞奔过来。 众人视之,铜矢正中箭心。 全场欢声雷动。 “夫子射艺,田婴叹服!”田婴连连拱手,转对宣王,“王上,臣有奏!” “请讲!” “夫子射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臣奏请王上任命夫子为三军教习,教练三军射艺!”田婴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长笑数声,朝宣王略一揖手,转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扬手。 孟夫子住步。 “拟旨,”宣王转对内臣,“封邹人孟轲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禄万钟!” “谢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问王上,愿听轲言、愿施仁政吗?” “这……”宣王迟疑,看向田婴。 “孟轲告辞!”孟轲再无问话,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车辆,准备远行。 苏秦、匡章送行。 苏秦知道,只要田婴任相,就不会容下孟轲。这且不说,在此大争灭国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显然不合时宜,莫说是在齐国,即使在其他任何国家,也将无所施展。 然而,苏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许行,孟夫子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一切正如许行所问,他苏秦又何尝不是呢?想到随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许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不都是一个个怀抱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苏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门之外十数里方才住脚。 苏秦拱手问道:“敢问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着远远的稷门,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回邹地。”公孙丑朗声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门。 显然,孟夫子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苏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国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当是往投宋国!”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秦:“苏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苏子说破,”孟夫子承认,“轲就直说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苏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听闻夫子倡导天时地利人和之说,秦甚认同。魏居中国,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国,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国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连遭败绩,河西败于秦,马陵败于齐,魏王痛定思痛,或听仁义之教,夫子可得天时。”苏秦一连讲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闪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谢苏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车尘渐去渐远,匡章转对苏秦,言语感伤:“苏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苏秦点头。 “苏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无疑惑。 苏秦摇头。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这不是……害了夫子?” “将军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苏秦,路不走绝,是不会回头的!”苏秦给他一个苦笑,“再说,多走一处,就会多一些见识。夫子在邹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对了,在下有一事欲问将军。” “苏子请讲。” “将军是想碌碌无为一生呢,还是想做一番人生大业?”苏秦盯住他的眼睛。 “这个不用说呀,”匡章摊开手,“人生在世,没有哪个男儿想无为一生!” “若是此说,将军可随我来!” 苏秦带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来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两个锦盒:“将军,请行大礼!”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礼。 “请将军拆封!” 匡章拆开锦盒,现出一卷竹简,没有翻看,转望苏秦,目光征询。 “将军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开。 天哪,为首一简,赫然写着《孙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气,看向苏秦。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写?” “军师!” “正是。”苏秦指点其中一卷,“这一册,是军师根据记忆抄录的孙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册,“这一册是军师自己的用兵体悟。从今日起,它们全部归属将军,望将军细细研读,不负军师所托!” “军师所托?”匡章眼睛睁大。 苏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简:“这是军师留给将军的,也请将军收下!” 匡章跪地,双手接过孙膑的亲笔竹简,上写一行小字:“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安定天下!膑人拜托。” “军师——”匡章连连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过一阵,苏秦盯住他,“军师走了,田忌将军也不会再回来了,齐国三军不能没有统帅,将军责无旁贷呀!” “苏子,”匡章朝苏秦叩首,“军师既将兵书授章,章就是军师弟子。苏子乃军师同门师兄,亦为章之师尊。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师大礼,被苏秦扯住。 “章子不可!”苏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还是叫我苏子吧,你比我还年长呢!再说,我从未当过师父,一听这称谓,不自在呀!” “好吧,苏子,”匡章也笑起来,继而敛神,一脸严肃地凝视苏秦,“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章子大义!”苏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宫禀报。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夫子让人头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应道,“只有一点,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闹得太大了,多少学子都在看着这事儿。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对王上今后取贤怕就——”顿住话头。 “嗯,”宣王捋须,“你说得是!”沉思有顷,抬头看向田文,“爱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个近臣追寻一程,诚意挽留。若是夫子回来,皆大欢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竖起拇指,“依爱卿之见,使何人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且刚袭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传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这般。尹士会意,旗帜招摇,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调打问孟轲一行,讲述孟夫子如何不辞而别、齐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贤才等等故事。尹士连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时分赶到齐国的边城昼邑。 过去昼邑就是宋国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时并未出昼,滞留在昼邑的一家客栈里,显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来到客栈,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见孟夫子,以王使口气传达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昼候有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撑地,托腮侧躺于案后席上,对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时,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起身,声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责:“晚辈一路追踪,沐浴斋戒,方才入见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却卧而不听,叫晚辈情何以堪?晚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来见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说出来了,夫子就给你讲明。鲁缪公时,如果缪公没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会觉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边没有子思这样的大贤,泄柳、申详等臣子就会觉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称晚辈,无论是王上礼贤,还是晚辈礼敬长辈,你们都远没有做到缪公、泄柳等所曾做过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长者呢,还是长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顿训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备车,各奔西东。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礼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两句话敬请转禀夫子!” “大人请讲!”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识齐王不可以成为商汤王、周武王,是谓不明;识其不可,却又赴齐,或为有所图谋,或为不智。千里见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这又滞留于昼,连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对这样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闷哪!”尹士刻意吧咂几声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气悉数发出。 高子将尹士之语逐字禀报。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长叹一声,“千里见王,是我所欲;这般离去,岂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旧少了。我仍旧期待,万一齐王回请我呢?我原是要再住两日的,为何今日决然离开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既不知齐、也不知我、更不知天下的无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齐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齐民失福,却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这些告诉他!” 高子返回时,尹士仍未上车,显然在候孟夫子回话。 俟高子述过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变色,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尹士看低了!”纵身跳上辎车,绝尘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时分,墨门尊者屈将子入访苏子府邸,约略讲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国,张仪仍为相国,魏王似乎更加依赖他了,但对新立太子魏嗣颇有微词;庞涓之妻莲公主怀遗腹子,临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弥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稳了;韩国,公孙衍出任相国,整顿吏治,恢复因庞涓伐韩而中断的兵器生产;白虎举家迁往宜阳,经营炼炉;秦国,秦王任命的蜀相陈庄杀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筹划平叛,无暇东顾;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荡为太子,荡年少力大,嗜武好杀;楚国,昭阳班师回郢,陈轸驻留襄陵,襄陵郡守郑克之女郑袖被楚王宠臣靳尚带入郢都,已成怀王嫔妃;赵国,胡地闹灾,胡人攻掠代郡,赵王亲赴代郡御胡…… 屈将子言语简明,讲有小半个时辰后辞别。 夜静更深,苏秦却了无睡意。 第476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4) 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浩浩荡荡的纵亲队伍,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貌合神离的六国伐秦,你死我活的纵亲内斗,两败俱伤的孙庞之争……函谷、邯郸、马陵、桂陵……孙膑、庞涓、张仪、秦惠王、魏惠王、齐宣王、陈轸、公孙衍、鬼谷子、大师兄、师姐、姬雪、告子、屈将子、孟夫子、田婴……一桩桩旧事,一个个地名,一副副面孔,随着屈将子的到访,络绎滑过苏秦的心室。 苏秦汇聚心神,将所有这些一缕缕抖出,最终揪出最紧要的一缕——张仪。 是的,张仪,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师弟,他的所有麻烦的缔造者。 苏秦的心绪回到了张仪身上,从洛阳追起,然后是张邑、鬼谷、邯郸…… 想到张仪的种种好,苏秦闭上眼睛,任泪潮湿润眼眶。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伤,苏秦不想与张仪争了。但不争行吗?秦国,商君之法……如果纵亲不成,秦国就将无可遏止,帝临天下是铁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壹民,秦国一统,天下之民就将被强行合为一体,合体过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体之后。试想一个由万兆之民合为一体的未来秦人,万众一致,不敢乱想,不敢歌舞,不敢文争,不敢武斗,没有私财,没有隐私,没有主见,不会认字,只耕种,只作战,所有行动唯听孤一人……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对于一个万民合一、只以耕战为务的秦国,天下唯有合为一个协约体,共同遏止,除此别无他法。而天下合纵,于秦国而言,唯有一解,就是连横,这也是他张仪一力倡导的。 想到这儿,苏秦有点儿后悔刺激张仪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国没有张仪呢?秦王会不会连横? 他一定会。苏秦太晓得这个王了。可以说,就横而言,张仪不过是只手,操纵这只手的正是惠文公。张仪不去秦国,这个秦王就会寻出李仪、刘仪,无论如何,横是一定要连的。先生偈语的第一句即是“纵横成局”,他倡了纵,就自然会生出横。张仪不仅谋横,且又如钉子一样牢牢钳入纵亲内部,使天下疲于奔命,秦人却几乎是毫毛无伤。 想到这个宿命,苏秦轻叹一声,现出苦笑。 于苏秦来说,最紧迫的解招也只有一个了,就是驱逐张仪出魏,使合纵列国重结纵亲。 从眼前局势来看,逐走张仪不仅可能,且已几乎成为定局。没有庞涓,张仪在魏就是无源之水。两战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对独霸天下之业灰心丧气,归纵几乎是他求全企稳的唯一退路。 但苏秦晓得,张仪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不到最后一步,他决不会退缩。近些日来,从说服陈轸劝昭阳退兵到促使公孙衍出仕韩国,再到劝孟夫子赴魏,苏秦一直都在为这最后一步谋篇布局。 只要秦王续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将一统于秦;只要一统于秦,天下就将灾难重重,于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国一统之势,天下列国只有坚守他苏秦提出的纵亲长策,共同制秦;秦国若要破局,只有搅乱纵亲协约,也即行施张仪的连横长策;只要天下纵横对峙,陷入僵持,纵就不敢凌横,横亦不敢欺纵,天下因对峙而息战;只要天下息战,他们师兄弟二人就有机会坐下来,共商天下的长远和平……苏秦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问题是,天下的长远和平究竟是什么?它在哪儿?又如何达到呢? 苏秦心头再次闪过鬼谷先生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这四句偈语分明是先生对方今天下及未来时势的点拨。显然,四句话中,第一句是肯定纵横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张仪的。若是没有张仪的横,他的纵也就立不起来,他与张仪当是黑与白、动与静、反与正,一如庞涓与孙膑,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给出的方法指导,既适合纵策,也适合横策,他与张仪都该遵循。将来某一天,相信张仪与他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时,他就把这四句偈说给他听,让他也“允厥执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为他们设定的终极目标,这个不用解说,关键是这最后一句,如何解读“公私私公”呢? 在见到张仪之前,苏秦必须搞清楚这个,提供一个合乎道理的解说,否则,他们就会各生猜测,形不成共识,纵横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伤,一如庞兄与孙兄那样。 想到庞、孙,苏秦心头一凛。苏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苏秦相信,既然纵横有争,也就一定有生。纵中有横,横中有纵。张仪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联手,天下就可太平。张仪有秦,他苏秦有六国,只要二人联手,就可让七国之王围坐圆几,共商天下的终极解决方案。关键是,这个终极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苏秦坚信,偈语的最后四字,一定指的是这个! 正如在谷中一样,鬼谷先生是不给答案的,先生只会说出谜底,让他们去悟。 迄今为止,这四个字,苏秦未能悟出,孙膑、告子、孟夫子,还有许行,也全都无解。 谁能解出呢?惠施吗?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邹衍、田骈等稷下先生? 苏秦摇头。诚然,他们个个学识渊博,但所学所重多为因应时政的实战法、术,解不开人类未来的终极方案。墨门?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过,鬼谷先生所指,显然与墨道不合,否则,墨家巨子随巢前辈也就大可不必频频入山了。 思来想去仍无头绪,苏秦正自发呆,猛地打个激灵,眼前掠过一个人影,是那个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苏秦顿觉一阵轻松,美美实实地睡足一场大觉,于日上三竿时起榻,胡乱弄些吃的,与飞刀邹动身赶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苏秦扣门,开门的却不是那日所见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略轻的老丈,看装束,也是羊倌。 “你们是……”羊倌老丈审视他与飞刀邹的衣饰。 “晚生见过前辈!”苏秦深深一揖,“晚生是来拜谒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辈!”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说的老前辈,他叫什么?” 苏秦迟疑一下:“晚生不晓得老前辈名号,他……”比画胡子,“这么长,”再比画两道眉毛,“是这样的!哦,对了,”指一下眉心,“这儿有个痣!” “哦哦哦,你说的是夫子呀!”老羊倌两手一摊,做出个怪脸,“士子来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闭门谢客了。” “为什么?” “这个……”羊倌露出个苦笑,“大概是为一只亡羊。” “亡羊?”苏秦惊讶,“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 “这……”苏秦怔了。 “是这样,”羊倌解释,“心都兄昨天走失一只羊,要我们都去帮他寻找,我们追寻大半天,没追回来,夫子就不高兴了!” “这……”苏秦更加晕乎,“前辈能说详细点儿吗?” “追羊之前,”羊倌说道,“夫子问心都,‘只丢一只羊,需要那么多人去找吗?’心都说,‘歧路多。’天黑时我们回来,夫子又问心都,‘寻到否?’心都说,‘没有。’夫子问,‘为什么呢?’心都说,‘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们分身乏术,只得回来。’然后,夫子就关门闭户,谁也不睬了。” “哦,”苏秦轻出一声,“没有人劝劝夫子吗?” “我劝过了。我说,‘夫子呀,丢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几个钱,伤了贵体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 苏秦拱手:“晚生若见夫子,或能劝慰夫子,烦请前辈禀报!” “你呀,”老羊倌斜他与飞刀邹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顿,拱手,“不瞒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见客,尤其是像士子这般拿着剑的年轻人!” 苏秦正自尴尬,忽听后院传来几声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听闻夫子的羊好,此来是想买几只羊!” “这个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乐,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引苏秦进去。 进入柴扉,破旧的院落里别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两进,前面一进当是客堂,后面一进是卧房,后进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栅栏门隔与卧舍隔离,羊叫声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第477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5) 老羊倌引领苏秦走进后院。 院中有一个木盘,盘上摆着一只棋盘与几只茶碗,几个年岁不一的长者坐在盘边品茶,时不时地瞥一眼房门。这些长者穿着清一色的羊倌装束,但就其气度而言,显然又远不只是羊倌。 苏秦向几位长者揖礼。几位长者已知他是来买羊的,上下打量他几眼,或朝他笑笑,或朝他点个头,继续品他们的茶了。 引他进来的老羊倌走到房门跟前,轻敲几下,语气甚恭:“夫子,买羊的客人到了!” 一阵脚步声响,房门吱呀开了,老夫子走出舍门。 几位长者紧忙起身,迎上,深揖。 老夫子走出来,朝众人摆摆手,目光射向苏秦,显然认出是那日一路跟从他到门口的士子,眉头微皱,没有睬他,顾自在大木盘边席地坐下。 苏秦尴尬,干着脸站在那儿。带他进来的老羊倌扯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苏秦挨他刚刚坐下,老夫子就说话了,指着一个大胡子羊倌:“心都,你们一直坐在这儿叽叽喳喳,是为那只羊的事吗?” “非也。”心都拱手应道,“弟子有惑,求请夫子解之。” “何惑?” “昔有兄弟三人,”心都侃侃说道,“游于齐鲁,学于儒门,各得仁义之道而归。其父考问:‘你们这都讲讲,何为仁义之道?’伯说,‘仁义使我看重身后之名。’仲说,‘仁义使我杀身成名。’叔说,‘仁义使我身与名并重。’弟子之惑是,兄弟三人同门同师,同受仁义之道,所得却完全不同,请问夫子,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显然,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苏秦为之一振,看向老夫子。 老夫子略一思忖,道:“河水之滨有一人,熟识水性,擅长泅渡,靠操舟鬻渡养活百口之家。远近后生纷纷拜他为师,从他习泅,溺死者近半。他们是来习泅的,不是来学溺的,结果却各有不同。”扫视众人,“你们评评,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老夫子以问代答,且答非所问,在场人无不怔了。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嘿嘿,”老夫子变着声儿哂笑几下,撑地起身,夸张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瞥一眼苏秦,回舍中去了。 “哐啷”一声,舍门被老夫子反手掩上。 几个老丈面面相觑。 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看向心都子,半是责怪道:“心都兄呀,在下好不容易才把夫子请出来,还以为你要问问那只羊的事呢,不想你却曲里拐弯,这都问的什么呀!” 旁边一个长一小撮白胡子的羊倌挠挠头道:“心都所问在下还能听懂,夫子所解却是……让人头晕哪!” “唉,”心都子回以一哂,看向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并其他几人,“孟孙阳呀,还有你们几个,身为弟子,却是半点儿也不解夫子的用心哪!” “何处不解了?”孟孙阳与其他几人看向他。 心都子又出一声哂笑,看向苏秦,似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年轻人,你是何人?” “晚生乃洛阳人苏秦,见过诸位前辈了!”苏秦抱拳。 “是那个游走天下、叫嚣合纵的人吗?”心都子目光逼视,一把络腮大胡被他缓缓地由上捋到下,一直捋到胸前,随着他的手富有节奏的抖动而抖动。 “正是晚生。”苏秦淡淡应道。 “哈哈哈哈,”心都子爆出一声长笑,松开大胡子,盯住苏秦,“合纵不合纵的,不关心都之事。心都只问你,夫子所示,你解得出吗?” “前辈面前,晚生不敢造次!”苏秦拱手,客气一句,侃侃解道,“夫子抑或是在类比,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 心都子倒吸一口长气,良久嘘出,拱手致礼:“后生可畏矣!”转向众羊倌,改为尊称,“洛阳苏子所解正是在下所悟。人生之路曲曲弯弯,歧中有歧,若是做不到归本守一,我们或就是,欲觅羊却入歧路,欲学泅却自溺毙!” 众倌这才明白夫子与心都子方才对话的意趣所在,纷纷向苏秦致以拱手礼。 场面热烈起来。 “苏子,”孟孙阳看向苏秦,“这儿的羊都是夫子的,苏子若要买羊……”朝舍门努了努嘴。 苏秦会意,回他个笑,起身走向舍门,轻敲。 众人的目光追踪着他。 “进来吧!”舍中传出苍老的声音。 苏秦推门走进,非但没有掩门,反而将门开得很大,让光线充满房舍。 房舍是夯土墙,草顶,很厚实,有三间。中堂很大,后墙有个大窗,可以透过窗棂看到后院的羊圈。一股子羊臊味破窗而入,弥漫整个空间。 夫子近窗坐着,似乎颇为享受这股臊味。前面是个几案,案上什么也没有。案对面,摆着几块席片,显然是给客人预留的。 苏秦没有坐席,也没揖礼,而是直接跪下,五体投地:“晚辈苏秦叩见前辈!” “坐吧!”夫子似是没有看见他,指向对面一个席位。 苏秦谢过,在席位上坐下,看向夫子:“晚辈……” “苏秦,苏大人,”夫子打断他,显然知道他是何人,也早洞穿了他的来意,“你不是来买羊的。此来何事,这就说吧!” 苏秦没有料到夫子会这般说话,略略一忖,揖道:“前辈慧眼,苏秦见丑了!晚辈冒昧登门相扰,是有四字解不出,特此求教于夫子!” “是何四字?” “公私私公。” “是鬼谷的那个老鬼出给你的谜题吧?”夫子的一双老眼直直地射过两道光来。 “我……您怎么晓得?”苏秦几乎是目瞪口呆了。 “呵呵呵呵,”夫子笑道,“除了他,没人会说出这四个字。” 苏秦长吸一口气,良久,缓缓呼出,双手拱起:“此谜确为鬼谷先生所出。晚辈不才,苦悟数年,仍不得解,恳请前辈点拨!” “师者,授业解惑也。老鬼既然收你为徒,授你术业,这又出谜给你,自当为你解之。苏大人只须备上车马,回谷一趟,寻他解出就是了!” “唉,”苏秦怅然一叹,“晚辈既已出谷,就再难回去了!” “是了,是了,”夫子略略一顿,连出两声,“老鬼的弟子不是羊哦!”两手一摊,“只可惜,老朽是个牧羊的,除羊事之外,老朽是一无所知啊!” 苏秦听出话音,灵机一动,再度拱手:“晚辈对羊是一无所知呢,恳请前辈赐教羊事!” “请跟我来!”夫子起身,引苏秦走入偏门,进入左舍,打开后墙栅门,步入院中。 看到夫子,一大群绵羊咩咩叫着跑过来,围住二人。 “这就是羊了!”夫子指着羊群,“苏大人想知道羊的什么呢?” 苏秦盯住羊群,细审良久,看向夫子:“羊可有私?” “你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揽过一只雄性头羊。 苏秦拔下一小撮羊毛,不解地看向夫子。 夫子不再说话。 苏秦候不到应答,接问:“羊可有公?” “你再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重复道。 苏秦又拔一撮羊毛,愈加不解,一脸惑然。 夫子打一声呼哨,不知从哪儿嗖地蹿出一只如狼一般的大犬,恶狠狠地盯住苏秦。 “你也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指向狼犬。 看到狼犬凶狠、敌视的样子,苏秦不敢伸手了。 夫子揽过狼犬,拔下一根毛,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交给苏秦。 苏秦不解其意。 “这是只狼犬,犬之主是老朽,是以犬之毛,你不可拔,老朽可拔。”夫子转身,指向远方,“假使它不是犬,而是一只林中猛虎呢?” 苏秦一头雾水,正自思忖其中奥妙,夫子指向栅门:“苏大人,你已见识过羊,也已问过疑了,那儿是门,请便吧!”拍一下狼犬,道,“送客!” 狼犬得令,发出“呜”的一声低吼,冲到苏秦跟前。 “夫……夫子……”苏秦急了。 “送客!”夫子再出一声。 狼犬又呜两声,亮出獠牙,摆出战斗姿势。 苏秦轻叹一声,惶惶然走进栅门。 第478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解困子张仪使秦(1) 见苏秦出舍,几个老羊倌全看过来。 “买到夫子的羊没?”孟孙阳问道。 苏秦摇头。 苏秦知道,孟孙阳之问与买羊无关。由于舍门大开,舍中问对他们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后院羊圈问对,他们或难听到。 “是夫子不肯卖吗?”心都子问道。 苏秦再次摇头。 “咦?”一小撮胡子的羊倌发出一个富含抑扬顿挫的怪音。 “夫子让我拔羊毛!”苏秦伸开手,掌中现出两撮羊毛。 看到羊毛,众倌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从表情上看,他们个个恍然有悟。 “苏秦愚痴,恳请诸位前辈赐教!”苏秦拱手一圈,态度诚恳。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几声,“苏子或想听听六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六十年前?”苏秦大吃一惊,拱手,“苏秦愿闻其详!” “这桩事情,还是让他讲吧!”心都子看向孟孙阳。 “当其时,我们与夫子住在宋国,有个叫禽子的墨门弟子寻上门来,”孟孙阳也不客套,接过话头,“考问夫子,‘听闻夫子贵己惜身,有这事吗?’夫子说,‘有哇!’禽子说,‘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济天下,夫子肯吗?’夫子说,‘一毛怎么能济天下呢?’禽子说,‘假使能济,夫子肯吗?’” “夫子怎么答?”苏秦大睁两眼。 “夫子没有答他,耸耸肩,”孟孙阳耸了耸肩,“就像这般,走人了。” “那……禽子呢?”苏秦追问。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孟孙阳卖个关子。 “前辈为何扯他?” “我问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肤,给你万金,你肯吗?’禽子应道,‘肯哪!’我再问他,‘假如有人断你一肢而予你一国呢?’禽子不吱声了。我又问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头而给你整个天下呢?’” 毫无疑问,禽子是禽滑厘,墨门开创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个让他拔羊毛的夫子该当是以贵我之说而名扬天下的杨子(杨朱),而眼前的几个羊倌,当是一直追随杨子的几个弟子了。 犹如古人一般的杨子依然活着,且就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苏秦内中一阵激动,但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禽子怎么应对?”苏秦微微一笑,倾身问道。 “禽子初时哑口无言,良久方道,‘这个我答不了你。不过,凡事要因人而异。就你所言,若是来问老聃、关尹,他们一定赞赏;如果是问大禹、墨翟,他们一定不会苟同!’” “嗯,”苏秦点头赞赏,“禽子妙对呀!前辈怎么说?” “呵呵呵,”孟孙阳轻笑几声,两手一摊,“还能说什么呢?老朽与他,简直就是鸡与鸭谈!” “是哩。”苏秦应道,“墨门与老前辈就如两只车轮,虽然同为一车,却是沿着不同的辙子滚动!” “嘿,”孟孙阳竖起拇指,“苏子所喻甚当!” 显然,几个老羊倌皆对苏秦的譬喻表示赞赏,或竖拇指,或示以点头微笑。 “抛开墨门所争,”孟孙阳拱手问道,“敢问苏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苏秦抬头,拱手:“晚辈无知,恭请前辈指点!” “于肌肤而言,一毛微不足道;于四肢而言,肌肤微不足道。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四肢。一毛虽小,却也是躯体的一个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么能轻贱它呢?”孟孙阳油然慨叹,“唉,墨门之徒哪能懂得这些啊!” 正说着话,舍门打开,老夫子走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那只狼犬。 狼犬的凶目再次盯住苏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苏秦,指向整个草舍:“苏大人,此舍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为买羊而来,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冲苏秦发出呜呜的示威声。 苏秦也不惶急,冲老夫子与众羊倌一一揖别,转身而走。狼犬紧跟于后,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栅门,用利齿咬住栅门,关上,守在门内,直到苏秦、飞刀邹走远。 听到苏秦二人的脚步渐远,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苏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显达,夫子这般赶他,是不是过了?” “唉!”老夫子喟然长叹。 “夫子为何而叹?”孟孙阳问道。 “为云梦山谷里的那个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闭起,声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御寇扯老朽入谷见他,那老鬼东拉西扯,说是在寻什么道道,听他声音,劲头大着呢!老朽劝他贵己惜身,做些实在的事,莫入那虚无缥缈的道道,他不肯听,还笑我。这不,四十年过去了,老朽没有看到他寻到什么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来这么几个弟子,什么庞将军、孙军师、张横、苏纵,你战我,我斗你,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将一个好端端的天下折腾成这样,唉……” “夫子,”心都子一脸疑惑,“您这是怎么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横鼻子竖眼见谁就怼的邹人吗?”老夫子睁开眼,看向几人。 “嘻,可是你们老孟家的那个孟轲?”心都子看向孟孙阳,“孟孙兄,你们是什么辈?” “呵呵呵,”孟孙阳捋一把胡须,“若论辈分,他该叫我祖爷爷!” “老鬼的这几个弟子,还有你们孟家的那个轲,”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语重心长,“无不是你所亡的那只羊呀!叹只叹这个苏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点出这个题,众人尽皆不语了。 “什么人在歧路上走哇?”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看去,是又一个老丈从前院走来。那只狼犬不无殷勤地在他身边蹿前蹿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状态欢实。 是几人的共同友人颜斶。 “他们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孙阳努嘴。 “呵呵呵,”颜斶笑道,“是孟轲呀,在下有他新的传闻了!” 几人皆看过来。 “前些日,孟轲又被王辇接入宫中,说是射了王弓,说是相国田婴见他射得好,提议他教习三军射艺,夫子觉得是羞辱他,当场甩袖出宫,第二天一大早就愤然离齐了。离就离吧,可这孟夫子又割舍不得,在边邑昼城的客栈里滞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却不是来挽留他的。你们说说,这个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么能不累呢?”孟孙阳轻叹一声,“身心皆疲,不利于性!” “你们说说,”老夫子突然插话,看向几个弟子,“这个夫子是为何所累?” “为名利所累!”小撮胡子应道。 “为仁义所累!”孟孙阳应道。 “为天下所累!”心都子应道。 “呵呵呵,”颜斶捋须,望着几人,“在我眼里,你们几个才叫累呢!你们这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啊!”盯住心都子,“咱们来个实际的,听说心都兄的羊丢了,寻回来没?” 心都子摇头。 “想不想寻回来?” “想想想!”心都子迭声叫道。 “它在哪儿?”孟孙阳夸张道,“昨儿寻它一整天,走得我这条老腿一直疼到后半夜!” “被人逮住,拉进宫城里了!”颜斶再捋一把胡须,“若是寻得迟,怕就……”从口指向肚皮,“进到齐王的肚家村喽!”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壮龄母羊,怀着崽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只羊,狼可吃,鹰可吃,齐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刚毅,给出定论。 然而,如何向齐王讨回亡羊,却是个不小的难题。卖羊者非偷非抢,是捡来的。齐宫非偷非抢,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几人商量良久,竟没商量出一个可用的点子。 “呵呵呵呵,”颜斶捋须,斜一眼心都子,“你们几个老羊倌呀,遇事就会咋呼。”看向心都子,“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没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帮你讨羊啊!” “借几只?” “多少只皆可,头羊必须在!” 心都子明白过来,欣然同意,扯颜斶来到他家,赶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虽然被老夫子放狗赶走,苏秦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路哼着小曲儿。 “主公想必是见到老前辈了吧?”飞刀邹觉得纳闷,试探着问。 “见到了,见到了,”苏秦乐呵呵地迭声应道,“这不,他还放狗赶我呢!”“这……”飞刀邹越发好奇了,“老前辈放狗赶您,您还能这么高兴?” “是呀,”苏秦笑道,“关键是被什么样的人赶哪!”略顿,“对了,邹兄,方才听到一个有关墨门的旧案,精彩纷呈啊!” “什么旧案?”飞刀邹来劲了。 苏秦遂将院中见闻与禽子质辩杨朱一毛不拔的旧案细述一遍,飞刀邹既感慨,又感动:“禽子是我们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无所不通,在墨门里地位仅次于先祖师子墨子。只是,这桩事儿好像未被写入《墨经》,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呢!” “邹兄,你晓得为什么杨老夫子让我拔两次羊毛吗?”苏秦问道。 飞刀邹摇头。 “第一次拔,是为私;第二次拔,是为公。初时我在纳闷,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啊!老夫子是想告诉我,羊就如百姓,无论是天下为公,还是天下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让拔,因为它别无选择。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让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见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啊!”苏秦深有感慨。 “这又代表什么意思?”飞刀邹纳闷道。 “代表的是,无论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着损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着损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没有选择权。无论是谁来拔它的毛,它都无所逃避。狗则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换言之,狗的公心只对主人。虎豹熊罴又有不同。它们只有私,没有公,即使面对同类。” 飞刀邹若有所思。 庄严、静穆的齐宫正门前面突然涌来百多只羊,场面顿时闹猛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远近百姓纷纷赶来看热闹。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宫门被围堵,连入宫的官员车马也得远远停下,徒步走进。 由于羊群离宫门尚有一箭的安全距离,宫卫不能用强驱赶,对整个乱象奈何不得。 宫尉上前查询,颜斶自报姓名,求见宫主。 宫尉禀报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听取相国田婴、稷下学宫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报废除养马场、“礼送”孟夫子等国事,闻报震惊。 “颜斶?”宣王眯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婴掌管稷宫多年,门下收拢数以百计的才俊志士,统归好士的田文照应。田婴任相之后,田文接掌稷下,对齐国才俊几乎是无所不知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禀道,“颜斶为鲁人,据传是孔丘得意门生颜回之七世孙,非嫡传,三十年前随其父迁至临淄,效法其祖隐居不仕,以加工羊毛为业,近年与几个老羊倌交友,可谓是安贫乐业之人,稷下学者无不敬仰其为人。臣曾去其宅两番访他,诚意邀他至稷下,聘他为先生,皆被他婉言谢绝。今日此人驱羊围堵宫门,求见王上,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请,看他是为何事!” 宣王兴奋,转对内宰:“传旨,召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引颜斶入宫。 行至殿前,颜斶坐在台阶下面,不肯前进一步。 宣王候了一会儿,仍旧不见颜斶上殿,再次传旨:“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颜斶应道:“颜斶请齐王出宫说话!”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对儒者争礼颇伤脑筋,皱眉,看向诸臣。田婴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门,朗声责道:“王上为人君,夫子为人臣。王上请夫子入宫觐见,夫子却叫王上出宫说话,这可以吗?合乎礼吗?” “请你转告齐王,”颜斶斜他一眼,淡淡说道,“颜斶入宫是慕势,王上出宫是礼士。与其使斶慕势,不如让王礼士!” 尹士转奏,宣王忿然作色:“去,问问他,是王之身贵呢,还是士之身贵?” “当然是士之身贵了!”颜斶回应。 “问问他,可有说辞?”宣王旨道。 “有有有,”颜斶迭口应道,“昔年吴人与楚人战,吴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宫,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尸,而礼遇贤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吴,欲走秦,吴人放之。包胥至秦,哭于秦庭凡七日七夜,泪尽,代之以血,终于借得秦师,反败吴师,复兴楚国。”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颜斶这般捏起来,且捏得有鼻子有眼,还鞭打王尸,宣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田婴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辩理:“颜夫子呀,是您老太过分了!大王居于九五之尊,拥地千里,有车万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来役;学子辩士,莫不来语;东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谓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观士子,即使有些身价的,也不过被称作夫子,居住于乡村陋巷;而那些没有什么身价的,或居于鄙野,或做贵人之家的门人,地位卑贱呀!” “年轻人,过分的是你!”颜斶正色道,“就斶所闻,大禹之时,圣王有诸侯万国。为什么呢?因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于野鄙,守四时务农,照样可以贵为天子。及汤之时,有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圣王称圣,为‘得士’之策;寡人称孤,为‘失士’之策。天下混乱,成王败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灭亡无族之时,尊贵的王即使想当一个守门人,怕也是个难哪!是故《易传》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倨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其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其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这就是说,凡骄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迄今,大凡圣王皆得天下高士辅佐,无一人是靠称孤道寡而得天下的。” “嗟乎,”宣王闻言,对左右苦笑一声,“君子岂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门,直至颜斶跟前,长揖至地,“闻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诚愿执弟子礼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与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辇,妻与子皆衣锦绣!” “谢王厚爱!”颜斶没有起身,仅拱拱手,指一下台阶,“王请坐下!” 第479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解困子张仪使秦(2) 宣王稍作迟疑,与他同台阶坐定。 “大王之意虽美,却是于斶不合!”颜斶接道,“璞生于山,雕琢成器则破。雕琢之玉非不贵重,只是于璞则失完全。士生于野,入仕则享厚禄。高官厚禄非不尊崇,只是于士则形神离散。斶之愿,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管制言论的是王,尽忠直言的是斶。王能出宫听斶,斶之愿足矣,请辞归!” “那……”宣王不解地盯住颜斶,“先生此来,只为教给寡人这些话吗?” “哦,不不不,”颜斶轻轻摇头,“斶至宝殿,是受友人之托!” “敢问先生受何人所托?所托何事?”宣王来劲了。 “友人是个羊倌,听闻大王喜食羊肉,托斶将他的百余只羊全部进献王上,以成王上口舌之欲!”颜斶切入正题。 “这……”宣王纳闷,“辟疆嫌羊肉味膻,并不喜食啊!” “咦?”颜斶面现诧异,“既然大王并不喜食羊肉,我友人的一只羊何以就被王上的臣仆驱进宫中了呢?” “请先生详言!”见是为的这档子事儿,宣王乐了。 颜擉遂将心都子之羊如何丢失,有人如何看见此羊在丢失后被人牵到市场,如何被宫人买去,如何被牵往宫中等等诸事悉数讲出。 “这个嘛,”许是觉得好玩,宣王故意摊开两手,面现难色,“既然是宫中花钱所买,寡人就难办了。” “大王真的这般想吗?”颜斶盯住他问。 “当然喽,”宣王捋一把胡须,“此羊为宫役花钱所买,非盗非抢,叫寡人如何归还呢?” “大王谬矣,”颜斶正色直言,“友人之羊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故丢失,当为失窃;得羊之人不劳而获,当为盗窃;窃贼将羊拉到市场贱卖,当为销赃;大王宫役以明显低于市价购得此羊,当为购赃,属于不正当获利。根据大王律法,购赃与销赃、盗窃同罪!再说,我的友人以牧羊为业,所牧之羊不为肉食,只为取其毛做冬衣之用。所失之羊为怀身母羊,再过一月当可娩出数胎,或为一家老小衣食之本。大王宫役不问青红皂白,以超低价购去,这不是夺人衣食吗?大王平素就是这般放纵臣僚的吗?” “哈哈哈哈,”宣王再捋一把胡子,“这般说来,倒是你有理喽!来人!” 已在殿门外侍立的田婴等臣趋至跟前。 “田爱卿,查一查是何人于光天化日之下盗了这位贤士友人的羊,以律治罪!”宣王旨令田婴。 “臣领旨!”田婴揖礼。 “传旨御膳房,”宣王转向内宰,“看所购之羊宰杀否?” 内宰传旨,不一时,负责购羊的宫役赶来禀报说,三日之内所购之羊均未宰杀,全都养在圈里,只是不知道哪一头是所失之羊。颜斶应道,只要看到羊,他的友人就能辨出。宣王吩咐宫役将宫中之羊全部赶出,宣王亲往验视,随颜斶一直走到宫门口。 当心都子的头羊发出“咩”的一声时,宫中羊群随有响应,一只母羊“咩咩咩”地叫着斜刺里冲出,直入心都子的羊群。 宣王大乐,爆出几声长笑。 见王欢乐,众臣无不欢乐。 围观百姓也都相跟着欢乐。 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心都子验过自己的羊,向宣王长揖致谢。颜斶亦拱手谢过,助心都子赶起羊群,沿大街扬长而去。 天气晴好。 几个老羊倌一大早就赶羊出门,打头的是老夫子。 几个老羊倌中,老夫子的羊最少,不足六十只,几乎是全部交给那条狼犬了。他们赶着几群羊向南走,目的地是淄水滩头。 淄水滩头很多,但这些羊倌知道哪儿滩好草壮。 他们悠哉游哉,羊急狗忙人慢,沿淄水北岸走有十多里,来到一块大滩头,遂各自散开,羊只各自觅草,几只犬负责警戒,几个老羊倌则各寻斜坡,对着初升的日头以各自舒张的姿势躺下,感受来自九天之外的温暖。 许是打头的缘故,老夫子的羊群走在最远处。老夫子甩掉草鞋,在河岸一个斜面朝东的土坡上躺下,居高临下,二目微闭,正自享受似睡非睡的惬意,狼犬突然狂吠,由滩头吠叫着直冲上来。 狼犬尚未冲到,一阵脚步声已到跟前。 是苏秦。 这一次,没有飞刀邹,只苏秦一人。 苏秦走到老夫子前面,跪地,叩道:“晚辈苏秦叩见夫子!” 老夫子眼睛微睁,眯他一眼,见狼犬已经冲到跟前,就要扑向苏秦。苏秦心沉气定,一动不动。老夫子重重咳嗽一下,朝狼犬打个手势,指向滩头。 狼犬嘤咛一声,止住吠,蹿到他跟前,轻舔几下他的脚趾头,得意地摇着尾巴下滩守羊去了。 “鬼谷弟子苏秦叩见杨老夫子!”苏秦再次叩首。 “你这个鬼谷弟子,挡住老朽的日头喽!”老夫子夸张地晃了晃自己的光脚丫子,语气显然已非责怪。 苏秦细审,见自己的影子刚好罩在他的脚丫子上,笑道:“晚辈知错!”挪到一侧,灵机一动,“敢问老夫子,晚辈能否也躺在这坡上晒晒日头?” “日头是天公的,土坡是地母的,只要不挡住老夫子的日头,你有权躺在任何地方!”老夫子懒洋洋地说道。 苏秦距他一步躺下,如他一般踢掉草鞋,眯起眼睛。 正值辰时,日头两竿子高,暖而不毒,正是惬意时。 二人享受一时,老夫子倒是出声了:“鬼谷弟子,你跟到此处,想必不是为晒日头的。说吧,刚好老朽有闲,这就唠个嗑儿!” “谢夫子慈悲!”苏秦应道,“晚辈此来,是为夫子所示的那两撮羊毛!” “毛者,利也。苏子逐利若此,难道不觉得累吗?”老夫子半是批评。 “利者,众人之所趋也,公私之所界也,晚辈确实为此所累。不瞒夫子,鬼谷先生所示四字,‘公私私公’,也都与此相关,晚辈为此纠结数年,寝不安眠哪!” “呵呵呵呵,”老夫子笑出几声,缓缓说道,“你纠结于此,是不知利呀!不知利,怎么能活明白呢?云梦山的老鬼难道就没有教给你们这个吗?” “这……”苏秦结舌。 “唉,”老夫子长叹一声,“老朽真不明白,你们连自己也没有活明白,怎么能去解救众生呢?” 这几乎是在苛责了。 苏秦坐起,敛神,拱手:“这个与先生无关,是晚辈愚痴,敬请夫子指点!” “呵呵呵呵,躺下来吧!”老夫子笑道,“躺下来,放松听。” 苏秦躺下来,放松。 “要想活明白,就得首先明白何以为人。”老夫子睁开眼睛,仰望苍穹,“人为自然所生,与天地万物一般无二,自然所守之金木水火土五常之性,人一个不缺。论爪牙,人不足以守卫;论肌肤,人不足以捍御;论趋走,人不足以逃离伤害;论毛羽,人不足以抵抗寒暑。然而,自古迄今,人却被奉为万灵之长,凭什么呢?凭的是人恃智而不恃力,资物以为养,仅此而已。智之所贵,是存我;力之所贱,是侵物。身虽非我所有,既然生之,我就不得不保全它;物虽非我所有,既然拥有,我就不能轻易抛弃它。体为我的生命之主,物为我的身体之主。虽以全生(保全生命)为上,但我不可完全占有我身;虽不抛弃外物,但我不可完全占有外物。如果完全占有外物,完全占有身体,我就会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能够做到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除了圣人,还会有谁呢?不去占有就是公。能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人,难道不是至人吗?” 天哪,老夫子绕来绕去,正是在向他解释“公”与“私”这两个字! 苏秦压抑住内中激动,屏息凝神,全力倾听。 “生民之不得休息,多是为四件事,”老夫子侃侃接道,“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可称四欲。为寿者畏鬼,为名者畏人,为位者畏威,为货者畏刑,凡是有此四欲之人,均可称作遁民。” “遁民?”苏秦没有跟上,轻声问道,“遁什么?” “遁自然之道。”老夫子解释一句,接着往下说道,“对于遁民来说,可杀可活,可辱可刑,制命在外,非他们自身所能掌控。” “嗯,夫子所言甚是!”苏秦连连点头,“请问夫子,怎么才能做到制命在内呢?” “顺天应人,契合自然之道。”老夫子不急不缓,如同背书,“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慕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如能做到这四个‘不’,是否就是顺民呢?” “正是。”老夫子显然对苏秦的反应非常满意,咧嘴乐了,“对于这些顺民来说,制命在内,天下没有他们的对手。常言道:‘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讲的就是这个。” 是啊,苏秦慨然长叹,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结婚,不做官,还有什么私念呢?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穿衣,不吃饭,还需要什么君臣之道呢?眼前这个老夫子真正是活明白这个尘世了!然而,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即便是神农之世,人可不婚不宦,但怎样才能不衣不食呢? 显然,老夫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解说:“人之所欲,无非安身续命之本。屋舍、衣服,可以安身;食物、男女,可以续命。” 苏秦两眼放光,紧盯夫子的一张沧桑老脸,看他如何解释这个“欲”字。“欲”为“私”之属,正是萦绕他心头的难解之题。 “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杨朱声色不动,只有苍老的声音从他的两片老嘴皮子里迸出来,嗡嗡作响,“人生在世,凡能得此四者,何求于外?然而,世间之人,譬如你等纵横之辈,四者无一不缺,仍不以为满足,仍在四处奔走,仍在呼吁求取。因为什么呢?因为无厌之性,你可称之为贪婪。无厌之性,是阴阳之气所化生的蛀虫。凡有此性之人,其忠不足以使君主安逸,反倒可能危及君主身体;其义不足以使他人得到外物之利,反倒可能害及他人性命。如果不用尽忠就能使君主得到安逸,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忠之名;如果不用施义就能使他人得到物利,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义之名。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名实契合,这是上古之道。鬻子曾言:‘去名者无忧。’庄子亦道:‘名者实之宾。’然而,古往今来,趋名避实者络绎不绝。难道虚名就不能去吗?难道名就不是实的宾属吗?方今之人,有名则尊荣,无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有违本性;逸乐,顺应本性,而顺应本性又是真正实际的,今之人以此道处世,名怎么能去呢?名怎么能成为实的宾属呢?是以人人趋名而避实,守名而累实,这才是值得忧虑的事啊!这样的人早已置自己于危亡之中而不可救赎了,还谈什么逸乐、忧苦呢?” 老夫子戳到了人性的软肋,也是他苏秦的软肋!想到小喜儿,想到玉蝉儿,想到姬雪,想到周天子,想到琴师,想到列国君主,想到天下百姓,想到张仪、庞涓、孙膑几个同门师兄弟,再想到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苏秦油然慨叹,思绪万千。是啊,曾经过去的千千万万,哪一个不是因为忠呢?哪一个不是因为情呢?哪一个不是因为义呢?哪一个不是因为利呢?忠、情、义、利,构成的无非是个虚名。谷中四人,庞涓解脱了,孙膑解脱了,剩下他与张仪,仍旧在为这个虚名所累! 好在上天使他遇上了这么一个看破古今的老夫子,苏秦还有万千之惑待问! “正如夫子所说,”苏秦不失时机,“名利使人尊崇,人得尊崇则逸乐,而逸乐是顺天应性的,是以方今之人追名趋利。然而,方今天下早已失公,百姓皆如夫子之羊,任凭强者拔其毛而获不义之利。假使世人皆如夫子所言,不图名,不谋利,不损一毫,不利天下,只求名实相契,以保护自身之利,那么,天下之乱岂不是无始无终,百姓之苦岂不是无穷无尽了吗?” “唉,你仍旧未得老朽的真意呀!”老夫子怅然叹道,“老朽之意是,利己之时,不可损人。上古之人,既不损己之一毫而利天下,亦不取天下之一毫利己一身。伯成子高不愿损其一毫以利天下,所以才舍国隐耕。大禹不惜己身而为天下,最终却使天下之身侍奉其一家。你可设想,如果天下之人尽皆为己,各逞其欲,各护其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就不会出现人君,也就不会出现人臣,这个天下能不治吗?” 苏秦恍然有悟,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如果人人徇私,公从何来?如果天下无禹,洪水泛滥怎么办?如果天下无公,天下大事如何成就?天下长治如何达到?天下大同如何实现?” “唉,”老夫子再叹一声,“你们这些人哪,心里想的净是世间大事。老朽告诉你,世间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守好自己的毛,也不要去拔别人的毛。不惜己身之人,何以惜天下?不顾己利之人,何以顾天下之利?再说,老朽从未说过不做天下大事啊!如果人人营私,私权就会高于一切,公权就没有生存之地。公权不存,也就不可能有禹舜,不可能有君臣。你想想看,营私就要逐利,逐利就要协作。人如蚁,其天性为群体生灵,生于社会,长于社会,也只有社会协作才能逐成大利!” “对呀,”苏秦不解道,“协作就是公,公怎么会不存呢?” “协作怎么能是公呢?老朽告诉你,协作从来就不为公,只为私。”老夫子给出断言,“今之协作,是营君主一人之私,而非天下人之私。老朽所说之协作,是营天下人之私,而非君主一人之私。” “此二者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一个,”老夫子一言以蔽之,“利之归属!” 老夫子真正切到了公与私的要害! 苏秦闭目,凝思良久,抬头问道:“如何能营天下人之私,还请夫子详言!” 第480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解困子张仪使秦(3) “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老夫子似乎是备好了答案,“譬如说治水吧。治水是为避害趋利,即避所有人之害,趋所有人之利。其害为百,其利亦为百。治水之时,如果有人出其力百之一,则避其害百之一,得其利亦百之一。如果此人出其力为百之一,避其害为百之二,得其利为百之三,则此人就是损他人之利、拔他人之毛了。事实却是,洪水之时,大禹出其力不足百之一,却使天下之人事其一家,而历世后人竟还争相唱颂他为圣王,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虽然,”苏秦辩道,“就秦所知,大禹治水,当是损私利公,众人讴歌,亦为颂善。至于天下终归夏启,非禹本意。照夫子说来,难道连颂善也不可以了吗?” “当然不可以。”杨朱语气肯定,“行善则存善之名。存善之名,则有善之利。即使行善之人不为善名,善名仍会远播。成就善名即使不为得其利,其利仍将得来。得利即使不为争夺,争夺仍将发生。是以君子当谨慎行善!大禹治水以利天下人,营就善之名,夏启是以得天下,终又剥损天下人之利!” 夫子之言如醍醐灌顶,直入苏秦心扉,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二人躺在坡上你来我往地聊有至少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过午,老夫子许是累了,呼呼大睡。苏秦候有一时,见他越睡越死,遂下坡为他牧羊,与那条狼犬化敌为友,一人一犬守着数十只羊,在淄水滩头游了个尽兴。 天色黑定,苏秦告别夫子,回到稷下府宅,吩咐飞刀邹搬出一副沉重的棋盘,摆在斋房里。 苏秦吃完晚膳,沐浴薰香,面对空盘坐下,将鬼谷子所赠的四句偈语供在盘上,使出他从大师兄处修来的静定功夫,将这些年来的所历所阅,尤其是近些日来的所见所悟,一一过心,终于在天色将亮时豁然开悟,先生的偈语原来是指点他与张仪如何对弈的。“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讲的当是天下之奕。纵横当是弈盘,捭阖当是对弈之法。没有“纵横”就不能合局,没有捭阖就不能对弈。捭阖所守当是“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当是终盘呈现(大同世界),“公私私公”当是达到终盘呈现所不可或缺的过程与方式。这个过程是经由“公……私……私……公……”这条路径,也即人类须从大同起步,缓缓进入小康的私欲之道。私欲是一个漫长、连续的过程,因而是二“私”相连,然后,人类会再次进入大同之世,完成一个循环。实现这一循环过程的支点是处理好中间两个“私”的关系,因为第一个“公”已经成为过往,为三圣时代,往事不可追回,后面一个“公”是终极目标,尚未到来。人类当下面对的除了私,仍旧是私。如何处理好这两个私字,才是解决当今天下纷争的要诀。列国诸子尝试从各个角度予以解决,儒门以仁义束私,法门以苛法禁私,名门以明实界私,墨门以大爱化私,农门以无父废私,杨门以天性纵私……综合观之,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不到,没有任何一门能够独立达成。 那么,他苏秦又该怎么办呢?能不能将所有这些学说融为一体,构建一个新的模呢? 想到构建一个新的模,苏秦为之一振! 朱威死了。 死前一个月,朱威两番捎信给韩相公孙衍,要他务必回梁一趟,他有话要说。公孙衍没有回来,只托来人回给他一片竹简,上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落款二字,“犀首”。 朱威晓得,公孙衍是对魏国伤透心了。 朱威远行的前一天,惠王在毗人陪同下第五次到榻前望他。 一进房子,惠王就甩开毗人的搀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朱威榻前,握住他的手。 “王上——”望着惠王疲惫、忧心的眼神,朱威挣扎几下,欲坐起,终未成功,泪水出来,“臣……失礼了……” “朱爱卿——”惠王的眼眶也湿了,紧握他的手微微颤抖。 朱威哽咽:“臣要走了,臣……不能服侍王上了……” “朱爱卿呀,”惠王摸着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手,“你不能够犯糊涂,你比寡人还小好几年哩,要走也是寡人先走,寡人还巴望着你来为寡人封棺哩!” “王上……臣……”朱威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 “寡人糊涂啊!”惠王抖着朱威的手,“寡人悔不该不听白相国的话,不听你的话,赶走惠相国,赶走白虎……寡人……是寡人把祖上的基业搞衰竭了……寡人好糊涂啊……” “王上……”朱威的老泪哗哗落出。 “好爱卿呀,”惠王擦去泪水,盯住朱威,“往事不可追,悔也无用。从今日起,寡人全听你的,你快说说,眼下这副烂摊子,可有办法收拾?” “谢王上信任!”朱威含泪,挤出个笑,“魏国还是魏国,王上还是王上,怎么会没有办法收拾呢?” “快说,是何办法?”惠王急道。 “逐走张仪,与秦绝交,结好韩、赵,睦邻齐、楚,守好河防,一力抗秦!” “这不依旧是……苏秦的合纵吗?” “是的,王上,”朱威应道,“苏秦说的是,三晋本为一家,免不了吵吵闹闹,齐、楚虽与王上不睦,却也是彼此知底,互相奈何不得。唯有秦国,是要置魏国于死地啊!” “为什么呢?” “秦行商君之法,志在外战。秦国已经征服西戎、巴蜀,若是外战,就不会向西,也不会向北,只能向东。秦若向东,第一个挡住它的就是我们魏国啊!”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良久,缓缓点头,“可……若是逐走张仪,谁来为相呢?” “王上可使公孙衍为相,白虎为上卿。由公孙衍主政,白虎主财,王上可高枕矣!” “唉,”惠王闭目,“寡人……错待他二人了,他们……” “王上,就臣所知,公孙衍、白虎二人无论走到哪儿,其心都在魏国。只要王上诚意召请,托以国事,公孙衍、白虎必舍韩回魏,为王上效力!” “惠相国在哪儿?”惠王反口问道。 “听说是回他的宋国了。” “思来想去,这些年来最合寡人心意的仍然是惠相国,寡人如果再把他请回来,如何?” “好吧,只要能驱走张仪,行施纵策,王上任用谁都成!” “治军之才呢?”惠王将话题转向这个。 “龙将军之孙,龙虎。” “他……是不是过于年轻了?” “王上,上阵征战本就是年轻人的事,龙虎堪称将门虎子,忠勇可嘉,这些年来跟从庞将军也历练出来了,能胜大任。”朱威坚持荐举。 “还有一事,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意。”惠王望着朱威,一脸期待。 “王上请讲。” “太子。”惠王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朱威闭目,良久,眼睛缓缓睁开:“王上家事,恕臣……” 老臣朱威的离世犹如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安放在魏惠王那不再壮硕的身体里的那颗依然雄健的心于一夜之间苍老了。 惠王旨令以公卿之礼厚葬朱威。朱威敦厚,主政多年,一心为国,深得魏人喜爱,朱家更与魏室内外蛛丝密结,安葬那日,大梁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披麻戴孝、自发送行的队伍络绎十数里,其阵容远远超过几个月前送葬庞涓和太子申。 朱威入土后的第三日,惠王传旨,破格提拔龙虎为大梁都尉,实摄当年公子卬的上将军之职,奉旨整合三军,重建大魏武卒。与此同时,惠王让毗人暗派宫使前往宋国,带着惠王的亲书密函,求请惠施返魏,又派密使前往韩国,求请白虎回来。至于公孙衍,魏惠王心里仍旧存着一个结。 所有这些未能逃出秦国黑雕的密线。当公子华将种种迹象一一摆出时,张仪吃惊不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其实,不用黑雕密报,他早已感觉出来。不知怎么的,自入魏国之后,张仪觉得并不走运。赶走惠施算是一个小成就,但伐赵未成功,伐韩又是功败垂成。 说实在话,张仪来魏连横,不是来弱魏的,而是来强魏的。与秦国合作的绝不能是一个弱国,必须是强强连横。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张仪的预料,他与庞涓的两番行动无不以失败告终,且还搭上了庞涓的性命。 更让张仪郁闷的是楚国。张仪放任楚伐襄陵,真意是让楚、齐交恶。只要能使楚齐交战,莫说是一个襄陵,十个襄陵也是值得的。然而,这个居然没有发生。昭阳竟然把开到齐国边境线的大军收缩回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不久之后他就从黑雕处得知,昭阳撤军与陈轸有关,而在昭阳撤军之前,苏秦密至宋国,约见了陈轸。 想到自己与庞涓结盟对战苏秦与孙膑,两战两败,听任昭阳争齐,又被苏秦悄无声息地化解,张仪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与悲凉。震撼在于,结果已经出来,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庞涓抵不过孙膑,而他张仪,也未抵过苏秦。悲凉在于,曾经的兄弟情义,曾经的生死之誓,曾经的鬼谷岁月,全都成为回忆。 如今,庞兄死了,孙膑走了,出谷四人,剩下他张仪独战苏秦。 张仪明白,天下之弈一旦开局,无论是他还是苏秦,都已没有退路。 张仪搬出他所复制的鬼谷子棋盘,对局凝思。 张仪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棋局的中盘上。天下之弈,得中盘者得天下,而方今天下,中盘就是韩赵魏,魏国居中! 近几年来,张仪使出浑身解数,凭借其所取得的秦国厚势杀入中盘腹地,好不容易在魏国攻取一块宝地,做好一只眼,看着就要做活,不想却…… 张仪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做活另一只眼,他的这块棋就将因失气而死,被苏秦的纵子全部吃掉,魏惠王就会于瞬间投入纵亲,几年来他为横棋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将成为徒劳。 好在眼前情势于他张仪并不算差。虽然失去庞涓,但太子申这个最大的对手没了,朱威也没了,新立太子魏嗣是他的人,朝政基本掌控在他张仪手里,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几乎是个孤家寡人。 然而,如果魏惠王真的把惠施与白虎请回来,再加上已经手握军权的龙虎,情况就会不同,天平就将倾向于苏秦。只要苏秦杀回来,赵、魏就会结盟,韩国有公孙衍在,也必加入纵子。那时,他的横棋就将在中盘全面溃败,再难落子了。 “陛下,”张仪不敢再拖,当即携太子嗣入宫,问过安好后直入主题,“如果楚王与齐王都坐在这儿,您最想揍他一顿的是哪一个?” 张仪显然抓住了魏惠王的脾性,也吃准了他的心事,出口就是解气的一句。 魏惠王两眼顿时睁圆,射出不可思议的光,直逼张仪,庞大的身躯也随着他呼吸的加重而有节奏地颤抖。 张仪一脸严肃,目光中充满热切的期待,似乎他讲的不是如果,而是行将到来的现实! 魏惠王盯他一会儿,呼吸恢复均匀,身体不再颤抖,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陛下,殿下与臣在恭候您的旨意呢!”张仪不失时机地逼进一步。 “你们觉得他们之中谁该挨揍呢?”魏惠王将皮球踢回,嘴角现出不屑。 “儿臣以为,楚王最该挨揍,尤其是昭阳,趁火打劫!”魏嗣气呼呼道。 “相国意下如何呢?”魏惠王眼睛没睁,嘴角依然含着不屑。 “臣听陛下!” “张仪,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王上吧,陛下二字是你们秦国的公孙鞅最开始叫的,寡人听起来刺耳!”魏惠王直抒胸臆。 张仪心头一凛。惠王这是将他与公孙鞅划为一体了,且明显地表达了对秦国的不悦。 “王上,”张仪略顿,改过称呼,“臣是臣,公孙鞅是公孙鞅!” “说说,区别在哪儿?”惠王眼睛睁开了,盯住张仪。 “公孙鞅是秦国大良造,臣是魏国相国!”张仪一字一顿。 显然,这是二人之间的根本不同。 惠王无话了,良久,长叹一声:“张仪,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臣之意,”张仪拱手,言辞慷慨,“伐齐,为先太子,为武安君,也为先后为国捐躯的三万虎贲烈士讨个公道!” 张仪的理由不可反驳。 惠王又叹一声,追问:“是你张仪去伐吗?” “不是。” “那……谁人来伐?”惠王盯住他。 “秦人!”张仪一字一顿。 惠王震了。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张仪,似乎他在开玩笑。 “陛下,”张仪改回称呼,“臣请使秦!” “准奏!”惠王盯住他,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张仪奉惠王旨风光使秦,率领副使史举在内的三百人使团,旌旗招展地穿过崤塞,驰入函谷关,驰往咸阳。 秦惠王先是派出由公子疾为首的迎宾团队在咸阳东十里长亭举行盛大欢迎仪式,继而使公子华、甘茂乘王辇迎出东城门,将手持魏国使节的张仪请上王辇,招摇过市,将国与国的邦交仪式做到最隆重。 待这些仪式完成,公子疾将所有使臣安置在馆驿,设国宴招待。 待这一切完毕,夜色已经深重,张仪在公子华陪同下,入宫密见惠王。 站在张仪身后的是公子华,站在惠王身后的是公子疾。 君臣久久相对,至少过有三十息,谁也没出一声,只是彼此凝视。 “你瘦了!”秦惠王终于说出第一句。 “王上壮了!”张仪应道。 秦惠王张臂扩胸,秀出肌肉:“是你的肉移到我这儿了!” “是王上洪福,不关仪事!”张仪拱手。 “叫驷哥!”秦惠王纠正。 “驷哥!”张仪迟疑一下,叫道。 “哎!”惠王美美地应过一声,笑道,“呵呵呵,驷哥最大的福就是得到妹夫你,张仪!”转向公子华,“华弟,你这就去,将你家范厨的好酒借来几爵,让这个酒鬼尝尝!” 公子华笑笑:“已经借来了。” 公子华击掌,几名侍从进来,摆好一席宴,范厨出场,端着一只酒壶。 一股沁人心扉的陈年酒香从壶嘴里溢出,弥漫宫室。 张仪深吸一口气,良久方道:“好酒啊!” 四人席坐品酒。 惠王持刀割下一块烤肉,递给张仪:“妹夫,尝尝!” 张仪尝肉。 “尝出味儿来了吗?” “鹿脊肉!” “不是让你尝这个,是让你尝出是何人所烤!” “这个难了!”张仪摇头。 惠王击掌,一个紫衣女端着托盘走出来,跪地,为他们献上另一块烤肉。 “诸位大人,烤熊掌来了!”紫衣女举案,齐其眉。 第481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解困子张仪使秦(4) “紫云?”张仪惊愕。 “谢妹妹佳肴!”公子华接过托盘,一把拉起紫云,“来来来,陪你家相公喝一爵!” 紫云不无羞涩地抛给张仪一眼,拱手唱喏:“几位大人慢用,奴婢告退!”一个转身,款款去了。 “哈哈哈哈,”惠王发出几声长笑,将熊掌推给张仪,“这只熊掌只能是妹夫你吃独食喽!” 君臣四人品酒配肴,嘻嘻哈哈地欢饮小半个时辰。 酒过数巡,秦惠王推过酒爵,朝三人拱手:“妹夫,二位贤弟,酒足饭饱,咱哥几个该扯几句正事了。”看向张仪,“妹夫,不瞒你说,局势于我不太乐观,尤其是蜀乱,驷哥我这心里是要多烦恼就有多烦恼哪!” “司马错何在?” “平蜀去了。” “除蜀乱之外,君兄还有什么烦恼?”张仪问道。 “还有三个,一是楚得襄陵,二是韩得公孙衍,三是……”惠王止住话头。 “是陈轸真心事楚了!”张仪接道。 “唉。”惠王苦笑一声,叹道,“这人是个人精啊!若是真心事楚,妹夫的麻烦怕就不会小呢!” “世上万物,”张仪淡淡一笑,“有生就有克。只要君兄在,谅他闹腾不到哪儿去!” “好吧,”惠王用意显然不在这儿,盯住张仪,“说说魏国之事,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仪此番回来,正为此事!”张仪拱手,“下一步,臣请王兄出兵!” “出兵?”惠王怔了,“伐魏吗?” “伐齐!” 嬴驷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怎么伐?”良久,惠王问道。 “召回司马错,借道韩、魏,伐齐!” “为什么?”公子疾问道。 张仪闭目不语。 惠王也缓缓闭目。 显然,张仪此请远远超出秦惠王所料。在秦惠王的棋局里,当下之弈压根儿就不是伐齐!再说,让秦人越过韩、魏伐齐,任谁听起来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之谈。然而,张仪既然提出,就必定有他的妙用。这个妙用何在哪?他须得猜一猜。 足足过有一刻,惠王睁眼抬头,朝张仪苦笑一声:“驷哥认输,实在想不出妹夫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王上,”张仪盯住惠王,一字一顿,“棋子既然杀入中盘,就不能放弃!” “妹夫是说,弃蜀?”惠王倾身。 “不是。” “那……如果调回司马错……” “臣之意,王上可用魏章征蜀,用司马错伐齐!” 惠王再次闭目,良久:“同时对两国开战,恐怕……”顿住。 “王上可先伐齐,后征蜀。” “陈庄岂不是坐大了?”惠王眯起眼睛。 “陈庄坐不大,他不会久长!”张仪语气坚定。 “为什么?” “德不配位!”张仪应道,“就臣所知,陈庄德才治一郡仍觉不足,要治巴、蜀两个大国,他怎么能成呢?再说,他手下的几万秦卒能真心听他的吗?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他们的家人亲戚多在关中,即使他们愿意跟着陈庄,能不顾忌秦法株连吗?还有蜀人与巴人,他们能服一个外来的反叛将军吗?王上可将巴、蜀交给汉中魏章,他会联络都尉墨,不出半年,巴蜀必乱,陈庄可擒!” 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应对。 惠王松出一口气,看向张仪,脸上出笑:“说说,魏国怎么了?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魏国的事,想必王上已经知道了。”张仪看一眼公子华,暗指黑雕当有禀报,“自庞涓殁后,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后,魏王不再相信臣了,也不再相信秦人了。魏王厚葬朱威,用龙贾之孙龙虎掌管兵权,又密使人去宋、韩邀请惠施、白虎,下一步当是请回公孙衍与苏秦!魏人本就对秦人存疑,魏王之所以力排众议,是相信两个人,前一个是陈轸,后一个是庞涓。陈轸走了,庞涓死了,臣恐……” 秦惠王眉头拧紧。这些他已经知道,但尚未估计到它们的严重性。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看向三人,“不久之后,苏秦就会回梁,魏国就会回归纵亲,那时,我王再想东出函谷关,将会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 惠王倒吸一口凉气,盯住张仪。 公子疾、公子华这也意识到了什么,面部紧绷。 “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齐了吧?”惠王以问代答。 “不是。”张仪应道,“伐齐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 “哦?”秦惠王身子倾前。 “从长远来看,秦之大敌,非齐,非魏,亦非楚。” “是什么?”公子华急了。 “是苏秦!”秦惠王接上答道。 “王上英明!”张仪拱手,“苏秦不是合纵六国,而是想合纵天下。苏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与秦为敌,这才是我大秦国的劲敌!” “快说破策呀!”公子华催道。 “破解依旧是连横。”张仪应道,“魏为天下之枢,不可失之。臣的布局是,逐一连横纵亲之国,搅乱天下,彻底破除苏秦的纵策!” “怎么破除?” “就从魏国开始。”张仪侃侃接道,“惠王老矣,雄风不再。如果不出所料,魏王之后当是太子魏嗣执政。仪已掌握魏国权柄,魏嗣身边基本是我们的人,短期内秦、魏之盟可确保无虞。魏为三晋之首,我执魏柄,可居中调和三晋,形成一个内环。之后,我王可使燕国争齐,齐国争楚,楚国争秦,从而形成一个外环。无论是内环还是外环,魏国都是环心。我王只要发动环心,就能同时转动内环与外环。只要双环转动,苏秦所布的纵局就会不攻自破!” 显然,这些是张仪长久思考的结果,同时也切中天下时局,堪称上佳应对。秦惠王吸入一口长气,闭目,悠悠呼出,待气呼尽,又吸一口,看向张仪:“怎么伐齐,妹夫可有考虑?” “臣以为,”张仪抛出伐齐方略,“王上可旨令司马错引军五万,借道韩境伐齐,臣可说服魏王出兵三万,上大夫可让燕王出兵两万,共计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压向齐境。孙膑、田忌之后,齐再无良将,田辟疆不比田因齐,齐国技击从未与我大秦锐卒对战过,若是实力相若,我当有胜算!” “远途奔袭,乃用兵大忌。”惠王眯起眼睛质疑道,“粮草怎么供给?齐国援兵你可考虑过?” “臣全都考虑过了,”张仪应道,“粮草可以就近解决。前番庞涓伐韩,王上援魏粮草数以万担计,虽有耗费,大多仍在库房存着,我可向魏王暂时借用一些,再慢慢还他。反倒是齐人粮草大多被焚,粮食短缺。至于援兵,魏、燕是我同盟,可以除去,赵或出兵,但他们首先得突破魏人。韩国相国公孙衍或会要求出兵,但局势未明,韩王不敢轻动。至于楚国,昭阳刚在襄陵占到便宜,不会再惹魏国。齐人为襄陵之事使骑卒长途奔袭楚国项城,烧其府库,伤亡数千人,昭阳正窝着火呢!我若伐齐,楚人只会看热闹!” 张仪的分析无懈可击。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王若出兵,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张仪盯住惠王,目光含笑,两根手指搓起,卖起关子来。 “什么益处?”惠王倾身,目光热切,似乎是迫不及待了。 “敢问我王,”张仪不答反问,“我大秦自有史以来,向东最远征过何处?” “穆公时伐过郑国,可谓是千里袭远哪!” “成功没?” “全军覆没。” “没于何处?为何人所败?” “没于崤塞,为晋人所败。” “正是。”张仪激昂起来,“秦自立国以来,几番东出,皆未成功。穆公伐郑,半途而废,退兵至崤塞,反遭晋人所困,全军覆没,孟明等三将被擒。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齐,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可壮秦人之心。秦国东出之路,险在函谷、崤塞。函谷在我手中,崤塞在魏手中,而魏是我盟友。平原开战,重在实力,以我大秦锐卒之实力,即使大魏武卒也难匹敌,何况是无将可用的齐国技击呢?” 张仪一番鼓动,惠王显然听进去了,沉思良久,执爵笑道:“妹夫,你旅途劳顿,该当早些歇息。来,饮完这一爵,就请回府。” 公子疾、公子华皆笑。张仪脸色微红,举酒喝了。 “至于伐齐之事,乃长途袭远,不可不慎,容驷哥斟酌一二,明日我们再议,如何?”惠王再次举爵。 张仪再次饮毕,与三人举爵辞别。 “妹夫,”公子华送张仪出门,拍拍他的肩诡诈一笑,“前面有个小惊喜哟!” 张仪走下台阶,见有一辆驷马辎车守在殿前。 车中端坐一人,正是紫云。 回府已是深夜,小顺儿与小翠儿一家仍在候着。 “主公——”小顺儿夫妻跪叩于地,喜泪交流。他们身后,并排跪着三个娃子,小翠儿怀里还抱着一个。 不用多问,小顺儿家又喜添新丁了。 张仪扶起他们,一一抚摸几个孩子。 回到主房,紫云一脸喜气,盯住张仪:“夫君,奴家有个小惊喜!” 想到公子华曾经提及“小惊喜”三字,张仪笑了:“还有什么小惊喜?” “夫君请跟我走!”紫云扯住张仪,带他走向旁边侧室,掀开帘子,现出一个小小闺房,是临时改造出来的。 第482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解困子张仪使秦(5) 靠墙处是一个带有围栏的木榻,榻上罩着帐幔。 “夫君请看!”紫云揭开帐幔,现出一个小生命。 是一张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脸。 “谁的孩子?”张仪问道。 “夫君的呀!”紫云一脸甜美,轻轻拍着她。 “我的?”张仪惊呆了,盯住她的脸,“我张仪的?” “是的。”紫云抱起孩子,“她一岁多了,会叫大大了!” 张仪这才记起,孩子该当是他上次回来时所下的种,转眼已经两年多了。 “抱抱!”紫云将孩子递给张仪。 张仪抱起,依旧怔着。 显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孩子,更没有准备好去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 “夫君,”见他毫无喜悦,紫云急了,轻声啜泣,“臣妾无能,未能为夫君生出一个小公子,夫君别是……不高兴了吧?” “高……高兴……”张仪这才反应过来。 是的,这是他张仪的孩子! 张仪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一吻,泪水流了出来。 “夫君,臣妾一定再为你生个公子!”看到他的泪水,紫云一脸幸福,用力捉住他的手。 “叫什么名字?”张仪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紫云附他耳边,声音轻柔,“就等夫君回来!” “那就叫她嬴蔷吧!”张仪略略一想,将孩子放回榻上,在她脸上又吻一下,“嬴蔷,做个好梦哟,阿大明天再陪你玩!” “夫君,”紫云惊诧,“您不让她姓张?” “还是姓嬴好!”张仪给她个笑。 “叫她张嬴蔷,成不?”紫云眼皮连眨几下,折中道。 “嬴蔷!”张仪敛住笑,语气断然。 张仪陪女儿耍了一天,就让小顺儿驾车前往河西张邑祭祖。 待他回到咸阳,秦惠王旨令伐齐的诏命就下来了。诏命分别下达四人,一是任司马错为主将引军五万伐齐,二是任魏章为主将筹备伐蜀,三是任公子疾为特使出使燕国,四是命公子华调动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 不知何故,张仪不想再在咸阳多待一天,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国使团回返。 出咸阳走有三十余里,张仪吩咐副使史举率团先行一步,向魏王禀报秦王诏命伐齐的喜讯,自带几个贴身随从悄无声息地驰往终南山方向。 由于需要向山中军营运粮,一条驰道早已修通,沿山谷绕来拐去,直抵寒泉谷外。张仪的车马沿驰道驰至司马错早年训练的军营,在前行无辙时,吩咐随从就地歇足,自向高山攀去。 越过山垭就是寒泉谷了,张仪的腿轻快起来。 又是春暖花开。 一间充满山花的草舍里,香女与林仙姑相对而坐,抵掌行功。 功毕,二人收掌。 “师妹,”林仙姑冲香女淡淡一笑,“贺喜你,你的体内气血充盈,湿寒之毒完全排除,一丝丝儿也没了!” “谢师姐行功!”香女拱手。 “师妹谢错了,是你自己的功呀!”林仙姑又是一笑。 “师姐天天帮我,怎么会是我自己的功呢?”香女不解了。 “这么说吧,”林仙姑指着舍中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师姐初见它时,它受了重伤,随泥石流滚下来,根须在外,叶片裹进泥石里,在阳光照射下奄奄一息,已近干枯。师姐拿它回来,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它放进这个盆里,培土,浇水,然后,它就自己活转过来,自己疗好创伤,长成现在这副样子,开出这般漂亮的花,满屋子都是它的香气。” “可……如果师姐不拿它回来,不把它放进盆里,不培土,不浇水,不呵护它呢?”香女盯住她。 “这是它的缘分!”林仙姑看向兰花,“它生长在一个注定要滑坡的地方,这是它的命。它随着泥石滚下来,又遇到我,被我栽种在这只盆里,这是它的运。它因我而活,我因它而开心,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我们谁也不欠谁,它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它,是不?譬如师妹,你遇到张仪,又离开张仪,来这谷里从师父修道,之后才是我们一起修炼,一起行功。你因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气,我因为有师妹陪伴而天天开心。一切皆是你的运、你的遇,也皆是我的运、我的遇。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你,是不?” “香女明白了,师姐!”香女甜甜一笑。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贾舍人的声音传进来:“香女,张仪来了,在客堂里等你,师父请你过去一下!” 香女的笑脸僵住了。 贾舍人的脚步声远去。 林仙姑起身,走到兰花前,欣赏它的花瓣。 香女缓缓看向林仙姑,声音几乎颤抖:“师姐……” “它完全康复了,它开出花儿了,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边的石缝里,让它得大自在!”林仙姑端起花盆,给香女一个笑,走向舍外。 香女起身,缓缓走向师父寒泉子的草舍。 香女推开舍门,见寒泉子正襟端坐,正在候她。 “师父——”香女跪下,泪水出来。 “过来!”寒泉子招手。 香女跪前几步,头靠在寒泉子的膝上。 “师父,弟子……不想见他……”香女泣道。 “孩子,”寒泉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心。你想见他,你就见他;你不想见他,你就不见他。” “谢师父指点!”香女止住泣,缓缓起身,脚步坚定地走出去。 香女没有回她的草舍,而是径直走向林中小径,直向山林深处走去。 香女走入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入林,在一棵大树下面的厚厚落叶上正襟坐下,深吸数次,调匀气息,闭目入静。 光阴寸移,日头西照,林中幽暗下来。 远处传来“嚓嚓……沙沙……”的践踏落叶声。 声音在林中打转。 声音越来越近。 声音在十数步外消失。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匀,香女的身体微微颤抖。 香女拿出几年来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平复自己内中的狂乱。 香女安定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再度均匀。 香女静如一株风干的枯木。 声音再度响起来,一个人在她对面坐下。 一切恢复安静。 鸟儿归林,日头落山,林中一片幽暗。 香女、张仪犹如两段枯木,谁也没动。 将近一更,月上东天,缕缕柔光透过邻近的树梢射进林中,照出斑驳的亮点。 香女动了一下,站起来。 “坐下。”就在香女快要站起时,张仪说话了,声音虽然轻柔,语气却是命令。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复坐下来。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憋不住了:“你……怎么寻到这儿的?” “我在鬼谷守五年,谷中的每一片树叶都是我的朋友。”张仪说道。 “你……好吗?” “不好。” “怎么了?” “於城君夫人生了个公主,会叫大大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香女柔声道:“於城君喜得公主,小女子祝贺了!”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嬴蔷!” 又一阵沉默过后,香女接道:“好名字!” “於城君夫人还想再生个公子!” 香女接得快了,声音平淡下来:“有儿有女才是好!” “於城君不会再让她生了!”张仪的声音阴冷,寒人。 “为什么?” 张仪没有应声,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月上头顶,被庞大的树冠实实挡住,四周朦胧。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是某个小动物遭遇猎手了。 香女打个寒噤。 “香……女……”张仪改坐为跪,声音颤抖。 “於城君,有什么你就说吧!”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声音愈发平淡。 “我……想你……”张仪的声音缓缓出来,几乎听不见,但在这静寂的夜里,在香女的耳边,却如平空炸响的惊雷。 香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几个字,身体剧烈颤动,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 “一直……一直想你……” 香女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大梁,在咸阳,在军帐,在车上,在……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张仪似是忘记了香女,忘记了是在这林莽里,顾自呢喃他的感受。 香女抽泣起来,抖着身子,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多少个夜里,我醒过来,却嗅不到香,我……我傻傻地坐着,坐在空空的榻上,想着你……想着这个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爱我、将一切都托付给我的女人……”张仪依旧在呢喃。 香女哭出音来。 “多少个夜里,我就这样坐着,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望着该是你躺的地方,回味着该是你的体香,回听着你曾说过的每一个梦话……”张仪的声音越说越低,连香女也听不见了。 香女里里外外,完全麻酥了。 “我的……夫君哪……”香女一头扑进张仪怀里,泣不成声。 张仪抱住她,抱紧她。 香女回应着他的热烈,阳气充盈的躯体自里而外散发出浓烈而久违的香。 月亮西行,钻入山尖里。 第483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保横棋张仪谋齐(1) 三辆辎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万章等十几个弟子或驾车,或跟在车后,或走在车侧,将手搭在车身上助行。三辆辎车中,有两辆是新买的,一辆装着行囊,一辆满载竹简。 在日头就要戳到地上时,车队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后一辆车子旁侧的陈臻抬起头来,才晓得是要过大沟了。 沟上有座木桥,但桥面只容一辆车,对面刚好也有几辆车驶到。看双方皆在桥头等候的架势,显然都在礼让对方。 “啧啧啧,”走在车子另一侧的乐正子显然无视桥上的事,拍拍车身赞叹道,“真是好车呀,越看心里越美气。还有这马,倍儿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着好车好马不坐,偏要坐他那辆老破车,且还走在最前面压路,生生跑不起来!要是让这辆车打头,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陈臻看向车子。车是新车,马是健马,车上装的是干透了的竹简,比前面的行李车还轻,加之走得不快,两匹健马根本不像是长途负重,而像是草场闲步,这辰光又歇下了,隔着车辕碰嘴皮子亲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还想不通另一件事!”见陈臻没有应腔,乐正子接道,“你且说说,在临淄时,齐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为何不要?” “夫子不是贪金之人,怎么能要呢?”陈臻顺口应道。 “既然不贪,为什么又受宋王所赠的七十金呢?”乐正子盯住他。 “这……”陈臻应不上来,正自思索,对方车辆率先过桥,他们的车辆也启动了。 车过大沟,行有几里,来到一处驿站。 天色已昏。见有空舍,万章禀明孟夫子,吩咐众人卸马安歇。 诸弟子中,陈臻是个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时,扯乐正子趋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乐正子与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脸是笑,单看脸色并无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倾身,笑问。 “夫子曾言,万事皆有是非。”陈臻拱手,“在齐国时,齐王赠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赠金七十,夫子却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过滕君所赠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齐王之赠为是,则受宋王、滕君之赠当为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赠为是,则不受齐王之赠当为非。此二者无可选择,夫子缘何受宋王、滕公所赠而拒齐王之赠呢?” 显然,这是一个大惑,也是众弟子一直搁在心里的谜。 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须笑道,“是有选择的,因为此二者皆为是呀!” “是于何处?”乐正子急问。 “是于义。”孟夫子扫视众弟子,加重语气,“在宋之时,我们将要远行。对于远行的客人,主人理当送些盘费,所以宋王赠送七十金,作辞说,‘权作盘费吧。’对于这番好意,为师怎能拒绝呢?至于在滕之时,逢楚人攻薛,滕君听说为师有戒备之心,遂赠金四十,作辞说,‘防不测。’对于这番好意,为师又怎么拒绝呢?” “那……齐王之金呢?” “齐王赠金之时,为师仍在齐国,既未生戒心,亦无远行意,齐王却无端赠金一百。无端赠金,是谓收买。堂堂君子怎么能被收买呢?” 对于如此难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讲出这番君子大道,众弟子无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阵车子响动,公都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公都,”待公都子见过礼,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脸色,可有什么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馆舍订下了,是大梁城里最好的,离王宫近不说,设施也不错,有热水,能洗浴,抢手得很呢!我起初问,小二说是没房,我让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来,仍然没房。我一脸失望,就要走时,店家出来,问我是何人所用,我说出夫子大名。听闻是夫子,店家二话没说,让小二安排到一个雅院。小二说,那院子已经有人订下了,是中山国的皮货商,店家臭骂小二一顿,亲自把我领进雅院,当场将钥匙交给我,还不收订金哩!” 众弟子不无钦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转过话题,“魏国可有大事?” “魏相张仪使秦,说是回来了。”公都子禀道。 听到“张仪”二字,孟夫子的眉头皱起。 大梁城中,入宫奏报使命的不是张仪,而是副使史举。 “嬴驷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五万!”史举应道。 “五万顶个屁用!”魏惠王冷笑一声,坐直身子。 “当年征伐巴蜀,同样是远征,秦人出兵也是五万,一举灭之。”史举小声辩道。 魏惠王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以为齐国是巴蜀呀!” 史举不敢出声了,闷头怔在那儿。 “哦,”惠王这也明白他只是来禀事的,指他问道,“还有什么?” “让我们供应粮草!” “什么?”惠王老眼圆睁,一拍几案,“他出兵,凭什么让寡人供应粮草?” “是相国应允的。” “张仪何时回来?” “臣不晓得。出咸阳没多远,相国就进终南山了,说是过几天回来。” “终南山?”惠王闭目有顷,摆手,“辛苦你了,回家将息三日!” “谢王上!”史举叩首退出。 待史举走远,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说说,他姓嬴的打的什么好算盘?” 毗人笑道:“他打什么算盘,还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万兵?不远万里伐齐?”惠王右掌撑起腮帮子,歪头盯住宫门,犹自气恼,“嬴驷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万人也算是兴师动众,万一如史举所说,他们真的能把齐国打败了呢!” “哼,若能打败,寡人就向他嬴驷称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们一定打不败!” 正说话间,武安君府来人报喜,说是瑞莲产了,是个儿子。 惠王喜极,摆驾探望。 当毗人从乳母手中接过赤子递给惠王时,惠王的双手颤动了。 惠王久久地凝视孩子,如同凝视庞涓,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父亲……”依旧虚弱的瑞莲看到了惠王的泪水,声音哽咽。 “瞧这眉眼儿,像庞涓!”惠王将孩子远远地举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还有下巴,无一处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莲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孙在候您赐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泪,略略一想,“就叫庞滔吧!” “庞滔!”瑞莲重复儿子的名字,笑了。 “这名字好!”毗人交口称赞,“父名涓,涓涓细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说,再过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国的大将军!”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军!”瑞莲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让他做什么?” “就做我的儿子,您的外孙!”瑞莲一字一顿。 “好好好……”惠王于瞬间明白了女儿,抱紧赤子,几乎是喃声。 无论如何,秦国出兵伐齐与庞涓遗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从武安君府出来,惠王脸上现出近些日难得的笑意,让毗人坐进他的王辇里,绕王城主街巡视一周。 大梁依旧是那个大梁,生活依旧是那个生活。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幡飘摇,依旧现出盛世景象。见王辇巡视,百姓依旧是回避与叩迎,惠王无法看到臣民们的焦虑,臣民们也无缘一睹他的喜悦。 回到宫里,惠王神采飞扬,毫无倦怠,扯毗人沿后花园中的水岸漫步。流经大梁的是两条河水,其中一条在后花园中绕了几弯,形成一个人为的图案,从高处看,像是一条张势待飞的龙,惠王名其为龙水。 龙头是块高地,高约数丈。惠王站在龙头上,望着波浪微动的龙体,久久不语。 “王上看到什么了?”毗人顺眼望过去,见与常日并无异处,遂小声问道。 “看到龙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连声应和,“瞧它这个样儿,是要飞腾呢!” “唉……”惠王重重一叹。 “王上在叹什么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叹一个人。” “何人?” “吴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庞将军了吧?庞将军自比吴起,小人起初以为他是妄自尊大,后来发现,与吴起相比,庞将军真的不差哪儿呢!小人在想,不定庞将军就是吴起再生呢!您看,吴起爱兵如子,庞将军亦爱兵如子。吴起创建武卒,庞将军创建虎贲。吴起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庞将军也是。吴起死于万箭穿心,庞将军也……”毗人顿住。 毗人的话引起了惠王的伤感。叹有一时,惠王却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这一次却是错了,因为寡人所叹的不是这个!” “王上所叹是什么呢?”毗人一脸好奇。 “叹吴起的一句话啊!”惠王大是感叹,“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吴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汹涌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兴叹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国之宝也!’” “是呀,如果没有河水之固,秦人岂不……”毗人止住。 “你可晓得吴起将军怎么说?” “他怎么说?” “吴起将军说,‘护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义,终为大禹所灭;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终为商汤所放;殷纣之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终为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大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为敌国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连声赞叹,“吴起将军真是妙说呀!” “思来想去,”惠王指着龙水,慨然长叹,“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泪出。 “先君有吴起,吴起走了。寡人有卫鞅,卫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孙衍,公孙衍走了。寡人有惠爱卿,惠爱卿走了。寡人有庞将军、孙将军,他们……也都走了……”惠王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唉,寡人……这……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忧,”毗人小声道,“小人晓得公孙衍,他的心是在魏国的。还有惠施,小人已经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国,为王上效力,只是有碍于……” “张仪!”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栈设施非常好,可以说是孟夫子出游以来所住的最好的一个,价钱也不贵。客栈名叫凤鸣,想是与陈轸搞出的凤鸣龙吟有关。客栈主人姓权名且,与孟夫子年纪相若,年轻时从子贡的一个后世弟子修过几年儒,算是儒门的人。权且早就听说过邹地有个孟夫子,对他敬仰有加,今朝见到真人,遂执以弟子礼,好酒好菜侍奉不说,还额外腾出一处雅致小院,算作他的专用书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苏秦的提示在心,这又莫名得到权且这个原本不相识的贵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气足起来,于翌日大朝之后驱车入宫,向宫卫递上拜帖,求见魏惠王。 “邹人孟轲?”魏惠王躺在凉亭下的摇榻上,眯起一双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没看清楚,又向远处推推,自语,“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生,他的传闻不少哟!” “咦?”毗人惊诧,“这个怎么能对呢?儒生知乐尚礼,他怎么能倒过来呢?君贵民贱,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见,这个夫子不见也罢!” “还是见见吧!这个夫子好歹是个名士,说不定还是一个治国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传他觐见!” “在哪儿见他?”毗人看向凉亭,显然觉得这不是待客之处。 “书房里吧。”惠王说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见他!”伸手给晃他摇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来,带他更过衣,径至正殿。 为示隆重,惠王让宫人在殿门外铺上藏红色的毯子,降阶以迎。大礼毕,主宾携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宾主再度客套几句,惠王引入正题:“夫子不远千里光临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国。寡人性急,敬请夫子赐教!” “大王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利’字呢?”孟夫子拱手应道,“孟轲别无他物,不过是有‘仁义’而已。” “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说话,孟夫子作出解释:“利字虽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说‘有何大利于我国’时,大夫就会说‘有何大利于我家’,士与庶人则会说‘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则国必危。” “上下皆有利,这是好事呀,国怎么会危呢?”惠王不解,倾身问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气,有顷,眯眼问道:“为什么呢?” “为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万乘之国中坐拥千乘之车,于千乘之国中坐拥百乘之车,这些人所拥有的不为不多。他们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为贪利,是不讲义只讲利的必然之果。贪则无餍,有利不夺则食不甘味。然而,观遍古今,没有听说行仁之人遗弃其亲,亦未听闻施义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说,大王不必言利,只讲仁义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肃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谢大王肯听!”孟夫子拱手回礼。 “唉!”惠王给出长长一叹。 “大王因何而叹?”孟夫子问道。 “曾几何时,”惠王闭目良久,怅然说道,“天下列国莫强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东败于齐,长子战死;西败于秦,丧地七百里;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国之士,数以十万计。寡人……唉,寡人深以为耻啊!寡人有心为这些死者一雪前仇,却又力不从心。所幸夫子来了,寡人该如何复仇,敬请夫子指点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视孟夫子。 “大王怎么又来说复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这……”惠王皱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来说,不谈复仇,谈什么呢?” 第484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保横棋张仪谋齐(2) “可谈行施仁政。” “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复仇吗?”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复仇,还能使举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够行施仁政吗?”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满满,盯住惠王,“试问大王,如果天下之人无不臣服于王,大王还谈什么复仇吗?”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无知,请夫子赐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减轻刑罚,轻薄税赋,重视农时,精细耕耨,使精壮之人有闲暇修其行,正其气,励其志,滋长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长上。若有这样的精壮来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发给他们木棒,他们也照样能够抵御那些披坚执锐的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夺取农时,四处征战,使其臣民无暇耕耨,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怨声载道。对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无道之国,大王高举仁义大旗征之伐之,有谁能敌呢?” 惠王闭目,长长“吁”出一声。 “仁者无敌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语气,一脸热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请大王勿疑!” 惠王闭目良久,终于睁眼,看看旁边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学问高深,教诲醒人,寡人如闻圣贤。”再次拱手,“寡人还有一些俗事,已经约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刚刚打开话匣子,正欲展开,不想却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轲告退!” 惠王礼送孟夫子,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夫子走远。 “王上,”毗人小声问道,“这个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应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无人,夫子既为大才,王上何不下个旨,让他辅助王上,成就功业?” “唉!”惠王长叹一声。 “王上叹什么呢?” “夫子虽为大才,却是迂腐!”惠王遥望孟夫子,见他快要走到宫门口了,几乎是健步如飞。 “咦?”毗人诧异,“夫子是怎么个迂腐的,毗人眼拙,没看出来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声,“若是也能看出来,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给出个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几句?” “就他方才所论,”惠王侃侃言道,“口口声声不离仁政,论高不及庄周,论雅不及惠施,论用不及公孙衍,论实不及陈轸。寡人虽说寡闻,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何不晓得什么叫仁政?在这大争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间,讲仁政不是迂腐吗?百姓若是饱衣足食、知书达礼,他们肯为寡人打仗吗?” 见惠王的心思弯在这儿,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顿,笑道,“听闻卫鞅赴秦时,先秦公见他三次,第一次听他讲王道,第二次听他讲霸道,直到第三次,卫鞅才讲出强秦之道。”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有顷,“寡人郁闷久矣,近日天气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会夫子,若是有暇,就让他随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领旨。”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泽,是魏室开辟最早的游猎场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约数十里处,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泽有山,林木葱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轻时代就喜爱的游猎胜地,近年来年岁日衰,气力不济,改作垂钓。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爱的休闲就是扯上惠施来此钓鱼。惠施走后,惠王失去钓伴,很少来游了。 这日惠王却无钓兴,携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顶,眺望远近林泽。 林泽中,无数兵士将麋鹿等猎物从四面八方驱赶入惠王的视野之内,各种飞禽走兽惊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乱之中闯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听闻夫子箭术无双,可射此鹿否?”惠王指点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猎非时也。”孟轲指鹿应道,“春和景明,动物孕生,伤一及众,大王能忍心吗?” “夫子说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过是看着它们乐一乐而已!”转对毗人,“传旨,不要驱赶了,让它们各归其所吧!” 毗人传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轲贺喜大王!” “哦,喜从何来?”惠王怔了。 “喜从仁来!”孟夫子指着众鸟兽,一脸喜悦,“大王能对鸟兽施仁,亦必能对臣民施仁,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却似没有听见,看着那些仍在慌乱盘飞、四处奔逃的鸟兽,“请问夫子,贤者亦乐此否?” “只有贤者才乐此啊!”孟夫子应声接道,“不贤之人虽有此囿,亦不见乐呢!” “哦,这是何解?” “《诗》中说:‘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说的是昔日文王动用民力筑台造沼,万民欢乐,称此台为灵台,称此沼为灵沼,乐见其中的麋鹿鱼鳖。为什么呢?因为圣王筑台造沼是为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自也欢乐。反之可见《汤誓》:‘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虽有台池鸟兽,大王能快乐吗?” “夫子堪为上天赐给寡人的良师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赞道。“谢大王褒奖!”孟夫子回礼。 “走走走,随寡人别宫叙话!”惠王携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远处的别宫,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师,于愿足矣!” “谢王赏识!”孟夫子谢过。 “唉,不瞒夫子,”梁惠王轻叹一声,“对于这个国家,寡人也算是尽心了。河西岁凶,寡人就将河西之民移至河东,将粟米等载往河西赈灾。河东岁凶时亦是这般。反观邻国为政,没有一个国君有寡人这般用心的。可让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邻国之民并不见少,寡人之民亦不见多,这是为什么呢?” “大王问得好啊!”孟夫子慨然应道,“大王好战,轲请以战阵喻之。两军阵上,战鼓响起,兵刃相接,一方战败,弃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义交兵,这个是要笑的,因为两军交战,按照规矩,胜者追逃不可过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经无忧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应道。 这个常识是未经战阵的人所不晓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儿一转:“轲所问的是当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当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没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晓得这个,为什么又来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邻国呢?” “这……”惠王语塞,挠头。 “只要不违农时,五谷就会吃不完。只要密结的渔网不撒向池塘,鱼鳖就会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时入林砍伐,材木就会用不完。假使五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子民就能养生葬死,不留遗憾了。大王若使子民养生葬死而无遗憾,就是在开启王道仁政啊!”孟夫子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专注的目光,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热打铁,侃侃接道,“五亩之宅,只要在周围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饲养繁殖得时,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百亩之田,只要适节令耕种,数口之家就可以无饥。只要重视乡校之教,申明孝悌之义,头发花白的人就不会负载于道路。试想,年届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百姓若能无饥无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惠王听得兴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现实呢?”孟夫子目光逼视,“子民已经在吃狗彘之食,国君仍无察觉;道路已有冻馁之人,国君仍不赈济。待子民冻饿至死,国君却说:‘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说此话者与持械杀人有什么不同呢?持械杀人,之后说:‘是械杀之,不能怪我。’这怎么可以呢?” 孟夫子气势如虹,锋入软肋,惠王额头汗出。 “由是观之,”孟夫子缓和语气,盯住惠王,“大王无须抱怨,只要做到饥荒之时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会比肩接踵,纷至沓来。” 惠王掏出帛绢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说辞,寡人受教矣!” “还有,”孟夫子诲人之兴正浓,乘势陈词,“杀人至死,杖杀与刃杀有不同吗?” 惠王猜不出夫子实意,略略一顿:“都是个死,没有不同。” “用刃杀人与用政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吗?”孟夫子绕到题上。 惠王皱眉:“没有不同。” “大王圣明。”孟夫子拱手,“有此一君,在其宫,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在其野,民有饥色,途有饿殍,这就如同率兽吃人。野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兽食人。这样的国君怎么能为人父母呢?仲尼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与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没有不同。为民父母者,怎么能行此恶政,只管自己丰衣足食,而无视其子民活活饿死呢?” “痛快!”惠王额头再次出汗,却不顾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辞精辟入里,诚吾师哉!自今日始,寡人将以师礼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与惠王对揖。 “来人,摆宴,佳肴、歌舞侍奉师尊!” “臣领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谈仁政,言必及圣贤,从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强国,再到白圭治魏,旁征博引,虚中有实,惠王听得如痴如迷,与他促膝相谈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无心游园,也不思钓鱼,传旨摆驾回宫,欲告祭太庙,择吉日礼拜孟夫子为国师,以仁政为立国之本。 回到宫城已近黄昏,惠王仍无倦意,再摆盛宴,起八佾舞乐礼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领舞之人叫赵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纳赵女为妃时作为媵妾陪嫁过来的。此女地位虽贱,但长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宫后不甘寂寞,拜乐官为师,日夜苦练,终于修至舞如仙飘,声如莺啼,连宫中乐女也无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关注,晋封为妃。宫中大凡举办重大舞乐,惠王都要钦点赵姬出场。 歌舞是《凤鸣》,但讲述的是凤鸣于逢泽,而不是岐山。此舞还有一半,是龙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觉得它过于狂乱,不适合孟夫子这样的师尊听。 曲缈人曼,舞美声啭,孟夫子眼睛半闭半睁,全身心地沉入乐曲。 领舞的赵姬舞得实在太美了,唱得实在太好了。魏嗣如痴如醉,二目发直,两柱欲光从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终,片刻不离地聚焦在赵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赵妃,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似的。 《凤鸣》共有三曲。第一曲毕,乐止人静。 孟夫子尚未表态,魏嗣的巴掌率先响起来。 孟夫子微微睁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两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闭上眼睛。 惠王的老脸挂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 魏嗣却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赵姬身上,既没有看到孟夫子的反应,也没有听到惠王的咳嗽,顾自盯牢赵姬,看着她摆出一个完美的亮相姿势,在一声酥软的道安之后缓缓退场。 第二曲刚要启动,毗人匆匆趋进,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相国张大人使秦归来,在门外求见。” 惠王正自窝火,遂借坡下驴,旨道:“哦,是张仪回来了呀!”扬手,“舞乐暂停,有请张相国觐见!” 毗人令所有乐手退出,传张仪入见。 张仪早晓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时入见,也是他特意设计的。 君臣礼毕,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连余光也不看张仪。 张仪看向惠王:“这位是——” “寡人正要引见呢!”惠王指孟夫子道,“这位就是邹人孟轲,名传天下的大学问人!”指向张仪,“夫子,这位就是张仪,寡人的相辅!” 孟夫子睁眼,看向张仪,略略拱手:“邹人孟轲有礼了!” 张仪却未回礼,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虽有定力,也仍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几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时二目闭起,只在右眼皮之间留出一道细缝。 “哈哈哈哈……”张仪于突然间不无夸张地大笑几声。 在场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晓得这笑是为他发出的,将最后那道细缝也完全闭上,汇聚心神以思考应策。 “张仪,你为何而笑?”惠王摸不着头脑了。 “为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张仪近前一步,对孟夫子拱手,朗声说道,“魏人张仪见过夫子!”礼毕,大大咧咧地走到毗人为他备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么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时,仪到宿胥口易货,听到乡野鄙夫传闻说,邹地有个孟夫子,是异人异相,有三只耳朵,三只眼,额前还长一只角……”张仪故意顿住。 “这这这……”惠王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是呀,”张仪摇头,“仪也是不信哪,就与他们争执,还打了一架呢!”长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现相,竟是与常人无异,仪沉冤得雪,心情畅快,王上说说,能不大笑几声吗?”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来,“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来,指张仪:“呵呵呵,好一个张爱卿呀,你这不会是当真的吧?” “当真,当真!”张仪看向孟夫子,“夫子,你们邹地可有这等传闻?” 孟夫子全身绷紧,严阵以待,不料张仪讲出这么一段屁话来,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但无论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来的,内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干咳几声,郑重回击:“邹人都在忙于礼乐孝悌,无暇扯闲。不过,孟轲在宋时,倒也听过不少传闻。” “哦?”惠王急问,“什么传闻?” “传闻张相国舌长三尺,可绕脖一周!” 第485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保横棋张仪谋齐(3) “嘿?”魏嗣来劲了,二目圆睁,“我怎么不晓得?” 张仪淡淡一笑,使劲伸出舌头。 舌头果真是长,朝下伸展,一直覆盖了整个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盖了鼻梁,舌尖直抵二目之间。 “啧啧啧,”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长舌也!” “轲还听到另一些传闻。”孟夫子的话题显然不在这儿。 “夫子快讲!”惠王等不及了。 “说是张相国擅长隐术,于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国至宝和氏之璧隐身于无形,至今还是一个谜呢!”孟夫子声音平静,如同讲述一个平话。 张仪在楚国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无人不知。孟夫子在这个场合端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 张仪果然脸色红涨,但这涨红迅即消退,于眨眼间变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压低声,抑扬顿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儿不叫隐术,叫偷。夫子没有见过和氏璧吧?” 孟夫子惊呆。显然,他万没料到张仪的反应会是这般。 “和氏之璧有这么大!”张仪两臂张开,夸张地比画,“通身绿中带白,白中透红,红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绿,真叫个绝世之宝啊!” “可……”不及孟夫子说话,魏嗣叫道,“如此巨宝,相国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听迷了,“张仪,讲讲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回禀王上,要是偷出来了,昭阳还能把仪下狱吗?”张仪反问。 “这么说来,那璧还在楚国?” “在不在楚国,就不是仪所知晓的了。仪所知晓,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传的隐术。只有一点仪不明白,”张仪眉头一横,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门之信,竟然相信谣传,还张扬于列国,也是奇闻!” “你……”见张仪绕到自己头上,且还攻击儒门,孟夫子气结。 “哈哈哈哈,”惠王紧忙救场,长笑几声,“夫子甭听张仪嚼舌头。什么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对了,”盯住张仪,转移话题,“张相国,你这番出使秦国,秦君没捎来什么话吧?” “回禀王上,”张仪也适时收场,“臣着急入宫,正为向王上奏报使命呢!” “说吧!”惠王扬手。 “这……”张仪看向孟夫子,“军国大事……” 惠王这也想到孟夫子,看过来。 显然,张仪奏报使命,外人在场确实不妥。 遭此两番挤对,孟夫子算是彻底领教了张仪的刻薄,忽地起身,不瞧张仪,只朝惠王拱手:“孟轲告退!”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宫门。 孟夫子的反应显然过激。 张仪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指背轻扣几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就是儒门的礼仪哟,温良恭俭让!”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第486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保横棋张仪谋齐(4) 秦国伐齐,事情虽大,却没魏嗣什么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决断,支应秦国是张仪的事,三军也各有将帅,留给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几个嫔妃,其中有几个是从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来的。 魏嗣是个情种,天生肾好,每天都要御女数人,即使房术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着他胡闹,有时甚至让身边宫女(多是黑雕)替她应差。 男人总是要尝鲜的,魏嗣对身边的女人渐渐乏味,脑海里时不时地闪出赵姬来。 赵姬却不属于他。 这日卫国太子到他殿中造访,魏嗣使其内宰传乐坊令舞乐款待,点名赵姬领舞,结果是其他人来了,赵姬没来。魏嗣问罪,乐坊令回奏说,赵姬是王上嫔妃,要赵姬领舞须禀报毗人,奏请惠王恩准。乐坊令禀报过了,但毗人认为不合宫礼,未予奏报。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欲火愈加烈了。得知赵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后花园中对着湖水练嗓,魏嗣窃喜,支使得力宫人将她请入一处僻静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后宫一向太平,赵姬更以为是王上召请,丝毫未加怀疑,大步入院,趋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赵姬反应,与她同行的宫人将她朝前一推,顺手关上房门并院门。 赵姬惊呆了。 面对坐在主席位上的魏嗣,当今太子,未来魏王,赵姬既不敢动,也不能逃,唯有扑通跪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起来,舞一曲!”魏嗣举起案上的酒爵。 赵姬却站不起来。 “来,本宫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揽腰抱起。 赵姬挣扎,声如莺啼,不过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顾及她的挣扎与声音,抱着她走进偏房,搁倒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 得知秦国出兵伐齐,稷下令田文乐了。 消息是从寄住在稷下的小说门里传出来的。小说门堪称是稷下消息最灵通的门派,先生姓风,在来稷下之前叫风子,立门之后称为风先生。风先生门生极多,单是身边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国的不计其数,多是说唱艺人,耳目最灵,专靠收集天下故事为生,偶尔也做些阴阳之事,为人卜吉凶、看风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人群。 自然,风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当风先生煞有介事地讲出秦国磨刀霍霍、行将远征齐国时,田文“哈哈”长笑数声,根本没有当回事儿。 晚上家宴时,田文将风先生之言当作笑话讲给了父亲田婴。 田婴却不敢当作笑话。 “苏子可在?”田婴支走风先生,转问田文。 田文摇头。 “苏子哪儿去了?”田婴震惊。 “去邯郸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婴几乎是从席位上弹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 “几时走的?”田婴顿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马赴赵,这就安排,请苏子速回!”田婴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婴坐回席位,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开,凝视,头上汗出。 “来人!”田婴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进来。 “备车,入宫!” 齐宣王久久凝视密函,上面没有落款。 宣王将密函放下,抬头:“何人所写?” “是臣的一个门人,两个月前,臣使他扮作盐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专人捎回来的。”田婴应道,“臣刚刚收到,未及斟酌,就又听到稷下小说门的传闻,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宫奏报!”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过了,是他的字,不会有错!”田婴道。 宣王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两番出兵,把魏国打趴下了。魏国的相国是张仪,听闻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应该是他搬来的秦兵!”田婴接道。 “婴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婴。 “外务之事,非苏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寻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赵国去了。臣弟使快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赶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内他或能回来。” “他回来能有什么用?”宣王一脸忧愁,两手按住额头,“常言道,兵来将挡,眼下缺的是御敌之将啊!” “臣弟所忧亦是此事!”田婴应和,“要是孙军师不走,该有多好!” “唉,还说这些做啥?”宣王轻叹一声,“依你之见,谁可以带兵?” 田婴连说三个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让稷下令田文带兵吧?”田婴言语试探。 宣王没有应声,似是没有听见。 “田文虽说没有带过兵,但也跟从孙军师、田将军有过历练。再说,他结交甚多,稷下人才济济,也都认他,若是由他带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婴继续推荐。 见田婴绕来绕去,只为推荐自己儿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国以为是伐滕吗?是御宋吗?”加重语气,“统统不是,是虎狼之秦杀上门来!” “臣……”田婴面色尴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有一个人,”宣王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忌!” 田婴苦笑一下,看向远处。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婴,“秦王伐我,必用司马错为主将。在寡人心里,能敌司马错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过田将军,”田婴接道,“只是,经过邹相国两番折腾,田将军的心伤透了,不会回来的!” “来人!”宣王叫道。 内宰进来。 “使人入楚,无论田忌身在何处,都要给寡人带回来!可转禀田将军,无论他要求什么,寡人全都答应,条件是,他必须回来!”宣王下达旨令,语气沉重。 因赵相肥义所请,也因在齐时间过长,苏秦有点儿想邯郸了,吩咐车马加快脚程,不过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该有事。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风浪,所有摆渡皆停。苏秦要求赶路,飞刀邹好说歹说,出高价寻到一个船家,刚刚踏上渡船,风刮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顶头风。船工撑出数丈,船体剧烈晃动,在水中打转,马匹受惊,大声嘶鸣。船家死活不肯涉险,撑回码头。苏秦也不好逞强,只得在宿胥口寻客栈住下。 风却一直刮,时大时小,次日竟还下起暴雨来。风雨肆虐三日,于第四日停歇。苏秦他们刚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亲笔书信,说是情势危急,主公请他速回临淄。 苏秦的心揪起来,眉头拧成两只蜈蚣。 考虑到宿胥口是再好不过的信息收集地,苏秦让田文家臣先回齐国复命,说他随后就到。之后,苏秦吩咐返回客栈,使飞刀邹打探情势,自己关门闭户,静心思索应策。 傍晚时分,墨者陆续传来音信,秦国五万征卒已过虎牢关,正在向魏境进发。 毫无疑问,秦人不远万里强征东齐,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险棋,且也一定是出于张仪之谋。 张仪何以走出这步险棋呢?难道是他无子可下了? 恐怕是。 连横魏国之后,张仪密结庞涓两番折腾,先伐赵后征韩,不料尽皆折戟,且挫败他的皆是齐国。在襄陵陷落之后,于魏而言,向齐报复的机会完全丧失,魏王也必对张仪心存疑虑。张仪求请秦国出面,更多是出于维护他在魏国的地位。 显然,张仪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齐宫立新,权臣内乱,三军无首,粮草无继,国库也在与魏国的两番大战之后损耗殆尽。换言之,齐国打不起仗了,齐国也打不动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一对一,秦国稳操胜券,因为齐国技击原本就不是大秦锐卒的对手,且没有筹策之将。 于齐人而言,唯一的机会是等待援兵。谁是齐人的援兵呢?纵亲列国。纵亲国中,魏人肯定不是。余下四国是楚、韩、赵、燕。楚人吗?抑或是韩人、赵人、燕人?苏秦闭目,一个一个地思考,再一个一个地排除。 思来想去,齐国真还没有合适的帮手,即使有,张仪也一定会将之先行斩断,否则,他不敢也不会来走这步险棋。 就眼前形势判断,张仪完全拥有这个能力。楚人记恨项城,必乐观齐难,不会施以援手。齐国救过赵,赵人最有义务救援。但张仪早已结好中山,在魏与中山的南北夹裹下,赵国动弹不得。 能救援也应该救援的只有欠下齐国大情的韩国,且它又刚好卡在秦人东征的要冲。 关键是,韩王敢吗? 天色微明,一个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张仪敢走险棋,他苏秦为什么不敢? 苏秦分别写就几封密函,让飞刀邹使墨者分别转呈韩国公孙衍、赵国肥义、楚国陈轸三人,掉转车头返回临淄。 受命之后,司马错、车卫国紧急动员,选将调兵,筹备出征,公子疾、公子华则先行一步。公子华通知分散于列国的所有黑雕,将他们分作六个大组,分别配合东征行动,自己亲至魏国会合天香,于大梁城内设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挥。 与此同时,公子疾率领一支逾百人的使团车马,旌旗招展地越过周地,直入韩境,觐见韩宣王。 递呈国书与礼品之后,公子疾将秦惠王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韩宣王,请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齐。 韩宣王收下国书,安顿好秦使入驻馆驿,急召公孙衍与公仲入宫议事。 二人也已晓得所为何事,尤其是公孙衍,几天前就已接到了苏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借道伐国,臣就会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齿寒,虞公借道,终归落了个亡国断祠,臣早晚想起来,背脊骨都是凉的!” 公仲没有明说反对,但言外之意是显然的。 韩宣王看向公孙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孙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芦,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 身为国相了,公孙衍仍旧是葫芦不离手,时不时就喝上一口。 第487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保横棋张仪谋齐(5) “哦?”韩宣王身体趋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吗?”公孙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芦,盯住宣王。 “请爱卿详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险处!”公孙衍侃侃说道,“其一,借道伐国,自古有之。既然事不关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韩地与齐地远隔山水,韩地与秦地却是相傍相依。宜阳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阳位于洛水之侧,洛水上源是上洛,今为秦人所有,宜阳之北是焦、陕、曲沃,焦、陕、曲沃之西是函谷道。函谷道在秦人手里,焦、陕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对宜阳铁炉垂涎三尺,正愁没个借口呢!” 韩宣王打个惊战,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凛。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多。 “王上若肯借道,却也有三大益处。” “哪三大益处?”宣王眼睛大睁,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观虎斗,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什么宝贝?”宣王追问。 “大则虎尾、虎腿,小则几颗虎牙,最不济也可捡拾几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吁出。 “敢问相国,”公仲问道,“秦、齐若战,谁能取胜?” “这个嘛,”公孙衍拿起葫芦,指指天,“要看天老爷喽!”连喝三口,“就战而言,无外乎三种结局,其一是秦胜,其二是齐胜,其三是皆不胜。”看向宣王,“就三个结局来说,无一不利于韩呢!” “秦胜也利?”宣王听不懂了。 “利呀!”公孙衍应道,“劳师袭远,必旷日持久。持久之战,兵器粮草必定吃紧,单是辎重这笔生意,王上想不赚钱也是难哪!” “要是他们不打呢?”宣王眉头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孙衍笑了,“天下苍生少些屠辱,王上难道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韩宣王长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听相国论事,真叫个痛快!” 昭阳是在秦卒跨过虎牢关之后才从韩人口中得知秦国伐齐的事。 昭阳初时不信,以为是韩人谣传。当细作探知秦国锐卒五万、战车千乘并大量器械辎重已经浩浩荡荡地路过郑城,开往大梁方向,昭阳始知所传不虚,哈哈哈哈长笑几声,使人召请陈轸谋议。 “敢问大人是何应对?”陈轸听完情势介绍,冲昭阳问道。 “这个……”昭阳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与陈兄谋议吗?” “轸晓得大人已有定策,说出来吧!”陈轸吃准了他。 “好吧!”昭阳拿出列国情势图,指图解道,“秦军东征,劳师袭远,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万人,单是辎重就得另出五万人。齐无良将,不敢硬战,最明智应策当是坚壁重垒,闭门不战,待秦人气竭。若此,秦、齐必成僵持。秦、齐僵持,大不利于秦,秦必攻坚。攻坚必恃力,是以秦王会加派兵力,砸实前方。前方越实,后方越虚。在下之谋是,趁秦人后方虚弱,我可出重兵一举收复商於!” 啪啪啪,陈轸轻轻鼓掌,嘴角却是莫名一咧。 “陈兄?”昭阳盯住他。 “看来大人是铁心要帮齐人的了!”陈轸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么会是帮他呢?”昭阳气恨恨道,“项城的闷气我还没出呢!” “秦人千里远征,必全力以赴,头与屁股不能两顾。大人乘人之虚,踢人屁股,这不是在帮齐人的忙吗?” “齐人管我屁事!”昭阳辩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着呀!今日予我这个机缘,千载难逢呢!” “睡不着觉的当是大楚之王,怎么能是大人呢?” “陈兄,你……”昭阳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轸以为,”陈轸和盘托出他的盘算,“商於是战略要冲,于楚来说,一定要收复。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势,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复它也不是难事。不过,何时收复,怎么收复,由何人收复,于大人,于昭门,可就关系重大喽!” 听到关系昭门,昭阳沉不住气了:“快说,关系何在?” “商地诸邑是先楚王送给秦室的礼品,於地诸邑是商君从景氏口中夺去的,与大人你,还有你们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着。大人心心念念收复商於,收复回来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盘。既然是景氏的地盘,就当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个什么呢?”陈轸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啜一口。 “陈兄是说——”昭阳抛砖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话。 “就眼前大势,秦国堪称是西部恶虎,齐国乃东方雄狮。一虎一狮,先河西,后马陵,接力按倒了魏国这头笨牛。唉,老魏王这头牛是够笨的,因为他长的是一颗猪的心,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听信张仪这个长舌骗子,为虎作伥,促成虎狮斗这场天下大戏。既然是一场天下大戏,大人为什么不像在下一样,拿个厚草垫,寻个好地儿,摆上一盏茶水,摇个芭蕉扇儿,美美实实地看一场热闹呢?”陈轸再啜一口。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阳听进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陈兄看场热闹倒是不错,让在下这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也看热闹,真还憋不住痒呢!”倾身,压低声音,“陈兄,依你所断,这场热闹的结局,是虎咬过狮呢还是狮子咬败虎?” “这个得看天意了!”陈轸指指空中,诡秘一笑,“大人可请大巫占一卦。” “呵呵,”昭阳坐直身子,和他一个笑,“若请大巫就轮不上在下喽!不过,陈兄也不能让在下一直看戏吧?再说,这么大个事儿,大王又会怎么想?大王若是问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当与将军一样,收复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应对?” “轸已讲白了呀,平心静气,观虎狮之斗。若是虎胜,楚人可出项城之气;若是狮胜,大王可起精锐之师,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阳兴奋了,盯住陈轸:“如果都不胜呢?” “那就欣赏一场谁都不胜的好戏喽!”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一声长笑。 “听说郢都发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来喽!”陈轸瞥他一眼,啜茶。 “何事?”昭阳吃一惊,敛住笑,盯住他。 “郑克的女儿郑袖被靳尚献给大王,说是大王形影不离了!” “那又怎样?”昭阳显然晓得此事,冷冷一笑,“一个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陈轸斟茶,将一盏推给昭阳,“来,我俩喝茶。” 在向陈轸问策之后的第三天,昭阳接到怀王召请,由项城驰往郢都。 因有陈轸的提醒,昭阳没有着急入宫,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问询宫中诸事,尤其是郑袖。楚国后宫甚大,单是别宫就有十几处,几乎每天都有民间女子被选入宫,因而族人中谁也没有将一个入宫女子当回事儿。昭阳问询几句,见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于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宫觐见。 昭阳请求觐见时,怀王正在听琴,是郑袖在弹,琴声呜咽。 许是命运作怪,昭阳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郑克父子阵亡周年忌日。 这个日子别人不会记得,即使昭阳也早忘了,但郑袖记得。 非但记得,且是铭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时分,鸡还没叫,郑袖就在被窝里哭起来了。怀王被她哭醒,仔细看她,见她仍在熟睡,晓得她是做伤心梦了。 怀王恶作剧起来,不去叫醒她,只在边上观看,希望听到她的梦话,好在她醒时打趣她。但郑袖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却没一句梦话出来。 怀王大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户外练剑。 怀王练有半个时辰,一头大汗回来,见郑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泪水,且是新流出来的。这就奇了,怀王把她扳起来,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郑袖早就醒了。 晓得是怀王,郑袖翻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腿窝子里。 “袖,”怀王轻轻拍她,“说说,做啥伤心梦了?” “忘了。”郑袖喃声。 “想起多少是多少,说给寡人听听!”怀王鼓励。 “臣妾真的忘了!”郑袖应道。 “那……给寡人笑一个。”怀王将她翻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郑袖非但没笑出来,反倒流出泪水。 “袖?”怀王觉得不对了。 “王上,”郑袖挣脱开,走到一边,拿起她带进宫中的琴盒,“臣妾为您弹一曲,好不?” “弹吧!”怀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郑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抚琴不动,看向怀王。 “弹呀!”怀王催道。 “臣妾斗胆,请王上坐到席位上听!”郑袖求请。 怀王这才觉得失礼,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宫女点燃几炷香,闭目正念。 郑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门楼上所奏的乐音。 郑袖边奏边哭,泪水淌下来,一滴接一滴,滚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颤的琴弦激飞。 怀王听傻了。 怀王是个知乐的人,但郑袖所奏完全没有曲谱,只有悲怆与绝望。 郑袖弹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泪,是她母亲、她父亲和她哥哥的血。 怀王听哭了。 郑袖一直弹,一声声,一遍遍,从太阳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没有停下手指。 怀王一动没动,泪目,恭听。 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的时间过了。 众臣等不到怀王,使靳尚去请。 靳尚随从当值内臣来到后宫,远远听到这悲怆的琴声,晓得是郑袖弹的,也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靳尚紧步趋进。 郑袖仍在弹,怀王仍在听。靳尚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使当值内臣转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门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扰二人,二是防止郑袖因伤悲而过早讲出襄陵之事,反误大事。 第488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1) 秦军顺利通过韩境,踏入魏国,在大梁城外指定地点扎下营寨。张仪以魏王名义犒赏秦军生猪三百头,活羊三百只,鲜鱼一百担,粟一千石,马草三百车,马料一千石。张仪又以相府名义,借给秦军粟五千石,草料若干。两项相加,若是用得节省,三军可支一个月。 惠王与魏嗣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一是秦人是为魏国才远征的,二是这些军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国“借”过来的。 劳军仪式完毕,张仪才得空闲,吩咐随行魏人先走一步,自与秦军主将司马错携手步入秦国中军大帐,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两员副将,公子华与车卫国。 酒过三巡,司马错搁下酒爵,朝张仪苦笑道:“相国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将军何说此话?”张仪拱手。 “不瞒相国,此番远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怕打败仗吗?” “非也。在下虽说无知,却也晓得,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既如此,将军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马错怅然叹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并无死战之意;二是孤军远征,而对手是两败大魏武卒、击杀庞涓的齐国五都之兵,三军将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惮;三是在下所带来的五万条汉子皆是一等一的锐卒,在下败不起啊!” “呵呵呵,”张仪倾身,盯住他,“听将军此话,是要完胜齐人喽!” “既然出征,必须完胜!”司马错收起心事,握拳,运劲。 “呵呵呵呵!”张仪多笑出一个字,直回身子,摇头。 “咦?”司马错急了。 “将军胜不得!” “这……”司马错目瞪口呆,看向公子华与车卫国,见二人也是愣怔,转盯张仪,“相国大人,难道您是……要在下败吗?” “也败不得!”张仪再次摇头。 司马错三人再次晕头,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望着三人的样子,张仪长笑几声,缓缓举起酒爵,“来来来,诸位将军,为大秦锐卒远征齐国,不胜、不败,干!” 张仪一饮而尽。 三人谁也没端,连知晓内情的公子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喝呀!”张仪目光鼓励中有催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子华、车卫国在迟疑中饮尽,只有司马错执爵不动。 “司马将军?”张仪朝司马错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国大人说出此番征齐的锦囊妙算之前,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马错干脆将爵置于案上。 “好吧!”张仪放下空爵,盯住司马错,“在下问你,东方列国无一不视秦国为虎狼,而今,虎狼之师横跨万里征齐,将军敢战胜吗?” “这……” “将军若是战胜,战胜的好处一分捞不到不说,将军反将恶名传扬于列国,列国原就视秦为虎狼了,见秦卒又是这般凶狠,连战败庞涓的大齐之师也击败了,只会因恐惧而抱成一个团,结在苏秦的纵麾之下,同仇敌忾。那时,别的不说,单是将军的五万锐卒回归故乡,怕也是个难哟!” 司马错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将军如何败不得,在下就不多说了!”张仪目光闭起。 司马错服了,抱拳:“谢大人指点迷津!” “诸位将军,”张仪睁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齐,不是真征,只是象征。在下不要几位去与齐人决生死,只要几位吓一吓齐人,给魏人,主要是给老魏王,壮个胆。否则,”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喽!”为几个空爵斟酒,“来来来,就算是劳苦几位,为在下帮忙,干!”举爵。 几人释怀,全部饮干。 “说吧,相国的这个忙怎么个帮法?”司马错放下酒爵,笑了。 “诸位请看,”张仪从怀中摸出一张他早已备好的麻布图,摊在案面上,指着一条黑线,“三军可沿这条线行军,过宋境,沿楚国昭阳东进路途,杀奔齐境。不过,不是围薛,而是由这儿(指鲁地)作势向北,锋指临淄。齐人必起三军迎战,双方可在鲁地布阵。” “为什么选在鲁地?”车卫国不解。 “原因有四,”张仪看向他,“一是做给半途而废的楚人看,让他们瞧瞧大秦锐卒是如何征齐的;二是做给齐人看,让齐人明白大秦之师虽说是伐齐,但并没有踏进他们的国土;三是做给天下看,鲁国是礼仪之邦,大秦之师是出兵过鲁,是征伐不义不礼;四是确保后方无虞。在下已与宋王谈妥,变宋地为我腹地。双方在鲁地对阵,我进可攻齐,退可入宋,而齐人入宋,却要忌惮宋师。” “咦,”车卫国越发不解了,“鲁地既为礼仪之邦,我们选在礼仪之邦作战,怎么又成了征伐不义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这个正是在下要求几位的。”自斟一爵,饮下,“此番出兵不同寻常,无论是过宋还是过鲁,你们都要做到法纪严明,显出大秦威仪。山东列国无不视秦为虎狼之国,视秦卒为虎狼之师,此番出征,恰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们必须做出样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正义之师、礼仪之师!换言之,你们不可扰民,不可失礼,不可失义,行军布阵,皆要循规中矩;营外出行,务要军容整齐。宋君、鲁君在下全都讲妥了。泗下列国无一不受齐人的气,无一不在心底怨恨齐人,也都晓得秦人是不会要他们土地的,也不会要他们草木的。相反,这么多的辎重供养,于他们还是一笔难得的生意呢,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为难诸位。” 见张仪打出此等算盘,三人叹服,抱拳道:“相国高谋,末将敬从!” “韩王可恶!”得知秦人安全越过韩境,抵达魏地,齐宣王恨极,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于人,这这这……” “唉,”田婴半是感叹,半是为韩王开脱,“秦人要借,韩王不敢不借呀!关键是,我们如何御敌?” “唉,”宣王亦叹一声,“要是晓得如何御敌,寡人就……” “田忌将军可有音信?” “你说得是,他不肯回来!”宣王不无懊恼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见他时,他刚要上路。使臣好说歹说,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婴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计十万人应征,五万赴阿城大营,五万发至临淄,听王命御敌!只是,臣听说,应役兵士寻出各种借口,甚至不惜花钱疏通司徒府,不想应征啊!” “哦?”宣王惊道,“为什么?” “风闻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阵上,不顾一切向前冲,照面就是割耳朵!” “岂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战场就是赴死,怕什么割耳朵?” “是呀!可传言不是这么说,传言说,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么样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枪的割,没枪的割,战死的割,连投降的也割……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耳朵!” “这这这……何处来的传言?”宣王震惊。 “是从魏人那儿传来的。河西之战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边耳朵。侥幸活过来的个别士兵,也是只有右边一只耳朵呀!” “可恶!”宣王一阵恶心,握紧拳头,有顷,盯紧田婴,“婴弟,我们没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将人选,稷下汇聚天下英才,可发榜征聘!” “臣受命!” 田婴回府,使人写出榜文,请宣王盖过玺印,张悬于稷下。 稷下沸腾了。 苏秦是在宣王张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苏秦站在围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块木板,做工精致,大意是,凡有治军筹策之才、能主将三军抗御强秦者,必封将赐侯。 立榜三日,阅读者众,却无一人揭榜。非稷下无人,实乃主将三军抗御强秦,实乃天大之事。自己头颅事小,三军数万人马尽皆系于一人,这是谁也不敢轻易担当的事儿。学者们纵有辩天驳地之才,但要他们背负几万生灵,这个压力实在太大。 审看一会儿,苏秦没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飞刀邹直驱远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濒临淄水,有十几亩大,林木茂盛,清静宜人。 苏秦沿小径走到尽头,现出三进院子,俱是土墙草舍。 柴扉掩着。 苏秦敲门,匡章的御者兼仆从走出,认出苏秦,迎进,将他带到匡章书房。 书房位于草舍最后,可以从窗口观赏淄水。 房门大开,苏秦朝仆从摆下手,自行进来。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摆着两捆竹简。苏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孙膑留下的。竹简没有摊开。 匡章显然在冥想状态,对来人视若不见。 苏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轻轻咳嗽一声。 匡章睁眼,见是苏秦,惊喜:“苏大人!” “呵呵呵,”苏秦拱手,“有扰章子了!” 匡章回礼,尴尬一笑:“在下……以为是下人送水来呢,慢待了。” 苏秦瞄向他的两捆竹简:“看这样子,章子当是烂熟于心了。” “字字珠玑啊!”匡章慨叹,“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习,也不过是记个词句,离苏大人要求的入心、会意尚差甚远!” “听到章子说出此话,在下就放心了!”苏秦拿过竹简,摊开,又合上,一脸微笑地盯住匡章。 “苏子可为秦国而来?”匡章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目光刚毅,“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赢!” “是哩!”匡章点头,“苏子进来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说说看。” “就军师所论,用兵在于奇,在于动,在于攻其必救。无论是孙武子伐楚,还是军师战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两卷兵书。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苏秦问道。 “非也。”匡章摇头,“若在下御秦,当反军师之道。” “哦?”苏秦倾身,盯住匡章。 “因为情势不同。”匡章闭目,似在背诵台词,“孙武子伐楚之时,楚强吴弱;军师战魏之时,魏强齐弱。吴军袭楚,用的是轻车,移动迅速,利于袭远。军师战魏,用的是骑卒,神出鬼没,利于造势。无论是孙武战楚,还是军师战魏,皆是远征他国,战场在境外。远征之军,宜动不宜静。今日战秦,情势迥异,是秦人远途伐我,战场在我境内,军师之策宜为秦人所用。”顿住,似是在寻找说辞。 “说下去!”苏秦听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与之对阵,拖死秦人。” “怎么拖?” “以军师所论,双方对战,强者静,弱者动;静者阵,动者奔;强者正,弱者奇;正者战,奇者避。秦人败魏卒于河西,服巴蜀于一役,拒六国于函崤,欺大楚于商於,今又远途伐我,必恃强。恃强,必静,必正,必阵,必战。秦人若阵,若正,则与我谋暗合,我可布以坚阵,拖其疲累。秦人远离家乡,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则急,急则不周,不周则洞漏,洞漏则危。” 苏秦敬服,拱手道:“听章子此悟,已得军师要领,齐握胜算矣!”起身,“事急矣,你这就随同在下去见王上!” “谢大人抬举!”匡章拱手。 “将那个带上!”苏秦朝案上的竹简努嘴。 “匡章?”齐宣王眯会儿眼,良久,睁开,盯住苏秦,“远袭项城是不错,打得好,可……统领三军,与秦将司马错对阵……”顿住,又眯会儿眼,“你为什么举荐他?” 田婴也是目光质疑,看向苏秦。 “就秦所知,”苏秦声音淡淡的,如同说家常,“方今世上能对抗司马错与五万秦卒的人,除孙膑之外,就是章子!孙膑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选!” 苏秦以如此夸张的平静语气举荐一个只做过一次三军副将且在朝野充满争议的将军来主导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国运的旷世之战,着实让宣王、田婴吃惊。 换作任何人举荐章子,即使田婴,宣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否决。然而,举荐之人是苏秦,且语气这般决绝! 齐宣王双手捂头,从头顶揉起,揉到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耳朵,最后落在耳朵根上,抬头看向苏秦,没有说话,只以目光征询。 “臣之所以举荐,是因为匡章是孙膑弟子,已得孙膑真传!”苏秦讲出原委。 显然,这是一个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婴显然不信。 “孙军师的弟子?”田婴半是自语,质疑道,“倒是怪哩!就婴所知,救赵之战,匡章只是普通军将;救韩之时,匡章虽然升为副将,但也都是帐外候命,军师从未教过匡章,也极少与匡章说话,只与田忌将军讨论军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将军颁发,弟子一说……”一脸愕然。 齐宣王看向苏秦。 “是与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问?”苏秦应道。 “章子何在?”齐宣王看向田婴。 “章子就在殿外,当在候旨厅候旨!”苏秦接答。 “有请匡章!”宣王宣召。 内臣出去,果然在宫门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见。 匡章提着一只包袱,跪叩时包袱搁在旁边,很是显眼。 齐宣王、田婴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将军,包中何物?”齐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让席,指着包袱问道。 匡章打开包袱,现出两捆竹简。 匡章展开竹简,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写着《膑人说战》。 “《孙子兵法》?《膑人说战》?”齐宣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可是军师写的?” “正是!”匡章应道,“军师将用兵精要写作两册,托苏大人赠送末将,叮嘱末将研习,为国效力。”将两册竹简双手呈上,“此为军师手书,请王上审阅!” 内臣接过,呈给宣王。 宣王激动,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将军,你可都研习了?” “末将深恐有负军师重托,自得书之时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婴笑了,“该给将军让个席位了!” “是哩!是哩!”齐宣王这才想起礼节,紧忙站起,走到匡章身边,将他扶起来,让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无感慨,“不瞒将军,一连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祷上苍,”回到席位坐下,“这不,上苍不负寡人,把你给送来喽!” 在场几人皆笑起来。 匡章拱手:“王上厚爱,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第489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2) “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奸,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第490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3)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 第491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4) 他们清一色都是前主将田忌的人,因顶撞匡章治军不严而遭到不同惩罚,有一个差点儿被斩首,自忖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与此同时,黑雕及其他秦国间者也查实了他们受罚的内情。司马错将不少降者召至大帐,亲自问讯,从他们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满匡章者不在少数,鬼也不晓得齐王为什么会派匡章为将,还得知匡章为人古怪,顶撞父亲,抛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杀死,葬于马厩,还得知他要么住在军营,要么一个人住在临淄城外,在齐没有朋友,等等。就几个月来的对峙看,匡章确实不会用兵,也确实约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马错深信降者之言,为免意外,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处军营,承诺破齐之后,奏请秦王封赏所有降臣。 接后数日,司马错快马禀报张仪,请求攻齐。张仪使飞雕传书,同意他的攻齐计划,再次要求他适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马错接到张仪密函、传令三军于三日之后与齐决战的当夜,浓云遮月,东北风急。将近黎明时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时,各处营寨纷纷起火,远近喊杀声疾,秦军重演葫芦谷外公孙衍夜袭之祸,万千齐军四面进攻,从梦中惊醒的秦卒仓促应战,急切之间辨不清东西,或被杀,或自相残杀,火光中一片混乱。齐卒有备,皆着盔甲;秦卒无备,多数是赤膊应战,有的连枪都未及拿,整个现场几乎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中军大帐位于秦营中央,齐人一时尚未攻到。司马错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齐军的突袭,于混乱中勿勿披挂,挺枪冲出大帐,放眼望去,远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营。 司马错晓得是上了匡章的当,烧火的正是所谓“叛逃”而来的齐人。然而,此时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马错二话不说,传令召集秦卒三军,向宋境撤退。 数以千计的秦卒结成一个团块,紧紧护在司马错身边,向宋境方向杀出,边冲边叫喊,以召集秦人。听到叫喊的秦卒不断加入,队伍越冲越大,渐成阵形。齐卒显然也没有把秦人彻底围歼的打算,并未围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冲杀叫喊,将秦卒朝宋境里赶。 秦军溃退约六十里,至宋境时天色大亮。司马错稳住阵脚,检点兵马,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辎重损失殆尽。 与此同时,黑雕来报,更多齐卒赶至齐宋边境,严阵以待,但也无赶尽杀绝之意,甚至有意放走伤残秦卒,可谓是做到了适可而止。司马错长叹一声,传令守候三日,四处搜寻溃卒,收揽救治伤卒,又得愈万。眼见辎重、装备甚至旗帜、兵器等物皆在溃退中散失,司马错明白无力再战,急报咸阳,陈述战况,请求增援。 秦惠王早从黑雕处得到噩耗,司马错求援的急报刚刚发出,就已收到让他班师回国的旨令。 司马错率领溃卒徐徐越过宋境,向魏境进发,同时向张仪请求接济。 东西两个大国的这场持续近四个月的军事对峙以秦军完败收场。 匡章主持军政后首战大捷,斩敌逾万,伤敌不知其数。 捷报传至临淄,宣王喜得合不拢嘴,笑对田婴道:“怎么样,寡人用对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婴由衷赞叹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还请王上释之!” “说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匡将军,连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请治罪匡将军,唯独王兄气稳心定,对匡将军信任如初,拿出当初的承诺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万锐卒、齐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对匡将军的信任由何而来?”田婴半是恭维,半是求问。 “哈哈哈哈,”宣王长笑几声,“寡人的信任,一半归于苏秦举荐,另一半嘛,当是归于一个女人!” “女人?”田婴震惊,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个在死后被葬在马厩里的女人,叫启。” “匡将军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还记得匡将军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凯旋时为他更葬生母之事吗?” “记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个连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瞒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负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报,欣赏良久,咂嘴,“啧啧啧,有此良将在朝,寡人可无忧矣!” “臣弟有个奏请,还请王兄恩准!”田婴双手起拱。 “说吧!” “臣请为匡将军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迟疑了。 “匡将军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为王臣,其先父必听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灵不敢不听。其先父既已听旨,匡将军就不是欺瞒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须有顷,“你办去吧!不过,既然匡将军的先父与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选福地,更葬匡将军之母,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将军孝心!” “臣领旨!” 秦卒显然没有准备好有此大败,溃退得极是狼狈,不仅拿金子换来的所有粮草、日用等辎重丢失殆尽,部分将士甚至连盔甲也没穿戴,就在一片惊慌中拿着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数丢给齐人,但数千伤者不能不顾。见齐人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来,相互搀扶,络绎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远远望去,犹如年成不好时外出逃荒的饥民。 前有大把的金银铜钱,泗上商民争相供给,而今一无所有了,商民们无不躲得远远的。沿途百姓生怕饥饿的秦人抢食吃,纷纷将粮食藏起,没有人出头接济。张仪使尽浑身解数,一面使属下救急,一面入宫求告魏惠王。 听闻是张仪,魏惠王传旨闩门。 眼看着宫门关闭,耳听着闩门声响起,张仪苦笑一声,摇摇头去寻魏嗣。 “你倒是有脸来哩!”魏嗣劈头就是一通挖苦,“父王与本宫听信你的大话,调集勇士五万,连攻城的器械也都备好了,只待秦人凯旋而归时屯扎在睢水岸边,观赏我大魏铁军收复襄陵八邑。这下倒好,秦人没有观赏成,反倒是被观赏了。”眼睛挤起,嘴角一咧,鼻子拧到一侧,给出一个轻蔑的笑,“什么大秦铁军,什么战无不胜,张大相国,你为什么不去瞧瞧他们的熊样子呢?” 话音落处,魏嗣抽出剑,以剑拄地,就地学起伤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口中还发出夸张的呻吟。 张仪火气上冲,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头紧紧,又松开了。 好好的一盘棋下砸了,张仪悔不当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张仪的错。伐齐战略是他制订的,进攻路线是他划定的,即使如何与齐对阵,也是他一步一步筹谋的。 然而,他错了。 究竟错在何处呢? 张仪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闭目凝神,细细盘想已经发生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责怪司马错。依司马错脾气,一到齐国就会直入齐境,与齐人干上一架。那时,秦势正炽,齐军初聚,匡章尚不服众,胜算多多。是他不让司马错打,非但不让打,还让求战心切的秦卒步步为营,温文尔雅,向天下展示王师风范! 司马错做到了,秦师做到了,但…… 纵观这场对峙,齐人胜得完美,无一丝儿瑕疵,前后过程简直就是马陵之战的翻版:先现乱象,再现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处绝地反击,且选准的是最佳时机。 这个匡章,真还是个奇才!可他张仪为什么就没有预判出来呢?就匡章的过去看,他应当没有这个实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谁?是苏秦吗?可他苏秦怎么会用兵呢?若是会用兵,他就不会寸步离不开孙膑了!再说,整个过程中,就他张仪所知,苏秦没在匡章的帐中,守在帐中的是孟夫子。难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个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问问他张仪的鼻子信不信! 张仪思来想去,愣是整不明白这局棋输在哪儿,正自忖思,公子华入见,说是情势紧急,秦卒行进甚缓,急需大量辎重增援,尤其是粮食与药物。 “宋王偃呢?”张仪问道。 “缩起来了。”公子华恨道,“在下两番入宫,他都避而不见。这且不说,他还让宋军沿途看护,生怕我们抢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基本上没了。退得慌乱,不少将士连烧饭的釜也没带,宋人躲得远远的。这几日在各方筹款,但数量有限,远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么说?” “王上正在安排钱粮,出函谷关接应。关键是眼前,照这速度,仅过宋境就得三日,过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难的是韩境,韩人那儿,恐怕得劳烦张兄走一趟。” 第492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决胜负英雄斗智(5) “有公孙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坏事!”张仪皱眉,有顷,看向公子华,“还是你去为妥。他落难时,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还有,”张仪盯住公子华,“转告司马将军,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公子华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势火急,公子华快马驰至新郑,拜访韩国相府,递上拜帖。 门人持帖入内,约过一刻,府宰出来,连说抱歉,称公孙衍不在府中。公子华晓得公孙衍是不想见他,也就辞别,径去宫城,以秦王特使名义向韩宣王借粮。 韩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馆驿里,宣公孙衍入见。公孙衍没有奉诏,只托来人捎给他一封密函。 韩王看过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华再度入宫催问,传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农,让他们分别诉苦。司农陈述韩地上党地区连续三年闹旱,多地颗粒未收,府中余粮尽皆赈灾仍然不够,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购粮。 这两年上党确实在闹旱灾,甚至有饥民拖家带口地逃往秦地谋生,这个事实公子华是知道的,因而并无话说。 “唉,”韩宣王轻叹一声,朝公子华连连拱手,“实在抱歉哩!寡人早就听闻关中有粮,原还打算舍个面子向秦王张口讨一些,不料司马将军伐齐,粮草供给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应以粮换兵器,寡人也应下了。第一批楚粮已在路上,说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粮到时,寡人先不赈灾,悉数交给特使如何?” “谢大王慷慨!”公子华拱手谢过,“大军就要抵达韩地,楚粮怕是来不及了。嬴华恳请大王以秦韩睦邻关系为重,从现有库粮中拨出少许粮草,接济急需。嬴华承诺,只要渡过眼前急难,秦国必以十倍之利相偿!” “请问特使,”韩宣王盯住公子华,“你所说的少许粮草是多少?” 公子华略一沉思,拱手应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韩宣王看向公仲,“库房里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应道,“库房之事归司徒辖制,臣不知!” “召司徒!”韩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传旨,足足候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召来司徒。 “司徒,”韩宣王开门见山,“府库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应道,“府库里只剩一个库底了!” “啊?”韩宣王不无夸张地惊叫一声,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儿去了?” “这……”司徒打个惊战,扑地跪叩,声音打结,“臣……数月来连奉三旨赈灾,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数调……调往上党了!” “是吗?”韩宣王收住目光,不无懊悔地连叹几声,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不消再说什么了。公子华拱手辞别,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回望殿门,如黑雕一般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不消数日,秦军大队人马如同一只受伤的千足虫,动作迟缓地移过魏境边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韩境。 远远望去,秦军旗帜不乱,仍在尽力保持大秦铁军的尊严。在前开道的是步军,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车辆,所有车辆上或躺或坐着伤卒。再后是伤得轻的人,扶着车走,再后是健壮的汉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马错,没有乘车,扛着自己的枪。与他同行的是几个旗手,轮番扛着主将旗号。 这条齐整的虫子持续蠕动到第三天,越动越缓,终于僵住不动了。 几个将军模样的走到队伍末尾,与司马错围坐在道边一块空地上。 “将军,再不让搞粮,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军率先开口。 司马错晓得这个“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严禁的,也是这个“搞”字。 “还能撑多久?”司马错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偏将。他是负责辎重的。 “回禀将军,”那人拱手应道,“绝粮两日了,从昨天晚上起,大伙儿入口的全是水。张相国他们送的粟米只剩一小点儿,全部留给伤卒了。估计到明日,恐怕伤卒都得喝水!” “这是到哪儿了?”司马错扭过头,看向在前开道的车卫国。 “再过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关!过去虎牢关就是巩地与偃师,该当交接东周公的地界。”车卫国拱手应道。 “三十里?”司马错几乎是轻声呢喃。 “大家实在挪不动了,照眼前速度行进,到虎牢关还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开头说话的年长将军欲言又止。 司马错看向他。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撑到过关!”那人牙关一咬,率性说出。 司马错白他一眼,蹲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是的,没有多少人能撑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没沾牙,凭水撑着肚皮,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将军,搞吧!您不必发话,点个头就成!”那将军几乎是恳请,末了追加一句,几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责怪,将军就……推在末将身上!” “废话!”司马错睁开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远处。 司马错就地躺下,二目微闭。 司马错的眼前浮出张仪的声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司马错睁眼,看向车卫国:“车将军,甘茂将军可有接应?” “仍是昨日的,已禀过将军了,说是接应粮草已至崤关,估计今日可抵洛阳。” “若是昼夜兼程,后日可达虎牢关!”司马错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军,”年长将军却是不见任何喜色,“我们的难关是,如何撑到后日?” “好吧,”司马错轻叹一声,“传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粮!注意,是借,不是抢!还有,派出精干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鱼狩猎!”转对车卫国,“卫国,搜寻附近乡医,求取草药,救治伤者!” 诸将应声“喏”,兴高采烈地去了。 秦军不再矜持了,不再装样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动的无不抖起精神,越过道路,如饿狼般纷纷扑向附近的村庄,方圆十数里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借”粮的秦兵。 韩人村落皆有粮食。任凭秦卒说破嘴唇,韩民只是不借。秦兵无奈,只好用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妇幼哭天抢地,各施绝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尽一切夸张办法,恳请秦人别“抢”他们的“救命粮”。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数十名画工描绘下来,标上对白。 一块块的画布被送入韩国相府,呈给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孙衍。 公孙衍审看几幅,将酒葫芦塞进嘴里,动作夸张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画布推给坐在对面的苏秦。 苏秦审完画布,苦笑一声,复推回去。 “呈送大王,让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义之师的!”公孙衍扬手。 来人抱起画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看向苏秦,“没想到你也够狠的!” “唉,”苏秦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无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张兄下得一盘好棋啊!秦师虽然狼狈,但若真的如此这般文质彬彬地班师咸阳,正义之师、礼仪之邦的美名就将扬于天下;反观齐人,则胜之不武!秦人是虽败犹荣,齐人是虽胜犹败。一正一反,秦人不胜也是胜了。” “呵呵呵呵,”公孙衍连笑数声,“苏兄与张仪,真是棋逢对手啊!若是张仪看到这些画面,准得气死!”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在下了!”苏秦盯住公孙衍,“相国大人可将部分画作以国书名义送达魏室,让魏王与张兄也都看看!” “成!”公孙衍用力握拳。 “公孙兄,”苏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辞了!” “苏兄欲往何处?”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陈轸吧?” “还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苏兄这是要撕吃张仪,收复失地呀!”拿起葫芦,小啜两口,慢悠悠道,“苏兄,折腾他张仪,得把在下与白虎兄弟也算上!” 第493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1) 司马错率领残部回到咸阳,将自己反绑起来,膝行入见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来,亲手解去绑缚,执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摆,两片席,几道野菜,一壶温酒。惠文王将他按坐于客席上,自于主席位坐下,执壶斟酒,递给司马错一爵。 “王上,”司马错执爵,改坐为跪,泪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让你喝的!”惠文王将爵中酒洒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献在远方阵亡的将士!” 司马错亦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举起:“第二爵是罚酒,寡人饮了!”一气饮下。 司马错亦斟一爵,举起欲饮,被惠文王止住:“这一爵没有你的份。是寡人未听将军,执意伐齐,才会有此结局!不瞒将军,嬴驷已经为此告过太庙了,自罚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为将军接风,”指着两盘肉菜,“那是为将军备下的。”指指自己身边的两盘素食,“这两盘是寡人的!” “王上……”司马错涕泪交流,叩首于地。 “将军请起!”惠文王端起爵,“这一爵是为你饯行,你与寡人都得喝!” “饯行?”司马错略吃一惊,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启程,赶赴汉中,协同魏章收复巴蜀!”惠文王饮毕,将空爵亮给司马错。 “巴蜀怎么样?”司马错没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张仪所料,驻蜀秦卒不服陈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动,已经坐拥苴地与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将军赴蜀,蜀地将不战可平!” “臣明日启程!”司马错举爵,一饮而尽。 “记住,活擒陈庄,寡人要亲自审他!” “臣领旨!” 当魏惠王看到韩王使臣特别呈送的秦卒抢粮画面时,心中没有喜,没有悲,可谓是五味杂陈。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为秦人苦,而是为他自己。曾几何时,尤其是刚继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风华绝代,拥天下之富,挟武卒之威,北败赵,南凌楚,东欺齐,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战,不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还取了秦献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东望,他打个喷嚏,天下公侯都要起个哆嗦。 自从西秦崛起,自从白圭过世,他开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陉山于楚,之后两败于齐,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这期间,他指靠过陈轸,指靠过惠施,指靠过苏秦,指靠过庞涓,指靠过张仪,末了更是指靠过秦人。然而,血的事实告诉他,所有他曾指靠过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该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该过去的也全都过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觉得自己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叹会儿气,突然想出去遛个弯儿,以手撑地,想站起来。 惠王连试两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声音很轻。 毗人听到了,急走过来,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书房,走向外面的石径。 深秋了,北风刮起来,呼呼响着,将树上的叶子吹下来,满地乱卷。 惠王习惯性地走向凉亭。 “王上,”毗人小声,“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凉亭,轻叹一声,走向围绕荷塘的小径。 没走几步,后宫的宫正迎面走过来,神色慌张,显然是要到御书房来见毗人的,没想到碰到了惠王,扑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宫正越发结巴不成句子:“内……内……” 毗人晓得是寻他来的,且从其慌乱中忖出是宫中出事了,指向凉亭,语气平缓:“宫正,亭子上候着,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风儿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绕水塘转有两圈,返回书房,急急出门,走到亭子上,劈头问道:“啥事儿?” “赵姬没了!”宫正也早缓过神来,拱手应道。 “赵姬?”毗人震惊,“怎么没了?” “自缢!”宫正压低声音,“有这个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气。 身为内宰,毗人最担忧的就是宫乱,订下各种规矩防范的也是宫乱。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问。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来的,摸过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宫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线,尤其是赵姬,身段之美在宫中难出其右。 “其他人晓得否?” 宫正摇头:“小人晓得事大,就没声张,让他们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内,急来禀报内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与宫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赵姬的寝宫,一个独门小院。院中静悄悄地站满人,多是与赵姬相善或相关的宫女与宫人,个个面色凝重。 赵姬是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悬梁走的,没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开罩单,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滚圆。 “召御医!”毗人低声吩咐,“还有,让他们全都出去,赵姬的几个侍女留下!” 宫正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御医进来。 御医掀开罩单,解开赵姬衣服,验过尸身,走出房门,小声禀道:“是自缢,看尸斑,当是三个时辰之前殁的,已怀龙胎六个月左右。殁前有恩宠,下身有龙种残留!” 毗人额头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体与心情原因,惠王久未临幸过后宫的任何嫔妃,自然也包括赵姬。后宫宫禁极严,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的只有几个王子,且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专人记载,身边必须跟从宫人。 显然,能让赵姬怀孕的一定是能够随时出入后宫的人。 赵姬是魏惠王最喜爱的舞姬,这事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毗人支走御医与宫正,召进赵姬身边的三个宫女。 三女跪叩于地。 “说吧,”毗人盯住她们,“几个月来,谁与赵姬亲近?” “谁……亲近……”三个宫女面面相觑,身体打战。 毗人目光如剑,挨个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与他对视,勾头。 毗人指向中间一个,厉声:“中间一个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来,走出。 “说吧,是谁与赵姬亲近?”毗人重复。 “奴……奴婢不知……”宫女嗫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问话,你说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这个罪是要诛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视。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宫女一咬牙,说出事主。 “甚好,说说他是如何亲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门寻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见了?”毗人再问。 “是的,我们三人都在场,吓坏了,奴婢……天哪……”宫女捂脸悲泣。 “好了,”毗人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宫女,“告诉她们几个,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可讲出去,好好陪在赵姬身边,为赵姬守孝,等候赵姬入殓!” 宫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毗人叫进宫正,安排为赵姬挑选棺木,依礼入殓,之后返回御书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闹大。事件原本可以结束了,不料东宫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赵姬,天香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香晓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没有爱上魏嗣,因而也就没当回事儿,视作不见,直到赵姬的肚子大起来。 得知赵姬自杀,毗人往视,审问赵姬的宫女,天香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顿闹腾。魏嗣偷腥惹祸,理屈在先,任凭天香如何发作,只勾头不语。 “快说呀,究底怎么回事儿?”天香几乎是审问。 魏嗣起初不讲,被她逼得急了,这才悉数讲出,包括闯入赵姬宫中当其侍女之面强暴她的细节。 “天哪,你……你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这种大丑事儿呢?”天香的头皮一阵发麻。 翌日晨起,赵姬宫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为赵姬守灵的三个宫女同时步赵姬后尘,以白绫自缢于赵姬灵前,已经入殓待葬的赵姬尸身不见踪影。 这下闹大了。毗人不敢隐瞒,只好将实情禀报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宫尉、司徒府严查,由毗人总司。 案情的关键是赵姬的尸首。经数日搜查,有人在离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腹部被剖开,子宫不见了。 毗人闻报,毛发倒竖,使曾经诊断赵姬身孕的御医前往验尸。由于天气渐寒,尸首并未腐烂,只是被水泡涨了。 “是赵姬!”御医验过,一口咬定。 “何以断出?”毗人问道。 “这……”御医迟疑一下,轻声,“赵姬的左腿根内侧,近私密处有颗黑痣,如米粒,与此尸身一般无二。还有私毛形状,错不了。” 毗人不再问话,吩咐将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块镇了,放在郊外一处闲房,使兵士持枪看管,令御医写出尸检奏章,呈报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颤抖,气结:“快说,是……是……哪……哪个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语。 “寡人晓得是谁了!”惠王缓过几口气,一字一顿,“传旨,召魏嗣!” 在节骨眼上听闻惠王传召,魏嗣的脸上血色全无。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关系的就不再只是储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许是紧张过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说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顿,“死不认账!”略顿,“知情的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你不招供,谅谁也没有办法。再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王,除去父王,谁有胆子硬与你过不去?” “还有几个人知情!”魏嗣小声嘟哝。 “谁?” “我身边的那几个宫人,是他们撺掇我去的。” “支走他们!” “支到哪儿?” “暂到安邑避个风头,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还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动刑,你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大呼冤枉,哭闹他,不要怕,把事情闹大。这是家丑,你闹得越大越好。反正查无实据,谅他们拿你没办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几乎是嘀咕,“还有那个御医!” “我晓得他知道,可他没有证据。御医的事,有臣妾处理!” “你……不会再……”魏嗣顿住话头。 “放心,臣妾不会杀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吗?吓他几句,谅他不敢乱说。” 魏嗣得到这个底气,硬起头皮入见惠王。 宫人没有带他去御书房,而是带到王宫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动用家法的地方。 气氛凝滞。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侧,殿堂两侧各立四个膀大腰圆的卫士,面现杀气。 见到这个阵势,魏嗣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魏嗣不敢趋前,远远地跪在进门处。 “跪前面来!”魏惠王声音阴冷。 魏嗣膝行几步,叩首。 “架他过来!”惠王低叫。 两个卫士上前,一边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架到该跪的地方。 魏嗣声音发颤,几乎是哭声:“父王,这……这是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还问为何?” 魏嗣晓得再无可退,反倒壮起胆子来,声音也不打战了:“父王,儿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实不知!” “赵姬!” “赵姬怎么了?”魏嗣一脸无辜的样子。 “她怎么了,你还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儿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让你死个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将案宗给他!” 毗人走过去,将卷宗递给魏嗣。 魏嗣翻过几页,叩首抢地,大声号叫起来:“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说,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儿臣与赵姬向无瓜葛,不过是偶尔在宫中打个照面,怎么可能与她……儿臣冤枉啊,呜呜呜呜……”魏嗣哭得更响亮了。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几,“来人,廷杖伺候!” 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将魏嗣按倒在地,剥去他的袍服,一汉举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来。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汉子自知轻重,虽然用力,却是有意将杖头砸在地砖上,只将杖身擦过光腚。 然而,即使这样,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杀的猪,接二连三地惨叫不止,一口一个“冤枉”。 杖过四十时,虽然只是擦挂,但远观起来,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号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声道,“过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卫士扯起袍子,盖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猪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泼水!”惠王旨道。 一卫士泼水,冰冷的手浇在脸上,魏嗣一下子反弹起来。 “你个孽子,招认吧!”惠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父王啊,”魏嗣挣扎着跪下,涕泪交流,“儿臣与那赵姬实无瓜葛,您要儿臣招认个什么呢?” “你……你个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着他,全身颤动,“你……给我拉下去,关入死牢!” 几个卫士架起声声哀嚎的魏嗣朝殿门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脸忧急。 “甭再说了,将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摆手,气狠狠地站起,刚走两步,打个趔趄,眼前一黑,庞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这才急了,赶至张仪处,将事件详细禀报。整个事件虽说闹得惊天动地,但毕竟是宫中丑闻,除少数当事人外,谁也不敢声张,即使张仪,也是第一次听说。 “唉,”张仪长叹一声,“你们呀,全都是在给我帮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当务之急,”张仪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脸急切。 “当然是我这个大人去救喽!”张仪起身,没有理睬天香,踢踏着脚步走到一侧去,换好官袍,扬长出门。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铁打的,经御医扎下几针,竟就没啥了,躺在榻上窝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赵姬之死,而是魏国的储君人选。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旧没个头绪,正自烦躁,张仪求见。 第494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2) 自秦军败走之后,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张仪,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说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来问安的张仪,又合上眼皮。 “王上,”张仪拱手,“臣闻殿下……”顿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睁眼,盯住他,“寡人就顺便问问你,几个王子中,哪一个可当大事?” “殿下。”张仪直截了当。 “你……”惠王脸色阴起,转过头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还有何人?” “没有了。”张仪语气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难道寡人膝下的十几个王子,没有一个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将众王子召来,让臣过一眼!”张仪不卑不亢。 “传旨,所有王子,来此听旨!”惠王转对毗人。 半个时辰之后,十几个王子全被召来,按照年齿排序,跪在榻前问安。许是不晓得发生何事,许是害怕赵姬的事扯到自己头上,众王子无不面色紧张。 惠王看过去。 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十几个王子个个细皮嫩肉,有几个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脸上全无精气神儿。 惠王闭目。 毗人看向张仪。 张仪摆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众王子,回身侍立于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个了?”张仪看向惠王,目光征询。 “哪一个也比那个孽子强!”惠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唉,”张仪轻叹一声,“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赵姬之事,臣也听说一二。纵观案由,臣以为,王上这般处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请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仪所知,赵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无实证,一切皆为传言。若依传言断案,或会冤枉无辜,有损王上英明。其二是,储君乃魏室未来,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国争王,小国图存,即使千乘大国,也是一战而弱,三战而危,想必王上更有体悟。魏立于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战,臣不敢想象未来储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为储时,已告过宗庙,颁诏天下,若是仅以传言囚之,废之,不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张仪侃侃说出三大理由,闭目而候。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惠王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驳他,哑声问道。 “臣之意,”张仪应道,“王上暂且释放殿下,旨令专人查案。如果查实殿下私会赵姬,祸乱宫闱伦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迟!” 惠王沉思良久,转对毗人:“好吧,就依相国,暂先放那孽子出来,待查实案情,再让他死个明白!” 张仪走后,惠王越想越伤悲,尤其是张仪竟然要他将所有王子全部召来,而他竟然也没有从中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再就是张仪的态度与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毗人哪,”惠王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不无感伤,“思来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边真还没有一个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泪水来。 “唉,”惠王的眼眶也湿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觉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寡人有白圭在,嫌弃白圭话多;有朱威在,嫌弃朱威话直;有子申在,嫌弃子申话傻;有惠施在,嫌弃惠施话闷,一总儿觉得他们不可心。觉得可心的有一个陈轸,有一个庞涓,可陈轸偏就与庞涓水火不容。为什么他俩会水火不容呢?若是他俩……唉!”复叹一声,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毗人,“对了,说起他们,倒想问问你,惠爱卿、陈上卿,还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 “快说。” “惠相国仍旧在宋,公孙衍、白虎仍旧在韩,他们全都捎来回信,说是……”毗人稍作迟疑,接道,“说是只要张相国在魏,他们就不会回来!” “唉,”惠王轻叹一声,“寡人早就晓得他们会这么说。” “要不,”毗人轻声,“陛下干脆下个狠心,让张相国……回到他的秦国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经得罪赵国、齐国、楚国,树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没有秦国呀!”长叹,“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这却变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齿相依,这却变成仇人,世间多少荒唐事,全都让寡人遇上了,唉,寡人这一生呀……”两手化掌,一侧一个,重重地拍击在左右额头。 “王上……”毗人心如刀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国、公孙衍和白虎,没有提到陈轸呀!陈轸在哪儿?他怎么说?他……他不会也……” “陈轸在楚国,一天到晚守在昭阳府里,”毗人想了想,补充一句,“那昭阳是偷袭我襄陵的奸人哪!” “去,给他捎个信,就说寡人……想他了!”惠王闭会儿眼,“告诉他,庞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过失,只想让他回来,陪寡人说说话!” “臣……遵旨……” 得知陈轸暂居于楚地项城,苏秦一车出郑城后径投东南。行至安陵,天气骤冷,北风呼号,不一时,落起冷雨来。 由于并不急于赶路,飞刀邹吆马拐入城中,歇足于一家客栈。 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于鸡鸣前方住,及至天亮,阴云散去,天边现出红霞。 苏秦用完早餐,见风和日丽,天气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飞刀邹禀道:“雨下透墒了,眼下上路,怕是伤马力,不如我们看看风景,待日头把路皮晒硬,后晌上路不迟。” “也好。”苏秦点头,目光征询,“此地有何风景?” “风景倒是寻常,”飞刀邹应道,“倒是有户人家在办丧事,主公或想前往吊唁?” 苏秦晓得有墨者在他周围,与他时刻保持联络,此时必是话中有话,略一沉思,指向门外:“走!” 飞刀邹打开箱子,摸出《商君书》,呈给苏秦。 “这……”苏秦怔了,没有接。 “主公带上,或有用处!”飞刀邹坚持。 苏秦揣在怀里,大步出门。 既然是吊丧,就不能空着手去。飞刀邹与苏秦办好供品,打问到一户人家,却见院门关着,宅中并无一人。单看院落,丝毫见不出办丧事的迹象。 飞刀邹以为走错门了,打问邻居,方才得知正是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户,至其父时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几年前,屋主带着他的瞎母回返,修缮宅院住下来。其瞎母于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于屋主向不与人往来,丧事也没张扬,只让他们几家邻居帮忙抬棺,还付了不少抬棺钱。飞刀邹又问葬于何处,邻家指给一个方向。 苏秦二人赶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区,已经落寞了,长着不少松柏,通路处立着一碑,上写:“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进陵区,绕过几棵大树,看到树后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新坟,坟旁跪着一人,披着蓑衣。显然,他在这儿跪守一夜,顶着冷风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飞刀邹小声禀出真相,“听师尊说,《商君书》就是他交给先巨子的。先巨子抄录数份,持原册入山,给了主公的师尊鬼谷先生!” 听到《商君书》是此来历,苏秦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苏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侧跪下。 供案是几块石头砌起来的,工艺很糙,上面并无供品。坟前无碑,亦无任何表示祭典的字文。 飞刀邹走过去,将供品一一摆上。 飞刀邹摆毕,朝坟头深深一揖,退后丈许,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现出花白的头发,转头看向苏秦。 苏秦亦看过来。 二人对视。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询。 “在下苏秦,听闻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苏秦叩首。 “苏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余年,几与世人无涉,大人何以知晓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们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苏秦拱手:“谢苏子大爱!” “该受大谢的是先生!”苏秦回礼,从怀中摸出《商君书》,“是先生让此书流传于天下的!” “唉,也许在下做错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长叹。 “如果先生做错了,这个天下真就没救了!”苏秦看向《商君书》,“不瞒先生,在下因为此书才到秦国,又因为此书离开秦国,再因为此书悟出合纵长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师弟悟出连横长策,怕也是因为此书!” “正是。”苏秦怆然应道,“因为此书,天下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惊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随巢前辈将此书的副本留给墨者研习,各部墨者各有解读,莫衷一是,一些墨者从在下合纵之策,另一些墨者则赶赴秦国,践行连横之策。”苏秦苦笑一下,“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纵也好,连横也罢,”冷向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转向苏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苏子因此书而举天下之力来抗拒秦国的一统大业,不知该作何想?” “纵观此书,”苏秦应道,“商君所求,无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应对乱世,或可一统天下。在下所求,却在于一统之后。” “一统之后,苏子何为?” “天下共生!” “何为共生?” “共生即众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苏秦侃侃而谈,“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执其执,商业往来,彼此妥协。” “好吧,”冷向苦笑一声,“苏子可以这般畅想。只是,人性本恶,欲壑难填。若是商君在此,或会笑此。” 苏秦晓得自己与冷向之间尚隔一道鸿沟,遂淡淡一笑,拱手:“谢先生点拨。”指向新坟,“在下好奇,敢问先生,令堂新丘为何孤单于此?又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虽为在下之母,却非先妣。”冷向淡淡应道。 “这……”苏秦晕头了。 “这么说吧,”冷向看向坟头,“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卫君媵妃卫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败身危,累及亲人,遂与在下结义,将其母托付在下。后来,商君事败身死,将《商君书》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请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献该书于秦公,方脱连坐之累,为义母尽孝,直至她数日前寿终正寝。在下晓得商君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苏子问起,在下又不敢虚言,方才道出原委,还望苏子守密。” “唉,”苏秦长叹一声,“人言商君薄情寡义,其实不然哪!” 苏秦屈膝跪下,朝新坟行过祭礼,别过冷向,与飞刀邹返回城中,驱车入楚。 因赵姬之事,魏嗣挨一顿揍不说,更被下进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扫地,出狱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宫谢恩。 惠王候等几日,见魏嗣固执依旧,动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孙子了,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午宴!” 惠王有孙辈二十余个,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条件(正室嫡子)的却只有三人,分别是太子申的长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长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长子公子敕。 听到只召“几个”,毗人晓得惠王决心废储,从孙辈中选人了,遂传旨上述三个公子入宫。晚宴气氛很是轻松,几个公子均不晓得内幕,在惠王的鼓励下放开说话,就国事各出观瞻。午宴过后,惠王让他们比赛射艺,出一只玉如意与两只玉佩作为奖品。比试结果,公子稚三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与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当日晚间晓得这事的。 “父王这是铁心废你了!”天香急禀魏嗣。 “让他废去!”魏嗣火冒三丈,“那个席子烧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与不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奴家还想……”压低声,“尝尝侍奉王上是个啥滋味呢!” “滋味一个样!”魏嗣没好气道。 “不一样!”天香回嘴。 “哼,看我这就让你尝尝!”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说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天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弹起,一个反转移到背后,娇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猫捉老鼠来,魏嗣数次险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点儿。 守在旁侧的几个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过不去,颜色涨红,呼哧喘气。 “殿下若是依从奴家一事,奴家这就依你!”天香娇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继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儿,奴家求请!” “你……怎么求请?”魏嗣怔了。 “找张仪呀!”天香跳回来,偎入他的怀里,“若不是相国大人,殿下这辰光怕是仍旧在死牢里养虱子呢!” 天香脱身出来,却没有去求张仪,而是写出急报,绑在雕腿上禀报金雕。 公子华震惊,入宫奏报惠文王。 “如果听凭魏王废立,雕台的多年经营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颇有其父风范,言语不多,主见却大。如果真的由他继魏,我们就得从头来过。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公子华禀道。 惠文王的目光从急报上移开,转向公子华:“天香奏请极端手段,这个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华应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对魏嗣原本不满,此番赵姬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魏王早对张仪不满,此番我伐齐失利,张仪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张仪离开,魏王再立新储,魏国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闭目良久,睁眼:“魏国的事,你们定吧。这事儿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项城闹市区的一处雅致宅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院门洞开,身材愈见富态的陈轸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阶上,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一辆张篷的辎车正在驶向这个方向。 辎车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陈轸步下台阶,走到车前。 早有小厮放好垫凳,打开帘门。 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从车篷里钻出,一双大眼珠子隔着面纱盯住陈轸。 陈轸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开面纱。 第495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3) 是伊娜。是陈轸多年前送入章华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纱,伸给他一只手。 陈轸拉住她的手,牵住她,将她抱下车。 伊娜就势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呜呜悲泣。 陈轸抱住她,在她的哭声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院门合上,小厮将马车赶向不远处的马厩。 陈轸身边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将她送进章华台之后,陈轸渐渐后悔,怀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边的日子,看她跳舞,听她用学会不久的生硬语句讲述他从未听闻的域外传奇。威王崩后,章华台的女人成了多余,没有人欣赏了。陈轸破费三十锾金,通过昭阳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华台内宰,方于半个月前将她赎出,送到他在项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门外一直哭至厅堂,哭至后院陈轸早已为她备好的闺房。单是听其哭声,陈轸就晓得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吗?”陈轸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边,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泪点头。 “是哩,”陈轸轻叹一声,抚摸她依旧滑腻的白肤,“你该恨我。” “从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因为你肯花钱赎我。”伊娜贴上来,紧紧搂住他,“你肯赎我,你肯花大价钱,说明你在乎我。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为什么要恨一个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陈轸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两眼盯住他,“从今天开始,伊娜为您跳舞,为您唱歌,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应一件事!” “你说!” “不要再将伊娜送人!” “我答应!我起誓不再将你送人了!”陈轸凝视她,郑重承诺,“从今天起始,我陈轸不再多想什么,只想如何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愿意吗?” “主人——”伊娜叩首,哽咽,“伊娜……愿意!伊娜这就……这就为您生孩子,为您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缠绵情话,一名婢女入见,小声禀道:“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求见,家老让奴婢将这个呈送主人!” 陈轸接过一看,老天,是苏秦的拜帖。 “伊娜,”陈轸松开她,“有个老友到访,你先洗尘,歌舞待客,乐手我已配好了!”冲外大叫,“来人!” 几个婢女进来。 “从今日起,”陈轸指着伊娜,“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好生侍奉,为女主人沐浴洗尘,作乐迎客!” 众婢女应诺。 陈轸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苏大人,你真是个贵客,来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哩!”陈轸拱手。 “恰到好处?”苏秦还个礼,不解地盯住他。 “苏大人请看!”陈轸指向门头的彩球及院子的彩练,“今儿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这不是恰到好处吗?” 苏秦随陈轸走进院子,果然看到喜气盈院,转对陈轸拱手贺道:“贺喜陈兄了!”压低声,“敢问陈兄,是喜得贵子还是——”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礼让苏秦坐于客席,“我们先说正事,至于这喜事嘛,待会儿喝喜酒时再讲!”于主人席坐下,盯住苏秦,“在下晓得苏大人不是为贺喜来的,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为张仪。” “张仪是苏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这寻在下——”陈轸盯住他。 “正因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别请求陈兄出头!” “呵呵呵,苏大人这是让在下去做恶人了!”陈轸笑道,“说吧,大人想让陈轸如何个恶法?” “逐走张仪,迫魏国回归纵亲!” “唉,”陈轸叹道,“若是十几年前,在下一定答应你,可眼下不成!自庞涓入魏,魏王对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说,他现在已经与敌为友,离不开张仪了!” “庞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孤独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陈兄,巴不得陈兄回去呢!” “有张仪在侧,他容不得轸!” “陈兄是为张仪而去,他若不在侧,岂不是无趣吗?” “呵呵呵,”陈轸指着他,笑了,转向外面,“来人!” 家宰进来。 “喜宴备好没?” 家宰点头。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今儿让您赏个稀奇!”转对家宰,“宴乐!” 不一时,宴席摆好,陈轸击掌,几个乐手鱼贯而入,奏起西域音乐。 乐声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着西域异服,喜气盈身,边歌边舞,顾盼生情。 一曲舞毕,苏秦鼓掌,伊娜并众乐手退出。 “苏大人,此女如何?”陈轸一脸是笑,轻轻地打起响指。 “天下尤物!”苏秦竖起拇指。 “大人可晓得此女来历?” 苏秦摇头。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国十多年前进献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赏赐在下。在下嫌那个‘扎’字难听,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时,带她至楚地,为完成使命,逐走张仪,在下将她献入章华台,歌舞娱乐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华台败落,在下听闻此女落难,就花三十锾金将她赎出。此女千里迢迢,于一个时辰前始至寒舍,刚刚洗完尘垢,就奉在下之命来娱乐苏大人了!” “啧啧啧,”苏秦赞叹几句,盯住他,“陈兄所言之喜,当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大人既称在下为兄,在下也就托个实底。从今天起始,此女就当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苏秦贺喜嫂夫人!”苏秦拱手贺道。 “咦,你不贺喜在下,只贺喜伊娜,可有说辞?” “听陈兄所言,嫂夫人命运坎坷,身如浮萍,在几欲枯凋之际,得陈兄搭救,陈兄且又不问贵贱,娶她为夫人,岂不是更加可贺吗?” “伊娜!”陈轸击掌。 候于一帘之隔的伊娜闻声而出,一边走,一边掩着面哭。 显然,苏秦的答话她全部听见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陈轸指着苏秦,“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也是你与我的贤弟,来,为贤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泪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执壶斟酒,将二爵置于一只小托盘上,举盘齐眉。 苏秦饮毕,执壶,斟满三爵,一爵递给伊娜:“贺喜陈兄,贺喜嫂夫人!祝陈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好好好,早生贵子!”转对伊娜,“伊娜,听贤弟的,为我生个黄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举爵饮尽。 魏惠王不再咨询张仪,铁心废掉太子嗣,立公子稚为储。接后数日,惠王不顾龙体老迈,驾临太庙,卜定吉日,又让毗人拟下废立诏书,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时,就行大典,诏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决定动手。 许是年纪大了,许是肾亏了,近两年来,惠王对后宫女色不再感兴趣,晚上通常歇于书房旁边的寝室,子时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欢喝一碗羹汤,汤中有三十六种补品,是老御医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采集天地精华,特别为他调制的食养秘方。 这日夜间,老御医如往常一样调好羹汤,由侍女端入御书房。毗人拿汤匙小舀一点儿,入唇尝过,见热度刚好,就端给惠王。惠王在伏案翻阅一卷奏文,顺手接过,一气饮下,继续翻阅。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头发麻,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来。毗人大惊,急召老御医,却不见老御医踪迹。毗人的第一感觉是出大事了,紧急传召其他御医。 然而,御医尚未寻到,惠王庞大的身躯就在地上抽搐几下,气绝而亡,前后不到一刻辰光。 临崩之前,惠王未能说出一字,只将右手指向汤碗。 毗人瘫坐于地。 毗人的舌头也发麻了,红肿了,与惠王一样,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毗人明白过来,咬破手指,在丝帛上写下“羹汤投毒,魏嗣弑王,毗人”十字,交给一个宫人,指指外面,比画着让他逃出去,将此丝帛交给宫尉龙虎。 宫人拿着帛书飞跑出去,迎头撞上宫人装饰的天香等黑雕,被他们控制。 天香从宫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书,将他拖回书房,控制住毗人并另外两个宫人,搜出惠王的废立诏书,当着他们的面将诏书并毗人的血书全部烧毁。 天香令人将三名宫人带走,只留下万念俱毁的毗人,在梁上挂起一条白绫,将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脚底下的案子。 做完这一切,天香令人将现场恢复原样,熄灯,关门,退出。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晓,鸡啼鸟鸣。众臣如往常一样络绎入宫,正欲上殿,忽然丧钟长鸣,哀乐响起,号哭声起。 众臣呆了,纷纷看向排在首位的张仪。 张仪显然也不知情,目光错愕。 主管东宫事务的内宰孝服出迎,引领众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经端坐于惠王的大位,王室几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来的全都缟素在身,齐齐跪在殿中。惠王的老御医哽咽宣布惠王于昨夜子时突患中风驾崩、毗人自缢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则按照惯例主持了魏嗣承继大位的仪式,接着是新王与众臣互动,新王册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称魏襄王。 登基礼毕,魏襄王颁诏举国赴丧,在逢泽择吉地为先王修陵,谥号惠,同时颁诏封毗人为逢泽君,使葬于惠王墓侧。 是日,北风呼号,冷气笼罩,天寒地冻。 惠王驾崩,襄王继统,一切发生在突然之间,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适应。魏嗣环顾左右,身边竟无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张仪,旨令他主持大丧。 为惠王正尸时,张仪揭开盖在惠王头上的面罩,打个惊战,伸手在死者脸上抹一下,忙又盖上,急急回府,使人召来天香。 见张仪一脸怒气,天香已知端底,勾头不语。 “说,先王是怎么死的?”张仪直入主题。 “我……”天香嗫嚅。 “你们怎能这么干?”张仪拳震几案,“这么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禀报?你……你们把我张仪当成什么人了?” 天香吓呆了,扑通跪下。 “你们是在冒我张仪的险,晓得不?”张仪指着她,手指发颤,“是要把我张仪置于死地,晓得不?” “我……我……”天香带着哭腔。 在张仪粗重的喘气声与天香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哽咽声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们呀,”张仪晓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决定的,强力平息住愤怒,长叹一声,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寻个毒种,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个倒好,将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错……”天香嗫嚅,“他们说……这个是……是从终南山的十几种毒液里提炼出来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几滴,没想到会……” “做假也是粗糙,涂色上妆经不起细审,到处是破绽,粉也太差,一抹就掉,还有指头,那指甲里……”张仪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几下眼皮,“大人放心,我们今夜就请专人再为先王上妆,保证看不出来!” “快去,”张仪挥手,“再出意外,任谁也兜不住!” 天香急急辞别,于夜深时寻个缘由支走所有守灵的人,将惠王尸体移至他处,全身上下涂上调好颜色的脂粉,粗看起来真就如惠王活着时一样。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驾崩,七日入殡,再七日出殡,再七月入葬于陵墓。 深怕夜长梦多,张仪力谏魏嗣改革周制,创立魏制,三日入殡,七日出殡,三月入葬陵墓,以减少繁礼,节俭费用。魏嗣虽然不知先王是因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隐约感知其中有猫腻,也就顺水推船,准允张仪奏请。 无论是大丧还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国新王诏告天下,邀请列国政要前来致丧。 消息尚未传至列国,公孙衍、陈轸、白虎三人已应苏秦之约赴魏逐仪来了,且于同一天抵达大梁,住在同一个驿馆。 当年的冤家对头,陈轸、公孙衍与白虎,应同一个人的邀约为同一件事于同一日住进同一个馆驿,这绝不是一般的巧合。陈轸、公孙衍、白虎三人相视良久,各出一笑。陈轸大度地伸手,礼让公孙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孙衍欣然应允。宴席中,三人饮酒追忆往事,忆及魏王,忆及白家财产,忆及戚光、元亨楼、庞涓与赌局,无不感慨万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孙衍、陈轸、白虎分别以韩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宫觐见,请求吊唁先王,得到允准。 这是魏王驾崩的第五日,北风呼号,冷气加剧,至日出时分,大雪飘落。 魏王尸身已于两日之前被隆重殡入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椁里,虽未上钉,却是盖棺了。 他们是前来吊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与魏惠王有着特殊交际的臣子,尤其是陈轸,一看到棺木,泪水哗哗哗就流下来了,几乎是扑到前面,号啕大哭。 陈轸哭得真,哭得恸,哭得撕心裂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场上哭声一片。 张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陈轸哭有小半个时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请王上恩准!” “楚使何求?”襄王问道。 “先王于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宠,比天高,比海深,臣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别,臣未曾再见先王一面,一十三年来,臣……”陈轸再度哽咽,抹下泪水,“臣对先王的思念只在梦中!此番来使,只为借楚王之面,求见先王,岂料……岂料臣来迟一步,先王他……呜呼哀哉,痛杀臣也……呜呜呜……臣求王上恩准,打开棺,让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无憾矣!” “这……”襄王被感染,抹泪,看向张仪。 “先王宝棺,是能随便开启的吗?”张仪淡淡说道。 “陈轸是楚使,又与先王……”襄王几乎是在求请了。 第496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4) “王上,”张仪趋近一步,“据巫师所言,人亡七日之内,灵肉若即若离,须臾惊扰不得。开棺必扰先王之灵,而楚使口口声声,言必及先王知遇之恩,执意求请开棺,臣就不懂了!再说,如果每一个前来吊唁的都要开棺,都要见先王最后一面,敢问王上,是准呢,还是不准呢?” “这……”襄王迟疑一下,看向陈轸,面色略是尴尬,“楚使,棺既已封,不宜常开,否则,惊扰了先王在天之灵,寡人……” “楚使告退!”陈轸再看一眼棺椁,叩首,起身,大步走出。 公孙衍、白虎静静地站着,目睹整个过程。 按照张仪所订的魏国丧葬新制,再过一日就要出殡,惠王的棺椁就要被运送至他亲自选定、远在逢泽的陵园。 惠王是魏国的第一代国王,规格自然也是参照王制。这在魏国是件超大的事,魏国各郡县、封邑的臣子无不星夜兼程,赶到大梁为他们的先王送行。 然而,苍天偏不凑巧。 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在惠王驾崩的第五日上午开始飘落,一直落到天黑,夜间更大,及至黎明,已经封门堵窗,积至深腰,大街上厚达三尺多,个别地方积雪逾五尺。 与大雪并行的是严寒,刀子一样的寒气沁人肺腑,直入骨髓。 出殡日期却是不改。随着魏襄王一声旨令,大梁百姓无不冒着严寒,带着五花八门的铲雪工具走上大街,试图铲出一条通往陵园的出殡之道来。 远近百姓苦不堪言。 更苦的是负责此事的吏员。要在如此深厚的积雪中限时铲出一条可供数以万计送殡人出行的大道,无疑是件难以完成的事。众臣纷纷到张仪府抱怨,或直接入宫进谏,要求更改出殡日期。魏襄王也是头大,召张仪谋议。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这是您承继大统之后的首道诏令,若自改之,臣以为不妥,请王上慎行!” 襄王遂下旨道:“先王殡日乃天意决出,有再敢妄议更期者,斩无赦!” 诏令一出,群臣皆惧,不遗余力地驱赶全城臣民铲雪开道,连妇孺老幼也须出工。然而,由于积雪太深,收效甚微。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奋战一日,只开出一条不到五里的通道,且只有六尺来宽,仅能通过一辆辎车。铲出的积雪堆在大道两旁,宛如两堵高墙。车辆走在道中,顶多露出个车顶,道外的人甚至看不见。 眼见无法如期完成铲雪任务,张仪灵机一动,想到伐蜀时在终南山与蜀山中开出的栈道,吩咐从人拿来木板铺在积雪上,传令驱车过板。 当真管用。 张仪喜甚,奏报襄王,旨令全城臣民奉献木板,无论是门板、棺木板、楼板、夹墙隔板等,凡能禁得起人践马踏的全部拿出。一时间,全城鸡飞狗跳,到处都是拆木板、送木板的声音,老人们珍藏多年的棺材板尤其受到官家欢迎。 是日天黑,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大梁大街的雪地上。与大梁臣民一样,三人皆着粗麻孝服,头戴兽皮帽,脖颈上裹着厚厚的围巾。 从装束上看,这是一家主仆,在前开路的是个仆人,背着包袱,主人显然过于疲累,被另一仆人搀扶着跟后。 三人沿街寻找客栈,每每敲开一家,又退出来,因为几乎所有的客栈都被纷至沓来的各邑送殡人员住满了。 三人寻遍几条主街,终于在一条偏巷的小栈里觅到两间空舍。 客舍燃着炭火,热气扑面。 主人扯下围脖、皮帽,现出面孔。 是惠施。 两个仆从,搀扶他的是乔扮仆从的苏秦,背包袱的是飞刀邹。 入夜,陈轸躺在木榻上,心里存事,正自辗转反侧,一阵烤肉味隐隐袭来。陈轸穿衣起来,循着香味寻去,果然是公孙衍的房门。 陈轸没有敲,直接推门,见公孙衍正与白虎饮酒吃鸡,嘴皮子在炉火前泛着油光。 公孙衍一手拿一块烤鸡腿,一手拿着铜葫芦,啃一口烤肉,喝一口老酒,吃完喝足就吧咂几下,见闪进来的是陈轸,嘴皮子吧咂得越发响了。 “二位好惬意哟!”陈轸也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地坐下,眼睛瞄向案上的烤鸡。盘中只余下一条带鸡头的脖子和一块带屁股的肉。 公孙衍朝盘中努嘴:“是白兄弟烤来下酒的,陈兄来得迟了!”递过酒葫芦。 “呵呵呵,”陈轸笑笑,一手拿过鸡屁股,啃一口放下,伸手拿过鸡脖子,另一手接过公孙衍的葫芦,“先占住再说!” “哈哈哈哈……”公孙衍、白虎皆笑起来。 “甭笑,”陈轸啃会儿鸡脖子,腾出口来,“你俩真正是不会吃呀!”将嘴皮子故意吧咂得更响。 “此话怎讲?”公孙衍看过来。 “全鸡之宴,最好吃的是屁股,其次是脖,再后是头!”陈轸又啃一口脖子,将鸡头甩得扑扑直响,眼睛瞄向盘中的鸡屁股,“这不,三者皆是在下的口腹之物喽!” 公孙衍、白虎再笑起来。 “白兄弟,公孙兄,”陈轸没笑,盯住他们,“你们不觉得今日之事有点儿诡异吗?” “何处诡异,请陈兄指点!” “祭礼呀!”陈轸拉长声音,“在下思念先君,求请一睹先君尊容,这个一点儿也不过分,可那张仪……他凭什么不让看?按照旧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先君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为何三日就殡了?殡葬公侯也需五日,这是对先君的大不敬呀!” “陈兄说得是!”公孙衍从他手中拿过酒葫芦,塞进自己口中,滋滋吸一大口,“还有,这么大的雪,理当更期出殡,可张仪执意不更,定要劳民伤财,在雪地上搭起栈道,当真是匪夷所思呢!” “不知你们看到不,”陈轸接道,“在下求请时,观王上脸色,当是应允的,只是张仪不肯!张仪他凭什么不肯,这事儿看来得撕扯个明白!” “怎么撕扯?”白虎问道。 “那厮不是急于出殡吗?”陈轸阴阴一笑,“我们偏不让他出!” “可这……怎么能不让他出呢?”白虎抓耳挠腮。 “这个恐怕得公孙兄出面喽!”陈轸看向公孙衍,“就在下所知,先王虽有成见,当今王上却是对公孙兄大为敬服呢!” “在下当不得此任,不过,”公孙衍淡淡一笑,又啜一口老酒,“有一个人当得!” “谁?” “惠公!” 惠公就是惠施,陈轸急道:“他没在这儿呀!” “呵呵呵,”公孙衍仰脖长饮一口,笑道,“这辰光在了!” 许是觉得当年逐走惠施一事有失厚道,在一身孝服的惠施觐见襄王时,张仪选择避开。 在魏十数年,惠施没有得罪任何人,自然也没有得罪王室公子,尤其是魏嗣,对他印象极好,礼貌甚恭。 相见礼毕,惠施嗟叹一声,用他惯常的语气慢悠悠道:“唉,世间之事,最是难料。数日之前,老臣午休打盹,梦见先王,他兴致高得很,说是想念庄周了,要老臣去寻他来。老臣说,庄周在外逍遥,没个谱的,王上乃百忙之身,魏国更是离不开王上,与他耍不来。王上说,寡人老矣,魏国之事早晚都得交给后人,晚交不如早交。见先王这般想,老臣着实高兴,正要拉他去寻庄周,被一阵呼噜声吵醒。老臣睁眼一看,这不是庄周嘛,靠住一棵歪树,睡得正美哩!老臣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弄醒,讲给他方才的梦,庄周说,你这就去大梁,看看你的王去。我说,大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再说,是个梦而已。庄周说,你若不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上你的王了。说完,庄周就又睡了。见他睡得美,老臣又想打会儿盹,却再也没能盹去,一直在忖思庄周的话,越想越是心悸,于是就起身回家,喊上仆从,套上车就走,紧赶慢赶,眼见就到大梁,遇上这场大雪,车走不动了。寻到一户人家借宿,才听说先王崩了。唉,”抹泪,“老臣……老臣将车马托给庄户人,与两个仆从冒雪赶来,不料那雪越下越大,把道路盖了,差点儿把老臣埋在野外……” 很少说话的惠施一见面就唠唠叨叨这么多,情真意切,听得襄王心里酸酸的,不由得落下泪来。 “说是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惠施看向襄王,“是哪一天?” “定了,是明日。” “是大巫祝卜出的吗?”惠施再问。 “是……是相国定的。” “唉……”惠施长长一叹。 “先生?”襄王盯住他。 “魏国无人矣。”惠施摇头。 “哦?”襄王倾身。 “相国欲陷王上于大不仁、大不义,魏国却无一人提醒大王,难道不是无人吗?” 襄王压低声音:“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先王平生之志,在于称王,在于号令天下。先王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七日而殡,相国却让王上三日而殡,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仁吗?三日而殡,是士之丧,五日而殡,是公侯之丧,王之大丧是七日而殡。出殡之日更需讲究。王乃天之子,天之子乃上天所命,替天行义,是以王之殡日当由大巫祝卜而定之,以奉天命。相国却让王上乾纲独断,不承天命,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义吗?” 襄王心头一凛,眉头拧起来。 “再说,王上也有百年之期,待大限之日到来,未来新王是效先王之法治王上以庶民之礼呢,还是遵依大周王制,治王上以天子之礼?” 襄王气血上涌,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老臣诚请王上更日出殡,以正王命!”惠施目光恳切。 “可……”襄王想到张仪的话,嗫嚅,“这是寡人下的第一道诏令,若是更之——” “这个却是易事,”惠施几乎是不假思索,侃侃说道,“昔年周王季历驾崩,葬于楚山之尾,大水啮其墓,棺木露出。文王获报,亲往视之,对群臣说,‘这是先君想再看看他的臣子们啊!’于是,旨令挖出棺材,搭起灵堂,让臣民百姓皆来朝见。大朝三日,文王旨令移地更葬,成就天地大义!今先王驾崩,在出殡约期天降大雪,盈门塞户,至于牛目,此非寻常,实乃先王不舍百姓,欲诀别臣子,故而求请上天之故。王上何不秉承天意,设立灵堂,令群臣百姓络绎朝见,待大雪化日,王上可使大巫祝择吉日出殡,上不负先王,不逆天命;下不苦百姓,不伤库府,向天下布施文王大义呢?” 第497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5) “好!”襄王一捏拳头,转向内宰,“传旨,秉承天意,更日出殡,凡先王旧臣,皆可入太庙,瞻仰先王灵柩!” 惠施拱手:“老臣还有一请!” “先生请讲!” “王上于老臣有知遇之恩,大行之时,特别托梦于老臣,老臣……冒雪而来,只为见先王一面,与先王诀别!老臣求请与先王一诀!” “准先生所请!”襄王伸手礼让,“先生,请!” 襄王陪同惠施来到惠王灵堂,惠施行过大礼,起身走到棺前,目视襄王。 襄王吩咐守灵卫士移开棺盖。 惠施站上一只高凳,看向棺中。 惠施的泪水流出来。 惠施伸手入棺,摸住惠王的手。极度的严寒下,惠王已经成为一块冻实的僵尸。 惠施紧紧捏住,泪水落下。 不知过有多久,惠施松开捏住惠王的手,从棺中抽出来。 就在这一刻,惠施惊骇了。 他的手心里全是脂粉! 惠施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惠王的手,伸进去,使劲拉起来,弯下腰,凑近审视。 被捏掉脂粉的地方是紫黑的。 惠施面无血色,呆若木鸡。 “先生,怎么了?”襄王觉得异样,盯住他。 惠施放下惠王的手,在身上擦一把,伸出去,摸向惠王的额头。 照旧是脂粉。 惠施号啕大哭,悲恸欲绝。 “先生?”见他哭得伤悲,襄王只以为他是伤情,伸手扶他下来。 惠施从垫凳上跳下来,打个趔趄,若不是襄王搀扶,就摔倒在地了。 “先生……要紧不?”襄王一脸关切。 “盖……盖棺!”惠施指向棺木。 襄王吩咐合上棺顶,扶惠施走出。 惠施再无一语,甚至未与襄王辞别,就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灵堂。 惠施所住的小客栈里,气氛压抑,紧张。 惠施席坐于主位,二目微闭,如他在魏国上朝时一般无二。陈轸、公孙衍、白虎则呈扇形围坐于前面的客席,无不义愤填膺,面现悲情,呼呼喘气。尤其是白虎,全身运劲,拳头握起,骨节格格作响。 “惠相国,”陈轸盯住惠施,“您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惠施眼睛没睁,吐出四字。 “张仪那厮,他……竟敢弑君!”白虎忽地站起,气恨恨道,“我们这就面君,陈明详情,诛他九族!” 公孙衍轻轻咳嗽一声,白虎猛一跺脚,复又坐下。 “先生,”公孙衍盯住惠施,“你看出异样时,魏王是何态度?” “魏王似不知情,否则,他不会让老夫观瞻先王的!” “难道真是张仪干的?”公孙衍眯起眼睛,将酒葫芦放到唇边,小品一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他人,“照张仪性情,不该做出此事!” “公孙兄,”陈轸来劲了,盯住公孙衍,“你且说说,张仪是何性情?” “就在下所知,”公孙衍缓缓应道,“张仪是有道之人,谋事是有底线的,似这般拿不到台面上的伎俩,有道之人不屑为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有道之人!他张仪也是有道之人!哈哈哈哈……” 陈轸笑得突然,声音也响,好在是白日,客栈里人声嘈杂,前厅还有一个说小说的,时不时传来听众的喝彩,陈轸的笑声被迅速淹没。 “公孙兄、陈上卿,”白虎压住声音,“如果在下查出是张仪所为,该如何办他?” “白兄弟,你怎么查?”陈轸问他。 “在下在刑狱待过,熟知司刑,略知法医,可有一百种办法验明正身,查出实情!”白虎捏拳应道。 “如果查出,就是灭门之罪,当依王法诛他!”陈轸回过他的问话,转向公孙衍,“公孙兄,以下作手段弑主之人,不可饶恕,是不?” “如果真是,他就是作死!”公孙衍应道。 “好,”白虎站起来,“在下这就去查!”大步走到门口,开门就要跨出。 “白兄弟,去不得!”角落里飘出一个声音。 白虎一惊,回头看向角落。 公孙衍、陈轸也都看过去。 一人缓缓站起,走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是惠施的仆从。 仆从拉下胡子,摘去皮帽,现出尊容,是苏秦。 “苏子!”几人既惊且喜,异口同声。 苏秦走到惠施跟前,坐下,压低声音:“惠先生、陈兄、公孙兄、白兄弟,就在下所知,先魏王确系被人下毒,但正如公孙兄所言,下毒者不是张仪!” “那就是魏……魏太子了!”陈轸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且不称王,而改称太子。 “如惠先生所言,”苏秦应道,“也不是魏国太子!” “是谁?”白虎急了。 既不是魏王,也不是张仪,刺客是何人是不言而喻的事。陈轸、公孙衍意会,但没有谁应声。 “先魏王既崩,是谁都不重要了,”苏秦看向白虎,缓缓说道,“于我们而言,重要的只有一个,魏国不能乱!” “苏子是说,将此事压起?”公孙衍问道。 “不完全是。”苏秦看向公孙衍,“在下之意是,我们可借此事逐走张仪,而后晓谕当今魏王,促其回纵。至于先魏王,既有此难,也是其命中注定。魏国已有不少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一是苏秦所请,二是他们早已讲好,此来只为逐仪,非为杀仪,因而谁也不好再多话。 “公孙兄,”苏秦看向公孙衍,拱手,“这个恶人,由你做为好!” “敬受命!”公孙衍回礼。 当公孙衍喝着葫芦走进相府时,张仪坐在案边,没有起迎。 公孙衍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客位。 “公孙兄,”张仪苦笑一下,拱手,“在下恭候多时了!” 公孙衍扬起葫芦:“喝一口!”扔过去。 张仪伸手接过,欣赏:“啧啧啧,这个葫芦名声响哩,在下得好好品味一番!”审视有顷,小品一口,“葫芦不错,酒不咋的!”抬头,看向公孙衍,“这一口不咋的的酒算是公孙兄来饯行的吗?” 公孙衍轻轻鼓掌:“看来张兄早已备好了!” 张仪从身边摸出一只包裹,摆在案上,指它道:“烦请公孙兄将此物转呈魏王陛下。至于府中其他杂物,皆在府宰手中,你可问他!”击掌。 府宰进来。 “车马备好没?”张仪问道。 “备好了。” 张仪指向公孙衍:“府中一应物件并事务,请与这位大人交接!”转对公孙衍,“公孙兄,劳烦了!”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门,走向院中,走出府门,跳上早已停好的一辆驷马之车,绝尘而去。 公孙衍拆开包裹,是大魏相印。 咸阳秦宫,白雪覆盖,寒气袭人。 张仪一身裘衣,一步一步地走上登殿的台阶。 殿前静悄悄的,只有内宰候在殿门处,见他上来,哈腰迎接。 内宰引领张仪步入殿门,趋入殿中。 秦惠王于主位正襟危坐,案上摆满酒肴。 张仪跪下,叩首:“罪臣张仪叩见王上!” “坐!”惠王没有应他,指向几案对面,语气冷冷的。 张仪心底发凉,由不得打个寒噤,再叩:“罪臣张仪不敢坐!” “好吧,”秦惠王盯住他,语气依旧冷冷的,“说说,你都犯下何罪了?” “臣……”张仪略略一顿,细细数落,“一不该动议伐齐,劳师袭远;二不该干预军事,捆住司马将军手脚;三不该……” “相国大人,”惠王摆手止住他,接道,“后面的不该还是让寡人替你说吧!你可听好。”清清嗓门,扳起指头,“三不该制订连横长策,只身赴大梁横魏,逐走魏国贤相惠施,挑动庞涓伐赵,致使中原大战,赵、魏角力,魏破邯郸,齐魏大战于桂陵,田忌差点儿生擒庞涓;四不该使间用计,使齐人失和,孙膑诈死,田忌出奔;五不该唆使庞涓伐韩,致使苏秦奔救,齐、魏再战于马陵,庞涓饮剑;六不该放任楚人伐魏,袭取襄陵八邑,致使楚、魏失和,齐、楚起争,昭阳差点儿打到临淄;七不该力劝寡人,伐齐挺魏,以一己之力坚守我大秦插入中原的唯一利刃;八不该……” “王上……”听到惠王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不该,桩桩件件,皆是他相魏之后所做出的有利于秦的功绩,张仪感动,失声叫道。 “哈哈哈哈,”惠王一改冰冷语气,爆出长笑,“妹夫,你该叫我驷哥哟!” “驷哥——”张仪拱手。 惠王从身边摸出一个盒子,啪地摆在案上:“妹夫的相印,物归原主!”朝外击掌。 公子华走进,坐在张仪身边。 “华弟,斟酒。”惠王看向二人,将三只空爵推到公子华身边,“今宵乃良宵,此辰乃良辰,我们兄弟三人同心协力,不醉不休!” (第十一卷完) 第498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1) 目送张仪的辎车缓缓驱离府门,隐没在大梁人为给惠王送殡所铲出来的雪道里,公孙衍轻叹一声,转回身子,交待府宰收好相印,转呈魏王,自己踩着积雪回到馆驿。 苏秦、惠施、陈轸、白虎四人闻报张仪终于走了,无不松出一气。 最为感慨的是苏秦。看向门外没膝深的大雪,苏秦想到那年雪天,自己从咸阳城单衣出奔,差点儿就冻死在函谷道上,黯然神伤。 苏秦伤会儿神,猛地想到庞涓,遂进客栈的灶房里,亲手做出一锅他们在鬼谷中常吃的稀粥,炒出几道干菇菜,无一丝儿肉,让店家备下食箩、七只陶碗并七人所用的箸子,一一码好,动身前往庞府,递上拜帖。 已升任大魏三军司库的庞葱迎出,引他入府。庞葱看到架势,晓得他是来祭庞涓的,直接引他直入家庙,开庙门后走到庞涓灵前,跪道:“哥,苏哥看您来了!” 苏秦走到灵前,盯住牌位,话也没说,泪也没流,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牌位,凝视足有两刻钟。 灵堂静寂。 苏秦打开食箩,摆弄好碗箸,转对庞葱:“葱弟,拿坛好酒来,店家的酒不够劲!” 庞葱应一声,匆匆去了。不消一刻,庞葱带着下人,端着几盘卤肉等熟食,一坛酒,七只精致的青铜酒爵。 “换成黑陶角器,来七只!”苏秦指向酒爵,又指向几道荤菜,“这些一并撤除!” 同为酒器,爵与角是不一样的。爵代表尊位,依苏秦六国共相、庞涓武安君之尊,用爵正当,而角则为通常士大夫的饮器。眼下礼坏了,无论是爵是角,任何人只要有钱,也都喝得起。苏秦执意用角而不用爵,且一定要陶制的黑角,倒让庞葱想不明白。不过,既为苏秦吩咐,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庞葱使下人撤掉几道荤菜,换回七只陶制的黑色角器,恭恭敬敬地摆在苏秦面前,再度退到门外。 苏秦摆好菜肴,指着几道菜道:“庞兄,这几道菜是在下炒的,鬼谷里的味道,只是多年没动手,手艺生了,你就凑合着尝尝。”将七只酒角一一斟满,如同送别孙膑时一样,端起一只角,“第一只角是先生送给你的,听说庞兄走后,先生一个月没有进食!先生这角酒,庞兄得喝下!”朝空中一泼,端起第二只,“第二只是师姐送给你的,在下回过一次鬼谷,师姐专门问起庞兄,心里始终记挂庞兄!对于庞兄远行,师姐伤悲呀。”泼掉,又端一只,“第三只是大师兄送给你的,大师兄向来不喝酒,也不送人酒喝,但送庞兄,想他不会拒绝。”泼掉,又端一只,“这一只是孙兄送给你的,庞兄之别,最伤心的莫过于孙兄,庞兄走后,孙兄他……拖家带口,直赴大海深处,这辰光,孙兄他……”苏秦的眼角湿了,闭目良久,“就在下所知,孙兄知庞兄,庞兄却并不完全知孙兄啊,孙兄他……好吧,不说了,眼下庞兄已经超脱,想必什么都看明白了。”泼掉,再端起一只,“这一只是张兄送给你的,今日看来,知庞兄的,莫过于张兄。这一只是相知酒,请庞兄喝下。” 几案上还剩最后两只角子,里面盛满酒。 苏秦没再说话,一手端起一只,将两只碰过,仰脖饮掉一只,亮亮底,无一滴滴下。苏秦将另一只泼向空中,将酒角摆好,起身,朝灵位深深一躬,大步走出。 候在门外的庞葱迎上,见苏秦的架势是要离开,悄声道:“苏兄,想不想看看您的世侄?” “世侄?”苏秦怔了。 “叫庞滔,名字是先王为他的小外孙起的!” “庞兄他……”苏秦方知是庞涓之子,惊喜。 “葱弟已经禀报阿嫂,她抱着小侄在府堂候您呢!” 苏秦赶至府堂,与瑞莲公主见过礼,抱过庞滔,左看右看,由不得想到自己的女儿姬苏菲菲,却不知今在何处,泪水湿了眼眶。 苏秦正与瑞莲公主叙些礼节上的话,宫中有旨跟到,说是襄王召请苏秦。 原来,襄王得报张仪辞印的事,也听到苏秦回来的风声,遂使宫人至客栈召请,一路追寻到武安君府。 入宫已是后晌申时。 觐见礼毕,苏秦抬眼望向这个他还不很熟悉的大魏新王。 魏嗣身板子壮硕,脸上却疲态毕现。最近发生太多的事,尤其是赵妃的死及惠王的驾崩,让他于崩溃中又莫名得福。本就疲惫,这又没了约束,魏嗣遂不顾大丧禁忌,将宫中他早就瞄上的几个嫔妃召进先王的御书房里一一临幸,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就被他抖落光了。 但这些隐事苏秦不知。苏秦盯住他看,是这些年来他所养成的习惯,只要见到重要对手,他总是先以目战。 “苏子,”襄王禁受不住他犀利的目光,干笑一声,开口,“你来得好呀,寡人一听说你来,啥也不顾,就使人召请。” 苏秦收回目光,拱手:“谢王上偏爱!” “寡人召请你,是有桩大事相商!”襄王指了一下摆在几案上的相印,摊开来,“张相国走了,你看此物交给何人掌管合适?” 苏秦晓得魏嗣不会拐弯儿,但没有想到他这般直截,略略一顿:“公孙衍如何?”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襄王笑了,将相印推到一侧,看向苏秦,“这事儿定下。你先对他讲一声,寡人很赏识他,明天就召请他,三日之后拜相。另外还有两事,一是你那个纵亲,寡人决定入了,咋个入法,你定。寡人把魏国交给你,放心。秦国不是东西,尤其是张仪那厮,寡人早就看他不顺,恨得牙根痒痒的!” “谢王信任!”苏秦拱手。 “二是先王的大礼,一并托付你了!”襄王拱手,打个哈欠。 “先王大礼为内事,”苏秦略一沉思,“王上还是交由相国为宜!” “也好。”襄王再次打个哈欠。 见他哈欠连连,苏秦拱手辞归。 襄王扬手送客,回到御书房,刚在榻上躺下,天香不请自到。 “王上!”天香笑脸盈盈。 “哦,是爱妃呀!”襄王眼睛没睁。 “王上,”天香在他身边坐下,搭手在他额上,抚摸一下,“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卧榻了?” “寡人连卧个榻也不能吗?”魏嗣回怼一句。 “嘻嘻,”天香脱去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搂住他,在他耳边悄道,“奴家晓得王上这辰光要卧榻,这不……” 襄王眉头微皱,朝里挪挪,让出地方:“说吧,是啥事儿?” “听说王上要封相了,封谁?” “公孙衍!” “臣妾以为不妥。”天香的脸上依旧笑盈盈的。 “咦?”襄王惊愕,盯住她。 “想当年,公孙衍使尽门路想当相国,王上晓得先王为啥不让他当吗?” “晓得呀,”襄王应道,“因为他是相府门人。” “是呀,”天香应道,“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就拜先王屡弃不用的人为相,天下人会怎么看?王上的在天之灵还没走远呢。再说,他是个门——” “门人怎么了?”襄王截住她的话头,“秦人还让他做过大良造呢!” “可秦人为什么又不让他做了?” “这……”襄王略顿,“韩人不是又让他做了吗?” “韩人哪,”天香笑了,“大王难道想与韩王平起平坐吗?” “那……”襄王忽地坐起来,盯住天香,“你说,让谁做相国合适?” “老惠施呀,”天香给出人选,“先王不是一直用他吗?是张相国把他赶走的!大王若是起用惠施,一是先王高兴,二是服众!” “老惠施?”襄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嘿,寡人真还……”重又躺下。 “刚才觐见的那个人……”天香的声音更柔,顿住,嘴角朝前殿努一下,目光征询。 “苏秦。”襄王嘟哝出两个字,打起鼾声。 天香倒吸一口寒气。 苏秦回到客栈,直接来到公孙衍舍,将襄王的话约略讲了,并说翌日王上将召见他。公孙衍沉思良久,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无论如何,对于魏国,公孙衍是割舍不下的。 然而,第二日,从早上开始,苏秦、公孙衍一直候到天黑,未见宫人召见。公孙衍本就是个心细的人,见是这般光景,脸色渐渐阴沉。苏秦不便说话,也不便去宫里打听,于第三日又候一日,到第四日凌晨,公孙衍不顾地上正在化去的雪,与白虎一起,起车回韩。 显然是卡住点了。公孙衍的前脚刚走,宫中就来人召请,不过,被召请的是苏秦与惠施,并不是公孙衍。 “听说韩相走了?”襄王看向苏秦,有意说出“韩相”二字。 “走了。”苏秦淡淡应道。 “唉,”襄王轻叹一声,“寡人原说前往客栈拜望他的,可……先王这儿,实在是脱不开身哪。” 苏秦轻叹一声。 “惠相国!”襄王转向惠施,拱手。 “禀王上,”惠施拱手,慢悠悠道,“草民惠施不敢当相国高称!” “哈哈哈哈,”襄王扬手笑道,“惠相国原本就是魏国相国嘛,先王在世时,多次向寡人念叨相国的好,寡人虽说无德,却也不敢有负先王,这请您来,就是想拜您老为相,还望老相国不辞!” 惠施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先是一怔,继而眼睛闭起,面前浮出棺木中惠王黑紫的躯体,良久,微微睁眼,拱手:“谢王上垂爱!只是——”轻咳一声,吐字清晰,“一是草民老矣,不堪驱使,此来是为诀别先王,非为他事;二是草民将行,好友庄周约定老朽前往南方暖和的地方逍遥自在去,草民应下他了,不可食言。草民区区薄愿,还望王上垂念,收回成命!” 竟然有人拒绝大魏相印,襄王倒是未曾料到,一时懵了,看向苏秦。 苏秦闭目。 “王上,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退!”惠施拱手,起身,缓缓退出。 襄王一脸错愕地看着惠施从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到殿门处,缓缓转身,出门,走向门外的台阶。 “王上,”听到惠施原本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前的路上,苏秦拱手,作势起身,“臣亦……” 话音刚落,襄王急了,扬手:“苏子留步!” 苏秦稳住身子,坐直,看向襄王。 “这这这……”襄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寡人本欲听从苏子,将相印交给公孙衍,没想到他……竟然走了,寡人改相惠施,没想到他又……”略顿,“百官不可无人节制,相国人选,还望苏子另行举荐!” “臣再举一人,请王上圣裁!”苏秦拱手。 “何人?”襄王倾身。 “陈轸!”苏秦应道,“熟悉魏国的人,除去公孙衍,当属陈轸!” “陈轸哪,”襄王鼻子微微动了下,“是个人选,容寡人斟酌一二。” 于陈轸来说,朝思暮想的大魏相国之位,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庞涓、张仪相继离开,朱威死了,小小魏国装不下苏秦,公孙衍、惠施这又……思前想后,除自己之外,魏国真还没有合适的相府人选。 送别惠施,陈轸越想越舒坦,眉开眼笑地哼起他小时候学到的家乡调情小调,边哼边用指节在几案上敲打节拍,胖硕的身躯随着节拍左右晃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一旦开心,就会将这支曲子连哼三遍。 此番陈轸刚刚哼过两遍,苏秦进来了。 “哈哈哈,”苏秦笑道,“陈兄这是思念嫂夫人了吧?” “嘿,”陈轸紧忙拱手,指下对面席位,“真还想到她哩!”压低声音,“你这个白嫂子一心一意想要给你生个小侄子!” “生没?”苏秦笑问。 “快了!” “祝贺,祝贺!”苏秦拱手道贺,“嫂子几个月了?” “还没有那么快,”陈轸呵呵乐道,“不瞒兄弟,在下倒是播过不少种子,可就是没有一颗是冒芽的!你的白嫂子急了,以为是地不肥,就请医师把脉,医师把完她的,又把在下的,临走时悄悄叮嘱在下少喝点儿酒,这不,陈兄我发誓戒酒了。无论如何,得长出个能发芽的种子,是不?” “哈哈哈哈,”苏秦让他逗乐了,“是好事情就急不得!” 陈轸敛住笑,盯住他,话中有话:“听说魏王请兄弟入宫,别是有啥好事情了?” “是个不好不坏的事情,”苏秦直入主题,“魏王欲请惠施做相国,惠相国婉拒了。” “这……”陈轸惊愕,“惠相国他……怎能拒作相国呢?” “说是要与好友庄周逍遥自在去。” “嗯嗯嗯,”陈轸连连点头,“在下有幸见过庄周,嘿,真是个神人哪。他的夫人死了,他非但不哭,还敲着盆唱歌。惠相国本要责他几句,没想到反还让他得了理,将惠相国责了个哑口无言!”回到主题,“惠相国拒做,魏王这要拜谁呢?” “魏王要在下举荐,在下举荐陈兄了!” “哎哟哟,”陈轸起身,施个大礼,“我的好兄弟呀,你这这这……这不是要将老哥放在火头上烤吗?” “不瞒陈兄,”苏秦语气郑重,示意他坐下,“除陈兄之外,在下真还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一脸严肃,“我们好不容易将张仪挤走,使魏国回归纵亲,但……未来的路并不好走,天下和解,重在三晋,魏又居于三晋之中。居中则枢,魏国当是天下之枢,秦国不会轻易放弃,张仪断也不会。陈兄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啊!” 苏秦一番话,说得陈轸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浮出惭愧之情。是的,苏秦思考的是纵亲大局,而他陈轸所想,不过是个区区相位。 “苏子放心,”陈轸油然起敬,郑重拱手,“苏子合纵长策,苏子良苦用心,轸无不感同身受。只要陈轸在魏,魏国就是苏子的!苏子但有驱使,轸竭诚尽力!” “有陈兄此言,秦无虞矣!”苏秦伸手,陈轸双手握住。苏秦加上另一只手,四只大手结在一起。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二人的设计进展。陈轸加害庞涓一家的故事在魏国人人皆知,跟从庞涓做副将多年的襄王从心底里排斥陈轸。 更要命的是天香。陈轸知道得太多了。陈轸的机敏及谋算,尤其是他如何设套公孙鞅并在楚国陷害张仪的旧事,身为黑雕台高层的天香全都知情。从某种程度上讲,于秦国而言,陈轸是个比公孙衍更不好对付的主,一是因为他滑得像条泥鳅,二是因为他的背后是昭阳,大楚的令尹。因而,当魏嗣一提到陈轸,天香就弹跳起来,一连说出四五个不可的理由。 第499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2) “这个不行,那个不可,”魏嗣头皮发麻,“依你说,相国该让谁来做?” “让苏秦做,”天香给出建议,“反正他早已是魏国的相国了!” “他只是外相,是名义上的,要管六国的事,哪有闲工夫来理朝政?” “王上为什么不让他暂先代理,再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呢?白圭死后,先王多年没有立相,可朝政照转,何况大王有个苏秦,天底下第一能才呢?” “苏秦不肯呀!” “他凭什么不肯?他不是兼任赵国的相国吗?邯郸城里现在还设着他的相府!大王这就赐给他一个相府,他若不受,就是偏赵,就是欺魏!” 襄王觉得句句在理,没再征询苏秦意愿,直接颁布诏命,将张仪的相印强行塞给苏秦,要他摄理朝政,即日起入住张仪相府。 苏秦晓得襄王是铁心了。从眼前局势看,他还真的不能再行推脱,只得谢过王恩,任由宫车将他载往张仪府邸。 与原府宰办好交接后,苏秦在张仪的书房里坐下,向府宰讨来一壶热水,关上房门,由飞刀邹守在门外,祭出静功,进入冥思。 是的,棋局走到眼下这步,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但问题出在哪儿呢? 显而易见,一切皆因于大魏的这个新王,魏嗣! 于魏国来说,公孙衍当是最合适的相才,也是对新君最有利的人选,他原本认可了的,之后变卦了,改任惠施。惠施引辞,魏嗣请他再举,他荐陈轸,当是除公孙衍之外的不二人选,可他这又…… 苏秦的心绪延伸向太子申,延伸向惠王。太子领军,部属皆在外黄,为什么会死在远在马陵的齐军营地附近呢?按照屈将前辈的调查,太子是在宋地被人射杀的。射杀太子的会是何人?是这个魏嗣吗?还有魏惠王之死,是中毒的。何人敢向惠王下毒?绝对不会是张仪!循因追底,只能是现在得利的魏嗣! 然而,纵观魏嗣,一介武夫,头脑简单,胸无大志,在庞涓帐下唯唯喏喏,武功没建多少,在赵宫淫乱宫妃的绯闻倒是传得满天下都是! 女人?对,一定是女人! 苏秦打个激灵,顿住思绪,渐渐落定这步棋子,转向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是张仪。 苏秦太知道张仪了,还有那个秦王。 依照二人的个性,他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秦再次想到《商君书》,面前浮出两个字,杀力! 是的,秦国要杀力。 秦国用严苛的刑法驱万众于一心,合兆民于一意,由此合成的力,所向无敌;由此汇成的流,排山倒海! 这么强大的力,要么杀他人,要么被他人杀,无论如何,它是一定要“杀”出来的!且秦王是不会让它“杀”在秦国境内!这些年来,秦王与张仪驱使这个力杀向魏国,杀向赵国,杀向韩国,这又一路杀到齐国,虽然一次次铩羽而归,但这个力并没有损耗多少,它仍旧窝在秦国,它仍旧在寻找突破口,立等杀出来! 关键是,下一个突破口在哪儿? 楚国! 对,一定是楚国! 想到楚国,苏秦面前跳出来的第一个人物是屈平。当年入楚合纵时,小小年纪的屈平就已感受到了来自秦国的杀气,这是何等睿智! 苏秦让神思在楚国整整盘旋了两个时辰,于天色将昏时定下计谋,动身前往客栈。 尚未走到门前,苏秦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透出陈轸的门缝。 苏秦敲门。 传出陈轸的声音:“进来吧,没有上闩!” 苏秦推门,见陈轸独坐案前,面前摆着几道菜肴并一坛老酒,正自痛饮。 苏秦不再搭话,寻到一只酒爵,在几案对面坐下,执壶斟满,端起,冲陈轸道:“陈兄,既然开戒,就喝个痛快,来,干!” 陈轸已经喝得面色红涨,冲苏秦皮笑肉不笑,端起酒爵,也不作礼,夸张地扬长脖子,一饮而尽。 苏秦饮毕,执壶欲斟,陈轸捂住酒爵,红涨脸道:“苏相国,苏大人,既为兄弟,喝酒就要喝个明白,是大人饯行在下呢,还是在下道贺大人又加一印?” “唉!”苏秦晓得陈轸彻底误解了自己,放下酒壶,长长一叹。 “相国大人喜犹不尽,这还叹个什么?”陈轸的酸楚劲儿完全放开。 “陈兄既有此问,在下就打实底讲了!”苏秦遂将宫中之事备细讲述一遍,包括他如何荐举公孙衍,又如何荐举他陈轸。 陈轸听毕,断出不是虚言,遂将万千酸楚化作一笑,拱手:“既如此说,在下诚意贺喜相国!”伸手取过酒壶,斟满两爵,“来,贺喜大人!” “唉!”苏秦轻轻摇头,再出一声长叹。 “苏大人这又唉个什么呢?”陈轸将酒举起,一饮而尽,“该唉的当是在下才是。唉——”摇头苦笑,发出一声比苏秦之叹更富节奏的长叹,“这个相国之位呀,真就是个活套,苏大人生怕让它套上,在下却偏想钻进它的套套子里。前些年魏国先王之时,在下煞费苦心,伸长脖子,可它偏就不肯套下来,只是在眼前晃呀晃呀。在下等急了,端着脑袋跟着它晃。在下的脑袋晃呀晃呀,它仍旧不肯套下来。就在在下晃得头晕眼花时,它掉下来了,只是套中的是老惠施的脖子。再后来,庞涓来了,在下西入秦,南下楚,也就不再想它了,可它这……这又在在下的眼前晃荡,在下于是又想它了。唉,此番在下倒不是一定要钻进那个套套里,而是想与兄弟合力干票大的,让这个天下好好瞧瞧……” 苏秦抬头,看向陈轸。 “唉,”陈轸说着话,看向旁侧已经打好的行囊,“命啊,命啊,在下生就一个跑腿的命……” “陈兄啊,”苏秦盯住他,“在下思来想去,魏国这个相国,陈兄不做也好。新王不是先王,此时不是彼时,依陈兄之智,当是明白,如果君臣两不相知,朝臣互有猜忌,你说的那个套套,可真就是个套套了。” “兄弟说的是!”陈轸冰释前嫌,斟酒,举爵,“为在下未被套上,干!” 苏秦按住酒爵,盯住陈轸,目光坚定:“陈兄,你我联手,干一票更大的,如何?” “怎么个联手呀?”陈轸苦笑一声,两手摊开,“兄弟七印加身,金光灿灿,在下……”拍拍厚厚的肚腩子,语气酸楚,“只有这身臭皮囊啊!” “陈兄有这个呀!”苏秦指指心窝子,又指指嘴皮子,“在下思来想去,眼下的当务之急不在魏国,也不在三晋,而是在齐国和楚国。” “齐、楚怎么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张仪回秦,下一步必是谋楚,楚王也必谋秦,秦、楚之争也必在商於。而楚若与秦起争,则楚危矣!” “兄弟是说,楚国敌不过秦国?” “就在下所知,单打独斗,任何一国都敌不过秦国!” “我看未必。”陈轸冷冷一笑,“楚人不是魏人,无论好歹,楚人比秦人多达四倍,土地比秦人多达六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再大也是一只骆驼。动物的强弱不是由块头决定的,国家的强弱,也不是由人口的数量决定的。如陈兄这般,一人可顶十万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这话在下爱听!说吧,兄弟想让在下做什么?” “你我合力再来一个列国盟会,让秦人有所忌惮!” “六国会盟?”陈轸眼睛一亮。 “正是。”苏秦点头,“其实,主要是齐、楚会盟。近几年来,三晋互杀,实力皆已消耗,秦国已不再惧怕。秦国所惧的是齐、楚。齐国太远,秦国鞭长莫及,能够企及的只有楚国。秦已得到巴蜀、汉中及商於谷地,对楚人形成包抄,进可攻楚,退可据守。反观楚人,强敌环伺,仍不自知,还在琢磨泗下肥腻。能保楚国无虞的,只有纵亲,尤其是齐、楚之盟。若得齐盟,楚人就可无东虑,就可专心对付强秦。秦人见楚全力以赴,也就不敢轻易生心,天下可保暂时无事!待天下无事,我们兄弟再作长远计谋,让天下归心!” “兄弟想得远,在下力不胜逮。眼前会盟,兄弟若要在下做什么,只管讲来!” “在下知会齐、魏、韩、赵、燕五国,楚国则交给陈兄,我们来个六国相会,六相会聚一堂,共商纵亲大计,缔结新约!” “人家都是相,”陈轸心中一阵刺疼,“在下……”苦笑。 “在下想定了,此番会盟,由陈兄主盟,在下为陈兄司仪!” “呵呵,”陈轸苦涩一笑,“若是此说,司仪还是由在下做吧,否则,大人或就盟不成喽。” “好吧。”苏秦回他个笑,“以陈兄之见,盟于何时何地为宜?” “何时你定,至于这何地嘛,在下建议在宋地,那儿是齐、楚最闹心的地方!” “宋国何地?” “啮桑。”陈轸压低嗓音,不无神秘地说出一个地名。 “啮桑?”苏秦显然不太熟悉这个地方。 “呵呵呵,”陈轸神色完全缓过来,心情舒畅地打出一个响指,“你的白嫂子爱吃烤鸭,在下听说,那儿的鸭蛋味道也不错哦!” “好吧,就是啮桑!”苏秦应和一笑,“约期定在三月初三,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鸭子生蛋时!” 秦齐桑丘之战,昭阳看得心惊肉跳,深深庆幸当初听了陈轸之言,没有与齐开战。因而,当陈轸转呈苏秦的亲笔书函,约他于三月初三赴啮桑与田婴等大国相辅会盟之时,昭阳爽快地答应了。 “陈兄来得正好!”昭阳收起苏秦的邀请函,看向陈轸,“在下正有大事请教!” “是何大事?”陈轸笑问。 “正如陈兄所料,秦国一战败,我王就琢磨起收复商於来,征询在下,在下循依陈兄所言,主张对秦用武,正中我王下怀。我王近日密旨景翠、屈丐回郢谋议此事。” “好事情。大人是何打算?” “与秦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个利索,将商於彻底收回,将秦人彻底封死在关中。” “战当然要胜,”陈轸点头,“只是,收复商於是大功,在轸眼里,此功甚至不亚于灭掉越王无疆。敢问大人,是想让哪一家夺此大功呢?” “在下正为此事与陈兄谋议!” “於城既为景氏地盘,此功当予景氏才是!” “这……”昭阳吸一口气,憋住话头。 “大人是忧心景氏战不胜秦人吗?”陈轸笑问。 “真要战不胜,倒是——”昭阳再次憋住。 “呵呵呵,”陈轸乐了,“看来大人是忧心景氏打赢此战喽!” “倒也不是!”昭阳挤出一句,“在下是真心想要击败秦国,收复商於,使我大楚长治久安,免除西患!商於谷地,尤其是於城、析邑、涅邑等落在秦人手里,在下如鲠在喉!”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不愧是大楚之相啊!”倾身,压低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计谋。” “是何计谋?” “大人可向大王举荐景氏,让景翠为主将。景氏若是战胜,收复商於,大人一则得保荐之功,二则有德于景氏,图个长远!万一景氏战败……”陈轸顿住话头。 昭阳会意,朝陈轸抱拳。 咸阳秦宫,惠王连续多日没有睡成安稳觉了,时常一个人闷头坐在他的静室里。 诸多闹心的事里,最让惠王闹心的是张仪,因为他的案头摆着的几乎全是本该由他阅审的各地奏报。通常,这些奏报是由相府审选之后,只将难决的呈奏他这儿,但这辰光全都堆在他的案头。 秦国的奏报分几个部分,少部分直接送呈他这儿,基本是举报之类密呈。大部分是政务奏报,由各地逐级上报,到惠王案头就只有待决的大事。张仪在魏时,这些事项多由甘茂负责。张仪回来后,甘茂被惠王派往巴蜀,协助司马错处置叛乱,各地表奏就堆在案头,一些急事,地方得不到回复,直接越级报他,他也只好派人前往相府调阅之前的奏报,这些奏报也就渐渐地在他案头越堆越多。 好在多是政务琐事,他选大的留下,将小的直接推给公子疾。 眼前的大事主要是三桩,一桩是巴蜀之乱,司马错几乎每隔三天就来一个奏报,形势虽在掌控中,但作乱的蜀相陈庄仍在殊死以抗,这也是他将甘茂派去协助的原因;二是西戎诸部生乱,原本归附于秦的戎王被人谋杀,几个儿子争位,闹成一团,局面失控;三是楚地密报,宛、襄、上庸诸地楚军频频调动,图谋商於。 惠王正在思虑应对方略,公子华来了。 公子华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报,呈给惠王。 是黑雕急报。 惠王展开,原本锁起来的眉头近乎拧起来了。 “三月初三,在宋地啮桑。就眼下所知,可能赴会的有齐、楚、赵、韩四个大国之相,魏相是苏秦,算是包括了,等于是五个大国。燕国尚无音讯,估计燕王不会让去。”公子华补充道。 惠王苦笑一下,摇头。 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孩子的哭声。 听声音,是紫云公主,嚷着要见惠王。 二人相视。惠王努嘴,公子华迎出去,不一时,抱着一个孩子进来,身后跟着紫云公主。 “哥——”紫云带着哭声。 “阿妹?”惠王盯住他。 “张仪他……他不要我们母女了……”紫云哭得悲切。 孩子挣脱公子华,扑入她妈妈怀里,号哭。 惠王闭目。 “王兄,”公子华低声,“仪弟进山一个多月了,置一切于不顾!”声音更低,“是为香女!” 惠王猛地抬头:“来人!” 内臣应声:“臣在!” “传旨,让张仪回来!”惠王语气威严。 “臣领旨!”内臣出去。 “慢!”惠王略略一顿,缓和语气,转对公子华,“华弟,你走一趟,请相国大人速回,有要事相商!” “臣弟领旨!” 寒泉谷里一片洁白。 山中高寒,这些雪,下一场,积一场,不到三月是不会开化的。 一排一排的草庐外面,寒气刺骨,积雪厚有二尺多。草庐之间被人铲出一条条通道,交错往来,接通各扇房门。 最后一排草庐的西北角,房门掩着。门内是两个开间,外间用作客堂,里间是香女的卧房。两室中间由茅草隔离,既透声,又通热,因而只烧一只炭盆。炭火甚足,两个房间热烘烘的。 香女躺在里间的榻上,拥着一床被衿。 张仪坐在她身边,两眼盯住她,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老盯住我做啥?”香女扑哧笑道。 “看不够!”张仪回她个笑,目光却是没移,眼皮子保持不眨。 “你为什么不眨眼?”香女问道。 “眨眼就输了!”张仪应道。 第500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3) “嘿,我以为你是在看我,原来是在练眼!”香女娇嗔。 “是炼心!”张仪的眼珠子保持不动。 “好吧,你总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子!”香女笑了。 “窗子里原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了!”张仪没笑,保持凝视。 “所以你要多看一会儿!” “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儿。”张仪的声音无比温柔,“仙姑说,算计日子,这几天就该出世了!” “一直闹腾呢,昨晚最厉害,想是该出生了!”香女脸上洋溢出甜蜜。 外面传来脚步声,林仙姑推门进来。 “张大人,”林仙姑站在堂间,叫道,“前院有人寻你,香女交给我吧!” “谁呀?”张仪身子没动,脸色略略阴沉。 “是华公子,说有急事!” 张仪一动未动。 “去呀!”香女催道,“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从不去想外面的事!” 张仪拉过香女的手,用力一捏,转身走出,冲林仙姑深深一揖,打开门,大步出去。 张仪走到前院,果是公子华在等他。陪同公子华说话的是老友贾舍人。 显然,公子华已从舍人处得知香女要生产的事,一见面就道贺。二人叙会儿旧,舍人晓得他们有大事商议,抽身出去。 “是何急事?”张仪问道。 公子华将惠王忧心的三桩大事简略述过,重点放在啮桑相会上。 “王上是何意思?”张仪问道。 “王兄不知如何应对,要在下请您务必回去。嘿,瞧这一路雪,原本两日的路,在下整整跋涉四日,差点儿滚进山崖子里!” “你的嫂子就在这几天!”张仪声音淡淡的。 “在下晓得。”公子华应道,“可事情太急,眼下已交二月,离大会没有多少日子了。无论是何应对,我们都要赶个时辰才是,否则——” 正说着话,后院闹腾起来,是香女要产了。张仪如同弹子一般,嗖地出门,撒腿就向后院跑。公子华紧跟几步,又退回来,在堂中坐下。 香女是头胎,加之生孩子时年龄较大,疼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翌日凌晨,终于在师父寒泉子的针刺及师姐林仙姑的保护之下,艰难地诞下一子。 还好苍天保佑,母子平安,张仪吊了一夜的心,总算在鸡鸣时分落下。 张仪喜极,不抱孩子,抱住香女哭起来。 “你哭个什么呀,快给儿子起个名字!”香女嗔怪道。 “早就想好了!”张仪破啼为笑,抱过儿子,盯住他的眼睛,“小子,你得记住,从今天起,你姓张,名唤开地!” “开地?”香女没听明白,眉头微凝,“这个名字咋讲?” “开天,辟地!”张仪字字铿锵。 “天哪!”香女扑哧笑道,“你让娃子跟你一样颠东跑西呀!” “谁让他偏要姓张呢?”张仪将娃子放进香女身边,在香女耳边,悄道,“臭小子一出来,我就放心了,这得回宫一趟。苏兄近日折腾一桩大事,我要凑个热闹!” “快去!” 张仪一到咸阳,就与公子华直入宫城。 惠王早已得报,与公子疾、内宰等迎出殿门。 见过君臣之礼,惠王携张仪之手步入内殿。 “好妹夫呀,”惠王将张仪按坐于席,一脸惆怅,“你再不回来,姐夫我就……就也进山了。” “呵呵呵,”张仪心情大好,“仪进山是守香女,王兄进山却为何事?” “守仪呀!”惠王在主席坐下,指示他人落席,看向张仪,“姐夫就守在你身边,一步不离,看你回不回来!” 众人皆笑起来。 “啧啧,”张仪咂舌,冲他竖个拇指,“论狠莫过于王兄,在下服了!” 众人再笑,惟有惠王一脸愁容。 见惠王不笑,几人也都刹住,看向惠王。 “你们只管笑呀,”惠王看向公子华与公子疾,“驷哥笑不出来,是因为驷哥真就这么想的。如果华弟请不回妹夫,驷哥真就带着行李卷儿进山了!” “仪……有负王上……仪……请罪!”张仪拱手。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华接道,“妹夫进山,是有一桩大喜事!” “哦?”惠王看向他。 “仪弟的香夫人有喜了,前日凌晨诞下一子,华弟有幸陪仪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待母子平安,仪弟不顾夫人与孩子,踏积雪冒险出谷,昨夜一宵赶路,一路上是马不停蹄呀!” “哎哟哟,”见是这等事,惠王也是惊喜,连连拱手,“大喜,大喜,哈哈哈哈,这个当是驷哥一个月来听到的惟一好事情了!”看向张仪,“妹夫呀,驷哥实在不知是此大喜之事,若不然,即使急死,也不会使华弟……” “王兄,不说这个了,”张仪盯住惠王,语气凝重,“王兄可为何事烦恼?” “好吧,”惠王敛起笑,“这儿没有外人,驷哥就不遮掩了。不瞒几位,”逐一扫视几人,“秦国遇到了自驷哥继统以来最大的困扰。第一个是巴蜀,这个怪我,悔不该不听妹夫的话,执意让陈庄为相,果然酿出事来,逼杀蜀侯通国,封关自立。寡人征讨年余,虽然控制局面,但他困兽犹斗。由于巴人有不少随顺他的,他就退往巴山深谷,反倒不好清剿了。据可靠探报,他正在与楚人联络,若是借楚之力与我抗衡,真就是个大事!我已再派甘茂赴蜀了,”目光盯向张仪,“实在不行,还得劳动妹夫!无论如何,蜀不可失!” 张仪淡淡一笑:“第二个呢?” “戎狄。”惠王应道,“就是羌戎。羌戎内乱,是义渠在背后捣鼓。虽说诸部没有一家明言叛我,但也没有一部听我号令!第三个是楚人,见我兵败于齐,蠢蠢欲动了。” “敢问王上,是不是就这三个?”张仪又是一笑。 “唉,”惠王轻叹一声,“莫说三个,即使一个也让人头大。巴蜀是我粮仓,万不可失。西戎是我马仓,万不可乱。商於之重,驷哥就不说了。” “在仪眼里,”张仪盯住惠王,“这三个都不是事儿!” 几人皆是一怔。 以这么托大的语气直接驳退惠王,这在张仪是第一次。 “何事为事?”惠王盯住他。 “就是华兄弟于寒泉谷中所讲的最后一个事!”张仪看向公子华。 说白了,就是啮桑。 众人皆是震了,盯住张仪。 尤其是惠王,神情专注,连眼睛也眯起来。 啮桑的确是个很大的事,但…… “王上,”张仪改过称呼,一脸严肃,“就仪所知,巴蜀之事,再有半年可平;羌戎之乱,王上已有上策,不日可平;商於之事,只在啮桑!” 公子华、公子疾似乎没有听懂张仪的话,互看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闭目。 良久,惠王睁眼,看向张仪:“你且说说,巴蜀之事为何半年可平?” “王上可否知道一个叫尸佼的人?” “尸佼?”惠王轻声重复一句,闭目,显然在搜索这个名字。 “是不是商君府中的那个尸子?”公子疾问道。 “正是此人。” “个矮,貌丑,脸上有黑斑,眼向上翻,从不爱搭理人。”公子疾扼要介绍,“商君门人中,他最不受人待见,除商君之外,他也是谁也不睬。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没走近,他就走开了。听冷向说,他是在商君赴秦后的第二年就来投奔的,算是商君门人中的老人手了,比冷向还早。” “诸位可知,商君之后,这个尸佼在哪儿吗?”张仪问道。 不用多想,依照张仪的话音,答案当是巴蜀。 “相国见过他?”惠王来兴致了。 “嗯,”张仪语气平淡,“他就隐在巴地,与巴王相善。在下征巴时,听闻在下是鬼谷先生门人,他登门造访。在下与尸子相谈甚笃,畅聊三日,是他出计助在下剿灭巴人的!” 张仪扯出这段谁也不知的往事,众人无不吃惊,面面相觑。 “他既与巴人交好,为什么还要助我灭巴?”惠王不解。 “因为他是商君的师父!” 此语更是惊人! “唉,”张仪轻叹,“尸子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可惜商君并不是总听他的!” 惠王压住心跳,声音极小:“商君何事未听他的?” “河西战后,”张仪侃侃说道,“他劝商君领取汉中地,图谋巴蜀,割巴蜀自立,不要领商於,商君未听;商君领取商於之后,他劝商君不要恋栈咸阳,而是即刻回封地贻养天年,商君未听。再后来,他劝商君不要听信寒泉子向旧党妥协,而是先发制人,寻隙铲除所有旧党,商君不听;先君大行,他再劝商君趁乱离开,割地自立,不要妄生他念,商君不听。得封商於之后,他劝商君用冷向而不用司马错与疾公子守护商於,商君不听。尸子处处郁闷,已忖知商君未来结局,遂在先君大行之后的第三日,悄然离开,踏上通往巴蜀的栈道,也由此躲过一场株连之祸!” 大冷天里,惠王额头却沁出汗珠,掏出丝绢擦拭。是呀,上面这些建议,商君只要听取一次,局势或就不是赢驷所能掌控的了。 “商君都有什么事情听他的了?”公子华好奇起来。 “变法呀。”张仪接道,“商君之法,多半出自尸子之手。那时节,商君对他言听计从,只是在河西战后,商君才不肯听了。” 天哪,又是一声惊雷! 商君之法,商君竟是傀儡! 殿堂里死一样的静。 “这么重要的案情,妹夫守得好口啊!”惠王将一声诘责和笑说出,打破沉静。 “臣非守口,”张仪缓缓应道,“是守尸子之嘱。” “今日为何不守了?”惠王较真。 “亦为尸子之嘱。臣离开巴蜀之日,与尸子诀别。尸子嘱臣守口,直至蜀乱终结之时。臣惊愕,问他巴蜀乱从何起,他说,乱蜀必庄。” “此人堪为国师,驷请引见!”惠王急不可待了。 “尸子不会来见王上的,也不会去见任何国君。他已风烛残年,只想寻个人所不知处,了此残生!” “这个容易,寡人为他安置!” “他已为自己安置好了,就在巴山云深处,连臣也不知!不过,就在去年陈庄作乱之后,他托人捎给臣一封密函,教臣治乱之方。臣已密令魏章、尉墨依方行计,蜀乱指日可平矣!”张仪淡淡一笑,看向惠王,“至于犬戎之乱,王上早有布局,该是用上那几枚棋子的辰光了!” “啧啧啧,”见张仪一口气讲出这些,惠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现出笑脸,拱手道,“国相就是国相,足不出户,决战千里啊!”转对公子华、公子疾,“相国讲的是,驷哥已正式起用杜挚之子杜勇诸人,”拿出一封密函,“这是杜勇他们的效忠血书,犬戎不足虑矣!” 公子疾、公子华这才明白,惠王当年在斩杀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时,将他们的同伙及后人全部流放至西戎边陲的战略意义,无不叹服。 “相国贤弟,”惠王看向张仪,“这就说说啮桑的事吧。既然出来了,我们总该有个应对!” “啮桑不是个相会吗?”张仪显然心中有数了,“臣好歹也是个相国,为什么不能去凑个热闹呢?” “这……”公子疾怔了,“他们没有邀请我们呀!” “哈哈哈哈,”惠王豁然明白,“那就做个不速之客嘛!寡人为相国壮行!” “若是这样,”公子疾应道,“臣这就知会宋王,秦国赴会!” “不必,”张仪摆手应道,“既然是不速之客,在下就来他一个不速!我们组个商队,到泗下做趟生意,如何?” “好!”惠王朗声,转对公子华,“华弟,商队的人选,还有货物,交给你了。你必须做到两点,一,不出破绽,二,确保相国安全!” “臣受命!”公子华应道。 “还有,”张仪看向惠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王上在燕地的那个外孙,该当知事了!” 惠王看向公子疾:“疾弟,你这就使燕!” 公子疾朗声应道:“臣弟受命!” “妹夫,”惠王转向张仪,绽出笑脸,“你的另外一位夫人,还有你的宝贝公主,听闻你回来,这在府中候你呢!你一路劳顿,必也累了。待回府中歇息两日,寡人再请你喝酒,权作饯行。” 张仪拱手:“臣告退!” 张仪回到府中,紫云果然与女儿嬴蔷在客堂候他。由于父女接触太少,女儿嬴蔷瞪大眼睛盯住他,怯生生地不肯上前。 张仪蹲下来,伸开两手。 “快呀,叫阿大!”紫云急了,推她。 嬴蔷哭起来。 “蔷,来,来阿大这儿!”张仪鼓励。 嬴蔷仍旧不肯动。 张仪从袖里摸出一件东西,香气扑鼻。 嬴蔷闻到香气,不哭了。 “这个喜欢吗?”张仪在手里把玩。 嬴蔷的眼珠子跟着它转。 紫云注意到,是一只香囊。 张仪招手。 嬴蔷走前两步,猛地拿过香囊,又迅速缩回紫云怀里,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坏人。 张仪笑笑,对紫云说:“蔷儿认生呢!” 紫云抹泪。 “谢谢你帮我照料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张仪的女儿!” 紫云紧紧搂住女儿,号哭出声。 “娘,娘——”嬴蔷吓坏了,扔掉香囊,抱紧母亲狂哭。 张仪没有哭,盯住二人。 “夫君,”紫云哭一会儿,止住,泪眼模糊,“臣妾……太高兴了,君上……”抹泪,从地上捡起香囊,嗅嗅,“这是香姐绣的吗?” “是的,”张仪应道,“是她专门绣给嬴蔷的!” “嗯。”紫云将香囊挂在嬴蔷的脖子上,将她递给张仪,“蔷,甭哭,他是你阿大,是你在这个世上最最亲的阿大!” 嬴蔷不哭了,任由张仪抱着。 “君上,”紫云轻声,“待雪住了,臣妾使人接回香姐,她作姐,我作妹,让蔷儿带弟弟玩,成不?” “她……”张仪松开嬴蔷,缓缓起身,“是不会来的!”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 安排好魏国之事,苏秦一交二月就赶到宋国,觐见宋王偃。 听闻六个大国之相要在自己的辖地开会,宋王偃不敢怠慢,诏命两个大夫配合苏秦,同时调拨物资,拨出五千精兵负责会场安全。 苏秦在约期之前半个月赶到啮桑。 到啮桑之后,苏秦才发现陈轸选择此邑绝不是因为鸭子。 啮桑是个小邑,离齐国的薛地不远,人口不过三千,靠近泗水,归属于宋国彭城,因而可以算作彭城的卫邑。此处地势低洼,水泊众多,盛产稻米、鱼吓及鸭、鹅之类水禽。两条衢道交叉穿邑而过,外加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使此邑成为交通发达、物产富庶的渔米之乡。 这些都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前不久,泗水沿岸所发生的两起列国大事,一是楚国昭阳奔袭薛城,二是秦军远征齐国,都离此地不远。 第501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4) 陈轸选择这儿,显然是为配合苏秦,促进楚、齐和盟。 果然。 陈轸携夫人一到啮桑,就否决了苏秦将会址定在泗水岸边的既定安排,不辞劳苦地引领苏秦东寻西找,终于确定一处地方,就地划个大圈,道:“苏大人,此处可作主盟会场!” 苏秦看着这块并不起眼的地方,不晓得陈轸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脸茫然地转向陈轸。 陈轸咧嘴笑了,指着圈道:“就是在这个圈里,在下为昭阳讲了一个画蛇添足的故事,他退兵了!” “画蛇添足?”苏秦盯住他。 陈轸遂将画蛇添足的故事复述一遍。 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陈兄巧舌,为齐、楚免除一场血灾啊!” “唉,”陈轸回揖,轻叹,“若论巧舌,在下不及苏兄弟与张仪呀,你们的才叫巧舌,纵横天下,左右列国。在下的舌头,不过是混口饱饭而已!”再叹,“在下的后半生,看来也只能向老光头淳于髡看齐喽,只可惜,在下没有老光头豁达,好多事情看不开哩!” “是了,”苏秦接道,“淳于前辈是个真正的达人。唉,说起他来,在下还欠他几块金子呢,再见面时,一定还上!” “什么金子?”陈轸来劲了。 “就是金子呀,一笔老账。”苏秦不愿提及姬雪的旧事,轻轻一笑,将话题带回盟会现场,就具体事情与陈轸谋议良久,达成共识,末了说道,“陈兄,这次盟会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要以和为贵,要有笑声,气氛万不能僵。这个就托给您了。” “哈哈哈哈,”陈轸拍胸脯笑道,“纵约长放心,在下学学那个老光头,如何?” 与此同时,临淄齐宫内殿,齐宣王正在阅读田婴呈送给他的密函,是燕地发来的。 “燕王将子哙发守造阳?”齐宣王眼睛眯起,看向田婴,“为什么?” “让他防备胡人。听说对子哙越来越不称心,说要历炼他。” “子哙怎么想?” “子哙是个好人,王上晓得的,他……”田婴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估计又要废立了。现今王后是秦国公主,且生一子,燕王早对子哙不满,寻借口废立,也不是没有可能。燕王若是真的废子哙,立子职,燕国就成为秦国的一根棍棒。秦人敢越过三晋伐我,再有燕国这根棍棒,”苦笑,“齐国就无宁日了。” “嗯。” “桑丘之战,匡将军虽胜,但胜在侥幸。臣仔细研究过前后进程,也审过被俘的秦人。若是按照司马错的脾气,一对阵就打,只怕临淄现在就是他们的!” “你有何良策?” “于楚人相比,燕国才是我头等大患。臣之意,可响应苏秦啮桑之盟,与楚结盟。楚无东忧,必西向争秦。我无楚忧,可全力图燕。如果燕王执意更立储君,燕必生乱。燕若生乱,王上就以甥舅之名,出正义之师,永绝后患!” “就依你计!” 约期到了。第一个到场的是韩相公孙衍,第二个到的是齐相田婴,最后一个到场的是楚国令尹昭阳。 魏相是苏秦,赵国没有来人,来的是一名特使,送呈一封赵王的亲笔国书,委任苏秦全权代理赵国事务。这样,苏秦就身兼魏、赵二相。核下来,纵亲六国中,只有发起的燕国没有来人,燕王也未出函委任苏秦。 但于苏秦来说,重要的是齐、楚二相,其他皆是陪客。 楚相昭阳与宋王偃于同一个时辰赶到,说是途中“碰巧”遇到了。纵亲列国相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宋王偃此来是为尽地主之谊,出席盟约达成之后的庆功宴会。因他是王,而宋相不在受邀之列,因而,按照礼节,盟会不能安排宋王的帐篷,他只能继续赶往彭城,入住他的别宫。 每当有客人赶到,庞大的仪仗阵营就会列阵演奏迎宾乐,苏秦、陈轸就会并肩出迎。礼节话约略讲完,陈轸就会引领他们入驻早已扎好的各家帐篷。 按照陈轸的安排,盟会定于三月初三日辰时举办召开仪式,之后讨论盟约,后晌申时举办盟誓仪式,晚上举办庆祝宴会。之后三日,若无意外,大家一起春猎于彭城的宋室囿园,各自安排归程。 开幕前夕,也即三月初二傍黑,苏秦在其大帐设宴为客人洗尘,受邀赴宴的是楚国令尹昭阳、楚国文学侍从屈平、韩相公孙衍、韩大夫钟龙海、齐相田婴、稷下令田文。宴会几案依旧摆作圆圈,不设主次。尤其是主人苏秦,在将所有客人让进宴会场地之后,率先选了按照常理是最下位(靠近帐门)的席位坐下,向大家招手:“六国纵亲,老规矩,不分主次,不分尊卑,大家一人一席,随便坐!”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呵,”苏秦笑道,“当年在孟津,六王会盟纵亲,也是这般坐的!” 众人见说,方知苏秦用意。昭阳跨前一步,在挨住苏秦的席位坐下,田婴则在苏秦的另一侧坐下,公孙衍挨住田婴坐了,其他人也都各择席位,挨住坐了。 坐到最后,只剩一个席位,就是正对帐门的传统主位,所有目光看向一直候立于侧的陈轸。 “咦?”陈轸拉长声音,“这个席位烧屁股吗?”扑地一屁股坐下,又夸张地噌一下弹起来,一把扯起挨他坐着的屈平,“嘿,真还发烫哩,来来来,老屁股受不了,得年轻人坐!” 看着他这番淳于髡式表演,众人无不大笑起来。屈平所见,无不是宫廷礼仪,未曾历经这般阵势,被陈轸这一拉一按,身不由己地坐在那个方向最正的席位上,陈轸就势在他的席位坐下。 屈平显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一时窘迫,面脖子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正正衣襟,坐得笔直。 “呵呵呵,”苏秦看出他的不自在,“屈平,几年没见,个头长高了,长成个英俊后生了呢!” 屈平回他个笑。 “陈司仪,”苏秦看向陈轸,“这个酒咋喝,你说!” “一口一口喝呗!”陈轸端起一爵,举高,“诸位老友新朋,大家看好了,是这般喝!”扬起肥大的脖子,嘴巴张开,将爵的一角伸进嘴里,眼睛闭起,声音夸张地接连滋出一声,将爵中酒全部喝完,再夸张地咽下,亮亮爵底。 看到他的这个表演,大家全都笑起来,气氛热烈。即使屈平,也从尴尬中恢复,抿着嘴儿乐。 如此高规格的酒宴却这般开场,既没有敬天,也没有祭地,甚至没有任何的寻常礼仪,完全是放松的心情,照理说是不该的,但仔细一想,作为迎宾私宴,好友相聚,却也不算犯忌。 接后的一刻轻松愉快,大家无不放开天性,各学陈轸滋滋喝酒,喝得花样百出。 酒过三巡,田婴起身,执壶走到昭阳身边,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酒爵斟满,盯住他道:“昭将军,在下得敬您一爵!” “这酒……”昭阳端爵,看向田婴,“田大人可有说辞?” “只有一个说辞,”田婴语气真诚,“在下受封薛地。前番楚王伐齐,若不是将军手下留情,这辰光在下怕是连个养老的窝也没有喽。”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这个酒该敬,不过,不是敬在下,要敬——”指向陈轸,“他!若不是那个人,莫说是薛地,在下只怕是要打到临淄的!” “哦?”田婴看向陈轸,举爵,“哎哟哟,陈大人哪,真没想到,您才是有大德而不言哪!” “这个嘛,”陈轸捋一把胡须,“田大人得让他喝!”指向苏秦。 绕来绕去,见又绕在苏秦头上,田婴、昭阳、公孙衍皆是惊异。 “咳咳,”苏秦轻咳两声,学陈轸捋一下蓄起不久的黑须,“无论是昭大人退兵,还是桑丘之战,我们若要致谢,都该谢一个人。在下提议,这爵酒,敬他!”率先端起面前的酒爵。 众人尽皆端起酒爵,却不知苏秦是要敬谁,所有目光射向他。 “孙膑!”苏秦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昭阳、田婴豁然明白,纷纷举爵。 苏秦不急不缓,讲出他在得知楚人征齐之后,如何寻找陈轸,细细讲述马陵之战的全部过程,继而讲出齐楚之战对双方的危害,末了道:“所幸昭将军深明大义,率先退军,否则,齐、楚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谁胜谁负,于两国都是灾难!” 马陵之战,苏秦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因而此时所讲,众人无不信服。 昭阳心服口服,由衷叹道:“不瞒诸位,在下退兵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陈兄告诉我说,孙膑依旧活着。秦人不服,结果就是桑丘!”举爵,冲诸位,“来,我们为孙膑将军依然活着,干!” 众人皆饮。 离会盟营地仅只五里的啮桑古邑里,一连三个客栈全部被一个商队承包了。它们是五天前就被包下的,但客人入住却是苏秦为众客人洗尘的这日夜间。 入夜,客商模样的公子华推开一扇房门,走到一个端坐于席的身影前,在他对面几案前坐下。 “客户们全到齐了!”公子华小声禀道,“这辰光在约长的大帐里饮宴。宋人守护较严,我们的人无法接近!” “楚商有多少?” “三千,营帐扎在二十里外,只有昭阳几人入驻约长扎好的营帐。”公子华掏出一封密报,“这是盟会议程,司仪是陈轸,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昭阳、公孙衍、陈轸,”张仪苦笑,“若是惠施也在,冤家们就齐全了!”展开密函,读之。 “下一步,这桩生意该怎么做?”公子华目光征询。 张仪将密函放下,拿出一个木盒,推到几案上:“既然是在明日辰时与会,你就于辰时三刻,以秦使身份将此国书呈递纵约长,就说秦国国相张仪奉秦王之命前来赴会,因路途遥远,迟到一步,使你先行报到!” “那……相国呢?” “守在此栈。” “这……”公子华怔了,“如果约长有请,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翌日辰时整,啮桑盟会如约举行会盟仪式,场所就是陈轸所画的那个圈。 没有扎帐篷,没有扎篱笆,一切都是露天的,一览无余。 现场没有旗帜,没有乐手,没有卫士,一切似乎是,苏秦是在春和景明时节约乡党踏青聚会。 四周静谧,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气。视力所及之处,春风拂面不寒,杨柳点头哈腰,不见刀光剑影。 苏秦、陈轸在前引路,楚、齐、韩三国相国及随从副使有说有笑地由偏西北的草地上斜走过来。 草地的正中,也就是会盟主场,齐整地摆着八个几案。案上没有菜肴,没有酒水,只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国别名字。八条几案呈四个方位摆排。楚使二几,居南,齐使二几居东,韩使二几居西,剩下北侧二几,一只几案上写着赵、魏,苏秦坐了,另一只几案上写着司仪,陈轸坐了。 作为司仪,陈轸致开场白,只字不提今日的会盟,倒是出口讲起啮桑的鸭子来,从鸭肉如何好吃,到有多少种吃法,讲得头头是道。 众人摸不清头脑,先是发愣,继而笑声一片,七嘴八舌地讲起各地的鸭子及吃法来。只有屈平眉头皱紧,不满地看向苏秦,见他也是呵呵直乐,一时不明所以,坐在那儿呆闷。 讲完鸭子,陈轸煞有介事地晃着脑袋:“诸位大人,在下出道谜题,若是有谁猜出,今日晚宴,就由在下的白夫人主厨,亲手为他烧一只正宗啮桑烤鸭!” “快讲!”田文急不可待。 陈轸指向八条几案的最中间位置:“就是这个位置,谁能猜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转向苏秦,丢个眼色。 苏秦心领神会,眼睛大睁,率先盯向中间的草坪,似乎那儿藏着一个绝世秘密。 众人也都纷纷看向陈轸所指的地方,即使屈平,也不无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草坪就是草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众人盯有良久,仍无一人开口。 望着这几个几乎是天底下顶级聪明的人一脸迷惑的样子,陈轸得意地哼起小调,指节有节奏地敲响几案。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陈轸逐一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大人,看来在下拙妻的这只鸭子只有您来吃喽!” “我?”昭阳指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盯住那块草坪,“这……这块草坪……”抓耳挠腮,引得众人大笑。 “您好好想想,再看看四周,是不是似曾相似?”陈轸提示。 昭阳依旧想不出来。 “想想那条蛇,带足的蛇……”陈轸的眼皮子眯成一条线。 “天哪,”昭阳恍然开悟,“你是说,这儿是在下扎帐篷的地方?” “正是!”陈轸打出一个响指,“大家可都听清楚了,这个谜底是昭大人猜出来的,在下拙内的这只鸭子,大家也就只有眼馋的份喽,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起来。 “什么带足的蛇?”屈平好奇,盯住陈轸。 “这个嘛,”陈轸慢条斯理,“屈公子得空可以请教昭大人喽!”指向草坪,看向田婴,“田大人,当时楚人征薛,昭大人的帐篷就扎在我们的就坐处,中间这块草坪,正是昭大人摆放主将大案的地方!” “啧啧啧,陈司仪好记性啊!”田婴伸出拇指。 “真正没想到呀,”苏秦接过话头,不无感慨,“此地竟然是齐、楚止戈的福地!”提高声音,“诸位大人,有鉴于此,在下有个提议,”向昭阳与田婴抱拳,“由楚国令尹昭阳大人与齐国相国田婴大人到此福地,敬天祭地,把酒言和!” 众人击掌。 “好!”昭阳率先起身,把酒走向场中,田婴亦笑盈盈地迎上,二人在场地中央,相对跪坐,举爵。 苏秦朝陈轸努嘴,陈轸起身,走到场中,执壶,唱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方神灵,各各作证,今有楚国令尹昭阳大人、齐国相国田婴大人,于此福地郑重盟誓,自今日始,楚、齐两国互止刀兵,结作友邦,永世睦邻,共对仇敌!第一爵,祭天!” 二人将酒洒向空中。 陈轸斟满:“第二爵,祀地!” 二人将酒洒地。 “第三爵,敬拜四方神灵!” 二人将酒洒向四方。 “最后一爵,楚、齐共饮!”陈轸斟满,声音更响。 昭阳、田婴互相致敬,各自仰脖饮下,在众人的掌声中各自回席。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在下的差使算是执完了,下面该您喽!” 第502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5) 苏秦也不说话,伸手从案下摸出八捆竹简,一一摆在面前几案上,冲众人抱拳:“诸位大人,在我们商议啮桑盟约之前,在下敬请诸位观赏一部奇书!”起身,将竹简抱起,一个条案分发一卷,自留一卷,摆在自己案前。 众人展看,是公孙鞅的《商君书》,无不神色肃然,凝神翻阅。 就在此时,在远处戒备的军尉匆匆走来,作礼,朗声道:“报,秦使请求与会!” 此报如一声响雷炸裂,众人面面相觑。 啮桑相会,旨在应对秦人,而秦人竟…… 所有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也是愣怔,长吸一气,缓缓吐尽,看向陈轸:“司仪大人,有请秦使!” 陈轸起身,快步跟从军尉走去。 见陈轸走远,苏秦轻咳一声,指下案头,埋首于竹简。众人无不会意,各自低头,继续就读。 不一会儿,陈轸引领公子华步入会场。 太阳升高,空气暖洋洋的。 陈轸引领秦使踏着草坪走过来,刚好走到苏秦背后,与昭阳照面。昭阳就如没有看到他,顾自埋头读书。 见这么重要的盟会竟是这般场地,公子华显然未曾料到。更让他未料到的是,与会诸人皆在埋头读简,无一人看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陈轸走到苏秦跟前,道:“纵约长大人,秦使到了!” 苏秦从竹简上抬头,起身,拱手:“洛阳人苏秦见过华公子!”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叙家常,他与众人不过是个好友聚会。 公子华拱手应道:“秦使嬴华拜见纵约长大人!”眼角扫向众人,见他们全都埋头于竹简,晓得是做给他看的。 公子华的眼角瞥向近在眼前的陈轸几案,见到卷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商君书”,由不得打个冷战。 天哪,他们人手一册《商君书》,而此书在秦国,王兄却视作国宝,敬若神明,连他嬴华也未曾读过! “在下与几位雅友聚此赏春,公子百忙之身远程赶至,敢问有何赐教?”苏秦目视公子华,冷光如剑。 “赐教不敢!”公子华拱手,“听闻纵约长大人邀约列国相辅至此雅聚,共商天下大事,我王感慨,特使国相张仪前来赴会,因道途遥远,迟误时辰,还望纵约长大人宽谅为怀!”从袖中摸出秦王亲笔所写的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国国书,敬请纵约长惠阅!”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拱手:“在下谢秦王厚爱!有请张相国!” “张相国尚在途中,不时即到,在下这就迎他去!”嬴华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待嬴华的身影完全消失,会场立即炸了锅。 “岂有此理!”昭阳震几,看向苏秦,“纵约长,纵亲盟会,有他秦国什么事?” “是啊,有他秦国什么事?”田婴、田文纷纷应和。 苏秦二目闭起,显然是在竭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哟嘿,”陈轸来劲儿了,朝手心呸呸几声,揉搓几下,袖子连挽几挽,又松开,甩几甩,咧嘴笑起来,“这是贵宾哪!接待不速之客,在下这个司仪,趣儿可就大去喽!”看一圈众人,抱拳,“诸位大人慢慢攻读,在下迎宾去!”哼着老家的小调儿,晃着小碎步,踏着青草地去了。 在坐诸人中,昭阳是最不想看到张仪的。无论如何,当年为争令尹之位陷害过张仪,这是他的心理阴影。此番纵亲列国相宰峰会,他万未料到张仪会不请自来,否则,说死他是不会来的。 “纵约长,”昭阳憋闷一会儿,拱手,“秦相张仪是来约见纵约长的,昭某在此或伤雅兴,先告退了!”起身,拿起案上竹简,“苏大人此简,在下拿回帐篷,细细赏读!” “也好,”苏秦起身,拱手作别,“在下晚些辰光另约大人!” “等等,”田婴起身,扬手,“昭大人,我们钓鱼去,如何?” “好呀,好呀,”昭阳回应,“我们一边钓鱼,一边赏书,岂不快哉?” 二人相约走后,公孙衍也站起来,顺手抄起竹简,朝苏秦扬扬,顾自走去。 席位上,只有屈平、田文及韩国大夫三位副使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秦看得明白,招呼他们继续看书,坐等秦相张仪。 然而,张仪没有来,秦使嬴华也不见踪影。约有一个时辰,陈轸归来,朝苏秦摊开两手,摇头道:“张仪竖子,搅场子也不是这般搅法,害在下在路边白等一个时辰!” “诸位朋友,”苏秦苦笑一声,看向在座诸人,“秦相既来,这个盟会也就急不得了。大家各回营帐,听司仪安排!” 几人起身,各回营帐。 直到天黑,张仪未到。 苏秦又候一日,张仪仍旧未到。 第三日,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别过苏秦,各自踏上归程,委托副使操办盟约相关事宜。 这期间,苏秦也早察知张仪就守在啮桑的客栈里,显然是在候他上门。 第四日晨起,飞刀邹载着苏秦赶到啮桑的客栈,递上拜帖,被公子华引入客堂。 一到客堂,公子华转身离开。 是个偏静的院子,几乎被清空了,没有一人。即使飞刀邹,也未能如惯常在门口候等,被公子华礼节性地请到隔壁的另一座院落。 这个院落的时空,只属于苏秦与张仪。 客堂空空荡荡,只有两张几案,一左一右,摆于正堂。 张仪端坐于左侧席案前,纹丝未动,如一尊雕像。 望着右侧几案,苏秦晓得是为他留下的。右为上,作为主人,张仪未置主客席位,而虚上位予苏秦,是仍旧视他为兄。 苏秦近前,正襟坐下。 张仪看过来,目光盯住他。 苏秦回应他的目光。 四道光柱相撞,却没有火花,没有避让,就如两只相向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搭在一起,抵在那儿,与眼睛连在一起的两颗心,感受着对方的感受。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过去了。 无论是苏秦还是张仪,依旧正襟危坐,未动分毫,似乎他们仍旧坐在鬼谷的密林里,与大师兄几人习练冥思。惟一的不同是,此时的他们,眼皮是睁开的,眸子是凝视的,心神是交通的。 大约在第四刻的结束时分,苏秦率先收回目光,拱手。 张仪亦拱手。 苏秦道:“秦在帐中等仪弟三天。” 张仪道:“仪也是。” 苏秦道:“没有想到仪弟会到啮桑。” 张仪道:“没有想到苏兄会在此地搞出一个相会。” 苏秦淡淡一笑:“不说眼前吧,说说过去的事。” 张仪回他一笑:“仪弟恭听。” 苏秦道:“能否来壶酒呢?” 张仪击掌三声。 两个侍女各执一只食箩从外走进,一边一个,将食箩打开,拿出一壶酒,两道菜,三只酒盏。 苏秦扫眼看去,菜与酒盏与他们在鬼谷就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两位侍女摆好酒肴,缓缓退出。 四周再入宁静。 苏秦看向酒肴,感慨:“在下所能想到的,仪弟全都想到了。” 张仪淡淡一笑:“也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摆手,执壶,示意斟酒。 二人各将面前的三只酒盏斟满,左右各摆一盏。 苏秦端起左侧一盏:“我们先敬庞兄!” 张仪点头,端起。 二人举盏,拱手,同时将酒洒向案前的地上,将空盏一并掷地。 张仪盯住苏秦:“说吧,过去的什么事?” 苏秦看向案前地上的空酒盏:“就庞兄的事。” 苏秦一五一十,讲最后一战中齐人粮草被焚后的真实处境,讲自己与田忌在当时的绝望心情,讲孙膑在无奈中布局马陵道,讲他与孙膑如何候在马陵道的尽头恭候庞涓的到来,讲庞涓的自刎…… 苏秦看向右边的一盏,讲庞涓自杀后孙膑如何痛苦,讲孙膑如何出走,讲他如何追踪孙膑,讲他在海边如何连候七日,等待孙膑的归来,讲孙膑留给匡章的两部兵书…… 苏秦语气平和,情真意切。 张仪的眼眶湿润了,两窝泪水盈出眼眶,无声滑落。 苏秦的目光移向中间一盏,端起,冲张仪举起:“贤弟,这一盏是你我的,干!” 张仪亦端起中间一盏,双方尽礼,各自饮尽,又执壶斟满。 第503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6) “六国合纵之后,”苏秦缓缓接道,“纵亲列国不解在下之意,不听在下之言,支走在下,执意伐秦,终至溃败。在下于无奈中返赵,路过宿胥口时,心灰意冷中想到先生,就回谷探望,欲求先生指点迷津。先生不肯出见,但赐一锦囊,托大师兄交付在下。”从贴胸衣袋中摸出一只锦囊,“此囊为先生教诲,在下不敢独享,敬请贤弟过目!”缓缓起身,走到张仪跟前,双手呈递。 张仪双手接过,置于几案,拜过先生,拆囊出帛。 没错,是先生手迹。 张仪读毕,放在胸口,默祷几句,将帛折好,塞入囊中,递还苏秦。 “敢问贤弟,”苏秦收好锦囊,回席位坐下,凝视张仪,“先生所示,可有解读?” 张仪回视苏秦:“苏兄感悟数年,想必已有定解,在下愚痴,还请苏兄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淡淡一笑,“不过,让贤弟说照了,在下苦思数年倒是真的。” “是何感悟?” “前面三句相对易解,只有最后一句,公私私公,在下久不得解,四方求问,直至数月之前在稷下遇到奇人点拨,方有所悟!” “哦?”张仪微微倾身,“是何奇人?” “杨子。” “可是那个一毛不拔的杨朱?”张仪来劲了。 “正是。”苏秦淡淡一笑。 “他还活着?”张仪两眼放光。 “是哩,”苏秦点头,“在下差点让他放狗咬了!”斟一盏酒,一口饮下,缓缓讲起稷下之事,讲他如何请教孟子,如何请教农家的许子,又如何遇到杨子,讲杨子如何责他,如何让他拔羊毛,拔犬毛,他又如何从他牧羊,如何听他教诲,等等诸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听得张仪二目睁圆,恨不得一步踏到临淄,寻访那个杨子。 “仪弟,”苏秦从杨子身上转回,言归正传,“经过杨子诠释,在下算是多少明白先生所示了。” “先生所示何在?” “先生所示共是四句,‘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纵横成局’,乃是你我当如何作为,‘允执厥中’乃是你我当秉持何德,‘大我天下’乃是你我当志发何向,至于这最后一句,‘公私私公’,乃是先生展示‘大我天下’的达成之道!”苏秦缓缓解道。 张仪闭目有顷,睁眼:“依苏兄所悟,此道如何达成?” “大我天下,乃大同之世。”苏秦解道,“人类初成,性纯质朴,共妻共子,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之后有家,私欲滋生,王权天授,封妻荫子,天下入争。然而,私欲一如洪流入壑,越冲越大,越大越冲,终至于泛滥成灾,形成方今的大争之世。” “苏兄是说,达成目标,乃回归于公?”张仪眯起眼睛。 “正是。”苏秦点头,“先生所示之‘大我天下’,即天下为公。”二目放光,“杨子说的是,天下之人尽皆存私,私私即公。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 “在下想知道的是,苏兄如何达成天下人营私之利由天下人共享之?” “共生。” “共生?”张仪的眼睛越眯越小。 “共生即互生。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人用己所长,补他人所短;取他人之长,补己所短;互为营生,彼此敬重,公正平等,互利互助,互联互动……”苏秦喋喋讲起自己所悟的共生之道。 张仪的眼睛完全闭合,眉头皱起。 苏秦看在眼里,打住话头。 张仪久久没有睁眼,显然是在思索苏秦的感悟。 苏秦不再打扰他,微微闭目,等待他的反应。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微微睁眼,见苏秦的眼睛仍在闭合,轻轻咳嗽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两名女子应声从院外走来,已换过服饰,一人衣黑,一人衣白。 “上棋!” 黑白二女抬进一个棋台,摆在苏秦与张仪的两个几案中间。 苏秦搭眼望去,整个棋台与他们出山时鬼谷先生所摆的棋台一般无二,三足,圆盘,盘面上,横竖各十九道方局,接六十四卦内圆。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复制的。 二女子将棋台摆好,各执一盒棋子,一个背对门户跪正,一个背对正堂跪正,与左右两侧的苏秦与张仪刚好形成四个方位。 棋局上空无一子。 “摆局!”张仪又出一声。 白衣女子率先出子,在盘中六个紧要位置连投六枚白子之后,黑衣女子才在西陲布下一枚黑子。 显然,这是一场已经弈好的棋局,二女只是在照谱摆棋。 苏秦豁然洞明,二女所摆的棋谱,其实是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 六白一黑为势子。布完势后,白衣女子集六白子之势,再发白子杀向惟一的黑子,黑衣女子出黑子抗拒,喻六国函谷伐秦之战。白衣女子补子于后方,喻苏秦消弥燕齐之争;黑衣女子布子于近邻,喻秦征巴蜀。白衣女子再次补子于后方,喻燕齐再生隙;黑衣女子杀向白子一角,喻秦王嫁女入燕,直捣白子大本营。白衣女子出子应战,连接齐、赵压燕。双方厮杀几个回合,黑子艰难做活,成势,白子则层层布防,卸其外势,喻秦入燕成功,但受苏秦的齐、赵外力干预。黑衣女子再借西陲黑势杀向中盘,喻张仪相魏;白衣女子围堵迎战,几番搏杀,喻魏伐赵、魏征韩及桂陵、马陵之战,黑子大龙失气,陷入危局。黑衣女子孤注一掷,掷子杀向白阵后方,喻秦军征齐;白子应战,将全部黑子围歼。 黑白二衣女子摆至此处,不再落子,看向张仪。 就局面看,成块的黑子长龙或被歼遭提子,或被围失气,基本陷入完败,反观白子,满盘皆是,个个生龙活虎。 张仪摆手,二女揖退。 张仪的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兄,先生所示的‘大我天下’达成之道,既然是‘纵横成局’,就当由棋局启始。苏兄的共生之德,既然是‘允执厥中’,亦须在对弈中实施。”指向棋局,“苏兄连走妙子,今已锁定胜局;在下处处溃退,只余一隅相搏。但,弈棋之道,千变万化,你我之间,毕竟未到终局,是不?” “仪弟?”苏秦内中滑过一股强烈而悲凉的震颤,心头一阵绞痛,因为这是他此来最不想听到也力图避免的言辞。 张仪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淡淡一笑:“苏兄,请弈棋!”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起身,走到张仪跟前,递给张仪:“这是孙兄留给仪弟的,请仪弟惠存!”回至自己几案。 张仪阅之,泪水流出。 张仪拭去泪,将孙膑的竹片纳入袖中,再次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苏兄,弈棋吧!” 苏秦使出杀手锏,从袖中摸出《商君书》,语重心长:“仪弟,天下若依此书之道,就将是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啊!” 张仪亦从袖中摸出他所收藏的《商君书》,平摊于几案:“在谷中,先生曾说,万物皆由道生,亦皆由道终。道者,阴阳转圆,死生相继,无死无生,无生无死,对不?苏兄,弈棋吧。” “唉,”苏秦长叹一声,“仪弟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就为向在下摆出这局棋吗?” “是的,”张仪语气郑重,“‘纵横成局’为先生所示,仪不敢有怫!再说,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盘,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仪弟,”苏秦声音急切,“在下不是放弃,是想与仪弟谋议……” “既然是对弈,谋议就不必了!”张仪再次伸手,指向棋台,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声音果决,“苏兄,请出子!” 第504章 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1) 苏秦攒了多年的心气,被张仪摆下的一局棋泄了。 显然,张仪不想听他解释,不想与他讨论。张仪所关心的是纵横之弈的结局,而这个恰是苏秦所想避免的。 在苏秦眼里,无论是纵是横,没有结局或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无郁闷地回到帐里,苏秦端坐几前,闭目思量。 想着想着,苏秦心里渐渐明朗。是的,早在他们出山之际,先生为他们摆出的就是一盘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犹如弈棋。棋道纵横,天道纵横,人生亦纵横,一切都是一局棋。谋局的是先生,他与仪弟,无不是先生执子的手,是为了弈出这棋局而相识,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进山,更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这局棋吗? 显然也不是,因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灵,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庄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随巢子,想到杨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孙龙子,想到许行、陈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众多先生及数以千计的学子,苏秦的心里越来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圣是贤,首先生活在尘世中,首先面对的是乱与治。自幽王失道、平王东迁,天下纷乱就无停歇。如何治乱,各路贤才尽展其能,尽显其才,然而,这个世道非但不见好,反倒是越治越乱。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纵横成局”,选中他与仪弟布局纵横,引领众生,平衡势能,达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张仪所说,纵与横既然是对弈的双方,他们怎么能谋议呢?如果纵横可以谋议,岂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设计了吗?如果天道可以设计,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则呢? 苏秦的耳畔回响起张仪的声音:“……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走,苏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苏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郑重起誓:“天地作证,四方神明垂听,有朝一日,如果秦与仪弟必有一人饱受挫败之苦,承受死亡之痛,这个人就是苏秦!” 苏秦誓毕,心情轻松许多,肚子也觉饿了,正欲叫些吃的,远处一阵脚步声近,飞刀邹迎着脚步走去。 不一时,飞刀邹返回,在帐外小声禀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见!” “有请楚使!”话音落处,苏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帐篷,吩咐飞刀邹准备酒菜,要与屈平同饮。 相见礼毕,屈平传楚怀王的口谕,主要是致谢的话,表达合纵制秦是楚国长策,无论天下如何变化,楚国都要坚守合纵盟约之类虚词。 苏秦拱手谢过怀王,凝视屈平。 这几日来,他最想面见的就是屈平,不仅仅是因为屈平前些年从他合纵,为他写出纵亲盟约,二人早已结下相知情义,且更是因为楚国及纵亲大业的未来。 屈平也是,前几日就说来的,只是碍于昭阳。作为从员,他不能超越昭阳向纵约长表达亲近。再就是,怀王让他参与纵亲,本身也是为制衡昭阳。作为怀王的身边人,屈平深知怀王与昭阳之间缺乏信任。昨日昭阳离开,留他完成与齐国的协议文本,他方得空拜访苏秦,从上午迄今,在苏秦回来之前他已来过三次了。 “屈子,说说楚国的事。”苏秦叙过闲话,切入正题,“对楚国,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谢大人挂念!”屈平拱手,一脸兴奋,“桑丘之战后,楚国朝野振奋,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复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复商於,与秦就是大战,楚国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国再次纵亲,北无魏、韩之忧不说,更得齐国这个后盾,大王高兴极了,再三叮嘱在下,一定要促成与齐之盟。” “屈子,”苏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国与秦开战,你认为能战胜吗?” “能!”屈平语气果断。 “你且说说,凭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国偷袭商於,楚人无不以为国耻,收复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战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战胜;其三,齐楚约盟,六国再纵,楚人无后顾之忧,可全力对秦,而楚国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均数倍于秦!” “唉。”苏秦轻叹一声。 “苏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过楚人?” “不是信不过,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战哪!” “这……”屈平震惊,目光急切地寻求解释。 “这么说吧,”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围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十名捕卒无不饱食终日,拖家带口,彼此之间还有不睦。今双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为谁胜?” 屈平的兴奋劲儿落下去了,但一脸不服。 “再看这个,”苏秦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五指展开,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见,掌与拳若是相撞,孰胜?” 屈平长吸一口气,眉头凝起来。 “方才提到桑丘之战,屈子可知秦国败在何处,齐国又胜在何处?” “屈平不知,请苏大人赐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号。 “在下亲历此战,”苏秦微微眯眼,似是回到战场,“秦国败在不敢战,齐国胜在计谋。如果秦国交手就战,不与齐人持久相抗,纵使计谋也救不了齐人!”略顿,眼睛闭合,似是回到更久远的地方,“无论是桂陵还是马陵,齐国都不是以力取胜的,因为有孙膑!”微微睁眼,看向屈平,“屈子讲讲,楚人有谁?”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兴奋道,“屈平回去就进谏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说,论谋,田忌远不是张仪的对手!” “你是说,张仪会到楚国?” “张仪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国!”苏秦缓一口气,看向屈平,“前几日予你的《商君书》,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变法只为壹民,壹民只为耕战,耕战只为杀力。无论是三晋还是齐国,皆受张仪连横所害,连年折腾,无不疲惫。在张仪眼里,挡在秦国一统大业前面的只有楚国,谋楚必矣!” “以苏子之见,何以应之?”屈平急问。 “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苏秦显然早已对楚国问题有所思考。 “屈平记下了!”屈平郑重点头,盯住苏秦,“屈平细读《商君书》,在楚断不可行。如果楚行变法,苏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吴子之法。”苏秦不假思索,“吴起在魏多年,深谙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吴起又根据楚国国情改造魏法,在楚变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吴起功败于垂成,吴子之法也遭废弃。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吴子之法,因应楚国时弊,去陈取新,去粗取精,厉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 屈平抱拳谢过。 见飞刀邹的酒菜上来,苏秦吩咐他请来田文,三人小酌。就齐楚盟约及如何落实等相关细则逐项议过之后,苏秦将话题引到纵亲之后如何实现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发弘论,踌躇满志,直到意尽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将确立后的五国盟约草稿抄写六份,盖过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特别留下的相府玺印,苏秦也盖过魏、赵两国的相印,又将齐、楚睦邻盟约各自抄写三份,亦加盖玺印,各自收好。两份盟约,苏秦各留置一份,交给飞刀邹保存。 盟约签毕,列国使臣收获满满,各自踏上归程。 苏秦返回大梁,将啮桑相会情况奏报魏襄王,又将河西及崤山一线对秦防务一一落实后,辞去魏相,驱车赶赴邯郸。 公子疾是与张仪、公子华一起离开咸阳的。 将出韩境时,公子疾与张仪他们分手,张仪一行赶向啮桑,公子疾一行数人则择道向北,过境赵、中山,直趋燕都蓟城。 张仪在魏国失利之后,燕国就成为秦国布入纵棋腹地的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仅要将燕国这块棋完全盘活,更重要的是扩大战果,使这块黑棋成为扎入白阵大后方的一枚钉子。燕国虽弱,但燕人北部为胡人,腹地辽阔、马匹众多不说,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杀气,战力不可小觑。至少说,有燕人在侧,齐、赵不能不有所忌惮。 燕易王虽立秦女为后,但太子依旧是子哙,而子哙是齐威王的外孙、齐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子哙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只要子哙继位,有鉴于子哙与苏秦的关系,燕国就会被苏秦掌控,秦王舍女远嫁的图谋就会失败,打入白子的这块黑棋就会再次被歼,而这正是张仪所不想看到的结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张仪就如此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蓟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见过国礼,被易王迎入后殿。看到娘家堂叔来了,王后喜极,拉着子职入见。 几年不见,子职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营养都被他用于拔个儿了。 “叫外爷!”王后将公子职推到跟前。 “姬职叩见外爷,恭祝外爷吉祥!”公子职先后退一步,再进前,跪地叩首,礼恭齿清。 “外孙请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没想到职儿会行大礼了!” “还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话外有音。 “是吗?”公子疾拍拍公子职的头,“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会儿家常,易王支走王后与公子职,切入正题:“阿叔此来,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岁,但因为王后的关系,在辈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处并无他人在场,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说实在话,于堂堂易王来说,这声“阿叔”叫得委实憋屈。当年攀亲秦室,是相中秦的势力,尤其是河西击败强魏之后,秦国雄冠列国。苏秦合六国之力抗秦,结果六国之师又遭秦人击溃,之后秦人又乘胜攻灭巴、蜀两个大国,可谓是气势如弘。因而,当秦王使司马错出兵伐齐之时,易王兴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秦国击败齐国,这些年来他所蒙受的所有闷气就可一朝发泄,他就可不睬苏秦,废掉子哙,除掉子之及对他不满的亲齐朝臣,以南道河水与齐划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长城,将河间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国,尤其是随意收拾远在武阳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胆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苏秦,而苏秦的背后又是纵亲几国,尤其是齐国与赵国。无论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让易王万没想到的是桑丘之战。所向无敌的大秦铁军竟然败给齐国的五都技击,大名鼎鼎的司马错竟然败给一个无名之将,简直让易王大跌眼镜,如果那时有眼镜的话。 易王郁闷许多天,终于等来公子疾,就想将这桩事儿问个究竟。 “臣疾此来,是有三事禀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语气平淡,“一事是,苏秦约六国之相三月初三日会于啮桑,今日三月初七,相会当已结束。有关啮桑相会,燕王想必已经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点头,“苏秦使人奏报了。此会怎么了?” “苏秦召集此会,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促进齐、楚结盟。齐与楚盟,也只会发生一事,这就是臣疾想禀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顿住。 “何事?”易王倾身问道。 “河间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顿。 河水从宿胥口分叉,分三道汇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间的庞大区域就被称作河间地。由于河水经常改道,尤其是中间一条河水,时常移来移去,河间地的区域大小也时常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一直是齐、燕两国的缓冲地带。几百年来,燕国完全拥有河水北道,齐国则完全拥有河水南道。关键是中间一道河水,谁能完全拥有,谁就能在河间地的争执中占据上风。 河间地由于河水泛滥、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较稀,多是水泽,仅有二十余座较小的城邑,盛产鱼虾、水禽等。但由于战略地位重要,百多年来齐、燕一直在此拉锯。 几年前六国伐秦时,齐将田忌借口燕国废立王储,抢占燕国十城,后被苏秦讨回,但易王晓得,齐人是一直在惦念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气,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个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将行时,秦王特别叮嘱,只要燕王应允一事,秦将选派工匠五十名,军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据秦法演练三军。燕有利器在手,将士知战,南可御齐,北可制胡,燕室可保万世基业!” “秦制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脸不屑,“难道说燕国的兵器不如秦器吗?” “王若不信,何不一试?” “好!”易王拳头一紧,“如何试法?” “王可拿来燕国最结实的盾牌!” 燕易王传令禁军,寻来几只最好的盾牌,当殿试之。公子疾令同来的军尉持矛头刺燕盾,立穿。换燕军矛头刺之,不穿。燕易王认为有诈,使燕国军尉用两只矛头重试,结果同样。 “这……”燕易王震惊,指矛头,“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问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战,秦军为何败于齐人?”燕易王终于问出心头大惑。 “因为我王压根儿就不想胜!”公子疾道出一个惊人的理由。 “这……”燕易王两眼圆睁,“千里远征,哪有求败的道理?” 第505章 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2) “哈哈哈哈,”公子疾长笑几声,压低声,盯住易王,“请问大王,秦国为什么一定要胜呢?” “这这这……”燕易王越发怔了,良久,挤出一句,“不为胜,为什么要出兵?” “因为我王要与齐王演一出戏!” “什么戏?” “给天下人看的戏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缓,“大王仔细想想,齐国人能比大魏武卒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六国纵军厉害吗?齐国人能比楚国人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巴蜀人厉害吗?” “可齐人两胜魏人!” “那是因为有孙膑。”公子疾坦然应道,“在孙膑之前,庞涓以三万疲惫之师,击败齐军八万,活擒田忌。以庞涓之智,引六国之师,西叩函谷关,却败给我大秦一国之军。之后是庞涓伐赵,拔邯郸,却未曾想孙膑会引齐师救援,智胜庞涓,再后,孙膑死,庞涓以为没有孙膑,遂引军征韩,又不曾想孙膑是诈死,再次用智,庞涓被围自杀。再后,田忌奔楚,孙膑赴海,齐国君臣离心,将士生怨,举国厌战,朝无良谋,国无良将,而我王于此时引精兵伐齐,为什么反而败了呢?大王难道从未想过原因吗?” 公子疾一席话讲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还被蒙住了,眨巴几下眼睛,挠头:“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纳闷呢。不瞒阿叔,秦人伐齐,寡人是由衷振奋哪,不想却……”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痴,请阿叔教诲!” “因为,”公子疾压低声音,“我王早与齐王谋议好了,双方在桑丘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楚人看,演给魏人看,要让他们明白,齐人是不可战胜的!” “为什么呀?”燕易王震惊。 “因为对秦国有好处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没有好处的事,我王是不会做的!” “什么好处?”易王急了。 “有不可战胜的齐国在东,魏国就不敢全力对我,楚国也不敢西向争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带着哭音:“阿叔呀,这……齐人如果得志,就……就要争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我王这一计果然凑效,楚人一看齐国这么厉害,不敢相争,就使昭阳与齐相田婴会盟于啮桑,苏秦听闻,也趁机知会韩相公孙衍参与,魏王与赵王皆托苏秦参会。我王也收到苏秦邀请,使相国张仪与会,天下大国,只有大王未使人与会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张仪也参会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处,“这辰光怕是在往回赶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脸色变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远万里赴燕,不会是只为惊吓姬苏吧?” “当然不是,”公子疾身体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孙子职,真没想到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能行大礼了!” 公子疾在“大礼”二字上加重语气,还拖了音。 易王听得明白,轻叹一声:“唉,姬苏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为苏秦与齐人。秦人伐齐,姬速喜甚,本想在齐败之后就行废立,谁知……你们是在演戏!” “不演又能怎么办呢?”公子疾摊牌,“王兄千里攀亲,将长女嫁给燕室,公主也还争气,头胎就生出子职,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个,如果外孙一直是个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万一某个子嗣生事,子职恐怕苟活性命也是个难哪。我王……唉,实在是怜女心切啊!” “若行废立,齐人,还有苏秦……”易王一脸忧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叹一声,“燕国是齐人的吗?燕国是苏秦的吗?”加重语气,字字有力,“燕国不属于任何人,燕国只属于大王!子哙是大王的骨血,子职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哙出生时,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职出生时,其母却是燕国王后!难道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还不及一个死妃所生的嫡长子吗?” “这……”易王额头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闭目,不再说话。 殿中死寂。 过有至少一刻钟,见公子疾一直闭口不说,易王一咬牙关:“就照阿叔所说,寡人废立!” 公子疾睁眼,拱手:“臣疾贺喜大王!臣疾贺喜燕国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齐师若是伐我,该当如何?” “只要大王废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确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确保?” “臣疾已经禀报过了,”公子疾放缓语气,“我王助大王内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国偏远,能犯燕土的,无外乎中山、赵、齐三国,赵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赵。中山国小力弱,不敢动粗。至于齐人,我王只要发出一封密函,想那齐王还是要给面子的,否则,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戏喽!” “好!”易王一拳震在几案上,“寡人这就废立!” 在苏秦最近一次离开燕国后不久,易王借个名义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苏代一家无处安住,就向赋闲在家的子之将军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苏代“买”下蓟城一处相对偏静的三进宅院,价格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卖主”只要区区三十两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原主人悉数赠送,堪称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上好买卖了。 苏代离开家时,原本带有三十两足金,苏秦离开府宅时,又留给他三十两。苏代仅用一半金子就买下一幢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大户宅院,对子之自是感激。偏巧这个院落与子之家的草庐只隔一条街道,步行约需一刻,两家也就时常来往。 这一夜,约二更时分,家人早已入睡,苏代仍旧守在前院书房里苦读苏秦为他列出的经书。经过几年用功,苏代已识不少字,渐渐读出瘾头来,对这些经书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苏代正自用心,外面传来叩门声。 敲门声很轻,不细心几乎听不到。 苏代开门,进来的是子之。 “将军?”苏代刚叫出声,子之轻嘘,反手掩门。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这个辰光来,苏代晓得遇到大事了,闩上门,与他直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子之想想不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院门前,侧耳听一会儿,才又返回,闩上房门。 “啥事儿?”苏代压低嗓音。 子之以同样低的声音将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约略讲一遍。 苏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兴奋起来,但表情仍旧镇静。自从苏秦衣锦还乡,苏代受到刺激,处处模仿他,连他说话、走路的姿势都要刻意习练,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从外表看,外人真还分辨不出。 是的,苏代一直等候的时机终于来了。苏代从经书得知,王室废立王储,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难能的是,与王室血脉相连、曾经名赫天下的子之将军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来寻他谋议…… 苏代吸入一口长气,端正坐姿,闭目,敛神,作冥想状。 子之盯住他看。显然,子之既不晓得苏秦,也不晓得苏代。在他眼里,苏代与苏秦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约过一刻,苏代缓缓睁眼。 “苏子,”子之声音急切,“该怎么办?” “子之将军,”苏代极力模仿苏秦的语气,“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国事呀!” “这个嘛,”苏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将军与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问问,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呢?” “依照我意,子哙废不得!” “哦?” “因为,我王若废子哙,就会引发齐燕大战!” “咦?”苏代盯住他,“废子哙为什么会引发齐燕大战呢?” “唉,”子之轻叹一声,“苏子初来,对燕室尚不熟悉。这么说吧,太子的母亲是先齐王的公主,现齐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为舅舅,能不生气吗?前几年,子职出生没有多久,王上就闹更立,结果,齐国发兵夺占河间十城,还要攻打蓟城。若不是相国大人带着子哙前往齐室说理,齐王看在子哙与相国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条件,就是燕王不能废立。燕王答应不再废立,齐国才肯退兵。这下燕王又要废立,齐兵岂不……” “这就麻烦大了!”苏代听明白了,微微点头,“子哙既废不得,可燕王又要废,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是好?” “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就是苏相国!” 苏代眯会儿眼:“拙兄有些辰光没来信了,不晓得他在哪儿呢?” “在大梁。” “好,在下这就写封书信,让他速来!” “不能写!”子之应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长,你若写信,让他们盯上,事儿可就大了。” “那咋办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赶往赵国,越快越好。苏大人在赵国仍有相府,你只须找到袁豹,将这事儿讲给他即可。记住,只讲给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国,多少置办些货物,对外就说是营商去了。毕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钱袋,“这是十镒足金,你拿去办货,生意无论是亏是赚,都算是咱俩的!” “成!”苏代接过钱袋,搁在几案上。 “还有一事,”子之声音更低,“秦国来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废立,当是与他有关!” “晓得。” 又扯几句闲话,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过周边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推开院门,尽速离开。 翌日晨起,苏代别过妻子,只说到宋地定陶做笔买卖,驾车马径投南去。 苏代心里窝下大事,起早贪黑,于第五天近黑时赶至邯郸,敲开苏秦府门。府宰袁豹早已认识他了,安置他住下。洗过尘垢,袁豹置酒,与他对饮。 酒至半酣,见堂中再无他人,苏代压低声音,将燕国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袁豹。次晨苏代动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为燕人,对燕国的事分外关心,当夜传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国。结果,家臣尚未赶到,苏秦却回府了。袁豹约略讲过,苏秦震惊,未及洗梳,当即吩咐飞刀邹换马上路。 苏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将家事交待秋果,带上银两,驾车一路追去。 三人二车,计算好时间,在天色苍黑时赶至武阳,寻到一家客栈宿下,飞刀邹外出,天色一更时,带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是姬雪。 久别重逢,苏秦与姬雪皆是激动。喧过寒暖,苏秦将秦使赴燕、易王颁诏废立太子之事简略述过。 姬雪震惊。 “要是子哙被废,燕国可就……”姬雪没有再说下去。 “是哩,”苏秦应道,“啮桑相会,仪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废立当是仪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来,秦与仪弟之间,真得决出个所以然了。” “唉,”姬雪轻叹,“先生咋能教出你们这般弟子来呢?”看向他,一脸忧色,“咋办呢?若是姬苏改立太子,齐国必然发兵攻燕,燕齐交战,百姓受苦不说,苏子的合纵大业也要受阻!” “秦所虑,倒还不是齐国征伐,是内乱。” “内乱?”姬雪略略吃惊,“你是说子哙?” “不是。是将军子之。” “子之他……”姬雪顿住,目光征询。 “燕王废立是子之讲给苏代的,”苏秦推断,“听袁豹讲,子之是在燕王下诏书的当夜就潜见苏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赶来寻我。这个说明,子之在宫中布有线人,且该线人是燕王的身边人。燕王不喜欢子之,对子之却又不得不顾忌,一是子之长期掌控三军,不少将军仍然听从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蓟城宗亲中,经过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势力。这也是燕王为什么罢他兵权却不敢动他的原因。子之与子哙相善,子之甘愿赋闲,是在等候子哙继位。燕王晓得这个,因而对子之严密监管不说,更将子哙派往造阳,将二人强行分开。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头无望,必然生乱!” “天哪,”姬雪惊道,“子之不是姬鱼,他若生乱,燕国可就……” “是哩,”苏秦点头,“无论如何,燕国不能乱,必须阻止燕王废立!” “怎么阻止?” “盟约!”苏秦应道,“燕王虽然狂妄,内中却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讲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负天下!”略顿,盯住姬雪,“雪儿,前番叮嘱你的事,全都办妥了吗?”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与苏秦的爱巢,姬雪脸色微红,“只留一个仅能钻人的出口,今宵木华就是从那个小口里钻进来,说是你回来了!” “从明日始,请木实他们将那个出口完全封上,一丝儿破绽都不可有。先君灵堂也要布置妥当。如果不出所料,宫中马上有人前来盘查!” 姬雪轻轻“嗯”出一声,偎依过来。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飞刀邹的护送下返回别宫。 苏秦这也打个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驰蓟城。 怕鬼,鬼就来了。 当苏秦在燕宫门外请求觐见时,燕易王目瞪口呆。 “这这这……”燕易王看向纪九儿,“这么快?” 纪九儿也是纳闷。 “快,有请秦使,走西门!” 纪九儿使人跑出西门,请到公子疾。 “苏秦是为废立之事赶回来的!”公子疾一口断定。 “他不是在啮桑吗,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脸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风声了!” 燕易王看向纪九儿。 “不可能!”纪九儿一口否决,“有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诏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过他的草庐院门,天天在家读书,每天日出与申时两个时辰可见他到院中练枪。这是他的老习惯,风雨无阻。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说,即使走漏风声,算计日子,也才不足十日,从大梁到蓟城,莫说打个来回,即使单走一趟,怕也要紧赶慢赶!” “在我们秦国,”公子疾淡淡应道,“这点距离,急信一日可到,快马五日足矣。” 纪九儿吧咂几下舌头,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事,苏秦胞弟苏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问,说是到宋地置买货物去了。苏代自来燕地,从未从事货殖往来,为什么偏在此时赶往宋地?” “这么大个事儿,为何不早报?”燕易王责问。 “臣知罪!”纪九儿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第506章 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3) 燕易王转向公子疾,拱手:“苏秦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应对。如何应对,还请阿叔指点!” “反者,道之动也。”公子疾一连支出数招,“苏子急,王上可以反着来,不急。王上可寻个托辞,佯作生气,推脱几日,看他作何应对。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苏子,看他们是否有勾连。如果他们有勾连,不会不见。待那时,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见苏秦,看他有何话说!” 易王闭目,消化一时,朝公子疾拱手致谢,转对纪九儿:“传旨给苏子,就说有人言他背信弃义,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见他!” “这个……”纪九儿眨巴几下眼睛,凑近易王,小声嘀咕几句,易王点头,“好吧,就依你,这就办去。” 苏秦在燕宫门外候足两个时辰,仍然未见燕王传召。眼见天色将晚,苏秦正要离开,一辆马车驰至,在宫门处停下,车中走出一人,是燕国御史鹿毛寿。 看到苏秦,鹿毛寿迎上:“哎哟哟,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秦拱手:“苏秦见过鹿大人!” “您这……”毛寿盯住苏秦,“怎么站在这儿?” 苏秦苦笑一声,大略讲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请。 得知苏秦已候两个时辰,鹿毛寿轻叹一声,压低声道:“苏大人,下官有句不该说的,可……说出来您甭见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为什么?”苏秦征询。 “王上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说是大人串通齐人,失信于燕。大人晓得,为那九城的事,还有先王妃,王上与齐人生些龌龊,原还以为大人讨回九城是功,可听那人一讲,王上就……”鹿毛寿止住话头。 “若此,”苏秦拱手,“苏秦更要觐见王上,陈述委曲!烦请大人面奏王上,就说苏秦在宫门外请罪,已候两个时辰了!” “唉,”鹿毛寿又叹一声,“大人随便想想,若在往常,听闻大人回来,王上还不跣足迎出宫门?可这辰光,大人已经在此候等两个时辰,王上仍不召请。大人若是执意觐见,岂不是自损体面吗?”略顿,压低声,“三个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连大人的府宅也没收了。以下官之见,苏大人可暂寻个馆驿歇息几日。王上已经晓得大人回来,待他怒气稍歇,大人再去觐见,或就……” 鹿毛寿是燕王近臣,说出此话,断不是空穴来风。 “谢鹿大人关照!”苏秦拱手谢过,辞别鹿毛寿,驱车拐向馆驿区,让袁豹寻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一行四辆驷马宫车悄悄驰出燕宫西门,往投下都武阳。 车行一宿,于翌日午时抵达武阳,直驱文公陵园所在的别宫。 别宫分为内外两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军尉统领,名义是保护太后,实则奉王命监督。内殿又分内外两座院落,外院是侍从,主要是女仆与太监,由纪九儿安排,内院则是姬雪的私密空间,由春梅统管,经过多年清洗,全都换成可靠的人了。纪九儿插手不得,却也放心,毕竟内院身处翁底,有高墙大院,高墙外面是燕陵,也设有岗亭,姬雪是插翅难飞的。 见主子到,军尉迎接入内,禀报太后。 姬雪早已有备,宣旨召见。 春梅出来,引纪九儿入内院觐见。 纪九儿此来,是吃准姬雪与苏秦有染,所谓的内院有隐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认为,还没赶到最好的机缘。从某种程度上讲,姬雪是控制苏秦的把柄,而苏秦是六国纵约长,控制苏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国。 这个最好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易王来说,废去现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须走的棋。子哙优柔寡断,心肠太好,这些做人可以,做君则不适合。当年他与子鱼争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会改立子鱼。更重要的还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齐国。 于易王来说,自逼杀田妃,他与齐国的关系就已僵死,秦国可以说是不二选择,因为燕国的对手是齐、赵,赵国的对手是韩、魏、秦。齐、韩、魏入纵,纵亲又在苏秦手里,苏秦又因姬雪的关系而与他不睦,至少说,他认为苏秦知道得太多,有苏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来。能制苏秦合纵的只有秦国,这也是他与秦人结盟并纳秦女为后的初衷。 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一废立,那边齐国就打过来了,夺走十城不说,还要打到蓟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与子哙、苏秦他们轧作一块儿的。万般无奈,他只能向苏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数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刚刚发出诏命,苏秦竟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能退缩,必须祭出杀器,就是寻到他与姬雪通奸的蛛丝马迹,将苏秦操控于手。 纪九儿依礼拜过,宣读易王谕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梦于易王,说是太后内院有异鬼出入。易王受到惊吓,特使他来察验。 “没错,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转对春梅,“你们让开,让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宫人将春梅等人领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动。 一位宫人前来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练过功夫,这一掌也就打得结实。宫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却不敢出声,捂住脸,看向纪九儿。 “搜!”纪九儿手一挥,手下仆从如探宝一般,四处搜寻。 显然,纪九儿早有交待。众宫人分头扑进各个宫室,翻箱倒柜,四处捣腾,却无任何发现。 过有小半个时辰,姬雪寝宫方向有人大叫:“纪大人,快来这儿!” 纪九儿闻声过去。 两个宫人指着一面大铜镜,示给纪九儿。铜镜有个镜架,靠在墙上,照理是可以移动的,但他们却死活移不动它。 纪九儿仔细察验铜镜,真还被他瞧破机关,伸手按开一个键钮。 咔嚓一声响,铜镜松动了。 纪九儿用力一拉,铜镜竟是一扇暗门,另一边是隐藏的门枢。 两个宫人转动铜镜。 果不其然,面前现出一个暗室,里面昏暗,没有灯光。 “点火把!”纪九儿一边下令,一边示意宫人,朝姬雪努嘴。 两名练过功夫的宫人走过去,将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间,生怕她生不测之变。 宫人点亮火把,将暗室照得透亮,这才发现是个四面皆墙的死室,只在正面墙上有个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供品,显然是今天刚刚上供的,也就是说,这些供品每天一换。 “敲墙!”纪九儿命令。 众宫人拿起木棰,在墙面上四处敲打,回音沉重,一听即知是实墙无疑。 正狐疑间,一名宫人突然惊叫:“听,这儿!” 是一处地面,棒棰敲下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显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过来。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铺就,每只石板约二尺见方,发出空响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宫人兴奋起来,尤其是纪九儿。在火把的照射下,他们轻易地寻到机关,扳开石板,现出一条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许,空间陡然增大,可容几人。 三名宫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宫人发出惨叫,火把落地。另外两名宫人吓坏了,紧忙拉他。那宫人指着地上,全身发抖。几人看去,见地上摆着两只死人头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墙上赫然吊着一具骷髅,骷髅的两只眼睛发出吓人的蓝光。 三名宫人疯了般朝出口逃去,顺梯子爬上。 纪九儿问得明白,冷笑一声,转对一名宫人:“有请太后!” 宫人跑到姬雪处,声音打颤:“禀……禀报太后,纪……纪大人有……有请!” 姬雪起身,走过去。 纪九儿指着铜镜后面的暗室:“太后,这是什么?” “纪九儿,”姬雪声音阴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说道,“你可以告诉大王,这是本宫与先君私会之所!” 纪九儿心中有数,略略拱手:“纪九儿原本不敢打扰先君,只是先君托梦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来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顿,盯住姬雪,“既然此室为太后与先君私会之所,小人斗胆请求太后引路,让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去叫本宫的侍女春梅来,她会带你们进去!” “这……”纪九儿道,“太后不进去吗?” “本宫与先君私会之地,你们外人擅闯,已构成对本宫的亵渎,难道你们还要亵渎先君吗?”姬雪字字如刀。 纪九儿打个寒噤,转向宫人:“去,有请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会儿,宫人引春梅进来。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说道,“先君托梦大王,说有异鬼入侵本宫,使人察验。纪九儿怀疑本宫与先君私会的地宫有异鬼出没,你可引他们前往勘察。若有异鬼,正好求请纪大人帮忙驱除!” “好咧!”春梅答应一声,朝纪九儿伸手,“姓纪的,请!”脚步熟练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场,众宫人的胆气全都上来,在纪九儿引领下,一个一个跟进。 来到地下暗室,春梅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具骷髅,笑盈盈地介绍道:“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不是异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赶来守门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说是力大无穷,专扭人头,若有外人闯进,近他跟前,他就会伸手将对方的头扭下,动作快得眨眼都来不及。注意,他扭人头时,眼睛会发出一道兰光,像剑一样。”看向众人,指骷髅,“哪位不信,可以一试!” 众人经她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吓得无不后退。 “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试一下。”春梅看向纪九儿,语气挑衅。 纪九儿看向那具骷髅,尤其是两只眼窝里的兰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们朝后退退是对的,”春梅指向地下的两只头骨,“他俩因饥饿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处以斩首,因而是饿死鬼,凡是近他们跟前的人,他们张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个洞。”指上面的骷髅,“他俩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见他们死得可怜,就把他们请来,专吃蚱蜢杀死的尸体,连骨头都不肯剩下。” 春梅这般轻描淡写,听得众宫人头顶直冒冷气,欲走不敢,欲动不得,纷纷看向纪九儿。 “春梅姑娘,”纪九儿朝春梅拱手,“我们是奉大王旨令前来察验异鬼的,你对蚱蜢说说,让他把门打开。” 春梅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骷髅比划几个动作,呜哩哇啦说几句谁也没懂的话,然后伸手,在骷髅头上轻轻一抚,一扇门吱呀一声洞开,现出一条地道。 “诸位小心,”春梅指着地道,“这条道是先君专门留给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们一定要走,太后允准了,你们应当不会出啥事情。不过,你们得听春梅几句忠告,一是跟着春梅走,先抬右脚,后抬左脚,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向两边张望;二是脚下无论踩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尤其不能惊叫;三是不可乱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过愧疚之事,你就默祷说,臣仆有罪,臣仆请先君宽恕!如果谁想得乱,不想先君,或有罪过,不求告先君宽恕,无论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没讲清楚了!” 春梅一席话说完,包括纪九儿在内的众宫人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宫人扑嗵跪地,向先君叩首。众宫人纷纷跪叩,纪九儿也跪下去。 春梅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进地道。纪九儿紧紧跟上,二目不敢旁视,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颈。 其他人跟在纪九儿身后,个个胆颤心惊。 地道曲里拐弯,不时有冷风吹过,还有响声不知从哪儿传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时不时踩到什么,有硬有软。正行之间,一宫人踩到一物,许是惊吓过度,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没有听见,顾自头前走路。 纪九儿的胆水都被那声惨叫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吱声,紧紧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声,由他抓着。 大约走有百来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纪的,松开我的衣襟,睁大眼睛。” 纪九儿松开春梅,睁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别点燃室中的八盏铜灯。 室中亮堂如白昼。 映入众宫人眼帘的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庞大地宫,室中摆着先君生前所用的几乎所有物什,正中摆着一只几案,案上摆着先君生前所批阅的几捆竹简,多是臣属奏折。 几案后面三步远处是一道紫色珠帘。 纪九儿的目光扫向那道珠帘。 春梅走过去,挑开珠帘,后面是一张大榻,榻上半边是空的,半边躺着一人,盖着被子,头枕在枕上,头上盖着一块丝巾。 纪九儿的汗毛再次竖起来,指向榻上:“是……是谁?” “嘘,”春梅轻出一声,“是先君呀,你们不是来拜望先君吗?” 听到“先君”二字,纪九儿惊得两腿发软,浑身发抖,扑嗵跪地,叩首如捣蒜。众宫人纷纷跪叩,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声禀道,“宫令纪九儿奉太子旨进地宫查验异鬼,夫人允准,使春梅引他们此来觐见。”转对纪九儿,“姓纪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报吧!” “先……先……”纪九儿哪儿还能说出话,支吾半天,“君”字也没叫出。 “姓纪的,”春梅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不必讲出来,心里默祷即可!先君之灵就在这里,你心中所祷,先君听得见!” 纪九儿连忙闭嘴,叩首于地,默祷良久。 “纪大人,您的奏报完了吗?”春梅问道。 “完……完了!”纪九儿颤声应道。 “您可以站起来,勘察有否异鬼了!”春梅淡淡说道。 纪九儿欲站起来,可两腿发软,连试几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众宫人也都纷纷站起。 “纪宫令,是否要春梅介绍一下这儿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认错了!”春梅征询道。 “要哩,要哩!”纪九儿迭声叫道。 春梅引领纪九儿遍视宫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蓟城的甘棠宫中所有。又带他走向地宫四壁,见壁面所画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经战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内臣。 春梅一一介绍完毕,看向纪九儿:“纪宫令,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个是异鬼?” 第507章 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4) 纪九儿结巴道:“他们不……不是异……异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着榻上:“姓纪的,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太后思念先君时,就会寝在这儿,与先君共眠!”掀开盖在木偶头上的丝帛,果然现出文公面庞,眉目栩栩如生。 纪九儿轻出一气,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过,转对春梅:“春梅,我们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异鬼,这就回宫向王上复命!” “大人请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们可以睁着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带头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点地道两侧,不住介绍:“大人请看,这是蛇精,若是发怒,可毒死一城的人;这是蜈蚣精,能飞起伤人,喷出毒雾,专射眼睛;这是蛤蟆精,专喷毒液;这是山鬼,是先君特别从楚地请来的,专吃人心,所以我让你们不可生出杂念;这是……” 正说着话,脚下有物绊到,低头见是方才发出惨叫的宫人,春梅这才想起他来,踢他几下,见他不动,抵他鼻息,已经无气,知他是被吓死了,转对纪九儿道:“纪大人,此人必是未听春梅忠告,乱想,心让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纪九儿面色惨白,指使宫人抬起死尸,随从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离。 望着他们狼狈逃走的样子,春梅压不住内心兴奋,对姬雪道:“天杀的,春梅这一生,就今儿个解气!”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为跪,心中默祷:“苏子,燕国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宫深处,夜色笼罩。 本欲建功的纪九儿反遭一场惊吓,魂魄差点儿丢在地宫。回到燕宫,纪九儿细细回想地宫里的场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纪九儿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见易王,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奏,说是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易王冷汗直出,毛发倒竖,一脸茫然地盯住纪九儿。 显然,如果纪九儿所述是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太后对先君是真正的忠贞,太后与苏秦之间,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时,似也想通了,对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赞叹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这么大个地宫,她怎么建起来的?”易王看向鹿毛寿,半是自语,半是征问。 “就臣所知,”鹿毛寿推断,“地宫是先君在时就建起来的,臣查过,先君特别喜欢陵墓那处地方,先建别宫,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没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负责此项工程的是公子鱼,善后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问询。” 听到子鱼的名字,易王心头又是一凛,不敢再问下去,点头自语:“嗯,是了,那个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个别宫里,看来是晓得这个地宫的,对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轻叹一声,“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无憾矣!” “对的,”纪九儿接道,“听那侍女说,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时,就会入那地宫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觉。那个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还以为是先君呢!” “毛寿,”易王转向鹿毛寿,“这三日来,苏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栈里,啥也没做。”鹿毛寿应道。 “咦?”易王奇道,“也没有去他弟弟家里?” “没有。”鹿毛寿应道,“他弟弟不在家,说是到宋地置办货物,做生意去了,这还没有回来呢。” “做生意?” “苏代一家原先住在苏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苏秦的宅院,苏代无处安身,只好自己买房住,想是忧虑生计,打算做些买卖了。” “子之呢?” “依旧那样,没有出草庐,也没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寿,“倒是奇怪呢。寡人总觉得他们会生些事出来,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子哙倒还好说,这个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许是他还不知道呢,”鹿毛寿分析,“大王毕竟没有诏告,子哙那儿虽有告知,但子哙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苏秦,他回蓟城,没准儿是有别的急事儿。如果是为废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来。否则,王上颁诏没有几日,且并未诏告天下,他怎么晓得并紧赶回来的呢?三月初三,他还在啮桑呢。大国相会,连张仪都去了,当真是个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话,易王打个寒噤,轻叹一声,“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错!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国都去了。”皱眉,“苏秦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寿应道,“王上可以召见苏秦,听听他是为何事赶回蓟城的。如果是为废立,王上正好摊开,听听他是何说辞,反正这事儿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为废立,是为啮桑的事儿,王上不见,岂不是……” “传旨,”易王转对纪九儿,“明日辰时,有请苏子正殿觐见!” 翌日辰时,苏秦应召觐见,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寿。 易王没有像往常一样跣足迎至门外,而是正襟肃坐于主席位,面色阴沉。 君臣礼毕,苏秦坐于客席。 “身为纵约长,”易王开门见山,“苏子经营六国之事,堪称百忙之身。听闻三月三日,苏子尚在宋地举办大国相会,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苏子却弃天下大事于不顾,赶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啮桑会后,臣确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赵,欲向赵王禀奏啮桑会盟诸事。” 易王问道:“苏子可见赵王了?” “尚未顾及!” “哦?”易王倾身,目光逼视苏秦,“苏子为何未见赵王却直奔蓟城来了?” “因为臣在途中听闻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急切:“何事?” “说是两个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传言不实,是以罔顾赵王,先一步赶回蓟城,以证实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见宅第已换新主!臣诚惶诚恐,入宫请罪,王上却……” “哦,”易王松出一气,脸色有些和悦,“没有想到,苏子胸怀天下,原来也在意这个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这个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为先君所赠,由司徒府登记在册。王上继统之时,亦未明旨收回,这个表明王上认可先君所赠,两个月前却旨令收回,臣委实……”苏秦顿住。 “这个嘛,”易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苏子已有两年多未来燕地。既然苏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会时时念记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泽。再说,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护!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获罪之处,臣是以诚惶诚恐,急急赶回,觐见只为请罪!” “这个嘛,”见事情弯在这儿,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气来,眼皮子眨巴几下,想出应对的言辞儿,“不瞒苏子,寡人确实听到一些有关苏子的不好言辞,一时震怒,适才收回苏子宅第!” 苏秦起身,跪叩:“苏秦犯有何罪,敢请王上言明,好让苏秦死个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苏子请起,没有那么严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唠叨,说是苏子为不信之人!” “敢问王上,苏秦何处不信了?” “这个嘛,”易王苦笑一下,“说是苏子一会儿为齐谋,一会儿为赵谋,一会儿为韩谋,一会儿为楚谋,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苏子所言,究竟是为何人,寡人确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苏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伤的叹息,不再叩首认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苏子因何而叹?”易王探身。 “为这‘忠’‘信’二字!”苏秦一字一顿。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诚也,义也。”苏秦盯住易王,“臣以为,就品行而论,古今天下,论信莫如尾生,论廉莫如伯夷,论孝莫如曾参,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赞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前来侍奉王上,王上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拒绝了。寡人怕是没这福分呢!” “臣先说曾参。曾参侍奉双亲,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参,他肯受命于大王、为大王使于齐都、来回奔波于道路沟壑吗?”苏秦直视易王。 “这……”易王一时怔了。 “再说伯夷。伯夷为商室属邦孤竹国的长子,坚守道义,拒辞孤竹国的国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说,连周粟也不肯食,最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远离周室,奔波数千里,而来效力于一个弱燕呢?” “这……”易王语塞。 “还有尾生。尾生守信,与友约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涨,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强齐的朝堂上夸张燕、秦的威势,从而威慑齐君,为大王讨回河间十城吗?” 易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王啊,”苏秦放缓声音,“臣本为东周鄙民,见先君时无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贵宾,显臣于朝廷,赐臣以家资。臣无以为报,甘为燕死。及至大王继立,依旧不以臣为粗鄙,闻臣归来,跣足相迎,促膝以谈。臣无以为报,闻强齐夺我十城,遂自告奋勇,功存危燕……”略顿,鼻子一酸,声近哽咽,“不想大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斥臣为不信之人。臣……”揉泪。 一是被苏秦这番言辞感动,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怀疑他与太后有私情,结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易王心中愧疚,长长叹出一气:“苏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就如演戏一般,拭泪的大手一挥,侃侃陈辞,“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呀。‘忠、信’为自覆之术。自覆即覆己,也即回归自己,这就是说,张扬忠、信,无非是为独善其身,而不是求索进取,建功立业。无论是三王,还是五霸,哪一个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个是为独善其身呢?难道大王认可自覆之术吗?如果认可,齐人就不会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会窥探边疆之外了。” 易王显然未能完全吃透苏秦的辞意,眯眼沉思。 “哎哟,是了。”苏秦猛地一拍脑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态,“大王原本是个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 第508章 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5) “哪儿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辞老母于周地,不远万里事奉大王,只有一个目标,去自覆之术,求进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与大王志意不合,因为大王是个自覆之君,只求臣子尽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业啊!” “这……”易王被他搅懵了,“难道忠、信不好吗?”倾身,直视苏秦,“听你说来,忠、信这还有罪了呢?” “大王想听一桩旧事吗?” “请讲。” “臣有一邻在外邦为吏,久未归门。其妻难耐春心,与他人私通。听闻邻人要回来,奸夫忧虑奸情败露,好事难再,邻人之妻说,‘丈人不必忧虑,妾已备下药酒以待。’两日之后,邻人回家,邻人之妻使其妾进酒为邻人洗尘,其妾早知酒中有毒,进酒则杀主父,道破则逐主母,于是假摔泼酒。邻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弃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尽忠如是,却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这个就是因了忠、信而获罪啊!”苏秦长叹一声,“唉,臣之遭遇,竟是与那邻人之妾一般无二。臣事大王,尽忠、尽信,不费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银,仅以一人之力,退却齐师数万,归还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国,却获罪于大王,臣……”说不下去了,看向别处。 “呵呵呵,”易王干笑几声,拱手,“委屈苏子了,寡人抱歉!”转对纪九儿,“拟旨,归还苏子原有府第,赐金十镒,绸缎十匹,仆从十名!”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臣叩谢大王!”苏秦起身,叩首。 “苏子请起!”易王扬手招呼,笑脸盈盈。 易王这次的笑不是作出来的,因为两件事让他前嫌尽释,一是他一直怀疑的苏秦与太后私情,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苏秦此番急归,为的只是家财,不是太子废立。他真没有想到苏秦竟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存有这个弱处,易王就好应对了。燕国再穷,王室不会缺钱。只要有钱,就能买通苏子,天下列国也就可以运于掌中,什么秦国、齐国,苏子一人足可敌之。 易王正自畅想,苏秦的声音传来:“臣还有一请!” “请讲。”易王笑容可掬,见苏秦叩首,拱手回礼。 “啮桑会上,”苏秦缓缓说道,“楚令尹昭阳与齐相田婴、韩相公孙衍相谈相笃,赵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赵、魏相事,五国达成盟约,共襄盛举,这个盛举就是合纵。合纵的发起国是燕国,臣提议不可落下燕国,众皆赞同。盟会之后,各国均推一人,共理纵亲事宜,楚为昭阳,齐为田婴,韩为公孙衍,作为纵约长,臣不宜代言赵、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辞去魏相,由魏另选合适人。魏王使臣选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业,立足于魏,承继基业。赵国当为肥义,因前番肥义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赵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赵事。此番回蓟,臣刚好求请大王,也选派一个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举!”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闭目沉思有顷,盯住苏秦,“以苏子之见,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请太子!”苏秦拱手,“因为于燕来说,事情重大,堪称是交通六国,会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听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脸色立刻阴沉。 “再说,”苏秦只作没有看见,顾自陈述,“前番成纵六国之时,太子作为燕国副使,随臣万里奔波,留芳列国,无论是赵、魏、韩、齐,还是大楚,无不对太子交口赞誉,可谓是有口皆碑啊。” “列国是怎么赞誉他的?”易王盯住苏秦。 “赞誉他外柔内刚,小事不拘,大事有断,不愧为王业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声,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王业之器?” “大王,”苏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来,否则,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国未来,臣窃忧之。” 显然,苏秦此时用的是强钓术,上的是霸王饵,逼迫易王自己说出废立之事,因为此时此刻,易王废立,尚未诏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远在造阳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语,因其身边几乎全是易王的人。作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敌对势力,苏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辞都将招致灾难。 易王这被挤到墙角了,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见二人也无暗示,知无良策,只得和盘端出实情,转对苏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换一人,如何?” “另换何人?”苏秦不动声色。 “子职。” “敢问大王,为何换使子职?” “这个嘛,”易王牙关一咬,“子哙优柔寡断,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决意更立子职,已择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苏秦先出一声富有抑扬顿挫的长叹,继而长哭于庭,“呜呼哀哉——” 苏秦的哭声极长,极悲,如丧考妣。 “苏子为何长哭?”易王截住他的哭声。 “为燕国,也为大王啊!”苏秦止住,双手仰天,改哭为啸,“呜呼哀哉——” “这……”易王脸色沉起,“燕国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废立,则燕国危矣,大王危矣,身为外人,臣无可奈何,只能一哭啊!” “你且说说,燕国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问大王,”苏秦盯住易王,“以燕国实力,能抗强齐吗?” “齐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声。 “大王啊,”苏秦轻叹一声,“齐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两败大魏武卒、逼杀庞涓,又吓退楚将昭阳于薛地、击溃秦师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痛呢?齐人夺占河间十城时,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齐求和。大王只知齐王听取臣言,归还大王十城,却不知齐王为何听信臣言、罢兵归城啊!” “为何?” “容臣细细道来,”苏秦侃侃言道,“纵亲初成,庞涓蛊惑伐秦,不顾臣劝阻,引六师叩函谷关伐秦。恰在此时,大王听信秦使所言,废立太子,先齐王遂置六国伐秦大业于不顾,使田忌调转三军转攻大王,取河间燕地十城,乘胜欲伐蓟都。大王夜不安眠,紧急召臣谋议应策。臣带子哙赴齐,子哙抱住先齐王的双足,长哭足足两个时辰哪!子哙是先齐王的嫡亲外孙,外孙长哭,外公心里疼啊!先齐王召臣,答应休兵,归城,但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大王不可废立太子。大王不但应允,还与先齐王立下盟约。今盟约仍在,大王再行废立,就是毁盟。大王毁盟,方今齐王为子哙舅公。外甥遭废,舅公能置之不理吗?齐若发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这……”易王喘会儿气,震几,“兵来将挡,寡人难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苏秦复叹一声,“兵来该由将挡,问题是,齐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儿呢?子之将军吗?大王能信得过他吗?即使信得过,子之将军能抵得过刚刚击败秦师的匡章吗?大王可知,引领秦师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国的名将司马错啊!” “寡人……”易王略顿一下,“寡人听说,秦师是故意败给齐人的!” “哈哈哈哈,”苏秦长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大王请看这个,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纪九儿接过,递给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韩地抢粮的悲惨画面。 “这……这是什么?”易王没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败仗的那拨秦卒哪!”苏秦一声哂笑,“他们假作打败,故意死伤两万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没吃没用,向宋人借粮,宋人不给,向魏人借粮,魏王不给,向韩人借粮,韩人不给,秦卒也是饿极了,在韩地四处抢粮,这些就是当地百姓画下的秦卒抢粮画面,这就是大秦诈败的威武之师啊,与民争食,竟至于斯!” “这……”易王惊呆了,“这不可能!” “能与不能,”苏秦淡淡应道,“验证并不难,大王可使亲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韩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晓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国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寻常啊,大王万不能坐在宫中臆想天下之事,终为小人馋言所左右啊!” 苏秦说出这番话,易王冷汗直出,半晌无语。 “大王啊,”苏秦趁热打铁,“燕国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职亦非臣之嫡亲。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泽,方有今日协约六国、出入宫廷之荣盛。作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银足以用度,臣之馆舍足以容身,臣之婢从足以使唤,臣之车马足以驰骋。臣所忧者,只为大王啊!”长长一叹,“唉,大王试想,如果大王执意废立,齐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义在先,废长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战。那时,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赵人吗?向胡人吗?向中山吗?向韩人吗?向楚人吗?失义即失道,失道则寡助。大王别无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败于桑丘,也未曾狼狈于归途,大王要他们出兵,也是个难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离燕地相隔万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须跨越三晋,三晋肯借道吗?即使三晋肯借,秦人出兵,无论胜负,都要回归,大山漫漫,沟壑千重,万里归程,漫长而多艰,各种凶险,在所难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郑,结果郑未伐到,却兵败于崤道,全军覆没,三将被擒,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秦人心头啊!” 苏秦堪称是情真意切了。 “纵约长,”易王起身,朝苏秦深鞠一躬,“此前种种,皆是寡人之过,寡人……有所得罪之处,还请约长宽谅!” “大王大礼,臣不敢当!”苏秦再叩。 “约长请起,”易王走到苏秦跟前,扶他起来,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纪九儿,“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议太子废立!”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谢大王听臣!”苏秦起身再拜,“臣请大王准允太子为燕国特使,协调纵亲事宜!” “寡人准奏!”易王转对鹿毛寿,“拟旨,命太子哙为燕国纵亲使臣,协助约长,协调列国事宜!” “臣领旨!”鹿毛寿拱手。 “呵呵呵,纪九儿呀,”易王笑逐颜开,“去,置酒三坛,今宵良宵,寡人与苏子要畅饮于月潭松亭,不醉不归!” 第509章 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1) 在啮桑的客栈里,当苏秦的车马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时,张仪的心丢了。 张仪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关上房门,任由泪水洒落一时,开始追悔起自己的决绝来。是的,他为什么不去听听苏秦究竟想说些什么呢?他不远数千里奔波至此,难道仅仅是为摆出一盘棋吗?他一路上思考过不止多少次见到苏秦后他该如何去做,譬如他应该先开一个玩笑,然后是个拥抱,然后是……但当苏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时,他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呢?他为什么只是与他互相对眼呢?苏秦与他有仇吗?难道不是苏秦在处处帮他吗? 对了,他为什么没有问个明白,在苏秦回山时师姐对他说过什么没?师姐爱的是他苏秦,也应该得到回报。苏秦会不会爱上师姐呢?苏秦与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与师姐才是一对。他进山是为师姐吗?难道不是为师姐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进山呢?真心祝福他们!他张仪是配不上师姐的,他张仪只配香女。 想到师姐与香女,张仪心头一阵酸涩。他那么爱师姐,师姐却爱苏秦。香女那么爱他,他却…… 然而…… 苏秦都讲了些什么呢?合纵没错,纵横对峙,无非是谁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费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标却为哪般?什么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吗?万物能共生吗?天道是共生的吗?如果天道共生,万物就不会相克相杀,虫子就不应该啃草木,羊就不应该吃草,狼就不应该吃羊,鹰就不应该抓兔,猫就不应该捉鼠…… 唉,这个苏兄呀,为什么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么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际,先生明明指出天下只有两条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统,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么能是天下共生吗?天下共生,人还要不要吃肉?人在吃肉时是吃死尸呢还是杀生? 然而,先生的偈语,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这个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气和时,就到终南山里冥想他三日,谁也不让打扰,只让香女伴在身边…… 张仪七想八想,折腾整整一宵,于翌日晨起传令返程。 车过函谷关后,张仪挂念香女与儿子开地,让公子华回宫奏报,自己轻车拐入寒泉谷,哄儿子张开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咸阳。 张仪回来得真正凑巧,魏章从汉中回来了。 听闻张仪回府,魏章登门拜望,走到门外,方才想起紫云公主,只好踅回去,下帖子请张仪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说有要事禀报。 张仪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让小顺儿驾车赶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旧住在秦惠王赏赐给陈轸的府宅,因久未回来,宅中结出许多蛛网。魏章正在指使仆从清扫,见是张仪登门,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后花园的石凳上坐下。 “先说巴蜀!”张仪直入主题。 “巴地基本平复,陈庄逃往巴山,在巴人手里了,”魏章应道,“巴人待他甚好,视若上宾。如果王上要他脑袋,怕得开出一个好价码。” “尸子可有音讯?” “尸子说,巴人推出新王,愿意臣服于秦,但秦王须将巴水、乌水以东的山地及盐泉永远归还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为回报,巴人承诺,巴盐所产,五分之一贡给秦人,五分之二卖给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 “奏报王上没?”张仪问道。 “在下刚回,本欲入宫觐见,听闻相国回来,就想听听相国之意,再行奏报。” “如实奏报,听王上旨意。汉中如何?” “照旧,但楚人换将了。上庸楚人也有异动。” “嗯。”张仪点头,“如果与楚人开战,由你做主将,胜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胜;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 “看来将军信心十足呀!”张仪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个前提……”魏章顿住。 “什么前提?” “兵器。”魏章起身,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枪头及几支矢头,摊在石几上,“就是这些。在下此番回来,主要是为它们。” 张仪审视枪头与箭矢,目光落在矢头上,拿在手里端祥一阵,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见的箭矢皆是双羽,这几个却是三羽。” 魏章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矢头,递给张仪:“这个是双羽的。” “对的,”张仪瞄一眼,“这儿可有讲究?” “双羽箭矢更锋利,但不够精准。三羽的飞行平稳,命中率极高,可谓是射哪儿中哪儿。两军阵上,箭为长距离击杀兵器,准与不准差别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费箭不说,更误事。战机稍纵即逝,若射不中再换箭就晚了。战场上,晚一瞬就是致命的。” “说的是。”张仪点头,盯住魏章,“兵器怎么了?” “数量不够。”魏章应道,“在下忖过,楚国人多,我们若与楚人比拼人数,所有男人都上战场,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须改善兵器。只要利器在手,士气就会高涨,兵士就会勇锐,就会有恃无恐,就能做到以一抵众。” “差多少?” “差多了。”魏章指着矛头,“这种矛头与一般矛头不一样,它由乌金锻成,杂以锡、镍等,坚硬无比,寻常铜器无法与之相抗,堪称是方今天下最锐利的兵器,只可惜数量太少,在下只配备两万锐卒。假使配足五万锐卒,楚卒即使有十五万也不在话下。” “这个容易,让工坊赶制就是了!”张仪应道。 “赶制不难,”魏章轻叹一声,“难的是乌金短缺。”拿过矛头,“就说这个矛头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两,九成是乌金。铜、镍、锡还好,只这乌金……” 张仪自也晓得乌金的事。天下能产乌金的主要是楚国、韩国与赵国,尤其以韩地宜阳与楚地宛城、赵地邯郸为最。赵地遥远,其他不说,单是运费就吃不消。韩地宜阳的乌金又大多供应韩国最大的兵器生产中心阳翟,只有少量出售予秦国,且还要经过魏国地盘,遭到关税盘剥。更可气的是,自苏秦合纵之后,纵亲意识较强的韩国对秦防范日严,尤其是近两年,在公孙衍与白虎的干预下,宜阳乌金供应越来越少,一度断流,秦国只能转向楚地乌金。但楚国历来将金属、皮革等视作战略物资,由王室专控,严禁出关,秦国要想获取大量乌金,的确不是易事。 “这样吧,魏兄,”张仪起身,“你我这就觐见王上!” 二人入宫,惠王正在接待义渠使臣,遂将他们安置在偏殿,约过一刻,快步进来,先将魏章拥抱一下,然后与张仪见礼。 魏章将巴蜀情势简略禀报,重点提请兵器改造,将新近配制的矛头与箭矢一一展现给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劲力相当,胜负就在兵刃上,只要能比敌方锋利一点点儿,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乌金经过锻炼,可成精钢,其利无物可敌。此矛此矢,末将只要配置五万锐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没有多看矛与矢,显然对此知情,轻叹一声,“不瞒二位,寡人正为此事上火啊。宜阳所产乌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孙衍,他晓得我们的软肋在哪儿,也吃准我们了。” “王上,”张仪拱手道,“臣有一请,望恩准!” “莫提请字,你说就是。”惠王看向他,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几日。” “好呀,想住几日?” “具体不好说,少则三月两月,多则三年二年。” “这……”惠王以为听错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确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时间短了怕是不够用。” “你要做啥?” “保家呀。”张仪轻叹一声,“唉,听说楚人看中您封给臣的那块地了,正在调兵遣将。如果楚人打来,把臣的那六里地夺走,臣就没个根了。”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张仪的用意,紧张的表情松驰下来,略一沉思,拱手回礼,笑道:“寡人允准。无论如何,老窝不能让端了,是不?”略顿,盯住张仪,“去那么久,可要带上於城君夫人与小公主哟!” “臣确实想带,却舍不得!” “为什么?” “万一楚人打过来,将她们母女俩掳走,臣岂不是赔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好吧,你们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动身?” “臣还有一请呢!” “说。” “臣想做点儿小买卖,请王上垫付本金。” “你做买卖?”惠王眼睛眯缝起来。 “不做怎么办呢?”张仪两手一摊,一脸苦相,“王上封的那块地,狭小不说,还贫瘠,臣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养活老婆娃子呢?” “说吧,”惠王盯住他,倾身,“寡人要垫多少本金?” 张仪闭目,屈指算一会儿,抬头:“大概是这个数!”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足金?” 张仪摇头。 “五百两?” 张仪再摇头。 “总不会是五千两吧?”惠王脸上现出惊愕。 “是五千镒。”张仪语气平淡。 镒是两的二十倍,莫说是惠王,即使魏章也惊得拢不住口。 “这……”惠王发会儿呆,两手一摊,“你这本金有点儿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凑不出呀。”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两千五百镒。”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库房里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镒,你是吃准了呀!” “放在库里会烂的,”张仪一本正经,“王上若是放贷给臣,待臣赚到钱,就还王上以高利。王上赚到钱,再贷给臣,臣再还王上以高利,几个来回折腾下来,臣不过是赚了点儿油盐钱,真正发大财的依旧是王上呀!” “嗯,”惠王装模作样地捋捋胡须,看向张仪,“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买卖?” “犁铧。” 犁铧是乌金铸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对外出售,属于民用非管制产品。因而,当张仪说出这两个字,惠王与魏章无不振奋。一只犁铧约三斤来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枪头,亏得张仪想出这个主意。 “这个买卖不错。”惠王一拍大腿,“有楚产犁铧在手,关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够用喽!” “可以用马!”魏章接上一句,话中自是有话。 “呵呵呵,若是此说,这笔生意可以成交。”惠王看向张仪,“於城君几时动身,寡人为你饯行!” “臣还有一请!”张仪没完没了。 “讲。” “这个人,”张仪指向魏章,“臣想请他为於城君看门守户!” “成。” 郢都楚宫,后晌未时,怀王在前殿处置完毕朝事,信步走向后宫,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踏进郑袖的宫院。 在怀王的后宫,除几个王后与贵妃之外,能够享受宫院待遇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宠妃,一类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郑袖一入宫就享受专宠,一年之后又为怀王诞下一子,因而受赐一个等同于贵妃待遇的三进宫院,位置也很显赫,可谓是颜压群芳了。郑袖生子那天,喜讯报至怀王,刚好文学侍从屈平在侧,怀王就让他取名。屈平喜欢兰花,顺口说出一个“兰”字,怀王题下,为郑袖的孩子定名为芈兰。 光阴匆匆,子兰转眼一岁多了,出奇聪明,嘴巴更甜,天天缠着怀王,问出各种为什么。哪天怀王不来,他就哭闹。一次子兰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怀王,就偷偷溜出宫门找他,在偌大的宫院里跑迷路了,惊动所有宫人打灯笼将整个宫城翻了个底朝天。郑袖哭晕,怀王更是满宫院找,边找边扯嗓子喊“子兰,子兰,父王在这儿呢……”,一直闹到二更天,才有宫人在靠近宫墙边的一处僻静角落里寻到他,已靠在墙角睡熟了。 当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子兰递给怀王并奏报在何处寻到时,怀王心疼得抹泪,破天荒地搂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无论多忙,怀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许时间来郑袖的宫院里陪子兰玩耍一会儿,这在他的子嗣中可谓是独此一例。 怀王还没走到,子兰已经飞跑出来,扑他怀里。父子回到宫中,亲昵一时,前殿守值宫人入报,说是屈平出使回来,在前殿候旨。 怀王起身欲走,子兰扯住不放,郑袖笑道:“久闻屈大夫诗才横溢,贱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怀王笑道,“爱妃有所不知,子兰的名字还是屈大夫给起的呢!” 怀王传旨,宫人引屈平至。 怀王抱着子兰,于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见过礼,屈平详细禀奏此番的出使情况,尤其是与齐达成盟约的事,包括一些细节。 得知秦相张仪也去赴会,怀王惊道:“不是纵亲的相会吗,他怎么去了?” “臣也不知。”屈平应道,“观苏子反应,似乎他也不知情,看来是张仪不请自到的。听闻他来,昭阳大人就约田相国与公孙相国春猎去了。但张仪并未到盟约之地,苏子候不到他,于第四天前往啮桑镇上他的下榻处,直到后晌方才回来,召臣,与臣讲起楚国之事。” “楚国的什么事?” “与秦国的事。苏大人说,张仪的下一步必是谋楚,秦、楚将在商於有场大战,且楚国不会占上风!”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他还说什么?” “苏子说,”屈平模仿苏秦语气,“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苏子把楚国看明白了,”怀王沉思一会儿,看向屈平,“看来,与秦之战,真还是不容乐观哪!” 屈平正要接话,郑袖端一盘干果及一些点心出来,款款走到怀王跟前。屈平急欲回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头不敢抬。 “呵呵呵,屈平呀,”怀王手指郑袖,笑道,“寡人这就介绍给你,她就是郑妃,子兰的娘亲!”转对郑袖,“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国第一才子!” “臣见过郑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请起!”郑袖落落大方,“这是本宫亲手剥的干果,请品尝!” “臣……”屈平再次叩首,没有说下去。 “屈子平身!”怀王笑吟吟地扬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见你,是郑袖听闻你来,闻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请你到这儿来的。” 第510章 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2) “谢郑娘娘偏爱!”屈平叩过,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给郑妃吟一首,让她见识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丰采!”怀王邀道。 “这……”屈平怔了下,闭目有顷,拱手,“臣为娘娘吟一首古韵!”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圆,用郑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屈平刚刚吟出三句,郑袖已是热泪盈眶,哽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咦?”怀王惊愕地盯住郑袖,“爱妃这是……” “禀王上,”郑袖以袖抹泪,“屈子所吟,实乃臣妾家乡小调,臣妾……听闻乡音,想到父兄,想到郑人,情不自禁……” 郑袖缓缓起身,取过她的琴来,拨弦两声,对屈平道:“屈大人,请再吟一遍,小女子为大人奏乐!” 屈平知郑袖为郑女,吟其家乡之风,却于无意中触动了郑袖的内中情结,也是心动,遂在郑袖的琴声中,复将此诗连吟三遍。 屈平、郑袖一吟一弹,将怀王的兴致勾引出来,当即召宫尹拟旨,赐郑袖宫为南宫,援笔题写“南宫兰庭”四字,吩咐宫尹制成匾额,挂于宫院。 楚王后宫设东、南、西、北四宫,入四宫者皆立为后,排序上,南宫仅次于东宫。 郑袖喜极,拜过题字,拉过子兰,双双跪地,叩谢王恩。 正喧闹间,门外一阵响声,宫尹报说,鄂君求见。 鄂君已入弱冠,为怀王的庶长子芈启,也是怀王所出的第一个儿子,其母曹妃因为生他而晋为西宫,立为后了。 怀王传召,鄂君子启如一阵风般旋进,扑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叩见娘亲!” “平身!”怀王招手。 “儿臣谢过父王,谢过娘亲!”子启起身。 “几时回来的?”怀王问道。 “禀父王,儿臣刚刚回郢!”子启朝外招手。 两名宫人抬起一只礼箱走进,放在子启跟前。 子启打开,从箱中拿出一只由河狸皮毛制作的裘衣,双手呈给郑袖:“这是子启特别孝敬娘亲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郑袖两眼睁圆,接过来,审视裘衣,小心抚摸,“真漂亮!”站起来,穿在身上,来回走几步,看向怀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怀王笑道。 时已暮春,天气和暖,郑袖扭过几个来回,香汗已出,小心脱下,朝子启道:“谢鄂君!” 子启又从箱中摸出一个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摆在几案上,看向子兰:“兰弟,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兰盯住箱中之物。 子启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触即动的机械装置,极其逼真,还有几只外形像鸟、一吹就响的哨子。子启一个一个表演给子兰,子兰乐得又蹦又跳,怀王、郑袖自也是满心欢喜。 眼见怀王一家其乐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尴尬,子启瞥见怀王刚题的“南宫兰庭”,看向怀王:“父王,这几个字是题给娘亲的吧?” “让你猜照了。”怀王笑道,“从今日始,南宫就是后宫!” 子启转向郑袖:“儿臣贺喜娘亲,哦,错了,儿臣贺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听到“母后”二字,郑袖乐不合口:“鄂君哪,只几个月没有看到你,个子就又长高了。听你父王说,你这次是回封地了,讲讲看,你的封地都有什么好景致,让本宫听个稀罕!” 子启讲起封地的事儿,大多是些民间传说与奇闻异事,郑袖乐得哈哈大笑,屈平却是如坐针毯,逮到怀王的目光,紧忙丢个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辞,怀王这也想起屈平尚未讲完啮桑的事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呵呵呵,让子启一搅和,竟把我们的正经事儿误了。走,前殿叙去。” 见怀王要走,子启急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呢!” “何事?”怀王扭头。 “儿臣回来时,刚好王叔也从封地回来,说是父王有召。见儿臣进宫,王叔一起来了,这在前殿候着呢!” “哎呀,你该早说才是!”怀王责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启别过郑妃,与屈平紧紧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与王叔说话,臣就……” “也好,”怀王笑笑,“啮桑的事儿,寡人改日寻你!”转个身,在子启的陪同下急步进殿。 王叔就是纪陵君,为怀王胞弟,名楸,字朴华,与怀王熊槐皆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长更讨威王欢心,传闻威王在立太子时率先考虑的是楸。然而,楸不为长子,立幼不立长后患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迹,说他志在商贾,不想当太子,能够扶助兄长是他心愿。威王忧心内乱,这才定心,立子槐为太子,封子楸为纪陵君,掌管工尹、农桑、商肆等。 纪陵在郢都北郊,离郢都不过数十里车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让他远离自己。纪陵君让储位的事经由母后之口传给太子槐,太子深为所动,处处也都让着弟弟。纪陵君位正年长,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为众王亲的头羊,楚国无论发生何事,新老王亲大多以他的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继位,纪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无论怀王有何号令,纪陵君都会号召周边的王亲封君予以鼎持。怀王对这个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国事,先要征询弟楸意见。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为征伐商於就是与秦开战,而以纪陵君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儿子鄂君启,封地皆在荆、襄、宛、邓、上庸、方城、丹阳等地。如果与秦开战,无论是出兵还是出资出人,这些地区都是前沿,首当其冲。怀王已就此事多次征询弟楸,此番召他回宫,是要与他谋议决断之前的最后细节。 见过虚礼,怀王开门见山:“楸弟,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近日昭阳与齐相田婴在啮桑达成盟约,魏国连失庞涓与张仪,已失劲力。我再无后患,可以全力对秦!”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拱手。 “另一个是,”怀王回个拱礼,接道,“蜀相陈庄已在巴地,与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夺回巴蜀之地。”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再次道贺。 “机不可失,”怀王握拳,“东有桑丘之败,南有巴蜀之乱,秦人已过商鞅盛时,在走下坡路了。而我东收吴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气势正盛。此时收回商於,是天赐良时!” “王兄欲以何人为将?”纪陵君问道。 “昭阳荐举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怀王问道。 “可以。”纪陵君点头,“景将军有勇有谋,更对商於失守耿耿于怀,用他为将,想必他会刻尽职守。两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与臣弟谋议如何收复商於的事。”略顿,“臣弟已向众亲宣达了王兄的谕旨,没有人提出异议,都在积极筹备。臣弟封邑小,愿出勇士二千。近年营商,钱多少赚一些,愿出金五百锾。众亲见臣弟率先出资出钱,也都报出数额。”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竹简,“这是大家自报的,请王兄过目!如果不够,臣弟另行努力。” 怀王接过,见兵员总数已达五万,献金已过五千锾,连连拱手:“有这五万众,外加景翠所部六万,王师三万,昭阳又从宋、齐边境增调锐卒五万,合兵一十九万,可与秦人一战矣。” “不瞒王兄,”纪陵君感慨,“只要商於还在秦人手里,臣弟就睡不踏实。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从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汉水,郢都就无一处安全,我将防不胜防啊。” “楸弟说的是。”怀王亦是感叹,“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记挂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将秦人赶出蓝田,封死于关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记所誓,此时机终于到了!” “商於之耻是我大楚之耻,王兄所誓,亦为众亲所誓!”纪陵君应道。 “谢楸弟并众亲!”怀王拱手。 “说起众亲来,”纪陵君拱手回礼,“臣弟有一请,也求王兄恩准!” “楸弟请讲!” “楚地广博,各有封邑,各立规矩。先王使臣弟过问工尹、商贾诸事,这些年来臣弟再三察审,深感交通不便,物运不畅,各地出产不能应时调度。为解此窘,近日臣弟与启侄、安皋君、阳君等筹资立起一个商队,以统一境内车船,平抑物价,方便王兄调用!”纪陵君看向子启,“启侄,将奏本呈你父王审核!” 子启双手呈上奏本。 怀王接过,略略翻阅一下,放在案头:“既为楸弟所奏,筹办就是。” “父王,”子启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队为王室专享,特此奏请父王恩赐几个金节,诏告各地封邑,无论车船经过谁家邑地,或边境关卡,均不得核查并征税。车船运营暂归工尹掌管!” “要几个金节?”怀王问道。 “这个,”子启看向纪陵君,目光征询,“王叔,得几个?” “请王兄暂赐十节,可分作车节与舟节,每节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辎车五十辆,俟不足用时,再请王兄加赐。”纪陵君应道。 “准奏,交工尹依楚律铸制。”怀王做出一个准允手势。 昭府正庭,一群宗亲约十几人围在昭阳的几案前,几案上摆着怀王刚刚颁发的舟车统筹诏令。 “娘的,吃独食呀!”项雷一脸震怒,咚一拳擂在几案上。 “这么一来,”昭鱼忧心忡忡,“今后的买卖没法做了。” 所有目光看向昭阳。 “唉,”昭阳轻叹一声,转对昭睢,“陈上卿说是这几日回来,到家没?” “到家了。今晨路过他家,听门人讲,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过尘已经小半夜了。” “你这就去,有请陈上卿。” 昭睢匆匆出去,约小半个时辰,方引陈轸过来。 “呵呵呵,”未及进门,陈轸的笑声就飘进来了,“知轸者,莫过于昭大人,轸昨晚回来,今晨就有喜讯,正说向您报喜呢,昭睢竟就登门了。” “哦?”待他进来,昭阳让好席位,拱手见礼,问道,“道何喜事?” “自从吃了啮桑的鸭子,嘿,”陈轸压低声音,喜不自禁,“我家那个白妞呀,真还怀上身孕哩!” “哎哟哟,大喜,大喜!”昭阳连连抱拳。 “唉,”陈轸轻叹一声,“不瞒大人,在下劳碌大半生,历险不少,终究是一事无成,眼见年近半百,竟然连个娃子也没捣腾出来,”吧咂几下嘴皮,“啧啧啧,没想到啮桑的鸭子,竟还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连吐三天,闹腾人,在下还以为她吃坏肚子了呢,今晨请来医师诊治,医师一搭脉,嘿,一迭声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个后,不绝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再过几年,待昭某打到宋国,占了徐州,就报奏大王,将那啮桑封赏予你,所有鸭子尽归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请大王,赏赐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起来,连连拱手,“轸谢大人成全!” “唉,”昭阳敛住笑,发出长长一叹,“上卿大喜,昭门却是大悲呀。” “哦?”陈轸看去。 昭阳将案上的诏令递过去。 陈轸看毕,推还给他,缓缓问道:“敢问大人,悲从何来?” “这……”昭阳怔了下,“有这道诏令在,王亲就可独享天下交通之利,我们谁也没得争了!” “争什么呢?”陈轸盯住他问。 “除了利,还能争什么?”昭阳苦笑,“我们的舟车收税,他们的舟车不收税,有谁会租用我们的舟车?仅此一项,王亲就卡死我们的脖子了!” “敢问大人,”陈轸盯住他,“假若没有这道诏令,大人就可如王亲一般在楚国为所欲为了吗?” “这……”昭阳又是一怔,良久,几乎是喃声,“昭阳不敢!” “这就是了。”陈轸以指节轻敲几案,“武王之时,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时,天下皆是诸侯的。在你们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开一些。钱是赚不完的,地是征不尽的,人生却是有限的,该乐就乐一乐吧,大可不必争长论短。” “你说这些,理倒是理,可这……”昭阳苦笑一声,“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亲,个个都是贪吃的人,恨不得将天下之宝尽入其囊,将天下之女尽入其室,将天下山水尽入其治!” “唉,”陈轸长叹一声,又敲几下几案,“大人还是未想通啊!” “在下何处没有想通?” “轸少年之时,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轸就会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权位皆运于掌,天下美女皆归己享。后来入魏赴秦,弄权就势,方知一切虚幻。莫说是天下美女,就连一个白妞,轸也搞她不爽啊。” “这是两码事儿!”昭阳辩道,“在楚国,有王亲,有宗亲。王亲与宗亲,各有各的活法,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王亲吃封地,宗亲吃薪俸。薪俸从何而来?从关卡、交通、税赋中来。大王颁发此旨,就等于克扣宗亲薪俸,任由王亲从宗亲口中夺食,宗亲不甘,楚或生乱哪!” “乱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们楚地,何人善治?还不是你们宗亲吗?”陈轸阴阴一笑。 昭阳吸入一口长气。 “哈哈哈,”陈轸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计较长短了,天下本来就是王亲的嘛。譬如说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门若有好处,您会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据个亲疏近远吗?妻生与妾生、妾生与婢生、长子与幼子、聪慧与朴实,大人您能端得平吗?再就是大人之子与大人兄弟之子、旁门之子,事理是同样的,对不?” “兄弟说的是!”昭阳释然,拱手,“关于这道诏书,在下如何应对,还请兄弟赐教!” “大人要应对的不是这道诏书,当是商於之事。”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谨遵兄弟所嘱,举荐景翠为将。蒙大王允准,景将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兵马,制订方略呢。兄弟还有何嘱?” 第511章 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3) “甚好,甚好,”陈轸连赞两声,压低声音,“就轸所知,秦相张仪到商於了!” 昭阳震惊。 楚地虽然广阔,真正属于楚王的并不多。时至怀王,楚国依旧沿用周初的分封制,在春秋之后的兼并过程中,只要吞并一片地方,楚王就会封赐给子嗣或功臣。之前已经封过的不说,单自楚文王始,至楚悼王,分封的公侯就不下二百。这些诸侯各立制度,各养兵马,互相征战,渐渐坐大,严重制约王权行施,因而悼王重用吴起改制,用魏国之法对封君权力予以约束,楚国由此空前强大,四战扩地逾两千里。但在悼王崩后,吴起遭到各地封君联手射杀,吴起之法大多被废,封君势力再度膨胀,至怀王时,已是尾大不掉了。 这些封君大体上分作两类,一类是最近几代楚王的嫡系子孙,称作王亲;另一类是三代或五代之前历代楚王的嫡系子孙,大多以封地为姓,如屈、景、昭三氏等,可称宗亲。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实际上均为先祖有熊氏的嫡传骨血,也都有各自的封地。老的封君皆有子嗣,其所得到的封地也就越封越小,最后往往沦落为一个一个小家。如果哪一家的子嗣不肖,他的这一枝也就渐渐消亡了。因而,在楚国大地,封君越新,势力越大,尤其是近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封君,地盘与势力往往是最大的,在朝中地位也是老旧封君难以企及的。 新旧封君在郢都大多设有府邸,这些府邸往往占据郢都最好的位置,交换买卖也是常有的事。 由于楚威王的偏爱,纪陵君的府邸在郢都所有封君中是最大的,位置也是最好的。纪陵君既好客,又乐于助人,因而,其府邸总是人来人往,被所有人昵称为王叔。楚室王亲,无论新旧,其在郢都的社会地位大多以在王叔府邸的走动次数、所坐席次与言辞亲疏为基本度量,这也是怀王不得不倚重王叔的缘由之一。 在纪陵君府中行走最勤、席次最佳的约有五个封君,一是鄂君子启,二是彭君子正,三是射皋君子严,四是新野君子由,五是纪沮君子夏,其中鄂君子启的年纪与辈分均为最小,走动却是最勤,与纪陵君的言辞也最是直接。 由于子启的特殊身份,纪陵君就将怀王的舟、车金节全部授予他,由他统辖,子启在王亲中的地位本就显赫,这下子再度飙升,超越彭君,跃升为王亲中除纪陵君外的二号人物。 于这些王亲而言,车船只是运载工具,他们的真正产业是工、矿、农、贸、皮革、服饰等凡是能够赚钱的渠道。 十枚金节由王宫巧匠用青铜精铸而成,镶金错银,极尽精美。 金节送达之日,纪陵君府前车马喧嚣,在郢都的王亲能来的全都来了,一为贺喜,二为接洽生意,有约订运货契约的,有将家藏锾金作为本金直接投给王叔经营的,也有将子女送给王叔学艺谋事的。 众人正在忙活,射皋君匆匆进来,将纪陵君扯到一边,悄声耳语。 “车家那小子订购犁铧?”纪陵君的眼睛眯缝起来,眉头微皱,“多少?” “十万只。” “十万只?”纪陵君眼睛大睁,盯住他,“你没有听错吧?” “据那小子说,这还只是今年的量。”射皋君应道,“运往关中和蜀地,说是赚头不小。”压低声,“那小子是原国尉车希贤的儿子,听他讲,商君要车希贤谋反,车希贤无奈,只好为先秦公殉死。方今秦王感念他的忠诚,对他家格外照顾。那小子许是厌恶秦国朝政,只想做个商贾,这几年在咱这地盘里干得不错,咱们对秦国的生意多是与他做的,他也注重履行契约,从不拖欠咱的款项,是个好客户。” “没说什么价吗?”纪陵君平静下来。 “说了,价钱要与您谈。” “一个毛头小子,让子启去就是了。” “不是姓车的,是订这批货的人。” “不会是甘茂吧?”纪陵君看向他,“听说他在执嬴虔的职守!” “不应该是他。”射皋君应道,“听那小子说,甘茂在巴蜀平乱呢。无论如何,这是一笔大买卖。” “好吧。”纪陵君点头,“转告那小子,十日之后,我在封地恭候。” 纪陵君的封地位于郢都正北不足百里处,方约二百里,辖区之内陆路有两条,皆是重要衢道,一条通南北,一条贯东西,水陆则四通八达,堪称是郢都北侧的防护大邑及交通枢纽。南来北往客,东西南北货,大多经由纪陵君的地盘。 这且不说,更有几代先王的遗骨礼葬于此,是谓纪陵,建有先王祖庙,一些重大祭祀,楚王也须驾临礼拜。 纪陵君的府衙是个大邑,就叫纪陵,位于封地中间略偏西北,刚好处在两条陆路衢道的交接处,另有两条水道环卫,邑中有男女人口逾三万,多是纪陵君的仆役、养士及常备军卒。 旬日之后,一行两辆驷马华车缓缓驶入纪陵邑,在纪陵君的府宅大门前面停下。 射皋君从头一辆车上跳下,入内通报。 纪陵君、鄂君、彭君三人迎出,第二辆车上的秦国客人已在车前恭候。 二人皆是衣着华贵,一前一后站着,一看就是巨商大贾。 站在前面的是车卫秦。 “王叔,”射皋君指车卫秦,“这位就是咸阳大贾车公子,在郢都开有字号!” 车卫秦朝纪陵君深鞠一躬:“晚辈车卫秦拜见王叔!” 纪陵君拱手回礼,仔细端祥他,微微点头,“嗯,早就听闻车公子大名,说是生意做得不错啊!” “谢王叔谬奖!”车卫秦再鞠一躬,谢过,让到一侧。 纪陵君直面站在车卫秦身后的真正大贾。 显然,这个当是从咸阳来的能够谈价的订货人。 那人的目光直射过来,盯住纪陵君。 本欲致礼的纪陵君顿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射来,紧忙敛神护体,回以同样目光。 二人互视。 约过两息,车卫秦拱手:“王叔,这位是晚辈主公,从咸阳来!” “熊楸恭迎远道贵宾!”纪陵君收住目光,走前一步,拱手。 张仪回以一笑,拱手:“咸阳张仪见过王叔!” 听到“张仪”二字,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即使居中联络的射皋君也是呆了。这些年来,作为鬼谷门的弟子,张仪与苏秦搅动列国,纵横天下,出尽风头。尤其是这张仪,前有灭越传奇,后有昭门和氏璧迷案,再有十个月征灭巴蜀,再有相魏数年,携手庞涓伐赵攻韩,两战齐人,闹得可谓是惊天动地。 然而,这么一个在列国炙手可热的人,竟然会躬身来到楚地,与大楚王叔洽谈区区一笔交易的价格! 纪陵君吸入一口长气,再次拱手:“熊楸不知是张相国驾到,有失远迎了!” “王叔客气!”张仪回礼,“仪冒昧登门,有扰王叔宁静。听闻王叔宝地清幽,为人高洁,仪不胜向往,今日得睹,幸甚!” 纪陵君与张仪互为客套一番,携手走进府门,在迎宾室里按照宾主席次坐定。 “相国乃百忙之人,”又是一番虚礼过后,纪陵君直入主题,“不远千里光临寒舍,可有教授芈楸之处?” “唉,”张仪长叹一声,“仪不过一介寒士,承蒙秦王厚爱,得执相事。相者,辅也;辅者,国也;国者,民也;民者,生也。秦地山多田少,粮食短缺,民生艰难,仪欲开荒拓地,以解民难,却苦于劳力短少。”指车卫秦,“近日听车公子讲出一则喜讯,说是楚民多用犁铧耕地,可以借用畜力,不仅省力,更是事半功倍。仪不胜欣喜,特别奏请秦王,前来购置犁铧,解脱民苦。还望王叔念及秦民苦艰,广发慈悲!” “相国有此悲悯之心,实乃秦民之福。敢问相国,欲购多少犁铧?” “秦地有户逾百万,另加蜀地有户逾三十万,两地共计百三十万,每户暂计一只犁头,秦地也需百三十万只,是笔不算小的买卖哟!”张仪给出数字。 纪陵君再吸一气,看向鄂君等人。 几人脸上闪起亮光。 “的确是笔大买卖,”纪陵君点头,“只是楚地产量有限,恐难供应呀。再说,楚民也是需要犁头的。相国恤怜秦民,芈楸不德,总也不能不怜楚民吧?”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长笑一声,“哈哈哈哈,王叔果是痛快之人。在下此来,只为做买卖,价钱好商量!”倾身,盯住纪陵君,“王叔,您开价!我们先订第一批货,十万只!” 纪陵君看向鄂君、彭君等人:“你们的库里有没有十万只?” 彭君摇头。 “禀王叔,”鄂君启接道,“宛地库房约有三万只,各地店铺累加起来,可收三万,余下四万,如果开足各地炉火,三个月内当可交货!” “是吗?”纪陵君闭目有顷,“张相国,你听见了吧。如果你们要货十万只,我们就要从各地店肆的库房里调运。一是调运缓慢,二是运费昂贵,这个三嘛,楚人若买犁头,可就没有货了。” “王叔,”张仪依旧笑意盈盈,“在下既然走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回,是不?这样吧,所有损失全部算上,您开个价!”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张大人实意要做这笔生意,芈楸想不成全也不成呀。”看向鄂君启,“子启,就照张大人说的,你们这去核计核计,看该卖多少钱为宜?” 鄂君启应一声,与彭君、射皋君走到侧室,约过一刻钟,三人走出。 “禀王叔,”鄂君启拱手,“眼下店价为一只犁铧十铢锾金,若是依张相国方才所言,计算各项损失,每只犁铧该当一十六铢。” “张大人,”纪陵君看向张仪,“这个价如何?” “车公子,”张仪看向车卫秦,“生意上的事,本相外行,启公子的定价,你也核计一下,看看运到咸阳是否还有利金。无论如何,亏本的生意是做不得的!” “禀主公,”车卫秦应道,“卫秦已经核算过,若按每只十六铢算,利金是有的,只是不多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看向鄂君启三人,“诸位君上,有钱大家赚,对不?在下讲个数,每只按十五铢,成不?” “成成成,”鄂君启迭声叫道,“十万只犁头,三个月——” 纪陵君轻轻咳嗽一声,止住鄂君启。 “王叔,在下听您的!”张仪盯住纪陵君,脸上挂笑。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金口既出,芈楸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就按十五铢吧。只是这时限——” “这样吧,”张仪应道,“就依启公子方才所言,第一个月交货三万,第三个月交货三万,第六个月交货四万,怎么样?” “怎么样?”纪陵君看向鄂君。 “成成成。”鄂君启连连点头。 “就依张相国所言。”纪陵君盯住张仪,“既然是生意,就该有个付款的规矩……” “契约立起,即付三成,起货之日,再付三成,其余四成,运抵秦境点验之后,一次付清,如何?” “成。”纪陵君转对鄂君,“子启,你们这就去吧,与车公子立个约。”转对张仪,“时交初夏,万木葱茏,张相国愿否与在下后花园里赏个小景呢?” “仪乐于从命!”张仪拱手。 伐秦在即。 纪陵君府的演兵场上,预备出征的二千勇士正在训练阵势,发号布令的是将军庄峤。 庄峤的家世堪称显赫,先祖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由于是庶生,其先祖的封地很小,因而在庄王崩后,其先祖为壮大声威,就用庄王的谥号为姓。但其后世并未因为这个谥号飞黄腾达,相反倒是越来越弱势了。及至庄峤谋事,因武功而被纪陵君看中,用作贴身护卫,在征巴之战中立下大功。之后纪陵君推他为主将,引王师与秦人战于巴蜀,受挫败后,庄峤再回纪陵君封地。 两千勇士是庄峤从数万兵勇及各地闻名投靠纪陵君的食客中一一挑选出来的,庄峤更是深通兵法,熟知军事,尤其是在对秦之战中失利,让他思考更多,也更谨慎,对兵士的训练也抓得更紧。 这几日的科目主要是阵势变化,二千士兵正在巨大的空场上演练各种阵势,由圆到方到棱,由收缩到扩张,由进攻到防守,由追击到退却。 离演兵场不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默默地站着两个半大后生,年龄差不多,约有十五六岁,无不衣着华贵,身佩名剑,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从山顶上望下去,整个演兵场尽收眼底。庄峤站在将台上,头顶扬着一面绣着“庄”字的将旗,身边是侍卫及传令的鼓手、旗手、号角手等,再外围是执戟士及弓箭手。庄峤发出一个接一个的指令,鼓、锣、号角、各色旌旗等精确无误地将他的指令传达给二千将士,将士们按照庄峤的指令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或刺或御。 两个后生显然也做过分工,一个专看演阵,边看边解说,另一个则用石块、木棒在地上专心摆图。 又一个阵势演毕,庄峤传达号令,将士们中场休息。二千将士就地朝一个方向躺下,井然有序,兵器摆放整齐划一,每名兵士器不离手。 两个后生感叹一番,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起阵图来,将木棒、石块按照方才场地上的演练,一一重摆一遍。 许是他们过于专注,对身后一个美少女的走近毫无知觉。 美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到二人背后,猛然发出“啊”的一声。 两个后生被惊到了,几乎是本能地朝前扑倒,刚好扑在他们的阵图上,将阵势搅了个一团糟。 “哈哈哈哈——”美少女大笑起来。 “姐?”两个后生这才明白发生什么,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脸脖子通红,不无抱怨地叫道。 被他们称作姐的少女名叫芈月,已经及笄,身体发育完全成熟。两个后生是她弟弟,一个叫芈戎,一个叫魏冉,都是一脸稚气,尚未长成。 “就你们这点儿胆量呀,”芈月在他们跟前坐下,指二人点评道,“啧啧,本姐……啧啧……” “姐,”芈戎不服,“你这是偷袭,乘人不备!” “啧啧啧,”芈月摇头,“看来戎弟是至死不悟呀!” “我咋不悟了?”芈戎急了。 “本姐问你,”芈月盯住他,“如果你与对手狭道相逢,以命相搏,谁是赢家?” “这还用说,”芈戎应道,“战胜的那个是赢家!” “不是。”芈月再次摇头。 “咦,”芈戎瞪大眼睛,“难道是战败那个?” “冉弟,你说。”芈月看向魏冉。 “最后活着的那个!”魏冉应道。 第512章 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4) “听见没?”芈月得意地看向芈戎。 “战败就是死了呀!”芈戎不解。 “战败怎么能是死了呢?”芈月解道,“战败是战败,死了是死了。”指二人,“譬如你俩,是好兄弟,有朝一日各为其主,狭路相逢,冉弟把戎弟战败了。冉弟念及兄弟之情,上前好心救助,戎弟突然拔出短刀,一刀扎在冉弟心脏,最后是冉弟死了。” “姐姐姐……”芈戎急赤白脸,“你把戎弟当畜生了?戎弟不可能这么做!” “姐知道你不可能,姐是说如果!”芈月笑道,“给你换个例子。相军相争,戎弟与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对阵。那人打不过戎弟,受伤了,躺在地上非常痛苦。戎弟悲悯,必起恻隐之心,上前救助他,不料那人趁戎弟不备,拔出短刀,猛地扎向戎弟心脏,于是戎弟……”佯作死状。 芈戎深吸一口冷气。 “姐!”魏冉盯住她。 “冉弟,有啥就说!”芈月看向他。 “求您一件事!”魏冉的目光转向演兵场,久久不动。 “说呀!”芈月等急了。 “求您对舅公讲个情,准允冉弟……”魏冉指向演兵场,“站到那些人中间!” “姐,还有我!”芈戎急切补道。 “嘻嘻,”芈月笑了,“就你俩呀,黄毛还没褪掉呢!” “姐,”芈戎嘴一撅,“你咋能这般瞧不起人呢?舅公十八岁就引兵征巴了!” “扳指头算算,你几岁了?”芈月一个一个扳指头,故意拖长声音,“加上虚月,一十有五!” “十五咋了?”芈戎不服。 “十五是个毛孩子呀!”芈月笑了。 “姐,十五已经不是毛孩子了!”魏冉接道,指向庄峤,“庄将军从舅公征巴时,年仅十三!” “对呀,对呀,”芈戎来劲了,“听舅公说,庄将军十三岁就跟他征巴,首战就杀死三个巴人!” “哟嘿,”芈月将二人轮番看一遍,“你俩倒是攀上庄将军哩!”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前天晚上,是啥人半夜三更为啥事睡不去,摸到本姐的房间里求香火哩?” “我……”芈戎脖子一硬,“是蚊子咬得睡不着!你们都有帐子,凭啥不给我俩装帐子哩?” “哈哈哈哈,”芈月笑道,“你打听一下,这府里上下,有哪个男子装帐子的?连蚊子咬一口都受不了,如果是条蛇,又该咋办?这到战场上,遇到的可就不是蚊子喽!就你俩这胆量,嘿,本姐我……” “姐,你等着,”芈戎转身就走,“看我这就抓条蛇给你!” “慢慢慢慢,”芈月拖长声音,慢条斯理,“本姐来此,不是让你去抓蛇的!” 芈戎站住。 “想不想听一个重大事件?就在眼皮底下?”芈月压低声音,故弄玄机。 “想想想,”芈戎急凑过来,“姐,快说!” “就这辰光,”芈月看向远处的纪陵君府宅,声音更低,好像身边有人偷听似的,“舅公在陪一个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贵宾!” “啥人呀?”芈戎急不可待。 “啧啧,”芈月越发卖弄,“要是说出来,怕得把你俩吓死!” “快说呀!”芈戎求道。 “是个秦国人!”芈月并不着急,将二人轮流看一遍,“你俩猜猜。要是谁能猜住,本姐……有个奖赏!” “秦人!”芈戎忽地站起,“正要伐他去呢,看我宰了他!” “啧啧,”芈月嘴一撇,“就你这副身架子,谁宰谁呀!” “姐,是不是秦公?”魏冉问道。 “秦公是贵体,哪能轻易出窝哩?”芈月目光鼓励,“再猜。” “难道是张仪?”魏冉略一思考,目光沉定,“应该是他!” “哟嘿,”芈月盯住他,不可置信,“冉弟,你还真行啊!本姐咋个赏你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招手,“过来!” 魏冉挪过来一点。 “眼睛闭上。” 魏冉闭上眼睛。 芈月扳过他的头,在他的额头及左右脸颊各吻一口,印出三团唇红。 张仪此来并不单单是为乌金,结交纪陵君、鄂君及其他王亲才是真章。 午宴丰盛,张仪喝多了,一觉醒来,已是傍黑。纪陵君安排张仪在客舍住下,由于事涉机密,对外严格封锁消息。 翌日晨起,王叔陪张仪进早餐,正说话间,一阵脚步急响,芈月如一阵风般跑进。 “芈月?”纪陵君眉头皱起。 “舅公!”芈月嘴上叫着,眼珠子盯向张仪。 张仪的目光也看过来。 芈月欺前一步,走到张仪跟前,弯下腰,两只大眼圆睁,似乎要数他有多少根胡子。 “芈月?”纪陵君提高声音。 “嘿,你就是张仪吗?”芈月如同没有听见纪陵君,顾自盯住张仪问道。 听到一声“舅公”,张仪已知她的身份,指指自己的脸,呵呵乐道:“在下张仪,这张脸好看吗?” “能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吗?”芈月再问。 太过分了! 纪陵君面上挂不住,虎起脸重重咳嗽一声:“芈月,快出去,不可胡闹!” 芈月尚未反应,张仪的舌头就已伸出,一直伸到极限。 望着张仪的长舌,芈月目瞪口呆,良久,吧咂一下嘴皮子:“啧啧啧!” “要不要拿个尺子量量?”张仪收回舌头,朝她一笑。 “好咧!”芈月一阵风儿跑了。 “这这这……这孩子,”纪陵君连连拱手道歉,“没个礼法了!” “嘿,”张仪抱拳回礼,压低声,“不瞒王叔,在下在她这年纪,还数过客人的满口牙齿呢!” “呵呵呵,”纪陵君尴尬地笑笑,“若是此说,相国倒是与这个野丫头投缘!” 话音落处,芈月又一阵风儿跑来,手里拿着个量尺,蹲到张仪跟前:“张客人,小女子可是真要量喽!” 张仪使劲伸出舌头。 芈月量过,“啧啧”又是几声,在尺子上做好记号。 “是多长?”张仪来劲了,“我真还没有量过呢!” 芈月凑近尺子,审看尺寸,喃喃:“天哪,三寸有三!” “这么短呀,”张仪做个苦脸,“我一直以为有四寸呢!” “这是从口外量的,若是加上口内,恐怕……”芈月顿住。 “说的是!”张仪顺手拿起一根箸子,张开口,将箸子伸进舌头下面,一直伸到舌根上,另一手拉住舌梢,一直朝外拉,然后卡住,笑道:“量这根箸子!” “天哪,”芈月量过,赞叹,“五寸七,真是条巨舌!”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不瞒你说,张仪别无他能,就靠这条舌头吃饭,不长能行吗?” “芈月,快出去吧,舅公与客人还在谈事情呢!”纪陵君将手指向户外。 “好咧!”芈月将张仪量舌的箸子扬一扬,“张仪大人,这根箸子就送给小女子吧!”一溜烟儿跑了。 张仪盯住她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这孩子,简直是——” “她是王叔的外甥女?” “是哩,”纪陵君苦笑,“唉,原本是个苦命的孩子,可这孩子……硬是把苦活成乐,到哪儿都是她的笑声。” “说说她,”张仪来劲了,“是怎么个苦命?” “说来话长,”纪陵君放下箸子,看向张仪,“她的母亲是在下阿姐,名叫芈嫣,我们姐弟在宫里长大,阿姐总是护着我。后来阿姐嫁往魏国,为上将军公子卬夫人,生下她和她弟弟。之后的事你也知道,安国君为娶秦公主,废去阿姐的夫人名位。再后是河西之战,秦公主归秦,公子卬兵败,却被封为安国君。然而,安国君并没有恢复阿姐的名位。之后是庞涓袭取陉山,魏、楚交恶,阿姐长久郁闷,生病过世,临终前嘱托他们兄妹说,如有可能,就投奔在下。再后公子卬战死于河西,安国君府没落,其他妾室就欺负他们兄妹,他们兄妹,魏月与魏戎,还有一个叫魏冉的,出走入楚,投奔在下。在下将他们姐弟改回母姓,姐为芈月,弟为芈戎。魏冉的生母是宋室公主,不想改姓,依旧姓魏。” 听到“公子卬”三字,张仪眼前浮出正在於城候他的魏章,心头一阵惊喜。 “唉,”张仪将这股惊喜强力压住,亦出一声长叹,“乱世多难,难为他们三个了。”略顿,“观芈月公主已经及笄,敢问王叔,公主芳龄几何?” “虚龄二九。” “可有婚约?” “唉,”纪夫君又是一叹,“这孩子你也看到了,生活艰难,反倒磨出一个无拘无束的野性,身世漂零,偏又气傲,寻常少年不中她眼,也难镇住她。眼见一天一天过去,今已及笄三年,这都成个老姑娘了,却无父母为她作主,只有我这个做舅公的,干着急却也拿她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狠不下心来强求她呀!” “呵呵呵,”张仪笑道,“好女不愁嫁,王叔大可不必忧心。哦,对了,在下想起一事,听闻王叔的宝地有个宝山,说是风光不错,在下……” 第513章 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5) “已有安排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乘车前往。” “在下欲请芈月公主姐弟三人一起赏游,不知王叔——”张仪盯住纪陵君。 “呵呵呵,”纪陵君淡淡一笑,“若是此说,芈楸就不陪了!” “谢王叔!” 半个时辰后,两辆辎车载张仪及芈月姐弟三人前往纪山,驾车的是纪陵君的御者与车卫秦。 望着车马远去的尘埃,鄂君启笑道:“王叔,张相国不会是看上我这表妹了吧?” “如果是,你意下如何?”纪陵君反问。 “呵呵呵,”鄂君启兴奋起来,“听说她早餐时拿尺子把张仪的舌头拉出来量过,可有这事儿?” 纪陵君笑了。 “叫我看,”鄂君启接道,“表妹怕是看中张相国了。啥针穿啥线,还甭说,他俩倒是对眼哩!” “这个张仪,”纪陵君微微点头,“真还是个大才!这事儿若是真的成了,不仅是你表妹的福分,也是咱楚国的福分!只可惜,”轻叹一声,“前些年,昭阳做出那事,怕是伤透张仪的心了。如若不然,王叔就把他荐给你父王,由他来做楚国令尹,岂不是好?” “昭阳那条老狗,”鄂君启恨道,“父王早就看他不顺了。王叔,启想定了,这就奏请父王,请回张仪,拜他为令尹,将昭阳老夫踩在脚下!” “唉,你呀!”纪陵君摇头。 “王叔,我说的不是气话!”鄂君启握拳,“他拿下襄陵是真,但所有店肆也都不能全是由他昭家开吧?不久前,我派人赶赴襄陵,想在街上开个盐肆,嘿,费老鼻子劲才算搞到一个小店面,他昭家守得那叫个针泼不尽啊。八个邑呀,王叔,整整十万人,单是盐金之利……”顿住话头。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你呀,真还年轻。鱼向前游,蟹向横行,还有那虾,是朝后退的。” “王叔?”鄂君启急了。 “张相国的订金何时可到?”纪陵君转过话题。 “三日之内由车卫秦交付,”鄂君应道,“我让他直接送到郢都王叔府宅。” “送到你射皋叔的府宅吧!” “侄启遵命!”鄂君启略顿,压低声音,“不瞒王叔,这次赚大了。那犁铧出厂价才五铢,十铢是店铺的价。王叔您谈到十五铢,赚两倍利呢!我让彭叔算过,单是这一笔十万只,就能净赚五万两足金,也就是二千五百镒,天哪,前后不过六个月,我们几个算过,如果赶紧些,三个月就能全部交货,单是赚的钱就要比往年一整年的所有生意加在一起还多!”握拳,“真叫个,上天送财来,想不发家都不成哩!”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也是个猴精的人哪。他们将这犁铧运到咸阳,可以说是独份买卖,想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秦人以农治业,有这犁铧与没这犁铧大不一样哟。” “是哩。”鄂君启应道,“待他们的粮食打得多了,吃不完时,小侄就到秦国,将他们的粮食捣腾出来,里外里再赚一笔!” 二人扯会儿闲筋,彭君与射皋君来了。四人进到府里客堂,彭君将双方已经具签画押的契约呈给纪陵君。纪陵君瞄上几眼,见秦方画押的是车卫秦,楚方画押的是彭君,笑笑,将契约递还彭君,就如何履约进行筹划。 日头过午,张仪他们才从纪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纪陵君吩咐开宴,几位封君并芈戎兄弟陪同宴席。 起初张仪不过是讲些纪山胜地的好玩之处,酒过三巡,才将话头转回,看向纪陵君,拱手道:“王叔,在下有一求请,趁没喝醉,先说给王叔!” “相国大人不必客气,”纪陵君拱手回礼,盯住张仪。 “在下此求是为两位公子的,”张仪指向芈戎、魏冉二兄弟,“二位公子年纪虽小,却志存高远,渴望疆场建功,听公子讲,近日王叔有雄兵正在演练,他们甚想加入行伍,却因年齿未获批准,特托在下向王叔求情!” 纪陵君看向芈戎二人,见他们果是目光期盼,遂叹一声,看向张仪:“不瞒相国,非楸不肯,实乃楚有王制,不冠者不可入役。律制为先王所制,芈楸不敢违怫!” “舅公?”芈戎急叫一声,刚要争辩,张仪“呵呵”笑出几声,截住他的话头,“二位公子所求不过是参与演练,非入册籍,因而不算是违怫王制。” “这……”纪陵君闭目有顷,“既是此说,倒是可行。”看向芈戎,“芈戎,就依张相国所言,你二人得空去找庄将军,参与演练!” “谢舅公!”芈戎、魏冉双双跪叩,转对张仪,叩首,“谢张大人!”弹起身子,扯上魏冉飞跑而去。 望着他们欢快跑走的样子,几人皆笑。 “啧啧,”张仪望着他们的背影,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到他们,在下……唉,想当年,河西尚未入秦,龙将军招募兵役,在下已在应征册籍,欲应征建功,可先母她……强将在下送往洛阳,如若不然……”显然是想到娘母,泪水出来。 “张大人有个好娘亲哪!”纪陵君接道,“如若不然,张大人或就喋血河西,再没有今日之功了!” “谢王叔赞誉先母!”张仪拱手谢过,盯住纪陵君,“此番入楚,在下感慨颇深。眼下风平浪静,可仪所经之处,楚人无不在冒着热日排兵演阵,运粮备战。如此勇武之国,如此勇武之民,实让秦人汗颜哪。” “咦?”鄂君启接道,“秦人怎么汗颜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秦人哪,上至秦王,下至臣民,没有一个想打仗喽。” “咦?”鄂君启的声音拖长,眼睛睁圆,“为何?” “连续多年,秦人饱受战乱之苦。先是商君,不恤民苦,一意征伐,与魏战于河西,再与贵国战于商於。及至新君继统,先有苏秦纵亲六国伐秦,后有在下远征巴蜀,再后有司马错远征齐国,无论是王室还是臣民,全都打累了。不瞒王叔,”张仪略顿一下,“自从桑丘溃败,还有巴蜀叛乱,秦人无不厌战了,都想种种庄稼,有吃有喝,过几年安生日子。这不,听闻楚地犁铧方便耕作,秦王特使在下前来与王叔洽谈,任凭花光国库,也要让秦民户户都有犁铧使用啊!” 张仪道出这个原委,几位王亲面面相觑。 “看到楚人如此忧患,在下深有所动,此番回去,看来得劝劝秦王,农闲时节,也不可荒废练兵呀!不久之前,苏秦约六国之相会于啮桑,在下听闻音讯,即刻动身,欲到啮桑与六国之相共谋天下相安之事,岂料紧赶慢赶,仍旧迟到一步,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六相之会,仍旧是为秦国。看来这秦人哪,”摇头,苦笑,“真叫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张仪一番言辞,听起来情真意切,几位王亲皆是感动。 “张大人,”纪陵君拱手,“没想到秦王是此胸襟。犁铧之事,张大人尽可放心,上午我等谋议过了,定能如期交货。至于邦国军务,实乃朝廷之事,非楸所能左右。不过,俟机缘合适,楸也会将秦王并张大人心思转奏大王。无论如何,楚、秦皆为大国,和则两利,争在两伤。” “和并不难,”射皋君接道,“根结在于商於之地。公孙鞅袭占於城十五邑,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张大人若能劝说秦王归还所占城邑,秦、楚和睦不在话下!” “射皋君说的是,”张仪拱手,扫瞄众王亲,“商於之事,在下也是清楚的。商於本为楚地,商城由先楚王送给秦公,属于友情,只这於城十五邑,商君确实不该贪图。俟在下回到咸阳,就向秦王晓以大义,尽早归还於城十五邑。至于商城诸邑,由于涉及到先楚王所赠,只能是从长计议!” 张仪之言既在理,又切实可行,几位王亲纷纷点头。 纪陵君拱手:“有劳张大人了!” “说到这儿,”张仪看向纪陵君,“在下还有一事,恳请王叔允准!” “张大人请讲!” “仪观芈月公主品端貌正,聪慧伶俐,非人间凡品。仪有意为公主保媒,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这个,”见他不是求婚,只是保媒,纪陵君显然失望,看向张仪,“敢问张大人,所保之媒是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 “哦?”纪陵君略怔,身体前倾,“他是何人呢?” 张仪朝西北方向略略拱手,一字一顿地说出一个几乎令在场诸王亲瞠目结舌的名字:“秦王嬴驷!” 第514章 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1) 在易王将府宅归还苏秦的第三天,子哙奉燕王之命回到蓟城,入住他的太子宫。 子哙入宫谢恩,在宫门外面候足一个时辰,方有宫人回禀,说易王正在歇息,要他不必觐见。子哙晓得父王不想见他,不无悲伤地回到宫里,却见有人正在候等。 定睛细看,是父王尚在太子东宫时的老宫尉袁豹,与子哙早是老友了。 袁豹依据礼仪递呈请帖,是苏秦的手书。 子哙随袁豹来到苏秦府上,见宴席已备,苏秦恭候。 宴席很简朴,两块胙肉,一只鸡,两盘素菜,一坛酒,也无人作陪。 许是好几年没有见到苏秦,许是近几年过得实在太苦,子哙杯酒未沾,毫无食欲,只将两行泪珠不住点地洒下。 就在苏秦安抚太子哙的当儿,燕王后使身边的黑雕潜出后宫偏门,溜进秦使驿馆,将宫中变故一五一十地讲给公子疾。 其实,所有这些,公子疾也早晓得了,当即吩咐她放风给燕易王,说他对燕王的出尔反尔深感失望,决定离开蓟城。 次晨,公子疾一行作别驿馆,大张旗鼓地离开蓟城,却在出城十数里后,寻个无人之机,拐向一条小道,潜入一处由黑雕经营的隐蔽网点,静静地窝在那儿。 受易王之命负责监督子之的共有十人,六人是易王内宫主宰纪九儿的心腹,四人是御史大夫鹿毛寿安插进来的。自从武阳归来之后,可能是在地宫受到惊吓,纪九儿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对宫里的事情没有之前上心了,监控子之更是一总儿推给鹿毛寿,由他统筹。 鹿毛寿督察得极是殷勤,每天晚上都要亲临现场巡看,表扬宫人执事辛苦,找茬儿将自己安插的几个人一顿臭骂,训诫,罚他们执夜勤,同时奖励纪九儿的心腹到蓟城的赌场里自在逍遥。这些宫人晓得鹿毛寿是易王的宠臣,也就放心由他,乐个自在。 在秦使出走的这天晚上,鹿毛寿在又一顿臭骂之后,照例留下三个最不顺眼的人执夜勤,而他安排的一个“表现出色”的人带足银两,与众宫人前往赌家去了。 众人走后,鹿毛寿将三人安排妥当,自己趁夜色闪进子之的柴扉。 子之轻敲屋门。 子之开门,将他让到舍中,钻进一个地窑。 地窑里掌着灯,案上放着子之女人烤的胡地羊腿,肉香味扑鼻,再旁边是一坛酒与两个酒爵。 二人对面坐下,子之笑着,用胡刀割下一大块烤肉,递给鹿毛寿,斟满酒。 “主公,”鹿毛寿接过酒,“这两天发生三件事,一是殿下昨天回来了,入宫觐见,燕王不见,昨晚应邀到苏秦府中小聚;二是今日王后哭哭啼啼,说是她的娘家人走了;三是纪九儿自武阳归来之后,与之前大不相同,似乎魂不守舍。” “市被怎样?”子之问道。 “已得我王信任,眼下是西门尉,掌管西宫门。” “甚好。”子之微微点头,举爵,“宫城四门,有一门足矣。” “关键是殿下,”鹿毛寿一脸忧心,“他似乎是真的不想当太子。” “由不得他!”子之说完,似觉不妥,补充道,“据太后所述,殿下是先君选中的储君,本要传位给他的,不料想……”止住话头。 “嗯,”鹿毛寿接道,“俟殿下继统,主公主内,苏秦主外,燕国或有出头之日!” “呵呵,”子之淡淡一笑,“对了,苏代回来没?” “没。” “你觉得苏代这人如何?”子之盯住鹿毛寿。 “交道不多,觉得挺像他哥,颇有城府。” “俟他回来,就通报一下,我和他搭伙做了笔生意,得问问他是赔了还是赚了。” “好的,主公,毛寿安排。” 眼见燕国基本安定,苏秦挂念赵国,遂在自己的府宅上挂起“六国纵约司燕邸”的匾额,由燕国太子哙守司,留下袁豹襄助,之后与飞刀邹驱车驶往邯郸。 探得苏秦离蓟,公子疾潜回蓟都,向易王递上拜帖。 见秦使仍在蓟城,易王震惊,传旨偏殿觐见。 “听说王叔要回秦国,寡人心里不是个味呀,想为王叔饯个行,使人召请,却是迟了,说是王叔已经离开。寡人……唉……这些天来,早晚念及此事,总是引以为憾哪。不想王叔这又回返,寡人……呵呵呵……”易王顿住话头,脸上现出干笑。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听闻大王一夜之间改了旨令,不再废立,臣疾……守在蓟城,就是自取其辱。臣疾本欲辞别大王,可……思来想去,一是见到大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二是大王已听苏子,臣……臣与苏子曾有旧交,今日冤家路窄,万一在朝堂中遇到苏子,也是尴尬。” “王叔今又返回,是……”易王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臣疾之所以返回,是有一事征询大王,讨个确信,否则,臣回咸阳,难以向王兄复命!”公子疾目光如剑,射向易王。 “王叔欲问何事,但请讲来!” “臣疾别无他问,只想亲耳听到大王说一说储君废立的事,好回咸阳向王兄奏报实情。否则,臣疾回到咸阳,回奏王兄,说燕王已经明旨废太子,改立子职,却又出尔反尔,王兄万一震怒,由此引发两国争端,那时大王反说是臣疾误解大王之意,臣疾岂不是……左右不是人了吗?”公子疾二目如炬,逼视易王。 “这……”易王说不出话,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也被公子疾的言辞震慑,一时呆在那儿。 “燕王,”公子疾改了称呼,“秦使嬴疾只求一句利索话,由燕王亲口说出,仅此而已!” “寡……寡人……”易王支吾半天,再次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灵机一动,跑到一侧,拿出苏秦带来的秦卒在韩抢粮的画面,呈递易王,小声:“王上,这个?” 易王大喜,接过画,看向公子疾:“唉,不瞒王叔,寡人本已听信王叔,改立子职为太子,不想苏秦归来,给寡人看了这个,”递给纪九儿,“呈王叔过目!” 纪九儿将画递给公子疾。 公子疾展开,审视良久,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王叔所笑为何?”易王盯住他。 “为这幅画啊!”公子疾抖动手中的羊皮,再次长笑,“哈哈哈哈!” “此画有何好笑?”易王倾身,盯住他。 “臣疾敢问大王,这是画的什么呢?” “听苏子说,这是韩人所画的秦卒抢粮场面。你看上面的旗号,有‘秦’‘司马’等旗号呢。” “哦?”公子疾又是一番细审,抬头,“敢问大王,是何秦卒在何处抢粮了?” “咦?”易王盯住他,“就是前番司马错引军在桑丘大战齐人,秦人溃败,辎重尽皆留给齐人,无粮可吃,退到韩地,饿得受不了,抢韩民的粮,被韩人画出来了呀!” “哈哈哈哈!”公子疾又是一番长笑。 “王叔又笑什么呢?” “此番是笑大王!” “哦?”易王坐直身子,敛神,“寡人有何可笑之处?” “臣疾本以为大王是个聪明之人,今日看来,大王是聪而不明啊!” “何为聪而不明?”易王脸色沉起。 “聪是耳朵听得见,明是心里辨得清。” “敢问王叔,寡人何处没有辨清?” “大王请再审审,”公子疾将画递给纪九儿,“此画由羊皮精制而成,割裂整齐,加工精美,没有任何异味。试问大王,韩国的边民能用得起这样的羊皮吗?” “这……”易王细审羊皮。 “再看画面,”公子疾接道,“从画面看,线条流畅,布局紧凑,画工极好,敢问大王,这样的画工,韩国的边民能画得出来吗?” 易王看向画面。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大王啊,耳朵好是好事,可心也得明啊,否则,臣子多了,口杂了,大王听什么,信什么,不用心去细想深究,这要冤死多少臣民哪!” 易王面色尴尬。 “大王试想,”公子疾指向画面,“如果秦卒抢粮,说明秦卒已经饿得不行了,看到粮食,那是多么紧张的事,是瞬间就要完成的,能这么站着,让人画下来吗?再说,那些边民,有几个会画画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宫廷画师所为。这样的羊皮,也只有宫廷画师才有。就臣疾所知,这样一块羊皮,在郑城是有店铺可卖的,一块羊皮要二十刀币,而二十刀币可买三斗粟米!王上啊,有哪个边民舌得花二十刀币去买块羊皮,找个画师再把秦人抢粮的场面画下来呢?” 易王长吸一气,眉头拧起。 “大王宫中也有画师,大王若是不信,可以叫个画师审审此画,是秦人在抢粮时边民所画,还是苏秦所请来的画师所画?” 显然,于易王来说,公子疾所言为常识,是不需要画师验证的。奇怪的是,当初苏秦展示时,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呢? 易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大王啊,”公子疾趁火打铁,“苏秦本为无信之人,无信之人的话怎么能听呢?别人不知,苏秦当年赴秦,臣疾与他有过多次交道。王兄新立,商君谋逆,遭王兄车裂。商君身死,国无可用大材。王兄立榜,招揽天下英才,苏秦高车大马赶赴咸阳,在咸阳城中大谈帝道,讲的全是谋逆之言,说什么天下要一统于秦,要王兄帝临天下,吞灭天下大小邦国,包括大王的燕国。这桩公案,天下是无人不知啊,因为当初他是开坛论道,听他讲解的天下士子多达数百。王兄是仗义之君,当初尚未称王,仍旧是周天子所封的周臣,听闻来自周室的士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谋逆之言,心里那叫一个火啊,是一定要杀他的。可大王知道,秦王是爱才之人啊,苏秦自称是鬼谷弟子啊,他与庞涓、孙膑、张仪齐名啊,王兄是爱才心切啊!再说,苏秦是应王兄的金榜才高车赴秦的,王兄怎么能杀一个应约之人而寒天下士子之心呢?于是,王兄放他走了。结果呢?此人离开秦国之后,不知感念不杀之恩,反倒是对秦国怀恨在心,蛊惑天下人心,污蔑我秦国为虎狼之国,搞出一个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来。结果如何?六国合力伐秦,却兵败于函谷关。之后呢?三晋打作一团,齐、燕纷争,惟有秦国远离中原纷争,转向巴蜀不毛之地。至于司马错引军远征齐国,臣疾早向大王解释过,是王兄应齐王密约,与齐人演一出戏而已,可大王偏就不信。就今日而言,六国之君,有谁还肯去信一个无信的苏秦呢?可大王偏就信他!大王身为秦王贤婿,却不听翁国王叔之言,反听一个有负其翁的不信佞人,岂不让人好笑吗?”顿住话头,二目直视易王。 公子疾一番长论,字字戳心,惊得易王额头汗出,胸口发闷,二目眩晕。 “虽然如此,”不知过有多久,易王总算是回过神来,朝公子疾拱手,“寡人仍有一惑,请王叔解之。” “大王不必客气,”公子疾回礼,“疾知无不言。” “齐国。” “齐国怎么了?” “照理说,苏秦合纵对齐国有百利而无一害,齐王为什么还要与秦人合谋?” “臣疾敢问大王,苏秦合纵对齐都有何利?” “这……”易王语塞。 “唉,”公子疾叹道,“大王啊,假设您是齐王,这且讲讲,合纵对您都有哪些利?” “这……”易王再次支吾。 “未来不说,”公子疾舞动手势,“就过去几年发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故事,臣为大王解析一下合纵对齐的‘好处’!” “寡人愿闻。”易王倾身。 “六国纵亲初成,魏王就要伐秦,夺回原本属于秦国而被吴起夺去的河西之地。齐国既入纵亲,就不能不出兵。但齐王根本不想伐秦,因为秦人与齐毫无瓜葛,齐人的真正对手是魏国,秦、魏起争对齐只有好处。这不,苏秦竟然以合纵之名让齐国去帮助它的敌国攻打一个与己毫无瓜葛、只有益处的秦国,岂不是帮倒忙吗?果然,齐王借口大王废立,调转枪口征伐河间。其实,征伐河间是假,不伐秦人才是其心。”公子疾侃侃解道,“大王啊,齐王才是一个明白的人。再后,纵亲起争,魏王使庞涓伐赵,苏秦向齐求救,齐与魏才是对头,齐王转身就去打魏,那叫一个狠哪!再后,魏人伐韩,苏秦再次向齐求救,齐人再次战魏,打死庞涓。结果呢?齐人两番为纵亲出兵,得到什么好处了呢?只得到一个好处,就是齐人战死数万,粮草被魏人烧空,齐国由一个富国变成一个穷国。好处让谁得了呢?楚人。趁齐、魏大战之际,楚人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得了襄陵!大王啊,如果您是齐王,您会怎么想?您还会相信苏秦吗?” 易王越听越是在理,再次深吸一口气。 “再说,”公子疾进一步分析,“苏秦合的是纵。什么叫纵呢?南北为纵。天下列国,拥车万乘者仅有七国。在这七国里,何为纵呢?由南而北,分别是楚、韩、魏、赵、燕五国。东西为横。何为横呢?齐、魏、秦三国。在这三国里,偏偏齐、魏因黄池之战结仇,互不相让,引发连番大战。为解此仇,王兄特使张仪入魏,出任魏相,与齐结交,只伐赵、韩,岂料苏秦前奔后跑,两番赴齐求援。齐王惦念黄池之仇,两番相救,杀死魏国太子并庞涓。魏王气昏头,欲报仇,却又力不胜逮,因为纵亲国皆是他的仇敌,没有人肯去帮他了。魏王无奈,只好求秦人出兵。张仪曾为秦相,也只好舍脸向王兄搬兵。张仪是王兄的妹夫,王兄看在妹妹面上,答应出兵,但这个兵只是出给魏王看的,因为王兄与齐王没有任何仇怨哪。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兄就密函齐王,演一出戏,既给魏王看,也给天下人看。” “那……死伤两万人呢?还有辎重尽弃?” 第515章 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2) “哪儿来的死伤两万人哪?”公子疾哂笑一声,“大王为什么不派人到实地查验一番而偏听苏秦的一面之辞呢?大王试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齐,数千里征战,为什么只派出五万人,且连辎重也没有运送呢?大王想想看,五万远征军,没有任何辎重供应人员!远征军的所有供应,一半是魏人给的,一半是就地购买的。既然要做戏,本钱也是要花的。大秦国库,其他不多,金银有的是,因为蜀地有条水,叫金沙水,水中尽是金沙!秦人只需将那金沙捞出来,放到炉子里熔炼,金子就流出来了。秦国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粮食。秦军佯败,这要撤退,这些粮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因为齐人的粮库全让庞涓烧了,这辰光缺的正是粮食!” “可……秦人为什么一定要战败呢?” “因为秦人不败,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叹道,“唉,大王呀,你试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赢呢,还是要打败呢?” “当然要打赢了!” “关键是,打赢之后,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易王抓耳挠腮。 “土地吗?太远了,齐王纵是肯给,秦国怎么辖制呢?粮食吗?秦人有的是。金子吗?秦人有的是。人口吗?齐人又懒又馋,还爱讲排场!海盐吗?秦人有的是巴盐。鱼虾吗?运不到秦国就臭了。让齐人认输吗?输赢只是个虚名,我家王兄向来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公子疾逐条分析,“反过来说,如果秦卒没有打赢,魏王脸上就倍儿有面子了!” “这……”易王不解,“请的援兵却吃败仗,魏王为何脸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随便想想,大魏武卒两番败给齐人,连所向无敌的庞涓都战死了,我王能让秦人打胜仗吗?如果秦卒打胜了,就会显出大魏武卒的无能,是不?反过来说,司马将军若是打败了,魏王一看,哇,原来齐人真的好厉害啊,难怪庞将军会……于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这番大理来,讲得竟也是头头是道。 “唉,”燕易王听进去了,悔之莫及,长叹一声,“这么说来,苏秦果真是个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当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亲情牌来,“无论如何,您是王兄的贤婿,臣疾也算是一丝儿假也没有掺和的亲亲王叔。亲亲王叔再犯糊涂,再不更事,总也不能损害贤婿的燕国啊。燕国只有好,只有富强,秦国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国公主只有得到安全,才会开心。只有公主开心,只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会高兴,公主的王叔才会开心,是不?大王想想,那个齐王仅仅为了一个亲外孙,就不惜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罢休。假若子职,还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王兄会是怎样的反应呢?王兄如果动起怒来,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会有何后果啊,因为王兄是个不顾一切的人。这些年来,大王也都亲眼目睹了。六国合力未曾撼动秦卒分毫,巴、蜀数百年基业,更兼蜀道之难,可秦卒只用十个月,先灭蜀,后灭巴,拓地数千里,得口近百万,蜀粮、巴盐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 公子疾的宏篇大论,可谓是软硬兼施,易王听得心服口服,不再辩解一句,拱手应道:“姬苏愚痴,谢王叔指点迷津。姬苏该如何去做,还请王叔指点!” “大王只须去做一事,废太子哙,立子职!” “姬苏谨听王叔!”易王转对纪九儿,“召鹿毛寿!” 入夜。 当鹿毛寿将这个惊人的变故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子之惊呆了。 子之两手捂脸,两个拇指按在耳后,来回使劲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抬头,声音很轻:“毛寿!” “主公?”鹿毛寿小声应道。 “干吧。” “要毛寿怎么干?” 子之起身,走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只小铜壶递给他。 毛寿接过,端详铜壶。 “不可开塞!”子之警告。 鹿毛寿“嗯”出一声,看向塞子。 是个软塞,塞得很紧。 “毛寿,猜猜壶中何物?”子之问道。 鹿毛寿掂量几下,摇摇,摇头。 “你可晓得,先君是怎么崩天的?”子之问道。 “这……”鹿毛寿迟疑一下,“毛寿不知,只是觉得,先君从孟津的纵亲盟会归来,突然就……” “就是壶中之物。”子之声音淡淡地给出谜底。 鹿毛寿倒吸一口冷气。 “壶中之物是一种毒气,由东胡一个巫人配制出来,没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制,无色,无味,无保留,人一嗅到就没有了。” 鹿毛寿震惊:“主公是说,先君他……”看向铜壶。 “正是。”子之长叹一声,“先君一世英雄,临终却走得不好!” “谁干的?”鹿毛寿话音出口,旋即就皱眉了,“瞧我,净问些不上套的。” “你可晓得,先君为何得嗅此气吗?”子之问道。 “毛寿不知。” “因为先君要废储君,传其位予子哙!” “明白了。”鹿毛寿握拳,“主公也要让这个弑父者同受此报!” “正是。”子之淡淡说道。 “毛寿有一事不明。”鹿毛寿盯住子之,“如此隐秘之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是子哙讲给我的。” “哦?” “姬苏弑君之后称王,迟迟不立其夫人田妃为后,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为后。田妃与姬苏早有嫌隙,姬苏的所有活动均在她的关注之下,姬苏毒杀先君的毒气,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杀姬苏,立子哙为王,与子哙谋议时,子哙不仅不肯,还将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气揭开塞子,扔进水中。之后的结局你也晓得了,在新王立秦女为王后时,齐人施压,田妃被赐死。” “唉,”鹿毛寿长叹一声,“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如若不然,燕国就没有这么多的劫!” “正是。”子之亦叹,“眼下的难题是,燕国不能交在子哙手中,却又不能不交在子哙手中。” “怎么办,主公?” “还能怎么办?”子之摊手,做出无奈状,“送走恶王,立子哙!”指铜壶,“你将此壶纳入袖中,设法与恶王独处,悄悄出塞,将铜壶扔到恶王脚下。毒气弥出,易王瞬息气紧,必死无疑,且毫无征兆,肤色如常。” “可……”鹿毛寿盯住铜壶。 “拔塞之时,”子之将袖中摸出一物,“你将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后,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隐去。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寿领命!”鹿毛寿接过捂鼻之物,审之,是一团绒毛,盯住它细审,显然是怕它有所闪失。 “此为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气时一并配制的解物!” 鹿毛寿放下心来,将那物体并铜壶小心收好:“主公,何时动手为宜?” “迟误不得了,就今宵,就这辰光!”子之握拳,“你马上进宫,说有急事密奏恶王。俟觐见时,你就奏报我逃走了。恶王必定震惊,暴怒,你趁恶王发怒时,抛出此物。”起身,“走吧,从今日始,本公要离开此庐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饰下直向宫城,在西宫门见到市被。三人议过各种细节,鹿毛寿入宫,市被派出几个心腹武士,换作夜行服,远远随在鹿毛寿身后。 于易王来说,废立既定,事不宜迟。 易王召请老太师并两个王室长辈,使纪九儿宣读完废立诏命,开始陈述废子哙、立子职的缘由并废立典礼等一应事宜。 守值宫人悄悄进来,小声奏报:“王上,鹿毛寿急事禀报!” “急事儿?”易王怔了下,看向纪九儿,“看看,什么急事儿?” 纪九儿走出,不一时,进来禀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么大事?”易王一惊。 “是特大的事!” “快,传他进来!”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寿一进门就扑倒于地。 “怎么了?”易王急问。 “子之将军他……”鹿毛寿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么了?”子之是易王最担心的人,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跑了!” 太师与两个长老面面相觑。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看向纪九儿:“他跑哪儿去了?” 纪九儿也是震惊。 诏书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颁布,子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了,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寿一脸惊魂,“不瞒王上,燕国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将军,每天晚上都要亲往巡视。就在方才,臣去巡视,喊人不见,仔细查验,方见大街的靠墙处躺着三具尸体,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吓坏了,拔剑冲到子之门口,见柴扉与舍门全是开的,舍内空无一人,也无灯光。臣连叫几声,没有见人,返身欲走,却被一物绊倒!” “什么物?” “臣也不知,”鹿毛寿从袖中摸出铜壶,“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绒物捂在鼻上,转身就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应,也未及叫喊,只觉一阵气紧,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迟了。 纪九儿先是傻了,继而反应过来,抬脚就踢铜壶,脚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气迅速弥散,老太师及两个王亲长老、在场宫人尽皆中毒,纷纷倒地。 三息过后,宫中一切平静。 鹿毛寿依旧用绒物捂住鼻子,复走进来,见所有人都不再动弹了,这才走到易王跟前,捡起铜壶,见易王案前放着纪九儿拟就的废立诏书,拿起来,塞进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门,隐在暗夜中。 是夜,子职得立,王后兴奋,早早就用香汤浴过,更将后宫布置一新,洒满香露,只待易王过来,她好侍寝。 王后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过来。王后晓得易王在召太师并王亲长老谈论废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时,已交三更,王后睡意朦胧,担心易王过来时自己睡熟而失礼,遂使宫正前往前殿探看。 宫正走到前殿,见殿门关着,门外并无一人。 宫正觉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门,开出一道细缝,朝里观望,见正堂的大门虚掩着,有光亮透出,院中却空无一人。 显然,易王仍在。宫正猜出他们仍在议事,就在门外守候。 宫正又守良久,却未听到任何声响。 宫正大奇。 正常情况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门外面会有两个卫士守值,偏殿也会有几个宫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时,殿门外面既无守卫,偏殿里也无灯火与宫人,甚至连个传旨的宫人也没看到,但见一切静寂,人气全无。 宫正纳会儿闷,趋步走到正堂的大门前,又听一时,仍无动静,小声禀道:“王上?” 没有人应答。 宫正提高声音:“王上!” 仍无声音。 宫正急了,推门,打开一道细缝,立时呆了。 殿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 “天哪!”宫正欲逃,却两腿发软,一步一步挪到殿门外面,并不见一个人影。宫正不敢声张,腿脚这也来了气力,撒腿向后宫飞逃。 听完禀报,已经脱衣在榻的王后,脸色瞬间惨白。 王后晓得,她正在历经一场宫变,且这场宫变是由她的对手发动的。 “娘娘,怎么办?”宫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后回过神来,对一个贴身宫女悄嘱一句,在宫女的侍奉下抖着身子穿衣,边穿边对宫正道,“传鹿毛寿,不可声张!” 当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赶到宫中时,王后并众宫人已经守在内殿门外,谁也没有出声。 公子疾推开门,几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挡挡他的鼻孔,已无气息。再试众人,无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见一人。 “王叔?”王后带着哭腔。 “诏书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没有寻到诏书,急问。 “谁知道呀?”王后应道,“应该是在御史鹿毛寿那儿,听王上说,诏书是他写的,我已传他来了。” “传宫尉,宫城戒严!” 当值宫尉前去各个城门传旨,来的却只有西门尉市被,因为另外三个宫门的门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御史鹿毛寿,跟在他身后的是市被与数百甲士。 王后急迎上去,对鹿毛寿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鹿毛寿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后指向殿门。 鹿毛寿与市被走进堂门,扫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众甲士大叫:“听令!” 众甲士一齐看向他。 市被指着王后、所有宫人,包括公子疾:“把他们,全抓起来!” 众甲士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在众宫人的尖叫声中,将在场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寿?”王后惊惧,大叫。 “臣在!”鹿毛寿走到双手被执的王后跟前。 “有……有……有人弑……弑王……”王后连话也说不圄囵了。 “是的,娘娘,”鹿毛寿一脸沉静,“在抓到凶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时!”朝市被,“市将军,将娘娘她们押在娘娘宫中,好生看待,宫城戒严,搜索凶手!” “得令!”市被挥手,转对众甲士,“将她们押到娘娘宫中,严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后扭头,朝鹿毛寿叫道,“王上的诏命,可在你处?” “诏命?”鹿毛寿佯作不知,“什么诏命?” “就是大王今天后晌让你拟就的废立诏命,都加过玺印了!” “废谁,立谁?”鹿毛寿明知故问。 “废太子哙,立公子职呀!” “回奏娘娘,”鹿毛寿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拟过这样的诏命!” “鹿毛寿,你……”王后急了,带着哭腔。 “带走!”鹿毛寿看向市被。 王后又闹又叫,自始至终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猫腻,晓得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对王后道:“公主,甭与他们费口舌了!” 这一夜,整个蓟城在繁忙中度过,街上到处是跑步声、车马声、招呼声,所有百姓晓得发生事情了,却不知发生何事,无不在忐忑中度过。 及至天明,尘埃已经落定,亲近子之的两万人马分四路驰入城门,太子哙在子之及亲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拥下走进宫门,王后、公子职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从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隐,后宫及百官之家不知发生何事,无不人心惶惶。 第516章 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3) 日头初升时,在子之主持下,稀里糊涂的太子哙于燕宫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聪明,只字不提易王死因,只对众臣宣称,先王突患重病,于昨夜薨天,依照燕宫旧制,由太子哙即正位。 无论是子之还是子哙,在燕国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过去,众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哙发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谥号为“易”,为先王举办大丧。想想也是,易为变,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终,真还是充满变数呢。 接后三日,子哙连发几道旨令,拜子之为相,辖制百官并三军,拜鹿毛寿为上卿,任命将军市被为宫尉,并按子之提供的名册重置百官职守,蓟城几家死忠于易王的大户均被抄没。整个变动过程波澜不惊,没有腥风血雨。 三日过后,蓟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国百姓皆知子哙仁善,得知是他为王,无不笑逐颜开。子哙随即大赦天下,燕国旧貌换新颜。 在子哙即位的第三天,子之与子哙之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冲突。 冲突的核心是如何处置王后及公子职。子之认定是秦使、王后谋害先王,改立子职为太子,因而,当以弑君罪悄悄处死王后、子职与秦使。子哙坚决反对。子哙看过现场几人的尸体之后,已晓得他们死于何毒了,而这样的毒只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后与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无罪而杀,必遭天谴。 争至最后,子哙以不当燕王相迫,子之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对子哙道:“王上,未来有一天,您终会为今天的仁慈付出代价,从而使燕国陷入绝境!” 子之传令放走王后并子职,流放他们至武阳。至于公子疾,作为秦使,自也放行。 王后一行车马在子之亲信的押送下离开蓟城之后,子哙即使其夫人驾王辇亲赴武阳,恭请太后姬雪回宫,主持燕国宫政。 姬雪却不肯回来,回来的是苏秦。 纵亲六国中,苏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国内乱。这种情愫深深地置根于苏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于对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于对老燕公支持他合纵的感恩。当变故发生,袁豹快马加鞭,于中山境内追上来时,苏秦的震惊可想而知。 苏秦调转车头,朝蓟都急驶,中间换马不歇,星夜兼程,前后不过三日就已驰入蓟城南门。 城门已经解禁,百姓秩序井然,苏秦担心的动乱并没有发生。 苏秦吁出一口长气,放缓车速,驰往宫城。 苏秦归来,子哙喜极而泣,与子之一起将他迎入偏殿,将事件过程简述一遍。 苏秦支走他人,独问子之易王的死因。 子之晓得瞒不过苏秦,遂将如何毒杀易王的过程扼要述过。当年文公突然离世,死因蹊跷。姬雪力主查出真凶,苏秦之所以劝说她不可张扬,一是为稳定燕国政局,二是未能找到有力证据,因为先君文公生前与死后几乎没有差别,既见不出外伤,也验不出毒素,完全像是急病暴毙。 “唉,”苏秦长叹一声,对子之道,“一切皆是天命。当年子苏逼死子鱼,以此毒术害死先君,今得此报当是咎由自取。虽然,子苏毕竟是燕国之王,更是方今王上的生父,身后之事不可逾礼。” “这个自然,”子之保证,“在下已与王上议定了,为先王行大丧之礼。” 面对如此结局,苏秦自也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子哙继位是个不错的结果,至少说是一举挫败了秦人的所有图谋,使他可在未来一段辰光搁置齐、燕争执,脱身处理三晋与楚国的事。尤其是楚国,已经是迫在眉梢了。张仪的下一目标必定是楚,而楚国若无苏秦,就没有人是张仪的对手。屈平虽说智睿,但过于稚嫩。陈轸虽说老练,但在楚国并无根基,尤其是楚王,对他当年为秦人效力之事存有芥蒂。在楚国,陈轸只有一个人可以借力,就是昭阳,但昭阳年迈,已是强弩之末不说,更不得楚王之心。 苏秦在燕国又住几日,协助子哙立其长子姬平为太子,立姬平生母赵妃为王后,主政后宫。苏秦连续观察旬日,见蓟城并无大乱,子之行事也还有度,也就放下心来,辞别蓟城,再次踏向邯郸之途。 易王后、公子职诸人出蓟城后,在子之手下的押送下来到武阳,交给武阳守褚敏。然而,第二日凌晨,二人就易装换车,与公子疾一起,出武阳南门,涉过易水,越过边境,拐入中山境内。 由于公子疾于此时打出秦使旗号,加之新旧交替,一切尚未就绪,燕国边关未曾得到王命,秦使一行数车一路无阻地越过边境关卡,进入中山。 嫁出去的公主不宜回门,再说,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无论是王后还是公子疾,也都是于心不甘。经过权衡,公子疾决定将王后并公子职送往赵国,一则赵地与燕地隔着中山,二则秦人可以通过河西地北入晋阳制赵,三则赵国有燕国公子在手,东可制齐,北可制燕,西可结秦,堪称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的妙子。 这样想定,公子疾就引领车队越过中山,直入邯郸。 王后出行时带着不少金银珠宝,公子疾寻到合适位置,帮他们买下一处宅院,留下两个得力黑雕守护,嘱他们隐姓埋名,暂不暴露身份,方才动身回秦。 燕宫惊变,于姬雪倒是一次完全解放,因为武阳别宫的原有卫士全被撤换,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宫门了。 然而,太后依旧是太后。为姬雪的名誉着想,苏秦在返至武阳时,仍旧没有出入别宫,而是在武阳包下一个偏静的客栈,于天色傍黑时分,由飞刀邹带来姬雪,两相厮守。不再有任何压力的姬雪在苏秦面前快活得像个孩子,一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为他弹琴,一边听他娓娓讲述蓟城宫变始末,好似他所述及的根本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而是一些与她毫无相干的邻家琐事。 也是天意留人,这夜刚好下起大雨,之后沥沥拉拉又下几日,苏秦也就不再着急赶路,与姬雪连续相守七日。 无论于姬雪还是于苏秦,这七日都是他们此生中最舒心也最放松的七日,在武阳这个偏静的客栈里,由飞刀邹与春梅守护于室外。 至第八日,天色大晴,道路也无泥泞。苏秦挂记赵国,遂别过姬雪,踏上远途。 赵国的事出在上党。赵国新都邯郸与旧都晋阳之间,隔着太行山。太行山为南北脉行,刚好绝断了东西交通,好在有几条河水穿流而过,形成几条天然通道,由南至北,称作太行八陉。 就八陉而言,沟通赵国新旧两都(邯郸、晋阳)之间的只有两条陉,一条陉为井陉,在中山国境内,赵人必须借道中山。当然,中山也不是不肯借道,实际上,赵人的大部分物资及人员往来,都是经由井陉完成的,因为经由井陉,山路是最短的,成本是最低的。另一条在邯郸西南,叫滏口陉,沿滏水河谷抵达武安。武安邑是赵国地盘,因而,滏水陉武安以东段归赵国所有。然而,由武安向西的广大地盘,则属于韩国的上党郡所有,赵国必须经由韩国国境,一路向北,直到橑阳、閼与等韩国城邑,之后再次进入赵国国境,直达晋阳。这条道赵国人最不想走,路远不说,主要是得看韩人的脸色。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也即在与中山交恶之时,赵人就又不得不走。 韩人晓得赵人的艰难,总是力所能及地为赵人提供便利,甚至不设关卡,或设卡,但不收赵人的关税。然而,毕竟是自己的脖子卡在他人手里,赵人想不郁闷也难。 百多年来,赵人软里硬里,明里暗里,一直在尝试从韩人手里拿到橑阳、閼与的辖制权,韩人只是不肯。两国几番为这两邑爆发战争,但韩人毕竟是正义在手,底气更足一些,即使赵人暂时拿走,他们也要设法夺回。 近年赵、韩两国分别受到强魏的挤对,二邑的辖权也就如变戏法似的来回转换。庞涓围邯郸时,橑阳、閼与在韩人手里。庞涓再围新郑,两邑中的一个关键邑,橑阳,被赵人抢占。这辰光,魏国疲软,韩、赵各无大事,于是韩人誓言夺回橑阳,并为此调兵遣将。赵人也不甘示弱,一面加强城防,一面调兵遣将。 对于韩、赵的两邑之争,苏秦心知肚明,只是太行之东的事情更大,更多,一宗接一宗,使他无暇顾及上党两邑的局地纷争。但这辰光,纵亲两国已经发展到兵戎相见,苏秦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苏秦回到邯郸,不及洗尘,就入宫觐见赵雍。 迎出殿门的却是一个胡人,身后站着同样着胡服的肥义。 苏秦怔了,定睛细审,方才认出是赵王,紧忙拱手:“臣苏秦叩见大王!” “哈哈哈哈,”赵雍长笑几声,上前携住苏秦的胳膊,“我就晓得你是这个表情!走,咱们屋子里说去!” 较几年前相比,赵雍完全长成了,英气逼人。 俟君臣坐定,苏秦盯住赵雍:“敢问王上,这……” “苏子回来得恰到关键处,”赵雍笑道,“寡人正欲出行,只差半个时辰你我就见不上面喽!” “王上这……”苏秦略作迟疑,“不会是到上党吧?” “哈哈哈,差点儿是!”赵雍情绪极好,“不过,寡人有个更好的去处,上党只能留待下次喽。” “更好的去处?”苏秦盯住他,“是何宝地?” “是比宝地还要宝的地哟!”赵雍几乎是情不自禁了,“寡人一刻也不想耽误,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呢!” “臣贺喜王上喜得宝地!”苏秦拱手,看向他的胡服。 “肥义,”赵雍看向肥义,“你对苏子讲讲,苏子不是外人,是赵国相国!” “禀报相国,”肥义拱手,“臣陪王上假作胡人,拟过境中山入燕,由蒲阴陉进山,巡查一块新辟的疆土!” “新辟的疆土?”苏秦怔了,“经由蒲阴陉?” “因为它就在蒲阴陉的尽头。” “该不会是涞源吧?”苏秦问道。 蒲阴陉的尽头是涞源。蒲阴陉是由北向南横断太行山脉东出的第二条贯通山道,其尽头的涞源盆地方圆数十里,盛产谷物与山货。 苏秦没有去过涞源,但对这个地方是晓得的,因他不只一次听子之讲过。子之认为,赵、中山与燕,谁能控制涞源,谁就能控制北太行的枢纽。从子之在地上所画的涞源位置图上可知,由该处向北是飞狐陉,直通塞外胡地草原,这辰光为赵国的代郡。由该处向西,直通灵丘,这辰光也归赵国了。灵丘是另外一个枢纽,向北,可通代郡,向南,可通晋阳与上党。由涞源向东,则可经由蒲阴陉东出太行,直达燕国与中山国。 蒲阴径东出太行的谷道为易水。易水分作三条,分别称南易水、中易水与北易水,其中北易水、中易水皆在燕国境内,南易水则位于中山境,因而,无论是对中山还是对燕,蒲阴陉都是重中之重的交通要道,涞源盆地更是连接灵丘、代地与东出蒲阴陉的中转补给所在,因而一直是中山、燕国与赵国的争夺之地。 “嘿,”赵雍大是惊讶,“不愧是苏子,连这么个小地方您也晓得呀!” “臣贺喜大王!”苏秦再次拱手祝贺。 “哈哈哈,”赵雍笑道,“不瞒苏子,真是一块宝地呀。有此宝地在手,整个飞狐陉,西至灵丘盆地,北至代地,就完全打通了。至于蒲阴陉,眼下尚在燕人手里,我得涞源,向燕人借道,就可南北夹击,中山必破矣!” 苏秦深吸一口长气。 看来赵雍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上党,而改在中山了。 果然。 “苏子来得正好,”赵雍话锋一转,盯住苏秦,“寡人此去巡游,可能需要一些辰光,上党的事,就拜托苏子了!”拱手。 “敢问王上,”苏秦回过礼,轻声问道,“上党之事,臣当如何处置?” “依纵亲之法,”赵雍言简意阂,“和为贵!” “王上英明!”苏秦拱手致礼,“若是此说,臣倒有一策!” “苏子请讲。” “前番臣去郑城,得知韩室有一公主,年方二八,贤淑智慧,貌若艳花,姿若蓓蕾。若王上有意,可使媒人前往聘亲。王上若与此女得结百年之好,韩王不定拿上党二邑作为嫁妆呢。” “哈哈哈哈,”赵雍爽朗笑道,“寡人后宫正缺一名贤德韩女,这就劳烦苏子走一趟,促成好事!”拱手作礼。 “由臣出面不妥!”苏秦回礼,“王上可使楼缓!” “传旨,有请楼缓!”赵雍吩咐完内臣,转向肥义,“肥义,寡人久未与苏子叙话了,有好多大事待请教呢。巡行之事,暂缓几日。” “臣遵旨。”肥义应道。 苏秦与赵王等议过赵国诸事,回到府宅时已交一更。府中灯火明亮,秋果迎出,说有贵客在厅中候他。 苏秦急步进厅,见是墨家尊者屈将子。 见过虚礼,苏秦支走秋果,让她煮茶,关上房门,拱手笑道:“一看到前辈,就晓得有大事了。” “是有一桩大事,”屈将子应道,“苏大人前番吩咐老朽查访魏王死因,历经数月,总算查出来了。” “哦?”苏秦倾身,压低声音,“何人?” “黑雕。” “黑雕?”苏秦显然不太熟悉这个名称,“是秦人吗?” “是的。”屈将子道,“秦王在终南山设立一个秘密场所,叫黑雕台,训练大量间人,散布于列国,彼此之间以鹰雕联络,讯息传送十分迅捷。” 苏秦心头猛地一震,眼前浮出公子华,在咸阳时曾听他讲过如何养雕的事。 “这些秦人有男有女,各怀绝技,皆是死士,其中一个叫天香的,早在安邑时,就是眠香楼的第一倡伎,迷惑了太子魏申,太子申之死与她有关。”屈将子的声音不急不缓。 “老天!”苏秦以手捂脸。 “之后涉及公孙衍案,眠香楼遭灭门,只有二人逃走,一是天香,二是地香。二人均逃到秦国,天香入黑雕台,成为黑雕台雌雕中级界最高的黑雕,地香则嫁给公孙衍,现在是公孙衍夫人。” “这么说……天香又到魏国了?” 第517章 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4) “是的,”屈将子接道,“她到魏国,先守在太子申府中,在庞涓征伐邯郸时逃走,赶赴赵国,勾上魏国副将魏嗣。天香才貌双全,有媚术,魏嗣迅速被他迷惑。之后,她一直守在魏嗣身边。马陵之战时,是她给太子申写信,约他会于宋境。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甚是念她,见信即赴约,却惨遭杀手。她杀死太子申,只有一个目的,扶魏嗣上位。魏嗣如其所愿当上太子,但他的毛病是迷花恋柳,不久就与魏王舞姬赵妃勾搭成奸,致她成孕。赵妃晓得乱宫闱是死罪,眼见包不住,上吊自杀了。内宰查案,天香使人抢走尸体,杀死知情人。事情闹大,终于惊动魏王,扯出魏嗣。魏王震怒,欲废太子,立太子申之子为储,天香抢先出手,毒杀魏王,没想到用毒太过,连带到张仪了。魏嗣如愿继统,后面的事就是大人所看到的。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天香或会成为魏国王后,为魏王生育子嗣,传承魏室香火。” “老天,”苏秦禁不住打个冷战,“前辈可有证据?” “大人请看这个!”屈将子摸出一只雕牌,递给苏秦。 苏秦审视雕牌。 “我们抓到一个她身边的宫人,从她身边搜出这个。这是一只雕牌,散布于天下列国的秦国间人,人手一只,凭此牌彼此联系。黑雕之间,不认人,只认牌。” “她……人呢?” “死了。”屈将子应道,“她一直为天香传递情报,在被制服后,她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们使用幻术,她无法控制自己,才一一说出。听她所述,天香在成为魏王妃后已升作金雕,在黑雕台算是最高级别了。从幻术中醒来之后,她趁守护她的墨者不备,借口出恭,在松绑之际腾出手吞毒而死。”指雕牌,“她吞的毒就在这个牌里。”摆弄雕牌,现出牌中机关,指一些毒粉残余,“毒药还有一些,剧毒,可瞬间毙命。” “真是一桩天大的事,”苏秦将雕牌纳入袖袋,朝屈将子拱手,“在下代魏王,代魏国,代纵亲列国,诚谢前辈!” 屈将子回礼。 “楚国怎么样?” “旬日之前,老朽听说,张仪已到商於了。” 二人扯起楚国的事,正扯之间,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与一声咳嗽,接着秋果推门进来,在几案上摆满茶点,作礼退出。 秋果快步回到自己房里,闩上房门,拼命压住心跳。 屈将子提及天香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其实,在离开客厅之后,见身后的房门被掩起,几乎是出于职业的本能,她迅速踅回,蹑手蹑脚,趴伏在离房门不远处的暗影中,支起耳朵窃听。 一直听完天香的事,秋果才悄悄挪出黑影,潜回,整好茶点,进客厅摆好,如失魂魄般回到自己的房舍。 天哪,他们谈的一定是她,在山里面将她训练几个月的人,黑雕台中她的上司的上司,所有雌雕的训练人与掌控人。秋果只没想到,天香现已升为金雕,也就是说,与华公子平起平坐了。 这一夜,秋果失眠了。 她摸出自己藏在心窝处的雕牌,心底涌出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眼下苏秦已经晓得黑雕台的事,这只牌子是万不可露出来的,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不怕死,但她……她不能如此这般地死在一直将她视作爱女的苏秦手里。 及至天亮,秋果寻机出去,潜往邯郸黑雕的联络点,将事变扼要述出,由他们记下,写作密报,飞传大梁。 天香得报,吓傻了。整整呆懵半个时辰,心眼才算活络过来,寻思应策。 显然,就目前的她来说,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弃这儿的所有,逃回秦国,二是干掉苏秦。 天香晓得墨者的厉害。莫说是她,即使黑雕台全部动员起来,也不敢轻易向墨者开战。但墨者的软肋是,他们影响的只在下层,在民众,对于宫廷,他们向来不插手,也不屑一顾。 真正危及她地位的只能是苏秦,因为证据在他手里,他也有足够的影响力去说服魏嗣。近些日来,无论在床榻上,还是在朝堂上,天香敏锐地觉出,魏嗣开始厌倦她了。在床榻上,她的媚功越施展,魏嗣越退缩。这也难怪,后宫里美女如云,从来不知养生的魏嗣,精气已被掏空。至于朝堂上的事,魏嗣早对她的强势干预忍无可忍,只是迫于她的压力,不敢不听而已。因而,只要苏秦讲出此事,无论有无证据,魏嗣都会听信,都会顺势将一切过失污在她的身上,将她碎尸万段而后快。 然而,是否除掉苏秦,这是国家大事,远非她所能决断。 天香想定,将眼前危局写作急报,亲手放飞她的爱雕。那雕只用大半日功夫,就飞行逾千里,落足于终南山的雕台。 公子华不及读毕,即叫备车,飞驰入宫。 这辰光,刚好公子疾由赵归来,正在向惠王禀报燕宫剧变。 从开始入见到这辰光,公子疾有张有弛,说说停停,已足足讲述三个时辰了。 自始至终,惠王未置一言。当公子疾讲到他如何带着燕后母子仓惶逃出燕境、驰入中山之时,惠王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眼里滴出泪水。 是的。从儿时起,惠王不知读了多少宫变书册,听了多少宫变故事,而今天,宫变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宝贝女儿身上。他的嫡亲女儿和他的嫡亲外孙,就在这辰光,逃离本该属于他们的宫殿,亡命于他国异乡,成为故事中他时常为之哀伤、为之痛惜的落难之人,而身为强国之王的他,竟然是鞭长莫及! 于惠王来说,比二位嫡亲浪迹天涯更为可叹的是,他与张仪苦心经营近十年的这片黑子,本以为它能成为一枚刺入纵亲后背的利刺,却突然间以这般出人意料的方式,棋死刺出。 从公子疾的讲述来看,燕国之变似乎与苏秦无关。然而,无关也是有关。没有苏秦一而再地反对废立,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发生。 二人正自伤感,公子华进来了。 “王兄,”公子华呈上天香的急报,“魏宫急报!” 惠王拆看完毕,两手捂脸,任由急报从他手中滑落。 公子华拣起,递给公子疾:“疾哥,你也看看!” 公子疾看完,给他一个苦笑:“真叫个祸不单行啊!” 公子华也早晓得了燕国的事,拳头渐渐捏紧,良久,又松开,盯住惠王:“王兄,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惠王松开面庞,两手一摊,“让她回来吧。” “这这这……”公子华急了,“如果天香回来,我们就全……” “不让她回来,你说怎么办?”惠王盯住他。 “要不,就依天香之方!”公子华目现凶光,“有这个人在,我们大秦……就无出头之日!” “我早说过,若杀苏秦,就不是现在!只可惜……”惠王顿住,看向二人。 是的,当年,在那个风雪之夜,放走苏秦的正是公子华,而说服他放人的则是公子疾。如今,苏秦的存在却让二人各吃苦头。 公子疾、公子华互看一眼,各自勾头。 “再说,苏秦若是这般死了,别人不说,你们的妹夫若是晓得,还不寻你俩拼命?” 公子疾、公子华再看一眼,闭目。 “还有,天下若无苏秦,寡人也是……”惠王看向远处,缓缓闭目。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 时光凝结。 “好好想想,”不知过有多久,惠王打破沉寂,“看有没有别的法子。”缓缓起身,“你们去吧,寡人累了!” 公子疾、公子华拱手别过,转身离开。 “华弟,拿走这个!”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惠王送出一个声音。 公子华回头。 “这个东西,”惠王指着公子疾放在案头的急报,“寡人没有看到。魏国的事情,寡人完全不知情!” 公子华听得明白,回身,拿起急报,匆匆退出。 走出宫门,公子华扯住公子疾,小声:“疾哥,你说,该咋整哩?跟当年一样,王兄不肯决断,华弟只听你的!” 公子疾两手一摊:“华弟,你这在说什么呢?疾哥什么也没有看过,什么也不知道!”转个身,匆匆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公子华缓缓蹲在宫门前的台阶上。 公子华苦思一夜,依旧想不出一个比天香之方更好的摆脱之法,但要杀苏秦,却又真的不是他的心愿。 无论如何,他救过苏秦一命,更认可苏秦的为人。从某种程度上,苏秦与他,既是对手,又是朋友。再说,连王兄、疾哥都不想沾手的事,他怎么能下手呢? 这且不说,如果这事儿让张仪知道,又该如何?张仪会恨死他,会不耻于与他再见面,会……公子华不敢想下去。啮桑之行,公子华近距离感受了鬼谷四子之间的情与谊,苏秦与张仪,真就是比亲兄弟还亲,却又相克相杀…… 但他们之间的相杀,不是这般阴损之方! 公子华的眼前浮出惠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还有,天下若无苏秦,寡人也是……” 是的,天下若无苏秦,还有什么意思呢?张仪会觉得没有对手,王兄会觉得无趣,包括他自己,也会觉得少个什么。无论是玩蛐蛐,还是对弈,只有对手相当才成妙趣。于他们兄弟几人而言,只有苏秦这样的人才是对手,也才配作对手。 然而…… 鸡鸣时分,一丝曙光陡然滑过公子华的心头。 公子华提笔拟就一封回函:“香雕,已报上,上复不知魏事。雕台无决。若无良策,就回巢。金雕。” 这是一个语意暖昧的指令。 天香得书,关门闭户,对每一个字反复琢磨,渐渐开朗。是的,大王不作决断,就是决断。金雕不作决断,也是决断。尤其是最后一句,“若无良策,就回巢”。此话已经摆明,只要她有“良策”,就可照良策行事。 什么叫良策?何为良?良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可有一万种解读。换言之,此指令分明是在告诉她,她可以自作主张。 然而,自作主张是有风险的。她的建议是除掉苏秦。如果除掉了,如果天下闹起来了,秦王收不住场,她就可能成为替罪羊。她不惧死,但她不能这般死。她的家人都在咸阳,还有她的理想,她的清白,她的…… 第518章 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5) 是的,她必须寻到一个“良策”,一个既能符合上意又能摆脱眼前窘境的万全之策。 眼前的窘境只在苏秦一人身上。苏秦不能活着,可王上之意,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即苏秦不能死,或苏秦必须死于不知不觉,至少不能让天下起疑,牵扯到秦国。 然而,如何才能让苏秦死于不知不觉呢?暗杀是不可以的。她知道,苏秦身边不乏墨家高手。这些墨者不但保护苏秦,更是连她也监视在内,要不然,他们怎能抓到自己身边的小雕又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想到自己的身边就可能隐有墨者,天香不寒而栗。 天香不再放心任何人,决定亲自行动。 第二日,为防备墨者,趁天色尚未黑定,天香就与她的助手扮作寻常宫人,大大方方地走出后花园的偏门,来到大街上,转悠几条街道,在阴影中换过几次衣饰,走进一个挂着“华山神医、妙手回春”条幅的医家。 迎她们的是个中年医家,世代在终南山居住,擅长药草、方术及蛊惑,名声很响,后来举家被公子华“请”入黑雕台,其父专职配制奇药,他则被派往大梁,明开医所,暗助天香。魏惠王所吃的药,就是由他配制的,只是她在使用时加倍了剂量。 见天香亲自来,医家叩拜。 天香扶起他,讲出困局。 医家拿出一个小瓶:“主人可以试试这个。” 天香审视瓶子。 “前番出事之后,家父谨遵金雕叮嘱,特别配置此药,刚刚调试出来,是从终南山十二种蛇、虫及十二种草木中提取的混合纯液。” “奇在何处?” “奇在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可作饮水。毒药发作时无知无觉,不会如寻常毒品那般肝肠寸断,吐血暴亡。” “不会如魏王那般?”天香追问。 “再不会了。皮肤颜色一切如常,只是全身受麻,没有感觉与知觉,动弹不得,就像睡熟了,至死都无痛苦。且毒在内中,寻常疾医查不出来,只会以为是暴病而卒。” “毒力如何?” “巨大。据家父测试,”医师指着小瓶,“此瓶中之物,三滴可死牛,二滴可死驴,一滴可死羊。” “人呢?” “一滴足矣。” “多久可死?” “要看剂量。如果人饮,三滴可于三息致死。两滴可撑三天,一滴可撑半月。” “帮我配一剂,两滴。” 店家拿出一个新瓶,滴入两滴,冲进去一些水,塞牢,交给天香。天香写出一封密函,连同药瓶等物装入一只锦囊,使其心腹带好,在几个黑雕护送下驰往邯郸。 天香的心腹就是秋果初入雕台时引领她们训练的那个女人,这些年来战功显赫,已佩鹰牌了。她扮作一个卖针线的,被秋果引进自己房中。她亮出鹰牌,将锦囊交给秋果,让她当场拆看。 秋果拆囊,摸出一只瓶子。 秋果不晓得瓶中是什么,欲开塞子,被来人止住,示意她囊中还有东西。秋果又掏进去,摸出一块丝帛,上面是天香的亲笔字迹。 在雕台里,天香与秋果同吃同住三个月,传授她许多绝技,包括房中术,可惜她却无处施展。但无论如何,天香都是她的师父,也是雕台里她最最佩服的人。 读完书信,秋果捂脸哭起来。 来人轻轻咳嗽,声音威严。 秋果止住哭,看向来人:“阿姐,这药水真的不会要他命吗?” “不会的,”来人安抚,“不过是让他睡个长觉。” “要睡多久?” “他会一直睡。” 秋果闭目,泪水出来。 “秋果,”来人盯住她,声音极低,却字字威严,“还记得你初入雕台时的誓言吗?” 秋果点头。 “复述一遍!” “我……”秋果擦去泪,复述誓言,“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九天浩荡,任我翱翔;大地苍茫,是我猎场;笑里藏刃,绵中窝针;贫富不移,宠辱不惊;不动如钟,动若疾风;不杀则已,杀即毙命;光天化日,招摇过市;星辰残月,照我英姿;龙潭虎穴,等闲逛之;火海滚汤,长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养我;我以我身,祭献秦灵;终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秋果,这是金雕的命令,你报效国家、报效秦公的辰光到了!”来人拿过瓶子,详细讲述此药的使用方法,之后烧掉锦囊并密函,留给她一些针头线脑,声音很大地告辞。 在秋果送她走出大门时,来人悄道:“秋果,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邯郸城里住下,希望能在旬日之内听到佳音……” 这一夜,秋果望着药瓶,失眠了。 一边是这个世界上与她关系最大的男人,一个她救过命的男人,一个她视作丈夫而对方却视她为女儿的男人,一个她欲爱不成欲恨又不得的男人,一个她越来越爱、越来越离不开、又越来越不敢面对的男人;一边是药死这个男人的毒药。 什么永远睡觉?秋果根本就不相信她们,因为她们是一群在黑雕台受过训的人,是连死都不惧的人。世界上没有谁比她们更狠。她们一定是要苏秦死的。她们晓得她秋果不想让苏秦死,所以才说是睡个长觉。长觉是什么?难道不是死吗? 天将亮时,秋果寻到一块木片,削成圆饼,一面画个大人,一面画个小人,捧饼于心窝,跪地祷道:“苍天在上,秋果抛掷此饼。若大人在上,此药由苏大人喝。若小人在上,此药小女子自喝。” 祷毕,秋果抛饼。 良久,秋果睁眼,视之,是大人。 秋果眼里出泪,又祷一时,再抛。 又是大人。 秋果悲泣一时,再祷,再抛。 依旧是大人。 连掷三次,秋果晓得,药杀苏秦是来自上天的意旨。 既然是上天的意旨,秋果就别无选择。 事已至此,秋果的确没有选择。自己生死事小,国家兴衰事大。作为黑雕成员,她已经为她的秦国起过誓了。 显然,是上天要苏秦死,以成全她的秦国! 送走赵王,苏秦惦念魏国的事,决定先到大梁,处理好天香,再由大梁赴郢,与张仪决战楚境。 天色黎明,飞刀邹与两个仆从准备车马,秋果如往常一样打点好苏秦的行囊。行囊里全是苏秦在长途旅途中的生活必备品,诸如干粮、发梳、干果等。这些东西每次都是由秋果亲自打理的。 秋果的案前摆着三件东西,一是苏秦平素饮水的竹筒,一是那个从大梁来的女人交给她的药瓶,再一是只瓷碗,里面盛装一碗清水。 秋果打开药瓶的塞子,将药水倒进清水里。 果如那女人所说,药水无色,无味,碗中的清水只是多出一圈涟漪。 秋果用箸子搅动壶,将药水拌匀。 秋果将碗中水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筒里,装进大半筒。 秋果晃动竹筒,里面发出咣咣声。 秋果放下竹筒,盯住它,有顷,闭上眼睛,眼里流出泪水。 猛然,秋果睁开眼,动作麻利地将竹筒里的水全部倒回碗中,再拿出一只碗,将药水分作两半,一半倒进竹筒,另一半倒进她寻到的一只空瓶子。 秋果将装好药水的瓶子塞紧,纳入怀里,再将竹筒的塞子塞上。 秋果将竹筒捂在胸前,心底誓道:“苏秦,我的官人,秋果只能做到这些了!您喝吧,您大胆喝吧。如果您死了,余下这半就是秋果的,秋果一路陪你。如果您真的如……如她们所说,只是睡了,睡个长觉。秋果向天地起誓,无论官人睡多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秋果……都会守在您身边,为您洗澡,为您梳头,为您更衣,喂您吃,喂您喝,直到有一天,直到您不再吃了,不再喝了,不再出气了,秋果再喝下这瓶药,陪您!” 秋果誓毕,又跪一会儿,心道:“苏秦,我的官人,您千万、千万不要喝它!您即使渴死,也不要喝它……秋果……求您了……” 院中传出苏秦叫飞刀邹的声音与飞刀邹的应答。 秋果打个惊怔,将竹筒麻利地塞进行囊里,一把拎起,匆匆开门,走出。 飞刀邹不在,候在院里的是两个仆从。 秋果将行囊放在车里。 就在此时,苏秦大步走出他的寝舍,飞刀邹一手拎一只大箱子跟在身后,里面是苏秦的常读书籍及其他国际公务用品。 苏秦向所有送行的人拱手道别。 望着车辆缓缓地驰出院子,秋果哭了。 车出邯郸南门,走有两个时辰,苏秦口渴,从秋果收拾的行囊里拿出竹筒,感觉很轻,晃晃,见筒里只有小半筒水,寻思是秋果忘加水了,苦笑一下,仰脖喝下几口,看向道路两侧,问道:“邹兄,离漳水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河梁,不到二里了!”飞刀邹扬鞭指向一个高堤。 “太好了!”苏秦应过,仰脖将筒中水全部喝下,将竹筒放好,“过漳水时,歇个脚,舀点儿水,秋果忘备了!” “好咧!”飞刀邹应下,吆马爬坡。 不过五息,苏秦觉得肚子不适,舌头发麻,气紧,急叫飞刀邹停车,却是发不出声,继而两眼一黑,歪倒在车里。 飞刀邹跃马上堤,及至河梁处,喝马停车,跳到地上,笑道:“主公,河梁到了,竹筒呢,我下去舀水!” 苏秦没有应声。 飞刀邹看过来,见苏秦歪在车上,二目闭合,以为他睡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飞刀邹寻到他的竹筒,走下漳水,见水流清澈,掬几口喝下,习惯性地将竹筒灌上清水,晃荡几下,冲洗干净,而后灌满清水,快步上堤。 “主公,水来了!”飞刀邹将苏秦的竹筒递过去。 苏秦没有应声。 “主公?”飞刀邹觉得不对,摇晃他,已是不醒人事。 飞刀邹抚他鼻孔,尚有气息,摸脉,仍在跳动。探看四周,整条衢道上,视野里只他们这一辆车,几个行人远在二里开外,远处田野里有一些劳作的农人,近处无一可疑人员。 飞刀邹认定苏秦也许是患急病了,不再多想,调转车头,沿来路飞驰。 第519章 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1) 云梦鬼谷,夏日的凌晨清凉舒适。 旭日升起,但被高大的东山实实在在地挡在视线之外。幽深的山谷被东山庞大的躯体所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早起的鸟儿或在跳跃觅食,或在吵闹戏耍,没有一个甘于寂寞的。 山洞里依旧静谧。 洞里亮着一盏灯,火头不大,但整夜亮着,映照在拐角处的一道布帘上。 布帘将一处洞窟与主洞隔开。布帘之内,在靠左侧石壁的地方架着一个木榻,榻上铺着软席,席上罩着一床陈旧却不失洁净的被衿,被衿下是裸着两只玉臂的玉蝉儿。 微弱的灯光透过布帘,映衬出玉蝉儿姣好的面容。 陡然,玉蝉儿的五官紧张起来,双唇嚅动,想张开,却又张不开。继而是肢体,两脚动起来,两手想扬起,却又扬不起,似有一股巨大的力憋在她的躯体里,欲动不能,欲叫不得。 玉蝉儿的额头沁出汗珠。 玉蝉儿的嘴巴快速嚅动,手脚急剧抖动,汗珠变大,眼眶微颤。 玉蝉儿终于叫出声来:“快……快……啊——” 随着最后一声紧张而又响亮的“啊”字,玉蝉儿打个挺坐起,大口喘气,两眼不无惊惧地扫视四周。 洞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紧跑过来,掀开布帘,几乎是冲进洞窟,声音急切:“蝉儿姐?” “师……师兄……”玉蝉儿继续喘气。 童子坐下,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玉蝉儿渐渐安静下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鬼谷子不急不缓走过来,站在布帘处。 “先生——”玉蝉儿改坐为跪,揖礼。 “你们……”鬼谷子盯她一会儿,“跟我来吧!”头前走向洞口。 童子拉起玉蝉儿,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出洞口,来到草舍里。 天更亮了,光线透过两只窗子射进来,草舍里一片光明。 鬼谷子在他的席位上坐下。 童子、玉蝉儿互望一眼,各自坐好。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说说,看到什么了?” “蛇。”玉蝉儿早已平静下来,淡淡应道。 “多少条?” “12条。” “都有什么蛇?” “叫不出名字,有黑的,有花的,有蓝的,有紫的,有白的,还有红的……” “还有什么?”鬼谷子闭目,良久,声音出来。 “还有奇怪的植物,全都没见过。” “它们怎么了?” “它们都在追杀……苏秦!” 一阵长长的沉默。 “植物也追杀?”童子问道。 “是的,它们……那些蛇,还有那些凶恶的怪草,将苏秦围在中间,苏秦无地可逃,让它们缠住了,苏秦……”玉蝉儿眼前再次浮出梦中场景,泪水出来。 “蝉儿姐,”童子笑道,“别是过于挂念苏师弟了?” “师兄,瞧你——”玉蝉儿脸上微红,不无嗔怪地瞟他一眼,正要责怪,童子轻嘘一声,朝鬼谷子努嘴,敛神,进入冥思。 鬼谷子一动不动,两眼闭合,似在神游中,但眉头紧拧。 玉蝉儿晓得鬼谷子神游去了,马上坐正,跟从先生进入冥思状态。 邯郸相府里,苏秦静静地躺在寝室的木榻上,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巴微张,呼吸微弱。 榻边是几个墨者,匆匆赶到的屈将子正在搭脉。 相府的客堂,坐着几个御医,从他们的疲态看,想必是在相府里一夜未睡。 飞刀邹紧张地注视屈将子的手。 秋果跪在榻边,两手抓住榻沿苏秦的衣襟一角,悲伤欲绝,两肩因抽泣而微微颤动。 屈将子放开脉搏,翻开苏秦的眼,观看眼白,还想掰开他的嘴唇,检查舌头,但未能成功。苏秦的两唇合得很紧,像是在拼命咬着什么。 屈将子又搭一会儿脉,放下,缓缓走出,在客堂的席位上坐下。 几个墨者跟出来。 飞刀邹紧跟几步,压低声:“师父,怎么样?” 屈将子摇头。 “师父?”飞刀邹急了。 “奇怪,”屈将子没有理会飞刀邹,看向其他几个墨者,“老朽摸过不少脉,但从未摸过这般脉象,既不是死脉,也不是活脉,这……”看向飞刀邹,“苏大人在发病之前可有征兆?” “没有。”飞刀邹应道,“凌晨还是好端端的。我们是到魏国去,一路上并无异常。车近漳水,主公叫住我,问到漳水没,我说前面就是。主公说,过漳水时停一下,加点水。过漳水时我停车,见他歪在车里,我叫他,他不应,我以为他睡去了,就将他的竹筒拿到河梁下,装好水,走上来时,感觉有点儿不对,再叫他,仍然不应,仔细审看,主公是昏迷了。我吓坏了,摸主公鼻孔,还有气,马上掉头回来。主公他……” “苏大人叫你时,喝水没?”屈将子似是想到了什么。 “这个……”飞刀邹想一会儿,“不知道呢,是驷马辎车,还隔着车篷,走得快,马蹄声、车轮声很大,主公如果喝水,是听不见的。” “把苏大人盛水的竹筒拿来。” 飞刀邹取过竹筒,仍旧是满满的一筒水。 屈将子盯住竹筒,有顷,对飞刀邹道:“抓只鸡来!” 飞刀邹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一只鸡过来。 屈将子将鸡的嘴掰开,倒水进去。 等有很长一会儿,屈将子将鸡扔下。 鸡受惊,扑腾几下翅膀,飞跑而出。 屈将子追在鸡后面走一会儿,见鸡仍在活蹦乱跳,眉头拧紧。 “师父,”飞刀邹似是猜出什么,“我……我见竹筒外面有点儿不干净,就浸在漳水里洗了,又怕筒里的剩水不干净,就又舀水冲洗!”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将竹筒交给一个墨者,“收起来吧。”转对众墨者,“走,检查辎车,查验车上所有物什!” 云梦山草舍,鬼谷子神游归来,吁出一口气。 听到这声气息,童子与玉蝉儿也都结束冥思,看向他。 鬼谷子面色和缓很多,甚至挂起笑了,看向童子,声音和谒:“你小子,入谷多少年了?” “回禀先生,小子记不住了,”童子回一个笑,“只是觉得,好像不是个小子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爽朗地笑起来,盯住他,点头,“是哩,是哩,瞧你这个头,老朽该叫你大子了。” “小子就是小子,小子不敢称大子!”童子拱手。 “咦,你已觉得不像是个小子了,这又不敢称大子,叫老朽怎么称呼你呢?” “先生想怎么称就怎么称,想怎么呼就怎么呼,无论是什么,先生一叫,小子必到!”童子调皮地冲他挤个眼。 “好好好,”鬼谷子连说三个“好”字,冲他竖起拇指,“好小子,冲你这句话,就可以出谷了!” “先生?”童子的笑容僵住,震惊,盯住鬼谷子,又看向玉蝉儿。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叫小子是有点儿不妥了。从今天始,老朽就叫你大子吧。” “这个……大子?”童子吐下舌头。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你来谷中多少年了?” “蝉儿也不记得了,”玉蝉儿拱手,“只记得寒来暑往,朝朝暮暮。” “说得好哇,”鬼谷子不无感叹,喃声重复,“寒来暑往,朝朝暮暮。”将二人来回打量几番,“老朽叫你俩过来,是想问几句话。” “弟子恭听!”玉蝉儿、童子双双改坐为跪,叩首于地。 “坐起,坐起!”鬼谷子扬手,“呵呵呵,你们这样跪下,叫老朽怎么问话呢。” 玉蝉儿、童子互望一眼,笑了,坐起来。 “如果老朽没有记错,”鬼谷子盯住玉蝉儿,“蝉儿入门,志在由医入道。” “是的,先生,弟子矢志,由医入道。” “你能说说这个‘医’字吗?”鬼谷子声音柔和。 玉蝉儿懵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庞大的问题,一时真还无从说起。 “就解这个字吧。”鬼谷子笑脸盈盈。 “就弟子所知,‘医’字有两个写法,”玉蝉儿在地上写出两个“医”字,一个是“医”,另一个是“醫”,解道,“‘医’字从‘匚’从‘矢’,是指篮筐里有矢,就是装矢的筐子。‘醫’字从‘医’从‘殳’从‘酉’,殳指器械,酉指酒。由形义可知,‘医’字是救治受箭伤的人,‘醫’字指的是具体救法,就是用酒清洗,再用刀具等器械救治受箭伤的人。”浅笑,拱手,“弟子望文生义了!” “它还有一种写法,”鬼谷子微微点头,笑着补充,“是毉,下分不是酉,是巫。” “用巫术治病?” “医不治病,只治伤。” “是的,是的,”玉蝉儿迭声应道,“病为内,伤为外。” “你所说的病为内,它内在何处呢?”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 “内在于……”玉蝉儿迟疑一下,接道,“肌肤之内,就是说,病从内来。譬如脏器、腠里、骨节。” “呵呵呵呵,”鬼谷子连笑几声,“看来,老朽的蝉儿只能是治个外伤喽。”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眨巴几下。 “好吧。”鬼谷子收住笑,“你是由医入道的,老朽再问你,何谓道?” 玉蝉儿陷入更长的思考。她知道,寻常答案是应对不了先生的。 “你可依旧解字。” “单纯解字,”玉蝉儿眼珠子连转几转,“‘道’字有好多写法呢。” “都有哪些写法?”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譬如说这三种。”玉蝉儿在地上写出“道”(古体字)字的三种不同写法。 “说说它们。” “就字形看,第一个,两边是个‘行’字,中间是个人,意指人在途中;第二个上下二分,上分是,人在途中,下分是只手,当是在指引行者方向,以导引行程;第三个写法常见于书册与铭文,尚在宫中时弟子就问过师傅,听师傅说,这个字解起来很有意趣。”玉蝉儿顿住,似是回想一会儿,接道,“此字从辵,从首,辵为三行三止,首为初始,此字意指行人在始发之后,经过三行三止,终于抵达目的地。”笑笑,“当然,这些远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敬请先生导引。” “说得好呢,”鬼谷子点头微笑,“你来此谷,是由医入道。时运在转,习俗在变,今日之医已不是专治箭伤了,也治内病。今日之道已不是人在途中了,也指天地法理。恍兮惚兮,其中有道,惚兮恍兮,其中有理。你看得见天,看得见地,却看不见法理。但天地之道无处不在,天地法理无处不有,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应道,“弟子恍然有悟矣。” “悟出什么了?” “医之道。” “哦?”鬼谷子目光鼓励。 “医之道,不在医伤,不在诊病,而在破解伤病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再由生命之理,感受生命之道,进而感受天地大道……” 鬼谷子给她个笑,微微点头,轻轻鼓掌。 “先生,”玉蝉儿得到勉励,声音坦然许多,脸上却浮出惆怅,“这些年来,弟子常与师兄琢磨伤病疾患,切磋针砭汤药,探觅经络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医术虽有长进,却又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弟子就如在一片不知边际的森林中寻觅一只松鼠,有时,还没看到松鼠的影子,自己竟先迷路了,东奔西撞,茫然不知所向;有时,弟子似乎看到它了,接近它了,可就在伸手去捉它时,它又倏然不见。”苦笑,“弟子之苦,还求先生解脱!”拱手。 “你这是钻在深山野林了。”鬼谷子看向童子,“大子,在大山林里迷路,你该怎么办呢?” “登高。”童子一口应道。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 “请先生指点弟子登高的路!”玉蝉儿再次拱手。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路就在你的脚下。你毋须费力,只要三跳两蹦,就可达到山巅了。” “先生,怎么达到?” “老朽问你,你现在何处?”鬼谷子略顿,补充一句,“譬如说,你是在哪儿迷路的?” “肝脏吧,它起了一个囊肿。” “肝脏为什么会起囊肿呢?” “肝气淤堵。” “肝气为什么会淤堵呢?” “肾气不畅。” “再推。” “肾气不畅是因于肺气不足,肺气不足是因于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是因于心气过旺……”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你若是倒过来推,心气过旺是因为肝气淤塞呀。” “是哩,是哩,”玉蝉儿急道,“弟子急的就是这个,转来转去,依旧在这圈子里,怎么也跳不出来!” “老朽问你,你说的这气那气,气从何来?” “这……”玉蝉儿寻思一时,“气从鼻来。” “鼻中生气吗?” “鼻孔吸入天之气,天之气入肺,生出肺气,肺气入肾,生出肾气,肾气入肝,生出肝气,肝气入心,生出心气,心气入脾,生出脾气,脾气入肺,生……”玉蝉儿戛然止住。 “你说的是吸,呼呢?” “是五气倒回来?” “倒过来就是逆气了。” “那……脾气入肺,若是不倒过来,就……就直接出去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不出去岂不憋死了吗?” “先生是说,”玉蝉儿若有所思,“所谓呼吸,就是天之五气经由鼻孔,在人体里转悠一圈,又出去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几声笑,“你这不是跳出来了吗?” 玉蝉儿长吸一气,陷入长思。 “你个大子,还有你个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看向二人,笑咪咪地开启他的说教,“欲知疾病,须知生命。何为生命?生者,地之活物也,命者,天之指令也。这下知道何为生命了吗?” “照先生所说,生命就是由天命所生的所有活物。”玉蝉儿应道。 “是啊,”鬼谷子油然慨叹,望空揖拜,“所有生命皆拜上天所赐!”看向二人,“你们可以再推,什么叫天呢?” “天为阳,”玉蝉儿略一思忖,“天就是乾,就是日月星辰与无穷虚空。” “地呢?”鬼谷子问道。 “地为阴哪,是坤,是我们脚下的大地。” “你说的是《易》中之道,不是生命之道。于生命而言,”鬼谷子先指天,后指地,“此天非彼天,此地非彼地。” “这……”玉蝉儿一脸茫然。 “生命者,天命生物。所谓天命生物,这儿的天不是上天的天,是生物本身的化育元素,这些化育元素是由不得生命自身的,是奉天之命。这些元素数量众多,包括天,包括地,包括父,包括母,包括生命所出生的时辰、地点,也包括决定生命质量的体貌、智愚特色,等等,等等。” “先生是说,凡是生命自身奈何不得的元素,都叫天命?” “正是。”鬼谷子微微一笑,“你这晓得天了,老朽再问你,天又从何而来?” “从道而来。”玉蝉儿脱口而出。 第520章 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2) “是的,”鬼谷子赞道,“道又是个什么呢?” “道……”玉蝉儿迟疑一下,“就算是个无吧。” “是的,你可以叫它作无,也就是说,天是个有,这个有是从无中来的。你可循依此序,再往回推。” “道为无,无中生有,有为一,一为气,气化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宇宙万物,宇宙万物化生出天地精气,天地精气化生万类活物,是谓生命……”玉蝉儿推至此处,戛然而止,陷入思考。 鬼谷子轻轻鼓掌。 “先生,是否可以说,这种推演就是生命之道?”玉蝉儿问道。 “如你方才所解,道是一个旅程,三行三止,有始有终。但这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包含这个过程,也超越这个过程。它是一张巨大的网,它纵横交错,它密密麻麻,它涵盖一切,它无所不容,它无边无际,它无始无终,但它仍旧是个过程。这个过程从无而来,至无而终……”鬼谷子微微闭目,似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往事。 “这……”玉蝉儿急不可待,插道,“既然它无始无终,先生为什么又说它从无而始,至无而终呢?这不是有始有终了吗?” “是的,”鬼谷子解释道,“作为道,它无始无终,作为过程,它有始有终,这个始是无,是道,这个终,也是无,是道。” “先生是说,万事万物,始于无,终于无,在始与终之间,也就是在无与无之间,是有,这个有,就叫事物,这个事物由无到无的过程,是谓事物之道,这个事物在整个过程中的因果演化,是谓事物之理,是不?”玉蝉儿顺住这个思路接道。 “好蝉儿,”鬼谷子赞扬一句,冲她笑笑,“你这就站在山巅上了。在这个山巅,你看到的将不再是一棵一棵的树木,一道一道的沟壑,而是成片的山林,是连绵的沟壑,是风起,是云涌。在这个山巅,你可以洞明沟是如何连壑的,风是如何摧云的。你还可以察觉风从哪里来,云在何处起,风向哪儿去,云往何处涌。你可由此察觉入手,去解析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树林,每一股气流,每一朵浮云,因循其理,求得其道,从而达观通道。” 鬼谷子的话如醍醐灌顶。 “先生,”玉蝉儿心窗打开,“弟子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要想知医,就要知病,要想知病,就要知人;要想知人,就要知生命之理;要想知生命之理,就要知生命之道;要想知生命之道,就要知天地之道;要想知天地之道,就要知道。” “好哇,好哇,”鬼谷子竖起拇指,连声夸赞,“你已经走在道上了。” “谢先生勉励!”玉蝉儿拱手,“弟子的困惑是,由大道至疾病,这条链是如此之长,这张网是如此之大,弟子……总是迷茫!”再拱,“敬请先生指点迷津!” “要知生命之道,”鬼谷子缓缓说道,“须知生命。所谓生命,一是生,二是命。生命由何而生呢?生命由气而生。气又由何而生呢?气由道生。道生气,气生命,是谓生命。” “先生方才说,命是天之令,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眯起眼来。 “道化生气,为一;气化生阴阳二气,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出天地万物;它们之间在化生过程中的因果密码,我们可以称作天之令,也就是命。” “天地万物皆为形体,生从何来?”玉蝉儿问道。 “生由灵体而起。” “灵体呢?” “灵由精生,精由和气中的阳气而来。”鬼谷子捋一把白须,“这么说吧,生命的过程是,道生气,气生阴阳二气。阳气成精,精生灵;阴气赋形,育出体;灵与形合,是谓生灵。” “如此说来,天地万物,皆为生灵。” “是的,古人祭天祭地,祭的就是天地生灵。” “那……生命呢?” “生命是天地生灵进一步化生出来的。”鬼谷子解道。 “它是怎么化生的?”玉蝉儿不肯放过一丝疑惑。 “由命化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万物皆从一来。要想明白这个化生过程,就要从这个一开始。一为气,万物皆由气生。天人合一,合的是气。四时八节,节的是气。呼吸吐纳,无不是气。气化阴阳二气,是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是谓三。气和则物生。” “物为形体,形体为阴。和气成形,是不是说和气类同于阴气?”玉蝉儿的心结在这儿。 “并不类同,”鬼谷子应道,“和气为阴阳二气相冲之气,你可以称它作三,就是说,它一体包含阴气和阳气。阴气沉淀,成就形体,阳气升华,成就精灵,形体与精灵领受不同的天命,合为一体,是谓生命。” “也就是说,”玉蝉儿忖思一时,抬头接道,“生命有两个体,一个是形体,一个是灵体,形体由阴气化生,灵体由阳气化生。” “是的,是的,”鬼谷子迭声肯定,“具体到人,就是由两个体组合而成的,一个是形之体,一个是气之体。形之体为阴气化生,是谓肉体。气之体由阳气化生,是谓灵体。形之体是可见的,我们叫它形象。气之体是不可见的,我们叫它藏象——” “先生,先生,”玉蝉儿如同抓到什么,急切打断,“弟子所惑,正在这儿,您能讲讲这个藏象吗?” “欲解藏象,须知生死。” “生死?”玉蝉儿显然想不通藏象与生死还有关系,眼睛大睁。 “是的,”鬼谷子解道,“不知生,就不知死。不知死,也就不知生。人生是个由始至终、由生至死的序列。这个序列从无开始,至无结束,此所谓起于尘埃,归于尘埃。生命之始,父携阳气之精,母携阴气之精,父母交合,两精感受天命,结为一体,一个新生命因此诞生。这个新生命从诞生之时起,就含有阴阳二体,一个是肉体,一个是灵体。二体协和,生命孕育,成长,壮大,成熟,衰老,直到有一天,二体不再协和,灵体离开肉体,相互分离,于是,这个生命就没有了。肉体分散,归于尘埃,合于大地阴气,灵体升华,归于虚空,合于天地阳气。” “这么说来,”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阴体与阳体,或肉体与灵体,相合则生,分离则死,是不?” “是的。”鬼谷子应道。 “生为二精相合,死为二精相离,阴体与阳体是同时离合吗?” “非也,”鬼谷子摇头,“阴阳二体,合则生,离则死。从初合至终离,二体由无到有,由生到长,由长到成,由成到衰,由衰到竭,竭则死。阳体为先天元气,阴体为后天孕育。就人而言,二体合离可分三种模式,一是同生同死,二是阳去阴存,三是阴去阳存。” “何谓同生同死?” “先天之阳,天赋命寿为百二十年,是谓天年。后天之阴,天赋命寿亦为百二十年。同生同死意即二者皆尽天年,正常生死。” “阳去阴存呢?” “‘阳去’意指先天之阳耗尽,百二十岁,但由于生者修炼得法,后天之阴得到充分养护,百二十岁依旧存活,是谓阳去阴存,甚者于阳离多年而肉体不散,鲜活有弹。”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接道,“所谓阴去阳存,就是肉体未能得到合适护养,未及天年即衰竭,而阳体仍在。” “是哩,”鬼谷子点头,“大凡生命,同生同死者鲜,阳去阴存者寡,多为阴去阳存者。何以如此?不惜天命。或过劳,或过欲,或过食,或缺食,或因不知天命而失方,或因外力强加而夭亡,或因阴阳不和而自毁,或因走投无路而自尽……” “若是肉体不存,阳体就无处可附,于是成为游魂,对不?”玉蝉儿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吧。与阴体一样,阳体繁纷复杂,其统帅可称元神。阴体腐散,归于尘土,元神若无依处,自然就会成为游魂。” “所谓入定云游,就是元神离体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鬼谷子应道,“修炼之人,可以操控元神离体,云游四方虚空而无遮挡,见到常人所不能见。” “难怪先生足不出谷,天下事无不了然呢。” “你二人只要悉心静修,就可成就此术。” “谢先生鼓励!”玉蝉儿拱手,再问,“先生方才说,阳体繁纷复杂。弟子甚想知道,它是怎么个复杂呢?” “欲知何为阳体,就须明了何谓天人合一。” “请先生赐教!” “天人合一,指的是先天阳体如何合于后天阴体。”鬼谷子指着空气,“宇宙之气,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之气由鼻吸入,经由肺、肾、肝、心、脾五脏,化生为肺、肾、肝、心、脾五气,这就是众所称谓的五脏之气。老朽问你,人为何要化生出五脏之气?” “这……”玉蝉儿迟疑一下,“弟子真还没有想过。” “因为它们要供养与肉体共生的先天灵体,因为灵体也是要吃饭的。” “哦,”玉蝉儿恍然有悟,情不自禁,“弟子明白了,这个灵体就是五藏之神,也就是神、魂、魄、志、意,对不?” “正是。”鬼谷子点头肯定,“宇宙大气由鼻入肺,其精化生肺气,养魄;魄气入肾,其精化生肾气,养志;志气入肝,其精化生肝气,养魂;魂气入心,其精化生心气,养神;神气入脾,其精化生脾气,养意。神魂魄志意受养于五脏所化之宇宙五种精气,是谓五脏诸神。五脏有形,是谓五脏;五神无形,是谓五藏。” 先生所挠正是玉蝉儿的痒痒。 “先生,为什么叫它们为神魂魄志意呢?换言之,怎么来释义它们呢?怎么来区别它们呢?只是按照所化生它们的脏器予以区别吗?它们就是志思吗?它们支配肉身吗?它们是怎么支配肉身的?它们……”玉蝉儿一口气问出一大串来,许是觉得问得太多,许是一口气没憋过来,话止此处戛然止住,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先生。 “呵呵呵,我们的蝉儿是个贪心的人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笑道,“人有二体,一为肉体,一为灵体,抑或称作阴体与阳体。灵体也称本神,归藏于五脏,由气脉沟通往来,由五脏化生之精气供养,可称五藏神,分别叫神魂魄意志。与生俱来谓之精,两精相博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有所主谓之意,意之所长谓之志……” “别别……”玉蝉儿急急止住,微微闭目,自语,“两精相博?是哪两个精相博呢?精为宇宙精华,天地之德,作用于人体,化生出五脏精气。相搏的两种精气是肺气与肾气呢,还是肾气与肝气?抑或是五气中的任意二气呢?为什么是两精不是五精呢?为什么……”陷入深思,良久,抬头,看向鬼谷子,“先生,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鬼谷子不无调皮地挠几下耳朵根,又把老寿眉捋了捋,朝玉蝉儿做个鬼脸,“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你若不信,可有两个选择,一是去问老祖宗,二是自个慢慢体悟。你有的是时光,是不?” “好吧,先生,您接着说。”玉蝉儿催道。 “接着说什么呢?”鬼谷子老眉皱起,拍拍脑门子,“让你一搅和,老朽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蝉儿的错,”玉蝉儿紧忙站起,走到鬼谷子身后,轻轻揉按他的后脑门,揉一会儿,附他耳边,柔声,“先生,这下想起来没?” “呵呵呵呵,想起来喽。”鬼谷子笑着接道,“五藏精气,经由脉胳营运,输送至此处,”拍拍大脑,“就是你方才按摩的地方,化生为思虑情志,派生出喜怒悲忧恐五情。” “思虑情志?”玉蝉儿喃声重复。 “就是志思神德,统称为心之四术。” “志思神德?心之四术?”玉蝉儿思考一会儿,抬头问道,“先生,志思神德由五气化生,为什么不提其他四藏,只称心术?它们指的全是思虑吗?怎么分别它们呢?它们既然存在于头脑,又为什么称作心之四术呢?” “五藏诸神,以心藏为主,其余四藏皆受制于心。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此四者皆由心生,是以被称作心之四术。”鬼谷子稍作停顿,接着解道,“至于四术不在心中,而在脑中,是因为它们是心的派生,是心指使它们履行使命的。” “什么使命?” “控制肉体。” “啥?”玉蝉儿眼睛大睁,“肉体不是由五藏神控制的吗?” “非也,”鬼谷子应道,“肉体是由大脑控制的,大脑产生意识体,意识体控制肉体的行为。” “那……还要五藏神做啥?” “哈哈哈哈,”鬼谷子捋须大笑,“五藏神指令大脑呀。” “啊?”玉蝉儿惊道,“这……大脑也是灵体吗?它是独立的灵体呢,还是灵体的一部分?如果是独立的,难道人有两个灵体吗?如果不是,它是灵体的哪一部分呢?它又是怎么指令肉体的呢?” “这么说吧,”鬼谷子闭会儿眼,缓缓解释,“如你所知,人只有二体,一为肉体,一为灵体。灵体与肉体各自独立,是无法沟通的,于是需要一个媒体,它就是大脑,你可以叫它意识体。灵体想干什么,就下达指令给意识体,由意识体传达给肉体,肉体则按照意识体传达的指令行动。” “咦?”玉蝉儿眼睛睁大,“为什么灵体不直接下达指令给肉体呢?” “因为灵体是先天的本初之体,它有直觉,没有感觉,所有的感官都与大脑连通,所以它们大多距离大脑最近,譬如说眼、耳、鼻、舌,都长在头上,没有长在肚子上。” “可这……为什么呢?” “因为灵体是五藏体,是生物最重要的核心体,是要归藏起来,要被层层保护起来。这就是它们为什么长在人体中间,外面还要受到多根坚实的肋骨及脊柱的护佑。” “明白了,”玉蝉儿兴奋地接道,“灵体没有感觉,不知道肉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而无法做出判断应对,也就无法指令肉体,而意识体直接连接感官,洞悉外来变化,因而可以随时给出指令,是不?” “呵呵呵,蝉儿就是蝉儿。”鬼谷子竖给她一个拇指。 “因为要指令肉体行动,所以意识体产生出志思神德,是不?” “是呀,是呀。”鬼谷子连声赞叹。 第521章 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3) “可……先生,蝉儿觉得,外在变化繁纷复杂,意识体在发出应变指令时,有时根本来不及志思神德呀,为什么只将它们列为四术?”玉蝉儿盯住他。 “哈哈哈哈,”鬼谷子笑道,“你这是问不倒老朽不罢休啊。这么说吧,要理清这个,你首先要明白何为志思神德。” “先生方才说过了呀,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 “是的,”鬼谷子应道,“心为五藏神之总舍,志、思、神、德,分别表述心的四种应变法术。心的应变法术有个法则,即趋利避害。志术为心之所向,指的是意识体对外界的初级应变,决定肉体采取何种行动以趋眼前之利,避眼前之害。如果眼前来看尚无利害,长远来看却有利害,意识体就要进入第二个层面,思术。思为心之所虑,经过思虑,意识体可对长远之利、长远之害作出判断,并给肉体发出应对的指令。至于神、德,是意识体的更高级应对。神术为心之所游,神通广大,可超越肉体,游于感官之所未见、未觉、未达之域,譬如筹谋、设计、造物、著述、立说、辩论、遐想等等。上述三大心术是否合适,在利于自己时,是否利于群体,利于天下,就要求意识体做出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曲直与是非,也就是心的最后一术,德术。” 鬼谷子所解透彻明晰,玉蝉儿、童子闻所未闻,如饮甘霖,大是过瘾。 “这么说来,灵体是活在意识之外了?”玉蝉儿问道。 “是的,它活在意识之外,于冥冥之中主控意识。” “明白了,”玉蝉儿恍然有悟,“这个冥冥之中,譬如做梦,人在熟睡时,就会失去意识,梦中的所见所闻,该当是灵体了,是不?” “是的,灵体是与天沟通的,是以只在意识离位时,譬如梦中、酒后、行巫术时,或为迷术所惑时,才会现身。” “是了,是了,”玉蝉儿大悟,“所以说,人们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明白,越是想得细微,越是想得周全,就离灵体越远,也就离天越远。所谓返朴归真,其实就是使自己接近灵体,释放灵体,与天沟通。”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指向童子,“譬如眼前这个大子,他就真朴呀!” “咦,怎么扯到小子头上了?”童子嘴巴一撇,“傻瓜才真朴呢,看小子给您闹个事儿出来!” “哈哈哈哈!”鬼谷子、玉蝉儿大笑起来。 “先生,”玉蝉儿的问题显然没完,几声笑过,接着发问,“五脏内藏五神,六腑呢?同为脏器,它们的区别只在藏与显吗?藏象没有腑吗?” 所谓六腑,就是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等六个人体新陈代谢的腑脏。 “这个是生命的运化了,”鬼谷子解道,“据上古所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五味入口,藏于肠胃。由此说可知,五脏运化天之五气,六腑运化地之五味。五脏化天之精气而藏之,六腑传地之五味而不藏。五脏藏精不泻,故满而不能实;六腑传味不实,故实而不能满。” “什么叫满而不能实?”玉蝉儿追问。 “实者,积也。精气要饱满,但不能堵塞,塞则积。不塞就须时刻营运,所以叫满而不能实。” “若照此推,”玉蝉儿接续推道,“于六腑来说,五味入口,是胃实而肠虚,五味下泻,是肠实而胃虚,所以叫作实而不能满,对不?” “可以这么解。”鬼谷子应道,“确切来说,六腑重在传化,胃、肠的虚与实都是变数,六味不可积实。积实于胃,胃胀;积实于肠,肠梗,皆为疾症。” “就弟子所知,奇恒之腑也是藏而不泻,为什么它们也不是藏象呢?” 玉蝉儿所提及的奇恒之腑,指的是脑、髓、骨、脉、女子胞等人体结构,古人认为它们一旦长成,就只藏不泻,所以称作奇恒之腑。 “藏象为先天阳气所化,奇恒之腑则为后天阴气所成,怎么能是藏象呢?” 玉蝉儿轻轻吁出一气,思虑有顷,抬头又问:“先生方才提到六腑疾症,为什么不叫病呢?病与疾有差别吗?” “呵呵呵,”鬼谷子望着这个处处较真的弟子乐了,“你倒是会问。你可写出两个字来。” 玉蝉儿寻到木板,在上面写出“病”(古体字)的两种不同写法。 “你看这个‘病’字,是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冒汗,在发烧呢。再看这个‘病’字,不但躺在榻上发烧,身上还插着一个‘矢’字,就是中箭了。想想看,它们之间有何差别呢?” “就是说,”玉蝉儿盯住二字,“病是来自内伤,疾是来自外伤,对不?” “正是,”鬼谷子肯定道,“当然,外伤并不一定与箭矢相关,所有外伤都叫疾。疾来得快,痛得很,人最厌恶,所以才有疾恶、疾恨、疾风、疾速之说。疾是要医的,所以疾与医都与矢有关。至于病,那叫个慢悠悠呀,要躺在榻上慢慢出汗,慢慢发烧。” “这么说,疾比病厉害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再想想,疾伤的只是肉体,也就是阴体,病呢?” “哎哟哟,”玉蝉儿一拍脑瓜子,豁然开悟,“病伤的是灵体,是不?” 鬼谷子捋须笑笑,算是肯定了。 “天哪,”玉蝉儿如同醍醐灌顶,大眼盯住鬼谷子,“弟子可否这样说,除去外伤,所有的病,都与灵体相关,都是五藏神受到伤害。五藏神将这些伤害传导给大脑,由大脑转化成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采取行动以排除这些伤害,是不?” 鬼谷子美美地捋一把长须,给她一个带笑的点头。 “再推下去,四时风曝寒暑,不是肉体,而是灵体受到侵扰,于是传导给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穿衣解裳、挡风避暑,是不?” 鬼谷子又捋一把长须,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凝视他的爱徒。 “如果外界侵扰过重,肉体无法落实大脑指令,就会躺在榻上,或冷或热。灵体无可奈何,只好指令大脑,让肉体进入生病状态。此时,病者家人就会求助于巫、医,使针砭炙汤等外力介入。这些外力针对的明为肉体,实为灵体,是不?”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鬼谷子解释,“在肉体无可奈何时,灵体就会启动自我修复,这也是大多数病症通过静养就会自我痊愈的原因。病越大,需要修复的时间越长。至于针砭炙汤之类外力,不过是起辅助灵体、使其加快自我修复过程的作用。不过,一旦庸医上门,方不对症,术不得法,非但不能帮辅灵体,反倒有碍于灵体的自我康复。是以庸医害人,是以修医者须先修德,修术者须先修行。” “谢先生教诲!”玉蝉儿拱手。 “也有灵体修复不了的时候。”鬼谷子补充道。“譬如说,五气之中的某一气彻底堵塞,形成囊肿。一气堵塞,处处堵塞,灵体用尽全力,仍旧无力修复,亦无外力可以借助。”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鬼谷子苦笑一下,做个无常鬼勾人的动作,“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这就叫作死于非命。就是说,他的天命未到,阳寿仍有,但其阴体或耽于淫欲,或过多劳苦,经营不善,提前与阳体分离。” “此时的阳体没有阴体可以寄托,就会成为鬼魂,对不?” “是的,”鬼谷子点头,“还有一种情形,譬如说发生意外,即有强大的外力伤及灵体,灵体猝不及防,既无备也无暇启动修复,或超出其修复功力——”顿住话头,盯住玉蝉儿。 “灵体发出信号,寻求帮助呀!” “能够帮的已经帮过了。” “那……这该怎么办呢?”玉蝉儿急道。 “它会向更远的亲人求助。” “它……怎么求助?” “托梦呀,向梦中的亲人灵体求助。” 听到“托梦”二字,玉蝉儿一下子忆起方才的梦境,打个寒战,颤声:“天哪,苏师弟他……他让毒蛇咬了!” “是的,苏秦遇到麻烦了。”鬼谷子语气肯定。 玉蝉儿泪水出来,扑嗵跪地:“先生,请救救他!” “大子?”鬼谷子转向童子。 “先生,还是叫小子吧。”童子嘴一撇,做出个鬼脸,“大子听起来咋会别扭呢。” “那就大小子吧。”鬼谷子笑了,“大小子,那粒药丸还在吗?” “是随巢前辈没有吃下的那一粒吗?” “是的。” “在呢。”童子进洞,将他小心包裹起来的那粒药丸搁在鬼谷子案上。 “交给你的蝉儿姐。” 童子将药丸交给玉蝉儿。 “蝉儿,”鬼谷子转向玉蝉儿,“拿出你的针来。” 玉蝉儿取出一套针具。 “为师这就示你一套祛毒伏魔、起死回生的针法!”鬼谷子缓缓脱去上衣。 “先生?”玉蝉儿疑惑地盯住鬼谷子,看着他那一身饱经风霜的胴体。 “下针吧,先取毫针,由外关入,透内关,提插捻转,各三息。”鬼谷子微微闭目,伸出手臂,现出外关穴。 “先生——”玉蝉儿晓得是教她去救苏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蝉儿姐,”童子不急不慌地脱下衣服,伸出胳膊,笑吟吟道,“扎我的,我的皮嫩,肉紧,不像先生的,皮厚,肉松,扎起来没个感觉。” “嘿,你小子,这是嫌弃为师呀!”鬼谷子睁开一只眼,斜他一下,指向猴望尖方向,“猴望尖去,采十二草。” “哪十二草?” “拿笔来。” 童子拿过笔,递给鬼谷子。鬼谷子写出十二种草名,童子收起,提上篮子,疾步出门,投猴望尖而去。 听到童子远去的声音,玉蝉儿轻声道:“先生,那十二种草药莫不带毒,这……” “天地五行,有生有克,万物皆然。”鬼谷子看向她,笑笑,“蝉儿,下针吧。” 玉蝉儿再次拿起针。 “不是此针,是彼针!”鬼谷子起身,走到案边,从一个罐中摸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吞下,走到榻边,躺下。 “彼针?”玉蝉儿一脸茫然。 “放下手中的针,走过来,到我身边。” 玉蝉儿放下各式银针,走到鬼谷子身边。 “闭目,凝神,放空你的心,什么也不要想。” 玉蝉儿闭目,凝神,大脑放空。 渐渐的,玉蝉儿走在草丛里,远远听到一个声音:“蝉儿——” 是鬼谷子在叫她。 “先生,蝉儿来了!”玉蝉儿循声跑去。 鬼谷子躺在草地上,手指肝部,一脸痛楚。 “先生,你怎么了?” “有一条蛇,它……缠住这儿了,你找找看。” 玉蝉儿急了,瞪眼寻蛇,不消一时,果然看到它了。 “先生,我看到它了,是条黑蛇,凶得很呢,我该怎么办?” “用圆针,先刺它眼睛,再刺它七寸!下手要快,要狠,要准。” “晓得了,先生!”玉蝉儿拿起圆针,瞧准蛇的眼睛,嗖嗖两声,直刺过去。那黑蛇两眼出血,松开先生,向草丛里逃去。玉蝉儿大叫一声:“哪儿逃!”照准七寸一刺三捻,那蛇挣扎几下,不动了。 “太好了,蝉儿。还有一条,在这儿。”鬼谷子又道。 “来了,先生,是条花蛇,还用圆针吗?”蝉儿问道。 “用毫针。刺它七寸。” 玉蝉儿换作毫针,刺向那花蛇的七寸。 屈将子仔细查验苏秦所乘坐的车辆,对车上之物不放过一丝痕迹。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并未发现疑点。 惟一的疑点,就是苏秦喝水的竹筒。 屈将子的目光再次落在竹筒上,飞刀邹、木实等墨者也都看向它。 “邹,再讲一遍,从你们出发直到漳水苏子发病!”屈将子看向飞刀邹。 飞刀邹又讲一遍,终了道:“我敢说,途中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惟一的异常就是水的事。”盯住竹筒,“可所有的证据都让我在漳水里洗掉了。”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全怪老朽啊。不该让你一人护送苏子。” “木实要跟我们一起走的,是主公不让。”飞刀邹应道,“主公是不想麻烦大家。这些年来,我陪主公往来出行,不知走过多少地方,全都没事,也就没再坚持,实在是太大意了。”略顿,“师父,主公不会是得下什么急病了吧?” “从发病及症状看,当是中毒。”屈将子推断。 “中毒?”飞刀邹纳闷,“不会吧。我们一路出发,途中根本没有停留,也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往,怎么可能中毒?” “如果是紧病,”屈将子解道,“只能是中风。如苏子这般急切的中风,只能有两种,一是心中风,二是脑中风。若是心中风,人很快就没了,苏子守不到现在。若是脑中风,不会有这么快,也不会有这么厉害。老朽因而断定是中毒。” “什么毒?”飞刀邹急问。 “要是知道,就好了。”屈将子再次盯向竹筒,那是惟一的证据了,尽管什么也没有验出来。 飞刀邹蹲下,闷头思虑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飞刀邹拿过竹筒,盯住它,耳边响起苏秦的声音:“邹兄,离漳水还有多远……过漳水时,歇个脚,舀点儿水,秋果忘备了!” “秋果忘备了!”飞刀邹打个激灵,眼前浮出秋果。 飞刀邹快步跑到苏秦寝处,见秋果依旧跪在苏秦榻前,头顶住苏秦的肋边,已经睡去,嘴角流出馋水,脸上几道泪痕。 苏秦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脸上。显然,是她将苏秦的手扳过来,搭在上面的。 她太伤心了。 她哭了一整夜,想是哭累了。 苏秦仍在昏迷中。 飞刀邹挡下鼻息,仍有气息,察看脸色,并无异样。 飞刀邹悄悄退出,回到院中。 “筒里的水是谁装的?”屈将子问道。 “不知道呢,”飞刀邹应道,“之前出行,主公的生活起居,多由秋果打点,尤其是水,途中必备,秋果每次都要装得满满的,不知怎么的,这次她竟然忘装了,主公路上喝水,想是水不多,才问我离漳水多远,我说快到了,主公吩咐我,到漳水时停一下,舀点水。之后不过两刻钟,就到漳水了,我舀水前发现主公歪在车里,以为他是打盹了,就没再打扰他,下去舀好水,上来才发现主公是……”略顿,“想是主公见快到漳水了,就将筒中的剩水全部喝下,方才中毒的。” “若是此说,这水或就与秋果有关!”屈将子沉思良久,低声道。 “可……”飞刀邹迟疑一下,“她不会加害主公的。就弟子所知,主公身边,最信任的只有四人,一是雪公主,二是在下,三是袁豹,四是秋果。” 第522章 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4) “秋果呢?”屈将子看向屋子。 “我刚察过,她一直守在主公身边,睡着了,一脸眼泪。” “说说她,”屈将子吁出一气,“她是怎么来到苏大人身边的?” 飞刀邹将他所知道的秋果故事及她与苏秦之间的情义略述一遍。 “秦国,独臂人?”屈将子沉思良久,转对木华,“木华,你替下秋果,严密守护苏大人,任何人不可进入苏大人卧处。”看向木实,“两件事,一是捎信给雪公主,请公主速来;二是派人赴尧山,接菲菲过来,该是她认见生身父母的辰光了。” 木华、木实领命而去。 “府中戒严,无论何人,”屈将子转对飞刀邹,“不经准允,不可进出府宅,尤其是苏子寝处!” 童子到猴望尖采药,天黑未回。 玉蝉儿大急,欲进山寻找,被鬼谷子止住。 次日午时,童子回来,大汗淋漓地将竹篓子交给玉蝉儿,呵呵乐道:“嘿,先生让采的这十二味,真还不好寻呢,差点儿掉进崖子里。” 鬼谷子闻声出来,验过草药,确证无误,遂将它们选出一些,均量分作三份,装入三只袋子,递给玉蝉儿,缓缓说道:“苏秦命不该绝,虽中剧毒,但因施药之人未曾施以足量,是为不幸中的万幸。你有旬日可以救他,大可不必惶急。” “谢先生指点!”玉蝉儿接过袋子,放入她早已打好的包裹里,重新包好。 “对了,还有一味药引子,老朽差点儿忘了!”鬼谷子盯住她,半笑不笑。 “什么药引子?”玉蝉儿急问。 “泪珠儿。” “泪珠儿?”玉蝉儿奇道,“什么泪珠儿?” “玉蝉儿的泪珠儿。”鬼谷子微微闭目,“你可于熬药之时酌量施放。” “我?”玉蝉儿脸上一红,轻声,“多少为宜?” “酌量呀,你随心即可。”鬼谷子淡淡一笑,“蝉儿,去吧。苏秦的五藏之神在等着你的解救呢。” 玉蝉儿“嗯”出一声,拜过师父与童子,戴上斗笠,跨出舍门,走进午后的烈日中。 玉蝉儿沿溪边小径疾步走远。 鬼谷子缓缓跟出,站在一块巨石上,久久地凝视玉蝉儿远去的身影。 玉蝉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鬼谷子的目光却未移动,依旧凝视那个方向,好像她的身影未曾消失似的。 “先生,”童子跟出来,站在石头下面,“日头毒呀!” “是的,日头毒。”鬼谷子重复一句,身子却未动弹,目光依旧射向玉蝉儿离去的方向。 “蝉儿姐她……会回来的!”童子晓得他在看什么。 “是的,”鬼谷子的声音更缓,又是一句重复,“她会回来的。” “那……先生还在看什么呢?” “是呀,老朽还在看什么呢?”鬼谷子再次重复一句,跳下石头,头也不回地走回草庐。 “咦,”童子目送鬼谷子走进草庐,蹭地跳到石头上,若有所思地远眺玉蝉儿隐身的方向,喃声自语,“先生这是怎么了?观先生神态,苏师弟当无大碍。蝉儿姐亲手救活苏师弟,喜犹不及,怎么能哭得出来呢?蝉儿姐哭不出来,先生为什么要用她的泪珠儿来作药引子呢?嘿……” 玉蝉儿没有车马,依靠双脚紧赶慢赶,于苏秦病倒的第四日后晌方才抵达邯郸,寻到相府时已近黄昏。 相府门口站着几个甲士,执戟肃立。 “诸位甲士,”玉蝉儿急步上前,拱手,“我是从云梦山赶来的,有急事面见苏秦,请壮士禀报!” 见她直呼苏秦大名,几个甲士互望一眼,一人应道:“相国大人有令,这几日概不会客,客人有何事,请过几日再来!” “请壮士禀报大人,我不是客,是你们相国大人的师姐,奉师父之命,前来寻他,请速传禀!”玉蝉儿不卑不亢。 “这……”几个甲士面面相觑,一人问道,“可有名帖?” “这样吧,”玉蝉儿略略一顿,“请你们府宰出来,我对他讲!否则,误下相国的大事,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甲士迟疑一下,进府禀报飞刀邹。 飞刀邹走出,看向玉蝉儿:“客人是——” “我是从鬼谷来的,奉鬼谷先生之命前来探望苏秦!” “鬼谷先生?”飞刀邹盯住她,“您是——” “我是鬼谷先生弟子,苏秦的师姐!” “敢问客人尊姓大名?”由于天香的原因,飞刀邹对所有美女都不放心了。 “玉蝉儿。” 听她报出“玉蝉”二字,飞刀邹明白不会有错了,不无激动地深深一躬:“您……来得太好了,主公他……在等着您呢!”让到一侧,伸手,“请!” 飞刀邹引领玉蝉儿直入客堂,禀报屈将子。 屈将子仍旧不放心,详细问过几件事情,确认她是鬼谷弟子,方才拱手见礼,引她直入苏秦卧处。 苏秦躺在榻上,面无血色,如同死去一般。 玉蝉儿近距离地凝视苏秦,这个她一直挂念在心的男人。 玉蝉儿动手了,搭脉,翻眼,察齿。 玉蝉儿闭目,入定。 玉蝉儿的心念渐渐聚集,穿入一个灵异的世界。 恍惚间,远处浮出一个影像。 是苏秦。 苏秦的影像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再细审去,苏秦的身上爬满蛇蝎,扎满奇怪的草木毒刺,那些毒物正在全力吮吸苏秦的血气。 苏秦拼命挣扎,但那些毒物越缠越紧,将他牢牢缚住。 绝望中的苏秦看到她了。 苏秦向她发出呼喊,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苏秦使尽全力向她靠拢,可被那些由植物结成的大网紧紧罩住。 玉蝉儿伸出手,向他叫道:“苏公子,蝉儿来了,蝉儿这就救你,这就……” 玉蝉儿由不得打个冷战,恍然出定。 显然,苏秦的五藏神伤得极重,已经撑不住了。 玉蝉儿再次搭脉。从脉相判断,一如鬼谷子所断,苏秦最多可以坚持旬日,也就是说,她只有数日时间可以施救。 玉蝉儿不敢怠慢,吩咐飞刀邹将苏秦扶起,掏出童子交给她的药丸,塞进苏秦口中,喂他温水,迫他咽下。 “官人,请解开他的衣裳!”玉蝉儿转对飞刀邹,指一下苏秦。 飞刀邹脱去苏秦衣裳。 “你们出去吧。”玉蝉儿吩咐飞刀邹。 飞刀邹等全部出去,掩上房门。 玉蝉儿望着赤身裸体的苏秦,这个在她心头祛之不去的男人。 而今,他近在咫尺,等待她的解救。 玉蝉儿闭目养神。 一路奔波,玉蝉儿太累了。 玉蝉儿从随身所带的包囊中取下葫芦,打开塞子,喝几口水。 玉蝉儿缓过神来,起身,距苏秦一步远,扎下架势,屏气凝神,再度入定。 苏秦现身了。 在鬼谷子万能解药的作用下,苏秦已经回过神来,而那些缠绕他不放的各种毒物正在失去活力,尤其是那些蛇蝎毒虫等,渐渐开始迷盹。 “师姐——”苏秦向她招手。 “苏秦,蝉儿来了!”玉蝉儿没有叫他师弟,直呼其名。 “苏秦有劳师姐了!”苏秦苦笑,指着依旧缠绕在身上的毒物,“苏秦不能成礼了!” “你不要动,我这就救你!”玉蝉儿摸出银针,瞧准一只黑蛇,直刺其双眼。那蛇飞逃,玉蝉儿急步赶上,一针刺入它的七寸,提插转捻,不消一时,那蛇便僵死不动了。 之后一个时辰,玉蝉儿越战越勇,将那些毒虫一一揪出,针刺其目,继而是七寸。那些蛇蝎共有十二条,皆为终南山中极毒之物,尤其是最后一条长蛇,性情凶猛,不逃反扑上来。玉蝉儿将所有的针法全部试过,依旧拿它不住。 玉蝉儿正自忧急,隐约听到鬼谷子声音:“蝉儿,这是条王蛇,以食蛇为生,寻常针气拿它不住呢。” “何以拿之?”玉蝉儿叫道。 “用剑气。先断其信,后斩其首。” 玉蝉儿抽出宝剑,待那蛇再扑上来、口中吐出信子之时,催动剑气,断其信子。那蛇没了信子,四处乱蹿。玉蝉儿寻到时机,待那蛇蹿到跟前之时,一剑挥去,剑气直入那蛇七寸,蛇头被断,滚落于草丛里。 玉蝉儿看向苏秦,见他全身完全放松,沉沉睡去。 玉蝉儿吁出一气,乍然出定,方觉一身是汗。玉蝉儿看向房中油灯,见油已耗尽,听向四周,静寂无声。远处传来更声,已是夜半。 玉蝉儿为苏秦盖上薄被,伏在他的榻边,沉沉睡去。 翌日凌晨,玉蝉儿醒来,见苏秦脉相趋稳,脸上现出血色,知他已无大碍,遂摸出真正的银针,刺向苏秦身上的不同穴位,以培元护本,清除残余毒素。 玉蝉儿施完针,也是感应,转过头来,于无意中瞥到一物。 是一枚金蝉儿! 没错,是飞刀邹于昨晚从苏秦的衣饰上取下来的,就放在苏秦的那堆衣饰里。 玉蝉儿心底一震,伸手摸去。 玉蝉儿拿到金蝉,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一丝儿没错,是她姐姐姬雪的金蝉儿! 玉蝉儿取下自己的玉蝉儿,与那金蝉儿摆在一起。 两只蝉儿一模一样,一只乳白,一只金黄;一只温润如脂,一只灿若晓星。 日上一竿,一辆驷马辎车停在苏秦府前。 不及车辆停稳,一个女子从车上噌地跳下,接着是另一女子。 分别跳下车的是燕国太后姬雪与她的侍女春梅。 姬雪没有收到木华的音讯。与姬雨一样,她也是在苏秦出事的当天夜里梦到苏秦,醒后再也睡不去,未及天亮,果决吩咐春梅备车,直驱邯郸。 由武阳到邯郸虽然不算太远,但要越过中山国,还要涉过几条河流,偏巧一条没有河梁的小河突发大水,耽误将近一天辰光,中途又考虑安全,晓行夜宿,赶到已是第五天了。 当姬雪跌跌撞撞地跑进苏秦的卧室时,玉蝉儿又喜又惊。喜的是她终于见到了分手多年的姐姐,惊的是她为什么会来,且来得如此之快。 “阿姐——”玉蝉儿扑进姬雪的怀里,姐妹二人抱在一起。 姬雪也是惊喜。 一路上,她什么都想到了,只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妹妹。 “他……怎么样了?”姬雪一把推开玉蝉儿,跪在榻前,一脸忧急地看向一脸安祥地躺在榻上的苏秦。 苏秦身体赤裸,只有羞处搭着一条被角,不同穴位上,依旧扎着数十枚银针。 “苏秦——”姬雪泣不成声,用手抚摸苏秦的脸,继而是他的额头、耳朵、脖颈、胳膊、手……凡是没有下针的地方。 姬雪抚摸一遍,将脸轻轻贴在苏秦的脸上,泪水哗哗流淌,滴落在苏秦的脸上。 看到姬雪这一连串不顾一切的举动,玉蝉儿凌乱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那个阿姐吗?是老燕公的夫人吗?是大燕国的太后吗? 所幸,房中只有她们姐妹二人。飞刀邹在引她进来之后,已掩门出去。 姬雪哭泣良久,方才和缓下来,将苏秦的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此时的玉蝉儿不是凌乱,而是目瞪口呆了,两眼傻傻地盯住,好似盯住一个怪物。 玉蝉儿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只依旧放在衣饰上的金蝉儿。 许是注意到了身后的妹妹,姬雪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姬雨,指着银针:“阿妹,是你扎的?” 玉蝉儿似乎未从震撼中回来,木讷地点头。 “阿妹,姐晓得你行的!”姬雪紧紧抱住她,声音急切,带着哭音,“快救他呀!他……这是怎么了?他得的什么病?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他一直很棒的,他连伤风都很少,他……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阿妹……”将她抱得越来越紧,泣不成声。 “阿姐,”玉蝉儿似乎明白点儿什么,只是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喃声应道,“苏秦是中毒了,有人下毒!” “天哪,”姬雪越发急了,“下的什么毒?什么人下的?这毒……阿妹,快……快告诉阿姐……” “是由毒虫、毒草提炼出来的剧毒。” “天哪!他要紧不?你得救救他,你得救活他,你……你必须救活他……”姬雪摇动姬雨,几乎是语无伦次了。 “阿姐放心,苏秦已无大碍了,是先生为他配的药,先生晓得他中毒了!” “太好了!”姬雪再次抱紧姬雨,“是鬼谷先生吗?是的,肯定是他。可他……怎么晓得苏秦中毒了?” “先生晓得的,先生什么都晓得!” “鬼谷先生,”姬雪扑地跪下,朝鬼谷方向连连叩首,“姬雪谢您了,姬雪谢您救活苏秦,姬雪……”又是一顿叩首。 姬雪叩完,就地席坐,看向姬雨。 时辰到了,姬雨将苏秦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下,收拾起来,在她对面席地坐下。 “阿姐,你……”姬雨欲言又止。 “阿妹,”姬雪盯住姬雨,“你给阿姐个实底,”看向苏秦,“他几时能醒过来?” “我不晓得,”姬雨应道,“先生要我施针三轮,这是第二轮。观他气色,摸他脉搏,可知毒素正在排解,生命已无大碍,再施一轮,当可清醒!” “快施呀!”姬雪急不可待。 “施针要有时辰的。”姬雨应道。 “实在是太好了,”姬雪喜极而泣,“阿妹呀,你真的不知道,他,苏子,对阿姐有多重要,他……” “阿姐,你……他……你们……”玉蝉儿心里发堵,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后,戛然止住,缓缓闭目。 谷中多年,玉蝉儿已经修炼出一项能力,无论内中多么凌乱,只要一闭眼睛,就会于瞬间静下来。 是的,这辰光,她迫切需要的是让自己静下来。 “阿妹,”姬雪这也安静下来,盯住姬雨,“阿姐晓得你想知道什么,阿姐这就告诉你!” 姬雪娓娓道来,将她出嫁那日,苏秦如何在雨中冒死拦住她的嫁车,赠送她他削的那把木剑,她一路上如何抚摸苏秦赠她的那把剑哭泣到蓟都,那把剑如何陪伴她到燕宫,如何陪伴她度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寂寞日子,燕宫如何内乱,老燕公如何无奈,她如何无助,苏秦如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来到燕宫,如何助燕公平定内乱,老燕公如何不满太子姬苏,如何与她讨论传位于孙子哙,太子姬苏如何谋杀燕公,逼她,还要污辱她,苏秦如何又在关键辰光救她,稳定燕国政局…… 往昔岁月的滴滴点点,姬雪一五一十地全都倾诉给姬雨。 第523章 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5) “阿妹呀,”姬雪的眼里饱含热泪,“你真的不知道,那一天,燕宫生乱,燕公生病,阿姐无助,欲到宗庙求助保佑,行至蓟宫外面,有人拦住阿姐的车辇,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天哪,阿姐……阿姐的全身都是抖的,那是阿姐多少年来心心念念的人哪,阿姐天天都要抚摸他的剑哪,阿姐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了,可他……来了,且他还是鬼谷子的弟子,他向阿姐讲鬼谷先生,讲阿妹,讲庞涓,讲张仪与孙膑,讲那里发生的一切事,他还拿出一只手绢,那上面有在洛阳太学里他受胯下之辱时阿姐为他落下的泪,他……他说他一直珍藏着,他说,他在困苦时,他在无助时,他在绝望时,他在……他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要拿出阿姐的丝帕,看一看上面的泪,阿姐……”泪水哗哗流下。 姬雨的泪水缓缓流出,无声地滴落在地面上。 “后来,”姬雪继续叙说,“后来老燕公走了,老燕公是让姬苏那个畜生害死的。那畜生害死老燕公,又来逼阿姐从他。阿姐无奈,只好说要以死殉葬。那畜生就逼阿姐行殉,阿姐就要行殉时,苏子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在苏子救助下,阿姐逃到武阳,住在先宫陵墓边上的别宫里,明为先君守陵,实则躲避姬苏那个畜生。后来,苏子来到武阳,阿姐一心要为先君复仇,可苏子劝告阿姐,说是燕国不能乱,苏子看得远哪,阿姐信苏子,阿姐欢喜苏子,阿姐就在那夜留下苏子,阿姐就……就是苏子的人了……” 一步一步的,玉蝉儿终于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也最害怕听到的陈述。 玉蝉儿如遭电击。 “阿姐,”见姬雪讲完一歇,玉蝉儿强使自己镇静下来,“苏秦马上就要醒了,我得为他熬些药去。他体内还有一十二种毒素,须用汤药驱之。你好好守护他吧。”缓缓起身。 “好的,阿妹,阿姐守护他。阿妹快去熬药,要让他早点儿醒来!”姬雪也站起来。 玉蝉儿收拾起针具及她的包裹,打开门。 姬雪送她出门,看她走远,回身坐在苏秦的榻沿,将苏秦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紧紧握住。 玉蝉儿向飞刀邹讨来药罐,燃起炭炉,支走所有人,拿出一包鬼谷子亲手分好的草药,装进罐中。 罐中还缺一味,她的眼泪。 是的,她的眼泪,她玉蝉儿的眼泪。 “先生,您是什么都知道呀!”望着这只药罐子,玉蝉儿的万千委屈从中升腾,泪如泉涌,“您早就知道了呀,可您……您为什么不告诉蝉儿呢?您……为什么要害蝉儿呢?您早就知道苏秦爱的是阿姐,您早就……” 玉蝉儿拿过药罐,放在自己的胸前。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冷冷的陶罐平静地接纳她所落下的每一珠泪。 玉蝉儿哭够了。 玉蝉儿的泪水流干了。 玉蝉儿止住哭,移开陶罐,将它架在火盆上。 炭火烧起来。 玉蝉儿平静下来。 玉蝉儿缓缓从怀中摸出她的玉蝉儿,端详它。 “苏秦,苏师弟,”玉蝉儿盯住它,一字一顿,“你记住,罐中的所有泪水,师姐不是为你流下的,师姐是为师姐自己流下的,师姐是奉先生之命为你做下的药引子。除先生之命外,师姐再为苏师弟添加一味,以助你早日康复!” 玉蝉儿缓缓站起,将手中的玉蝉往空一扔,于眨眼间抽出宝剑,在它高点回落的瞬间,一剑挥去。 随着“当”的一声脆响,那块伴她几近三十年的玉蝉儿成为碎块。 也就在这“当”的一声脆响中,玉蝉儿的内心深处突然间洞开一扇天窗,一束光亮直透而入,照射在各个角落。 玉蝉儿的广漠心海,于刹那间波涛不惊,一片澄明。 玉蝉儿一身轻松,长出一气,拣起碎块,一块一块地放进药罐,见天色将黑,遂将熬好的汤药用细布滤好,盛进碗中,端进苏秦房间。 玉蝉儿一脸平静,冲姬雪轻叫一声:“阿姐!” 姬雪接过药碗,放在唇边,伸舌尖一点:“还有点儿热呢。” 玉蝉儿给她个笑,伸手搭脉,知悉苏秦的五藏已在恢复生气,完全无碍了。 玉蝉儿再次施针。 针未施毕,苏秦的嗓子发出咕噜一声,接着发出一声轻哼,手脚开始动弹。 玉蝉儿晓得,苏秦的五藏神已经苏醒,只是意识体仍在沉睡。 “阿姐,”玉蝉儿开始拔针,边拔边吩咐姬雪,“苏公子已无大碍了,再过三刻当会醒转。那时,你将这碗汤药喂他饮下。及至明日与后日,也在这个时辰,”玉蝉儿拿出另外两包草药,“阿姐将这两包草药分别熬过,让苏公子饮下,体内之毒就可全解!” “阿妹,你……”姬雪盯住他,“不在这儿了?” “是的,”玉蝉儿应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山中呢。苏公子这儿,有阿姐照顾,不会再有事了。” 玉蝉儿将拔好的针收拾好,装入行囊:“阿姐,还有一事,苏公子五脏受损,要休养至少一年,这期间不可劳累!” “阿妹,”姬雪盯住她,“你……能不能多待一天?” “先生有事,我必须回去!” 二人相互凝视,良久,紧紧相拥。 拥毕,玉蝉儿没有再看苏秦一眼,拿起包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姬雪追在后面,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远去,消逝在暗夜里。 姬雪多想追妹妹回来,姬雪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妹妹说,可……直觉告诉她,妹妹已经变了,她们之间已经陌生许多。 一朝丢下心头重物,玉蝉儿一身轻松地回到谷里,站在谷口候她的是童子。 “蝉儿姐!”童子迎上,从她背上取下包裹。 “先生呢?”玉蝉儿问道,“他在哪儿?” 童子没有应声,转过身,指指远方。 “先生哪儿去了?”玉蝉儿顺着他的手势,见他指向高山之巅,怔了。 “云深不知处。” “你……”玉蝉儿白他一眼,飞也似的跑回谷中,直入鬼谷子洞穴。 穴中空无一人。 玉蝉儿点亮松灯,看到案上摆着一块木椟,上面是先生留给她与童子二人的四句偈语: 了却俗缘 缔结道心 玉女金童 共济世人 玉蝉儿惊呆了。 她有太多的话要对先生讲,可…… “蝉儿姐!”不知过有多久,洞穴里响起童子的声音。 “先生他……”玉蝉儿缓缓转身,看向他,“几时走的?” “就在今晨。”童子声音平淡,“小子欲从先生远游,可先生说,蝉儿姐今天回来,要小子候你。小子在那谷口候你一整天了。” “先生,先生……”玉蝉儿喃声,“您晓得蝉儿回来,可为什么还要走啊?您有何事这么急?您为什么不再等蝉儿一天呢?您为什么要抛弃蝉儿,蝉儿……蝉儿是一生一世要从先生的呀,先生为什么要抛弃蝉儿?先生,您……您为什么不等……”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是的,连续数日,玉蝉儿历经了太多的悲伤与挣脱,这又往来奔波,耗尽心力以救苏秦,先生的突然离别,实在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玉蝉儿行将倒地的瞬间,童子将她一把抱住。 童子抱她走进她的洞窟,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上被衿,自己在榻前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闭目入定。 是夜,玉蝉儿踏踏实实地睡了个长觉,及至醒来,已是翌日晨起。 看到师兄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榻前,握住自己的手,玉蝉儿内中涌出一股暖流。 是的,在这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几个人,一个一个全都远去了,只有这个与她厮守十几年且一直叫她蝉儿姐的大师兄,守在身边,不离不弃。 “师兄——”玉蝉儿柔声叫道。 “蝉儿姐?”童子出定,松开她的手,反而被她握牢。 “师兄,”玉蝉儿盯住他,“从今日始,不要再叫我蝉儿姐了!” “为什么?” “因为那只蝉儿,已经死了!” 童子显然也已晓得发生什么了,沉思良久:“那……小子该叫你什么呢?” “石啦树啦,你叫什么都成。” “叫你自在姐吧,因为姐已了无牵挂,得了自在。” “先生既说了却俗缘,”玉蝉儿淡淡一笑,“从今日起,你就叫姐了了,姐该叫你个什么呢?”盯住他。 “却却。”童子顺口接道。 “哈哈哈哈,”玉蝉儿孩子似的大笑起来,松开童子的手,用力握拳,“就是这两个字,却却!”弹起身子,顺手抓住童子的手,“走,却却师兄,了了姐这就与你看日出去!” 了了,却却,这对已近而立之年但被鬼谷子依旧称作金童玉女的师兄师姐,手牵手走出洞穴,步入草庐。 门扉处,二人并肩而立,远眺户外。 幽谷里,百鸟鸣啭,霞光映红不远处的山尖。 第524章 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1) 玉蝉儿走后,约小半个时辰,也即玉蝉儿预言的三刻左右,苏秦悠悠醒来。 醒来的标志是睁眼。 苏秦睁开眼,看到了守在榻沿、一直握着他手的姬雪。 “雪儿——”苏秦轻叫。 姬雪没有应他,只将脸贴近他的脸,哽咽出声,泪水不住地流下。 “你……我……这是怎么了?”苏秦声音柔弱。 “苏子,”姬雪哽咽一时,止住,“没事了。” 苏秦的大脑慢慢地转起来,依稀记起过去的事,诧异道:“邹兄呢?” “他在门外。” “叫他进来。” 姬雪召进飞刀邹。 飞刀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扼要述过。 苏秦缓缓闭目。 “苏子,是阿妹救的你呀!”姬雪补充道。 “师姐?”苏秦睁眼,欲坐起,但没有成功,“快,她在哪儿?” “她……走了。”姬雪应道。 “她……”苏秦止住。 “她说先生在召她,她奉先生之命赶来救你,为你扎了三轮针呢。” “先生……”苏秦眼里出泪,“弟子……又让您费心了……” “苏子,”姬雪走到碳盆前,端起搁在盆边上的药碗,“是阿妹为你熬的药,这还热着呢。” 姬雪将药碗放在榻边的案上,扶苏秦坐起,将药碗端到唇边,小咂一点:“不凉不热,正好。” 苏秦喝下。 “还有一碗稀粥,想喝吗?” 苏秦点头。 姬雪端来稀粥,苏秦喝几口,躺回榻上。 休养三日,俟鬼谷子的三剂草药喝完,苏秦身上来力气了,尝试下榻,被姬雪止住。 “苏子,”姬雪盯住他,“阿妹特别吩咐,你的五脏伤得很重,至少要休养一年。” “这……这怎么能成?”苏秦再欲坐起,“快,召邹兄来,备车,我……我要到大梁,路上养!” 姬雪出去,刚走几步,飞刀邹与屈将子疾步走过来。 问候礼毕,在屈将子为苏秦摸脉时,苏秦提及魏国,说他要尽快过去。 “苏大人,”屈将子把完脉,盯住他,“从脉相上看,至少三个月之内,您哪儿也不能去了。” “我阿妹说,他得静养一年。” “是的。”屈将子点头,“身子骨是大事。天下需要苏大人,但天下需要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苏大人,而是一个虎虎生风的苏大人!”略顿,“不瞒大人,几日之前,老朽已在安排大人的后事呢。若不是鬼谷先生施救,大人绝无生机。” “苏秦谢前辈了!”苏秦拱手。 “还有,”屈将子压低声音,“此地不可久住,老朽正在为大人安排静养之所。” “为什么?” “您这次涉险,与魏国的事有关。” “哦?” “有人知悉老朽禀报大人有关魏国王妃的内情,报告给她,她在情急之下,才向大人下毒。” 苏秦震惊。 “如果不出老朽所断,报信与下毒之人,就在大人府中。” “何人?”苏秦急问。 “秋果。” “啊?”苏秦目瞪口呆,良久,喃声,“不可能。她不会害我!” “是的,但魏国的那个王妃会。她已无路可走,只能涉险。” “可这……”苏秦脑子急转一会儿,“从前辈告知晚辈到晚辈中毒,前后不过旬日,秦人怎么会……”顿住。 “大人知悉宫廷,却不知悉秦人的黑雕台。黑雕台往来送信的是鹰,鹰击千里呀。莫说是黑雕台了,即使我们墨门,若有大事发生,音讯亦可于一日之内传送千里。” “前辈可有证据?”苏秦补充一句,“秋果的事。” “有两个证据,一是大人的饮水。听邹说,大人是在饮下竹筒里的水之后失去知觉的,毒就下在水里。大人的私物平素皆由秋果打点,那日她什么都备下了,不可能忘记装水。她是有意只装那么多的水。” “为什么?” “因为水装满了,大人若是只喝几口,一是毒不足够,二是会留下证据。” “其二呢?” “其二是,大人中毒后,秋果一直守在身边,一刻不停地哭,什么也不肯说,后来,老朽忖出什么,不让她守大人,她也觉出什么,于昨晚黄昏时分出门,行动隐秘,中间换过衣装,最终进入一家铺面。时已很晚,所有店铺均已关门,惟有那家铺面留着一扇暗门,她进去时里面透出亮光。她进门良久,才从店里出来,在街上游荡一夜,于天亮之后方才回府,这辰光就在她房间,想是睡去了。” 苏秦闭上眼睛。 显然,这完全不是他所想听到的。 “谢前辈关爱!”良久,苏秦睁眼,对屈将子拱手,“无论如何,晚辈恳请前辈,不可伤害秋果。”沉吟一时,几乎是喃声,半是说给自己,半是说给众人,“如果苏秦必须死,苏秦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苏秦——”姬雪扑倒在他身上,悲泣。 “雪儿,”苏秦轻轻拍她,苦涩一笑,“苏秦这不是……还在活着嘛!” 得知苏秦被鬼谷子救活,秋果遭到墨家猜疑,天香震惊,将实情急禀公子华,请求下一步行动。公子华没再奏报秦王,令她与秋果即刻回秦。 秋果接到返秦指令这天,苏秦府中刚好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屈将子为苏秦安置好了休养场所,在筹备搬迁,二是木实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回来了。 秋果扶着门扇,隔着门缝向外窥探。 门缝外面,喜气盈盈的院子里,守在苏秦身边一刻不离的姬雪从她的寝处飞跑出来,在半大的女孩子跟前停步,盯住孩子。 女孩子有木实的肩头高了,一身墨装,披着短剑,英气飒爽,一看就是个从小就习武功的。 女孩子也盯住姬雪。 “叫娘亲呀,菲菲,”木实指着姬雪,鼓励她,“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娘亲!” 叫菲菲的孩子一动不动,只将两只大眼盯住姬雪,一个衣饰锦绣、华丽典雅的贵妇。 “叫呀,菲菲,你不是一直想着娘亲的吗?” 姬雪缓缓蹲下,盯住那孩子。 “叫呀,菲菲,叫娘亲!”木华走过来,站在她的另一侧。 “娘——”孩子的声音极轻。 “菲菲——”姬雪扑嗵跪地,向她张开双臂。 女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她,两个躯体合在一处,搂在一起。 门缝里面,秋果出泪了。 秋果腿软了,出溜在地上。 一行脚步声传入秋果的耳里。 脚步声渐渐弱下去,隐没在苏秦的寝处。 两行泪水无声地淌下秋果的眼眶。 光阴一寸一寸地挪动。 秋果终于站起来,擦去泪水,脱光身子,将满满一桶水一瓢一瓢地舀进一个大铜盆里,缓缓清洗她的身体。 洗脏两盆清水,秋果走到妆台前,面对铜镜坐下,对着铜镜一处一处地品鉴自己那发育得近乎完美、一直守至如今的处子之躯:头发是油亮的,五官是端正的,眉眼是清秀的,鼻子是小巧的,嘴唇是性感的,牙齿是洁白的,皮肤是滑腻的,胸脯是高耸的,乳尖是精致的,细腰是紧束的,屁股是圆润的,两腿是修长的…… 秋果震撼了。 秋果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也是这么美。 秋果将头发高盘,笄起,而后是粉黛,描眉,涂唇,再后,她打开首饰盒,将她的所有饰物一支一支地插在头上。 然后是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时值夏末,天气依旧很热,但秋果觉不出。秋果一古脑地将她平时几乎没有穿过的漂亮衣裳一件不落地全都穿在身上。 秋果走到妆台前,再次对镜坐下,望着镜中的自己。 秋果笑了。 秋果笑得很灿烂。 秋果笑出泪花来。 秋果给自己做出各种鬼脸。 秋果缓缓走到榻前,摸出她克扣下来的那瓶药水。 秋果打开塞子,伸鼻嗅嗅,没有怪味。 秋果塞上塞子,掂掂重量,一滴儿没少。 秋果缓缓跪下,对天祷道:“阿大,娘,恕果儿不孝了……” 祷毕,秋果从枕下摸出黑雕台发给她的雕牌,别在领口的显眼位置,将药瓶揣进内襟,打开房门,一步一步地走向苏秦的寝舍。 一人抢过来。 是木华。 “阿妹,”木华盯住她,笑道,“穿这么漂亮呀,是要做啥呢?” “我要走了,来与义父告个别。” “走了?”木华眼珠子连转几转,“哪儿去?” “很远的地方。”秋果指指西方,给她个笑。 木华明白她指的是秦国,她这是来诀别苏秦,要回国去,略一思忖,带她走向苏秦的主卧。守在门外的飞刀邹迎上,一脸诧异地盯住秋果。 “邹叔,”木华指着秋果,“阿妹要走了,来与主公告别!” 秋果对飞刀邹笑笑,盯住他。 “秋果,”飞刀邹盯住她的衣服,“不嫌热吗?” “不嫌。” 飞刀邹迟疑一下,进门禀告苏秦。 苏秦传进。 飞刀邹引她走进苏秦的卧室,木华守在门口。 苏秦身体仍旧很弱,斜躺在榻上,背后靠着软垫。榻沿上坐着姬苏菲菲,菲菲身边是姬雪。 看着秋果的装饰,菲菲一脸惊奇。 秋果走到屋舍中间,距苏秦几步远处,缓缓跪下。 “秋果,快起来,”苏秦语气兴奋,“义父介绍你一个新朋友,你的妹妹,”看向菲菲,“菲菲,她就是你的秋果阿姐,阿大的义女。” 这几日,姬雪已经晓得秋果的事,两眼不眨地盯住秋果,全身高度戒备,仿佛她身上藏着杀人的凶器。 秋果未作回应,也没有看任何人,只将两眼盯住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底。 “秋果?”苏秦的目光转向她的服饰。 “苏秦,”秋果改了称呼,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单独与您说句话。” 在场人无不震惊,包括苏秦。 “秋果,你……”苏秦略顿,看向姬雪与菲菲,“雪儿,带菲菲出去一会儿,我与秋果说句话。” “苏子?”姬雪急了。 “去吧,秋果有话只对我说。”苏秦执意。 姬雪迟疑一下,拉起菲菲走向门外,回头又望一眼,见飞刀邹与木华一左一右守在秋果身边,适才放心,大步出去。 “说吧,秋果,”苏秦笑了,“邹叔叔,还有木华姐姐,都不是外人。” “我只想对您一个人讲。” 飞刀邹、木华愈加紧张,盯住秋果。 “邹兄,木华,你俩也出去。”苏秦的声音越发轻柔。 “主公?”木华急了。 “出去吧。”苏秦摆手。 二人退到门外。 “秋果,没有人了,你有什么,就说给阿大。”苏秦目光鼓励。 秋果朝苏秦连叩三下,一字一顿:“苏秦,我想说三句话。” “说吧,义父听着呢。” “第一句,秋果不想做你女儿,从来就没有想过!” “你……”苏秦晓得她要说什么了,笑笑,“好吧,那就做我阿妹。我有个师姐,正好缺个阿妹呢。” “也不想做您阿妹。” “好吧,第一句先撂置,第二句。”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秦国黑雕台的人。”秋果指向胸前的雕牌,“这是我的标志。” “我已经知道了。”苏秦淡淡一笑,“第三句呢?” 秋果从胸襟里摸出那瓶药水,打开塞子,盯住瓶子,声音淡淡的:“瓶中之物本是用来毒杀您的,被秋果克扣下来一半,留给秋果自己。”没有再看苏秦,将瓶举起,仰脖就饮。 “秋——”苏秦大叫一声,噌地下榻。 苏秦的“果”字尚未发出,但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疾如闪电,不偏不倚地穿过秋果的臂肘,击在瓶口上。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瓶子碎裂,药水洒落在秋果的身上与地上。 是一枚飞刀。 紧接着,两条身影几乎同时飞进,一左一右,将秋果紧紧拿住。 秋果惊呆了。 秋果第一次领教了她这个邹叔与木华的厉害。在他们面前,她在终南山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简直不值一提。 秋果伤悲地哭了。 与此同时,姬雪、菲菲也都冲进来。 姬雪扶苏秦上榻,紧紧坐在他的身边。 苏秦的泪水流出。 “秋果呀,”苏秦几近哽咽,“苏秦今日始知,这又欠你一条命啊!” “邹叔叔,你……”秋果声音绝望,“你……杀了我,杀了我呀,秋果求你——” “雪儿,菲菲,扶秋果过来。” 姬雪、菲菲走过去。 木华取下她的雕牌,搜查秋果,见她身上再无异物,方才松开她。 姬雪、菲菲一边一个,将秋果搀到苏秦榻边。 秋果跪在榻前,悲伤地呜咽,声音几近绝望。 “秋果呀,”待她的哭声弱下去,苏秦轻拍她的头,“这次的事苏秦不会怪你,不会怪天香,不会怪华公子,更不会怪秦王,因为,苏秦晓得,无论你们哪一个,都不想杀死苏秦。” “你……怎么晓得的?”秋果止住泣,盯住他。 “先说你秋果吧,”苏秦缓缓解释,“苏秦晓得,这些年来,你的心只在苏秦身上,你怎能杀死一个你救下两次命且一直记挂在心的人呢?再说天香吧,苏秦与她无怨无仇,无牵无挂,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苏秦呢?还有华公子与秦王,如果他们要杀苏秦,苏秦早就死了。” “可……是他们一定要杀你的!” “是的,他们不得不杀!”苏秦轻叹一声,“现在没事了。秋果,你放心好了,你就安心守在这儿,没有人会伤害你。无论之前发生什么,苏秦都信任你,苏秦永远信任你。还有邹叔他们,他们会保护你的!” 秋果再次悲哭。 “木华,带秋果回她房间,加强守卫,我们就住此府,不必搬家了。” “苏大人,”秋果拭去泪,移开身体,改过称呼,“谢谢您的信任。秋果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死,一条是回秦。雕台已经来令了。” “这……”苏秦语结。 “秋果是一心求死的,可邹叔叔不让秋果死。秋果再无他路,只能收拾行囊,回秦复命!”秋果语气坚决。 “秋果,你再想想,你若回去——”苏秦欲言又止。 “若是我不回去,这又不死,阿大、娘亲、弟弟,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就——”秋果悲泣。 是的,他们就得死。 依据秦法,秋果若是受令不回,就是叛国罪,莫说是家人,包括亲戚、邻居,都要受到株连。 这是一条死结。 苏秦思考良久,转对飞刀邹:“邹兄,为秋果备车!” 就在苏秦遭难的当儿,一身商贾打扮的张仪在鄂君启、彭君与射皋君的陪同下由纪陵君的封地北上,巡游宛城,陪行的是车卫国。 西周时期,宛城本为申侯封地,后为楚人所灭,建立宛郡,辖周边北至方城、西至於城、东至漾陵、南至邓、穰等大片沃土,近二十年来,郡守一直是景翠。 第525章 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2) 宛城位于淯水边,城墙高厚,呈方形,东西南北各八里,有城门十二,东西南北各三门,中为主门,容大车通行,城门坚固。中门两侧,各五百步处,有左右二侧门。侧门狭小,仅容农车与行人出入,战时关闭。城门外面是濠沟,深且阔,引淯水环绕。如果加上周边各邑及更大范围的北地方城,就防御而言,宛城堪称是固若金汤。 张仪是第二次来到宛城的。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拖着伤躯与香女乘着贾舍人的辎车狼狈离楚时经过这儿,在宛城歇息过一宿,换过伤药。但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逃离楚地,无心也无暇观赏街景。此番不同。张仪故地重游,真正感受到了宛地的富足与民风,不胜感慨。 张仪此来的身份是来购买犁铧的商贾,所以鄂君他们没有张扬,只以客商之礼相待。晚宴放在宛城一家豪华酒肆,幕后东家就是鄂君。陪酒的四人,分别是鄂君、射皋君、彭君与宛郡工尹昭鼠。 即使昭鼠,也不晓得坐在鄂君客位的上宾竟然是赫赫大名的秦国相国张仪,只认他是送来大笔生意的秦地财神。 酒过三巡,张仪兴致上来,用酒水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宛”字,笑问鄂君:“君上可知此字?” 显然,张仪要的是解字,而不是只读出来。 鄂君解不出,支吾一时,看向彭君。 彭君也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摸摸头皮,拱手:“在下愚拙,敬请张子赐教。” “呵呵呵,”张仪浅笑几声,“赐教不敢,在下不过是有感而发呀。诸位请看此字,上面是个‘宀’,就是一栋房子,下面是个‘夗’字。‘夗’的本义是遭风吹后弯着腰的沃野之草。‘宛’字呢?就是长在屋子之内的弯着腰的草。长在屋子里的草没有风为什么会弯腰呢?因为高处是屋顶,光线只能从门窗来,草木趋光,于是这些草就弯着身子,头朝门窗,所以叫宛。” “哎哟哟,”公子启一脸惊讶,轻轻击掌,“张子不说,在下真还不知‘宛’字竟有这般寓意呢!来来来,”举爵,“张子,请为这个‘宛’字,干!” 众人笑过,喝下。 见张仪目中无人,卖弄学识,且将“宛”字解释为趋势就光、直不起腰的草,而几个封君竟无见识,甘受其辱,坐在末位的昭鼠看不下去了,缓缓放下酒爵,缓缓接道:“就下官所知,此字还有一解。据传当年炎帝过此,登高望远,见此地四周皆山,中如簸箕,清流不绝,繁草如毯,沃野平畴,由衷出叹,‘此地龙气宛潜,真乃富民之箕也’。得炎帝吉言,属下民众纷纷于此定居,播种收获,休养生息。及至先祖文王之时,灭申祠,得宛地,于此处建邑。城邑始定,要先文王定名,有人诉先王以炎帝之说,先王兴甚,一语定音,‘既然龙气宛潜,就叫它宛邑吧’。再后此邑历经变迁,由宛邑至宛城,再至宛县,再至宛郡,但变来变去,始终未曾离开过这个‘宛’字。” 昭鼠的这个解释极为高明,一是将“宛”字设为上古圣人所名,二是认定宛城是出龙气之地,三是点出宛地是由楚国的先祖征战所得。 昭鼠的急智为众王亲扳回面子,鄂君启等无不鼓掌。 张仪盯牢昭鼠。 昭鼠是由昭阳举荐、楚王任命的宛城工尹,主司宛城地区的工坊与冶炉。这个司职官职不高,位置却好,算是肥差中的肥差,前些年一直把持在景氏一门的手中,三年前昭阳费尽心思才算捣腾过来,荐举昭鼠掌管。昭鼠是昭阳亲侄,在昭门后辈中算是有见识的一个,为人八面玲珑,上任仅只三年,果是不负所望,自己赚个盆满不说,也将各方利益照顾得妥妥当当,昭氏势力也渐渐植根于景氏辖区。 “啧啧啧,”张仪收回目光,朝昭鼠竖起拇指,夸张地举爵,“来来来,在下提议,为昭大人的博学多识,干!” 众人皆饮。 “昭大人,”张仪望向昭鼠,拱手,“在下还有一请,代关中秦民,致敬大人一爵!” “这……下官……”昭鼠看向鄂君。 “呵呵呵,这是该当的,”张仪笑道,“听鄂君说,犁铧的事儿全是由昭大人张罗的呢!” “下官承蒙诸位君上错爱,谢张大人抬爱,只是,这爵酒过重,下官不敢轻饮!”昭鼠再次看向鄂君。 “哦?”张仪这也看向鄂君。 “喝吧,”鄂君朝他挥手致意,“张子的美意,怎么能轻拒呢?” “谢张子盛情!”昭鼠这才执爵,向众君致敬一圈,与张仪对饮。 “请问大人,”张仪亲手执壶,起身,走到昭鼠跟前,为他斟满,笑道,“首批货物可否备齐?” “库存清点完毕,有一万多张,各家商号里存货一万来张,计二万张有余。” “哦?”张仪震惊,“首批是四万张,这还差有一万多呢。” “正是。”昭鼠点头。 “启公子,”张仪看向鄂君启,“契约是一个月内交货,这已过有旬日了?” “张大人放心,”射皋君接过话头,“我们盘查过了,各家库中还存一些糙金,这就熔铸,不出旬日,当可交货!” “这么说来,”张仪鼓几下掌,转向昭鼠,“旬日之后就可发货喽?” “集散整装至少需要三日,至于何时发货,下官谨听诸位君上的旨令!”昭鼠看向几位王亲封君。 张仪看向鄂君启。 “张子,十五日后起货如何?”鄂君启轻扣几案。 “为十五日之后起货,干!”张仪举爵。 翌日晨起,昭鼠自去安排集散犁铧的事,鄂君启等几个封君邀请张仪前往鄂君封地巡视炼炉。 鄂君封地广约六十里,都邑鄂邑位于宛城正北五十里开外的淯水两岸,是宛郡的最重要冶铁重邑,有大小冶炉数十座。显然,子启请封此地,看中的正是这些冶炉。这些冶炉多是远近封君投资兴建的,鄂君只有两座。但无论是谁家冶炉,只要在鄂君地盘,他就有十分之一的抽头,单是这笔收益,任谁都是眼红。 巡视完炼炉,接着是存放生铁的库房。望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铁块,张仪笑逐颜开,又让鄂君带他前往附近农地,观赏农人如何使用耕牛犁地。张仪兴致上来,脱光靴子,挽袖束腰,手扶犁把,学农人的样儿由歪到直地犁了小半个时辰。 是夜,张仪在鄂邑住下,于次日晨起,离开鄂邑返秦。 将别时,张仪本已上车,又从车上跳下,将鄂君扯到一侧,附耳悄道:“仪有肺腑之言,这想吐给公子!” “启洗耳恭听!”鄂君应道。 “想必公子已经晓得,”张仪压低声音,“秦王已将於城封予在下。於城虽为弹丸之地,却也是在下家底。一如公子所知,於城贫瘠,在下奔波多年,亦无多少积蓄。如今家大业大了,没有钱就养不起家室。眼见逾万张口嗷嗷待哺,在下苦无良策,欣闻楚有犁铧,而关中之民却苦于耕地之难,这才灵机一动,出策货贸犁铧,欲籍此赚笔小钱。于是在下奏请秦王,贸犁铧以济秦民,秦王听在下议论合理,就允准了。可在下没有多少本钱,集全部家当亦不过是百两足金。无奈之下,在下只好说服秦室有钱的公子并世家参股。他们听闻犁铧前景广阔,无不振奋,各自倾尽家财,无不想籍此大赚一笔。公子晓得,在下虽为王室之婿,在秦却无根底,此笔生意,在下是赚得赔不得。万一做砸了,那些公子任哪一个都有能力将在下剁为肉泥!” 见张仪如此这般讲出隐密之情,鄂君启大是感动,郑重承诺:“张兄放心,有启在,保管这笔交易顺顺当当!” “可在下一路看来,大王似是铁心伐秦呢。伐秦,首冲就是於城,也就是在下的食邑,这……”张仪欲言又止,给他个苦笑。 “唉,”鄂君启恨道,“都是景翠那条老狗搞事!是他一心要伐!” “启公子,”张仪盯住他,语气凛然不可犯,“在下也不是吃素食长大的,早已在於城备下精兵三万候他,在下想让公子对王叔捎个口信,争来打去,无非是为利害。未来无事最好,咱们双方全力于生意往来,各挣小钱,各享各乐。万一有事,就请王叔的麾下勇士高抬贵手,给在下留点薄面。当然,在下也会保全王叔颜面。但凡是王叔的人马,在下不会让秦人放出一支箭!但凡王叔看上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池,在下传令秦人悉数让出!” “谢张子成全!”鄂君启拱手,“张子厚意,启一定捎给王叔!” 张仪依依惜别鄂君,当晚驱至宛西涅邑。涅水由北部伏牛山的五垛顶奔流直下,流至山脚后,在宛城通往於城的衢道处打个大弯,形成这座城池,再流向南,汇入黑水。这座城池位于涅水的弯道北岸,故叫涅邑。涅邑原为楚人的一座商贸集散小邑,被商鞅攻占之后,方才扩建成一座中等城邑,屯锐卒八千,成为秦人最东部的前沿阵地。 翌日晨起,张仪巡视完四门防御,交待守将一些事项之后,驱车向西,过黑水至於东重镇淅邑,再次巡检防御,于次日回到於城。 张仪刚进府门,一行车马亦入城门。 是由咸阳一路赶来的秦惠王。 与惠王同行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 张仪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当惠王赶到府上时,张仪仍旧泡在池子里,正自哼着曲子搓皮。 是魏章进来禀报的。 张仪惊呆了,噌地从盆里跳出,匆匆穿上衣裳,赶到正殿。 正殿是当年公孙鞅建的。张仪来后,未作任何改动,只将商君府改作於城君府。 君有君位。张仪的君位也是商君留给他的,与其他席位稍稍不同的是,地上铺着一块织锦软毯,面前立着高大气派的雕龙几案,案上放着玉圭。 张仪进门,见秦王坐在客席上,君位给他留着,不由分说,将他硬扯到君位,按他坐下,道:“委屈王上了,先凑合着坐!”自己退后,叩首,“得罪,得罪,臣是真的不知王上驾到呀!” “呵呵呵,”惠王扬手笑道,“寡人可是算准了你将在这个辰光回来,卡着点儿上门,只没想到你会在澡池子里。” 众人皆笑起来。 一番客套之后,张仪与魏章在右侧的臣位坐下,虚出左侧席位,按公子疾与公子华分别坐了,君臣切入正题。 “张相国呀,”因有魏章在,惠王不便称妹夫,改作官称,“不瞒你说,一个多月来,寡人心里惦着个事儿,辗转反侧,睡不着呀。”盯住张仪。 “如果不出臣所料,王上所惦的当是那几箱黄物。”张仪缓缓应道。 “嘿,”惠王笑了,“你倒说得轻巧。什么几箱,是几十箱呀,寡人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快说说,寡人的犁铧在哪儿?” “如果王上有耐心,在此小住半月,当可看到楚人首批送来的四万张犁铧!” “是吗?”惠王来劲了,“要是这说,寡人真就不走喽!” 接下来半个时辰,张仪将如何前往纪陵面见王叔、如何到宛城看货又如何约定起货日期等过程详述一遍,听得惠王心向神往。 “呵呵呵,”惠王乐不合口,“看来这宗生意寡人是亏不了喽。”略顿,敛笑,轮番看向张仪与魏章,“张相国,魏章将军,让寡人真正睡不踏实的还不是这二千镒金子,而是商於。一连好多天,寡人都在凌晨时分梦到南蛮在磨刀,这才动身赶过来。”盯住魏章,“魏将军,兵来将挡,南蛮若来,寡人想听听你是如何挡的?” 魏章早就有备,引他们走到一侧,拨开一道帘子,现出一张沙盘,是魏章用庞涓的沙盘技术制作的,其上涵盖西至咸阳、东至宛城、北至洛阳、南至郢都的广域地貌,层峦起伏,道路沟壑、城池村镇、兵营要塞、粮草集散等无不赫然在目。 “禀奏王上,”魏章指沙盘插着楚旗的楚卒营寨,“就末将所知,楚人已调动三路大军约二十一万于我商於周边,其中有王师三万、景氏方城守御劲卒六万、屈氏劲卒六万、王亲封君出师六万,征战指日可待。”指向商於谷地,“如果不出末将判断,楚人袭我,可有三种方案,一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宛城沿商於衢道西征,抢涅邑、淅邑,夺占东武关;一路由丹阳沿淅水河谷北征,夺占於城;二是兵分三路,上述两路不变,第三路由丹水河谷插向商南,从背后袭击西武关;三是上述三路不变,再分一路,出上庸,击我汉中地,与我全面开战。” “将军所析甚是,”惠王点头,“敌势汹汹,将军作何应对?” “末将的计划是,”魏章指点沙盘,“无论楚军主攻何处,末将皆起本部主力迎战其中军,与景翠对阵,寻机决战。其他二路,皆重兵布防,据险以守。只要击溃楚国中军,其他二路也必不战自退。至于上庸之敌,末将以为,就眼前楚军动向,楚王尚无意图与我全面开战,因而可以忽略不计。” “将军麾下能战之士可引多少?”惠王问道。 “五万。” “以五万之士抗二十一万楚国锐卒,将军可有胜算?” “胜算有三。”魏章声音清朗。 “哦?” “一在势险,我得地利;二在气聚,我得人和;三在器锐,我得器利。地利,可以少胜多;气聚,可同仇敌忾;器利,可勇气百倍。反观楚人,远征攻坚,不得地利;家国杂糅,不得人和;更重要的是三,两兵对战,决胜之勇,在器。两兵相若,智勇相当,执矛者胜执棍者,放矢者胜掷石者。” “将军有此气势,寡人就放心了。”惠王再次点头,“虽然如此,我们还得防个万一才是。”转向公子华,“华弟,你有何说?” “若以臣之意,不战则已,要战就得把楚人打趴下。”公子华握拳。 “怎么个打趴下?” “仿效张相国在楚灭越之法,”公子华指向地图,“增调锐卒一十五万,合兵二十万,以锐卒隐于沟壑,之后敞开大门,坚守城池,放敌长驱直入。待敌完全入袋,我锐卒封闭关隘,截断楚人粮道,关门打狗。” “是够狠的!”惠王笑了,转向公子疾,“疾弟?” 公子疾笑笑,看向张仪。 惠王也看过去。 “魏章将军,”张仪没有答话,转向魏章,“如果楚有中军六万,在你跟前排兵布阵,你需要多少兵马可以敌之?” “何谓敌之?”魏章不解。 “就是与敌决战沙场,枪对枪,刀对刀,将军需要多少兵卒可以守住阵势?” 第526章 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3) “若是单单守住阵势,锐卒两万足矣。” “若是击溃对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张仪转对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仅以现有五万御敌。” “说说,你如何以五万之卒御敌二十一万?” “由魏将军引锐卒两万,迎击景翠中军,溃之,但不追击。臣另备一万接应,但不参战,以防万一。臣引一万,驻守涅邑,与敌一军交战后,让出涅邑、黑水关,坚守东武关。另有一万锐卒,七千守西武关,其余三千布疑兵于丹水谷道,应对楚人右军。臣使人探过,丹水河谷多险滩深谷,由丹阳至商城,长约数百里,人迹罕至,险阻重重,虽有小道,但若通行大军,几无可能。楚人袭我,只能出奇兵,杀我于不防。我出疑兵,且在各处小道上据险设隘,楚人见我有防,必退。” “哟嘿,”惠王拧眉,“你这是将商城十五邑摆空城呀?” “苍头编伍,守好城门即可。” “这这这……”公子华急了,“相国大人,商於三十邑,失不得呀,商城不说,只说这於地十五邑,楚人比我们还熟,沟沟坎坎,他们可以无空不入呀。於地还好,大不了还给楚人,商洛若是空城,让楚人卡住峣关,断了后路,可就全完了!” “华公子若是闲得无聊,不怕没仗打,大可亲自引兵守在峣关。”张仪语气笃定。 “如此用兵,倒是新颖,”惠王看过来,眯起笑脸,“相国大人这且说说,妙趣何在?” “妙趣无他,此战我们不能大胜!” “也败不得,对不?” “正是。”张仪的左眼眯起,右眼角略略上扬,看向附近的梁柱。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公子华直揭其短,“前番伐齐,张兄也是这般要求司马兄的,结果如何?” “呵呵呵,”张仪倒不生气,“华公子看好了,结果会大不一样!” “说说因由!”惠王好奇了。 “王上,二位公子,魏将军,”张仪逐一提过,“兴兵打仗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为战胜呀!”公子华脱口而出。 “战胜又为什么?” “灭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夺其财!” “敢问公子,”张仪直视公子华,“就眼前情势,若是公子用兵,能灭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夺其财吗?”略顿,“公子不要忘记,是商君夺占楚人於地十五邑,楚人兴兵伐我,收回失地,我是被动应战,而不是公子誓师伐楚,矢志灭其祠、占其土啊!” 公子华嘴唇连张几张,又合上了。 “说下去!”惠王盯住张仪。 “眼前战争,是为商於之地。商於之地,我失义在先。与魏人战河西时,我得义;今日楚人征伐商於,楚得义。两军交兵,得义者勇。此其一。其二是,河西于魏室是贪欲,是霸凌,是致秦于死地,胜败无关紧要,于秦室则不然,是生死攸关!同理见于商於。秦前有武关,后有峣关,胜败无关紧要,于楚室则不然,也是生死攸关!” “要的就是这个!”公子华握拳。 “公子如果要的只是这个,”张仪淡淡一笑,“今日之战就得听在下的!”做个苦脸,“再说,其他不说,单是这个於城,身为於城君,在下既失不得也舍不得呀!” “说的是,”惠王盯住张仪,“请问相国,今日不可大胜,何日可以?”略顿,笑了,“寡人是个急性子哟!” “待其内政不治、贵胄奢糜、君臣不和、忠良塞言之时。” “呵呵呵,”惠王笑了,“看来是个长活呀。” “对于方五千里之楚,王上想一口吞下去吗?” “寡人眼下真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这听你的。”惠王看向众人,“相国说的是,眼下不宜与楚决战,但军威还是要打出来的,要让楚人尝尝我大秦勇士的厉害,死了商於这条心!”看向魏章,“魏将军,寡人看你喽!” “末将得令!”魏章字字铿锵。 翌日凌晨,张仪陪同惠王一行驱车直驰於城北面的山沟,巡视刚刚落成的兵工坊。 在守护严密的山沟沟里,新搭起一百个铁铺,五百名匠人正在测试各种冶、锻设备,需要配比的其他金属也都准备就绪,一切皆在候等由宛地行将运来的四万张犁铧。 返回途中,惠王与张仪同坐一车。 惠王兴致颇高,大谈乌金兵器在未来征伐中的威力。 张仪听着,听着,眉头皱起。 “仪弟,你怎么了?”惠王觉出异样,打住话头,问道。 “不瞒王兄,仪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 “咦?”惠王惊讶,“不打不杀,如何能一统天下,践行你的横策?” “仪所横的首先是策,其次才是打杀。” “是哩,是哩,”惠王赞同,“打杀不是你的兴趣。说说看,这又想到什么策了?” “这辰光没有好策,只对一个女人感兴趣。” “哟嘿?”惠王来劲了,“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仪弟感兴趣呢?说说她。” “别致。” “哪儿别致了?” “哪儿都别致。”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你这是相中她了。我看女人,只看长相,一是屁股,二是胸,三是脸。说说看,此女是哪儿别致?”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其他就没啥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这些话等于没说。好吧,依贤弟品味,此女当是不差。既然相中,这去娶来就是!” “臣这儿没有她的位置。” “封个妾室呀,於城君不能只有一个夫人,是不?” “过不去於城君夫人那道坎。” “哈哈哈哈,为兄晓得你想说啥了,”惠王拍拍胸脯,“小妹那儿,包在为兄身上!” “香女呢?” “香女识大体,只要贤弟喜欢,想必她不反对。” “我这儿呢,也过不去呀。”张仪指指自己鼻子,给他一个诡笑。 “咦?”惠王愣了,“你说来道去,却又不娶,究底是想做啥?” “不是臣不娶,是臣不能娶。”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臣不能与王上争夺同一个女人呀。” “哟嘿,”惠王苦笑,“绕来绕去,咋又绕到寡人头上呢?不瞒你说,寡人后宫,女人实在太多,争风斗宠,明抢暗夺,烦死人,一到天黑,我就犯怵。有时候,寡人真想把她们全都打发出去!” “这个女人王上是不会烦的。” “寡人还没见过,你怎么晓得不会烦她?” “就仪所知,怕是王上不敢见她。” “哟嘿?”惠王叫道,“她是老虎还是狮子?” “比老虎、狮子厉害。” “啊?” “惹她恼了,她敢骑在王兄身上,拔掉王兄的胡子!” “她敢!”惠王大声,“我剁了她!” “呵呵呵,”张仪笑了,“这话王兄尽可在臣面前说说。若在榻上,面前只她一人,王上怕是连想都不会,不要说做了。” “为什么?” “一是舍不得,二是剁不得。” “为何剁不得?” “因为她是大楚王叔的义女!” 接后的车途中,张仪大谈芈月,将芈月的可爱之处及真实身份一一道来。 “这这这……”惠王皱眉,“照你所述,这桩亲事倒是不错。只是,这若撺怂成了,寡人岂不是成了魏章的女婿吗?” “王上呀,”张仪笑道,“列国后宫的辈份,能排吗?再说,芈月的父亲早就战死在河西了。魏卬是魏卬,魏章是魏章,芈月是芈月,他们是三个人。王上就作不知,一了百了。” “好吧,”惠王又是一声苦笑,“为大楚计,寡人豁出去这个身了!” 就在宛城工尹昭鼠亲自押车,将四万张犁铧一只不落地送到於城指定库房之时,伐秦主将景翠驰往郢都,接受怀王询问军情。 “禀大王,”景翠指点军情图中的秦人控制区,“就眼前探报,秦人尚未向商於谷地增兵。商於谷地原有秦卒五万,近四万屯驻于武关以东,於、淅、涅等一十五邑,主要是防我突袭。武关以西一十五邑,秦人仅有守卒一万五千,其中武关守卒五千,商洛诸邑仅有一万,守城亦是不足。另,秦于汉中屯锐卒五万,然,一则受我上庸驻军牵制,二则巴蜀乱局未定,汉中秦卒不敢妄动。”指向楚境,“末将部署依旧未变,从现备兵马中精选能战锐卒,兵分三路,左军三万为东路,由庄峤为将,出宛城,一万围取涅邑,两万西渡黑水,夺黑水口,取淅邑后,正面攻击东武关;右军三万为西路,由逢侯丑为将,沿丹水河谷昼伏夜行,奔袭商城,在攻取商城之后,向西夺取峣关,向东夹攻西武关。中军六万由臣亲领,沿淅水北上,与秦人主力决战于於城。三路皆为实攻,彼此配合,将商於之敌截作三段,分段围歼。” “甚好。”怀王指向西武关,“关键是这儿。景将军,只要拿下西武关,关东诸邑就是翁中之鳖了。” “臣受命!”景翠拱手,朗声应道,“臣一定拿下西武关,收复整个商於,将秦人彻底堵死在关中!” “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的胃口没有那么大。此番征伐,只要将军能够收复被公孙鞅强占的於城十五邑,寡人就迎出郢都,为将军牵马,为所有的参战将士记功!” “大王,”景翠握拳,“臣不复商於,誓不回返!” 方略最后确定之后,景翠陪怀王前往太庙,卜得一个上吉的卦。怀王心情大好,定出吉日,祭旗出征。 祭完旗,景翠由郢都驰往丹阳中军大帐,召集各路将领传达王命,发令出征。 丹阳位于丹、淅二水之间,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即楚国最早的封地。之后到楚武王,迁都郢城,此城渐渐没落,但楚室先君多葬于此,立先庙祭祀。 秦得於城诸邑之后,丹阳成为楚国最重要的防御城邑。楚人在此深沟重垒,重兵布防,守卒不下两万,且周边各邑,尤其是邓、襄两座大城,也都屯有重兵,各城邑之间驰道畅通,遥相呼应,一处烽火燃起,友军两个时辰就可赶到。 楚若伐秦,丹阳更是最佳的出击位置,由丹水河谷向西,可直插商城,切断秦人退路;由淅水河谷北上,可直插於城。 无论是向西还是向北,无不是山地,河谷更是曲折蜿蜒,不利战车,因而,此番伐秦,除东路之外,中路与西路皆以步卒为主,只配少量战车。打先锋的多是由巴地、越地精选出的山地战勇士。 一切如景翠所断,魏章只引锐卒两万迎战,没有配备战车,是清一色的步卒。 鉴于双方实力悬殊,景翠传令,东路与中路升旗张势,沿衢道稳步推进,西路则偃旗息鼓,沿丹水河谷向西直插。 中军一路向北推进,在淅邑南侧约十里处遭遇秦军主力拦阻。 秦人冲出一尉,射出战书,是主将魏章亲书,劝楚卒退兵,不可犯境,否则秦卒誓死一战,保卫家园。景翠亦射回一书,强调奉王命收复失地,要秦兵退回关中,否则,后果自负。 两封书信分别交付对方,等于是各下战书了。 景翠传令就地屯驻,驱车亲往探视,见秦人正在一大片开阔地带排兵布阵。就阵势来说,显然已大体上列好。 由于此地皆为平川,没有高点,景翠遂升起高车,居高探阵。在足有十丈的高车顶端,方圆十里左右的河水地势、人马移动尽收眼底。 秦阵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一条是淅水,河宽水阔,由北而南,另一条是淅水的一条无名支流,由西而东。一大一小两条水流构成一个丁字型,秦阵就位于这个丁字的南侧。也就是说,秦人西侧与背后皆是水流。虽说背后的无名支流不大,但时值夏末秋初,北山不久前一连下过几场大雨,河水皆在上涨。无名支流上架有一条土木河梁,仅可容二车错行。 景翠大喜,因为秦人这样列阵,几乎是就死地。一旦兵败,数以万计的兵马只有一条河梁,即使河梁不被踩塌,也会形成拥堵,结果是谁也无法跳掉。至于梁下的水流,如果万人同涉,水流再浅也会堵成汪洋,何况这儿是小水交汇大水处,就景翠所知,深已过顶。秦人这般列阵,摆明是要以死相搏了。 景翠知道,两军相逢,如果是以多击少,而少者将自己置于死地,是用兵大忌。 景翠传令排兵布阵,从南、东两个侧面将秦人围定,同时派出多路探马,将周边十五里之内的沟沟坎坎悉数探过,皆不见秦卒埋伏,惊喜之余,也是纳闷。 无论如何,眼前就是机会。 机不可失。 景翠传令偏将屈遥引兵一万,向东绕道,在东八里河水浅处涉水过河,由后包抄,一是截断秦人援兵,二是在敌人兵败溃退时,断敌退路。 屈遥领命而去。 所有秦卒皆列于阵,景翠使人在高台上按照秦人行伍一一数过,秦阵共有将士两万名,分为左右两个方阵,每阵横竖各一百人,组成方阵。两个方阵之间,隔一条通道,道宽仅容一辆战车通过。 这样布阵,简直不合阵法。 景翠左看右看,前想后想,始终想不明白秦人为何摆出这种作死的阵形,这是摆明决以死战的。 面对这样的阵法,景翠也是无计可施。两个方阵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矩阵。破矩阵之法,通常为锥形阵。而锥形阵重在锥尖,锥尖如果突不进去,则此锥无功。最好的锥尖是甲车。然而,景翠虽有甲车,但一眼望去,整个地貌并不适合甲车行驰。甲车冲阵,重在速度,而此地多是庄稼地,踩在秦人脚底下的是没膝深的禾苗。庄稼地原本虚软,加上禾苗及浇水用的沟坎,再好的马与车也会失速。通常情况下,对方在没有战车的阵地上布下此阵,就一定会在阵前挖出许多陷沟,以阻止敌手的战车行进。 景翠召集众将,传令以步卒组成锥阵以破敌矩阵。 为使秦人首尾难顾,景翠决定从南与东两个方向,分别以六个锥阵破敌,每个锥阵设精兵五千,余卒二万,一万接应六锥,围剿溃敌,另外一万向后防守,以备不测。 众将领命而去,列出六个锥阵。 景翠登上高车,指挥全局。 两军对阵,万箭待发。 高车上,景翠极目四望,并无异常。东方极目处,屈遥一万人马已经渡河,在向秦人后方包抄。 感觉万无一失,景翠传令擂鼓。 主将的战鼓响起,六个锥阵中的将鼓也响,六支巨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从正面(南)与侧面(东)两个方向踩着禾苗压向敌阵。 敌阵如如不动。 第527章 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4) 六个锥形在推进中,果然遇到人为的沟壑。但于步卒而言,这些旨在阻挡战车的沟壑根本不是障碍。 最先接近敌方的楚人锥阵在相距一箭开外处止步不前。 楚军鼓声亦止。 六支锥阵尽皆达到预定位置,止步待命,位于锥尖部分的军卒一手持盾牌,一手持枪矛。楚军的弓箭手则各持弓箭,散于锥阵之外,组成矢阵,引弓搭箭。 由三万人马组成的六支巨锥与由两万人马组成的庞大矩阵隔一箭之地两相峙立,六枚锥头分别瞄准矩阵,如张弓之矢。 双方主将都没有照面致礼,而是各自在自己的阵后核心位置竖起高车,掌握大势,摇旗布令。 一刻钟过去了。 两大军阵兀立不动,悄无声息。 又是难熬的一刻钟,双方仍旧无声对峙。 在第二个一刻钟就要结束之时,景翠的号旗挥动,楚人的战鼓擂响。刹那间,楚人万弩齐发,六支锥阵如六枚离弦之矢,分别射向矩阵。 秦人的矩阵依旧如如不动,既没有擂鼓,也没有射箭,只是阵上忽然竖起一只只盾牌,远远望去,数以万计的盾牌在阳光下自成一景。 楚人射来的箭矢大多扎在盾牌上。 自楚人擂鼓至两阵相触,秦人并无一矢发出。 几息之间,巨大的撞击爆发了。 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六只庞大的巨锥在砸向矩阵之后,锥尖并没有如期嵌入,而是如同刺在一块铁板上,六尖分别折断,只将秦阵的前两排军卒压下。但这两排倒下的秦卒,迅速就被后面的秦卒赶来替上。 站在高车上的景翠看呆了。 楚卒奋不顾身,如潮水般涌上,如同撞住一道牢固的堤坝。撞击之后,率先倒下的往往是楚卒。 冲在最前面的楚卒纷纷倒下,后面的补上继续冲击。秦卒也有倒下的,但后面的秦卒也迅速补上。两军交接处,顷刻间堆起一道人尸之墙。 锥头未能如期嵌入,只好自动散开,构成一道平面,向矩阵全方位发起进攻。 秦人长枪刺来,楚卒习惯性地用盾牌阻挡。然而,众楚人未曾料到的是,那矛头往往直透盾牌,刺入楚人胸膛。 排在前面的楚人前仆后继,临死也没明白秦人是怎么一下子就刺透盾牌、置自己于死地的。跟在后面的楚人却是看得清楚,发怵了。 秦人再以利矛刺来时,楚人不再以盾牌相挡,而是干脆扔掉盾牌,以枪搏击。 两枪相击,即使双方同时刺中对方,最后倒下的也往往是楚卒。 更要命的是,就在相持不下时,秦人的战鼓响了。 战鼓声中,秦人突然爆喝出声声“杀”字,近两万只口同时喊出,声震苍穹。随着战鼓,秦人开始出击。排在前面的秦卒在第一声“杀”字之后,分别刺向一个楚卒。跟后的未及解救,后面一排秦卒即冲上来,越过第一排秦卒,刺向楚人的第二排。就在前面两排仍在搏杀之际,第三排秦卒再度冲出,无视正在搏杀的两排对手,直接冲向第三排楚卒。然后是第四排,第五排。一排接一排,井然有序,如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楚阵,且每名秦兵只锁定一名楚卒。 每冲出一排,秦卒都要发出一声整齐的“杀”字。 在这声震长空的气势下,楚卒崩溃了。 正在冲击的楚卒胆颤心惊,掉头向回跑。 景翠急了,擂鼓进击,但主将的鼓声被秦卒万众一心的“杀”声淹没。 秦人发出更响亮的“杀”字,在后追刺。 楚卒全面溃退,后队做前队,掉头回奔。 景翠知道,他所惧怕也未曾料到的败局,来了。 景翠跳下高车,持枪逆向冲击,欲战死疆场,却反被自己的溃兵挡住。 景翠被自己的溃兵包裹着,冲撞着,向南败退。 与此同时,在秦人后方呼应的屈遥一万部卒,见楚人败退,情急之下从背后杀出,欲从后面冲散秦人,但秦人早有准备,迅速推出几辆防守城门所用的刀车,一个接一个地堵在桥面上。个别楚卒好不容易越过刀车,还没回过味来,就会被秦人箭射枪捅,死于非命。 桥梁下面,水深过人,如果强行泅渡,别的不说,单是浸水的甲衣,就会沉重到难以接战。关键是,早有秦人弯弓搭箭,候在对岸。 由于泅渡不成,楚卒虽众,却也只能面对一座孤桥,而要突破这座孤桥,竟又是如此之难。 眼见对面的楚人越退越远,秦人胜局已定,自己若是再不撤走,就会有腹背受敌的危险,屈遥传令原路撤返。 秦人似乎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追有十余里,鸣金收兵。 景翠退至三十里处,见秦人并未追来,遂检点各部人马,三万冲锋征卒已是近半不见,另有带伤数千,欲再扎营休整,却见随行辎重已丢失殆尽,留给了秦人。 景翠长叹一声,拔剑自吻,但被陆续赶回的屈遥等部将拦住。 面对如此强悍之敌,景翠传令退军至丹阳。 接后两日,其他两路的战报陆续传来,先是西路军,沿丹水河谷西进不足百里,忽见秦人隐于两边山头,据险要处设关立卡。此路重在奇袭,杀秦人以无防,却不料秦人早有防备,在险要地段设下伏兵,居高临下,滚木擂石,阻断前路。楚人组织进攻,秦人也不抗拒,退到另一险阻处抵抗。 丹水河谷,越向西越险,百多里处只能说是刚入险境。此时就有秦人拦阻,离商城还有一百多里,攻击前进就不可行。楚将无奈之下,传令撤退。 只有东路庄峤传来捷报。庄峤所部一路西攻,“收复”涅邑,“攻克”黑水关,正欲向西攻打淅邑,闻中路军败,遂在黑水关扎营待命,快马报请景翠。 景翠长叹一声,传令庄峤原地待命,守住黑水关并涅邑,谨防秦人反扑。 景翠拟出战报,驰报怀王,请求旨令。 怀王传令退守丹阳。 楚人筹备数年之久的光复商於之战以景翠中军战败、楚人死伤逾三万的惨痛代价,草草收场。所幸庄峤引领的封亲族兵光复涅邑,攻克黑水关,将秦人逼退至淅邑及东武关一线,好歹为楚人挽回一点面子。 护送秋果的辎车驶过函谷关后,辚辚行至小秦村的路口。 秋果叫停,在车中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吩咐拐向小秦村。 秋果已有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让秋果惊讶的是,小秦村变了,变得她已经认不出来。尤其是她的家,原来的宅子全部不见,在原宅地上新起的是几处大院子,院门不再是柴扉,而是黑漆大门,门外还立着两只石兽,张牙舞爪的她认不出是什么。 驷马大车缓缓停在门口。 有人迎出来,像是个家宰。 秋果跳下车,走过去。 家宰认不出,观她气度,不是寻常人,问道:“姑娘,你找谁?” “还是秦大川的家吗?”秋果问道。 “是呀,是呀,大川是我家老爷子呢。姑娘是——”家宰盯住她。 秋果没有睬他,径直走进大门。 原来的狗不见了,朝她吠叫的是两只雄壮的黑狗,被拴在一个角落里。 听到狗叫,秦大川走出堂门。 大川揉揉眼睛:“秋果?” “阿大——”秋果住步,盯住他,眼眶湿了。 “哎哟,真是我的好闺女哩!”大川紧前几步,一把抱住秋果。 父女二人拥抱。 “她娘,咱家闺女回来了,是秋果呀!”大川朝后面的院子里大叫。 秋果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见到秋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秋果上前,朝娘磕个头,抱住娘哭。 不一时,几进院子的人全都出来了,有仆人,有二川、三川家的两个婶婶,还有大小不等的一群孩子,簇拥秋果走进客堂。 “阿公呢?”秋果扫视一圈。 大川抹泪。 大川带秋果走向后面角落处的偏院,是他们的家庙。秋果几次大功下来,秦家已经荣升为大夫级别,修建家庙了。 第528章 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5) 秋果在爷爷的牌位前叩首,涕泣。 “闺女,把你的事对阿公说说!”大川问道。 “叫我说啥?”秋果道。 “说说你与苏大人的事呀,你阿公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苏大人咋没回来呢?” 秋果低头,揉泪。 “阿大,”大川叩首,对着牌位诉说,“你最想见的孙女秋果回来了。她可是咱家的大功臣呀,是她带给咱家一个大贵人,就是苏秦苏大人。苏大人是阿大您一眼就相中的,您的眼真是亮洒啊,因为这个苏大人,咱家才有这荣华富贵,才有这几十井田,才有这么大的院子,才有这些仆人,才有这吃不尽的粮,才有这用不完的钱……” 大川一桩一桩地讲述眼前的获得,将它们一古脑儿安在苏秦头上。 秋果越听越悲,大声哭起来。 “闺女呀,你哭个啥哩?”大川心疼了,“快给阿公说说你与苏大人的事。阿公临终前还在念叨你俩呢。” “我与苏大人没有什么事儿,他是我的义父呀!” “这这这……他是当真了呀!”大川急了,“他咋能……那你……嫁给谁了?” “我谁也没嫁,谁也不嫁!” “哎呀,哪有闺女不嫁人哩?”大川责她一句,跺脚,“阿大这就为你寻个婆家去!就凭咱家这光景,哪家的小伙儿不眼馋?” “阿大,”秋果又给阿公叩个响头,转过来盯住独臂,缓缓说道,“我走了。” “到哪儿?”大川吃惊。 “咸阳。” “咦,去咸阳做啥?” “给你们挣钱,挣田,挣更多房子,还有荣誉!”秋果大步走向前院。 “咸阳好呀,”大川来劲了,“阿大陪你去。”紧跟几步,语气兴奋,“闺女呀,咱家在咸阳也有一套大宅子呢,可排场了。这辰光是你阿弟一家住着,你阿弟学成匠人了,会打制乌金兵器哩,这辰光说是到於城了,王上一个月就发三石粮,咋也吃不完哩。不瞒闺女呀,阿大倒是想住在城里,可你娘不习惯,死闹着要回来,这不,阿大放不下她,只好跟她回来。嘿,到家一看,还是咱这乡下地儿广,人头熟,美着呢,一来二去,也就不想去了……” “阿大,你有完没完?”秋果呛他一句,加快脚步,径直走向大门,在闻讯赶来的村人们的惊愕目光中走出院门,噌地跳上马车,吩咐车夫扬鞭而去,竟是连家里的一口水也没喝上。 “这这这……”望着绝尘而去的驷马辎车,大川不明所以,伸出独臂连拍几下后脑勺,“这孩子……” 秋果一路驰入秦川,拐向终南山,直入黑雕台。 验过雕牌,有人引秋果进山。 迎接她的是天香。 “秋果,总算是等到你了!”天香笑盈盈地向她张开双臂。 秋果扑入她的怀里,万千委屈化作一声长长的“师傅——”,号啕大哭。 秋果在赵国的一系列表现,尤其是药杀苏秦的事,让天香甚是满意,对她充满信任与感激。天香安抚她一会儿,扶她走进屋舍,详细问过这些日的事。 秋果一一讲了,只未讲出她克扣一半药水留给自己的事,末了说道:“都是弟子不好,未能完成师傅之命!” 得知是鬼谷子派其弟子搭救苏秦,天香在震惊之余,深信不疑。 想到苏秦与张仪,庞涓与孙膑,天香长叹一声,对秋果道:“这事儿怪不得你,是天不绝他苏秦。再说,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换个角度,师傅还得谢你哩!” “好事情?”秋果怔了。 “我恨死魏嗣那个白痴了,一天到晚就琢磨干那个事儿,从没想过正事儿。记得孔仲尼说过,朽木不可雕也,烂污泥是扶不上墙的,”天香甩甩手,大笑几声,“哈哈哈,这下好了!” “可你……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呀!” “哈哈哈哈,”天香笑声豪爽,“我的这身功夫呀,下到哪儿都是个下,这不,又来旨令了!” “去哪儿?” “郢都!” “啥辰光?” “金雕前几日就催我走,我候在这儿,只为等你。” “等我?”秋果眼珠子转几下,“师傅让我也去?” “从今往后,”天香拍拍她的肩,“无论到哪儿,我都会带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死,我们就死在一起。” “师傅?”秋果泪水出来。 “从今天起,甭叫我师傅了,就叫我阿姐!我认你作亲妹妹!” “阿姐——”秋果激动,伏在天香怀里哭起来。 “阿妹,”天香拉起她,“阿姐带你洗个澡去,洗得香香的,今晚你陪阿姐睡!” “嗯。”秋果点头。 二人走到山后一片棚区,里面有许多泡池,池中是地热温泉。泉水刚流出时烫到可以煮蛋,在附近流一大圈后再注入这些泡池,温度刚好。 早有小雕备好洗梳各式用品,服侍她们脱衣下池。 泡进热水里,暖意融融。 秋果为天香搓身子。 “阿姐,你的身体真美,无论哪儿都好看,没有一丝儿瘕疵!”秋果赞叹。 “老喽,”天香笑起来,捏几下秋果的身子,“还是你年轻呀,捏哪儿都是紧绷绷的。待会儿阿姐再教你几招,看不迷死那些南蛮子!” “迷死南蛮子?”秋果不解。 “对呀,我们这次到郢都,干的就是这事儿!” “啥事儿?” “开眠香楼!” “啥叫眠香楼?” “就是青楼呀,专逗男人玩,寻男人开心!” “玩啥呢?”秋果一脸懵懂。 “就是姐最后教你的东西,玩死那些臭男人!”天香笑道。 “我……”秋果脸红了。 “说说看,苏秦那人,他能撑多久?” “什么撑多久?” “这儿呀,”天香指一下她的私密处,“姐的那些功夫不能白教你,是不?” “他……我……我们没有……” “什么?”天香震惊,“他没有x你?” 被人戳到痛处,秋果看向别处。 “这么说,你……依旧是个处女?”天香盯住她。 秋果出泪。 “天哪!”天香惊叹,“你没有弄出一些风骚来,勾勾他?譬如,他夜半读书时,你去服侍他,少穿一些,或者一丝儿不穿!” “他……他不看我,他闭起眼,他……他斥责我……他……我……” “好一个姓苏的!”天香奇道,“难道他是块木头?” “他心里早有人了!” “谁?” “燕国太后,雪公主!” “嘿,”天香恍然明白,“早些年就听说燕太后与他有暖昧,不久前又听说没这事儿,你这一说,算是坐实了!” “他们还生一女,十来岁了。” “天哪!”天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怎么做到的?” “我也是刚刚知道,就这辰光,他们一家子团聚,就在邯郸他的府宅里!” “哈哈哈哈!”天香非但没有惊讶,反而长笑几声。 “阿姐,你笑什么?” “笑他苏秦呀!”天香止住笑声,但依旧乐不合口,“阿姐以为他是个金身玉体呢,原也是个偷腥的猫儿,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朝秋果竖下拇指,“这桩事儿怪不得阿妹了,阿妹已经很棒了呢!听金雕说,苏秦是个怪人,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他家里原本有个媳妇,叫小喜儿,说是他阿大为他寻的,明媒正娶进门,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碰过她!我以为是瞎传,听你这说,当是真的了!遇到这号人,莫说是你,纵使阿姐上阵,也是无可施展呀!” “阿姐,”秋果咬牙,“我这就把身子破了,跟你到郢都!” “好妹子呀,破不得!”天香再笑起来,“得把你这金贵身子带到郢都,看阿姐开出一个好价码!” 第529章 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1) 华夏大地,水道纵横。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过万年洪荒,奔流入蜀,再汇聚蜀山诸水,始称江水。 江水浩荡,缓缓东流,涌入巴山。 巴山多峡,在巴楚相争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峡皆叫巫峡。 巫峡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庙的神庙而得名。 巫咸庙因一个叫巫咸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发现该山的一个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浓盐而得名。 据传,上古有十大灵山,每一个灵山居住一位大巫,他们分别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沟通,巫咸为其长,因为人是离不开盐的。 巫咸是个女人。据传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云雨,为整个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庙位于巫峰的一处山坳,仰视巫山绝顶,俯瞰山下盐泉。山坳经过人为修整,现出一块平地,方约数十丈,相传为当年巫咸的起居处。 神庙依山就势构筑,不知经过多少代的修缮,到楚人征伐商於的这年夏天,依然完好无损。 坳中奇树异木,鸟语花香,景色绝美。一眼细泉从石缝里涌出,在一棵老树下面的一泓清池里稍作逗留,汩汩远去。 天气晴好,庙中凉爽,这是一个美好的初秋丽日。 清水池边,一个少女在为一个老巴人行针,一个长衫老者头戴雉羽,面谷而坐,随心抚琴。 老巴人与几个显然已就过诊的男女巴人闭目聆听。 一曲终了,少女取出针,扶老巴人站起来,搀扶他试着走几步。 几步走完,老巴人推开她,快走几步,慢走几步,一脸惊愕地冲她竖起拇指:“神针哪,小祭司,你这手艺超过那个鹖冠人呢!不瞒你说,我这条老腿让那个鹖冠人扎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轻,你才扎几针,嘿,它就乖乖地听使唤哩!” “嘻嘻,”被称作祭司的少女冲他做个鬼脸,“早晓得您老会哄人,没想到您老这般会哄呢,”淘气地拱手作礼,“云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众巴人皆笑起来。 众巴人的笑声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冲断。 老巴人向众巴人招手,朝鹖冠人扬扬手道:“辰光到了,得下盐池子喽,白兄弟,弹一曲上路!” 正在弹琴的长衫鹖冠老者朝众人笑笑,弹出一支送别曲。 “老阿公,这个!”少女取过他的拐杖,追上去,递给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过来,拍拍腿脚,“老阿公的这条老腿已经好了,还要这劳什子做啥?”顺手扔进山沟,夸张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处,转头对鹖冠人,“白兄弟,你带出一个好外孙哟!” 少女姓白名云,是鹖冠老者的外孙女,也是巫咸庙的祭司。 待众巴人走远,白云返回,走到石案边,收拾这些巴人带给她的诊费,有干馊了的米粑子、几小块盐巴、一只山獾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细碎日用品。 这些当是那些来诊病的巴人所能带来的最好的酬谢了。 白云发出一声轻叹,走到鹖冠人身边,蹲下来。 鹖冠人依旧弹琴。 “老外公,”白云语气沉重,“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一个都累病了,日子却是越来越难!” “唉。”鹖冠人停住,长叹一声。 “为什么呢?”白云看向山下,“听那个老阿公说,早些年,他们富足得很。” “是哩,”鹖冠人点头,“那时节,他们是巴人。” “可他们依旧是巴人哪!” “已经不是了,”鹖冠人再叹一声,“现在他们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云若有所悟,喃声自语,“是巴人,他们就拥有盐泉,是楚人,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云略略一顿,看向东方,“有个事情,云儿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说。” “云儿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么?” “郢都。” “郢都没有什么好看的。”鹖冠人再次弹琴。 “咦?”白云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说它繁华热闹吗?说那儿到处是人,到处是房舍,还有王宫,还说一个叫什么章华台的,人间所无,天上才有呢!” “唉,”鹖冠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外公讲的是她的过去,是很多年以前!”缓缓起身,引她走到崖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现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树!” 白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树怎么了?” “看起来青枝绿叶,只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枯木!” “咦?”白云瞪大眼睛看过去,半是自语,“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你可近前去看。” 白云走过去,察看一番,走回来,笑道:“外公,我晓得了,它生虫了呢。” “是的,它生虫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蛀虫!” “外公呀,”白云扑哧一笑,“您老怎么想不开呢?”指着山上的树,“外公说说,在这山上,哪棵树上没有虫子?再说了,生虫又怎么了?前几日,云儿看到几只鸟飞来,它们就落在那棵树上,上上下下捉虫子呢!虫子越多,小鸟越开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们可以捕吃外面的虫子,可里面的虫子呢?它们才是要命的!” “看我寻只啄木鸟来!”白云握拳。 鹖冠人给她个笑,俯身抚琴。 “外公?”白云再次捉住他的手,发嗲,“云儿是认真的呢,云儿……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鹖冠人盯住她,语气凝重。 “为什么呀,老外公?”白云急了。 “因为,”鹖冠人一字一顿,“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云眉头拧起,“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鹖冠人苦笑一声,“孩子呀,你不说,外公也晓得你为什么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头抚琴。 琴声错杂。 “老外公,”白云敛起笑,在他旁侧缓缓跪下,“云儿晓得外公晓得,”如同演戏一般,声音立时哽咽,泪水饱盈,“可……外公呀,云儿实在……想去看看他……” 鹖冠人的指头放缓,琴声抖颤。 “云儿求请外公了!”白云叩首,“求请外公这就告诉云儿,那个人他姓啥名谁,家居何处?” 鹖冠人的手指颤得更厉害,琴声止住了。 “老外公,云儿就去看一眼,云儿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样人,非但造下云儿之身,还让娘亲为他……”看向远处的断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孙女……求请外公成全!” “孩子呀,”鹖冠人抚摸她的长发,“你去看了,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云儿什么都想过了,外公,云儿从未求过外公,只此一次……”白云叩首。 鹖冠人老泪流出。 白云长跪不起。 不知过有多久,鹖冠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庙门。 白云起身,跟在身后。 庙有三重门,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云神;第三重是后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鹖冠人带她走进第三重门,在巫咸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祷之后,鹖冠人占筮,得出一签,下下。 “孩子,”鹖冠人将此签交给白云,“不是外公不让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让你去啊!” 白云接过筮签,泪如雨下。 白云止住泪,对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许您的云儿再求一签!”亲手弄筮,出签,中下。 白云再次求请,再占,中签。 “外公,”白云将中签递给鹖冠人,“您看到了吗,始祖爷开恩了,给云儿一个中签,中签不好也不坏,是不?” “唉,”鹖冠人长叹一声,“天命不由人哪,你实意要去,这就去吧。”走到神像后面,拉出一只暗屉,从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白云,“这块玉佩是你娘留下来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云捧过玉佩,凝视它。 佩上精工刻着一凤一凰,首尾相交,缠绵悱恻,可惜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只玉佩,只是一半呀!”白云盯住鹖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寻的那个人手中!” “外公,”白云震惊,“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鹖冠人摇头。 “娘亲没有告诉过您?” 鹖冠人摇头。 “祖师爷在上,”白云将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祷,“您的云儿再次求请您老人家,保佑云儿早日寻到那个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为云儿……为娘亲……” 王师出征三万,战死八千多,伤者数千,被俘数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众,伤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战后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认尸。屈遥带人前往战场,但见秦人已将尸体分别归拢,另有来不及撤离的伤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遥谢过秦将魏章,前往验看,见楚卒尸体皆被一袭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数被秦人收走。屈遥吩咐被俘军卒将尸体运回丹阳,由丹阳守尹规划出一块墓地,殓棺入葬。伤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军疾医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后,景翠让儿子景缺引领方城诸师回宛,自与屈遥引领王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回郢之路。 身为主将,他必须回郢,向怀王谢罪。 败军无气势,即便是王师。与开拔时的雄纠纠、气昂昂相比,返郢的这支由一万多人组成的行伍,无不耷拉脑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战车用于运送负伤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队伍当中,屈遥打头,景翠走在最后。 败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还长。走有旬日,队伍才算抵达荆门。 荆门就是荆州的大门。荆门是个大邑,位于荆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设于郢都正北的最后一道防护壁垒。 荆门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荆门真还有道门,但这道门原本并不是门,是两座山。山不高,但在这平川里气势不俗,左右兀起于南北二都贯通的主驰道两侧,南抵郢都,北达楚国旧都丹阳。 当年武王北征至此,登临二峰,有感于二峰气势,传旨在此立门。于是,一道石墙拔地而起,连接二山,在中间驰道通达处设立一个高大的石拱,状若城门洞,但并没有装门。门洞上方,武王亲提“荆门”二字,个个大如网雀之罗。 之后,历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师祭旗。 北征兵卒只有穿过这道门,才算出征。回师兵卒也只有穿过这道门,才叫归家。 是日错午时分,景翠麾下的回归王师,无论是步行的,还是在车上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车接一车地越过这道雄门。 在他们过门时,从巫山深处一路下山的白云静静地站在西侧的峰顶上,犀利的目光略带惊讶地凝视这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队伍。 白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兵卒。 白云的目光渐渐落在站于石门两侧的一家子身上。 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个面对她的年轻女子倚石门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骑在她的脖子上,不无期盼地盯住从她们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兵士。大门的这一侧,一个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一棵树上,也是两眼紧盯路面,生怕错过一个人。 小女孩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声接一声:“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儿,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亲在门这边,阿哥在门那边,我们都在寻你呢!阿大呀,您快应一声,我们已经等不及啦……” 每一个从她们跟前路过的兵士无不落泪。他们勾着头走到跟前,然后抬起头,给她们一个脸,免得她们看不清,以为漏掉了。 不知过有多久,队伍总算走到尽头。 走在最后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着头,不敢看向那道门,更不敢看向门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这一家人。 景翠在她们三人跟前住脚。 景翠没有过门。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写满绝望。 女孩子从她妈妈的脖子上出溜下来,盯住景翠许久没刮的花白胡子,声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吗?他是不是还在后面呢?他叫大胆,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大,他在王师里,是枪手,他的枪可长可长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阿公别哭,”女孩子安抚他,“我的阿大还在后面,是吗?我娘亲说,阿大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个孝子,他要回来带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会回来的,你守在这儿,三天之后,他就回来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拱门。 景翠走远了。 这一家三口没有走,依旧守在拱门边。 白云的眼睛雪亮,将一切看得真切。 白云缓缓下坡,走向在绝望中仍旧期待的一家三口。 过荆门后,王师没有回郢,而是就地屯扎在荆门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场大典。 这场大典是楚国太庙为阵亡将士举办的招魂仪式。 依照传统,远征之士班师之时,活着的人要先一步回来,过荆门,之后在荆门为阵亡将士举办一场招魂仪礼,使客死他乡、飘荡无着的英灵回归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营刚刚扎好,屈遥就引一个荆地渔人走进大帐。 那渔人粗布短衫,头戴渔人斗笠,提着一只鱼篓,篓中是十几条鲜鱼,有几条还在蹦哒。 坐在主将席上的景翠看向渔人,给他一个苦笑,缓缓闭目。 渔人脱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渔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声。 景翠睁眼,惊愕:“田将军?”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长笑几声,“老夫守你十几天了!” 景翠却笑不出来,哭丧起脸,长长地叹出一声。 “屈将军,”田忌转对屈遥,指指鱼篓,“去,把这几条鱼弄几个菜,在下与景将军,这要喝几口!” 屈遥召来参将,安排完毕,守在帐门处。 “来来来,”田忌向屈遥招手,指指身边席位,“咱几个比划比划,秦人究底是怎么打赢的!” 屈遥坐下来。 第530章 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2) “景兄,”田忌盯住景翠,“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也打过不少败仗。打胜仗毋须多说,这打败了,就要琢磨琢磨,究底是为什么打败了,是不?”转对屈遥,“拿图出来,解说解说!” 屈遥拿出地图,景翠、屈遥分别将此番伐秦的攻略,从战略到战术,详述一遍。 “景兄,屈将军,”田忌听毕,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就二位所述,景兄的方略没有不当呀,即使在下用兵,也不过如此。奇怪的是,我几乎是三比一对阵,为什么秦人反倒赢了呢?” “田将军,请看这个!”屈遥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现出一支矛头,“这是末将在收殓死士时,从楚卒的体内拔出来的,枪杆折断了!” 田忌接过,细审,拭锋,震惊,抬头对屈遥道:“拿盾来!” 屈遥拿过盾牌。 田忌以矛头刺盾,盾体立破。 “拿甲衣来!” 屈遥拿过甲衣,田忌再刺,甲衣破。 田忌目瞪口呆。 良久,田忌从腰间取出佩剑,刺盾,刺甲衣,皆不破。 “唉,景兄啊,”田忌长叹一声,“在下晓得秦人为什么赢了!”将矛头递给景翠,“就赢在这只矛头上!”赞叹,“啧啧啧,好手艺哟!不瞒景兄,前些年在下在宛,一眼看到宛地的乌金,就晓得未来的疆场一定是属于它们的。在下蹲在工坊里,锻打乌金,尝试打制一套兵器出来,可锻来打去,还没搞出个名堂,就让苏秦召回齐国去了。此番回来,在下死了疆场的心,忘情于江湖之乐,只是听闻景兄兵败,在下才守在此处,只想探个明白,不想意外看到这个!” “唉!”景翠长叹一声。 “景兄,抗兵相若,决定胜负的是兵器,而不是其他,尤其是这一次!”田忌指着阵图,“秦人以两万之徒,对阵六万雄兵,且不施诡计,不施奇兵,不用任何方略,只用最笨的矩阵,置己于死地,只以实力搏杀并最后取胜,仗恃的就是手中利器啊!” “田兄,”景翠抬眼,盯住田忌,“换作是您,该如何应对?” “照我脾气,一如景兄,也是这般战败!” “是这样啊!”景翠心里好受许多,长吁一气,良久,抬头,“难道就没有制胜的方略了吗?” “或有一个。” “田兄快说!” “若是孙膑军师在侧,”田忌指着阵图,“他或会吩咐景将军稳住军阵,先将陷入绝境之敌围困,再调东路与西路回来,层层设围。秦人这般布阵,粮草必定不足,只能被迫攻击突围。敌阵利守不利攻,景将军若设坚垒守之,秦人的长矛再厉害,或无施展之处。不出旬日,置于困境的两万强敌外无强援,内无粮草,军心不战自乱,必溃。” “唉!”景翠长叹一声,悔不当初,以拳击打自己的脑袋。 “呵呵呵,”田忌笑道,“再愚笨的人,事后都是聪明的。观当时之势,景兄胜券在握,攻阵也是成理!”转对屈遥,“屈将军,鱼汤你是喝不成了。这速回郢,入宫觐见大王,将此矛头展示于王,禀明败因!楚人此败,非战不力,乃器不力!” “遵命!”屈遥收好矛头,起身,拱手,“末将这就动身,二位慢叙!” 屈遥驱车赶向郢都。 作为败军副将,屈遥没敢直接进宫,而是先到屈平舍中。屈遥晓得怀王与屈平相善,想拉他作个铺垫。不料屈平不在家,说是刚与太庙尹前往荆门,主持招魂仪式了。 屈遥只好寻到靳尚,拉他觐见。 这些日来,怀王一直憋着商於之败的气。他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二十一万大楚雄师竟然败给秦国的区区五万人。尤其是主将景翠,是六万对两万。秦卒再厉害,楚人也是三打一呀。再说,那些楚卒也都是景翠亲自选拔出来的骁勇之士! 屈遥觐见时,怀王面前仍旧放着景翠的战报。 屈遥趋进,叩首于地。 怀王盯住他,久久没有说话。 “王上,末将叩请死罪!”屈遥再叩。 “你回来得正好,”怀王终于发话,指指案头上景翠的战报,“说说,以六万攻两万,你们究底是怎么战败的?” “末将……”屈遥再叩,“无话可说,只请死罪!” 怀王刚要发作,靳尚趋前,拱手:“臣有奏!” “说吧。”怀王看向他。 靳尚将一只盒子放在面前:“盒中之物是屈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请王上详审!” 怀王示意,宫尹上前,将盒子拿过去,摆在他的几案上。 怀王打开盒子,现出两种颜色不同的矛头。 怀王取出矛头,一手一只,细细审视。 黑色的枪头上留有血污。 靳尚击掌,候在外面的宫人进来,呈上一只盾牌。 “王上,”屈遥抬头,看向怀王,“黑灰色的矛头是从我们将士的遗体上取出的秦卒矛头,许是秦人用力过猛,枪杆断了。黄褐色的是我们的矛头,盾牌为我们的将士冲锋抵挡所用,具体战况,大王可以亲试!” 怀王拿起楚人的枪头扎向盾牌,未能扎穿,再以秦人枪头刺向盾牌,锋头透出。 怀王审视那只乌黑铮亮且带着血污的枪头,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毋须再说。 怀王看向屈遥:“景将军何在?” “景将军他……”屈遥以手掩面,“在荆门大帐,今晚为将士们招魂。王上,末将晓得景将军,他……一路回来,走在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呀,他……他无颜觐见大王,只怕招完魂就……”叩首于地,放声悲哭。 “靳尚,”怀王晓得他指的什么,转对靳尚,“快,你与屈遥速去荆门,有请景将军,就说寡人有话问他!” 屈平一大早就到荆门去了。 与他同行的是庙尹、大巫祝及太庙的涉礼巫祝。 王师败归。早在几日之前,太庙尹就依惯例奏报怀王,为战死他乡的亡灵举办招魂仪式。怀王阅过奏报,未召庙尹,却传屈平,授命他主司招魂仪礼。 出征之前,怀王亲到太庙占卜,得上上吉签,不想却是战败了。庙尹晓得怀王是在为此生气,因而对屈平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安排所有庙祝配合,生怕再出纰漏。 楚人的招魂仪礼是一系列的复杂仪式,单是招魂就分作三道关。第一道在荆门,第二道在郢都北门,第三道在太庙的英烈祠。 三道关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道,因而,楚国在荆门城外的军营校场边上设立招魂台。招魂台是个永久性土石建筑,台方十丈,高三丈,外观雄伟。台后是个三层楼阁,题匾为“王师英烈祠”,专门供奉历代王师的阵亡牌位。 这些牌位以六军为单位,由每一军造出英烈名册,册上注明战役名称、阵亡地点、英烈总数、英烈名号、英烈的生卒与籍贯等,以供后世查阅。各郡县、封君阵亡英烈的招魂仪礼,则由各地或各封君依礼举办。 招魂仪式通常定在日落之后的人定时分,因为那时节,日尽月出,阳静阴动。 招魂之时,抬魂台上插满各色各样的招魂幡。按照程序,于远方战死的万千英灵要在招魂幡的号令下,飞越夜空,在荆门前面盘旋,之后落脚于荆门上的临时旗幡。 之后,这些英魂将在旗幡与舞乐的招引下,盘旋于招魂台,归附于各部各将的旗号,过了第一道关。 再后,英魂在巫祝令幡的导引下向南飞穿,盘旋于郢都北门,附着于北门旗幡,过第二道关。 再之后,英魂飞向太庙,附着于太庙的英烈祠旗幡。英烈祠根据所招到的英灵,造册具表,请求王命封印,再依据王命封印制作出牌位,传回荆门英烈祠,所封册表受供于荆门英烈祠,所制牌位则由荆门英烈祠分发给各家各户,由英烈的家属认领,供奉于各家各户的宗祠或灵堂。 此番招魂,太庙特别用心。由于英魂众多,途程遥远,且须飞越星空,跨越河流、湖泊、高山,还要克服各种拦道恶魔,因而,在招魂台的中央,庙尹特别吩咐将太庙所辖的楚地最强有力的天、地、人三路大神的牌位悉数请至,天神计有上皇太乙、日神东君、云神、大司命、少司令、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二十余位,地神计有大神巫咸、四方山神与山鬼、四方水神、四方土伯等近百位;人神供有祝融、颛顼、三皇、楚人先祖等百多位,可谓是集中了楚地广宇神、仙、巫、鬼的最强大阵容。 鉴于屈平与怀王的关系,庙尹再三恳请屈平扮演巫阳。招魂大礼上,最主要的角色是巫阳。通常,这个角色是庙尹亲自扮演,这次特别让给屈平,可见他的复杂心情。 屈平辞不脱,同时觉得这个角色新鲜、刺激,也就顺口应下,连日来向庙尹与大巫祝请教仪礼的各种细节,及至祭日,总算是胸中有数了。 是日向晚时分,荆门的招魂现场人声鼎沸。来自附近各邑的阵亡家属被安排在招魂台的正前方,有数千人,后面及两侧是几天前班师的阵亡将士的战友们。 早已布置完毕的招魂台上,一面巨大的“楚”字旗迎风招展。台前点起两堆薪火,巨大的亮光映照在招魂台的无数面招魂幡上,台的两侧插着几十面写有死者生前所属将官番号的楚师帅旗。 所有人面台而跪,火光中显出景翠苍白的脸。 在正前方的第一排核心位置,跪着一直守候在荆门边上的母女三人,是景翠特别安排的。 小姑娘的身边,坐着白云。显然,这一家三口的命运揪住了她的心。 太阳落山,巫乐响起来,沉闷而哀悼。巫乐声中,十数工祝身穿奇装异服,开始翩翩起舞。 场面庄重,静穆,压抑。 按照程序,整个招魂仪式分为三节,第一节,巫乐起场,大巫祝登台召唤天地神灵到位,造出气氛;第二节,巫阳登台,向天地四方唱颂招魂曲辞招引魂灵;第三节,由三军各部的旗手登台,摆动各自的旌旗,由巫人逐一唱咏该部阵亡将士名单,包括他的姓氏、村落、年龄、职别等。 程序进入第二节,该屈平扮演的巫阳登场。 披头散发的巫阳身着奇服,戴着一个特制面具,在一阵紧密的巫乐声中缓缓登场。 屈平面向西北而立,双手高扬。 场上气氛为之一振。 巫乐声缓,屈平慷慨悲吟,音声铿锵:“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离彼不祥些……”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平刚刚吟出第一句,就有一股狂风蓦然吹来,原本不动的各色旗幡于瞬间哗哗作响,两大堆篝火乍然腾起,巨大的火苗顺风冲举,挂在招魂台上的几盏明灯随风摇荡,场面惊险。 人们全都惊呆了,纷纷看向天空。 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正由北而南,冲压过来。 屈平急了,双手冲天,面向东方,继续他的招辞:“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东方不可?托些……” 屈平的辞令刚刚吟完,一阵更大的强风吹过来,篝火啪啪作响,火星四溅,一些火星飞向人堆,坐在前面的人们发出惊叫与躲闪。 屈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正在台上为他扮舞的几个巫女。 巫乐更加起劲,巫女舞得更加疯狂。 在疯狂的巫乐中,已经下场的大巫祝再度上场,围着屈平跳舞,显然是在安抚他。 “怎么回事儿?”屈平压低声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大巫祝仰头看天,“是云神带着飞廉、屏号来了。庙尹大人不该请他们几个到场的!” 飞廉为风伯,屏号为雨伯。 屈平这也记起,台上供着他们几个的牌位,立有他们的旗号。 “怎么办?”屈平急了,“快撤下去!” “撤不得呀!”大巫祝小声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已请来了,就不能撤,否则,两位大神发起怒来,更不得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屈平头上汗出。此番他受王命招魂,这又自扮巫阳,干系重大,无论闹出什么差错,他都是解释不清的。 “屈大夫,请镇定,镇定,镇定!”大巫祝一连安抚几声,绕他跳起缓步舞,一边跳,一边往空作法,口中喃喃出辞,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风伯、雨伯却似没有懂他,狂风愈疾,乌云愈滚。 紧接着,一道闪电破空而来,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炸响,各色旗帜哗啦啦响,咔嚓一声,一根旗竿从中折断。 一场强雷雨近在眼前。 面对如此变局,跪在场上的所有人,竟然无一个逃走或移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亲人招魂。一旦招不回来,亲人的亡魂就不能归家,就只能在外永世流浪。 屈平跪下,仰望天空,双手伸张,声音悲切:“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人们全都跪倒,叩首于地,跟从巫阳发出悲号:“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在暴雨就要倾泻的刹那,招魂台上倏然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白云。 不知何时,白云已悄悄离开那一家子,换作一身施法的祭司服,现身于招魂台。 一袭白纱本就薄如蝉翼,又在狂风中时不时地被完全掀起,白云她那无可挑剔的少女胴体几乎全裸地展示在招魂台上。 白云却毫无顾忌,两脚跳起怪舞,全身旋转如陀螺,渐渐旋近屈平。 屈平还没有回过味来,白云完全进入施巫状态,一手持令幡,一手拿铃铛,在有节奏的舞蹈中响铃作法,发号施令。 正在跳舞的众巫女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舞蹈,愣愣地站在边上,看着她一个人跳。 依旧跪在舞台中央的屈平盯住她,也是呆了。 白云一边舞,一边作法,口中含着连大巫祝也莫名其妙的咒文。 不一会儿,奇迹发生了。 狂风小起来了。 乌云缩回去了。 天空现出一道蓝蓝的裂隙。 闪电与雷鸣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显然,眼前这一切,出乎太庙尹与大巫祝的意料。大巫祝断出,台上这位女子控制云神的法力远在他的法力之上。他甚至认为,这位女子的出场要么是屈平要么是怀王瞒着他所做的安排。 大巫祝下台让贤,吩咐下人更换被风吹折的旗竿,整理篝火及灯具。 屈平依旧傻傻地跪在台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 白云却没有走,而是放下令旗与铃铛,无视台上众巫的存在,只给屈平一个谜一样的笑,向他伸出纤手。 屈平也伸出一只。 白云一把扯起他,围住他继续跳舞。 第531章 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3)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顺从她的脚步,与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来。 巫乐再次响起。 屈平显然已经忘记招魂的事了,顾自与她伴跳。 白云松开他的手,向南天长啸一声,放声吟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云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辞。 屈平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转向西天,长啸一声,接吟:“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蠭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白云转向北方,长啸过后,接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众人有识者已经听出,屈平与白云是在分别吟唱天下四方(东南西北)的苦厄与劫难,劝告在外游荡的魂灵,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乌云渐渐退去,天空变得湛蓝,星光现出。 但没有人在意头顶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阳与凭空冒出来的美丽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苍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白云随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兮,恐自遗灾些……” 六合之内皆不可投,游魂该去哪儿呢? 屈平吟出一处所在:“魂兮归来!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白云接吟:“魂兮归来!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这是人间仙境啊! 这么好的去处又是哪儿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荆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景美物华,还有灯红酒绿,美女韶华。 屈平与白云向天招手,同声勾引:“魂兮归来!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众工祝齐声唱道:“魂兮归来——” 这一声唱过,夜空里现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颗流星从北方的夜空里划过。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谁叫起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天。 更多的精光划过夜空,嗖嗖嗖地飞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动,面向西北,仰天召唤:“魂兮归来——” 白云亦张开双臂,向天呼唤:“魂兮归来——” 众工祝齐声:“魂兮归来——”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手向天,齐声召唤:“魂兮归来——” 大巫祝传令,所有的招魂幡摇动起来。 天上流星更多,无数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飞划而过,转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就是四散飘浮的英灵,受到亲人的召唤,不远万里归来,隐没在各色旗幡上。 看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景翠满脸是泪。 景翠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他身边的将士们,一步一挪地走向远处,隐没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选中的老树下。 景翠解下腰带,搭在枝桠上,挽出一个套。 景翠钻进套索,蹬倒垫石。 一连串动作,景翠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儿拖沓。 就在景翠挂在枝上作最后的挣扎时,一路尾随而来的两道黑影飞步赶到。一人掷出飞刃,割断套索。 景翠扑嗵落地。 一轮弯月挂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遥的脸。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准备的招魂辞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袭白衣的白云跳着跳着,拣起她的令幡与铃铛,跳向舞台的边缘,隐在一个暗处,纵身跳下高台。 招魂礼仪进入下一节,庙尹上场,邀请所部将军或军尉登台点名,以免遗漏。 不及众将军上场,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庙尹拱个手,循着白云隐去的地方纵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寻找什么。 白影提起一个包裹,快步走进夜幕。 屈平紧追于后。 两个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一路追到旷野里。 弯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过来。 白云停住步子,转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这才想起头上的面具,摘下来,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洒在屈平洋溢着青春的脸上。 白云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屈平有点儿不知所措。 白云扑哧一笑:“巫阳,你一路追我做什么?” “你……”屈平反问,“为什么要跑?” “咦,”白云叫道,“这不得寻个地儿换衣服吗?” “是在下错了!”屈平背身,闭目,“换吧,我闭眼。” 白云瞄他一眼,动作麻利地脱光自己,打开包裹,换上原先的巴女服饰,将招魂所用的白色礼服放进包裹,冲他叫道:“好了。” 屈平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个巴女,愣怔一下,冲她拱手:“巫阳诚谢上仙施法驱云,为英烈招魂!” “哦哦,没想到你是追来诚谢的呢!”白云给他个笑,抱拳还礼,“是的,本祭司施法,向来是要收谢礼的。敢问巫阳,拿什么作为谢礼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惊愕,继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当是巴地祭司了!敢问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这已半夜了,巫阳要给什么谢礼,就快拿出来,本祭司还要……”生生将“寻个歇处”咽下。 “这……”屈平迟疑一下,“敢问祭司,在下当以何礼致谢?” “哟嘿!”白云瞪大眼睛,“你这人倒是成趣,你去问问天下,哪有致谢的问受谢的谢以何礼?” “是了,是了,”屈平失语,摸摸身上,穿的依旧是巫阳服,没有带钱,尴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没带谢礼,也无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弃,可随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谢!” “重金?”白云瞪大眼睛,“什么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云两手一摊,“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这……”屈平挠头,“敢问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谢?” “哦,对了,”白云盯住他,“你说你有好多金子,这些金子都是你的吗?”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来谢我?” “在下可奏请大王,从大王处支领谢金,再来谢你!” “你是何人?”白云心里一动。 “在下屈平,字原,楚宫文学侍从,今奉王命为战殁英灵招魂!”屈平自报门户。 “屈平?文学侍从?”白云闭目有顷,抬头,盯住屈平,缓缓吟咏,“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诗?” “可是你写的?”白云盯住他。 “惭愧,惭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岁时习作,今日看来,稚嫩了!”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顾自闭目吟道:“……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平感动了。 “你真是写作此诗的屈子?”白云吟毕,两眼直逼,似乎他在说谎。 “我这……”屈平现出个苦笑,两手一摊,“该怎么来证明自己呢?” “嘻嘻,”白云调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证了。这样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两生,屈子欲致谢礼,就给本祭司一个宿处,几顿饭吃,如何?” 屈平压抑住心头激动,伸手礼让:“祭司大人,请!” 得与帮自己大忙的恩人同归,屈平兴甚至哉,引领白云回到招魂台边,听见几个将军仍在台上一个接一个地吟咏勇士们的英名。 屈平寻到大巫祝,刚为白云安顿好宿处,屈遥就来请他。 二人走进景翠的大帐,见靳尚也在。 帐中,景翠复盘,将他的战略、战术与东、西二路呈送的战报一一详述一遍,长叹一声,苦笑:“唉,翠自幼好战,戎马一生,历战无数,多是败绩。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筹备,悉心谋局,誓言收复商於,雪我大楚大耻,不想却……”看向远处,良久,“翠欲以死谢罪,岂料靳大人这又……” “景将军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将军禀报大王,大王使在下来请将军,说有大事谋议!” 翌日上午,靳尚与景翠、屈平一行人马由荆门直驱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鉴于屈平只是文学侍郎,不便参与军政,靳尚只带景翠、屈遥先一步入宫觐见。屈平则载白云回到他那个位于城外南郊的草庐,将她安置妥当,方才驱车入宫,欲就招魂事回谢王命。 靳尚入报时,怀王刚刚用过晚膳,坐回案前,负责后宫事务的宫正入见,奏请是夜该由何妃侍寝。 怀王随便指点一个,打发走宫正,旨令宫尹:“有请景将军!” 俄顷,景翠在前,靳尚、屈遥跟后,趋入宫门。 景翠自缚其臂,负荆袒肉,入宫门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请死罪!” “上官大夫,”怀王瞄他一眼,转对靳尚,“为景将军松缚!” 靳尚解去景翠的绑缚。 “唉,”怀王轻叹一声,“此战失利,过不在将军。”指旁边席位,“景将军,请!”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谢大王不杀之恩!” “景将军,”怀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晓得秦人的这款兵器是拿什么打造的吗?” “回禀大王,”景翠应声,“战后这些日来,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乌金合金锻造出来的。” “乌金合金?”怀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乌金为主,”景翠全盘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锡、镍等金的合金,经过锻打,锋利无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仅以两万之众,置于死地对抗我六万锐士,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将士们不是败在战上,而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们前赴后继,纷纷死在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可勇士们仍在冲锋。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杀出一排,后面一排就会自动冲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胆俱寒啊,王上,末将——” 怀王摆手止住他,转向靳尚:“上官大夫,乌金、锡、镍我们都有,为何不制作这般兵器?” “回禀大王,”靳尚应道,“兵器制作诸事,归右司马辖制!” “传右司马!”怀王转对宫尹。 楚国右司马是昭阳的长子昭睢,这辰光刚好在其府中,得传飞速赶至,被当值宫吏引至内殿。 “昭睢,”怀王将楚国生产的矛头与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的兵坊制作出来的?” “是由臣的兵坊制作!”昭睢细细审过,小声禀道。 “自己试一试,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怀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儿,看向屈遥。 不及屈遥解释,怀王扔过去秦人的矛头:“你再试试这个!”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头,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再次看向屈遥。 屈遥扼要解释此番伐秦,秦人如何胜在兵器上,听得昭睢头上汗出,以乌金枪头刺向盾牌,立时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怀王声音果决,“听旨,仿造秦制矛头,一年之内,配齐三军!” “大王,”昭睢一时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怀王瞪起两眼,“为何做不到?” “臣有两个做不到,一是乌金短缺——” “乌金短缺?”昭睢的话音还没落地,怀王就冷笑两声,“嘿嘿,宛城到处都是乌金炼炉,寡人的乌金呢?” “这……”昭睢失口,几乎是嗫嚅,“臣亦不知!” “右司马的话,你们几位这都听到了吧?”怀王看向众臣,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乌金兵器,没有乌金的秦国能制,盛产乌金的大楚却制不出来,这事儿传扬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 “说,你的二呢?”怀王追问。 “短缺锻造技艺!” “什么?”怀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几百年前都能锻出削金如泥的干将、莫邪,这还短缺工艺?” 昭睢叩首于地,不敢再吱一声。 “王上,”景翠出言开脱,“就臣所知,右司马所讲是实情。干将、莫邪是青铜合金,秦制兵器为乌金合金,二者质性不同,工艺有异!” “哦,对了,”怀王盯住景翠,“差点儿忘了,楚地乌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这要问问你,寡人的乌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应道,“几个月前,宛地还不缺乌金呢。” “昭睢!”怀王看向昭睢,“你说个究竟,宛地的乌金是缺,还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脱口而出。 “好了!”怀王摆手,“昭睢,你这去吧,拿上这支矛头,找你的匠人琢磨锻造技艺!记住,寡人只给你三个月,届时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绝情!” “臣领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头。 “上官大夫,”怀王转向靳尚,“这就去,速查乌金下落!”转对景翠,“此战虽败犹荣,传旨,凡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一锾,其家室免赋三年;凡伤残将士,依惯例将养,抚慰;其他将士,不记功,不记过!”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军将士叩谢王恩!” “大王?”宫尹记旨,小声提醒。 “嗯?”怀王看向他。 “粗算下来,单是王师的抚恤金就不下万锾,前几日听令尹大人说,库金——”宫尹不再说下去。 “哦?”怀王吸口一气。 宫尹近前,耳语。 第532章 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4) “发吧,不足部分,宫账支付!”怀王语气沉定。 景翠几人退出,刚至宫门,遇到由草舍赶来的屈平。 “屈大人,”靳尚心里存事,拦住他道,“辰光已经迟了,王上这在歇息呢。你干脆明日再行觐见,”转对几人,“烦请诸位随在下寒舍一叙,谋议一下乌金的事!” 离王宫最近的是靳尚府宅,见他盛邀,几人也就乐从,跟他走向靳府。 靳尚吩咐掌灯,安排饭食。 辛苦一日,大家也都饿了,待食材上来,饱餐一顿。 餐毕,靳尚赶走下人,关门闭户,敛神说道:“诸位大人,你们也都听到了,方才大王要在下追查乌金,在下晓得事儿棘手,在下也晓得,乌金之事其实你们谁都知道,只是不便说出而已。这辰光没有外人,大王也不在场,在下恳请诸位畅所欲言。在下保证,今宵的话,止于今宵,在下只是听听,即使禀报王上,也断不会讲出诸位!” “靳大人这是什么话呀,”屈平笑笑,半是责怪,“楚国是大王的,更是你我大家的。几天前听屈遥说,此番征秦,我们是败在兵器上了。秦人使用的是乌金兵器,我们使用的依旧是青铜兵器。常言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若不利,事必不善。可如何使器利,在下是外行,今日正好借靳大人这块宝地,向诸位讨教!” 靳尚与屈平这么一唱一和,气氛也就热闹起来。凑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原本不是碌碌之辈,个个胸怀大志,欲在楚地成就事业,这又让靳尚、屈平几句话一讲,无不热血沸腾,推心置腹,各将所知一一吐露。 “说起乌金,”昭睢看向景翠,“就在下所知,没有谁能比景鲤大人清楚!” 景鲤是王室工尹,掌管与协调楚国各地的工矿商贸,与昭睢合作较多。 景翠当即派人召请景鲤,这才从他口中得知秦人征购数以万计的犁铧、楚国各地商肆的犁铧皆被调往宛城的事。 这是特大案情,但事涉王亲,尤其是涉及王叔与鄂君,谁都不吱声了。 “这怎么能成?”屈平激动了,“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王命规制,凡涉及五金、皮革等物,不可私货出关!” “屈大夫,”景鲤应道,“王命规制的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不含乌金。乌金是近些年才成气候,因而大王于前年才又新颁一命,将乌金也列入关禁。” “这不就成了?”屈平握拳,“他们这是违禁!” “依律没有违禁!”景鲤接道,“秦人订购的是犁铧,而犁铧是农具,不在关禁之列!” 显然,秦人与王亲,钻的正是这个空子! 几人一直谋议到天色大亮,方才各回各府。 靳尚睡足一觉,又使府人将郢都及附近所有的店肆暗访一遍,记下数据,于第三日后晌入宫,向怀王扼要禀报犁铧事件,末了奏道:“王上,就臣所查,郢都所有店肆,犁铧全部运回宛城。更可怕的是,其他乌金产品,譬如马蹄掌、牛蹄钉、铁耙齿等物,也都统统回收,运回宛城,说是要回炉铸作犁铧!” “这这这……”怀王震惊,“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听说秦人出的是三倍价!” “大胆!”怀王一拳震几。 “王上,”靳尚轻叹一声,“如果不予制止,及至明年,莫说是制作乌金兵器,即使农人耕地,怕也买不到犁头了!” “传旨,将他们统统押起来,重刑治罪!” “王上,眼下还治罪不得呀!”靳尚又是一叹,“臣查过王命典制,关禁所列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乌金不在其内。乌金被列入关禁是前年由大王特别颁发的王命,但王命禁的只是乌金,没有列入犁铧。在边关那儿,乌金是乌金,犁铧是犁铧。犁铧是农耕用具,与粮食一样,是可以在列国间往来商贸的。” “这……”怀王语塞,良久,看向靳尚,“是何人将犁铧卖给秦人的?” “臣也不知。”靳尚低声,“臣只受命追查乌金,未曾受命追查犁铧,再说,犁铧出关未曾违法,怎么追查?大王若要禁止此事,只能是重新颁布王命,既往不咎!” 宫值进来,报奏屈平求见。 “寡人知了。”怀王对靳尚摆手,转对宫尹,“有请屈平!” 靳尚欲退走,被怀王止住。 屈平趋进。 “王上,”屈平见过礼,开始复命招魂的事,“臣奉命招魂……” “招魂的事以后再禀,”怀王打断他,“寡人有更紧要的事寻你。” “臣谨听王命!” “这就去,起草旨令,不,是王命,从今日起,关闭秦楚边关,严禁犁铧出关。不仅是犁铧,凡是由乌金铸成的任何制品,概不可出关,违者依法严惩!” “王上,臣有奏!”屈平应道。 “讲。” “敢问王上,因何要禁乌金、关闭边关?” “你有所不知,秦人用我乌金,锻造五金兵器,致使景将军伐秦兵败!” “就臣所察,”屈平奏道,“景将军兵败,与我犁铧输秦并无关系!” “啊?”怀王震惊,盯住屈平。 靳尚也是震惊,不明白屈平何以这般说话。如果此败与兵器无关,身为主将的景翠就难辞其过了。 “王上,”屈平不急不缓,“边关商贸,从来有之,尤其是秦楚边关,从巴盐、丝麻、服饰、颜料、家俱、陶瓷、各式器皿、粮食、食糖、酒等等,应有尽有,沟通有无。若是关闭边关,其他不说,单是边民生活就无着落,何况还有许多人以边贸为生呢?” “你扯边贸做什么?”怀王盯住屈平,“寡人想知道的是,景将军为何兵败?” “景将军兵败,败在内,不在外。”屈平从袖中摸出一卷奏折,“臣之所陈,皆在此折中,请王上审阅!” 宫尹过去,接过奏折,呈交怀王。 怀王展开,是一条羊皮卷,很长,字也写得较小。显然,屈平在此奏折上花了不少功夫。 “屈平,”怀王匆匆浏览一下,收起奏折,搁在案上,盯住屈平,“你这奏折容寡人慢慢赏读。景将军败因,你且扼要说来!” “就臣所察,”屈平晓得怀王性急,抱拳道,“景将军可有三个败因,其一如王所述,是败于兵器。人胜兽,不在手,在手中之器。两强相逢,器锐者勇。何方拥有锐器,何方就会气盛。气盛则勇。然而,此番与秦交战,却与秦人购我犁铧无关。就臣所察,犁铧售秦是新近之事,前后不过一月。一月之内,秦人是不可能用我宛城乌金锻造出那么多乌金兵器来的。这个说明,早在战前,秦人已锻造出这等锋利锐器,而我却毫无察觉,依旧使用青铜兵器。不巧的是,秦人虽能造出这般兵器,却缺少乌金,若是明目张胆贸我乌金,又怕引起我方警觉,这才以贩贸犁铧为由,弯道取我乌金,以锻打利器!” 屈平分析合情合理,怀王听进去了,盯住他:“其二呢?” “其二是,臣赴荆门招魂之时,得与将士们畅聊战事,听他们详述了战场局势。从开战至溃败,双方搏杀过程可分为两个时段,前一时段是我方攻击,战士们多是前胸中枪,后一时段是我方溃退,将士们多是后背中枪。就伤亡数量而言,后背中枪者远多于前胸中枪者。这个说明,楚卒怯战!”屈平顿住,看向怀王。 怀王耳边响起景翠的声音:“……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三军不是败在战上,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前赴后继,纷纷死于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勇士们仍在冲锋……”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景将军提过这事儿。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拼杀,我方败在气上,在秦人锋利的兵器面前,气怯了。” 第533章 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5) “臣以为,”屈平接道,“我将士气怯,并不仅仅在于器不利!” “哦?”怀王倾身。 “在于制令。” “在何制令?” “奖惩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怀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长吸一气,接问:“其三呢?” “内不和,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顿。 “哦?”怀王大吃一惊,“此话何来?” “臣是感觉,只能算作推测。”屈平应道,“依据部署,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 “王上呀,”屈平长叹一声,“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怀王两只拳头渐渐捏紧,良久松开,对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谢了!你这就去,先拟王命!” 屈平谢过恩,在宫尹引领下前往偏殿拟写王命。 望着屈平的背影,靳尚心里发堵,苦笑一声,摇头,内中叹道:“唉,你个小子,真就是个写诗的,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说啊!” 一连数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云与两个仆从。两个仆从皆是一把年纪了,一个护理花草,一个弄茶烧饭,从关系上看,似乎是对夫妻,因为晚上他们就住在同一间草舍里。 因在郊区,屈平的宅第足有几亩地见方,可分前后两进院落,左侧近水,右侧邻坡。院中除几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种,无不是兰。 严格来说,此宅不可叫宅,更应称作兰苑。白云闲得无聊,就将苑中的兰花品种尽数一遍,竟达百种之多。由于兰花多怕阳光,老花匠还在花圃上面搭起凉棚。棚为花匠用竹丝编成,工艺精致,远看如席。除兰苑之外,宅前舍后,还长着几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齐,形成图案,显出别具一格的精致来。 纵使在巫咸山里长大,这么多的兰花品种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边侍弄不停。从老花匠口中,白云得知,屈平在城区还有一处宅院,是楚王赏赐的官宅。此处的草舍是他多年前买下的,也是他最欢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这儿,与他一起侍弄兰花,有时也呼朋唤友,歌舞宴乐。 “那……他的夫人呢?”白云随口问道。 “主公还没成家呢!”老花匠笑应道。 “为什么呀?”白云惊讶,“以屈大夫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连笑数声,“就老朽所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没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呀!” “哟嘿,”白云笑起来,“原来屈大人是挑花眼喽!”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无自豪,“不瞒姑娘,满城里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不想嫁给我家主公呢!”压低声,“姑娘,观你衣装,可是从巴地来的?” “嗯。”白云点头。 “你真够幸运!” “为啥幸运?”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于舍的第一个女娃子呀!不瞒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这个草舍不算奢华,可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想赖在这儿不走呢!” “哟嗬,”白云又是一笑,“听老伯这般夸他,我可真就不走喽!”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来,“老伯就欢喜你这样子的,会侍弄花草,还会做饭看书!待主公回来,我得让他一直留着你!” “谢谢老伯,”白云拱个手,“顺便问声,附近可有神庙?” “呵呵呵,”老伯笑道,“这个城别的不多,神庙却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庙吗?” “好像是有一个,破败喽。” “为什么呀?”白云惊愕。 “因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见哪。” “在哪儿?” “在下里。” “下里在哪儿?”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个方向,“姑娘可沿门前这条道右拐,一直走进城门,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个路口,那儿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个路口右拐,穿过一条花街,是个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巫咸庙就在那个巷子里。前几年老伯去巷子里买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见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庙里没人,巫咸神的身上结着蛛网呢。” “谢老伯了。”白云拱手谢过,出门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水边洗了个澡,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有人进来,在白云寝处对过的书房里掌起灯。 那灯一直亮着。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那灯一直不熄。白云失去睡意,出于好奇,起身走去,见是屈平正襟端坐于书房,正自书写什么。 门是敞开的。 白云走进,站在门口。 屈平在书写。 白云跨过门,走前几步,站下。 屈平仍在书写。 白云又前一步,几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旧沉浸在书写里,毫无察觉。 白云夸张地撩起睡裙,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裙裾的声音太大,屈平乍然抬头,见跟前赫然坐着白云,吃一惊道:“是你?” “哟嘿,你终于看见人了!”白云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尴尬地笑笑。 “写什么呢?”白云看向案面。 “奏折。”屈平抖一下竹简。 “什么叫奏折?” “就是写给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对了,这见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请呢!” “什么请?” “前几日忙活国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闲,在下想到一事,就赶赴太庙,求请巫祝借些乐手,待会儿天亮了,就有乐手前来。” “让乐手做什么?” “想向祭司请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个舞蹈,”屈平兴奋道,“真是棒极了,在下从未见过呢。在下想让太庙的巫祝学一学,俟楚地哪儿旱了涝了,就跳它一曲出来,好为楚人消灾解难!” “唉,”白云轻叹一声,“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说,各进各的庙,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与巫咸神说话,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让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学,她们怎能学得会呢?即使学会,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听呢?” “这这这……”屈平挠会儿头皮,一脸苦相,“好祭司呀,无论如何,在下已经求请大巫祝,大巫祝也使乐手来了。待巫女来时,你就随心跳几曲,全当耍个乐子!” “屈大人,”白云盯住他,一脸严肃,“跳给神的舞,能耍乐子吗?”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云换过脸色,一脸诚敬,“你信巫咸神吗?” “信!” “你起个誓!” “咋起呢?” “你随便起,就说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听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从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从巫咸大神所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谢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云拱手,继而甜甜一笑,“从现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 第534章 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1) 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瞒,将根由详细禀了,“前些日,臣在荆门主持招魂仪礼时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驱云,使臣不负王命。臣欲表达谢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从。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风云雷雨诸神,遂至太庙请来巫乐,求祭司教授她们沟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适时行云布雨,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请,祭司见臣意诚,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见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怀王重复几句,朝屈平拱手,“转告祭司,寡人谢她了,也谢巫咸大神了。告诉他,寡人择日另行祭拜,诚谢巫咸大神为我英灵驱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谢王恩!”屈平回礼。 “寡人此来,非为此舞,是为这些!”怀王示意,宫尹拿出三捆竹简,轻轻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两个奏本与《商君书》。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谨听王示!” “你的奏本,还有《商君书》,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着呀。”怀王指向宫尹,“你可问他,寡人一连三天没有睡安稳,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个小盹,这又看了你俩的舞蹈,精气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湿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苍!” “咦,你谢上苍为何?”怀王惊异。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谢?” “唉,”怀王长叹一声,“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谢,也该是寡人来谢。”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怀王几句暖心的话,就将他的泪水勾下来。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怀王拿起一捆奏折,展开,眼睛却没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诵他的表奏,“蜀国、巴国,秦人得之;汉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谋我,而我却无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顺流而下,我将防不胜防啊!”闭目,“这还都是外。外敌,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开,“国多亡于内不治。” 靳尚睁眼望去,见案头展开的奏折上被怀王用朱笔圈起两列,赫然写的是:“……贵胄百僚朋比结党,无不醉生梦死,尽日饕餮,长夜欢娱,上贪国财,下争民利……” “王上贤明!”屈平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怀王又出一声长叹,“你点出的依旧是外,寡人的难处,还有许多你是不晓得啊。譬如说,这动兵的事儿。照理说,兵来将挡,可寡人手里并没有多少兵将。粗算下来,大楚共有军卒逾六十万,可寡人仅御六军,也就是六万,十之一。人言楚天广阔,楚天之下,皆为寡人所辖,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过十之一。再就是税赋,楚民所纳若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够掌握的不过是区区三成。这三成中,两成是供养六军的,一成是供养宫室的,寡人手头连个应急的钱也没有啊。不瞒爱卿,就这辰光,寡人正在为那近万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银由宫中支付,宫里却没有余钱,只能厉行节俭。节俭就要缩支,可宫里也是复杂得很哪,无论缩减到谁的头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怀王给出个苦笑,“你想说什么,寡人晓得。楚国这病,是老病,是囊肿,要治这病,得动刀子。可这刀子不是好动的呀,拔一发而疼全身。动皮连着肉,动肉连着筋,动筋连着骨,动骨连着髓。寡人思来想去,没有个解,”又出一声苦笑,抖动奏疏,“这才赶到你这儿,登门求贤哪!” 第535章 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2) “谢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陈词,“既然是囊肿,就必须切除;既然是坏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则,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几百年基业,断不能让一个囊肿毁于一旦啊!” “屈平哪,”怀王看向奏折,“照你这表奏所说,囊肿可就不是一个了,是一个连一个。怎么动刀,你可曾想过?” “臣正在思考。”屈平应道,“臣以为,王上或可依从苏子所言,改制变法。” “苏子是怎么言的?” “苏子之意是,改造当年吴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应方今实情。” 怀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书》上:“屈平哪,你想没想过使用秦法?” “臣想过,”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书》上,“苏子当年入秦,就是冲着这本书去的。苏子想的大,是天下。苏子以为,若要结束天下纷争,就必须一统天下,而一统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怀王连连点头,“此书寡人看过数遍,越看越觉得好哇。”不无感慨,“想当年,就是商君变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脸色。那时节,巴国是巴人的,蜀国是蜀人的,汉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诸邑是秦楚结好时节先王送给秦人的结好之礼。秦有商城,楚有於城,两家虽在个别城邑有所冲突,大体仍是好的。所有的改变只在商君变法之后啊!”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设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结果会是如何?” 屈平心头一凛,抬头应道:“臣倒是想到一个结果,王上想听吗?” “你讲!”怀王目光热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为什么?” “大王将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为天下帝王,大王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听,大王说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与所有列国之民一样,皆是天下人。” “这个好啊,寡人盼着看到这一天呢!”怀王兴奋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许不想看到!” “还有何事?” “大王或就听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赏不到歌舞,读不到诗赋,品不到美味,尝不到佳酿——” “这……”怀王急了,截住话头,“为什么呀?” “因为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严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许可两桩事,一是耕,二是战。” “寡人特许不就可以了吗?” “若此,大王就涉嫌带头违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变法之时,秦国太子违法,受割发之辱不说,其傅遭劓,其师遭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这……”怀王皱眉了。 虽然看完全书,但他真的还没朝这儿想过。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在这宫里,还是走出宫门,大王只能看到一种颜色,只能听到一种声音,只能使用一种度量,只能听到一种语言——” “一种什么颜色?” “大王喜欢的颜色!” “不错呀,”怀王兴奋,“寡人特别喜欢红色!” “若此,大王将看不到除红色之外的任何颜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怀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沉思良久,抬头:“秦人是这么过的吗?”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验证。” 怀王长吸一口气。 “再有,”屈平缓缓说道,“如果有人违法,譬如说臣,该当腰斩,臣的家人,臣的亲戚,臣的十邻,也就是离臣最近的十户人家,包括八旬老翁与三龄稚童,皆当处以相同刑罚!” “这这这……”怀王急了,“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这叫连坐法。” “为什么要连坐?” “因为他们隐情不报!” “如果他们不知情怎么办?”怀王揪心了。 “他们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知情的。” 怀王苦笑,摇头:“还有这法?” “问题的关键是,臣并没有违法!” “啊?”怀王嘴巴张大了。 “臣是被某个人诬告了。” “他为何诬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两手一摊,“或者因为他们惧怕什么,譬如说,万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们由于未能提前告发而遭连坐呢。” “那……”怀王心犹不甘,“你没有犯罪,不认就是!” “臣不能不认呀,”屈平两手又是一摊,“大王的刑狱里有足够的刑具,臣……” “这这这……这不是枉法吗?这不是人人自危吗?” “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语调平淡。 “岂有此理!”怀王一拳震几,似又觉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这样吗?” “臣听闻秦法严酷,可未曾去过秦地,具体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话说死。 “咦?”怀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没有去过秦国,怎么晓得这么清呢?” “臣没去过,可苏子去过。”屈平将话扯回正题,“苏子居秦数月,亲眼见证秦法,觉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伦,这才离秦返家,以锥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终得合纵之术,成就六国纵亲,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几日来,怀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却被屈平一席话否决,整个懵了,勾头沉思。 “屈平哪,”良久,怀王抬头,“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思来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苏子的纵亲长策,结六国之力,以遏秦势!”屈平给出解决方略。 “若结六国,我堂堂大楚岂不是与那些蕞尔小邦平分秋色了吗?” “王上,臣有一问。”屈平盯住怀王。 “请讲。”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还是想效法桀纣,成就一代暴君?” “这这这……”怀王苦笑,看向靳尚,“这还用问?谁人想当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无一不视天下人为同胞,与天下人同忧同乐,与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独享天下,视天下人为草芥,让天下人奉其一人之乐!” “屈平哪,”怀王再也无话可说,凝视屈平,不无感慨,“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过是以诗文曲赋见长,真没想到,你这胸襟这般宽广哪!” “大王过誉了!”屈平拱手,“臣不过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万邦,莫不以德行、势力说话。楚地广阔,楚民众多,势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纵策,内治法度,楚国之势必定是天下无敌,大王眼下的蕞尔小邦,能有谁不惟大王的马首是瞻呢?天下皆听大王,秦国敢不听吗?秦国听从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废除严苛之法,秦王敢不听吗?那时节,天下列国皆听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岂不是万古圣王了吗?” “呵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长远了!不过,屈平哪,你这话,寡人爱听!寡人今日来,不是来谋长远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这儿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纵策,是治内。寡人此来,是要请你来治治这个内!” “怎么治?”屈平问道。 “就从乌金始治!”怀王一字一顿,“寡人明日颁发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诸实施!” 屈平怔了。 作为文学侍从,他是无权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怀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从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诸事,只做一事:辅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国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过是个文学侍从,照理当由上官大夫辖制。此时怀王竟然让上官大夫去辅佐自己的下属,怎么听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禀道,“臣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怀王看向宫尹。 宫尹从袖中摸出诏命,呈送怀王。 “屈平,你看看这个!”怀王将诏命递给他。 屈平接过,展开,呆在那儿。 诏命赫然写着“左徒”二字。 左徒为楚宫中权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阳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还不谢恩?”怀王笑吟吟道。 屈平这才反应过来,手奉诏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谢王厚遇!” “呵呵呵,起来吧,”怀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颁!”起身,转对宫尹,“起驾!” 怀王大朝,迁升屈平为左徒,颁布诏命,严禁乌金等系列产品的边贸,其中列明,无论是何产品,只要内含乌金,皆在被禁之列,违者严惩。 满朝震惊,尤其是子启。 子启将诏命抄写一份,赶至纪陵君府宅,见偌大的厅堂里坐的尽是人,看人头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两侧,人手一长卷账册。 在场人的表情无不喜庆。 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负责犁铧贸易账务的彭君、射皋君已将首批四万只犁铧的账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红利。 子启进来时,射皋君正在宣读账款。 子启迟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读完毕,负责监督的彭君认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帐目确凿无误,之后,看向王叔。 “诸位亲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芈楸,信任芈楸,将真金白银投给芈楸,芈楸难以表达感激,只有尽心尽力,为大家谋福谋利。此番犁铧贸易,诸位红利翻番,可喜可贺。俗语云,亲兄弟,明算账。任何人只要对首批货物的帐目有所质疑,就可向他们二位发问,求请详细。生意讲的是赔赚,但无论是赔是赚,账目都要算在明处,是不?” 众王亲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疑问。 “既然没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芈楸就视作过了。今日大喜,芈楸聊备薄酒清汤,请大家开怀畅饮。”击掌。 府宰应声,早已候等的仆从络绎不绝地将美酒佳肴皆端上来。众亲就在厅堂吆三喝五,投壶行令,狂欢起来。 子启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与子启走到偏厅。 子启呈上刚刚颁布的王命诏书。 王叔看过,脸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怀王事先竟然未向“过问工贸诸事”的王叔征询意见,甚至未透给他只言片语,竟就直颁王命了! 当然,怀王有理由这么做,王叔毕竟只是过问,且是先王的授权。作为大楚新王,怀王大可以不予征询。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启的招手,随跟过来。 王叔没有睁眼,只将诏书递过去。 二人看过,各吸一口寒气,看向王叔。 “是昭阳吗?”王叔的声音出来,显然是问子启。 “今日大朝,昭阳没到。” “哦?”王叔睁大眼,紧盯子启。 “就小侄所知,这事儿与昭阳无关。” “不是昭阳,又是谁撺怂的?” “屈平!” “他一个案前弄臣懂个什么?”彭君一脸不屑。 “彭叔,”子启苦笑一声,“从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顿,“这且不说,父王还将靳尚、昭睢、景鲤、屈遥等几个干练人手,划拨左徒府辖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来,“竟然连上官大夫也归他管?” “屈平?”王叔重复一句,“听说此人文采不错呀!” “是哩。”子启应道,“十三岁写出《桔颂》,十六岁参与苏秦合纵,为六国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为文学侍从。几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荆门为王师英灵招魂,遇大雷雨,吹断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仅将云雨驱走,还真的施出法术,让天上落下流星雨,说是亡灵归幡。众皆惊叹。今日迁任左徒,是破格擢升,连晋三阶!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来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边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处?”王叔看向他,“譬如说,金银,奇珍,奴仆,田产?” “无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启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颇得女人缘,郢都贵妇、才女,包括父王身边的宠妃,争相诵其诗赋,慕其才情,名门闺秀私底里议起,莫不以嫁他为幸,不过,迄今为止,小侄未曾听闻他与哪个美人有染!” 王叔闭目,有顷,声音出来:“彭弟,听说昭鼠手中有个彩壶,你可见过?” “见过一次,”彭君接道,“昭鼠当个宝,听说花了大价钱,藏得紧哩。” “把它搞来。” “呵呵,”子启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过过眼。” “啥?”子启震惊,“他那个破玩意儿小侄见过多次,拿来作夜壶还赚不中看呢,怎么能过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摇头。 “好好好,”子启吐下舌头,“小侄这去讨来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脸惆怅,“第二批的三万张犁头估计快备齐了,这货……还要发不?” “发!”子启握拳,“否则,还要金节做什么?” “唉,”王叔轻叹一声,“还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约,三个月内交第二批货,屈指算来,辰光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叹一声,“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无来由啊。淅水之战你们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们的乌金制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皋君急辩,“秦人的乌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头上呢?咱这犁头从交付秦人到淅水开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这么多的兵器!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与不相及,你们自己还不清楚?”王叔盯他们一眼,“这几年,你们还不是明里暗里把这乌金卖给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声。 “王叔,”子启接道,“我们大可不必与秦人争,是昭氏、景氏那两个东西鼓捣大王打这一仗的,景氏是为於地十五邑,昭氏则与齐人撕扯不清,这里面有猫腻!”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万一秦人将这些犁头铸作矛头呢?” “王叔,”子启应道,“铸与不铸是他们的事!彭叔说的是,我们没必要与秦人争。别的不说,单是这淅水之战,秦人没有增兵,没有垒墙,还把涅邑、黑水关让给咱,这说明人家就没准备打,是我们要打。再说,秦室的人跟咱一样,也是只想发财的,张相国还在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与秦室就是一家亲呢。” 第536章 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3) “是呀,是呀,贤侄说的是!”子启的话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连声应和。 王叔没有说话。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王叔抬头,看向子启:“贤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结账,她没来。你与彭叔算一下,将她的利钱结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结哩?”彭君小声。 “三倍利!” “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满打满算,搭上人工,我们才赚两倍利,其他人只结一倍,我们这却给她结三倍,净赔不说,若是漏出风去,咋个解说呢?” “算账去吧。”王叔眼睛闭上。 于靳尚来说,自昨日凌晨被怀王叫走,直到此时回家,一连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是熬过来的。 左徒这个席位,无论如何排序,都该是他靳尚的。自十六岁那年当上太子侍卫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来年,即使没建功勋,苦劳也是该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间,也在他最不经意之间,轻轻飘飘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写几首诗赋吗?什么长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闹! 靳尚越想越是郁闷。后晌,屈平请他入府议事,没议多久,他就头疼欲裂,额上沁汗,极是难受。屈平急了,请来医师诊脉,医师说他虚火攻心,开出几剂去火的药,让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药包,驱车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将草药扔他怀里,要他煎熬,转身走向寝处。这辰光,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他晓得为啥头疼,因为昨夜里他自个儿折腾一宵,根本就没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进内室,边走边脱官袍。 响声惊动室内,一阵凌乱过后,一人噌地跳起,啪地关上什么,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长长地吁出一气,连拍胸口:“哎哟我的娘耶,你这是要吓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将官袍脱下,挂在衣冠架上,走到榻边,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这儿做啥?” “嘘——”靳夫人打个手势,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过去,是只精美的礼箱。 “哪儿来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爷送来的!”靳夫人压抑不住兴奋,“夫君,你猜,箱中盛着何物?” “丝绸?”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盖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个,黄颜色!” “不会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个指头。 “三锾?” “不是。” “三十锾?” “不是。” “总不会是三百锾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靳夫人啪地打开箱盖,“夫君请看,黄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数哩!” 天哪,是三百锾金!一锾为足金六两,三百锾就是足金一千八百两! 靳尚噌地从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黄金,一锾一块,码得满满的。 “哪里来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赚来的呀!”靳夫人不无自豪,“甭以为就你会赚钱,是不?” “你……”靳尚高度紧张,“怎么赚来的?” “本夫人将咱家中的余钱投作本金,这些只是利金,本金还没收回来呢!” “利金?三百锾?”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顷,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锾。” “一百锾?利金三百锾?”靳尚闭会儿目,“放进去多久?” “三个月,一个月净赚一百!”靳夫人压低声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给谁了?” “谁?” “王叔呀!”靳夫人压住兴奋,“三个月前,王叔夫人寻到我,向我讲起一笔生意,稳赚不赔,问我要不要投点儿。王叔的生意,谁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话没说,就让家宰盘查账目,将所有的外账全收回来,刚好凑够一百锾,亲手交给王叔夫人了。嘿,我还担惊受怕呢,一直没敢对你讲,没想到才三个来月,就赚这么多!” “唉,”靳尚长叹一声,“夫人哪,你……”摇头,“赚这三百锾不打紧,可就把你的夫君拖进坑里了!” “啊?”靳夫人震惊,“啥坑?” “说给你,你也不懂,唉!”靳尚复叹一声,退回榻边,咚地躺下,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将三百锾金送给靳夫人之后,子启憋着一口闷气,径直回府,从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时了。 子启大步走进客堂。 闻声迎出的是车卫秦。 子启晓得车卫秦是为何而来,硬着头皮见完礼节,拱手笑道:“上次见面,一晃竟是月余,芈启方才还在与王叔他们念叨车兄,说要得空寻访车兄呢,车兄可就来了!” “谢公子挂念,”车卫秦回礼,“在下早说来拜望公子并王叔的,可公子晓得,要将那些犁头运到咸阳,真还不是个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脱出身,在下紧忙赶来。”指向一侧,“公子请看,在下为公子并诸位王叔带来什么了?” 子启这才看清堂中靠柱处摆着四只箱子,箱盖上打着封条。 子启晓得箱中是何物,却作不知,看向车卫秦。 “前番那四万张犁头,张相国并几位王室公子尽皆验过,赞说货真价实,正好用于秋耕。公子晓得,关中多种冬麦,寒露之前,秦国最大的农事是耕地,老秦人为此不知吃过多少苦呢。今年得了这些犁头,老秦人可以松口气了。”车卫秦指着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万张犁头的一半费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皋君府上了,主要是为避嫌。” “货还没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这说,是於城君一定让送。”车卫秦摇头,“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晓得生意是怎么做的,只觉得与公子与几位王叔投缘。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驻守於城的魏将军出于不得已,在淅水与景将军起场冲突。尽管是出于无奈,但毕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与几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后验货,好让几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来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违呢!”从袖中摸出一册,“箱中之物,详细账目皆在此册,公子可让下人拆箱验证,万一缺斤短两,或货色不纯,在下再行补偿。”双手呈送账册。 “谢於城君,谢车公子信任!”子启接过,置于案上,拱手谢过,做出一个苦脸,长叹一声,“唉!” “启公子何以长叹?” “车兄啊,”子启复叹一声,苦笑,“这几箱东西怕是还得麻烦你再带回去!” “哦?”车卫秦惊愕。 “车兄请看这个!”子启缓缓掏出王命诏令。 “呵呵呵呵,”车卫秦读过,将诏命递还,笑过几声,“这个诏书,於城君已经料到了!” “哦?”该到子启惊愕了。 “不瞒公子,”车卫秦压低声音,“於城君之所以预先送出这几箱东西,就是想到大王会出这个诏命。” “可诏命一出,生意是没办法做的!”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看来公子是没有读过《易》啊!” “此话怎讲?” “什么叫《易》呢?易就是变。什么是变呢?变就是通。变则通,不变则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变通,这是万古之理。” “这……”子启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个变通?” “敢问公子,大楚的关是怎么禁的?” “是关卡里禁的!” “公子交货时,不走关卡不就得了!” “这……凡是大道,都有关卡,不走关卡如何能行?” “大道设了关卡,小路呢?旱路设有关卡,水路呢?在这大楚地盘,依公子的身价、才智,公子若想做什么,有谁能拦?又有谁敢拦?何况还有王叔,还有那么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说,法不责众,无论是谁,都不会傻到断绝所有人的财路,是不?”车卫秦压低声音,“就公子所知,秦法严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来与公子做犁头生意、闷头发大财的都是什么人?皆是王亲,像在下这样的,尽管是功臣后人,也只能是个跑腿干活的料,人家赚大箱银子,在下也就是赚点儿血汗铜钱。所有这些,你以为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不能不闭呀!因为这些人中,哪一个都与他秦王连着筋、通着气、和着血呢!” “那……”子启怔了下,“启却听说,秦法不容情,连太子犯禁,也都……”顿住。 “哈哈哈哈,”车卫秦又是一番长笑,“这你也信?什么叫法?法是王颁的。王可颁法,自然也可断法。再说,王的法是哪儿来的?是大臣拟写的。哪一个臣能蠢到写出一个连自己也一并在禁的法吗?不可能。哪一个王能颁一个连他的家人违禁也要杀头的法吗?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颁给百姓看的,都是吓唬百姓用的!譬如说当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为是真的惩罚?是先君做给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发,杖公孙贾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为的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看,让他们守法!秦国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时,商君难道就没有违法过?可商君受过刑吗?执商君法的所有人受过刑吗?没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后,商君功高震主,叛乱谋变,方今秦王才杀他!” 车卫秦一番大论彻底震慑了公子启。 “受教了!”子启抱拳,看向四只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暂且收下,量数就不必验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车卫秦畅笑几声,“在下不是於城君哟,付多一锾,就得自赔一锾哟!” 二人说笑几句,天色已晚。子启要安排宴席,被卫车秦拦住。 “启公子,”车卫秦笑道,“在下此来,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还想与公子搭伙做个买卖。” “这个好哩,”子启鼓掌,“芈启别无他好,只对赚钱的事有兴致!”倾身,“什么买卖?” “公子若有雅兴,就随在下走一遭!”车卫秦拱手邀道。 子启召来府宰,将账册并四只箱子交付他登记入库,跳上车卫秦的辎车,随他来到郊外一个隐秘处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没上多久,车卫秦借故走开。天香施展本领,将子启勾了个神魂颠倒,喝了个酩酊大醉。 半梦半醒之中,子启领教了天香的房中绝技,惊为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时,车卫秦来了,带着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携手离开。 “启公子,”车卫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啧啧啧!”子启连声赞道,“这女人简直是个天人!”压低声,“不瞒你说,在下也算是阅女不少,可此女这等功夫,在下真还没有历过呢,真叫个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公子是个识货人哪。”凑近他,压低声,“公子可知一个叫天竺国的地方吗?” 子启摇头。 “那个国里的女人,擅长房中之术,叫六十四艺,艺艺惊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个从天竺国来的巫人,得学此艺,公子昨夜体验,不过是区区几艺而已。待咱这个生意立起来,公子就可体验所有技艺,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国的香了?” “正是。” “啧啧,”子启赞道,“怪道她这般厉害!” “不只是她一个呢!”车卫秦应道,“天香手下有几十名女子,个个皆知六十四艺!只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个香楼,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启伸手。 二人紧紧握手。 “早膳你带来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启问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启笑了,“这倒不是。只是车兄带来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车卫秦竖起拇指,“此女将是我们香楼的第一品!” “哦?”子启惊道,“她有何艺?” “应该没有艺吧。” “啊?”子启愕然,“没有艺,为何是香楼的第一品?” “因为她是一个人的义女!” “谁的?” “苏秦!” 子启两眼大睁。 “她还两次救过一个人的命!” “救过谁?” “苏秦!” 子启长吸一口气。 “她还生活在一个人的身边不下十年!” “不会又是苏秦吧?” “让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与苏秦……那个……”子启顿住,目光征询。 “苏秦是她义父!”车卫秦一口否决。 子启又吸一口长气。 “让此女做香楼的招牌,公子以为如何?” “不可!”子启急道。 “哦?” “这是个奇女,本公子收了!” 车卫秦鼓掌。 接后数日,子启让出一栋位于郢都核心区的奢华客馆,被车卫秦作价入股。前后不过旬日,此楼就被车卫秦使人装饰一新,门首大匾上,“品香楼”三个用脂粉涂色的大字赫然夺目。 华都丽日,艳阳高照。 一堆爆竹响过,鼓乐声中,以天香为首的众香粉黛登场,品香楼正式开张。楼里楼外,结灯结彩,管弦乐中,佳丽竞技。远在门外三十步处,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扑鼻而至的西域异香,窥见到各色各样的俏脸隐现,玉体弄姿。 在子启等公子的高调宣扬下,不消数日,满郢都的富家公子、达官贵人大多晓得此楼了,离楼百多步的拴马场也渐次闹猛起来。 接到子启的紧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将他的宝贝陶壶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装,昼夜兼程,一路颠簸地赶到郢都,未进家门,直接入见。 子启审过陶壶,赞扬几句,指壶道:“昭大人,这只老壶本公子借用几日,你甭心疼哟!” “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启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这个破壶呢!” 昭鼠两手抱头,良久,抬头:“敢问鄂君,王叔欲借几日?” “咦?”子启眼睛睁圆,“王叔借几日,你问我,我哪能晓得哩?这破壶真要是让王叔看上了,该是它的福气才是!即使你白送给我,拿它撒尿我还嫌难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缓缓站起,拱手:“公子若是无事,下官这就回家了!赶路太急,有点儿不舒服呢。” 第537章 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4) “哎哎,甭急,还有一事!”子启拦住他,“各地回收的犁头,到货多少了?” “二万五千。” “其他呢?” “不足一万。” “打总儿是三万五千!”子启自语一声,沉思有贯,“你先回家吧,不可乱走,休息几日,候我的话!” 昭鼠走出府门,上车之际,回身狠唾一口,疾驰而去。 昭鼠没有回家,直驱昭阳府宅。 昭鼠不期而至,昭阳惊喜有加,让昭睢安排酒菜,呵呵乐道:“贤侄呀,阿叔昨晚还在与昭睢念叨你,他说你在宛城混得不错,真正好哩。阿叔老喽,你们几个年轻人能够立事,阿叔死亦瞑目矣。” “阿叔,”昭鼠抹泪,“您给小侄安排的这个差事,苦哩!” “哦?”昭阳惊愕,“说说,出啥事了?” 昭鼠将那只陶壶的事扼要述过,恨道:“鄂君启,还有射皋君与彭君,除敛财之外,狗屁不通。他们仗着是王亲,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包括景叔!” “是呀,是呀,”昭阳叹道,“人家是王亲,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那只壶,他们要,你给他就是。这个世上好东西多的是,对不?你回来得正好,咱叔侄说说宛城的事。近些日朝里闹大事,多与你的宛城有关。关于这乌金,阿叔早想问问你呢。” 昭鼠将他所知道的犁铧诸事详细禀过。 “十万只犁头,”昭阳屈指算计,“一只犁头重约三斤,乌金总重当是三十万斤。一只炼炉一个月产出三千斤,三十只炉产出九万斤,三十万斤需要三个月……”闭目。 “阿叔呀,”昭鼠接道,“这是不可能的。炼炉虽多,矿石却难。矿地在东南山,少说也离鄂地二百多里。” “咦,为何不将炼炉直接放在矿地?”昭阳倒是惊讶了。 “阿叔有所不知,”昭鼠作细介绍,“矿地没有石炭呀,寻常木炭烧不化矿石。石炭的产地在鲁关外面,那儿有个平顶的山,山下面埋的净是石炭。石炭也叫煤,火力猛,但运到矿地就不合算了。鄂地刚好位于乌金矿地与石炭矿地的中间,所以适合修建炼炉。石炭好运,运来也都好用,只那矿石,好不容易运来一车,砸碎熔化,运气好的能出个三斤两斤,运气不好,多少能出一点儿就算不赔,最倒霉的是一点儿也熔不出呢。好在这乌金,一旦炼出来就不会报废,可以反复使用,就像黄金一样,只要不丢,只会是越来越多。” “呵呵呵,原来如此呀!”昭阳捋一把胡须,“看来这几年贤侄长进不少。”敛笑,倾身,“贤侄呀,就眼下情势,如果不出老夫所料,子启召你回来,不只是为那只壶,一定是为你手里的犁头。你等着看,好戏在后头呢。” 说话间,昭睢报说酒菜备好了。 昭阳刚要吩咐开宴,家宰邢才进来禀道:“主公,陈大人喜得公主,下人送来喜帖,小人已经打赏过了,这是喜帖!”呈上喜帖。 “呵呵呵,今儿是个好日子哩!”昭阳指着酒席,看向昭睢,“昭鼠呀,陈大人有喜,阿叔就不陪你了。睢儿,把族上几个兄弟召来,为昭鼠洗尘!” 昭睢应过,召来昭鱼、昭盖、昭翦、昭应等几个昭门兄弟,陪昭鼠饮酒。 昭阳出得门来,让邢才弄个礼箱,使下人抬起,直入离他家不远的陈轸府宅。 陈轸满面春风,迎出府外,将昭阳让至客堂,喜滋滋地从内室抱出一个襁袍,递给他,呵呵乐道:“老哥呀,你这个小侄女刚到世间,在下谁都舍不得让看,要先过过老哥的眼!” 昭阳接过,审视婴儿。 孩子睡着了,两眼眯着。 昭阳抱一会儿,递给陈轸,捋把胡子:“嗯,咋看都像陈兄,只是这鼻子、颜色稍稍不同,鼻梁子要高些,颜色要白些!” “呵呵呵,”陈轸乐了,“不瞒老哥,在下要的就是这个。刚出来那辰光,嘿,一声不哭。稳婆说,不哭不成呀,让我打屁股。我哪能舍得打呢?终了是稳婆狠,照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啪连打几巴掌,她这才哭。一哭不打紧,声音那个响呀,好听死了。还有她那眼珠子,一边哭,一边滴溜溜儿乱转,蓝颜色,跟她娘的一模一样!” “她若长大,一定是倾国倾城哩!不知是哪家的小哥有福气娶她!”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在下早想好了,待娃子生下来,若是儿子,就娶老昭家的闺女。若是闺女,就嫁给你们老昭家,这不,老哥怕是想推也推不掉喽。” “哈哈哈哈,”昭阳大喜,“你给我的儿媳妇取个啥名?” “玉。” “啥玉?” “当然是我陈氏家的玉喽!”陈轸诡诈一笑,“不是你老哥家的那块宝璧!” “玉”字也勾起当年被陈轸丢进云梦泽中的那块和氏宝璧,昭阳不免一阵心疼,老眉皱起。 “唉,”见到昭阳这个表情,陈轸如演戏般做出个苦相,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长叹,“好老哥呀,轸弟这心里苦哇。” “哦?”昭阳抬头,“贤弟还有何苦?” 陈轸将婴儿递给女仆,让她抱走,夸张地摇头:“唉,轸弟折腾几年,竭尽股肱之力,好不容易弄出个崽子,却又终归是你们老昭家的,唉,叹只叹我这……陈氏一门,唉……” “呵呵呵呵,”昭阳乐了,“贤弟再加一把劲儿就是!” “也只能如此呀。”陈轸两手一摊,“怕是又得折腾几年!”盯住昭阳,“观老哥喜气冲天,不会仅仅是为得了这个儿媳妇吧?” “是有个好事情哩!”昭阳压低声音,将犁铧及王禁诸事略述一遍,末了道,“不瞒贤弟,那帮王亲,在下早就看不顺眼了。” “老哥为何看不顺?” “贪哪!”昭阳恨道,“上至五金、下至油盐,在大楚这块土地上,凡是能够生财的东西,没有他们不想占的!”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凑近昭阳,神秘兮兮道,“在下得个准信儿,不知老哥想不想听?” “你说就是。” “在宫前大街,就离你此处不远,近日新起一个香楼,听说里面货色不少哩。” “香楼?货色?”昭阳眯起眼,“什么货色?” “美人呀!”陈轸声音更低,“在下逛过一次,又使人逛过一次,嘿,里面是活色生香哩,列国美女,各色各样,有滋有味,还有几个小白妞儿,虽说赶不上你的弟妹当年,却也是异域风情,引得楚国男人翘首以盼哪。” “这……”昭阳吃不准他想说什么,眉头皱起,“陈兄呀,今朝你得公主,是大喜日子,哪能讲起那些青楼里的龌龊事来?” “不是青楼,是红楼呀,楼里楼外,那颜色真叫个一片红呀。就连门楣上的三个字,也是脂粉色的,听说是用胶膝拌香粉、脂粉糊上去的,大老远就能嗅到香呢!” 陈轸越解释,昭阳越发不解,眉头凝得更紧。 “哎呀呀,老哥您怎么不开窍呢?”陈轸急了,凑近他,“轸弟这再讲给你,香楼里的女人不仅香,活也做得好啊。甭看老哥御女无数,但轸弟敢说,您真还没有品过这等风情!” “什么风情?” “天竺风情!” “天竺风情?”昭阳愈加不解。 “天竺六十四大法术!” “这……”昭阳懵了,“什么六十四大法术?” “就是男女房中的法术呀!”陈轸越发来劲,“嘿,细品起来,与咱这《易》学有得一比呢。譬如说,抓挠,”比划抓挠动作,“有八种抓法,就是八种挠法,老哥没有听说过吧?还有咬啃法术,也是八种。再有就是拥抱,八种法术;体位,八种;亲嘴,八种;还有那个交合……” “这这这……”昭阳毛了,咳嗽几声,肃神,“陈老弟呀,这不是你的风格呢。你究竟想说什么,这就直说出来!”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老哥果是痛快人!”凑前,“在下不想说什么,只想与老哥搭伙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 “也立一个楼。” “什么楼?” “元亨楼!” “元亨楼?”昭阳眯眼,沉思一时,一拍脑袋,“在下想起来了。听闻当年魏之安邑有这么个楼,说是楼中有鬼,老白家的金子全被这个鬼吸进去了,后来,是庞涓……”想起庞涓是陈轸对头,止住。 “呵呵呵,”陈轸竖起拇指,“老哥好记性。老哥可知,那个楼是谁开的吗?” 昭阳摇头。 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孔。 “哦?”昭阳瞪大眼睛。 “如何?老哥肯搭伙不?” “这……”昭阳急道,“钱是好,但咱不能这么赚呀!再说,就在下所知,陈兄理当不差钱!” “啥人能嫌钱多,是不?”陈轸笑道,“譬如那些王亲,他们差钱吗?他们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他们还有封地,只要封地里的人不死绝,他们就会一直有钱,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卖犁头呢?为什么还要立这个品香楼呢?” 第538章 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5) 陈轸绕来绕去,昭阳这才明白陈轸想绕的是什么,眼珠子瞪得溜圆。 “昭阳老哥,”陈轸点出他的名讳了,“你可知道,在安邑之时,在下为什么要设那个元亨楼?” 昭阳摇头。 “因为那个眠香楼!”陈轸一字一顿。 “赌楼与青楼有何关系?” “那个眠香楼是秦人立的,楼里有一个名叫天香的,勾走了魏国太子的魂!” 昭阳目瞪口呆。 “如果在下的老眼没有看错,那个天香,此时就在郢都,就在品香楼里,且还勾走了方今王子,鄂君子启的魂!下一步她会勾谁,在下可就不敢想喽!” 显然,事情闹大了。 “天香在安邑卖身,秦人得了河西。天香这辰光来到郢都,在下有个预感,秦人要得的怕就不是一块区区的商於喽。” 昭阳倒吸一口冷气。 昭阳渐渐握拳。 昭阳的老拳咚的一声砸在几案上:“看我把它封了!” “老哥怎么封?”陈轸笑笑,摇头,“大楚王法,没有禁娼。有人卖春,有人买春,这是生意。人家在做合法生意,老哥凭什么去封?再说,出房子的是启公子,不定还有王叔。老哥掂量掂量,敢封启公子和王叔的生意吗?” 昭阳不吱声了。 厅中静寂。 不知过有多久,昭阳决心下定,抬头看向陈轸:“兄弟,听你的。你说,你的这个楼该怎么立?” “在下相中一个宅子,就在品香楼的对过,听家宰说,那楼是你们昭家的。” “我送给贤弟!” “不是送给我!”陈轸连连摆手,“是我们搭伙。你出硬货,就是房舍、装饰,在下出软货,就是做生意的人。生意所得,你我五五分成!” “你有什么人?”昭阳问道。 “元亨楼的原楼主呀,他叫林东,是个鬼精鬼精的人,他身边还有一个叫桃红的女子,那也是个人精。有他二人在,我们这个生意想不火也不成呀!” “他们在哪儿?” “应该还在安邑。”陈轸笑道,“相信他们舍不得我的那个楼呀,那是搬不走的。不过,生意也应该很差了。只要在下召请,他们不会不来!” 昭阳再无二话,召来邢才,吩咐他一切听从陈轸,在品香楼对面筹设元亨楼。 子启带陶壶入见王叔,见他正与射皋、彭二君说事儿。 “王叔,”子启吩咐下人将陶壶抬到厅中,呵呵乐道,“您要的这个破壶,小侄已经到手了。” 王叔摆下手,指向一个角落。 子启让下人将壶抬过去,寻个席位坐下。 “刚刚使人请你,人应该还没到你府上呢,你这竟就来了!”王叔给他个笑。 “本说过来呢,还没出门,昭鼠到了,送来这个破壶。” 射皋君语气急切:“昭鼠说啥没?” “备足三万五千张了,随时可以装运。还差二万五就到十万足数,再过两个月当可筹齐。”子启赞道,“没看出来,这人是个干将!” “总觉得此人不靠谱。昭府的人,我真正不放心呢。”彭君看向子启,“只有贤侄……” “是我让用他的!”王叔揽下。 “二哥?”彭君怔了。 “宛地是景家的,昭家想插足,这是好事情。昭鼠到宛地,人生地不熟,你们几个帮帮他,应该不是坏事,昭家理应领情。”王叔给出解释。 “二哥呀,你是好心人,”彭君接道,“小弟把话先搁这儿,放条毒蛇在身边,就得提防让蛇咬了。” “也是。”王叔看向子启,“你得留个心眼。”看向三人,“人齐了,咱们这就议议犁头的事。无论如何,得有个方略。”看向彭君,“彭弟,你作何想?” “小弟之意是见好就收。”彭君接道,“这些年下来,王兄还是照顾咱自家人的,但凡咱们张口,王兄没有不应的。王兄既然颁发王命,咱不能打王兄的脸啊!” “咱哪能打他脸了?”射皋君盯住彭君,气呼呼道,“他颁这个王命,几时与咱商量过?你我就算了,二哥的脸,他总得给吧?官面上,工矿商贸归二哥辖制,这是父王临终时的喻旨,可他呢?” 彭君不再说话,看向别处。 “再说,”射皋君接道,“一码归一码。咱与秦人签这个犁头契约,是在他颁王命之前。契约立了,咱却不履约,还算是人吗?中原人整天骂咱是南蛮子,凭啥骂咱?就是因为咱不开化,不守约。彭哥呀,你随便想想,人家与你签约了,先给订金,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十,第一批货这又钱货两清,第二批货还没送到,人家这又把钱给了。这叫啥?叫信任。人家这么信任咱,咱呢?说撕约就撕约了?王命当然重要,但这王命是啥辰光颁的?人家怕不放心,专门找咱做生意,因为咱们是王室。这若收钱不做了,人家会作何想?只能是说咱串通王兄,谋人家的财!” 射皋君噼哩啪啦讲出一大席话,句句成理,彭君再无话说,看向王叔。 “贤侄?”王叔转向子启。 “二位叔呀,”子启看向射皋君与彭君,嘴角撇出一笑,“咱能不能甭扯别的,赚钱就是赚钱?” “嘿,你小子!”射皋君冲他笑了。 几人也都笑起来。 “几位叔,”子启敛起笑,拱手一圈,“小侄以为,这桩生意停不得!大体算下来,抛开本金,有三倍利呀,咱不过是倒个手而已!几位叔讲大义,讲信誉,小侄全都不懂,小侄只想说几句实在话。实在话是,咱需要钱哪!咱得养家兵,咱得养臣僚,咱得养眷属,咱得养百工,咱还得起屋造苑,春游秋狩,侍奉宗庙,上支王差,下酬百官,无论是内治还是外战,咱时时处处都离不开钱哪!可钱从哪儿来?有啥钱能比这个生意来得快?” “贤侄,”王叔盯住他,“不是王叔不想赚钱,王叔是忧心哪。秦人若是不用这些犁头耕地,而是化作枪头,你想过没?” “王叔呀,”子启急了,“咱是做生意的,生意就是生意,是不?犁头卖给秦人了,就是人家秦人的,人家拿它什么,咱管得着吗?咱犯得着管吗?再说,没有咱的乌金,秦人就不做乌金枪头了?秦人会到别处去买!天下不只宛地产乌金,是不?即使秦人没有乌金,咱若是言而无信,一如射皋叔所说,收钱不给货,人家能不打咱吗?人家若是打咱,拿什么东西不能打呢?就说这次淅水之战吧,咱究底败在哪儿,小侄不说,几位王叔难道不知道吗?在犁头卖给秦人之前,人家已经造好乌金兵器了,是咱不知道而已!几位王叔也都知道,淅水之战,秦人是不想打的,是咱打上人家的门口!是景翠他们嚷着要打,闹哄哄地打上门去,这打败了,却赖乌金的事,天底下哪有这等混账事儿?小侄敢说,父王的心让那三家祸事精迷住了!都是什么东西呀,东打打,西打打,整天嚷嚷着就想打架!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打吗?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要开疆拓土呢,这辰光看来,完全就是谋私利!”恨恨地指向东北,“襄陵的事几位王叔全都看到了吧,襄陵那八个邑,个个富得流油,可所有的油全都流进他老昭家了!想想我就生闷气!” 子启的这一番话,虽说直率,却是成理。想想也是,几个人中,除王叔之外,也只有子启敢说出来。 “哈哈哈哈,”射皋君大笑几声,冲子启竖起拇指,“听贤侄说话,真叫痛快!其他不扯了,贤侄你说,咋个办哩?” “小侄之意,我那父王既然有命,作为臣下,咱也不能抗命,是不?怎么办呢?走暗不走明!”子启应道。 “什么叫走暗不走明?”彭君追问。 “就是不走边关!”子启将车卫秦的方案简述一遍,末了道,“小侄详细算过,犁头每只不过三斤来重,三万五千只,总重不超过十一万斤。长途不可负重,按人均三十只犁头起算,一千家丁就可全部交货!再使五百勇士保驾,可保无虞!” 这是一个实用方案。 三位王叔互望一眼,表情释然。 “射皋弟,还有贤侄,”王叔捋一把胡须,看向射皋君与子启,“你们讲的是,生意就是生意,规矩不能坏。当然,我们也可以以王禁为由,与对方中止合约。不过,即使中止合约,也要征得合约方同意,我们是不能单方撕约的。由于秦人先走一步,全额付清第二批货的款项,这个口也就不好开了。我大楚王室不能有约不履,否则,今后何以取信于天下?但王命也是不可违的,贤侄所言,作为权宜之计,倒也可以一试。我有两个建议,一,运货之人不能用家丁,可挑选苍头;二,你仨尽量少出面或不出面,全盘交给昭鼠。” 王叔的话是定棰。 子启几人又议一些细节,分头行事去了。 第539章 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1) 说干就干,事不宜迟。 子启当晚宴请昭鼠,射皋君、彭君作陪。三人对昭鼠的才干各出肯定之语,并说王叔尤其欣赏昭鼠,俟时机成熟,就荐他接替景翠做宛郡守尹,云云。子启特别讲到那只陶壶,说王叔只是好奇,看一下而已,待他回宛,王叔就予以奉还,要他尽管放心,连夜就出发回宛,做好送货前的所有准备,待子启三人抵宛后开始行动。 昭鼠谢过信任,回家阔别妻、子,让下人备好车马,自己闪入昭阳府宅。 “阿叔,”禀报一毕,昭鼠泪出,“小侄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了。此来诀别阿叔,一是听听阿叔指点,二也是请求阿叔,万一小侄有个三长两短,小侄的妻儿老小就托给阿叔了!”起身,叩首。 “贤侄呀,”昭阳扶他起来,捋一把早已花白的长须,“你说的事,阿叔晓得了。若是他人对你这般讲,阿叔一定阻止。是子启对你讲,阿叔就没话说了。跟着他们干吧,干成了,或是你的远大前程。王叔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一旦应下,他一般是会兑现的。景氏治宛,不仅是咱昭门不满,王叔他们也有不少怨言哪。不瞒你说,当初调整各地职缺时,宛郡工尹是个肥缺,谁家都在争,最终让你拿去,多半也是王叔的意思。王叔主抓工、贸诸业,名册到最后是由他过审的。他若不认可,随便动笔画个圈,就轮不上你了!” “有阿叔这话,小侄心安矣!”昭鼠拱手。 “不过,阿叔也得提醒你一句!”昭阳盯住昭鼠,“你不可单独去做。无论如何,你都要拉上鄂君。彭君、射皋君不行,一定要拉上子启。否则,无事皆大欢喜,万一有事,只凭阿叔一人,是帮不了你的!” “小侄谨听阿叔!”昭鼠起身拜过,作别。 送走昭鼠,昭阳召来昭睢,讲了昭鼠的忧心。 “怎么办?”昭睢盯住昭阳。 “这是顶风作案,你可透给屈平。” “昭鼠咋办?” “不会有事的,顶多吃点儿苦头。” “听屈平说,大王这次是动真的了,任谁都不可犯禁!”昭睢忧心道。 “鄂君可以!”昭阳摆手。 巫咸山绝谷里,屈平在前,怀王在后,拨开草木,攀援而上。 “大王,看,巫咸庙到了!”屈平登上一个高处,声音激动。 怀王急上,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缠住腿,怎么甩也甩不开。 屈平跳下来,拔剑斩断那物,怀王回身一看,是一条巨蟒。怀王脚底轻松了,几下子就攀上岩顶,但见一片青翠,绿茵如毯,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怀王放眼望去,并不见巫咸庙。 “屈平,巫咸庙呢?”怀王左右四顾。 “大王请看!”屈平手一挥,远处缓缓升起一个庙宇,富丽堂皇。那庙宇一直升到天上,浮在那儿,下面是白云朵朵。 “大王,巫咸大神来了!”屈平跪叩。 怀王看向那庙,惊愕,原来那不是庙,而是一个巫咸大神。 大神浮在白云上,向他二人飘过来。 “大王,你不是为祈雨来的吗,快祈祷呀。”屈平催道。 “巫咸大神在上,”怀王叩首,拜道,“楚地大旱,楚民蒙难,熊槐特来宝山,祈请大神布云施雨,赐福楚民……”再拜。 眨眼不见巫咸大神。 怀王抬头,震惊,远处走来一个白纱少女。 白纱少女向空中招手,现出一群巫女,手中各拿乐器,奏起巴山巫乐。 少女款款走到怀王跟前,伸手给他。 怀王细看,是祭司白云。 怀王站起来,拉住白云。再看自己,身上不见王服,竟是赤身裸体,只有一圈树枝挡在羞处。原来怀王不知何时变作祈雨大礼上的巫阳了。 巫乐声中,二人起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屈平不见了,旁边燃起几堆篝火,火光熊熊,热浪滚滚而来。 怀王与白云由对舞变成贴身舞,怀王渐渐搂住白云。 音乐越来越狂,二人越跳越欢,越贴越紧。 白云沉在音乐和舞蹈里,一脸迷醉地将脸贴在怀王胸脯上。 白云的白纱落下去,赤身裸体了。 火光明灭中,一张由百花铺成的合欢榻若隐若现。 怀王瞄见那只榻,带着白云踏着巫乐舞过去。 眼见二人就要跳到合欢榻上,音乐戛然顿住。 白云睁眼,盯住怀王,惊愕,一把推开他。 怀王惊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白云声音震颤,“巫阳呢?我要巫阳!” “我就是巫阳呀!”怀王应道,“你看,我这装饰,难道不是巫阳吗?” “你不是,你是大楚之王!”白云后退。 白云的身上又有白纱了。 那白纱越来越白,怀王看不清白云的躯体了。 “我……我是巫阳啊,白云,”怀王辩解,“我是来求云祈雨的,你快布施云雨!” “你不是巫阳,”白云继续向后退,盯住他,“屈大人呢?屈大人在哪儿?他才是巫阳!” “屈大人不在这儿,这儿只有我,我就是巫阳!”怀王张开两臂,扑过去。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大楚之王!” 怀王回看自己,果然又是王服在身,王冠在首。 “白云祭司,”怀王顾不得其他了,径直欺前,“寡人是大楚之王,寡人要你,寡人要云雨,寡人要巫山云雨!” “大楚之王,”白云一步步后退,手指向他,“你不可过来,我要屈大人,我只要屈大人,我的云雨只给屈大人……” “白云,白云,”怀王急了,连续叫她名字,“我是大楚之王,大楚的天、大楚的地,大楚的一切都是寡人的,寡人要云雨,寡人只要云雨,你快给我云雨……”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白云长袖一挥,天女一样飘升。 白云越升越高,飘远,空中留下一串长长的声音:“屈大人——” 怀王张开双臂,撒开两腿,在后狂追,边追边叫:“白云,白云,白云……” 怀王突然飞起来,一直飞到天空,抱住白云,口中不住大叫:“云雨,云雨,寡人要云雨……” “大王?大王?”怀王的身边响起急促的声音。 怀王陡然醒来,见自己抱着郑袖睡在榻上,一床锦被让他蹬掉于地,郑袖更是让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怀王尴尬,忽地坐起。 郑袖将锦被扯上来,盖在身上。 远处传来鸡鸣,窗棂透出亮光。 怀王揉会儿眼,愣会儿神,缓缓下榻,索索穿衣。 听见怀王起榻的声音,在外房侍寝的宫女全都起来,服侍怀王。 洗梳之后,怀王走进郑宫后花园里,例行晨练。郑袖搬过琴来,为他伴奏剑舞,众宫人亦都过来,观舞助兴。 舞至一半,怀王的动作慢下来。 怀王收住剑,抬头看天。 “大王,”郑袖住琴,小声提醒,“这一曲还没舞完呢!” 怀王没有睬她,依旧观天,若有所思。 郑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怀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郑袖。 “好像是有些日子了!”郑袖眼皮子眨巴几下,小声应道,“花园里的花草早就旱了,臣妾得天天浇水呢。” “是呀,”怀王的目光仍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看来,旱情还不小呢。” “大王,天若旱了,庄稼岂不长不好了?” “唉,寡人愁的正是这个。” “咋办呢?”郑袖走过来,关切地盯住怀王。 “祭祀雨神!” “怎么祭祀呢?”郑袖轻声,“臣妾能帮上忙吗?” “嗯,”怀王闭目有顷,盯住她,“还甭说,这事儿真得劳烦你呢。” “臣妾愿为大王分忧!”郑袖一脸好奇,“只是,雨神在哪儿?臣妾又该怎么行祭呢?” “雨从云走,云从巴山来!”怀王指向西边,“巴山深处有个巫咸山,山上有个巫咸庙,庙里有位大神叫巫咸,云神雨神皆听大神差遣。” “这……”郑袖眉头微拧,“大王是要臣妾前往巫咸山上的巫咸庙里祭祀巫咸大神吗?” “呵呵呵,这倒不用,”怀王笑道,“巫咸山太远了,都是大山,你吃不消哩。” “咋办呢?” “听闻那个庙里的祭司到郢都了,你去求请她就是!” “好哩,”郑袖笑道,“臣妾今日就到太庙,请庙尹寻那祭司,安排祭祀,为大王祈雨,赐福天下黎——” “不要去太庙,你可直接寻她!”怀王打断她。 “这……”郑袖懵头了,急问,“那个祭司在哪儿?是男是女,姓啥名谁?” 怀王白她一眼:“若是男巫,寡人能让你去请吗?” “嘻嘻,敢问大王,”郑袖猛地想到什么,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那个祭司可是姓白,单名一个云字?” “咦,你如何晓得?” “大王晨时好像梦到她了,口口声声唤她名字,还……还把臣妾搂得紧哩!” “你……”怀王大窘,扫一眼仍在不远处观舞的众宫人,敛神,压低声,语气严厉,“怎可亵渎巫咸大神?” 郑袖吓一大跳,跪地,叩首:“臣妾知罪!” “好了,好了,起来吧。”怀王摆手,放缓语气,“巫咸大神既已托梦于寡人,这个事儿就迟缓不得,你立马安排祭祀,不可懈怠!” “臣妾领旨!” 早膳之后,怀王上朝,郑袖左想右想觉得无着,寻到怀王身边的宫尹,打探详情。宫尹透给她,或可询问上官大人。 朝堂与后宫之间隔着一堵高墙,朝大夫没有特许是不可进后宫的,宫尹此话等于是许可她征召靳尚。郑袖放胆,使宫吏前往召请靳尚。 在宫吏引领下,靳尚走进后宫,进入南宫,也就是郑袖的宫院。 按照后宫规矩,若无楚王在场,宫妃是不能私见朝大夫的,若见,也须第三者在场,否则就会说不清楚。靳尚觐见时,郑袖着服齐整,端坐于主人席,几个宫吏并宫人尽皆侍立。 靳尚趋入,叩首:“臣靳尚叩见南宫娘娘,恭祝娘娘万福!” “靳大人,”郑袖也是急了,顾不上叫平身,“听说巫咸山来个祭司,是巫咸庙的,你知道她吗?” “回禀娘娘,”靳尚自己起来,走到客席坐下,拱手,“臣知道。” “太好了!”郑袖问道,“她在哪儿?” “在屈平家里。”靳尚盯住郑袖,“娘娘何以问起此事?” 郑袖将怀王的谕旨扼要说了,道:“靳大人,本宫从未办过这等事情,对巫咸大神也一无所知,如何去做,本宫实在不知呢。朝中之人,本宫谁也不熟,只好向靳大人请教了!” “臣乐意为娘娘效力!”靳尚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拱手应道,“巫咸大神以风云雨露润泽大地,大王让娘娘主持祭祀,是娘娘洪福齐天,臣贺喜娘娘了!” “听大人此话,本宫稍安!如何祭祀,还请大人为本宫操心!”郑袖拱手。 “谢娘娘信任!”靳尚再次拱手谢过,“就臣所知,巫咸庙祭司名唤白云,眼下寄住于左徒屈大人府中,与屈大人相善。以臣愚见,娘娘可使人召请屈大人,让屈大人求请祭司,事就成了。至于如何祭祀,臣也不知,娘娘征询祭司即可!” “谢大人了!”郑袖松出一气,笑道,“再难的事,一到大人手里就是易事。不瞒大人,本宫应下大王谕旨,却真的是一筹莫展哪!”转对宫吏,“你去,传本宫谕旨,有请左徒屈平!” 作为除令尹府之外的最重要府衙,左徒府断然不是形同虚设。从被任命的第一天起,屈平就搬进怀王特赐的左徒府宅,是一个紧挨昭阳令尹府的五进院落,别的不说,单是院门外面的两尊石狮就非同凡响。与此宅同赐的还有三十名仆役与十名卫士,宅中一应内务,由一个颇为精干的府尹统筹。 除处理左徒的份内事之外,为因应王旨,屈平新立三个特别事务司,为五金司、盐铁司、缉查司,由景鲤、昭睢、屈遥分别兼任三个司的司尹,上官大夫靳尚大局协调。四人皆是高官,各有府宅,平时皆在自己的府宅理事,但须在每天卯时,到司徒府会聚,议事。 这日,还不到卯时,昭睢提前赶到,向屈平密报了宛地有可能发生的犁铧走私。屈平问过详情,遂请靳尚、景鲤、屈遥入府谋议。 偏巧靳尚应召进宫去了,来的只有景鲤与屈遥。 情况火急且重大,因为谁都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王亲,要抓捕的是鄂君、彭君、射皋君等谁也惹不起的超级大鳄。 “诸位大人,”屈平语气平静地讲解事态,“在下得到一个绝密消息,由于所有关卡尽皆封闭,有人急了,铤而走险,要将大量乌金偷运给秦人!” 屈平没有透出消息来源,自也是为保护昭睢。 几人面面相觑。 屈平展出宛地形势图,指图接道:“诸位请看,如果偷运大批量乌金,对手只能选择最近的距离,因为多走一里路,就会多历一分风险。由宛地至淅邑,最近的距离是这儿!”拿笔在图中勾出一条线,由宛城经涅邑,直到黑水关。 “这条线路中,”屈平在涅邑与黑水关两处画个圈,“重要的是这两地,一是涅邑,二是黑水关。淅水战后,大王令庄峤左军回撤,将此二地的防御移交给宛郡,由景缺将军辖制。”盯住二邑,“就在下所知,涅邑守尹可能已被对方收买,因而,我们能够掌控的只有一处,黑水关!”再指图,画出两条线,“在下的判断是,对手会伪装成货运,将犁铧之类藏于其他物品内,于光天化日运往涅邑,之后,选择夜间由涅邑出发,沿小道绕过关卡,涉过黑水,与秦人交接。” 见屈平不但得到情报,且连对方所要走的线路都摸得一清二楚,屈遥、景鲤大是惊愕,同时也有疑惑。 “万一对手不走这儿呢?”景鲤指图,“譬如,对手这样走,将货装船,沿淯水运至穰邑,再由穰邑陆运至此,由这儿过黑水!” “嗯,”屈平点头,“景大人说的是,对手也可能这样,但无论如何,对手必须涉过黑水!”沿黑水划线,“在下之意是,沿黑水布线,无论对手怎么过,就在黑水对岸一举擒获!”看向昭睢,“昭大人,你是何意?” 其实,这些都是昭睢透给他的,而昭睢是听昭阳讲的,昭阳是听昭鼠讲的,昭鼠是与子启谋划出来的。 然而,屈平不能透出这个,否则,一旦泄密,就害了昭家。 第540章 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2) “左徒与景兄所析尽皆成理。”昭睢拱手,“沿黑水设防还有一个益处,就是一旦截获,对手无话可说,因为,”指图,“由这儿到这儿,黑水是我方控制的边界,如果不越黑水,即使抓获对手,他们也会狡辩说,不过是将乌金移个地方而已。乌金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移就怎么移。然而,一过黑水,性质就不同了。” 昭睢点出这个,众皆叹服。 “诸位大人,”见几人达成共识,屈平拱手,“事不宜迟了。对手如果偷运,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快到让我们来不及反应。所以,在下决定,今日动身。”看向昭睢,“昭兄,你留下来,处置府中事务。”看向景鲤与屈遥,“景兄与遥弟,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与在下赶赴黑水关!” 几人点头。 要调用景缺,必须景翠发话。 屈平与景鲤驱车赶到景翠府,将情势禀过。 “动用关卒,须请王命!”景翠给出用兵步骤。 屈平随即入宫觐见怀王,将情由细述一遍,但没有透出是子启等王亲。 怀王震怒,当即出具虎符,给出诏令,握住他手:“屈平哪,寡人候的就是这个!”取下佩剑,“拿上这个,大胆抓捕。无论何人,若敢抗命,先斩后奏!” 屈平跪地,郑重接过王剑,拿到虎符与王旨,匆匆去见景翠。景翠书信已就,盖上私印,交给屈平。 兵贵神速。从得到密报,到备车出征,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就在屈平跳上马车,扬鞭驰聘之际,一辆宫车急驰而至,车中跳下南宫宫吏。 “左徒屈平,请接懿旨!”宫吏冲屈平抱拳。 屈平拱手复礼:“臣屈平恭听懿旨!” “南宫娘娘谕旨,请左徒屈平见旨即随车入宫,有要事相请!” 显然,“南宫娘娘”与“要事”几字阻住了屈平。 几人面面相觑。 “景兄,”屈平解下王剑,并虎符、王旨与景翠密信等一并递给景鲤,压低声,“你与屈遥先走一步,在下进宫觐见娘娘。若是事情不大,在下追赶你们。若是事大,那边的事儿就托给你俩与景缺,由二位并景缺将军全权处置。有王命在身,王剑在手,你们放胆行事。大王决心已下,国之蛀虫,不可不除!” 景鲤接过,别过屈平,与屈遥跳上各自的辎车,急驰而去。 望着两辆辎车驰远,屈平长叹一声,回身跳上宫车,在宫吏引领下直入后宫,觐见南后娘娘。 屈平吃惊地发现,坐在南宫客席上的是靳尚。 “臣屈平叩见南宫娘娘!”屈平叩首。 “左徒大人,请起!”郑袖伸手,微笑示意。 “谢娘娘恩赐!”屈平起身,在靳尚对过留给他的席位上坐下,拱手,“娘娘召臣,可有臣效力之处?” “是这样,”郑袖笑道,“近日楚地干旱,多日无雨,祸及庄稼。今日凌晨,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大王遵从神谕,吩咐本宫祭祀巫咸大神,请她布云施雨。本宫长居深宫,孤陋寡闻,不知巫咸大神在何处,也不知如何祭拜,更不能违怫王命,于无奈中,求问上官大人,方从上官大人处听闻巫咸山有位祭司与左徒熟识,本宫喜甚。由于旱情严重,王命急促,本宫方使宫人召请大人,劳烦大人求请祭司入宫,助本宫祭祀巫咸大神,求请大神布施云雨,”拱手,“望屈大人成全!”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意外的非常事件,且前后因果合情合理。 然而,屈平王命在身,而南宫娘娘,包括上官靳尚,并不知道这个突发而至的王命。是将王命讲出,以求请理解而奔赴王命呢,还是不讲出来,遵从娘娘懿旨? 屈平的脑海里急剧翻腾。 如果讲出,就等于泄密。娘娘与靳尚虽说不会讲出,但后宫嘴杂,尤其是涉及王亲,只要走漏一点儿风声,后果就不堪设想。若是不讲,他只能遵从娘娘之命,否则,就有不敬娘娘之嫌。后宫诸宫中,怀王独宠南宫。不敬南宫娘娘,失礼于大王不说,万一娘娘闹腾起来,反而多生节枝。 “臣受命!”想到此处,屈平拱手。 “左徒大人,”就在屈平退至门外,转身欲去时,南后送出一句,“要尽快请到祭司哟,本宫只在此处恭候!” 屈平拱手应过,匆匆赶回府中,让府尹备辆辎车,直驰草庐。 屈平看看天色,大约申时。如果赶急一点儿,接到白云,将她送到宫中,及至天黑,他或能赶到荆门。若是换马夜奔,他或可于明日黄昏之前赶到黑水关。 白云却不在家,老花匠说她一大早就到下里的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去了。屈平晓得下里,但真还不晓得有个巫咸庙呢,遂问明详细地址,吩咐车夫一路驰去。 辎车连拐几道弯,转入郢都西街的一个集市区。西街为工坊区,住的多是社会低层的手艺人,人口密集,市场庞杂,店肆林立,街道越走越窄,到后来进入巷子,走不动车了。 屈平吩咐车夫守在巷子外面,自己匆匆穿过巷子,边走边问,一路寻到老花匠述及的小庙。 庙门上写着“巫咸神庙”四字。 庙有些年代了,看样子是个弃庙,非常破败,完全不配这个闹市的景致,但匾额是新挂起来的,字也是新题的,字迹娟秀,当是白云的手迹。 让屈平吃惊的倒不是庙的破败,而是庙门外跪着的几个人。看服饰,他们全是巴人,似乎在候等什么。 跪在队尾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屈平觉得奇怪,大步走到庙门口,跨上台阶,朝庙门里一看,更是吃惊。跪在地上的巴人排作一行,在庙院里井然有序地打了三道弯,一直排到殿门,使人乍看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巴人。 这些巴人大多一身汗臭,衣不遮体,但都极其虔诚,神色静穆地跪在地上,朝着殿门,五体投地。 屈平晓得,这儿是巴人居住区,俗称下里,生活在郢都的最底层,被楚人称作下里巴人。 这些巴人,一些是没有杀掉的战俘,一些是出于各种因由而流落于楚地的巴人,另有一些是世代居住于郢地的巴人盐商。这些巴人大多熟悉一门吃饭的绝技,全靠绝技吃饭,郢都楚人也渐渐离不开他们,所以才在这儿专门辟出一个里,让他们居住,生息。一开始,这个里内住的多是巴人,后来,楚人中的下层百姓,或想学巴人手艺的,或为其他因由,也都搬过来,下里渐渐就混杂了。 殿门开着,堂中立着一个泥塑,当是巫咸大神了。泥塑被修饰一新,还上了一层颜色,看起来栩栩如生。 泥塑前面排列着五片竹席,每片竹席上躺着一个患者。凡是躺下的患者无不袒胸露臂,甚者全身赤裸,以方便祭司下针。 所有巴人都按秩序静静地跪着,守候自己的轮次。场面静穆,庄严,没有人喧哗。 镇压整个场面的是祭司白云。 白云站在殿中,一身巴巫服饰,披头散发,全身贯注地盯住眼前的患者,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什么。每念叨一句,她就朝患者的某个部位扎上一针。众患者中,少的只扎一针,多的连扎好多针,甚至几十针,远看上去,身上像个刺猬。 白云身后的几案上放着两只竹篓,里面盛满竹筒。 扎毕一个病人,在起针时,白云就从竹篓里摸出一只竹筒,一手握紧,另一手在尾部一推,筒的前面就会喷出一股似水非水的液体,如雨雾般射向患者的身上或头上。每个被喷的患者无一例外地打个激灵。 激灵打完,患者就朝巫咸大神叩首拜谢,谢毕离开。排在序位的下一人膝行进门,朝巫咸神叩首,解带脱衣,躺在席上,任由白云行针。 望着他们的赤身,白云全无羞怯。 显然,在她眼里,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只是病人。 屈平看呆了。 这些日来,屈平一直忙活国事,若不是南后娘娘有请,几乎把她忘了。真没想到,白云竟然寻到这个地方,做出这等大事。 从宫中出来的屈平一身官袍,冠带周全,站在庙中这些衣衫不整的穷人中间,真就是个怪物。所有人都像看戏似的盯住他,没有一人睬他,更没有人向他施礼。 屈平陡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该来到的地方。 屈平急步退回,匆匆走到他的辎车边,对御者道:“把你衣服脱下!” 御者惊讶地看着他。 “脱呀!”屈平边说边脱自己的。 御者脱下衣服,屈平不由分说,穿在身上,指着自己的官袍:“要是冷了,你就穿上这个。”脚步匆匆地又返回去。 屈平回到巫咸庙时,白云已经诊完多人,跪在庙门外的病人全都进去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刺鼻臭味的老乞丐依旧跪在队尾。 许是觉得自惭形秽,老乞丐与前面的人保持至少三四步的距离。 屈平自觉地跪在老乞丐身后。 老乞丐看到他,紧忙起来,走出去,远远地跪在屈平后面,离屈平的距离更远。 老乞丐身体很弱,但仍撑着。 “老人家,”屈平看向他,指指前面,“你该在这儿!” 老乞丐摇头,指指前面,示意他先。 “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屈平观他气色不好,额头汗出,语气关切。 老乞丐没有理他,顾自跪着,眼睛闭合。 屈平轻叹一声,摇头,欲走过去跪在队尾,又觉得没有必要,也就挨住乞丐坐下,离他约两步远。 申时过去,已入酉时。 屈平估算时间,照这速度,若是将所有患者全部诊完,天色怕是黑定了。南后那儿要是再误些时辰,今晚肯定走不成了。 走不成怎么办?明日再去?万一郑袖再有什么事又该如何? 屈平倚在庙墙上,闭目思忖。 如果自己不去,他们能行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行呢?自己又为什么不放心他们呢?淅水之战,屈遥已是景翠麾下的裨将军,带兵过万,景鲤更是大楚工尹,反观自己,不过一个文学侍从,无论是出使还是谋事,都还没有完全独立地历过事呢。 是的,宛地他大可不去。事关重大,昭睢断不会虚言。那拨人已卖四万张犁头,剩下六万张是绝对不会收手的,而面对王命,他们只能孤注一掷。所有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计中,他也将他所能想到的应对方案部署妥当。景鲤、屈遥皆是朝中能臣,办事可靠,尤其是景鲤,处事干练,断不会也不敢视王命为戏。再说,大王授命左徒府缉查乌金,这是谁都晓得的。作为左徒,他如果不在府中,对手反而会起疑。反之,自己一直守在府中,不定是个好事呢。 这样想定,屈平心里踏实许多,也不再着急,睁眼西望,太阳快要落山,不时有被治疗过的患者走出庙门,出门还不忘跪下,朝巫咸大神再磕个头。 屈平走至庙门一看,队伍竟只剩下不到两行了。 院子里依旧静穆,屈平可以清晰地听到白云的吟咏声,但听不懂她在吟咏什么。看来,他要讨教的东西还多着呢。 屈平正自忖思,突然传来“哎”的一声,有人扑嗵倒地。 屈平看过去,是老乞丐。 老乞丐歪倒在地,人事不醒。 “老人家!”屈平赶过来,俯身挡他鼻孔,见仍旧有气,伸手抱起老人,大步跨进庙门。但他没有越位,只是静静地站在队尾。 屈平不能破坏这个神圣、静穆的秩序。 这个突兀的动作引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屈平虽然换了御者服饰,但在这个庙院里仍旧是个衣着体面的人。而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人竟然抱起在这儿排了几乎一天队却始终守在队尾的老乞丐,众患者无不震惊。 这些患者谁都晓得老乞丐本来是排在他们前面的,这辰光被人抱着,显然病得不轻了,一个接一个地让出自己的位置。 屈平循序走进殿门。 刚好白云在给一个患者喷水,腾出一个席位。屈平将老乞丐放到席位上,脱去他本就不能遮体的褴褛。 白云这也看到屈平,震惊。 屈平冲白云深揖一礼,指指老人。 白云闭目,朝巫咸神念叨几句,转身,为老人搭脉,翻眼皮,察看手指,耳轮等,确定好病情,下针。 屈平朝巫咸大神跪下,替老乞丐,替所有患者,叩谢大神恩惠。 待最后一个患者走出庙门,天色完全黑定。 一整天没有停歇,纵使气血充盈的白云也累坏了,饿坏了。 看到白云的疲态,屈平扶她走出庙门。走有百来步,白云指向巷子里的一个饭馆,笑道:“请我吃顿饭,好不?” 屈平笑笑,拍拍肚皮:“这儿也在咕咕叫呢。” 二人拐进饭馆,点些吃的。待结账时,屈平摸向袖袋,竟无一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御者的服饰,抱歉地笑笑,起身道:“麻烦你待一会儿,我的衣饰在车上,这就取去!” “坐下吧!”白云笑笑,“本祭司是此店常客,与店家讲好打总儿结了。” 屈平抱歉地笑笑,复又坐下,盯住她。 二人相互凝视。 “屈大人,”白云笑问,“您乃百忙之人,何以得空来此僻巷?” “寻你。”屈平应道。 “哦?”白云笑了,“这么些日你都没寻,今朝何以来寻?” “惭愧!”屈平抱拳,不无感动,“你是怎么寻到此地的?” “巫咸大神召唤我来!” “白云!”屈平直呼名字,眼中湿热。 “屈大人,你有何说?” “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我想叫你阿妹!”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阿妹!”屈平盯住她,“我渴望一个阿妹,但她必须像你这样!” “嘻嘻,”白云盯住她,调皮一笑,“本祭司正好没有阿哥呢!” “阿妹,你……愿意了?”屈平惊喜。 “阿哥已经叫出口了,阿妹敢不愿意吗?”白云又是一笑。 “阿妹,你……真好!”屈平满是钦敬。 “哪儿好了?”白云歪头看着他。 “这儿。”屈平指心。 “你的这儿,不好吗?”白云也指向他的心。 “不好。”屈平喃声。 “说说,”白云笑了,“它怎么个不好?” “它……不洁净,”屈平几乎是嗫嚅,“有时候,它总是想到别的地方!” “嘻嘻,”白云掏出针来,“要不要阿妹扎一针?” 屈平袒开胸脯,眼睛闭上:“阿妹,扎吧!” 白云却没扎针,而是弄起神来,口中念念有词,缓缓从腰间解下竹筒,朝他的心窝上猛地一喷。 屈平打个激愣,跳起来。 “嘻嘻,”白云笑道,“阿哥再看看,它洁净了吗?” 屈平盯住她手中的竹筒:“你没扎针?” “你不是说它只是不净吗,阿妹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谢阿妹!”屈平拱手。 第541章 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3) 白云起身,朝店家笑笑,扬手别过,伸出胳膊给屈平:“阿哥,今朝累死了,你得拖着阿妹!” “我……”屈平迟疑一下,挽过她的胳膊,双双走出门去。 辎车一路驰至王宫门外,缓缓停住。 屈平跳下车,扶白云下来。 白云看向王宫大门。 进郢都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华丽的地方。 “阿哥,”白云指着宫门,“这是哪儿?” “是王宫。”屈平笑笑。 “阿哥,”白云怔了,“你为何带阿妹来到此地?” “求请阿妹做件事情!” “何事?” “是这样,”屈平道出原委,“楚地旱有一个多月了,尤其是郢都,大王心忧旱情,昨夜梦到巫咸大神,向大神祈求云雨,大神让大王举办一个祈雨大典,大王旨令娘娘,娘娘征询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晓得阿妹,就举荐了。娘娘下午召阿哥觐见,旨令阿哥请阿妹入宫,阿哥……”止住。 “难怪屈大人今朝得空了呢!”白云脸色变了,改过称呼,“还要认个阿妹!” “阿妹,”屈平急了,“我……阿哥……求你了!” “屈大人,”白云盯住屈平,“我问你,上官大人是谁?他是怎么晓得我的?” “哎呀,阿妹,”屈平解释,“阿妹在荆门助阿哥驱云逐雨,使英灵魂归故土,楚人无不传诵阿妹神迹,上官大人自是晓得。” “既然晓得,为何他不出面请我?” “他不认识阿妹呀,只知道阿妹住在阿哥家里,所以才……”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大人家里?” “这……”屈平迟疑一下,“那日阿妹教阿哥巫咸大舞,他……碰巧来寻阿哥,意外撞到了。” 白云眼前闪过怀王、靳尚与宫尹三人:“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方脸汉吗?” “不是。” “那人是谁?” “是……”怀王一咬牙,“大王,也就是方今楚王。” 白云打个寒噤。 白云耳边响起她出山之前与外公的对话: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为什么呀,外公?” “因为,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天哪,那人就是楚人的王,眼前就是那人的宫殿! 白云微微闭目,眼前闪过怀王那日紧紧盯她的眼神,几乎是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祈雨,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屈阿哥的难为了。 “屈大人,”白云两眼睁开,直视他,“你真的想把本祭司拱手送进王宫吗?” “是的,阿妹,”屈平似也和缓过来,语气真诚,“阿哥的确想让你进宫!” “为什么?”白云心底一寒。不知怎么的,自在荆门驱赶云雨的那个晚上起,她的心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据了。 “为了巫咸大神。”屈平看向西天,怅然应道,“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认。但巴国不存在了,巴国已经一分为二,涪陵以西,是秦人的,涪陵以东,是楚人的。巴人别无出路,要么依附于秦人,要么依附于楚人。阿哥以为,于巴人来说,相比于秦人,楚人更好一些,因为巴、楚习俗相通,神鬼相应。巫山起云,楚地落雨,巴、楚是不可分的。然而,数百年来,巴、楚时起争执,互相瞧不上对方。譬如说巫咸大神,在巴地,她是所有巴人朝拜的神灵,但在楚地,在这郢都,阿妹这也看到了,就阿哥所知,阿妹所守的那座庙当是惟一的一座,且被遗弃多年了。” 白云抬头,凝视屈平。 “云妹呀,”屈平回视她,“今日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必有所因。大王使娘娘召请阿妹,为楚人祈福云雨,这是一个求也求不到的机缘。只要大王肯信巫咸,愿意侍奉巫咸大神,楚人谁敢不侍奉?楚人侍奉巴人之神,就会尊重巴人。巴人得到尊重,就会归附楚人。巴、楚合力,就可共同抵御秦人,共享太平福祉!” 见屈平想的如此之大,如此之远,白云怦然心动。 “好一个阿哥哟,”白云换作笑脸,改过称呼,“这话你该早说才是,断不该憋到楚宫门口才说,是不?” “是阿哥错了,这向云妹道歉!”屈平退后一步,深鞠一躬。 “这样道歉是没有用的!”白云歪头看向他。 “想让阿哥如何道歉?” “阿哥须应下阿妹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个,楚王若要祭拜巫咸,祈雨大礼阿哥须作巫阳!” “阿哥答应。第二个?” 白云从胸前摸出那半块玉佩:“这是娘亲留给阿妹的半块玉佩,它的另一半就在郢都,阿哥要帮我寻到它!” 屈平郑重点头:“阿哥应下!” 白云拿出一把梳子,将披散的长发梳理一下,从竹篓里摸出羽冠戴在头上,将手伸给屈平:“走吧,云妹随你进宫!” 迎候他们的除南宫娘娘、靳尚之外,还有怀王。 屈平跪叩,白云只是站着,因为她是巴神的祭司,是可以不向楚人的王下跪的。 “左徒大人哪,”许是候得太久,郑袖看会儿白云,目光转向屈平,稍稍不悦,“本宫倒也罢了,你让大王也守在这儿,候有足足一个时辰哪!” “臣知罪!”屈平叩首,“臣回舍中,听闻祭司在巫咸庙侍奉巫咸大神,臣赶赴巫咸庙,恰逢巫咸大神显灵,在为楚民诊病祛殃,由祭司主持仪式,代诊行针。臣不敢打扰巫咸大神的灵气,直候到祭司医完所有患者,才传娘娘圣谕,请祭司入宫觐见,是以来迟!” “善矣哉,巫咸大神!”怀王感动,往空祭拜。 “哎哟哟,听你此说,是本宫错怪了!”郑袖紧忙朝二人拱手,又往空祭拜,“谢巫咸大神,谢祭司!” “谢大王,谢娘娘!”白云拱手。 南宫娘娘再次盯住白云,目光落在她的头饰上。 那是一顶只有巴巫才戴的羽冠。 “祭司的羽冠真是好看!”郑袖脱口赞道。 “谢娘娘喜欢!”白云应道。 “本宫可以戴一下吗?”郑袖问道。 “娘娘不能。” “哦?”郑袖的脸色沉下去。 “娘娘,这是巴地巫人才能戴的!”屈平紧忙解围。 “哈哈哈哈,”怀王笑起来,看向郑袖,“爱妃不会也要去当巴巫吧?” 郑袖这也笑了,回归主题,讲了楚地干旱、大王要请她祈请云雨的事。 “大王、娘娘大慈大悲,心怀楚民,乃楚民之福!请问娘娘,欲在何处祈请?” “太庙呀!”郑袖脱口而出。 “禀娘娘,”屈平拱手接道,“天有天道,事有事理。鬼神仙巫,各行其事,亦各司其职。太庙是祭拜大楚先圣先祖的,非祭巫咸之所!欲祭巫咸,须在巫咸庙祭拜!” “哦,对了,”郑袖道,“方才不是听你说,你们就在巫咸庙吗?我们就在那儿祭拜也就是了!” “西市巫咸庙已遭废弃多年,是白祭司来后,才将之精心打理,可勉强用于市井祭拜,不可用于王祭!” 屈平之言确为实情,屈平之意也已摆显。 怀王、郑袖互望一眼,正自没个处置,靳尚眼珠儿眨巴几下,拱手接道:“大王,臣有奏!” “请讲!”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靳尚侃侃说道,“左徒所言极是。就臣所知,郢地只有一座巫咸庙,就是左徒提及之处。庙的周围住的多是下里巴人、隶奴匠仆,其中不泛作奸犯科之徒。臣去过一次,是捏着鼻子出来的,因为那些乡间无赖在庙里又屙又拉,当它作茅房了。臣奏请大王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祭拜巫咸大神,任命这位祭司为主祭,为楚民祈请风调雨顺!” “准奏!”怀王朗声,“上官大夫听旨!” “臣在!”靳尚抖抖衣袖,拱手。 “你负责筹措,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 “臣领旨!” 当子启与昭鼠双双因走私犁铧而在黑水西岸被景缺的关卒逮个正着时,整个郢都沸腾了。 与二人一起并获的还有一千名肩挑犁头的脚夫、五百名武装押运的家卒及三万五千张由精纯乌金铸造的犁铧。 确切地说,这三万五千张犁铧是秦人的,因为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三倍的金钱。 整个抓捕过程惊险,刺激,但一切全都结束了。一千五百人被看押在丹阳,三万五千只犁头则跟在两辆囚车的后面,被闻讯赶到的大楚刑司押运到郢都。 出事之后,最揪心的莫过于投资到这些犁铧上的所有王亲。 纪陵君府前热闹起来,二十多个封君纷至沓来,守在府中大厅里。府门外面,跪着的是昭鼠妻并他的三个孩子,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内室里,王叔两眼闭合,神色黯然。客席位置,分别坐着从宛城一路赶来的射皋君与彭君。 显然,王叔低瞧这个年轻的左徒了。子启他们走后,王叔每天都要使人探察左徒府,见屈平一直守在郢都,心也就放下,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是运筹于帷幄呢。 客厅那边,众王亲各出狂言,甚者嚷嚷起兵清王侧。 王叔缓缓睁眼,看向射皋君,轻叹一声,半是责怪:“唉,告诉你们不要自己出头,只让昭鼠出面,可你们……” “二哥呀,”射皋君给出个苦脸,“不是我们非要出头,是没法子呀。那个昭鼠猴精猴精的,就要上路了,死活不肯挪步呀,非要我们一起去,至少得去一个。我说我去,启侄心疼我年纪大,自己去了。听说是一路顺风,谁知涉过黑水,大家都在穿衣服……他娘的!”一拳震在几案上。 “彭弟,”王叔转向彭君,“叫昭鼠一家子进来。” 彭君请进昭鼠夫人并几个孩子。 “昭夫人,你们受惊了。”王叔语气亲和,“我就是王叔。王叔告诉你,天塌不下来,昭鼠不会有事,你们可以安心回家。”看向射皋君,“射皋君,给昭夫人并几个孩子五十锾金,权作压惊!” 射皋君拿出一只装好钱的大袋子,递给昭夫人。 昭鼠夫人与几个孩子磕头谢恩,拿上金子出门。 “二哥,下面怎么办?”射皋君问道。 “秦人收不到货,付过的货款咋办?”彭君压低声,“要不,退给他们算了?” “你乱说个啥?”射皋君瞪他一眼,“这批货是咱出钱买的,全都罚进国库了,若是再退钱,还有之前预付的那部分订金,怕是把咱老本赔进去也不够哩!这且不说,按照契约,还得一倍罚金!” “不给货,不退钱,秦人若是找上门来,你去支应?” “我怕他个屁!”射皋君握拳,“大不了和他拼命!真还以为咱打不赢他吗?淅水之战,是大家没有合劲!” “唉,”王叔轻叹一声,“你俩甭吵了!” 二人住口。 “秦人的事,先缓一缓。当务之急,是救出子启。”王叔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走一趟上官大人家,能否救出子启,他是关键!” “对头!”射皋君一拍脑门,“扔给他的那三百锾金,是该听个响了!”匆匆出去。 当子启、昭鼠被押进郢都的刑狱时,怀王震怒了,与屈平、靳尚几人,直奔刑狱天牢,解来子启,令司败鞭刑侍候。司败不敢打,跪在地上叩首。怀王一把夺过鞭子,照子启的裸背死劲儿抽打。 一下,二下,三下…… 子启跪伏于地,咬紧牙,一声不响。 怀王越打越气,眼见打到三十,子启的后背血肉模糊,再也撑不住,歪倒于地。怀王不依,让狱吏扶正,他继续抽打。 子启开始呻吟了。 子启的呻吟弱下去了。 靳尚苦劝不住,干脆脱掉衣袍,扑在子启背上。 怀王收不住手,一鞭狠抽下去。 靳尚的背上立时泛起一道血痕。 “靳尚,”怀王一把扯过他,“滚一边去,看寡人抽不死他!” 怀王的鞭子尚未落下,靳尚再扑上去,护住子启。 “靳尚,你……”怀王扬鞭的手停在空中。 “大王啊,”靳尚哽咽,“您就打臣吧,臣……臣的皮厚呀,臣的皮老呀,臣的皮经打呀!子启他……他还没有入冠哪……” “你……你……”怀王拿鞭的手抖起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看向屈平,“屈平,你把靳尚拉下去,看寡人抽死这个孽子!” 屈平没有拉,只是缓缓跪下。 见屈平不拉,怀王又是一把扯过靳尚,扬鞭再打。靳尚却又扑上来,这次没有扑在子启身上,而是牢牢抱住怀王的大腿,冲屈平大叫:“左徒,快帮子启讲句话呀!” 屈平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跪着。 “来人!”怀王大叫。 几个侍卫过来。 “将靳尚拖过去!”怀王喘着粗气,“今朝寡人非打死这个孽子不可!” 几个侍卫拖走靳尚。 怀王喘几口气,扬鞭再打时,屈平出声:“大王,臣有奏!” “你……你说……”怀王依旧喘气。 “鄂君之罪,当由司败府、左徒府、令尹府三堂会审,定案呈奏大王,以楚律刑之。大王这般施以家法,既伤龙体,也无助于典法正刑!” “左徒说的是!”怀王喘过一口气,将鞭子啪地扔到地上,朝子启狠踢一脚,恨道,“等着领刑吧,你个孽子!”一转身,大踏步离去。 “快,快,”靳尚急令司败,“召疾医!” 司败招手,早已守候的疾医进来,为子启擦伤抹药。 屈平欲走,靳尚叫道:“左徒稍候!” 屈平住步。 靳尚吩咐司败好生看护鄂君,方与屈平一起走出。 刑狱门外,怀王的车辇已经远去。 “屈平,”靳尚压低声,语气却是严厉,“你……真的要杀子启?” “非在下要杀!”屈平淡淡应道。 “你既不杀,何又那般说话?”靳尚目光逼视。 屈平心头一凛,盯住他:“在下哪般说话了?” “你自己说的,这就忘了?”靳尚冷笑一声,“想想看,什么国法?什么楚律?早说也可,晚说也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不是逼迫大王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屈平盯住他,目光发冷了。 “楚国是谁的?”靳尚越发强势,“是大王的。国法是谁颁的?是大王颁的。既然一切都是大王的,大王的家法为什么就不能替代国法了?你倒好,轻轻一句话,子启的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我的这场心也算是白操了!” 屈平陡然明白,怀王鞭打子启,且特别拉他来观摩,是靳尚撺怂出来的,是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演出一场苦肉戏专门给他屈平看的。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他,“长话短说,依你之见,在下该怎么做?” “你睁只眼,闭只眼,放手交我处置!”靳尚的语气毋容置疑。 “大王有谕旨吗?” 第542章 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4) “没有。”靳尚迟疑一下,喃声应道。 “既然没有,”屈平冷冷一笑,“作为上官大夫,你与左徒讲个什么呢?”两袖一拂,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靳尚先是呆愣良久,继而胡须颤动。 南宫正殿,宫吏引靳尚趋入,见礼毕,郑袖拱手:“上官大人,本宫召请您来,是有两件大事,一是巫咸庙,二是子启,因这两桩事情都扯到本宫了呢。” “回禀娘娘,”靳尚拱手应道,“巫咸大庙,首先是择址。臣与左徒议过此事,臣之意,此庙应建在宫中,左徒之意,是建在宫外,并说这是祭司之愿。臣正要就此事禀报娘娘,请娘娘定夺呢!” “靳大人,”郑袖皱眉,“本宫也正想为这桩事儿问你。”倾身,压低声,“大王很是在意那个祭司,本宫观那祭司,实在风骚,你说,她会不会……勾引大王呢?若此,本宫若是将她引进宫来,岂不是……”顿住话头。 “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靳尚笑道,“祭司是侍奉神的,不是侍奉人的。再说,此庙建在宫中,就等于将祭司放在娘娘的眼皮底下。她若勾引大王,娘娘也是最先知情的,是不?” “嗯,”郑袖开悟,“若此,此庙可设在宫中何处?” “臣之意,娘娘可奏请大王在后宫的花园里辟出一块闲地,设立此庙。” “这……”郑袖急了,“在后宫立个神庙,岂不是……” “娘娘有所不知,”靳尚应道,“巫咸大神本为女人,正直无私,若是由巫咸大神守在后宫,不但风调雨顺,宫中还不生邪气呢!” “嘿,”郑袖笑了,“本宫真还不晓得巫咸大神是个女人呢。这个可以定下,本宫今宵就对大王讲。第二桩事,你说咋办?大王昨晚过来,气坏了,将子启连骂半个时辰,说是要剁了他,吃他的肉酱。西宫今朝来见本宫,给本宫下跪呀。唉,子启这孩子挺懂事呢,早晚见到本宫,都要叫声娘亲,还送这送那的。你说,子启他……” “唉,”靳尚长叹一声,“子启的事,臣也奈何不得呀。” “靳大人,”郑袖急了,“你哪能没有办法呢?” “娘娘呀,虎毒尚不食子,大王怎能忍心杀死子启呢?可有一个人非要杀他,连大王也是拿他没辙呀!” “啊?”郑袖震惊,“还有大王没辙的事儿?” “是的,大王也有作难的时候!” “是谁?”郑袖盯住靳尚。 “左徒屈平!” 草堂里,一盏孤灯,一盆盛开的兰花。 夜深了。沐浴一新的白云静静地坐在几案前,看向舍中的立柱、房梁与椽子。它们全是杉木做的。橼子上面是一层竹笆,也就是用细竹编织出来的网状笆,网笆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茅草,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一看就是老巴人的手艺。 白云眼睛闭上,开始想她的心事。 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近,白云耳朵一动。 是屈平回来了。 屈平送别车夫,推开草舍的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屈平走进自己的草舍,舀水洗过,换作睡衣,缓缓走到舍外。 草舍对面,白云的灯依旧亮着,一线光亮透过门缝射出来。 屈平走过来,敲门:“阿妹?” “进来呀!”白云叫道。 屈平推门,走进来,一阵芳香扑鼻而来。 屈平夸张地嗅起来。 白云眼睛没睁,嘴角浮出笑。 屈平的鼻头终于嗅到她的头发上了:“好香啊!” “阿哥嗅错地方了!”白云眼睛睁开。 “是吗?”屈平语气夸张,“你说,阿哥该嗅哪儿?” “那儿!”白云朝兰花努嘴。 “呵呵,阿哥是不会嗅错的。”屈平摘下一枝,插在她的头发上,又嗅几下,方才坐于对面席位,“阿妹,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等你。” “唉,”屈平叹口气,抱歉地笑笑,“阿哥晓得你等什么。”从怀里掏出玉佩,摆在几案上,“阿哥将此佩示给宫尹了,据他所知,此佩为宫中之物,它的另外一半,当在宫中!” “天哪,”白云压住心跳,“它在哪儿?” 屈平摇头。 “不会是……”白云轻声,“在大王那儿?” “宫尹服侍大王近三十年,大王若有此佩,他不会不知。” “可它……在哪儿呢?” “阿妹不必着急,”屈平盯住白云,“娘娘已经奏请大王在后宫设立巫咸神庙,任你为祭司。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阿妹就要进宫督造巫咸神庙,有足够时间在宫中查访此佩。阿哥也会多方留意。此佩既为宫中之物,当可访到!” “阿哥,”白云急了,“你不是说要建在宫外吗?最好的地方就是下里,那儿巴人多,只有巴人才肯真信巫咸大神!” “唉,”屈平长叹一声,“为这事儿,阿哥与上官大人争执数日了,当是他说服娘娘,娘娘又说服大王,大王旨令颁布,不可更改了。” “阿哥,”白云劝道,“只要是巫咸大神的庙,建在哪儿都成。宫里建了,宫外也可以建,是不?下里的老庙,附近巴人听从神谕,要修缮,正在合力筹备物品呢!” “阿妹,”屈平凝视她,“你是神派来的使臣。郢都有你,是郢都的福。阿哥有你,是阿哥的福!” “阿哥也是呀!”白云扑哧笑了。 “阿哥不是!”屈平长叹一声,“阿哥是王的臣啊!” “阿哥不是向巫咸大神起过誓了吗?” “是的,”屈平又是一叹,“阿哥起誓,是阿哥有个大愿,让巴人的神也照看楚人,照看天下所有的人!同样,也让楚人的神,天下其他地方的神,照看巴人!” “阿哥呀,”白云眼里湿润了,“你才是神的人哪!” “好了,”屈平苦笑一下,凝视白云,“阿哥与阿妹,这都算是神的人吧。来,”伸手,“为天下所有的人,为天下所有的神,握个手!” 白云握住屈平的手,二手紧握,互相传送能量。 “不瞒阿哥,”良久,白云松开屈平,看向玉佩,感慨,“阿妹来到郢都,不过是为寻找它的另一半,自从见到阿哥,阿妹看到了更大的地,也望到了更远的天。阿妹晓得,是巫咸大神让阿妹下山,是巫咸大神让阿妹遇见阿哥,是巫咸大神要阿妹……”顿住,凝视屈平。 “谢阿妹了!”屈平缓缓起身,“辰光晚了,阿妹歇息吧。” “阿哥且慢!”白云叫住他。 屈平复又坐下。 “方才阿哥回来,听脚步声,阿哥心里有事。敢问阿哥,因何烦恼?” “鄂君子启!” “听说,他犯的是死罪!” “是的,”屈平长叹一声,“罪已坐实,依据楚律,他必须死!” “你不想让他死,是不?”白云盯住他。 “不是我,是许多人!” “是哪些人?” “卷入此案的所有朝臣,有靳尚、王叔,还有大王、娘娘,王宫里的所有人!” “所以阿哥犯难,是不?” “唉,”屈平再叹一声,“靳尚说的是,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宅心仁厚的大王呢?子启是大王的长子,聪明伶俐,言语乖巧,深得大王宠爱。当年大王立储时,几度考虑立子启,但子启非正宫所生,大王担忧宫乱,这才循依祖制,立子横为太子,作为弥补,封子启为鄂君,授其金节以运输辎重,勾通有无,不想他……胆大妄为,公然抗拒王命……” “阿哥之意呢?”白云微微闭目。 “唉,”屈平又是一叹,“不杀子启,律法难肃,社稷危矣。若杀子启,一伤王心,二伤群臣。法不责众,古今一理。若杀子启,就必须惩办所有的涉案诸臣,殃及诸多家室。再说,大王继位数年,刚要振作,这就遇到杀子之痛,或生懈怠之心。是以阿哥进退两难啊。” “阿哥,”白云微微睁眼,“你我都是神的人。既然进退两难,何不听听神谕呢?” “神谕?”屈平打个激灵,豁然明白白云的深意,拳头一握,“对,当廷作法,听命于天,由阿妹传巫咸大神谕旨!” 由于是王子犯法,宛地犁铧走私大案也就越过寻常的刑法判决程序,直接升格到楚王这儿。 第543章 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5) 几日之后,楚怀王在楚宫偏殿议决此案。怀王主持,参与此案的主理人有令尹昭阳、左徒屈平、廷理公韬、司败景丑四人,参议人有纪陵君、太师、太子横、庙尹、靳尚、景翠、昭睢等朝中重臣。 怀王的案前摆着一大堆案卷。主理人坐于左侧,昭阳居首,屈平居次,对面席位则以太子横居首,纪陵君居次。 “诸卿大夫,”怀王扫众人一眼,指向案卷,“乌金一案,经由左徒、廷理、司败诸府查明,证据确凿,触目惊心。近些日来,寡人觉睡不安,饭吃不香。寡人没有想到,我泱泱大楚,竟至于斯!寡人更未想到,带头将乌金输予秦人的,居然是寡人的孽子!事情出来了,如何处置此案,处置孽子,寡人绝不徇私枉法,特此交由诸卿、诸大夫议决!”目光落向昭阳,“令尹,此案你是主理,如何处置,可有提议?” “回禀我王,”昭阳拱手起奏,“此案涉及王子,已超越寻常刑典所制,当由王室定夺。加之本案亦涉及臣侄昭鼠,臣不宜提议!” 昭阳一开口就踢皮球,且以叔侄关系避嫌,堪称圆滑。 “左徒,你是何议?”怀王看向屈平。 “回禀大王,”屈平拱手禀道,“臣查证大楚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文王出行,王子革、王子灵奉旨摘拾野菜,讨老丈竹篓盛之,见老丈不予,就怒杀老丈,强夺其篓。先文王依楚法斩其二子,悬其首于辕门之外,向天下谢罪。先庄王之时,太子犯茅门之禁,虽属无心,却也请死。” 屈平一出口就引出先王案例,其意不言自明。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怀王闭目。 纪陵君缓缓看向靳尚。 “臣有奏!”靳尚拱手。 “请讲!”怀王睁眼。 “法不责众,古例亦然。”靳尚奏道,“先文王所惩,无非二子,至于太子犯禁,仅只一人。今日鄂君、昭鼠一案,涉案千五百人,何以责之?” “法不责众,首恶必惩!”不及怀王出声,屈平朗声回道,“我王承统之初,明旨申述先王法令,凡金、革诸物,皆列关禁。然鄂君等人钻王命漏洞,向秦人公然出售犁铧。犁铧为纯铁铸就,出售犁铧即出售乌金。大王察觉漏洞,特别颁布王命,举国诏示。王命既颁,法令既申,鄂君等人非但无视王命,反倒顶风作案,以身试禁,罪不可赦!”略顿,“臣之见,鄂君等人胆大妄为如此,若不严惩,法将不法,国将不国,后果不堪设想!” 屈平义正辞严,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出声。 场面静寂。 “诸位还有何议?”怀王扫视众人。 所有目光看向纪陵君。 谁都晓得,只要王叔出声,局势或会扳过来。 然而,纪陵君二目闭合,似已置身于事外。 “令尹,”怀王再次看向昭阳,“左徒所言,你意下如何?” “臣已奏明,”昭阳拱手,再次踢皮球,“此案涉及王室,当由大王圣裁!” 所有目光看向怀王。 “如此,不必再议了!”怀王转对廷理公韬,“依照楚律,罪人芈启、昭鼠二人,当处何刑?” “回禀大王,”公韬拱手,“依照楚律,鄂君芈启、昭鼠等人,公然违背王命,盗为卖违禁物品数额巨大,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 “拟旨,”怀王转对咸尹,声音沙哑,“罪人芈启无视王法,以身犯禁,盗卖乌金予我宿敌,罪不可赦,以楚律处以极刑,腰斩于市,以正王法,以儆国人!” 众臣皆震。 纪陵君睁眼,看向靳尚。 靳尚缓缓起身,膝行至大王案前,叩拜于地,放声悲泣:“大王,臣亦有罪!” 怀王盯住他:“你有何罪?” “回禀大王,”靳尚叩首,悲泣,“尽管卷宗未列,罪臣亦须坦白,罪臣贱内瞒着罪臣,参与犁铧走私,凑份五十锾金哪,大王!” 见靳尚自曝罪状,在场众臣无不震惊。 怀王愕然。 “大王啊,”靳尚泣道,“大楚律令,赏罚公允。鄂君芈启触犯王禁,代我等受过,大王若是只处鄂君极刑,罪臣不愿独活,也请大王处臣以极刑!” 靳尚这一哭诉,在场所有臣子,尽皆感动。 “大王,”纪陵君率先起身,跪叩,“此案臣亦有份,请大王亦处臣以死罪!” 见王叔这般,昭阳亦起身,跪在王叔身后。 紧接着,太子、太师、庙尹等所有人全都跪在身后,惟屈平一人端坐于席。 “这这这……”怀王看向屈平,“孽子之罪,于先王成法,当斩,可众卿这……唉,左徒,以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禀大王,”屈平朗声奏道,“芈启之罪,依法当斩,依诸大人之请,当赦。是斩是赦,臣有一策,或可解惑!” “左徒请讲!” “听神谕!” “请问左徒,楚地神灵众多,该听哪一位神灵为妥呢?” “楚人之神享楚人供奉,或生偏私。”屈平缓缓奏道,“臣之意,大王可听异族之神,以示公允!” “异族何神?” “巫咸大神!” “准奏!”怀王朗声。 楚国郢都闹市区,平素示众处决极刑犯人的偌大广场被布置成一个行祭的神坛。 神坛正中矗立一座巨大的塑像,是巫咸大神。大神两侧,是风、云、雷、雨四神的塑像,个个栩栩如生。神像前面,各摆五色山珍。 香火缭绕。 担任主祭的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主持审判大典,代巫咸大神审判罪犯。被审人鄂君子启、宛郡工尹昭鼠各戴重枷,跪于受审台。他们的两侧,各立一个刽子手,人手一柄可一举断腰的行刑大刀。一旦巫咸大神传达神谕处斩,刽子手就会当场行刑。 观众席上,前面第一排跪着怀王、郑袖、西宫娘娘、太子横、纪陵君、射皋君、彭君等一应王亲,第二排跪着昭阳、屈丐、景翠、屈平、靳尚等一应宗亲,第三排是文武百官。再后面,是各尹司吏员,再后面,是郢地观看审判的万千百姓。观审人大多是郢都及附近各邑推举出来的长老或头面人物。在他们外面,是两千名负责守护秩序的王宫卫士。 整个审判场所秩序井然。 在巫咸大神面前,除卫士之外,没有人站立,包括怀王。 由于涉及神谕,主持审判场所的是太庙的庙尹。 按照惯例,行刑定于午时。 庙尹走至怀王跟前,朗声禀道:“启奏大王,午时到,臣请开坛!” 怀王传旨:“开坛!” 庙尹回身,宣旨开坛。 巫乐声中,咸尹出场,宣读怀王诏书,诏书将子启等所犯之罪并处置方案悉数列出,最终审判交给巫咸大神。 大巫祝出场,宣读太庙大巫令,宣称此案涉及王子,楚地神灵长久饱受楚地供奉,太庙神巫为示公允,遵从王命,特聘巴地巫咸山巫咸庙的巫咸大神秉公审决,以上应天道,下和地理,中正王法。 布令完毕,大巫祝伸手礼让:“有请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登坛,传达神谕!” 巫乐响起,雾烟扑台。 巫乐声中,依旧是一袭透明白纱的白云闪亮登坛,在巴巫乐中跳出怪舞。 “巫咸庙祭司”五字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力,吸住了王叔的心。 王叔抬头,瞟向祭司。 王叔的两眼陡然睁大,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巫乐声中,白云顾自忘我地跳着巫舞。 舞至酣处,白云突然定住身体,面向西方,双手上举,朗声宣示神谕:“巫咸大神示谕,龟卜,裂纹横出,生;裂纹他出,无生。” 天哪,神谕竟然是,龟裂只有横出才生,其他皆死。这当是巫咸大神所示的极其严厉的公允了。 所有人都为王子芈启的生命捏一把汗。 子启、昭鼠脸色惨白。 子启生母西宫娘娘歪倒在地,竟是昏死过去。 巫乐再起,两个巫女上台,摆上龟卜的器具并龟片,起炭火。 巫乐急响,白云的舞蹈更快,更怪。 舞动中的白云解去纱衣,全身赤裸,向巫咸大神缓缓跪下,口中不住吟咏谁也听不懂的祷语。 在白云的祷语声中,龟壳啪一声爆响。 是横裂。 第544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1) 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 花园建在水泽上,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数条水道连通,有进水有出水,合起来达三千多亩,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泽水清澈见底,经过特别修治,鸟瞰起来,构成一个规整的“芈”字。“芈”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陆,有桥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 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尖与尖相连,锋利如刺,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不同娘娘、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公主,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宫役,就住在这个庞大的“芈”字里。 怀王引领屈平走向“芈”字的西角,指着一块苑林:“屈平哪,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寡人已让庙尹看过,据他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欢!”屈平应道。 “娘娘带她看过了,说是喜欢呢!”怀王笑道,“你这儿若无异议,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听他说,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欢,祭司乐意,臣就没有异议。” “既是此说,这事儿就定下了。”怀王转过话头,盯住屈平,“屈平哪,我们说说正事。” “臣谨听!” “昨日的事,寡人得谢谢你。你不但救了子启,还让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无不身临其境,深受震撼哪!”怀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礼,“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怀王愕然,盯住他。 “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怀王怔了。 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既救子启,又全王法,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不是计谋,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怀王压不住好奇,“你且说说,子启诸人贪财忘义,触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 “臣以为,原因有三,”屈平释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仅宽待巴人,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其二呢?” “子启为大王骨血,王法为大王所颁,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则为骨肉相残,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还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乌金事涉满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他们皆是底层百姓,参与搬运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也是为养家糊口。按照大楚现行王制,他们皆在受刑之列!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怀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视怀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虽说无国了,但巴人还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会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臣是以奏请王上,举国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 “寡人准奏!”怀王指向庙址,“寡人在此建庙,亦为示范。” “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谢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怀王摆手,示意免礼,“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战,秦人志气大涨,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东破吴越,南得黔滇,西镇巴蜀,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为此自责,难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请讲!” “一是治内,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内,大王要狠下心来,变法改制,使大楚脱抬换骨,否则,就无法抗御强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结盟五国,尤其是齐。” “事有次第,你且说说,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 “仍然从乌金起始。”屈平应道,“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是不会甘心的!” “你拟个诏命!”怀王思虑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过三。再有乌金输秦者,寡人不再祈请神谕,即诛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怀王兴奋起来,“不瞒爱卿,乌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三年之后,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与秦人决战!” “大王宏愿虽好,却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乌金。”屈平应道,“据臣所知,宛地有矿六坑,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无一坑、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 怀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为其私产。既为私产,大王就无权处置,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但可肯定的是,这是一笔巨额开支!” 是的,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 “敢问大王,这么一笔开支,钱从何来?”屈平直视怀王。 “爱卿可有应策?”良久,怀王方道。 “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屈平应道,“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从封君、世家手中收回乌金、黄铜、金、银、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在商贸、开矿、捕鱼、狩猎、垦殖等域,给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产、商贸权利,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偿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广,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长不过数载,民可富,资可丰,库可溢,国必大治!” 怀王抬头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泽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怀王走有一程,顿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厉行纵亲,结齐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出使齐国!还有,转告苏子,如果方便的话,寡人请他郢都作客!” “臣领旨!” 此番乌金案,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抹些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真正地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由于背伤没好利索,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将养几日,方觉轻些。 外伤轻了,内伤却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梦中尽遭恶徒追杀,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背疮也就分外苦痛。 将养期间,鄂君府前车水马龙,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 惟一没来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来了,同来的还有射皋君与彭君。 “王叔,”子启从榻上跳下来,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礼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验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着药的纱带,泪水出来。 “王叔,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疾医说,再过几日就可结痂。只要一结痂,就没事了。”子启反倒安慰王叔。 “贤侄呀,”王叔抹把泪水,“几日前就说来望你的,可叔一直没来,不为别的,就为叔见不得贤侄的伤。听你射皋叔说,这几日你好一些,叔才过来。也正好有些事务,咱叔侄几个打个商量。” “谢王叔!”子启礼让,“我们厅中说话!” 几人来到客厅,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启屁股上也有伤,只好直直地跪着。 “贤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这场苦断不会白受!”转向王叔,“二哥,你发句话,小弟这就使人宰掉那厮,为启侄讨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动手!”子启恨道,“待伤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厮!” “贤侄,你要手刃哪个厮?”王叔问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长叹一声,“贤侄,还有射皋弟,如果你们就此杀掉屈平,屈平可就是个枉死鬼了!” “王叔?”子启眼睛睁大。 “这么说吧,”王叔语气缓缓的,“假使没有屈平,只怕贤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斩示众了!” 三人皆是惊愕。 “你们说说,”王叔扫视众人,“事情闹大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你们若是大王,又能怎么办?靳尚出个馊主意,让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贤侄挨的这顿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错,屈平是个写辞赋的,心一定软,只要屈平应下,事儿就过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没有应下。为什么没有应下呢?因为他不能应下啊。贤侄触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这事儿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顿皮鞭能够了事,今后怎么办?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宫中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其他王子,还有诸位兄弟,还有其他王亲,还有外戚,哪一个都与大王扯着皮,通着脉,连着筋。有此先例,他们有谁肯再守王命呢?有谁肯再服王法呢?他们都将是无法无天啊,因为已有先例,大不了让大王来一顿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亲个个无法无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谁都不服,让大王怎么号令大楚呢?长此以往,楚国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气讲出这些,三人无不心服。 “啧啧啧,”王叔接连赞叹数声,“思来想去,神谕真正是个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亲情。公开祭天,现场示众,上至王亲贵戚,下至街巷百姓,谁都看在眼里,没有谁不服心哪!” “王叔是说,”子启小声,“那个横裂是……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 “阿叔看过了,是太庙的龟甲,是庙尹主持,由大巫祝他们烧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庙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们不在一个翕里!” “那……”子启愕然,“若此,与他屈平何关?” “那日谋议时,”王叔讲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请神谕,奏请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与屈平朝夕相处!” “王叔是说,那道横裂是祭司祈祷来的?” “是啊!”王叔慨叹,“为救你的命,那个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当着万众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启捂脸,良久,抬头:“王叔,小侄该如何致谢?” “待你痊愈之时,向屈平下个请柬,一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赏游章华,阿叔久未与人论诗答对了!”王叔给出谢方。 “侄启从命!” “再有一个,”王叔扫视三人,“贤侄这得救了,合该议议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见那个姓车的,探探他的口风!” “二哥,”射皋君应道,“探归探,咱得有个底数,是不?” “你们说说,这个底数如何给?” “我还是那句话,”彭君应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脸苦相,“秦人给的钱,该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没剩几个。钱已经分给大家,再让收回来,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别的不说,单是彭哥你家,能肯吗?你肯,几个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还有老哥的几个嫡兄弟,他们哪个肯呢?” 射皋君的一连串发问,将彭君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无论是谁,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让他吐出来,是要抠嗓眼的。 “小侄赞同射皋叔。”在王叔看过来时,子启接道。 “既然这样,就是我说的,先探探风。”王叔给出决断,“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们再议应对不迟。如果秦人通晓大义,尚可权变,就先听听他们作何权变吧。” 乌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张仪回到咸阳。 “唉,唉,唉!”乍一见面,惠王就连叹三气,叹声夸张,抑扬顿挫,还夹杂一个苦笑和数个摇头。 “王兄这是怎么了?”张仪盯他一会儿,呵呵乐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别是嗝住气了吧?” “是这儿!”惠王指指心窝,“疼啊!” “是为那一丁点儿金子才疼的吧?”张仪歪头望着他。 “好你个贤妹夫呀!”惠王急了,从席上起身,在厅中来回急走,边走边说,“什么叫那一丁点儿金子?那是过千镒呀,那是你姐夫从这牙缝子里一小点一小点儿刮下来的呀!不瞒妹夫,自打你做起这笔生意来,寡人我这……唉,别的不说,单是后宫,连她们的那点儿脂粉钱寡人都予以减半了!这下可好,犁头没捞到,连本也亏了呢!这叫个啥子哩?偷鸡不着蚀把米呀!”夸张地捂住心窝,“哎哟,哎哟,你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哟……”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仪有一剂良药,不定能治王兄这个病呢!” “是何良药,快说!”惠王停住脚步,坐回席位。 “是桩旧事。”张仪缓缓说道,“王兄可曾听闻齐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莱二国的国君吗?” “寡人未曾听闻。” 第545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2) “哈哈,没有听闻就好说了!”张仪正襟,动作夸张地捋把胡须,“当年管仲用于齐,桓公不爽鲁君,欲发兵击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伤一卒而服鲁国。桓公问策,管仲曰,君服绨即可。绨为加厚的丝缯,穿之甚暖。桓公服绨,左右效之,齐民从而跟之,绨大贵。管仲发令,齐民不得织绨。齐民无绨,求购于鲁,鲁君喜甚,令其民弃耕而植桑、养蚕、织绨,鲁君使鲁国商人货其绨予齐,得钱兑粮而归。未及三年,见鲁民皆不耕种,管仲令齐民不得穿绨。鲁绨无处可卖,农田皆成桑园,鲁民大饥,粮价暴涨。管仲在齐鲁边境广置粮仓,低价售粮,鲁民皆奔齐地。鲁君无奈,亦奔齐求降。桓公未战而服鲁矣。” “咦,”惠王听进去了,“这桩旧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说说,你这个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鲁,楚民非鲁民,楚王非鲁公,张仪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长笑几声,亦捋一把胡须,“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压低声,“可管仲他怎么能与从鬼谷里出来的贤妹夫比呢?再说,苏秦不在楚国,也顾不上楚国,南蛮之地,有谁能是贤妹夫的对手?”倾身,“敢问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让寡人不战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张仪一连给出十二个字。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毁其钟,何意?” “王上可知黄钟大吕?” “《周礼》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张仪朗声应道,“此句是说,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则国运昌隆啊!” “以贤妹夫之见,何为楚之黄钟?如何毁之?” “黄钟,乃阳律之首,起乐之声,古人常以之喻国之重器。敢问大王,何为国之重器?是金子吗?”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国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 “好了,毁其钟可解。止其谋呢?”惠王盯住张仪。 “要止其谋,先得知其谋!敢问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见秦人磨刀霍霍,该作何谋呢?”张仪反问。 “若是对付张仪,寡人当从苏秦纵策,结盟齐国!” “王兄还有何疑?”张仪笑问。 “最后一个呀,乱其心。怎么乱?” “就用王上那点儿从牙缝子里刮下来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状,“贤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事儿?”又拍几下,牙关一咬,“说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换盐。” “换盐?”惠王眼睛睁大。 “唉,”张仪长叹一声,“犁头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国那拨权贵的手里,讨回来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为什么不换点儿盐吃吃呢?” “可这……”惠王怔了,“巴人的盐泉,我们也有两处,听闻蜀地也发现盐了,寡人还打算卖盐呢,还要他们的盐做啥?” “乱其心哪!”张仪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余味隽永。 惠王闭目有顷,猛地一拍大腿,连出两声:“妙哉,妙哉!” 二人相视,大笑。 “好吧,”惠王笑毕,拱手,“楚国的事,就劳烦妹夫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一桩喜事,陈庄终于死了,如你所说,是让巴人杀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不收敛,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脑袋,听说是将他的脑壳子做成尿器了,也亏巴人想得出!” 良久,张仪吁出一口长气。 死罪虽免,不可不罚。作为惩治,怀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个空的封号,同时罢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职爵,诏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怀王的这道诏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实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启的请柬,语气十分客套,一谢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请他与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华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处理完府中事务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回到草庐。 近些日来,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过夜,无论再晚,都要设法回到庐中。 因为庐中有白云。 他已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来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兴奋道,“今朝阿妹寻到一处地方,可以立庙!” “是吗?”屈平笑道,“在哪儿?” “在东街。”白云应道,“是靳大人寻到的,说是地主愿意捐出来。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泽,是块高坡,大小正好立庙。” “祝贺阿妹!”屈平拱手,“那处地方阿哥晓得,那处高台是当年干将、莫邪的铸剑台,当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对了,阿妹,想不想去谢谢人家呢?” “谢谁?” “就是将那块宝地捐给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从袖中掏出请柬,“看,人家请你来了!” 白云扫一眼,惊讶道:“是鄂君启?” “是的,”屈平点头,“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为回报,他献出这块宝地!” “哟嘿,”白云嫣然一笑,“这个是该回谢一下。” 云梦泽章华台,轻风抚柳,阳光明睸。 三休台下,当屈平、白云跳下他们的辎车时,迎候在台阶处的是鄂君启与一个装饰妖艳的美姬。 美姬不是别个,是品香楼的头牌,秋果。 当然,她现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楼中,一品香没有名号,有名号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个,二品香,两个,三品香,三个,之后循序类推,九品香,九个。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见礼毕,子启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台,游览各处宫殿并景致。子启如导游一般,为他们一路解说每一处胜境。 游览一毕,子启引领几人走向观波阁,讲出当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礼宾五国共相苏秦、苏秦如何当场揭掉号称三百多岁的假冒仙人苍梧子的老寿眉而促成楚国纵亲的故事,听得秋果唏嘘不已。 沿着观波亭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下,几人来到云梦泽边,走向泽水岸边的码头。码头前停泊两艘大船,一艘如龙,叫龙船,一艘如凤,叫凤船。 龙船是楚王专乘,王亲若无楚王邀请,只能乘坐凤船。 几人登上通往凤船的踏板,候在船舱门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双方见面,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王叔无视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着了魔,都是一动不动,都是不眨眼睛。在这个瞬间,他们像是都要把对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渐渐下移,从她的脸上移到脖颈上,再顺着她的脖颈移向胸脯。 一条金链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渐渐锁在那条金链上。 子启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转向屈平,一脸纳闷。 屈平也是呆了。 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见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过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轻顶一下王叔,悄声。 王叔这也回过神,目光从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见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会儿,拱手回礼,点头,“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转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礼:“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叩见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说话,君夫人跨步上来,一手拉过白云,将她好一番打量。 “啧啧啧,”君夫人抚摸白云的纤手,“好一个绝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哟!” 见君夫人出语直白,白云脸上现出羞涩,看一眼屈平,勾头不语。 “谢君夫人!”屈平未动声色,朝她拱手。 “啧啧啧,”君夫人又是几声赞叹,咬死这个话题,“一个才子,一个佳人,真叫个天下绝配哟!”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风紧,不是待客处呢!”携手白云,径自走进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礼让:“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称,叫你屈子了。屈子,请!” “王叔先请!”屈平回让。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携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舱。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宫殿,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凤舟开始移动,于不知不觉中滑向泽中。 远山映衬,景色绝美。 子启朝近旁一个暗舱打个响指,一时间,管弦协奏,钟石交响。音乐声中,舱门启开,一行八个美女络绎进来,长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泽,碧波万顷,曲缈人曼。 王叔却如中了邪,压根儿无视乐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时而闭目遐想,时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从进舱的那一刻起,两只大眼一直锁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够他。 屈平则完全放松下来,两眼迷离,专心赏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着急,一会儿看看王叔,一会儿看看白云,一会儿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启。 没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毕,王叔仍旧无话,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场面尴尬起来。 子启轻轻咳嗽一声,挥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听闻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过誉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断,此曲当为召南民风!” “啧啧啧,”君夫人连声赞叹,“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着,君夫人顺口吟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哈哈,”子启兴奋道,“此诗小侄自幼就会。”匀气,接吟后面两阙: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啧啧啧,”君夫人竖起拇指,“贤侄好记性呢!” “哈哈哈哈,”子启笑过几声,“小侄这叫班门弄斧呀!”故作惊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们不过是奏个乐、跳个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辞,屈子何以断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风呢?” “回禀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断此曲,依据有二,一是此曲纯朴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刚正,与召南之风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饰、肢体动作,均与召南之风相似。” “哈哈哈哈,”子启大笑几声,“好一个琴瑟和合、肢体动作呀,”看向白云,别有意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见过君子了,这也‘觏止’了,佳人该当‘我心则降’才是。对不,我的小美人儿?”搂住身边的秋果,嘴巴伸过去,动作夸张。 秋果嘤咛一声歪进他怀里,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机械地用臂弯揽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势依偎过去。 显然,这是事先备好的一出戏,是有意演给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舱里一双一对,只剩下屈平与白云了,且又双双挨在一起,再无一点儿肢体动作,倒是难为情了。 但屈平依旧不为所动,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扑哧一笑,洒脱地解开长发,将头猛地一摆,一头乌发幅度极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调衅地看向子启,语气揶揄:“可怜这首小诗,经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哟嘿,”子启急了,松开美姬,坐直,看向纪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难道不正么?诗中所述,难道不是夫君在外,妇人苦候不见,愁思不得,忧心忡忡,热切盼望夫君归来,她好亲近么?” 王叔依旧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没有听到。 “屈子,”子启转对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学无术,敬请赐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论《诗》,公子该当请教王叔!” 子启转向王叔:“王叔?” 王叔听若无闻,目光依旧在白云身上。 子启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脸色尴尬,拧他一把,“启儿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过神了,冲屈平笑笑。 “王叔,”子启指白云,“她说小侄解得不对,您评评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挠头。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荡到哪儿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呵呵,”王叔干笑两声,盯住子启,“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启眉飞色舞,“诗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忧心如焚,俟夫君回来,二人终于享受人间极乐,兴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却说我解歪了!王叔评评,小侄究竟是歪了没?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儿?” “嗯,”王叔捋须有顷,“祭司所评甚当,此诗讲的并非思妇,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离君臣苦,离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国泰民安,天下归治!” “哎呀,”子启摸摸头皮,吐下舌头,“听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喽!” “公子没有想到岔上,不过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复她的观点。 “岔就是岔,我这……”子启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诗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为儒门之见,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伦极乐,为俗民之见,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启兴奋起来,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听见?芈启所解也是成理,哪儿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为召南之风。”白云瞄一眼屈平,语气平淡,“风为民气之吹,此诗当是召南百姓借思妇之口讥讽时弊呢!公子不晓得苍生之苦,未能读懂此诗,所以解歪了。” “敢问祭司,”子启再挠头皮,“此诗所讽何弊呢?又是怎么个讽呢?” 第546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3) “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哽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不仅仅是相貌,”王叔接道,“还有一个物证!” “什么物证?” “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咦,那链子怎么了?”子启应道,“宫里多去了。” “如果阿叔没有猜错的话,链子下面当是连着半块玉佩!” “咦,为什么会是半块?” “因为,另外半块,就在阿叔这儿!” “这……”子启奇道,“王叔既已认出,让她掏出来验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叔没有那个勇气啊。再说,你王婶还在身边呢!过去的事儿,她不知道是最好!”转对子启,“贤侄,王叔托你个事儿,派个合适的人去趟巫咸山盐泉,查一下眼前这个祭司的来历。” “好咧!” 后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云坐在几案前的灯影下。 几案上,放着王叔捐赠的陶壶。 灯油将尽,摇摇欲灭。 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那身影渐渐走近,英俊潇洒,像极了年轻时代的纪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进来。 脚步很轻,但在这夜的静谧里,声声如锤。 是屈平,穿着睡衣,前往茅房。 从茅房回来,屈平迟疑一下,拐过来。 “阿妹?”屈平走进来,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块玉佩吗?” “想人。” “哟嗬!”屈平夸张地坐下来,“睹物思人哪!是想戴着那另外半块佩的人吗?” “想王叔!” “说起王叔来,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们之前见过面吗?”脑门一拍,“哦,对,见过了,是那日行神谕的事,王叔在场,就坐在大王身边。”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梦里。” “几时梦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吗?” “不知道,”白云泪水饱盈,“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样看他,距离又是那样近!” “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第547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4) “几个盐泉,你去盯着。要让巴人加快煮盐。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类供应要充足,可以悬点儿赏金,奖勤罚懒,让他们有个奔头。”王叔长叹一声,感慨,“唉,这些年来,咱们欠下巴人不少债呀。” “小侄晓得!” “真没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贤侄性命,这又让巴盐解掉咱一个大难题呢!” “射皋叔说的是,”子启接道,“我们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个想法,巫咸山盐泉是巫咸大神赐给巴人的,今朝转给我们楚人了,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来,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们楚人的。我们可在各家封地设立巫咸庙,在各家盐肆设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请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让巫咸神永世为我们楚人赐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为此,王叔已经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东街闹市区的一块宝地,合力在那儿设立一座巫咸大庙,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尽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传扬并敬奉巫咸大神。 乌金事毕,屈平写出一封长信,将楚国的情势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数禀报苏秦,邀请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动合纵制秦。 书信发走,屈平开始考虑使齐之事。 就眼下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真还走不得,怀王也不会让他走,否则,就不会让他寻找“合适人选”了。 谁是这个“合适人选”呢? 屈平拨来扒去,竟无一人。满朝文武,谁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称作“合适人选”。 一个稍稍“合适”的人选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公子如远在位于湘沅的封地,离郢一千多里,山高水远,此时派人去请,待他回来也要数月,二则子如原本是个闲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从苏秦合纵,子如虽为楚国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没显出主见,是个好人,不是个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绞尽脑汁时,一个人影猛地闯入他的视野。 陈轸。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陈轸都可称为怀王所要的“合适人选”。说实在的,屈平对陈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张仪、阻挠苏秦合纵等,还一度将他划归大恶之徒。但桑丘之会让他完全改变了印象。 屈平即刻动身,走向陈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阳府,陈轸府宅就在他的错对门,在宅地、建筑风格上趋近一致,不同在于,昭府与左徒府是楚王赐的,陈轸的府宅是他花钱买的。 比较起来,陈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处在郢都这个位置,有这么一栋宅子,堪称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陈轸闻报,迎出来,携住他的手进厅。 “啧啧啧,”陈轸盯住他看一会儿,感慨道,“真正没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个小小年纪手里!” 显然,这是陈轸对他的很高评价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谢过,苦笑一声,叹道,“楚国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积重难返啊!” “就冲左徒此言,楚国有望矣!”陈轸回个礼,竖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处。你我都是直人,说吧!” “使齐。” “结齐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吗?”陈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摇头,“大王令晚生荐举使齐人选,晚生扳来数去,最合适之人,莫过于先生!” 陈轸闭目,沉思。 “先生,”屈平缓缓说道,“淅水一战,大王让秦人打醒了。大王开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决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场硬仗,尤其是楚国山高水广,地大人杂,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战。” “咦,”陈轸目光错愕,“左徒为何一口断定楚国短期之内会有外战呢?” “敢问先生,”屈平直射陈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张仪,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吗?大王卡断了秦人的乌金供应,您能就此息心吗?” 陈轸微笑,点头。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魏国、赵国、韩国、燕国还是齐国,苏子连战连胜,张仪处处吃败仗,如果您是张仪,能甘心吗?前番在啮桑,晚辈私会苏子,苏子说,张仪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国!晚辈年少言轻,苏子的话不能不听啊!” “好哇,左徒大人,”陈轸再竖拇指,“能够明白这个的,在楚国没有几人了!” “先生谬奖!”屈平拱手。 “你可以荐给大王,”陈轸拱手,“就说陈轸愿为左徒走这一趟!” 几乎是一夜之间,郢都的大小盐肆,全都不卖盐了。 起初,店家没给任何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才各自寻个因由,什么盘账啦,检修啦,人手换啦,卖完了,在进货啦…… 郢都人没有在意,因为一日不吃盐没啥问题。 第二日再去,依旧没盐。 及至第三日,店门开了,但买家吃惊地发现,盐价变了,由每斤一铢变为二铢。足金一铢折铜钱一个布币或两个小贝币。贝币也叫蚁鼻币,因它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蚂蚁鼻子,具体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场的盐价统一定为足金。二十四铢为一两,一锾金为足金六两。 休市两日,巴盐竟然涨价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盐家的门前迅速闹腾起来。听闻风声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纷纷赶到店里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人肯买,即使已经断盐的也不肯加价。 关于涨价,店肆没给任何解释。 又是两天过去了,人们只看不买,到第三日头上,店家贴出告示,盐价调至每斤三铢足金。 盐价五日翻两番,郢都人全疯了,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左徒府投诉。 与此同时,黑水关卡急报飞来,说是有几辆辎车满载食盐,过关入秦。由于食盐不在关禁之列,且对方出示大王金节,他们非但不能拦阻,连关税也无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场远比乌金还要凶猛的大战来临了。 屈平知道,这场大战的对手,正是以王叔为核心的王亲封君集团,因为巴地的三大盐泉的治权,完全操控在他们手里。 屈平决定走步险棋,在向怀王举荐陈轸之后,拉上昭睢,直入陈轸府宅。 “先生,”屈平开门见山,“前番所请之事,大王已经允准。请先生收下这些!”取出诏令与使节,放在陈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备的其他细节,由昭睢具体办理,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乐意效劳!”陈轸拱手回礼,“敢问左徒,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盐。” “左徒是说,”陈轸的眼皮眨巴几下,“轸在使命之外,还有——”顿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请先生顺带做笔生意,带一些海盐回来。听闻齐地海盐物美价廉,味道也不比巴盐差呢。” “呵呵呵,”陈轸接道,话中有话,“是呀,有钱大家赚,不能让人独吞哪!” “先生说的是,”屈平应道,“这笔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陈轸拱手,“轸候的就是这句话呢!敢问左徒,想买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该有个善的数呀!” “三百车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车,第二批一百车,第三批一百五十车!” “左徒的胃口还不小哩!”陈轸接道,“一车若是码实,少说也有四五担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说,也是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陈轸笑了,“是呀,老夫带给齐王这么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结盟怕也舍不得哟!话说回来,既然是生意,如何开价,如何结款,左徒可有考虑?” “依齐市行价,运抵楚境,运费归齐人,货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个订金。万一货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应道,“既做买卖,在下自会遵守行规!”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规,订金怎么出?” “这个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应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陈轸。 “成。” 二人出门,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车,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钱吗?哪儿弄去?” “走,我们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个弯,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齐人买盐?五十车?”昭阳眯缝起眼睛,良久,转对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齐地市价,五十车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拨拉一会儿算盘。 “备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阳看向屈平,“年轻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呢,你该当入一份才是!” “谢前辈提携!”屈平拱手,“有前辈打伞,晚辈自当乘凉。不只是晚辈,相信屈门、景门也不会放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缘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会凑个份子!” “好哇,好哇,”昭阳惊喜,“有钱大家赚嘛。”拱手,“屈门、景门,还有大王、娘娘那儿,有劳左徒了!” “晚辈乐意效劳!”屈平示意昭睢,辞别出府。 “不是三百车吗,怎么才说五十车?”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诡秘一笑,“说多了,吓到令尊怎么办?再说,有这七百锾,下个订金绰绰有余矣!” 兵贵神速。 陈轸一行使齐人马于翌日凌晨就出发了。 车辆将行,屈平送别,握陈轸手道:“先生,盐的事,不可差池哟。现金买卖,大可不必禀明齐王,一到齐地就购货,速发五十车回来!” “晓得!”陈轸指向身后一辆辎车,“有个账头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后呢。” 屈平抬头望去,身后的一辆辎车里露出一只头来。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草舍里,屈平闭目端坐,身后墙上是满架的竹简。 白云走进,端着一碗她亲手炖的莲子羹,轻轻放到屈平案上,之后是拨灯,加油,续香。 屈平似无所见。 白云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盐价涨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声载道啊。” “嗯。” “听说盐肆明天又要关门了!” “嗯。” “嗯嗯嗯,”白云急了,翻他个白眼,“你就晓得嗯?听见没?我是白云,你阿妹!” “让他们涨吧。”屈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个月,盐价就会再降回来!” “为什么?”白云怔了。 “因为你的阿哥已经派人前往齐国,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车齐盐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云兴奋地跑他跟前,语气钦敬,“原以为阿哥是只书虫呢,没想到阿哥这还……” “唉!”屈平长叹一声。 “阿哥,”白云诧异了,“有盐要来,你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阿妹有所不知,盐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处?” “在制。” “制?”白云诧异了。 “譬如说这盐吧。”屈平解释道,“依据王制,楚国的盐铁杂金、江河湖产,表面上为王室所有,实际治权却在不同的封君手里,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梦中的某王叔,几乎拥有所有盐泉,把持所有盐肆!” “咦?”白云的大眼眨巴几下,“既然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赏,不能收回全部!” “为什么呢?” “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结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摆着的一捆捆历代王制命书,“楚国的祖制为分封,国土属于大王,也属于整个王族,由大王依据文治武功、亲疏远近,分封给王室的全体成员。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赏,受封赏者均视所封所赏为己产,世袭传承,后世继统的大王是无法取缔的!” “这……”白云眼珠子转几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岂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发动战争,征伐邻国。楚国原在丹阳,只有弹丸大,今日纵横数千里,皆因于此!” “没办法了吗?”白云凝眉。 “办法有一个,”屈平指着这些卷岫,“变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对呀,”白云急切道,“阿哥为什么不进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为何不可定制?” “阿哥进谏过了,”屈平苦笑一下,摇头,“可大王之心,迟迟未决啊!” “难道大王不想改制吗?” “做梦都想。大王甚至晓得,法制不变,楚将亡其国!” 白云想一会儿,抬头:“盐价涨成这样,大王晓得不?” “晓得。”屈平点头,“阿哥天天奏报!” “奏报,奏报,”白云眉头紧皱,“你们这些臣子就晓得奏报!你该拉他市集上走走,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两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汤,夸张地嗅几下,咕噜一口,吧咂几下:“嘿,这羹汤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云娇嗔地瞟他一眼。 “这人嘛,阿哥还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为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嗯,比这羹汤甜!” 白云嘴角一撇,扑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闹市区,初冬,一个晴朗的天。 怀王一身商人打扮,与屈平、屈遥、宫尹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两侧是各种各样的行、铺、肆、馆,时不时会出现一堆人围着玩杂耍的、摆街摊的、看相算命的、卖小吃的…… 人来人往,或聚或散,或说或笑,或吵或嚷,说不尽的热闹。 西街是平民与社会低层人的街市,怀王从未来过,一路不停地向屈平与屈遥问这问那,道不尽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愤怒的民众挡住。 民众很多,不下两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怀王加快脚步赶过去。 原是一家铺面,铺门紧闭,愤怒的民众正在拍打并撞击店门,斥骂声不绝。 “请问老丈,”怀王询问身边一个老者,指众人,“他们这是——” 老丈扫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怀王顺手望去,见门楣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的是“彭氏巴盐”四字。 怀王一下子想到盐的事,心里一凛,问老丈道:“这盐……今朝几铢?” “唉,”老丈指向铺门,“不是几铢不几铢的事,是根本不开门!” “咦,为何不开门?” “说是仓里没货了。” 第548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5) “没货了?”怀王纳闷,“再进货呀!” 老丈盯他一眼:“听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晓得呢?”指店门,无奈中现出激愤,“仓里有的是货,这辰光全都码在后院里呢!” “这就奇了,”怀王越发不解,“有货为何不卖?” “为涨价呀!”老丈情绪激动,“这个月来,店家已经断货六次,每断一次,盐价就涨一铢,这辰光,巴盐已经贵过黄铜了!这且不说,好不容易熬到开门,店家还要限购,每人只许购四两!一家几口人,四两才够吃几天?” “这……竟有这等事?”怀王愕然,略略一顿,“这家断货,为何不到别家盐肆?” “唉,”老丈长叹一声,“在这郢都,所有盐肆是一个价,说断货,都断货,说涨价,都涨价,说限购,都限购。”抹泪,“人不吃菜可以,不吃盐不成啊,饭菜不香不说,浑身也没力道,干不成重活啊!”摇头走开。 “这家盐肆为何人所开?”怀王看向屈平,火气上冲。 “彭氏,”屈平指向匾额,悄声,“当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门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还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边一条街道还有两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纪氏。” “偌大个郢都,难道只有他们几家?” “在郢都,还有其他几个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为屈、昭、景等宗亲所开,但他们的盐都得从盐泉进货,因而不敢不听命于盐泉。” 怀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仅仅是盐,”屈平跟上几步,“铜、乌金、鱼、肉……大多数货色和店肆,甚至说,凡是能够生钱的地方,都脱离不开这些姓氏!” 怀王顿住步子,回身盯一眼盐肆上面的匾额,大踏步拐向另一条街。 屈平压低声:“还看盐肆?” “看!”怀王气冲冲道,“我要看它个遍!” 怀王连看几个街道,处处都是暴怒的购盐人及叫骂声,有过分的骂着骂着就骂到他这个楚国之王的头上了。 怀王的火气越聚越大,眉头冷凝,腿脚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声,“这已看过八家了!” “唉,触目惊心哪!”怀王语气沉痛。 “大王若想赏心悦目,前面有条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条街巷。 “花街?”怀王顿来精神,“走!” 几人连拐几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长,满是奇花异草,品色甚多。 看过几家,怀王嗅到一阵幽香,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的是“巴山兰苑”,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样子都在选货。 “嘿,这儿有家兰苑呢!”怀王看向屈平。 “嘘!”屈平压低声,朝店中努嘴。 怀王看过去,站在花盆后面的是白云,一身巴女打扮,正在为客人介绍货品。 “是祭司!”怀王来劲了,又看一眼匾额,“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摇头,“不瞒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兰苑就遭殃了,各种兰花相继失踪,先是一棵一棵,继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访,方才查明,是祭司干的,这不,全让她搬到这儿开店了!” “嘘——”怀王跨前,走进店里,寻个空间站定。 屈遥、宫尹要跟进去,被屈平拉住。 有两个客户已经选好,付钱后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怀王与最后一个客户。 白云看向怀王,假作没认出来,揖礼:“这位贵人,要买盆花吗?” 见白云没有认出,怀王一阵高兴,揖手回过礼,指一盆花道:“这是何兰?” “燕兰!”白云应道,“这盆好呢,在孕期,马上要开花了!” “放过来!”怀王指向另一盆,“这是何兰?” “鸢尾兰!” “放过来。”怀王指向一盆没有开花的,“这一盆呢?” “报春兰!” “放过来。” 怀王指一盆,白云拿一盆。 眼见怀王将店中花全指个遍,剩下那个仍在挑三拣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这这这……这一盆!” 白云将花移给他,笑了:“还拣不?” “不不不,不拣了。多少钱?” “一贝。” 那人摸出一个贝币,递给白云,拱手谢过,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哟,一个月一次,浇透。”白云叮嘱他。 那人谢过,匆匆走了。 怀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兰花一个一个皆指一遍。指到后来,白云不拿了,笑道:“贵人哪,您这是要把小店买空吗?” “店家舍不得吗?”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贵人就说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哟嘿,”白云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钱!”将剩下的兰盆全搬出来,密密麻麻,排了两排。 “多少钱?”怀王捋一把胡须。 “我数数看!”白云数过,道,“打总儿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为每盆两铢,其余十三盆,每盆一铢,打总儿是——”扳指头,“六十三铢!” 怀王击掌。 屈平三人走进来。 “屈……屈大人?”白云佯作惊讶。 “是你呀,今朝我是来起赃呢!”屈平指着几十盆兰花,“怪道我那兰苑越来越不齐整了!” 众人皆笑。 “有什么好稀罕的?”白云撇嘴,“待我回那巴山里去,给你挖出一大船来!”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晓得你把这些花卖给何人了吗?” “卖给这位贵人了呀!”白云指指怀王。 “晓得这位贵人是何人吗?”屈平盯住她。 白云假作认不出,盯住怀王:“这位贵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释,怀王摆手止住,朝白云拱手:“郢都荆槐见过店家!” “巴女白云见过荆大人!”白云拱手回礼。 “不瞒店家,”怀王指着地上的兰盆,“这些兰花堪称花中之娇,草中之贵,荆槐甚觉有趣,也想在后花园里辟块兰苑,荟萃天下之兰,日日赏玩,岂不成趣?” “听到荆大人这番高论,”白云敛笑,一本正经,“小女子奉劝大人不要买了!” “哦?” “因为它们既不娇,也不贵。”白云指着兰盆,“在巴山绝谷,遍地皆是。它们生于山,长于野,断非高屋大厦所能豢养。”略顿,“小女子实在忧心贵人将它们养死了呢!” “这……”荆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过于人。大人若是只想寻个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怀王略显尴尬,干笑一下,“好呀,好呀,荆槐此来,为的正是寻个趣味!敢问店家,人市何在?” “贵人请跟我来!”白云跨出店门,头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离花巷隔三条街巷。巷子很长,是郢都惟一的奴隶市场。 由远及近全是摊位,站在摊中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卖者身上插一根茅草,众多买家东游西走,拍屁股,摸腰,审牙口,挑肥拣瘦,如相牲口一般审察这些人奴。 白云带着怀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场面触目惊心,怀王目瞪口呆。 几人正自观察,前面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娘——” 是个孩子。 听到声音,白云心里一揪,加快脚步。 怀王四人紧跟于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缩在一个摊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边已经不见卖主。白云急赶过去,见她嘴里吐血,已经咽气了。 白云蹲下,把脉,泪水夺眶而出,从随身所带的箱包中摸出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云的腿,使劲哀求,“救救我娘亲吧,囡囡只有一个娘亲了!” 白云跪在地上,无声悲泣。 囡囡这也明白过来,扑到那个女人身上,大哭起来。 怀王常年住在深宫里,不曾见到这般悲惨场景,眼里落泪,走过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来。 “孩子,”怀王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会……会在这儿?”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囡囡死命挣脱,怀王只好放她下来。 囡囡抱住她的娘亲号哭。囡囡的哭声凄厉,悲怆,不忍卒听。 怀王的泪水哗哗流出。 屈平扯下怀王,走向旁边一个卖孩子的摊位,问那摊主:“请问,这家的主人呢?” “唉,”那摊主长叹一声,“看到这女人实在不行了,扔下她们跑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不?” “知道一点,”那摊主应道,“她主人对我抱怨足足两个时辰呢,说是倒霉死了。” “怎么个倒霉?” “她是隶农,”摊主指着尸体,“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从领主出征,战死在宋国,她的男人几个月前又出征,战死在淅水,她的婆婆伤心过度,于上个月病死了,为给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领主一些钱,领主看她们家没有男人,短时间内还不起钱,就将她们母子三人卖给人贩,也就是卖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带到郢都,本想多赚几个钱,没想到她在这节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儿子呢?”屈平急问。 “昨天让人买走了。领人辰光,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个哭啊,”那摊主揉泪,“我天天在这儿卖人,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了,看到这生离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谢过他,看向屈遥:“遥弟,去买个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庐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庐各处。 囡囡一身缟服,一脸虔诚地跪在棺前,两只大眼盯住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旗幡。听白姐姐说,她的妈妈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遥击罄,内尹起节,屈平作巫阳,白云作巫祝,伴随节拍绕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怀王静坐于一侧,一脸沉重地看着整场丧事。 招魂仪式结束,四周静穆,远处传来更鼓声。 “白姐姐,我娘亲回来了吗?”囡囡扯一下白云的衣襟,轻声问道。 “回来了。” “她在哪儿,”囡囡一脸急切,“我怎么没看到呢?” 白云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来,冲向那面旗幡。 白云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怀里。 “我要去寻我娘亲!”囡囡挣扎。 “你不能去!”白云轻声,“你去了,你的娘亲就飞走了!阴阳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亲……会走吗?”囡囡紧张地问。 “不会的,她永远在你身边,护佑你。” “可我哪能晓得她在我身边呢?” “过一会儿,你的娘亲就会飞过来,住在你的心窝里,你早晚想到她,她就来了!” “阿姐,你怎么晓得?” 白云指指自己的心:“因为阿姐这儿也住着一个娘亲,无论何时,阿姐一想到娘亲,娘亲就会出现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亲什么样子?” “跟阿姐一样,穿着白衣服,会飞。” “会飞?”囡囡眼睛大睁。 “是的。”白云似是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睡醒起来,见不到娘亲了,我四处寻她,外公说,娘亲飞走了。我问外公,娘亲在哪儿飞走的,外公把我领到山崖上,指着远处说,我娘亲就是在那儿飞走的。我也要飞,可外公不让我飞。” 屈平惊呆了。 老天,这是白云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对另一个同样失去娘亲的囡囡。她的娘亲是跳崖的!可她讲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应该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这儿!” “比我还小哩?”囡囡惊讶。 “是哩。”白云轻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泪,“我啥也没有了。阿大没了,奶奶没了,娘亲没了,只有一个阿哥,可……我再也寻不到他了……”伤心地哭起来。 “你有阿姐!”白云轻轻拍她,“从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边,阿姐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姐——”囡囡紧紧搂住白云。 姐妹俩的对话很轻,但在这静穆的夜里,字字入耳。 怀王静静地听着。 怀王的心被这对姐妹搅动了。 “入二更了!”内尹凑近怀王耳边,轻声,“该回了。” “不回,”怀王语气决断,指向棺木,“就在这儿,为亡妇守灵!” 堂堂大楚之王,却要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亡妇守灵!内尹吧咂两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边的话。 夜越来越深,寒气入侵。 囡囡在白云的怀抱里睡熟了。 见篝火小下去,园丁老伯抱来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来。 怀王、屈平、屈遥绕着篝火席地而坐,白云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声音很小,“想不想听听囡囡的阿大是怎么战死在淅水的?” 已经打盹的怀王猛地睁眼,盯住他:“讲。” 屈平指向屈遥:“我王可问屈遥,他是见证者。” 怀王看向屈遥。 屈遥讲起真实的淅水之战,一步接一步,从景翠如何布局,到战役如何发生,再到秦兵摆阵,景翠击鼓进攻,直到败退的最后环节,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实一个重要的败因是士卒厌战。看到前锋溃败,大家争相撤退。多数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们……”怀王震惊,“为何厌战?” “个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经看到了。”屈遥的目光转向棺木。 怀王闭上眼去,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瞒我王,”屈遥不无沉痛,“殉国的万人中,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超过三千,未战而折者不下七千,惨不忍睹啊!” 怀王面色变白,呼哧喘气。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称雄兵六十万,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为奴仆、皂隶临时拼凑,胜败为领主之事,与己无关,一旦战死沙场,则身为乌食,家亦无养,所以惜死厌战。封君各为己私,无不视其家兵为逐利之器,所以不愿争先。民不聊生,贵门侈靡,官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种种,皆亡国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设想!” “你……”听到亡国二字,怀王略显不快,顿住,轻叹,“唉,以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无他,”屈平应道,“变法改制,收回治权,奖励耕战,重整朝纲,刻不容缓了!” “你先行筹策吧。当务之急是盐,齐盐何时能到?” “听令尹说,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车可在二十日内抵达郢都!” “转谕昭阳,这批海盐免征关税!” 屈平拱手:“谢王鼎持!” (卷12终) 2020年6月29日修改 第549章 见王叔白云伤感打盐战楚王暗访 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 花园建在水泽上,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数条水道连通,有进水有出水,合起来达三千多亩,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泽水清澈见底,经过特别修治,鸟瞰起来,构成一个规整的“芈”字。“芈”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陆,有桥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 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尖与尖相连,锋利如刺,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不同娘娘、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公主,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宫役,就住在这个庞大的“芈”字里。 怀王引领屈平走向“芈”字的西角,指着一块苑林:“屈平哪,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寡人已让庙尹看过,据他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欢!”屈平应道。 “娘娘带她看过了,说是喜欢呢!”怀王笑道,“你这儿若无异议,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听他说,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欢,祭司乐意,臣就没有异议。” “既是此说,这事儿就定下了。”怀王转过话头,盯住屈平,“屈平哪,我们说说正事。” “臣谨听!” “昨日的事,寡人得谢谢你。你不但救了子启,还让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无不身临其境,深受震撼哪!”怀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礼,“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怀王愕然,盯住他。 “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怀王怔了。 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既救子启,又全王法,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不是计谋,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怀王压不住好奇,“你且说说,子启诸人贪财忘义,触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 “臣以为,原因有三,”屈平释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仅宽待巴人,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其二呢?” “子启为大王骨血,王法为大王所颁,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则为骨肉相残,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还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乌金事涉满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他们皆是底层百姓,参与搬运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也是为养家糊口。按照大楚现行王制,他们皆在受刑之列!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怀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视怀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虽说无国了,但巴人还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会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臣是以奏请王上,举国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 “寡人准奏!”怀王指向庙址,“寡人在此建庙,亦为示范。” “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谢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怀王摆手,示意免礼,“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战,秦人志气大涨,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东破吴越,南得黔滇,西镇巴蜀,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为此自责,难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请讲!” “一是治内,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内,大王要狠下心来,变法改制,使大楚脱抬换骨,否则,就无法抗御强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结盟五国,尤其是齐。” “事有次第,你且说说,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 “仍然从乌金起始。”屈平应道,“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是不会甘心的!” “你拟个诏命!”怀王思虑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过三。再有乌金输秦者,寡人不再祈请神谕,即诛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怀王兴奋起来,“不瞒爱卿,乌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三年之后,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与秦人决战!” “大王宏愿虽好,却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乌金。”屈平应道,“据臣所知,宛地有矿六坑,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无一坑、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 怀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为其私产。既为私产,大王就无权处置,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但可肯定的是,这是一笔巨额开支!” 是的,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 “敢问大王,这么一笔开支,钱从何来?”屈平直视怀王。 “爱卿可有应策?”良久,怀王方道。 “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屈平应道,“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从封君、世家手中收回乌金、黄铜、金、银、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在商贸、开矿、捕鱼、狩猎、垦殖等域,给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产、商贸权利,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偿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广,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长不过数载,民可富,资可丰,库可溢,国必大治!” 怀王抬头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泽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怀王走有一程,顿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厉行纵亲,结齐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出使齐国!还有,转告苏子,如果方便的话,寡人请他郢都作客!” “臣领旨!” 此番乌金案,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抹些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真正地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由于背伤没好利索,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将养几日,方觉轻些。 外伤轻了,内伤却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梦中尽遭恶徒追杀,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背疮也就分外苦痛。 将养期间,鄂君府前车水马龙,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 惟一没来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来了,同来的还有射皋君与彭君。 “王叔,”子启从榻上跳下来,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礼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验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着药的纱带,泪水出来。 “王叔,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疾医说,再过几日就可结痂。只要一结痂,就没事了。”子启反倒安慰王叔。 “贤侄呀,”王叔抹把泪水,“几日前就说来望你的,可叔一直没来,不为别的,就为叔见不得贤侄的伤。听你射皋叔说,这几日你好一些,叔才过来。也正好有些事务,咱叔侄几个打个商量。” “谢王叔!”子启礼让,“我们厅中说话!” 几人来到客厅,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启屁股上也有伤,只好直直地跪着。 “贤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这场苦断不会白受!”转向王叔,“二哥,你发句话,小弟这就使人宰掉那厮,为启侄讨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动手!”子启恨道,“待伤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厮!” “贤侄,你要手刃哪个厮?”王叔问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长叹一声,“贤侄,还有射皋弟,如果你们就此杀掉屈平,屈平可就是个枉死鬼了!” “王叔?”子启眼睛睁大。 “这么说吧,”王叔语气缓缓的,“假使没有屈平,只怕贤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斩示众了!” 三人皆是惊愕。 “你们说说,”王叔扫视众人,“事情闹大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你们若是大王,又能怎么办?靳尚出个馊主意,让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贤侄挨的这顿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错,屈平是个写辞赋的,心一定软,只要屈平应下,事儿就过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没有应下。为什么没有应下呢?因为他不能应下啊。贤侄触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这事儿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顿皮鞭能够了事,今后怎么办?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宫中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其他王子,还有诸位兄弟,还有其他王亲,还有外戚,哪一个都与大王扯着皮,通着脉,连着筋。有此先例,他们有谁肯再守王命呢?有谁肯再服王法呢?他们都将是无法无天啊,因为已有先例,大不了让大王来一顿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亲个个无法无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谁都不服,让大王怎么号令大楚呢?长此以往,楚国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气讲出这些,三人无不心服。 “啧啧啧,”王叔接连赞叹数声,“思来想去,神谕真正是个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亲情。公开祭天,现场示众,上至王亲贵戚,下至街巷百姓,谁都看在眼里,没有谁不服心哪!” “王叔是说,”子启小声,“那个横裂是……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 “阿叔看过了,是太庙的龟甲,是庙尹主持,由大巫祝他们烧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庙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们不在一个翕里!” “那……”子启愕然,“若此,与他屈平何关?” “那日谋议时,”王叔讲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请神谕,奏请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与屈平朝夕相处!” “王叔是说,那道横裂是祭司祈祷来的?” “是啊!”王叔慨叹,“为救你的命,那个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当着万众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启捂脸,良久,抬头:“王叔,小侄该如何致谢?” “待你痊愈之时,向屈平下个请柬,一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赏游章华,阿叔久未与人论诗答对了!”王叔给出谢方。 “侄启从命!” “再有一个,”王叔扫视三人,“贤侄这得救了,合该议议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见那个姓车的,探探他的口风!” “二哥,”射皋君应道,“探归探,咱得有个底数,是不?” “你们说说,这个底数如何给?” “我还是那句话,”彭君应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脸苦相,“秦人给的钱,该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没剩几个。钱已经分给大家,再让收回来,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别的不说,单是彭哥你家,能肯吗?你肯,几个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还有老哥的几个嫡兄弟,他们哪个肯呢?” 射皋君的一连串发问,将彭君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无论是谁,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让他吐出来,是要抠嗓眼的。 “小侄赞同射皋叔。”在王叔看过来时,子启接道。 “既然这样,就是我说的,先探探风。”王叔给出决断,“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们再议应对不迟。如果秦人通晓大义,尚可权变,就先听听他们作何权变吧。” 乌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张仪回到咸阳。 “唉,唉,唉!”乍一见面,惠王就连叹三气,叹声夸张,抑扬顿挫,还夹杂一个苦笑和数个摇头。 “王兄这是怎么了?”张仪盯他一会儿,呵呵乐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别是嗝住气了吧?” “是这儿!”惠王指指心窝,“疼啊!” “是为那一丁点儿金子才疼的吧?”张仪歪头望着他。 “好你个贤妹夫呀!”惠王急了,从席上起身,在厅中来回急走,边走边说,“什么叫那一丁点儿金子?那是过千镒呀,那是你姐夫从这牙缝子里一小点一小点儿刮下来的呀!不瞒妹夫,自打你做起这笔生意来,寡人我这……唉,别的不说,单是后宫,连她们的那点儿脂粉钱寡人都予以减半了!这下可好,犁头没捞到,连本也亏了呢!这叫个啥子哩?偷鸡不着蚀把米呀!”夸张地捂住心窝,“哎哟,哎哟,你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哟……”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仪有一剂良药,不定能治王兄这个病呢!” “是何良药,快说!”惠王停住脚步,坐回席位。 “是桩旧事。”张仪缓缓说道,“王兄可曾听闻齐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莱二国的国君吗?” “寡人未曾听闻。” “哈哈,没有听闻就好说了!”张仪正襟,动作夸张地捋把胡须,“当年管仲用于齐,桓公不爽鲁君,欲发兵击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伤一卒而服鲁国。桓公问策,管仲曰,君服绨即可。绨为加厚的丝缯,穿之甚暖。桓公服绨,左右效之,齐民从而跟之,绨大贵。管仲发令,齐民不得织绨。齐民无绨,求购于鲁,鲁君喜甚,令其民弃耕而植桑、养蚕、织绨,鲁君使鲁国商人货其绨予齐,得钱兑粮而归。未及三年,见鲁民皆不耕种,管仲令齐民不得穿绨。鲁绨无处可卖,农田皆成桑园,鲁民大饥,粮价暴涨。管仲在齐鲁边境广置粮仓,低价售粮,鲁民皆奔齐地。鲁君无奈,亦奔齐求降。桓公未战而服鲁矣。” “咦,”惠王听进去了,“这桩旧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说说,你这个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鲁,楚民非鲁民,楚王非鲁公,张仪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长笑几声,亦捋一把胡须,“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压低声,“可管仲他怎么能与从鬼谷里出来的贤妹夫比呢?再说,苏秦不在楚国,也顾不上楚国,南蛮之地,有谁能是贤妹夫的对手?”倾身,“敢问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让寡人不战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张仪一连给出十二个字。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毁其钟,何意?” “王上可知黄钟大吕?” “《周礼》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张仪朗声应道,“此句是说,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则国运昌隆啊!” “以贤妹夫之见,何为楚之黄钟?如何毁之?” “黄钟,乃阳律之首,起乐之声,古人常以之喻国之重器。敢问大王,何为国之重器?是金子吗?”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国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 “好了,毁其钟可解。止其谋呢?”惠王盯住张仪。 “要止其谋,先得知其谋!敢问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见秦人磨刀霍霍,该作何谋呢?”张仪反问。 “若是对付张仪,寡人当从苏秦纵策,结盟齐国!” “王兄还有何疑?”张仪笑问。 “最后一个呀,乱其心。怎么乱?” “就用王上那点儿从牙缝子里刮下来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状,“贤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事儿?”又拍几下,牙关一咬,“说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换盐。” “换盐?”惠王眼睛睁大。 “唉,”张仪长叹一声,“犁头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国那拨权贵的手里,讨回来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为什么不换点儿盐吃吃呢?” “可这……”惠王怔了,“巴人的盐泉,我们也有两处,听闻蜀地也发现盐了,寡人还打算卖盐呢,还要他们的盐做啥?” “乱其心哪!”张仪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余味隽永。 惠王闭目有顷,猛地一拍大腿,连出两声:“妙哉,妙哉!” 二人相视,大笑。 “好吧,”惠王笑毕,拱手,“楚国的事,就劳烦妹夫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一桩喜事,陈庄终于死了,如你所说,是让巴人杀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不收敛,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脑袋,听说是将他的脑壳子做成尿器了,也亏巴人想得出!” 良久,张仪吁出一口长气。 死罪虽免,不可不罚。作为惩治,怀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个空的封号,同时罢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职爵,诏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怀王的这道诏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实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启的请柬,语气十分客套,一谢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请他与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华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处理完府中事务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回到草庐。 近些日来,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过夜,无论再晚,都要设法回到庐中。 因为庐中有白云。 他已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来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兴奋道,“今朝阿妹寻到一处地方,可以立庙!” “是吗?”屈平笑道,“在哪儿?” “在东街。”白云应道,“是靳大人寻到的,说是地主愿意捐出来。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泽,是块高坡,大小正好立庙。” “祝贺阿妹!”屈平拱手,“那处地方阿哥晓得,那处高台是当年干将、莫邪的铸剑台,当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对了,阿妹,想不想去谢谢人家呢?” “谢谁?” “就是将那块宝地捐给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从袖中掏出请柬,“看,人家请你来了!” 白云扫一眼,惊讶道:“是鄂君启?” “是的,”屈平点头,“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为回报,他献出这块宝地!” “哟嘿,”白云嫣然一笑,“这个是该回谢一下。” 云梦泽章华台,轻风抚柳,阳光明睸。 三休台下,当屈平、白云跳下他们的辎车时,迎候在台阶处的是鄂君启与一个装饰妖艳的美姬。 美姬不是别个,是品香楼的头牌,秋果。 当然,她现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楼中,一品香没有名号,有名号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个,二品香,两个,三品香,三个,之后循序类推,九品香,九个。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见礼毕,子启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台,游览各处宫殿并景致。子启如导游一般,为他们一路解说每一处胜境。 游览一毕,子启引领几人走向观波阁,讲出当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礼宾五国共相苏秦、苏秦如何当场揭掉号称三百多岁的假冒仙人苍梧子的老寿眉而促成楚国纵亲的故事,听得秋果唏嘘不已。 沿着观波亭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下,几人来到云梦泽边,走向泽水岸边的码头。码头前停泊两艘大船,一艘如龙,叫龙船,一艘如凤,叫凤船。 龙船是楚王专乘,王亲若无楚王邀请,只能乘坐凤船。 几人登上通往凤船的踏板,候在船舱门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双方见面,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王叔无视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着了魔,都是一动不动,都是不眨眼睛。在这个瞬间,他们像是都要把对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渐渐下移,从她的脸上移到脖颈上,再顺着她的脖颈移向胸脯。 一条金链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渐渐锁在那条金链上。 子启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转向屈平,一脸纳闷。 屈平也是呆了。 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见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过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轻顶一下王叔,悄声。 王叔这也回过神,目光从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见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会儿,拱手回礼,点头,“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转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礼:“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叩见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说话,君夫人跨步上来,一手拉过白云,将她好一番打量。 “啧啧啧,”君夫人抚摸白云的纤手,“好一个绝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哟!” 见君夫人出语直白,白云脸上现出羞涩,看一眼屈平,勾头不语。 “谢君夫人!”屈平未动声色,朝她拱手。 “啧啧啧,”君夫人又是几声赞叹,咬死这个话题,“一个才子,一个佳人,真叫个天下绝配哟!”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风紧,不是待客处呢!”携手白云,径自走进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礼让:“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称,叫你屈子了。屈子,请!” “王叔先请!”屈平回让。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携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舱。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宫殿,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凤舟开始移动,于不知不觉中滑向泽中。 远山映衬,景色绝美。 子启朝近旁一个暗舱打个响指,一时间,管弦协奏,钟石交响。音乐声中,舱门启开,一行八个美女络绎进来,长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泽,碧波万顷,曲缈人曼。 王叔却如中了邪,压根儿无视乐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时而闭目遐想,时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从进舱的那一刻起,两只大眼一直锁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够他。 屈平则完全放松下来,两眼迷离,专心赏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着急,一会儿看看王叔,一会儿看看白云,一会儿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启。 没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毕,王叔仍旧无话,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场面尴尬起来。 子启轻轻咳嗽一声,挥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听闻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过誉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断,此曲当为召南民风!” “啧啧啧,”君夫人连声赞叹,“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着,君夫人顺口吟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哈哈,”子启兴奋道,“此诗小侄自幼就会。”匀气,接吟后面两阙: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啧啧啧,”君夫人竖起拇指,“贤侄好记性呢!” “哈哈哈哈,”子启笑过几声,“小侄这叫班门弄斧呀!”故作惊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们不过是奏个乐、跳个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辞,屈子何以断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风呢?” “回禀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断此曲,依据有二,一是此曲纯朴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刚正,与召南之风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饰、肢体动作,均与召南之风相似。” “哈哈哈哈,”子启大笑几声,“好一个琴瑟和合、肢体动作呀,”看向白云,别有意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见过君子了,这也‘觏止’了,佳人该当‘我心则降’才是。对不,我的小美人儿?”搂住身边的秋果,嘴巴伸过去,动作夸张。 秋果嘤咛一声歪进他怀里,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机械地用臂弯揽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势依偎过去。 显然,这是事先备好的一出戏,是有意演给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舱里一双一对,只剩下屈平与白云了,且又双双挨在一起,再无一点儿肢体动作,倒是难为情了。 但屈平依旧不为所动,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扑哧一笑,洒脱地解开长发,将头猛地一摆,一头乌发幅度极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调衅地看向子启,语气揶揄:“可怜这首小诗,经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哟嘿,”子启急了,松开美姬,坐直,看向纪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难道不正么?诗中所述,难道不是夫君在外,妇人苦候不见,愁思不得,忧心忡忡,热切盼望夫君归来,她好亲近么?” 王叔依旧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没有听到。 “屈子,”子启转对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学无术,敬请赐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论《诗》,公子该当请教王叔!” 子启转向王叔:“王叔?” 王叔听若无闻,目光依旧在白云身上。 子启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脸色尴尬,拧他一把,“启儿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过神了,冲屈平笑笑。 “王叔,”子启指白云,“她说小侄解得不对,您评评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挠头。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荡到哪儿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呵呵,”王叔干笑两声,盯住子启,“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启眉飞色舞,“诗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忧心如焚,俟夫君回来,二人终于享受人间极乐,兴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却说我解歪了!王叔评评,小侄究竟是歪了没?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儿?” “嗯,”王叔捋须有顷,“祭司所评甚当,此诗讲的并非思妇,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离君臣苦,离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国泰民安,天下归治!” “哎呀,”子启摸摸头皮,吐下舌头,“听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喽!” “公子没有想到岔上,不过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复她的观点。 “岔就是岔,我这……”子启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诗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为儒门之见,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伦极乐,为俗民之见,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启兴奋起来,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听见?芈启所解也是成理,哪儿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为召南之风。”白云瞄一眼屈平,语气平淡,“风为民气之吹,此诗当是召南百姓借思妇之口讥讽时弊呢!公子不晓得苍生之苦,未能读懂此诗,所以解歪了。” “敢问祭司,”子启再挠头皮,“此诗所讽何弊呢?又是怎么个讽呢?” “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哽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不仅仅是相貌,”王叔接道,“还有一个物证!” “什么物证?” “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咦,那链子怎么了?”子启应道,“宫里多去了。” “如果阿叔没有猜错的话,链子下面当是连着半块玉佩!” “咦,为什么会是半块?” “因为,另外半块,就在阿叔这儿!” “这……”子启奇道,“王叔既已认出,让她掏出来验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叔没有那个勇气啊。再说,你王婶还在身边呢!过去的事儿,她不知道是最好!”转对子启,“贤侄,王叔托你个事儿,派个合适的人去趟巫咸山盐泉,查一下眼前这个祭司的来历。” “好咧!” 后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云坐在几案前的灯影下。 几案上,放着王叔捐赠的陶壶。 灯油将尽,摇摇欲灭。 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那身影渐渐走近,英俊潇洒,像极了年轻时代的纪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进来。 脚步很轻,但在这夜的静谧里,声声如锤。 是屈平,穿着睡衣,前往茅房。 从茅房回来,屈平迟疑一下,拐过来。 “阿妹?”屈平走进来,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块玉佩吗?” “想人。” “哟嗬!”屈平夸张地坐下来,“睹物思人哪!是想戴着那另外半块佩的人吗?” “想王叔!” “说起王叔来,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们之前见过面吗?”脑门一拍,“哦,对,见过了,是那日行神谕的事,王叔在场,就坐在大王身边。”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梦里。” “几时梦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吗?” “不知道,”白云泪水饱盈,“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样看他,距离又是那样近!” “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几个盐泉,你去盯着。要让巴人加快煮盐。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类供应要充足,可以悬点儿赏金,奖勤罚懒,让他们有个奔头。”王叔长叹一声,感慨,“唉,这些年来,咱们欠下巴人不少债呀。” “小侄晓得!” “真没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贤侄性命,这又让巴盐解掉咱一个大难题呢!” “射皋叔说的是,”子启接道,“我们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个想法,巫咸山盐泉是巫咸大神赐给巴人的,今朝转给我们楚人了,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来,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们楚人的。我们可在各家封地设立巫咸庙,在各家盐肆设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请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让巫咸神永世为我们楚人赐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为此,王叔已经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东街闹市区的一块宝地,合力在那儿设立一座巫咸大庙,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尽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传扬并敬奉巫咸大神。 乌金事毕,屈平写出一封长信,将楚国的情势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数禀报苏秦,邀请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动合纵制秦。 书信发走,屈平开始考虑使齐之事。 就眼下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真还走不得,怀王也不会让他走,否则,就不会让他寻找“合适人选”了。 谁是这个“合适人选”呢? 屈平拨来扒去,竟无一人。满朝文武,谁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称作“合适人选”。 一个稍稍“合适”的人选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公子如远在位于湘沅的封地,离郢一千多里,山高水远,此时派人去请,待他回来也要数月,二则子如原本是个闲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从苏秦合纵,子如虽为楚国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没显出主见,是个好人,不是个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绞尽脑汁时,一个人影猛地闯入他的视野。 陈轸。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陈轸都可称为怀王所要的“合适人选”。说实在的,屈平对陈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张仪、阻挠苏秦合纵等,还一度将他划归大恶之徒。但桑丘之会让他完全改变了印象。 屈平即刻动身,走向陈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阳府,陈轸府宅就在他的错对门,在宅地、建筑风格上趋近一致,不同在于,昭府与左徒府是楚王赐的,陈轸的府宅是他花钱买的。 比较起来,陈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处在郢都这个位置,有这么一栋宅子,堪称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陈轸闻报,迎出来,携住他的手进厅。 “啧啧啧,”陈轸盯住他看一会儿,感慨道,“真正没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个小小年纪手里!” 显然,这是陈轸对他的很高评价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谢过,苦笑一声,叹道,“楚国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积重难返啊!” “就冲左徒此言,楚国有望矣!”陈轸回个礼,竖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处。你我都是直人,说吧!” “使齐。” “结齐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吗?”陈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摇头,“大王令晚生荐举使齐人选,晚生扳来数去,最合适之人,莫过于先生!” 陈轸闭目,沉思。 “先生,”屈平缓缓说道,“淅水一战,大王让秦人打醒了。大王开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决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场硬仗,尤其是楚国山高水广,地大人杂,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战。” “咦,”陈轸目光错愕,“左徒为何一口断定楚国短期之内会有外战呢?” “敢问先生,”屈平直射陈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张仪,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吗?大王卡断了秦人的乌金供应,您能就此息心吗?” 陈轸微笑,点头。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魏国、赵国、韩国、燕国还是齐国,苏子连战连胜,张仪处处吃败仗,如果您是张仪,能甘心吗?前番在啮桑,晚辈私会苏子,苏子说,张仪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国!晚辈年少言轻,苏子的话不能不听啊!” “好哇,左徒大人,”陈轸再竖拇指,“能够明白这个的,在楚国没有几人了!” “先生谬奖!”屈平拱手。 “你可以荐给大王,”陈轸拱手,“就说陈轸愿为左徒走这一趟!” 几乎是一夜之间,郢都的大小盐肆,全都不卖盐了。 起初,店家没给任何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才各自寻个因由,什么盘账啦,检修啦,人手换啦,卖完了,在进货啦…… 郢都人没有在意,因为一日不吃盐没啥问题。 第二日再去,依旧没盐。 及至第三日,店门开了,但买家吃惊地发现,盐价变了,由每斤一铢变为二铢。足金一铢折铜钱一个布币或两个小贝币。贝币也叫蚁鼻币,因它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蚂蚁鼻子,具体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场的盐价统一定为足金。二十四铢为一两,一锾金为足金六两。 休市两日,巴盐竟然涨价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盐家的门前迅速闹腾起来。听闻风声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纷纷赶到店里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人肯买,即使已经断盐的也不肯加价。 关于涨价,店肆没给任何解释。 又是两天过去了,人们只看不买,到第三日头上,店家贴出告示,盐价调至每斤三铢足金。 盐价五日翻两番,郢都人全疯了,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左徒府投诉。 与此同时,黑水关卡急报飞来,说是有几辆辎车满载食盐,过关入秦。由于食盐不在关禁之列,且对方出示大王金节,他们非但不能拦阻,连关税也无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场远比乌金还要凶猛的大战来临了。 屈平知道,这场大战的对手,正是以王叔为核心的王亲封君集团,因为巴地的三大盐泉的治权,完全操控在他们手里。 屈平决定走步险棋,在向怀王举荐陈轸之后,拉上昭睢,直入陈轸府宅。 “先生,”屈平开门见山,“前番所请之事,大王已经允准。请先生收下这些!”取出诏令与使节,放在陈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备的其他细节,由昭睢具体办理,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乐意效劳!”陈轸拱手回礼,“敢问左徒,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盐。” “左徒是说,”陈轸的眼皮眨巴几下,“轸在使命之外,还有——”顿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请先生顺带做笔生意,带一些海盐回来。听闻齐地海盐物美价廉,味道也不比巴盐差呢。” “呵呵呵,”陈轸接道,话中有话,“是呀,有钱大家赚,不能让人独吞哪!” “先生说的是,”屈平应道,“这笔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陈轸拱手,“轸候的就是这句话呢!敢问左徒,想买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该有个善的数呀!” “三百车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车,第二批一百车,第三批一百五十车!” “左徒的胃口还不小哩!”陈轸接道,“一车若是码实,少说也有四五担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说,也是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陈轸笑了,“是呀,老夫带给齐王这么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结盟怕也舍不得哟!话说回来,既然是生意,如何开价,如何结款,左徒可有考虑?” “依齐市行价,运抵楚境,运费归齐人,货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个订金。万一货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应道,“既做买卖,在下自会遵守行规!”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规,订金怎么出?” “这个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应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陈轸。 “成。” 二人出门,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车,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钱吗?哪儿弄去?” “走,我们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个弯,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齐人买盐?五十车?”昭阳眯缝起眼睛,良久,转对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齐地市价,五十车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拨拉一会儿算盘。 “备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阳看向屈平,“年轻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呢,你该当入一份才是!” “谢前辈提携!”屈平拱手,“有前辈打伞,晚辈自当乘凉。不只是晚辈,相信屈门、景门也不会放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缘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会凑个份子!” “好哇,好哇,”昭阳惊喜,“有钱大家赚嘛。”拱手,“屈门、景门,还有大王、娘娘那儿,有劳左徒了!” “晚辈乐意效劳!”屈平示意昭睢,辞别出府。 “不是三百车吗,怎么才说五十车?”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诡秘一笑,“说多了,吓到令尊怎么办?再说,有这七百锾,下个订金绰绰有余矣!” 兵贵神速。 陈轸一行使齐人马于翌日凌晨就出发了。 车辆将行,屈平送别,握陈轸手道:“先生,盐的事,不可差池哟。现金买卖,大可不必禀明齐王,一到齐地就购货,速发五十车回来!” “晓得!”陈轸指向身后一辆辎车,“有个账头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后呢。” 屈平抬头望去,身后的一辆辎车里露出一只头来。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草舍里,屈平闭目端坐,身后墙上是满架的竹简。 白云走进,端着一碗她亲手炖的莲子羹,轻轻放到屈平案上,之后是拨灯,加油,续香。 屈平似无所见。 白云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盐价涨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声载道啊。” “嗯。” “听说盐肆明天又要关门了!” “嗯。” “嗯嗯嗯,”白云急了,翻他个白眼,“你就晓得嗯?听见没?我是白云,你阿妹!” “让他们涨吧。”屈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个月,盐价就会再降回来!” “为什么?”白云怔了。 “因为你的阿哥已经派人前往齐国,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车齐盐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云兴奋地跑他跟前,语气钦敬,“原以为阿哥是只书虫呢,没想到阿哥这还……” “唉!”屈平长叹一声。 “阿哥,”白云诧异了,“有盐要来,你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阿妹有所不知,盐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处?” “在制。” “制?”白云诧异了。 “譬如说这盐吧。”屈平解释道,“依据王制,楚国的盐铁杂金、江河湖产,表面上为王室所有,实际治权却在不同的封君手里,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梦中的某王叔,几乎拥有所有盐泉,把持所有盐肆!” “咦?”白云的大眼眨巴几下,“既然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赏,不能收回全部!” “为什么呢?” “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结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摆着的一捆捆历代王制命书,“楚国的祖制为分封,国土属于大王,也属于整个王族,由大王依据文治武功、亲疏远近,分封给王室的全体成员。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赏,受封赏者均视所封所赏为己产,世袭传承,后世继统的大王是无法取缔的!” “这……”白云眼珠子转几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岂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发动战争,征伐邻国。楚国原在丹阳,只有弹丸大,今日纵横数千里,皆因于此!” “没办法了吗?”白云凝眉。 “办法有一个,”屈平指着这些卷岫,“变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对呀,”白云急切道,“阿哥为什么不进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为何不可定制?” “阿哥进谏过了,”屈平苦笑一下,摇头,“可大王之心,迟迟未决啊!” “难道大王不想改制吗?” “做梦都想。大王甚至晓得,法制不变,楚将亡其国!” 白云想一会儿,抬头:“盐价涨成这样,大王晓得不?” “晓得。”屈平点头,“阿哥天天奏报!” “奏报,奏报,”白云眉头紧皱,“你们这些臣子就晓得奏报!你该拉他市集上走走,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两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汤,夸张地嗅几下,咕噜一口,吧咂几下:“嘿,这羹汤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云娇嗔地瞟他一眼。 “这人嘛,阿哥还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为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嗯,比这羹汤甜!” 白云嘴角一撇,扑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闹市区,初冬,一个晴朗的天。 怀王一身商人打扮,与屈平、屈遥、宫尹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两侧是各种各样的行、铺、肆、馆,时不时会出现一堆人围着玩杂耍的、摆街摊的、看相算命的、卖小吃的…… 人来人往,或聚或散,或说或笑,或吵或嚷,说不尽的热闹。 西街是平民与社会低层人的街市,怀王从未来过,一路不停地向屈平与屈遥问这问那,道不尽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愤怒的民众挡住。 民众很多,不下两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怀王加快脚步赶过去。 原是一家铺面,铺门紧闭,愤怒的民众正在拍打并撞击店门,斥骂声不绝。 “请问老丈,”怀王询问身边一个老者,指众人,“他们这是——” 老丈扫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怀王顺手望去,见门楣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的是“彭氏巴盐”四字。 怀王一下子想到盐的事,心里一凛,问老丈道:“这盐……今朝几铢?” “唉,”老丈指向铺门,“不是几铢不几铢的事,是根本不开门!” “咦,为何不开门?” “说是仓里没货了。” “没货了?”怀王纳闷,“再进货呀!” 老丈盯他一眼:“听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晓得呢?”指店门,无奈中现出激愤,“仓里有的是货,这辰光全都码在后院里呢!” “这就奇了,”怀王越发不解,“有货为何不卖?” “为涨价呀!”老丈情绪激动,“这个月来,店家已经断货六次,每断一次,盐价就涨一铢,这辰光,巴盐已经贵过黄铜了!这且不说,好不容易熬到开门,店家还要限购,每人只许购四两!一家几口人,四两才够吃几天?” “这……竟有这等事?”怀王愕然,略略一顿,“这家断货,为何不到别家盐肆?” “唉,”老丈长叹一声,“在这郢都,所有盐肆是一个价,说断货,都断货,说涨价,都涨价,说限购,都限购。”抹泪,“人不吃菜可以,不吃盐不成啊,饭菜不香不说,浑身也没力道,干不成重活啊!”摇头走开。 “这家盐肆为何人所开?”怀王看向屈平,火气上冲。 “彭氏,”屈平指向匾额,悄声,“当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门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还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边一条街道还有两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纪氏。” “偌大个郢都,难道只有他们几家?” “在郢都,还有其他几个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为屈、昭、景等宗亲所开,但他们的盐都得从盐泉进货,因而不敢不听命于盐泉。” 怀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仅仅是盐,”屈平跟上几步,“铜、乌金、鱼、肉……大多数货色和店肆,甚至说,凡是能够生钱的地方,都脱离不开这些姓氏!” 怀王顿住步子,回身盯一眼盐肆上面的匾额,大踏步拐向另一条街。 屈平压低声:“还看盐肆?” “看!”怀王气冲冲道,“我要看它个遍!” 怀王连看几个街道,处处都是暴怒的购盐人及叫骂声,有过分的骂着骂着就骂到他这个楚国之王的头上了。 怀王的火气越聚越大,眉头冷凝,腿脚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声,“这已看过八家了!” “唉,触目惊心哪!”怀王语气沉痛。 “大王若想赏心悦目,前面有条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条街巷。 “花街?”怀王顿来精神,“走!” 几人连拐几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长,满是奇花异草,品色甚多。 看过几家,怀王嗅到一阵幽香,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的是“巴山兰苑”,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样子都在选货。 “嘿,这儿有家兰苑呢!”怀王看向屈平。 “嘘!”屈平压低声,朝店中努嘴。 怀王看过去,站在花盆后面的是白云,一身巴女打扮,正在为客人介绍货品。 “是祭司!”怀王来劲了,又看一眼匾额,“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摇头,“不瞒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兰苑就遭殃了,各种兰花相继失踪,先是一棵一棵,继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访,方才查明,是祭司干的,这不,全让她搬到这儿开店了!” “嘘——”怀王跨前,走进店里,寻个空间站定。 屈遥、宫尹要跟进去,被屈平拉住。 有两个客户已经选好,付钱后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怀王与最后一个客户。 白云看向怀王,假作没认出来,揖礼:“这位贵人,要买盆花吗?” 见白云没有认出,怀王一阵高兴,揖手回过礼,指一盆花道:“这是何兰?” “燕兰!”白云应道,“这盆好呢,在孕期,马上要开花了!” “放过来!”怀王指向另一盆,“这是何兰?” “鸢尾兰!” “放过来。”怀王指向一盆没有开花的,“这一盆呢?” “报春兰!” “放过来。” 怀王指一盆,白云拿一盆。 眼见怀王将店中花全指个遍,剩下那个仍在挑三拣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这这这……这一盆!” 白云将花移给他,笑了:“还拣不?” “不不不,不拣了。多少钱?” “一贝。” 那人摸出一个贝币,递给白云,拱手谢过,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哟,一个月一次,浇透。”白云叮嘱他。 那人谢过,匆匆走了。 怀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兰花一个一个皆指一遍。指到后来,白云不拿了,笑道:“贵人哪,您这是要把小店买空吗?” “店家舍不得吗?”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贵人就说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哟嘿,”白云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钱!”将剩下的兰盆全搬出来,密密麻麻,排了两排。 “多少钱?”怀王捋一把胡须。 “我数数看!”白云数过,道,“打总儿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为每盆两铢,其余十三盆,每盆一铢,打总儿是——”扳指头,“六十三铢!” 怀王击掌。 屈平三人走进来。 “屈……屈大人?”白云佯作惊讶。 “是你呀,今朝我是来起赃呢!”屈平指着几十盆兰花,“怪道我那兰苑越来越不齐整了!” 众人皆笑。 “有什么好稀罕的?”白云撇嘴,“待我回那巴山里去,给你挖出一大船来!”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晓得你把这些花卖给何人了吗?” “卖给这位贵人了呀!”白云指指怀王。 “晓得这位贵人是何人吗?”屈平盯住她。 白云假作认不出,盯住怀王:“这位贵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释,怀王摆手止住,朝白云拱手:“郢都荆槐见过店家!” “巴女白云见过荆大人!”白云拱手回礼。 “不瞒店家,”怀王指着地上的兰盆,“这些兰花堪称花中之娇,草中之贵,荆槐甚觉有趣,也想在后花园里辟块兰苑,荟萃天下之兰,日日赏玩,岂不成趣?” “听到荆大人这番高论,”白云敛笑,一本正经,“小女子奉劝大人不要买了!” “哦?” “因为它们既不娇,也不贵。”白云指着兰盆,“在巴山绝谷,遍地皆是。它们生于山,长于野,断非高屋大厦所能豢养。”略顿,“小女子实在忧心贵人将它们养死了呢!” “这……”荆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过于人。大人若是只想寻个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怀王略显尴尬,干笑一下,“好呀,好呀,荆槐此来,为的正是寻个趣味!敢问店家,人市何在?” “贵人请跟我来!”白云跨出店门,头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离花巷隔三条街巷。巷子很长,是郢都惟一的奴隶市场。 由远及近全是摊位,站在摊中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卖者身上插一根茅草,众多买家东游西走,拍屁股,摸腰,审牙口,挑肥拣瘦,如相牲口一般审察这些人奴。 白云带着怀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场面触目惊心,怀王目瞪口呆。 几人正自观察,前面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娘——” 是个孩子。 听到声音,白云心里一揪,加快脚步。 怀王四人紧跟于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缩在一个摊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边已经不见卖主。白云急赶过去,见她嘴里吐血,已经咽气了。 白云蹲下,把脉,泪水夺眶而出,从随身所带的箱包中摸出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云的腿,使劲哀求,“救救我娘亲吧,囡囡只有一个娘亲了!” 白云跪在地上,无声悲泣。 囡囡这也明白过来,扑到那个女人身上,大哭起来。 怀王常年住在深宫里,不曾见到这般悲惨场景,眼里落泪,走过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来。 “孩子,”怀王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会……会在这儿?”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囡囡死命挣脱,怀王只好放她下来。 囡囡抱住她的娘亲号哭。囡囡的哭声凄厉,悲怆,不忍卒听。 怀王的泪水哗哗流出。 屈平扯下怀王,走向旁边一个卖孩子的摊位,问那摊主:“请问,这家的主人呢?” “唉,”那摊主长叹一声,“看到这女人实在不行了,扔下她们跑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不?” “知道一点,”那摊主应道,“她主人对我抱怨足足两个时辰呢,说是倒霉死了。” “怎么个倒霉?” “她是隶农,”摊主指着尸体,“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从领主出征,战死在宋国,她的男人几个月前又出征,战死在淅水,她的婆婆伤心过度,于上个月病死了,为给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领主一些钱,领主看她们家没有男人,短时间内还不起钱,就将她们母子三人卖给人贩,也就是卖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带到郢都,本想多赚几个钱,没想到她在这节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儿子呢?”屈平急问。 “昨天让人买走了。领人辰光,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个哭啊,”那摊主揉泪,“我天天在这儿卖人,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了,看到这生离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谢过他,看向屈遥:“遥弟,去买个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庐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庐各处。 囡囡一身缟服,一脸虔诚地跪在棺前,两只大眼盯住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旗幡。听白姐姐说,她的妈妈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遥击罄,内尹起节,屈平作巫阳,白云作巫祝,伴随节拍绕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怀王静坐于一侧,一脸沉重地看着整场丧事。 招魂仪式结束,四周静穆,远处传来更鼓声。 “白姐姐,我娘亲回来了吗?”囡囡扯一下白云的衣襟,轻声问道。 “回来了。” “她在哪儿,”囡囡一脸急切,“我怎么没看到呢?” 白云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来,冲向那面旗幡。 白云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怀里。 “我要去寻我娘亲!”囡囡挣扎。 “你不能去!”白云轻声,“你去了,你的娘亲就飞走了!阴阳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亲……会走吗?”囡囡紧张地问。 “不会的,她永远在你身边,护佑你。” “可我哪能晓得她在我身边呢?” “过一会儿,你的娘亲就会飞过来,住在你的心窝里,你早晚想到她,她就来了!” “阿姐,你怎么晓得?” 白云指指自己的心:“因为阿姐这儿也住着一个娘亲,无论何时,阿姐一想到娘亲,娘亲就会出现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亲什么样子?” “跟阿姐一样,穿着白衣服,会飞。” “会飞?”囡囡眼睛大睁。 “是的。”白云似是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睡醒起来,见不到娘亲了,我四处寻她,外公说,娘亲飞走了。我问外公,娘亲在哪儿飞走的,外公把我领到山崖上,指着远处说,我娘亲就是在那儿飞走的。我也要飞,可外公不让我飞。” 屈平惊呆了。 老天,这是白云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对另一个同样失去娘亲的囡囡。她的娘亲是跳崖的!可她讲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应该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这儿!” “比我还小哩?”囡囡惊讶。 “是哩。”白云轻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泪,“我啥也没有了。阿大没了,奶奶没了,娘亲没了,只有一个阿哥,可……我再也寻不到他了……”伤心地哭起来。 “你有阿姐!”白云轻轻拍她,“从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边,阿姐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姐——”囡囡紧紧搂住白云。 姐妹俩的对话很轻,但在这静穆的夜里,字字入耳。 怀王静静地听着。 怀王的心被这对姐妹搅动了。 “入二更了!”内尹凑近怀王耳边,轻声,“该回了。” “不回,”怀王语气决断,指向棺木,“就在这儿,为亡妇守灵!” 堂堂大楚之王,却要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亡妇守灵!内尹吧咂两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边的话。 夜越来越深,寒气入侵。 囡囡在白云的怀抱里睡熟了。 见篝火小下去,园丁老伯抱来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来。 怀王、屈平、屈遥绕着篝火席地而坐,白云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声音很小,“想不想听听囡囡的阿大是怎么战死在淅水的?” 已经打盹的怀王猛地睁眼,盯住他:“讲。” 屈平指向屈遥:“我王可问屈遥,他是见证者。” 怀王看向屈遥。 屈遥讲起真实的淅水之战,一步接一步,从景翠如何布局,到战役如何发生,再到秦兵摆阵,景翠击鼓进攻,直到败退的最后环节,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实一个重要的败因是士卒厌战。看到前锋溃败,大家争相撤退。多数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们……”怀王震惊,“为何厌战?” “个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经看到了。”屈遥的目光转向棺木。 怀王闭上眼去,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瞒我王,”屈遥不无沉痛,“殉国的万人中,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超过三千,未战而折者不下七千,惨不忍睹啊!” 怀王面色变白,呼哧喘气。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称雄兵六十万,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为奴仆、皂隶临时拼凑,胜败为领主之事,与己无关,一旦战死沙场,则身为乌食,家亦无养,所以惜死厌战。封君各为己私,无不视其家兵为逐利之器,所以不愿争先。民不聊生,贵门侈靡,官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种种,皆亡国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设想!” “你……”听到亡国二字,怀王略显不快,顿住,轻叹,“唉,以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无他,”屈平应道,“变法改制,收回治权,奖励耕战,重整朝纲,刻不容缓了!” “你先行筹策吧。当务之急是盐,齐盐何时能到?” “听令尹说,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车可在二十日内抵达郢都!” “转谕昭阳,这批海盐免征关税!” 屈平拱手:“谢王鼎持!” 第550章 造宪令屈平受命谋大楚张仪使郢 怀王一宵没回。 赶得巧的是,这夜该当南后侍寝。郑袖早早沐浴薰香,一直候到天亮,不见怀王,使人打探,竟然不在宫里。 郑袖正急,怀王回来了。许是一宵没有睡好,怀王一到宫中,就在书房歇了。 郑袖寻到内尹,探得大王夜宿于屈平草舍。 显然,这已不是雨露承恩的事了。郑袖越想越觉得事儿大,旨令亲信召请靳尚。 靳尚一进南宫,就见情势紧张,宫女个个跪在地上,如丧考妣。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靳尚急步趋进,见郑袖怀抱子兰,正在悲哭。 “娘娘,”靳尚顾不上叩首了,直走过来,“快说,怎么回事儿?” “靳大人呀,”郑袖抹泪,“大王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们母子俩了!” “啊?”靳尚吃惊不小。 “靳大人呀,”郑袖泣道,“大王的心思全都移到巫咸山那个小妖女身上了,这让我娘俩怎么活呀!” 子兰及时发出嚎哭。 见是这个事儿,靳尚反倒松下一气,揖道:“娘娘呀,这个事儿倒是大哩,您且讲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事儿大,郑袖愈发哭个没住。 靳尚看向宫女。 “禀报大人,”宫女小声禀道,“昨晚本该娘娘侍寝,可大王一宵未回,直到天亮才回宫来,这辰光正在前殿歇息。娘娘追询,得知大王是歇在屈大人府上了!” 天哪,大王竟然在屈平府上歇息一宵,而身为大王多年宠臣的他竟然毫不知情! 靳尚震惊了。 在怀王留宿屈平草舍之后,郢都开始风传左徒府购进的天量齐盐行将到郢的消息,郢人奔走相告,各家盐肆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子启也得到边境详报,急入纪陵君府。 射皋君、彭君等不少王亲已经守在府中,无不面上烦躁,怨恨填膺。 “启儿,你来得正好!”王叔倒是情绪不错,微笑扬手,指指身边席位,“坐。” 子启坐下。 “可有好音讯?”王叔问道。 “只有不好的。”子启两手一摊,眉头皱起,“小侄探清爽了,是屈平出主意,昭阳出资,陈轸洽谈,昭府家宰邢才具体采购,首批齐盐五十车已于昨日进入楚境。” “没想到,这个左徒脑筋活哩!”王叔兴致颇高,语气赞许。 “二哥呀,”彭叔急了,“他这脑筋活了,我们可就让他整死了!”气呼呼地指向外面,“待齐盐进来,盐价岂不就扑嗵一声——”顿住话头。 “是呀,二哥,”射皋君一脸急切,“得生个办法阻阻这事儿。别的不说,昭府若是借此在郢都大开盐肆,今后的日子咋过哩?” 显然,射皋君所忧才是真章,所有目光看向王叔。 “你讲的是,这个倒是未曾想到。”王叔冲他伸下拇指,转向子启,“市面上盐价多少了?” “八铢。” “八铢?”王叔自语一声,闭目,良久,看向彭君,“与秦人交货多少了?” “没交多少。”彭君应道,“是我压起来了,原想涨到十铢出手。” “盐都运到地方了吗?” “运到了,离边关不远,我们临时征用不少仓库,码得好好的,只待市价……” “甚好。”王叔看向子启,“你去见下车卫秦,兑现契约吧。” “齐盐的事?”子启迟疑一下,小声。 “齐盐来得好呢!”王叔不无感叹,“小小左徒,实在是帮下我们的大忙啊!” “啥?”彭君、射皋君等全都瞪大了眼。 “你们瞪个啥眼?”王叔瞄一圈众人,看向远方,长叹一声,半是责怪,“唉,你们呀,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人。你们也不想想,咱这食盐能卖多少钱一斤?原本是一斤一铢,让你们涨到一斤八铢,生生是八倍价。可你们仍不满足,还要涨到十铢。待涨到十铢,你们会满意吗?如果仍不满意,又会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涨到二十铢?” 见王叔讲出这般狠话,众人无不低头。 “诸位兄弟,诸位亲友,”王叔由衷慨叹,“盐是用来吃的。莫说是人,即使一只畜生,也不能不给它盐吃。我让涨价,本为对付秦人,没想到反而是挤对了我们楚人,偌大一个郢都竟然是无盐可买呀。盐泉来不及量产,我正急得没辙儿,人家左徒想到齐盐,真正是帮下我们大忙呢,可你们一个一个的却将人家恨得牙根痒痒的,什么叫作不知好歹,这就是!” “彭叔,射皋叔,”子启最先明白过来,不无兴奋道,“王叔讲的是,我们抓紧交易,将库中留下备急的盐巴全部运走,全部交付秦人,抵掉欠账。待交易完成,我们就降盐价,仍旧降为一斤一铢,气死昭阳!” 彭叔皱眉:“百姓恨咱了,不会有人来买!” “来买也没盐哪!”子启笑道,“库中的应急盐也得全部运走,交割给秦人!节骨眼上,能赚多少是多少!” “这样就没一粒盐了,我们拿什么卖呢?”射皋君看向王叔。 “暂时关门吧,让左徒府去卖!”王叔应道,“我们先尽全力,将秦人支应过去,消去这桩心事。齐盐的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楚人习惯的是巴盐,不是海盐。” “二哥呀,”射皋君急了,“眼下是生意还做不做的事,不是左徒卖不卖盐的事了。事情是左徒起的,生意却是昭阳做的。昭阳做梦也想插手郢都盐肆,这下成了。郢都我们的店肆无盐可卖,百姓也不信我们了,只要齐盐运到郢都,所有人都会去买。那辰光,我们的盐肆就会死绝,即使有盐,即使盐价一样,百姓也会永远记着这次涨价的事!” “是呀,二哥,”彭君接道,“其他地方可让,郢都是万万让不得的。昭氏得寸,就会进尺!”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看向子启,彭君朝他努嘴。 “王叔,”子启眼珠子连转几转,“二位阿叔讲的也是,不能让齐盐进郢都!” “你们有何良策?”王叔抬头。 “小侄倒是想到一策,合不合适,请几位王叔定夺。”子启略略一顿,接道,“我们一面调运现存应急库盐至秦抵债,一面从盐池调新产巴盐至郢,同时,阻止首批齐盐入郢。待第二批齐盐入郢,我们库中已经有盐,他卖一铢一斤,我们就卖一铢二斤,将齐盐全挤出去!” “好主意!”彭君击掌,“我晓得郢人,有奶就是娘,只要有便宜可占,他们才不记什么恩怨情仇呢!” “贤侄,”王叔睁看,看向子启,“如何阻止齐盐入郢?” “走步险棋,抢!” 几人皆是一震。 彭君、射皋君互望一眼,看向王叔。 “怎么抢?”王叔淡淡问道。 “安排家兵扮作劫匪,再鼓动些游手好闲的刁民。” “得有人牵个头才是。”王叔显然同意这个方案,“最好是个信得过的人!” “我想到一个,昭鼠。”子启应道,“这些日来他常到我家,我们聊得不错。我应承他过些日子补他一个县尹的缺,他盼着呢。” 让昭家的人抢昭家的盐,真正是个不错的主意,王叔三人纷纷点头。 方略定下,大家分头动作去了。 “启儿,”王叔留住子启,“巫咸山那边可有音讯?” “巫咸山?”子启怔了,“很好呀,听到发钱加饷,盐民们干得欢哩。” “是祭司!”王叔急了。 “哎哟哟,”子启连拍几下脑门,不无抱歉,“小侄一心只在盐上,忘禀此事了。小侄已查清爽,确如王叔所言,白云祭司正是巫咸庙先祭司之女,先祭司于十八年前跳崖而死,此女被其外公养大,其外公是个隐人,在巴人中名声很大,因头戴鹖冠,人称鹖冠子!”笑,“说是这辰光鹖冠子在急切探访他外孙女的音讯呢。” 王叔身子一晃,伸手摸在胸口上。 “王叔?”子启盯住他。 王叔稳住身子,苦涩一笑,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压箱多年了,自前番见到云儿,才又戴上!” 子启拿过玉佩,仔细审视。 王叔微微闭目,眼前幻出: ——巫咸庙中,少年才俊、风流倜傥、扮作盐商的纪陵君祭拜巫咸大神,震惊于祭司的绝世之美; ——祭司在断崖边弹琴,崖风吹动她的长发;纪陵君坐在对面鼓瑟,琴瑟偕奏,四目相视; ——帐幔动荡,纪陵君与祭司缠绵悱恻,激情迸发; ——清泉旁边,二人偎依,祭司轻轻抚摸小腹,一脸幸福;纪陵君亲吻她,拿出两块玉佩,一块挂她胸前,一块挂己胸前; ——巫咸庙中,纪陵君与众巴人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畅饮美酒; ——黎明时分,纪陵君引楚军攻入巴寨,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巴人血染盐泉; ——巫咸庙,纪陵君推开庙门,见祭司长跪于巫咸像前,一身缟素; ——祭司一头披发,当门而立,指着纪陵君凄厉怒喝:“滚——” 那声“滚”字如九天闷雷再次滚来,震得王叔打个趔趄,泪水流出,扑嗒扑嗒落到地上。 “王叔?”鄂君启移过目光,看向他。 “启儿,”王叔再次稳住身子,抹去泪,盯住他,“没有疑问了,左徒府中的白祭司,她是阿叔的嫡血,是你的阿妹。阿叔拜托你,好生守护她,莫使她受到任何伤害!” 子启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启儿记下了。” 当车卫秦将八倍于楚国市价的一车车巴盐运进秦境时,咸阳人炸了,尤其是王公贵胄,因为买盐的金子虽说取自国库,但在名义上是属于整个王室的。再说,当初为赚大利,在国库短缺时,他们一家一家,真还投资不少金子。 关键是,这批巴盐在秦国怎么卖? 在巴盐入境后的第二日傍黑,张仪接到秦惠王谕旨,入宫赴宴。 参与宴会的共是六个人,除张仪之外,另有公子疾、公子华、甘茂与司马错,全都是与张仪相熟的面孔。 菜肴上来了,一盘接一盘,全是好肉好菜。好酒上来了,单嗅香味就晓得是他最爱喝的多年陈酿。 惠王挽起袖子,拿起刀子,从一条炖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递给张仪:“相国大人,来,尝尝寡人的手艺!” “啥?”张仪接过,吃惊地盯住肉块,“王上亲自动手?” “呵呵呵,”惠王笑道,“寡人多年未曾下厨,是不是手生,有待相国品鉴哪!” 张仪接过,放入嘴中,使劲咬嚼。 “滋味如何?”惠王二目期待。 场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他。 一块肉下肚,张仪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多煮一分则过熟,少煮一分则过生!” 众人皆笑起来。 “相国再尝一道!”惠王拿箸夹起另一道菜,递给张仪。 张仪尝过,惠王又夹一道。不一会儿,在惠王的殷勤招待下,张仪已将宴席上的所有菜品、汤羹尽尝一遍。 “相国大人,这些菜品,滋味如何?”惠王指点案上菜肴。 “王上欲知佳肴滋味,”张仪扫一眼众人,“只问臣一人是不公允的。” “是哩,”惠王笑笑,扫向众臣,“寡人就不分发了,你们自行品尝。” 众人夹菜,咬嚼,无不吐舌。 “诸卿这都尝过了吧?”惠王也夹一块,一口吃下,“说说,滋味如何?” 所有目光再次转向张仪。 “相国大人,”惠王也看过来,“大家都看着你呢。” “色香味俱佳,仪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张仪应毕,不失时机地吧咂几下嘴皮。 “没有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惠王倾身。 张仪摇头。 “诸卿,”惠王看向众臣,“相国大人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你们是否同此感受?” “王上,”司马错略作迟疑,拱手应道,“恕臣不敬,所有菜品皆缺一味!” “何味?”惠王来劲了,拿起箸子敲响案面。 “巴盐!”司马错四人于突然间明白了惠王设宴的用意,几乎是异口同声了。 “诸卿说说,寡人为何没用巴盐?”惠王再次敲响案面。 “因为巴盐太贵了!”司马错四人再次异口同声。 “诸卿讲的是啊,”惠王瞄一眼张仪,极尽夸张地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噫吁唏,楚国巴盐,寡人实在是吃不起了!” “臣等更是吃不起!”几人再次应和。 显然,这个宴席是专门为张仪摆的。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不慌不忙地从袖管里摸出一卷羊皮,摊在菜肴上,“仪若加上这一味,想必诸位就吃得起了!” 众人视之,是幅楚国地域图。 众人看图,不知所以。 “王上,臣请借朱笔一用!”张仪看向惠王。 惠王递上朱笔,张仪接过,就图画出两个圈圈,一个圈在紧挨汉中的上庸地区,另一个圈在楚国的黔东南地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从张仪所圈的两个圈圈来看,上庸紧挨房陵,若由上庸顺汉水飞流而下,可直取郢都。而黔东南的大片山地非但有两大盐泉,更可以由南部包抄郢都。如果两地皆归秦人所有,则楚国郢都指日可下。 惠王回味过来,转头看向张仪:“相国不会是画出两个大饼安慰寡人的吧?” “敢问君上,臣画过饼吗?” “寡人如何才能得到这两个圈圈?” “就凭臣的这个!”张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众人又是一惊。 “这么说来,相国是要亲自出战了?”惠王吸一口气。 “臣请使郢!”张仪字字结实。 时交二更,昭阳正自酣梦,邢才带昭鼠敲响他的房门。 “阿叔,打扰您了!”昭鼠声音很低。 昭阳下榻,开门,坐回榻上,揉揉睡眼:“出啥事了?” “一个大事。”昭鼠进来,悄声,“方才鄂君寻我,让我去抢盐。” “抢盐?”昭阳吃一惊,“抢啥盐?” “就是阿叔从齐国买回来的五十车海盐。” 昭阳睡意全无,吸口长气,闭目沉思。 “你答应他了?”昭阳抬头,看向他。 “没有。” “啥理由?” “我说这事儿风险太大,再说,涉及族人,尤其是阿叔,下不了手。” “他怎么说?” “鄂君没说啥,让我再考虑考虑。临走时,鄂君说,他对王叔讲好了,计划让我下去做个县尹,我问是哪儿,他说邓县或丹阳,让我选一个。我说丹阳位重,怕是争不到呢。他说,那就邓县吧。我问啥辰光可定,他说,王叔已经把我列入册中了,迟至年底,若是顺遂,个把月就能成。” “若是这说,你不得不抢盐了。”昭阳苦笑。 “抢还是不抢,由阿叔定夺。”昭鼠接道。 昭阳沉思,良久,毅然决断:“抢。”看向昭鼠,“你可对鄂君直接提及邓地县尹的事,让他为你立个字据。” “他不会立的。但王叔应下的事,应该可以。” “也好。不过,你得与他一起面见王叔,当面讨王叔个准信。” “成。”昭鼠略顿,“阿叔,你会抓我吗?” “阿叔不会抓你,但左徒会。” “哪能办哩?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杀我的头?” “有王叔在,应该不会。不过,想不吃点儿苦头,怕是难哩。” “嗯。”昭鼠点头,“所以我不肯应他。阿叔让我应下,有何妙意?” “王叔抢盐,是阻止我们带回的齐盐进郢都。俟齐盐进郢,王叔手里的盐泉就不值钱了。楚地虽大,郢都是个风向标,王叔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郢都的。眼下他们的盐肆砸牌了,于我们是百年不遇的入场机会。王叔若是不想让我们的盐肆入郢,就只能闹事情。反之,对我们来说,只有让他们闹出事情,最好是闹到不可收拾,大王才会起肝火,我们也才会有机会。” 显然,昭阳考虑得更加长远。 “嗯。”昭鼠点头。 “记住,这事儿要暗做,谁都不可讲,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被左徒抓到,你就宁死不招。只要他们拿不到实证,王叔就会救你,阿叔也好生办法。” “小侄记下了。” 按照预期,再过一日,首批五十车齐盐就可抵达郢都了。 郢都百姓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齐盐。与此同时,由靳尚主持修建的后宫巫咸庙也近尾声,怀王兴甚,于这日后晌召请屈平、白云入宫。 怀王兴致勃勃地引领二人将庙殿里里外外巡察一番,留下白云与郑袖、靳尚磋商大庙落成大典的筹备事宜,自己一把扯起屈平,径往前殿去了。 “屈平哪,”怀王笑逐颜开,“不瞒你说,寡人自即位以来,就数这几日畅意呢。” “敢问我王,都是何处畅意了?”屈平笑问。 “共有四喜临门哪!”怀王扳起手指头,“第一喜,郢人马上就能吃上盐了;第二喜,巫咸庙落成,巫咸大神入驻寡人后宫,楚、巴行将琴瑟和合,风调雨顺,福利长远;第三喜,昭睢奏报,兵坊已试制成功乌金利器,寡人亲试样品,不弱于秦器,我若再与秦战,秦人就占不上这个便宜了;这第四喜嘛,是陈轸的捷报,说是齐王不仅签下睦邻盟约,还额外赠送寡人海盐五十车,约寡人于秋后徐州游猎!” “贺喜我王!”屈平拱手,“四喜临门,实为我王洪德厚积、为我大楚时来运转之吉相也!” “哈哈哈哈,”怀王大笑几声,盯住屈平,“洪德也好,时运也罢,于寡人只认一个,就是用对了你屈平一人!” 屈平拱手:“臣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怀王喜不自禁,“寡人得卿,犹如当年秦公得商鞅啊!” “谢我王偏爱!”屈平奏道,“我王既然将臣喻作商鞅,臣请再进一言!” “屈子,”怀王扬手,“莫说是一言,纵有十言、百言,你也只管讲来!” “乌金、巴盐,尽皆是表,动表不动里,一切徒劳。积弊之楚,犹如重症之人,大王不下狠手,或将前功尽弃了!”屈平一脸忧急。 怀王正欲说话,一个宫人走进,叩道:“王上,香汤备妥了!” “好哩,寡人这就去!”怀王转对屈平,“呵呵呵呵,你讲的这个里子如何动,是个重大话题,我们要沐浴薰香,之后再讲。”伸手,“左徒大人,请!” 屈平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正自犹疑,怀王跨前一步,挽起他的袖子,带他直入后宫汤池的更衣间。早有宫人进来,将二人衣服三下两下脱个精光。 汤池是个设在室内的澡堂,池分热冷两个,冷池巨大,由大理石砌成,宽两丈,长五丈,可容二十人自由泳游,平素是怀王与妃子在夏秋戏水的地方。冷池旁边有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有个热池,约一丈见方,池下有个火灶,可烧炭加热,水温恒定,里面泡着各种中药与香草,是出汗、解乏之处,被怀王称作香汤池。 诚惶诚恐中,一丝不挂的屈平被同样一丝不挂的怀王拖入香汤池,浸入汤水中。水温略烫,不消一刻钟,屈平已是大汗淋漓,怀王额头也是汗出,但显而易见的是,怀王十分享受这种热烫的感觉。 “屈平,来,为寡人搓个背!”怀王转过身体,给屈平个背脊,“听说人是尘土做的,真还就是呢,寡人天天搓背,可背上总有搓不完的尘灰。” “臣遵旨!”屈平拿过搓巾,为怀王搓背。 屈平用劲较大,没搓几下,怀王的背上就红彤彤一片,皮屑让他搓下不少,一条一条的被他赶到肩膀上。 怀王伸手摸出最大的一条,震惊:“这是你从寡人身上搓下来的?” “是的,王上。”屈平应道。 怀王深吸一口长气,良久,叹道:“唉,这些宫人天天帮寡人搓,可搓来搓去,能搓下这么粗大灰条的,只有你屈平一个人哪!” “想是他们怕伤到王上!”屈平笑应。 “你就不怕了?” “王上令臣搓灰,在臣眼里,就只有灰条!” “答得好!”怀王将身子泡到水里,冲净灰条,拿过搓巾,“你背过去!” 屈平背过身去。 怀王用巾使劲地在屈平身上搓起来,不消一时,亦搓下一根根粗大的灰条。 “哈哈哈哈,”怀王得胜一般大笑几声,将粗大的灰条赶过肩头,“屈子,快瞧,你身上这条条儿毫不弱于寡人的呢!” 屈平亦笑起来。 “屈平,”互相搓完灰,怀王指着自己的裸体,又指向屈平的,意味深长,“臣子中能与寡人同室共浴的,你是第一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人哪!” “谢我王垂爱!”屈平拱手。 “不瞒屈子,寡人此前错看你了。” “大王?”屈平不解。 “呵呵呵,”怀王半开玩笑,“寡人以为你不过是内慧,能作几篇诗赋而已,没想到在这池中一看,你是慧中秀外,全身上下毫无瑕疵,堪称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呢!” “大王盛誉,臣不敢当!” “美人就是美人,有何不敢?” “天下第一美人,当属大王!” “此言何来?” “大王龙体玉肌,秉天地之道,承尧舜之德,不怒而威,不冲而刚,威中含慈,刚中怀柔,外美内慧,表里如一,天下第一美人之盛誉,除我王之外,谁可争锋?” “呵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没想到你屈平这张嘴巴甘甜起来,连靳尚、郑妃也比不过呢!” “同是甘甜,质地不同。” “嘿,”怀王惊愕,“连甘甜也分质地!你说说看,不同何在?” “回王上的话,”屈平应道,“上官、娘娘之甜,为的是大王今日受用,臣之甜,为的是大王明日受用,是以质地不同!” 怀王若有所思,良久,走出水池,走向一侧,早有宫人过来,为他擦干身体,披上浴衣。屈平也走出去,披上浴巾,坐在怀王对面的木墩上。 “屈平哪,”怀王支走宫人,盯住屈平,“你我同池而浴,赤裸相见。能赤裸相见、不避长短的,可称知己,堪为肺腑,已非兄弟手足可比。” “王上……”屈平终于明白这场洗浴的意义,感动得讲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敛神,略略倾身,凝视屈平,“你我之间既非手足兄弟可比,就可讲讲我们之前所说的这个里子了。常言说,工有次第,得寸进尺。有前面四喜铺底,我们君臣算是得寸了,下面该当考虑如何进尺!”略顿,盯住屈平,“记得你此前催问多次,要寡人变法治本,寡人均未应声。不是寡人不应承你,是机缘未到。这几日来,寡人一得空闲,就反复研读你的奏本,越看越是看不够,越看越是心动。一切如你所奏,变法改制,取缔治权,动的是封君根基,不知会有多少人食不甘味。” “是哩。” “如果改制,就将是一场恶战,寡人可以为你撑腰,你也该当有所防备才是。狗急跳墙,若是我们逼得急了,他们什么恶事也做得出来!当年吴起更制,结果你是知道的。” “王上知遇,臣万死不足以报!” “屈平,”怀王摆手,一脸严肃,“从今日起,不要再讲死与不死,因为你我二人,是谁也死不起的!首先是寡人不能死。想当年,悼王驾崩,吴起即遭万箭穿身;孝公归天,商鞅旋有车裂之祸。同样,你也不能死。没有你,寡人就如悼王无吴起、孝公无商鞅,面对大楚这身陈年积弊,寡人只能是徒唤奈何啊。” “臣……”屈平起身,叩首,“惟王命是从!” “为稳妥计,”怀王盯住他,缓缓说道,“我们可以不叫变法,也不叫改制,就叫造宪令。一宪一宪地造,一令一令地推,我们君臣不急不缓,稳步推进,于无声无息中成就大业!” 屈平拱手:“我王圣明!” “名正方能言顺。”怀王略顿,看向远方,“昭阳老矣,当不得大事。寡人有心让你接任他的令尹之职,宫中有寡人,宫外有你屈子,你我合力,大楚未来或可奠定。你心里先有个数,大凡事务,从长远筹备,从全局着眼!” 屈平惊呆了,竟是忘了叩谢。 “哈哈哈哈,”望着屈平的呆状,怀王笑了,“现在讲这事儿还早,寡人尚须寻个机缘。要动昭阳并不是易事哟!” 二人又议一时如何造宪令并推动的事,更衣出去,回到前殿,见南后、靳尚、白云三人已在等候。 “呵呵呵呵,”怀王看向白云,一脸是笑,“白祭司,你们议得如何了?” “托大王的福,”白云回他个笑,“巫咸庙一切就绪,可择吉日举行大祭!” “既然是祭拜巫咸,”怀王朗声接道,“吉日吉时就由祭司确定!” “巫咸庙大祭通常定为每月的望日日中,但在大王宫中,可定于每月的朔日平旦!” “朔日平旦?”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她,“这个可有讲究?” “朔日为每月的初日,平旦为朔日的初时。朔日为一月之首,平旦为一日之首,大王为一国之首。大王于朔日平旦起祭,开一月之始,巫咸大神有感于大王诚意,施以雨露恩泽,惠及四方。朝野受益,遂于望日行祭,以感恩巫咸大神并大王厚德!”白云淡淡应道。 “讲得好!”怀王拱手,看向内尹,“拟旨,封巫咸山祭司白云为王室巫咸庙祭尹,司楚、巴二地所有巫咸庙祭事!” “臣领旨!”内尹应道。 “谢大王厚遇!”白云拱手,“只是,楚地广袤,巫咸庙却寥若晨星,白云不知如何司尹!” “这正是祭尹未来所要致力之处!”怀王看向郑袖与靳尚,“爱妃,靳大人,你二人协助祭尹,传寡人旨令,凡楚之地,万人之邑,须立巫咸庙一座,以祭我东皇之仪礼敬奉巫咸大神,祈请大神佑我楚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人受命毕,郑袖笑着拱手:“我王,臣妾有奏!” “你说。”怀王看向她。 “庙宇初成,朔日在即,巫咸庙欲行大祭,有万千之事待筹,臣妾力不胜逮,想请祭尹留宿宫中,以便随时磋商。” “屈大人,”怀王转向屈平,一脸是笑,“娘娘恳请祭尹留宿宫中,你意下如何?” “臣谨听娘娘!”屈平拱手。 几人正在议论,当值宫人引领昭阳急急走进。 见过君臣之礼,昭阳入席。 “昭卿,”怀王看向昭阳,“观你气色,可有事情?” “回禀王上,是出事了!”昭阳拱手应道。 “何事?” “这批海盐让盗贼抢了!” “啊?”几人同时惊叫,尤其是怀王,简直是震惊了。 “是昨夜的事!”昭阳缓缓奏道,“臣使家奴邢才统筹运盐。车队行过荆门,天色已黑,就在荆门附近寻个空旷处歇了。睡至半夜,有暴民冲来,将运盐的人拿刀逼住,全部捆绑起来,塞上嘴巴,绑在一片林子里,将五十辆盐车上的所有盐包扛走了。” 盗贼竟然在荆门之内抢劫王命齐盐,且一包不剩地全部扛走,真正是匪夷所思,且胆大妄为至极。 怀王气得手指哆嗦,一时讲不出话来。 “天色大亮,有人入林,方才看到众人,将他们解救出来。邢才先使人报案,后急驰回郢,报告予臣。臣知事大,迅即入宫奏报我王!” 怀王看向屈平。 “能肯定是全部扛走的?”屈平问道。 “听邢才说,车马皆在,盐包是扛走的。他们全部蒙面,得手之后尽走小径,顷刻没入林子,无影无踪。臣已使刑尹前往事发地缉查盗贼了!” 五十车盐全部扛走,人数当不在少。 “传谕刑尹,”怀王看向昭阳,一字一顿,“查到盗贼,全部押入死牢!” 张仪使楚了。 张仪没有直接赶赴郢都,而是直接来到纪陵君的封地,且与前一次一样,依旧杂在商队中,没有打出任何旗号。 纪陵君、鄂君、彭君等也都得到音讯,提前赶至纪陵,恭迎。 洗尘宴上,张仪搁下筷子,长叹一声,迟迟不动。 作为主宾,张仪不动筷,谁都不好动了。 几个陪客的面面相觑,坐在主位的王叔面上挂不住:“张子,你这……” “唉——”张仪发出一声长叹,继续按筷不动。 “王叔呀,”车卫秦接过话头,“相国怕是想到咸阳的事,吃不下了。” “咸阳的事?”王叔盯住他。 车卫秦遂将咸阳权贵,尤其是秦王,为高价盐一事如何责难张仪诸事略述一遍,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诸位有所不知,”张仪苦笑一声,“那天晚上,秦王在宫里摆出一席宴,请来一群王公重臣,”指向车卫秦,“他没资格入席……”顿住不说了。 “一席啥宴?”子启急了。 “山珍海味,皆是好吃的东西。”张仪又出一声苦笑,“众人个个眼馋,正要大快朵颐,但秦王不急。秦王缓缓拿起刀,割下一块他亲自烤的鹿腿肉,要我品尝。我一口咽下。秦王问,滋味如何,我说,香哩。秦王见我说香,就把所有的菜品皆夹人我一个人吃,待我全尝一遍,他又问我滋味如何。” “你哪能讲哩?”子启被他的语境吊起胃口了。 “我只能讲实话呀,说是一切皆好,只差一味。” “啥味?”彭君也急不可待了。 “盐味。” 显然,这是秦王专门摆给他的一席无盐之宴。 “为什么不放盐?”子启纳闷。 “是呀,”张仪缓缓接道,“仪也是这般发问,秦王应道,相国贩来的楚盐太贵了,寡人吃不起呀。” 见他绕来绕去,将话绕到盐价上,众人皆无话说,席上一时冷场。 “张子,你受委屈了。”良久,王叔开腔了,举爵,“芈楸以一杯薄酒,为你压惊。” “不瞒王叔,”张仪饮下,苦笑道,“惊倒没有,在下只是有口难辩而已。无论如何,生意是在下谈的,契约是在下吩咐卫秦签的,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是不?”摇头长叹,“唉,人说在下巧舌如簧,可那天晚上,在下愣是讲不出哪怕是一个辩解的辞儿,真真是羞杀人也。” “张子,你看这样如何?”王叔略略一想,接道,“我对大伙儿讲一声,补偿张子并卫秦五百锾金,聊作解嘲。” “王叔不可!”张仪急切止道,“生意归生意,契约归契约。那天签约时,仪想到的只是市价,万没想到市价会涨那么高,这个教训是多少金子都换不来的。仪一生出言必行,起誓必践,岂能为这区区五百锾金而坏了规矩?” “张子讲的是,”王叔亦叹一声,“当初签协议时,市价确实是一斤一铢。由于还款数量庞大,张子又不要他物,只要食盐,各地盐肆无奈,只得提走所有巴盐,清库运秦。楚人离不开巴盐,皆来盐肆求购,盐肆又不能说无盐可卖,只好涨价,涨来涨去,市场也就涨疯了。所幸大王已从齐地调来些许海盐,否则,芈楸真还不知这事儿如何收场呢。” “在下之错,没想到也让王叔为难了。”张仪举爵,“来,为我们共同的难,干!” 众人碰爵,各各饮下。 “敢问张子,此番来楚,可有芈楸效力之处?” “巴盐之事,秦王着实生气了,一方面怪在下不会做生意,另一方面,也指责楚人奸诈,会设套。在下千般解释,说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说楚人离不开巴盐,巴盐全部依约卖给秦人,盐价自然是涨的,等等,秦王却是听不进去,声称要起兵伐楚,为这场生意讨个公道。这事儿不仅涉及在下颜面,且更涉及王叔并众亲的颜面,在下急了,说大王哪,你哪能出兵去伐翁家呢。秦王愣了,问翁家何来。在下就讲起月公主的事,将月公主夸了个天仙似的,秦王不肯信,打问卫秦,见卫秦也是此说,由不得就动心了,要我即刻使楚求聘。”张仪从袖中摸出礼册,双手呈上,“聘礼在此,望王叔笑纳!” “难得张子不计得失,一力承担,不遗余力地致力于秦楚和睦,芈楸致敬了!”王叔拱手。 “王叔呀,”张仪拱手回个礼,指指自己的舌头,“子曰,君子谦谦,动口不动手,在下是卖这个吃饭的,见不得打仗。楚、秦和亲睦邻,无论是对秦人还是对楚人,都是长远利好,是不?” “好一个君子谦谦!”王叔笑笑,晓得他是胡谄的子曰,接过聘礼,转递给车卫秦,“既然是为秦王聘亲,就是国事,这份聘礼,张子还是亲手交给大王为妥。”转对子启,“明日我们就随秦使赴郢,你可先走一步,将秦王聘娶月公主之事奏报你父王!” “启儿遵命。” 留白云宿于宫中是靳尚的主意。后宫佳丽如云,在大王面前争风妒忌的确不智。无论何人,即使贵为南后,也惟有顺应大王,才能谋得长久。 郑袖一旦想通透了,就想把事情做到极处,成全大王的好事。郑袖的如意算盘是,让白云与她共歇于南宫,与她同榻共寝,之后邀大王前来临幸自己,让白云在侧侍奉,近距离感受大王雄风,由不得她不动情。 夜幕降临,郑袖依计邀白云共宿,不料刚一张口,就被白云驳回,称她是巫咸大神的人,自幼就宿在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不习惯与人共寝。巫咸庙已经落成,作为祭司,白云住庙侍奉巫咸大神合于情理。郑袖勉强不得,在放弃努力的同时,也深为白云的执念所动,明白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怀王却不这么想。 自白云入住后宫,怀王的心神再也守不住舍了,一闭眼就是白云跳巫舞时的赤身裸体,也时不时地回味起更早辰光的那个与她在巫山深处的云雨之梦。 巫咸庙落成大典如期举办。这是南宫郑袖一手搞出来的,更有怀王关注,因而整个后宫都来观赏。然而,让怀王略觉失望的是,他想看到的场面并未出现。主祭白云全场衣着得体,即使与巫阳屈平向神献舞之时,衣服也都是穿着的。怀王不好讲什么,也不能讲出什么。他想看的只是白云的身体,而不是屈平的。如果屈平真的在他后宫赤身裸体,他的爱妃、公主及众多宫人会作何想? 大祭后数日,怀王的神经绷得更紧了,有时甚至到茶饭不思的程度,也不让任何妃、后侍寝,白天忙于朝事,夜间就坐在他的御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得累了,就到旁边的小卧房里眯上一觉。 至第五日夜,怀王终于按捺不住,使内尹悄悄请来白云。 夜深了,万籁俱静,御书房里灯光暧昧。 白云走进时,怀王假模假样地就着灯光批阅奏章,案上放着一杯山茶。 “夜深了,大王还不歇息?”白云站一会儿,见怀王仍旧在看奏章,半是关切,半是提示自己的存在。 “是祭尹呀,”怀王放下朱笔,抬头看向她,“这几日来,寡人有点儿心烦,魂不守舍哩!” “大王为何心烦,又为何魂不守舍?”白云歪头望着他。 “心烦是为那伙盗盐贼,魂不守舍是为这些奏章!”怀王指一下眼前的奏章。 “盗贼没有抓到吗?”白云问道。 “抓到几个,其他还在缉查。” “大王召我,想必是为魂不守舍了!” “正是,”怀王苦笑一下,指向面前的奏章,“尤其是屈平的这几道奏章,寡人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睡不着呀。” “屈大人奏报什么了?”听他提到屈平,白云走近几步。 “奏报楚国如何治内之事。屈平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魏国变法治内,魏势兴盛六十年,独霸中原。秦国变法治内,秦势突起,天下惶惶。天下皆已变法,惟我大楚积弊日久,落后于人哪。先王也曾改制来着,可你晓得,吴起行法半途而废……” “大王若为国事,”白云截住他的话头,“何不请屈大人入宫谋议呢?作为祭司,白云只知侍奉神灵,不知天下治乱呢。” “唉,”怀王轻叹一声,“你讲的是。寡人请你来,是想……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大王有何话,这请说吧。” “祭尹请坐,”怀王指下对面的席位,转对内尹,“为祭尹上茶!” “谢大王香茶,”白云拱手,“白云早已形成习惯,过午不食,入夜不饮!” “是吗?”怀王苦笑一下,“好吧,寡人就不请你饮茶了。敢问祭司,能为寡人跳支舞吗?” “什么舞?”白云问道。 “就是……”怀王略略一顿,“就是那天为子启之事你在祭坛上所跳的那支。” “那是白云跳给巫咸大神的,非祭事不跳。这辰光没有祭事,请大王不要勉强白云。” “你不是跳过吗?”怀王眯眼盯住她,“就在屈平的草舍里。” “那是屈大人欲学巫咸大舞,向白云求教,白云求问巫咸大神,大神降谕,许我教他,我才教他跳的。” “太好了!”怀王来劲了,“寡人也想习练那舞,敬请祭司教我!” “大王不可。” “哦?”怀王沉下脸来,“请问祭司,为何那舞屈平跳得,寡人却跳不得?” “因为屈平是屈平,大王是大王。” “这……”怀王不解了。 “屈平是大王子民,白云是巫咸大神子民。巫咸大神是巴楚天空之主,大王是楚巴大地之主。屈平学舞是为供奉巫咸大神,使巫咸大神为楚民降福,是以白云可教。身为楚巴大地之主,大王即使想学,白云亦不敢教!” “呵呵呵,”怀王释然,“那你就为寡人跳一支吧,寡人赏舞总是可以的。” “大王若要赏舞,就得将屈大人召来,有他扮巫阳,白云才能跳起来。” “这……”怀王吧咂一下嘴皮子。 “大王,若无别的事,白云这要歇息了。白云一向早睡,早上还要行功呢。”话音落处,白云一个转身,款款离开。 怀王站起来,一路送出殿门,送到后宫,目送白云走到巫咸庙前,推开庙门,闪身进去,再将庙门由里面闩牢。 白云感受到了身后的怀王,闩门的声音故意很响。 怀王轻叹一声,扭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书房。 张仪车队打起“秦”“使”“聘”等各样招幡,一路招摇地赶赴郢都,与此同时,子启先入宫城,将秦王亲自出面和亲、使相国张仪来郢求聘月公主的事细禀怀王。 怀王震惊。 显然,秦王的这一步棋是怀王未曾料到的。淅水之战未了,商於之仇未结,秦王却先一步使重臣使楚和亲,且往聘的并不是他女儿,而是他阿姐的女儿芈月,确切地说,应该是叫魏月,真真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怀王召来屈平与靳尚,谋议应对。 张仪使楚,靳尚最是舒怀。想当年,他救过张仪一命,这辰光,张仪使楚,对他只有益处,没有半点儿不利。再说,前番伐秦,他原本就是反对的。自从襄陵战后,靳尚对昭氏日益敌对,对外战略渐转为结秦制齐,近日更有王亲等利益在手,自然对张仪此来和亲举双手赞成。 靳尚晓得屈平一力于结齐制秦,因而未讲结秦制齐的事,只将张仪与楚国的恩恩怨怨略作陈述,末了讲道:“王上呀,若无张仪使力,越地或就是齐人的了。” “你讲的是!”怀王深有感触,慨叹,“唉,只可惜他未能容于昭氏!” “不是张子不容,是昭氏嫉贤妒能,为令尹之位设套陷害张子,这事儿王上是知情的。”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怀王看向屈平,“左徒,秦使此来和亲睦邻,你是何应对?” “臣贺喜王上,贺喜芈月公主!”屈平拱手。 “呵呵呵,”见屈平支持,怀王笑笑,转对靳尚,“上官大人,芈月是我阿姐骨血,命运多舛,今能嫁入秦室,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寡人晓得你与秦使张仪有旧,秦使此来,就由你酌情款待。你这就去,精心筹备,莫让客人觉得慢待了。” “臣受命!”靳尚告退。 屈平起身欲走,被怀王留住。 “屈平,你说说,秦使之来,你为何不加反对,反而道贺?”怀王盯住他问。 “为我大楚,亦为王上。” “讲明白。” “王上时常自比孝公,将臣比作商鞅,”屈平盯住怀王,“敢问王上可知孝公,可知商鞅?” “这……”怀王怔了,“你说,孝公、商鞅怎么了?” “孝公为报河西之仇,韬光养晦一十六年,直至孟津朝王。就臣所知,孟津朝王辰光,孝公明白魏侯是要找茬,亦自信实力,决心与魏一战,是商鞅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他。商鞅以退为进,亲赴魏都,以秦公名义拥魏侯称王,称秦公甘愿称臣。魏侯不知是计,做起强强联合之梦,遂于逢泽南面称尊,结果王上全都看到了。” “你意是说——”怀王引而不发,目光征询。 “臣意是,无论秦人是结亲睦邻,还是讲出其他任何的漂亮话,王上皆不可信,尤其是张仪的话。这人是个祸事精,走到哪儿,哪儿糟殃。” “当年他在楚国,不是帮我们灭掉越国了吗?” “当年他来楚国,是想以楚国为本,实现他的壮志,因而他是一心事楚。不料事不遂心,因昭大人之故,他与楚国结怨,这到秦国去了。眼下他是一心事秦哪!” “如果寡人说服他,让他留在楚国呢?” “魏王也曾说服他,让他留在魏国,结果呢?他身在大梁,心在咸阳,唆使魏国放弃河西之仇,转而先伐赵,后伐韩。魏国两战两败,元气大伤,魏国太子、庞涓尽皆战死,魏王最终也死于非命!” 屈平短短几句,怀王听得心底发寒,由不得打个寒噤。 “既如此,你为何又……”怀王略略回过神,不解地看向屈平。 “臣以为,”屈平接道,“无论如何,张仪是来聘亲的,且是为秦王聘亲。聘亲是好事,臣是以贺喜。此其一。其二是,大王的要务是变法治内。古今一理,若要治内,就不可外战。商鞅变法期间,秦国几乎没有外战,一力休养生息。我王也是。臣所以提议与齐结盟,其实意亦在此处。三晋势弱,我之劲敌只在两处,东北是齐,西北是秦。秦、齐远隔三晋,各自鞭长莫及,惟我大楚,东北与齐接,西北与秦接。大国争锋,不可两面皆战,我之长策,要么结齐制秦,要么结秦制齐。今我已与齐人结盟,如果再与秦人成盟,短期内我就外无战事,我王就可全力治内!待我王练好内功,身强体壮,那时,无论是秦是齐,都只能遣使来朝,惟我王马首是瞻!”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竖起拇指,“好你个左徒,真乃我大楚柱国也!” “大王谬赞,臣不敢当!”屈平拱手。 “敢当,敢当!”怀王又笑几声,“不过,你是一个大材,柱国这个虚衔只会埋没了你,寡人就不封赏了。你且回去安心造宪,任他张仪吹来何风,你我皆须如如不动,专心治内,如何?” “臣遵命!” 张仪抵郢,依惯例入驻列国使臣馆驿。 张仪一行下榻后不久,靳尚即奉王命造访。张仪迎出,对靳尚深鞠一躬,携手入内。几句寒暄过后,张仪拿出玉璧一双,呈送靳尚,拱手道:“此玉璧为在下征蜀所得,区区薄意,不成敬意,还望靳大人笑纳!” “呵呵呵,”靳尚接过,欣赏一时,抬头看向他,笑道,“敢问秦使,如此宝贝,算不算作贿赂呢?” “大人言过了,”张仪回他个笑,淡淡应道,“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小私情而已。若作贿赂,此璧就污了大人的身价!” “哟嘿,照秦使说来,靳尚的身价还不小哩!” “是哩。” “敢问秦使,在下身价几许?” “一块和氏璧,外加眼前秦使的一条贱命!” 张仪出口言及当年之事,靳尚颇为感慨,眼前不由浮出到他府中裸身求情的香女,良久,拱手问道:“举手之劳而已,张兄不必挂齿。说起此事,请问张兄,此番远足,怎么没带香夫人来?” 见靳尚改称张兄,张仪也换过语气:“不瞒靳兄,就这辰光,你嫂夫人当是在终南山里逗孩子呢。” “贺喜张兄并嫂夫人了!”靳尚回个礼,笑问,“请问张兄,嫂夫人所出,是公子还是公主?” “眼下是个公子,再过两年,不定还会出个公主呢!” “哈哈哈哈,”靳尚大笑起来,竖起拇指,“必须有的,有儿有女才是好!” “靳兄几个了?” “夫人所出,三个,皆是公子。两个妾室不争气,各出两个女娃,早晚回家,高高低低七个,外加三个妇人,吵得寒舍鸡犬不宁哩!” “靳兄好福气!”张仪恭手贺过,从一堆箱笼里寻找一会儿,搬出一只箱子来,指它道,“靳兄,请看此箱!” 靳尚打开一看,是一箱锦缎。 “这是蜀国宫锦,细软光滑,堪称上等好丝,是征蜀辰光蜀王通国赠送在下的。一共是三箱,一箱给你香嫂子了,另一箱给了你另外一个嫂子,就是大秦国的紫云公主,还剩这一箱,你香嫂子吩咐谁也不给,只赠送给靳夫人!这不,在下一直留到今日,箱中之物连细丝儿也没少掉一根哪!” “哎哟哟,”靳尚朝空中连揖两下,“谢嫂夫人了!”看向张仪,“不瞒张兄,无论你发多大的财、做多大的官,在下都不眼热,惟有张兄所娶的这个香嫂,实让在下眼馋哪!啧啧啧,内慧外秀,贤淑端庄,对张兄的忠贞,更是没个说的。唉,比起香嫂来,我家那口子,”看向一箱蜀锦,摇头,“配不上这箱宝物哩!”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靳兄,在下是为秦王聘亲来的,不是到你府上抢弟妹来的,你就甭自夸了,在下晓得你府上有个好弟妹就是了!” 靳尚亦笑起来。 二人扯会儿闲筋,靳尚敛住笑,盯住张仪:“张兄如此记恩,想必也不会忘仇吧。今非昔比,相国对令尹,大秦对大楚,张兄此来,聘亲是外,内中可是为平复积怨?” “靳兄说笑了。”张仪笑应道,“大丈夫处事,天下为先,社稷次之,而后是家,再后方是身。在下心胸虽狭,却也容得下几节棍棒。再说,即使寻仇,也当与令尹大人无涉。不瞒靳兄,在下早已查明,令尹大人之所以误会在下,是受了陈轸那厮的蛊惑!” “这倒新奇哩。”靳尚急问,“张兄与姓陈的有何过节?” “唉,说来话长。”张仪长叹一声,“陈轸仕魏时,曾与在下师弟庞涓结下杀父之仇。庞涓出山后得到魏王赏识,陈轸逃得快,方才躲过一劫。为查明庞涓来历,陈轸潜入鬼谷摸底,刚巧遇到在下,受在下一通奚落,由是结怨了。” “哎哟嘿,”靳尚恍然有悟,乐了,“江湖恩怨多嗬。”盯住张仪,“听闻陈轸与张兄在秦曾有一争,陈轸败阵了,适才至楚,可有此事?” “靳兄又说笑了,陈大人怎么可能败阵呢?陈大人不过是不屑与仪同朝为臣而已!” “啧啧啧,张兄真是给足了姓陈的面皮!”靳尚竖起拇指,“说到这里,在下倒有一句提醒张兄!” 张仪拱手:“在下恭听!” “依在下看来,陈轸这步棋走对了,张兄却是明珠暗投呀。” “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在下落到这步田地,别人不知,靳兄不该不知呀!”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靳尚接道,“张兄未得先王赏识,却得大王器重哪!”倾身,压低声音,“不瞒张兄,大王多次与在下谈及当年之事,认为张兄之才雄冠列国,无人可及!” “哦?” 靳尚一脸热切:“昭阳虽为令尹,但大王从骨子缝里信不过他,令尹之位形同虚设。只要张兄弃暗投明,大王必以大楚五千里江山相托!” “靳兄——”张仪眼中流出热望。 “令尹之位,非张兄莫属啊!” 张仪眼中的热望渐渐冷凝,微微摇头:“靳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在下愿以家族名誉担保!” “据在下所知,”张仪压低声,“令尹之位,大王早有心仪之人了!” 靳尚震惊:“何人?” “大楚左徒,屈平!” 靳尚心底一寒,嘴角撇出哂笑:“张兄想多了,大王眼睛雪亮着呢。那小子不过会写几首辞赋而已,焉能与张兄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又压低声音,“大王的眼睛雪亮不雪亮,别人不晓得,靳兄难道看不出吗?” “张兄?”靳尚怔了。 “靳兄跟从大王多年,为大王立下不知多少功劳,以靳兄之才,难道就配不上左徒之位?可大王呢?偏让一个会写诗赋的毛头小子居此高位,这就是他眼睛雪亮吗?” 张仪一句点到死穴,靳尚勾下头去。 “靳兄,”张仪趁热打铁,“许多事情,不争是得不到的。譬如说当年,在下初涉世,没有与昭阳争,结果就败下阵来。之后入秦,在下汲取教训,使出狠招,生生挤走公孙衍,之后又挤走陈轸。再后入魏,在下又挤走惠子……”顿住话头,看向远方。 “敢问张兄,你是哪能个挤的?”靳尚感兴趣的显然是这个。 张仪遂将如何挤走几人的方法与过程一一述过,靳尚听得心服口服,拱手道:“张兄高才,在下不及!” “什么高才呀,”张仪苦笑一声,“不过是心狠而已。不瞒靳兄,在下私底下还是佩服公孙衍、陈轸与惠子的,但一槽不容二马,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占住位置,在下就连个吃草的地儿也没了。” “张兄说的是,”靳尚拱手,“请问张兄,眼前之事,在下该当如何应对那个写诗的?” “像在下在秦、赴魏时一样,挤走屈平,独占食槽!” “这……”靳尚迟疑一下,“哪能个挤法?” “靳兄只须记牢三个字!” “什么字?” “重累之。” “重累之?”靳尚懵圈了,盯住他,“何解?” “诗经有云,‘将欲毁之,必重累之’。” “这……”靳尚解不出来,挠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诗文不在《诗》三百中,靳兄是以不知。全诗是,‘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唯则定国。'” “怪道没有听说过呢。”靳尚笑笑,拱手,“在下愚痴,此三字何解,还请张兄赐教!” “‘重’为反复,‘累’为屡次。‘重累’合在一起,就是反反复复,屡屡使用。” “使用什么?” “这个呀!”张仪张口,吐出长长的舌头,“就是言辞。” “什么言辞?” “可以‘毁之’的言辞。” “张兄是说,在下到大王面前反反复复地讲他坏话?” “不不不,”张仪摆手,“靳兄忘了此诗下面还有一句,‘将欲踣之,心高举之’。” “张兄之意是,讲他好话?” “正是!”张仪竖下拇指,“这是在下在鬼谷求学之时,先生所教的一招秘术,叫飞箝术,就是‘飞而箝之’。‘飞’就是‘重累’,就是‘高举’。‘飞’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之’,抑或是‘踣之’。” 靳尚大张两口,良久,缓缓吁出一气,吧咂几下:“啧啧啧,在下明白了。”略顿,“如何‘箝’呢?” “‘飞’是为‘毁’。如何使其‘毁’呢?就要用到这个‘箝’字。” “怎么用?”靳尚眼睛睁大。 “靳兄‘重累’使用‘飞’术,屈平必是飘飘然,亦必是愈加勤奋,愈加精进,恨不得一人当十人用,一天做十天活。活做多了,就会有疏漏。待那辰光,靳兄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睁大眼睛,盯住他所做下的一切,瞧准疏漏,轻轻地这么一‘箝’。”张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箝”的动作,“打蛇要打七寸,是不?” “啧啧啧!”靳尚不无叹服地再次吧咂几下嘴皮子。 “不过,”张仪接道,“若用此术,仅靠靳兄一人是不够的,靳兄还得寻找一个帮手。” “帮手?”靳尚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依张兄之意,何人为宜?” “南宫郑后。” “唉!”靳尚长叹一声。 “靳兄为何而叹?” “不瞒张兄,娘娘心正烦呢,怕是帮不上忙了。” “娘娘烦恼可是来自一个祭司?”张仪点题。 “正是。”靳尚震惊,“张兄连这个也晓得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番使楚,前有昭阳,后有屈平,外加一个无所不能的陈轸,在下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不去晓得呀!” “张兄既已看破,可有解招?” “你可转呈南后,只要她肯听仪,莫说是夺回眼前恩宠,即使楚王的偌大后宫,也将只为她一人而设!” 靳尚吸一长气:“张兄有何妙策?” “八个字,想王所想,好王所好!” 就南后而言,王之所想与王之所好的范围,只能局限于后宫,否则就是僭越。 于后宫来说,怀王的最大心事有两个,一个是因白云而起的巫咸庙,这个郑袖已经办妥了。另一个是,淅水战后,怀王一时冲动,慷慨解囊,拨出不少库金以抚恤伤亡,各地税赋又未能及时补足,由是造成宫用短缺。总管后宫的内尹使尽解数,仍旧是捉襟见肘。内尹无奈,只好缩减各宫的宫用。宫人奢华惯了,宫用一下子缩减近半,顿时怨声四起,或对怀王诉苦,或向他告发宫尹克扣脂粉之罪。作为楚宫之主,怀王是不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显出朝廷困顿的,因而对她们的抱怨不胜其烦。不得不说,这可能是他近日独居书斋、不想亲近她们的潜在原因。 显然,张仪早将楚宫内幕探个清楚,向南后献的计谋是养蚕织布,替王分忧。 “这……”郑袖皱眉,苦笑,“行吗?” “张仪既已夸口,娘娘何不一试呢?”靳尚笑道。 “好吧,”郑袖一咬牙根,“为了子兰,本宫豁出去了。可这织机——” “娘娘放心,一应物什,臣已备妥。臣忧心娘娘不会,还为娘娘寻到两个巧手织女呢。” “养蚕织布、缝衣引线诸事,本宫自幼就会,只是多年没干,手有点儿生了,有这两个织女甚好!” 郑袖说干就干,不消几日,就将宫中布置一新,宛如一个民间工坊。宫女大多是从民间选来的,让她们养蚕织布本非难事。在南后的带动下,南宫之内一时人机嘈杂,手忙脚动,一片繁忙景象。 南宫的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内尹。内尹躬身探看,自也忖出娘娘心思,暗示娘娘大王或会在晚上过来看看呢。 入夜,怀王看书至一更,想是困顿了,打个哈欠,站起来,美美地伸个懒腰。 “我王,出去走走如何?今宵天气不错哩!”内尹小声奏道。 “走!”怀王扬手应过,脚已跨出房门。 果然天气晴好,星斗漫天。 君臣二人沿宫中小径漫步而去,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宫,到了巫咸庙外。怀王驻足,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若有所思。自那日被白云以神的名义婉拒之后,怀王的人生里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敬畏,不敢再轻易叫她侍茶或伴舞了,至于侍寝,是再也没有想过的。 然而,人就是奇怪,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怀王在巫咸庙外站有良久,见庙中一丝儿动静也无,晓得祭司睡去了,轻叹一声,动身欲回书房。 内尹笑道:“我王,要不要各家宫院转转,看看娘娘们这都睡没?” 怀王心动,朝各处宫院信步走去。 所有宫院皆已熄灯,惟有一处隐隐映出亮光。 “哪个宫,”怀王看过去,略觉不满,“大半夜了,还不熄灯,没个规矩了?” 内尹看一会儿,压低声音:“看方位,当是南宫!” “郑袖?”怀王叫出二字,朝亮光快步走去。 院门没有上闩,内尹轻轻一推,怀王跨进,但见各个宫室灯火辉煌,音声嘈杂,宫院里也摆有劳作工具,所有宫女皆在忙活,或挑蚕茧,或理蚕丝,动作娴熟,没有一人说话。所有物品码放得整整齐齐,两间稍大的屋子里,各摆一台织机,一台正在安装,另一台已经挂丝了。 怀王走到挂丝的那架织机,见郑袖坐在机上,一身农家短衣,正与两个宫女煞有介事地调试机杼。 怀王显然未曾料到是这阵势,急步走到机前:“袖儿?” 郑袖假作惊讶,紧忙下机,深深一揖:“王上——” “你这是——”怀王指向织机。 “王上,”郑袖侃侃言道,“听闻国事艰难,宫用吃紧,大王为此心烦,臣妾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前几日,臣妾突然想到幼时从母学过织绣,就想为大王分担一二!” “贤妃啊!”怀王由衷感动,抚摸其手,“你这纤弱之手……” 郑袖抽回,甜甜一笑:“大王莫要扁看臣妾哟,若论织锦刺绣,”指向两位帮她调试机杼的宫女,“她们可就差得远呢。大王若是不信,这就问问她俩!” “信信信,”怀王乐了,“爱妃的话,寡人哪能不信呢?”转对二位宫女,“夜深了,叫大家歇息去,明晨劳作不迟!”挽起郑袖的纤手,双双走向寝处。 内尹笑了。 翌日清晨,怀王早早起榻,将南宫里外宫院巡视一遍,相中一块草坪,躬身翻耕,拓出一块小菜园。 在怀王、南宫的带动下,其他宫室不敢怠慢,也都各寻擅长,楚宫庞大的芈字宫苑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如同乡野农忙时节,男耕女织,煞是热闹,再没有宫妃抱怨大王克扣脂粉钱了。 大楚后宫由郑妃引发的这场大生产运动迅速传扬到宫外,满朝文武及郢都百姓无不赞颂郑妃贤淑。 屈平听闻,先是涕泪交流,继而怦然心动。 无论如何,这是个启动改制的良机。 屈平晓得,如果怀王真的启动改制变法,在楚国将是惊天动地。同池共浴之后,屈平晓得,怀王准备好了,决心也已下定,下面该是他屈平登场,改制变法,强楚制秦。 这是一场硬战,也是一场苦战,他屈平不打则已,若打,就必须打好。 而要打好这一战,仅凭一己之力,屈平深感力不从心。 因为,张仪来了。 屈平晓得,他远不是张仪对手。沉思良久,屈平提笔拟就一封长信,将楚国近况,尤其是乌金、巴盐、张仪使楚诸事,扼要述过,邀请苏秦入楚。 书信写毕,屈平将之交给屈遥,让他派一心腹前往邯郸,将书信亲手呈交苏秦。 第551章 游北疆赵雍赦贤受蛊惑燕王让位 就在屈平写书邀请苏秦赴楚的当儿,一行二十多个胡人打扮的骑手们正在桓山以北的辽阔原野上策马疾驰。他们一手握缰,一手持弓,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屁股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躯前猫,随着战马的奔驰而有节奏地起伏。每位骑手的身边无不奔着一匹无人的空马,使这支骑队增大一倍。 这片辽阔无际的草原起初是代人的地盘。自赵襄子时代,代国被赵所灭,代地归属于赵国,成为赵国的北方边郡,也就是代郡。 为首一名英俊刚毅的骑手,不是别个,而是赵襄子之后的第八代君主,武灵王赵雍。 紧跟于后的是赵雍的信臣肥义。 赵雍已经远不是苏秦初见时的那个半大孩子了。在历经邯郸被围等一系列大事之后,已近而立之年的赵雍在各方面趋向成熟,且血气方刚。此时此刻,他正带着一行侍卫,将一腔凌云之志肆意挥洒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战马不知驰骋多久,前方现出山峦。赵雍松开马缰,减弱两腿夹力,前猫的身体随着跨下战马逐步减速而渐渐直起。 紧随他的节奏,马队渐渐停下。 肥义策马,与赵雍并肩而行。 “主人,前方就是飞狐峪了!”肥义扬鞭指向不远处的一道山峪。 “你说的地方就在飞狐峪里?”赵雍眯起眼睛,看向山峪。 “正是。入峪之后,再走三十里路!”肥义看看天色,“我们若是赶得急些,天黑之前或能赶到。” “换马!”赵雍跳下跨下的战马,飞身跃上伴马。 众人也都纷纷换马,看向赵雍。 赵雍勒紧缰绳,两腿一夹,放马冲向峪口。 众卫士紧紧跟上。 飞狐峪口设有赵国关卡。守卡军尉验过校牌,开关放人。 山道崎岖,两侧无不是绝壁垂立,悬石欲坠,仰头望去,最窄处果然是飞狐可过。在这样的山道里行走,什么样的战马也难以驰骋。 虽然如此,武灵王依旧是一马当先,在时窄时宽的绝谷底部放马穿行。肥义等随从难以并行,只得排作一线,络绎跟在武灵王身后。行有二十余里,山道越来越难,前路突然被一道绝壁挡住,天光也在绝壁的拦阻下幽暗起来。 于武灵王来说,这条飞狐绝道他还是第一次行走。眼见前路绝断,武灵王正自寻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主人,到了!” 武灵王驻马,目光投向眼前的断壁。 山径在断壁左侧拐弯,绕过断壁,一路向东南蜿蜒而去。武灵王策马拐弯,肥义的声音再次传出:“是右边。” 话音落处,肥义下马,走向右侧的一道石缝。那石缝勉强可以过门,肥义拉马通过,向武灵王招手。 武灵王亦跳下马,拉马穿过。之后,肥义在前开路,武灵王与众卫士紧跟于后,沿着一条掩护在乱石杂树之间的隐秘小径直向西略偏北方向,爬坡而行。 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难走。约过大半个时辰,在天光完全黑下来时,武灵王一行终于抵达一个峪口。 出得峪口,武灵王惊呆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突然开阔,眼前一片平坦,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残霞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 隐在暗中的一排赵卒包抄上来,不动声色地断开退路,将他们团团围住。 肥义出示印牒,为首军尉验过,行个军礼,指向南方。肥义上马,带武灵王一行向南疾驰,不一时,来到一片接一片的营帐区。 放眼望去,但见营帐连接营帐,随处可见胡人打扮的赵人在照管数以万计的马匹,人语声、马嘶声、鸣金声汇在一起,时不时夹杂几声山羊被宰前的哀鸣。 武灵王一行在一座最大的帐篷前面停下,下马走进。 帐中坐着一人,正在啃食一大块烤羊腿,满帐子皆是烤肉的香味。猛见这么多人跨步走进,那人先是一怔,继而扔下羊腿,噌地站起,绕过面前几案,纳头拜道:“臣仆石拓叩见我王,叩见主公!” 石拓是胡人,自幼就跟从肥义,先为书僮,后为宫廷侍卫,再后被肥义荐举为裨将军,受命在此训练骑卒。作为王室侍卫,石拓自然熟识武灵王,这才纳头大拜。 “嘿,你倒是吃得香哩!”武灵王踢他一脚,目光落在一大盘烤肉上,“快爬起来,拿烤肉来,大家伙儿饿坏了!”不由分说,走到石拓的主将席上,扑嗵坐下,拿起一块扔给肥义,自将一块送入口中。 众人皆笑起来。 恰好是晚餐辰光,肉是早就烤好了的。石拓一声招呼,几名军士迅速端进几大盆子,每人发一大块。大家也都饿极了,不再二话,各自埋头享用。肉未啃完,两名军士抬着一桶热乎乎的鲜马奶走进,给每人各舀一碗。 奶足肉饱,武灵王也是累了,美美实实地睡一大觉,于次日凌晨,被一阵接一阵的马嘶声与马蹄声惊醒。 武灵王从榻上弹起,见肥义、石拓等人已在帐外候着。 “王上赶巧了,今朝有活靶!”石拓兴奋道。 “活靶?”武灵王吃一怔,盯住他。 “也就是昨日,”石拓禀道,“有几个中山间细进入此地,被我们活擒。按照当初与肥义将军定下的规矩,凡是捉到的间细,就作将士们的骑射活靶!” “活靶在哪儿?”武灵王问道。 “在靶场里!”石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末将已经传令,今朝我王观靶,将士们急不可待了!” 武灵王没有直驰靶场,而是沿草场的边缘巡视一圈,一度攀上位于草场西北侧的一座高峰。站在峰顶,武灵王放眼回望,别具风光。四周环山,中间一片草场,模样方正,长宽各约十二里,如同一张巨大的方几,只在个别地方有山、壑突破,形成这台方几的毛边。方几上面,场地平坦,百草竞茂,宛如胡人牧场。 “真神地也!”武灵王心旷神怡,冲肥义握拳。 “王上圣明,”肥义应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王训练骑射的福地,可养战马三万匹,绵羊五万头,可供三万军士在此训练七个月。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此地高寒,大雪封山,无法住人。”指向场中军人,“他们是臣所选来的首批军士,共两万人!” “靶场去!”武灵王扬下手,飞步下山,不一时驰至靶场。 所谓靶场,并无一只靶子,不过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沃野。十几个被俘的中山间细坐在草地上,手被反绑,面容惊惧。一行赵国骑士个个手持长弓,腰插利矢,昂然坐于马上,只待赵王一声令下,就在这块草原上将那十余个活靶射作刺猬。 赵人最恨的是中山人,尤其是中山派来的间细,早晚逮住,不由分说,或吊死,或斩首。而在这块新开发的小草原上,打活靶自然是上佳选择。 所谓打活靶,就是将间细的手脚放开,让他们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赵人骑卒则四下追逐,习练骑射之术。当然,他们也给活靶两个保障条件,一是骑手们不可在距离活靶二十步之内出矢,二是凡在一刻钟内未被射死者,就可得到救治,保全性命,但不可擅离靶场,一切听命于赵人,实际上就是赵人奴隶了。因而,如何奔走,如何在一刻钟内躲闪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矢,则是活靶们的唯一选择。 武灵王一到,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武灵王扫一眼活靶,朝石拓扬手,示意开始,同时,取下背上的长弓,拿在手中,另一手摸向箭袋。 见赵王也要参与打靶,众军士雀跃起来。 石拓不无兴奋,大叫:“开靶!” 号角响起来,三十名参与打靶的军士纷纷从背上取下长弓,摸出利矢,准备跃马出击。 几个赵卒跑到中山人那儿,动作麻利地解下他们手上的绑索。 所有中山人看向中间的一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轻轻咳嗽一声,二目微闭,端坐不动。 所有中山人如同得到指令,纷纷挪动屁股,将那后生围拢在中间,学那后生模样,二目闭起,静坐不动。 石拓急了,冲他们大叫:“尔等间人,规矩已经讲给你们了,你们可有一刻钟机会,能脱死者就可获释!” 中山人无一站起。 中山人不站起来,不跑动,就不是活靶。不是活靶,就是死靶,这是不合赵人打活靶这个规矩的。 在场赵人未曾遇到这等情势,一时怔了,所有目光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驱马驰到中山人跟前,绕行一周,拿弓指向中间的后生:“中间后生,你是何方人氏,报上名号!” “中山灵寿人氏,姓乐名毅!”那后生纹丝不动,眼睛不睁,声音却是清朗。 “乐毅?”武灵王轻轻重复一下,大声再问,“可是乐羊后人?” “魏将乐羊五世嫡孙!”乐毅再次出声。 武灵王驰回,扬弓指向石拓,旨道:“活靶暂缓,将中山人带回大帐,寡人亲审!”话音落处,策马驰去。 武灵王回到大帐,不消一时,石拓已将乐毅等人押解过来。 “乐毅,”武灵王直盯住他,盯有足足三息,方才开口,“说说,作为活靶,你为何端坐不跑?”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乐毅淡淡应道,“跑,死个慌张;不跑,死个安定!乐毅生于安定,是以不想死于慌张!” “中山四邻皆敌,战乱频仍,你何以生于安定?” “那是于中山王及司马氏权贵而言的,非于我们乐门。身为乐门后人,乐毅是以安定。” “咦?”武灵王惊诧了,“中山王不用你们乐氏一门了吗?” “先王还用,方今之王不用了。方今之王只用司马氏。” “既为活靶,静坐必死,奔跑或有机会。听闻他们已经讲明规则,只要在一刻钟内能够不死,你们是可以获得赦免的!” “赵人不会给中山人任何机会!” “你不相信赵人?” “是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你何以晓得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因为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 “东郭先生与狼”是赵人编出的一个寓言,大意是东郭先生行至中山,路遇一狼,后有猎人在追。狼求助于东郭先生,先生拿出一袋,让狼钻进,待猎人追过,先生放出狼,狼却要吃东郭先生。 “这个故事寡人有所听闻。你能说说东郭先生指代何人吗?” “赵人。” “猎人呢?” “魏人。”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寓言是赵人编出来的。赵人认为,在魏人攻灭中山之后,是赵人助中山人赶走魏人,而中山人在复国之后,忘恩负义,又与赵人为敌。” “哈哈哈哈,果然是乐氏后人了,”武灵王长笑几声,起身,走到乐毅跟前,亲手解开绑缚,让至客席,“凭你解读的这个故事,寡人赦免你的间细之罪。” “我们不是间细!”乐毅淡淡应道。 “哦?” “为谋生计,乐毅辞别娘亲,前往楼烦买马,行至此地,见峰回路转,山势奇峻,就驻马欣赏,看到右侧石壁上有不少马毛,石缝下面也有马蹄印痕,出于好奇,我等寻踪而来,一路攀爬,抵达峪口,方见这片云间天堂,正自嗟叹,却被他们当作间细抓起来了。” “这么回事呀!”武灵王想到自己初见那道石缝时的感受,深信其言。 “乐毅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命不该死,遇到大王了!”乐毅起身,叩首,“大王在上,请受乐羊后人乐毅一拜!” 武灵王扶他起来,与他共进早餐。 餐毕,武灵王引领乐毅参观草场,观赏将卒骑射技艺,相谈甚笃。 “敢问大王,”乐毅指着远处往来奔驰、弯弓射箭的骑卒,“您让赵人演习胡人技巧,是为制服胡人吗?” “正是。”武灵王指着西北,“寡人的首敌,就是你所往投的楼烦国。这些年来,他们频频犯我代郡,寡人受够他们了。” “大王怕是受够方向了。”乐毅笑道。 “哦?”武灵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够的当是中山人,不是楼烦人。不过,在毅眼里,大王若得楼烦,就得中山了。” “为何?” “楼烦出好马呀。”乐毅指向草场上往来奔驰的骑卒,“若无好马,大王的这些骑卒岂不是白练了?” 武灵王倒吸一口冷气,盯住乐毅:“乐毅,你年齿几何?” “虚度一十七春秋。” “想不想跟从寡人,灭掉你的中山?” “敢问大王,是灭中山的宗庙呢,还是灭中山人?” “当然是中山的宗庙了。”武灵王笑道,“没有中山人,寡人得来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从先魏王灭过一次中山庙祠,乐毅不才,若是大王不弃,许毅从大王再灭一次,亦为毅之幸运。” “哈哈哈哈!”武灵王大笑几声,“不弃不弃,寡人求贤若渴,遇到大贤,怎么能肯弃呢?”略一思忖,“乐毅,你这就去楼烦,为寡人购置良马。所需物什,无论多少,皆由寡人配给。” “毅受命!” “记住,购马是虚,探底为实。楼烦人惧的是赵人,你是中山人,他们非但不会设防,还会将你视为盟友。” “毅明白。”乐毅略顿,看向武灵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 “你讲。” “大王有此草场,在此训练骑射就是,缘何严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这个,”武灵王略略一顿,“想是他们担心泄密吧,尤其是对你们中山人。” “大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乐毅应道,“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为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习骑射,十二岁时,就可于马上百步穿物。只是中山人久居平原,习惯于农耕了,这才用车。” 武灵王深吸一气。 “毅以为,”乐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张旗鼓,举国行胡服骑射,使赵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一如胡人。” 武灵王再次深吸一气。 “大王若此,一可结好胡人,二可后继有人,从而不必这等煞费苦心地秘密集训。”乐毅指向外面,“大王若行大业,仅凭这些勇士是不够的,而仅凭这块草地,也是训不出大量骑卒的。反之,国人皆穿胡服,皆行骑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骑士,驰聘于天下了。” 武灵王如见先贤,起身,朝乐毅行个鞠躬大礼。 接后数日,武灵王反复思虑,决心下定,使肥义悉心安排乐毅赴楼烦一事,让乐毅遇事直接与肥义对接。 一切备妥,武灵王亲送乐毅至飞狐峪道,在绝壁下置酒饯行。 别过乐毅,武灵王一行沿峡道向南,一路驰至涞源邑。 涞源即涞水之源。这儿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环山,中间现出一块盆地,方70里,约等于现今周王室的实控地,堪称天赐。盆地四周之水汇入盆底,成为涞水之源,向东北方向穿越高山峡谷,绝尘而去。 武灵王此行,飞狐草场倒在其次,巡视涞源邑才是真章。 涞源邑位于涞源盆地的正中,涞水在城邑的西、南、东三个方向打了个几字形的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称易守难攻之城。赵人是在冬日涞水封冻之时四面围攻而破城的。赵人吃准中山兵马将于冬至日换防,遂赶在三千老兵将走未走、三千新卒将至未至的三天黄金档期,于黎明前发动突袭。待人心思动的中山守卒发觉敌情时,赵人已经兵临城头。 即使这样,赵人仍旧付出伤亡逾五千的代价。 武灵王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经由此邑,向西可经由唐水,抵达灵丘邑,向北可经由飞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东北,沿涞水河谷至紫荆岭,燕人在此设立一关,称紫荆关,穿过紫荆关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达燕国下都武阳;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远古称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设立一关,称作“鸱之塞”;鸱即鹞鹰,鸱之塞就是连鹞鹰也不敢过的塞了,由此可见此塞的凶险;越过此塞,旅人若是继续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国的两大战略要邑,中人城与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径,达三国,涞源邑的战略地位可见重要,是以复国之后的中山人代代视其为命穴,常年派驻六千以上的锐卒予以镇守。当年魏人乐羊就是在得到涞源邑之后,又破了鸱之塞,围困中人城与左人城而最终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赵人再破涞源邑,实让中山人受惊不轻,中山王旋即调动重兵,严守鸱之塞,防止赵人进一步南犯。 武灵王却没有南犯,而是见好就收,一边结好燕人,与紫荆关沟通边贸,一边于唐水河谷择地设关,严密盘查往来的中山人,同时在涞源邑建制设吏,坚固城墙,囤积辎重,使骁将牛赞引重兵镇守。 在牛赞引领下,武灵王、肥义巡视一圈防御,回到守府。 武灵王在主席坐了,讲评几句防御布置,朝牛赞竖个拇指,转向肥义:“听说此地原为你家祖上所居,后来被中山人占据了,可有此事?” “唉,”肥义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说说,寡人还不知呢!” “自商汤时起,我们肥氏一脉就住在这块大山腹地,耕作狩猎,天下治时,就以四径沟通往来,天下乱时,就把关守隘,自成一统。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晋人所迫,东迁避难,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对方情势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岂料白狄忘恩负义,借道之时,非但喧宾夺主,后来竟然使出毒计,将先祖囚禁,用武力将我族人徙至井陉之外,与另一族人,鼓氏,杂居于一起,将此宝地据为己有。我先祖抗不过白狄,只得忍气吞声。又过百年,晋人东犯,白狄人利用晋人之手将我肥、鼓二氏全部灭祠。但晋人也并没有放过白狄人,将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尽皆破了。之后,白狄人醒悟过来,趁晋人内争,将晋人逐走,立中山国,再后就是现在了!”肥义止住话头,显然不想更多地讲其族史。 “看来,”武灵王颇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败;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转向牛赞,“牛将军,寡人能否立于不败,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末将肝脑涂地,誓与此地共存亡!”牛赞握拳。 “前日在草场,”武灵王看向远方,“少年乐毅讲到一事,颇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说给二位,甚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可是胡服骑射?”肥义问道。 “正是。”武灵王接道,“乐毅讲得甚是,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乐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练骑射,而是大张旗鼓,举国穿胡服,行骑射。寡人连想数日,越想越觉得妙,越想越睡不着啊。” “敢问大王,因何睡不着?”肥义再问。 “因为世俗。”武灵王面现忧色,“古人云,‘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赵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他们会是怎么个议论呢?” “王上,”肥义拱手,“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自古迄今,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乡,禹帝裸身于无衣之国,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放纵情欲,是先要入乡随俗,而后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时仍旧懵懂,智者总是在事情未萌时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胆行之,这有什么好疑虑的呢?” “唉,”武灵王叹道,“寡人不是疑虑胡服,是怕天下人耻笑啊。常言道,‘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如果国人真的能够听从我言,皆穿胡服,那么,于赵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难以预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么一天,赵人能以骑射之术慑服北方的广袤胡地,拔掉中山这个心腹大患,纵使天下人尽皆笑我,寡人复何憾哉?” 武灵王定下胡服长策,兴致勃勃地离开涞源,沿涞水河谷朝东北方向进发,越过紫荆关,进入燕国地界。 武灵王一路走来,一路观察道路城防,风土民情。当然,武灵王并非涉险,无论是在燕地还是在中山,赵宫早已罗织起庞大的间谍网络,武灵王的每一个行动细节,全都在这张网络的安全保护之下。 这日午时,一身赵国代地胡商打扮的武灵王抵达燕国下都武阳。武阳位于北易水之阳,南控易水,西制紫荆道,东南可望齐境,堪称是燕地南部不可有失的边城。 武灵王第一次来到这个城邑,决定小住几日,详察这个他一直刻在记忆里的燕国边城。 因有涞水、两条易水及下游河水的累世冲积,武阳城周边各邑的土地平坦而肥沃,燕人更从易水上游引流灌溉,这儿的庄稼是以旱涝保收,长势喜人,尤其是成片的将熟麦子,黄澄澄一地,看相喜人。 馆驿早就订好了。武灵王下榻之后,顾不上休息,扯上肥义沿街转悠,打探商品行情。 天色将黑,一辆轺车驰至武灵王下榻的馆驿,一个商人模样的对过暗号,被人带到武灵王的客舍。 是潜伏于蓟城的赵人细作毕旦。毕旦原为奉阳君的门人,被奉阳君安排在蓟城,奉阳君死后,改投安阳君,武灵王继位后,在安阳君举荐下,他得透下大夫之职,依旧潜伏于燕。 毕旦叩首,从内褂里摸出一个密囊,双手呈上。 武灵王开囊,掏出一长条丝帛,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达数千言。 武灵王逐言审看,眉头先是紧凝,继而渐渐舒展,待看完时完全舒展开来,将丝帛重新折起,细心放进囊中,盯住毕旦,晃晃密囊:“囊中所述可是真的?” “臣不敢有半句诳言!”毕旦再叩,小声禀道,“近年来,臣在燕宫内外安置二十余人,帛书所写或为他们亲见,或为宫中相传,句句不虚!” “燕宫有好戏了!”武灵王转对肥义,握拳,“赏毕旦并众勇士黄金三十镒!” 如细作所报,燕宫的好戏,起始于子哙继位,主角是子之。 易王驾崩,子哙顺理成章继位,燕国朝臣虽有疑惑,却也讲不出什么。子哙仓促上位,心里原无准备,对朝政大事一无所虑,一切听凭子之安排。 为这一天,子之准备了很久,因而,子哙继位及先王大礼等,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朝臣看不出任何差错。那些惟易王马首是瞻的死忠朝臣,或被悄悄处死,或被秘密控制,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燕国政坛和平过渡。 然而,仅仅做个权臣,显然不是子之所想。子之的血管里也流着燕桓公的骨血,多想一些是自然的。 大权在握后,子之在燕国的政坛上连落三子。第一子,将自己的门人悉数安插在朝廷各个要职;第二子,使鹿毛寿为媒,与苏门结亲,将长女嫁给苏代的长子,提请燕王封苏代为客卿,与鹿毛寿同食上大夫俸禄;第三子,调整地方官员,安排忠于自己的部将控制燕国各大城邑和要塞,形成他自己的网络。 渐渐的,新王姬哙也适应了自己的位置,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打理朝政,打理方式也是三步落子。第一子,封嫡长子姬平为燕国太子;第二子,起用先君文公时代被易王罢黜或弃用的旧臣,其中包括褚敏;第三子,派使臣至齐,与齐国重修旧好。 姬平十八了,渐渐立事,在被立为太子的第二日,就向父王提交一份任用名单,开始安插他身边的人。而以褚敏为首的文公旧人,也都站在太子一边。没过多久,除子之派系之外,燕国朝野又形成一个派系,太子派系。 子之沉不住了。 子之一向以低调著称,为人平和,生活节俭,与他五大三粗的孔武形象大相径庭。 然而,这是在他成为燕相之前。 今日不同。大权在握的子之不再谨小慎微,开始高调行事,先是搬出曾被苏秦与子哙赞叹不绝的草舍,住进宽大明亮、在蓟城当是除王宫之外的奢华宅第,继而四处招揽人才,几乎天天大宴宾客,寄居于他舍下的门客多达数百,但凡谈得投机者,他就委以重任。燕地年轻才俊,除少数投奔太子外,大多入他门下。 门客多了,子之说话也就气粗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子之身边都是前呼后拥,似乎他才是蓟城的中心。 当然,对于这些宾客,子之也会耍些心眼。 这日子之正与宾客闲坐,突然指着门口,惊道:“方才是不是有匹白马出门去了?” 堂堂相府客堂之内,不可能出现一匹白马。 众宾客不知如何作答,面面相觑。 一个宾客飞跑出去,在外面兜转一圈,回来禀道:“真的是有匹白马出去,我打问几人,都说看到了。奇怪,谁家的白马,怎么能来到这地方呢?” “会不会是匹龙马?”另一个宾客听出话音,若有所思地迎合。 “对对对,一定是匹龙马!”众宾客纷纷点头。 “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眼花了。”子之爆出一串长笑,给出答案。 众宾客无不尴尬,尤其是那个出去转一圈的人,站在那儿嘿嘿傻笑,聊以自嘲。 “辰光到了,摆宴!”子之心满意足,瞄他一眼,转对家宰,指指几案。 家宰吩咐摆宴,众宾客随即吆五喝六。美味佳肴就如一阵轻风,将方才的尴尬吹得如烟云般消散。 子之正与门人尽兴,燕国上卿鹿毛寿到了。作为子之的最早门客,鹿毛寿今日的发达让众客羡慕不已,自也对他分外敬重,纷纷站起敬酒。 鹿毛寿却不是来喝酒的。 鹿毛寿走至子之身边,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太子使齐问聘?”子之震惊,“没听王哙讲过呀!” “大王也是刚刚透给臣的。”鹿毛寿压低声音,“听话音,大王不像是突发奇想。这几日太子天天缠在宫里,我还以为是他又想安置哪些人呢,原来是为这事儿!” “齐人是燕国的噩梦!”子之咒道。 “哪能办呢?”鹿毛寿道,“齐王是大王的舅公,让太子前往认亲,于情于理都还合适!” “你对大王讲一声,就说是我讲的,太子刚立事,可让苏卿陪同!齐王最信任的是苏秦,但苏秦有病在身,让他弟弟陪太子是最合适的。”子之略略一想,吩咐他道。 “臣这就去。” 子之转对身边一个门客:“去客卿府,有请苏大人!” 听闻要陪太子使齐问聘,苏代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自周赴燕,从苏秦习练纵横术迄今,他寒窗苦读近十年,今朝总算用武有地;紧张的是,首次出使,就是使齐,而齐国非同寻常,不仅是燕国恶邻,且是将魏国、秦国皆打趴下的东方大国,若是一不小心玩砸了,他这辈子就算完了,近十年的各种辛苦也就付诸东流了。 但这些心事,苏代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闭目端坐,显出深沉的样子。他记下了苏秦曾对他说的一句话,纵横术重在何时闭口和何时开口。若是未想明白,最好是不要出口。 “亲家呀,”子之急了,“这事儿你必须出马,其他人都不成!” “关于此番出使,相国可有赐教?”苏代开口了。 是的,他必须摸清楚子之想要什么。 “赐什么教呀?”子之应道,“你去齐国,盯住姬平就成!哦,对了,见到齐王,代亲家问候他一声。过去的事,就是那十城的事,让他甭放心上。” “要是齐王不肯面见太子呢?”苏代问道。 “这……”子之思忖一时,“若此,你可去寻淳于子。那人多智,爱酒,爱财,爱女人,那年来燕国,先君待他甚重,在下请他喝过几次酒,还陪他到燕山深处消过暑呢。听说这辰光他是稷宫里的祭酒,你可多带些钱财,求他引荐!” “我就打你的牌子?”苏代目光征询。 “打你胞兄苏秦的牌子。” 次日上朝,燕王哙果然旨令客卿苏代陪同太子问聘齐国,袁豹担任旅途侍卫。燕国使团一路顺利,不日即到临淄,入住于列国馆驿,向齐宫呈递问聘国书。 齐王收到国书,却未宣见。 太子连候三日,俱不得见,急了,与苏代谋议。 苏代照苏秦模样闭会儿眼,起身赶往稷宫,以苏秦胞弟苏代的名分求见祭酒淳于髡,递上名帖。 不一会儿,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苏代深深一揖,学苏秦语气:“洛阳人苏秦胞弟苏代叩见前辈淳于子大人!” “呵呵呵,”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调侃他道,“洛阳人苏秦的这个胞弟,你叫前辈可以,叫大人可就错了,光头担当不起哩。你是燕使,是燕国新王新封的卿,光头理该叫你大人才是!” 一出口就被纠错,苏代心里慌了,急急拱手:“前辈教训得是!” 听他应出这般话来,淳于髡倒是怔了。天下人无不晓得他淳于髡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苏代自称是苏秦胞弟,而苏秦与淳于髡算是挚友,淳于髡说出那话本为打趣,不想对方竟是听不出话音,反倒认起错来。 “呵呵呵,”淳于髡晓得玩笑开不得了,盯住苏代审视一时,强笑几声,礼让,“燕使大人,此地风大,寒舍请!” 二人客堂坐定,淳于髡敛神正襟,直入主题:“燕使大人,你千里迢迢,由燕使齐,当为百忙之人,今朝翌临寒舍,可有使用髡人之处?” “百忙不敢!”苏代心里紧张,四字刚一出口,就觉不妥,越发乱了方寸,紧忙运气宁神,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吟诵起他在使齐途中就已想定的说辞,“人有卖骏马者,立于市集一连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卖马者往见伯乐,直言以告:‘在下有骏马一匹,欲售卖之,立于市集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在下请您前往视之。您只是去看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作为报答,在下愿付给您一整天的酬劳。’伯乐答应,走到那匹马前看了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并无一句说辞。伯乐刚一离开,那马就遭到众人抢购,价码哄抬至十倍。今朝晚生使齐,欲以骏马见于齐王。可晚生是初次使齐,人地两生,已至齐三日矣,无一人能为晚生周旋。敢问前辈,能为晚生做一次伯乐吗?作为酬谢,晚生请献白璧一双,黄金些微,望前辈不弃!”话音落处,朝外击掌。 听到掌声,门外二人立时抬进一只重重的礼箱。 苏代启开箱盖,示给淳于髡。 箱中,整齐地码满了黄澄澄的金块。金块之间,另置一盒,毋庸置疑,盒中之物,当是那句“白璧一双”了。 “啧啧啧啧,”望着箱中之物,淳于髡不无夸张地连出几声,晃着脑袋,“髡人闷在稷下这个宫里,久没见过这多黄物了。啧啧啧啧,此物是好东西呀!”抬头,看向苏代,“你的骏马在哪儿?” “在馆驿。” “可是燕国太子?” “燕国太子姬平,方今齐王是其舅爷!” “呵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看向那只箱子,“凭这一箱黄物,髡人应下你了。你且回去,打理好你的骏马。明日平旦,牵马入宫!” “诚谢前辈,明辈告退!”苏代揖别。 淳于髡送至门外,拱手赞道:“卖马的,观你方才说辞,不输你胞兄矣!” “谢前辈谬赞!”苏代兴甚至哉,再揖而别。 在苏代谒见淳于髡时,齐宣王也在与相国田婴谋议燕国的事。 河间之地不仅鱼肥吓壮,且紧临首都临淄,堪称齐都的北方屏障,是与燕、赵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缓冲之地,历代齐君都想据为己有,以求高枕无忧。前些年威王费尽心力拿回十邑,又让苏秦一番说辞,全都还回去了。 宣王记着这个事儿。 易王暴死,外甥子哙执政,于宣王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说是好事,是因子哙亲齐,齐燕或可短暂无争;说不是好事,是作为舅国,齐室反倒不好再争河间。这当儿,子哙使太子问聘结好,宣王就很棘手。见之,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不见,面上说不过去。 拖延三日,宣王仍旧想不出妙招,召来田婴谋议。 看气色,田婴已经有谋了。 果然。 “敢问我王,”宣王刚刚讲出难题,田婴脱口而出实质一问,“是想让燕国走向大治呢,还是想让燕国生出内乱?” “这个……”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收回河间十邑!” “那就是想要燕乱了。”田婴诡诈一笑。 “子哙实诚,为人谦卑,子之务实,踏实肯干,燕国怎么会乱呢?外有甥舅这层皮,内有子之这块硬骨头,”宣王轻叹一声,“唉,在寡人有生之年,河间十邑怕是讨不回来了!” “臣所看到的与我王不同!”田婴又是一笑,“子哙过柔,过柔则无主;子之过刚,过刚则易折。” “刚柔不是相济么?”宣王仍旧不解。 “刚柔的确相济,”田婴给出谜底,“如果另有一刚呢?” “另有一刚?”宣王怔了。 “此人就在临淄!” “你是说,此番问聘的燕使!” “正是,燕使姬平,燕王哙的嫡长子,该叫我王舅爷呢。” “他是怎么个刚法?”宣王来劲了,倾身。 “王上请看!”田婴摸出一函,双手呈上,“这是臣之密探近日从燕宫里发来的,燕国蓟都热闹着哩!” 宣王读完,闭目思索,有顷,睁眼,看向宣王:“相国可有应对妙策?” “妙策没有,不过,臣倒是有个应对!”田婴微微一笑,给出应策,“眼下的燕国朝廷,早晚上朝,您的外甥坐在中间,左侧是相国的人,右侧是太子的人。中间无主,左右角力,反倒会达成平衡。臣之应对是,由我王来打破这个平衡,坐看燕国朝廷好戏上演。” “如何打破?”宣王急不可待了。 “盛待眼前的甥孙,将他留在临淄,凡是他想要的,大王都予应承!” “与他同来的苏代呢?” “让他回去,给子之报信!就臣所知,苏代已与子之结为儿女亲家。子之若是得知大王成为太子的靠山,会是怎么个反应呢?” 宣王正要应话,当值宫人入见,禀道:“学宫祭酒淳于先生求见!” “嘿,老光头来了!”宣王呵呵乐了,起身扯起田婴,“走,随寡人出迎!” 二人迎出,见过礼,宣王笑道:“真叫个心有灵犀啊。辟疆久未见到先生,正说要请先生喝一壶呢,先生可就……” “听闻大王好马,光头这来举荐一匹!”淳于髡晃着光脑袋。 “是千里马吗?”宣王来劲了。 “比千里马值钱!” “天哪!”宣王越发兴奋,“先生,快讲,这宝马在哪儿?” “明日平旦,大王只要守在正殿,就能看到了!”淳于髡应道。 “这……”宣王看向田婴,见他也是茫然,压低声音,“先生,您将这马牵进朝堂?” “是呀,朝堂上来匹宝马,岂不是妙?” “这这这……”宣王摇头,“朝堂非审马之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再让史官记下,寡人可就……”再次摇头。 “大王名垂青史,岂不是更妙了?”淳于髡连连晃动脑袋。 “不可,不可,”宣王迭声说着,打出手势,“此事儿万万不可!” “大王,”淳于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如此宝驹,若是错过,怕就……”顿住,轻轻摇头。 “先生,”宣王让他吊足胃口了,“您举荐这马,究底是——”目光征询。 “千金马!”淳于髡晃起光头。 “千金马?”宣王怔了,眯起眼睛,“是用千金做的?” “非也,非也!”眼前的光头晃得越发厉害了。 “非千金做的,却叫千金马,还要牵进朝堂……”宣王一边自语,一边陷入苦思,良久,摇头,盯住淳于髡,“先生,你就说出来吧,为何它叫千金马?是它价值千金吗?” “外加一对上好玉璧!” “啥?”宣王眼睛僵住,完全懵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长笑几声,指向殿里,“大王不是要请光头喝酒吗?酒呢?” 宣王挽起淳于髡,转对内臣:“传旨,上酒!” 翌日平旦,宣王在齐宫正殿守到的千金马不是别个,正是燕国太子姬平。 因有与淳于髡一战的底气,苏代不再紧张,在朝堂上应对也还得体。宣王兴甚,扯起姬平嘘寒问暖,叙话至中午,留他后宫用过午膳,又使几个公子陪他游玩稷都,当夜留他宿于宫中,完全作为贵重亲戚款待了。 三日之后,太子姬平吩咐苏代回燕复命,他要在舅爷家里住些时日。 苏代回到蓟城,未入王宫,先至相府,将齐国之行扼要述过。 子之听毕,眉头紧凝,好半天,方才吱出一声:“他不回来更好!”略顿,看向苏代,“亲家可知如何向王上复命?” 苏代听出话音,回问:“相国有什么要在下转呈的?” “唉,”子之长叹一声,“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唉!” “亲家有何难言之隐?”苏代改过称呼。 “不瞒亲家,”子之再叹一声,做出一脸苦相,“你可晓得,大王是如何坐到此位上的?” “这……”苏代盯住他,“先王驾崩,大王身为太子,自然是要继位的!” “亲家有所不知,”子之托出底牌,“当其时,若不是在下,大王非但坐不到王位上,只怕连命也早没有了!” “啊?”苏代震惊。 “不瞒亲家,”子之接道,“在燕宫,先王最不待见的就是方今大王,可大王与齐王是甥舅,加之你兄长苏相国力撑大王,先王奈何他不得,却又见不得他,将他打发到北地造阳。先王几次改立太子,都被你兄长制止了。你兄长身为纵约长,携六国之威,先王不敢不听他。在下身为先君文公的旧臣,又是大王挚友,自也是先王重点提防的人。先王将在下兵权罢黜不说,且还严密监探,不让在下与大王有任何联系……” “这些在下晓得。” “是的,”子之接道,“亲家晓得不少,可亲家不晓得的是,先王趁你兄长不在,再次听信秦使之言,废立大王的太子之位,改立秦室之女嬴芷所出,就是公子职。当其时,情势危急,先王将废立诏书都拟好了。你兄长闻讯,紧急赶回蓟都,再次说服先王。听到你兄长回来,秦使走了。没有秦使在侧催逼,先王满口应承下来,当场撕毁废立诏书不说,还将大王从造阳召回,再次确立为太子。你兄长以为一切无事,再赴邯郸。不料你兄长刚走,秦使就突然出现于燕宫。是夜,先王暴毙。我敢肯定,先王死于秦女与秦使之手。秦人谋害先王之后,却寻不到先王的废立诏书。由于前番废立诏书是先王召鹿毛寿大人所拟,秦人无奈,只好再召鹿大人入宫。鹿大人佯作应下,说是留有底稿,要回家查找,之后暗中通报在下。在下急了,杀死看守,寻到市被将军,召集旧部,打开宫城西门,将秦使并王后一举擒获,同时请到太子,扶他坐上王位!” “天哪!”苏代目瞪口呆,“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怎么治呢?”子之应道,“王后是方今秦王的长女,公子职是方今秦王的外孙,秦使是方今秦王的胞弟,若是治罪,燕国就与秦人结下死仇了。为此,在下与苏子,就是你兄长,反复商议,建议大王,非但不能治罪他们,反而放人。至于先王,人死不能复生,厚礼葬他也就是了。无论如何,一切皆是他造的孽,他该承受!” “是哩!”苏代看向子之,回归主题,“亲家想说的是——” “宫中的事,想必亲家都看到了。大王的位置坐稳了,我这个相国也就可有可无了,你说,叫人憋闷不?不瞒亲家,近些日来我都想搁下挑子,依旧回我的草舍去!” “这……”苏代纳闷道,“就在下所观,大王对亲家是言听计从呀,没有觉得大王他——”顿住话头。 “那是面上,不是里子!”子之恨道,“早晚上朝,你该看到了吧,我这边一排,太子那边一排。我荐举几个人,太子立马也荐举几个人。太子是啥意思?难道不是在意我的这个相位吗?我与大王是君臣,他与大王,是父子!燕国早晚都是他家的,太子这么忌惮我,早晚继位,还不把我剁成肉酱?” “以亲家之意,在下该如何向大王复命?”苏代再次回到主题。 “你想个措辞,把这事儿摆给大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王若是信不过我,我封印走人就是。大王若是信我,就不要猜三忌四。我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他们父子?” 苏代闭目有顷,睁眼:“亲家的意思,在下晓得了!” 翌日,苏代入宫复命,将使齐问聘的前后过程备细述过,尤其提到齐王如何认他这个孙外甥,如何请他宴饮,如何留他在宫中过夜并如何留他多待些时日,只要他苏代回来复命等。 “善哉,善哉!”燕王哙赞出两声,朝临淄方向拱手,“舅公能够不计旧怨,认下子平,实乃燕人之福!” “敢问我王,”苏代接过话头,“齐国是齐国,燕国是燕国,为何我王却说齐王认下太子,是燕人之福?” “苏卿有所不知,”燕王哙看向他,不无感慨,“齐、燕二国,为河间之地多有争执。河间虽说洪涝不定,亦非米粮产区,但有入海河水作为屏障,于齐于燕都是好事。河水本有三道,燕水据北河水,齐人据南河水,边界就划在中间一道。” “既然已经划定边界,缘何还有争执?”苏代纳闷了。 “这个话就长了。”燕王哙娓娓道来,“因中间那道河水时常泛滥改迁,今年流这儿,明年冲那儿,年年飘忽不定。河间之界也就难以定下。正因边界不定,鱼肥虾壮时节,两国边民常为捕捞鱼虾时有冲突,甚者波及边防刀兵。好在先祖文公与先齐王威公皆是明理之人,先祖使人作媒说合,为先父娶下先齐王爱女,就是寡人母妃。之后,先祖文公听从苏秦合纵之说,赴孟津会盟六国之君,先王一时糊涂,偏信秦使之言,废除母妃,阴娶秦女。外公震怒,使田忌袭占我河间十邑。燕人举国震惊,先祖无奈,命子之将军引兵对抗。之后先祖驾崩,先王继位,正式废除母妃,立秦女为后。我外公再怒,使田忌发兵蓟城。眼见纵亲内部将起大战,苏秦与寡人赶赴临淄,劝说我外公以合纵大局为重,归还燕人十邑。外公听从了,但要求先王确立寡人为太子。所幸先王应下了,这段恩怨暂时缓解。今先王逝去,寡人继统,使苏卿陪太子问聘示好。舅公这能认下子平,两国自此消弭刀兵,岂不是燕人之福么?” “原来如此,”苏代若有所悟,“听我王讲来,燕人实在是惧怕齐人哪。” “唉,”燕王哙轻叹一声,“非燕人惧怕齐人,是不得不惧呀。齐地富庶,齐人众多,齐国五都技击名闻天下,连败魏、秦两个大国,实力强大啊!” “临淄一行,臣不以为然!”苏代淡淡一笑。 “哦?”燕王哙看向他。 “国之强大,不在民,在君;军之强大,不在卒,在将;君之强大,不在威,在德。”苏代侃侃而谈。 “卿说的是!”燕王哙听进去了,盯住他,“齐王德行不够吗?” “国君之德,在于服臣之心。服臣之心,在于信臣。魏国文侯之时,治民信李悝,治军信吴起,始有魏武卒,魏国强大;齐威公之时,治民信邹忌,治军信田忌,始有齐技击,齐国强大;秦国孝公之时,治民信商鞅,治军信司马错,始有河西之胜。齐国技击连胜魏国庞涓,是先齐公信任孙膑;齐国技击再胜秦人,是方今齐王信任匡章。”苏代句句盘在“信”字上。 “听卿所言,难道舅公他不信其臣了吗?” “正是。”苏代点出主题,“匡章建大功于齐,却未得相应封赏。秦人去后,匡章未得重用。何也?齐王听信谗言,说匡章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以不信匡章。邹忌为齐立下内治大功,方今齐王弃而不用,而用田婴。齐王用田婴为相,却又不信任田婴,朝臣任免、重大决策,皆不听田婴,田婴名为相国,却无实权,实在憋屈,一日喝多了,向臣吐露心事,臣是以晓得齐王不信其臣。王不信其臣,臣诚惶诚恐,一旦遇事,必不敢尽力。臣不尽力,为事必败。” 燕王哙大吃一惊。 “臣以为,”苏代接道,“燕不必惧齐,因为我王之德远胜方今齐王。子之将军外可治军御敌,内可治政御民,堪称世之大才,而我王信之。假使我王能进一步信任相国,臣以为,燕必大治,燕人非但不惧齐,齐人反会惧燕。” “寡人一切听凭相国了呀!”燕王哙怔了。 “大王是否信任相国,臣不敢忖知。不过,相国曾与臣饮酒,想是喝多了,脱口而出一句醉话。” “什么话?”燕王哙急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王哙闭目,良久,一脸委屈地看向苏代:“请苏卿转告相国,寡人对他毫无疑心,燕国之事,一切听他!” “若此,燕国之幸也!”苏代起身,“臣这就转告!” 苏代告退,径去相府,回禀子之。 听他讲毕,子之连连拱手,赠他百镒足金。 仅凭几句闲言,就得足金百镒,苏代惊诧不已。想到淳于髡不过是引荐一人,所得黄金更多,苏代又是一番嗟叹。回到府中,苏代闭门谢客,将使齐并回说燕王的前后过程反复回忆,吧咂其味,品评得失,愈加勤奋于二哥苏秦所教之术。 此后数日,燕王哙对子之敬畏有加,毕恭毕敬。凡子之所奏,燕王哙无不准允。凡子之所言,燕王哙无不听从。朝堂之上,一些原本跟从太子的官员,悄悄联络子之门人,转而出入于相府了。 于此同时,子之再奏一大喜事,北地山戎两大胡人部族,各率部属四万余众归附燕室。这两大部族控制北地草原逾千里,带给燕室牛羊无数,良马近十万匹,燕国实力一时大增。尽管这种归附只是名义上的,无论是人还是马牛羊,依旧控制在胡人手里,但燕国因此而扩地逾千里,北疆安稳,一向骚扰边境的胡人首领立于朝廷,俯首称臣,这在燕国史上是破天荒的。燕人举国相庆,燕室自也将这份功劳记在子之身上,因为这两个部族,一个由子之夫人的两个弟弟控制,另一个的首领则是其夫人的姐丈。 有此大功在身,子之在朝野的威望更高了,燕王哙对他愈加听从。 “毛寿,”子之踌躇满志,召来鹿毛寿,在他面前摆开棋盘,笑吟吟道,“当年苏秦在时,曾教本公弈棋。本公初时不屑一顾,及至后来,竟是越琢磨越有味儿。” “敢问主公,琢磨出什么味儿来了?”鹿毛寿忖出话音,拱手问道。 “是这人世间的味儿。”子之指着棋局,“譬如说这个棋盘,它是天下,”指向一角,“这儿是燕国。”指向整个棋盘,“天下很大,本公力微,顾不过来,只能着力于这个角落。虽说此角地儿不大,但也是横竖成道,富有意趣啊。” “有何意趣?”鹿毛寿不解。 “毛寿请看,”子之指棋比划,“如果我们将这个角落放大,一直放到整个棋盘这么大,而无视其他,又将如何?” 鹿毛寿盯着棋局,上面空落落的,没有一子。 “这是天元,”子之摆出一枚白子,放在棋局正中,“坐镇中央,雄视八方啊!” 听到此处,鹿毛寿豁然明白,拿下白子,取出一枚黑子,摆上,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所悟之味,可是这个?” “哈哈哈哈,”子之长笑几声,“棋不是这般下的,”在棋局上摆子,先摆四角,继而是边,继而是中腹,“子要一枚一枚落,急不得哟!” “臣以为,”鹿毛寿看向棋局,“棋局已入中腹,主公该当落子于天元了!” 子之摸出一子,递给鹿毛寿:“这枚棋子,该当你去落才是!” “臣受命!”鹿毛寿拱下手,接过棋子,盯住天元之位,有顷,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是要武落还是文落?” “何谓武落,何谓文落,你且说来!” “武落是仿效先王……” “这怎么可以呢?”子之摆手打断,“大王不是先王,是本公挚友,动粗不得!”盯住他,“说说文落!” “让大王自行离开此位,求请主公就座!” “这个也成?”子之惊问。 “臣已想定一策,或可成功!” “有意趣!”子之竖起拇指,指着天元旁侧一子,“此位是本公现在所据,待大功告成,就由你坐,如何?” “臣不敢想!”鹿毛寿拱手。 “方今天下,没有不敢想的事!”子之盯住他,“在本公眼里,你是燕国第一才子,有你坐在相位,本公踏实!” “谢主公,哦,不,”鹿毛寿改过坐姿,跪地叩首,“臣毛寿叩谢我王厚遇!” “起来,起来,”子之扬手召他,“大事未定,还是叫主公为好!” 三日之后,鹿毛寿入宫觐见,奏报北地胡人青年二百人欲来蓟城就学于辟雍一事。 “王上,”鹿毛寿奏报完毕,扯入正题,“这二百名年轻人皆是胡人中的贵胄。胡人野蛮,大王若能以往圣之道、尧舜之德化之,使其感染中原圣贤之道,实在是功在今朝、德在千秋啊!” “善哉,善哉!”听到圣贤之道,燕王哙连出两声,拱手朝天,“几百年来,燕地饱受胡人之苦。今朝上苍有灵,得使胡人归化,真乃燕人福祉!” “大王圣明!”鹿毛寿顺从上意,接道,“臣在想,我王只需传以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先圣之道、尧舜之德,胡人必会感同身受,从而仰慕我朝,永远归附!” “甚好!”燕王哙赞道,“事关胡人,你可与相国谋议此事,一切由相国作主!” “回禀我王,”鹿毛寿应道,“臣禀过相国了,可相国说,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倒还好办,只这尧舜之德颇是难为!” “哦?”燕王哙倾身,“何以难为了?” “难为之处在于,一旦讲出来,只怕是胡人不肯信不说,还会以为我们是骗子呢!” “这这这……”燕王哙苦笑,“怎么可能呢?先圣之道、尧舜之德是我华夏诸民千年所宗、百世所倚,方今一切,无不源出于此,他们怎能不信呢?” “譬如说吧,”鹿毛寿侃侃接道,“尧舜之德,在于禅让天下。帝尧先让天下于许由,许由逃以避之;再让天下于子州支父,支父称病不受。后闻舜贤,尧遂嫁其二女于舜,考察其德行合格,将天下禅让于舜。帝舜不负帝尧所望,使天下大治,及老,亦未传其嫡子,而让天下于大禹。大王啊,尧、舜之德,俱作古矣,自夏启以来,至商,再至周,前后历经不知多少代,臣只听闻弑主篡位之不肖子孙,未闻禅让之圣人君子了。尧、舜之德,只能成为传说,连臣也不信,何况是野蛮胡人呢?” 显然,燕王哙被鹿毛寿的说辞塞住口了,支吾半晌,无一语出来。 “臣以此话讲给相国,以相国之贤之能,竟无应策,是以要臣请教大王,说是大王幼读圣贤,通解尧、舜德术。臣虽愚塞,却也早闻大王饱读史书,通达礼乐,学养深厚,诚望大王昭示愚臣,以通塞解惑!”鹿毛寿趁势进逼。 “这……”燕王哙抓耳挠腮,不成语句,声音嗫嚅,“寡人……” “大王,”鹿毛寿瞧准机缘,给出解方,“臣有一策,或可解此难题。” “哦?”燕王哙急看过来。 “百闻不如一见,巧辩不如践行。”鹿毛寿顿住,再吊胃口。 “卿之意——”燕王哙目光征询。 “臣之策是,大王在燕宫可再践行一次禅让大礼。古有尧、舜禅让天下,今有大王禅让燕国,一可为天下立则,羞煞弑君篡位之徒;二可使胡人后生坚信我华夏圣贤文化源流不绝;三可彰大王贤德。只要大王有此圣举,大王圣名必追尧舜,大王美名必扬天下,天下史官亦必浓墨重笔,铭大王之名于史册,万世流芳!”鹿毛寿妙语连珠,口吐莲花。 “什么万世流芳寡人倒不在意,若是能让胡人不疑我华夏圣德高尚,卿之策就可一试。只是,以卿之意,寡人将燕国让于何人为妥?”燕王哙看向鹿毛寿。 “当然是让于贤者了!”鹿毛寿朗声应道,“天下皆言许由贤,帝尧让之;天下皆言子州支父贤,帝尧让之;有人禀报舜有贤名,帝尧试之以女,信之,方让天下。帝舜让天下于禹,亦然。” “以卿之见,方今天下何人为贤?” “天下贤人多了,但不合于大王。大王非帝尧,只能让燕国,不能让天下。大王若让燕国,就只能在燕地择贤。”鹿毛寿目光直射燕王哙,“臣斗胆请问大王,以大王目力所及,燕地何人为贤?” “若叫寡人来断,燕地贤德之人可有两个,一是苏秦,二是子之!”燕王哙道。 “敢问大王,”鹿毛寿再问,“若是真的效仿往圣,此二贤中,大王欲让燕国于何人?” “苏秦。”燕王哙脱口而出。 “臣以为不妥。” “哦?”燕王哙看过去。 “敢问大王,您是要让天下呢,还是只让燕国?”鹿毛寿眯起眼睛。 “寡人只能让燕国。” “臣以为,大王若是要让天下,让给苏秦合适。若是只让燕国,苏秦怕就不合适了!” “能治天下者,是大贤,难道治不了一国?”燕王哙不解。 “苏秦虽贤,却是周地鄙人。周以礼乐定天下,礼者,别也。燕地是周王封赏给周公召的封地,该到大王这儿,却以燕地让给外乡鄙人,燕室贵胄必不拥戴。贵胄不拥戴,大王纵使将大位让给苏秦,苏秦怕也坐不下去。臣已讲明,尧让天下,自然要选天下之贤而让之。大王让的只是燕国,自然是要选燕地贤良而让了。” 被鹿毛寿连绕几个来回,燕王哙有点儿晕头,不过也算听明白一个理儿:若让燕国,他只能让给子之。 燕王哙闭目沉思。 鹿毛寿亦闭上眼去。 “鹿卿,”燕王哙睁眼,“寡人讲给你,寡人从未在意这个燕王之位,之所以坐上,是因为燕国。如果能使燕国更好,如果能使燕人更有福祉,寡人愿意将此位让给子之。子之之贤,子之之能,寡人放心,寡人只有一个忧心,就是燕人是否接受子之。如果寡人受让引发燕乱,岂不是……” “大王所忧甚是,”鹿毛寿拱手,“不过,就臣所见,大王若是真行禅让,非但不会引发燕乱,燕人只会愈加拥戴,原因无他,子之不是篡位,是受让于大王。大王不是被逼宫,是真心让贤。如此圣德之事,实乃千年一遇,燕人恭敬惟恐不够,怎么可能作乱呢?再说,大王仍在宫中,仍在燕国,即使有不明真相之人,只要大王出面解释,为新君保驾护航,还有谁能说什么呢?” “倒也是。”燕王哙再次闭目。 “大王,让国以践尧舜千古圣德,于燕是大事,于大王也是大事。既为大事,大王何不广开言路,听听圣贤有何说辞?譬如说,苏秦。” “听闻苏秦身体有恙,在邯郸养病。” “苏秦不在,其弟苏代却在。听闻苏代之贤不弱于其兄,此番使齐,齐人无不叹服,纵使稷宫祭酒淳于髡,对苏代也是赞赏有加呢。” “传苏代!”燕王哙转对内臣。 宫中传召,苏代听到燕王哙是要让国,吃一大惊。 “就臣所知,”苏代拱手,“让国之事,古圣贤有之。今不比昔,天下为私,无君主再行禅让了。我王若让,或为天下楷模。不过……”欲言又止。 “苏卿快讲!” “听王之意,我王让国,非为让贤,实乃为胡人立模,以服胡人之心。若是此说,臣之意,大王可明让实不让!” “何为明让实不让!” “就是大朝之时,我王宣诏让国于相国子之。以相国之贤,必不肯受。大王再让,相国再不受。大王三让,相国三不受。此时,大王就不必再让了。胡人见大王三让燕国,而相国三不受,其心必受震撼,诚意归附。若此,我王既可得尧舜之名,圣德传扬天下,又可收燕国之实,我王依然是燕王,子之依然是相国。君圣臣贤,天下传为美谈,不仅可化胡人,亦必附远来近。” “不可。”燕王哙摆手,“让就是让,不让就是不让,岂有虚礼之说?” “我王若是真让,实乃今之圣人矣!”苏代起身,叩首。 三日之后,燕宫大朝,殿中立着百余臣子,其中赫然可见几个胡臣。 王哙宣诏,历数相国子之贤能之处,称自己老迈,精力不济,将禅让其位于相国子之。 燕王哙毫无预兆地宣诏让国,满朝哗然,面面相觑。 果如苏代所言,子之佯作震惊,继而叩首,号啕大哭:“呜呜呜呜,我的王啊,万万使不得,我的王啊——” 几个胡人初时没弄明白,左右打问,得知实情,瞠目结舌。 燕王哙却是真心要让的,起身走下高位,扶起子之,拉他走向王位。 子之走有两步,再次跪地,连连叩首,泣道:“我王贤德,堪比尧舜,姬之何德何能,能得王上如此厚爱啊?我王厚遇,姬之没齿不忘;我王此请,姬之却是受不得啊!苍天在上,姬之叩请我王三思啊!” “姬哙已思数日,为燕国计,为燕民计,姬哙诚意让贤,望相国莫再辞让!”燕王哙再次拉起子之,将他推到王位上。 子之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朝堂骚动起来,褚敏等老臣总算是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纷纷奏请燕王哙,让他三思而行。即使上将军市被也奏请并阻止王哙。 王哙不听,执意让位。 待子之坐定,王哙当堂脱掉头上王冠,戴在子之头上。同时,脱掉王服,摆在王位上面,将王玺等物一并交给子之,起身,走到王位前面,跪地叩首:“我王在上,请受臣哙一拜!” 朝堂上众臣皆哭,全都跪下。 “我的王啊!”子之脱下王冠,摆在几案上,走下王位,扶起燕王哙。 燕王哙却不肯起。 子之扭身,带着哭声:“传旨,散朝!” 燕宫惊变不到三日,太子姬平就晓得了。 “老舅爷啊——”姬平冲进齐宫,哭倒在齐宣王脚下。 宣王问明情由,急召田婴。 “姬平,”见田婴进来,宣王指向门外,“你到耳旁稍候,俟舅爷与相国谋个方案,再召你来!” 姬平应过,哭着出去。 “呵呵呵,”宣王笑对田婴道,“你种下的因,结出果了。” “是我王之福!”田婴拱手道贺。 “唉,”宣王敛起笑,改作一叹,“这个姬哙,实在让人意外。寡人想过一万遍,只未料到他愚腐至此,去效法什么尧舜!子之这人,寡人真还小瞧了他!” “敢问我王是何旨意?”田婴直入主题。 “寡人正要问你呢。” “以臣愚见,”田婴略一思索,“我王这就承诺太子,让他不惜代价阻止此事。以王哙品性,他是不想做王的,而太子完全不同。这些日来,臣与太子多有交流,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认定燕国是他的。没有燕国,他是断不存活于世的!子之惹上子平,是依旧将他视作孩子!” “之后呢?”宣王问道。 “太子要钱,我王就给钱;太子要枪,我王就给枪;太子要人,我王就承诺派兵……” “承诺派兵?”宣王不解。 “我王可屯兵于河间,以呼应太子,牵制子之。但眼下,我王尚不能派兵入燕。太子有我王作靠山,必死战子之。有太子出头,燕国朝野必乱。燕人若乱,民心势必涣散,那时,只要我王伺机而动,就可事半功倍,莫说是取河间之地,纵使……”田婴打住话头。 “就依你言!”宣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姬平,好生抚慰一阵,赠他足金三百镒,同时承诺出兵三万,屯驻于河间齐燕边邑,为他助威。 得到舅爷如此扶持,姬平如打鸡血,叩首涕泣,拔剑断指,向天地起毒誓说,不夺回属于他的燕国,身如断指。 第552章 拒胡服赵臣抗旨争王权燕宫起乱 就在燕国太子姬平星夜兼程赶回蓟都之时,武灵王亦离开武阳,快马扬鞭,过中山境,匆匆赶回邯郸,一进北城门,就命肥义赶往相府,邀苏秦入宫。 肥义驰至相府,翻身下马。守卫认出是他,放他入府。 相府前院甚是闹猛,几辆车马已经套好,飞刀邹等正在装车,木实、木华等一众墨者二十余人,外加赵王特批的护卫逾百,严阵以待。 “你们这是——”肥义不及施礼,盯住飞刀邹,手指向众人及三辆辎车。 见是肥义,飞刀邹笑笑,拱手应道:“苏大人欲往郢都,正要走呢!” “郢都?”肥义怔了,“他的病好了?” “远未恢复,”飞刀邹苦笑一下,“可大人执意要去,谁都阻他不住!” “幸好赶得及时!”肥义吁出一气,扯起飞刀邹,“甭套车了。快带我去见相国!” 飞刀邹带肥义走进厅堂,见苏秦衣冠整齐,正与姬雪作别。姬苏菲菲一身紧服,腰插利剑,飒爽英姿地站在一侧。 显然,菲菲也是要跟去的。 这是姬雪争取到的最后条件,让菲菲代她一路照顾苏秦。 “相国大人,肥义有礼了!”肥义拱手。 “肥大人,你不是——”苏秦怔了一下,拱手回礼,“几时回来的?” “刚进城门。”肥义笑笑,“一入北门,我王就让在下来请相国,说有大事相商!幸亏我王急促,否则,真还得道上追你呢。” 苏秦不再废话,别过姬雪,出门坐上飞刀邹套好的车,与肥义驰往宫门。 武灵王已经换上王服,迎在殿门之外。 二人携手入内,武灵王问过病情,见苏秦气色仍虚,却要远途入楚,不无忧心道:“敢问苏子,何事急切?” “张仪入楚了!”苏秦应道。 “张仪入楚?”武灵王略略一想,抬眼再问,“他入楚所为何事?” “与楚和亲。” “嘿,”武灵王笑了,“换招数了。还以为他又要辞去秦相、去夺昭阳的令尹大位呢。”看向苏秦,“相国急切过去,只是为张仪?” “在下不去,楚地没有人能够对付了他!” “陈轸呢?” “不是其对手。” “也是。”武灵王又是一笑。 “王上急召苏秦,可有要事?” “一是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二是有几桩大事,雍拿不定主意,特别请教相国。”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请问王上,是哪几桩大事?” “第一桩,”武灵王弯起指头,“雍在飞狐道上遇到一个中山人,叫乐毅,年仅十七,是魏将乐羊的五世嫡孙。他前往楼烦贩马,意外撞到我有军卒在练骑射,差点儿被军卒以间细罪处死。雍得知他是乐氏后人,特赦他。看到那儿的赵卒,包括寡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乐毅甚赞,同时建策寡人,与其偷偷摸摸地在这深山习练,莫若公开演练,举国行胡服,习骑射,因为胡服、骑射在胡地,包括中山,皆是寻常。雍耳目一新。想想也是,人家视作寻常之事,我却视作绝密,实在不智。雍决定奉行此策,却又瞻前顾后,甚想听听相国之意。” “还有哪桩?”苏秦没有回他,再问。 “就是中山国。这块囊肿,先祖忍受多年,到赵雍这儿,不得不除了。如何除之,还请相国出个妙策。”武灵王拱手。 “还有什么?” “燕国。” “燕国怎么了?”苏秦急问。 “寡人由涞源出紫荆关,经由燕地,在武阳小住几日,得知一事,燕王哙欲让位相国子之,燕人沸沸扬扬,议论不少。” 尽管武灵王刻意轻描淡写,苏秦心里仍是一紧,吸口长气。 “还有吗?”苏秦缓过气来,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摇头。 “回禀大王,”苏秦微微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在臣眼里,这三桩事情,其实只是一桩。” “是哪一桩?”武灵王急问。 “胡服骑射!” 武灵王眼珠子急转几下:“相国是说,赵雍只要行施胡服骑射,就能得到中山、制约燕国吗?” “正是。”苏秦应道,“不瞒大王,自养病以来,秦一直在思考赵国的事。记得秦曾对大王讲过,以眼前情势,以赵国实力,大王不宜南争韩、魏,东争齐、燕,西争秦。大王只有一宜,就是注目西北,争胡地。胡地广阔,非战车步卒所能发力,唯有借其骑技,行骑射之术,方可驰聘。而行骑射,必得胡服。”从袖中摸出一奏章,“此为苏秦所奏,写于昨夜,本欲在大王凯旋时请家人代奏,不想大王提早回来了!” “呵呵呵,”武灵王接过奏章,笑着感慨,“看来,相国这是想雍所想了。” “秦与大王并未完全想在一起!”苏秦拱手谢过。 “哦?”武灵王盯住他,“何处有别?” “别在标的。”苏秦侃侃应道,“苏秦胡服,标在大王强赵拓疆,取楼烦、西戎之地,从西北侧翼威慑秦人,使其芒刺在背,不敢东犯;大王胡服,标在取中山、北胡之地,东制齐、燕,南迫韩、魏,建霸王雄业。” “哈哈哈哈,”武灵王爆出一串长笑,“是了,是了,苏子看得透彻,寡人之志是立小了。”倾身,“就寡人这个小志,苏子可有妙策?” “大王是说胡服吗?” “正是。” “胡服有何难哉?” “难在国人。万一他们不穿胡服呢?” “大王想多了!”苏秦应道,“国人不会对抗胡服。大王之难不在庶民,不在乡野,而在大王身边,在宫廷,在贵胄!” 武灵王长吸一气,有顷,缓缓呼出:“你且说说,庶民为何不会拒穿胡服?” “因为胡服方便劳作!”苏秦应道,“譬如说墨者,他们所衣就类似于胡服,紧凑,方便,干事利索,唯一不妥的是没有看相。但于庶民来说,是否入眼并不重要,日常劳作与养家糊口才是真章。” “你解我一个大惑!”武灵王竖起拇指,“只要庶民不抗,身边人的事,赵雍自能搞定。这个了了,请言中山之事!” “就眼前来说,中山之事,非赵一家之事!”苏秦看向中山方向,“昔年魏未能长期占有中山,非魏无力,是因为中山背后有赵、燕、齐三家。同样,大王也不可急图,因为中山背后虽无魏、韩,仍有齐、燕。大王真想图谋中山,就要耐下性子,先行胡服骑射,取楼烦,得漠北,再观契机,一举而定中山。” “这个契机何在?” “在于中山内政。大王可使人至中山问聘,交好中山,观察中山。如果中山内治,大王则要隐忍不发,以和为上;如果中山内不治,大王可先听燕、齐之见,再行征伐。” “甚好!”武灵王盯住苏秦,“燕国之事呢?如果燕王真的禅让给子之——”顿住话头。 “唉!”苏秦给出长长一叹。 “苏子,”武灵王沉思一时,拱手,“赵雍有个请求,请苏子成全!” “请求秦不敢受。大王有何旨意,但说就是!” “楚国博大,秦、楚恰是对手,让他们自个折腾去。寡人求请苏子依旧留在邯郸,一是助雍推行胡服骑射,二是万一燕国有变,苏子也好少走一些路程。再说,苏子病体尚未康复,诸事皆小,身体事大。无论是天下还是赵国、燕国,全都离不开苏子,因而,苏子安康,事关天下,事关赵国,亦事关燕国!”武灵王言辞恳切,将燕国列在最后,语气加重。 显然,燕国是苏秦的死结。 沉思良久,苏秦拱手:“谢王关爱!至于是否赴郢,容秦斟酌几日,再禀大王!” 之后数日,武灵王拨出专款,集中邯郸城中所有裁缝赶制胡服,同时,利用各种途径传扬胡服之利,引发邯郸朝野喧闹。 邯郸常住户籍逾四十万口,有胡人不下五万,列国客流不下十万,在列国诸都中虽不算最大,却也不算小了。尤其是近年,赵人与北方胡人交往日多,迅速发展起冶铁业、皮革业与屠宰业,胡人定居邯郸者逐日增多。 胡人居中原,无论是贫是富,皆被中原人瞧不起,被视作次等国民。在邯郸大街上,只要胡服在身,连说话都不敢声高。 然而,赵王要行胡服了!穿胡服非但不再被人瞧不起,反倒是荣光的事,这令胡人奔走相告,本土赵人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这且不说,为做足前戏,武灵王时不时就会穿胡服,骑胡马,背胡弓,配胡刀,带着他的清一色胡服卫队在邯郸城的几条主街招摇过市,引得邯郸胡人欢呼雀跃,看得邯郸本土赵人目瞪口呆。 如此闹腾约有旬日,武灵王觉得一切就绪了,这才正式下诏,在邯郸闹市区张帖诏书,大意是说,凡赵之民,无论男女,无论贵贱,日常须穿胡服,年纪在十五至四十的贵族壮男一旦出行,若无特殊原因,必须弃车骑马。诏书的最后一句是,所有官员,不穿胡服者不得上朝。 与此同时,武灵王将量身定制的胡服配发给每一位官员。 胡服配发完毕,武灵王传谕大朝,下大夫以上朝臣,皆着胡服朝于信宫正殿,由守殿侍卫验过服饰,方可入殿。 大朝这日,超过六成的官员因未穿胡服而被侍卫拒之门外。为首几人,是王叔赵造及赵燕、赵文等几个王室后生。 赵造是先君赵语的异母弟,有文韬武略,二十多岁就做了封疆大员,多年来一直镇守晋阳,抗御秦人。后来魏人庞涓伐邯郸,在战事紧急时,赵造赶回救援,之后就留在邯郸了。可以说,赵造是看着武灵王长大且监护他坐稳主位的顾命重臣之一,在邯郸王亲贵戚中地位之尊仅次于安阳君。 这么多的朝臣敢于违抗王命,主要就是看赵造与安阳君的眼色。 为支持武灵王,大朝这日,苏秦也拖着仍旧虚弱的身子前来上朝,整齐地穿着赵王所赐的官制胡服。 见众多朝臣以各种站姿守在殿门外面,苏秦顿住步子,细细打量他们。 苏秦注意到,有朝臣在走过来时将一个袋子什么的塞进袖管里。苏秦猜出,定是他在宽大的官袍里套穿胡服了,这个袋子是为应急才备下的。万一顶不过去,他只须把外套脱下,塞进袋中即可。苏秦看向众官员,见他们身上的官袍大都鼓囊囊的,晓得他们也都备下袋子了。 苏秦看到站在一侧的赵造,直走过去。 赵造的官袍里没有任何套穿。 苏秦拱手:“王叔,苏秦有礼了!” “是相国呀,”赵造回礼,“久没见你了,观这气色,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是哩。” “身子骨要紧哪,这上什么朝呢?” “大王有请,秦不能不来。” “相国说的是!”赵成刻意盯一眼他的胡服,“挺合身呢。”指向殿门,“有这套胡皮在身,相国进门当是无阻了!” “这时节乍暖还寒,王叔也要当心凉风啊!”见赵造站在风口上,苏秦话中有话。 赵造没有应他,反而又朝风口挪移几步,刻意敞开衣领。 苏秦笑笑,大步进殿,见殿中稀稀拉拉地没坐几人,多是与肥义利害相关的。 武灵王坐于龙位,身子不正,脸色难看,牙齿咬着,两眼黑沉,稍稍斜向计时的滴露。 “臣苏秦见过大王!”苏秦拱手。 武灵王身子没动,略略摆手,指一下他的相位。 苏秦没去就位,依旧拱着手:“臣有奏!” “你讲!”武灵王依旧没动,但转了头,目光射过来。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 武灵王打个激灵,坐正身子,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苏秦重复一句,回他以目。 法不责众。 过半朝臣公然抗旨,且多半是王亲国戚,事情显然已经搞僵了。 武灵王闭目略略一想,转对宦者令:“传旨,散朝!” 宦者令声音很响,显然不是对殿内,而是对殿外:“王上有旨,散朝!” 候在殿外的人听得旨令,纷纷离开。 殿中朝臣亦起身出殿。 苏秦没有走。 “真让相国料中了,”武灵王朝苏秦苦笑一下,摊开两手,“带头抗寡人之令的,竟然是寡人的父兄与手足!” “这事儿真还急不得!”苏秦回他一个微笑,“俗语说,江山易改,风俗难移。赵人无不视己为中原化邦,而鄙视四野,称他们为化外之人。北胡、南蛮、东夷、西戎,单听名字,大王就可判出其中偏见。在中原人眼里,胡人等同于蛮夷,是待化之人,胡地是待化之域,大王今以胡人习俗来教化已经开化的赵人,让他们情何以堪?” “相国有所不知,”武灵王急了,“中原人并非处处开化,胡人亦非处处不化。寡人去过北疆多次,深知胡人。别的不说,他们锻造的胡刀,就比我们的锋利。他们往来奔波于大草原上,视野开阔,见多识广,而不像中原之人,不少人至死甚至未曾离开过所住的村落。”指向宫中,“像宫中的不少女子与宦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宫门!再说这胡服骑射,明显比我们的战车强呀。一辆战车四匹马,一旦路不好,或奔驰过快,车就翻了。同样四匹马,可载乘四个骑手,莫说是田间小路可行,纵使流深水急,马儿也能泅过!想想看,前几年,大魏武卒是如何败给齐军的?他们不是败给齐国的技击,而是败给齐国的骑卒!可惜齐国骑卒未曾习得骑射,否则,他们的战力将提升数倍,只须在马上驰聘,大魏武卒的枪未伸出就有可能中箭了。寡人敢说,只要赵人习得胡服骑射,天下莫能敌我!” “胡服好坏,大王不消对秦讲。”苏秦笑道,“大王方今要做的是如何说服王亲国戚,尤其是安阳君。王亲之贵,莫过于王叔安阳君。秦入殿时,没有看到王叔。秦以为,大王只要说服王叔穿上胡服,大事可成!” “寡人这就召请王叔!” “大王何不使人探望王叔,讲明原委,先听听王叔是何反馈,而后酌情予以劝勉?”苏秦给出解招。 “相国说的是!” 武灵王召来御史赵緤,让他前往安阳君府,传谕旨道:“王叔,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乃古今之惯例;子不反亲,臣不逆主,乃先王之通谊。今朝寡人作教易服,而王叔不服,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王叔是明理之人,制国有常,当以利民为本;从政有经,当以令行为上。所以,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寡人令行胡服,非为放纵欲望,娱乐心志,实乃事有所出,功有所止。待事成功立,王叔或可见今日之德矣。寡人闻之,事利于国,行则无邪;因贵于戚,名则不累。故寡人愿募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故而特使赵緤拜谒王叔,敬请王叔胡服!” “回禀我王,”安阳君拱手拜道,“臣早听闻我王欲行胡服之事,也早说入宫觐见我王,议论此事,不想近日患上风寒,卧榻不起,趋走不得,是以未能入宫觐见。今日我王既有诏命,臣成也就斗胆进言,以竭愚忠。就臣所闻,中国之地,聪明睿智之人多居于此,万物财用多聚于此,贤圣之教多化于此。在此化邦,仁义智信有所施,诗书礼乐有所用,异敏技艺有所试,蛮戎夷胡有所拊,远近方圆有所来。今王弃此德化,袭远方胡服,变古人所教,易古人所道,逆人心所向,使民众离开中国教化,走向偏远愚昧,是为不智。臣请大王三思。” 赵緤入宫,将安阳君的话一字不落地禀报武灵王。 “呵呵呵,”武灵王听过,反倒吁出一气,笑道,“寡人晓得王叔病在何处了。” “要不,”赵緤接道,“臣再去一趟,请他入宫,由我王亲口譬解?” “这怎么可以呢?”武灵王起身,“传旨,寡人亲往探视!” 武灵王起驾赶赴安阳君府,赵成闻报迎出。 叔侄见过大礼,武灵王瞧一眼根本无病的安阳君,直入正题:“阿叔,您的心愿不肖侄已经知悉。看来,我们叔侄在胡服之事上有所分歧。雍儿此来,一是问候阿叔,二也是想解释一二,好让阿叔安心。” “臣愚痴,请我王譬解。”安阳君拱手。 “衣饰是为方便使用,礼仪是为方便做事。”武灵王侃侃说道,“正因于此,圣人观乡俗而制衣饰,据事理而定礼仪,其旨在于利民利国。蛮夷之民披发纹身,左衽右袒,食不用火;戎狄之民披发穴居,皮衣羽服,食不用谷。天下四方,区域不同,居民不同,礼仪、服饰相异自是常理。若要求同,只有一处,就是方便做事。服饰常因乡俗不同而变,礼仪常因事理不同而易。由此可知,圣人所定服饰不一,是为利其民;圣人所制礼仪不一,是为便其事。后世儒者遵循同一师尊,所执礼仪却常不同;中国之地习俗虽同,但各国教化却又有异,甚至差异巨大。由此可知,是否遵循某个习俗,即使智者也不能决定;是否穿用某种衣服,即使圣贤也不能一统。就胡服之事,阿叔所言,是遵循习俗;不肖侄所言,是打破习俗。不肖侄为何要打破习俗呢?因为情势。我东有齐、中山,此二敌与我分享河、漳二水,我却无舟楫以御;自上党至桓山再至代,我东接燕、东胡,南接韩,西接秦与楼烦,此四者皆我劲敌,我却无骑射以备。侄虽不肖,所志有二,一是造舟制楫,聚水居之民,东守河、漳之水;二是令举国之人着胡服,习骑射,西御秦、韩、燕、楼烦之边。更有中山这个心腹巨瘤,一日不除,不肖侄即如鲠在喉,如刺在背。中山占险据塞,将我东西一割为二。为使我土合二为一,简、襄二祖取上党,拔代国,只为去除此患。然而,百多年下来,此患非但未除,反倒在先君之时结牢秦人,犯我边地,劫我边民,以大水灌我鄗邑,幸亏列祖保佑,我鄗邑未失。王叔啊,简、襄壮志迄今未酬,先君之怨迄今未报,而小侄欲逞此志,欲报此仇,别无他途,惟有使民举国胡服,习练骑射,不想阿叔却……却要循依中国之俗,不肯求变,这真的不是不肖侄所期望的。阿叔啊,难道您不想剜掉中山这个心腹之瘤,开疆拓土,以逞简、襄等列祖列宗的未酬壮志吗?” 一席话听完,安阳君倏然离席,叩拜于地:“今听我王畅言,老臣如开茅塞。老臣愚昧昏庸,未能体会我王高志,反以俗事干扰,诚望我王宽谅。我王欲逞简、襄之志,老臣不敢有逆!”看向侍者,声音洪亮,“取胡服来!” 侍者取来武灵王为他量身定制的胡服,安阳君当场穿上,在厅中走有几个来回,大声嗟叹:“嘿,真就是利索呢!” 在场诸人无不大笑。 “贤侄,”安阳君笑毕,看向武灵王,“明日大朝,看老臣的!” “谢王叔成全!”武灵王拱手,略略一顿,“王叔,移风易俗是个大事儿,急不得。今有王叔表率,假以时日,相信诸卿都能转过弯来。小侄之意,再过几日大朝,如何?” 安阳君深深一揖:“老臣谨听大王!” 从宫中回来,苏秦一身疲倦。 显然,他的身体远未恢复正常。 听到车马响,菲菲蹦蹦跳跳地迎出,待苏秦下车,扑在他身上:“阿大,您总算回来了!”姬雪也迎过来,搀住苏秦,回到房中。苏秦刚在书房坐下,菲菲就偎在他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秦晓得,又到她听故事的辰光了。 菲菲被墨者带走时很小,根本记不起她的母亲与她出生的那个地宫,更不用说她的父亲了。墨营里的孩子几乎全是孤儿,他们甚至不晓得什么叫作父母,只晓得日日陪伴并教育他们的师尊墨者。在墨营里渐渐长大的菲菲天然认为她也是没有父母的,因而,当木华突然赶到墨营,将她带到父母身边时,菲菲的感受是崩溃的。 然而,没过多久,菲菲就品尝到了有父有母的滋味。 菲菲最欢喜的是缠在父亲苏秦身边,听他讲述各式各样的故事。菲菲最爱听的故事,是他所讲述的她娘亲的故事,尤其是他与娘亲的共同出生地,洛阳。早晚讲到洛阳,苏秦的声音就起磁性,就饱含激情。洛阳的山、洛阳的水、洛阳的街道、天下的中心周王城、周王城毗邻的太学、菲菲的外公周天子、外婆周王后、娘亲雪公主、姨娘雨公主及她们的老师,也是他苏秦的恩师,被称为天下第一琴的老琴师……所有的人与事,苏秦无不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一天又一天,苏秦滔滔不绝,菲菲问长问短,父女二人的大部分辰光就耗在这样的听讲中。 苏秦讲述时,姬雪总是静静地守在一侧,一边听着他们父女的问答,一边做着女红。她要确保苏秦与菲菲身上穿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工。 见父女这辰光偎在一起了,姬雪笑笑,拿出她的针线活,给苏秦缝制百纳鞋底儿。 然而这天,苏秦显然不在状态。 像通常一样,苏秦夸张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开讲:“今天要讲的是你张仪阿叔在鬼谷山林里巧摆——” “王八阵!”不及他讲完,菲菲接道。 “是哩,”苏秦应道,“那一天——” “阿大,”菲菲皱眉,“这个王八阵菲菲听过三遍了。” “是吗?”苏秦咧嘴笑了,“那就换一个,我们四人跟从你的童子师伯在林子里——” “不会又是抹蜂蜜吧?”菲菲截住话头。 “这个……”苏秦吧咂一下嘴皮子,抓耳挠腮。 “他大,”姬雪憋不住了,抬头笑道,“为什么不给菲菲讲讲你们轩里村的故事呢?你家的故事,好像没有听到你讲起过呢!” “轩里村没有什么好玩的!”苏秦支吾。 轩里村是他深结在心头却又最不想勾起的记忆。 “阿大,就讲这个,菲菲就想听这个!”菲菲来劲了。 “好吧!”苏秦轻叹一声,眼睛闭起,向这对好奇的娘俩缓缓道起他所出生并长大的轩里村,讲他们家的田,讲周天子发给他们家的牌匾,讲他的阿大苏虎、娘亲苏姚氏、大哥苏厉及弟弟苏代,讲他会烧菜的大嫂及阿嫂所生的几个孩子,讲他收养的那条狗,阿黑…… 苏秦只字未提的是小喜儿,他阿大为他强娶的发妻。 讲着讲着,苏秦讲不下去了。 “阿大,您哭了?”菲菲盯住他的眼睛,看到里面满是泪水。 “是吗?”苏秦擦去泪,缓缓站起。 苏秦的脸色极是苍白。 姬雪扔下活计,站起来,将苏秦扶回榻上,照顾他睡下,转对菲菲:“菲菲,今朝就讲到这儿,你外面玩会儿去。” “好咧。”菲菲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听说赵王下诏让大家都穿胡服,我想到街上看看,满街都穿胡服是个啥样儿。” “寻你木华姐,让她带你。” “好咧!”菲菲话音落处,人已没影儿了。 “苏子,”姬雪坐到榻前,轻轻抚摸苏秦的手,“什么伤感了?是娘亲吗?” “不完全是。” “那……你为何伤感?” “为一个人。” “什么人?” “小喜儿。” “小喜儿是谁?”显然,姬雪并不晓得小喜儿的存在。 “一个跛脚的女人。” “她……”姬雪盯住他,“怎么了?” “她想要个孩子!”苏秦喃声。 “她生不出吗?” “是的。” “为什么?是有病吗?” “没有人与她生。” “她没有嫁人吗?”姬雪话音刚落,猛地意识到什么,盯住苏秦,“她不会是你……”顿住话头。 “是的,她是我的女人。” “你……”姬雪震惊,两眼大睁。 “你想听听她吗?” “嗯。”姬雪点头。 苏秦讲起小喜儿,讲他如何与张仪醉酒,如何被弟弟苏代用牛车运回去,如何在醉酒状态下与小喜儿结拜,如何在酒醒时趁混乱逃婚,几年之后返家,他如何与小喜儿分榻睡,他想赴秦,如何卖掉她赖以生存的田地,之后又如何三番五次地伤她的心,等等等等,一古脑儿倾给姬雪,末了慨叹:“她是一个好女人啊,一个好女人!” “苏子,”姬雪凝视苏秦,“我使人送钱给她,让她老有所养!” “她缺的不是钱。” “那……”姬雪盯住他,目光征询。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生个孩子,我却未能给她!” “我这就派人去,将她接到邯郸,让你与她生个孩子,成不?” 苏秦摇头,伸出手,握住姬雪。 想到苏秦也曾拒绝春梅与秋果的事,姬雪哭了。 “苏子,”姬雪哽咽,“你……让臣妾如何报答?” “拿笔来。” 姬雪摆好笔、砚墨及一块精工制作的羊皮,扶他下榻,坐在几案前。 苏秦提笔写信。 出乎姬雪意料的是,苏秦所写并不是给小喜儿的。 苏秦一连写完两封,将书信装入密囊,看向姬雪:“封好后叫邹兄使人送往楚地郢都,一封交给陈轸,另一封交给屈平,囊上我已写有名姓!” “你不去楚国了?”姬雪惊愕。 “是的。”苏秦缓缓点头,“直到昨夜我才做出决定。” “太好了!”姬雪由惊转喜,轻声,“是为什么事吗?” “燕王要让位给子之了!” “啊?”姬雪手中的锦囊掉落于地,呆怔良久,方才冷静下来,弯腰拾起信囊,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我晓得子哙,他……做得出的!” “唉。”苏秦重重地叹出一声,回到榻上,躺下来,闭上眼去。 从安阳君处得到一颗定心丸,武灵王兴甚至哉,哼着小曲儿回到宫里,屁股没有落席,当值宫人入报,太尉赵造、司徒赵文请求觐见,说是已候小半晌了。 赵造是赵肃侯的异母弟,是武灵王的阿叔,赵文则是武灵王的异母弟。他们二人非但与武灵王血脉相亲,更在朝廷握有重权,在朝臣中影响颇大。二人同时求见,显然是冲胡服来的。武灵王求之不得,即刻传见。 君臣礼毕,赵造行伍多年,是个直人,开门见山:“我王在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造叔请讲!”武灵王底气十足,笑咪咪地看着他。 “隐忠而不言者,属于奸人。残国以谋私者,属于贼人。犯奸者当死其身,残国者当族其宗。凡此二者,先圣已明刑于典法,臣属违之,罪在不赦。臣虽愚痴,却不敢犯奸残国,是以犯言以谏,无遁其死!”赵造声如洪钟。 “呵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阿叔言过了。臣不讳言,是谓忠;上不蔽言,是谓明。忠则不避危,明则不拒人。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就臣所知,”赵造放开闸门,将心中憋闷酣畅淋漓地渲泄出来,“圣人在教化时不轻易违背民意,智者在治理时不轻易更动习俗。顺应民意而施以教化,不劳而成功;因循习俗而施以治理,事半而功倍。今朝大王不守习俗,着胡服上朝不说,且还不顾朝野议论,旨令举国之人尽皆穿胡服,臣以为,这不是教化臣民、遵循礼仪之道。服奇,民则志淫;俗僻,民则意迷。是以,古今之主不尚奇僻之服,中国之人不近蛮夷之行,因为这些无不远离教民成礼之道。古今通理,遵循成法则无大过,修行正礼则无邪癖。臣之愚忠尽言于此,敬请我王斟酌!” “阿叔教诲,雍受益匪浅!”武灵王拱手谢过,盯住赵造,“寡人也有几句闲言,敬请阿叔指教!” “臣愚痴,请王明示!” “请问造叔,”武灵王侃侃说道,“古今不同俗,我们该法何古之俗?帝王不相袭,我们该循何王之礼?伏羲、神农只行教化,从不诛杀。到黄帝、尧、舜之时,虽有诛杀,但不滥杀无辜。及至夏启、商汤、周武三王,无一因循旧制,无不顺应时俗而制成法、因循时事而制礼仪。由此可知,先古圣王,无一不是顺应时俗而制定成法、因循时事而制定礼仪的。法度、制令,是为顺时适宜的;衣服、器械,是为使用方便的。由此可知,以礼治世,大可不必一成不变;以利治国,大可不必法古。圣人兴于世,不相袭反而王天下。夏、殷衰于世,不易礼反而失天下。如果说服奇则志淫,那么,邹国、鲁国就不该有行为怪癖的人。如果说俗僻则意迷,那么,吴、越之地就不该出现杰出人才。圣人治世,利于身者是谓服,便于事者是谓教,进退自如者是谓节。制衣做服,是为百姓有所循依,非为评价贤与不肖。所以,圣人皆流于俗,贤者皆通于变。古人有谚:‘以古书御马,就不能尽马之情。以古法制今,就不能达事之变。’由此可知,因循守旧者,不足以建盖世之功;法古之学者,不足以治当今之事。造叔,难道您想让寡人做一个碌碌无为之君吗?” “这……臣……”赵造挠头,支吾半天,竟无一语出来,求助般看向赵文。 “赵文,”武灵王微微一笑,转对赵文,“你有何言?” 见赵造被武灵王的一串高论堵得哑口无言,赵文心服,拱手:“臣之见同造叔,方才聆听我王高论,臣无疑矣。” “呵呵呵,”武灵王连笑几声,“既然无疑,就穿胡服吧。”转对宦者令,“赐二位大人胡服!” 宦者令拿出两套胡服,递给赵造、赵文。 赵造、赵文谢过,当殿脱下旧朝服,换上胡服。 离开相府时,菲菲并没有呼叫木华陪伴。 与初到邯郸时相比,菲菲的胆儿壮多了。她已熟识这块地方,晓得这是邯郸,是赵国都城,杀人越货的事是不会轻易发生的。 但这些全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菲菲的武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长进飞快。邹叔叔天天教她习练飞刀,木华也已教会她女子鞭术,至于剑术,是她在山里自幼就练出来的,虽说力气不足,但招数都是到位的。 为谨慎记,菲菲没有佩剑,只带几柄飞刀与软鞭防身,藏在她简洁利索的墨装里,从外表看不出来。软鞭是屈将爷爷亲自为她打制的,由精铜、乌金精锻而成,比正常的略轻,分作九节,节与节之间由合金链条连接,活动自如,是剑的克星,击出时最远可达三步,收起时则可插于腰间,既能防身,又不致人死命,堪称墨家的制人利器。 相府距赵国宫城甚近,就在宫城旁侧。这儿的大片房舍被称作邯郸城中的官衙区,全部由赵国宫室所造,再由赵君分别赐给赵国大夫以上的朝臣,因而,这里的房舍多为达官显贵所居,以方便上朝。虽说这些宅第在邯郸城里不算豪奢,更无法攀比豪商大贾的大宅子,但此区标志屋主在赵国的身份与地位,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即使再有钱的商贾,若在此地租用哪怕是一间屋舍,都是违法的。 相府位于宫城正门偏东,街道两侧是清一色的官衙。此前,在这条街上是看不到胡服的,谁穿胡服,就会被人低看一等。即使有个别胡人居住,也都改换赵人服饰了。 但这日不同,街上有不少人纷纷穿起胡服来,尤其是年轻人。想到父亲也是穿着胡服上朝的,菲菲后悔未能穿套胡服出来。 转有两条街道,菲菲决定走向更偏远的地方,那儿是富商与寻常百姓杂居。 刚刚走到一条街头,菲菲听到前面在胡喊野叫。菲菲急跑过去,见是一群孩子在群殴一个穿胡服的半大男孩。 胡服男孩蹲在墙角,全身缩作一团,两手护头。六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看样子全是富家子弟,正在轮番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不绝口:“你个丧家犬,还敢穿胡服哩!”“揍死你,让你老子来领全尸!”“他老子早就崩了,烂尸也没人领!”“我早就看你不顺,今朝刚好逮到你……” 胡服男孩一句不讲,只是缩在墙边,任由他们踢打。 “你个丧家犬,做缩头龟呀!”为首一个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胡服男孩的头发,拎他起来,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他顶在墙上,转对另外三人,“把他的两只胳膊扭住,让他护个鸟!” “对对对,就让他护个鸟!”另一男孩话音落处,飞起一脚,刚好踢在胡服男孩的裆中央。 随着一声惨叫,胡服男孩两手捂在裆里,一张俏脸在痛苦中扭曲。 望着胡服男孩的惨样,几个官家子弟哈哈大笑。 为首男孩再次拎起他的头发,按在墙上。 踢裆的男孩抽出剑,把剑尖顶在胡服男孩的俏脸上:“你个丧家犬,长得倒是俊哩,像个小娘们!爷今儿手痒,给你纹个字,让你更好看些!”转对另一男孩,“谁带墨汁了?” 几个孩子尽皆摇头。 “没有墨汁,哪能办哩?”那男孩略略一想,一拍脑袋,“有了,看我刻深一点儿,给他来个十字纹,结作疤,也中眼呢!” “好好好,”几个孩子齐叫,“要想好看,就得来两个,一边一个,对称哩!” “成!”那男孩叫道,“来两个人,扭住他,甭让他动,否则就划不规整了!” 两个男孩子走过去,一边一个扭住胡服男孩,持剑孩子举起剑,眼见就要行刑,菲菲再也忍不下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把握住那孩子拿剑的手腕,反手夺走他的剑,下面顺腿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腿窝上。那孩子猝不及防,扑嗵跪地。 菲菲顺手扭住他的衣领,剑尘指向扭胳膊的一个男孩,厉声喝道:“松开他!” 两个孩子被她的气势吓住了,松开。 胡服男孩缓过一口气,看向菲菲。 “快跑呀,你!”菲菲大叫。 胡服男孩撒腿就跑。 菲菲稍一分神,跪在地上的男孩猛然出手,一把抓住菲菲拿剑的手,反手将她的剑夺下。 菲菲吃一大惊,倒退几步。 见她没了剑,六个男孩全围过来,纷纷拔剑。 菲菲摸向腰间,抖出软鞭,扎下架势。 赵人自幼习武,六个男孩自然都不是吃素的,又见她是一个女娃子,哪里放在眼下,迅即摆开阵势,呈四个方向团团围定。 “大哥,”踢裆男孩冲为首男孩,小声,“看她衣服,是个墨者,惹不得哩!” “墨者?”为首男孩冷笑一声,“这是邯郸,不是他们墨者的地盘!”看向几个孩子,“上!”话音落处,仗剑刺来。 他的剑还没刺到,菲菲的鞭梢就击过来,刚好打在他的手腕上。鞭梢不大,却是一串铁蛋,虽然包着软皮,一旦被它击中,轻则疼痛难忍,重在伤骨动筋。随着一声“哎哟”,为首男孩的剑掉地上,握住手腕蹲下来,眼泪都疼出来了。 “谁还敢来?”菲菲抖动鞭尖。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快呀,一齐上,看她打谁!”为首男孩急了,顾不得疼,擦去泪,另一手拣起剑。 菲菲左躲右闪,软鞭飞舞,几个远比她高大的男孩也都学乖了,不再近身,只是围着她打圈。菲菲年龄小,身形单薄,这又以一敌六,更把对手惹恼了,情势甚是危急。 正在关键辰光,方才跑开的胡服男孩踅转回来,与他同来的是两个女人,手中持剑。 其中一女如飞般旋来,只听当当几声响过,几个毛孩子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全都落在地上。 女人没有难为他们,只是低喝一声:“滚!” 几个毛孩子顾不得捡剑,飞也似的逃了。 “妹妹,谢谢你救了我!”胡服男孩飞跑过来,紧紧拉住菲菲的手,眼中泪出。 “你是何人?”菲菲盯住他。 “在下姓姬名职,”胡服男孩应道,“妹妹,你叫什么?” “菲菲。”菲菲说完,补充一句,“姬苏菲菲。” “你也姓姬?”姬职喜道。 “是呢。我娘姓姬。” “咦?”姬职愕然,“大凡姓氏,都是从父而起,为何你是从你娘的姓呢?” “我不知道。” “你的父亲呢?他姓什么?” “姓苏。” “是姬苏菲菲的苏吗?” “是。” “孩子,”跟在后面的女子走过来,打量一会儿菲菲,“你是墨者?” “是。” “你家在何处?” 菲菲指向家中方向:“就那儿!宫前街。” “宫前街?”那女人打个惊怔,盯住她,“你怎么会住那儿?” “是我家呀!”菲菲回道。 “你父亲是谁?”那女人直直问道。 “你是谁?”菲菲退后一步,一脸警惕。 “菲菲妹妹,”姬职紧前一步,拉住那女人,指她介绍,“她是我娘亲。我们是从燕国来的,我父亲是燕王,我娘亲是王后!” “菲菲见过王后娘娘!”菲菲拱手,“我父亲名叫苏秦,是相国。” 天哪!燕后、子职及另一女人面面相觑。 “菲菲,”燕后回过神,拉住她的手,“我们能去你家府上看看吗?” “我……我不晓得!”菲菲迟疑。 “你父亲是赵国相国,也是燕国相国,我娘俩与他很熟。听说他病了,我们早说望望他呢,总是得不到机缘。今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菲菲不好再讲什么,应允下来。 燕后带菲菲来到自家宅院,一则让她认门,二则自己也要换个衣装。梳理一毕,燕后穿上礼服,带上礼品,坐上她家的辎车,直驰相府。 飞刀邹将客人留在客厅,使木华陪伴,与菲菲入内禀报苏秦。 听菲菲讲完缘由,苏秦看向姬雪。 “见不见?”姬雪轻问。 “你说呢。” “你最好见见,”姬雪沉思有顷,“顺便审一审职公子。如果子哙真的让位给子之,燕国或生内乱。燕起内乱,或会波及职公子。” “你呢?” “我是燕国太后,怎么能在此地露面呢?”姬雪小声嗔怪。 苏秦咂个舌,笑笑,换上燕国官服,扯上菲菲,在飞刀邹的陪同下,走向前院客堂。 听闻脚步,燕后、姬职紧忙迎出。 首先揖礼的是姬职,抱拳深揖:“燕室浪子姬职叩见六国共相苏大人!” 苏秦回礼:“洛阳人苏秦见过公子!”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燕后,再揖,“臣苏秦叩见燕后!” 燕后回礼:“秦女嬴芷见过相国大人!” “娘娘玉体可好?” 燕后泪出,勾头,拿巾擦过,拱手:“谢大人垂询。嬴芷已经不是燕后了,大人称呼嬴芷即可!” “苏秦不敢!”苏秦应过,礼让三人到客席坐下,打量姬职,赞道,“好一个英俊后生!” “苏大人,”燕后接道,“听职儿说,就在刚才,如果不是菲菲,职儿就破相了,人家要在他的面上刺个十字呢!” “是公子福大命贵!”苏秦应道。 “苏大人,”燕后再道,“我娘儿俩今朝登门,一是诚谢菲菲救命之恩,二是看望大人。嬴芷听闻大人染病,早说来探望的,可又觉得身世飘零,怕大人见了,反添忧心。不想上天不负我娘儿俩的苦心,今朝赐予机缘,遂了我娘儿俩的心愿。”从袖里摸出一个包囊,打开,“嬴芷别无他物,这是燕地胡人所送的一根老参,说是长有千年了,可大补亏虚。区区心意,还望大人不弃!” 苏秦接下,拱手:“谢娘娘记挂!”再度看向公子职,话中有话,“敢问公子,你为何要留在赵地,而不赴秦地寻你外公呢?” “回禀大人,”子职拱手,“身为燕人,职不敢远离故土。” “为何不敢?”苏秦盯住他。 “子不反亲,臣不逆君,民不弃国,古今之道也。作为燕室骨血,姬职根系燕地,身虽飘零,赤心却一日不敢忘国,是以暂寄赵地,俟他日国家召唤,姬职好走马归燕,为母国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公子壮志,苏秦知矣!”苏秦点头,“如果他日燕国召唤,公子回国,欲执何策为燕效力?” “欲执合纵长策!”子职朗声应道。 “是吗?”苏秦轻声笑道,“公子可知何为合纵长策?” “纵亲燕韩赵魏齐楚以制秦!”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这是要与你的外公作对喽!” “非也。” “为何?” “苏大人的长策是制秦,而非灭秦。有六国合纵制秦,秦国若想不受制,必自强。是以,在职看来,苏子长策既是制秦,又是助秦。职执此策,是助外公,非与外公作对!” 苏秦吸一口长气,盯住他,显然不相信如此高识竟然出自一个年不过十五的稚子之口。 “苏大人,”子职回视,目不转睛,“晚辈有一请求!” “公子请讲!”苏秦正襟。 “姬职不才,诚意求拜大人为师,望大人不弃!” “这……”苏秦怔了,看向燕后。 燕后赞许,目光期盼。 “师傅!”子职随即起身,叩拜于地。 “公子?”苏秦急了,站起去扶子职。 子职死活不肯起来。 “苏子,”燕后改过称呼,不再叫他大人,“看在先王份上,您就收下这个弟子吧!他……无家无国,与寡母飘零异乡,苏子若弃……”言及此处,伤感落泪。 “臣……”苏秦听得难受,轻叹一声,拱手,“谨听娘娘!”回到席位坐下,正式接受子职的礼拜。 师礼毕,燕后谢过苏秦,转对子职:“职儿,你与菲菲外面玩会儿,娘与你师傅说个事儿!” 子职应过,与菲菲出去。 “苏大人,”燕后泪出,“您能收容职儿为徒,本宫难言感激之情。本宫此来,还有一桩大事相求。” “娘娘请讲!” “本宫近日得知,逆臣子之欲篡大位,听说子哙他……”燕后抹泪,“已经禅让了!” “臣亦得知此事,正在忧心!” “子之若当大位,燕国必乱。子之非子哙,为人狠毒,定不容方今太子并几个公子。当初不是子哙,我娘儿俩早被子之杀了。今朝子之当朝,是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在此绝地,我们孤儿寡母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燕后的一双泪眼盯住苏秦,“只能靠依苏大人了!” “娘娘,臣……”想到今日公子职受欺之事,苏秦泪水亦出,拱手,“娘娘放心,子职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再说,子职既为先王之子,就是臣之少主,保护你们母子平安,是臣职分!”略顿,“待臣寻个机缘,向赵王提说此事,保障你们母子的人身安全!” “诚能如此,”燕后长揖,“请受嬴芷一拜!” 燕后的话也提醒了苏秦。 客人走后,苏秦回到后院,对姬雪略述了对这母子的印象,末了道:“看来,我得回燕国一趟。否则,子之真可能放不过太子并两个公子。” “如果子哙已经让位,就等于木已成舟,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带走几个公子吗?你若不带,子之或不动心。你若带走,子之必起杀心。” “劝子之再让回来!” “苏子,”姬雪苦笑,“你习鬼谷术,应该晓得人性。今日的子之已经不是过去的子之了。他既已操下这个心,既已坐上王位,就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是不会再撒手的!” “虽然,”苏秦亦出一声苦笑,“我还想前往一试。子之利令智昏,这已走到悬崖上了。子之身死名裂倒是事小,关键是燕国之难。” “是的,子之之才驾驭不了燕国。” “我明晨就走。” “若此,雪儿也去。” “你……怎么去呢?”苏秦怔了。 “去楚国,我不方便。燕宫是我家,我若回去,子之就得掂量掂量。” 翌日晨起,苏秦、姬雪早早起来,将菲菲托给屈将子照看,依旧留住相府,由飞刀邹、木实、木华及十多名墨者分乘四辆辎车,辚辚发往蓟城。 太子姬平是黄昏前赶到蓟都的。 太子的车马直入宫城。 让姬平松出一气的是,宫城依旧由燕王哙居住,因为在名义上,禅让大礼未行,子之还不能成为真正的燕王,因而也就无法搬进王城。子之着急要行禅让大礼,但大礼是国事,马虎不得,必须择吉日吉时在燕宫太庙进行。 姬平回来得恰到好处,择定的吉日是次日,吉时为卯时,这个是姬平一入燕境就得到密报的。 姬平几乎是旋进王哙的宫室,扑到王哙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长哭:“父王——” “平儿?”王哙显然没有料到太子会回来,吃一惊道。 “父王——”姬平再哭。 王哙扶起姬平,心情显然很好:“你回来得正好,明日卯时,父王行禅让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呢!” “父王,”姬平不哭了,擦把泪水,“平儿回来,就是恳求父王,取消这个大典!” “这怎么可以?”王哙责道,“为父已经诏告天下了,将国禅让于相国子之,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敢问父王,”姬平二目如炬,直射王哙,“您为何要让天下?” “非让天下,我只是让燕国。” “您为何要让燕国?” “为燕国福祉!”王哙应过,轻叹一声,“唉,平儿,你晓得的,燕国这些年,磕磕绊绊,走得不容易。燕人苦难多啊。好在有个贤人子之,有文韬武略,善于治国,燕国由他治理,必富强和谐,岂不是燕人的福祉吗?” “父王,你不晓得子之的——” “寡人不晓得别人,难道还不晓得子之吗?”王哙生气了,截住他的话,“子之上阵杀敌时,你还没出生呢!子之能做将军,是你先太祖文公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当年寡人随苏相国参与列国合纵,之后回燕。六国纵亲之后,你先太祖驾崩,燕国内乱,若不是子之将军回救,燕乱不知何时结束。子之居大功而不骄,却与家人住在一个草舍里,没有佣人,没有奴隶,其夫人做饭缝衣,打扫庭除,子之到家,也是什么都干。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贤人吗?” “那是他专门做给父王看的!” “什么做给寡人看的?”燕王哙愈加生气了,“寡人仰慕他,就在他家附近也购置一处草舍,天天看他这般。他在那儿一直住到不久之前,就是寡人即位之时。你做给寡人看看,能在那样的草舍里,连住这么多年?再说,若无子之,寡人这辰光不定还在造阳呢!” “父王,”姬平急道,“纵使子之贤能,您也不能让国呀!” “为何不能?” “因为,这个国不是您一个人的!” “不是寡人的,是谁的?” “父王,您之所以能当上燕王,坐到这个位上,因为您是太子,因为您是先王的骨血。同样,平儿现在是太子,平儿是您的骨血,燕国您必须传给平儿,而不是让给其他人!您让的不只是您的国,您也让了我的国!” 显然,姬平提出的是个难题,燕王哙陷入长思。 “父王,您就不要让了。您就传个旨,明天的大典暂时取消。待子之问时,您就说,先王给你托梦了,让国不吉!” “乱讲!”燕王哙横他一眼,“先王没有托梦,寡人却说托梦,岂不是说谎吗?岂不是欺先王吗?岂不是欺祖吗?” “父王——” “有了!”燕王哙截住姬平话头,“寡人明天就对子之讲,寡人只能让寡人的这一份,就是今天的燕王,燕国太子依旧是你,有朝一日,子之再将燕国禅让于你。燕国互相禅让,岂不是好?” “不好!”姬平脱口应道。 “为何不好?” “有两大不好!”姬平语气激动,“其一,燕国本无事,您这一让,燕国必出事。其二是,父王让贤,说明父王不贤。父王,您在燕国,何人说你不贤了?所有燕人都拥戴您,朝臣也都拥戴您。举国都说您贤,您这让了,岂不是向燕人说明您不贤了吗?父王让贤,不让太子,而让相国,岂不是说明太子不贤了吗?” “寡人与子之孰贤孰不贤,寡人自己知道!”燕王哙亦激动起来,“子之能做到的事,寡人就做不到。譬如说,燕人的大敌是北胡,北胡世代与燕人作对,动不动就犯边扰民,可在今天,子之一句话,北胡归服,燕无损一卒,无伤一金,却拓地千里。子之住草舍,自己打草鞋,种地养殖,自食其力,寡人就做不到。寡人问你,你能做到不?” “父王,你真是让鬼迷住心了!”姬平几乎是吵了,“北胡与子之本来就是串通一气的,子之夫人是胡女,子之生母也是胡女,我全都打探清楚了!至于说住草舍,打草鞋,种地养殖,那都是他做出来的,是做给父王您看的,做给蓟城人看的。如果不是,那么,当上相国后,他为何不再住那草舍?他为何不再打那草鞋?他为何连夜搬出草舍、住进相府?他为何急于搬进宫城?他为何——” “住口!”燕王哙声音严厉,抬手指着他,“你……你这不孝之子!子之是先祖桓公之后,其父为先祖文公胞弟,是正宗燕室骨血。排起辈来,子之与先易王是同辈,是寡人阿叔,你该叫他祖爷,如何能说出这种不孝不忠之辞?” “父王——”姬平悲泣。 “甭多讲了!”燕王哙指向房门,“去吧,明日吉时到太庙列朝。你的太子之位,寡人明日一并诏告。此诏是要公示天下的,以子之之贤,将来一定会禅让于你。你放心就是。” “父王?”姬平急了。 “退下!”燕王哙再指房门。 姬平含泪退出,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径投褚敏府而去。 翌日辰时,燕国太庙门外车水马龙,燕国朝臣各怀心情,络绎走进太庙正门。为示隆重,子之特别邀请蓟城各家贵族与乡、里长老列席观典。 子之晓得,戏,要演就要演真切。既然没走武路,文路是要走端正的。为此考虑,子之为这次千古盛典做了精心设计。 整个大典,最难为的是乐舞。禅让大典,乐舞是一定要表演《韶》的。 《韶》也叫《大韶》,共分九章,由箫起韵,是以又称箫韶九成,传说是帝尧让位于舜后,由舜任命一个叫夔的乐官来做乐制舞,以歌颂帝尧的美德及功劳。乐舞分作三个部分,为诗、乐、舞,协调如一,共作九章,亦叫九成。诗为歌颂帝尧的雅颂,由专人吟诵,乐有金、石、土、木、革、丝、竹、匏等八声,分作钟、磬、琴、瑟、管、笙、箫、鼗、鼓、柷、敔、镛等多种器具,箫起,钟导。单是钟,就有六十四只,被编作上中下三层,上层为钮钟,共三组;中、下两层则为甬钟,亦各三组。其他乐器,也都阵势浩大。 整个《大韶》的诗、乐、舞三者,无不为彰显并达成“闻乐知德、观舞澄心、识礼明仁、礼正乐垂、中和位育”这一终极宗旨,是以要求,歌词须文雅,舞步须古朴,曲调须平和,否则,大典就会失去庄严,流于凡俗。 燕是召公的封地,原本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礼乐班底,但在近百年来,礼崩乐坏,这套制度渐渐荒疏了。然而,子之却是性急,任命鹿毛寿为大典司仪,要求乐坊在短短的十余天里拿出整部韶乐与大礼,逼得乐坊令寝食不安,没命没夜地组织全套班底演练。 临时舞台搭建在太庙主殿前面的广场上。广场甚大,单是观礼的席位就设置三千个,依方位摆出三千草席,分作几个区域,王公贵族则按身份贵贱依区域就席,核心席位上还插有木牌,以免因坐错席位而失礼。 卯时整,正礼起始,箫声起,钟磬随之,一人随乐而歌,歌词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共一十六字,据传是帝尧传给帝舜的治世要诀,也算是禅让辞,被舜用作整个乐舞的主题辞。六十四名舞者,男女各半,女扮飞鸟,着羽裳,领舞者为凤;男扮走兽,着兽皮,领舞者为龙。女跳羽舞,男跳干舞。羽舞者持龠(笛)翟(羽具),干舞者持戈矛。羽舞重于礼仪,干舞重于止戈。歌者反复吟唱那一十六字,每唱一字,乐起一韵,舞动一作。乐分九成,每一成三献,每一献歌唱两遍,乐起三十二韵,舞动三十二作。韶乐九成,歌词一样,但吟唱不同,动作迥异。 古《韶》大多失传,大典上的这套《韶》乐,是由燕室乐坊临时发掘出来又经鹿毛寿改造而成的。由于准备时间仓促,歌、乐、舞三者未能充分演练,起乐之后,配合不够协调,中间甚至几次中断,整个过程磕磕绊绊,尤其是演至最后一成,“凤来仪”,不知何处出错,乐声乱了,舞台上顿时鸟兽混杂,乱作一团,乐坊令急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算压住场面。 虽然如此,整个场面依旧震撼人心。 《韶》乐演完,真正的禅让主题才算开始,燕王哙身着王服,健步走上祭坛,祭拜天地四方,祷告列祖列宗,阐明他何以禅位于贤人子之,之后是历数子之之贤,称子之也是燕室骨血,坚信子之能给燕人带来更大福祉。 燕王讲完,依照帝尧禅让仪式的进程,受让者子之布衣登台,盛赞王哙美德,自谦德不配位,坚辞不受。 王哙再让,子之再辞。 王哙三让,子之三辞。 这些都是提前排演好的戏本。 就在王哙表演最后一次阐让时,太子姬平放声长哭:“父王——” 姬平的哭声打乱了仪式的庄重与静穆。 在场的所有人全看过来。 所有人这也意识到一个事实,燕国还有一个未来的国君,太子姬平。姬平年满十八,依照惯例是可以主政的,王哙若行禅让,让给姬平才是天经地义! 子之脸色煞白。 其实,凌晨起来,燕王哙已经对子之讲了姬平的事,要求子之不得更立太子。子之满口答应。在子之眼里,燕王哙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与姬平事先讨论好了的,这辰光太子长哭,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姬平这声长哭也打断了燕王哙行将结束的仪程。 姬王哙手捧诏书的手在抖动。 姬平再哭一声父王,趋前几步,跪叩于禅让台前。 紧跟姬平的臣子纷纷跨出,跪在姬平身后。 褚敏等部分朝中老臣也跨出来,跪在最后。 更多的人跪下来。 一直响着的音乐戛然而止,场面静得出奇。 燕王哙看向子之,目光求助。 显然,他不晓得如何应对了。 眼见功败垂成,子之急了,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但脑海一片茫然。 在这危急时刻,司仪鹿毛寿出来救驾了。 “起乐!”鹿毛寿吩咐乐坊令。 “起乐!”乐坊令大叫。 音乐响起,依旧是《韶》。 随着音乐,司仪鹿毛寿朗声长吟:“大道荡荡,天地玄黄;燕王姬哙,择贤禅让。贤人子之,燕人榜样;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燕人拥戴,燕王青睐;群臣咸伏,天下敬仰。伟哉燕王,万世流芳;大哉燕国,开来继往……” 音乐声及鹿毛寿的长吟声迅速将气氛拉回禅让仪式,所有目光再度转向禅让台。 “仪式下一程,燕王姬哙禅让其位于新王姬之,交接王玺、王服、王冠!”鹿毛寿武断中止王哙最后一让的仪程,让新旧二王直接交割。 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王哙拿起王玺,交给跪在脚下的子之,之后脱下王服、王冠,由下人拿走,同时接过给子之新制的王冠、王服,赐给子之。 至此,禅让仪式终结,王哙下坛,站在臣位。 新王子之手捧王玺,向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坐于王位,朗声传旨:“承蒙上天恩赐,太上王大德厚爱,禅让其位于燕人姬之。自今日始,姬之誓于天地四方诸神,誓于列祖列宗诸灵,燕人姬之必为燕人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向鹿毛寿,“请司仪记旨:大赦天下,凡三年之内犯禁之所有案犯,无罪释放!” 鹿毛寿朗声应道:“臣记下了!” “记旨,”子之朗声,“尊封前燕王姬哙为太上,依旧居于燕宫,不列朝!” 姬哙拱手:“谢王恩封!” “再记旨,”子之看向太子姬平,“封前燕王之嫡长子姬平为太子,依旧居东宫,列朝!” 姬平没有谢恩,显然并不领情。 姬平从地上站起来,狠盯子之一眼,一个转身,大步出场。 跟从姬平的臣子一个跟一个站起,转身走出。 子之、鹿毛寿互望一眼。 “禅让大礼结束!”鹿毛寿宣毕,看向乐坊令,“奏乐!” 乐声响起,众人在乐声中离场。 眼见木已成舟,太子姬平决心反击。 出得太庙,姬平没回东宫,而是直入褚敏府,坐在府中守他回来。褚敏是先祖公时代的老臣,在燕国老臣中分量很重。 没过多久,褚敏回府,见到姬平,吃一惊:“太子?” “褚伯——”姬平扑嗵跪地,哭泣。 这辰光,没有什么能比眼泪更管用了。 “太子,快快请起!”褚敏扶起姬平,将他让到主位,自己坐于陪席。 “褚伯,”姬平抹把眼泪,盯住褚敏,“父王昏头,中奸贼奸计,致使燕国落入奸人之手,姬平人弱力微,苦劝不止,实无奈何,这来恳请伯父,望伯父看在先祖文公面上,助小侄一臂之力,诛杀奸贼,还我大燕清平政治!” “唉,”褚敏长叹一声,“子之非同他人,在燕地根基深厚,尤其是在军中,三军诸将多是其部属。再说,子之本为桓公之后,有王室骨血,今朝你已看出,王公贵胄中有不少是支持他的。这些都还不是事儿,最棘手的是你父王,深谙儒道,一意先王至圣,更受鹿毛寿怂恿,诚心禅让其位于子之,使他在名义上是合法的。太子纵使不服,恐怕也难施展啊!” “褚伯,”姬平握拳,“小侄晓得他是合法的,但他再合法,也没有小侄合法。小侄已经十八,可以立事了,对宫中之事也看明白了。褚伯呀,其他人或许不知,您当晓得,自先祖文公驾崩以来,燕宫里面,是血风腥雨啊!就小侄所知,先祖文公从苏相国合纵,一路上好端端的,回到蓟城却突然驾崩。先祖易王也是好端端的,说崩也就崩了。别的不说,先祖易王之崩是小侄亲眼看到的。先祖易王厌恶父王,将父王谪发北地造阳,欲立子职为太子,遭苏相国反对。苏相国前脚刚走,先祖易王就崩了。先祖易王驾崩时,小侄就在东宫。子之被先祖易王严密看守,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我敢说,先祖易王之崩,一定为子之与鹿毛寿合谋所害!” 作为老臣,褚敏一路经历过来,晓得姬平之言句句属实,再出一声叹息。 “伯父,”姬平接道,“先祖崩后,父王被子之稀里糊涂地扶上王位,对子之自然充满感恩,朝中大小事务皆听于他。父王名为燕王,实则是个傀儡。子之为相,大权独揽,越发想得多了。他与苏相国之弟苏代结为亲家,在小侄奉王命使临淄时,他让苏代陪同。初时小侄不以为意,到临淄之后,小侄才渐渐看明白,将我想法讲给舅爷,就是方今齐王。舅爷这才留下我,打发他走了。” 褚敏心里一动,盯住姬平:“燕国之事,齐王知否?” “知晓。小侄得到密报,立即赶到齐宫,禀报舅爷了。” “齐王何意?” “舅爷气极,大骂父王,说齐国为我父王操碎心,谁想他扶不起来,这又把燕国……唉,褚伯呀,想到我祖后,舅爷眼泪都出来了,说我祖后死得冤,是死在我父王手里。祖后把一切都告诉舅爷了,舅爷他……恨哪!” “唉!”褚敏长叹一声。 “舅爷心不甘哪。”姬平接道,“舅爷已经发兵三万,这辰光应该到河间了,主将是田文,说是这三万大军听凭小侄调遣。这且不说,舅爷另给小侄足金三百镒,用作酬报。舅爷说,燕国不能落到子之手里。子之通胡人,他会把胡人引进中原,祸害燕室!舅爷还说,三百镒只是让小侄先用,只要小侄有心夺回燕国,舅爷全力支持。燕国是齐国的北方屏障,燕国不宁,胡人入侵,齐国就会不太平,因为河间的大片草地是胡人最欢喜的。” 褚敏陷入沉思。 “殿下,”良久,褚敏抬头,“你真的想夺回王位?” “它本来就是小侄的!”姬平伸出仍旧包扎着的断指,“此指是我在舅公前斩下的,小侄对天盟誓,不诛奸贼,小侄就如此指。褚伯,您若不信,小侄这再斩一只给您看!”伸出旁侧一指,就要拔剑。 “殿下使不得!”褚敏拦住,又想一时,朝姬平拱手,“臣褚敏愿助殿下!” 姬平又要叩首,被褚敏拦住。 “只是,”褚敏盯住姬平,“眼下贼人刚刚得位,士气正炽,又有你父王在后支撑,起事没有胜算。臣之意,殿下须掩饰敌意,表面顺从,伺机而动。另外,殿下目前实力不足,子之晓得臣是殿下的人,把臣的权力已经削夺。不过,有一人或可听臣,助殿下一臂之力。” “何人?” “将军市被。” “市被?”姬平不可置信了,盯住他,“他是奸贼的人!” “不完全是。”褚敏应道,“市被是臣内侄,叫臣姑父。臣主镇武阳时,市被投臣帐下,屡建奇功。臣观他是个人才,但作为外甥,在臣帐下不便升迁,有碍他的前程,遂将他荐予子之。市被有正气,敬佩子之谦逊俭朴,有正义感,但近日听他言语,似对子之有所不满。殿下若是欲谋大事,臣可前往游说,此人或肯听臣。” “若此,”姬平不无兴奋,拱手,“大事可定矣!” 苏秦想在禅让大典之前赶到蓟城,是以催促飞刀邹快马扬鞭,一路上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连续数日下来,剧烈的颠簸与失眠终于使苏秦承受不住,在赶至燕地武阳下榻时,刚从车上下来,就两眼一黑,跌倒于地。 姬雪吓坏了。好在这儿是姬雪的地盘,人缘皆熟,迅速让春梅叫来疾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过虚。疾医开上汤药,嘱咐苏秦卧榻休息,万万不可坐车驱驰。 姬雪不假思索,将苏秦直接带回她的别宫,使人前往蓟城打探消息。然而,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出发,已有墨者从蓟城方向急赶过来,说是禅让大典就在今朝,已经结束,子之正式受位,与燕哙一起入住燕宫。 待苏秦稍稍回过气色,姬雪将蓟城的消息约略讲了。 “唉,”苏秦叹道,“紧赶慢赶,依旧迟了。全怪我,在赵王告诉我的那日,就该来的。当时却没想到。” “你又不是神,哪能什么都想到的呢?”姬雪安慰一句,给他个笑,“这样也好,我们就在这别宫小住一阵,一则观望情势,二则休息几日。这些日来,莫说是你,我也累了。” “是我连累你了!”苏秦给她个苦笑。 “瞧你说的!”姬雪嗔他一眼,“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呢。”指向别宫,“在这儿住得久了,到别处不适应,今朝回来,感觉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后悔没把菲菲带来!” “嗯,”苏秦应道,“怕是我久住不得。” “为啥?”姬雪急了,“这辰光没人管得了我们!” “人管不了,天地鬼神呢?”苏秦看向窗外。 那个方向,是文公的陵园。 “苏子,”姬雪应道,“我晓得你讲的什么。那些日里,我把什么都对先君诉说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晓得的。他托梦予我,只要我开心,他就安心。燕人与周人不同,他们的北边是胡人,世代交往,入乡随俗了,宫乱是常有的事,先君继位时就纳了先桓公的几个妃子。不瞒你说,先君在时,姬苏就想着我,几番调戏,被我斥走。先君走后,姬苏越发放肆,逼我屈从。若不是你及时救场,我就……” “雪儿!”苏秦伸出手,握住姬雪,“待这个世界好一些,我……娶你!” “这个世界会好吗?”姬雪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呢喃。 “我……”苏秦的眼睛缓缓闭上,嗓眼里挤出一个声音,“不知道。” 第553章 试牛刀左徒裁冗行捧杀秦使结党 苏秦来信了。 屈平急不可待地拆开,反复阅读几遍,将信放回锦囊,闭上眼睛。 屈平耳边荡起苏秦的声音:“屈平吾弟,见字如晤。楚王用弟,可见其明。吾弟用武有地,可喜可贺。大楚为纵亲之背依,亦为秦一统天下之大障,是以张仪躬身入郢,以图大谋。得平弟密函,吾遂启程,将欲行,赵王自北地归,召吾入宫,欲举国移风易俗,行胡服骑射,以御胡人,由西北制秦,约吾助之。另,燕室生变,燕王哙乍然让国于相国子之,或生乱。燕乱,齐必图之。燕、齐交恶,后院起火,纵亲大局危殆。是以吾思虑数日,决定暂不赴楚,一切由平弟支撑。平弟早晚有惑,可问陈轸。陈轸多智,愚兄信之,亦望平弟不疑……” 屈平明白,在未来一段时间,至少在近期,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张仪,因为苏秦举荐的盟友陈轸远在齐地,何时回郢尚且未知。 于屈平而言,摆在眼前的最大国事是改制。 关于如何改制,屈平早已思虑成熟,因而,他拟出的第一道宪令是取缔封君世袭特权,裁撤不在其位或尸位素餐的冗吏,任贤用能。 屈平之所以将之放在第一道宪令里,是考虑到之后的所有改制宪令,无不需要各级吏员的推动,而这些吏员又大多尸位素餐,或不做事情,或做不了事情。相当一部分是在册不在岗的,另一部分是各种联姻或宗亲,也即某个家族只要有一人成为主治一方的尹令,其府中的几乎所有吏员都可由他任命,也基本上是其七姑八姨、堂兄舅侄之类血亲与裙带。不同尹令之间相互用人,彼此结亲,从而组成一个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姻亲中无能力者居多,相当一部分是世袭职爵,入的是王室册籍,代代袭爵承位,领取薪酬福利,却不用做任何事情。譬如某个湖尹,已袭位至十八代,方今一代早已搬离原地,与所司湖泊没有任何关系,但仍旧领着十八代之前所司湖尹的王室薪俸。 不整顿冗吏,一是后续王令难以推行,二是国库税赋大量流失,三是养懒奖闲,民怨不公。 为稳妥计,屈平在正式奏报楚王之前,召请到景鲤、屈遥、昭睢三人,就他所拟定的首道宪令预以研判。 三人传看完毕,屈平收起,看向他们,神态静穆:“诸位大人,我们四人皆出于大楚三氏,皆为大王心腹,也将共同影响大楚未来。淅水之战,我们战败了,大家谁都晓得败因是秦人拥有乌金利器。”看向昭睢,“经昭兄劳心劳力,我们的工坊已能生产出乌金利器,说是不输于秦人兵器。这是好事。不过,在这儿,在下敬请诸位诚实回答一个问题,假使与秦再战,假使我依旧数倍于敌,假使我将士已经拥有与秦人相同的乌金利器,你们谁能保证我们就一定能够打赢秦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显然,屈平所问,他们真还没有想过。 “若叫我说,”屈平扫视三人,字字有力,“我们依旧打不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制度不如秦人!” 三人皆吸一口冷气。 “诸位大人,”屈平拿出《商君书》,摊在几案上,“这本书在下读过多次,大王也看过了,请诸位得空也都看看。诸位无不晓得秦法,而秦法的依据就在此书。按照此书所述,秦法也的确是这么规定的,秦国的男人只做一事,耕战。秦国的女人也只做一事,筹备耕战。耕为备战,战为拓耕。”略顿,“除此之外,所有娱乐、交游皆为奢靡,皆要受到秦法惩治。至于秦法如何惩治,诸位也都听闻了。” 三人尽皆看向《商君书》。 “诸位大人,”屈平接道,“伏羲演绎天道,得《易》。易者,变也。天行健,道在变,世风世俗世道无时不在变中。先祖设制时,因应的是先祖时代的情势。今日情势变了,早已与先祖之时迥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牢牢抱住先祖所设的规制不放呢?放眼天下列国,无不先后改制,魏、齐、韩、秦,皆有大变,尤其是秦行商君之法,我们万不可视若无睹!在下昨日收到苏秦信函,就在近日,赵王在邯郸推动巨变,举国行胡服,习骑射,这是更大的变了。由鉴于此,我王高瞻远瞩,决心因时就势,更改祖制,以振我大楚雄威。”指向案上的宪令,“这道宪令是在下尊奉王命拟就的,行将作为改制的第一道宪令颁行楚地。在奏报大王并颁行之前,在下想请诸位看看还有何处不妥,敬请诸位畅所欲言,不留遗憾!” “左徒大人,”昭睢拱手,“您方才所言,在下赞同。旧制要改,旧制也必须改,但如何改,从何处改,将决定整个改制的成败。”略顿,指向宪令,“大人今从取缔世袭、裁减冗吏起始,在下以为不妥。” “不妥何在?” “这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昭睢应道,“当年吴起改制,败因就在这儿。世袭是楚国立国之本,前辈栽树,后辈乘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若是一朝取缔,恐怕反对者不在少数。至于府尹冗吏,这个可以裁减,但路要一步一步走,冗吏要一个一个裁,万不可一次性做绝,否则难度太大。”略顿,“总之,一句话,在下之意是,这道宪令可以暂缓一下,放在第二步做。” “以昭兄之意,第一步该从何处着手?” “奖励耕战。” 屈平看向景鲤,他笑笑,指向昭睢,竖个拇指。 屈平的目光转向屈遥。 “我听左徒的!”屈遥拱手。 “昭兄,景兄,”屈平看向二人,“在下晓得裁冗棘手,因其牵扯的无不是亲朋好友,然而,在下前思后想不知多少日夜,方才确定列其为改制的第一道关。为什么?因为它是最大的不公。前人栽树的确是为后人乘凉,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三世、五世情由可原,万世乘凉就讲不通了,一则有失公允,二则滋养懒惰,三则堵塞贤能。既然生来非富即贵,谁人又愿意力争呢?当然,这是道理,于楚地实际而言,此举为不得已。当年吴起改制,正如昭兄所言,奖励军功在先,取缔封君在后,结果他失败了,为什么?先悼王驾崩只是一因,另一因是,楚地各处府尹早已形成庞大且盘根错节的吏制网络,这个网络未破,吴起所拟的王命就无法推动!”一拳震几,“破局先破网。此网不破,一切改制都是徒劳!” 见屈平讲至此地,等于是把话讲死了,昭睢、景鲤互望一眼,没有人再说话。 “诸位大人,诸位兄弟,”屈平不无感慨,“在下之所以将这个放在第一位,还有一个实际原因,就是国库没钱了。改良兵器、储备粮草、操演兵马,无不需要金钱,而在当前国库,莫说是余钱,即使宫廷日用,也是紧缺。以律当收的赋税哪儿去了?多从不同渠道流出去了。流到哪儿去了?流进封君、府尹的私库里了,流进数以万计的冗吏家里了。楚国上下究竟有多少冗吏在吃空饷,相信诸位比在下清楚!” 昭睢、景鲤轻叹一声,勾下头去。 “诸位大人,”屈平慨然,“这些蛀虫在楚多如牛毛,盘根错节,汲食百姓血汗。朱门攀比奢靡,柴扉隔夜不炊,大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淅水一战,数万将士血流成河方使大王痛下决心,造宪改制。为整治奢靡,节减宫用,大王率先垂范,宫内不用车辇,宫外不行回避,御膳三菜一汤、五日一肉不说,更在御花园里躬身田园,亲种御菜,自食其力。后妃各室,也都养蚕织锦,不施粉黛了。这些不是虚说的,是在下亲眼所见!” 三人尽皆抬头看向屈平,深吸一气。 “诸位大人,”屈平难抑激动,“大王能从自己做起,我们身为臣子,有何理由不向自己动刀?如何动刀?裁冗!从何处裁起?就从大楚三氏裁起,屈、景、昭三门理当垂范!”看向三人,语气果断,“为公允计,在下提议,你们三位交换拟出名单,再交换审核,凡不在位而照领薪饷者、在位而未能谋其政者,全部裁除!然后,我们四人将各家府宅的陈官冗吏拟出一个总册子,共同讨论,进一步审核,之后,连同宪令一并奏报大王,待大王御批之后,就随同王命张榜于市集,由黎民百姓监督补漏,使在裁冗吏无所遁身!” 三人点头。 说干就干。屈遥拟景氏,景鲤拟昭氏,昭睢拟屈氏,三人对照各门册籍,按照屈平起拟的宪令要求画出杠杠,很快挑出各氏各府尸位素餐或连位也不尸而白领薪俸的陈官冗吏及超过五世的袭爵或袭职。待名单拟定,三人又倒回来,互审一遍,最后是屈平四人对所有清单逐一核查,确定无疑,方才散班。 散班辰光,屈平叫住昭睢,问起盐案,昭睢回说令尹正在严命司败府缉查。听司败说,盗贼是夜间作案,且戴有面罩,入林之后又分头散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线索,破案还需要一些时日。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近一更,见父尹房中仍旧亮着灯,遂走进去。 昭阳半躺在榻上,邢才守在榻边。 自从张仪入郢,昭阳就睡不踏实了,一到晚上,眼前总要时不时地浮出当年发生在昭府里的赏玉场景: ——众宾客兴致勃勃地传赏楚宫至宝和氏璧; ——和氏璧传至张仪手中,先母房失火; ——现场大乱,所有客人无不跑出去救火,只有张仪持璧站着; ——大火被扑灭,人们回来再次赏玉时,却发现张仪手中无璧; ——昭阳向张仪讨璧,张仪说是被人拿走了,众人震惊,细细盘问,他却支吾其辞,解释不清; ——昭阳喝令拿下窃玉贼张仪; ——张仪被他下入刑狱,受尽酷刑,但宁死也不招认窃璧; ——太子讲情,楚王特赦; ——绷带裹身的张仪躺在一辆破牛车上,被夫人搂在怀里,在风雨中离开楚国; ………… 当然,一切皆是出于陈轸的计谋。虽说计谋见不得光,但结果确实逐走张仪,使他昭阳如愿得到了令尹之位。遗憾只有一个,就是可惜了那块宝玉,竟然被陈轸扔进云梦泽水中,做成了一个死局。 如今,张仪以秦使身份回来了,而能够对付张仪的陈轸远在齐国。昭阳心里忐忑,眼见又到夜间,遂召邢才陪坐。 “父尹,”昭睢匆匆进来,“看到灯光,晓得您还没睡。” “就说睡呢,与你邢叔聊会儿天。”昭阳坐起来,“有事了?” “嗯,”昭睢坐在榻沿,将这日发生的事扼要述过,末了道,“左徒要我们当下依官册拟出各家冗吏裁减名单,集体核对,半点私情也徇不得。”摸出所拟的昭府裁人名单呈上,“这是咱府上的,我仔细核过,确实全是尸位的,有几家占位好几代了,却没有做过一点儿事。” 昭阳审看名音,眉头凝起,良久,递给邢才。 邢才看完名单,递还昭睢。 “这只是左徒改制的开始。”昭睢接道,“听左徒说,大王励精图治,欲效法列国,改革祖制,矢志战秦,收回全部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我还以为他要夺取汉中,卡死巴蜀呢。”昭阳苦笑一下,转对邢才,朝名单努下嘴,“邢才,对这个名单,你有何说?” “主公,”邢才挠头,“这可是个天大的蚂蜂窝呀,涉及的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千家、万家,左徒若捅,麻烦就惹大了。他应该忘记了当年吴起是怎么死的。” “唉,”昭阳轻叹一声,看向昭睢,“睢儿,你如何看?” “回禀父尹,”昭睢接道,“睢儿支持左徒,这事情确实不该。列国都在改制,平民只要立功就可受赏,无论其先祖立功多大,后辈不努力,就不应享受其先祖的特权,只有在咱楚国,一人成功,百世享福,致使他们的后世多为不学无术、排斥贤能之辈,长此下去,我大楚危殆在即。睢儿与左徒的不同在于,裁冗事大,可靠后一步,当先从奖励耕战开始!” “你讲给左徒了?” “讲了,左徒不同意。左徒说,当年吴起之败就在这儿。各种宪令要靠各级府尹吏员推动,改制的第一步必须从他们开始。裁冗是为支持改制的贤能腾出位置。” “左徒是对的。”昭阳点头,“只是,邢才讲的是,他捅下的是一个超大蚂蜂窝。只要能过这道关,他就赢了。” “以父尹所断,左徒能过这道关吗?” “如果张仪不来,他或能过。” “主公,”邢才插道,“要斗张仪,必得陈大人。要不要请陈大人马上回来?” “你这就安排人,请他速回。” “老奴受命!”邢才起身,匆匆去了。 “父尹,”见邢才远去,昭睢轻声,“如果不出所料,左徒明朝或将宪令并三闾裁冗名单奏报大王。作何应对,请父尹明示。” “唉,”昭阳长叹一声,“于我们昭家来说,裁冗什么的反倒是个小事,大事是张仪啊。当年为和氏璧的事,为父与他的仇怨结大了。” “怎么办呢?” “要是晓得怎么办,为父就能睡踏实了。”昭阳苦笑一下,“前有乌金,后有巴盐,张仪与王叔他们结得越来越牢,连靳尚这也搅和进去。靳尚是南宫的恩主,南宫受宠于王,于咱家实在不是好消息。邢才讲的是,能抵张仪的,惟有陈轸。在陈轸回来之前,有左徒在前替咱挡一挡,应该不是坏事,你说是不?” “父尹说的是,”昭睢点头,“左徒主张联齐抗秦,堵的正是秦人之路。张仪此来,与左徒必有一战。” “睢儿,你全力支持左徒,其他事情,由为父撑着!” “左徒问起盗盐的事,我应对说,父尹仍在查办。” “早就查清楚了。” “啥人?” “昭鼠。” “啊?”昭睢震惊。 “早在出事之前,他就对我说,鄂君找他劫走齐盐,问我拿个主意,我让他听鄂君的。就这辰光,五十车齐盐全都藏在一个地窑里,我们随时都可起出来。” “天哪,”昭睢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昭阳,“起不?” “要再等等。”昭阳应道,“这批盐是卡在他们脖上的活套,何时收紧,如何去收,等陈上卿回来再定!搞人,他比我们厉害!” “郢人都在等盐吃呢。” “第二批已到宛城,宛人已经吃上了。若是赶得紧些,再有七八天就可抵郢。这一批一百五十车,我让五十车入郢,另外一百车由宛地分送到其他城邑,应该不会有人劫了。” “太好了。”昭睢握拳,“只是郢人得再熬几日。” “熬一熬也好。”昭阳接道,“熬透了,他们才知道咸甜。无论如何,郢都盐肆,我们昭门必须占块地皮儿,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缘了!” 次日,屈平入宫奏报宪令,刚巧靳尚也在禀奏。 “左徒,你来得好哩,”怀王扬出靳尚呈送的秦使国书,“秦使张仪递交国书,请求聘亲芈月公主并觐见寡人,结亲睦邻,你说说,寡人是见他还是不见他?” “回奏我王,”屈平应道,“秦楚结亲睦邻是好事,大王理应一见。不过,臣以为,秦使不仅仅是秦使,还是秦国相国。秦相出使为二事,一为睦邻互信,此为国事,我王可使令尹府对接;二为聘问结亲,所聘为月公主,而月公主眼下寄住于纪陵君府,我王可使纪陵君主持聘事!” 屈平短短几句,几乎将靳尚一连数日的接待劳作全部抹杀,甚至有指责他越爼代庖之嫌。让靳尚接待秦使是怀王的旨意,且靳尚在受命之时,屈平就在现场,还明确表态支持秦使聘亲。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突然冒出这几句毫无来由的话,莫说是靳尚,即使怀王也是怔了。二人互望一眼,皆不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靳尚,急赤白脸,又不好辩驳,一脸委屈地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眼珠子一转,轻笑几声,打起圆场来,“屈平呀,你说的是理,可你有所不知,想当年,张仪在楚时曾与昭大人因为一些旧事闹过误会,让他出面应对国事欠妥。至于聘亲,既然是为秦王求聘,就超越了家事,升级为国事,纪陵君也就不方便出面了,你说是不?” “是臣寡闻了,”屈平笑笑,朝靳尚拱下手,算作道歉,继而转向怀王,“臣之实意是,秦使张仪乃不祥之人,此番来使,居心叵测,诚望大王谨慎应对!” “左徒大人,”靳尚逮到话头,“常言道,不打笑面人,不赶送礼宾。秦使此来只为结亲修好,大人何以持此偏见呢?”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靳尚,语气郑重,“有智之人,观往而知来。如果大人记忆不差的话,可屈指算算,自出任秦相迄今,张仪何时致力过诚意睦邻?就原所知,凡张仪致力之处,无一处不遭祸殃。张仪致力于苴国,借苴人之力灭巴、蜀之后,苴亡。张仪致力于魏国,驱走惠子,任魏相数年,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强魏仓廪无储,民力大伤,储君、良将并数万甲士先后殉国。至于受害国韩、赵,所受祸殃就不必说了。今日我王刚与齐王结好,张仪就赶来致力了,臣——”顿住,看向怀王。 屈平出口讲出一大串子,且有理有据,靳尚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嗯,左徒所言甚是!”怀王听出屈平话中有话,点下头,“张仪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寡人与齐结盟之时来,用心着实可疑,寡人就不必见他了。”看向靳尚,“上官大夫,你这就去,晓谕秦使,就说寡人近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闲暇。待过些时辰,寡人必会造访秦使,当面向他请教!” 靳尚揖礼:“臣领旨!”抱拳退出。 “屈平,”待靳尚走远,怀王看向屈平,“你这葫芦里究底卖的什么药?”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没卖什么药,臣是真心觉得,秦使此来,聘亲或是幌子,真实用意不可告人!” “你讲讲看。” “臣刚得报,”屈平奏道,“前番市场上巴盐之所以涨价八倍,依旧是秦人作祟。秦人出三倍价购我乌金,且将全款预先支付,数额高达足金数以千镒计。在被我王阻止之后,秦人并未让王叔他们退款,而提出以巴盐补偿,以市场价折抵。于是,王叔他们在契约立定后囤盐不卖,致使巴盐溢价八倍,并于齐盐回郢之前悉数交易于秦人,狂赚一笔。” 显然,怀王真还没有想到这层,压住喜气:“作为生意,秦人亏透了呀,这个于楚不是坏事!” “自古迄今,没人愿做亏本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屈平缓缓应道,“如果不出臣所预料,此妖是,秦人故意亏钱,且此谋出于张仪!” “这……”怀王苦笑,“屈平,你这么讲怕就离谱了呢。如果这个也叫谋,在寡人这儿是要杀他头的。做生意是为赚钱,连傻瓜也晓得不能做亏本生意,何况这笔生意不是小数,秦人再富,怕也得竭尽国库所有!” “我王明鉴!”屈平拱手,“张仪要做的从来都是大生意。就目前来看,他的这笔大生意已经做成了!” “啥?”怀王瞪起大眼,“赔钱几千镒,竟然是做成大生意了呢?” “乌金、巴盐皆是表象,张仪的真正大生意是图谋我大楚。如何图谋?乱我民心,蛊惑朝政。由此去看,他的生意已经成功了。以利诱我,使我王差点儿杀了鄂君;再以利诱我,使楚地盐贵,王亲失德。大王以齐盐补救,这不,又被人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劫了,且迄今未能破案。叫臣看来,此案不是不能破,恐怕是破不得!” “你是说,令尹不敢破?” 屈平没有接话。 “岂有此理!”怀王震怒,“左徒听旨!” 屈平拱手:“臣听旨!” “齐盐盗案改由左徒府缉侦,限十日破案!” “臣领旨!”屈平应过,跨前一步,“王上,臣接住方才的话说。张仪此来,只能说明一事,秦人蓄意于我了。可惜王叔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利益,未能看到咫尺之外的危殆!就臣所察,秦人早已在郢布局经营,譬如,不久之前,秦人在郢都起青楼一座,号品香楼,专务淫事,引得不少贵胄子弟留连忘返,歌舞娱乐,玩物丧志。昔年秦、魏在河西战前,秦人也在安邑起过此楼,叫眠香楼。眠香楼有魏国太子涉足,品香楼中,就臣所知,也不乏王公贵族光顾。品香楼的对面是个赌场,叫元吉楼,也是刚立起来的。当年在魏国安邑,眠香楼的对面也有一座赌楼,叫元亨楼。”略顿,“无论是品香楼还是元吉楼,都是一年之内突然冒出的。想到秦、魏河西大战之前的安邑二楼,臣不寒而栗!” “查!”怀王一拳震几,盯住屈平,“就由你的左徒府来查!” “臣受命。”屈平应过,接奏,“还有,张仪此番使楚,既为使臣,却不见我边关有通关文牒,说明他入我境时并未以使臣现身。臣使人追查,得知他率先抵达的是王叔封地,之后才打起旗帜,赶至郢都。今日张仪欲见我王,想是他认定万事俱足,该当觐见以蛊惑我王了。” 怀王面色愈见阴沉。 “王上,时不我待矣。我当务之急不是应对秦使,而是搁置秦使,让靳大人与其虚与周旋,我王好腾出精力,变法改制,以固我根基,强我肌体!” “你讲的是!”怀王缓缓抬头,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屈平的宽大袖子,“你的袖中之物可以拿出来了!” “我王明察!”屈平笑了,掏出奏章,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翻看。 屈平闭目端坐。 “就这些了?”怀王阅毕,心犹不甘地看向屈平。 “还有屈、景、昭三门的裁冗名册。”屈平又摸出三小捆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单是昭氏,细核下来,空食俸禄者与尸位素餐者就不下五百人,景氏过四百,屈氏最少,也达三百五十六人。三闾合计,多达一千四百三十人,涉及楚地各处城邑!” “可恶!”怀王匆匆浏览,咒出一声。 大体看完,怀王抬头:“还有没?” “臣受的王命是,一宪一宪造,一令一令推。此为第一宪第一令!” “接后的呢?”怀王急了。 屈平指心:“在这儿。” 怀王略觉失望,目光征询:“那就讲个大要。”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拟造的第二道宪令是奖励耕织,拓荒,开放集市行肆,取缔各地封君、领主对市场的统辖权和准入权,让庶民自主经营!至于盐泉、矿藏,全部收归王室!” “好!”怀王激动,握拳,“寡人要的就是这个!”略顿,眼睛眯起,“对了,你讲到由庶民自主经营,税金怎么收呢?” “统归王室,由王室设专司收取。” “这个可以。”怀王竖起拇指,“税率你可想过?” “臣之意,从什一之利中,取什一之税。” “什一之利中的什一之税?”怀王愕然,“这个税率未免太轻了些?” “大王,”屈平应道,“只有轻徭薄税,才能藏富于民。只有藏富于民,大楚才能强盛无敌!” “好倒是好,可……”怀王苦笑,“仅取这点儿税,谁还去种地?谁还去渔猎?这岂不是鼓励全民皆商了呢?重农轻商,这才是治国之本!” “臣有考虑。”屈平解释,“集市行肆多了,必抢货源,众人皆抢,货源必贵,货源皆贵,自然就有人种植渔猎了。” 怀王捋须有顷,微微点头:“嗯,成理。再后呢?” “取缔封君无限世袭权,改为有限世袭,也即,凡祖上所受封荫,其后人袭三世即止,以鼓励领主后人建功立业,再获封赏。凡是楚民,耕多有奖,战胜计功。军卒不分贵贱,皆凭军功受赏!至于军功裁定,当以大楚律令为本,另行草拟宪令。” “屈平哪,”怀王盯住屈平,半是启发,“记得寡人曾经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 “是哩。” “既为商鞅,你可曾想过商鞅之法?” 见怀王的心思依旧扭在这儿,屈平心里一阵隐痛。关于《商君书》与商君之法,屈平与怀王讨论过不只一次,怀王也是认可他的,可事到临头,怀王仍旧提说此事,可见心思所在。 “大王——”屈平欲言又止。 “唉,”怀王深深一叹,从案头取过一卷竹简,正是屈平给他的《商君书》,“你送寡人的这部奇书,寡人得空即看,看来看去,觉得真正不错呢。虽说你讲的也是,但商君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又何来的家呢?” “大王,”屈平闭目有顷,缓缓接道,“秦法的确如王所言,有利于国,有利于王,但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 “你说说,何为三利,何为三不利?” “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 “三不利呢?” “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 怀王陷入长考。 “王上,”屈平顺口又砸几句,“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好吧,”怀王心中不快,仍旧点头,身子微微直起,“你既然这般认定了,就依你意,造出后续宪令吧!”略顿,“听你方才所言,情势紧迫,时不我待了。你可不必一道一道造,寡人也毋须一令一令推。重症须下狠药,快刃可斩乱麻!” “敬受命!” 次日,楚宫大朝,怀王正式颁布由屈平起草的首道改制宪令,改旨左徒府侦缉齐盐劫案。宪令很长,足足五百余字,精准地讲清了所改旧制的意义、范围、期限、措施、奖惩等,每一个字都用得恰到好处。宣令人是屈平,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声音将每一个字的力度都恰切地表达出来。随同宪令一起颁布的还有屈、景、昭三闾所应裁撤的冗员名单。 满朝震惊。 “诸卿,诸大夫,”怀王神态静穆,语气严肃,目光逐一扫过朝堂百官,由令尹昭阳开始,直至最后一人,“我大楚自立国以来,由一丸之地,延伸至今日,地方逾五千里,人口逾两千万。此皆列祖列宗的征战功劳。至寡人即位,共历二战,一战在襄陵,我们赢了;一战在淅水,我们输了。用兵就有输赢,原本无可厚非。寡人想晓谕诸卿、诸大夫的是,我们的国库没钱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泱泱大楚,怎么可能会没钱呢?寡人也是不信。寡人三次使人盘查国库,可查来查去,真就没钱了。没钱到何种程度呢?淅水战后,国库连殉国烈士、伤重勇士的抚恤金都拨付不出!寡人无奈,只能从宫库支出。可宫库里短缺的也是金子,宫尹无奈,只得减缩宫用。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为补贴宫用,南宫郑后率先垂范,在宫中养蚕织锦,其他宫室也都跟上。就这辰光,寡人的后宫里人人不施粉黛,男耕女织,连寡人也不好袖手旁观了!” 见怀王坐实近日的传闻,百官尽皆垂首。 “诸卿,诸大夫,”怀王语气沉重,“寡人讲出这些,不是要你们也都这样,只是想让诸位明白一个事实,楚国太穷了!然而,楚国真的穷吗?你们这且说说!”威严的目光再次扫射众臣。 没有一人吱声。 “寡人知道,我们大楚不穷。我们大楚物产丰饶,人民勤劳,各家各户有的是钱。单是每年征入国库的各项税金,就达数以千镒计。可寡人奇怪的是,这些钱都哪儿去了呢?寡人今朝查明白了,”怀王拿起三氏裁冗的名单,啪地砸在几案上,“它们全都流到这儿去了!” 满朝众臣无不打个寒颤。 “这几个册子仅仅是屈、景、昭三氏的世袭冗吏名单,合起来竟有一千四百多,他们中,尸位素餐还是好的,有相当部分甚至连位也不尸,只凭官籍,代代享食王室禄俸,致使我近三分之一的国库营收悄无声息地流进他们的私囊,”怀王再以名册重重地摔打几案,“岁岁年年啊!” 怀王震怒,百官大气不敢出,朝堂上静寂无声。 “寡人宣旨,自今日起始,这个事情必须结束!”怀王的目光威严地扫向站在百官之首的昭阳。 所有目光也都射向昭阳。 “令尹听旨!”怀王叫道。 “臣候旨!”昭阳跨前一步,叩首。 “即时起,本诏令由令尹府全权实施,不可有误!”怀王努嘴,内尹上前,将诏命并三氏裁撤冗吏名单递给他。 “臣受命!”昭阳双手接过。 “令尹,”怀王接道,“单上所列之屈、景、昭三氏冗吏须于三日之内全部裁除,张榜公布!其他各族、各门、各府尹,也须在此令颁布之日起,循依三家之例,自报自裁。凡有隐瞒不报不裁撤者,一经查出,轻则举家发配蛮荒边邑,重则以抗旨罪论处!” 众臣面面相觑。 位于郢都豪门区核心位置的纪陵君府占地一十二亩,分作两半,六亩宅院区和六亩苑林区。两个区杂处,沿一条穿宅地而过的弯曲水道布局,并在核心苑林区留下一个二亩见方的大水池,沿池边浅水处殖着荷花与睡莲,岸边则是不同种类的芷兰与垂柳。 莲池旁边是一个大气、低调的竹木厅堂,高阔辽远,门楣上写着“纪氏钟池”四字。厅堂的靠后偏梁下面摆着一套编钟,分上中下三层,共八组,其中钮钟19、甬钟45,傅钟1,共65件,气势宏伟。 百乐之中,王叔酷爱钟乐,时常与族人或家人击钟娱乐。 这日后晌,又到钟乐时间,王叔持棒站在最小的钮钟前面,轻敲定调。彭君、射皋君、逢侯丑、西阳君、顾侯五人分持小模和木棒,在钟架后面分工主奏,三十一名美女乐手分操各类石木管弦乐器协奏。被替换下来的五位美女钟手候立于侧,静穆欣赏。 几位君侯这日协奏的是《诗》中的小雅,《鹿鸣》。 定调完毕,钟乐响起,纪陵君随着乐音,朗声吟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曲尚未奏完,一阵脚步声急,子启匆匆走进,摆手示停。 众人没有睬他,继续演奏。 “停下,停下,”子启扬手大叫,“出大事了!” 钟乐戛然而止。 王叔摆手,众乐手退去。 几位封君也都放下击棒,凑过来。 王叔盯住他:“啥事情?” “王叔请看!”子启从袖中摸出刚刚颁布的诏令副本,双手呈上。 王叔接过,阅毕,递给几位封君。 “就这辰光,怕是已经公诸于榜了。”子启指向外面。 几位封君约略看过,面面相觑。 “看来父王动真的了!”子启接上一句,又摸出三闾裁撤名册,“这是屈、景、昭三家要裁的冗吏名册,细算下来,数量吓人呢!” 几人再次传看,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令呀?”射皋君啪地将诏令扔到地上,“袭三世而止,我这已是第三世,叫我儿子、孙子哪能办呢?” “是呀,”彭君脸色阴起,“我也两世了呢。” “逢侯,”射皋君看向逢侯丑,“你家几世了?” “唉,”逢侯丑一脸沮丧,“到我这儿已第七世了。按照此令,我的封地——” 王叔扫他们一眼,弯腰拾起诏令,小心拍打几下,看向子启:“那三氏可有说辞?” “不晓得呢。”子启应道,“昭阳受命行令。” “他应下了?” “应得快呢。” “奇怪。”王叔半是自语,“照理讲,昭氏一门裁减最多,他怎么能受这个令呢?” “他敢不受?”射皋君冷笑一声,“王兄早就看他不顺了!” “是哩,”彭君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不受。” “此令怕是出自左徒之手吧?”王叔转向子启。 “不是他,还能有谁?”子启应道,“听南宫说,大王还想让他接替昭阳呢!” 几人皆是一震。 “是大王讲给南后了?”王叔盯住他。 “不是,是南后听靳尚讲的。”子启接道,“说是大王几天前与靳尚聊过此事,让他举荐未来的令尹人选。” “靳尚怎么说?” “靳尚举荐左徒,父王很高兴,夸他眼光好呢。” “咦?”彭君怔了,“靳尚怎么会举荐那个愣头青呢?除了诗赋,他只会乱来!” 王叔闭目一时,看向子启:“启儿,阿叔久未对弈了,你让秦使来一趟。” 子启使人至秦使馆驿呈送请柬,请到张仪。 二人摆棋开局,弈至中盘,王叔掷子拱手:“张子好弈,芈楸认输。” “王叔未输,只是心中挂个人而已!”张仪回礼,笑道。 “敢问张子,”王叔盯住他,“芈楸心中所挂何人?” “左徒屈平。” “张子眼毒!”王叔笑笑,“依张子之见,左徒能成事否?” “单是左徒一人,难成大事。如果外加一人,可就难说了。” “外加何人?” “昭阳。” “依张子之见,昭阳会扶持屈平吗?” “会。” “这……”王叔略顿,“昭、屈、景三氏勾心斗角已久,皆想把持朝政,昭阳理当不会将这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屈门的!” “这是过去,眼下他会出让。” “为什么?” “因为在下,”张仪指向自己的鼻子,“昭氏欲制在下,屈平是个利器。只是,”盯住王叔,“屈平若主朝政,王叔的日子怕就不太好过喽。” “张子说的是。”王叔拱手,“如何应对,还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张仪应道,“不久之前,靳大人曾经就此问过在下,在下送给他三个字,‘重累之’。” “‘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王叔脱口诵出,“这么说来,靳尚荐举屈平,是出自张子的点拨了!” “呵呵呵,”张仪笑笑,“王叔就是王叔!” “以张子之见,若有昭阳辅佐,屈平必能成事?” 张仪摇头:“除昭阳之外,屈平还需一人!” “何人?” “陈轸。” “哦?”王叔怔了,盯住他。 “变法不在法,改制不在制。” “在什么?”王叔倾身。 “在人。”张仪应道,“纵观列国变法,魏用李悝,齐用邹忌,秦用商鞅,韩用申不害。此四人,无不阴狠狡诈,精于权变,是以四国变法改制皆有成就。当年楚国改制,先悼王起用的是客卿吴起。比起上述四人来,吴起更是毒辣刚猛,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可惜的是,先悼王崩天过早,致使楚国大业功败垂成。方今之世,能有四人之阴狠狡诈者,能有吴起之毒辣刚猛者,天下寥若晨星。惟有客卿陈轸,论阴毒虽不及四人,论狡诈却是过之。可惜大王弃之不用。” “你讲的是,”王叔叹服,“今朝大王颁出一令,已见真章了!”整理棋局,“哦,说个正事儿,芈月老大不小了,张子为聘亲而来,当要抓紧才是!” “唉,”张仪两手一摊,“在下几番请求觐见大王,可大王推三阻四,只不肯见。大王不急,仪也只能是干着急!”摇头,“不瞒王叔,那个馆驿,在下早就住得腻歪了。王上再不召见,在下打算前往越地一游。治越一年,对越人真还割舍不下呢。” “呵呵呵呵,”王叔晓得张仪提到越地的用意,笑道,“越地一游的事,张子最好是讲给大王。听说越王是与你的岳丈同归于尽的,那个场面很感人哪!” “不忍直视。”张仪苦笑,“可在下……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 “讲起此事,芈楸倒是起个念想。” “王叔请讲!” “就楸所知,王兄对令尹早有微词,有意觅贤代之。楸以为,治楚最合适人选,非张子莫属,是以有心向王兄举荐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大王怕是瞧不上呢!” “这个张子不必忧心,交给楸即可!” 张仪拱手:“谢王叔厚爱!” “呵呵呵呵,”见张仪应下,王叔乐了,收好盘中棋子,将一盒黑子递给张仪,“来,再开一局。” 在王命颁发的次日,昭阳府里陡然热闹起来。一辆接一辆的车马停在门外,一批接一批的昭门族人、亲戚及友人,凡是够得着的大多扶老携幼跳下车马,将昭门挤爆。 昭阳闭目坐在后花园的书房里,谁也不见。 众人也不多话,年老者得了席位,年轻者就坐在地上,即使稚龄童也在大人的压抑下没了嬉戏的心,一个一个苦丧起脸坐在大人身边。昭门宅院黑压压的一下子挤进四五百人,从数量上已经超过当年老夫人大丧的盛况。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所有人只是静悄悄地坐着。邢才安排仆从走马灯般在人堆里往来,提供饮食及时需。 天色迎黑,昭睢回府,见是这个场面,吃一大惊。 见到是他,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一个年长者吃力地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长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个堂兄,昭阳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门外戚里算是年龄最长的老辈了。 昭睢急迎几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儿呀,”三舅公拉着昭睢的手,“三舅公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问,“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三舅公盯住他,“听说咱门上的那张榜单是你拟出来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长叹一声,“三舅公晓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儿呀,”抖颤着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伙儿全都列进榜单子里,以后你……让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风呀!” “三舅公——” “睢儿呀,”不及照睢说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讲,老舅公只想求求你,这就去对那个姓屈的小子讲个情,让他放老舅公一码,放大伙儿一码,你对他讲,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扑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啊!”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来。 然而,王榜既已张下,再想改变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讲什么,众亲也都晓得一切或是徒劳,但他们的态度是要表达的,他们的态度也必须表达。他们的封号、封地、特权,无不是先王封赐的,也无不在籍在册,先王的诏命无不被他们供在宗祠里,活在香火里,怎么能一道榜文就全没有了呢? 对跪一会儿,昭睢将三舅公扶回他的席位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阳的书房。 昭睢敲门,开门的是昭鼠。昭睢细审,见书房里已坐昭鱼、昭佗、昭彰等几个昭门里在各个府尹里执事的后生。 昭鱼挪挪,让出个席位,昭睢在他身边坐下。 昭睢的屁股刚刚落定,邢才推门进来,哈腰候着。 昭阳看向他。 “主公,又来好几家,任凭老奴咋劝,大家都不肯走,说是要坐到天亮。” 昭阳闭目。 “主公,”邢才压低声音,“看得出来,事情怕是要闹大哩。” “景门如何?”昭阳又问。 “没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凶哩。还有屈门,不少人直接辱骂左徒,说他是屈门的败家子儿!” “晓得了。”昭阳摆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阳抬头,看向昭睢:“今朝有啥新鲜的?” “左徒没来。” “哦?” “可能是在起草后续宪令。”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秦使可有动静?”昭阳看向昭佗。 “前日后晌出馆驿,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回,前后历时约三个时辰。昨日与今日守在馆中,未见异动。” “王叔府?”昭阳呢喃一声,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对弈,弈两局,战平。”昭鼠应道。自与子启同陷牢狱之后,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亲重大活动,子启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与之相反,昭鼠早晚进入昭阳的府门,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只是对弈?”昭阳眯起眼睛。 “听子启讲,议到阿叔来着,说是大王有意让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张举荐张子。看来,阿叔的这个位子让人起争呢。” 几个后生脸上各出怒容。 昭阳闭目,良久,抬头,扫视几人,语气沉重:“再过几日,陈上卿就回来了。在上卿回来之前,你们几个不可轻举,但要明里暗里扶持屈平,至于老朽,是该让位了!” “啥?”昭睢吃惊,“父尹不会是要让位给屈平吧?” “唉,”昭阳轻叹一声,“眼下能上位的也只有他了。” 几人面面相觑。 显然,比起张仪来,令尹席位让给屈平,于昭门是可以接受的。 “你们去吧。”昭阳摆手,微微闭目,“老朽这要写个奏表!”略顿,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几人走出,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从明日起,你明里听从屈平,暗里要听从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阳没有睬他,转对昭鼠,“记得王叔答应过给你补个县尹的缺,你该向他讨一讨了。” “这……”昭鼠怔了。 “还有,寻个机缘,把你睢哥引见给王叔!” 昭鼠吸一口长气,良久,拱手:“小侄敬从!” “父尹,”昭睢指向外面,“三舅公他们要死要活的,哪能办哩?” “还能怎么办?为父这就写个奏请。” “奏请?”昭睢怔了,“奏请大王撤回诏令?” “大王铆足劲才下的诏令,能撤回吗?”昭阳苦笑一下,指向外面的院子,“你们瞧瞧,这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个贪得无厌,吃相难看。吃王的粮,就得为王尽责履职,是不?可他们倒好,税赋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职位,世世代代白吃净拿,却无一丝丝儿感恩之心,将所有这些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看看世间禽兽,就晓得什么叫作天经地义了。在禽在兽,爷娘老子再能扑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无能,就只能成为强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说越气,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叫我看,左徒做得真还不够狠!等着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里江山,早晚要毁在这拨人手里!” 见昭阳竟然对自家的族人和亲友讲出这般狠话,昭睢、昭鼠内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宫窗外的鸟鸣声被宫人宫女的勤奋劳作声取代。 怀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只是躺在榻上,将郑袖的枕头叠在自己枕上,又将两手搁在加倍高的枕头上,托住后脑勺,大睁两眼盯住正前方屋顶的雕梁画栋。 雕与画的是楚国的国鸟朱雀,看起来与凤凰差不多,但不是凤凰,动感很强,显然是飞着的。鸟头看向柱子,柱上盘着一条龙,龙口冲向雀首。 怀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却没在雀身上,耳边交替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是屈平的: “……记得寡人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商鞅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的家呢?” “……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三不利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怀王眼前跟着浮出与屈平在香池里携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场景。 怀王微微闭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珑剔透,绝顶聪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于国,有何不好?有利于战,有何不好?有利于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着来,还什么三皇五帝、圣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只能讲讲的,若是当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说你的这三利。利于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个不是民?利于他们了,国库这不就没钱了!利于和当然好,可你想过没,楚国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来的?利于远也不错,谋事理当长远,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业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个屈平,就能打造出一个万世基业了?你我做得再好,只要遇到一个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说,即使鹏程万里,也得从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怀王正在顾自想着心事,郑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牵着子兰。 子兰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木剑。 “父王,”子兰松开郑袖的手,扑到榻上,“孩儿在外面候你半晌了!昨晚讲好了,父王今朝教我习剑哩!” “呵呵呵,”怀王忽地跳下榻,“走,我们这就去!” “兰儿,”郑袖转对子兰,“你父王还要洗梳,你先到场上练会儿!” 子兰应过,蹦跳着出去了。 郑袖为怀王换上练功服,带他走到盆边,服侍他洗过脸。 “我的王,”郑袖让怀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后为他梳头,声音柔和,“兰儿一天天长大了,臣妾有个求请,望我王恩准。” “你讲。” “观兰儿还算伶俐,臣妾在想,该为他请个师傅了,免得他没个管束,成个野孩子!” “呵呵呵,你别不是看中哪一个了?” “满朝文武中,臣妾只相中一人,左徒屈平。”郑袖扑哧笑了,“比起练剑,兰儿更欢喜诗赋呢!” “呵呵呵,这个好哩。”怀王笑起来。 郑袖回他个笑:“敢问我的王,啥辰光能让兰儿拜师?” “你讲。” “方才祭司来了,说是后日就到了巫咸庙大祭的吉日。近些日来,臣妾已挑选二十八名伶俐宫女,按祭司要求,皆为处身,由祭司日夜训练,筹备大祭。祭司说,目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巫阳,她想请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经许她了,吩咐她这就去请左徒入宫谋议祭事。臣妾同时请了上官大人,待他们来时,臣妾就想……” “就依爱妃。” 屈平与白云双双赶至巫咸庙时已近晌午,郑袖与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议完祭礼,郑袖笑呵呵地邀请三人前往南宫。 四人步入南宫,见宫闱已作工坊,宫人们大多都在忙碌活计。 “二位大人、祭司,花园请!”郑袖礼让。 四人转入后花园,见怀王也在,正指挥子兰拿铜勺子从水桶里舀水浇菜。 这是怀王亲手开辟的小菜园,已经长出小苗苗了,乐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们,怀王拉过子兰,乐呵呵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时揖道:“臣叩见大王,见过兰公子!” “呵呵呵,”怀王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指向旁边的凉亭,“来,我们亭子里坐去。”扯上子兰,头前走上凉亭。 凉亭很大,早已摆好席次。怀王、郑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云坐在左侧,靳尚独坐于右侧,子兰怯生生地站在一侧。 怀王问过巫咸庙大祭的事,赞扬几句白云,看向子兰:“兰儿,过来!” 子兰走过来,站在怀王身边。 怀王拉过他,指向屈平:“兰儿,来,拜见师傅!” 子兰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这这这……从何说起?” 怀王笑笑,看向郑袖。 “屈子,”郑袖拱手,“是这样,兰儿会识字、能诵诗了,屈子诗才誉满天下,本宫存心让兰儿拜在屈子门下,还望屈子不弃!”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兰儿,给你师傅吟咏一首!” 子兰抬头,怯怯地看向屈平:“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可喜兮……”记不起后面的句子,着急地看向郑袖。 “呵呵呵,”怀王乐了,将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脑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郑袖接道,“屈大人还没应承,没准儿是相不中这个弟子呢!” 怀王看向屈平。 “这……臣……”屈平有点儿凌乱,“敬受命!” “谢屈子了!”郑袖拱手,两眼直视屈平,“本宫还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当,”屈平渐渐冷静下来,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处,娘娘但请吩咐就是!” “是这样,”郑袖盯牢屈平,“袖本为亡国遗民,承蒙大王不弃,得缘与天下第一诗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诗赋,惜才疏学浅,不能成文。今逢良时,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侧,袖斗胆求请屈子美诗一首,由袖亲绣于锦,挂于正堂之上,时时观瞻顶礼!” “娘娘厚爱,臣受宠若惊。”屈平略一沉思,拱手,“只是,娘娘有所不知,赋诗应对,须得闲情逸志。今日仓促,臣恐难成美诗,有伤娘娘雅兴。乞请娘娘宽限数日,俟臣气沉心闲,再为娘娘赋诗如何?” “是了,是了,”郑袖笑逐颜开,“袖诚谢屈子,期待屈子美诗!” 昭阳向怀王提交的奏请是请辞令尹,称自己年岁大,头痛,头晕,记忆不清,等等,称令尹是国家要枢,自己已力不胜逮之类。 怀王晓得昭阳为何请辞,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应对,内尹禀报王叔觐见。 王室近亲中,胞弟芈楸是怀王又敬又惧的一个。敬他是他从未与他争夺过王位,且在明里暗里拥戴他,尽管在先王诸子中,王叔是最有资格一搏大位的。惧他是他城府太深,与怀王永远保持相应距离,言行举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对于这个王叔,怀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叙君臣之礼,后道兄弟寒暄,诸般礼毕,怀王方携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来,是为一桩大事。”王叔直入主题。 “贤弟请讲。” “阿姊夭亡,留下一双儿女,看着看着也长大了,尤其是芈月,已届二九,早该嫁人了。女大不中留,为她的婚事,臣弟操过不少闲心,可没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来诚意睦邻,为秦王求聘,于芈月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这几年来,芈月在臣弟身边,臣弟知她机灵。有她在秦深宫,于我不是坏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经晓谕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贤弟一力主持。贤弟可办隆重一些,需要宫中做什么,贤弟可吩咐靳尚。” “谢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贤弟来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怀王从案头拿起昭阳的辞呈,递过去。 王叔接过,浏览一遍,放在案头。 “昭阳确实老了,”怀王盯住王叔,“楚国又临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强者不可胜任。令尹之位非同寻常,愚兄想听听贤弟之见。” “令尹是佐王兄的,当由王兄定断!”王叔笑道,“只有君臣和谐,方能成就大事。” “贤弟可有举荐?” “王兄一定要臣弟举荐,臣弟可举一人,张仪。” “张仪甚好,是个大才,只是他……”怀王迟疑一下,“目下为秦使,又是秦王国相,在秦位尊权重,未必肯舍身哪。” “张仪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亲口问他一问呢?”王叔笑道。 “传旨,”怀王被逼到墙角,只好转对内尹,“有请秦使张仪入宫觐见!” 张仪入见时,向来不理朝政的王叔选择回避,辞退回府。 为示随意,怀王改在偏殿接待张仪,也没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见完礼节,怀王拱手道:“抱歉,抱歉,听靳尚说,张子已抵郢多日,可叹熊槐冗务缠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张仪拱手还礼,“仪出山即来楚地,早已视楚为故土。此番名为使楚,实则是回归故土呢。大王许仪时日以重游旧土,访问老友,仪还感恩不尽呢,哈哈哈哈!”爽朗笑过几声,压低声音,“不瞒大王,郢都方圆左近,凡此前所涉之处,仪已遍游,这正打算前往吴、越呢!” 张仪提到吴、越,显然是在摆功。 “唉,”怀王听得明白,长叹一声,“说起往事,楚国能得吴、越之地,张子功不可没,可惜当年阴差阳错,让楚痛失张子。寡人每念及此,嗟叹不已!” “是仪无福,无缘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怀王倾身,“假使来日就在眼前,敢问张子,愿意弃秦事楚否?” “大王这个来日,仪纵使有心,怕也……”张仪顿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没有这个胆气呀!” “张子何以认定没有这个胆气?” “仪曾胆气豪迈,可惜让大楚令尹大人关进牢里打没了。大王今又提起,万一令尹大人再搞出个什么璧来……”作惊惧状,“仪是打骨子里头怕怕怕啊!” “不瞒张子,”怀王拿出昭阳辞呈,“昭阳年事已高,不堪国事,已经奏请告老还乡。” “哦?”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谢大王厚爱!只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轻居。仪德寡才疏,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 “身边大才?”怀王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痴,请张子指点。” “左徒屈平!” “张子何以认定他是大才?” “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 “大才与圣才差别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倾身:“若以此分,张子当为何才?” “怪才,”张仪淡淡一笑,“可辅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指着张仪,“有这么自夸的,寡人今日始见哪!”又笑几声,“没想到张子是个这般有趣的人!”转对内尹,“摆酒!” 饮宴过后,张仪辞归,直入靳尚宅第,将王叔举荐与怀王召请他、他又举荐屈平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晓得大王对他有多好,拉他在一个池子里洗过澡,搓过背,差一点儿就……” “是吗?”张仪笑了。 “这在楚宫里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个池子我晓得的,叫香池,只有大王与他的宠妃可以下去,阉人,即使内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还为他搓背了呢!” “是吗?”张仪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筹划让他做令尹呢!” “听闻屈大人近来事务繁忙,都在忙什么呢?” “破盐案呢。”靳尚阴阴一笑,“这不,昭阳若搁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阳这当儿辞职,只为一个,裁冗。姓屈的没有历过事,真还以为是过家家呢。” “还忙什么了?” “南宫请他为子兰傅,又请他献诗,他全应承了。还有巫咸庙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让他扮巫阳,他也应承了。再就是造宪令,大王用他只为改制,而要改制……”靳尚顿住。 “甚好,甚好!”张仪连赞两下,缓缓闭目,良久,半是自语,半是说给靳尚,“靳大人,你晓得白祭司吗?”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没有人能比在下晓得她!”靳尚压低声音,“大王让她迷上了,天天缠着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里只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对大王不冷不热。大王没奈何哩,这出戏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独不能推倒这个祭司!” “为啥?”靳尚惊讶。 “因为她是大王的嫡亲侄女!” “啊?”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张仪,“你是说,她是——” “没错儿,是王叔的女儿!”张仪淡淡应道,“她的生母本为巫咸山巫咸庙祭司,当年王叔图谋巴人盐泉,扮作盐商入巫咸山购盐,上山祭拜巫咸大神时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这位白祭司。再后来,王叔引军攻入盐池,血洗巴人,那个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觉得愧对巴人,遂跳崖身亡。” 靳尚倒抽一口冷气。 “你可晓得白祭司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后,她的女儿被一个叫鹖冠子的隐人收养。那隐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芈胜的嫡系后人,长年隐于巴地巫咸山,精通数理,学识渊博,被当地巴人奉为先知!” “天哪!”靳尚惊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实就是那个叫鹖冠子的隐人的嫡亲女儿,其生母为巴巫,巫咸山巫咸庙的祭司传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声,深吸两口,略略一顿,“如此隐秘的私事,张兄是如何晓得的?”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这事儿在郢都是隐秘,在巴地却是寻常。不瞒靳兄,在下征巴时,与几个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没有不知的。作为巴人圣地,巫咸山与巫咸庙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晓得,在下向来好奇,对于庙中祭司及祭司背后的故事,在下能不感兴趣吗?” 靳尚信服。 由于次晨就是后宫巫咸庙大祭,不可出错的,靳尚与南后约好预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礼送张仪,急急进宫,见南后已在庙中候他。祭坛早已搭好,在白云主持下,乐师并巫女实景盛装,将次日的祭礼预演一遍。 预演顺利。 南后兴甚,请白云、靳尚入南宫后花园品茗。白云推说筹备祭事,请辞出宫。南后许了,就与靳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摆上茶具,说些闲话。 见机会难得,靳尚遂将张仪所讲的祭司诸事略述一遍,惊得郑袖小口大张。 “我的巫咸大神哪,”郑袖捂住胸部,压住剧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亲侄女哩!” “正是,”靳尚点头,“大王与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亲中的嫡亲。” “怪道王叔关切祭司呢,”郑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么关切了?”靳尚急问。 “那日听天意决定如何处置子启,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终,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祭司,我心里嘀咕好几天。后来子启传话,要我关照祭司,我问他传谁的话,他说是王叔。我以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与大王起争呢,这下算是通透了。”郑袖略略一顿,“幸亏大王还算节制,如若不然,就是乱……”生生卡住后面的“伦”字。 “不仅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这儿,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后人排辈,祭司当是大王的堂妹呢。” “呵呵呵,”郑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亲人。是大王亲人,就是本宫亲人,从今朝始,我把祭司作亲人看了,再不防她什么!这些日来与她相处,真心觉得她是个妙人儿,心里净得像是一池子清水。” 新庙落成,大祭在即。这是白云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宫里,她的心里还是紧张的。庙中诸事已安顿妥当,她切切需要的是平复自己的内心,而能平复她心的地方,眼前只有一处,屈平的草庐。 天不黑她就回来了,独坐于房中兰盆,净心宁神,等待屈平。 人定时分,院外车马响过,屈平回来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回来了呢!”囡囡一脸兴奋。在囡囡这里,辈分是凌乱的。 “在哪儿?”屈平急问。 “屋子里呢。”囡囡扯他过去。 屈平大步走进,边走边叫:“阿妹?” 屈平跨进房门,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股兰香伴着雾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烛光下,白云一丝不挂,静静地坐在浴盆里。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没有退走。 屈平的两腿根本迈不动。 奇怪的是,屈平内中没有发生任何的狂热与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强大的能量攫住,动弹不得,只有两道目光透过重重水雾,实实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体上。 白云没有动,没有说话,只将两眼闭着,静静地坐在浴盆中,沐在兰汤里。 她的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侧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只乳房,嗒嗒地向下滴水。 时光凝滞。 一个跨脚站在门坎上,一个端正坐于兰汤中。 不知过有多久,屈平声音轻快,语调兴奋:“云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么了?”白云出声。 “南宫娘娘所要的诗!” “是吗?”白云笑了,“吟出来听听。” 屈平朗声吟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远了。”白云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儿了?”屈平从她身上移过目光,退后一步,让出房门。 “想到巫咸山了。”白云朝囡囡伸手。 囡囡递上巾帛。 白云擦过身子,披上纱衣:“你去过那山吗?” “去过。”屈平语气笃定。 “是刚刚去过的吧?”白云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么知道?” “巫咸大神示给我的!”白云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间,“那儿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净身,斋心,明晨大祭,巫咸大神并不想看到一个满是污秽的巫阳呢!” 是夜,屈平、白云皆没就寝,斋坐一宵,听到远处四更梆声,启程赶往宫城,交五更时赶至巫咸庙,早有宫人候在那儿,筹备大礼。 及至平旦,也即东方发白,日出天地一线时分,大典开启,怀王并各宫室嫔妃、宫人、公子并公主等一应数百人众围观于早已搭好的祭坛前面,五颜六色的尽是人头。王叔、靳尚等也各携夫人赶至,陪怀王坐在核心观台。 起巫乐的是王宫乐坊,二十八名被巫咸大神选中的宫女穿着清一色的巫服,在巫乐中翩翩起舞,而后是祭司登坛,召请巫阳,对跳巫咸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阳与祭司均着巫服,并未裸身。 跳至酣处,巫阳、祭司二人分别走向怀王,巫阳牵手郑袖,祭司牵手怀王,双双走向祭坛。 巫阳击掌,巫乐再起,一股云雾由祭坛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缓缓入坛,弥漫于坛上,将怀王、郑袖、巫阳、祭司并一干巫女笼罩在薄雾中。 巫阳起吟:“皇天浩瀚,后土缠绵,楚王迎请,巴神巫咸;巫咸大神,男面女身,总司天空,雷电风云;昨日已时,风满南宫;娘娘兴起,求诗屈平;屈平觅诗,及至亥时,朦胧之中,云中君至;闻平诉求,慷慨赐诗,诗献娘娘,歌以抒志。”凝视郑袖,行鞠躬礼,“南宫娘娘,请受云中君美诗!” 郑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场的用意,紧忙还礼。 巫乐响起,巫阳起唱: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众巫女合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众巫女合唱: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巫阳起唱: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将最后这一句连唱三遍,且在唱时,围作一个圈,使郑袖打头,将怀王裹在核心。巫阳、祭司则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风如云。 薄雾再度飘来,整个祭坛若隐若现,如仙山巫境。 郑袖哭了。 第554章 立朝堂屈平孤独斗敌阵陈轸反杀 怀王改制,以雷霆万钧之势颁出首道宪令,欲从屈景昭三氏头上动刀,却遭三氏冷遇。由于负责行令的令尹昭阳称病告老,宪令在颁行五日之后,郢都依旧是波澜不惊。 怀王震怒了,于第六日大朝之时授命左徒屈平代行令尹府事,旨曰:“盖因令尹昭阳罹患疾疫,旨令左徒屈平暂领令尹府一应事宜,节制百官属僚、郡县尹守,造宪定制,督察王命普施!大楚之内,无论何人,上至太子,下至隶农,但凡违抗王命者,左徒府有先斩后奏之权!” 这个权力是巨大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宣旨完毕,内尹步下王座,将旨令递给跪在王座前面接旨的屈平。 屈平接过旨令,谢过恩,怀王就退朝了。 若在往日,怀王前脚退朝,众臣后脚也就散了。这日不同,怀王走有两息辰光,朝堂上却无任何动静,只有无数道目光从不同的角度射向跪在王座前面、手捧王旨的左徒。 这辰光,屈平不再只是一般的左徒,而是代行令尹府事、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代令尹左徒。 屈平感受到了这些如剑的目光。 屈平缓缓起身,转过身,立于殿中,两道目光扫出去,由左及右。 昭阳告病,不在其位。文臣打头的是太子芈横,其次是他屈平,再后是子启、彭君、上官靳尚。武将之中,排在首位的是两位上柱国,大楚左右司马,屈丐与景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屈平身上,包括太子芈横。按照王旨,即使太子的生死,这辰光也操在屈平手中。 所有的目光都与往日异常,齐刷刷地盯住屈平,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第一个走出去的是太子芈横,经过屈平时,没有向他祝贺。 再后是景翠与屈丐,脚步沉重。 射皋君起头,从席位上站起,过分夸张地拂动袖子拍打根本不需要拍打的灰土。众臣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殿堂里响起纷纷拂袖的啪啪声。 朝堂之上,没有一人向屈平贺喜。 朝臣们接踵而去,殿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屈遥、景鲤与昭睢了。 景鲤、昭睢相视一眼,走过来,没有贺喜,只是目光复杂地盯住屈平,良久,轻叹一声,并肩走去。 空荡荡的朝堂里只有屈平与屈遥两个人了。 “阿哥,”屈遥朝屈平笑笑,拱手,“遥弟道贺了!” “谢遥弟!”屈平回他个笑,扬一下王旨,纳入袖中,大步走出。 夜幕降临。 静谧的草庐里,屈平无心入睡,也不能入睡。他的几案两侧各堆一摞竹简,左侧是楚国的成文宪制,右侧是他需要参阅的列国律法。这些律法他已熟悉,摆在这儿不过是为不时之需。 屈平的面前,摆着一卷竹简,是他正待完成的系列宪令。 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的心思根本不在宪令上。 屈平后晌就回来了,一直这样坐着。他的心显然很乱,晚饭也没吃,一直拧着眉头。 一阵脚步声打外面进来,是囡囡,吃力地搬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摆放在几案前面。一股幽香弥漫开来,沁人肺腑。 跟在后面的是白云,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是一碗米饭,一碗羹汤,两盏咸菜。白云将托盘放在案上,瞄他一眼,拨亮灯芯,又燃起两根油松枝,插在特制的灯架上。 房间里亮堂起来。 白云指下饭菜,努嘴。屈平朝她们笑笑,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拿箸子就着咸菜吃饭。 看到一边摆着一架老琴,白云走过去,在琴边坐下,轻轻拟动琴弦。 琴声响起,初时悠然荡然,如风过空谷,云掠山巅;继而促然嚣然,如乌云笼罩,疾风扫林;再后铮然砰然,如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最后是舒然泰然,如雨后彩虹,高空雁过。 屈平惊呆了。 屈平停住箸子,闭起眼睛,泪水出来。 自相识以来,屈平只晓得她能行巫,能诊病,能司祭,能养花,能烧饭,能做衣,真还不知道她能弹琴,且弹得这么好。 白云一曲弹完,看向屈平:“怎么不吃了?” “听饱了。”屈平放下箸子,凝视她,“你弹出了我的心。” “你的心听到什么了?” “听到了巫山风暴。” “巫山风暴怎么了?” “骤雨不终日,过后就是晴天,是不?” “是的。”白云淡淡一笑。 “云神,”屈平握拳,“屈平晓得怎么做了。” 话音落处,院门外面有车马驶近,不一会儿,两个人走进。 这辰光来车马,定是急事。 屈平迎出。 进来二人,打着灯笼。 是屈遥与父亲屈丐。 “阿叔,遥弟?”屈平深深一揖。 屈丐摆手,算作回礼。屈平礼让二人进舍,拿过席位坐下。 屈丐的目光落在依然坐在琴旁边的白云身上。 “阿叔,她是白云,巫咸庙祭司!”屈平指白云介绍过,又转对白云,“阿妹,这是我阿叔,楚国左司马!” 白云拱手:“白云见过司马大人!” 屈丐朝她笑笑,拱手回礼:“早听屈遥讲起你,说你是个奇女子,今日一见,果是不同凡俗!”转对屈平,“阿叔贺喜你!” 屈平、白云显然听出屈丐之意,相视一眼,各自红脸。 “贤侄,”屈丐敛起笑,“阿叔此来,是有事情问你。” “阿叔请讲!” “听屈遥说,你仍在奉旨起草新宪,是吗?” “正是。”屈平应道,指向案头,“刚刚开始呢。” “贤侄,”屈丐直视屈平,“阿叔想对你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吧。” “阿叔?”屈平怔了。 “贤侄,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叔,你讲!” “你在与一个群体对抗。几十年来,不,几百年来,他们已经结成脉络,织作巨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渗透在楚国的每一个毛孔里,贤侄呀,你还稚嫩,你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阿叔,”屈平接道,“小侄明白在做什么!小侄曾对巫咸大神起过誓,即使用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撕破这张网,使楚国真正强盛起来!” “唉,”屈丐长叹一声,“贤侄呀,今天,在朝堂上,你应该看明白了,你只是一个人哪,你只是一支铁钉,而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 “阿叔,”屈平握拳,“小侄不是一个人!小侄有阿叔,有遥弟,有景翠,有景鲤,有昭睢,有昭阳,有靳尚,有南后,有大王,更重要的,小侄有千千万万个志在改变这一切不平的底层民众,他们全都支持小侄!” “唉,”屈丐连连摇头,“贤侄呀,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眼前的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 “发生什么了,阿叔?” “一如今日朝堂之上,除大王之外,没有一个人支持你!”屈丐指向屈遥,“包括你的遥弟!” 屈平眼睛睁大,看向屈遥。 屈遥轻叹一声,转过头。 “你方才讲的那一堆人,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景、昭二氏的大门,这几日来被沾亲带故的挤破门头,景翠头大,昭阳干脆请辞令尹,不理这事情了。至于你讲的昭睢,就这当儿,正被昭鼠扯入鄂君府,在与靳尚、张仪诸人饮宴取乐呢!” 听到昭睢在陪张仪、靳尚饮宴,屈平似吃一惊,看向屈遥。 屈遥点头。 “贤侄呀,”屈丐一发而不可收,“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面对阿叔的一连串雷霆之问,屈平惊呆了。 “贤侄呀,”屈丐语重心长,“听阿叔的,适可而止吧。” “阿叔,”不知过有多久,屈平缓过神来,一脸真诚地望着屈丐,“小侄晓得您讲的是实情,小侄晓得您是一个明白、通透的人。可阿叔呀,正因为您明白,您通透,您更清楚大楚的眼前处境。站在我大楚对面的是秦人。秦人乘着商鞅之法所带来的威,拿着我大楚乌金所造的枪,占商於,夺巴蜀,控汉中,望黔东,扇形围猎我大楚。阿叔呀,依眼前之楚,秦人若来时,我何以拒之?王族、公族永远骑在民众身上,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秦人打来时,却又让民众以命相搏,这可能吗?阿叔呀,俟秦人打来,他们最想干的是什么呢?他们最想得到的是土地,是百姓,而最想毁灭的是王族,是公族,那时节,阿叔啊……”顿住话头。 “唉,”屈丐长叹一声,摇头苦笑,“贤侄呀,阿叔晓得你看得远,走得正,可眼前一步,你走得太快了,无益于国不说,也将毁掉屈氏一门哪!不瞒你说,前番宪令刚一颁布,阿叔门前就已停满车乘,哭泣的,求情的,送礼的,寻死的,啥样的人都有,哪一个都是屈门亲朋,哪一个都在数落你的不是,诅咒你是屈门的逆子!” 屈平伏地,叩首:“小侄对不起阿叔,对不起屈门的亲朋好友了!小侄也请阿叔转告那些亲朋好友,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凭借祖荫,不学无术,空职套饷,尸位素餐,渔肉乡里,不纳赋税,难道就一直心安理得吗?” 屈丐没有收他的头,而是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转过身,走向舍外。 屈丐的步子极是沉重,历经沙场的壮硕身子在夜暮里微微晃动。 屈遥看屈平一眼,亦叹一声,跟在老父身后,挽住他的胳膊。 屈平、白云跟出草庐,目送阿叔二人登上辎车,在灯笼的亮光下辚辚远去。 白云伸出一只手,握住屈平,她的身体,松软地倚在他的身上。 在这寂寥的夜里,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涌出,从她的身躯散射,缓缓地流进屈平的身与心。 翌日晨起,屈平早早来到左徒府,正式行施王命,传令部属在闹市区张榜公示除三氏之外的各府尹、各公族裁撤名册。其实,整个裁撤过程极其简单,先由各家自查自报,最后由相关司尹府,具体来说就是左徒府,张榜公示。尽管限定日期内没有一家自查自报,但屈平早有准备,数日之前就使府中各尹司的吏员对照王室册籍做好榜文,于这日午时,在持枪甲士的护送下,敲锣打鼓,张布于闹市。 若照怀王所想,照搬秦法,各家公族此番集体抗命,不知将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就实际而言,屈平的这次改制既有人性,也具备可执行性。先由各家自报自查,继而由官府张榜公示,交给社会监督,以举报错漏。俟公示成立,代表王室的相关府尹就会直接取缔被裁撤人员的职衔、薪俸、封号与封地的相关治权。按照屈平所拟的新颁王命,被裁撤冗员的此前所得,依旧归他们所有,但他们所世袭的三世以上职爵,从裁撤之日起就不再拥有。王室在收回他们的封地与治权后,交由相关尹府评估作价,被裁撤者可以优先回购。凡未被回购的物业,则被视作原业主自行放弃,由相应尹府统一向社会公开发售。 然而,对于如此人性化设计的宪令,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贵胄们并不领情。榜文刚一张示,闹市区的街道就杂乱起来。有人趁乱起哄,辱骂,甚至公然朝榜文吐口水。他们人多势众,守榜的兵士根本弹压不住。 颁布王榜的次晨,天色麻麻亮,为造新宪又是一宵未睡的屈平洗梳完毕,正在草舍后面舞剑醒神,门外飞车赶至,屈遥匆匆进来,说是左徒府出事了。 屈平上车,驰至左徒府,见门前已围起一大堆人,地上并列摆着两具尸体,听守护府尹的军尉介绍,他们也不知这两个人是何时因何事吊死在门楼上的。 屈平拨开人堆,上前验看,见是两个穿戴齐整的老人,身上各系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他们的诉求,即求请左徒奏报大王,他们情愿以一死换取先祖的荣誉。 屈平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屈平明白,他们是两个老人的家人及亲属,也不乏有相似遭遇的族人或看热闹者。一时间,左徒府前人声鼎沸,纷纷朝屈平冲击。军尉急了,指挥兵士挺枪张弓,排成阵势,掩护屈平、屈遥退入府门,从里面闩上,在门后还顶起两根木柱。 族人们顿时疯了,转瞬间变作暴徒,或撞门,或哀号,或谩骂,或扔砖石砸门,场面混乱不堪。 “大人,这是蓄意暴动!”军尉急禀,“我们的兵员不够,如何是好?” “大楚重衙,王宫就在眼前,岂容暴徒撒野!”屈遥震怒,拔出宝剑,吩咐军尉,“传令,所有卫士听我号令,全身披挂,张弓以待,凡敢冲门者,格杀勿论!” 屈平这也从惊乱中回过神来,略一思索,看向府中负责册籍的咸尹:“拿册籍,核验两位死者的世系!”转对军尉,“开门!” “阿哥?”屈遥震惊。 屈平看向军尉,指向房门。 军尉吸口长气,撤掉顶柱,拔掉门闩,打开府门。 看到府门突然间大开,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十几步,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射向府门。 旭日东升,霞光将深红色的院门映得殷红。 屈平将佩剑递给屈遥,挺胸昂首,缓步走出。 “诸位父老,诸位大人,”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在下屈平,大楚左徒,这儿是左徒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父老于凌晨聚于本府门外,有何诉求,这请讲来!” “左徒,”一个为首壮士跨出几步,指着依然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声色俱厉,“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两位老人是我族人,你且回答,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跑到你的门口,吊死在你的门上?” “这位壮士,”屈平二目如电,直射过去,手却指向府门,“请你看清楚,这儿不是在下的舍门,是大楚的左徒府,此匾由大楚之王题写!作为主持此府的王命左徒,在下正要问你,你的族人,也就是这两位老人,为何于夜半时分来到此处,吊死在此府的大门上呢?” “你……”那人几乎是吼,“你不要知作不知!” “这位壮士,请静下来,讲出道理,”屈平指天,“公理在天,苍天在上,声音高是没有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这样一个左徒是他们未曾料到的。 “好,我这就与你讲道理!”那人看一下苍天,指向二尸,朗声,“两位族人被你左徒府张贴的王命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吊死在你的府门之上!” “你且讲讲,他们怎么就走投无路了?” “你……”那人嘴巴连几张。 “咸尹,”屈平朝门内叫道,“你可查出二位死者的身份了?” “下官已经查出。”咸尹拿着册籍走出,站在屈平身边,朗声应道,“两位死者,一位是汨水沙氏,名柳江,其祖为汨国公孙,得封汨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二世,自第七世起搬离汨水,几经辗转,入郢都谋业,开肆售卖猎渔网具,至于沙氏柳江,仍旧承继汨地祖业,有良田三十五井,食江尹薪俸。另一位是邓州李氏,其祖为邓国公孙,得封湍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五世,自第九世搬离邓地,移居郢都,开店肆售卖履屐、麻衣,依旧承继祖业,食江尹薪俸。” “你们可都听见了?”屈平看向众人。 “怎么了?”那人大叫,“祖业为王命所封,我们为何不能承继?” “诸位父老乡亲,”屈平朗声,“你们既认王命,我们就说说这个王命。别的不说,在下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身为方今楚王的子民,你们为何不听方今楚王的王命,却牢牢抱住几百年前的先王王命不放?汨国也好,邓国也好,早已绝祠不知多久,而后世之人却仍然不忘汨公、邓公所封,这是公理吗?先悼王时,曾颁发过王命,仅限三世之袭,先悼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今朝大王再颁王命,重申先悼王的王命,方今大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两位老人承继祖业一生,临老却被取缔,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可诸位父老,难道你们真的也都不明事理,违抗王命,到朝廷命府来寻衅滋事吗?作为大楚子民,放着双手不用,一心贪吃十八辈祖宗的剩饭,这有出息吗?” 众人一是被屈平的言辞与气场震住,二是细想下来,确实不在理,一个个耷拉下脑袋。 “今日之事,本府就不予追究了。”屈平拱手,“父老乡亲们,尤其是两位老人的家人与族人,屈平在此奉劝诸位,将两位老人的尸首好生带回,以礼安葬,谨守王命,勤劳致富。如果诸位真的欢喜你们的祖业,真的怀念你们祖上的荣誉,就用手中的真金白银将祖业回购,以勤劳与才华报效大王,在大王麾下建功立业,再受王封!” 为首那人气势不再,指使族人将两个尸体抬走了。 一场行将发生的暴乱被屈平的犀利言辞轻松化解,屈遥大是叹服,走过来,紧紧握住屈平的手:“阿哥,昨晚上的事情,不是我的心,是父公——”顿住了。 “阿哥晓得。”屈平紧紧握住屈遥,“阿叔讲出那些,也不是他的心。遥弟,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大楚国也已没有退路了。要么死,要么生!” 路途坎坷。五十辆盐车依旧未到,只有陈轸回来了。 陈轸是在昭阳的催促下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是以未进家门,先入昭府。 昭阳正在午休,听闻声响,光着脚丫子就迎出来了。 “老弟呀,”昭阳握住陈轸的手,老泪流出,“老哥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老哥,出啥大事了?”陈轸顾不上寒喧,直入主题。 昭阳带他入内,关门闭户,将郢都近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末了说道:“不瞒老弟,你再不回来,天就真的塌下来了!” 昭阳讲述时,陈轸一直闭着眼听。 听他讲完,陈轸睁开眼,长长叹出一声:“唉。” “老弟不要‘唉’呀!”昭阳急了,“如何应对,老哥这在候你主意呢。” “你怎么能辞掉令尹呢?” “这不是……”昭阳两手一摊,“没办法了呀!这边是屈平,那边是昭氏一族,铆足劲儿挤对我,我……” “唉,”陈轸又叹一声,“老哥的对手既不是屈平,也不是昭门族人,而是张仪。当年你能战败他,因为你是上柱国,你手上有兵权,而他张仪在楚两手空空。今天不同,张仪不仅是秦使,且还是秦相,左携秦人之势,翻手成云,覆手为雨,右与王叔、靳尚一拨子王亲结营,外加一个南宫娘娘,你的死敌,早晚侍枕大王,几句软话就可夺人性命。反观老哥,唯一可恃的是令尹这个实职,老哥却——”摇头。 “哎哟嘿,”昭阳连拍几下壮硕的脑瓜子,追悔不迭,“我这——该死,该死!”略顿,叹气,“唉,老弟呀,事已至此,你快出个主意,老哥这该哪能办呢?” “动用你的杀子!”陈轸盯住他。 “杀子?”昭阳眼睛睁大。 “就是昭鼠!”陈轸说道,“你不是讲他奉王叔之命劫走齐盐了吗?把这个大案坐实,让他咬死子启与王叔。前是乌金,后是巴盐,搞乱大楚的正是这些王亲,而蛊惑众王亲的则是张仪。大王初颁王命即遭抗拒,正憋着一股火气,此案坐实,王亲受到连带,不入死牢也得被囚。没有王叔他们,张仪在郢就是无本之木,单凭车卫秦及眠香楼的那几个女人,闹不成光景。” “成,”昭阳握拳,“我这就安排起货去!” “为什么不将此功让给左徒呢?”陈轸笑道。 “哎哟!”昭阳一拍大腿,朝陈轸竖起拇指。 是夜,昭阳使昭睢召来昭鼠,讲出陈轸之谋,叹道:“贤侄,动用你,当是我们昭家的最后一着棋了,阿叔得委屈你几日。” 昭鼠缓缓出泪,良久,拭去泪,缓缓跪下,叩首:“小侄晓得大义,小侄别无牵挂,只膝下几个孺子,拜托阿叔了!” “贤侄进去之后,”昭阳拉起他,“即使受点儿皮肉之苦,也不要急于供出王叔。王叔见你不招,一定设法救你。有王叔讲情,阿叔使劲,司败项雷又是你的表叔,当可保你不受特别大的苦,至少说无性命之忧!” “阿叔,您不是要小侄把他们——”昭鼠怔了。 “王叔若是出面救你,大王必起疑心,使屈平审理。俟左徒审理时,你就讲出实情。以左徒品性,当不会置你于死地,更不会拿王叔、子启祭刀。反之,他会在大王跟前为你说情。大王心慈,是断不可能处理王叔与子启的,只会大事化小,不了了之。王叔不了了之,你也就没事了。王叔感念你,一定会安排你的前程。” “我不是……”昭鼠不解,“把王叔他们供出了吗?王叔会恨死我的!” “事涉王叔、子启,屈平是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透给大王一人。大王也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不再相信王叔。我们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犯不着把王叔他们逼死!王叔毕竟是王叔,血浓于水呀。” “阿叔,小侄明白了。”昭鼠点头。 “贤侄放心,”昭阳淡淡一笑,“就阿叔所断,乌金的事大王没有杀你,这一次也不会!” 在成功化解老人吊死于府前的重大危机的次晨,天色放亮,霞光万道。 屈遥大步走出左徒府,欲到不远处的店家买些吃的。屈遥走没几步,一个乞丐模样的半大孩子追上来,交给他一个小裹,飞也似的跑了。 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屈遥不无狐疑,巡视四周,并无异常,遂将包裹扔到地上,拿剑挑开,见是一层接一层的麻布。 屈遥挑到最里面一层,现出一块丝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字。 屈遥细看那字,是一封密函,内容恰是他近来正在追查的元吉楼。 屈遥震惊了。 自奉左徒之命追查元吉楼以来,屈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然而此时,竟然有人知晓他的动机,将元吉楼的根根底底查得清清楚楚,写作密函送给他! 屈遥再也无心买吃的了,拐回左徒府,闷头寻思。 屈遥还没寻出个头绪,屈平的车马亦从草庐赶来。 屈遥出示丝帛,讲了一大早发生的奇事。屈平亦从袖中摸出一物,是块羊皮,上面没有文字,只附一图。 屈遥行伍数年,一眼识出是张军用地图,细细一审,断出是五十辆被盗盐车的行进图,包括行程及在何处被盗,盗贼于何处集中、扛盐,在林中分散后又汇聚于何处等。最终,屈遥的目光落在一处角落,画中是个三角标志。 “阿哥,五十车齐盐应该藏在这儿!”屈遥指着那个标志。 屈平将两封密函摆列在一起,一块是丝帛,一块是羊皮。材料、字迹完全不同,显然来自两个不同的渠道。 “阿哥,”屈遥指向羊皮,“啥人送你的?” “不知道呢。”屈平应道,“说是个信使,一大早就来了,将此函交给前往开门的园丁,是园丁交给阿哥的。” “阿哥,甭管许多了,先去看看那地儿,探个真假!”屈遥指向羊皮。 “我也是这意思。”屈平应道,“盐案迄今未破,大王心急,问过好几次了。”略顿,“阿弟,赶得倒是巧哩,昨晚大王听闻有暴徒冲击我府,特别给我兵符,许我随时征调王师三千。你这就引军一千,包围此处,缉拿盗寇!”拿出符令,加盖左徒玺印,交给屈遥,“若实,即移交司败府,由司败府依律审理。” 屈遥受命。 天将迎黑,屈遥使快马来报,说是已经起获全部被盗齐盐五十车,缉拿盗首昭鼠并盗贼三十余名,盗贼并赃物已移交司败府处置。 “昭鼠?”屈平先是吃惊,继而释然。自齐盐被盗之后,他一直怀疑与王叔他们有关,这下算是坐实了。 问题在于,是何人送给他这封密函的?是昭阳吗?若是昭阳,昭鼠何解?难道他不晓得是昭鼠干的吗?如果是昭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屈平摸出屈遥交给他的丝帛。 屈平已经查证,元吉楼确为昭家物业,元吉楼的楼主确为林东,不久前才从安邑来。随他而来的女子,原名桃红,这辰光改作柳绿。在来此地之前,他们一直守在安邑,是做赌局的高手。关键是,他二人是陈轸的人,是应陈轸之邀由安邑赴郢的!除此之外,函中还历陈证据,以佐证陈轸如何勾结公子卬在安邑开设元亨楼、如何设陷白圭儿子白虎,如何在河西之战中陷害龙贾、排挤公孙衍以配合秦国,如何在河西之战后于魏王面前为公子卬洗地等等。 从丝帛上的字迹及残留香气上,屈平忖出这封密函或出自于品香楼。他也基本查清品香楼了,楼主是天香,曾在安邑开眠香楼。而陈轸当年所开的元亨楼正在眠香楼的对面。一个主赌,一个主嫖,二楼飙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 今日又是。 难道是陈轸依然在暗中配合秦国、复演安邑旧事? 屈平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左徒府突然行动,动用王师起获被盗齐盐,且“碰巧”抓到前往探看盐库的昭鼠,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子启急入王叔府,将事件扼要禀过,急道:“王叔,昭鼠与小侄已经绑在一起了,他这一进去,小侄浑身是口怕也解说不清哩!” “昭鼠讲啥没?” “眼下没讲什么,只说是他欢喜古董,听闻那儿有货,赶去探古,不想却遇到这桩事情。司败府正在审他。司败项雷是他表舅,理当不会用大刑。” “嗯,昭鼠是个人才。待过去这道坎,让他到邓地历练几年吧。邓地与丹阳左右倚角,是我北疆重地,得用个可靠人。” “左徒是不会信的,与昭鼠一共被拘的有几十人呢,或会有人招供,那辰光,昭鼠怕就推不过去了。” “司败府不是有我们的人吗?让他们盯住昭鼠!” “成。” “还有,左徒构怨,逼死古稀老人,朝野议论颇多。单单议论是不顶用的,可让他们上奏此事。矫枉不可过正,否则就会走向反面。” “小侄明白。” 接后三日,一捆捆弹劾左徒的奏本通过不同渠道呈送楚宫,被负责奏本的咸阳码进一只特制的箱笼里,由两位宫人抬进怀王书斋。 怀王正在审看司败府就盗盐案的奏本,转对咸尹:“不是让左徒暂代令尹职了吗?朝臣的奏折让他审去!” “回禀我王,”咸尹迟疑一下,“非寻常奏本,臣以为不合适送左徒府。”从篮中取出一卷,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展开,赫然现出“弹劾左徒”四字。 怀王吃一惊,接连展开几卷,全部是弹劾屈平的奏本,且弹劾内容无不是他不恤民情,逼死两位七旬老翁从而差点儿引发民变的公案。 “什么东西?”怀王盛怒,将手中奏本哗地摔到地板上,指向篮中所有奏折,“全都拿到外面,烧掉!” “大王,”咸尹跪地,“烧不得呀,这不合规制!” 怀王厉声:“什么规制?” “按照大楚规制,大夫以上百官均有上奏并弹劾臣僚的职分,所有奏折均须入册!臣送大王之前,已记入册籍了!” 怀王呼呼喘几下粗气,看向咸尹:“你都看没?” “看过了。” “你怎么看?” “左徒没错,臣僚弹劾也没错!” 怀王白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臣意是,”咸尹应道,“左徒是奉行王命,臣僚也是奉行王命,是以尽皆无错!” “好了,好了,”怀王摆手,朝奏本努嘴,“先收起来,束之高阁,待寡人有闲暇时慢慢审读!” “臣遵旨!”咸尹击掌。 二宫人走进,抬走箱笼。 咸尹于突然间抬来如此之多的弹劾奏本,倒让怀王坐不下去了。怀王揣测半晌,依旧未能揣出个头绪,正自烦闷,靳尚进来,奏报秦使张仪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怀王眯眼问道。 “说是两桩事情,一是问聘的事,二是……” “二是什么?”怀王盯住他。 “大王还是问秦使吧,说是涉及商於,臣怕讲不清爽。” “商於?”怀王怔了,“他想干什么?” “臣不知。” “传秦使,偏殿觐见!” 怀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偏殿,令内尹传召秦使。 不一时,靳尚陪同张仪入见。 觐见礼毕,怀王盯住张仪,直入主题:“听闻秦使有大事在胸,熊槐不才,可得闻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之大事,就是履行王命,早日为秦王聘娶新妇。” “聘亲之事,寡人早已有谕,一切由王叔作主,请秦使与王叔谋议。” “王叔已经允准,择好吉日缔结婚约,仪心欢喜,特此禀报大王!” “寡人贺喜了!”怀王拱手,倾身,“听闻秦使还有大事,寡人可得闻乎?” “臣只此一事,并无大事!”张仪应道。 “咦?”怀王不悦,看向靳尚。 “张子,你……”靳尚急了,“你不是提到商於了吗?” “是呀,”张仪笑道,“仪出使之际,秦王送行,特别叮嘱,只要大王许嫁芈月公主,秦王就将躬身前往於城,迎娶新妇,与大楚缔结百年之好!” 见怀王脸色变了,靳尚大急,又使眼色又打手势:“张子?” “靳大人,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看向靳尚。 靳尚未及开口,怀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岂有此理?” 靳尚打个惊战。 “大王?”张仪看过来。 “欺人太甚!”怀王又是一拳,抬手指向张仪鼻子,“你,秦使,这就回去,传寡人的话,让他在於城迎娶别家公主,大楚女人,不嫁仇敌!” “敢问大王,何以突然生气?”张仪一脸惊愕。 “何以生气?”怀王怒道,“商於、丹析,方六百里,为我大楚龙兴之地,先王尸骨存焉。秦贼不宣而战,强取我土,霸占迄今,是为大楚之耻!因为此耻,寡人与秦不共戴天,谈何睦邻?谈何百年之亲?”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 “你笑什么?”怀王盯住他。 “仪想起在鬼谷就学之时,先生提到的一句话,故而发笑。” “一句什么话?”怀王怒形于色。 “‘安徐正静,其被节无不肉,可以主位’。” “‘其被节无不肉’,何解?”怀王再问。 “就是‘安徐正静’的状态呀。依先生所讲,主位之人,只有肌肉放松,无一丝紧张,方能做到‘安徐正静’。只要做到安徐正静,就可以主位了。” 换言之,张仪所引之句讲的是坐于主席之位的人(主位者)该当具备的仪态,其神态须“安”,其举止须“徐”,其仪容须“正”,其心气须“静”。凡主位者,也就是君主,只要做到上述四态,就会心平气和,身体关节无处不放松,充满祥和。 显然,方才的怀王作为君主,有失仪态,张仪是在绕着弯儿指责他呢。 怀王的脸色青了,手伸向腰间,按在剑柄上。 渐渐的,怀王回过神来,面部僵硬的肌肉渐渐松驰,化作一个笑,手也离开剑柄,微微拱起:“寡人不才,谢张子教诲!” “教诲不敢!”张仪回礼,“仪只是在想,大王为何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商於呢?” “另外什么角度?” “就是秦王的角度。将心比心嘛。” “他的角度怎么了?”怀王语气再度转冷。 “于秦楚而言,”张仪侃侃而谈,“商於谷地原本无争,秦商楚於,以武关为界,相安百多年。前些年,秦得河西,权臣商鞅因战功受封商地,出于己私,从先楚王手中巧夺而去,与方今秦王并无关联。方今秦王本与商君有隙,秦王继统,商君据封地谋反,被秦王处以极刑。就仪所知,秦王争在三晋,而非大楚,是以早就有心归还於地,却因种种琐事未能顾及。今见大王兴师强夺,方觉事急,于是遣仪使楚,以和亲睦邻为引,实为商榷此事,缔结秦楚之盟!” “商榷?”怀王冷笑一声,“赢驷要么与寡人一战,要么归还商於,中无半点余地!” “所以才要商榷呀,大王,”张仪笑了,“战有战的商榷,还有还的商榷,是不?” “怎么个商榷,你说?” “先说战吧。”张仪竖起左手拇指,“楚,天下第一强也,”又竖起右手拇指,“秦,列国莫能争也。”使两个拇指对顶一时,松开,使二指低垂,“二强相争,必致两败俱伤。”伸出两手的另外几根指头,来回晃动,模样得瑟,“请问大王,二强皆伤,谁得利呢?三晋与齐人!秦王多次与仪私聊,秦之长策,除非不得已,宁争三晋,不与楚争。以大王之智,该不至于弱于秦王吧?” 怀王万未想到张仪讲出这番道理,越想越觉得成立。 怀王的心动了。 怀王闭目,沉思有顷,看向张仪:“秦使是说,秦王确有实意归还我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君子之道,诚信谦敬!大王为何总是疑心他人呢?” 怀王撇嘴一笑:“那也得看是否君子了!” “敢问大王,”张仪敛起笑,直视怀王,“自秦王承位以来,可曾与楚人争过?可曾向楚人挑起过事端?” “这……”怀王迟疑一下,“倒是没有!” “就臣所察,”张仪侃侃接道,“秦王堪为一代明君,言出必信,待人必礼,为人必诚,谋事必周,先除乱臣贼子,继而励精图治,诚诚敬敬,以不有辱于先祖。反观三晋与齐人,却乘危用兵,兴六师扣秦关门,列军阵于函谷之外,幸亏先大王深明大义,率先命楚师引退,方解秦围。秦王时常对臣提说此事,不胜感恩哪!” 怀王脸上微烫:“六师之事,皆因苏秦合纵,魏王撺恿,先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大王,”张仪拱手,“方今之世,秦、楚两强,宜和不宜战!秦、楚和,两国皆大益;秦、楚战,两国皆大损!” “寡人愚钝,敢问损益?”怀王倾身。 “回奏大王,”张仪再拱,“秦、楚和,秦可尽全力以争三晋,楚可尽全力以争齐人。秦争三晋,可收益于河东,楚争齐人,可获利于泗下。大王,泗下诸国,宋、卫、鲁、薛,无不是天下膏腴啊!” “呵呵呵呵,”怀王表情释然,看向靳尚,“秦王倒是想得多嗬!只是,他总不至于这么爽快就归还商於吧?” “大王圣明!”张仪再竖拇指,“这就是仪方才所提到的另外一个商榷了。” “说来听听。” “听闻大王已派使臣前往齐国结盟,可有此事?” “有之。”怀王应道。 “秦王之意是,”张仪盯住怀王,“秦王可以归还於地,但大王须得允准一个条件,与齐人绝交!” “这又为何?” “因为秦王与齐王不睦。” “哦?”怀王假作惊愕,“齐、秦一东一西,中隔三晋,何以不睦?” “唉,说来话长,”张仪轻叹一声,“先燕王娶妇于齐,但与齐妇不睦,闻秦王长公主贤淑,向秦王求聘,秦王许嫁,是为燕国翁国。见先燕王娶秦妇,齐妇妒忌生怨,自缢而亡,齐王寻衅于燕,屡屡兴兵。先燕王无奈,向其翁求救,秦王怒,起五万锐卒伐齐,岂料又兵败桑丘。大王这也看到了,秦王伐齐,以礼兴兵,大兵至鲁,未入齐境一步,更未惊扰泗下诸国之民,以现金向泗下购买粮草,交通有无。这且不说,秦王特旨,凡折损鲁地先贤柳下惠墓上草木者,诛三族!可齐人呢?先是和谈,后是假降,并于夜半偷袭,以诡计取胜。齐人得胜之后,污辱秦卒,向列国散布流言诬陷秦王,秦王毕竟是远征他地,有口莫辩哪!秦王气极,欲再远征,却惜民力,气恨至今!” “呵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听你这般说来,真还是个理呢。” 张仪欲待接腔,殿外传来脚步,内尹出去,不一会儿,进来禀道:“大王,客卿陈轸使齐归来,请求复命!” 众皆一震。 “嘿,”怀王击掌,“说到使臣,他就回来了嗬!”扬手,“宣陈轸!”转对张仪,拱手,“方才所议,事关重大,寡人尚须斟酌一二,再行回复,张子意下如何?” “仪恭候佳音!”张仪拱手,起身,“仪告退!” 张仪走出殿门,刚好遇到手持使节的陈轸在宫人引导下拾级上殿。 陈轸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邂逅张仪,顿住步子,目光略略惊愕。 张仪站在台阶的最上端,向下俯视,嘴角含笑。 陈轸回他一笑,拾阶而上。 张仪挪动身子,恰好拦住陈轸前路,打个拱:“这不是陈上卿吗?别来无恙乎?”特意将个“乎”字拖得极长。 陈轸在矮两级台阶处站定,略略拱手:“哟嘿,原来是个熟人,只是,你这一身乌服(秦服)在身,在下愣是没看出来,只以为是条山魅子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没想到分别不过几年,上卿的眼神就不好使唤喽!”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几声,“倒是让相国说照了,在下的眼神确实远不如前,只能识人,识不得魑魅喽!”伸出手中使节,指向台阶,“在下使齐归来,这要上殿复命,还请相国大人让道!” 张仪拱手:“仪贺喜大秦上卿、大楚使臣使大齐归来!”站在一侧,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 陈轸没有应他,只在擦过他时,使节落地一端准确地敲在他的左脚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陈轸用的是狠劲儿,张仪吃不住疼,“哎哟”一声坐在台阶上。 陈轸却如没有看到,也似没有听到,顾自昂首上殿,使节越发有力地敲击地面,发出“咚咚”巨响。 回望陈轸步入殿门,张仪轻揉几下脚丫子,感觉略略好些,站起来,呲牙恨道:“姓陈的,你狠!”冷蔑一笑,“可惜的是,你迟到了嗬!” 陈轸确实迟到了。 自张仪出殿,怀王的心思仍旧结在商於上,心里盘算着张仪的话,尤其是他的两个商榷,越想越是在理。待陈轸进来,怀王的心思仍未回来,不痛不痒地问一些使齐的事,没头没脑地赞他几句,就吩咐内尹、咸尹与他办理相关的手续,自与一直守在殿中的靳尚后花园里叙话去了。 叙来叙去,也都是关于张仪与商於的事。 二人正在叙话,司败项雷觐见。 怀王晓得是为昭鼠的案子,召项雷入见,听他禀道:“各种刑具都试过了,昭鼠死不招认,只说是去探古访幽!” 怀王略一思忖,吩咐内尹:“传旨,昭鼠一案,交由左徒复审!” 屈平受命,与屈遥直入刑狱,提审昭鼠。 昭鼠依旧被绑在刑柱上,受过大刑的身躯上随处可见鞭子抽过的血痕。 见是屈平,昭鼠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屈平。 “昭鼠,屈平没想到的是,乌金案风波未平,盐案这又把你扯进来了。屈平奉王命复审此案,也晓得你或有委屈,若信任在下,你就实说吧。”屈平转对刑卒,“为疑犯松绑!” 狱卒怔了下,将昭鼠解下刑柱。 “说吧,昭鼠,举首三尺皆神明,大丈夫敢作敢当。”屈平又道。 昭鼠眨眼,示意左右。 “诸位刑卒,”屈平看向在场刑卒,“本尹要单独提审疑犯,请你们回避。” 几位刑卒应过,尽皆走出。 昭鼠看向屈遥。 屈平努嘴,屈遥也走出去。 “昭鼠,没有外人了。”屈平看向昭鼠。 “谢左徒!”昭鼠开口,将盗盐案的始末详述一遍。 屈平记下,递给昭鼠画押。 “左徒大人,”昭鼠苦笑一声,“请恕在下不能画这个押!” “为何不能画?” “为我的四个孩子!”昭鼠泪出,“在下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在下死有余辜,几个孺子却是可怜。无论是王叔还是鄂君,任谁都能像掐死蚂蚁一般取下他们的性命!左徒大人,你不晓得他们的!” 屈平长吸一气,将其供辞纳入袖中,传令狱卒,送昭鼠回归囚室。 屈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狱人禀报子启。 子启急禀王叔。 “左徒屏退左右,单独提审?”王叔眯起眼睛,良久,看向子启,“昭鼠会讲吗?” “应该不会。” “万一他讲出来呢?” “这……”子启沉吟片刻,摇头,“应该不会。他夫人与几个孩子这辰光仍在小侄家里呢,哭着不走,求我救人!我说,我这就去求王叔。” “嗯。”王叔点头,“你可答应她们,就说王叔应下了。不过,为稳妥计,她们最好也去求求昭阳。” 子启走后,王叔思忖良久,召来彭君,将屈平单独提审昭鼠的突发事件扼要讲过,苦笑道:“看来,昭鼠这人,不可再留了!” “小弟这就安置。”彭君转身欲走。 “且慢,”王叔摆手,“把脏水泼向昭家。” 彭君怔了:“怎么泼?” “昭门出此败类,昭阳自清门户,是合理的。再说,司败是项家的人,在那狱中什么事情都可发生。” “成。” 吃下王叔的定心丸,昭鼠妻松出一气,带着几个孩子一路哭到昭阳府,坚称昭鼠是受陷害的,恳请昭阳向大王求情,放回昭鼠。 昭阳安抚完昭妻几个,请来陈轸,将案情细述一遍。 “左徒提审,昭鼠招供没?”陈轸急问。 “招了。” “签押没?” “没。” “啥?”陈轸眼睛睁大,“他为何不签字画押?” “这……”昭阳苦笑,“是在下吩咐他的。” “哎呀,老哥,”陈轸急了,连跺几脚,“真是糊涂呀你,不签字画押,那份供辞有个屁用?” “这这这,”昭阳又是一番苦笑,“是在下不想把事情闹大。” “昏头呀你,既不想闹大,为何又让昭鼠去遭这些罪呢?”陈轸劈头一顿数落,“既然押上昭鼠,就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不扳倒王叔,不扳倒鄂君几个,还有那个靳尚,你能斗得过张仪吗?斗不过张仪,老哥呀,你能设想后果吗?” “事不宜迟,”昭阳急了,起身,“在下这就使人去趟狱中,你寻左徒,让他带上供辞再入刑狱,让昭鼠签字画押!” 在两个狱卒引领下,昭睢一步一步地走向昭鼠囚室。 昭鼠静静坐着,二目微闭。 狱卒打开囚门,昭睢跨进。两名狱卒出门,守在不远处。 “鼠弟?”昭睢轻声。 昭鼠睁眼,惊喜:“睢哥!”盯住他,“是谁让你来的?” 昭鼠此问有两个含义,一是他受昭阳所使,另一是他受子启或王叔所使,因为昭睢这辰光已与王叔他们贴得很紧了。 “父尹。”昭睢应道。 “阿叔有何吩咐?”昭鼠急问。 “你给左徒的供辞,必须画押。” “这……”昭鼠急了,“是阿叔讲的不让画押……” “鼠弟,”昭睢压低声音,“陈上卿反对,上卿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没有退路,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而要扳倒他们,就得靠鼠弟的供词!” “唉,”昭鼠轻叹一声,“晚了。” “不晚,”昭睢小声,“陈上卿去寻左徒了,如果不出意外,左徒过会儿就来,重新审你,那辰光,你在之前的供辞上签字画押就成了。记住,咬死他们,扯上靳尚!” “我记下了。” 刚好是开饭辰光,两个狱卒抬着一只食笼一路走来,挨号分发饭食。 “热饭来喽!”两名狱卒走到昭鼠的牢房前面,将一盒标有他名号的饭盒递进牢中。 昭睢接过,递给昭鼠,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两名狱卒听的:“鼠弟,你先吃饭,我没别的事,刚好路过,这就走了。” 昭睢离开之后,昭鼠觉得饿了,就打开饭盒,见是一碗米饭、一盏青菜与一小碗榨菜蛋花清汤,遂大口吃起来。 就青菜吃完米饭,昭鼠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汤水下肚,碗未放下,昭鼠感觉不对,张口想叫,舌头却是木麻,不一会儿,就捂住肚子滚在地上,一股污血也随之从他的口中、鼻中流出。 前后不过五息,昭鼠就不动了。 候在暗处的一个黑影悄悄走进,拿住他的手,沾上他口中的污血,在他的衣襟上写下两个字,一个是“昭”,另一个是“叔”,同时取走那只汤碗,另换一个空碗。 王命案犯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在大楚刑狱,这是天大的事。司败项雷闻报,腿都吓软了,喝令刑吏将两名送饭的狱卒绑在刑柱上,亲自提审。 两名狱卒供出的惟一可疑线索是昭睢。 当屈平、屈遥赶至狱中,一切都已结束,一名法医正在验尸。 昭睢探监是经过司败项雷批准并由狱吏登记于册的,且昭睢在离开时,负责送饭的两名狱卒仍在现场,昭睢是与他们一起离开的。惟一的疑点在于,狱卒所送的饭盒是经昭睢之手递交给昭鼠的。若是昭睢下毒,当在这一刻。 但昭睢是左司马,更是令尹昭阳的嫡子,按照律令,司败府若行拘传,须请王命。 项雷不能决断,禀报屈平。 这是一个通天大案,屈平也基本得出昭鼠为何被害及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讲出来,遂吩咐司败带上血衣,随他赶至王宫,直接奏报怀王。 怀王正与靳尚谋议秦使与商於的事,听闻昭鼠死在狱中,震惊,急传二人入见。 看到靳尚,屈平心里咯噔一沉。 觐见礼毕,项雷扼要陈述完案情,呈上昭鼠的血衣。 怀王将血衣摊在案上,凝视衣襟上血写的两个字,有顷,看向项雷。 “据法医所断,案犯所中之毒极其罕见,楚地尚未见过,从毒发至绝气,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且中毒者口不能言……” 项雷话未说完,怀王打断他,指着血字:“讲讲这两个字!” “禀奏大王,”项雷迟疑一下,接道,“据法医验实,此字为指书,系案犯自己的手指所写。”从袖中摸出一个名册,“此为今日刑狱的到访名册,在案犯中毒之前,约一刻漏辰光,右司马昭睢探监,有其签名具押为证!” “你是说,是昭睢投的毒?” “臣不能确定,但案犯确实死在昭睢探访之后。” 怀王的目光看向衣襟上的“叔”字,眯起眼睛,看向屈平:“难道是昭阳?谋杀亲侄,他疯了吗?” “臣有惑。”屈平拱手。 “请讲。” “就臣所知,”屈平接道,“令尹深谙世事,谋略有方,即使要杀昭鼠,也不会使其嫡长子涉险囚牢,授把柄予人。对昭鼠之死,臣建议立案详查!” “臣有奏!”靳尚拱手。 “你讲。”怀王看向他。 “就臣所知,”靳尚奏道,“案犯系令尹胞弟嫡子,在其胞弟殉国之后,对其关爱有加,多番举他为官,最终使他出任宛郡工尹,司宛地乌金冶炼与工坊,堪称重职。不想案犯有负令尹所望,连涉乌金、齐盐两大重案,使昭门蒙羞,累及大人清誉。爱之深,恨之切,令尹因爱生怨,清理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臣以为,”屈平接道,“在案情未白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臣再请大王立案详查!” “准奏!”怀王略略一想,“左徒、上官、司败听旨!” 屈平三人拱手:“臣听旨!” “昭鼠一案由左徒统筹,上官、司败协同追查。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臣有奏!”靳尚拱手。 “讲。” “鉴于此案涉及昭门,司败大人又是案犯表舅,当有所避嫌才是!” “上官大人所言极是,”项雷拱手,“臣请避嫌!” “准奏!”怀王看向屈平、靳尚,“昭鼠一案由你二人协查,尽快破案!” 领过旨,不及靳尚开口,屈平拱手:“臣请血衣!” 怀王将血衣扔给屈平。 屈平接住,将血衣小心包起,与项雷起身告退。 “左徒留步!”怀王叫住屈平,扬手对靳尚、项雷,“你们告退吧。” 靳尚、项雷告退。 屈平审视血衣,目光落在两个血字上。两个血字写得相当规整,昭鼠穿的是对襟,也即左右各有一襟,两个血字一边一个,每一画都不少,生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你看出什么了?”怀王盯住他。 “是的,我王。” “哦?”怀王的头伸过来,目光落在血字上。 “大王请看,”屈平指着二字,“二字不缺一笔,横平竖直,相当规整,且是在对襟上书写,一襟一字,位置也恰到好处。”当场脱下自己服饰,穿上血衣,“大王再看,我穿上此衣,用我自己的手指,如果来写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我能倒着写吗?”脱下血衣,“根据方才司败所述,法医验证,案犯所中之毒为剧毒,楚国罕有,中毒人是在几息之间绝气的。中毒人如果在几息之间绝气,死亡之前的极度痛苦与挣扎,使他根本不可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且这字是案犯用自己的污血所写,如果案犯口中已出污血,说明毒发已经至极,基本绝命,又怎能写出这样两个规整的字呢?显然,这是有人在案犯死亡之后,捉他的手指,用他的血写上的,以陷害昭大人。” “是了!”怀王一拳震几,“如此歹人,可恶!”盯住屈平,“屈平,此案一查到底,不可姑息!无论是谁,以王法严惩!” “王上,此案不用查了!” “哦?”怀王看过来。 屈平从袖中摸出昭鼠供词,双手呈上:“今天上午,臣奉王命前往刑狱提审昭鼠,此为他的供词,王上请看!” 怀王接过供词,展开阅读。 怀王的眼里冒出火。 怀王的额头沁出汗。 怀王的面孔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怀王松开手,供词落到地上。 怀王两手托头,两个拇指按住两侧耳根,两手的中指与食指死死地捺在太阳穴上。 “大王,”屈平缓缓说道,“一切已经明了,从乌金到巴盐,再到抢劫齐盐,这是一个链,守在此链顶端的是王叔与鄂君。昭鼠投靠鄂君,出入于王叔府,成为棋子。齐盐起获,昭鼠入狱,自然要被灭口,至于嫁祸令尹,是顺手的事,可一举两得!” 怀王按压额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大王,”屈平接道,“乌金、巴盐、聘亲、抢盐,背后都活动着一个人,就是秦使张仪!只要此人在郢,郢地就无宁日!” 见屈平绕来绕去,竟又绕到张仪头上,怀王心里略略打鼓,由不得浮出那日王叔举荐张仪、张仪举荐屈平的场景,耳边浮出张仪的声音:“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左徒屈平……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从遥远里回来,轻叹一声,看向屈平:“屈平,以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以为,此事既已明了,就不宜再查!” “哦?”怀王瞪大眼睛,盯住他。 “大王,”屈平接道,“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看易实难,火候调料、次第缓急,一样也错不得的。我当前之急是造宪制令,变法改制,而变法改制有二忌,一是外战,二是内乱。前轮变法,魏、齐、韩、秦四国,无不是治内安外。今有齐约,齐不会扰我,能扰我者惟有一秦。我虽不惧秦人,却也不宜争秦,答应张仪、与秦和亲堪为上上之策。至于治内,真正要治的无外乎王亲、宗室,而王室、宗亲之间又各有利害,互为争斗。譬如这盐,王亲控制各个盐泉,也就控制了各地盐肆。宗亲眼见大利却插手不得,自生其心。乌金也是……” “屈平,你照直说!”见屈平扯远,怀王急了。 “臣意是指,”屈平只得转回话头,“由乌金案可知,此案涉及的不只是王叔与子启,而是数十王亲与宗室。大王强查,施加王法,王亲无路可走,就会生出内乱。法未变,内先乱,臣以为不可。” “你说的是!”怀王赞道。 “不过,”屈平接道,“王室众亲这般肆意,我王亦当予以警示!” “如何警示?” “我王可约王叔、子启,示以血衣并昭鼠供词,让他们有所忌惮。同时,臣提请我王,可籍此机缘收回乌金、巴盐的所有治权。” “嗯!”怀王捋须有顷,竖起拇指,“此谏甚好,合寡人心意。” “眼下机缘最好。巴盐未能抵郢,大王若收此盐专卖,不使宗亲插手,王亲就不会过于记较。盐、铁尽被王亲把持,宗亲不满已久,今由大王专卖,断掉王亲财源,相信宗亲也不计较。再说,”屈平看向昭鼠的血衣,“有此血衣在大王手里,相信王叔与昭阳即使不满,也会有所忌惮!” “成!”怀王转对内尹,朗声,“传旨,被盗齐盐并第二批齐盐,由王室设专司售卖,”略顿,“任命昭佗为盐尹,专司盐务!昭府所垫付之盐款在此盐售卖之后结息归还!任命屈遥为铁尹,专司铁务!” “臣领旨。”内尹受旨。 “屈平哪,”怀王大是感慨,盯住屈平,“没想到你还挺有心计的,一下子解决两大难题。有盐、铁在手,寡人不愁没钱用啊!” “臣是被逼出来的!”屈平腼腆一笑。 “哈哈哈哈,”怀王畅笑起来,“你能这样想,寡人就放心了!”敛住笑,盯住屈平,“屈平,寡人与你议一宗大事!” “臣恭听!” “后续宪令进展如何?” “基本完成,臣再补入盐、铁治权,稍事润饰即可。” “宪令之难不在颁布,在推行。寡人想对你讲的是,令尹这个职分,你就不要代了,三日之后就是大朝,寡人正式诏命,任你为令尹,同时颁布宪令,由你推行!” “谢王偏爱!”屈平拱手,“布宪推令,革除旧弊,须强有力之人。臣以为,大王非但不可罢免昭大人,反要重用他才是!以大王德威,以昭大人多年的理政体悟,新宪或可畅行!” “这个毋须多议!”怀王摆手,语气决绝,“他强有力,寡人就无力了!” 第555章 明利害客卿筹谋走险棋朋党设陷 靳尚、项雷出得宫门,各怀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别过。 项雷驱车而去,驰至令尹府外,吩咐车夫回司败府,自己飞身下车,径入府中,远远听到有女人与孩子在号哭,听声音是昭鼠的女人与几个孩子。 项雷顾不得许多,急入昭阳房中,见陈轸、昭睢、昭佗诸人皆在,显然是在谋议昭鼠暴死的事。见项雷进来,几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项雷顾不得见礼,将昭鼠如何暴死、法医如何验尸及自己如何与屈平入宫奏报等过程细述一遍。 显然,麻烦大了,大得超出昭阳的预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让项雷避嫌,怀王准奏不说,还让靳尚参与破案。靳尚与昭阳一向不睦,这辰光又与王叔、张仪他们结在一起。有他参与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阳看向陈轸。 所有目光看向陈轸。 “唉,”陈轸苦笑一声,看向昭阳,“眼下惟一有利的证据是案犯的供辞,可惜呀可惜,没有案犯签字划押,那证据非但成不了证据,反有可能让人倒打一耙,视作诬陷。”看向项雷,“他们能在项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杀人,可见狱中隐情。项大人这又避嫌,狱中之事谁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谁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纵然浑身是口,怕也解释不清呀!” 陈轸搁下这几句,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加压抑了。尤其是昭睢,脸上不见血色。 “陈老弟,陈上卿,”昭阳急了,“你快拿个主意!” “主意是有一个,只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说!”昭阳催道。 “结牢屈平,傍依大王!” “这这这……”昭阳苦笑,“屈平那儿好说,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晓大王。”陈轸诡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变法改制。大王变法改制,阻力全是身边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诸亲,二是宗室诸亲。王亲以王叔为首,宗亲眼下是以你昭氏为首。今朝听左徒所讲,大王铁定立宪改制,而王叔是铁定反对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来,公开支持屈平,真诚推行宪令,大王与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审,靳尚是协审。只要屈平较真处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这……”昭阳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来个定员裁冗,就把宗亲的心全都寒死了。听说他还有一大堆后续宪令,若是全捣腾出来,岂不……”顿住。 “唉,昭大人哪,”陈轸长叹一声,“你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轸不知兵,却知人心。你们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实是一盘散沙,在疆场上是敌不过秦人的。淅水之战败于秦人乌金兵器之说,大可视作景翠免罚的托辞。就轸所断,即使主将不是景将军而是昭兄,楚卒与秦人同样使用乌金兵器,楚人照旧是秦人的倍数,对昭兄能否取胜,轸并不乐观。” “你……”昭阳气极,手指哆嗦。 “好了,不说这个,”陈轸笑笑,“还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大势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东据崤函,更得河水天堑,可谓是有恃无恐。张仪连横谋魏数年,虽然败归,大功却成,结果诸位是看到的,三晋相杀,魏、齐死战,燕人内乱,秦人仅费一番口舌,五国已自残自弱如是。”敛起笑,语气郑重,“在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们大楚,而大楚呢,贵民争利,贱民不堪性命;无论贵贱,各顾其家,各惜其命。反观秦人,一人犯法,十家连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罚。斩首则立功,立功则受赏,无论门第。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双方将士就死之心差异若此,胜负能判不出吗?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争相建功立业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扑来,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鸟兽散,大楚会是什么样呢?在下本为泊客,在楚不过是个客卿,驾车可游天下。在坐诸位,你们能往哪儿逃?你们的财富、你们的祖业、你们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儿?能像臣仆贱民那样苟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吗?能跪在地上与胜利者谈利求益吗?” 陈轸之问,一声声,一句句,振耳发聩。昭家诸人,包括项雷,全被震慑了。 出宫之后,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门。 王叔正与彭君、射皋君、子启议论昭鼠的事儿,见靳尚,立起让位。靳尚坐下,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么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两个字,一个是‘昭’,一个是‘叔’。”靳尚应道。 “是我让写上的。”彭君应道,“不妥吗?” “下官未及细看,只扫一眼,看到一处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写得太规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过来。 “在屈平手里。”靳尚接道,“项雷将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败与下官协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项雷,请旨他避嫌,大王恩准。屈平复请血衣,大王顺手交给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讨要,屈平请辞,大王非但没让他辞,反倒将下官与项雷赶走,血衣就……” 这是一个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隐情。狱中之事若是曝光,这场大争也就输了。 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彭君:“你这就去狱中善后,尤其是那个写字的人。”转对子启,“有请秦使!” 彭君走没多久,张仪就与子启一起进来。 显然,狱中的事,子启已经告诉张仪了。当王叔征询的目光看过来时,张仪当即指出问题的症结,并给出解招。 症结是昭阳,解招是驱逐昭阳。 “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吗?” “不是。”张仪摸过几个茶盏并一个茶壶,将茶壶摆在几案正中,“王叔请看,这是大王。”将两个茶盏分别摆在茶壶前面,与茶壶构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阳,一老一少,与大王构成一个三角。在这个三角中,根在这儿,就是大王。”将代表昭阳的茶盏移远,将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阳,依托屈平,欲变法强楚,但屈平在楚并无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须拉回昭阳。”将移远的茶盏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宪,昭阳行令,以成其功。” “症结为何在昭阳呢?”子启问道。 “变法改制,不在制宪造令,而在推行。身为国君,大王不可冲在前面。屈平年轻稚嫩,难以服众,即使成为令尹,也难做到令出必行。能够做到的只有昭阳,一则老辣精练,二则辖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则背后有高人,”张仪拿过一只茶盏,摆在昭阳的茶盏后面,“就是这个,陈轸。昭阳有力,陈轸有谋,二人合体,无往不胜。仪当年败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说,干掉他就是了!”子启脱口而出。 “干掉谁?”张仪看向他。 “陈轸呀。”子启恨道,“他在这儿就是根搅屎棍子!我们开品香楼,他就来个元吉楼,一下子将生意抢走不少,我恨得牙痒痒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公子干掉他倒是容易,让他再活过来可就难了。” “咦,”子启怔了,“让他活过来做啥?” “活过来才好玩呀。没有这根搅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请问张子,如何驱逐昭阳?”靳尚回到正题上。 “听说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弹劾左徒,在下以为,他们劾错人了。那些奏折应该用到令尹身上。”张仪笑道,“对付屈平,在下仍然是两个字,重累。” “是芈楸的错。”王叔苦笑一下,转对子启,“贤侄,听张子的,叫他们弹劾令尹!” “王叔,”张仪给他个笑,“眼下之急倒还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个好事情。” “张子说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协同左徒查案,何时得空,你可去会会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风,二是以查案名义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礼。 似乎是卡准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几案前面刚刚坐下,门尉报说陈轸到访。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陈轸笑笑,随他走进,分宾主坐定。 “敢问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题。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笑,“你倒是性急。没别的,想求你个事。” “先生说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请讲!” “听说大王命你为代令尹,以推行宪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 “轸还听说,大王有意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为令尹,可有此事?” 这是大王与自己之间的隐情,眼下不为任何人所知,陈轸却这般轻易说出,屈平心里咯噔一下,略作迟疑,应道:“有之。” “轸请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须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识,位识相合,可谋大事。但谋不过是谋,将谋落至实处,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说,大能与大力皆在令尹处?” “至少说目前仍在。”陈轸侃侃说道,“位需要势托,事需要力践。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势相托,一为王族之势,二为宗族之势。王族与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关。左徒之谋以剥夺二势利益为标的,又无足够的势力践之,却想成事,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屈平长吸一口凉气。 显然,自有生以来,真还没人能对自己讲出这些! “难道大王不是势吗?”屈平略顿,质疑道,“从情理上讲,位高才会势大!” “大王位尊权重,是有大势,但大王的势是由大王下面的势托起来的。这么说吧,”陈轸站起身来,在厅中缓缓移动,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讲坛上,打起手势,“就轸所察,楚国势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贵族的,三是百姓的。势力决定利益,是以楚国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贵族的,还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贵族则分两拨,一为王族,二为宗族。二族与王争利,构成方今楚国朝堂。除二族与王之外,还有第三拨势力与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与贵族双重忽略了。而这一拨才是真正的大楚,因为是他们托起王族与宗族的。” 陈轸这番高论使左徒深深折服,两眼紧盯住他。 “从事理上讲,左徒与大王的所谓变法改制,无非是三方争利而已!” 显然,“争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询:“三方争利?” “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左徒有识,造宪制令;大王有位,颁诏布令。可谁来实施这些宪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贵族,因为他们控制了各级尹府。左徒哇,你与大王以剥夺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为标的改制变法,却又指望王族、宗族来实施这些宪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陈轸讲完,停住脚步,眯起两只小眼盯住屈平。 陈轸的这席话高屋建瓴,举重就轻,将楚国大势与造宪布令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屈平不胜叹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请赐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个,结牢昭阳,借力打力。” 屈平闭目一时,看向陈轸:“改制变法不是剥夺了昭阳的利益了吗?” “是的,但他还有一个利害!” “利害?” “就是张仪。”陈轸晃一下脑袋,“左徒与大王不过是让昭氏少得一点儿利,而张仪要的则是他的命!昭阳本与王族争利,眼下见张仪与王叔结作一体,这就不是争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这个意向吗?” “轸正是从令尹府来。” 屈平再次闭目,有顷,看向陈轸:“平为直人,今有一疑,请先生解之。” “左徒请讲。” “听说郢都有个元吉楼与先生有关,可有此事?” “有之。” “听说秦魏河西战前,魏国安邑有两个楼,一个叫眠香楼,一个叫元亨楼,先生可知此二楼?” “知之。元亨楼是轸办起来的,眠香楼是一个叫天香的人办的。” “天香是何人?” “秦国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楼发生谋杀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干的。” “既然是她的楼,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嫁祸公孙衍。” “秦人为什么要嫁祸公孙衍?” “因为要把公孙衍逼往秦国。” “先生何以晓得这么清楚?”屈平惊讶了。 “因为轸在那时是魏国上卿,此案是轸奉王命处置的。” “你……”屈平无话可问了,勾下头去,良久,喃出一声,“郢都开出一家品香楼。” “楼主依然是那个天香,轸晓得她。” “这就是先生要开元吉楼的原因吗?”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问是,安邑有此二楼,河西没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没有此二楼,河西也会没有,只不过,会是另外一种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头。 “因为魏国有个先魏王,秦国有个先秦公。” “先生从没有自责过吗?” “自责过。” “怎么责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陈轸复叹一声,苦笑,看向屈平,“左徒还有何问?” “没了。”屈平拱手,“谢先生坦诚以告。” “左徒应该明白轸为何要搞这个元吉楼了吧?”陈轸看向屈平,两眼透出狡诘,“在楚国,轸的衣食是昭阳,昭阳的对手是张仪,张仪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点是品香楼。轸可以透给你,在元吉楼里,无处不是轸的眼线,凡是去过品香楼的赌客,都在轸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楼里响个屁,轸就晓得是个什么味儿。” “先生谋事,果是不同凡响!”屈平拱手,“在啮桑时,苏子曾嘱晚生遇到大事请教先生,前番来函,苏子再次叮嘱,晚生今日服矣!” “谢屈子信任!”陈轸回个礼,苦笑一声,“不瞒左徒,轸处心积虑以助左徒,亦是受苏子所托!”从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轸之一生,真还没有敬佩过谁,只此苏子!”看向远方,慨叹,“真乃今之圣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这就入宫,向大王禀明利害,相信大王会摒弃前嫌,复用令尹推动王命。至于令尹那儿,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脚入宫,靳尚后脚就进来了。 靳尚此来,只为一事,就是张仪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参与办案的名义直接讨要,再设法毁掉,使之查无实证。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问几人,一丝儿线索皆无。靳尚猛地想到一处,驱车赶赴屈平草庐。 听到车响,老园丁迎出,见是靳尚,晓得他的身份,禀说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转:“我与屈大人约好了,他过会儿就回来,我先在这儿候他一时。” 老园丁也无二话,当下召来囡囡,带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带靳尚至前院的厅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几口茶,转向屈平书房。囡囡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应道。 “我来过几次,没见过你呢。” “我也没见过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寻啥呢?” “你见到一件血衣没?”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带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这件。”靳尚摸出一件与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给囡囡。 囡囡摇头。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书案两侧堆放的两大堆竹简及案上刚刚落成的宪令,两眼睁圆,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阅读。 靳尚读一会儿,头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读得起劲,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门内,两只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简,“阿伯在这儿看会儿书,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应道,“我要守在阿叔的书房里!” “这这这……”靳尚皱眉,“你阿叔看书时,你也守在身边吗?” “我不守,因为阿叔需要安静。” “阿伯看书,也需要安静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认识阿伯!”囡囡应过,眼皮子眨几眨,“阿伯,你在屋里看,囡囡坐在门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将案上竹简匆匆阅过,闭目凝会儿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笔砚上,见砚中墨水俱足,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他带来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书写起来。 靳尚誊抄近两个时辰,方将一捆竹简抄完,将整件衣服写得密密麻麻,连衣领上也写有字了,这才收起,将那衣服揣进衣襟,将房中竹简摆归原位,缓缓站起,打个懒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听到声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这先走了。” 后晌申时,屈平从宫里回来,急匆匆走进草庐,拿起案上宪令,刚要出去,囡囡从外面跑来,叫道:“阿叔,上午有个阿伯来寻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惊,“他在哪儿候我?” “就在阿叔的书房里。” 屈平惊出一身冷汗,急回书房,将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见没有遗失,又看看所拟的宪令,一简没少。 “阿伯就坐在这儿,翻看这些竹简,”囡囡指着竹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让我出去,说是他不安静,我就坐在门外了,就坐在这儿。”指向门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来,把我抱起来,说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园丁,急问:“上午是谁来了?” “是上官大人,说是大人与他约好了,他先在屋里候你。我正在弄个棚架,就喊囡囡带他去了。”老园丁应道。 显然,问题大了。 靳尚从未约他,却对老伯说约好了,这分明是说谎。 然而,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屈平闭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么,接道,“阿伯要寻什么血衣,东找西找,没找着,问囡囡见没,我说我没见过。” 屈平头顶又是一轰。 是了,靳尚是为血衣而来,未能拿到血衣,却偷看了他所拟出的宪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这辰光回,是奉王旨来取宪令的。 早晨别过陈轸,屈平就入宫觐见怀王。不巧的是,怀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时,屈平方才得见,遂将陈轸所言简述一遍。这些从高处着眼的言辞真还打动了怀王。怀王决定听从屈平,依旧起用昭阳,让他施令。怀王问及宪令,屈平称已初步完稿。怀王随即传召昭阳,而让屈平去取宪令,由三人先行议定,再作颁布。 岂料靳尚抢前一步,提前将宪令看了。 作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编谎并偷看如此尚未颁布的王命宪令,若是闹腾起来,是杀头重罪。同时,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范,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摆在书房里。最起码,他应随身带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细察一遍,见房中确实未曾丢失什么。至于这些宪令,若是顺利,三两天也就颁布于众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过是早知几天而已!再说,上官也是大王的身边人,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屈平心里略觉安慰,将宪令悉数捆扎,提入车中,直驱宫城。 屈平赶到时,昭阳已在宫中,看神情,二人相谈甚笃。由于只有一份,怀王遂让屈平朗诵一遍。屈平将竹简摊好,清清嗓子,大声朗读。怀王、昭阳各自闭目审听。 一遍读毕,昭阳为示态度,率先鼓掌。怀王笑了,吩咐屈平由头再读,读一句,大家就讨论一句,将整个宪令过滤一遍。 三人初时拘谨,尤其是昭阳,及至后来,完全放开了。放弃小我的昭阳,处处从楚国与王室角度思考,几乎完全赞同屈平的宪令草案,所提异议,皆在实施层面。 天色黑下来,怀王兴甚,吩咐吃个便餐,掌灯夜战。直至深夜,三人方将所有宪令逐简审毕。怀王、昭阳各抒己见,屈平将见解不同之处一一标注,分列为商榷、不妥、必改三类,将前两类当场抽出论证,又对第三类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识,尤其是在收回巴盐、乌金治权上,三人完全达成一致,各自满意,于三更梆响时分作别散去。 次日晨起,子启早早叩开王叔府门,将昨晚他所察知的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王叔震惊,摸出靳尚转呈的那件抄录宪令的字衣,递给子启:“贤侄看看这个!” 子启大约浏览一下,皱眉:“字又小又挤,费劲呢。” “你说的是。”王叔叫来家宰,将字衣丢给他,“多寻几个人,把上面每一个字都抄写入简。对了,叫上官大人来念,免得颠倒。” 家宰应过,提上字衣走了。 “抄写一份就是了,寻几个人做啥?”子启不解。 “唉,”王叔指向离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写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闭目,苦笑,“张子说的是,大王、昭阳、屈平三人万不可结到一起,可照贤侄方才所说,他们已于昨晚成伙了。” “怎么办?”子启急问。 “有请张子!”王叔缓缓说道,“对付昭阳,得听他的!” 子启应过,匆匆去了。 张仪来后,没有给出任何主意,却讨来棋具,与王叔摆上了。二人连弈三局,待家宰将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过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简,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张子?”见张仪放下竹简,王叔小声询问。 “王叔呀,”张仪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处,“按照所写宪令,巴地的盐泉、宛地的乌金,统统都要收归王室喽!” “是哩。”王叔面色难堪。 “什么狗屁宪令?”子启一震几案,“没有盐、铁,我们还吃什么?这要让大伙儿看到,还不反了?” “如果在下没有料错,这当是昭阳之谋!”张子将屎盆子劈头扣在昭阳头上。 “昭阳之谋?”王叔怔了,“是收归王室!” “王室由谁来辖制呢?”张仪接道,“大王是不会管的,具体就由令尹府辖制。之前大王有意让屈平取代昭阳,但昨日来看,大王心气或已改变,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旧是昭阳。” “奇怪,”王叔自语,“大王何以突然改变呢?他怨昭阳久矣!” “这个当可归功于陈轸!”张仪应道,“昨日晨起,陈轸鸡鸣即起,先去昭阳府,继而是左徒府,之后,左徒与陈轸一并出门,左徒入宫,陈轸再入昭阳府。再之后,昭阳入宫,左徒先回草庐,再入王宫,这中间的曲折,耐人寻味啊!”看向靳尚,“不瞒诸位,昨日此时,在下真正在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迟走一时,若是左徒早回一时,被左徒逮个现行,讲给大王,靳兄这辰光怕就没有这般坦然喽!” 张仪轻轻几句,唬得靳尚额头汗出。 “请问张子,何以应对,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题。 “回禀王叔,”张仪看向他,回礼,“仪没有良策,只有应策。” “请讲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扫视王叔三人,“一是服从王命,顺应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来,勒紧裤带,成就大王、左徒变改之功,藏富于国,厉兵秣马,东和于齐,西争于秦,以武力夺回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于关中。” “二呢?”子启急不可待。 “其二是,”张仪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阳、左徒,促使大王回归正途,藏富于民,西结强秦,东争于齐。秦无楚忧,可争三晋;楚无秦虑,可夺泗下。这也是秦王长策,在下赴楚聘亲,亦是为此,请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启握拳,看向王叔,“王叔,听张子的,干吧!” “敢问张子,”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张仪,“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阳与左徒?” “制服左徒,”张仪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阳,”看向王叔,“就得王叔亲自出马喽!” “怎么做?” 张仪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王叔:“如何制服,尽在此囊,王叔可以开看。”转向靳尚,“麻烦靳兄与在下进宫一趟,靳兄可禀报大王,就说秦使有喜讯奏报!” 得到昭阳助力,这又确定好改制变法的远略长策,怀王正自豪气冲天,听闻靳尚奏报,秦使有惊喜奏报,以为是关于商於之事的,当即传见。 “贺喜我王!”觐见礼毕,张仪率先拱手。 “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听闻秦使亦有喜讯带来,寡人可否一听?” “贺喜我王!”张仪再次拱手,贺喜。 “呵呵呵,”怀王又笑几声,“说吧,寡人甚想听听张子的喜讯!” “仪已贺过两次了!”张仪再拱手,“再贺一次,仪贺喜我王!” “咦?”怀王敛起笑,盯住张仪,“你还没有讲出什么喜呢,这贺个什么?” “贺大王的喜呀!”张仪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仪怎能不道贺呢?” “寡人得何喜了?”怀王纳闷。 “呵呵呵,”张仪连笑几声,“大王的喜,满郢都皆知,这还用说出来吗?” “这……”怀王愈加纳闷了,看向靳尚,“什么喜?” 靳尚勾头。 “说呀!”怀王急了,声音提高。 “大王颁宪布令,改制变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仪是以道贺!”张仪拱手。 “这……”怀王暗吃一惊,“秦使可指寡人颁诏定职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虽说可喜,却不值一贺。” “为何不值?” “一则此事已过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旧事了,二则三世不袭,先悼王时代早已行过,今大王再行,实为平常,不为大喜。” “请问秦使,你说的大喜是指什么?”怀王直盯张仪。 “仪已讲过,颁宪布令,改制变法呀!” “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目光逼视。 “咦?”张仪略作吃惊,“大王难道还没有颁布吗?” “寡人在问的是,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宪令呀!”张仪故作惊讶,似乎奇怪怀王会回出这个问题。 “新造的什么宪令?”怀王追问。 “一十二宪,四十九令!” “你……”怀王倒吸一气,手指着他,“怎么晓得的?” “大王,”张仪两手一摊,“郢地人人皆知之事,仪怎么不晓得呢?” “啊!?”怀王震惊,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晓得?” “回禀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听闻!” “听到什么了,快讲!”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宪之事。” “听何人所讲?” “左徒呀,他亲口所讲。” “他……”怀王愈加震惊了,“他在哪儿讲?都讲什么了?” “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现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怀王猛拍几案:“够了!” 靳尚吓一大跳,急急刹住。 “靳尚,”怀王颤抖着手,点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寡人这对你讲,屈平不可能说出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随街查访,屈平所造宪令,早已成街谈巷议,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头巷议,你……”怀王喘气,“且说一令!” “臣……”靳尚叩首。说实在的,尽管他抄写一遍,但要背诵,他真的一句也诵不出。 “大王,仪请诵之!”张仪闭目,朗朗上口,“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张仪的过目不忘本领派上用场,一宪一令,不一会儿,竟将屈平花费不知多少时日才拟就的宪令悉数诵出,惊得怀王与内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张仪诵完,笑道:“大王,仪所记住的就是这些,想必有不少错漏,贻笑于大王了。” 怀王面色腊黄,额头汗出。 空气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静,只有怀王越来越粗的出气声。 得与怀王、昭阳达成共识,屈平真有说不出的兴奋。翌日晨起,屈平哪儿也没去,只守在草舍里,将三人昨日所议悉数过滤一遍,斟酌成合适的表述添加进正文。 天色过午,屈平修改完毕,自认为一切妥当,方才誊抄一遍,将原稿秘藏起来,赶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将宪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档,另三份束扎成册,加盖左徒府玺印,送呈王宫咸尹。 屈平刚刚吩咐完毕,屈遥进来,附他耳边低语。 屈平脸色变了。 “真正奇怪,”屈遥一脸茫然,“阿哥起草的宪令连我也未曾读过,街头百姓怎就全晓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从牙缝里挤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遥不解,“他怎么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儿?”屈遥追上。 “进宫!”屈平头也不回。 御书房里,怀王怔怔地坐着,目光呆滞。 怀王耳边响起靳尚的声音:“……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他现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接后是张仪的声音:“……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内尹进来,看怀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侧。 怀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睁,声音出来:“访到什么了?” “回禀我王,”内尹小声,“臣使人察访街头茶肆,确如上官大人所讲,郢人皆在议论新宪……” 怀王一拳震在几上:“屈平!” 咸尹走进:“禀报我王,左徒屈平觐见!” 怀王指向外面,浑身颤抖:“滚,滚滚,让他滚!” 内尹急了,压低声音:“大王?” 怀王喘会儿气,指着内尹:“去,告诉那个左徒,就说寡人忙呢,无暇见他!” 内尹拱手:“臣领旨!” 内尹自然没传原话,只说大王在忙,让他改个时辰再来。内尹传完话,正要进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问:“告诉我实话,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内尹轻叹一声,算作答复了。 屈平急了:“你再禀报我王,我有委屈诉说!” 内尹又叹一声,压低声音:“左徒大人,你还是改个辰光来吧。”转身进去了。 屈平晓得事急,当门跪下。 屈平由后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时交一更,宫中仍无一人出来请他。 奇怪的是,宫门开着,但没有一人由宫门进出。 直觉告诉屈平,大王就在宫里。 大王生气、屈平跪堵宫门的事情在宫中不胫而走,自也传进巫咸庙。 在郑袖推动下,楚国不少地方都在开建巫咸庙,祭司紧缺,郑袖从宫中及民间选出几十名清秀少女,由白云在巫咸庙中作专业培训。 “左徒求见,大王不许,左徒跪在宫门前面,宫中所有人都不走宫门了,开偏门出入。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两个多时辰哩!”一个准祭司悄声禀报白云。 “大王在吗?”白云问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没干。” “为什么事吗?” “不晓得呢。午时靳尚与秦使觐见大王,他们走后,大王就成这样了。” “晓得了。你去南宫,求请娘娘,就说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准祭司匆匆去了,不过一刻,抱着南后的琴回来。 白云接过琴,看也没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云径直走到楚宫前院,走向殿门。 果然,屈平当门跪着。 白云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语:“阿哥,你因何跪在这儿?” “因为小人靳尚。”屈平低声应道。 “他怎么了?” “他潜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宪令,在郢都四处张扬,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气了。” “他与秦使是在午时觐见的大王!”白云丢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内。 白云没有禀报,直入殿中,重重的脚步声一路响进来。 正在闷头坐着的怀王听到响声异样,猛地抬头,见是白云,精神一振,两眼大睁,盯住她。所有宫人,包括内尹,没人料到祭司会不请自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白云抱琴走到怀王案前,转向左侧,在一块空处席地而坐,摆琴。 怀王显然晓得她为何而来,眼睛夸张地闭上,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心已异样,不时睁开一道细缝,瞄一下她。 白云看在眼里。 白云摆好琴,调好弦,身体坐直,两手抚琴,弦却不动。 怀王在等候琴声,琴声迟迟不起。 宫中死一般的静。 沉不住气的是怀王,又瞄一眼白云,眼睛彻底闭合,鼻孔里发出夸张的鼾声。 白云听得分明,猛地拨弦,连响几个怪声,尖厉而刺耳。许是力道过猛,在最后一个怪声之后,一根弦断了。 所有人都被这几声琴弦惊愣了,尤其是那个断弦声。 怀王受惊,两眼大睁,盯过来,声音不悦:“是祭司呀,你怎么来了?” “回禀大王,”白云朗声,“是巫咸大神示我来的!” “哦?”听到大神,怀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咸大神让你来做什么?” “为大王弹琴!” “你……弹吧,寡人洗耳恭听!” “已经弹过了!” “是刚才那几声?”怀王惊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唤醒大楚之王!” “唤醒寡人?”怀王怔了,“寡人睡了吗?” “大王没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怀王气极,目光如炬,射向白云,良久,缓出一气,“这且说说,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为大楚之王,不问真假曲直,偏听一面之辞,塞视听于朝臣,拒忠贞于门外,难道不是昏且迷了?” 怀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尴尬,转对内尹,“传旨,让堵寡人门口的那个人,进来吧!” 从宫中回来,靳尚一路无话。 靳尚明白,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赌局,不仅将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押在这一赌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于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胜算。他的胜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启等王亲贵族,亦不在秦人张仪,而在赌局的另一方阵营,大王、昭阳与屈平。他与大王相处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与昭阳明争暗斗十多年,亦深知昭阳。大王不是一个当大事的人,昭阳老矣,至于屈平,他压根儿就没有把他当根葱。 然而,与大王一样,靳尚自己也不是个能当大事的人,他也深知这一点。不能当大事,大事却临头。在张仪、王叔将他完全推到风口浪尖时,靳尚吊不住气了。当宫中来人提及屈平入宫,当宫门而跪以求见大王时,靳尚的心愈加慌乱,起身赶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个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离开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压惊的是王叔、张仪、子启三人,一侧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个品香楼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壶游戏,但谁的心思都不在游戏中。 将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气喘吁吁地赶到王叔府,禀报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宫觐见。 靳尚脸色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两个时辰,面前摆着的就是屈平的新宪,这是个铁的事实。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张仪。 “靳兄,”张仪看向靳尚,“对证去吧,记住,一口咬死!” “怎么咬?”靳尚吸一口气。 “昨日的事呀。”张仪看向靳尚,“昨日从卯时起,你就陪仪去湖边钓鱼,中午烧烤鲜鱼,鱼刺还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惊愕。 “是呀,那根鱼刺极大,怎么也取不出,眼见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马加鞭,将你送去看疾医,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医将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细钳,从靳兄嗓眼里取出一根这么长的刺,是不?”张仪比划了一下鱼刺的长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张仪的话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看向天香,“有请拔刺的疾医!” 天香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鱼刺,请求靳尚伸出手指,闭上眼睛,拿鱼刺扎入指尖取血,将血液抹在鱼刺上。 取完血,疾医将鱼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门。 “靳兄,”张仪笑道,“这下放心了吧。有人证,有物证,是可以查验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张子所讲,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讲清了。咬不死,反倒讲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无二话,朝众人拱手作别,大步出去。 听到靳尚走远,王叔看向张仪。 “王叔,该玩锦囊里的游戏了!”张仪提示。 “贤侄,”王叔转对子启,“这就去,叫醒你的几个阿叔,传王叔的话,召集族兵,厉兵秣马,筹备出行!” 子启应过,急急去了。 靳尚赶到王宫,早有宫人守候,将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与张仪上午觐见的地方。 殿中没有外人,怀王坐于主位,脸黑着。右侧客位坐着屈平,左侧一边,白云远远地坐在那儿抚琴,琴声断续,时不时地迸出一声,激荡起原本就已紧张的空气。 “臣叩见我王!”靳尚趋入,叩首。 “靳尚,”怀王二目如炬,紧紧盯住他,“说说,昨日你都干什么了?” “昨日?”靳尚抬头,拱手,“回禀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张仪出城钓鱼去了!” “钓鱼?”怀王震惊,两眼圆睁,“昨日何时?” “看日头,大约是卯时。臣吃不太准,是秦使临时约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松下来,“他在馆驿守得烦闷,使人请臣。臣有王命应对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儿钓的鱼?钓到何时?”怀王急问。 “出西门三十里,有一片水泽,秦使常去那儿垂钓。我们卯时出城,直到后晌申时……”靳尚顿住话头,看向怀王,“敢问我王,这……” 怀王看向屈平,目光质疑。 “靳尚,你……说谎!”屈平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向他,手指发颤。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处说谎了?” “你……”屈平大声,“你在卯时到达左徒府,府中有大尹、咸尹皆可作证!”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确实去过左徒府,是为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协助左徒审理此案,而此案的关键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对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实地察看,好与左徒大人议论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寻到。下官无奈,只好回府,刚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赶到使馆,秦使已在备车守候,下官别无选择,只好从他去了。” “你说谎!”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几,“你根本没有回府,而是直驱我在城外的草舍,说是寻我,草舍园丁告诉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谎称与我约好了,说要在我舍中等候。园丁认识你,晓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让我家囡囡带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过午时,就坐在我的几案前面,足足坐有两个时辰,我家囡囡不认识你,守着你,可你将她支开,不让她站在屋里。囡囡无奈,就坐在门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来!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赖!” “苍天哪,”靳尚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呜呜呜,苍天哪……”长哭几声,朝怀王叩首,“大王啊,臣……从您二十多年,何曾有过一句谎言哪!臣由朝至夕,勤于政务,应酬秦使,何来闲暇私串乡居?臣忠心侍王,战战兢兢,何来胆子私潜左徒雅舍,偷窃大王宪令?臣……呜呜呜呜……左徒大人位尊权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纵使跳进云梦泽里也洗脱不清啊,呜呜呜……”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声,“屈平并未提及,你怎么偷窃大王宪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说走嘴了,眼珠子一转,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大王啊,您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别提及昨日的事,左徒这又一口咬定臣潜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几案前面,为的不是大王的宪令吗?左徒为大王造宪制令,大王并未告臣,臣实不知,可郢都之人无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讲了,臣之冤枉,无处伸诉,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呜呜呜呜……” “左徒?”怀王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头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终于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齿,“你……你是说,屈平今日诬谄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干泪水,不再客气,语气发狠,“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既非诬谄,请拿证据出来!” “证据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园丁与囡囡!”屈平朗声,“你卯时将过入室,诳语与我有约,入室搜索血衣,未获,看到案头竹简,读之,知是宪令,遂支走囡囡,坐于几案抄写,我今日特别察过,我的砚台被人动过,我的鹅笔被人用过,我的墨水原有一砚,几用殆尽,还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门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声,“我道是什么如山铁证,原来却是你家囡囡!”略顿,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与你同朝侍主,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铁证如山,为何昨夜不到宫中,直到今朝大王听到满街传言才说?大王信任于你,命你起草宪令,而这宪令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窃走,这是何等大事,你为何没有即时报案,为何没有即时奏报大王?” “你……你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气结,“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数口性命,一时心软,存意放你一码,不想你……你却……” “呜呜呜,”靳尚两手顿地,号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这可都听见了,臣……这是跳进云梦水里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话音落处,猛地站起,瞄见内尹站处,径直撞向他身边的庭柱。 内尹伸手,将他抱住。 屈平气结。 坐在琴边的白云看个真切,一阵恶心,转到柱后“嗷嗷”干呕。 “大王,”靳尚挣脱内尹,重新跪到怀王案前,“臣请司败府调查此案,各出证据。臣与秦使昨日垂钓于野,中午以天地为炉,烤鱼果腹,不巧被鱼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惊惧,驱车疾驰入郢,送疾医救治。疾医从臣喉中取出鱼刺一枚,自去至来,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望大王为臣洗涮清白!” “你……你们……”怀王气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门外,几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内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将二人推出宫门,顺手关上。 白云仍在呕吐。 怀王喘会儿气,看过来,略是诧异:“祭司,你……怎么了?” 白云干呕:“恶……恶心!” 怀王对宫尹:“快,传御医!” “我……我要……出宫!”白云站起,走向宫门。 “白云?”怀王叫道。 白云站住,转身,看向他。 “你……”怀王扬手,“走吧。”语气伤感,“你们……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摇一晃地走出偏门。 怀王直入南宫,如僵尸一般跌坐在郑袖榻上,两手抱头,口中发出一连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关注此事进展的郑袖凄然动容,扑地跪在怀王身边,伸出纤手,轻拂怀王几管变形的面容。 “爱妃——”怀王抬头,看向她,眼中出泪。 “我的王啊!”郑袖声音颤抖,一头扑入怀王怀抱,将他紧紧搂住。 夜深了,纪陵君府门守卫甚严。府院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枪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枪,或煮饭,或备粮,或喂马,或修车,或理箭搭子……时不时有青壮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经过盘查,被人引进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人喧哗。 一辆车马疾速驰来,在府门外停下。 二人下车,直入府门。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靳尚与前往接他的子启。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脸惊愕,扯一下子启的衣襟,低声:“这是做什么?” 子启轻“嘘”一声,指向正厅。 二人快步走向正厅,见厅中端坐十几个壮汉,无不甲胄裹身,披挂整齐,一脸严肃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启,场面立时热闹起来,这些壮汉全像弹簧一样弹起,围住子启,纷纷嚷嚷,七嘴八舌: “启公子,请禀报王叔,人差不多齐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内,七百在城外!” “启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荆门,枕戈待旦,只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万,全在封地,我已快马通报,旬日之内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清君侧,诛屈平!” “杀昭氏,诛三姓!” “速对王叔讲一声,尽快发令,我们等不及了!” ………… 子启扫瞄一圈,朝大家扬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过大厅,走向一间侧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启推开门,见王叔端坐于主席,两眼微闭。 客位坐着张仪,彭君、射皋君作陪。 张仪的两眼也是闭合,只有彭君、射皋君各自睁眼,见二人进来,伸手让座。 子启、靳尚坐在两块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凯旋,仪道贺了!”张仪拱手,睁眼,朝靳尚道贺。 “托张兄的福!”靳尚回礼。 “上官大人受惊了!”王叔看向彭君,“传菜,上酒,为上官大人压惊!” 彭君应一声,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讲讲宫中的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下官……唉!”靳尚轻叹一声,勾头。 “禀王叔,小侄来讲吧!”子启将途中靳尚讲给他的过程简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说辞,各有证据,互争长短,父王气得昏头,将上官大人并屈平,还有那个祭司,统统赶走了,就这辰光,父王想必在郑妃宫里兀自伤心呢。” 彭君安排好饭食,推门进来:“王叔,发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发什么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说好清君侧、杀奸贼的吗?杀屈平,杀昭阳,杀三氏……” 王叔厉声斥道:“糊涂!” “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启。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亦看向子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杀奸贼,公子就当放风出去,让奸贼们有个防备才是!” 子启一脸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摆手,“悉听张子。” 夜深了。 昭阳府内也不平静,人来人往,亮光明灭。 邢才由外入内,直入主厅,身后跟着陈轸。 端坐主位的昭阳面色严竣,昭睢、昭佗、昭鱼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陈轸进来,昭阳站起,拱手:“陈兄,总算把你候来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早该来的,可孩子发烧了,伊娜急得掉眼泪,我这得安抚几下才是。” “要紧不?” “要紧个屁。”陈轸苦笑,“孩子不发烧咋长个呢?女人就是顶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阳,“听说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阳指向不远处,“他们要动手了。” “是吗?”陈轸目光扫向几人,“说说,他们是怎么动的?” “回禀陈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几千,集中于几个府里,无不披挂在身,枕戈以待。十余王亲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为上官与左徒的事儿?” “正是。”昭睢应道,“为拿到昭鼠血衣,上官于昨日先到左徒府,后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宫里,上官寻不到,却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宪令,就抄写一份,带走了。王叔他们将这份宪令四处张扬,张仪于今日上午入宫向大王贺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问靳尚,说是左徒四处张扬,郢人无不知晓,大王查访属实,就生左徒的气了。左徒这也听到传闻,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里的家人说,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两个时辰,就坐在他的几案前,看那宪令。左徒入宫禀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认去过他的草堂,二人争执于王侧,大王震怒,将他们全部赶走。”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楚国要让这个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阳,“王叔磨刀擦枪,不是为左徒,恐怕是为昭兄。” “是哩!”昭阳重重地应出一声。 “想是昨日昭兄入宫,与大王、左徒达成一致,让王叔他们晓得了。” “哼,”昭阳冷笑一声,“若论动粗,他们还嫩着呢!”转对昭佗,“人齐了吗?” “齐了!”昭佗低声应道。 “邢才,”昭阳转对邢才,“集合所有仆役,发放兵器!” 邢才应个诺,扭身急去。 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你这就去景府、屈府,求见景翠、屈丐,就说老夫有请!” “左徒呢?”昭睢急问。 昭阳看向陈轸。 “左徒那儿,在下走一趟。”陈轸转身去了。 从王宫出来,屈平没有回草舍,一是太迟,二是太远,三是气昏头了。 屈平直入离王宫不远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来的是白云。 叫开府门,屈平直入后堂。 早有差役点亮灯火,安排洗梳与就寝。 屈平却毫无睡意。 屈平万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么一个晚上遇到这么一个毫无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编出此等拙劣谎言,生生将黑的讲作白的,将假的讲作真的,将有的讲作无的,将无的讲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刚刚出生时就已陪在怀王身侧,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头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边不由响起叔叔屈丐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人哪,你是一根铁钉,可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厅中来回踱步,耳边再度响起陈轸的声音:“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 在屈平来回踱步时,白云已点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闭,凝神屏气,似乎在排除一切干扰,沟通她的巫咸大神。 大街上不时传进来来往往的跑步声、车马声,没有人语。 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频繁。 屈平正自诧异,院门响了,屈遥带着陈轸匆匆走进。 “先生,遥弟,你们——”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的脸上挂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轸欲访左徒,正待敲门,一人飞步而来,轸还以为是歹人呢,不想却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遥没有这么轻松,脸皮绷着。 “何事?”屈平急问。 “你听!”屈遥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伙一伙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都在往一堆儿凑呢!” “凑往哪儿?”屈平震惊。 “有凑向王叔府的,有凑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陈轸。 陈轸看准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轸访左徒,正是为此!” “怎么回事儿?” “王叔欲清君侧,令尹总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侧?”屈平惊呆,“你是说——”顿住。 “是的,”陈轸轻叹一声,“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见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这座老宅子,就这辰光,不定有多少枪头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们谁敢!”屈遥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来!”屈平的声音淡淡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屈遥踅回来。 屈平反倒安静下来,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缓缓坐下,朝陈轸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这一步,妙策就没有了。”陈轸回他个礼,敛神,“左徒大人,这包脓既已生成,不挤就不成了。” “怎么挤?”屈平问道。 “听闻大王授予你符令,许你动用王师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们深夜聚众,是叛乱无疑。令尹已经知会三姓族兵,你若征调王师,会同三姓族兵,先动一步,将王叔、靳尚等众一举擒拿。你们可深夜行动,及至尘埃落定,再行奏报大王,那时,木已成舟,人证物证俱在,大王自也乐见其成。然后,你可奏请大王,或驱逐秦使,或准允秦使和亲,礼送芈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杀勿论。” 屈平闭目。 “屈子,”陈轸续砸一句,“是王叔他们率先聚众,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动手借口,更是一举功成的难得契机。就轸所判,只要你能下定狠心,与令尹合力,就有绝对胜算。王叔那帮徒众,若论敛财奢靡,没个说的,若论谋阵厮杀,相信他们抵不过昭阳。”又是一阵沉默。 “谢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抬头,拱手,“只是,晚生以为不可行!” “屈子?”陈轸急了。 “先生,”屈平语气笃定,“眼下是双方敛拔弩张,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计!” “唉,”陈轸先是长长一叹,继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轸只问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变法?” “要。” “只要左徒坚持改制,坚持变法,这血就是必须流的!”陈轸有力握拳。 “魏、齐、韩改制,皆没有流血!” “唉,左徒呀,”陈轸摇头,苦笑,“你既然提到过去,轸就讲讲过去。先说魏国,那辰光,三晋(韩、赵、魏)皆为新立之国,所行之制是原来晋国的。作为新立之国,可以不行旧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变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晋国已无,魏国朝臣无所傍依,就只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说齐国。与魏一样,田齐也为新立之国,齐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齐旧制的。即便如此,齐威公在改制之前,依旧烹了阿城令。至于韩侯,道理同上,再说,申不害并没有动贵族之利,不过是对他们稍加约束,让渡给平民一点点儿权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与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为要对付秦国。那就得想想秦国,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让鲜血染红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先生,”屈平终于抬头,语气笃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应是在今晚。” “为何?”陈轸追问。 “因为,是王叔他们先提枪的!”屈平两手一摊,“我们不能去杀一个弯弓持枪、严阵以待的人,是不?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是王叔还是令尹,都是强人,两强相争,受伤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呀,枪对枪,刀对刀,这个才当是楚人的风格。难道左徒要将王叔他们于睡梦中斩尽杀绝吗?” “这是两码事,”屈平似乎笃定了,朝陈轸拱手,“敬请先生看在楚国苍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务必劝退令尹大人。至于王叔那儿,由晚生前往劝退!” 一宵无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并无大事。 屈平松出一气,大步出门。 “阿哥,”白云紧跟上来,“我也去。” 屈平凝视她。白云递给他一只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并肩走出府门,在黎明的曙光里走向纪陵君府。 这片街区邻近王宫,是郢都的贵族区,豪门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纪陵君府前森严壁垒,府门两侧各站两个持戟甲士。 屈平求见,递上拜帖。 子启迎出。 见是屈平与白云,子启颇为亲热,见过虚礼,带二人直入府门,走向正厅。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处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齐划一,枪在手,剑在腰,闭目养神。前院空场上停着几辆战车,几辆辎车,御手们皆在忙活,马已上套,蓄势待发。 白云深吸一气,挽牢屈平的手。白云的另一手伸进胸襟里,掏出玉佩,让它明明白白地挂在胸前。 王叔迎出厅门。 看到白云,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两道目光锁在白云胸前的玉佩上。 白云回视他,二眸平静如水。 二人对视,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们进来的子启一会儿看下王叔,一会儿看下白云,脸上浮出笑,显然在悄悄比较这对亲亲父女。 时光如滞,不知过有多久,白云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见王叔吗?王叔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见王叔!” 王叔这也看过来,声音缓缓的,拱手回个礼,伸手礼让:“二位客人,请!” 几人走进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万机,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带微笑,盯住屈平,“这大清早的赶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禀王叔,”屈平拱手,“臣此来是求请王叔的!” “哦?”王叔倾身,“你有何请?” “求请王叔以大楚苍生为念,劝阻诸君克制私欲,切莫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哦?”王叔眉头拧起,佯作吃惊,“听左徒之言,出什么事情了吗?” “臣已得知,”屈平应道,“自昨夜迄今,诸君府宅无不刀光剑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这也是人来人往,杀气腾腾啊!” “呵呵呵,”王叔朗声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启,“启儿,可将府中热闹禀报左徒!” “禀左徒,”子启拱手,“王叔并我等诸君约定今日午后前往云梦苑游猎,下人这在连夜筹备呢!” 屈平惊骇,由不得看向白云。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几声,“左徒呀,不要听信他人谗言,想得太多。近日云梦苑中鱼肥蟹壮,麝游鹿荡,老夫的手痒痒了,约定几位兄弟子侄前往游猎。左徒若是有暇,可随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会有不少斩获!” 屈平显然没有转过弯子来,目光仍旧没有离开白云。 白云淡淡一笑:“若是此说,本祭司倒要劝谏王叔取缔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请问何故?” “回禀王叔,”白云又是一笑,“未来三日,云梦苑上空,当有九龙闹泽!” “这……”王叔看向外面,见天色晴朗,万道霞光映红庭院,盯住她,“九龙闹泽,祭司何以晓得?” “王叔这么快就忘记本祭司是做什么的了?”白云又是一笑,抚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见她抚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云母亲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摸进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启出声:“王叔,还去云梦吗?” 王叔打个惊怔,空手出来,轻叹一声:“唉,既然有九龙闹泽,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这就传告大家!”子启应过,拔脚出去。 “对了,”王叔扬手吩咐,“麻烦贤侄再进宫一趟,奏报大王,就说王叔觐见!”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看来,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释一下。” 听到“解释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第556章 中间计怀王驱贤伪献地张仪欺楚 怀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两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证对方撒谎,这真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显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去做两桩事,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谎,只要他下令彻查! 可他能查吗?如果查出是屈平说谎,叫他情何以堪?近几年来,尤其是近几月来,他对屈平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毕竟才只二十三岁! 怀王晓得屈平,晓得屈平是忠于他的,晓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业,要摒秦强楚,收复商於。可真心就一定能够成事吗?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认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怀王几乎谕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听。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当然,这个制对怀王并无坏处,有所不利的只是贵族。改改也好,这些贵族太嚣张了! 靳尚会说谎吗?怀王晓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谎。瞧他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撞柱,如果没受委屈,当是做不出来的。他有人证,有物证,进出城门当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对了,还有为他拔掉鱼卡的疾医,这些都是可证的!他屈平呢?说来讲去,能够证明的是园丁,是囡囡。他晓得园丁与囡囡,但这两个人皆是他的臣仆,主人吩咐是不敢不听的。 可屈平会撒谎吗?思来想去,屈平断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怀王越想头越大,正自没个处置,王叔求见。 在这节骨眼上,他晓得王叔是为何而来。 然而,别人他可不见,王叔他不可不见。 怀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门,将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怀王屏退左右,连内尹也退到门外。 见殿中再无他人,王叔缓缓起身,后退几步,扑嗵跪下,泪水出来,拿袖子抹去。 “贤弟?”怀王惊呆了。 “王兄,”王叔声音哽咽,“臣弟是请罪来的,臣弟已经准备好了,王兄要杀要剐,无论如何处置,臣弟决无怨言!” “这这这……”怀王急了,起身将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贤弟,照实讲,出什么事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讲明了。昨日夜间,臣弟惶惶无眠,差一点儿就……见不上王兄了!”抹泪。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怀王声音急切。 “王兄请看!”王叔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报,双手呈送怀王。 怀王开启,审阅,一脸错愕,半是自语:“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诛城中王族,这这这……断无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轻叹一声,“宫闱之中,什么都有可能。臣弟此来,里里外外全备好了。若是臣弟之错,王兄是杀是剐,臣弟认命!在三氏诛杀之前,臣弟惟有一请,请王兄下道谕旨,放走几个嫡亲兄弟,他们都是……先王血脉啊!”再度抹泪。 “贤弟,”怀王泪水亦出,“你怕是误会了!”再审丝帛,自语,“屈平不是这样的人!” “唉,”王叔慨叹,“左徒是个大好人哪!幸亏左徒与白祭司前来报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里,怕是连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报信?”怀王纳闷了,“他怎么报的信?” “不瞒王兄,”王叔应道,“近些日来,前有乌金,后是巴盐,家事、族事、天下事,诸事不顺,臣弟之苦无处可诉,郁结于心,听闻云梦苑里风光不错,又见天气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当是前日吧,臣弟约下彭弟、射皋弟,还有贤侄子启,于今日辰时出发。常言道,‘适百里者,夜储粮’,臣弟秋猎,场面略略大些,加上族亲中有不少听闻此事,纷纷参与,昨夜的动静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时分,臣弟看看天空,见依然晴好,大是欢喜,正欲吩咐贤侄,催动出发,左徒与祭司来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游猎的,话未问出,左徒竟然求请起臣弟来……” “求请贤弟?”怀王眯眼,“他求请什么?” “求请臣弟以大楚子民为重,以家国天下为重,以大王尊位为重,止戈息争,不要内斗,因为大楚大敌当前、内斗不得啊!”王叔摇头苦笑,“这这这……哪儿是哪儿呀?臣弟不知所以,问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阳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数千人,又约屈氏、景氏二门,伏于阴处,欲先发制人,将臣弟并诸兄弟,还有贤侄诸人,一朝除之而后快!”指向怀王手中密函,“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换来的,臣弟,唉……” “这……”怀王看着密函,若有所思,“昭阳前日还在宫中,与寡人并左徒谈论国事呢。观其神态语气,不似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阳这人,别人不知,王兄还能不知吗?莫说是昭阳,纵使其他臣子,有哪一个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贪财的敢说自己贪财吗?贪色的敢说自己贪色吗?贪权的敢说自己贪权吗?” 怀王深吸一口气,良久,看向王叔:“他至于如此吗?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不过是张仪来了!”王叔侃侃应道,“昭阳与张仪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张仪一个令尹之位,外加半条命。今朝张仪贵为秦相,这又使楚,促进秦王与大王和亲,大王也应下了。张仪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阳睡不着呀!还有陈轸,臣弟听说他是齐王的人。几年前昭阳伐取襄陵,正欲乘胜伐齐,却又中途班师,其中就是陈轸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国,泗下心脏。楚国大利在泗下,在宋国;齐国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国,陈轸却游说昭阳,放着泗下肥美不争,转头与秦为敌。秦有张仪,昭阳能不上心吗?” “这……”怀王擦汗。 “王兄居于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国,当是天下。”王叔侃侃说道,“方今天下,齐人居东,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则调。以臣弟愚见,王兄当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却听信乱言,结齐制秦,实令臣弟百思不解啊!” “可秦人夺我商於——”怀王辩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话头,“商於谷地为先王旧账,并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时,力平吴越,却未收复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请贤弟明示!” “不是先王无力收复,是先王不想与秦人为敌!原因何在?在于先王长策——争东不争西。东即下东国,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东,沃野千里。西,穷山恶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啊!” 王叔所言不无道理,怀王长吸一气。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并不想与我角力。至于商於谷地,听说秦使张仪已经承诺归还,可有此事?” 怀王点头:“有之。” “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顿,“近日街头巷议不少,说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宪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怀王迟疑一下:“有之。” “屈平是个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库金不足,欲改旧制以补用度。所有这些,于国于家都是好事,臣弟无可厚非。既然说到造宪改制,臣弟也想说说这个,王兄可愿一听?” “贤弟请讲!” “时过境迁,”王叔接道,“宪要修,制要改,这都没错。然而,事有缓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启用屈子没错,屈子堪称楚国甚至天下难得的大才,但大才并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楚为大国,当烹小鲜才是,岂能如屈子这般于突然之间就大刀阔斧了呢?” 怀王深为所动,长吸一气。 “还有,”王叔略略一顿,“王兄必也听说臣弟敛财的事了。是哩,臣弟的确敛财了。可王兄也当好好想想,臣弟是贪财的人吗?地方万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万,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却不享安闲,餐风露霜,又在为谁劳苦呢?” 显然,这也是怀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怀王睁大眼睛,盯住他。 “为楚室!”王叔拳头捏起,“谁是楚室呢?”看向怀王,“除王兄您之外,还有数以百千计的五服血亲!近至王室血亲,远至屈景昭三姓,再远,宗亲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数百年,都与你我血脉相连!” 怀王被王叔这一连串的推论慑服了,由不得吸口长气。 “请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国迄今,是何人开疆拓土?王室宗亲!是何人弹压刁民?王室宗亲!又是何人御敌于国门之外?王室宗亲!王室宗亲抛头洒血,鞠躬尽瘁,建功若此,无非是为后辈过个体面日子。今朝他们吃点儿,喝点儿,用点儿,也就是过个体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闭只眼睛吗?” 王叔振振有辞,怀王一身冷汗渗出鼻头,伸袖擦之。 王叔缓和语气,态度真诚:“自王兄被立为太子始,臣弟就没再过问政事,今日臣弟舍命至此,既是为楚室,也是为王兄。” 怀王抬头,审视这个让他一向畏惧的胞弟。 “臣弟想让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没有王室宗亲,就没有王兄您。若是取缔封君世袭,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这个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后,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继大统呢?” 王叔利辞直入要害,怀王额头渗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长叹,“就在今日,宗亲三氏受人蛊惑,磨刀霍霍,欲诛王亲。王亲诸君得闻此事,群起义愤,厉兵秣马,欲行反制,郢都内外,一场血战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为,无论是宗亲还是王亲,推而远之,都是先祖血脉,内斗不得!大楚方圆五千里,层层叠叠,丝丝缕缕,更是内乱不得啊!”凝视怀王,一字一顿,“我大楚长策,当是盟秦争齐,惟安惟稳!” 怀王擦去汗珠,缓缓抬头:“贤弟,阿哥听你的!”朝外,声音嘶哑,“来人!” 内尹走进。 “传昭阳!” 一听到屈平回话,昭阳就知大势已去,连叹几声,对陈轸摇头:“诗赋之人,不足与谋!”当即召来族中骨干,安置善后。 陈轸亦无奈何,与昭阳谋定应对之辞,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刚过,昭阳接到王旨,入宫觐见。 “昭阳,”怀王神色不悦,直呼其名,“听闻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么呢?” “回奏我王,”昭阳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后半夜却睡踏实了。” “哦?”怀王倾身,“前半夜为何未睡?” “前半夜里,有徒众在郢都街巷往来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于夜半时分奔走于街巷,身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扰我王清静,是以不敢入睡。” “是何人聚众持械,奔走于街巷?”怀王二目如炽。 “老臣初时不知,是以紧张。”昭阳捋一把长胡,缓缓说道,“及至后来,老臣查明持械之众纷纷聚往王叔府,老臣适才放心,于后半夜安然入睡了。” 见昭阳应对如流,且毫无破绽,不见一丝儿慌乱,怀王释然,脸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来是误会了。”指向外面,“纪陵君、彭君他们本打算于今朝赶赴云梦苑猎狩,是以于夜间筹备,不想却……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复何虑哉?” “谢我王宽谅!”昭阳略顿,从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双手捧上,“老臣已过花甲,原还撑得住,近日却是撑不动了,眼花耳鸣,头皮发麻,手亦发抖,请疾医诊断,说是肝脾双虚,心肾不交,嘱老臣多休息,少劳作。敬请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驱驰的苦劳上,准允老臣请辞令尹,以养天年!” “这……”怀王略顿,语气关切,“也好。人生于世,惟生死为大。昭卿为国戎马驱驰一生,该当有个福寿晚年!”示意内尹收回金印。 “谢我王恩准!”昭阳起身,叩拜于地。 “昭卿请起!”怀王扬手,待昭阳坐回席位,指着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见,何人可执此印?” “老臣已举一人,左徒屈平!”昭阳应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举荐?” “臣无举荐!” “好。”怀王看向他,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随寡人园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从!”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宫中林荫道一路走到后宫,恰好被守在巫咸庙的靳尚看个正着。靳尚见内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距离超过五十步远,遂走过去,拦住他,套出昭阳请辞令尹、大王已经准允的事。 靳尚谢过,使人禀报南后,请她前来巫咸庙。 不消一时,南后赶至。 靳尚就楚国各地筹办巫咸庙等一应诸事禀报一毕,给南后使个眼色。 南后支走身边人,盯住靳尚。 “郑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郑袖打个惊怔,一脸错愕:“上官大人?” “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靳尚一字一顿。 “什么事?”郑袖愈发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门!” “记得。” “还记得你的父兄、母亲死于谁手吗?” “记得。” “他是谁?” “昭阳。” “你来郢都,这有几年了?” “记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女子不是君子,应该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郑袖眼睛眯起,不无狐疑地看向他。 “你们郑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庙外,“此时此刻,应该就在宫中。你郑袖若想报仇,大可一试了!” “你……”郑袖惊呆了,盯住他,“意欲何为?” “让你报仇呀!”靳尚应道,“昭阳今日请辞,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杀王叔、鄂君、彭君等众王亲,所幸王叔早已有备,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宫,责斥昭氏,大王召其问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问罪,岂不是好?” “可大王没有证据,让昭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这……”郑袖皱眉。 “昭阳今已获罪于大王、王叔并一众王亲,这又因疚辞职,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报仇,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可我……”郑袖苦丧起脸,“怎么报呢?” “臣斗胆借娘娘一只耳朵!”靳尚起身,凑在南后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时,郑袖点头。 是夜,郑袖候得怀王至,迎至门外,携其手入内,挥退宫女,亲手脱去他的朝服,挂于衣架,扶他走向内寝。 怀王一脸沉郁。 “我的王,”郑袖柔声,“您这是怎么了?” 怀王轻叹一声,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郑袖端来一个小盏:“这是清露,臣妾亲手接的,大王润润口,说是去火呢。” 怀王轻啜一口,推开。 “我的王,”郑袖笑道,“不会是为昭阳谋反的事情郁结于心吧?” “不是。”怀王顺口应过,猛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盯住郑袖,“咦,你怎么晓得这些?” “臣妾关注他呢,”郑袖敛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敢问我王,不是谋反,他半夜里聚集族兵做什么?” 怀王不悦了,虎起脸来:“女人家,莫问国事!” 郑袖就如变戏法一般,扭转头,将俏脸掩于帷幔里,呜呜咽咽地悲哭。 “爱妃呀,”怀王似也觉得过分,站起来,抚摸她的肩,“寡人心里烦,说个气话,不是怼你呢,你哭个什么?” “我的王啊,”郑袖扑地跪下,抱住怀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怜的阿大呀,我那可怜的阿哥呀,我那可怜的娘亲呀,你们死得好冤哪,呜呜呜呜……” 怀王蹲下来,抚摸她的柔发:“你的先父是战死的,怎又说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郑袖哽咽,“先父不是战死,他们是保护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啊!” “哦?”怀王怔了。 “先父不满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贼哪能轻易就攻克城墙了呢?”郑袖哭诉,“别的不知,襄陵的事没有谁能有臣妾知晓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骁勇善战,当年齐人孙膑、田忌连攻月余,也没得到丁点儿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贼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就不战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确实为不战而得,齐人田忌、孙膑确实围攻襄陵而未下。怀王信了,盯住她:“爱妃快讲,发生什么了?” “先父早与昭贼讲好,使部将打开东城门迎接楚兵。楚人进城,未伤一兵一卒,因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墙上,或窝在兵营里,或守在家里。先父携家人前往南城门迎接昭贼,在南城门楼举行受降仪式……”郑袖顿住话头,似是想到伤心事,再度哭泣。 “快讲!”怀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为营造祥和气氛,臣妾奏琴,娘亲献舞,不料昭贼见臣妾貌美,起下色心,当臣妾父母、兄长之面就行调戏。那辰光臣妾年仅一十四岁,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岁,年轻气盛,仗剑大骂昭贼是畜生。昭贼恼羞成怒,一枪刺死我阿哥。先父气恨悔交加,持枪挑战昭贼。昭贼却不接战,令兵卒将阿大乱枪搠死。娘亲万念俱灰,跳下城门楼惨死。臣妾跟着跳下,却被昭贼一把拽住,掳入他的军帐,欲行强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宁死不从。昭贼羞怒,传令将臣妾交给兵士轮辱,所幸上官大人赶至,将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呜呜呜……” “昭阳他……”怀王愕然,“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对质。” “如此之大的冤情,”怀王盯住她,“爱妃入宫多年,为何未曾诉予寡人?” “我的王啊,”郑袖越发伤悲,“昭贼贵为令尹,家大势大,臣妾只有一个大王,大王这又三宫六院,臣妾……势薄力微,不敢吱声啊。今见昭贼起兵谋反,臣妾原以为机缘到了,这才……”再发悲哭。 怀王信服,将郑袖紧紧揽在怀里,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昭阳!” 郑袖紧紧搂住怀王脖子:“敢问大王,如何处置那个老贼?” “唉,”怀王长叹一声,“寡人已经核实,昭阳他们不是谋反,一切起于误会!” “误会?”郑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动刀动枪,怎么能说是误会呢?” “这……”怀王迟疑一下,“以爱妃之意,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如果杀不得那奸贼,”郑袖渐也冷静下来,退而求其次,“就请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让他远远地离开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会想到我那惨死的阿大、娘亲和阿哥,还有他调戏臣妾时的那张丑脸!” “这个可以。”怀王应过,将她轻轻抱起,“来,我们香池里去,寡人为爱妃压惊。” 昭府院中,三辆轺车待发,邢才指令几个仆从向车里搬装物品。昭鱼一身戎装走过来,不无威严地站到车旁。 昭睢急匆匆过来,后面跟着几乎是小跑的陈轸。 二人绕过车子,走向不远处的精致院落。 这是昭阳看书审卷、接待宾客的地方。 二人走进,见昭阳两眼盯在几案上的一道王旨上,两滴老泪盈在眼窝里。 “老哥?”陈轸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阳看向他,给他个苦笑,窝着的两大滴泪珠不争气地滑过老脸,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陈轸看向他。 昭阳朝案上努嘴。 陈轸拿起王旨,瞄一眼,见有“……准允昭卿辞令尹职、回江城颐养天年之请,着令于接旨之日午时起行……”等字,抑扬顿挫地长长一叹:“唉!” 昭阳回他个苦笑,亦出一叹。 陈轸放回王旨:“昨晚听你所讲,应该没啥大事了,哪能——”顿住话头。 “是哩,”昭阳应道,“我对熊槐把啥话都讲透了,岂料今朝变卦,他一大早就发来此旨,让我……”一拳砸在几案上。 “当是昨夜出的变故!”陈轸决断,“夜里张仪、靳尚进宫没?” “没有。”昭阳摇头,“靳尚在白天去过一次。” “那就是枕头风了。大王昨夜歇在何处?” “是了!”昭阳啪的一拍脑袋,恨道,“是那女人坏的事!” “南后?” “除她还能有谁?”昭阳握拳,鼻孔里挤出粗壮一哼。 “记得听你讲过,破襄陵后公孙衍曾经到你帐中提醒过你。他是咋讲来着?” “唉,”昭阳长叹,“他讲的是,‘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今日应了!”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吧咂几口,“真真是有味道呀。” “老弟,”昭阳盯住陈轸,“在下老朽残躯,实在不想离郢呀。这召你来,一是与你道个别,二也是请你拿个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闭上。 昭阳明白了,不再多话,双手拱起:“陈老弟!” 陈轸抬头。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来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务必应下!” “老哥请讲!”陈轸回他一个拱手礼。 “老哥终此一生,不过是两个算计,一个是为昭门,一个是为楚国。今日事了,老哥终于明白,楚国事大,昭门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帮帮左徒。也许,他是对的。” “在下可帮老哥,却是帮不了他!”陈轸苦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肯听啊!”陈轸两手一摊。 “帮与不帮是老弟的事,听与不听是左徒的事,”昭阳两手再拱,“在下托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缓缓起身,“午时就要过了,”握住陈轸的手,“老弟,你我梦里见!” 陈轸、昭阳拥在一起,泣别。 郢都东门尉入宫禀报,昭阳的三辆轺车已于午时最后一刻离开城门,向东驰去,护送他的是次子昭鱼。怀王长吁一口气,却也不免伤感,闭目将昭阳三十多年来为楚南征北战、东讨西伐的忠勇旧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叹。 自凳基以来,压在怀王心头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有这块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诺过的。前些年他也想过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业,譬如说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关中,北逼韩魏,夺取泗下,灭宋、卫等小国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统天下。但这些无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战,怀王算是彻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变法改制,不想这又…… 刚刚想到屈平,内尹走进,说是左徒屈平入宫,在殿外求见。 怀王眼前立马闪出那夜靳尚与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质证的场面,内中一阵绞痛。是的,就是这个屈平,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气呢?造宪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满郢皆知呢?别的不可信,秦使当面所诵,的确是一字儿不差的呀! 还有靳尚。靳尚会诬陷他吗? 怀王眼前闪出靳尚,二十年来一直在车前身后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轻轻摇头。无论如何,宪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这见闹出事来,迁祸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这个屈平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岁那辰光也曾做过不少傻事,怀王苦笑一下,朝内尹摆手:“不见他了,让他回去,思过。”略顿,“哦,对了,传见秦使张仪,有请王叔、靳尚!” 在王叔、张仪三人赶至时,屈平仍旧没有走,与前番一样,跪叩于殿门外面。 早有宫值禀报,怀王传进。 见过虚礼,怀王直入主题,问起商於谷地的事。张仪早已有备,从袖中摸出商於势图,摆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红笔,将整个商於谷地圈起来。张仪接着拿起一支黑笔,在商、於之间的武关划出一道直直的黑线。 “大王请看,”张仪以笔尖指图,“这是商於谷地,由东至西长约六百里。这条黑线是老武关,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关旧址。仪以为,秦、楚仍旧以此为界,武关以东,三百六十里归楚,武关以西,二百四十里归秦,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阴下脸,一字一顿:“记得秦使承诺寡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六百里!” “这……”张仪颇是为难,看向王叔。 “这个楸亦记得,”王叔顺口接道,“商於谷地原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还请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说,”张仪语气果决,“仪敬从大王,替秦王决断如下:秦将武关西移至蓝田峣关,新关以东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归治于楚!” 怀王、王叔吁出一气,相视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进。 咸尹放低声音:“大王,左徒有急务,请求觐见!” “他还没走?”怀王眉头微皱,看一眼张仪、王叔,“让他候吧。”转对内尹,“摆宴,歌舞侍候!” 内尹传旨去了。 “张子,”怀王改过称呼,看向张仪,拱手,“寡人有一请,还望张子不弃!” “大王请讲!”张仪回礼。 “昭阳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请辞令尹,回江城颐养天年。楚为大国,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决定,举国以托张子,请张子出任令尹,敢问张子——”怀王顿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尽皆看向张仪,各抱期待。 “臣张仪叩谢大王信任!”张仪拱手,“楚为大国,令尹为重位,今大王举国以托仪,置仪于此重位,仪诚慌诚恐,战战兢兢。虽然,仪愿意一试!” “太好了!”怀王兴甚,扫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内尹身上,“拟旨——” “我王且慢!”张仪拱手,截住话头,“若仪为令尹,恐有一人不悦!” “何人?” 张仪看向殿门。 “你说的可是左徒?”怀王问道。 “正是。”张仪竖起两个拇指,语气赞叹,“左徒之才,胜臣十倍,左徒之身,贵臣十倍。敢问大王,何以舍近而求远?” “这个……”怀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 怀王看向靳尚。 张仪亦过来,眨眼示意。 “回禀大王,”靳尚会意,拱手,“臣赞成秦使所言,荐举左徒为大楚令尹!” “这……”怀王怔了,倾身,盯住靳尚,“前几日你们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几日是前几日,今日是今日。再说,臣晓得,左徒陷臣于不义,是出于无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确为大才,眼下郢人亦无不知左徒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宪布令,交通国际,郢人尽知。今令尹请辞,左徒出任此位,堪称为实至名归!” “好了!”怀王沉脸,摆手,目光改投张仪,“左徒依旧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张子莫属!” “谢王信任!”张仪再拱,“我王实意相托,仪受宠若惊。仪别无他求,只有一请!” “你说!” “在下非苏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时侍奉二主。目下仪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亲,今王命未结,仪不敢承大王新命。俟仪聘得芈月公主,回归咸阳,完成王命,请辞秦相,之后才能回归郢都,一身轻松地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邻这个远策,有仪在楚操持,秦王只会更放心,不会不允。” “若此,”怀王拱手,“寡人虚位以待!” 眼见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谈笑风生,之后是宴乐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出宫门,在十字路口迟疑良久,踅向陈轸宅院。 “先生,”屈平讲完宫中的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晚辈不甘心哪!” “你呀,”陈轸给他个苦笑,摇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没有令尹昭阳,没有三氏支撑,是斗不过他们的。” “先生误解晚辈了,”屈平的英俊面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辈不是斗他们,是……是在为楚国忧心哪!眼下的楚国,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宪改制,联齐制秦,可……” “你呀,”陈轸又是一个苦笑,“对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却不是斗他们!不斗他们,你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却又偏偏要为楚国忧心!”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陈轸我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儿也都见过,只未见过像左徒这样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说,晚辈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喽!” “先生请讲!” 陈轸一字一顿:“杀张仪!”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 回到左徒府,屈平约略讲了陈轸所指的出路,屈遥几乎没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闭目,进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遥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张仪,王叔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大王就会无路可退,整盘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脸色绷紧,拳头渐渐收紧,额头渗出汗珠。 “阿哥?”屈遥急了,“陈上卿的话值得一听啊!前日若是依从上卿,以谋反罪将王叔、张仪他们全部拿下,事情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屈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轻叹一声,看向屈遥:“此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屈平语气断然,“何况张仪是来聘亲的!” “他来不是只为聘亲!”屈遥急辩,“再说,上卿又没让我们明杀!”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张仪无端死于郢都,我们就解释不清,就失义于天下,也就给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遥握拳,“此番再战,结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战!” “失义而战,未战已先输矣。再说,秦人早已有备,而我,内未治,兵未整,乌金兵器刚开始打制,尚未配备三军。无备而战,用兵失义,结果却想不同于淅水之战,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遥急了,“楚国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我再进宫,求见大王,陈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见你呀!”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午饭过后,怀王习惯于在他的御书房里打个小盹。 这日也是。怀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条薄丝被,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似梦非梦中,怀王坐在车辇上,沿着一条宽大的衢道辚辚而行,御手是靳尚。怀王一手搭在身边的郑袖肩头,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风光,情绪颇好。 陡然,天空现出一团浓云,马匹受惊,狂跑起来。 车马飞驰,车身剧烈颠簸。郑袖吓坏了,“啊”地尖叫一声,扑入怀王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儿?”怀王大叫。 “禀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应声。 怀王探头窗外,果见左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团浓云原是腾空而起的浓烟。 车马径直冲向火场,靳尚控制不住。 车速缓下来,在火海附近停下。 热浪滚滚,人喊马嘶。 一人飞跑而来,是王叔。 王叔喘着气叫道:“王兄,是先庙,失火了!” “先庙?哪个先庙?” “丹阳的先庙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这儿呢!”怀王一把推开郑袖,跳下车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阳的楚国先庙。 丹阳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楚立国先祖的埋骨处。 “快,快,快救火!”怀王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子,空着两手跑向火场。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怀王身后,无不空着两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场。 那火场却似越来越远。 众人跑得正欢,一人从火场方向反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怀王身后,边跑边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怀王扭头一看,水塘就在他们的身后。 “水,水,水!”怀王跟着大叫,折转身,撒腿跑向水塘。 怀王纵身一跃,扑嗵跃进水塘。众臣也都跟从怀王,扑嗵扑嗵全都跳进水塘。 屈平没跳。 屈平赶到水塘,将空桶伸进塘里,舀出一桶,飞快跑向火场。 “快,快,桶,桶!”怀王大叫。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两手空空,没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苍天哪!”怀王顾不得许多,将身上衣服脱下,浸满水,抱在怀里,远远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场。众臣也都把官服脱下,浸饱水,跑向火场。 火场近了,火势大了,怀王急了。 怀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来,一头大汗,两只腿犹自乱蹬。 “大王?”内尹听到动静不对,急急进来。 怀王忽地坐起,怔一会儿,吁出一气:“幸亏只是个梦!” “大王梦到什么了?” “先庙失火!” “天哪!”内尹惊叫,“火救下来没?” 怀王擦一下额角上的汗,看向内尹:“去巫咸庙,传祭司!” 内尹使人急至巫咸庙,得知白云不在庙中,估计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传庙尹,召大巫祝!”怀王下旨。 内尹传完旨,守值宫人报说秦使求见。 “有请秦使!”怀王略略一顿,指下外面,“在偏殿!” 怀王稍事洗梳,整顿衣冠,赶到偏殿,坐定,使人传请早已恭候的靳尚与张仪。 觐见礼毕,怀王看向张仪:“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处?” “大王客气,‘教’字仪不敢当!”张仪拱手,“屈指算来,仪来郢地已历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驾前往於城,迎候新妇。仪请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确定和秦绝齐长策!” “以秦使之见,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刚巧,庙尹与巫祝过会儿到,寡人就请巫祝卜个吉日,如何?” 张仪凝视怀王,见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显然心头焦虑,又听他使用“刚巧”字样,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问道:“敢问大王,您召庙尹可为卜吉日之事?” “非也,”怀王应道,“方才午休,寡人得梦不吉,欲请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梦,仪请解之。”张仪盯住怀王,脸上浮出浅笑。 “这……”怀王迟疑一下,回视,“秦使亦知梦吗?”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仪之师鬼谷先生达道通玄,熟知变化,天道运势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圆梦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仪虽不才,未得先生绝学,但圆梦解惑,却也略知一二。” 怀王大喜,将所做之梦细述一遍。 张仪正襟危坐,闭目听毕,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阵势,于三息之后完全进入冥思状态,又过一息,全身不动,惟见两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张仪连续吧咂三十六下,顿住嘴皮子,睁眼看向怀王。 张仪弄神时,怀王一直盯住他,见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辞,竟是愣了,这又见他睁眼,急问:“张子何解?”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仪之神已经游过丹阳先庙,察过虚实了!” “啥?”怀王惊愕,“你游过先庙了?” “臣仪非但游过先庙,且还拜见了大王先祖,听到了大王先祖的几句抱怨。” “啊?”怀王震惊了,“快说,先祖都讲什么了?” “敢问大王,”张仪盯住怀王,“自登大宝以来,可曾去过先庙祭拜?” “去过,去过,”怀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携太子前往先庙拜祭。” “这是大礼。之后呢?”张仪再问。 “唉,”怀王轻叹一声,“寡人早说再去祭拜的,可总也……” “火者,急也。”张仪解道,“大王继位已达数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屡候,不见大王,以为是大王忘了先祖,这才托梦于大王,不过是向大王提个醒而已。” “唉,”怀王慨叹,“若是此说,寡人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张仪正欲回话,内尹进来,小声:“禀报我王,巫咸庙祭司请求觐见!” “嘿,正要请她呢!”怀王喜,“有请祭司!” “大王,”内尹略顿,“与祭司同来的还有左徒!” 听到“左徒”二字,怀王不禁想起方才梦境,满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头感慨,欲传见,张仪在侧,闭目有顷,手指内尹:“传旨祭司并左徒,请他们在巫咸庙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见内尹出去,张仪灵机一动,拱手:“大王,臣仪有一请!” “你说。” “大王方才述梦,特别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仪刚刚讲到祭祀,左徒就与白祭司请求觐见。大王,这中间是不是有种——”张仪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有种什么?”怀王急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说,某种线索。” “线索?”怀王凝眉。 “哎哟,”靳尚这也转过神来,击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怀王看过来。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驱驰,是以特别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与左徒同来,亦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请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阳,代王至先庙行祭!” “嗯,所悟甚是。”怀王点头。 “大王,”张仪补充,“先祖使左徒入梦,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怀王看过去。 “左徒执意绝秦和齐,既不合天意,又违怫大王真心。今大王与秦和亲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为楚国大才,忠诚于大王,大王亦视左徒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责斥,则伤左徒忠心;若不行责斥,则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仪,一全礼仪,二全君臣之义!” 张仪给出这一解,怀王连连称妙,正自慨叹,报说太庙尹并大巫祝赶至。由于噩梦已解,怀王就没再对庙尹提及梦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芈月入秦。 送走庙尹、张仪诸人,怀王与靳尚又议一时,将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阳祭祖一事安排妥贴,方使宫人到巫咸庙召请屈平二人。 觐见场所改在御书房,怀王时常在这儿接待近臣。屈平、白云并肩走进,行至怀王跟前,白云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怀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屈平所拟的宪令草案。 见过虚礼,怀王请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视良久,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声:“唉,屈平哪,这些日来,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动,声音哽咽。 “屈平哪,”怀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面的宪令上,“你所造的宪令,寡人看过了,约略是你我议过的,全都可行。只是,这些日来发生诸多事情,寡人思来想去,宪令的事,还得暂缓推行——”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听寡人说完!”怀王摆手止住他,“寡人这召你来,”看向白云,“还有祭司,是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云看向怀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这桩事情是,祭祀先庙!” 屈平震惊,由不得看向白云。 见白云也是纳闷,屈平拱手:“敢问大王,祭祀何地先庙?” 屈平所以问此,是因为楚国自立国之后,迁都数次,每一处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庙。 “丹阳。” 丹阳是楚国的最早都城,堪称龙兴之地,因而,丹阳先庙在楚国各地先庙中地位最是尊贵,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须祭祀之处。 “敢问大王,”屈平略作迟疑,盯住怀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节,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阳先庙?” “唉,”怀王长叹一声,“今日午后,寡人在此书房打个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阳先庙失火,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个梦,寡人是虚惊一场啊!” 屈平惊问:“敢问大王,梦中先庙是如何起火的?” 怀王将午后梦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云。 怀王亦看向她。 白云闭目运神,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 白云渐渐睁眼,盯住怀王,良久,语气缓慢,有力,一字一顿:“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给出警示,此梦大凶!” “唉,”怀王又是一叹,“梦是不吉。不瞒二位,丹阳乃楚兴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来,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应时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梦。寡人本欲亲往祭祀,可眼下朝务繁忙,难以脱身。”看向屈平,“遍观朝中,既知礼仪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劳烦你前往祭祀了。”拱手,“请你务必代寡人向先祖陈明心迹!”转向白云,“也劳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担当主祭!” 屈平惊呆了:“这……”看向白云。 白云闭目。 “回禀我王,”屈平回过神来,语气急切,“先庙祭祀为社稷大祭,当依天地时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岁末大祭。方今之时,适至盛夏,阳气极盛。祭祀非时,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会受到惊扰!” 显然,屈平点到实处了。 “这……”怀王一时想不到应对,正自踟蹰,旁侧一阵响动,靳尚由侧室转入,身后跟着子启与子兰。 子启扯一下子兰衣襟,双双叩拜:“儿臣与兰弟叩见父王,请父王下旨!” “芈启、芈兰听旨!”怀王顾不得许多,照着预演的台词朗声宣旨,“明日辰时,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阳先庙,代寡人祭拜先祖。芈启可代寡人行祭,芈兰作尸,礼仪程序谨听左徒、祭司,不得有违!” 子启、子兰叩首:“儿臣领旨!” “左徒、祭司,听旨吧。”怀王转对屈平、白云,语气笃定,“寡人已经晓谕庙尹,一应祭品,由上官大夫知会太庙配置。”长叹一声,“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缓缓起身,出侧门而去。 事出意外,但显然是一个谋好的局。 屈平、白云不约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这去筹备吧,莫要误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视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顿,“你……你们……真的是想亡楚吗?”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脸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圆五千里,生民逾千万,举袂蔽日,挥汗倾雨,何人来亡?危言耸听之人,靳尚今日见矣!”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作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违抗。 翌日辰时,万念俱灰的屈平将左徒府交给屈遥,将草庐托给园丁与囡囡,在鄂君子启、公子兰及太庙巫祝、巫女、卫士等一众行人的簇拥下,无可奈何地登上大车,随行在长达二里许的王祭队伍中。作为楚宫祭司,白云另乘一辆,是南宫的后辇,跟在屈平车后。 王祭车队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长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启敲响屈平车窗。 屈平拉开窗帘,看向他。 “左徒,”子启轻声,“这儿是十里长亭,有人设宴饯行,有请大人并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轺车,见白云也跳下来,向他走过来。 二人互望一眼,跟从子启来到路边的长亭里。 屈平晓得这个亭子,亲人送行远旅之人,通常在此亭处作别。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时被人刻意布置过,四围绕亭柱裹起一层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帐篷,从外面看不到内景。 子启掀起一道帘子,伸手礼让。 屈平、白云双双走进,各吃一惊。 亭中摆着三张几案,案上各摆几盘食物和饯行的酒具。中间主位赫然坐着王叔,左右两个客位空置。 子启没有进来,将帘子放下后,退后几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云平静下来,相视一眼,揖礼。 王叔没有起身,拱手回个礼,指点左右几案。 屈平、白云分别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随即转向白云,盯住她看。 白云与他对视。 约过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个笑,起身,执壶斟酒,斟毕,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为二事,其一是为左徒饯行,其二是为祭司。”举酒,“先说其一,为左徒饯行,干!”仰脖饮完,置空爵于案。 “谢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饮下。 白云没端,只将两只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于其二,”王叔看向白云,“听闻祭司下山是为寻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只玉佩,“请祭司审审,这个可是?”递给白云。 这是白云期待过不知多少次的场面。白云只未料到,它竟于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呈现。 白云接玉佩的手微微颤抖。 白云双手接过。 白云没有审。白云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两颗大泪珠盈出眼睑,滚落下来。 王叔的眼睛湿了。 白云将玉佩缓缓贴向心窝,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云将两块玉佩并列,排齐。但听“啪嗒”一声,两块玉佩合而为一,构成一个完美的圆佩,龙飞凤舞,缠绵悱恻。 白云抬起泪眼,看向王叔:“您……怎会拥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说不出话了,几乎是呢喃,“请宫中匠人将它劈作两半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 白云缓缓跪下,将玉佩托向天空,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向天祷告:“娘……亲……你的……你的云儿寻到他了……寻到他了……” 王叔哽咽了,两行老泪哗哗流下。 白云陡然止住,擦干泪水,两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哽咽,半是伤心:“怎么会是您,王叔?” 听到这声“王叔”,王叔心头一凛,颤声:“我的女儿,老夫是你亲父啊!” 白云又擦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二目射出冷光,重复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为“你”,一字一顿,字字结实:“怎么会是你?”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泣不成声。 “屠杀我娘亲的族人,夺走娘亲族人的盐田,逼死我的娘亲,这又……”白云看向屈平,泣不成声。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这也回过神来,擦去泪水,半是解释,半是自辩,“对于过去,为父不想解释,为父只想讲给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转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将嫡亲女儿托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亲。对于至亲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太年轻!你还需要历炼!不瞒你说,在你的年岁时,老夫与你一样,也是热血沸腾,也是胸怀壮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抚幼恤老、悲天悯人,可……”看向白云,显然也是说给她听,“屈平,你真的以为老夫想杀巴人吗?你真的以为老夫要背叛心头挚爱吗?你真的以为……好了,不说这些,”转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对你说,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对的,有错的。老夫此生杀过不少人,有好人,有坏人。老夫此生成全过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对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对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对不住的就是巫咸庙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爱过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离开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礼。 礼毕,王叔回归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云儿是老夫嫡亲女儿,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亲女儿,老夫……将她托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缓缓起身,走向帘门。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谢谢您对晚辈的器重。与其说王叔将祭司托给晚辈,毋宁说是晚辈将此生托给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晓得,晚辈在此世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亲女儿,白云!事既至此,晚辈求天无门,只有在此恳请王叔,听晚辈一句:张仪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会施舍的!楚国沉疴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宪改制、富民强国一条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礼,“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当是岁月说了算。大楚已历七百载,由初时之一隅到今日之广袤万里,辉煌业绩有目共睹。至于些微沉疴痼疾,亦是难免,左徒图谋祛疴去疾,修宪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楚国就如甬东海面的一艘巨船,转急弯则覆!”转个身,掀开帘门,阔步而去。 昭阳、屈平相继离开郢都,楚国朝堂再无反秦声音,怀王遂于屈平离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颁旨改变国策,结秦绝齐。 颁旨这日,为示隆重,怀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属尽皆上朝。 怀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请结秦绝齐、不战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继而是秦使张仪呈递国书,正式聘亲芈月公主,缔结秦楚盟亲,同时要求楚国须在签约之日起,诏告天下,不再承认前令尹昭阳所签的啮桑盟约及楚王特使陈轸在临淄与齐王刚刚签过的楚齐盟约。作为回报,秦国承诺将商於谷地六百里归还楚国,秦、楚缔结百年之好。 二人奏毕,怀王扫一圈文武百官:“诸卿还有何奏?”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既然众卿无奏,”怀王朗声说道,“寡人意决,准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准允秦使张仪所请,从即日起,绝齐和秦,缔结楚秦百年之好!” 张仪出列,拱手:“大王圣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应封君尽皆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景翠、屈丐、屈遥、昭睢等一应宗亲面面相觑,见众臣皆望过来,于无奈中正要拱手表态,一侧角落里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后排位置传出,震响整个朝堂:“大楚客卿陈轸有奏!”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张仪。 绝齐和秦涉及国策改变,与使齐的客卿陈轸直接相关,是以负责安排朝会的楚宫咸尹也让陈轸来了。因昭阳不在,朝臣们几乎没人搭理陈轸。陈轸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隐在角落里。陈轸个矮,又在后排,被几个大块头前面一挡,少有人看见他,包括秦使张仪。 这辰光,陈轸突然冒头,着实大出张仪意料。在楚国,真正让张仪棘手的是陈轸,好在昭阳不在,陈轸无势可借,是以张仪在吃惊之余,迅即调好状态,盯住陈轸,看他是何说辞。 “客卿陈轸,你有何奏,请讲!”怀王朝陈轸方向扬手。 陈轸从后排走出,着一身藏红色的上朝礼服。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陈轸。 陈轸趋步行至怀王那高高的龙案前面,“啪啪啪”不无夸张地拍打几下衣袖,正好衣襟,扑嗵跪地,屁股高翘,一句话未奏,中气十足地放声长哭:“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 陈轸“呜呼哀哉”地连哭三声,蓦然顿住,五体投地,叩伏不动。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三声长哭震慑了。 楚王长吸一气,眯眼盯住他,倾身:“陈卿何以长哭于廷?” “回禀大王,”陈轸朗声应道,“轸心伤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于廷!” “陈卿可为何事伤悲?” “一为大楚伤悲,二为大王伤悲!” “陈卿,”怀王气色变了,坐直身子,拖长声音,“楚秦和亲,不战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贺,身为客卿,你不作贺,却言伤悲,有何说辞吗?” “轸有说辞。” “讲!” 不待楚王礼让,陈轸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怀王,侃侃陈辞:“大王在上,轸虽无大智,却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齐,司仪于诸侯盟会,熟知邦交诸务。今观大王视邦交大事如儿戏,而文臣武僚无一谏止,是以悲从中来,无可遏止!” 陈轸一棒子打向怀王并文武百僚,在场朝臣无不恼怒,面面相觑。 “陈卿,”怀王面色尴尬,强压火气,声音愈见阴沉,“寡人何以视邦交为儿戏了,你且讲来!” “回禀大王,”陈轸完全放开了,在殿中空场左右走动,“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从情理上讲,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诺归还商於谷地,是因为楚国有齐国,大王有齐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却宣布先绝齐交,岂不是自断退路、自孤于秦吗?楚国无齐国,势必薄;大王无齐王,身必轻。势薄,身轻,大王欲自重于秦王,可乎?” 陈轸在最后的“可”字上拖得极长,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个奇特气场。 不仅是怀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陈轸的说辞折服了。 “这是情理,”怀王听进去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陈卿另外讲到公允,可有说辞?” “回禀大王,”陈轸不再走动,盯住怀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议睦邻,率先承诺归还商於谷地,以换取大王与齐国绝交,就当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后是大王绝齐之交!” 陈轸所讲皆在道理,朝臣纷纷点头,看向怀王。 怀王似也开窍了,低头沉思。 “大王,”陈轸趁热打铁,跟进一步,“假使秦人率先归还商於,说明秦人是诚心睦邻的,大王自当绝断齐交,与秦人结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处在于,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却要大王先绝齐交。大王若是允准,就可能产生一个结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时,敢问大王怎么办呢?受欺于张仪,大王必怨。大王构怨,必兴兵伐秦。大王啊,那时节,西有秦仇,东有齐怨,秦、齐同仇,必然合盟,楚国也必然以一敌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时与东、西接壤的两个大国为敌,臣不敢往下去想,只为大楚感到伤悲啊!” 陈轸的分析无懈可击,朝堂一片静寂,即使靳尚几人,竟也寻不到合适的说辞儿。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声长笑。 毫无疑问,是张仪。 众皆望去。 怀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长笑?” “回禀大王,”张仪出列,昂首立于陈轸旁侧,拱手,“如此谬见,竟也咆哮于朝堂,仪笑大楚无人矣!” “请问秦使。”怀王盯住他,“何以认定上卿所言就是谬见呢?” 张仪侃侃应道:“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今秦诚意睦邻,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归还商於谷地,楚却不绝齐交,秦王若是责仪,叫仪何以应对呢?有人辱仪无信,仪何曾无信过?仪可曾欺骗过楚国吗?仪可曾欺骗过大王吗?有人大讲公允,仪这也讲讲公允。商於谷地东西六百里,是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秦以六百里实地来换取楚国的一卷虚文,却来这多曲折,诸位评评,世上有此公允么?” 张仪辩出这片理来,众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楚王。 “这……”楚王看向陈轸,“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朝张仪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却是摆不到正堂上。”目光转向怀王,继而转身,看向所有朝臣,声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猛地转对张仪,“请问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过信吗?秦使在江湖上仗过义吗?秦人与秦使有过诚吗?” “秦人何时无信,在下何时失义,你且说来!”张仪急了,扎下架势。 “看来,”陈轸嘴角现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记性不好,且听陈轸一一道来。”看向众朝臣,声音提高,“远史不说,就轸耳闻目睹,秦人立约、毁约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孙鞅,先是毁魏之约,骗取河西之地,后是毁楚之约,袭占於城一十五邑;后有眼前这位秦使,先骗越王无疆,坑害越人,使越地归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说欺骗苴、巴、蜀三国,骗取苴、巴灭蜀,回过头来就灭沮、巴,何信之有?何义之守?再后秦使相魏,敢问秦使,身为魏相,你真心为魏谋了吗?若是真心为魏谋,敢在此地誓于天地神灵吗?” 陈轸当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张仪毁约、失义的旧事,桩桩属实,无异于当众打脸。楚廷众臣对秦人不满者无不解恨,而靳尚等王亲臣属虽有不满,却也无可辩说。 “哈哈哈哈,”张仪再爆长笑,“我道客卿讲出什么大理来,想不到是满口诬辞啊。公孙鞅谋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边?秦人得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在魏国朝廷上下其手,居中为奸?”盯住陈轸,一字一顿,“就仪所知,正是客卿阁下!”看向怀王,“大王,其他不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眼前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为祸于魏,后为祸于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记得。”转向陈轸,目光如炬,“敢问客卿,是何人密结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诬仪,陷仪于牢狱,断仪之前程,差一点儿绝仪之性命于大楚刑狱?敢问客卿,你敢在此地对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窃吗?在下蒙冤于昭府一事,真的与客卿你毫无瓜葛吗?” 一个大秦相国,一个大楚客卿,一个秦王使楚的特使,一个楚王使齐的特使,两位堪称绝世高手的顶级辩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脸皮,当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仅是楚国朝臣,即使怀王也是大开眼界。 陈轸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把话题扯到这儿,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无论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讲不出的。再说,自己初入楚时确实是为秦谋,这些事儿张仪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让他全部抖落出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楚宫里几乎所有人晓得,当年的和氏璧一案,张仪肯定是蒙冤了。这辰光张仪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谓是一招制敌。 陈轸正自寻思摆脱,怀王“呵呵”笑出几声,出面解围:“秦使,陈卿,过去的已经过去,二位不必在此纠扯。寡人关注的是今朝这个难题,也就是秦王归还商於谷地与寡人绝齐之交这个难题。你们说说,是秦王先归还商於、寡人后绝齐交呢,还是寡人先绝齐交、秦王再归还商於谷地?”看向张仪,“秦使,你是何意?”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之意,方才已经言明。秦归还商於,是六百里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请问大王,是虚重还是实重?是虚先还是实先?” “这……”怀王看向陈轸,“陈上卿,对此难题,你可有解?”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世上无难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怀王倾身,“上卿有何妙解?” “轸以为,自古迄今,契约都是立给当事方的,自立约之时起效。秦、楚既为当事双方,就当同时履约,原本没有孰先孰后之说。臣请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断绝齐交。这边交割完毕,那边绝齐完毕,皆大欢喜!” 显然,陈轸的提议合于公理,任何一方没有理由不予接受。 众臣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呵呵呵呵,”怀王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几案,镇住场面,“众卿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既听张子之言,绝齐和秦,也听陈子之言,双边同时履约,这边与秦人交割商於,那边绝齐之交!” 众卿拱手:“大王圣明!” 怀王颇为得意,看向张仪:“请问秦使,可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请今日立约,明朝启程返秦,敬请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阳,与仪交割商於!” 怀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听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诏命,左司马昭睢出使秦国,使命有二,一送芈月公主予秦室,二与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陈轸听旨!”怀王看向陈轸。 “轸候旨!”陈轸拱手。 “诏命陈轸为寡人特使,出使齐国,断绝邦交!” “轸受命!” 第557章 游秦宫芈月戏主平叛乱子之用狠 下朝之后,就是楚秦正式签署睦邻盟约。 盟约早就拟好了,是靳尚、咸尹、张仪三人合拟的,内容即张仪与怀王近日所议定的,一为秦国须归还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楚,二为楚断齐交。怀王细审几遍,核查无误,诏令签署,但在如何签约时遇到了难题。 涉及六百里国土的盟约堪称重大,必须由双方国王签署,至少要加盖王玺。但秦王远在咸阳,张仪在出使时也未考虑此约,因而未奏明秦王送王玺来。张仪给出的方案是,楚国这边,由楚王签押加玺,秦国这边,由他张仪代秦王签署,加盖相府玺,算作正式缔约。如果一定要加秦王印玺,则须在楚使抵达咸阳时,由秦王当廷加盖,同时完成交割手续,由他张仪与秦使至商於谷地现场交割。 张仪诚意满满,且此来原为聘亲,非为签此盟约,这般解释是说得通的。怀王再无疑虑,乐呵呵地签好字,画好押,加好王玺,亲眼看着张仪签字画押,加盖相府玺印。 签好协议,怀王兴甚,又在宫中摆出豪宴,热情款待张仪一行,算作饯行。 作为王使,昭睢率领一支多达三千人的庞大队伍,一半是送嫁的,一半是接收商於的,浩浩荡荡地跟在秦国使团后面。两国使团合作一行,前后拖拉四五里长,中间几乎没有间隔,分辨只在旗帜与服饰上。 送亲队伍行至於城,张仪安排大队人马扎在城外,将昭睢等关键人物安排进馆驿,于夜幕降临之后,使人带芈月姐弟三人赶至一处府宅。 三人到后,张仪迎进院中,笑道:“你们可都看清了,这处宅子就是当年商君住的,叫商君府,”指一下自己的席位,“商君就是在这个位置被秦王派来的人活擒的!” 三人称奇,纷纷仰头审看宅子。 “宅子没有什么好看的,本君引见一人,你仨或感兴趣。” “何人?”芈月问道。 “一个威振巴蜀、更在淅水之战中以两万秦军击败景翠将军六万大军的人。” “可是魏章将军?”魏冉一脸放光。 “正是。” “太好了!”魏冉双拳抱劲,“我最佩服的就是此人!淅水之战,我多次摆过军阵,觉得秦军打得实在太棒了!我在想,就此战而言,这个魏章将军绝不亚于庞涓与孙膑!” “呵呵呵,”张仪笑道,“那可就差些了。” 话音落处,府门外面一阵车马响,一辆战车停下,一人咚地跳下车,只几步就跨进府门。 “相国大人,张兄!”来人边走边叫。 张仪对三人嘘出一声,将他们藏起,大步迎出。 来人正是魏章。 “哎哟我的张兄,”魏章顾不上揖礼,跨前一步,紧紧握住张仪的手,“你若是再不回来,在下就要杀进郢都,寻你去哩!” “呵呵呵,杀不得!”张仪将他让进客堂,分宾主坐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在下这召你来,是有个小意外!” “哦?”魏章急问,“出事情了吗?” “事情倒没有,是在下带来三个人,你或想见见。” “什么人?”魏章松出一口气。 “一个是在下今番为秦王迎聘的王妃,楚室公主芈月,另外二人是她胞弟!” “这……”魏章怔了,“未来王妃,末将这见,不妥吧?” “呵呵呵,”张仪笑道,“不是还没有过门吗?没有过门,她就不是王妃,只是楚室公主。再说,不是在下非要引见,是芈月公主久慕将军大名,特意要拜见你呢。” “不妥,不妥,”魏章连连摆手,“芈月公主的两个弟弟倒可一见,公主就免了!” “若是不见,你会后悔的哟!”张仪笑了。 “不后悔,不后悔,在下绝不后悔!”魏章再次摆手。 “你可以不见,可人家公主定要见你呢!”张仪击掌,芈月三人从侧室转出。 张仪起身,加燃几盏油灯,将偌大的客堂照得通明。 芈月、芈戎与魏冉直走过来,揖礼。 魏章起身回礼。 就在这个瞬间,魏章的眼睛直了。 同样,芈月三人的眼睛也是直了。 四双眼睛互相望着,四颗脑袋全都懵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梦中。 “公主是叫芈……芈月?”魏章回神,试探道。 “我有两个名字,”芈月应道,“一个叫魏月,一个叫芈月!敢问将军……” “苍天哪!”魏章扑地跪下,仰天长哭,“苍天哪!” 芈月惊呆了,相视一眼,看向张仪。 张仪已回自己席位,眼睛闭合,似是什么也没看到。 “魏章将军,”魏冉朗声问道,“晚辈觉得你像是一个人!” “苍天哪!”魏章没有回应,仍旧长哭。 “像是什么人?”张仪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像是先父,魏国的安国君!” “苍天哪!”魏章依旧跪在地上,重复这三个字。 “魏月、魏戎、魏冉,还不拜见你们的父亲,更待何时?”张仪的声音再次出来。 三人完全呆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见鬼,谁也不肯近前一步。在他们的记忆里,父亲魏卬早已战死于河西沙场,眼前的魏章将军不过是撞脸而已。 “戎、冉,我……我的儿啊!还有你,我的月月,我就是你们的父君哪!”魏章总算是直抒胸臆了。 听到这声“月月”,芈月方才真信,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父君——”号啕大哭。 魏冉、芈戎这也扑过来,父子四人搂作一团,惊喜化泣,泣不成声。 两大使团在於城停留一日,张仪将芈戎留给魏章,带芈月、魏冉启程西进,又行几日抵达峣关。 峣峣关之后就是蓝田。张仪兴甚至哉,登高远眺,却在下关时一步不慎,刚好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块上,滚下陡坡,左腿不知撞在何处,随着“啊呀”一声惨叫,疼死过去。 待张仪醒来,已在帐中,早有人请来专治骨折的疾医。 张仪吩咐众人出帐,只留疾医一人接骨诊治。接骨过程中,守候在帐外的人但听张仪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无不心疼。小半个时辰过后,张仪的惨叫声方才停下,疾医一头大汗地走出来,招呼众人进帐。 众人看到张仪的左腿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包裹,两块特制的木板将大腿与小腿绑扎在一起,形成一根粗大的直棍,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楚使昭睢来了。 “相国大人?”昭睢一脸焦急。 张仪苦笑一下,一手擦汗,一手指向疾医。 “禀报楚使,”疾医拱手,“相国大人登临峣关,在下坡时踩住一块松掉的石头,不慎滚落坡下,左腿撞在坚石上,完全折断。所幸救治及时,断骨已经接好,但目下不宜移动,需要就地静养一段时间。” “这……”昭睢急了,“要静养多久?” “昭大人,”张仪接过话头,又是一声苦笑,“真叫个好事多磨哩,眼见就到家门口了,在下这……唉!” “张大人,”昭睢一脸无奈,“送亲的事,还有商於……” “呵呵呵,”张仪笑了,举重若轻,“甭听疾医瞎讲,在下不过是稍稍磕碰一下,不打紧的,过不了几天就好,昭大人只管放心。至于使命,在下已经安排妥了,昭大人可先到咸阳,在驿馆住下,秦宫自会有人接迎公主与秦王完婚。至于商於的辖权交割,容在下这老腿稍好一点儿,就与大人亲往办理。” “如此甚好,请相国大人多多保重!”昭睢别过,回至楚帐。 第二日,秦宫来人迎亲,迎接的是上大夫樗里疾。 张仪不能坐车,就在峣关将养腿伤。樗里疾把所有使团并送亲人员迎入咸阳,安排在列国馆驿。 天色苍黑,宫中来人,将公主芈月并其身边侍女,连同全部嫁妆,载入宫中。昭睢则由樗里疾等人接风洗尘,其乐也融融。 入得秦宫,芈月期待中的婚礼并未出现,宫中甚至没有喜庆气氛。芈月及其陪嫁来的侍女等十几人,连同她的嫁妆,全被安排在后宫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连个宫女也没有多配。好在洗梳、床褥等一应生活设施俱全,随行侍女迅速进入角色,照顾芈月住下。 颠簸一路,芈月也是累了,躺到榻上就睡。 一连三日,除两名宫人在用餐时段挑来饭食之外,宫中再无他人过问,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到第四日,芈月歇过劲来,开始走出她的小院四处游转,如同在楚地纪陵君的封地一样。 是个午后,太阳很大,所有宫人都不见了,后宫空无一人,安静得只有知了在叫。芈月耐不住了,旁若无人地在附近小转一圈,看到远处有片林子浓荫遮蔽,飞跑过去。 林中有条小径,由红、黄、黑、白、青五色鹅卵石铺成。芈月走得热了,遂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赤足踩在鹅卵石上,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畅意。 芈月越跑越快,丝毫不觉硌脚。楚地尚红,芈月穿一件淡红色的绸裙,在这片幽林的五色鹅卵小径上如飞般奔走,宛如一道红影。 不消一时,彩石路就到尽头,眼前现出一个雅致院落。 芈月径走过去,门虚掩着。 芈月推门,探头看看,里面安静极了,并无一人。 是个三进院子,第一进的所有房门都在关着。 芈月渴了,想寻口水喝,大步走入中间一进。 正堂的门微微启开,一股凉气从门道里冲出。 芈月晓得里面有人,上前推门。 然而,就在她推门的瞬间,两个黑衣人箭一般左右冲出,低吼一声,将她擒住。 芈月受到惊吓,“啊”地发出尖叫,拼命挣脱。 两个黑衣人正要将芈月推走,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她进来!” 两个黑衣人将芈月扭送入堂。 正堂摆着一个竹榻,榻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午睡正酣时让这响动惊醒了。 那男人赤着脚,光着身子,只在中间要害处裹件黑袍,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芈月没有上妆,甚至连口红也没有抹,全身上下透射一股野性,只有两只大眼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死死地盯住他看。 见芈月两手空空,只在手上拎着鞋子,那男人冲二黑衣人道:“把门打开!” 一黑衣人将堂门全部打开,更多光线涌进来,将正堂照得透亮,芈月的素颜与窘态在这光亮里展现无遗。 男人审她一时,眼睛眯起:“叫何名字?” “芈月。” 男人打个怔,眼睛睁大,将她又审一时,朝依旧扭住她胳膊的黑衣人扬手:“松开她。” 芈月得到释放,许是胳膊让他扭疼了,伸手揉搓。 “你俩出去吧。”那男人指向门外。 二黑衣人退出。 “芈月,你来这儿做啥?”男人盯住她。 “渴了,看到这儿有户人家,进来寻口水喝。”芈月仍旧搓揉,后退一步。 “水在那儿!”男人指向案子,“自己倒去。” 芈月真也渴极了,走过去,看到一只杯中有水,端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脖咕咕几声一气饮下,不无惬意地出口长气,吧咂几下嘴皮子,抿下嘴唇,放好空杯,走过来,朝男人鞠个大躬:“这位大哥,谢谢你的水了,我得回去!” “甭急!”在她喝水辰光,男人已将黑袍穿在身上,腰带勒起,将竹榻移到一侧,靠柱放好,回到几案前,在主席位坐下,指向斜对面的客席,“坐下。” 芈月斜他一眼,在那席位上正襟坐下,两只大眼盯住他,忽闪着。两只绣花女鞋被她摆在左侧,呈个八字形。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光脚丫子上。 “喂,你看啥呢?”芈月问道。 “看你。” “我有啥看?”芈月抖抖肩,甩一下长发。 “有点儿意思。” “啥意思?” “没有描眉,没有画眼圈,没有施粉黛。” “我讨厌这些。”芈月皱眉,盯住他,“嘿,你也挺有意思。” “咦,我有啥意思?” “是那种不让人讨厌的男人。” “哟嘿,”男人笑了,“你讨厌什么样的男人?” “装。” “啥叫个装?” “内心胆怯,却要作出一副凶相;袋中无金,却要处处摆阔;心中淫邪,却要显出坐怀不乱……先说这些吧,这就是装。我一见这样的男人——”芈月鼻子一拧,嘴角不屑地一撇。 “哈哈哈哈,”男人长笑起来,“看来男人你见过不少哩!” “嗯,见过不少。我就不想与女人轧堆儿玩。” “为啥?” “不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是只对男人感兴趣了?” “当然。不对男人感兴趣,还是女人吗?” “说说看,你最感兴趣的男人是谁?” “这得看是哪方面了。” “随便说,哪方面都成。” “在见过的男人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个人,一个会说,一个能打。会说的叫张仪,舌头真叫个长哩,我亲手度量过。能打的叫魏章,那是我君父!” “咦?”男人问道,“魏章是秦国将军,你是楚国人,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君父呢?” “嘘!”芈月压低声音,“这个不能告诉你。” “在听说过的人中,你最感兴趣的是谁?” “也是两个人。一个叫苏秦,连长舌头的张仪都敬他,还有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为啥?” “嘘,”芈月眨几下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我讲给你,你甭对外人讲。他是我男人!” “嘿,这个有意思,”男人笑了,“说说看,你对你的男人哪儿感兴趣了?” “他能使动张仪,还能使动我君父!” “就这个了?”男人略觉失望。 “还有一个,”芈月笑了,“我嫁过来几天了,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你该生气才是,哪能也感兴趣哩?” “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呢,哪能生气?” “为啥是好事呢?” “说明我这男人不同寻常,新婚燕尔,他不见我,可有两个因由,一是他朝务忙,二是他不好女色。” “你为啥对这两点感兴趣?”男人来劲了。 “朝务忙,说明他在干大事,干正事。自家男人不干大事,不干正事,还能有个啥出息?” “嗯,这个是哩。如果他不好女色,你嫁给他又做啥呢?”男人追问。 “不好女色,说明他眼界高,寻常女人看不上眼,属于高冷男人。” “你对高冷男人感兴趣?” “嗯,”芈月点头,“那种是女人就欢喜的男人,我压根儿瞧不上。” “嗯。”男人摸会儿胡须,盯住她,“你这男人高冷,要是他一直不见你,你哪能办哩?” “他不肯见我,我就寻他!” “即使你寻他,他也不肯睬你,你又哪能办哩?” “征服他呀!”芈月信心满满,“男人之趣在于征服天下,这女人嘛,征服男人才成趣,是不?”冲他不无调皮地做个鬼脸。 “你将如何征服他呢?” “这个得慢慢来,只要肯想辙儿,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是不?” “哈哈哈哈,”男人爆出一串长笑,“待你想到辙儿了,再来寻我!”指向门外,“你可以走了!” “成!”芈月起身,走有几步,回转身,压低声音,“今朝的事儿,你甭对外人讲!这是处新地方,我打楚地来,人地两生,没一个朋友,今朝见到你,是个缘分,就冲你给我解渴的那杯清凉水,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待我征服了我的那个男人——”顿住话头,盯住他。 “你想咋样?”男人吸一气,盯住她。 “我就悄悄地对他讲,你是我朋友!” “成!”男人爽朗一笑,“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了!” 芈月辞别,男人送到门外,望着蹦蹦跳跳而去,捋起长须,乐得合不拢口。 毫无疑问,男人是秦惠王,这处院子是他的御书房,是严禁后宫女人踏入一步的。芈月于无意中闯入,只能算是一个例外。 当日入夜,后宫来人带走芈月,侍候她沐浴已毕,引她走进惠王寝宫。 宫人出去,灯火阑珊。时光一声接一声地滴过。芈月一丝不挂地躺在锦帐里,两耳竖起,不无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芈月候到小半夜,没有人进来。 芈月候到后半夜,依旧没有人进来。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天色蒙蒙亮时,有宫人走进,推醒她,侍奉她起榻,引领她走出王寝,将稀里糊涂的她送进自己的小院。 如是三日,每到傍黑,芈月就被人引入澡堂沐浴,之后引到王榻上,塞进锦帐里,又在天色微明时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引回小院。 芈月懵了。 第四日夜,芈月刚刚被推进锦帐,那日他所看到的男人,也就是大秦之王,裹着浴袍大步走进。 芈月看到,急将被单裹在身上,缩在锦帐一角,声音急切:“喂,朋友,你快出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嗨,我刚好路过,看到亮光,还以为是谁呢,就走进来看看,没想到会是你。”惠王乐呵呵地在榻边坐下,隔帐盯住她。 “你快点出去,”芈月越发急了,“我在等我男人呢。他不定啥辰光来,要是让他撞见你,我就没个解释了!” “你就对他说,我是你的朋友呀!” “这这这……这个不成,”芈月连连摇头,“我没穿衣服,你这又……一身浴袍,我那男人万一生出个啥心,真就说不清哩!” “说得清。你在帐里,我在帐外,我俩隔着一层帐子,是不?” “不成。我啥也没穿,在其他男人面前光着屁股,这个不可以!” “可我是你朋友呀!”惠王乐了,涎起脸皮。 “朋友也不可以,你快走!” “反正你的男人没来,我就问你几句话,成不?” “你快说!” “你可想到征服你男人的辙儿了?” “想到一个,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了。 “不能讲。”芈月摇头。 “为啥?” “这是我的秘密,只能见到我的男人才能用!” “假定我是你男人,你试用一下,成不?” “这个是不能假定的!”芈月坚定地摇头。 “可我就是你的男人呀!”惠王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几声,噌地扔掉身上浴袍,光身子钻进锦帐。 “天哪!”芈月连推带搡,推他不动,使出狠劲,将他一脚踹到榻下,连帐子也扯破了,“你快出去,不然的话,我就喊人了!我再也不想与你做朋友了!” “嘿,你敢踹寡人,大秦之王!”惠王从地上爬起,虎起脸来,恶狠狠地盯住芈月。 “嘿!”芈月也来劲了,顾不上踹人时脱落的被单,光着身子,手指惠王,“你这人好不知趣!我视你为朋友,你却冒充我男人,大秦之王,看我不——”顿住话头,恶狠狠地盯住他。 “你想怎样?”惠王欺上来。 “你……你敢上来!”芈月两拳握起,扎下厮打的架势。 惠王扯开锦帐,蹿到榻上,扑倒芈月。 芈月强硬对抗。 惠王越战越勇,芈月不敌,被压到身下,分开两腿,在一声撕扯般的哎哟之后,躺着不动,全身松软下来。 芈月反将惠王紧紧搂住。 二人颠龙倒凤,小半个时辰过后,惠王抱住芈月,语气得意:“爱妃,你这说说,是你征服了寡人呢,还是寡人征服了你?” “唉,”芈月摇头,“你这一问听起来别扭!” “怎么别扭了?” “你应该问,芈月,是你征服了你男人呢,还是你男人征服了你?” “好好好,就这么问。你说,究竟是谁征服谁了?” “这还用问,当然是芈月征服了她的男人!”芈月不无得瑟地爽朗应道。 “啥?”惠王一把推开她,“明明是你男人征服你了,你怎么说是你征服你男人了?” “因为我使用了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对呀,对呀,”惠王这也想起来,“我正要问你这个辙儿呢!快讲,什么辙儿?” “哎呀,朋友,我记得早就对你讲过了,这是我的秘密,是见了我的男人才能使用的。我这不是用完了嘛!” “可这……”惠王挠头,“你没有讲呀!” “哎呀,我的男人,你哪能这么笨呢!”芈月翻过身,结结实实地骑在惠王身上,附他耳边,悄声,“既然是秘密,就不能对外讲,是不?” 禅让大礼过后,子之正式入主燕宫。 接后半月,子之大朝三次。第一次太子姬平捧场,第二次太子不捧了,太子党众及部分前朝老臣也没一个来的,入朝列位的除子之一党外,还有几个骑墙朝臣。到第三次大朝时,这几个骑墙的朝臣也不来了。偌大的朝堂上,过半席位空置。 子之的脸拉长了。 散朝之后,子之留下鹿毛寿,长叹一声:“唉,毛寿呀,寡人本想任命你为相国呢,”拿出诏书,“这不,连诏命都拟好了,只差一个玺印。可今日大朝,寡人遍视朝堂,大半席位都是空的,寡人……”摇头。 “谢我王厚遇!”鹿毛寿拱手,“就臣所知,众朝臣不来,根在太子身上!” “你晓得的只是其一,”子之苦笑,“还有一个其二。” “哦?”鹿毛寿盯住子之,目光征询。 “褚敏。” “他不是没有实权了吗?” “他是三朝老臣,资格不在寡人之下,不少朝臣皆看他的眼色行事。这辰光,是他站在太子后面!” “站也没用。没有兵权,他掀不起风浪!” “可市被有哇。” “市被?”鹿毛寿震惊,“他不是咱的人吗?”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天哪,他——”鹿毛寿顿住,看向子之。 “市被是褚敏内侄。”子之端出根底,“就在昨天,他到褚敏府上,没过多久,姬平也去了。听说他们近日往来不少呢。” “难怪市被将军今朝称病没来,臣还以为他是真的病了呢。” “毛寿,”子之盯住他,“看来,你得随寡人走一趟了。” “去哪儿?” “见见王哙,再唱一出戏。” 燕王哙依旧住在他原来的宫殿,陪伴他的是王后韩氏及一个妃子。不做王了,姬哙倒是一身轻松,一天到晚守在宫里,要么看些圣贤书,要么在殿前屋后侍弄花草。 子之二人赶到时,姬哙刚好在门前的花坛上栽花,满手是土。 “太上,姬之有礼了!”子之走到跟前,拱手。 姬哙抬头,扔掉花苗,起身,拱手回个礼,一脸高兴道:“哎哟喂,没想到是燕王来了!”将手上的泥土甩掉,伸手礼让,“燕王,寒舍请!” 三人走进厅堂,姬哙坐于主位,子之客位坐了,鹿毛寿哈腰候立于侧。 “上卿,坐!”姬哙看向鹿毛寿,指向另外一个席位。 鹿毛寿谢过,坐下。 “你来得好呀,”姬哙笑道,“姬哙正要寻你呢。” “太上召之,所为何事?”子之看向他。 “嗨,”姬哙指向宫殿,“我这不是王了,就不该住在这宫城里,想到宫外去住。” “宫外何处?”子之怔了。 “还记得你原来的草舍吗?在那儿我也有一个,就想去住那儿。门前门后都有空地,我闲下无事,可以养养鸡,喂喂鸭,寻些乐子。” “不可,不可!”子之连连摆手,一脸苦丧。 “这……”姬哙怔了。 “太上有所不知,”子之紧忙解释,“您是姬之的靠山,有您在姬之身边,姬之心里踏实。您若不在,姬之……”抹泪,“即使想尽个孝、诉个苦,也都没个地儿!” “姬哙依旧在这城里,保证我王随叫随到!” “不可,不可!”子之又是摆手,“太上甭作此想,您实在想住茅屋,姬之在这宫里为您搭建一个。您想养鸡养鸭,就在这宫院里养,后花园里有山有水,鸡鸭欢喜着呢。这个宫城,依旧是太上的,姬之不过是暂时替您照管一些时日。太上何时觉得姬之德不配位,才不服众,何时就把姬之废掉。” 见子之将话讲至此时,姬哙由衷感动。 “太上,”子之拱手,“姬之今朝来,一是望望您,听说您昨晚咳嗽了,这看气色不大紧,姬之就放心了。二是……”欲言又止。 姬哙看向他,目光征询。 子之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今朝大王临朝,是大朝,来上朝的朝臣不足一半。” “为何?”姬哙震惊。 “臣不知。”鹿毛寿应道,“臣只看到,那些没来上朝的无不是太子的人!” “姬平?”姬哙目光诧异,“他上朝没?” “没有。” “太上——”子之眼中出泪,缓缓起身,在姬哙面前跪下,从袖中摸出王玺,双手捧上。 “燕王,”姬哙惊了,“你这是——” “姬之恳请太上收回王权,姬之愿将此玺交给太子!” “这这这……”姬哙不知所措,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朝中有人传出流言,群臣心无所属,方才不朝。” “是何流言?”姬哙急问。 “流言说,”鹿毛寿侃侃应道,“大禹得知益是贤德之人,将朝中权柄交益执掌,同时重用己子启。大禹垂老,看出子启德才不足以胜任天下,遂将大位禅让于益。大禹崩天不过旬日,其子启召集朋党,攻杀益,复夺天下。于是,朝臣认为,大禹传天下于益是假,让其子启自取天下才是真章。” 姬哙长吸一口气。这段史实他是晓得的。 “太上将燕国让于大王,”鹿毛寿再道,“却又任命太子的人尽为朝臣,所以才出这个流言,暗喻太上禅让并非真心,让太子夺位才是实意。有这流言在蓟城飞传,朝臣自然莫衷一是,谁也不上朝了!” “太上,”子之大哭,“姬之虽不惧死,却……却不想让燕国再流血啊!姬之不想当这个燕王,姬之愿将此玺让给太子,太子袭位,才是正统啊。至于太子的贤德,待太子即位之后,太上再慢慢培育。姬之为臣,亦必忠于太上,忠于太子,忠于燕国。否则,姬之的未来,就会如益,身死不说,身后之事,也全由太子评说,姬之连声冤也鸣不出啊,我的太上……呜呜呜呜……” 显然,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姬哙闭目沉思。 良久,姬哙主意打定,抬头,看向子之:“燕王!” “姬之在。” “传太上旨,”姬哙一字一顿,“明日大朝,太上临朝,三百石以上朝臣悉数奉印上朝,不到者永除其籍,收其玺印!” “姬之领太上旨!”子之字正腔圆。 子之当即使执事内臣传太上谕旨,令所有三百石朝臣于次日奉印上朝,不至即除籍。 于朝臣来说,除籍是要命的事了。燕国偏远,朝臣多是燕籍,与燕国公室丝丝相连,所置产业也在燕地。除籍即意味他们在燕地的任何所有都将被合法剥夺。三百石则为中大夫的年俸,石为燕室所赐的粟米计量单位,也代表朝臣在朝中的地位。三百石以上,换言之,就是中大夫以上的朝臣了。 果然,翌日上朝,朝堂上齐刷刷地站满朝臣。 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子之,而是太上姬哙。 放眼望去,子之亦不在朝堂。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没有过多的话,开门见山。 众臣不明所以,纷纷改坐为跪,朝太上叩首:“臣听旨!” “将你们的金印悉数拿出,放在面前。” 众臣拿出印授,放在面前。 “收印!”太上姬哙看向内臣。 “太上传旨,收印!”内臣朗声传旨。 四名宦臣分作两组,一持盘,一收印。不一会儿,所有印玺尽入盘中,摆至姬哙面前。一排排的印玺整齐地码放在龙案上,发出灿灿的金光。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再次出声,“这些印玺为姬哙即燕王之位时颁予众卿的,姬哙今已不在其位,理当收回。三日之后,所有印玺由方今燕王姬之重新颁发,众卿宣誓效忠,钦此!散朝!” 姬哙的这一招是绝妙的。于官员来说,印玺即权力。何人发印,官员自然向何人效忠,这是周室成例。姬哙颁印,这又收印,由子之重新颁发,从因果上讲,也是合理的。 问题在于时机。收回玺印本该在其禅让时同步进行,或在他收印之后,由新的燕王当场宣旨任命,重新颁印。 然而,禅让制久未行施,姬哙不懂,子之心急,鹿毛寿之流更不会想到这层。所有人关心的只是禅让仪礼,权力交接中最最重要的一环,印玺的收与发,竟然被忽略了。这辰光出了问题,熟知礼乐的姬哙猛地想到这个,这才想出此招。 在宣旨之前,许是想给子之一个惊喜,姬哙甚至未与子之谋议,因而,诏命一出,躲在隔墙偷听的子之整个呆懵。 子之清楚,这个旨令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所有朝臣的印玺被收至新王重新颁发的这三天里,整个蓟城乃至整个燕国,将会陷入权力真空,因为,原本各司其职的朝臣因无玺印,将无合法权力行施其职,换言之,无论是太上还是新燕王,在名义上是役使不了任何人的。 姬哙颁完旨即宣布散朝,没给子之任何补救时间,子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臣各自茫然地离开王宫,四散而去。 果然,没过多久,蓟城就躁动起来了。 躁动的是所有三百石以上被没收印玺的朝臣。 太子一派的吏员纷纷汇聚东宫,个个面色沉郁。谁都晓得,只要子之在位,原本属于他们的印玺是再也回不来了。子之一派的人也都聚往鹿毛寿府宅,演出各种奉迎与示忠,以期在三日之后得授更为实惠的玺印。 入夜,姬平、市被从后门走进褚敏府宅,在家宰引领下步入一间密室。 褚敏将姬平让在主席,自与市被陪位坐下。 “干吧!”姬平握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市被看向褚敏。 “市被,”褚敏盯住他,“你能召集多少人?” “五千。” “能战之士呢?” “尽皆能战。” “殿下能召集多少?”褚敏看向姬平。 “合计过了,各家族兵约有两万。” “能战否?” “能战,”姬平略顿,“但不及市被将军的勇士!” 褚敏沉思良久,看向姬平:“确如殿下所说,如果动手,眼下是最好机会!”转对市被,“殿下的人皆为家兵,看家护院或可,上阵搏杀就差个火候。能否一举成功,主要看将军的!” 市被握拳:“谨听姨父!” “不动则已,若是动手,”褚敏接道,“就不可延迟,必须在三日之内攻克王宫,剿灭子之。眼下众臣皆无受命,我们动手,没有谁会来勤王。” “如果动手,跟从子之的人会不会也组织家兵?”市被问道。 “应该不会。”褚敏语气笃定,“我晓得这些朝臣,除鹿毛寿外,多是墙头草。他们选择子之,是因为子之势大。见我们攻打王宫,且有殿下挑头,有齐人为后盾,在胜负未决之前,他们只会作壁上观。变数是蓟城的驻军。城内城外驻军约两万,你引五千,还余一万五千。带兵将军见殿下与子之火拼,你又是他们的上将军,相信他们会选择旁观。再说,今朝他们的将印也被太上收走了,纵使有心出兵勤王,在名义上亦不可能。不过,我们也要防一手,将他们已无印绶之事传扬出去,让他们有个掂量。” “嗯,”市被点头,“他们与我相交甚笃,即使不跟我干,也不会与我作对!” “褚伯,上将军,”姬平拱手,“姬平无能,只能依仗二位了。市被将军可诏告麾下将士,无论何人,率先冲进王宫者,赏足金三镒,晋爵三级;杀死或活擒子之者,赏足金五十镒,裂土封侯!另外,凡参战之人,概有赏赐。” “末将记下了!”市被回过礼,转对褚敏,“姨父,何时起兵为宜?” “就今夜,黎明前如何?”褚敏以问代答。 “末将这就筹备!”市被匆匆去了。 “褚伯,”待市被走远,姬平眼中出泪,“不肖侄无能,燕室未来,指靠您了!” “殿下,老臣尽力。” “褚伯,”姬平压低声音,“如果事成,姬平得立,相国之位就是褚伯的!” “谢殿下厚遇!”褚敏拱手,“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辰光。我们分头行事,殿下,此事关系蓟城无数身家性命,失误不得!” “褚伯说的是!” “对了,我们还得有个名分,就说子之胁迫燕王,以禅让之名,行僭越之实,可否?” “此罪虽好,但不足以诛杀子之,”姬平接道,“子之的罪名是弑君!”握拳,“我敢肯定,先祖易王是被子之与鹿毛寿合伙谋害的!” “成,”褚敏点头,“就将这个罪名传扬出去,让蓟城百姓皆知子之是个弑君者!”略顿,“再说,这个也合事理。子之弑先祖易王,知你父王心慈无争,乃先立他,再逼他禅让,是讲得通的。” 约在子时,各路人马准备就绪,市被、褚敏及五六个核心成员聚在太子东宫,就行动纲要与战术部署作最后敲定。 姬平最后发言,先是和盘讲出从先易王之死到燕王哙禅让之间宫中所发生的各种蹊跷事,将它们联系到子之、鹿毛寿身上,确定二人犯下两大不赦之罪,一是弑君,二是篡位,继而声明自己才是燕国的正统继承人,最后讲出舅爷齐王如何关切燕国之事,如何支持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等等。讲到动情处,姬平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在场诸人听得无不鼻子酸酸的。 姬平讲毕,叫人抬进一溜儿金箱,逐一打开,现出黄金三百镒,朗声道:“这三百镒足金是齐王赠送姬平的,说是干大事之用。今天,诸位愿意从姬平做此大事,姬平决定将所有金子全拿出来,”看向褚敏,“褚大人,姬平将之悉数交给您,由您处置!” “谢殿下信任!”褚敏拱手礼毕,指着金箱,扫一眼众将军,“诸位将军,殿下吩咐过了,这几箱子金子全作赏赐之用,大家能得多少,就看今夜表现,原则是,功大者得多,功小者得少,无功者不得。” 望着一溜儿金箱,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今夜举事,分作两步,第一步,围困王宫,将之孤立起来,不可使任何人进出,以防弑君者外出调兵。第二步,集中兵力,攻打薄弱。具体如何攻打,由市被将军全权处置!”褚敏看向市被。 “诸位听清了,”市被语气果决,“我率主力,进攻正门与西门,你们分别围攻其他各门,能攻则攻,攻不进则围之,制造声势。”看向褚敏与殿下,“殿下与褚大人引后备队,在各条街道设置障碍,阻止子之援兵。” 众人别过,分头行动。 约在五更,宫城被市被的两万余人团团围住。 宫城不大,占地约一千亩。由于城墙是燕室的最后一道屏障,因而修得格外结实。墙体很高,墙外就是护河环绕。宫墙与护河之间几乎没有间隔,原本丈五的墙体外加深约丈许的护河,使宫墙高近三丈,且河中是流水,攻城难度可想而知。 因而,市被的选择是几道宫门。 宫城的正门朝南,为方便上朝,河上架着三道石桥,中间宽,可行大车,两侧宽,只能步行,但城门非常结实。其他三面虽设有门,却无石桥,过往只能通过吊桥。 市被原为西门守尉,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西门,因而将此门列为主攻。 是夜没有月亮,黎明前又是最暗黑的。 市被带人守在西门外,眼睁睁地盯住吊桥。吊桥的后面是城门楼,楼上静寂无声。按照常规,此时守门兵士多在梦乡,即使守值人也都打嗑睡了。 市被窃喜。显然,宫中并无防备。待雄鸡啼晓,宫中就会有人通过此门,去赶早市。那时,吊桥就会放下,他们冲过桥,就可控制西门。一旦控制西门,整个宫城就从腹中破了。 然而,眼见东方发亮,雄鸡报晓两轮,吊桥仍未放下。 市被决定不再等了,命人泅过护河,砍断吊桥缆绳。随着哐当一声闷响,吊桥落下,市被的人哗地冲过吊桥,撞击西门。 西门却未上闩,一撞即开。 冲锋的兵士大喜过望,蜂拥而入。 就在市被诧异之际,西门城楼上猛地现出无数宫卫,利矢嗖嗖射下。市被的人猝不及防,仍在冲向宫门的兵士纷纷中箭倒地。 与此同时,城门关闭,门闩被插,后续兵士被结实的宫门完全阻断。 紧接着,城门之内杀声震天,市被眼睁睁地听着他的首批勇士二百余人尽遭屠戳。 显然,子之是个狠人,特在此门设下陷阱,守候他市被。 市被冷汗直冒,但此时已无其他选择。无论如何,就他所知,宫卫不过三千,而他们的人不下两万,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 市被决定明攻。 既然明攻,市被就要堂而皇之,于是,放弃西门,仅留五百人负责守御,而将主力调至正门,运来早已备好的攻城器械,筹备强攻。 子之果然不是吃素的。 天色大亮,曙光四射,子之非但没有固守宫门,反倒将宫门完全打开,旨令一排排装备精良的甲士从宫门里整装走出,在宫门外面列队,严阵以待。 城门楼上更是连弩齐整,擂石具足,以为后援。 市被可以觉出,子之就站在宫门楼上,看着下面。 显然,前面这一夜,于子之来说,也是无眠。 太子姬平来了。 陪他的是褚敏,跟随他们的是上万名各府家兵及受到姬平感染的蓟城百姓,手中的武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拿着棍棒与干活的工具。 在他们背后,大街小巷全被路障阻断,过往行人皆受盘查。 一夜之间,整个蓟城已经陷入全面骚乱,蓟人裂作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子之。 鹿毛寿进不去宫了。到他府中的死党也多起来,纷纷感到压力巨大。如果太子真的攻克宫城,杀死子之,与他们相关的所有利益失去不说,不定还有血光之灾。 尤其是鹿毛寿。 鹿毛寿鼓励所有人拿起武器,以忠于燕王为旗号,煽动百姓拥护太上,拥护太上所禅让的新燕王。两派力量先是各守府宅,继而交战在一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械斗场景。 姬平与褚敏不得不分出力量,以对付鹿毛寿等人。 宫城前面,恶战爆发了。 市被排好阵势,用盾牌等组成一道强大的防护罩,顶着箭雨冲向宫门。市被的弓弩手则组成更为强大的箭雨,与宫卫的弓弩手对射。双方箭雨在空中相撞,发出啪啪啪的断矢声。双方阵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城门楼上亦现伤亡。 市被的勇士们冲过石桥,冲到城门下面,与宫卫搏杀在一起。双方陷入混战,箭矢起不上作用,只能远程互射。 宫卫由宫门补充,前赴后继。市被的勇士亦是,只能由石桥补足,亦前仆后继。宫门前面场地毕竟狭小,横竖不过容纳三百来人,不消半个时辰,已是尸横遍地,莫说是搏杀,即使行走也是困难。 市被鸣金,暂停进攻。 双方收尸。 中午,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宫门外的血迹尽数被冲涮入护城河里。大雨下有一个多时辰,将近傍黑,雨停了,市被再次攻城,子之依旧开门迎战,战法同上。 市被望到,子之全身披挂,手持长枪,站在宫门后面督战。 宫卫士气冲天。 天色昏黑,市被鸣金。 如是三日,蓟地遭遇连阴,淫雨霏霏,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双方势力就在这雨歇里搏杀,因为市被实在寻不出更合适的攻城方法,子之亦寻不到更高明的防御战法。只要市被攻击,子之就守在门口,开宫门迎战,双方士兵亦只能在宫门前的狭小空间里生死相搏。 与此同时,蓟城完全失序,原本相安无事的街坊邻居进入互杀模式,忠于姬平的攻击忠于子之的,一旦杀入府中,就是满门抄斩。反之亦然。更有歹人趁机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杀人越货,奸淫盗抢,无恶不作。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惨叫声、厮杀声交响在每一个角落,雨水、血水、泪水、汗水交流在每一条巷道。蓟城人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无论白天黑夜,所有门户都被关得死死的,院中守着手执利器的男人,随时准备以血肉之躯捍卫一家老小。商人富户更是闭门谢客,魂不守舍,将金银宝器胡藏乱埋。 从暴乱之初,燕王哙就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子之,被子之使人送回他的宫院,再不让他走出半步。王哙在完全囚禁状态中连过三日,于第三日昏黑,子之来了。 “太上,”子之一脸疲惫,拱手,“是姬之无能,让您受惊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燕王哙仍旧对乱象一无所知,急不可待道。 “是殿下聚众谋逆。”子之扼要禀过,将反臣之名一一报过。 “这这这,”燕王哙震惊,“子平他……怎能这样?” “唉,”子之轻叹一声,“事儿闹成这样,还得怪太上!” “我……” “您把三百石以上朝臣的封印全部收了,而在收印之前,您未曾讲给姬之半句,且明旨三日之后再由姬之重新颁发。姬之晓得太上的美意,可是,在这三日里,所有朝臣皆无印绶,所有府衙皆为空设。殿下看准这个机会,当夜就聚众反叛了,叛臣皆是近些日来由殿下提名、太上任命的朝臣。他们结成一党,围攻宫城,欲杀太上并姬之,夺取王位。唉,”子之长叹一声,“前几日,姬之生怕有变,欲将王位让予殿下,是太上您——”顿住。 “这个逆子!”燕王哙一拳震几。 “太上,”子之再道,“姬之晓得您宽仁慈悲,不想让燕人流血,可眼下,叛臣在围攻宫城的同时,还满城里追杀不跟从他们的人,追杀鹿毛寿等一干忠于太上的臣子,整个蓟城是血流成河啊!” “市被为何反叛?”燕王哙问道。 “市被是反臣褚敏的外甥,是褚敏蛊惑他反的。市被是太上授命的上将军,辖制蓟城三军,那些军士不得不听他呀!” “寡人……召见市被!”燕王哙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太上息怒!”子之起身,在王哙背后轻轻捶背,“待明日晨起,反贼再行进击时,姬之想请太上出面,劝诫市被。姬之晓得市被,是忠勇之士,受太上知遇并任命,不会不听太上。只要市被退兵,其他反臣皆是乌合之众,不难清剿。再说,太上限定的三日期限已过,姬之可以随时任命朝臣,重新颁发印绶。只要太上依旧信任姬之,叛臣就会越来越孤立。” 由于鹿毛寿等动员效忠于子之的朝臣武力相抗,褚敏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市被这边又迟迟攻不进宫城,蓟城局势开始复杂起来。 夜幕降临,骚动一日的蓟城渐渐平息。 市被等众再次汇聚东宫府,谋议克敌奇策。 连续三日的缠斗,大家全都累了,脸上无不现出焦躁。为首的姬平显然不是谋大事的,除去一句接一句的勉励与许愿之外,就是发赏金与抚恤,根本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策略。 市被急了。 “殿下,”市被叫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将军可有良策?”姬平看向他。 “我……”市被看向褚敏。 所有目光全部射向褚敏。 “殿下,诸位将军,”褚敏历过大事,神色自若,“情势确如市被将军所言,我们不能再耗下去,因为明日,弑君者就可任命官员,颁发印绶。也就是说,明日就会有人得到印绶,据此与我作对。” 众人皆吸一气。 “不过,也有几个利好。”褚敏愈加淡定,“其一是,越来越多的蓟人晓得子之是个弑君者,是个阴毒之人,有不少平民愿意跟从我们,单是今日,加入我们的市民就有逾千。其二是,有不少歹人闯入平民宅第,奸杀抢夺,民愤极大,我查出来,他们皆是鹿毛寿的人。其三是,齐人——”看向姬平,打个手势,“这个由殿下来说。” 姬平瞬间明白褚敏的用意,拱手:“今朝齐王来函,已经旨令三军五万兵发蓟城,匡扶正义。知道主将何人吗?就是大败秦师于桑丘的匡章将军!” 众人皆喜。 “诸位将军,”褚敏接过话头,“基于上述危急与利好,我们须集中精力做好四事,一,传扬鹿毛寿诸人恶行,使之昭然于天下;二,吸纳更多民众加入我们的队伍;三,封堵宫城,严防弑君者有任何人持授权印玺流出;四,不惜代价攻打宫城,擒贼擒王。只要拿下弑君者,鹿毛寿之流就会作鸟兽散。”看向市被,“市被将军,整个蓟城就看你的了!” “末将尽力!”市被拱手。 “市被,”褚敏盯住他,“宫门之战我观三日了,已想到克敌之策,正在使人赶制利器,今夜或可制出。只要弑君者依旧打开宫门迎战,破门不在话下!” “是何利器?”市被惊喜。 “明晨你就晓得了!” 翌日凌晨,褚敏交给市被的是十辆可在后面推动的冲锋车。冲锋车只有两只轮子,外形呈锥状,车头是只锥尖,车身为锥身,锥上有盖,亦为尖形,可防止从城门楼上射下的箭矢及擂石。锥外满是矛尖,看起来像是一只刺猥。每辆车可供两人使用,进退自如,对方的矛再长,根本插不进来,而车辆的巨大冲力,则让对方躲无可躲,根本没有搏杀机会,只能望车逃避。只要对方逃避,城门就可攻占。十辆冲车的后面是数以千计的甲士,只待他们冲过宫门,整个宫城就防无可防了。 市被大喜,令一些身强力壮的兵士学习使用,之后,在宫门外列好阵势,将十辆冲车隐在一排战旗背后,自己则全身披挂,亲到宫门外面叫阵。 宫门大开,出城的却不再是兵士,而是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同样全身披挂的子之。 市被震惊了。 所有将士也都震惊了。 子之是他们的前将军,也是弑君者本人。 他的头上悬着太子姬平赏赐的五十镒足金。 众将士连日攻城,只为拿到弑君者子之,而此时此刻,子之竟然没带任何兵士,只身出现在宫门之外。 关键是,市被是子之一手提升起来的,在燕国,市被从内心深处尊敬的人中,除姨父之外,就是子之。 “市被将军,姬之有礼了!”子之拱手。 “末将叩见相国大人!”市被回礼,特意没有称他燕王。 “市被将军,”子之语气从容,“这几日来,身为燕臣,你三番五次引人攻打王宫,这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你可知之?” “回禀相国,”市被应道,“身为燕臣,末将受殿下之命攻打王宫,只为诛杀弑君者与篡位者,也就是相国大人您!” “市被将军,还有诸位将士,”子之再次拱手,又朝他身后的将士们拱手一轮,“在下姬之,先祖桓公嫡亲后人,若论辈分,太上姬哙为姬之的嫡侄。太上感念上古圣德,在太庙祭告先祖,行禅让大礼,已将王位让于姬之,姬之谈何篡位?至于弑君一说,敢问市被将军,可有证据?姬之所弑又是何君?” “你……指令鹿毛寿弑先君易王!”市被急了。 “市被将军,”子之淡淡一笑,“先易王驾崩之夜,其他将士不知,你却是在场的。如果是姬之弑君,你作何罪?这且不说,你与姬之是一同赶到王宫的,你我赶到之时,先易王已经驾崩,而出现在现场的都是何人,别人不知,将军难道也忘了?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公子职,还有一个,是秦使嬴疾。王后四处使人找寻上大夫鹿毛寿。鹿毛寿是先易王最信任的臣子,先易王废立太子的诏书就是由鹿大人拟写的。王后寻觅鹿大人,为的正是这份诏书。但鹿大人说,先易王已经听从苏相国之言,旨令他废掉这道诏书了。王后欲拿鹿大人,是将军你引军士制服他们,之后我们才发现先王驾崩的。市被将军,先易王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这是摆明了的事。秦使逼迫先易王废太子,也就是当今太上,立公子职,是苏子力保太子。先易王最后听从苏子,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我们也是讲清了的,姬之本欲治王后、公子职与秦使弑君之罪,是太上慈悲,放走他们母子,赶走秦使,隐瞒先易王死因,并厚礼安葬。今朝你将这盆脏水一古脑儿泼于姬之身上,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众将士这也是首次听到宫帏秘闻,无不面面相觑。 “末将……”市被讲不出,也是急了,“是听殿下讲的!” “殿下?”子之冷笑一声,“哪一个殿下?” “太子姬平!” “是何人诏命姬平为太子的?”子之质问。 “燕王,方今太上!” “市被将军,”子之扬手,“请看!”朗声唱宣,“有请太上!” 一辆王辇缓缓驶出宫门,与子之的战车并列排齐。 此时,如果进攻,将是最佳时机。 然而,站在市被身后的是宣誓效忠燕国的三军将士,站在这些军士前面的又是前燕王与方今燕王,莫说是众将士,即使市被,亦是傻了。 “市被将军,听旨!”燕王哙声音清朗,从袖中摸出已加盖过玺印的谕旨。 市被跳下战车,叩首于地:“末将候旨!” “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大周燕国太上姬哙。” 众军士无不震惊。 市被心里一颤,良久:“臣接旨!” 一名宫人闻声走出,从燕王哙手中接过谕旨,递给市被。 “市被将军!”燕王哙又出一声。 “臣在!” “寡人已于三日之前收你印绶,你何来权力指挥三军之士围攻寡人王宫?”王哙声如洪钟,语气斥责。 “臣……知罪!” “你既知罪,就当听从新王之命,改过自新,戴罪立功!”姬哙说道。 “臣……受命!” “市被将军,听旨!”子之从袖中缓缓摸出谕旨。 “末……末将听……听旨!”市被的心完全被控制了。 “从太上谕旨,寡人念你受人蛊惑,赦你并麾下将士无罪,授命你依旧为燕国上将军,请受将印!” 宫人端出一只盘子,款款走到市被面前,盘上赫然摆着他已奉旨上交的上将军印绶。 “臣……受命……”市被几乎是嗫嚅,双手接过印绶,叩首,“臣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上将军听旨!”子之朗声。 “臣……接旨!” “寡人命你即引本部人马前往东宫,缉拿乱臣姬平,降者免罪,若有违抗,杀无赦!” “臣……接旨……” “来人!”子之击掌。 宫门里再次驶出一辆战车,上面站着一名军尉并两名甲士。 “你等随上将军前往东宫,宣读太上废前太子诏书,有请姬平入宫谢罪!” “末将领旨!”军尉战车驰至市被跟前,跳下,敬礼,“上将军,请!” 顷刻之间,情势逆转,将军市被如受魔咒,稀里糊涂地捧起子之刚刚颁于他的上将军印绶,跳上战车,传令退军,兵发东宫。 褚敏不在,守在东宫的是姬平。 看到市被的人马突然回来,姬平诧异,急走出来,盯住市被,一脸茫然:“市被将军?” “殿……殿下……”市被结巴,看向身后的军尉。 “太子姬平听旨!”跟从市被的宫中军尉掏出姬哙谕旨,朗声念道,“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燕国太上姬哙。” 姬平完全懵了,盯住市被:“市被将军,你……” “乱贼姬平听旨,”那军尉又掏一旨,朗声宣道,“乱臣姬平,违抗王命,聚众滋事,造谣惑众,戗害生灵,犯十恶不赦之罪。寡人念你为太上骨血,只要你肯俯首就擒,停止作恶,随从市被将军入宫请罪,寡人既往不咎。若有违抗,杀无赦!钦此。大周燕王姬之。” 姬平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心穿透姬平。 姬平不及“啊”出一声,倒地而死。 众人惊愕,抬头看去,是站在军尉旁边的弓弩手。 太子身边的人震怒了,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那辆战车。 “市被将军!”军尉惊恐,一边大叫,一边与两名军士拼命抗击。 市被却如没有听见一般,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肢体仍在微微抽动的太子姬平。 太子平的人齐围上来,枪搠刀砍。军尉三人,连同御手,被众人拖下战车,活活扎死。 没有市被的命令,他麾下的数千将士,一个个站立不动,睁睁睁地看着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杀戳。 待褚敏闻讯赶回时,一切均已结束。 面对姨父,市被跪地,悲泣。 褚敏转问市被麾下的裨将军,从他口中得悉事情经过,什么也没有说,轻叹一声,伏在太子平尸体上,长哭数声,拔剑自刎。 “姨父——”市被一声长号,跪到褚敏身边,拔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众将士先是惊愕,继而作鸟兽散。 然而,子之并没有放过他们。接后几日,子之大朝群臣,任官用吏,颁诏布令,在蓟城并燕国各地展开搜捕,凡涉及太子平作乱的尽皆缉捕,满门抄斩,几日下来,斩首数以万计,蓟地污血横流。 燕人终于晓得,子之和善的表相里藏着的是一颗残暴的心。 腥风血雨中,苏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决然将姬雪留在武阳别宫,星夜赶赴蓟城。在自家府门前面下车时,许是过于虚弱,苏秦连打几个踉跄,幸亏飞刀邹搀扶及时,没有倒地。 闻声迎出的是家宰袁豹,手中拎着他的长枪。 蓟城动乱的这些日里,袁豹领着两个家仆天天守在相府里,阻止任何歹人进门。这见苏秦不期而至,袁豹喜极而泣,扶苏秦进府,歇于榻上,安排饭食。 苏秦却是歇不下去,叫来袁豹,让他将蓟乱始末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 述至褚敏如何自刎于东宫,苏秦出泪了。 经过一夜长考,苏秦于次晨入宫,让袁豹向子之呈上名帖。 约过半个时辰,宫人引苏秦入宫。由于苏秦尚未康复,子之特别允准车马驰入,由宫人一路引至子之所在的一处偏殿。 子之早已候着,亲自下阶,搀扶苏秦入内。 因为各自身份特殊,二人皆没见礼,只分宾主坐下。 苏秦注意到,子之依旧穿着他在茅舍里的服饰,既未穿王服,亦未戴王冠。 苏秦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许是惶急,一双王履未及脱下,依旧套在子之脚上。 见苏秦盯在这儿,子之尴尬,苦笑一下,脱下王履,咚一声扔到身后。 “既然是王了,为何不穿?”苏秦问道。 “在苏子面前,姬之不敢!”子之拱手。 “在何人面前敢呢?”苏秦二目逼视。 “这个……”子之咽一口气,看向别处,“苏子此来,只为要看姬之的衣冠么?” “是的,”苏秦依旧盯住他,“苏秦本想一睹子之大人穿上王服王冠是何模样,不想却是失望了。” “苏子有所不知,”子之转过脸,看向苏秦,“姬之从未想过穿戴王服王冠,是前燕王他……定要效法先圣尧舜,禅让燕国于姬之,姬之三辞,可大王三让……” “前燕王呢?” “这些日来,太子聚众叛乱,为安全计,姬之已将太上置于安全场所,不在宫里。” “苏秦能否一见?” “太上不想见人。” “为何不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太上力排众议,让国于姬之,万没料到反对他的竟是太子,更没料到的是,燕国因此而陷入动荡,不少人没有死在外敌面前,却死在街邻手里。大王他……天天以泪洗面,谁也不见,莫说是你,纵然是姬之叫门,他也不肯开呢!” “既然前燕王不肯相见,我就不见他了。在我面前你不肯穿王服,叫我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大王,还是——”苏秦顿住。 “就叫子之吧,老称呼。在苏子面前,子之永远是子之。这个世上,我就认你!” “谢谢抬爱!”苏秦拱手,接道,“敢问子之,燕国走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我听苏子!” “诚谢信任!”苏秦再次拱手,“若此,苏秦依旧称你为兄,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 “如果在下做不到呢?”子之盯过来。 “苏秦只能为子之兄遗憾!” “是何遗憾?” “子之兄非但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反倒——”苏秦顿住。 “反倒什么?”子之追问。 “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苏秦一字一顿。 “是因为你苏子吗?”子之眼里射出狠光。 “在下无此能耐。” “因为何人?” “齐人。” “齐人?”子之的眼睛眯起来,良久,盯住苏秦,“我晓得齐王,他想的不就是得到河间地吗?我给他就是!” “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 “他要什么?” “整个燕国。”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啥?”子之两眼圆睁,“他要吞并整个燕国?” “是的。” “你……”子之吸一口长气,耸耸肩膀,“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子之大人,你细想想,就你所知,这多年来在下危言耸听过了吗?”苏秦苦笑。 “齐王他……凭什么?”子之握拳。 “就凭子之兄逼迫子哙让位,这又弑杀太子姬平!” “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要让的,还有,姬平是让市被杀的,是他们内斗!” “唉,”苏秦轻叹一声,“这些话你说给在下没用,要说给齐王听。” “哼,”子之一拳震几,“我怕他个鸟!” “你可以不怕,你的夫人、孩子们呢?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呢?”苏秦实在太累了,脸色苍白,咳嗽几声,勉力支撑。 子之勾头,呼呼直喘粗气。 “苏秦,”有顷,子之猛地抬头,盯住苏秦,“你要我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苏秦给他个苦笑,“还位于子哙,择子哙的贤能公子为太子,再用河间地与齐睦邻。” “啥?”子之急了,“我还要送他河间地?” “即使这样,齐人是否情愿,在下也还未知!” “苏子,你怎能这般讲话?”子之目现杀气。 “唉,”苏秦轻叹一声,轻咳几下,看向子之,“子之兄,在下拖着病体,昼夜兼程赶来见你,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是为什么?” “为你,子之兄。”苏秦盯住他,“你是战士,行兵布阵你在行,可玩别的,你不如我。不瞒你说,在下就学于鬼谷数年,熟知人心,有他心通术,齐王想什么,他还没说,在下就知了。其他国君亦然。否则,你以为天下诸侯都那么肯听在下吗?还有你,子之兄,你现在想什么,在下无一不知。在下这来见你,是要救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你比在下还年长几岁,该知天命了。敢问子之兄,何为天命?” “我根本不信!”子之厉声。 “咳咳咳,”苏秦连咳几声,轻叹,“唉,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比如这日头,无论你看与不看,它每天都从东方升起。” “你说,我的天命怎么了?” “你与在下一样,皆是臣子之命!” “你是东周野民,我姬之是先桓公嫡血,何能一样?” “桓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文公。同样,先文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易王。先易王又有六子,袭位的是子哙。为何这样?因为天命。” “哼,”子之一脸不屑,“没有我子之,姬哙他不定死在哪儿了!” “所以你是臣命。臣就是要保主的。” “你这谬理,我偏就不信!” “你可以不信。”苏秦起身,“在下心意已尽,告辞了!”径直走向殿门。 眼见苏秦就要出门,子之叫道:“苏子且慢!” 苏秦止步,但没有回头。 “在下听你的!”子之没有起身,“待过几日,在下就选个吉日良辰,归位于子哙,立其子为太子。劳烦苏子前往齐地一行,就以河间地与齐人睦邻。” 苏秦回身,看向子之,目光如炬。子之起立,拱手,模样甚恭。 “苏秦信你,子之兄,明日即行!”苏秦回个礼,转过身,缓步而去。望着苏秦走远,子之发会儿呆,对内臣:“召鹿毛寿!” (卷13完) 2020年10月10日 于海口 第558章 见契机齐王谋燕布仁义孟轲克蓟 返程途中,苏秦心情极是沉重。 相国府离宫城不远,但对苏秦来说,却漫长得似乎走不到尽头。他晓得子之,看来,燕国的灾难已不可控,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猛地想到什么,苏秦心底一颤,拉开窗帘,急道:“邹兄,停!” 飞刀邹喝叫御手停车。自那次出事之后,飞刀邹不再驾车了,雇一个专业御手,自己一心于卫护。 “主公?”飞刀邹凑过来。 “宫中还有几个公子?” “袁豹或知。”飞刀邹应道。 “快,回府。” 车马顷刻到家,出门迎候的不是袁豹,却是苏代。 “二哥,想死您了!”见到苏秦,苏代脸上再无矜持,就像是在洛阳时一样,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没想到您会在这辰光回来!” 苏秦回他个苦笑,指向客堂。 见苏秦被飞刀邹搀着,苏代紧忙搀在另一侧,回到客堂。 堂中,苏代一家全都来了,偌大个客堂竟然显得狭小。 苏秦坐下,目光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她看起来不大,但头发已经挽起,衣饰是新妇装,一脸羞涩地站在苏代长子身边。 “二哥,这位是方今燕王的长公主,如今是你侄媳了!”苏代见苏秦看她,紧忙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向二人招手,“孩子们,这就是为父常常讲给你们的二伯,过来见礼!” 苏代长子拉住她,并行过来,行叩拜大礼。 “还记得我吗?”苏秦冲她笑笑,“我到过你家的草舍里,那辰光,你才这么高!”比划一个高度。 长公主勾首,点头:“记得的,你还抱过我呢!” 众人皆笑起来。 接着,苏代招呼其他孩子一一见礼,苏秦吩咐袁豹拿出金子,每个孩子发放一块。 “老袁,”苏代看向袁豹,“你带他们花园里转转,哪儿有杂草就让他们拔好了。” 袁豹应过,带上众家小出去。 许是太累,苏秦走到内间,在他的榻上躺下。 苏代紧跟过来。 “二哥,”见客堂里再无他人,苏代不无兴奋,“这些年来,我遵从你的指点,读你所读,悟你所悟,颇有心得,近日有所小试,嘿,真还灵光呢!” “你怎么试的?” 苏代将他如何使齐,如何揣摩各方情势,如何去找淳于髡,如何与淳于髡对话及如何见齐王,之后归燕,子之如何求他,他又如何向燕王哙复命,子之如何赠给他金子等等,事无巨细,悉数禀报一遍。 “你——”苏秦总算是明白内中隐情,指向苏代,手指发颤,“你坏了我的大事不说,这又坑害燕国,坑害燕人,坑害子之,最后是坑害你自己,你……” 苏代完全懵了。 如此严厉的斥责显然不是苏代所期待的。 “二……二哥……”苏代带着哭腔,“怎……怎么回事儿?” “你呀,”苏秦气结,咳嗽几声,平稳一下情绪,盯住苏代,“蓟城血流成河,你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儿,这……这就是你所学的口舌之术吗?” “燕王禅让贤能子之是上古圣德,是太子他想不通,硬要谋逆,才闹出这般事来。这不,市被将军明白原委,就站在子之这边了,叛乱已除,燕国很快就会——” 不待苏代讲完,苏秦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从今往后,不可再登我的房门!” “二哥……”苏代吓傻了,扑嗵跪下,哭起来。 苏秦翻过身,给他个背。 “二哥,我……”苏代哽咽,“我晓得错了,你说,事已至此,我该哪能办哩?”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也不想让你的老婆娃子死,三天之内,就带他们离开蓟城,离开燕国!”苏秦给出解招,迅即补充一句,“不要问我为什么!” 苏代的“为什么”还没出口,就被生生堵死,强咽几下口水,嘟出一句:“去哪儿?” “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二哥?”苏代真正急了,“我……我带全家高车大马出来,这若灰头土脸回去,面子往哪儿搁?” “几百金难道不够你的面子吗?有燕国的公主做你儿媳,难道还不够吗?你的面子何时大到不知死活的程度了?” “我……” “出去!”苏秦语气果决,“还有,在我活着,你不可再到任何一国抛头露脸!” “我……” “记住没?”苏秦语气严厉。 “记……记住了。”苏代嗫嚅,拱手,“二哥,我……走了。” “对了,”苏秦翻过身,看向苏代,“还有一事问你。子哙的几个公子可在宫里?” “之前是在宫里,这辰光不晓得了。” 苏秦的两手捂在脸上,现出痛苦与无奈。 “二哥?”苏代压低声音。 “去吧,”苏秦再次指向门口,“你离开蓟城时,不可透漏给任何人,否则……” 苏代这也意识到迫在眉梢的危险,连连拱手:“谢二哥,苏代记下了!” 次日上午,苏秦几乎是在子之眼线的监督之下离开蓟城的。袁豹也跟着走了,苏秦保留多年的燕国相府完全空置。 苏秦走后不到三日,子之就把他所控制的所有公子,无论是子哙的还是易王的,全部赐死,正式立己子为太子。太上子哙则被新燕王软禁在其所居住的宫院里,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后数日,苏代听从苏秦建议,放弃所有不动产,以访友为名,让家人分批离开蓟城,在武阳会合,而后直入邯郸。 轩里村他是死也不肯回的。 太子平被杀的噩耗不消几日就传到临淄。 宣王候的正是这个,当即召来田婴、匡章谋议,也几乎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授命匡章为主将,点五都之兵,以子之篡燕失道为名,筹备伐燕。 燕为大国,齐若伐燕,就要倾尽国力,且要确保后方无忧。为此,齐宣王使大夫沈同、田文分别出使中山国与赵国,约两国共同起兵。 沈同是鲁人,自幼受儒门薰陶,崇拜孟子。此番受命,沈同左想右想皆不是耥,出使行至稷门,又拐回来,驱车驰往孟子馆舍,意外看到匡章也在。 “敢问夫子,”礼毕,沈同直入主题,“燕可伐否?” 孟子的眼角斜向他的使节,声音慢悠悠的:“是齐王特使在问老夫吗?” “非也,”沈同紧忙摘掉表征特使的冠饰,将使节放在一侧,态度恭敬,“是晚生沈同私下求教夫子!” “若是私问,”孟子压低声音,如同透出一个秘密,“老夫这就讲给你,燕国可伐!” “为何可伐?”沈同再问。 “因为子哙不得以燕国送人,子之不得从子哙手中受让燕国。” “这……”沈同不解,“燕国既然是子哙的,他为何不能将燕国送人?” “燕国怎么能是子哙的呢?燕国是大周武王封赏予其弟召公的,燕国土地属于召公后人,召公后人又有后人,遍及燕国各地,是以燕国属于所有燕人,怎么是只属于子哙的呢?” “可他是燕王呀!为何尧舜可让天下,身为燕王的子哙就不可了?” “唉,你呀,”孟子摇头,“我且问你,你能将你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属于我的屋舍、田产,我当然能送。” 孟子指向匡章:“你能将他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不能。” “你有子数人,皆在盼你分配遗产,你还能将自己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这个……”沈同答不出了。 “这就是了。”孟子解道,“尧、舜可让天下,因为天下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他们是因贤能而受天下人的委托来治理天下的。他们只是治理者,不是天下的所有者,因而在力不从心时,只能再选贤能,禅让其位。子哙不同。他不能禅让燕国,因为燕国不是子哙一个人的。燕国是周天子封赏给召公的,属于召公所有。召公遗训是嫡长子承继,子哙之所以为王,是因他是先王的嫡长子,同样,他让燕国于人,就等于将本该属于其嫡长子姬平的王位让予他人,他怎么能将属于他嫡长子的王位让予他人呢?你也看到了,燕国正是因此而乱。乱燕国者,子哙也。” “那……子之又为何不能接受王哙的禅让呢?”沈同再问。 “唉,你呀,”孟子摇头,“身为臣子,去得不该得之财,去受不该受之位,难道不有失人臣之道吗?” “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分晋,不是也失人臣之道了吗?”身为齐臣,沈同没敢提及田氏代姜。 “三家分晋,本为大逆,然而此逆在后来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不同了。” “夫子是说,如果子之也能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可以了吗?” “周天子诏封他了吗?”孟夫子反问。 “晚生知矣。”沈同拱手,“谢夫子赐教!” “请问夫子,”匡章接道,“燕为万乘之国,弟子受命伐之。就眼下情势,弟子确有胜算,但心依旧忐忑。敢问夫子,弟子之心,何以惴惴然?” “未请王命。”孟夫子脱口而出。 “王命?”匡章怔了,“弟子所受,正是王命。” “此王非彼王,此命非彼命。”孟子侃侃说道,“燕、齐同为万乘之国,燕国失道,确实该伐,但凭什么就该是齐人来伐呢?将军之心所以惴惴然,皆因于此。” “夫子是说,请命于周天子?” “正是。”孟子竖起拇指,“燕国乃周天子所封,燕国失道,燕民历劫,苦如水火,但只有周天子才有权问责。何人可伐之?奉周天子之命的人。今齐王颁诏伐燕,却未奉天子之命,是以无道伐无道。将军执锐,以无道伐无道,你心能不惴惴然吗?” “弟子何以处置?” “入宫奏报齐王,使臣贡周,请命伐燕。将军若奉天子之命救燕民于水火,燕必破,将军亦必立德威于燕地,成功名于后世!” 匡章当即入宫,奏明孟子的谏言。宣王苦笑一下,随手使田婴派个大夫携带百镒黄金并百匹缟绸前往洛阳请命,由天子诏命齐王约盟天下列国伐燕。 见齐王纳下此谏,孟子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向匡章请命道:“奉天子诏命,引正义之师,伐万乘之国,此乃千古伟业,孟轲不才,请命随行将军帐下!” 匡章拱手:“有恩师随行筹策,弟子之心定矣!” 齐使沈同赶至中山,见到中山王,说以齐王之约。 中山王不再是个孩子了,正年富力强,欲干大事,遂召老相国司马赒谋议。 “回禀我王,”司马赒压住激动,缓缓应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何以难逢?”中山王倾身。 “禀我王,”司马赒侃侃说道,“我北有燕,东有齐,西与南是赵。三国皆我天敌,惟赵惟狠。敢问我王,可惧赵否?一定是惧的。莫说是王,纵使老臣,与赵大战数次,小战无数,真心惧他啊。尤其是近期,赵王雍袭我涞源,占我西去要塞,若与燕合,就可东出涞水,由北袭我,使我腹背受敌。然而,天不亡我。燕人内乱,子之篡国,齐人得天子之诏命,约我伐燕。齐人伐燕,志在河间。我若伐燕,志在北易水。若是我得控北易水,北上燕山,就可控制紫荆关与居庸关,彻底扼住赵人东出之路。那时,赵人再狠,能耐我何?” “我若伐燕,赵人趁机在后袭我,相国可有应策?” “听齐使所言,齐王使臣田文也到邯郸了。如果不出意外,赵人必会从齐伐燕。” “为何赵人必从?” “因为是齐王之约。魏伐赵,齐全力救之。齐王有约,赵能不从吗?” “相国所言极是。”中山王点头,“不过,赵师伐燕,必借道我境。晋人多诈,借道伐虢之事,相国不可不察。” “这个臣已有虑。”司马赒应道,“赵既从齐伐燕,就与齐、我同为盟友。赵若背后袭我,齐王颜面何在?再说,赵师过我境时,我王亦当有所防备,可外松内紧,猪羊劳之,严阵待之。” “甚好。”中山王一握拳头,决心下定,“虽然,相国还是要派使臣使赵问聘,修好睦邻,听听赵王是何决断。” “臣受命。” 在苏秦与姬雪前往燕地之后,菲菲少了约束,生活更为丰富多彩起来。 让她生活多彩的是公子职。此后有事没事,公子职总会来相府寻菲菲学武,夸赞菲菲的武功好,向她习练剑法。菲菲一直是弟子,这于突然间成为师傅,自是用心,没过多久,就将墨家剑法悉数教予子职。二人的情谊,也在这一教一学中突飞猛进,莫说是一日,纵使一个时辰不见,二人的心都像被猫儿抓了似的。 然而,无论是菲菲还是公子职,都被人严严实实地看管着。菲菲这儿是墨者,公子职那边是母后身边的那个女仆,也即嬴疾为他母子留下的守护黑雕。在黑雕台里,她的地位虽说不高,武功却是一流,丝毫不亚于天香。在她身边,额外活动着秦国庞大的黑雕组织,单在邯郸就有不下二十人,或入王宫,或入达官、显贵府宅,或入酒巷夜肆,监控着赵都的方方面面。 所有这些,公子职并不晓得。 这日后晌,二人在相府后花园里练会儿剑,菲菲问道:“职哥,想学邹叔的飞刀不?邹叔全都教给我了,若是近战,没有兵器比飞刀更具威力。” “想学。”子职急道。 菲菲看下场地,皱眉:“此地不可。若是职哥甩刀失手,不定会伤到人呢。” “阿妹欲往何地?” “有处地方极是清幽,”菲菲指向围墙外面,“就是那儿,原来是家小庙,这辰光废弃了。邹叔当初教我时,就是在那儿。” “成。”子职笑道,“我们这就去。” “屈将爷爷不让去呢。”菲菲略略一想,“有了,我们不走正门,跃过围墙就成,练完再翻回来。” 二人来到围墙跟前,菲菲纵身一跃,先上围墙,看到庙中寂无一人,伸手给子职。子职拉住她,跃上围墙,进入小庙。 二人察看一遍,将庙门闩了,在庙院里站定。 “职哥,”菲菲笑道,“此地无人,小刀任你甩呢。”将一块鹿皮所制的靶子绑在庙院的大树干上,摸出几把小刀,“职哥请看!”嗖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公子职赞她几句,拿过小刀,亦飞出去,那刀子却不听话,嗖的一声远离树干,插向几丈开外的庙墙上。 “是这样!”菲菲拣回飞刀,手把手地教起来,包括握刀姿式及发力技巧等。 二人练有小半个时辰,忽听一阵响动,十二个蒙面刺客各持刀剑从小庙的不同方位突然杀出,迅速切断通往相府围墙的退路。 “什么人?”菲菲厉声大叫。 “小姑娘,没有你的事!”为首一人指向旁边,“让开路,放她出去。” “你们什么人?”菲菲再次大叫。 “阿妹,是燕国刺客,冲我来的,你快走!”子职说着,抽出宝剑,背依大树,扎下架势,准备殊死一搏。 “职哥!”菲菲紧跟过来,在树干另一侧站定,一手去拔插在树干上的小刀,一手抽出软鞭,同时将手指弯起,挡在唇上,发出一声长啸。 “上!”众刺客扑向子职。 嗖嗖两声,菲菲甩出飞刀,击中二人,但其他刺客已欺到跟前,几支剑同时刺向子职。 子职腾空飞起,后脚蹬向树干,如鹰一般从众刺客的头顶掠过,与此同时,剑挑下来,连点数下,三人头顶中剑,倒地不动,子职亦在众刺客背后轻松落地,旋即转身,再次扎下架势。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菲菲看呆了。 十二名刺客,转眼倒地五人,再也不敢大意,余下五人围定姬职,二人欺向菲菲。 菲菲手中没有飞刀了,也无暇从树上再拔,只得抖鞭相迎。 刺客功夫了得,菲菲身小力弱,软鞭甩出去,被对方的剑连绕几下,缠住,用力一拉,菲菲把持不住,软鞭脱手,急切间拔剑,已是迟了,另一人的剑尖已经刺向她的胸部。 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对方哎哟一声惨叫,捂住手腕蹲在地上,刺向菲菲胸前的剑亦掉落于地。紧接着,嗖嗖嗖一连数声,围攻公子职的五人有四人倒地。挑走菲菲软鞭的刺客见势不妙,放下菲菲就逃,被一枚飞刀击中脚踝,翻不过庙墙了,只好仗剑守御。 见面前只有一人,公子职奋勇击剑,与那人连战数合。因有飞刀在侧,那人心里慌乱,被子职寻个破绽,一剑毙命。 子职持剑走向伤到脚踝的刺客。 那人扔下剑,跪地求饶。 菲菲晓得是屈将爷爷救援来了,大叫:“屈将爷爷,快来!” 屈将子却没露面。 现身的是三个墨者。他们搜索完战场,在死者脸上蒙上黑布,将负伤的刺客带进相府,包扎,审讯。同时,相府这边,也向赵国司刑府报案。 “职哥,”菲菲得空,扯住子职,目光诧异,“真没想到,你的武功高哩!” “被逼急了!”姬职笑笑,轻描淡写。 “不是,”菲菲盯住他,“快说,你跟谁学来的?” “记得那天随我娘亲赶来的那个女子吗?是她教我的!” “可……”菲菲一脸纳闷,“你有此武功在身,那天为何让他们欺负?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子职迟疑一下,“寄人篱下,不能得罪姓赵的人,我晓得他们,全都姓赵。” “我明白了。”菲菲一脸钦佩,“你真能忍!”略顿,“可他们是要划破你脸,你还要忍?” “不是有你在场吗?”子职笑了,“我晓得你是不会让他们划的。再说,他们不是还没划吗?若是真划,就该付出代价了!” “职哥,你……你该教我工夫才是!” “不成。” “为啥?” “最有功夫的是屈爷爷,”子职一脸钦敬,“我要拜他为师。今朝没有他,我怕就……” “嗯呢。”菲菲扯起他,“我这就引你去见屈爷爷,只要我求,他一定收你为徒!” 在子职遇刺的第三日,苏秦、姬雪等人一路风尘地从燕国返回。 听闻苏秦回来,武灵王没有召请,而是带着御医登门问候。御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开些补药,交给飞刀邹抓去了。 武灵王支走御医,详细问明燕国情势,求应变大计。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苏秦轻叹一声,“子之一如庆父,在燕一日,燕乱一日。子哙与先易王的几个公子,在蓟城者悉数罹难,在逃者只有二人,皆遭子之追杀,一是王哙第三子姬柱,趁乱逃走,眼下不知所往。另一是先易王之子,姬职,今在邯郸。” “寡人晓得他,”武灵王点头,“前几日子之派刺客来,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是的。”苏秦应道,“如果子之不杀姬平,依旧立姬平为太子,燕人或会认可这次禅让,但他太急了,也太狠了。这次燕乱,真正战死的没有多少,反而在姬平死后,被子之以谋逆之名杀掉的多达万人,蓟城人心惶惶。军心更乱,因为三军中有不少将士跟从市被叛乱,凡与市被有交往的,全都他抓起来了。其实市被是个好人,是真正被冤枉的。” “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首先,燕不可图,望大王切记。”苏秦盯住赵雍。 “这个自然。”武灵王笑道,“寡人的胃口只在中山。” “子之失道,燕人构难,齐人必会出兵。”苏秦回他一个笑,但满是苦涩,“臣之意,大王可与齐王结盟,兴义兵诛杀子之,再送子职入燕。我观子职不错,大王若立子职,一则燕人认可,二则子职避难于邯郸数年,又得赵恩,必定亲赵,感恩大王。” “子职不是秦王的外孙吗?”武灵王眯起眼睛。 “但他更是燕人。” “寡人晓得了。”武灵王别过苏秦,召肥义入宫。 “王上,特大喜讯!”肥义一脸兴奋,“中山王派使臣来了,是司马僖,司马赒的长子,这刚到驿馆,要见我王呢。” “哦?”武灵王倾身,“他想干什么?” “求睦邻呀,带来不少礼品呢。”肥义呈上中山使臣的礼单。 “寡人晓得他要干什么。”武灵王坐直身子,将苏秦的应策讲给肥义。 “我王不可!”肥义急道。 “哦?” “齐人非兴正义之师,只想趁火打劫,得河间地。只要齐人兴兵,子之不敢不给他。我若与齐共同兴师,就把子之得罪了。那辰光,齐人得到好处,退兵,我王又该如何?我王送子职入燕,就是子之的死敌,子之得燕,北有胡人支持,还不与我王为敌?抛开其他不提,单是他支持中山,我王能受得了吗?” 武灵王长吸一气,陷入深思,良久,抬头:“依你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与中山睦邻,让中山后顾无忧,与齐人合力伐燕。” “这……”武灵王眉头拧紧,“燕经此乱,已不堪一击。若是中山参与,必得北易水。中山控制北易水,拿下紫荆关,就将我完全封堵在涞源的山道里,岂不是断我……”摒住不说了。 “我王要的正是这个!”肥义脱口应道,“中山与齐共享燕国边境,若是伐成,必争地,争则失齐。燕国仅余二公子,一个在我王手里,另一个生死未卜,不知跑哪儿去了,齐人立不起新王,必使近臣治燕。齐人治燕,燕人必不服。那辰光,我王只须将子职送回燕国,燕人就会跟从子职,逐走齐人。中山趁危伐燕,燕人必恨之。中山与齐争燕,齐人亦恨之。我王若在此时图谋中山,齐人必不干涉,新燕王亦必肯借道……”顿住,看向武灵王。 显然,这是一石三鸟的上上之策。 “就依你计,”武灵王再无迟疑,拱手,“中山使臣,对了,还有齐使,全都由你应对,寡人还有一桩大事呢!”看向宦者令,“起驾,太傅府!” “太傅?”宦者令懵了,眼睛眨巴几下,“王上没有拜过太傅呀!” “这就去拜!” “是哪位大人?” “周绍。” 宦者令与肥义皆吃一惊,因为周绍是邯郸城中迄今仍旧拒穿胡服的臣子,按照武灵王所颁的法令,该当治重罪才是。武灵王非但不治其罪,还要拜其为太傅,着实出人意外。 周绍一门在赵是三世名儒,从成侯时就为赵室大夫,主司礼仪,执太庙,堪称赵国宫廷秩序的监护者。几个月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赵王自穿胡服不说,还大张旗鼓地改俗易风,使赵人皆穿胡服。作为儒者,这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周绍力谏无果,遂称病不朝,今日更向武灵王递交奏折,奏请年迈老朽,要归隐故里,贻养天年。 周绍不只是周绍,其门下还有数十名饱学儒士。周绍若走,这些儒士也就不会留在赵宫。天下儒者得闻,也必不肯赴赵。万乘大国不可没有礼乐,朝堂之上不能不讲秩序,是以周绍辞归,武灵王尤其上心。 武灵王不告而至,周绍先是震惊,继而整顿衣冠,迎出府门。 见武灵王依然穿着胡服,周绍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本来欲见大礼的,紧忙止住,只是微微拱手,语气揶揄:“大王光临寒舍,不会是来治罪老朽的吧?” “呵呵呵,”武灵王行个大礼,一脸是笑,“寡人此来,是想在周卿肩上加一副重担!” 周绍一脸狐疑,伸手礼让:“大王,请!” 君臣一前一后,行至客堂。 武灵王在主席坐定,转对立于身侧的宦者令:“宣诏!” 宦者令朗声宣道:“周绍听旨!” 周绍跪地,叩首:“臣接旨!” “大夫周绍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堪称赵之大贤,寡人特此诏命,任周绍为太子傅,列三公!钦此,赵王雍。” 周绍震惊了。 太子是未来国君,傅佐太子,就等于一国之师,因而,傅太子、列三公,堪称是每一个儒者的最大梦想,也是周绍此前想都不敢去想的人生壮举。 然而,这是一个穿胡服的国王,御驾上门,颁给他的使命是,去傅一个同样穿胡服的王储! “大王有诏,”周绍思虑再三,叩首,“臣不敢不受。虽然,臣有一言,不敢不诉诸大王!” “周卿请讲!” “是大王用错人了!”周诏奏道,“太子,国之未来。太傅,王储之辅,非大德之人莫能当此任。臣身贱才疏,不足以胜任王命,是以叩请我王另觅大德之人,以张国运!” “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选子莫若父,论臣莫若君。太子之父是寡人,人臣之君,亦是寡人。寡人为太子立傅,怎么可能立错呢?” “大王可知立傅之道?” “你讲。” “立傅之道有六,”周绍侃侃而谈,“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可易其位;重利不可移其心;施教恭谨,知循序渐进;待下谦和,不盛气凌人。上述六者,为傅必具,而臣不备任何一条。隐情不报,是臣子之罪。从君命而辱其位,末了烦扰有司处置,是为吏之耻。臣绍不才,敢请大王更立太傅!” “周卿,”武灵王起身,深鞠一躬,行下大礼,“正因你知晓上述六条,寡人才要立你为傅啊。”看向宦者令,“赐太傅胡服!” 宦者令拿出为周绍量身订制的胡服,双手呈上。 “唉,”周绍心中感动,面上又作无奈,长叹一声,叩首,“臣绍愚昧,迄今未明我王胡服深意,虽然,身为臣子,蒙王不计臣过,委臣重任,臣不敢不听!”接过胡服,当场穿上,行再拜大礼,“胡服之臣,叩谢我王厚遇之恩!” 尽管未能见到赵王雍,但司马僖从肥义口中得到赵王愿与中山睦邻互信,并同意签署三年之内互不征伐协议。司马僖喜甚,当日与肥义拟好协议行文,入赵宫加盖了玺印。 与此同时,赵王雍听从苏秦之言,使宫人将公子职母子接入王宫,非但辟出一座宫院让其安住,且还置宴压惊,好生款待。 司马僖持双边睦邻协议回到灵寿,中山王连看数遍,再无疑虑,盖好印玺,交给随行的赵使带回,次日即到太庙祭祖,拜司马赒为主将,“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 除守御之外,中山国能点出的三军之众不过三万,战车为五百乘。拜将仪式上,年近六旬的司马赒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对天誓道:“燕王姬哙昏昧无道,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位,绝其召公之业,断其先王之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虽不才,今奉王命,愿从士大夫以靖燕疆,祈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佑我功成,保我中山之域万世康宁。” 誓后三日,司马赒即引三军三万离开灵寿,发至燕国边境,在中易水南岸安营扎寨,以观齐人动静。 齐都临淄,出使赵、中山的使臣率先复命了。齐使田文带来赵国消息,说是秦人加兵少梁,有意伐赵晋阳,赵国须全力以赴,防备秦人,实在抽不出兵力,但赵国将无条件支持齐与中山伐燕。 赵人不出兵是齐宣王早就预判了的。当然,宣王也不希望赵人出兵。燕室自乱,燕地已是齐人的囊中之物,宣王由衷不希望更多的人来瓜分这锅羹汤。 有中山就够了。 无论如何,燕国这锅羹汤不能由齐人一家独喝,让给中山喝几口,于齐只有好处,一则中山可以死心踏地跟从齐人,制约赵国,二则于天下列国也是交待。 伐燕三军,齐宣王也早备好了,起初是五万人,这见中山出兵三万,宣王就又追加一万,同时亲至太庙祭过祖宗,拜匡章为主将。 匡章上任数日,却是迟迟不肯出征。 匡章在等出使洛阳的使臣。 其实,不是匡章在等,是孟轲在等。 得不到周天子的征伐诏命,孟轲坚决阻止匡章出兵。身为弟子,匡章不敢违抗师命,只好实言奏报宣王。宣王无奈,只得使人快马赴洛阳催促。 终于,在中山使臣回来之后的第十一日,使臣由洛阳归来,随身带回盖着大周王玺的伐燕诏命。 孟轲喜甚,约匡章入宫觐见宣王。 孟子出征,不能不受王命。 宣王迎出宫门,见过礼,携孟子手入内。 “听章将军说,夫子也要随军出征,寡人梦里笑醒几次了呢,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天佑寡人!”宣王又笑几声,朝孟子拱手,“夫子在上,请受辟疆一拜!” “谢齐王看重!”孟子回礼,“孟轲此来,是请求王命的!” “是了,是了,夫子出征,不能没个名分!”宣王看向匡章,“匡章将军,您是主将,看夫子担当何职合适?” “夫子为臣师,臣为三军主将,没有比军师更合适的职分了!”匡章拱手。 “嗯,军师,”宣王点头,看向孟子,“请问夫子,此职可否?” “孟轲既从王师,惟王命是从!” “拟旨,”宣王看向御史,“诏命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敢请齐王再加四字,‘奉天子诏’。”孟子急道。 宣王眉头略皱,迟疑一下,再道:“拟旨,寡人特聘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奉天子诏,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谢齐王厚遇!”孟子起身,叩拜,“天运转动,再逢文武之时。齐王奉天承运,邹人孟轲领受诏命,誓引正义之师,伐无道之国,竭诚尽力,助匡将军成就此功!” “夫子请起!”辟疆扶起孟子,“此番伐燕,得夫子神助,寡人幸莫大焉!” “孟轲尚有一请,望齐王成全!”孟子看向齐王。 “夫子请讲。” “孟轲斗胆,请王弓一用!” “王弓?”宣王怔了,看向内臣。 “想是宫中所藏的武王大弓吧?”内臣看下宣王,又看向孟子,语气半是回禀,半是征询。 “正是。”孟子拱手。 “传旨,为夫子请武王大弓!”宣王朗声颁旨。 孟子请到王弓并三支御矢,谢过宣王,仅带弟子万章一人,以布衣之身直入军帐,从大军北征。 这一战是属于他孟子的,他也早已想定如何征伐了。 大齐三军走过河间地,将入燕境前夜,孟子使万章把主将匡章请入军师大帐。 “匡将军,”孟子改过称呼,“明日入燕,老夫问你,可知如何征伐无道之邦?” 如何伐燕是早在临淄就已拟定的战略,孟子也是知道的。此时孟子再次问起,匡章晓得他另有话说,拱手:“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奉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伐无道之邦,身为主将,你须牢牢记住两个字!”孟子顿住话头,盯住匡章,目光征询。 “两个字?”匡章有点儿懵头。 “一个字为仁,一个字为义。”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既为仁义之师,敢问将军,可知何为仁义之师?” “这个……”匡章迟疑一下,“师出有名,不失礼,不出奇,不斩来使,不以险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追逃,不伤二毛……” “此为春秋斗阵,非仁义之师。”孟子截住他的话头。 “这……”匡章挠起头皮来,看向万章,见他也是茫然,遂拱手道,“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你既不知,就听老夫的!”孟子胸有成竹,语气断然,“记令!” 匡章拿出笔与羊毛卷,眼巴巴地看向孟子,一如听写的蒙童。 “行旅:军容整齐,行伍划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孟子声若洪钟。 匡章记下。 “扎营:错落有致,动静有序,按部就班,食宿听令。” 匡章记下。 “进军:过城不入,过邑不扰,直发蓟都,擒贼擒王。” 这个显然与之前所拟的伐燕战略大不一致。 匡章住笔,看向孟子,目光疑虑:“夫子?” “记下!”孟子的语气毋容置疑。 匡章记下。 “三斩: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 匡章记下。 “三示:示天子诏命于市,示燕室失道于市,示三斩军令于市。” 匡章记下。 良久,见孟子没再出令,匡章抬头:“没了?” “没了。”孟子看向他,“其他是你主将的事。” “其他”是指落实。匡章吧咂一会儿老夫子仁义之师的味儿,扑哧笑了。 “匡章?”孟子声音严厉。 匡章紧忙敛笑,拱手:“弟子谨听夫子!” “错!” 匡章站起,屏息正气,行个军礼:“齐国三军主将谨听军师之令!” “实施之!”孟子给出三字。 匡章将所记之令颁行三军,严令实施。因有桑丘败秦战绩在先,五都将士无不慑服,无论匡章下出什么样的怪异军令,没有谁再去说三道四了,尽皆落实。 真还叫歪打正着。 在控制蓟都之后,子之迅速任命将军,整合三军,将能战之士部署在燕齐边界。 然而,经过这番浩劫,三军将领多半受到太子平叛乱牵连,或被斩首,或被清洗出局,近半士兵不愿服役,溃散回乡,子之所能调动的能战之士不足七万,而蓟都、武阳等几大都邑必须坚守,几个要命关卡,如紫荆关、居庸关等,更加失不得。还有与中山的边界,易水防线……子之越想越是头大,于是采用一套稍稍被动的防御方案,即弃小守大,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以逸待劳,责令各大城邑屯粮储水,避战不出,坐等齐人来犯,违令者斩。 于是,原本严阵壁垒的河水防线被收缩为几处要塞。当齐人在要塞之外大张旗鼓地横渡河水时,所有燕军严守子之军令,站在要塞之内,眼睁睁地看着齐人渡完三军并粮草辎重,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顾自踏上通往蓟都的宽阔衢道,行伍整齐、威仪具足地向北直驱,而对衢道两侧的大小城邑,无论是否屯有守军,皆不冒犯。 齐军每到一处城邑,就在近水处安营扎寨,架灶就炊,没有一人外出骚扰百姓。燕人可隐约望到齐人旗号上的“奉周天子诏,伐无道之君”、“只伐不仁,不犯燕人”、“仁义之师”、“顺天承运”等出师之义,渐渐对齐人再无恐惧,甚至起了敬仰之心。那些亲近太子平、不满子之的燕人更是杀猪宰羊,前来劳师。孟子善待他们,礼仪具足,且一定付给他们相应报酬。 燕人教育中,一直视齐军为虎狼之师。然而,短短几日,燕人的这种认识就在事实面前化解于无形。齐人入燕境之后,长驱数百里,一路逼近燕都蓟城,竟无一卒出头拦阻,亦无一矢射向齐人。 这个奇迹不得不归功于军师孟子。 当子之瞧出端倪时,齐人已经越过武阳,行伍整齐地踏上了武阳之东三十里处的南北衢道。子之震惊,急使快马驰向武阳,令武阳守将组织麾下追击齐军,截断齐人补给。 镇守武阳的是子之的心腹猛将单鹰。 单鹰是胡人,身体壮硕,力大如牛,一柄胡刀重约七十七斤,一旦抡起,所向披靡。这且不说,单鹰的真正厉害在于他的鹰。单鹰一如其名,以善于训鹰闻名燕地,其麾下有猎鹰一百,皆入编制,领军饷,单鹰可捕单狼,群体可组成鹰阵,剿灭狼群。两军阵上,经单鹰训练的百鹰可在空中组阵,盘旋扑击,抓顶啄眼,专袭敌阵主将,常使敌阵主将不敢正位,不战自乱,防不胜防。 齐人是在武阳之东约百里处横渡河水的。单鹰于第一时间得到齐人渡河情报,但子之给他调动的仅有两万人,除五千镇守紫荆关外,留在武阳的仅有一万五千了。 单鹰判断齐人的第一目标一定是武阳,因而坚壁清野,将有限的军士分配于武阳周边的各个壁垒要塞,严阵以待。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齐人未犯武阳,而是直驱蓟都。单鹰刚刚缓过一口气,子之的快马急旨来了,要他即刻追击齐人,截断齐人后援并辎重补给。 然而,一切皆晚。 在齐人出动的第三日,司马赒令中山军于深夜涉过中易水,如虎狼一般扑入燕境,在控制北易水之后,奇兵西入紫荆关,卡断了该关与武阳的通路。 紫荆关是西向防守的,中山人由东而来,又是在夜间,因而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就攻到关顶。守关的五千燕军多在酣睡中被制,无一逃脱。 在控制紫荆关之后,中山军迅速回撤,兵锋直入武阳,将营盘牢牢扎在武阳东北,插在武阳与蓟城之间。 中山人留下三千固守紫荆关,在通往紫荆关的另外一处狭道上修建临时壁垒,阻断武阳西向通道。 中山派出的三万人皆是能战锐卒,司马赒还专门发明了应对鹰击的套网,可谓是有备而来。 向南是易水,有中山边军守候;向东是齐境,有齐国边军;向西是紫荆关,被中山人占了;惟有向北一途,被司马赒完全控制了。 显然,中山人旨在吃定武阳,单鹰已是自顾不暇。 面对沿着大道浩荡而来的六万齐师,子之惊惧了。 是的,这是两败庞涓又击败五万秦卒的大齐雄师,主将是击败秦将司马错的匡章。 子之没敢出城迎战,而是旨令将蓟都所有城门封死,严阵以待。子之的算盘是,齐人长途袭远,补给线长,只要坚守城池,齐人就会不战而退。 留守蓟城的燕军原为两万,五千随从市被叛乱,全部溃散,又经子之二度清洗,余下来的不到一万人。子之急将周边各邑守军调配过来,使蓟都的守军数量达到三万,外加宫卫三千,虽说出击乏力,防守当是有余了。 子之亦有此自信。 与此同时,子之使其舅子快马驰往北胡,搬请胡人援军。子之坚信,只要据守蓟城三个月,胡人援军就会赶至,那辰光,齐人再想撤退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子之始料未及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对手,邹人孟轲。 齐人围城三日,子之所期待的猛烈攻城并未发生。齐人围定东、西、南三门,还留下一道北门供燕人逃生。 燕人果然开始逃生了。 子之想也没想,急旨将此门锁死。 子之不想逃。他不能就这般仓皇地离开他费尽心力方才到手的燕国宫城。他舍不得燕室累世积聚的数不尽的奇珍、珠玉及所有奢华,还有两代君王圈在宫墙之内的各色美人。他晓得,只要离开蓟都,离开这座宫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 至第四日,孟轲吩咐匡章让齐军在南城门外列好阵势,打出旗帜,使一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的兵士乘车出阵,拿着他用兽皮亲手卷制的扩声筒,对城门楼宣讲大周天子征伐无道的诏书,宣讲燕室失道、失德、失义之处,明旨燕国是周天子封给召公的,子哙不得擅自禅让,子之亦不得擅自承让;宣讲齐王乃奉周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征伐无道,匡扶正义;宣讲齐师为仁义之师,已经颁布各种安民措施;宣讲齐军是来代周天子主持正义的,绝不扰民,等等。 守城将士静心聆听。 子之闻报,急驰南城门,登上城楼,听一会儿,伸出一手,指向齐阵,大喝:“本王在此,犯境齐寇匡章何在?” 匡章正欲出场,孟轲摆手,应道:“匡将军,让老夫来!” 话音落处,万章扬鞭催马。 子之放眼望去,但见一辆轻车从齐人的中军核心辚辚转出,车上稳站一人,一身儒装,通身并无一块甲胄,亦无任何枪戟防身,惟有长弓一弯横在车前,旁边罗列三枚利矢。 万章驱车驰至阵前,之前喊话的战车则离场转回。 “来者何人?”子之的手再指过来,声如洪钟,毫无礼数。 “邹人孟轲!”孟子朗声,抱拳,“汝非燕王,孟轲不作大礼了!” 邹人孟轲大名,天下皆知,子之亦早有闻,但听到更多的是他的酸腐逸事,每每当作笑柄了。今朝见他这般出场,子之忍俊不禁,手指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孟老夫子,你不在邹地吟诗演礼,跑到人家齐人的军阵上作何来了?” “回禀将军,”孟轲再次拱手,叫出他此前做将军时的称谓,“燕室失道,天子震怒,诏命齐室兴师伐罪。齐王受命,拜匡将军为将,拜轲为军师,兴义师六万,前来伐逆,匡扶正义。轲今劝你……” “什么天子?什么诏命?”子之再次指过来,声音洪亮。 “大周天子!”孟子从袖中摸出周天子的诏命,扬一扬,“诏命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之爆出连串长笑,笑毕,看向他的将士,“你们可都听见了?他说大周天子,哈哈哈哈,这还诏命呢!天下并王,连中山都与他周室平起平坐了,他还大周之王呢!你们说说,天下列国,哪一国认他为王了?区区洛阳,不过弹丸之地,你们中有谁愿意认他为王?不过,他周天子若是来我大燕国,寡人倒是可在燕山之北划给他一块地皮,让他跑马由缰——” “逆贼反臣,不可无礼!”见他讲出这般大逆之辞,孟轲生气了,不再拱手,扬起王弓,指向子之。 “哟嘿,”子之来劲了,“孟老夫子,你不会是想与本王一决射艺的吧?”大声,伸手,“拿弓来!” 有军士递给他一张五石之弓。 “你个反贼,既不配老夫手中此弓,亦不配与老夫一决射艺!”孟轲再次扬弓。 “你,腐儒之人,”子之受辱,怒气上冲,弯弓搭箭,暴喝一声,“受箭!”话音落处,一支利矢脱弦而出,不偏不倚,直飞孟轲额头。 孟子所在之处,离城门楼一箭之外约五十步,子之随手射之,可见神力。 孟轲冷笑一声,待那枚箭矢飞至,挥弓轻轻拨到旁侧,身体未动分毫。 拨转利矢,周身不动,这是非同寻常的功夫与定力。 子之震惊,略顿:“拿王弓来!” 两名军士抬着一弯长弓走过来,跪地,各执一端,呈送子之。 众人无不知晓,子之力大,可拉七石劲弓。他的弓是特制的,是他的专用弓,之前是将军弓,此时改称王弓了。 不过,此弓子之很少展示,众军卒难得一见。这辰光被他的侍卫抬上来,众人无不喝彩。 子之弯弓搭箭,大喝一声:“腐儒受箭!”嗖一声射出。 七石劲弓所射之矢,其疾如风,其劲如钉,再有力的拨力也难拨动。 孟子没有应他,亦弯弓搭箭,拉作满月,瞧准那枚疾飞而来的利矢,放弦射出。 孟子的利矢更疾,更有力,直直迎向子之的飞矢。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二矢相撞,空中火花一闪,孟子的箭矢将子之的箭矢撞作碎块之后,又飞一阵,划出一道弧形,完好无损地插进厚厚的城墙里。 子之的碎矢飘然坠地,且就坠在离孟子轻车不足三十步的大片空场上。 两边军士目瞪口呆。 就在子之两眼发直地盯住落在地上的断矢碎块时,又一枚利矢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子之顶上王冠,随着嘭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带飞王冠,稳稳地插向其身后不远处的城门楼柱。王冠上的玉珠被巨大的冲力震落不少,滚得满地皆是。 “天哪!”众将士无不以为子之中矢,惊呼未定,却见子之毫发无损,只是王冠被牢牢地钉在城门楼柱上了。 子之摸摸头顶,看向身后那顶仍在晃动的王冠,脸色煞白,又惊又窘,急步走到城门楼柱上,用他的王弓捣那王冠,连捣几下,那冠却被钉死在柱上,只有更多的珠子被他捣掉,滚落。 子之脸色紫涨,咚地扔下王弓,跨步下楼。 “燕室逆臣姬之听好,此乃大周武王所佩之弓,700年前赐予齐公姜尚,专射贼国逆臣,老夫请领三矢,已出二矢,还有一矢是留给你这个逆贼的。若是再不认罪伏诛,下次受矢的就不只是你的顶上之冠了!”孟子声音清朗,不失时机地送行一句。 “呜啦——”齐阵里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子之原本想在孟夫子面前以孔武之力讨个便宜,不想却当着部属的面遭到一个天下皆作笑谈的儒者羞辱,灰头土脸地回到宫中,越想越是气恼。 坐有一时,子之冷静下来,耳边响起苏秦的一连串声音:“……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 子之冒汗了。 “召鹿毛寿!”子之转对内臣。 鹿毛寿来了。 “我王突召毛寿,可有——” 鹿毛寿话音未完,被子之摆手打断,指一下对面席位。 鹿毛寿坐下。 “南城门的事,你晓得否?”子之盯住他。 “刚刚听说。”鹿毛寿迟疑一下,“臣——” “毛寿,”子之再次打断他,“寡人问你,寡人的这顶王冠,是不是戴错了?” “这……”鹿毛寿怔了,“我王何来此话?王冠是燕王禅让于我王的,又不是我王自个戴上的,是不?燕王哙三让,我王三拒,这是所有燕人都看到的事,是不?” “唉,”子之长叹一声,“齐人却不这么想啊,真还打到家门上了!武阳如何?” “臣刚接到单将军急报,中山人袭我,夺占紫荆关,困我武阳,主将是司马赒,共出锐卒三万,听说还要增兵呢。” 子之一拳震几:“蕞尔小邦也敢欺我!” “王上息怒,”鹿毛寿接道,“中山狼并不可怕,不过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蓟城、武阳不失,料他们能奈我何!” “你说的是!”子之猛地想到什么,“对了,你的相位,寡人早该给你了!”转对内臣,“取印!” 内臣取出相印,呈给子之。 “毛寿,请受此印!” 鹿毛寿承印,叩首:“臣叩谢我王厚遇!” “相国请起!”子之改过称呼,“寡人这想劳烦你走一趟齐营,见见匡章将军,只要他肯退兵,一切好谈!” “王上,齐人若要河间地?”鹿毛寿小声问道。 “给他。” “齐人若要武阳?” “给他。” “齐人若要蓟都呢?” “去吧,看他怎么说。” 鹿毛寿迅即出城,不消一个时辰,复转回来。 “齐人怎么说?”子之急问。 “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王让出王位,束手就擒,让齐人押往洛阳,听凭周天子发落乱燕之罪!” “岂有此理!”子之震怒。 “王上,”鹿毛寿苦笑一声,“就臣所见,我惟有二途可走,一是固守待援,与齐寇一决生死,二是暂弃蓟都,投向胡人。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不?” “齐人肯放我们吗?”子之问道。 “就今日所见,齐人实为仁义之师,困我东、西、南三门,独留北门不置一卒,说是给我王三日辰光!” “什么仁义之师?”子之鼻孔一哼,“自平王以来,你可曾见过有腐儒带兵的先例吗?” “大王?” “寡人晓得了。”子之摆手,“容寡人斟酌斟酌。” 子之一连斟酌三日,仍旧未能决断是否离开。至第四日,齐人困住北门,子之也就死了突围的心,一门心思致力于守城。 在子之心里,蓟都固若金汤。他研究过齐魏桂陵、马陵之战,又研究过齐秦桑丘之战,笃定齐人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坚。田忌与孙膑训练出来的骑卒,除骚扰之外,别无他能。只要他四门紧闭,这些骑卒一无所用。待胡人援军过来,那才真叫骑卒,不但能骑,还能射呢。 子之越想心里越是笃定,每日清晨都要与鹿相国等近臣沿蓟都城墙巡视一圈。由于孟夫子手中还有一支利矢,子之在巡视到南城门时,就不再登城门楼,只在隐蔽处远观齐人营帐。 连观数日,齐人依然故我,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后一步,只见连营一片,整齐有致,将城门外面的所有空地并远近的庄稼地全部占了。 “哈哈哈哈,”子之看得分明,长笑几声,看向鹿毛寿,“桑丘之战,秦人是怎么败的,相国可知?” 鹿毛寿摇头。 “秦人败于仁义二字,”子之指向齐人每天一次的例行列阵,“一如眼前这般。” 鹿毛寿未能领会,再次摇头。 “桑丘之战,”子之侃侃说道,“秦人劳师远征,打仁义之旗,仪仗整齐,不抢不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军律严明,甚至还颁出军令,犯柳下惠坟头一株草也要诛族,结果呢,秦人的所有仁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让齐人的一把火全他娘的烧光了,哈哈哈哈!” “我王圣明!”鹿毛寿亦笑几声,“齐王用一个老夫子带兵,实乃天下笑柄啊。” “走走走,”子之一把扯起他,“相国可随寡人宫里去!这些日来,天天发闷,难得有个好心情,你我二人来几曲歌舞,放松放松。” 君臣二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宫中,传令乐坊歌舞侍奉。 然而,子之所失算的是,齐人的仁义并不等同于秦人的仁义,因为观赏仁义的对象不同了。秦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齐人是单单做给燕国人看的。秦卒割耳领赏天下驰名,齐卒围魏救赵、围魏救韩,无不是行侠仗义,燕人心里自有一杆天秤。燕王哙禅让、子之继位,燕人初时没看明白,皆认为是践行尧舜之道,待公子平闹腾起来,子之狠心诛连,蓟都血流成河,燕人这才看明白了。尤其那日孟子出场,有礼有仪,说话客气,而他们的燕王却气盛心傲,辱人反而受辱,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过几日,整个蓟城百姓也就全晓得了。 没有百姓说出来,但他们心照不宣。厌恶子之、同情太子平等被诛公子的蓟人越来越多,渐渐扩及城上守卒。 最后的辰光这就到了。 就在子之、鹿毛寿悠然自得地在宫中欣赏歌舞的当儿,齐军阵中转出孟子,依旧是轻车一乘,直驱城门。 孟子的车上没摆弓矢,孟子的身上亦无一器,只有一袭白洁的儒衣,将老夫子衬托得如同圣徒。 让燕人震惊的是,轻车越过前番停车的位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冲吊桥。 孟子的轻车走到吊桥前面的护城河边了。 再有几步,孟子的马蹄就要掉进护城河里。 在此距离,莫说是五石弓,即使是寻常的三石弓,也能穿透坚硬的甲胄,何况孟子身上没有片甲。 阵中齐人无不为孟老夫子捏出一把冷汗。 燕卒也是,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孟夫子,继而投向守将。 守将是姬韦,子之的亲侄,也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爱将,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姬韦两眼眯起,睁睁地盯住渐驰渐近的孟夫子的单马轻车,想弄明白他意欲何为。 轻车停住了。 待轻车停稳,孟子朝城门楼上深揖一礼,声音清朗:“燕军将士们,邹人孟轲有礼了!” 城门楼上,众将士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姬韦。 姬韦走过来,在显要位置站定,拱手:“燕国蓟城守将姬韦拜见夫子!” “姬将军,诸位燕军将士,”孟子再揖一礼,“邹人孟轲有心腹之语诉予诸位,望诸位赏脸一听!” “夫子请讲!”姬韦亦回一礼。 “人生于世,此物只有一个,”孟子看向城楼,指向自己脑袋,“生命亦只有一次。无论何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人有各种死法,或为财物而死,或为美色而死,或为饥饱而死,或为仁爱而死。”指向众人,“身为战士,则以战死为荣。然而,诸位将士,你们可曾想过,怎样战死才能以之为荣的呢?” 显然,这些将士从未听过这般训示,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无不竖耳。 “诸位将士,”孟子侃侃接道,“为财物而死者,死于贪;为美色而死者,死于淫;为饥饱而死者,死于食;为仁爱而死者,死于义。你们说说,作为战士,又该当为何而死呢?” 城头静寂,惟有风吹旗动,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战士当为旗而死!为什么样的旗而死呢?为正义之旗!出师无名,气必馁。举旗非义,战必败。”孟子移过手指,指向城头上飘扬的燕旗,“诸位将士,你们看看头顶上的战旗,它们是否值得你们为之一死的呢?”声音洪亮,“完全不值!” “老夫子,”姬韦手指孟子,厉声喝道,“不可信口雌黄!” “姬将军,”孟子淡淡一笑,“你且说来,孟轲何以信口了?” “这是我们燕国的战旗!”姬韦声音洪亮,“身为燕国战士,我们为燕国的战旗而死,无上荣光!” “敢问将军,什么是燕国?”孟子质问。 “燕国就是燕国!” “姬将军,看来你是不知燕国啊。”孟子语气缓慢,如在邹地对弟子讲学一般,“燕国是周武王封给其弟姬奭召公的,召公后人世代相袭,沿至今日,方是燕国!可今天的燕国呢?已不再是召公后世世代相袭的燕国,而是贼国之臣姬之的燕国!” “夫子妄言!”姬韦断喝,“我王姬之受太上姬哙禅让王位,怎么能是贼国之臣呢?” “燕王姬哙怎么有权禅让其位于子之呢?”孟轲反问。 “废话!”姬韦手指孟子,“燕国是燕王姬哙的,他想禅让于谁就禅让于谁,何来无权之说?” “敢问将军,这个城门楼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 “是谁的呢?” “是我王姬之的!” “不是你的,你为何守在这儿?” “受我王任命,本将有权镇守!” “你能禅让镇守城门楼这个主将的权利于其他人吗?”孟子指向站在姬韦旁边的副将,“譬如说禅让于他。” “这怎么可以?”姬韦急道,“本将无权禅让主将之位!” “孟轲让你禅让的不是主将之位,只是这个城门楼的辖权!” “不可以!” “这就是了!”孟子侃侃说道,“你是主将,却不能禅让城门楼的辖权,为什么?因为城门楼不是你的,这个辖权也不是你的。城门楼是燕国的,它的辖权归属于燕国的辖权所有者,燕王。可燕国的辖权又是怎么来的呢?是武王封赏给召公的,当由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所有。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是谁呢?是他的所有子嗣,就是在燕地的所有姬姓燕民,也包括你,姬韦将军。身为姬姓一员,姬哙怎么能将整个燕国的辖权擅自禅让于他人呢?” “这……”姬韦让孟子搞懵了,“太上是燕王,他当然可以禅让其燕王之位!” “姬哙的燕王之位是禅让得来的吗?” “不是。” “怎么得来的?” “从先王那儿继承来的。” “为什么他能继承?”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 “这就是了。姬哙他怎么能将其从先王那儿合法继承来的王位拱手禅让于一个不是王储的臣子呢?”孟子声音洪亮,“若行禅让,姬哙只能禅让于一人,就是他的嫡长子,法定继承人,燕国王储,太子姬平!” 众将士终于听明白了孟子,纷纷点头。即使姬韦,也在孟子强大的推论面前无言以对,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姬哙无权禅让他依祖宗成法继承来的权力,因为这个权力只属于燕国储君。同样,身为人臣,子之亦无权接受主人姬哙的禅让,因为这个权力在法理上不属于他。然而,姬哙禅让了,子之接受了,这是什么?这是合谋贼国!”孟子指向旗帜,“诸位将士,身为燕人,你们却为贼国之人镇守城门,倘若战死,是无上荣光吗?若下黄泉,你们何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呢?你们为贼人而死,你们的后人,你们的亲人,又何以面对他人的指责呢?” 所有将士都低下了头。 “燕军将士们,”孟子趁热打铁,“你们再回头看看,禅让之前,燕国君臣协和,上下同欲,其乐也融融。禅让之后呢?太子反了,因为姬哙禅让的本来是属于他的权力。臣子也反了,因为子之得到的不是他法定应该得到的。无论何人,只要得到他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乱礼。上下乱礼,燕国能不乱吗?燕王姬哙之所以禅让,是因为子之是个贤人。可你们全都看到了,子之他是贤人吗?为相之前,他住草舍,穿粗衣,为相之后,他住华屋,着裘衣。谋国之前,他洁身自好,与其妻同甘共苦。谋国之后呢?他入住王宫,夜夜笙歌,美姬轮侍。谋国之前,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谋国之后呢?他排除异己,杀人如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谋国之前,他对燕王哙尊敬有加,谋国之后呢?他以谋反罪杀死太子,又杀死并未谋反的几位燕室公子,立自己的嫡子为太子。由此可知,贼人姬之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之人,贼国乱臣!他的贤是装出来的!燕军将士们,蓟水是如何变红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蓟城上空是如何腥臭的,难道你们没有嗅到吗?昏君姬哙、贼人姬之口口声声效法尧舜,尧帝是这样的吗?舜帝是这样的吗?还有大禹,他是这样的吗?” 孟子声若滚雷,字字诛心。 “燕军将士们,”孟轲回首,指向身后的齐军,“得人心者得天下。子之贼国,不得人心。齐王受天子诏命,使匡章将军兴师伐逆,一路走来,秋毫无犯,未入一城,未杀一人,未刺一枪,未放一矢。这且不说,匡章将军还颁布三斩军令,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这是什么?这是仁义之师!所有这些,燕国百姓看到了,燕国百姓感动了。近些日来,各地燕人杀猪宰羊,从四面八方朝齐人的营帐里送啊!” 姬韦猛地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儒生孟轲,休在此地妄言惑众!若敢再说,休怪本将利矢无情!” 话音落处,姬韦拿过弓,搭上矢,缓缓瞄向孟轲。 “哈哈哈哈,”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姬将军,你就射吧!”拍拍胸脯,“朝这儿射!” 姬韦的手抖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手空空的天下大儒孟轲啊! 然而,身为姬之亲侄,身为姬之麾下爱将,姬之已将整个蓟城的防御大权全部交给他了,姬韦无可选择。 姬韦闭上眼,拉起弓,心头默祷:“老夫子,只此一矢,中与不中,看天意!” 姬韦将弓拉作满月。 就在姬韦松手放箭的刹那,嗖的一声,一只枪头从旁伸来,精准地挑在弓上。那矢朝天飞射,远远地落在孟轲身后一百多步处。 众目视之,是其副将仓吾。 “将军!”仓吾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将军!”所有将士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唉!”姬韦长叹一声,缓缓蹲下,双手捂在脸上。 仓吾看得真切,朝众将士厉声喝道:“还愣什么?打开城门,列队恭迎孟老夫子并仁义之师入城!” 哐当一声,城门大开了。 哐嗵一声,吊桥放下了。 驾车的万章揉眼了。 轻车上的孟子落泪了。 当孟老夫子带着行伍整齐的齐国“仁义”之师昂首阔步走在蓟城的大街上时,蓟人奔走相告,热泪盈眶,扶老携幼,夹道欢迎。 与前些日街坊邻居各为其主、互攻互杀之时相比,蓟城的民心逆转。 数以万计的蓟人随着齐卒走向王宫,将宫城围个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对着宫墙放开喉咙,呼子唤夫,叫叔喊大,三千宫卫于顷刻间崩溃,不知是谁打开了宫门。 三千宫卫无一抗拒,各自弃枪,奔向自己的家人,边跑边脱身上戎装,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声响皆被雄浑、刚猛的钟石管弦之乐淹没;六十四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身无一丝,甩头扭臀,劲跳巴舞;两名宫妃身无一丝,风情万种地偎依在姬之、鹿毛寿衣襟半敞的怀里。 当值宫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见此场景,也不顾及了,结结巴巴地禀报外面发生的事。正与鹿毛寿赏至兴处的子之哪里肯信,伸手就是几记耳光子。 鹿毛寿连声叫停。 舞乐停下,宫中静寂,嘈杂之声于瞬间传进来。 子之、鹿毛寿终于明白,一切皆是真的。 子之抽出剑,快步冲出。 “王……王上……”鹿毛寿紧步赶上,话也说不圄囵了。 “快去,处置太上!”子之下令。 鹿毛寿急带两个宫人赶到子哙的宫院,将听到混乱而不知所措的子哙一剑封喉。 杀死子哙,鹿毛寿迅即换了宫人服饰,冲后花园急奔而去。 子之本欲寻找他的卫士,不想却迎头撞向列队入宫的齐师。 走在齐师行伍之首的是孟子,一手握弓,一手拿着余下的那支利矢。 子之站住了。 “贼国逆臣,”孟子义正辞严,“扔下你的剑,伏首就擒吧!” 子之终于晓得,他败给的竟然是这个腐儒。 子之二目放出凶光。 子之晃晃宝剑,扎下架式。 倏地,子之猫腰仗剑,朝孟子疾冲过来,快如魅影。 孟子冷笑一声,弯腰搭箭。 就在子之冲近,腾空扑来时,孟子放弦,王矢正贯其心,穿背骨而出。壮硕躯体的扑力被强弓劲矢的冲力消去近半,子之就如一条灌满沙子的麻袋,重重地摔落在距离孟子仅只三步的石板地上,口鼻震出污血。 此后半个时辰,在宫人的举报下,鹿毛寿被其政敌从阉人堆里揪出来,在齐卒监视下,腰斩于闹市。 子哙的遗体被齐人寻到,孟子吩咐葬以王礼。因无子嗣在侧,亦无公子可立,孟子不能给他谥号,只好称他燕王哙。 是夜,匡章亲笔具表,向齐王报捷克蓟过程,详奏了这个由孟子主导的以仁义为器的战争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孟轲由此名噪齐宫。 第559章 施邪术黑觋祸楚骂齐宫莽使遭烹 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天哪,”芈月既惊讶,又激动,“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点儿,甭走眼了,让我这可怜女人白欢喜一场!”刚要撩起衣襟,让她审看,想到还有两个大男人,指着他们,“你俩大男人,看个啥哩,背过脸去!” 众女人又是大笑。 张仪、惠王在笑声中走到门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张仪拱手。 “这……”惠王脸上略干,表情错愕,“同坐一辇,让这骚货撩得兴起,就……可这也才几个时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张仪笑了,“若是不然,怎么能称仙姑呢?王兄你是晓得的,香女那儿原本是块不毛之地,一进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长出一棵芽儿来!” 众人说说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腾出一间草舍,让惠王与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搁事,早早登程,于黄昏时分返回秦宫,顾不上途中劳顿,召来公子华。 “那个萨满呢?”惠王问道。 “我安排在馆驿里,几个雕守着他呢。”公子华笑道。 “见到寒泉先生了,还有张仪。” “他们怎么说?” “先生之意是,顺天由命。张仪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华盯住惠王。 “唉,”惠王轻叹一声,“我思虑一路了,依旧拿不出个主意。这不,一回宫就召你们几个谋议。” 公子华看看四周,只他一人。 “马上就到。”惠王的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马错等一拨重臣疾步走进。 入夜召见,必是大事。 果然,几人屁股尚未坐稳,惠王就盯住主抓农耕的甘茂:“甘茂,秋庄稼长势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过。不过,自入夏以来,风调雨顺,臣前日赴乡野巡察,各类谷物长势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当是丰年。” “库粮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还是只支三军?” “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军并宫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没估算过,不过,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储粮多少,臣没算过,当可支撑一年半载吧。” “民众的储粮存于何处?” “自己家里,家家都设有专门的谷仓。” 惠王闭目。 众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国库储粮呢?是不是全部设在高处?”惠王突然睁眼。 “全在高处。” “多高?会不会被淹?” “这个……”甘茂略顿,“就臣所知,三十年来,从未被淹过。” “三十年来,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众臣。 众臣摇头。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关中泛滥,家园尽毁,你能保证所有的国库不会被淹吗?” “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证!” “有多少国库设在水线以下?” “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听说是渭水破堤一次,单是栎阳附近就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晓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洼地区的库房全部移至高处,需要多久?” “这……”甘茂略作迟疑,应道,“三个月吧,至少了!” “寡人晓得了,”惠王摆手,“你们这就去,马上摸个底。若是渭水破堤,远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关中可有多少灾民,三日之内报予寡人。” 几位臣子起身告辞。 “华弟,”惠王叫住公子华,“召萨满!” 公子华赶至驿馆,带萨满入见。 “能讲讲你的法术吗?”惠王开门见山。 “禀秦王,”那萨满拱手应道,“吾乃共工氏后人,世居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术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岁之末,始祖示我前来贵邦,助大王成旷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闭目,自语,“寡人幼时曾有听闻,说是大禹之时,共工氏作乱,被发放幽州。” “发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实乃我先祖共工氏后人。共工大神为上皇伏羲帝之后,被上皇用为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后,我始祖与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战我始祖,我始祖不敌,怒触不周之山,撞断地维,使天倾西北,水流东南。女娲娘娘为之震怒,将我始祖发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滨筑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问道。 “就在那儿,”那萨满指向北方,“离此三万三千三百里,水深万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顾,无边无际。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无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叹,“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尔等既在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为何又登临我邦,助我成功?” “此乃因缘聚合,天道运化!”那萨满道,“吾始祖最恨祝融氏,而楚王为祝融氏之后,是以尚红而成火德。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是以尚黑而成水德。今岁庚子,天道逆化,五气紊乱,水气盛,杀星出,有大灾降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 “以上仙所述,”惠王迟疑一下,道,“再过旬日,淫雨将至,而上仙若在太白顶上施法,就须设立祭坛。太白之巅,山高道险,积雪不化,风云莫测,怕是来不及设坛吧?” “这个不消大王忧心,”那萨满道,“我等久居北冥,不惧严寒,且我等赶赴秦邦,已有经年,遍迹终南各山,对太白之巅已经熟识。一切设施,均已搭建。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大王一道准允诏书!” 惠王暗吃一惊,由不得看向公子华。这些萨满在终南山活动经年,而近在咫尺的黑雕却一无所知,想想也是后怕。 公子华吐个舌头。 “若是上仙法成,结果又会如何?”惠王转向那萨满。 “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成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接后是更厉害的……”那萨满顿住。 “什么?”惠王屏住呼吸。 “瘟神。” “瘟神”二字,着实让惠王惊出一身冷汗。 闭目良久,惠王转向那萨满:“除去一道谕旨之外,你们还要什么?” “三百六十名秦卒,布于山脚道口,充任护法,以免法场受人骚扰,功败垂成。” “寡人晓得了,明日午时,在馆驿候旨。”惠王摆手。 那萨满拱手别过,大步出去。 是夜,惠王一宵未眠,独坐于御书房,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耳边轮换回响几个声音: 寒泉子声音:“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甘茂声音:“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说是渭水破堤过一次,栎阳附近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三个月吧,至少了!” 萨满声音:“今岁庚子,天道逆化,杀星出,五气紊乱,有大灾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有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还有……瘟神。” 张仪声音:“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惠王七想八想,一直折腾到天色大亮,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软榻上,刚刚迷糊过去,就被一场噩梦惊醒。 惠王索性不睡了,赶往太庙,祭过先祖,又到怡情殿里拿出孝公传给他的那块石碑,将那碑文默看数遍,吟道:“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惠王耳边再度响起那萨满的声音:“吾始祖最恨顓顼氏,而楚王为顓顼氏之后,尚红而成火德。反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尚黑而为水德。” “先君在上,列祖列宗诸灵在上,”惠王决心下定,望空祈祷,“驷儿今日始知,我始祖本为共工氏后人,循依水德,是以尚黑,而楚氏尚赤。水火不可并立,我与楚氏不可并存于世。今上天助我,使觋人自北冥之滨来。只是此觋所行乃黑巫之术,以邻为壑更非君子所为,但天既有杀,就非人力所可阻止。即使我不行觋术,楚人亦难脱洪水之劫。既然脱不过,淹多淹少皆是受灾,驷儿决定狠下此心,听凭那觋施术。自古迄今,凡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驷儿祈请我祖在天诸灵挡我祸灾,佑我秦室。” 惠王祈毕,心里踏实一些,眯盹一觉,于正当午时召请那萨满觐见,准允他在太白之巅立庙设坛,祭祀共工大神,传扬共工圣德,同时旨令公子华为他挑选三百六十秦卒,听其差遣。 屈平的火急奏章被邓盾差专人送入郢都,却未直接递呈怀王,而是被送到鄂君启府中。鄂君启读毕,冷笑一声:“哼,回郢都就是回郢都,他却弄出这般理由,真正可笑!” 鄂君启将奏章束之高阁,两天之后,方才一脸不屑地讲予王叔。 “你……”王叔闭会儿眼,“将那奏报拿来我看。” 鄂君取来奏报,王叔看毕,长叹一声,白子启一眼:“你呀,险些误下大事!” “你是说,楚国真的要发洪水?”子启怔道,“发水好呀,稻米正旱呢,还能怕水?” “你太年轻,是真的不知轻重呀!”王叔苦笑一下。 “呵呵,”子启笑道,“不是有我云妹吗?她祭的是巫咸大神,管着云雨二神呢!” “轻重就在这儿!”王叔指着奏章,“云儿就在先庙,若是顺风和雨,屈平能写此奏吗?”指向外面东天,“天上那颗扫帚星,我审几日了,昨儿个召庙尹来,他说的就与此奏一般无二。”收起奏章,“阿叔这就进宫,你知会所有亲朋,就说是阿叔所讲,全力抗涝,搬离低洼之地,将薪柴、粮米等必需诸物全部备齐!” 王叔拿着屈平的奏报入宫,见怀王在与靳尚说话,二人表情皆是焦躁。 “贤弟来的正好,”怀王苦笑一声,“昭睢来报,张仪脚伤仍旧未好,一直在终南山里养病。昭睢求见秦王,秦王不见,传话说,这事儿是张仪办的,须等张仪回来。你说这……唉!” “王兄,”王叔拱手,“这事儿不重要了。” “哦?” “臣观天象,有孛星现于晨昏。孛星出,必有灾殃。臣问过庙尹并大巫,说是灾殃当应于洪水。近日天气烦闷,想必是预兆了。臣请我王诏告臣民,举国备灾。低洼之民,尽皆迁移至高处。”王叔奏道。 “洪灾?”怀王看向靳尚,“这不可能吧?这些日来宫中树叶都有些卷了,寡人还想着如何祈雨呢。”猛地想到白云,“对了,白祭司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白祭司和左徒皆在先庙,说是谨遵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靳尚应道。 “寡人下过这谕旨吗?”怀王怔了。 “是大王亲口颁旨给护送军尉,臣也在侧。”靳尚坐实。 “改旨,”怀王略一思忖,“请他们尽速回宫,尤其是祭司,无论是祈雨还是祛雨,都离不开她呢。对了,还有屈平。他怎么样?” “臣以为不可!”靳尚急道。 “哦?”怀王看向他。 “当下急务,不是祈雨祛雨,而是六百里商於谷地。”靳尚应道,“就臣所判,张仪跌伤是假,托故不出才是真章。” “你据何而判?” “臣素知张仪。张仪从坡上滚下,伤势再重,也不至于说不出话。若是他执意要办这事儿,莫说是跌伤腿,纵使把腿跌断,也不会不见昭睢。他避而不见,只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经办这事儿了!” “这……”怀王怔了,“不是讲好了吗?连契约也都签了!” “臣细想来,”靳尚接道,“契约是张仪代签的,非秦王签的。而咱这边,是王上签的,而非令尹签的。地是秦王的,张仪只是相国,他所签的字,秦王完全可以不认。因而这个契约,只能算是半个契约。只有张仪出面,让秦王签字加玺,交割商於,这份契约才算成立。” “你说的是!”怀王看向靳尚,“不过,既然应下了,张仪就不该避而不见!” “我王可想想那日宫廷上的事,”靳尚再道,“我王原本是与张仪讲好了的,可陈轸横插一杠子,愣是对秦人不信任,还讲出一嘴歪理来。陈轸不过是个客卿,秦、楚国事,关他个屁事,可他……不说这个了,反正张仪那天是心里不爽的,但大王那天赞同陈轸,张仪不能不答应。之后呢,就是我王使昭睢入咸阳履约、使陈轸入临淄绝齐了。既然讲好了同时履约,可陈轸他绝齐了吗?陈轸不绝齐,张仪的脚伤怎么能好呢?” 怀王嘴巴连张几张,竟是无话可说。是呀,一个在秦,一个在齐,二地相距两千多里,怎么能同时履约的呢? “嗯,”怀王沉思有顷,“寡人这就诏令陈轸履约,与齐绝交!” “王上,”靳尚苦笑,“陈轸之所以迟迟不绝交,是在履约,是在等秦人履约。张仪之伤迟迟不好,也是在履约,是在等齐人履约。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张仪。我王晓得的,张仪在楚国,是被陈轸陷害的,那陈轸在秦国又是被张仪赶走的,陈轸与张仪是死对头,我王却让这两个对头同时去履一个约,且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两千多里,莫说是现在,只怕是猴年马月也做不到!” “唉,”怀王越想越觉得是理,长叹一声,看向靳尚,“依你之意,如何是好?” “臣之意是,我王可另遣使臣,至齐绝交。之后再与秦人履约。若见我王已绝齐交,张仪之脚必好!” “使何人为好?” “就臣所知,”靳尚接道,“燕国内乱,齐军入燕,无暇南顾,是断不肯与我绝交的。只要齐人不肯,我就绝不了齐交。我绝不了,秦人就不信我,商於就……”自觉扯得远了,略顿一下,收回话头,“臣之意,我王可派一个口齿伶俐之人出使齐国,激怒齐王。齐王怒,必绝交于我。” “怎么激怒他?” “责斥之。” “这……”怀王皱眉,“齐王一未得罪寡人,二没做出对不起楚人之事,寡人怎么能责斥人家呢?” “他怎么没有?”靳尚振振有辞,“苏秦合纵六国,盟约依在,而齐王却举兵伐燕,是撕毁纵盟,是弃天下大义。我王完全可以据此正义,责斥之!” 怀王摆手:“就依你言,寻人去吧。” “臣已寻到合适之人。此人姓宋名遗,勇而好舌,一心只想名留青史。” “就他吧。” 在屈平、白云日甚一日的焦灼中,连绵暴雨如期而至。 看守他们的军尉倒是听话,筹足了抗御洪灾所需要的粮、油、禽、蛋等一应食品,还扩建了柴棚,堆满干柴。先庙位于陵墓区,是丹阳城的最高点,远高出不远处的城门楼,雨水再大也奈何不得。 暴雨初来这日,又是一个闷天。凌晨还是晴空,鸡叫时白云扯屈平去看那颗孛星,见它位置移得远远的,尾巴也不够亮了。陪伴它的几颗星也渐渐拉开距离,一颗已经寻不到了,但白云晓得,它们仍在高高的天空运行着。天空愈加灰蒙,罩在空中的那层薄雾加厚了,原本红艳的霞光在这层雾里已失去生气。 “阿妹,”屈平抬头望天,“照你推断,这场大雨当是今日了!” “申时!”白云语气笃定。 果然,上午起风,午时风大,南天现出云团。将近申时,狂风大作,乌云遮天,天空于突然间如同罩个铁锅,庙中一棵合抱大树顶风面的一条如大腿粗细的大枝在一阵更紧的呼啸声中咔嚓折断,被狂风直接吹向大殿,削掉大殿一角。砖块瓦片飞散于庙院各处,砸得啪啪作响。 这还没完,那树枝又在房顶连滚几下,被风裹下,飘向设在殿前的祭坛,将祭坛一侧的三支旗杆齐根儿扫断。几面断旗就如失控的风筝,带着长长的旗杆,直向院墙飘去。两面飘出墙,不知飞向何处,还有一面的断杆卡在墙角里,被风卷得一翘一翘的,随时都会翻滚上墙。 雨还没有落下,老天就给出这个下马威。庙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纵使那个眼中只有大王与王叔的邓盾,也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冲出去欲抢那旗,被狂风裹得两脚离地,紧忙卧倒,伏地爬回。 狂风吹有一刻钟,渐渐小下来。一名兵士冲出去,欲取回那旗,还没跑到祭坛边,一道闪光划破黑空,一声爆响接踵而至。由于炸雷离先庙太近,众人被震得两耳轰鸣,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挤作一堆,惊恐的目光看向上天。 那兵士被巨雷震倒,邓盾飞冲而上,将他背回。 接着是更多的闪光与炸雷,只绕在先庙四周。 一连串的炸雷过后,暴雨终于落下,雨滴儿似有枣儿大,密密麻麻,从头顶的那道大黑锅上排空砸下。雨水落到干渴的地面上,根本不及下渗,就直接汇成水流,挟带着被风刮掉的落叶断枝,涌向排水沟。排水沟迅即不堪重负,更被树叶淤塞,不消一刻钟,庙院里就成为一片水汪。那军尉带着几个兵士,披起蓑衣,戴着雨帽,冲进雨幕,忙不迭地疏通下水沟。 自始至终,屈平、白云肩并肩站在大殿门口,面无表情。 殿门敞开着,二人当门而立,任狂风、断枝、碎片、折旗、炸雷、骤雨……任上天鼓起所有的威与力,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地施展杀技。 二人皆着白衣,两手相牵。 雨滴越砸越大,雷声越炸越响,电光越闪越亮。说也奇怪,电光雷鸣不往别处,只在大楚先庙的大殿四周打转,似乎上天的所有威力,只为将这座大楚的大殿夷平。 电闪划破暗空,一道接一道。雷声响彻环宇,一声紧一声。 陡然,屈平爆发了。 屈平松开白云的手,如一道白光冲下大殿前面的台阶,冲向大雨,冲上设立在殿前的祭坛。 大雨倾盆而下,照头浇在屈平身上。 屈平的白衣贴在身上,原本被大风吹得飘散的长发缠在头上。 屈平两臂高扬,五指平伸,冲天长啸一声,大叫:“我屈平来也!” 屈平在祭坛上狂舞起来,一边狂舞,一边大叫:“来吧,天剑!来吧,雷霆!你们来吧,你们全都来吧。你们冲我屈平来吧。你们有何威,你们有何怨,你们有何狂,你们有何颠,全都发作出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说也是奇,屈平话音落处,一道闪光嚓地劈向庙中最老的一株巨松,几乎是同时,一声爆响,那树被劈作两半,巨大的威力将屈平震倒在祭坛上。 “阿哥——”白云长叫一声,飞飘下去,抱起屈平。 炸雷显然没有劈中屈平。 屈平缓过神,无视那冒烟起火的大树,亦无视周边不断闪亮的电与雷,脱开白云,在坛中跪下,双手向天,再出一声长啸,继而是长歌当哭:“呜呼哀哉,无边之穹苍兮,何以乌云遮掩?九天之玄鸟兮,何以飞离南国?云梦之茫渺兮,何以不濯我缨?先祖之英灵兮,何以不恤我民?众小之戚戚兮,何以闭塞视听?人主之惶惶兮,何以不纳忠谏?呜呼哀哉,乌雀狷狂兮,鸾鸟啼血!茅蒿颠疯兮,芝兰无容!商纣失道兮,比干剖心!举国蛀螨兮,生民多艰!呜呼哀哉,天剑何在?呜呼哀哉,雷霆何在?你们来呀,你们再来呀,你们全都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话音落处,一道电光再次划过,劈向大殿之顶。 随着一声爆响,大殿的屋顶正中被击穿,冒出浓烟与明火。但这烟与火迅即被紧渗进来的倾盆雨水扑灭,火化作烟,继而完全消失。 眼见这雷这闪始终不离先庙,白云突然明白过来。 白云从祭坛上弹起,绕着屈平,跳起巫咸大舞。 白云边跳边向众巫女招手。 见祭司有召,众巫女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跟随白云的节奏,将屈平围在核心,如疯如颠地跳起舞来。 白云一边跳,一边快速呢喃咒语。 渐渐的,电闪不劈了,雷霆不震了,只有倾盆大雨毫丝儿不减,从上苍的漏斗里倾下,似要将大楚的这座老庙儿冲塌。 太白山巅,晴空万里。 一团团冷云漂浮,一阵阵冷气入骨。山巅是个雪峰,峰上到处是雪。这些雪在冬天积厚,一入伏夏,就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纷纷融化,形成水流,汇入山巅四周,在四个方位各成一片水泽,大泽几十亩,小泽三五亩。四片水泽如四块明镜,从四个方位映照着总也融化不完的那团巨大白顶。在这四块水泽的旁边,由实木分别搭建起几十座草舍,来自北冥的数十名黑觋就分居在这些草舍里。 太白之巅的雪,边化边落,边落边化,落落化化,终归起来,落的比化的多,亿年下来,自然形成一层坚厚的雪盖。这层雪盖最厚处十多丈,薄处也有丈许,即使最高处的那块在强风下几乎存不住雪的圆石,也凝起一层厚厚的冰,踩在上面,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这块圆石方圆数丈,中无一缝,像只天生的鸟蛋。鸟蛋顶部方约丈许的一块平面被亿年来的冰水完全覆盖,形成一块光滑的蛋面。 蛋面上面承载的就是这些从北冥而来的黑觋所搭建的祭台。 祭坛搭得异常牢固。几只粗大的乌金钩插进坚冰里,钩在巨石上,从八个方位抓牢鸟蛋,紧紧牵住设在蛋面上的一排由巨木横铺而成的方台。 方台长宽各丈八,宛如一个巨大的方桌,面天而设。方桌四周竖起一圈围栏,以预防黑觋滑下深谷。蛋小台大,远望上面,整个祭坛就如架在空中一般。 公子华穿一身冬服,戴着皮帽,在一个黑觋的引领下登上太白之巅,望着眼前的一切叹为观止。 为首的黑觋正在坛上作法。 他是整个黑觋的首领,也是侍奉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令公子华目瞪口呆的是,在如此严寒之下,大祭司竟然身无一丝,一边在祭坛上绕圈转动,一边喃喃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公子华张口,刚要说话,小觋轻嘘一声,指向祭坛。 公子华咂舌。 “大人请看!”那小觋指向南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显然不想干扰坛上的法事。 公子华看向南天,天哪,到处是翻滚的乌云,从眼前铺设开去,一直望不到边。那些乌云由远处奔涌而来,到这山巅,就又折返回去,堆叠成更厚的云层,砸向荆楚大地。 公子华细审,那些云团是顺坡爬上太白顶的,然而,未到山顶,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吹走,掉转头奔向荆楚。 更让公子华惊愕的是,阻挡这些雨云的不仅仅是太白顶,而是由太白顶左右延伸的一条长线,是八百里终南山的所有山脊。 过有半个时辰,大祭司完成仪式,穿衣戴冠,向公子华招手。 公子华在小觋的引领下沿台阶登上祭坛。 坛上摆着四样黑色祭品,分别是一只黑熊、一只黑雕、一只黑猪、一条干黑鱼。除却那条干鱼之外,另外三样俱是公子华所熟悉的。 “什么鱼?”公子华指向那条鱼。 “北冥之鱼,大神最爱享用!”大祭司道。 在四类祭品中间,是三只黑瓶,一只开着口,一只塞着口,一只半开半塞。三只黑瓶之后,才是共工大神的牌位。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三只黑瓶上,看向大祭司。 “它们是大神的法具。”大祭司未再多作解释,指向坛下,“华大人,草堂请!”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老子如是说。 然而,降落于荆楚大地上的这场豪雨,竟然完全反了天地的禁忌,非但是终日,且在不住歇地连下三日三夜之后,仍未现出丝毫消停迹象。 楚宫内的巨大芈字水系是与整个郢都水系连在一起的,郢都水系又与江汉水系互为表里,而江汉之水在短短几日里爆涨数丈,云梦湖亦扩大一倍,楚宫里的流水先还流淌,及至第四日,渐渐滞在那儿了。 大雨下到第八日,流水完全不动,滞水一寸一寸地上涨,洪水漫岸,从高阁上看去,芈字先是肿大,继而消失了。 楚宫的低洼之处一片汪洋,那些建在稍低处的宫院建筑、草木标牌,全都泡在水中。宫中的路径也渐渐找不到了,好在宫人们已经走熟,知晓每一处深浅,迄今没有溺毙的。 在郢都,楚宫所在地块,绝对不是洼地。 怀王慌神了。 看到雨水略小一些,变作细雨了,怀王从重楼高处急步下来,大步走到宫院里。 宫尹披着蓑衣,正在指指划划地引导宫人或排水,或搬家,抢救受淹的家俬。 怀王走过来。 “王上?”宫尹停住,看向他。 “速召王叔、上官靳尚,还有所有朝臣,上朝议事!”怀王颁旨。 “禀王上,”宫尹声音极小,“已经出不去了。” “什么出不去了?”怀王怔道。 “宫门呀。”宫尹指向宫门方向,“臣已使人探过,宫门前面的道上,有几处积水,最深处有三尺多呢。” “三尺深就不能走了?”怀王震怒,“纵使一丈深,也让他们给我泅过来!” “王上——”宫尹看向他,欲言又止。 “说。” “即使召请,怕也召不到人。” “人呢?” “这雨太大了,他们都在救灾,各顾家财,怕是……不在府中呀。昨日王上召请王叔,臣使人登门三次,王叔皆不在家,后来方知……王叔去他封地了,是乘一支大木船去的,看来,那儿的灾情更大呢。” “靳尚呢?他也不在府中?” “靳尚在呢,”宫尹朝后花园方向努嘴,“方才刚到,与南宫娘娘在祭巫咸大神,祈请大神止雨!” “哼,他们懂个屁祭!”怀王爆粗了,气恨道,“硬要寡人赶走左徒并巫咸大神的祭司,这雨它能不下吗?接旨!” “臣听旨!” “传旨屈遥,让他速去丹阳,请左徒屈平、祭司白云火速回郢,入宫觐见!” “臣领旨!”宫尹急急去了。 怀王抬头看天,见一大团黑云又涌过来,心里一紧,朝巫咸庙匆匆走去。 楚王新任特使宋遗受命之后,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不消旬日竟然赶路近三千里,于楚地开始落雨的这日抵达临淄,在宫门外面递过使节名帖,被齐国负责邦交事务的大夫安置在馆驿,且就住在楚王前特使陈轸的隔墙。 宋遗是宋国人,其家谱上溯十一代,始祖是宋襄公,就是在与楚战于泓水时因不鼓不成列而使大军惨败且屁股上中箭的那个宋襄公。宋襄公因箭伤而死在位于睢水之阳的一个叫睢邑的行宫里,其子即位之后干脆将他葬在该宫,顺便改此邑之名为襄陵。宋遗的祖上一直住在襄陵先君的别宫里,守陵数代。之后百多年,襄陵被魏人占去,到宋遗这辈,又被楚人昭阳夺走,宋遗从出生及籍贯来讲,也就成了妥妥的楚人。 宋遗是个有为士子,博学多才,勇而善言,不甘只做守陵人之后,一心想效法的是其始祖宋襄公,梦中也想干出一番惊世骇俗、名动列国的大事业,无奈命运不济,家道至其爷爷的爷爷那辈已经中落,到他父亲这辈,完全沦落为寄人篱下的门客。襄陵入楚后,宋遗以楚人身份赶赴郢都谋生,先在昭阳府中混过一阵,见昭家落势,转投靳府,以忠诚与干才获靳尚赏识,成为心腹。此番得靳尚助力,宋遗被楚王聘为出使齐国的特使,等同于直接晋级楚国大夫,可谓是他家上溯十代也未曾有过的恩遇了。 受同一君王之命出使相同国家的使臣不可能存在两个,若是前后相随,通常以后来者为尊,因而,宋遗的到来实际上昭示了陈轸使命的终结。 同为使臣,作为先来者,陈轸是要接风的。 酒过三巡,行事老辣、年齿几乎是宋遗一倍的陈轸就轻松套出宋遗的使命所在,也得知他的幕后指使,连叹数声。 “前辈何以叹气?”宋遗饮完一爵,搁下,盯住他。 “说说,你想怎么个绝齐?”陈轸盯住他。 “递交国书,当廷申明与齐绝交!” “邦交不是过家家呀,要绝交,就得有个理由,你的理由呢?” “理由一大堆呀!”宋遗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咚一声将空爵搁在案上,“最直接的一个,我王嫁楚室公主予秦室,已与秦室缔结百年之好。齐人是秦人的仇敌,自然也是我大楚的仇敌。我大楚怎么能与仇敌续履盟约呢?” “这就是你的理由?” “还不够吗?”宋遗朗声应道。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斟酒,举起,“来来来,干杯!” 二人饮尽。 “噫吁唏,”陈轸发出一声富有抑扬顿错的嗟叹,拿起酒壶,却没有斟给他,而是直送自己唇边,张开大口,仰起脖子一阵牛饮,直至见底,方才咚地扔掉空壶,盯住宋遗,“年轻人呀,你晓得自己此行是在做什么吗?” “绝齐呀!”宋遗声如洪钟,拳头握起,“晚辈使命就是绝齐!” “你绝的不是齐!” “咦?”宋遗怔了,“不是齐,能是谁?” “是你的大楚!”陈轸吐出一口酒气,指向他,“还有你的这个你,年轻人!” “只要完成我王使命,晚生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宋遗拳头捏紧。 “啧啧啧,”陈轸连出几声,轻轻鼓掌,“看来,你是成心要名垂史册了!” “名垂青史是晚辈此生的夙愿!难道前辈不想吗?” “想呀,”陈轸啧啧又是几声,“我陈轸哪能不想呢。”缓缓起身,“辰光不早了,年轻人,你我都早点儿歇息吧,明日一早,你我都要各奔前程了,是不?” “各奔前程?”宋遗怔道。 “是呀,你去名垂青史,老头子我呢,这要回郢复命。” 话音落处,陈轸头也没回,在宋遗的一脸错愕中,迈着小醉步走向他所居住的小院。 次日凌晨,宋遗早早起来,手持使节,昂首挺立于齐宫门外。 这日是齐国大朝,东方刚一发亮,各路朝臣就已络绎赶至,静候上朝钟声。见到这么年轻的使臣,持的还是楚国使节,朝臣们纷纷看向他,低声议论。宋遗听得出,他们议的是陈轸,是楚国为何又换使臣了。 入殿钟响,众朝臣排作序列,登上正殿台阶。 约过三刻,殿内传召楚使。 宋遗大步跨上台阶,步入正殿。 使节入见,是有一定礼仪的。宋遗却无视任何礼仪,更未在殿内趋步,而是一路信步地走进来,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直直地穿过两边臣子组成的通道,直面齐王。 楚使行此无礼举止,齐宫众臣面面相觑,即使齐宣王,也是呆了,两眼发直地盯住宋遗,不知他想干什么。 还好,宋遗走至距宣王五步远处,住步,但没有下跪,只将使节在地上略顿几顿,声如洪钟:“楚王特使宋遗见过齐王!” 面对如此无礼之使,齐臣总算明白过来,个个怒容满面,无数道目光射向齐王。 “楚使宋遗,可知邦交之礼否?”齐王阴起脸,目光如剑。 “使无道之邦,宋遗自可不必拘礼!”宋遗再次以使节顿地。 作为楚使,宋遗是代表楚王来的。 齐王的脸色青了,看向田婴。 “大胆狂使!”田婴怒喝,“你且讲来,齐、楚睦邻协议未干,前来睦邻的楚使陈轸尚在我邦,齐、楚礼尚往来已有数年,何以今朝我大齐就成无道之邦了?” “有道无道,请看国书!”宋遗从袖中摸出国书,拿在手中,二目无视田婴,直盯齐王,“请齐王受我大楚国书!” 齐王努嘴,当值御史走过去,接过国书。 御史展开国书,瞄几眼,吸口冷气,看向宣王。 “念!”齐王眼睛闭上。 “齐王阁下,”御史当廷念道,“十余年前,洛阳人苏秦倡纵结盟,由燕国发起,山东列国群起响应,六国君王会于孟津,盟誓签约。今纵亲盟约依在,齐王却兴不义之师,征伐我纵亲发起之邦,有失天下公义。熊槐不才,惟愿秉承天下公义,维护纵亲盟约,自今日始,不再与尔等无道之邦再行往来。此前所签所有盟约,皆行废止。楚王熊槐。” 御史念毕,众臣尽皆愕然。 整个国书,纯粹是无稽之谈。 苏秦倡导六国纵亲,目标只有一个,制秦。秦人却结亲于燕,上下其手,使燕人内乱。之后秦使入魏,唆使魏人先伐赵,后伐韩,齐人不惜辛苦,响应苏秦,先救赵,后救韩,剿灭庞涓,方使天下稍稍安定。之后是秦人出兵,借道伐齐,齐人再败之。纵亲内争之时,无论是救赵还是救韩,他楚人在哪儿?今番燕人起争,齐人诏告列国,入周得授天子王命,兴的真正是正义之师,而竟被楚王诬为无道之邦,天下岂有此理? 齐宣王的胡子气抖了。 但齐宣王并未失去理智。齐宣王晓得,有气不能发给使臣,也不宜与他置辩,因为一切皆是楚王的事。 “楚使,”齐宣王拉长脸,“你呈递的国书寡人已经收到。既然楚王不想与寡人再行往来,寡人成全他。自今日始,齐楚不再往来,所签协议全部废止。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这是非常理智的声音了,但宋遗偏就不知深浅,朗声叫道:“齐王既说绝交,就当拿出一个绝交的国书来,否则,我回郢都如何复命?” “齐人的国书是不可以交给楚使的,寡人会派使臣入郢,向楚王呈递绝交国书!” “咦?”宋遗应道,“齐王若是派使臣至楚,岂不是又行来往了?” “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这就绝交!” “寡人不是已经颁旨绝交了吗?” “你只是口头说说,非正式绝交。宋遗所求是正式绝交!” “你说,如何正式绝交?” “写出绝交国书,一如我王所写,这就交给本使臣,带回复命!” “齐国的国书,只能由齐国人呈送,这是邦交礼仪!”齐宣王皱眉。 “齐王可是一向遵守礼仪的?”宋遗突然问道。 “寡人何时不守礼仪了?”齐宣王问道。 “哈哈哈哈,”宋遗放声长笑,“齐王若守礼仪,天下就没有不守礼仪的人了!” 这是公然污辱了。 齐宣王的眼里冒出杀气,声音却是平淡:“楚使,你还没说寡人何处不循礼仪了呢!” “我且问你,”宋遗两眼瞪起,盯住齐宣王,“你们田氏本为陈姓,落难至齐,被齐公好心收留,用以为臣,改作田姓。身为姜齐臣子,你先祖非但未曾感恩戴德,反倒鸠占鹊巢,逐走真正的齐公,自己称公称王来了,你且说说,你们循的是哪门子礼仪?” 见他身为大国使臣,这竟讲出如此揭人面皮的话来,众人皆是惊诧。 “你——”齐宣王冷笑一声,“看来是想品尝一下绝交的滋味了!” “哈哈哈哈,”宋遗爆出又一番长笑,“宋遗识浅,真还没有品尝过呢!” “来人!”齐宣王断喝。 几名甲士冲上来,拿住宋遗。 “置大鼎于宫门之外,燃薪!”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宋遗再爆长笑,“哈哈哈哈,痛快!哈哈哈哈……” 当一尊大鼎被摆在大殿之外的空场上时,所有齐臣围站一圈,解恨地看着被绑在一根临时木柱上的宋遗。 薪柴堆在鼎下了。 一名兵士手持火把,站在大鼎旁侧。 “楚使,”齐宣王目光冷冷地看向宋遗,“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叩首认错,收回方才所言,寡人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宋遗长笑一声,“给本使松绑!” “松绑!”齐宣王旨令军尉。 兵士松绑。 “本使的使节呢!”宋遗再道。 齐宣王示意,兵士归还他的使节。 宋遗朝楚国方向拜过两拜,手持使节,昂首走向大鼎,身子一纵,跃入鼎中,溅出一圈水花,声音清朗:“点火吧,你个贼国之君!” “你……”齐宣王气得手指乱颤,指着宋遗,“你个莽夫,看来是真的不知进退了,寡人成全你!”冲拿火把的兵士,“点火!” 那兵士将火把投入薪柴。 那薪柴是泼了油的,刹那间,火光熊熊,将整个大鼎埋在火焰里。 “看哪,全天下的人,看哪,全天下的史官,你们这都看清爽了,这就是田齐的礼仪之邦,这就是贼国的仁义之君!这就是……” “哼,你个找死的狂夫!”齐宣王甩下袖子,气恨恨地转身,在宋遗渐渐弱下去的狂笑与咒骂声中扬长而去。 “唉!”看热闹的宫人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是楚王的前特使陈轸。 经宋遗这个莽使一闹,齐王辟疆真就毛了,当日决策二事,一是遣使入秦,和秦伐楚,二是快马赴燕,调回匡章并其治下三军回齐,屯扎于筹备伐楚,同时命其庶子公子重为征燕主将,引军三万驻守燕境。 调回匡章真还不是田辟疆的一时心血来潮。 自克蓟之后,在大儒孟轲的督导下,匡章仍然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号,对燕民丝毫无犯,齐王期待中的燕国奇珍异宝仍然被封存在燕宫里,燕人的财物一丝儿没得冒犯不说,齐人还倒贴进不少粮草与辎重。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齐师兵未血刃,先得蓟城,后得燕地的众多城邑。燕地举国无君,燕人不知所向,见齐人是真来助燕的,纷纷将城邑的辖权交给匡章。惟有下都武阳被单鹰死守着不放,气得中山司马赒将之完全包围,限时投降。单鹰也是厉害,使人联系匡章,称他愿意将武阳交给齐人,而不是中山人。匡章答应,使人前往武阳接收。单鹰交割完毕,令燕军就地解散,带着他的鹰及部分亲信北投胡人去了。就在这夜,中山人发狠,大兵进城,逼走齐人,将下都武阳据为己有。 匡章急报齐王,同时筹备夺回武阳。就在此时,新任主将公子重带着齐王的虎符到了,要他就地交割,挑选部众五万发往西都平陆,筹备伐楚。匡章没有多话,遂将武阳之事交待给公子重,引兵五万回到平陆。没有匡章,公子重是不敢轻易与中山人开战的,也就另拟一份战报,快马呈送齐都,由齐宫决定武阳的最终归属。 新将到任,军师孟轲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孟子吩咐万章驾车先沿燕宫转一圈,再到城外,绕蓟城转一大圈,不无遗憾地踏上返齐之路。 孟子回到临淄,入宫向宣王复命,归还王弓并那三支射出之后又回收上来的利矢。 宣王闻报,迎出宫门,执孟子之手,并肩入宫,设宴洗尘。 酒过三巡,宣王拱手谢道:“夫子倡导仁义,寡人总以为是远古神明,今日始见果实。没有夫子,燕国之事,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 “齐王有此见证,轲心甚慰。”孟轲拱手回道,“诚如大王所见,仁义并非神明,它们就在身边。只要大王孜孜以求,法令非仁义不立,政治非仁义不施,三军非仁义不出,邦国非仁义不伐,莫说是征服燕国,纵使征服天下,在轲眼里,亦为囊中探物矣!” “夫子之言,寡人深信不疑。”宣王为孟子斟一爵酒,双手敬上,“夫子请满饮此爵,寡人另有一事求问!” 孟子谢过,举爵饮下,拱手:“齐王有何疑难,可以问来!” 宣王为他再度斟满,放下酒壶,拱手:“是燕国之事。” “燕国何事?” “夫子已经看到了,”宣王指向燕国方向,“燕室无道,自毁社稷。燕人弃之,夹道迎我仁义之师。姬哙为寡人外甥,寡人本欲扶之,不想他又死于乱贼之手。哙之子嗣,尽被乱贼子之赐死。今日看来,燕室已无人矣。然而,燕地广阔,不能无治。燕人错杂,不可无主。近日有人劝寡人取燕社稷,在燕地置都设制,以蓟城为上都,以武阳为下都。上都辖燕国北地,下都辖易水并河间地。当然,也有人劝寡人勿取的。寡人在想,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前后不过五十日,燕地尽归我有。如此大功,断非人力所能达成。既为上天所赐,寡人若是不取燕地,或遭天谴呢。寡人思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想听听夫子之见。”拱手,“诚望夫子赐教!” “大王问错人了。”孟子拱手应道。 “寡人该问何人?” “燕人。” “这……”宣王怔了。 “大王取燕,若是燕民欢悦,大王就可取之。取而代之者,古有成例,譬如武王取商。大王取燕,若是燕民不悦,大王就不可取。不取而伺机者,古亦有成例,譬如文王不取商。至于大王方才提及的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燕人箪食壶浆以迎大王之师之事,原因无他,是燕国人在逃避自己的水、火之苦。如果齐人治燕,使燕民所陷之水更深,火更热,燕人怕就会有所行动了。” “寡人受教了!”宣王心里不爽,略略拱手,看向田婴,“田相国,你陪夫子再饮几爵,寡人不胜酒矣!”起身,缓缓而去。 望着宣王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子苦笑一声,见田婴去拿酒壶,亦拱手道:“谢相国美意。轲亦不胜酒矣,告辞!”起身出门,扬长去了。 出得宫门,万章望到孟子,驱车过来。 孟子跳上车,喝多酒的老脸拉得很长。 “夫子?”万章不晓得宫中发生何事,小声问道。 “万章,”孟子指向客栈方向,“你须记住,自今日始,燕国之事,不可再讲。” “为何不讲?”万章急了,“夫子的仁义之战,弟子正要宣扬呢,真叫个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纵使子牙在世,怕也是……” “唉,”孟子长叹一声,望向北方,“老朽以仁义克人之国,却未能以仁义为其立之,怕是要害苦那些燕人了!” “夫子?” “不要问了,”孟子指向邹地,“回家。” “夫子?”万章越发急了,看向孟子。 “好吧,”孟子改口,“回客栈。” 第560章 遭天灾祸不单行赴民难白巫舍身 在宋遗被烹的次日,秦国黑雕已将楚齐绝交的快讯递至秦宫。张仪被秦王紧急召回,入咸阳时已过黄昏,被宫车直接载往秦宫。 惠王备好宴席,召来乐坊,歌舞侍候。 轻歌曼舞中,二人酒至半酣,惠王传旨摆棋。 一副棋具被宫人抬来,摆在二人中间。 “寡人执白如何?”惠王拿起一枚白子,笑看张仪。 张仪笑笑,摸过黑子棋盒。 惠王在棋盘上连布三子,看向张仪。 张仪看向三子,眯起眼睛:“我王这是——” “这第一枚,是雨神!”惠王指着三枚白子,“这第二枚,是瘟神;这第三枚,是将军魏章,其麾下二十万锐卒已于近日陆续赶赴商於谷地。下面的局,该当仪弟出手了!” “若是此说,”张仪笑了,“是该到臣了!”拿起黑子,却不落下。 “怎么不落子呢?” “臣在守个喜信儿!” “是不是这个?”秦王掏出黑雕的密函,递给张仪。 张仪看完,震惊。 “唉,”秦王长叹一声,“这个楚王倒是别致,竟然想出这个妙招,实出寡人意外呀。” “非楚王之意。” “哦?” “臣晓得宋遗。此人原在昭阳门下,后转投靳尚,由他出使,当是靳尚之功。” “呵呵呵,”秦王笑了,“靳尚是个人物,待寡人攻克郢都,该当赏他一块地儿才是。” “是我王会用人!”张仪竖起拇指。 “这个宋遗也是决绝。完成使命就成,大可不必受烹嘛。不过,田辟疆这一烹,算是把楚人的后路彻底烹断了。如果不出所料,与我结盟的齐国使臣这辰光当在道中了!” “臣这就落子!”张仪提出一枚黑子,啪地落下。 张仪在秦王宫中一直守到翌日后晌,方才出城,改乘一辆有篷的辎车,悠哉游哉地驰进咸阳南城门,直入相府。 在相府的门外下车时,张仪还刻意拄起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进府门。 回到府中,张仪还没歇过气来,门人报说楚使到访。 张仪请入。 “相国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昭睢一脸委屈,声音急切。 “唉,”张仪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人哪,该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伸出依旧打着绷带的右脚,“昭兄弟请看,就是这只脚,他娘的那天也是闹鬼,本想登个高,望个远,不想却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头上,那石头一滚,我这脚底一滑,人就整个滚下去了,滚得我是眼冒金星啊。其他还好,只这脚踝撞在一块硬石上,但听咔嚓一声,我就疼死过去了。” 这个故事昭睢早已听过,但这辰光不得不一脸同情地再听一遍。 “嘿,”张仪越说越来劲,“他娘的撞到石头上还不算倒霉,真正倒霉的是遇到庸医。庸医真叫个害人哪,他说我的骨头断了,要对骨,我就让他对,嘿,他一连对了四五次,疼得我是又死几次呀。可对来对去,他一直对不准,没过几天,这脚踝就肿成一个大圆球了。我赶他滚蛋,听闻终南山里有个老医师专治骨伤,就让人抬进山里,那老医师一摸,说是你来太晚了,一伤到就该来的。我说,要紧不。他说,你的踝骨不是折了,是碎了,得重新拼合起来,箍牢,让他慢慢长。我说,那就快箍呀,他说,你得忍住疼。我说没事儿,你来吧。他让我连喝几碗老酒,然后把我绑起来,嘴里塞块布,拿只利刃,朝我那肿脚踝上嚓嚓嚓嚓,我是看不得呀,只有那疼是钻心的,我却动不得,叫不出,想死的心都有哇。之后我就死了,啥也不晓得了。待我醒来,已经躺在榻上,整条腿让他绑成一块长板板了……” 张仪讲得眉飞色舞,昭睢的目光却渐渐落在他的伤脚上。他听过的所有故事版本皆是左腿,而这辰光,张仪裹的竟是右脚! “相国大人,”昭睢指着他的右脚,“不是伤在左脚上吗?” “左脚?”张仪的眼珠子连眨几眨,眯起来,盯住他,“你何以晓得是左脚呢?” “大人受伤辰光,人们无不是这么传说的,我专门问过为您裹伤的那医师,他也说伤的是左脚。”昭睢较真了。 “哎哟哟,”张仪一拍脑袋,“瞧这错的!这些人全都该杀!”伸出左脚,“你看看,我这左脚好端端的,是不?”朝地上连顿几下,“这像是受伤的样子吗?唉,”连连摇头,“这拨蠢货,伤整不好,忙帮不上,竟然连个左右也辨不清了,气杀我矣!” “相国大人,”昭睢紧忙转换话题,“无论如何,您能回来就好,真正急死人呢。” “咦,兄弟,何事急切?”张仪盯住他。 “是那盟约的事呀!”昭睢急了。 “盟约何在?” “我带着呢!”昭睢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取出盟约,“这不,全在这儿!” “是哩,”张仪点头,“我正是挂着这事才不顾伤疼回来了呢。” “谢相国记挂!” “这样吧,”张仪瞄那箱子一眼,“昭睢兄弟,你把这箱子留在这儿,我今朝先歇一宵,明日就入宫觐见秦王,让他签字划押,再加个玺印,这事儿就成了!” “好咧!”昭睢不无爽气地将盟约装回箱子里,提到张仪跟前,小心放下,拱手,“昭睢恭候佳音!” 翌日,昭睢早早来到相国府,从上午候至下午,天近傍黑时,总算候到张仪。 张仪没穿官服,只穿一身内衣,头上无冠,头发是凌乱的,气色也不太好。 张仪是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进客堂的。 昭睢迎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张仪在主席位坐定,方才于客席坐下。 张仪木呆呆地盯住昭睢。 “相国大人?”昭睢轻问。 “唉!”张仪长叹一声。 “出什么事了?”昭睢再问。 “唉,还不是兄弟你的事?”张仪复叹一声,看向小顺儿,“愣这儿干啥?到车上,将那只箱子拿来,还给昭大人!” 小顺儿出去,不一时,拿回昭睢留下来的箱子,放在昭睢跟前,快步出去。 昭睢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 “相国,盟约呢?”昭睢震惊。 “让大王一把火烧了!” “啥?”昭睢惊得从席位上弹起来。 “唉,”张仪再叹一声,“不只是那盟约,”指指自己,“你瞧瞧我,一身官服入宫,出来就是这副模样了。大王看了那盟约,一时上火,烧了盟约不说,喝令侍卫将在下的这身官服官冕全都剥了。还有那颗金印,大王要我这就还给他呢。” “这这这……”昭睢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叫我如何回朝复命?” “昭兄弟呀,”张仪两手一摊,“你复命事小,我这儿的事可就闹大了。我呀,我这是山中妖精照镜子,里里外外皆不是人哪!” “这……”昭睢在厅中转圈,跺脚,“秦王他……不是讲好了吗,为何这般?” “是呀,”张仪气恼,“在下也是这般问他,结果呢,我刚刚问出口,就又被他臭骂一顿。” “秦王怎么骂?”昭睢急问。 “骂我吃里扒外呀,怎么能把大秦国的土地拱手让人呢。秦王说,商於六百里来之不易,商地十五邑是楚王赠送的,於地十五邑,是秦国数万甲士拿性命换来的,骂我哪来的胆子竟然把这六百里拱手就送给楚人了!” “大人,”昭睢急辩,“你在楚国不是这般讲的,你说,秦王他是同意的,是秦王使你使楚睦邻的。” “是呀,秦王是要睦邻,可他没说要送商於谷地六百里呀!” “可您答应了的!” “是呀,”张仪苦笑,“我是答应了的,所以我里外不是人哪!我说,我已经答应楚王了,也已经与楚王签下盟约了,楚王已经加玺签押了,秦王说,你答应的事,你拿地还去。我……昭兄弟呀,我哪儿有地呀!我只有这於城六里,”猛地一拍大腿,“兄弟,豁出去了,我就把这六里归还楚王,如何?” “这……”昭睢回他个苦笑,“如何能成?” “能成,能成!”张仪连拍胸脯,“这是秦王封给我个人的,他封给我,就是我的地,我有地契,有诏命,该有的证据我全不缺,我想给谁就给谁,想他秦王奈何不得!” “这这这,不是这样的!”昭睢的脑子这辰光开始转过来了,“是这盟约,秦王怎么能撕毁盟约呢?” “唉,”张仪摇头,“说起这盟约来,也怪在下考虑不周。那盟约其实并非盟约,因为秦王尚未签字划押。既然不是盟约,就是一张废契,秦王烧的不过是张废契而已。再说,如今已经烧了,你我手中除了这个空箱子,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天哪,烧了!一把火烧了,我……哪能个回朝复命啊!” “兄弟呀,”张仪接上话头,“在下是眼睁睁地看着宫人将它烧成灰烬的呀。不瞒兄弟,在秦王跟前,我大讲与楚结盟的好处,可谓是据理以争呀,没想到秦王几句话就把我堵死了。我说,楚王答应与齐绝交,只与秦国结盟,秦王说,楚王与齐王绝交,寡人怎就不晓得呢?寡人在齐地还有不少朋友呢,听那些朋友说,楚王的特使陈轸这辰光就在临淄,可他从未提过绝交的事。我说,按照盟约,是约盟双方同时履约,在我们与楚国交割商於之时,楚国才与齐人断交,秦王听了一番大笑,说是拿来我看。我递上盟约,秦王看毕,上面真还就是这般写的,于是震怒了,骂我说这是什么狗屁盟约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下相隔数千里远,怎么同时交割?如此盟约,留下来就是笑柄!我一时语塞,正在寻辞儿应对,秦王于盛怒之下,就使人点火烧了。”起身,显然是忘记了跛脚的事,走到昭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回朝复你的命去吧,就说张仪我愿将於城六里,也就是属于我的那块封地,献给楚王,不加任何条件,算作我考虑不周的报应!”转对外面,“顺儿,送客!” 小顺儿闻声走进,提起那只空箱,盯住昭睢。 看着张仪走过来时腿脚麻利的轻巧劲儿,昭睢恍然明白过来,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想要发作却又忍下,鼻孔里恨恨地“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相府。 自大雨开始,屈平、白云每天都要站在大殿的高处,俯视城外的两条水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得黄浊、凶猛。 大殿漏雨了。雨水穿过那日被雷公击穿的屋顶及被大树的枝干扫掉的屋角灌进殿中,将殿中的泥塑淋得面容模糊。其中直接被屋顶漏水浇到的是始祖高阳帝,于第三日就塌倒了。 高阳帝塌倒时,屈平与军尉就站在旁边看着。那是整个大殿里最大的一尊泥像,在如山中小瀑布一般的雨水浇注下,搬没法搬,移没法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淋塌。高阳帝在塌倒时,站在他左侧的始祖祝融也被大雨淋透了,面部模糊,右边半边脸几乎没了,右半个身子出现裂缝,只有两只眼睛依然在射火,但这火显然被水汽蒙住了。 在雨水间隙,邓盾引领众兵士冒险攀上屋顶,将屋角的漏洞堵住,但屋顶被炸雷击穿的那一处,实在是堵不住。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拿出各种雨具,将塌倒的那尊泥塑旁侧的几尊全部罩起,再将满殿的雨水导流到殿外。 大雨下至第七天,水流看不到了,只有泛着黄光的一片。 河堤外面依稀可辨的村落于一夜之间看不到了。 他们晓得,河水一定是在夜间冲上堤岸的,低洼处的百姓也应该是在夜间失去家园的。 屈平眼眶湿了,紧紧握住白云的手。 茫茫四野,没有风,没有雷,惟有大雨倾盆。 “阿妹,”屈平看向白云,“你再求求巫咸大神,能否少下一点点儿。这般下去,楚人真就毁了!” “是上天降灾,不是巫咸大神的事,你让我怎么求呀?”白云一脸无奈。 “可这……”屈平看向仍旧向下砸的雨珠儿,“雨也太大了点儿!” “不大能成灾吗?”白云剜他一眼,“我告诉你了,这次是超大的灾。” “记得你说过,灾情共是一十四天,天哪,还有七日,这……” “是祸躲不过。再熬七日吧,熬过或就好了。” “不知我的奏报大王看到没?大王筹备了没?各尹司……”屈平顿住,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之后的每一日,于屈平都如一年。 如是熬过六日,到第七日上,也就是开始落雨的第十四日,屈平一大早就赶到露台上,仰望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未曾见出一丝儿缝隙。雨水仍在噼噼啪啪地砸向庙殿前面的祭坛,在坛四周聚出一汪汪的水洼,打着漩儿涌向时不时就被军尉掏出淤塞物的排水沟。 屈平急了,返回他们所住的耳房去寻白云,却见众巫女无不赤裸躯体跪在地面上,排作一个奇怪的图案,显然是在施法。 白云跪在正中,额头现出汗珠。 屈平退出,掩上房门,走进大殿,跪在列祖列宗的泥塑前面,闭目祈求。 除掉那个塌掉的与旁边两个半塌掉的,几乎所有泥塑都被罩上一层护套。 过有一个时辰,屈平觉出身后有人,晓得是白云,就站在他的身后。 “巫咸大神可有谕示?”屈平身体未动,声音出来。 “嗯。”白云语气沉重。 屈平心头一紧:“怎么说?” “淫雨还要再下十日。” “啥?”屈平几乎是弹起来,转过身子,盯住白云。 白云身着一袭白色巫衣。 殿外,大雨略小一些。白云走出殿门,走到露台上,透过重重雨幕,看向远处的一片汪洋。莫说是远处的村子,丹阳城内也是茫茫一片了,尚未塌掉的房舍泡在水中,将水面切割成无数条块。不少人踩着雨水走出来,在汪洋里艰难跋涉。 屈平跟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脸急切:“不是说只下一十四日吗?” “是的,”白云看向远处,“依据巫咸大神谕示,这场大雨将落于荆、梁、雍、豫四州之野,其中荆、梁二州一十四日,豫州十二日,雍州是二十四日,不料情势变了。”指向西北方,“在那儿,就是太白顶,有觋人作法,不让云神越过太白绝顶,云神无奈返回荆梁,加重了荆、梁二州的雨势,由此可知,此二州的山与野还将落雨十日。” “什么觋人?”屈平震惊。 “是黑觋,从北冥来,所侍奉的是大神共工。” “共工?”屈平脸色变了,“这就糟了!” “哦?”白云看向他。 “我听太庙的大巫祝讲起过他,是我们楚人的死对头呢!” “这个从何说起?”白云怔了。 “按照族谱,楚人的先祖叫季连,芈姓。季连之父为吴回,即祝融。吴回之父叫称,称之父叫高阳,就是帝顓顼,也就是大殿里被雨水冲塌的那尊。帝顓顼之时,水神共工作乱,我始祖高阳帝任命我祖祝融为火正,击败共工,共工怒,触不周之山,致天地倾斜,惹怒女娲娘娘,才将他发配北冥。” “天哪,”白云咂舌,“难怪云神过不去太白顶呢。” “我终于明白那日雷击的事了!”屈平看向大殿,倒吸一口冷气,“想是共工大神欲毁我先庙,以报当年战败之仇。所幸那日阿妹及时搬来巫咸大神,驱走雷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向郢都,“怪道大王做下先庙失火的噩梦啊!” “要是这说,”白云盯住他,“那个大功该是你的!” “为什么?” “不瞒你说,”白云指向大殿,“这儿是楚国的先庙,巫咸是巴人之神,楚人不敬,这些先祖之灵皆对我巫咸大神怀抱敌意,不许巫咸大神靠近。” “可她来了呀!” “是的,”白云盯住他,“那日你冲到祭坛上,就如发了疯,被雷神震倒,我……我吓坏了,赶过去救你。现在想起来,真也巧了。雷神奉了共工之命,目标是摧毁大殿,而你我就站在大殿门口。由于你我站在那儿,雷神有碍于巫咸大神,没敢过来,只在周边打转,还劈树警示。后来,你冲到祭坛上,我赶过去守你,雷神方才得空,劈透大殿。你的先祖之灵早被雷神的威势震得东躲西藏,聚不起气,我适才得以求助巫咸大神。巫咸赶到,在我的祈求下喝走雷神,救下大殿,否则……” “谢侠妹救我大楚先祖之庙!”屈平拱手。 “谢你自己吧,”白云瞥他一眼,二目含情,“你的先祖不关我白云的事,也不关巫咸大神的事!我求巫咸,只是为你!” “阿妹,你……”屈平凝视她,“叫屈平如何报答?” “这就报答吧。”白云张开两臂,闭上眼睛。 屈平迟疑一下,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 白云用力,将屈平抱紧。 大殿的露台上,两个躯体渐渐贴实,合在一起。 不知过有多久,两团肉体分开,屈平退后一步,盯住白云,良久,看向大殿,再看向远处的洪水:“云,巴、楚山水相依,不可二分。秦觋以邻为壑,嫁祸于楚,亦殃及巴人。巴山暴雨连绵,必有山洪爆发,山体崩塌,居住于山沟的巴人何以为家?你可祈告巫咸,救楚就是救巴,换过来也是,救巴就是救楚。你我一起祈请巫咸大神,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抗御共工,将灾难降至最小!” “阿哥,”白云眼中出泪,“非白云不求,是巫咸大神也无能为力呀。巫咸是山神,共工是天神。山神是抗不过天神的。” “这可如何是好?”屈平急了。 “若想解救民难,可有二法。” “快讲!”屈平眼睛放光。 “其一,”白云盯住他,“阿哥可派兵士潜至太白之巅,杀死那黑觋,毁掉那祭坛,使共工大神无所依托,只能再回北冥。” “我记下了。其二呢?” “就是他们,”白云看向大殿,“能压住共工大神的,是祝融大神,而祝融大神是你们楚人的祖先。” “我这就去求他们!”屈平就要入殿。 “你一个左徒是没有资格求的!”白云苦笑一声,“再说,求也没用。这儿的祝融快被淋塌,自顾不暇了。” “何人能求?” “大楚之王。”白云接道,“他可到太庙,行大祭,祈请先祖再施神威,赶走祝融,保佑楚人!” “云妹,”屈平略一沉思,“第一不太容易,因为太白山位于秦地,想那黑觋是秦人请来的,秦人也必有守护。再说,此地离太白山远达余里,皆是山道不说,且还都在秦人手里,这般雨天,即使赶到,也是迟了。眼下只有其二可行,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找邓将军!” 屈平寻到邓盾,诉以回郢之事,不想他磨尽嘴皮,软硬兼施,邓盾只是不许。屈平气得全身发颤,却也无可奈何。 又过三日,先庙外面涌来数十灾民,齐刷刷地跪在雨地里,要求进庙避难。 庙门闩着,邓盾与众军卒披坚执锐,守在庙门之内,无视门外的哀求与跪泣。 更多的灾民涌过来,庙门外面嘈杂吵闹。 有人不跪了,上前撞门。 邓盾令军士们张弓架弩,在门后又支起多根撑棍。 屈平不忍再看下去,恳请邓盾开门。 “左徒大人,”邓盾哭丧起脸,“这门不能开呀!” “为何不能?”屈平几乎是质问。 “只要开门,”邓盾指向门外,“单是门外就有数百人,丹阳城中更有数以万计的人。这儿是整个城区的最高处,他们全都要进来的。” “为何不让他们进来?难道要让他们全部泡在水里,等着被水淹死吗?” “大人有所不知,”邓盾解释,“外面也还没有到淹死的地步。所有人都遭灾了,我们让谁进来,又不让谁进来?我晓得他们,许多人是来求口吃的,不少人家的食物被水泡了。我们的储粮也不多了,灾民们进来,就会全部抢走,甚至还会抢走祖先的供品。万一他们抢了供品,这个责,末将负不起!” “邓将军,”屈平指向大门,“你只管开门,这个责,我屈平负!” “让屈大人负,末将就对不起大王了!”邓盾转对几个兵士,指向中间的隔离墙,“将屈大人请进内院!” 几个军卒不由分说,将屈平连推带拉地拖向内院,在外面啪地挂上大锁。 “邓将军,”屈平拍打隔门,“你这般做事,既对不起楚王,也对不起楚国,更对不起你的父老乡亲啊!” 众军卒看向邓盾。 邓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 大雨又下十日,终于止了。 洪水却未歇,城中积水未见丝毫消退。 乌云减退,天地明朗许多。 一只可在云梦泽里捕渔的大舟逆水而上,一人掌舵,十人划桨,缓缓停靠在丹阳城外的码头上。其实,码头早已寻不到了,那水一直连到城门楼处。但渔舟太大,再划就会搁浅。掌舵的渔人探过水底深浅,寻处泊了。 一人急急跳下渔舟,趟着齐腰深的洪水进门,半泅半趟地奔向先庙。 是奉王命冒雨赶来的屈遥。 屈遥拍打庙门。 邓盾验过楚王令牌,打开庙门,见过礼,引他来到内院。 屈平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渔夫打扮的人。 “左徒大人——”屈遥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现出戎装。 “屈遥!”屈平又惊又喜,眼中出泪,“你怎么来的?” “奉大王旨,来接你与祭司回去的!” “大王——”屈平眼中出泪,望空长揖。 “阿哥,”屈遥一脸沉重,声音极低,“出大事了!” “什么事?”屈平急道,“我在这儿如同蹲监,”看向仍旧守在身边的邓盾,“邓将军朝夕盯着,外面的事我是什么也不晓得了!” 邓盾脸上发涨,退后几步,看向一侧。 “一个是,江汉泛滥,百多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百姓……家园多毁,流离失所!” “这个我晓得的,还有什么?”屈平一脸急切。 “大王听信秦使张仪,派人使齐绝交,同时派昭睢使秦,接收商於!” “糊涂,糊涂,大王糊涂啊!”屈平跺脚。 “更糟糕的是,”屈遥看向西北,“左司马得到探报,秦将魏章在汉中、终南山及商於谷地秘密囤驻十万大军,清一色乌金装备,这且不说,另有秦军陆续进驻,用意不明!” 屈平震惊:“左司马可曾奏报大王?” “奏报了。” “大王怎么说?” “大王说,”屈遥耸耸肩,学怀王的样子,“寡人在汉中也有十万大军,加上邓穰宛三地的驻军,又岂止十万!” 屈平看向白云:“祭司,叫大家准备,我们这就回郢!” “回不得呀,左徒大人,”邓盾听得分明,急了,“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大人这还差着几十日呢!” “宫尉邓盾听旨!”屈遥站好,重重咳嗽一声,从内衣里摸出谕旨。 邓盾单膝跪地:“末将听旨!” “江汉泛滥,百姓遭灾,旨令左徒屈平、祭司白云速回郢都,入宫觐见!” “末将领旨!”邓盾双手接过谕旨。 “遥弟,有桩大事,你须去做!”屈平盯住屈遥。 “是何大事?”屈遥急道。 屈平看向西北,指向太白山方向:“就在那儿,太白山之巅,秦国请来黑觋,设坛作法,祭拜邪神共工。我们这场洪水,就是那邪神招引来的。此坛不除,我楚人永无宁日!” 屈遥看向那儿,良久,回望屈平:“阿哥,怎么除?” “你可溯丹水而上,”屈平指向丹水方向,“至荆紫关,让关尹调配给你勇士五百,分散入秦,沿山路赶到太白山,捣毁他的祭坛,杀死那个黑觋。” “这……”屈遥迟疑一下,“调动守关军卒,非王命不可!” “唉。”屈平轻叹一声,“回郢,请王命!” 雨水完全停了,但天仍旧阴沉,湿热。 在雨水停歇的次日,云开日出,洪水渐渐退却,退向河湖,滚流入江泽,向东海奔涌。 荆楚大地稍高处渐渐露出地面,得以逃离大洪水的楚人纷纷返回家园,面对被洪水肆虐过的惨象,欲哭无泪。 仍未消停的水岸边,到处漂浮人与动物的尸体。 就在此时,太白之巅的那个黑觋祭司小心翼翼地开启了那只一直塞着的瓶子。一缕黑气由瓶口逸出,在黑觋法术的作用下,飘飘荡荡,直往东南而去。 瘟病是从郊郢、荆门始起的。 郊郢是人口大邑,位于汉水东岸,处在郢都东北方向,距郢都三百里许,历代楚室皆视其为楚国陪都,悉心经营。 郊郢的西边是汉水,一条衢道由津渡口直通荆门,再由荆门向南,直达郢都。 屈平拟走的正是这条路线。 屈平的渔舟由丹阳沿丹水顺流而下,在老河口进入汉水,几乎不用人力,仅仅掌好大舵,不消三日,就沿汉水湍流漂至郊郢。 汉水未退多少,原先的津渡全然不见。屈平急于回郢,顾不上歇息,让渔人将舟向西划去,一直划到水岸边,弃船上岸,弃下辎重,寻到衢道,踩着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荆门。 此时,疫情已经爆发数日,瘟神肆虐,楚人惊慌逃避,越逃疫情的范围越大,大规模死亡随之发生。 屈平一行却是不知。沿道没走多远,前面现出一片沼泽。 屈遥熟悉这条衢道。此处原本没有沼泽,只有一条小溪。小溪不大,连名字也没有,上面有座木桥,但在此时,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汪洋,一眼望去,竟有十多里远。 屈平一行人只得右转绕道,沿沼泽边缘走向一座土山。山坡上郁郁丛丛,到处是树。屈遥断出衢道被淹没部分不过数里,绕过这个坡就可以了。 走到半坡,前面传出哭声。 屈平加快脚程,刚走几步,见几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下来,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拐向水岸。他们的身后,几个女人与娃子哭着追出。显然,他们是死者的亲属。 一股异味照头扑来,被敏感的白云捕捉到了。 白云脸色变了,盯住他们。 几人男人抬着尸体走到水岸边,做势要朝水泽里扔。 “住手!”白云扬手大叫,“千万别扔水里,快埋土里!” 抬尸的人怔了下,表情木然,瞄她一眼,咚一声将尸体扔进水里,如木偶般返回山上。 山顶再次传来哭声。 屈平急往山顶走,被白云一把扯住。 “云?”屈平急问。 “是瘟神!” 听到“瘟神”二字,所有人心里皆是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 “你可有治?”屈平缓过神来,看向白云。 “是瘟神!”白云重复一句,几乎是喃声。 话音落处,山上再次传来哭声,又一人被抬出,走向水边。 “苍天哪!”白云出泪了,“他们将尸体扔进水里,那正是瘟神想的……” “为什么?”屈平急问。 “因为那水泡上尸体,就会成为瘟水,瘟水四处流动,瘟神他就……”白云说不下去了。 屈平拔腿冲出,不顾一切地拦向抬尸的人。 一匹快马冲进郢都北门,急急驰往宫城。 一封急报经由当值宫人,转给当值宫尹,报上赫然写着一个“火”字。 怀王拆看。 怀王的手抖了,火急奏报顺势落在地上。 宫尹捡起,瞄向奏报,目光落在一个“瘟”字上。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人趋入:“启禀王上,王叔、靳大人求见!” “快,快请!”怀王指向门外。 几乎是马上,王叔、靳尚快步进来。 不及对方见礼,怀王扬起奏报,看向二人,声音急切:“二位来得正好,出大事了!” “臣正为此而来!”王叔拱手。 “快说,如何是好?” 王叔看向靳尚。 “回禀我王,”靳尚声音很低,语气沉重,“臣已获报,此瘟起于荆门之野,来势凶猛,罹瘟者无不死。”声音更低,“荆门有军卒也罹瘟了,且此瘟正向郢都逼近——”顿住。 “快说呀,如何是好?” “前些年卫国罹瘟,卫人应对之方,我或可借鉴。” “卫人所行何方?” “第一步,封锁瘟区,使民不可走动;第二步,凡罹瘟之家,封户锁门,直至送走瘟神;第三步,凡瘟神选民,在罹瘟之后,焚其家室,以送瘟神;第四步,熬制散瘟汤使未罹瘟之民服用;第五步,以干石灰遍撒于街道……”靳尚挠挠头皮,“就这些了吧。” 怀王看向王叔:“贤弟?” “瘟神是带着腿的,”王叔应道,“当务之急,是封锁瘟区,封闭郢都城门,封闭宫门,不可使任何人进出,堵截瘟神于郢都之野,至少不可进入宫城,危及王兄!” “就依贤弟!”怀王转对宫尹,“传旨,宫禁!城禁!”略顿,看向靳尚,“靳尚,举国送瘟之事,就交给你了。通报各尹司,这就办去。” “臣受命!”靳尚朗声。 发现瘟病的山坡上,屈平照样未能拦住那些抬死尸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之扔进水中,返回坡顶。 看他们一身乏力的样子,屈平晓得,这些人确实没有力气挖坑掩埋了。 屈平快步走向坡顶。 白云迟疑一下,紧跟上来。 陡然,白云的目光落在坡上的一株野草上,低声叫道:“阿哥!” 屈平停步,看过来。 是艾蒿,遍山坡皆是。 白云拔掉几株,拿在手里,跟屈平走向坡顶。 坡顶是个土庙,庙中供着楚国主神东皇太一的神像。大殿里或坐或躺几十个民众,不少人罹瘟了。他们无不跪在东皇太一的神像前,用尽最后的气力祈祷大神。 屈平站在院中,正要进门,被白云拉住。 白云扬起手中的蒿草,大叫:“乡亲们,你们马上去采这种艾草,煮成汤,所有人都喝。还有,将这些草晒个半干,拿火烧起来,烧出烟雾。瘟神怕艾蒿,嗅到这种烟味儿就会走的。” 没有谁相信她。 “乡亲们,”屈平朝众人拱手,“我是大楚左徒屈平,她是巫咸山巫咸庙祭司,请大家相信她!巫咸大神不会不救你们的!” 听到左徒与巫咸大神的祭司,众人这才相信,眼中放出亮光,纷纷改向他们磕头。 “快去采艾蒿吧,越多越好,先熬汤喝,再将这草晒成半干,到处都烧。还有,你们要转告身边百姓,让大家都这么做!”屈平扬手大叫。 众人纷纷起身,向庙门外面跑去。 “快走!”白云扯下屈平,二人急步出庙。 “此地不可多呆!”白云急道,“我们得抓紧回郢,面见大王,让他速祭太庙,请先祖高阳帝驱走共工,这瘟病或与共工有关!” 屈平点头,众人寻路,绕过水泽,向荆门方向急步走去,路上到处可见罹于瘟难的死尸。 天将黑时,屈平一行赶到荆州,向驿站要来几辆驷马之车,分头坐上,连夜驰往郢都。道路仍旧泥泞,车马走得很慢,到郢都时天色已经大亮,霞光万道。 而郢都的城门依旧关闭。 “开门!”屈遥大叫,“门外是左徒大人,奉王旨入城,请速开门!” “王旨何在?”城门尉叫道。 屈遥摸出王旨,向他亮亮。 “大王有旨,城外有瘟神,任何人不可进出城门!” “将军,”屈平急了,大声,“大王急召我们回来,就是为这瘟神。巫咸大神的祭司在此,请速开门!” 门尉这也看到了一身巫衣的白云,晓得她是巫咸大神的祭司,拱手:“左徒大人,你们稍等,末将这就禀报!” 门尉禀报的却不是怀王,而是城禁总司尹靳尚。 屈平是左徒,且是奉旨回来的。靳尚不敢私定,直入王叔府宅。 “你作何想?”王叔问道。 “王叔,”靳尚指向北城门,“他们奉王旨从丹阳回来,必走郊郢、荆门,而这两地正由瘟神肆虐。昨晚城禁,荆门至郢都的衢道是今晨才去设封,他们定是夜间由荆门回来,是以无阻。无论如何,臣之意,不能放他们进来,以防万一。” “让祭司进来吧。”王叔略略一想,“有巫咸大神庇护,瘟神应该不碰祭司。有祭司在大王身边,大王心安。” “就依王叔!”靳尚别过,径到南门,吩咐门尉只放进祭司一人。 “云妹,”屈平拱手,“你进宫要比我进宫好。我想对大王讲的,你全晓得。你说话,大王会听!” “嗯。”白云凝视他,良久,心里一抖,颤声,“阿哥?” “云妹?” “你们几人,”白云看向同行几人,“马上回家,不可见任何人,多采艾蒿,煮之,再在房子四周燃艾,以艾蒿汁沐浴!身上衣服全部烧掉。我进宫禀明大王,马上回来。” “你是说——”屈平神态紧张。 “快去!” 白云别过屈平,进入郢都。 郢都城禁了,街面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白云孤零零地走着。 白云手持大王谕旨,示给宫卫。宫卫无不晓得她,放她入宫。 白云没有去见怀王,而是直入巫咸庙,即刻拿出她所存储的几味药材,熬成汤汁,将自己随身衣服脱下,一把火烧掉,跳入汤汁沐浴。之后,祼身走到大殿,跪在巫咸庙前,面对大神,全身放松,不消一刻,就入通灵状态,从巫咸大神处得到全部信息后,恍然出定,换上新衣,入见怀王,将秦国请到在北冥事奉大神共工的黑觋、在太白山巅置下祭坛、使降于秦地之水全部返回楚地的根由悉数讲述一遍,听得怀王义愤填膺,一拳震几:“秦人可恶!” 喘会儿粗气,怀王盯住白云:“快请巫咸大神,制服那黑觋!” “回禀大王,”白云拱手,“巫咸大神为山神,共工为天神,巫咸是制服不了共工的。否则,楚国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雨水,还有这瘟疫!” “这……”怀王急了,“如何是好?” “听左徒大人讲,大神共工与楚国始祖高阳帝不睦,当年共工作乱,高阳帝使祝融克之。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水火相克,能敌共工的,只有祝融。不过……”白云顿住。 “快讲!”怀王倾身。 “今年庚子,五星并出,天上五气混乱,更有孛星扰世,水气盛极,堪称千年一遇,荆、梁、雍之野该有这场水灾。共工大神正是看准这个时机,方才由北冥赶至太白山,为祸作乱,以报当年败于祝融之仇。而当年他之所以战败,是由于天上火气盛旺,祝融……” “你之意是,即使请到祝融,也敌不过共工了?” “敌过也好,敌不过也好,这场水灾已经过去,南冥与北冥之水皆已收退。大王当务之急,是应对瘟神。” “祭司可有治瘟之法?” “此瘟为湿瘟,亲水,惧火,大王当以火克之。” “怎么克?” “隔离疫区,绑定瘟神;在疫区燃火,柴薪中杂入艾蒿,使生烟雾,以此雾早晚薰染疫区;再以艾蒿煮汤汁,杂以各种清热祛湿之草药,医师皆知,使罹瘟之人沐浴薰蒸,饮之;旨令所有臣民,不可近水,尤其是不可食用坑泽之水,最好是饮用井水,无井水者,要将泽水滤清,烧作滚水,方可饮用;再有,大王当亲去太庙,祭祀先祖高阳帝并祝融大神,祈请他们驱动天火,赶走共工,并使精壮勇武之人入太白山,杀死那黑觋,毁掉共工祭坛,使共工重返北冥。” 怀王使宫尹将白云所述一一记下。 “大王,我要出宫了!”白云心中有事,拱手。 “你……不去太庙祭祀了?”怀王急问。 “太庙为楚人先祖,只有大王可祭。太庙有庙尹,有卜祝,只有他们才能与楚人的先祖沟通,白云去了,反而会生出是非。” “可这巫咸庙里,不能没有你呀。” “白云还有一桩急事,须去应对。”白云再次拱手,转身急去。 白云的急事是屈平。 在城门处分手之际,白云已经嗅出屈平身上现出瘟气。只是那瘟气初起,屈平尚未觉出。 待白云匆匆出城,赶至屈平的草舍时,屈平已经觉出不适了,遂依白云所嘱取艾蒿熬汤沐浴,又将房舍悉数薰过,烧掉衣服,将自己关在房中,屏息静气,调动身上元气,应战瘟神。跟他一起回来的屈遥与巫女,也都分开住了。 屈平喜欢住在高处,以观日出日落。他的草舍是这一带的高点,因而在这场洪涝中几乎没有受淹,只是满园的兰花被淫雨浸坏不少,烂根了,老园丁忙个不迭,正在全力抢救。 白云察过众人,其他人尚好,惟有屈平身上的瘟气越来越重,连呼吸也吃紧了。 白云先给屈平施针,继而拿出治瘟的草药,亲手熬过,让屈平服下,安抚他躺到榻上。 一连三日,屈平的症状不轻反重,终至于呼吸困难,额头泛出黑气,现出死证。 以白云的针功及草药,屈平的瘟病不应该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云顿然悟出,定是事出有因,屈平的瘟病不仅仅只是一个瘟病。 这夜子时,在屈平昏睡之际,白云离开屈平,走到户外的兰苑里,寻块空地坐了,屏气凝神,一念精魂径投巫咸山去。 鹖冠子端坐于席,正在定中。 “外公——”白云跪地。 “你终于回来了。”鹖冠子声音出来。 “外公——”白云悲哭。 “孩子,是什么伤到你了?” “是屈平,他……让瘟神缠上了!” “你爱上他了?” “是的。” “去求巫咸吧,大神晓得你来,这在候你呢!” 白云谢过,起身来到巫咸庙大殿,在巫咸大神塑像前面跪下。 “你来是为屈平吧。”巫咸大神开门见山。 “云儿求您救救他。” “我救不了他。” “大神——”白云悲泣。 “记得那天在楚国先庙的事吗?共工吩咐雷神毁掉那座庙,可你与屈平守在门口,雷神有碍于你,错过时辰,待他击穿房顶,雨神跟来了,庙未毁成。雷神报给共工,共工也就记下了你们二人。你是本神的人,共工不便得罪,屈平不同。瘟神是奉共工之命,特意缉拿屈平的。他躲不过这一劫!”“天哪!”白云几近绝望。 “还有,屈平一心所念是振兴楚国,而上天是要亡楚,成一统于秦。共工也算是应天之命,从北冥赶赴雍州、助秦一统的。秦若一统,必先弱楚。屈平之志不合天意,是以道路多艰,终难完成。”“上天为什么要一统于秦?难道一统于楚不好吗?” “这是命数。” “可……秦国是打不过楚国的,听屈平说,当年共工作乱,就是被楚人祖先祝融氏击败,才撞不周山,被女娲娘娘发配北冥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巫咸应道,“当年祝融与共工大战之时,天火盛炽,共工不占天时,是以失利。今岁不同。共工初来,楚始祖祝融就已知晓,是以托梦给楚王。祝融为火神,托梦自然是先庙着火。当其时,该去先庙行祭的是楚王,可惜楚王未去,而使屈平与你前往祭之。你是侍奉我的,祝融不喜;屈平亦非楚王,祝融觉得受到轻慢,生出怨气。再说,纵使他不生怨气,今年五星并出,孛星现身,天行水运,于共工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逞雄气运,祝融是敌不过他的。” “大神——”白云哽咽。 “回来吧。”巫咸大神叹道,“你终归是巴人,巴蜀相连,巴楚却不同源,楚国不可帮,帮之逆天。” “我……我不是要帮楚国,我是……帮屈平!” “要帮屈平,惟有一途,你去太白顶,求那黑觋!他事奉共工大神的祭司,或可助你!不过,那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你去凶多吉少,最好是不去。” “谢大神指点!”白云叩首谢过,一缕精灵役投太白山巅。 白云刚到山巅,就被昼夜守坛的黑觋拿住,问明情由,押送至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大祭司就是面见秦王的那个黑觋,此时,他正斜躺在自己的木舍里,似乎在等候白云。 “巫咸山祭司白云见过北冥大祭司!”白云拱手,一脸谦卑。 “我晓得你会来!”大祭司笑了,略略欠下身子,指向对面席位,“来者即客,巫咸山祭司,请坐吧。” “谢北冥大祭司!”白云在客位坐定,正襟。 “说吧,你为何而来?”大祭司开门见山。 “为屈平!” “呵呵呵,”大祭司笑了,“祭司也重情吗?” “天造万物,各赋其情。大祭司难道没有情吗?” “没有了。”大祭司盯住白云,“本祭司只有怨恨。” “您有何怨恨?” “我所事奉的共工大神的怨恨!”大祭司眼中射出两束冷光,投向白云,“你为屈平而来,而屈平是我大神钦点之人,这个你可晓得?” “晓得。” “既然晓得,你为何还来?” “求您帮忙。” “你我白黑分明,各执一端,各行其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你来求我帮忙,可是巫咸授意?” “非也。” “既非巫咸授意,你……可有说辞?” “天道阴阳,没有白,就没有黑。您我虽说各执一端,却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上天命您居于北冥之滨,您这不是来到太白绝顶了吗?”白云盯住他。作为大山之一,太白山亦当在山神巫咸的掌控之下,共工来此山巅,算是犯境了。 “哟嘿,”见她讲出这般话来,大祭司不敢怠慢了,起身,坐直,正襟,“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哟。说吧,要我帮你何忙?” “应该是两个忙。”白云拱手。 “两个什么忙?” “其一,求请贵神共工召回瘟神,放回屈平并所有罹瘟楚人。” “非本祭司不肯帮忙,是你所求过于难为。”大祭司摊开两手,回她一个苦笑,“瘟神奉上天之命前来行罚,只要出巡,就不会空手而归,这个你是晓得的!” “是的,”白云应道,“但瘟神不会无故出巡。楚人何罪,屈平何罪,需要瘟神行罚?” “这个怎么说呢?”大祭司道,“若不是楚人始祖,我神就不会被发配到北冥,我等亦不会世居于北冥之滨,长年与冰雪为伴。” “这是女娲娘娘成全贵神并您等徒众的。”白云顺势应道,“请问大祭司,发配北冥有何不好?水为太阴之物,遇寒则藏,遇热则发。如果女娲娘娘将贵神发往南天,终日炎炎,玄鸟高翔,火气冲天,太阴无藏,敢问祭司,贵神何以为居?大祭司等何以为家?譬如现在,您等行祭,又为何选在这太白之巅、长年高寒之处?” “这……”大祭司嘴巴连张几张,竟是回应不出,陡然想到屈平,寻到说辞,“那屈平之罪,你可晓得?” “我不晓得。” “不瞒你说,”大祭司看向白云,“我神此来太白之巅,亦为奉天承运,助秦成一统之功。而那屈平竟以一己之力,试图改制变法,强楚亲齐,阻碍我神行功,我神震怒,特命瘟神拿他。天意不可违,还望祭司理解。” “此言谬矣!”白云拱手,语气坦然,“天有天事,人有人事。上天若要亡楚,就凭屈平一人能救过来吗?天意既不可违,祭司您又如何就违背天意了呢?” “本祭司何处违背天意了?”大祭司盯住白云。 “大祭司屡违天意,难道不自知吗?” “你……”大祭司震怒,目中射出寒光,“且说来!” “我神司掌巫山云雨,大祭司之神司掌北冥之水。今年天降灾情,我神也是知情的。共工大神奉天之命,驱北冥之水前来我神司掌之域降灾施罚,本无异议。但上天行罚,并非独罚荆楚之地。按照我神所受之上天旨意,荆州之野为暴雨一十四日,而雍州之野则为二十四日。然而,大祭司却在此地设下神坛,将本当降于雍州之野的二十四日雨水悉数挡回荆、梁之野,这般违天之命、以邻为壑、袒护秦人、祸害楚人之事,大祭司难道就这般心安理得吗?” “这……你……”大祭司紧张了。 “假设本祭司这就去禀明女娲娘娘,女娲娘娘玉颜动怒……”白云顿住话头,盯住大祭司。 “别……别……”大祭司面现惧色,但迅即镇定,闭目有顷,看向白云,“说吧,你还有个其二呢?” “既然贵神是奉天承运,其二我就不说了。” “既然有二,就说出来吧。” “说出来就是,天是天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间兴衰离合,自有人事安排。本祭司欲劝大祭司的是,这就撤回祭坛,依旧回北冥之滨,享尽天年。” “你……”大祭司震怒了。 “是大祭司一定要我说出来的。”白云嫣然一笑,“若有得罪处,本祭司这厢赔礼了!”起身,拱手,深深一揖。 纵有千般怒火,面对这般笑脸与大礼,也是发不出的。大祭司略一沉思,拱手:“巫咸山祭司,你且回去,待本祭司禀明我神,自去寻你!” “白云恭候佳音!”白云揖过,径出草舍,魂归本体,静坐守候。 不消半个时辰,大祭司如约而至。 见过大礼,大祭师在白云的对面坐了,深嗅几下:“此地何以芳香如此?” “这是兰苑,您坐在我的兰花上了!”白云应道。 “真好!”大祭师赞道,“在我北冥,未曾有过这等芬芳!” “大祭师有此爱美之心,可见上天好生之德!” “白祭司想多了!”大祭师回归主题,“你我的对话,我神共工全都听见了。我神对白祭司颇感兴趣,答应了你的请求!” “真是一个好信息!”白云揖礼,“我神巫咸感谢共工大神好生之德!” “还有一个不好的信息。” “你说。” “我神说,他可以令瘟神放过楚人,放过屈平,但白祭司须为此付出代价。” “是何代价?” “侍奉我神!” “你……”白云心里一揪,良久,“如何侍奉?” “你不是名叫白云吗?我神说,你的精魂就化作一团白云,日日盘在太白之顶,为我神阻挡太阳之光。” “就这个吗?” “是的。我神不想看到楚人的东皇,有你这块巫山巴云遮挡一下,真正是好。” 白云陷入长思。 良久,白云抬头:“我有一个条件。” “我神从不与人讲条件。”大祭司淡淡说道。 “请大祭司转呈你的神,我白云的条件他必须应允!” “你……”大祭司怔了一下,“讲!” “我神魂可去,但魄气则要守于肉体,侍奉我神巫咸!” “你没有神魂了,如何侍奉你的巫咸?” “我虽无神魂,但有魄气萦绕,气即流通,体即温热,身即不死,我以不死之身供奉巫咸大神,与大神朝夕相望,日夜相处,岂不胜过万千牺牲?”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你是不知死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神魂既去,却要留下活体,生生造出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来,岂不笑杀于天地哉?” “唉,”白云亦叹一声,“你是不知生呀。生气,生气,一气百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是死,也就不存在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既无不舍,天地何笑我哉?” “好了,好了,我不想与你贫嘴。”大祭司摆手,盯住白云,“只想劝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上天造物,从未顺遂过人的志意。生也好,死也好,断非你我所能左右。生而为人,神魂魄志意五位一体,神魂既去,志意自失,惟余一魄,能久长乎?而你却想永葆肉身不死,岂不可笑?” 白云震惊。 大祭司的话无疑是对的,也最终粉碎了她对生命的最后一丝儿奢念。 “白祭司,”大祭司再砸一锤,“我敬重你,因为你是我神选中的灵。你须想清楚,你对我神的要求与你所提的条件之间,是不能共存的。再说,你不是要救屈平吗?不瞒你说,你的屈平已入死之门了。瘟神让我转告你,寒湿之毒已于昨日入屈平膏盲,他的魂魄将于明日午时离体归神。你若想要留住他,就须舍出你的先天真气,从他体内逼出瘟神所施的湿寒之毒。你自己想想,先天真气一旦没了,后天肉身还能久长吗?” 两行泪水从白云的眼眶里盈出,无声地滑落在面前盛开的一朵兰花上。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我冷酷,嗜血,容不得眼泪,惟独你的例外。”略顿,“我以我神名义,许你后天之体百日气在,千日不僵,万日不腐。但在万日之后,你的肉身必须回归于尘埃。白祭司,生死是大事,本祭司再劝你仔细斟酌。” “谢大祭司成全!”白云擦掉泪水,拱手,“请问祭司,如何才能从屈平体内逼出瘟神的寒湿之毒?” “可由生之门。” “谢祭司指点。”白云拱手谢过。 “还有,我神谕旨,你须在明日午时赶赴太白之巅,化云守值。” “我记下了!” “我与我神明日午时只在祭坛候你!”话音落处,大祭司化作一道精光,倏然而逝。 望着精光逝去的方向,白云泪水再出,恍然出定。 不远处,雄鸣啼晓。 白云紧忙起身,回到屈平舍内,见他的病果然又重许多。一切如大祭司所言,瘟毒已入屈平的膏盲了。 时不待人。 白云取过笔,在竹简上写出几句诀别的话,仔细摆好,回到榻上,抱起屈平,导引他进入生之门,将她的先天浑圆真气涓涓不绝地输入他的体内。 渐渐的,屈平腰身泛起一股热流。 这股热流先向下冲,抵达屈平的脚底,继而由下而上,经由小腿、大腿,入三焦,入六腑,入五脏,继续上冲,进入顶门。 屈平的额角现出汗珠。 屈平的全身现出汗珠。 终于,屈平周身大汗淋漓。 汗珠无不是黑色的,就像是掺和了墨。 在最后一缕真气进入屈平的体内时,白云眼里盈满泪水,在他唇上深印一吻,默声泣道:“平哥,你的云……这就飞升了!保……重……” 心音落处,白云身子软瘫,与屈平一起倒在榻上。 随之,白云的嘴巴张开,一缕轻雾从她口中缓缓逸出,凝作一个团块,缓缓升腾。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只有这块小小的雾团盘在草舍上空。 雾团越盘越高,越盘越大,化作一大块白云。 雨滴从这团白云上飘落,一丝丝,一缕缕,全部倾洒在屈平的草舍周围。 老园丁与囡囡各背一捆新刈的艾蒿,脚步匆匆地走回草舍。 囡囡推开栅门,惊叫:“爷爷,快看,又下雨了!” “乱讲!”老园丁嗔道,“晴朗朗的天,火光光的日头,哪能下雨哩?” “看呀,天上有云!”囡囡扔下背上的小艾捆,抬头望天,乍然惊道,“爷爷,快看,是我阿姐,她在天上呢!” “呵呵呵,”老园丁看向天空,笑了,“是有块白云。”盯住那云看一会儿,又看看四周,敛起笑,半是诧异,“咦,只这一朵云,飞那么高,还能落下雨水来,且这雨水不偏不倚,刚好洒在咱家这块地里,真也奇了!” “不是白云,是我阿姐,是我阿姐,是我阿姐!”囡囡带着哭音迭声抗辩,“她在天上呢,她在哭呢!”朝天上挥手,大声哭叫,“阿姐,阿姐——” “唉,你呀,”老园丁苦笑一声,摇摇头,放下背上的艾蒿,将大小两捆全部解开,一一摊在空地上,“真就是个孩子!” 蓦然,囡囡就如疯了一般冲出栅门,向西飞奔,边奔边叫:“阿姐,你等等我,你不要走,你等等囡囡,阿姐……阿姐……” “咦?”老园丁怔了,抬头看天,果见那块云团正在向西北方向飘逸,且飘得极快,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就望不到了。 老园丁走出院门,抬头西望,见囡囡已经跑到路的尽头,站在一个土堆上,两只小手朝天高扬,仰望西天,哭个绝望。 “唉,这孩子,”老园丁连连摇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囡囡,“刚刚还是好端端的,哪能说发疯就发疯了呢?还嫌这个家里不够乱吗?” 随着屈平屋顶的那团白云飘向西北,由荆门、郊郢等邑引发并弥散开去的瘟病奇迹般地消失了。已经罹瘟并被白云隔离开来的屈遥及几个巫女也都痊愈。 当然,最先痊愈的是病得最重的屈平。 将近午时,在囡囡为追不上飘在天上的那块白云而哭得稀里哗啦时,屈平醒了。 屈平睁开眼,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自己与同样赤裸的白云。 白云伏在他的身上,全身松软,但依旧抱着他。 “云妹?”屈平盯住她,惊呆了。 白云的脸上有不少黑色斑点。 屈平伸手抹去,斑点没了,再一看,是沾上的黑水。 屈平刚刚吁出一气,猛见自己胳膊、手臂上满是一条一条的黑色汗道,再看身上与腿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条条行行。 天哪,他自己竟然成个黑人了。 屈平乍然明白,是自己身上的瘟毒排出来,化作汗水,沾在白云身上了。 一定是白云用她的功力帮他排出来的。 白云这是累瘫了。 一股暖流从屈平心头涌起。屈平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轻轻盖上薄被,见屋中放着一盆清水,将自己匆匆洗过,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到室外水缸里舀盆水进来,帮白云全身上下擦洗一遍,为她穿上巫衣,这才觉得饿了,遂掩上房门,出去寻吃的。 屈平刚刚走到灶房门口,柴扉处面传来孩子的伤悲哭声。 是囡囡的声音。 屈平急走出去,望到老伯带着囡囡正从远处走过来。囡囡仍在伤心悲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屈平松下一口气,缓缓迎上去。 看到屈平,囡囡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指向西北天空。 屈平怔了,抱起她,顺着她的手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天是兰的,没有一丝儿云。 “快呀,阿叔!”囡囡急了。 老伯走过来,怔了:“屈大人,你的病好了?” “好了!”屈平笑笑,抱起囡囡走回柴扉。 “阿叔——”囡囡挣扎,闹着要下来。 “这孩子疯了!”老伯笑道,“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心里一抖,打个惊战。他听说,六岁之前的孩子天真纯净,可以通灵,而囡囡不到六岁,今朝应验了。 屈平放下囡囡,飞也似的奔向柴扉,跑向他的房间,推开房门。 白云依旧躺在榻上,静静的,脸上安祥,小口微微张着。 屈平拿手挡一下她的鼻孔,仍有气息。 屈平吁出一气,正自思索,目光瞥到几案上。 几案上面,几块竹简整齐地排在一起。 屈平走过去,拿过竹简。 屈平的眼直了,屈平的手僵了,屈平的心抖了。 短笺上是几行绢秀的字:“平哥,白云这就飞了,飞到很远的地方。百日之内,请阿哥带妹到巫咸山,把妹交给巫咸庙中的鹖冠人,我的外公,请外公将我供奉给我的神。你的妹,白云。” 猛地,屈平反应过来,扔掉几片短笺,扑到榻上,一把抱起白云:“云?云?你醒醒!你快醒醒!” 白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缕悠悠气从她的鼻孔里出入。屈平以手指挡她鼻息,方才觉出这气息极其缓慢,一息几乎等同于他的三息。 屈平伸向她的手腕,搭脉。 脉膊仍在,但已弱到他几乎摸不到。 屈平震惊了。 屈平的耳边响起囡囡声音:“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 接着是老伯的声音:“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凝神苦想,思绪由白云的短笺到她化作白云向西北方向飘走。 西北?屈平打个惊战,眼前浮出太白山,浮出共工大神。是的,一定是共工大神为报私怨,先使洪水淹没荆楚,再放瘟神祸楚,白云一定是为救他屈平,被共工掳到太白山去了。 屈平的心弦急速拉长,由当年楚国先祖祝融乘天火之威将共工逐到北冥,到共工借用这个庚子年的天水之威复杀回来,淋塌楚国先庙祝融大神;由怀王梦到先庙着火,到怀王逐走昭阳,偏信张仪、王叔与靳尚;由怀王与他共赴香池,到怀王不听忠谏,偏信靳尚虚妄之辞;从淅水之战到犁铧之禁,再到盐战;从招魂台遇到白云到教他跳巫舞到巫咸庙为民治病到…… 屈平越想越多,越想越远。 随着头绪不断增多,心绪不停转换,大病初愈的屈平的心弦在一片错乱中越拉越长,终于,随着咔嗒一声脆响,繃断了。 屈平的心弦断在白云这儿。 此时此刻,白云就在共工手里,而在共工的威势面前,巫咸无奈,祝融不敌。 面对这样一个超级对手,肉胎凡身的屈平绝望了。 屈平将白云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两行泪水哗哗淌下,洒落在白云脸上。 屈平忘记了饿,忘记了渴,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与无奈,一句接一句,反来复去地吟咏起曾为她量身订制的诗行: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 第561章 爆盛怒怀王兴师觅力士嬴荡得才 宋遗被齐宣王烹于齐宫后的当日,陪同出使的副使,楚国下大夫景惠,匆匆收拾好行囊,快马回郢。景惠本想尽快将宋遗为国死难的大无畏事迹禀报楚王,不想却在入楚之后遭遇连绵暴雨,再后是因瘟封道,及至赶到郢都,已是一个月之后。 陪他进宫的自然是上官大人靳尚。 听完景惠绘声绘色、时而哽咽不止的描绘,怀王出泪了。 “拟旨,”怀王擦干泪水,转对咸尹,“封特使宋遗为振威君,立忠烈——” 后面的“祠”字尚未落地,宫外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尹趋步入内:“禀报王上,使秦特使昭睢大人由咸阳返,在殿外候见!” “哎哟,赶得巧哩,快请!”怀王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急不可待地扬手。 “宣使秦特使昭睢觐见!”内尹宣召。 话音落处,昭睢趋步走进,径直怀王前面,扑嗵跪地,放声长哭:“大王——” “昭睢?”怀王让他哭愣了。 “王上,”昭睢哭诉,“张仪欺我!” “张仪?欺我?”怀王眯起眼睛,“他怎么欺我了?” “他……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们土地,他……他要的只是我们与齐人断交,他……”昭睢气得声音直打哆嗦。 “昭……昭卿,”怀王懵了,“你……不必着急,细细说来!” 昭睢挺直身体,将此行出使的前前后后,一丝儿不落地全讲出来,末了说道:“王上,张仪他压根儿就不想给我们土地,是被臣逼急了,方才将他的於城六里拿出来搪塞,王上,我……我们全上他的当了……” 怀王脸色早已紫涨,拳头握紧,指节格格作响,轻轻转头,目光射向靳尚,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靳尚!” “王……王上,”靳尚这也从惶恐中醒来,眼珠子连转几转,“想必是误会了,张仪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是……张仪候不到我王与齐人断交的音讯,这才……” “禀王上,”昭睢盯一眼靳尚,冷笑一声,“事情不是这样的,臣探听清楚了,张仪正是在听到我王特使被齐王烹于齐宫之后,才肯出面见臣的。张仪的脚压根儿就没有受伤,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刚从坡上滚下来时,受伤的是左腿,三个月之后,他大概忘了,在臣面前展示的伤处却是右踝。他一直一拐一拐的,可当臣质问秦王为何烧掉契约之事时,他快步走到臣跟前,拍臣的肩膀,那辰光,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脚也好,腿也好,压根儿没有受伤,他的跛脚完全是做作出来的!” “张——仪!”怀王面目狰狞,牙齿咬得格嘣嘣响,目光再次转向靳尚并景惠,“你……你们……滚!” “王上……”靳尚叩首,痛哭流涕。 “滚!”怀王几乎是爆喝了。 靳尚打个哆嗦,扯起景惠,跌跌撞撞地退出殿门。 “传旨,”见靳尚二人走远,怀王颤着手指头,指向宫门外面,“敲……战钟!” 国家的战钟是不能随便敲响的,一旦敲响,就是发生紧急战事了。 随着楚宫里“当当当”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钟,刚刚从水灾与疫情中缓过劲来的郢都人无不震惊,纷纷看向楚宫方向。 朝臣们不敢怠慢,无论远近,无论在做什么,就都扔下手中的事务,飞速赶往宫城。见楚臣皆至,怀王也不废话,传旨昭睢,让他当廷讲述如何使秦并受辱的过程。张仪承诺商於并签订盟约之事,朝臣们无不知晓。听闻张仪假摔避见、秦王烧毁盟约等等诸事,众臣义愤填膺,皆骂张仪奸贼,不少朝臣请求与秦开战。怀王顺势诏命屈丐为将,兴兵二十万,强力收复商於。 散朝之后,靳尚越想越是郁闷。靳尚死也不肯相信结局会是这个样子,张仪会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中间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是的,一定是。 靳尚在府中闷坐小半个时辰,心里渐渐亮堂,动身赶往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的大门前面停着不少车马,府院里人影晃动,客厅的所有席位上坐满了人,有几个没席位的,随便拉块麻片垫在身下。这些人中,清一色全是王亲,显然都在等待王叔。 王叔的主位是空的。 靳尚正在寻思,有仆人过来,带他走向后花园。早有子启从一个花簇丛郁的小院子里迎出,引他进去。 这儿是王叔的书斋。小客厅里正位就坐的是王叔,陪位是四人,射皋君、彭君、逢君、子启,子启旁边预留一块空席,显然是刚刚腾给靳尚的。 “靳尚,”王叔脸色阴沉,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我们议议与秦国开战的事。” 王叔刻意避开张仪,显然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王叔,”靳尚拱手,“臣正有一事想不开,敬请王叔指点!” “你说。” “大王为何要派昭睢使秦?” “派他使秦怎么了?” “张仪最恨的是昭阳,而昭睢是昭阳的嫡长子,王叔呀,如果您是张仪,该会怎么想?”靳尚一脸不服,“可大王偏就派昭睢去了!” “是老夫让大王派昭睢去的!”王叔应道。 靳尚震惊。 显然,他失算了。 “靳尚,”王叔盯住他,“当时的情势,你说让谁去?你去吗?再说,即使让你去,你会去吗?其他人谁去合适?大王晓得我们都是赞同张仪的人,而大王对这事儿原本有疑。再说,陈轸的质疑连张仪都应不出来,你叫大王怎么想?如果陈轸讲的完全不对,你为何没有当廷反驳?” “臣……”靳尚嗫嚅。 “昭睢虽说是昭阳的长子,可他远比昭阳随和,为人处事,都还懂得分寸。无论如何,屈、景、昭三氏,皆是我大楚柱国,多少年来,文治武功,代出英豪。这是家风。凭心而论,楚国早晚摊上大事,终了还不是三家出力最多?” 靳尚勾头。 “至于张仪,”王叔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昨夜老夫一宵未眠,从犁铧到盐,再到听信张仪,绝齐亲秦,老夫将这局大棋由头复盘,越想越觉得,是我们自己走偏了。看来,屈平是对的。” “王叔……”靳尚急了。 “靳尚呀,”王叔苦笑一声,“老夫问你,如果你是张仪,即使你对昭阳仇恨齐天,能做出这等事儿来吗?”扫向众人,“无论如何,昭睢是大楚之王的特使,已经不再是昭睢了。昭睢身上带的是国书,手中拿的是张仪与大王共同签押并盖有印玺的两国盟约!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楚国的。可他张仪呢?他在本府里是怎么说的?他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该听的你们全都听见了,王叔我也听见了!他信誓旦旦呀!他说一切都是秦王的旨意呀!” “打!”逢侯一拳砸在席上。 逢侯姓芈名丑,是先宣王的玄孙,继承其祖父封地,人称逢侯丑。逢侯名丑,其实是个英俊后生,年不足三十,正值血气方刚,在诸王亲后生中最喜军事,也最孔武有力,善使一根重逾百斤的巨槊。这要打仗了,王叔特意招他到这书房来,显然有重用之意。 “靳尚,你还有何说?”王叔看向靳尚。 “臣听王叔!”靳尚不敢再说二话,拱手应道。 “若听王叔的,就打这一仗!”王叔回他一个拱手礼,看向众人,“你们有何异议?” 几人互望一眼,皆拱手道:“谨听王叔二哥!” 王叔缓缓起身,看向众人:“走吧,前院客厅里去,兵员、钱粮,让大家各自报个数!” 王叔的动员卓有成效。在乌金贸易上赚下秦人大钱又通过巴盐保住收成的众王亲原本觉得亏欠秦人,这下得理了,突然觉得秦人的钱不但该赚,且秦人一个个不守信用,可憎可杀,纷纷表态支持大王,出钱出粮出人以收复商於。 王叔就是王叔,一旦转过弯子,一切就都逆转了。 与众王亲分配完各家应出的兵员辎重,目送他们远去,王叔随即吩咐御者,驾车直驱王城,入宫觐见怀王,将众王亲各家自报的兵员总量禀报怀王。 “一十六万?”怀王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只是身在郢都的王亲,数量也是他们自个报的。如果加上未在郢都的,单是王亲各家,兵员可在二十万以上。加上三氏并宗亲,王兄即使征兵五十万,当也不在话下!我大楚举袂成荫,挥汗成雨,”王叔握拳,“甭说是他秦人,纵使……”顿住话头,鼻孔里重重地挤出一个“哼”字。 “真没想到,寡人……”怀王激动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仪欺我,秦王无信,”王叔侃侃应道,“众王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誓与秦人生死决战,夺回商於,一雪前耻!” “张——仪!”怀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王兄呀,您这就晓得了。只要国家有难,王兄有召,真正报国的,惟有王亲与宗亲啊!”王叔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 “贤弟说的是!”怀王大是感慨,“前面的事,是愚兄错了。请贤弟转告众亲,让他们放心,只要寡人在位,楚国就不会再行改制!” “谢王兄!”王叔拱手,“臣弟还有一言!” “你讲!” “是令尹的事。国不可无令尹,尤其是大战当前!” “贤弟来前,寡人正在想着此事呢。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位?” “臣弟荐举一人,左徒屈平。”王叔拱手。 “好!”怀王朗声应道,“贤弟与寡人想到一起了。唉,不瞒贤弟,这几日来,寡人思来想去,深以为悔!屈平是对的,寡人错了!” “王兄不必自责,”王叔应道,“之前的事,错在臣弟,还有上官他们。今日看来,张仪实在是个奸诈小人,我们全都上他当了,除了左徒!”盯住怀王,“对了,臣弟还有一事禀报王兄。祭司白云并非全是巴人!” “哦?”怀王震惊。 “她就是王兄的嫡亲侄女,是臣弟的嫡亲女儿!” 怀王张大嘴巴,良久,长吸一气。 “当年臣弟奉先王之命,假作盐商潜往巴地,得遇巫咸山祭司,也就是白祭司的生母。那是一个奇女子,是臣弟此生惟一爱过的女人。后来,臣弟与她……有了白云,再后,臣弟引军击败巴人,夺占盐田,她娘觉得愧对巴人,跳崖走了。臣弟……”王叔泪出。 “贤弟该早说才是,寡人差点儿……”怀王半是责怪。 “起初,臣弟只是猜测,直到最近,臣弟方才查验明白。云儿欢喜屈平,屈平也欢喜云儿,他们二人……唉,臣弟……关键时刻,竟是未能听从他们,悔之莫及啊!” “贤弟,不必再说了。”怀王看向王叔,决心下定,“你这就去,有请屈平入宫,我们一起做大事。前些日子,寡人错待他了,听说他积下不少怨气呢。昨日响战钟,这么重要的事,朝臣全都来了,只他一人没来。寡人本想拟旨责他几句,可……不说这个了。请贤弟转告屈平,寡人本欲同往请他,可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屈丐将军前来谋议伐秦诸事,这辰光就在偏殿守着呢!” 王叔别过怀王,驱车径投郢都城外的屈平草舍。 即使怀王不求,王叔也是要来见屈平的。 他要向屈平认错。 他要向白云认错。 他要当场认定他的嫡亲女儿。 他要郑重承诺,将嫡亲女儿许嫁屈平。 然而,当屈遥将他带到屈平的寝舍时,王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屈平披头散发,两眼发直,裾坐在榻沿上,紧紧抱着白云,那动作完全没个礼数。白云则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全身松软,任由他这般抱着,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 这是白昼。 这是屈平该当到他的左徒府中理事的辰光。 王叔猛地想到怀王的话,敲战钟之后,左徒屈平没有上朝。 王叔的直觉是,白云病了。 “云儿?云儿!”王叔不无关切,几步跨到屈平跟前,弯下身子,伸手欲摸白云。 “吓!”屈平爆喝一声,一脚直踹过来。 王叔猝不及防,被他踹个结实,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屈遥紧忙过去,扶王叔起来。 王叔满脸涨红,一脸茫然地看向屈遥。 “连续几日了,”屈遥抹把泪水,“阿哥就是这般,白天晚上都要抱着她,刚开始,阿哥不吃不喝不睡,只在昨晚吃些东西,但昨夜仍旧没睡,就这般抱着她。祭司她——” “她怎么了?” “听囡囡说,祭司化作一团白云,飘……飘到天上去了!”屈遥哽咽。 “苍天哪!”王叔这也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了,扑嗵跪地,泣不成声,“云儿,云儿,我的好云儿……”悲泣一时,起身,急走出来,“快,囡囡呢?” 屈遥叫来囡囡。 王叔详细问话,囡囡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日所见一一述过。王叔吩咐屈遥守着屈平二人,急急出去,直驱太庙,寻到庙尹和卜尹。 “回禀王叔,”卜尹听他讲述完毕,朗声应道,“祭司的事臣已尽晓,她……为救楚人脱离瘟灾,化为白云,往投太白山去了。” “她……往投太白山做什么?”王叔震惊。 “王叔还记得前番五星连缀、孛星现世之事吗?今年庚子,本为大灾,偏巧上天水气盛旺,被我祖祝融赶到北冥、蛰伏二千多年的共工大神看到机会,就又回来了。共工的祭司得到秦人鼎持,在太白山顶建起祭坛,作法行恶,将本该降至雍地的天水全部逼回我荆楚之地,致使我邦遭灾,秦川安然无恙。之后共工大神又出瘟神害我,白祭司求助巫咸大神,但巫咸爱莫能助,因为她是山川之神,共工为大海之神,巫咸大神敌不过共工,只好对她说,这事儿只能去求共工大神。”卜尹略顿,“想是祭司去求共工,以身作押了。” “你何以晓得?”王叔盯住他。 “回禀王叔,”卜尹拱手,“秦人不守信用,辱我大楚,大王令臣祭告先祖,出兵伐秦,臣在祭告先祖时,先祖显灵,臣是以知晓根脉。” “我……我的女……女儿啊……”王叔跪于地上,泣不成声。 听到这声“女儿”,卜尹、庙卜相视一眼,皆是愣怔。 王叔悲泣一阵,猛地站起,嚓地抽出宝剑,指天吼叫:“共工恶神,还我女儿来!”一脸怒气地夺门而去。 王叔直入宫城,走有半程,脑子清醒许多。 王叔明白,仇怨不是吼叫几句狠话就能报雪的。当务之急是两个,一是国计民生,二是出兵伐秦。 王叔吩咐御者拐向其他街道,放缓车速。 辎车慢慢地走,王叔静静地想。 辎车绕宫城外街转有两圈,王叔心里亮堂,方才吩咐入宫,在禁门外面停车,步入禁门。 屈丐仍在宫里,正与怀王在偏殿里摆沙盘。沙盘上显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由蓝田至淅水,山川沟壑、城邑村寨、关卡壁垒、道路水泽、兵营粮草等等一应军情战备,尽在沙盘之上。 显然,为这一战,屈丐准备了太多。 见王叔亦到,屈丐觉得必须抛出他的所有疑虑。 “王上,王叔,”屈丐指着沙盘,神色凝重,“非臣谨慎,与秦之战,臣有三个顾虑。” “你讲。”怀王伸手指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兵力。张仪敢这么做,是秦人已经备好这一战了。就臣所知,单是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已不再是淅水之战时的三万人,而是一十三万人。额外十万是两个月前才陆续入驻的。秦人是守,我是攻,秦人有卒一十三万,我当倍之。王上仅出二十万人,臣以为兵力不足。” “二呢?”怀王盯住他。 “战备。”屈丐应道,“伐千乘之国,当备战三年,而秦为万乘之国。近十五年来,我与秦大战三次,一是商於,二是巴国,三是淅水,三战皆负。商於,秦人赢在偷袭,巴国,秦人赢在诈计,而淅水,秦人赢面就多了,可为兵器,可为士气,亦可为其他。今秦人已备,而我之备尚未充分,尤其是今年大灾,民生不堪,就臣所闻,死于洪水者不下三十万众,死于瘟疫者亦不下三万。家园遭毁、隔夜无食者不计其数。” “其三?”怀王显然不想听这些,语气不耐了。 “三是战地。”屈丐迟疑一下,指向沙盘,“我旨在收复商於,兵力皆集于此,而秦人却在南郑大量囤兵。由于巴蜀之乱平定,在蜀秦卒少说五万已在司马错引领下沿栈道回防南卷,加上南郑原有守卒,兵力亦过十三万。我若在商於开战,司马错或会沿汉水而下,袭我汉中。” 屈丐所说的汉中是楚国的一个大郡。汉水由蜀山流出之后,进入南郑盆地。南郑盆地为巴、蜀、楚、秦四国分占,秦灭巴、蜀之后,将巴、蜀部分据为己有,惟独留下汉水南入的那片山地给楚人。汉水再东,进入又一片略小一些的平川,原为庸地,楚灭庸之后,在此地立郡,为汉中郡,而将南郑盆地称作西汉中。汉中西侧的这块山地,如今成为抵御秦人的前沿,汉中郡若是也被秦人得去,秦人就可乘汉水直下,威胁郢都。因而,近百年来,楚国一直在此囤住重兵,由屈氏一门统帅。今日屈丐被用作商於主战场,这儿就薄弱了。 “你说的是,”怀王略一沉思,指向沙盘上的商於谷地,“先说这一。若是二十万不够,寡人再拨给你锐卒六万,合兵二十六万,如何?” “臣谢王上!”屈丐拱手。 “再说这二,”怀王指向秦国,“他秦人有备,难道我大楚就无备了?自寡人继位以来,朝朝暮暮,所想无不是收复商於。如果秦人是万乘之国,我大楚岂止是万乘?至于今年灾情,确实很大,但寡人已经探明,所有灾情,皆是秦巫刻意所为,秦人罔顾天道,以邻为壑,多行不义,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人神共愤!” “秦巫?”屈丐怔了。 “是的,”王叔接道,“臣刚从太庙回来,听卜尹说,是秦巫施法,请到共工大神,使本该降于雍州之野的天水悉数落于我荆州之野,淹我楚人。还有瘟神,也是秦巫作祟。”略顿,看向怀王,“回奏王上,为救楚人脱离瘟祸,祭司白云她……”揉泪。 “她怎么了?”怀王大急。 “她……她化作白云,飞天了!” “化作白云?飞天?”怀王懵了。 王叔将他在屈平草舍与太庙里看到和听到的伤悲旧事扼要述过,听得怀王与屈丐涕泪交流。 “苍天哪!”怀王仰天长号,“我的屈子,我的左徒,我的侄女,我的祭司……我的……苍天啊……” “王上,”王叔擦干泪水,看向怀王,“方才屈将军所说的其三,就交给臣弟吧。臣弟多年未带兵了,手心痒痒了,与秦此战,臣弟请命守护汉中,与屈将军互为犄角!” “贤弟……”怀王激动得声音发颤,“寡人……准弟所请!” “有王叔守卫汉中,臣可无虞矣!”屈丐朝王叔拱拱手,转对怀王,“苍天在上,臣向王上起誓,不收复商於,誓不回郢!” “有将军此话,寡人无虑矣!”怀王拱手,“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场战争如何打,寡人就不多问了,一切听凭将军!” “谢我王信任!” “还有一事,就是令尹,”怀王看向王叔、屈丐,“我们正好议议。”看向王叔,“贤弟,屈平他……真的不堪此任了吗?” “唉。”王叔长叹一声,“听屈遥说,他……他的心全让云儿带走了,这孩子……”泪水再出,“好多天了,就这般抱着云儿,痴痴地抱着云儿……吟着一首诗,反来复去地吟……” “什么诗?” “就是那首他在巫咸庙落成那日所吟的那首……”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怀王吟出前面四行,吟不下去了。 “王上,”王叔接道,“就臣弟所断,屈平怕是伤到心了,朝堂之事,一时三刻指不上他。国不可无令尹,何况眼下战事在即,各府尹、各郡县需要调度。令尹之位,王兄最好是另觅人选。” “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臣也说不清楚。能治朝政者,前有昭阳,后有屈平。昭阳一则老矣,二则已经退隐,再回来不太合适。王上可在三氏后生中择贤者任之。” “屈将军,”怀王看向屈丐,“令尹人选,你可有荐举?” “臣无荐举,惟听王上任命!” “三氏后辈中,堪当大任的无外乎二人,一是景鲤,二是昭睢。这二人中,贤弟与将军可有推举?”怀王看向二人。 “臣听王上!”屈丐应道。 怀王看向王叔。 “景鲤可以治民,昭睢可以治吏。”王叔应道。 “就依贤弟!”怀王点下头,算是定下,看向内尹,“拟诏命,任昭睢为令尹,任景鲤为左徒。”转向王叔,“至于屈平,待他病癒之后,再行任命!” 陈轸悠哉游哉地回来了。 先是昭阳遭驱离,继而屈平被支走,之后是宋遗代表楚王大闹齐宫被烹杀,再后是齐秦结盟、张仪欺楚、楚王反杀,一连串事件下来,陈轸对楚国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但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一是作为楚王的使臣,他必须向王复命;二是为他的家眷与家当。有了伊娜,有了女儿,他再不是赶起车马、想走就走的孤独策士了。 陈轸返郢这日,正值楚王在太庙举行拜令尹、拜主将暨誓师伐秦的大典。 将近午时,大典结束,楚怀王回宫,听闻陈轸在候,联想到他此前对张仪的精准预判,大是感怀,随即传他于偏殿觐见。 听陈轸复命的还有新晋令尹昭睢与新晋左徒景鲤。 陈轸呈交使节,扼要讲述了自己使齐、在临淄等候商於交接以便与齐绝交的过程。 在讲完宋遗被烹的前后过程时,陈轸情绪激动,指向自己的鼻子:“大王啊,轸未入冠年即至安邑,越五年,官至大夫,再五年,官至上大夫,再三年,任魏上卿并大祝,司仪孟津会盟,再后是入秦、使楚,又奉先楚王之命使蜀斗秦,从六国纵长苏秦之命司仪大国相盟,这又奉大王之命两番出使临淄,一番盟齐,一番绝齐。往事虽说不堪,却也是见过一些场面了,可轸从未见过如宋遗这般不知邦交礼数的。为王特使,一举一动皆是王身,一言一行皆是王言,大王啊,假设您在齐宫,纵使火冒三丈,纵使怨气冲天,但身为客人,哪能如宋遗那般出言不逊呢?那般不知进退呢?又那般绝我大楚的后路呢?外交不是疆场啊!外交不是决斗场啊!为人使臣,玩的是八面玲珑,玩的是进退自如,忌的是将话说绝,忌的是自断后路。如宋遗那般当场辱人品行、骂人先祖、不知进退、自入汤鼎,等等蠢行,让后世史家怎么写他?大王啊,宋遗是大王的特使,您让史家又如何书写大王您呢?唉,”飙泪,揉眼,“不瞒大王,宋遗以大王特使辱骂齐王时,作为大王使臣尚未复命的轸,真为大王无地自容啊。齐王烹宋遗如烹大王,待那团烈焰腾起,轸……痛不欲生啊……呜呜呜呜……轸……真想跳进那团烈火里,一死了之啊……可轸……不能死啊,轸要回郢都,要向大王复命啊……呜呜呜呜……” 陈轸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显然是打动怀王了。 “靳尚误我!”怀王一拳震几,声音从胸腔里挤出。 “大王啊,”陈轸应道,“您请听轸一句,误大王的不是靳尚,是大王自己啊!大王一心只在不战而得商於,那是一个多大的便宜啊!将心比心,大王想想,假使您是秦王,商於是您的地盘儿,您坐拥商於,进可逼大楚国的宛城、郢都,退可保咸阳、关中,如此重地,您愿意拱手送出吗?可张仪他一张口就讲出来了,一抬手就写进契约里了。他凭什么啊?那地是他的吗?如果轸是张仪,您是秦王,轸这般做事,将您的土地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您能饶过轸吗?可大王相信他啊!大王为何相信他呢?因为大王不信任轸,不信任昭阳,大王认定轸与昭阳害过他张仪。不瞒大王,想当年,那张仪的确是轸陷害的,可轸不是为自己才害他的,轸是为秦王而害他的,因为那辰光轸是秦王的使臣,秦王写来诏命,要轸逼走张仪,轸受命于秦王,怎么不为秦王效力呢?之后,张仪入秦,不感轸恩,反倒记轸陷他之仇,在秦王跟前屡屡毁轸,轸九死一生,方才离秦至楚,投靠令尹。身为昭门之客,轸自然当为昭门出力。昭阳为楚令尹,轸为昭门出力,就是为大楚出力。之后大王拜轸为楚国客卿,命轸使齐,轸之身就是大王的了!轸在楚国,大王用昭阳,轸帮昭阳;大王用屈平,轸帮屈平;大王用轸,轸竭力尽忠。轸到齐国,时时处处无不代大王说话,为大王说话,可大王扪心想想,您打心眼里信过轸吗……” 陈轸这是豁出去了。 待一长串表白由心底倾吐而出后,陈轸美美实实地长吸一气,缓缓吐出,吐出的气息化作最后两个字的怅然慨叹:“噫……唏……” 楚国朝臣没有谁敢这般当面责斥大王。 昭睢、景鲤惊呆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怀王。 怀王脸色紫涨,良久,朝陈轸拱手:“寡人知错矣!”闷头又坐一时,抬头,长叹一声,“唉,往昔之事,寡人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轸只有四个字,”陈轸给出方略,“将错就错。” “这……”怀王不解,看向陈轸。 “方才大王不是知错了吗?”陈轸解道,“那就将这个错继续下去。” “这……”怀王越发不解了,看向昭睢、景鲤。 二人也是不解。 “敢问大王,错在何处?”陈轸问道。 “寡人错在二处,”怀王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一是听信张仪,二是使宋遗绝齐。” “正是。”陈轸接道,“将错就错即,一,继续听信张仪,二,彻底绝齐。” “先生不会是戏弄……”怀王脸色涨了,生生吞下后面的“寡人”二字。 “非也。”陈轸敛神,一脸严肃,“邦交重在信字。大王既已睦秦,就要将这个秦睦下去,看他秦人怎么玩。张仪不是答应给大王六里封地吗?大王就顺他的情,收下他的六里封地,看他张仪怎么个交割。大王既已嫁出芈月公主,就可再派使臣前往咸阳,从他秦室聘娶一个公主,结牢亲家。那时,秦人想不睦邻都难。此其一。大王既已绝齐,那就与齐绝下去。齐王怒烹大王特使,就是怒烹大王,大王大可以此为由,联合秦人,共同伐齐,取泗下之地,以补商於之失。秦人不久前受困于鲁,东败于齐,此仇未雪,心里正不甘呢。” 显然,陈轸给出的方案,大大超出了怀王的理解。 怀王看向昭睢。 昭睢、景鲤互望一眼,回视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看向陈轸,拱手,“先生之策过于宏阔,寡人愚痴,尚待斟酌几日,再向先生讨教。对了,”指向昭睢、景鲤,“寡人今日任命昭睢为令尹,景鲤为左徒,屈丐为伐秦主将,已经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先生但有所需,知会他二人就成了。” 陈轸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怀王“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八字,免不得也出一声苦笑,拱手:“轸复命已毕,预祝大王伐秦成功!轸请告退!”起身,缓缓退出。 “结秦伐齐?”望着陈轸的背影,怀王眯会儿眼睛,看向昭睢、景鲤,强出一个苦笑,“我道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计呢,原来却是这个。你们讲讲,若照陈轸所说,天理何在?秦人欺我,打我耳,啐我脸,我不伐他,还要与他结亲?齐人未曾欺我,是我有负齐人,这却兴兵征伐人家,取人家的地,亏他想得出来!唉……”摇头。 “王上?”昭睢小声。 “寡人晓得你想说什么!”怀王摆手止住他,“陈轸之言断不可行。自古迄今,楚人一向恩怨分明,是非明辨。若是欺我者反得善报,恩我者反得恶报,叫寡人何以去见列祖列宗?再说,战钟已敲,先祖已昭,寡人这却反悔,情何以堪?”目光来回巡视二人,“寡人心知,安我邦国者,必是屈景昭三氏。你二人年相若,能相近,皆为我大楚柱国、寡人股肱,此番征秦,望你二人精诚协作,全力辅助屈丐将军,击败秦人,将秦人打疼,要让秦人明白,我大楚是不好惹的!” “臣受命!”昭睢、景鲤拱手。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是下午申时。 昭家再得令尹之位,前来道贺的百官臣僚、宗亲友朋拥满门庭。昭睢应酬几句,扯个闲空从后门走出,径直来到斜对面的陈轸宅院。 让昭睢一惊的是,宅中的臣仆皆在忙活,伊娜也在翻箱倒柜,在一堆物什里挑东拣西。 “昭大人,昭令尹,您这新官上任,可谓是百忙之身,何以逛到寒舍来了?”陈轸闻报,两手灰土地从里屋走出来,拱手打个招呼。 许是鼻孔里痒了,陈轸伸出满是灰土的手指摸向鼻子,连捅几下,反而更痒,直到一个喷嚏嘭地打出,方才止住。与此同时,陈轸的鼻孔与半拉子胖脸,清楚地显出几道灰土痕迹。 “陈叔,您这是——”昭睢看向他的脸,笑了。 “走呀!”陈轸拍拍衣襟上的灰尘,“此地实在是住腻了。” “走?”昭睢惊诧,“陈叔是要搬家吗?” “是的,搬搬家。” “哪条街?” “你该问的是,哪个国?”陈轸笑了。 “阿叔,您要离开楚国?”昭睢几乎是震惊了。 “这又不是我的国,我死守着它干嘛?”陈轸耸耸肩。 “陈叔,”昭睢急了,“您……您不能走,不肖侄刚刚坐到令尹位上,正没有个主心骨呢,小侄此来,是……是求您来的!” “求我做什么?” “求您看在我父公面上,帮我一把!” “唉,”陈轸伸出一双脏手,重重地拍在昭睢的新官服上,“非阿叔不肯帮你,是……这个令尹之位,你坐不久长的!” “为什么?”昭睢惊问。 “因为,身为令尹,你做错事了,会承认自己做错了吗?你一定会找个下属揽责。同样,大王做错事了,也得找个人揽责,是不?” “可大王他今朝不是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他承认了吗?”陈轸冷笑一声,“只要他伐秦,就是不承认!” “阿叔,”昭睢一脸哭相,“不肖侄求您了,就守在郢都吧!不肖侄向您保证,只要昭睢一口气在,没有人敢动阿叔一根指头。阿叔所言,不肖侄一定听从。无论如何,不肖侄……” 昭睢作势跪下,但还没有弯下身,就被陈轸顺手拎起。 “贤侄,”陈轸盯住他,“从今日起,你记牢阿叔的三句话,也就够了。” “阿叔?” “第一句,不要顶撞你家大王,更不要死谏你家大王,他比先魏王还蠢。第二句,不要把官爵看得太重,也不要把金银看得太重。第三句,见好即收,早寻退路,不要一定守在郢都。” “退路何在?”昭睢急问。 “远离秦人的地方!”陈轸指向东南,“可去吴越。你或可看到,不久的未来,你的父亲或将因祸来福,得个善终呢!” “阿叔,”昭睢盯住陈轸,“你是说,我们伐秦,会像淅水之战一样,再次战败?” “是必败,而且绝对不会是像淅水一样。” “为什么?”昭睢怔了,“秦人欺我,我上下同仇,连王叔他们也都怒了,想必……” “好吧。”陈轸拱手,“就算你这个阿叔嘴贱。对了,”盯住昭睢,“屈平呢?他在哪儿?还在丹阳吗?” “早就回来了。”昭睢长叹一声,“唉,只是……”指指心,“这儿坏了。” “啊?”陈轸震惊。 屈平草庐,秋风扫落叶,一地凄凉。倒是那些不同种类的兰花,在这末秋的土地上长得欢势,有开着花儿的,有鼓着苞儿的,还有蓄势待发的。 屈遥留下两个照顾屈平与白云的巫女,将另外几个巫女送进王宫的巫咸庙里去了。 安排好这儿的事,屈遥驾上战车,直驰军营。 战争说来就来,且父亲是统领二十六万大军的主将。屈遥晓得,屈丐此生从未带过这么多的兵,也从未背负过这么巨大的压力。屈遥的心头一直笼罩的是淅水之战的阴影。直觉告诉他,大王如此仓促出兵,此战的吉凶无可预料。身为嫡子,屈遥别无他愿,只求能够守在父亲身边,为他分担部分压力,并在危险关头,能替父亲挡一枪。 然而,无论他怎么纠缠,屈丐死活不让他去。 三军开拔在即,屈遥最后一次赶赴军营。 一见他起来,屈丐就啪地扔给他一支令牌:“禆将军屈遥接令!” “末将受令!”屈遥弯下一只膝盖,打个军礼,声音清朗。 “谨遵王叔之命,守护屈平!”屈丐一字一顿。 “父亲——”屈遥大急。 “速去!”屈丐二目如炬。 “末将……得令!”屈遥几乎是嘟哝,极不情愿地拣起令牌,一步一步地退出中军大帐。 屈遥明白,父亲不让他去,是要为屈家留下根苗。 再说,屈平阿哥身边,老的老,小的小,确实离不开他。 接踵而至的打击,尤其是瘟病及白云升天的伤悲,很快掏空了屈平,原本高挑、清瘦的身体,这辰光又瘦两圈。 好在,情势尚未糟到极点,屈平的进食在逐日增量,屈平的眼珠子开始转动,除那首诗之外,屈平对外界的变化也渐渐有了反应。 就在屈遥从中军帐里赶回草舍的当儿,囡囡正将一盆盛开的兰花搬进房中。 “阿叔,阿姐,”囡囡叫道,“满园子里数这盆花开得最好,嗅起来最香,囡囡搬它回来,摆在这案上,让它由早到晚陪伴阿叔,陪伴阿姐!” 屈平的眼睛看过来,眼珠子转动一下,抱白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阿叔?”囡囡看到变化,盯住他。 屈平闭目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囡囡如连珠炮般接下去。 屈平睁开眼,盯住她,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叔,”囡囡一脸兴奋,“我早就会吟了!” 屈平的眼睛再次闭起,晃着白云,正要由头再吟,门外响起脚步声。 二人走进。 屈遥在前,身后跟着陈轸。 从军营里返回,屈遥在路过元吉楼前时,刚好看到陈轸从楼中走出,身后跟着送行的林东与桃红。陈轸叫停屈遥,吩咐御手跟在屈遥车后,径直来到屈平的草舍。 屈平的房间被两个巫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弥散着囡囡搬进来的那盆兰花的芳香。 陈轸吸呼几口,目光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没有看他,旁若无人地晃着白云,吟着那诗,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盯有一刻钟,陈轸冲屈遥招下手,走出舍门。 “给我寻个锣,再弄一盆冷水!”陈轸吩咐。 屈遥没有寻到锣,拿着一个铜盆过来:“这个成不?” “是锣!”陈轸摇头。 屈遥略一思索,驱车驰往乐器店,买到一只大锣并一只锣槌,交给陈轸。时至暮秋,冷水到处都是。陈轸早已舀来一盆,放在舍中。 “你们都出去!”陈轸指下舍门。 屈遥他们走出去。 陈轸掩上房门,拿起锣,走到屈平身边,将那锣放在屈平耳边,猛地连敲三槌。 “当”“当”“当”一连三响,直直地灌进屈平的耳朵,铜锣的特长颤音就如一阵阵激荡的滚雷,一番接一番地冲击屈平的耳膜。 屈平连打三个惊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盆冷水又照头浇下。 屈平受激,噌地弹跳起来,头脑完全清醒,白云被他不自觉地扔下,滚到榻上。 陈轸朝他笑笑,扔下水盆,拍拍手,开门出去,招来两个巫女,指指房间:“给屈大人与白祭司换换衣装!” 两名巫女进去,一人抱起白云,脱下她被冷水淋湿的衣服,用温水为她洗过,换上一身新衣。另一人服侍屈平,将他的衣服全都换过。 待陈轸再进来时,房间已经收拾完毕,白云不在屈平怀里了,而是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软被。 屈平的意识完全恢复,坐在榻沿上,一双泪眼凝视榻上的白云。 “让屈子受惊了!”陈轸拱手,深深一揖,“轸道歉!” 屈平看向他,良久,哭出来。 “哭吧,你好好哭吧,大哭一场,哭他个痛快淋漓!”陈轸掩上房门,在席位上坐下,“不瞒你说,这些日来,充满轸耳的要么是骂声,要么是杀声,要么是咆哮,要么是诅咒,只没有听到人的哭声,尤其是你屈子的哭声,啧啧啧,一声少说得值一金!你在这儿哭他一千声,轸就成个千金富翁了!” 屈平又哭一时,擦干眼泪,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拱手:“屈平谢前辈惊醒!” “惊醒你容易,可要惊醒你的那个昏王,轸就无奈何了!”陈轸将话引到正题上。 “出什么事了?”屈平问道。 陈轸将近日发生之事扼要讲述一遍,叹道:“唉,你的大王昏了,你的楚国也都昏了。我陈轸也曾昏过,我陈轸也曾见过先魏王之昏,但在魏国,还有白圭,还有龙贾,还有公孙衍,还有……先魏王身边的那个毗人……可他楚王身边呢?眼下只有你一个屈平,却又让他整治成这般。噫吁兮,呜呼哀哉!” “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屈平看向他。 “就在昨日,大王也是这般问我。我的应答是,将错就错。顺张仪之情,受六里之地,内恢复灾后元气,外与秦和亲结盟,东向伐齐。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嘛。” 陈轸所言的桑榆与东隅自然是指方位,也即失之于西秦,收之于东齐。深受苏秦合纵影响的屈平显然不解,目光错愕。 “屈子,”陈轸指向西北,“就轸所知,张仪敢这么公然欺楚,秦王敢这么烧毁契约,原由可有两个,一个大楚绝了齐援,已成孤狼,二个是秦人万事俱备,就差楚人兴兵来犯。轸不知兵,但自古迄今,乘怒用兵,无不是大忌!” 屈平长吸一气。 “大国争抢,得用这个!”陈轸指一下自己的脑袋,“方今天下,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之天下。楚已得吴越,秦已得巴蜀。然而,楚人迄今仍未完全搞定越人,蜀乱却平,巴蜀安定。秦人已腾出手来争夺天下了。秦人欲夺天下,首患是楚人。秦人憋着一口气要灭楚,眼下是巴不得楚人来战哪!” 屈平再吸一气。 “可你们的王却……”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唉,在你们楚地,轸不过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昭阳,不在郢都了。再一个就是你屈子。轸此来,一是听闻你昏迷不醒,是要叫醒你;二是在叫醒你之后,顺便与你道个别!”起身,拱手,“轸已叫醒你了,这该道别!” “道别?”屈平怔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郢都,离开楚国,逍遥余生去!” 屈平震惊了。 良久,屈平看向陈轸:“先生要去哪儿?” “赵国。” “赵国?”屈平闭目有顷,“是去找苏秦吗?” “不完全是。”陈轸长叹一声,“唉,看着,看着,天下竟是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了。” “先生是说,赵国会安生?” “由魏文侯迄今,天下列国,改制者霸。”陈轸不无叹喟,“楚王不用屈子,看来楚国是改不动了,眼下在改的是赵国。听苏秦说,赵国在行胡服骑射,改的不仅仅是制,而是民化,是风俗。常言说,江山易改,风俗难易。如果赵国连这个都能改动,就没有什么是它不可成就的了。而赵国能够成就这个,说明赵王可辅。看来,苏子常年驻赵,并不是无缘无故哟!” “还是先生豁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屈平……”屈平苦笑一声,看向白云。 “屈子,”陈轸盯住屈平,“若是信得过,就跟轸一道走吧。天下就是天下,东方不亮西方亮,是不?我们是做臣子的,生就是侍奉人的命。这些年来,轸算是看明白一事,有些人可以侍奉,有些人是不可侍奉的。对于不可侍奉之人,子是怎么曰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既不可雕,又不可圬,我们为何还要苦苦守候呢?轸老矣,当不得事了。但你屈子不同,你是风华正茂啊。以屈子之才,若到赵国,下有苏子铺垫,上有赵王贤明,别的不说,建功立业当是不在话下。那辰光,陈某不才,若能在你屈子的屋橼下讨口饭吃,得个善终,也是一桩美事。” “谢先生美意!”屈平揖礼,“先生是大才,是全才,无论走到何地,都可落地开花。晚辈不是。”指向案上的兰花,“它只能长在楚地,挪个地方,它就活不成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是舍不得这个窝呀。也好,人各有志,楚国真也离不开屈子。天下若是没有楚国,苏子的那个纵就合不拢口。楚国若是没有屈子,陈轸我……”苦笑,“怕是连个念想也不再有了哟。” “谢先生高看!”屈平再揖。 “屈子,”陈轸回他一个礼,盯住他,“既然你选择守在窝里,就为你的这个窝做点事儿吧。”指向西北,“楚王伐秦,是疯了,能够阻止疯王的或许只有一人,就是王叔。听闻王叔转过弯儿了,待你也不错,前几日,一力荐你做大楚令尹,可惜你病了。楚王无奈,于昨日才任命昭睢。这辰光你醒了,若想阻止此事,当可恳请王叔。”看向白云,显然知晓她与王叔的关系,别有深意,“最好是抱上她!” “谢先生指点!”屈平拱手。 “不用谢我!”陈轸缓缓起身,走向舍门,在门口转过头来,长叹一声,“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被陈轸这三敲一激,屈平的心智从沉迷中完全清醒,肚子超饿,叫屈遥端来两碗稀粥喝过,身上渐渐恢复力气。 屈平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屈平打个寒噤。 屈平吩咐屈遥驾车,将白云抱在怀里,坐上,直驰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尽是着戎装的人。 听闻来者是屈平,王叔亲自迎出。 屈平抱着白云,缓缓下车,走向王叔。 王叔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腰上挂一柄他已经久违的吴钩。 “屈平,你的病……”王叔很是激动,盯住他,“好了?” “好了。”屈平淡淡应道。 “云儿呢?”王叔一脸急切,走近他,看向白云。 白云依然如故,静静地窝在屈平的臂弯里。 王叔抚摸她苍白的脸,泪水出来。 “王叔,”屈平盯住他,“我这来,是与您告别的!” “你去哪儿?”王叔急问。 “那儿,”屈平看向西山,“送她回巫咸山。” “是的,你快送回去,巫咸大神一定能够救她!”王叔转向西山,朝巫咸山方向长揖至地,默声祈祷。 “王叔,”屈平说道,“屈平此来还有一事,是恳请您!” “屈子请讲!” “屈平求您劝谏我王,秦不可伐!” “为何不可伐?”王叔怔了。 “天降双灾,难民待抚,外绝齐援,内困于治,而我王不恤民苦,盛怒用兵,仓促出征,秦人……候的正是这个啊!” “屈平,”王叔盯住他,“你见过陈轸了?” “是的,他刚刚到过晚生寒舍。” “你信陈轸的话?” “我信直觉。” “屈平,”王叔苦笑一声,“王叔信过张仪,上他当了。同样,陈轸也不是个好鸟。任谁花言巧语,王叔眼下只信这个!”抽出吴钩,举起,以手拭锋,吹一口气,又插回去。 “王叔,”屈平急了,“万不可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秦楚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啊!” “正是现在!”王叔握拳,“两军相战,气盛者胜。秦人欺我,我上下同心,万众同仇,士气炽烈,此时不战,难道要等这股气耗散了吗?” “王叔——”屈平抱着白云,跪下,“您听晚生一句吧,也是听您女儿的!” “屈平,”王叔盯住他,字字铿锵,“楚国由古迄今,从来没有怕过谁。楚国由一丸之地到方圆五千里,无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今日亦然。非王叔不听你,不听云儿,是剑已拔出,弓已扯圆,秦人必须为他们的愚行付出代价!”看向西北,“还有,你到巫咸山之后,可以祭告巫咸大神,就说秦巫的事,王叔问过太庙,尽已知晓。王叔这就出征,前往汉中郡,由汉中郡杀向太白山,杀死那恶巫,毁掉那坛,救回我的云儿!”拱手,“开拔在即,王叔就不留你了。王叔的云儿这也托付你了!” “王叔?”屈平哭了,也真急了。 “去吧。”王叔目光坚定,“我大楚三军兵分两路,王叔一路,由汉中出征,另一路征伐商於,你阿叔是主将,这辰光当已开拔。王上已去军营,要为三军壮行!” 屈平顾不得许多,别过王叔,回到车上,吩咐屈遥加鞭驰往北门。 这日是开拔日,战旗已祭。屈平一路走去,郢都街道上,妻别夫,父别子,男女相拥,老少垂泪,一幕幕的悲壮。 辎车驰近营地时,第一批开拔的驷马战车正在驰出中军行辕大门,跟后的是第二辆,第三辆。 军营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驰道,可并排驱驰六辆战车,三道供出,三道供进。遇到战事,三军无论是开拔还是凯旋归门,六条驰道就会同向使用,任何人不得逆行。 这条驰道直接连通郢都通往南北的衢道。 屈遥的车马从衢道上驰过来,正要拐向这条驰道,远远望见无数量战车从不远处的军营里迎面驰来,烟尘滚滚。 屈遥正要将辎车让到路边,屈平低叫:“迎上去,挡在道中!” 屈遥震惊。 迎上去就是逆行,就是阻挡三军。阻挡三军者,是杀头重罪。 屈遥再看屈平,见他目光沉定,遂扬鞭催马,拐上驰道,迎向滚滚而来的出征战车。 战车驰近。 屈遥停在道中,占据了正中位置。 当头的两辆战车停下。旁边的四辆,不知发生何事,也都停下。 在屈遥协助下,屈平缓缓下车,抱着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辎车前面,直直地站在路中。 身后十步,是他的辎车。 屈平清楚地看到,站在第一辆战车上的是左军主将兼三军前锋,逢侯芈丑。 屈平晓得,他是王叔的人。 见是屈平,怀中抱的是白云,逢侯扬手指过来,朗声质问:“屈大人,你为何挡在道中?” 屈平静静地立在道中,没有应他。大病初愈的消瘦身子在六列并排驰来的数以百计的战车军阵面前,渺小得如同那阻挡王辇的螳螂。 若是其他人,逢侯会毫不留情地驱车辗过去。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屈平,抱在屈平怀中的是白云。屈平是主将屈丐的亲侄,怀王最器重的臣,白云则是王叔的嫡亲女儿。 逢侯不敢怠慢,急切禀报仍在军营之内的屈丐并怀王。 不一会儿,驰道上的战车纷纷让向两侧,正中空出一条车道。一辆王辇由空道驰来,驾车的参将传怀王旨,将屈平搀上王辇,驰回军营。 屈遥的辎车紧紧跟在后面。 王辇过后,逢侯向前一指,战车再次驱动。分开在两侧的六列战车随即弥合,汇作壮观的战阵纵队,驰向衢道,驰向前线丹阳。 中军大帐里,怀王端坐主位,屈丐、昭睢、景鲤三人侍坐。 屈平抱着白云走进来,虚弱的身躯一晃一晃的,眼见就要摔倒。 “屈平!”怀王纵身跳起来,几步跨到屈平跟前,扶住他。 “臣与白云叩见王上!”屈平跪地作礼,被怀王拉住,扶他走到预留的客位上。 “祭司她……”怀王盯住白云。 白云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无二,只有体是热的,身是软的,鼻孔是有气的。 “祭司是来恳请王上的!”屈平奏道。 “恳请何事?”怀王问道。 “不可伐秦!” 怀王闭目。 “屈平,祭司,”良久,怀王睁眼,看向他与白云,语气沉重,“你们的恳请寡人听到了。非寡人执意伐秦,是秦人实在可恶,不得不伐!” “敢问王上为何要伐秦?”屈平盯住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继而想到屈平病了,不晓得近期发生之事,看向昭睢。 昭睢遂将张仪如何与楚王签约,陈轸如何朝堂辩论,他如何随张仪入秦接收商於,张仪如何诈伤,又如何躲他,楚使宋遗如何被烹于齐宫,张仪如何见他,如何烧掉契约,如何将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作他的六里封地等等诸事,扼要述及一遍。 怀王听得火气再起,正要发作,屈平淡淡接道:“所有这些,臣已晓得了。”看向怀王,看向屈丐与昭睢几人,“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 “这个不消说了,自然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怀王一口应道。 “若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 “屈平?”怀王盯住他,脸色变了。 “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屈平,”屈平尚未说完,怀王截断他的话头,声声震耳,“你是说,我泱泱大楚是他在河西战前的秦国吗?你是说,寡人该像他嬴渠梁那般使人入秦,低三下四地吹捧他秦王,好让他也头脑发胀,失道义于天下吗?他嬴驷、张仪如此言而无信、反三复四,如此假摔伪伤、轻慢我大国使臣,如此公然毁灭已经签订的契约,难道还不算是失去道义吗?” “王上……”见怀王曲解如此,屈平心如刀绞,“臣……不是此意……” “好了,好了,”怀王连连摆手,“这事儿不必再议。屈平呀,你大病初癒,不宜劳心动身,这就回你舍中静养一阵,今后有你做的事情。至于如何伐秦,寡人与屈将军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你尽可放心,此战断非淅水之战,寡人心中是有数的!”朝外叫道,“屈遥?” “臣在!”屈遥跨步进来。 “听旨!”怀王盯住他。 “臣候旨!” “从今日始,你惟有一务,就是照顾好屈平并祭司,不可懈怠!”怀王旨道。 “臣受命!” “去吧!”怀王挥手,“寡人还要与屈将军他们议大事呢!” 屈遥走到屈平身边,扶起他。 “大王——”屈平哭绝。 “去吧!”怀王迈过脸去,拖长声音,再次摆手。 秦都咸阳,王宫偏殿里气氛凝重。惠王坐于主席,侍坐的是太子嬴荡、张仪、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与甘茂。 这是秦宫战前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先由公子华禀报军情。公子华报得极是详细,参战将军、出兵人数、行军路线等无所不包,甚至连几位将军的动态表情都描绘了。 “王上,诸位大人,”公子华末了道,“上面这些都还只是表象,是数字,嬴华以为,最大的变化是士气。楚人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是怀王还是王亲、宗亲,包括将士,都在斥骂我们,将毁约之事视作国耻,全力寻仇。尤其是王叔,变化巨大,要亲自挂帅,镇守汉中。多年来,王叔既不带兵,也不问政,这一次是主动请缨。” “解铃还须系铃人,”见公子华讲完了,惠王看向张仪,笑道,“相国大人,楚人是你招惹来的,哪能个应对,你得拿个主意。” “兵来将挡。”张仪连连摆手,“那辰光臣是使臣,只管惹事,这辰光臣是相国,只辖百官。至于这引兵打仗,臣……”目光瞄向司马错与魏章。 “司马错?”惠王看向他。 “打呗。”司马错耸耸肩。 “怎么打?”惠王倾身。 “打楚人,王上得问这个人。”司马错指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魏章,笑了。 “魏将军?”惠王眉头一扬,看向魏章,冲他笑笑。 “臣以为,”魏章拱手,“方才嬴华将军说的是,此战不比淅水之战。淅水之战,我知楚人,楚人不知我。我众志成一,楚人则怀二志。我有乌金利器,楚人依旧用铜。这且不说,重要的是楚人伐我理由不足,我方守土,得义。此番不同。其一,我知楚人,楚人也知我。宛城各家炼炉天天都在赶制乌金利器,虽说眼下尚不能装备三军,但前锋楚卒应该具足了。再说,宛城近在咫尺,楚人应能天天派人将新打的利器送入营中,这将部分化解我方的兵器优势。其二,我毁约失义在先,楚人得理,士气高涨,上下同心。其三,楚将屈丐用兵谨慎,精于布阵,尤其熟悉山地战阵。” “魏大将军,”嬴荡不耐烦了,扬手打断,“这些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来个痛快话,怎么打?” 嬴荡的个头长成了,由上到下净是肌肉,尤其是与日俱增的一身力气,莫说是一帮公子哥儿,纵使三军里的力士,也几乎没有能够与他相角的了。 天生神力,外加太子身份,使嬴荡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绝对的中心,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前些年里,所有朝臣,包括惠王,无不将他视作一个孩子,但这孩子眼看着长大,惠王也有意栽培,是以这次御前会议,特别让他参加。 “回禀殿下,”魏章朝他拱手,“既然是楚人伐我,臣的方略依旧是防守,择地势与楚人排阵对垒,先观情势,再伺机出击。” “我想知道的是,大将军如何防守,如何出击?”太子荡语气直接。 “这……”魏章迟疑一下,“要观察战场情势,而后才能因敌制宜,做出判断。” “我问的是战略!” “臣的方略已经讲明,先防守,再伺机进攻。就眼前情势而言,臣以为,楚人主攻方向当为三路,一是过荆紫关西下,沿丹水袭我商於,绝我后路,二是由宛城出兵,由黑水关西下,袭我淅邑并於城,三是由丹阳沿淅水北上,攻我於……” “若是嬴荡所记不错的话,淅水之战楚人也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殿下。” “淅水之战,楚人进攻,大将军防守,这次又是。大将军能不能玩点儿新花样呢?”太子荡语气调侃。 魏章脸色涨了,嘴皮吧咂几下,看向一侧。 太子荡又要说话,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盯住他,语气严厉:“嬴荡!” “儿臣在!”太子荡拱手。 “不可无礼!” “儿臣没有无礼,”太子荡辩道,“儿臣是在与大将军讨论,呃,是向大将军请教军事!” 惠王白他一眼,看向张仪:“相国大人,魏将军的应敌方略,你意下如何?” “臣完全赞同。” “诸卿可有异议?”惠王看向司马错等。 “臣无异议!”司马错拱手。 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皆表赞同。 “若此,大略可以定下。”惠王转对内臣,“记诏,诏命魏章将军为主将,嬴疾为副将,甘茂司粮草,相国张仪总体协调,引军一十五万,迎战楚寇于商於!诏命司马错为主将,嬴华为副将,引军一十万,镇守南郑,一是牵制汉中郡的楚军,二是呼应商於的魏章将军!” 内臣记下。 “父王,儿臣有奏!”嬴荡拱手。 “你说。” “儿臣已满十七,自幼习武,却未历过战阵。今楚人侵我,堪称天赐良机,儿臣求请从军,愿为普通一卒,冲锋陷阵,恳请父王准允!”太子荡拱手,朗声说道。 “这……”惠王闭目,捋须有顷,“嗯,你是该去历练历练,否则,就不晓得个高低长短!”看向内臣,“诏命嬴荡为监军,从司马将军帐下,参与军事!” “父王?”嬴荡急叫。 “哦?”惠王看向他。 “儿臣求请入商於,从魏章将军帐下!” “魏章将军,你意下如何?”惠王看向魏章。 “有殿下坐镇,臣无虞矣!”魏章拱手。 “也好,就让嬴荡跟从将军,实战历练!”惠王朝魏章拱手回礼,转向嬴荡,“嬴荡,你须记住,三军之事,一切皆听魏章将军。若是违令,法不容情!” “儿臣遵旨!” 得到从军允准,太子荡兴冲冲地赶回太子东宫,直入他设于后花园中的练功场。 练功场上,百来个力士正在轮流试举一只石磙。 是只特别大的石磙,合抱粗细,一头大,一头小,重逾千斤,且上面没有任何抓手,连一只臼窝也没有。 这些力士是太子荡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个个神力。他们守在东宫,只有一务,就是陪同太子磨练神力,磨练方式千奇百怪,举石磙是这日的一个新花式。 由于没有抓手,众人试过多轮,莫说是举起它,纵使抓它起来,也是为难。 “这物什是啥人拿来的?”一个连试多轮的力士大声抱怨。 另一力士冲不远处的草坪努嘴。 众人皆看过去,见一个身材壮硕的力士正襟端坐于草坪上,一边举起酒坛饮酒,一边斜眯眼睛,时不时地瞟他们一下。 “兄弟,过来一下。你带来的石磙没有抓手,哪能个举哩?”那力士叫道。 饮酒的力士搁下酒坛,站起来,走向他们。 众人腾出地方,让给他。 那力士走到石磙边,蹲下,左手抓住小端,右手搭住大端,大喝一声“起”,大端随即倒竖起来,石磙的重量全部压在左手上。与此同时,那力士忽地站起,将石磙左手托起,右手不过是起个稳定作用。 巨大的石磙被托到胸前,那力士将之横起,右手托住大端,又叫一声“起”,朝空中猛力一抛。那石磙被他抛至丈多高处,重重地落下,又被他双手托住。之后,他再抛起,再托住,再后是一手抛起,一手托住,宛如一个调皮的乡村孩童在耍弄他的玩具。 众力士看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喝彩。 喝彩来自于二十步之外的嬴荡,是一声重重的“好”字。 听到主人的声音,众人无不回头。 嬴荡大步走过来,无视众人,两道目光盯住那力士,再慢慢移向他的石磙。 那力士亦看过来,正要放下石磙揖礼,被嬴荡摆手止住:“别动!” 那力士抱住石磙站在那儿。 嬴荡退后几步,扎好架势,冲他叫道:“扔过来!” 那力士怔了,不无狐疑地看向众力士。 众力士亦是紧张。 是呀,如此之重的石磙扔过来,冲力巨大,殿下万一接不住,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兄弟,扔过来!”嬴荡越发来劲了。 见殿下称自己兄弟,那力士一阵感动,更加不敢扔了。 “嘿!”嬴荡拍拍胸脯,“兄弟只管扔过来,本宫若是接不住,就算输了!” 那力士仍旧迟疑,看向众力士。 “哎呀你!”嬴荡急了,“快扔呀,甭看他们。他们中没有一个好玩的,本宫不过瘾哩!” “殿……殿下……”那士力几乎是嗫嚅。 “那你就搁地下!”嬴荡指向地面。 那力士听到这话,吁出一气,将石磙轻轻放到地上。 嬴荡过来,也如那力士蹲下,左手托起小端,右手扶住,大叫一声“起”,忽地站起来,顺手放平,右手托起,朝空中抛出丈高,再伸手接住。 众力士无不震惊,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殿下施展过如此神力。 那力士来劲了,大喝一声“好”字,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兄弟,接住!”嬴荡朝那力士扔过去。 那力士伸手接住。 “扔过来吧!”嬴荡扎好架式。 那力士放开胆子,扔过来。二人恰逢对手,就在这练功场上你来我往,互相扔起石磙来。玩有小半个时辰,嬴荡玩腻味了,将石磙放到地上,走过来,无视众人,拍拍对手:“兄弟,叫何名字?何方人氏?” “回禀殿下,”那力士退后一步,揖道,“草民贱名任鄙,世居陇山。” “陇山是个好地方。几时到的?” “前日。” “咦?”嬴荡看向众力士,“任兄前日已到,你们缘何不禀报本宫?” 众力士面面相觑。 为首力士带头,众人齐齐跪下:“小人知罪!” “呵呵呵,”嬴荡笑了,扬手,“都起来吧。想必是你们未曾见识过任兄手段,是以没有及时禀报。” “谢殿下宽恕!”众人叩首谢恩,站起来。 “去,”嬴荡看向为首的力士,“吩咐膳房,备好酒宴。今日本宫双喜临门,请诸位豪饮一场,不醉不休!”挽起任鄙胳膊,“来,兄弟,随本宫厅中叙话!” 嬴荡所说的厅不是客厅,而是武厅。 二人挽臂入厅。任鄙看向展示于厅中的十八般兵器,见个头是由小至大,晓得它们是殿下自幼习练过来的。 “唉,”嬴荡看向兵器架,长叹一声,“看着,看着,这些兵器,竟是无一称手了!战事就在眼前,叫本宫——”摇头。 “任鄙也是,走遍天下,竟无一器可用,这才用那石磙练手。” “我大秦要与楚人开战,本宫应征,想要打造一件合意兵器,可究竟要造何种兵器,本宫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任兄有何高见?” “殿下善用何器?” “这些都会,没有哪个是善用的。” “任鄙不知兵器,只是听人说,力小者用枪,力大者用镗。” “镗?”嬴荡的目光移向竖在一侧的镗,“本宫听你的,就用镗。” “任鄙自幼嗜武,也还没有上过战场。敢问殿下,此番征楚,能否让任鄙一试身手?” “任兄欲用何器?” “任鄙徒有蛮力,不会用器,殿下随便打制一个即可。” 嬴荡略略一想:“双锤如何?” “听殿下的。” “任兄年方几何?” “二十六!” “为何来到咸阳呢?” “任鄙有些蛮力,食量惊人,喜武爱文,只不欢喜农活,在家无所事事。父母亡故得早,兄嫂供养不起,颇有怨言,鄙无奈何,遂离家出走,浪迹四方,一则卖力糊口,二则求访同好之人。在雍州之时,听闻殿下招募力士,遂来讨口饭吃!”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任兄来投,实乃本宫洪福!”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不瞒任兄,本宫一直未遇可敌之人,郁郁寡欢,今日夙愿得偿,堪称平生快事!哦,对了,方才听到任兄提到求访同好之人,可访到了?”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鄙访到一人,其力不在小人之下!” “他在何处?姓啥名谁?”嬴荡急不可待。 “吾友为羌人,姓乌名获,居于赤乌邑东郭。赤乌本为月氏国属地,这辰光从属于大秦了。” “哎呀,”嬴荡急了,半是抱怨,“你来投时,为何不带他来?”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此地羌人虽然归属于秦,心中却惧,我这朋友忧心——” “速请他来,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嬴荡略一思忖,“乌获年方几何?” “小任鄙五岁,为鄙义弟。” “好年纪,恰值用武之时!”嬴荡握拳,乐了,“任兄这就告诉他,只要他肯入秦,荡以弟礼事之!” “鄙以为不可!”任鄙揖礼,“殿下就是殿下,小人就是小人。殿下不弃,能赏小人一口饱饭,无论是任鄙还是义弟乌获,皆会感念殿下厚恩,为殿下效尽股肱之力!” “任兄,”嬴荡急不可待了,“你这就修书,本宫使人上门求请!” 任鄙当即写下一信,嬴荡召进心腹门人,吩咐他带上厚礼,乘驷马之车,星夜西投,径往赤乌求请乌获。 第562章 袭白顶王叔救女战丹阳三雄逞威 逢侯芈丑引军先行,主将屈丐走在最后。是日天黑,三军行至荆门。荆门设有不少固定营房,三军过此,毋须搭帐即可入住。 荆门不远处有片水泽,泽边有个不足百户的小邑,环境清幽,风光秀美。泽边有个草庐,柴扉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但在晚上,有几只大白鹅守在前院。 这日将近一更,远近灯火相续熄灭,惟有这家草庐,仍旧舍门洞开,亮光直射院门上的柴扉。突然,远近的狗狂吠起来,院中的大鹅先是昂首,继而呱呱大叫。 随着大鹅的叫声,一盏灯笼从远处的乡道上晃过来,一路晃到庐前,两个人影走近柴扉。几只大鹅呱呱叫着飞扑过去,眼见就要啄到来客,门内走出一人,喝住大鹅,将它们赶到角落,圈起来,回身走向柴扉。 “是田忌兄吗?”为首客人走到柴扉前面,冲他抱拳,“在下屈丐!” “呵呵呵,”田忌拱手,笑道,“渔人晓得屈将军要来,在守你呢!”伸手礼让,“寒舍请!”屈丐让随员守在门外,自与田忌走进舍中。 一张乡村的简易几案上,摆着两道下酒的凉菜与一壶老酒。 田忌指着酒菜笑道:“将军若是不来,拙荆就算白忙活了!”转对舍后,“客人到,上热菜!”话音落处,一个年轻女人由后院进来,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热腾腾的几只大碗,碗中全是鱼虾,有蒸的,有煎的,有烤的。屈丐看向女人,见她约有二十来岁,相貌俊美,但气质与肤色,不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方才听到“拙内”,这又见她这般模样,屈丐迟疑一下,看向田忌。 “呵呵呵,”田忌指她笑道,“这是渔人新纳的一房,生下两个娃了,将军该叫她阿嫂才是!” “哎哟哟,”屈丐起身,朝那女人揖道,“屈丐见过嫂夫人!” 那女人紧忙还礼,脸色涨红:“奴婢见过将军!” “娃儿他娘,”田忌笑笑,指向外面,“外面还有一位兄弟,”指这案上,“将这鱼和酒,分他一些!” “灶中还有呢!”那女人回他个话,匆匆后院去了,不消一时,又端一只托盘,径到柴扉处。 “屈将军,来来来,这鱼全是在下今朝从水泽里捞上来的,鲜着呢!”田忌斟酒,举盏。 二人各自饮下,吃几口鱼,屈丐放下酒碗,拱手,扯到正题上:“田兄,昨日在下到景翠府上,听他讲到你住此地。” “渔人晓得,所以才守你呢!” “是景翠告诉您的?”屈丐有点儿惊讶。 “他怎么会呢?”田忌笑了,再将酒盏斟满,举起。 “呵呵呵,”屈丐亦举起,“田兄就是田兄!” “说说,这一战,你是怎么个打法?” 屈丐随手打开带来的战图,指图说道:“在下与王叔议过多次,王叔之意是全线出击,王叔由此地,就是汉中,北攻,沿洵水谷地北向进击终南山腹地,威胁秦都,使商於之敌后顾有忧。在下则分多路攻取商於谷道!” “怎么攻取?”田忌问道。 “分左中右三路,左路出荆紫关,沿丹水河谷直入商洛,中路出丹阳,克淅邑,直入於城,东路出黑水关,沿衢道攻於城,夺武关。” “除此之外,将军应该还有一支奇兵吧?”田忌盯住他。 “不愧是田兄!”屈丐叹服,指向汉水一段,“这儿还有一条捷径,就是郧地,山不算高,坡度也不算陡,有三条河谷可通达商城。在下已令一个裨将军引领锐卒三万,由这三条河谷北上入商。由于秦人主力皆在应付在下,他们或有机会捷足先登。只要拿下商城,就可据关守隘,截断整个秦人的退路,秦敌可擒!” “将军这是要翁中捉鳖了!”田忌笑道。 “在下所谋,若有短处,敬请田兄指点!”屈丐拱手。 “将军所谋甚好,便是渔人,也只能这般谋了。”田忌再次笑笑。 “田兄,”屈丐语气真挚,“在下此来,是求田兄支招的。不瞒田兄,此番征秦,大王给我数十万人,胜负已不再是在下的事,堪称是楚国的生死之劫了。田兄有话,不能憋在心里!” “如果是孙膑在这儿,”田忌又拿孙膑来说事了,“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 “为什么?”屈丐急了。 “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 “田兄是说,我二十六万对他十三万,还没有胜算?”屈丐目光错愕。 “是的。”田忌语气郑重。 “为什么?” “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 “这……”屈丐显然不服,略略一顿,盯住他,拱手,“屈丐愚痴,请田兄详释!” “庚子之年,天地不和,四时不睦,最不宜的是动刀兵,楚人却逆时而动。商於六百里尽皆山地,处处险隘,楚人主攻,莫说是二十六万对十三万,纵然是三十六万对十三万,兵力上亦不占优势。只要秦人按兵不动,据险以守,将军就只能无功而返。至于人和,在下不言,将军当知。大灾刚过,民不聊生,大王一味兴兵,是不恤民苦。别的不说,单是这个小邑,这些日来,家家都是生离死别。上不恤民苦,却要民不惜命,这是缘木求鱼。”田忌述完,朝他举盏。 屈丐却再无心喝酒,两眼闭起,耳畔响起屈平的声音:“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田兄,”屈丐睁眼,看向田忌,“身为臣子,战与不战,非屈丐所能决定。眼下事已至此,田兄可有两全之计?” “一个字,拖!” “何解?” “就是不战呀!”田忌端起酒盏,递给屈丐,自己亦端起,朝他让一下,饮尽。 “在下已对大王起誓,不收回商於,誓不回郢!” “所以让你拖呀,你并没有起誓何时收回商於,是不?”田忌诡诈一笑,盯住屈丐,“此战不比淅水那次,景翠好歹有个脱罪理由。如果开战,无论是战死还是战败,将军就都回不去了。只有这个拖字,或能给将军机会。” “可……身为主将,不战怎么可以?” “战呀,”田忌又是一笑,“你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楚国再穷,也是大国,打得起。反正这些兵,放在哪儿都得养。宛地、邓、襄皆是粮区,只要大王的辎重跟得上,你就与秦人拖下去。跟不上,是大王的事。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秦人兵多,供应也多,粮食皆须从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更为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急于进攻,要么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出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田兄妙策!”屈丐兴甚,双手举盏,“在下敬兄!” “还有,就是骚扰。将军可派小股熟悉山地的人钻进山沟里,神出鬼没,能打则打,打不胜则逃,将秦人搞烦,搞乱,让他们摸不透将军的底细。当年打庞涓,孙膑就是这么干的。” “哎哟!”屈丐彻悟,大是感慨,“今宵若是不来,在下真就……”高高举盏,“干!” 二人饮尽。 屈丐拿过酒壶,斟满两盏,端起一盏,递给田忌:“在下借田兄之酒,敬田兄一盏!” 二人再次饮尽。 屈丐拱手:“在下有一请,望田兄成全!” “你讲!” “屈丐不才,乞请田兄前往丹阳,丐引三军之众,惟田兄一人是从!” “谢将军美意!”田忌拱手回礼,“只是……唉,渔人早已忘情于江泽,对这打打杀杀再无兴趣了。之所以候你,讲出这般失礼的话,是为景翠。景翠待我不薄,几日之前使人前来,要渔人助将军击败秦人,也是为他出口恶气。渔人这几天无心打鱼,思来想去,真还助不上将军。不瞒将军,此番渔人受害入楚,得到闲暇,回首反思,往事皆如烟云。”苦笑,“渔人本为粗人,好武而已。至于两败庞涓,无不是孙膑之功。对于景氏之托,渔人无可推诿,能够帮你的这已全说了。以将军才具,只要措施得当,当可无虞!” “谢田兄!”屈丐拱手,“在下若能有幸回来,就也放下所有,来与田兄结网罗鱼!” “哈哈哈哈,”田忌长笑数声,举盏,“渔人候你!” 得到田忌支招,屈丐兴致勃勃地赶赴丹阳,一边等候各地征调来的军卒陆续到齐,一边召开各部将议事,重新调整部署,令三万锐卒镇守荆紫关,组成三道防线,互相策应;令三万锐卒镇守黑水关,沿黑水组成两道防线,防止秦人东进宛城;令五万锐卒沿甲水(汉水支流)上溯,抢占漫川关,再以漫川关为中心,沿山道或溪谷控制周边各邑,逼迫商洛。与此同时,屈丐率领中军主力十万,以丹阳为背依,由正面与敌对垒于丹阳、淅邑与於城一线,以守为攻,伺机制敌。余下四万才是真正的先锋,清一色是擅长山地战的锐卒,分散开来,从楚人所控制的边缘山地向秦人所控制的商於道南侧各城邑或谷地村落发动突击。先锋分队只管抢地,所抢到的地盘则由漫川关与荆紫关的守军接管并负责防御。屈丐的战略是,只要抢占并控制商於道南部的所有山地,商於谷道也就置于楚人的监控之下,随时随地都可切断。只要楚人由商城一带切断秦人,就可从背后夹攻武关,迫使困在於城一带的秦人束手就擒。 这个战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主力只要抱团,以守为攻,就能以静制动,化解秦人的战力。而攻坚先锋则化整为零,以千人为建制,在东西长达几百里的广袤山地里一路向北,攻击前进。由于秦人是守土方,在明处,不敢轻动,而楚人的先锋分队是攻击方,在暗处,可声东击西,因而,在山地战里,秦人不可能占上风。 屈丐布局妥当,设主将府于丹阳城,并以此为中心,建立一整套快捷的通讯系统,确保信息畅通无阻,同时与昭睢保持联络,保证辎重的运输与安全。 完成部署之后,屈丐总算松出一口长气,一边使人探听秦人动静,一边将自己的部署变化及因由写成奏章,快马奏报怀王。 在屈丐紧锣密鼓地调动三军的同时,秦军主将魏章也没闲着。 魏章的主将府设在於城,也即张仪许给楚人的六里封地。 与他同来的还有这块封地的主人,张仪。 于张仪而言,此番与楚之战,关系的就不只是秦、楚兴亡,而是他的事业与未来,甚至涉及身家性命了。无论如何,事是自己招来的,且为招惹此事,张仪将秦室金库几乎赔在与楚人的生意里不说,更把楚人彻底得罪,连一直看好他的王叔也上火了,亲自挂帅上阵。 干系如此重大,单凭他魏章一人,张仪是一万个不放心的。出山以来,无论是助楚灭越,还是帮秦灭巴蜀,主意都是张仪出的。六国攻秦时,秦人能够最终战胜,不得不说,关键之功依旧是他张仪的。至于赴魏后与齐两战皆败,是因为对手太强大,站在他与庞涓对面的,是苏秦与孙膑。 今番不同了。站在他对面的是屈丐,与他并肩的是魏章。魏章不是固执己见的庞涓,对他张仪可谓是言听计从。至于对手屈丐,就他所知,尚未历过大的战阵。楚王此番拜他为将,实在是没人了。景翠有淅水之战的阴影,昭阳遭到罢黜,楚国能撑场面的也确实只剩下这个屈丐。 由于此战重要,秦惠王也把家底赌上了,明面上交给他锐卒一十三万,实则又加三万,是守护咸阳的京畿卫戍,直接交给公子疾。 离开咸阳后,张仪几人直驰蓝田,为张仪驾车的是魏冉,为魏章驾车的是芈戎。他们于翌日黄昏驰至商城,安歇于商城守府。 晚饭过后,魏章、公子疾心里没底,寻到张仪。 “相国大人,”魏章盯住他,“你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淅水之战你是怎么赢的?”张仪反问。 “以守为攻!”魏章应道。 “依旧这么干!”张仪淡淡一笑。 “谨听相国!”魏章展开情势图,朝他笑笑,晓得他已经想透彻了,“说吧,怎么个守法?又怎么个攻法?” “你们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守?” “因为楚人是攻!”魏章不假思索。 “是的,”张仪点头,“就常理所断,楚人是要强行收复商於,必定要攻。楚人刚刚遭灾,必闹粮荒,必求速战。” “具体如何防守,请相国指点!”魏章急不可待。 “疾哥,疾将军,”张仪转对公子疾,半是微笑,在地图上比划,“你带五万人守护这儿,西至蓝田,东至武关,如何?” “末将得令。”公子疾回他个笑。 “晓得怎么守吗?” “听相国的!” “守商城不是守在商城。”张仪指向地图商城以南的广袤山地,“关键是这儿的山地。”指向几条水道及几个关隘,“在下琢磨过这儿的地势。商城之南,有三个大邑,两个小邑,以及难以数计的村落。离商城最近也最重要的三个关隘,一个是漫川关,在这儿,一个是天竺关,在这儿,另外一个是黑山关,在这儿。三个关隘中,最重要的是漫川关,也就是这儿。漫川关位于楚、秦交界,历来是秦、楚必争之地,今在我手。将军若能守住此关,就可扼住楚人要害。反之,此关若失,楚人就可沿此水长驱北上,越过这儿,竺山,向东北可攻我武关,向西北可逼我商城。那时,将军就得花出十倍力量以阻止楚人了。” “末将明白。” “魏章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武关以东,是咱俩的。”指向荆紫关,“此关现在楚人手里,最是紧要。由此关向西北,可通达商南邑、进逼武关,由此关向东北,有一条水道,就是它,没有名,我赴楚时路过此处,专门问过乡人,它下流几十里即入丹水,河谷甚宽,防不胜防。我下水探过深浅,拣到两块小卵石,一黑一白,光洁如玉,状若棋子,权且叫它棋水吧。棋水河谷须重点布防,以免楚人由丹水河谷拐向此谷,再沿此谷卡到达这儿,就是我拣棋子的地方,双向布防,断死我商於谷道。” “你讲的这个棋水,我晓得它,沿它南下,走有二十来里,还拣到一只正在晒盖的王八呢。”魏章笑笑,指向一处地方,“就是这儿,两边山势很陡,我们沿棋水拦起来,设道关隘,再在此关隘前面约十里处布道暗哨。楚人一有动静,暗哨就会报信,关卡就会反应,在阻击楚人的同时呼求救兵。” “甚好。其他我就不多讲了,皆由将军布置。我只讲一个原则,因敌制宜,敌动我动,敌静我静。”张仪看向众人,“听明白没?” “明白了。”魏章、公子疾应道。 “我们在商於所存之粮可支半年,我们就按半年期限制订防御战略。楚人今年大灾,就在下所知,丹阳储粮部分过水,损失不小。楚人要想确保大军粮草,就要大量筹运。其他不讲,单是辎重粮草这块,我们熬得起,他们熬不起。” 三人议毕,次日,张仪、魏章径投东去,过武关,于两日之后赶到於城,惊闻淅水河谷两侧的大量山地已被楚人占据,几乎每道沟里都有楚营,每道梁上都有楚人。尤其是淅邑周边,楚人已经逼得很近了。 但在淅邑通往丹阳的长达五十来里的河谷两侧,无论是平地还是矮丘,均未发现一个楚卒,好像是楚人特意留给秦人似的。 显然,这不合常规。由丹阳到於城,淅水河谷几乎是最近也最便捷的通路。昔日於城归属于楚时,楚人专门沿淅水东岸修筑一条可并排通行四辆战车的宽大衢道,水、陆并行,交通与运输十分便利。眼下淅邑让秦人占去,楚人若取於城,须得先取淅邑,而要攻取淅邑,理当首先控制两岸的山地。之前的淅水之战,景翠就是首先控制住淅水两侧的山地,然后才向北推进、直面秦军的。 “都是哪些山地?”张仪眉头拧紧。 魏章引张仪来到一只大沙盘上,招手芈戎、魏冉,让他们也跟过来。摆沙盘是他从庞涓那儿学来的手艺,这辰光也是有模有样了。 为他们介绍情势的是个参将,沙盘是他带人摆出来的。 其实不用介绍,张仪放眼看去,东至黑水关、西至荆紫关的广袤山地上遍插楚人的藏红色小旗,而在此前不久,这些山地不过是零星地居住一些山民。与这些小红旗相对的是秦人的黑旗,大多插于关键要塞。从情势上看,这些要塞全被红旗包围。更大的变化在荆紫关以西,距漫川关不远的南侧几道山梁,这辰光也插上小红旗了。 张仪的目光紧紧盯向距离於城不远的几道山梁子,包括他不久前所提到的那条棋水河谷,上面已有好几面小红旗了。 “这些小旗是楚人在活动还是屯驻?”张仪问道。 “屯驻。”那参将应道,“具体人数有待确定。” 张仪再向西看,漫川关外果然插着几面小红旗,由于距离太远,最近的情势尚未报来。 “看样子,楚人不像是守!”魏冉指着这些旗子,“奇怪的是,如果是攻,他们为何放弃淅水?这儿是最捷近之路!” 张仪盯住这条由於城南下、经由淅邑而直达丹水的淅水。淅水虽有不少小的弯曲,但大方向几乎是正南正北贯通,且连通三个大邑,丹阳、淅邑与於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张仪的目光由淅水慢慢看向它的东西两侧,五里之外的山地,大多被楚人占据,且楚人是步步进逼的,听参将讲,许多小旗子是近两日才插上的。 “你俩好好看看,这些小红旗像不像一只张着口的麻袋?”张仪看向魏冉与芈戎。 魏冉退后一步,细细一审,倒吸一口寒气:“张叔是说,楚人有意放开淅水通道,诱使我军攻击丹阳,而后,”指向淅邑之后的淅水,“由这儿截断这儿,扎牢袋口,将我围歼于丹、淅之间?” “呵呵呵,”张仪笑了,竖个拇指,“不愧是魏大将军的公子!”转对魏章,“屈丐看起来蔫,看他扎下的这个架式,胃口倒是不小哩。” “那也得看看他能否吃下了!”魏章握拳。 “他不用吃呀,”张仪指向谷道,“他只须断掉衢道,截断水道,而后严阵以待,我后继无粮,欲退不能,欲进不得,整个就是一片死棋了!” 魏章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以相国之计,如何是好?” “囤三个月粮草于淅邑,抢占淅邑两侧山地,三军屯扎于淅邑之南,进可攻丹阳,退可入於城,若是不退不进,就据守淅邑,看他能奈我何?”张仪边说边在沙盘上比划。 “下官得令!”魏章朗声。 在楚、秦二军对峙于丹、淅之间时,王叔也已抵达汉中郡。 陪同王叔一起来的是五万王亲家兵,主将庄峤,副将子启。无论如何,公子启长大了。为未来计,子启需要建功立业,是以王叔安排他跟从庄峤带兵,算是历练。 汉中郡在防务方面归属于左司马屈丐,行政郡守却是王叔的人,由王叔的异母弟(七弟)纪沮君芈桷担任。汉中郡虽为边陲重地,但近百年来秦、楚相悦,这儿并无战事,反倒安好。眼下与秦开战在即,汉中郡成为战地前沿,屈丐又到丹阳去了,纪沮君正自紧张,王叔来了。 汉中郡原有守卒十万,王叔这又带来五万,兵势大振,至少在人数上盖过了秦人屯于南郑的锐卒。王叔用两日辰光,将各处防务部署完毕,不无严肃地看向庄峤,拱手:“庄将军,这儿的防务就交给你了。”转向芈桷,“七弟,你要全力扶持庄将军,确保粮草辎重,莫让将士们饿了肚皮。”“二哥,”纪沮君不解,“您这是——” “二哥要去一处地方,”王叔指向地图,“就是这儿,太白山。” “太白山?”纪沮君两眼睁大,盯住王叔标注的那处地方,“那是秦人的地盘呀,二哥您——” “有没有熟悉这个区域山地的人?”纪陵君似是没有听见,盯住他道。 “有呀,盐贩子。”纪沮君脱口而出,“这些盐贩无处不去,方圆三百里山地,只要有人的地方,没有他们不曾去的。” “给我寻来十名,不,二十名。告诉他们,路引得好,我付每人三块锾金!”不待他应话,王叔转向庄峤,“选出五百猛士,尤其是擅长山地战的。” “王叔,”庄峤急道,“您不可涉险。无论何事,吩咐末将即可。” “这事儿我必须去!”王叔语气果决。 “王叔,”子启晓得是为什么了,接道,“算上我!” “你只有一务,协助庄将军守卫汉中。”王叔目光扫过二人,“汉中若失,老夫唯你二人是问!” 兵贵神速。经过两日筹备,王叔与五百名由庄峤一手挑选的锐士全部扮作盐商,将兵器拆解,藏于盐袋里,带足十日干粮,分作十路,在二十名盐贩子引领下插向西北山地,直奔太白绝顶。庄峤仍不放心,于旬日之后,又向北面山地派出多路精兵,一为疑兵,二为接应。 大量盐贩在此节骨眼上进入终南山地,插向西北太白顶方向,自然惊动秦国黑雕。自从惠王责备黑雕未能发现活动于太白山地的北地黑觋之后,公子华加强了对咸阳南部所有山地的监控,在山林里的每一处村落都设有情报点,也正是这些情报点最先发现这些动向并逐级报告给公子华的。 公子华立即派出大量黑雕赶向太白山区,时刻监控,同时入宫觐见惠王。 “多少人?”惠王眯起眼睛。 “目前尚难计数,”公子华禀道,“看样子,不少于一千,分散行动,皆着布衣,扮作盐贩。” 惠王闭目。 “他们在山地里转来转去,但都绕向同一个方向,太白山。” “会不会是冲着太白巅的那些黑觋去的?”惠王看向公子华。 “我想是的。”公子华应道,“据天香所报,屈原罹瘟,巫咸山祭司为救屈原而化作一团白云,飘往太白山方向,想必是与那黑觋有关。此番开战,王叔自请镇守汉中,我正琢磨他为何要守汉中呢,这下子清楚了,定是他派人到太白绝顶营救其女。” “那个祭司不是化作白云走了吗?” “精气走了,但肉身没死,说是还有气息呢。” “真是一个奇女子!”惠王由衷赞道。 “是哩,”公子华亦是感慨,“听车卫秦说,他见过那个祭司几次,那种美丽,那种风骚,是天上才有的,即使天香也远逊于她,所以楚王在见到她后念念不忘。她的生母是巫咸山祭司,她的生父是王叔,楚王其实是她亲伯。关键是,她的生母,巫咸庙前祭司是长居巫咸山的那个鹖冠人与再前一个祭司的生女,而那个鹖冠人又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白公胜的嫡传后人,绕来绕去,除母血为巴巫之外,此女的父精皆出自纯正的楚国王室。” “那些黑觋在做什么?”惠王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盖草庐。”公子华回道,“近日又有一批黑觋过来,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合起来已过百人,原来的草舍不够住了。再说,冬天来了,太白顶已下三场大雪,他们这在筹备过冬,赶制木炭。前些日,他们向我讨要粟米,比原计划的多出一倍,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还有一批族人行将过来。”苦笑,“我有时在想,他们不会是要在这太白山里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吧?按照所签契约,整个太白山区,方圆百二十里,都是他们的!听小雕说,他们已经在标示界限呢。” “可恶!”惠王恨道。 “王兄,如何处置此事?” 惠王再次闭目。 惠王眼前浮出那个萨满黑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 继而是寒泉子的声音:“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再后是公子华的声音:“听小雕说,他们在标示界限呢。” “哼!”惠王的鼻孔里轻出一声。 “王兄?”公子华小声。 “你方才禀报的是什么事儿?”惠王抬头,眯起眼睛。 “这……”公子华怔了,“楚卒的事儿呀!” “他们是楚卒吗?”惠王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听你所说,他们不过是庸地盐贩。山里人吃个盐不容易,我们要诚待这些盐贩才是!” 公子华恍然有悟,打个响指:“臣弟晓得了!”越想越是有味儿,再打一个响指,“臣弟这就撤下那三百锐士,眼下战事吃紧,他们该上前线才是!” “去吧。”惠王摆手。 听着公子华远去的声音,惠王嘴角撇出一丝诡异的浅笑。 “王上,”内臣近前,“夜深了,今宵该到王后,她在候您呢。” 惠王眼前浮出王叔,继而浮出魏章与芈月。 “换人,芈八子!”惠王吩咐。 “王上,芈妃怀着身孕,已经大几个月了,看起来显明哩。” “就她!” 在公子华与众黑雕的全力配合下,不消旬日,由汉中摸进山中的楚地盐贩顺风顺水地会聚在太白山区。 那些黑觋也是要吃盐的。为稳妥计,王叔让众人隐在林中,安排几人背着盐袋摸到太白山颠,寻到黑觋的草舍,一边卖盐,一边勘察情势,将他们的所有营地探个通透。 攻击发生在摸底之后的第三日黎明。无论是谁,黎明都是最弱的辰光。 由于这儿是秦国腹地,加之山高林深,山下又有秦卒守护,这些黑觋未作任何提防。楚人众多,个个又都是顶尖勇士,围定草舍,踹开舍门,冲进舍中,将仍在熟睡中的黑觋,无论男女老幼,悉数砍杀在铺上。 一切发生在无声之中,可怜那些黑觋,有许多是不久前才从北冥赶来的,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尚未熟悉,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做了楚人的剑下之鬼。 当楚人冲进中心那只最大的草舍时,意外发生了。 这个草舍是萨满大祭司的。 许是被异响惊动,许是有某种直觉,就在楚人踹门的刹那,大祭司摸到利剑,从榻上一个弹跳,破窗而去。 然而,这一大片草庐的外面,王叔早有布防,一排弓箭手候在林中,见窗中跳出一人,遂朝他齐射。 大祭司连中两箭,所幸不在腿上。见四周皆被围困,大祭司吼叫一声,如飞般蹿出,径投山巅而去。 上山只有一条路。王叔瞧得清楚,引众紧追于后。 两支箭矢皆在后背。大祭司忍住巨疼,一气奔到山巅,纵身跃上祭坛。 依旧是黎明之前,但东天已经现出些许亮光。 祭坛上空,依旧盘着由郢都一路飘来的那团白云。 大祭司回首望去。 在东天些许亮光的辉映下,大祭司看清了,追上来的清一色是楚卒,全身披甲。在风里飘着的也是楚旗。走在前面的是王叔,手中提剑。身后是数以百计的楚卒,或仗剑,或弯弓搭箭,齐刷刷地瞄向他。 这是秦国腹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但数百楚卒竟然这般肆无忌惮地摸到太白山巅,说好必须守在山外、负责他们安全的秦卒呢? 大祭司忽然明白了,是秦王卸磨杀驴,将他们卖给楚人了。 大祭司伏地跪下,一手指天,咬牙说出他此生最狠的恶咒:“大秦之王嬴驷,我等本为助你而来,因为你的国有一统天下之命数。可惜你非光明磊落之君,言而无信,过河拆桥,放任宿敌屠我族人,失义失信,当受上天果报。本祭司以共工大神名义,施予你并你的国四道凶咒,一咒你的身于我族人的三年祭日暴病而亡,死时苦痛;二咒你的国在一统之后二世而亡,亡于楚人;三咒你的嫡长子继位之后四载而亡,亡于野蛮;四咒你的嫡亲后世兄弟倾轧,父子相疑,并于亡国之日,悉遭灭杀!” 见那黑觋喃喃自语,似在作法,王叔急了,大叫:“快,放箭!” 众矢飞去。 大祭司连中多矢,依旧跪着不倒。 王叔纵身跃上祭坛,视那黑觋,身如刺猥,但仍未绝气。 王叔挥剑,足力砍向他的脖颈。 那头掉落,滚在地上,一腔乌血由断处溅出。 那团白云悬在头顶,似在观赏发生在它身影下面的这场屠杀。 那乌血直溅三尺多高,化为一道黑气,冲天而起。 那黑气在太白山巅形成一团黑云。 四周的黑汽纷纷聚来,越聚越多,太白山巅瞬间被黑云布满。 白云被裹在黑云中间,王叔看不到了。 王叔举起剑,掷向那乌云。 一道闪电下来,劈向那剑。在一声震耳的雷声中,王叔打个趔趄,倒在地上。那剑在空中打个旋,落下深崖。 黑云升高,成为一大块乌黑的云团。 云团缓缓北移,朝东北方向飘移。 众军卒急上祭坛,围向王叔。 王叔睁眼,看向天空。 乌云不见了,他的白云也不见了,天空一片湛蓝。 “那黑云呢?”王叔急叫。 众军卒指向东北。 王叔看向东北天空,果见一团黑云越飘越远。 蓦然,就在王叔绝望之时,一团白云从乌云里分离。 黑云向东北飘,白云向西南飘。 白云直向山巅飘来。 王叔两眼圆睁,直直地盯住它。 是的,是他的白云。 白云飘到太白山巅,重新罩住他们。 王叔拣起那黑觋的头,双手捧起,供向天空,声音哽咽:“云儿,我的好女儿,你看见了吧?你的阿大来了!你的阿大把那恶觋杀了,你的阿大把所有的恶觋全都杀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这就快走,快回你的巫咸山去,你的屈平在等着你呢!” 话音落处,王叔将那颗头颅抛到崖下,又传令兵士,将那黑觋的死尸抛扔下去。 王叔指向祭案,众军士一齐动手,将祭案掀倒,翻到崖下。 随着祭案被掀翻,案上的三只瓶子也滚落下去。 祭坛上干净了,山巅上干净了。 头顶的白云渐渐沉落,越罩越低。 不消一时,整个山巅沉入一大团浓雾之中。 “我的女儿啊——”王叔伸开两臂,揽向那雾,泣不成声。 天色大亮,朝霞万道。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辉光洒过来,射在这团白雾里。 白雾渐渐升高,再次成为云团。 云团渐渐南移。 看到渐去渐远的白云,王叔朝着渐渐升起的太阳跪下,泪水流出。 所有楚人全都朝着初升的太阳跪下,祈祷东皇太一。 在太阳升到一竿高时,王叔跳下祭坛,指挥兵士砍断系坛的绳索,寻来无数撬杠,将那块状如巨型蛋卵的万钧巨石连同上面的祭坛,一点一点地撬动,直到它翻下万丈深崖。 那圆石隆隆滚下深崖的巨响,犹如声声闷雷;那圆石砸到崖底所传来的巨震,使整个山颠都在颤栗。 一百日就要到了。 白云也要到家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北天的寒冷被高高的巫山挡住,天空现出少有的晴明。 巫咸庙下面的山径上,屈平怀抱白云,一步接一步,吃力地踏阶而上。囡囡走在前面,走几步,就坐在石阶上候一会儿。屈遥紧跟屈平身后,时刻提供防护,因为屈平的身体实在太虚了,这还抱着一个人。 他们的身后是两个巴人,挑着他们的行囊,其中一个是白云临下山前为他扎针的老巴人。再后是一长溜巴人,男女老幼,数不到头。他们的脸上无不写着哀伤。得知他们的祭司生病了,回来了,他们你唤我叫,相约跟来。 众巴人要将屈平、白云一路抬上巫咸庙,屈平不让。 屈平一定要抱着他的白云,一步一步地把她抱回她的家,交给她的外公。 一阵琴声飘下来。 琴声断续,如呜如咽,好似每一个音符都要穿越久远的时光与重重的阻隔才能抵达他们的耳边。 听着,听着,囡囡哭了。 囡囡跑下来,扯住屈平的衣襟。 屈平的脚步没停,泪珠打湿了白云的衣裳。 身后,传来屈遥的哽咽。老巴人放下担子,跪在台阶上。众巴人看到,纷纷跪下,黑压压的沿着小径一路跪下去。 所有的泪水与跪拜,都是山上的琴声勾起来的。 屈平没有跪。 屈平甚至没有停步。 琴声近了。 巫咸庙到了。 囡囡扯着屈平的衣襟,踏上最后一道石阶,看向琴声起处。 抚琴的是鹖冠人,身穿白衣,坐在一块悬石上,二目平视,似在看向远方。 那块悬石没有围栏,悬石下面,是万丈深渊。先祭司、他的女儿,就是从那块悬石上纵身跃下去的。 谷风从崖底吹来,一阵接一阵,轻轻地抚动他鹖冠上的三支羽毛,一把白须也在这谷风里随性飘荡。 屈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鹖冠人身边。 囡囡扯着他的衣襟。 鹖冠人一动不动。 琴弦时而嘣出一声。 屈平跪地,抱着白云。他的身边,跪着囡囡。 琴声止了。 鹖冠人依旧不动,二目依旧平视,仍在望着远处的山。 “外公——”屈平颤声,“您的云儿回来了!” 鹖冠人依旧未动,饱经风霜的老脸迎向那谷风。 “外公——”囡囡号啕大哭。 一个接一个,巴人们在陆续上来,全都跪下。 是个中午,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忘记是在冬日,是在这巫山深处。 一团白云飘过来,飘到巫咸庙前的山谷里。 “阿姐——”囡囡抬头望去,突然间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朝那团白云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老手将她拽住。 “阿姐,阿姐——”囡囡拼命挣扎,欲跳下那崖,扑向那团越来越近的白云。 白云飘过来,倾刻间,弥漫于整个山巅。 “阿姐——”囡囡安静下来,止住悲哭。 “云儿,你……回来了……”鹖冠人转过身子,盯住屈平怀中的白云。 “外公,您的云儿……回来了!”屈平泣不成声,替她应道。 鹖冠人放下囡囡,伸出双手。 屈平跪前一步,将一直未曾离过他身的白云小心翼翼地递到老人手里。 鹖冠人缓缓起来,抱起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向庙殿。 夜已入更,咸阳秦宫的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光。 公子华脚步匆匆,直走进来。 “臣弟见过王兄!”公子华叩首。 “起来,”惠王指向对面席位,“估计你今朝回来,寡人这在候着呢。” “事情成了!”公子华坐下,一脸兴奋,“上山的楚人没有多少,不过五百来人,于昨日黎明之前袭击萨满村舍,将他们悉数杀死,将那祭坛也掀翻了。所有草舍让楚人一把火烧了,萨满没有一人走脱。楚人走后,我上去勘察,萨满死尸共计一百二十二具,大祭司被扔到崖下,身首异处。” 惠王闭目。 “王兄,您猜楚人是何人带队?” “哦?”惠王没有睁眼,语气质询。 “是王叔!”公子华慨叹,“真没想到,王叔亲自涉险。为他的这个女儿,他豁出命了!” “哦。” “我安排人将所有觋人就地葬了,那份契约在大祭司身上,我带回来了。”公子华摸出契约,双手呈上。 惠王摆手,拒收。 公子华又装进去,抬头:“如何处置此契,请王兄下旨!” “寡人什么也不知道,寡人从来就不晓得有这事儿!”惠王挤出一句。 “我这就烧了!”公子华豁然明白,取过火盆,将契约塞进去,猛地想起还有一份,看向内臣。 内臣会意,走到一只柜子跟前,开门摸索一阵,拿出秦室所备的另一份契约,递给公子华。公子华顺手也塞进去,看着明火燃起,两纷契约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灰烬。 “对了,”待契约烧完,公子华奏道,“还有一事,听那祭司说,新一批萨满近几日就到,有百多号人呢。如何处置?” “既为远方来宾,当好好款待,妥善安置。” “他们是应大祭司的邀约而来,若是问起,臣弟该……”公子华打住话头。 “大祭司他们死于楚人之手,我们大秦正与楚人开战。你或可问问他们,若想复仇,大可投入战场嘛。”惠王给出建议。 “臣弟领旨。” “哦,对了,”惠王睁眼,看向内臣,“这些日来,荡儿在忙什么?” “回禀我王,”内臣拱手,“殿下只在东宫守着,没有外出,说是在练武呢。” “听说最近新来一个力士,力可敌牛,可有此事?”惠王问道。 “那人姓任名鄙,是从陇南来的,与殿下相谈甚笃。听说自他来后,殿下就没出过宫门!” “他就晓得力士!”惠王看向公子华,苦笑一下,半是抱怨,“若无心智,空有一身蛮力又有何用?许多时候,天下并不是用蛮力打出来的!” “王兄说的是,”公子华笑道,“殿下孔武有力,身边皆是力士。要是再多几个像张仪那样的谋士就更好了!” “就如公孙鞅是先君的人一样,张仪是寡人的人,怕他用不来呢。” “应该没事。”公子华又是一笑,“张仪与公孙鞅不同。公孙鞅是外人,张仪是咱自家的人,荡儿叫他姑父呢!” “呵呵,”惠王回他个笑,轻叹一声,“唉,这孩子,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与楚人之战,他自己要去,寡人准允他了,可他这又……”摇头。 “回禀我王,”内臣小声,“就臣所知,殿下不出府门,是在候一个人!” 惠王眯眼:“何人?” “乌获!” 乌获是夜交三更时才被迎入东宫的。 为迎接乌获,东宫所有人都没睡,包括所有宫人。当载着乌获的大车驶到宫门时,嬴荡、任鄙肩并肩站在最前面,数十名力士在后,组成一个庞大的迎宾阵容。 乌获跳下车,被这阵势吓到了,踟躇不前。 “义弟,”任鄙扬手,“快过来,殿下候你一个多时辰了!” 乌获迟疑一下,走过来,站在嬴荡前面,拱手,声音结巴:“殿……殿下……” 嬴荡没有回他,也没有拱手还礼,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个怪物。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嬴荡看清楚了,乌获长得确实像个怪物,身高丈许,体形像座塔,肤白,鼻长,眼珠泛着蓝光,头发是棕黄色的,发梢卷着,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羊膻味。 嬴荡见过不少戎人,但没见过如乌获这般。 场面僵着,乌获表情尴尬。 “殿下?”任鄙轻声。 嬴荡将他又打量一番,伸出右手。 乌获不知他要做什么,看向任鄙。不及任鄙应话,嬴荡伸开手掌,朝乌获做出握手的动作。乌获明白了,伸手握上。 嬴荡暗暗用力。 乌获自幼练功,而练功之人的一个神奇是,遇到外力,其力自行反弹。一触到嬴荡的手,乌获就觉出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出于本能,施力相抗。 嬴荡未露声色,只将手中的力道越施越大,由三分加到五分,最后加到八分。 然而,嬴荡施出的所有力道均被乌获以对等的力缷掉。 嬴荡暗吃一惊,狠下心,施出十成力道。 此力再次遭到相同的抗力。 二力相抗,胶着,反倒风平浪静。无论是嬴荡还是乌获,虽然各出大力,但从表面上,没有一人看得出来,只觉得他们是在久久握手。 晓得二人在角力的只有任鄙。 任鄙微微笑着,似在欣赏两个一见面就扳手腕的顽童。 二手握有足足一刻,嬴荡方才松开,拱手:“义弟嬴荡见过乌获兄!” “义弟?”乌获震惊,看向任鄙。 “义弟,快拜殿下!”任鄙急道。 “怎么拜?”乌获一脸懵懂。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是这么拜!”伸手搭在乌获肩上,又伸一手搭住任鄙,扭转身,与二人肩并肩,大踏步走进宫门。 是夜,东宫府灯火通明,饮宴达旦。 翌日晨起,嬴荡带乌获来到练功坊,指着架在特制兵器架上的一根粗大铁杵道:“乌兄,请你试试这玩艺儿!” 乌获看向那铁杵,见它足有半尺粗细,丈许长短,柄上略细,杵头粗大,通身乌黑,手柄处裹着数层兽皮,柄头系起一条铁链,套在一只大碗粗细的圆环上。 乌获走过去,拿起它,掂了几掂,笑道:“此物何用?舂米?” “哈哈哈哈,”任鄙大笑,“乌兄若是用它舂米,这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米臼能经得住它!” “是哩,掂起来不轻。” “加上链环,刚好三百三十三斤!” “这好做啥?” “是殿下突发奇想,特地为义弟打造这根臼米棒,给义弟做个兵器,你试试看,顺手不?” 乌获耍弄一会儿,道:“这链条碍事!” “义弟可握住那环,甩出去试试!” 乌获握住铁环,将那铁杵甩出。那链条完全伸开,长达丈许,外加杵身的长度,抡将起来,方圆四丈之内,皆在杵击之内。 乌获越耍越是顺手,不消半个时辰,将那杵舞得忽忽生风,收放自如,方圆四丈之内,无人敢近。 乌获收住杵,放回架上,朝嬴荡拱手:“谢殿下赏此妙器!” “乌兄杀过人否?”嬴荡问道。 “没有,”乌获摇头,“不过,倒是拍死过几只笨熊!” “想不想杀人?” “这……”乌获迟疑一下,“杀谁?” “楚人!” 是日午后,嬴荡入宫向惠王辞行,欲赴商於。 “荡儿,”惠王看向这个壮实得如同铁塔般的儿子,语重心长,“你去商於,寡人并不拦你,不过,寡人予你两句话,你须记住!” “儿臣恭听!” “第一句,作为监军,你只能监军,不可干预主将用兵方略;第二句,不可随意调动三军,因为三军的指挥权寡人已经授予主将!” “儿臣遵旨!” “去吧,秦国的未来之王,不历战阵,是服不了秦人的!” “儿臣遵旨!” 秦、楚对阵,主场是於城这边,尤其是丹、淅之间的数十里淅水谷地。 丹、淅之间,风平浪静。在淅邑之北的淅水河谷两侧,五里之外的沟沟壑壑,大多插着楚人的旗帜,扎着楚人的营帐,五里之内,则是秦人的地盘。 魏章的中军扎在淅邑南侧约五里处,进可逼丹阳,退可靠淅邑。而淅邑周边,皆由秦人防守,盘查极严。 楚军并没有逼向淅邑,而是在丹阳北侧约五里处的河谷里傍水扎寨,河谷两侧,这辰光全为楚人控制。 从魏章的沙盘上看,在淅水河谷的丹、淅之间,两军主寨彼此距离近二十里,中间是空空荡荡的河谷,没有一个兵卒。河谷两侧,近处是秦旗,秦军的外面包着楚旗。如果将丹淅之间的河谷喻作一只麻袋,那么,秦军处在袋的内层,楚人则处在袋的外层,两层之间,往往只隔一条山谷,炊烟相交,人语相闻,彼此相望,却两不相犯。 然而,谁都晓得,这种平静是暂时的,对峙双方,每一个兵士的内心都是紧张的。 武关以东,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冲突发生在武关西南的漫川关。 为防守此关,公子疾在这儿部署重兵五千人,设三道壁垒。大出秦人意料的是,楚人没有直接攻关,而是沿着高山险道绕到漫川关的北侧,首先切断漫川关与商城、武关的联络,在险隘处建立壁垒,继而由北向南展开猛烈攻势。漫川关主要是防楚人,防御壁垒多在南侧,楚人由北而来,秦卒就无险可据了,只能以血肉搏杀。就在秦人全力对付北侧之敌时,南侧楚人开始攻关,隐身在东、西两侧山地的楚人也俯冲而下。秦人四面受敌,先后支撑两个多时辰,终因寡不敌众,尽皆战死。 漫川关失守。 漫川关失守之日,嬴荡带着他的两个义兄、百多力士、近千侍卫刚好赶到商城。听闻失利战报,嬴荡坐不住了,当下要求前往漫川关,收复失地。 “殿下万万不可!”公子疾急了,“漫川关的事,是臣的错,臣竭力收回就是。”略顿,半是安抚,半是解释,“殿下有所不知,漫川关原本就是楚、秦争夺之地。当年楚宣王将商地赠我时,契约上写的是南境至漫川关。由于漫川关位置特殊,楚、秦对此各有解释,均不肯放弃。楚人认为,秦地南境至漫川关,是以不予交接。我受人之地,不好强争,因而漫川关起初是在楚人手中。及至宣王崩,我不再顾及情面,就以约辞模糊为由,夺回此川。再后,楚人复夺。由于双方之争只在此关,且俱以契约为据,因而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一方势大,另一方直接走人,远没有到生死相博的境界。因而,关于此关流行一个朝秦暮楚的说法,早上是秦人的,晚上就成楚人的了。日子久了,附近的商贾、百姓也都习惯了,各家各户备上黑、红两面旗帜,秦人来了挂黑旗,楚人来了挂红旗。及至商君接管,就不再与楚人扯皮,在袭占於地十五邑后,向南顺手就把漫川关占了。不仅占了漫川关,他还向南拓展二十余里,连设三道壁垒,派军驻守,把楚人气得干瞪眼。” “哈哈哈哈,”嬴荡听完,大笑起来,“有此一说,本宫就不与他们计较了。疾叔,魏章那儿,战况如何?” “尚未开打。” “没打就好!”嬴荡笑了,“我还怕来得迟了,赶不上耥呢!”搓搓一双大手,“疾叔,漫川关的事交给您了,小侄这就睡个好觉,明晨赶往於城,到魏将军那儿凑个热闹!” 翌日晨起,嬴荡一行马不停蹄地赶到於城,得知主将在淅水河谷,未作片刻停留,沿衢道直驱淅水,于天色黑定,赶到中军大帐。 早有人报知张仪、魏章,二人摆出三军仪仗,迎出辕门,见过大礼,入中军大帐。 魏章让出主将之位,让嬴荡坐了。 嬴荡坐有片刻,猛地想起惠王之言,忙又站起,让给魏章,坐在张仪对面。魏章推辞不过,于主将位坐下,吩咐芈戎安排酒宴,为殿下洗尘。 “洗尘就算了,”嬴荡摆手止住芈戎,“本宫此来,只喝一酒,击败楚人的庆功酒!”看向魏章,“魏章将军,嬴荡性急,这就想听听将军打算何时并如何击败楚人?” “回禀殿下,”魏章拱手,“臣等正在筹备!” “从将军领军迄今,少说也有两个月,难道将军还未完成筹备吗?”嬴荡嘴角撇出一笑,语气轻蔑。 魏章吸一口冷气,看向张仪。 张仪闭目,似是没有听见。 “回禀殿下,”魏章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臣等也差不多筹备好了!” “这才是!”嬴荡竖个拇指,“将军能否讲讲是如何筹备的?” “殿下请随臣来!” 魏章带嬴荡走到沙盘边,芈戎点燃几盏明灯,拿出一根小木棒递给魏章。魏章用木棒详细解释双方排兵布阵的情势。 其实,大体情势毋须魏章解说,尽在沙盘上。望着密密麻麻的楚人小红旗,再看向被压缩在淅水谷地的秦人小黑旗,一切就了然于胸了。 “从这儿到那儿有多远?”魏章根本没睬河谷两侧的大片楚旗,只将两眼盯住两家中军主力的前沿,楚人是一面红色的大旗,秦人是一面黑色的大旗。大旗周边,标着各自的围栅、路障、辕门、铁蒺藜等障碍物。 “大约二十里。”魏章应道。 “请问主将,”嬴荡的脸色变了,“嬴荡不知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自古迄今,嬴荡从未读过两军交战而双方阵营相距竟在二十里之外!将军可曾听说过吗?” “臣未曾听说过。”魏章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气。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殿下,他无法讲出自己与张仪的远谋。再说,即使讲出,也只能招到更多奚落。 “未曾听说,何以这般布阵?”嬴荡脸色沉了。 “这……”魏章迟疑一下,“两军相搏,因敌制宜。臣布此阵,是依据楚人情势——” “你且说说,楚人是何情势?” “殿下请看,”魏章拿棒子指向各地的小红旗,上面标有将领与数量,“在这商於谷地,楚人共出兵二十六万,而我仅有一十三万,是楚人半数。商於东西六百里,其间山山壑壑,林木茂深,楚人若是散布于这些山壑间,我防不胜防。为今之计,臣与相国几经谋议,方才订下放弃山林、守护要冲、以静制动的对阵方略……” “好了,好了,”嬴荡摆手,盯住他,“本宫问你,你们这已静有两个来月,楚人动了吗?” “目前没有。” “我且问你,如果楚人也是如你一般想法,以静制动呢?” “臣……”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话。 是的,就眼前情势来断,殿下或是对的,屈丐用的真也就是这般战法。 “楚人夺占漫川关的事,将军晓得不?”嬴荡盯住魏章。 “臣刚得报,正与相国谋议应对,闻知殿下驾到,就——” “议出应对了吗?”嬴荡目光火辣,截住话头。 “尚未议出。”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乃古今之理,是不?”嬴荡问道。 “是的,殿下。” “听说前番淅水之战,战场好像也是在这谷里!”嬴荡看向沙盘,“将军能否指点一下,具体是在何处?” “就在此地。”魏章拿棒头指向淅水河谷与那条不知名小河交汇的地方,前番的交战地。 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淅邑与丹阳的正中间。 “请问将军,”嬴荡盯住河谷,“前番交战,楚卒多少?” “六万。” “将军麾下又有多少?” “两万。” “前番交战,将军以两万之卒对六万之敌,却能直面强敌,寸步不退,终致大捷。此番交战,将军以十三万之众,对二十六万之敌,却又这般缩手缩脚,与敌相安于二十里开外,嬴荡愚痴,看不懂将军的高谋,请将军指点!”嬴荡语带讥讽了。 面对这样一个既不知兵又不依不挠的殿下,未来的秦王,魏章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释不清,半是支吾,半是无奈:“臣……不是与楚人相安,是……” “魏章将军,”嬴荡伸手,从魏章手中要过小棒,指向商於方向,“本宫未历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晓得轻重缓急。这儿,楚人已得漫川关,商城、武关皆在楚人兵锋之下。我见过疾叔了,对漫川关,他是重点布守,但仍旧未能防住楚人。假设楚人在此玩弄花招,设佯兵应对将军,主力出漫川关袭占我商城,再出荆紫关袭占我於城,而我主力受困于此,回援不及,退路被截断,将军可曾想过后果?” “臣……想过。” “既然想过,可有应对?” “这……”魏章迟疑一下,看向嬴荡,“以殿下之意,该当作何应对?” “下战书,这就与楚人决战!”嬴荡将棒头指向丹阳,“就在这儿!”略顿,握拳,“先击溃眼前之敌,拿下丹阳,再由丹阳入汉水,从背后包抄楚人,夺回漫川关!” “殿下?”魏章急了,“楚人候的正是这个!”略顿,语气缓和,“殿下,此战不仅关系商於,且还关系秦国的国运,臣不敢有一丝丝儿的差错啊!” “将军这般布阵,当然不会出差错!”嬴荡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章心底再起一个寒战,因为哼出此声的是未来的秦国国王! “啪啪啪!”远处响起三声不紧不慢的掌声。 是张仪。 接着,张仪踱步过来。 “魏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殿下刚从咸阳来,代表的是王上,站得高,看得远,决策英明,我们是该与楚人殊死一搏了!” 见张仪这般说话,魏章越发懵懂,盯他看一会儿,转对嬴荡:“臣谨听殿下,这就筹备与楚决战!” “报!”魏冉进来,见到嬴荡,紧忙揖礼,“末将魏冉见过殿下!” 嬴荡摆下手,算作回礼。 “禀主将,殿下并随行将军的军帐已经搭好,饭食已备!” “殿下?”魏章看向嬴荡。 “你们筹备吧,本宫这去安住下来,杂事明日再议。”嬴荡说完,转身走出。 魏章、张仪将嬴荡恭送至其帐篷,方才折返。 “相国?”魏章看向张仪,一肚子的疑惑。 “看出来没,”张仪盯住魏章,“殿下一脸杀气,此来非为监军,是要上阵厮杀的,这见我阵与楚阵相隔二十多里,自是郁闷。” “这不成啊!”魏章急了,“殿下上阵厮杀,万一出个差错,我……当不起啊!” “当不起也得当啊!”张仪耸耸肩,“人家是君,你我是臣,君要作死,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呢?” “相国?” “看见了吧,殿下的那身横肉,”张仪语气自信,“听闻三军里大凡有点力气的都到东宫陪殿下了,楚人要想杀死殿下,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相国是说,与前番一样,我们依旧与秦人摆阵对垒!” “将军听闻过春秋战法吗?”张仪笑问。 “春秋战法?”魏章陷入沉思,良久,恍然有悟,“在下明白了,先礼后兵。” “哈哈哈哈,有意思。”张仪盯住他,“你且说说,如何先礼后兵?” “先向楚人下战书,约定决战时间,之后,严阵于秦楚边界,待楚兵阵好,以交兵之礼待之,以犯境之罪责之。此番是楚人犯我,该当向我挑战。我视敌将强弱,或让殿下一展身手。若是殿下获胜,皆大欢喜。若是不敌——” “你怎么能让殿下一试身手呢?” “这……”魏章挠头。 “要动这个,让殿下自试身手!”张仪指一下脑袋。 当秦人的战书呈递过来时,屈丐喜甚。 屈丐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拖”字战术起作用了。漫川关收复,楚军沿山林四下攻击、骚扰,前锋威逼商城与武关,想是魏章不敢再磨下去,不得不寻求决战。 其实,这般磨下去,屈丐的压力也是巨大。不讲怀王这个急性子,几乎天天要他奏报战况,单是粮草,他也真的耗不下去。秋后的那场洪灾实在太大,楚国其他还好,只有储粮受损较大,许多军粮在雨水中霉变,吃起来一股霉味。屈丐晓得,即使这样的霉粮,怕也撑不了多久。入冬并不是捕鱼的好季节,但楚国的江泽里处处可见渔船与网具,江边、滩头、山林、沼泽更是人影晃动。一到灾年,山林与水域是楚人活命的最后宝地。 然而,秦人越是求战,屈丐越是谨慎。 田忌那晚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屈丐耳边:“如果是孙膑在这儿,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一个字,拖……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粮食皆须由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反而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是急于进攻,要么是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其他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是的,只要秦人急于交战,我就能得到地利。淅水之战,景将军败于进攻,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不占地利。此番交战,只要我选好地势,布好阵形,使秦人向我进攻。如果秦人不进攻,我就与之对峙,再与他们耗下去。如果秦人进攻,我就全力守御,挫其锐气,而后四面出山,袭占淅邑,断其退路,将秦人围困于淅、丹之间的广阔谷地。那时,秦人欲回不得,欲进不能,俟所带之粮困绝,看不活擒魏章那厮? 屈丐思索妥当,召集各部主将,先宣读各路楚军传来的获胜战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之后扬起魏章的战书:“诸位将军,秦人憋不住了,今朝下来战书!” 诸将更是憋不住了。见各路楚军皆有捷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全歼守敌五千,诸将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诸位将军,”屈丐不无威严地扫视诸将,侃侃说道,“秦人与我对峙两个来月,今朝突然求战,是因为漫关川落入我左军之手。本将已令左军全力以赴,袭击、骚扰自荛关以东至武关的谷道,能断则断,不能断则扰。商城周边数邑皆为山地,我在暗处,秦人在明处。我方人多,秦卒人少。只要我不攻坚,只是绝其交通,秦人就不敢轻动,后方就不得安宁。秦人夜不安寝,关中之粮运不进来,前方之敌自然也会心神不宁。敌人心神不宁,就会慌乱。敌方慌乱,我就有机可乘。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众将异口同声。 “商於谷地,秦人能战之士合计一十三万,其中五万布防于商城周边要塞,包含武关。於城这边,秦人共有八万,除去各处要塞,在淅水与我真正对阵的不过是秦卒五万。”屈丐看向诸将,“不过,不要小看这五万秦卒,个个皆是能征善战的锐卒,前番淅水之战,魏章仅以两万就……”顿住话头。 诸将面面相觑,未历过淅水之战的将领脸上现出不屑之色。 “屈将军,”逢侯丑一拳震在几案上,“之前是之前,今朝是今朝。说吧,我该如何打!” “诸位将军,听令!”屈丐不无威严地扫向众将。 众将齐声:“末将听令!” “射皋君,”屈丐拿出一令,看向射皋君及右军诸将,“秦人的粮草尽皆存放于淅邑。你统领右军五万,伏于淅水河谷周边山川。你须记住,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亦不动。只要主场之敌不进攻,你部就不可妄动。若是主场之敌向我发动攻击,你部就全线出击,不惜代价,抢占淅邑,切断秦人粮道,锁住淅水河谷,布好营垒,只守不攻,堵死回蹿之敌,将秦人困死于淅邑与丹阳之间,让他们只喝淅水充饥!” “末将得令!”逢侯丑接过将令,朗声应道。 “还有祈将军,”屈丐看向镇守荆紫关的老将祈胜,“得知魏章被围,於城之敌必来救援,祈将军可引本部人马全力袭占於城,堵死武关之敌!” “末将得令!”祈胜应过,接过将令。 “中军诸将,”屈丐看向逢侯丑及另外几位将军,给出令牌,“你们跟随本将,三日之后,在丹阳城外排兵布阵,迎战秦人。” 中军诸接过将令,无不激奋。 屈丐的应战书来了,没有答应魏章选定的战地,只说他在楚营前面排兵布阵,恭迎秦军。 魏章、张仪、嬴荡来到沙盘前面,看向丹阳城外楚国大营及屈丐划定的布阵场地。 那儿,几乎是块绝地。 丹阳城位于两条水流的交汇处,向南是丹水,向东是淅水。时值冬日,淅水很小,开始结冰,但未冻实。在这冬日,涉水几无可能,因为鞋、袍一旦浸水,经冷风一吹,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楚人在此设阵,几乎是锁定胜局。于楚人,背倚丹阳,进可攻击,退可据守;于秦人,则风险巨大,一是必须涉过淅水,二是远离淅邑,一旦被楚人断去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魏章、张仪晓得这仗是没法儿打了。嬴荡却是兴奋,指着那片开阔地:“好好好,正可杀他个痛快!” “殿下?”魏章急道。 “甭再讲了,开战吧。”嬴荡一锤定音,转身离去。 魏章、张仪二目相对,无不错愕。 良久,张仪摊开两手,苦笑一下:“魏兄,应战吧。” “战就战!”魏章一咬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带魏冉前往於城,一则防备楚人偷袭,二则你我有个呼应。” “也好。”张仪又是一个苦笑,“我在这儿,也确实不便!” 是日,张仪带魏冉赶回於城,一面使人急禀惠王,一面筹集兵员,筹备防守并救援。 接后两日,天气骤冷,大雪于第二日夜开始飘起,至凌晨方住。雪过天晴,地上白茫茫一片,整个淅水被完全冻结。 秦军在约战后的第三日,拔寨起营,浩浩荡荡地沿衢道南进,涉过淅水,在距楚人营寨约六里处,安营扎寨。 到第四日,也即约战之日,双方黎明即起,各吹号角,简单用过餐饭,开始布阵。 楚人率先布阵,出六万锐卒,摆出的是镰月阵,其阵形如同一把弯镰,亦如弯月,中间构成一个内弧,两翼伸出,包抄,阔达四里,中心厚约三里。为防不测,屈丐又在东、西二山之后,暗伏精兵各一万。身后丹阳城中,屈丐亦备锐卒一万,一旦开战,就会赶到前面。这样看来,楚人总投入达到九万,且据主场地利。 屈丐所摆出的这种阵形,看似守御,实则充满杀机。如果秦人冲阵,楚人就会两翼包抄,将秦人裹在中间。此时,外围楚人接应,身后楚人断去归路,前方更有楚人城邑,秦人真就后退无路,陷入绝地。 魏章探听明白,倒吸一口寒气。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退无可退了。 魏章忖思明白,命令秦卒将带来的酒全部喝完,打碎酒坛,摔破酒碗,列出鹰击阵,外形如展开翼翅、向下俯冲的猎鹰。秦阵前面,也没有设置拒马、连弩等防御之物,一看就是扎下了进击与搏死的架势。 所有秦人都明白,今天或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 魏章却不想决死。 不是魏章怕死,是他不想这般死,死在这般绝地。更重要的,是殿下。如果殿下真的战死在这儿,他魏章真就没有任何生路了。 眼下,于魏章而言,惟一的机会是,摆出进攻阵势先镇住楚人,再以春秋战法让殿下过一把瘾,之后礼貌收兵,在天黑之前撤至淅邑,之后,礼送殿下回於城,再回头寻机与楚人决战。 俟双方阵势摆好,魏章、屈丐各自登高览过,看向刻漏。 战书上约的是卯时。天气晴朗,冷风习习。双方阵地上的雪已被兵马践踏作泥,只有阵地中间方圆约三箭距离、行将开战的沙场中心,空荡荡地覆盖着一层被寒夜冻结的白雪。 卯时到了。 秦国主将魏章率先出车,驰至场地中间。屈丐驱车迎住。 两位主将见过礼,相互客套几句,再指责几句,而后约战,讲明斗阵规则,即各出勇将一名,负方可换人挑战,胜方守擂,直至最终决出胜负。 二人约定,各自拨马回阵。作为约战一方,魏章使先锋将军符勇挑战,楚军阵中亦出一将,是楚军先锋骁将项泽。 二人报过名姓,见过战前礼,在双方的鼓声中驱车厮杀。双方势均力敌,在战鼓声中连杀六个回合,符勇渐落下风,于第七回合被项泽刺中胳膊,拨马回阵。 楚人齐声喝彩。 项泽扬起手中长枪,示威搦战。 魏章眯眼看向嬴荡。 显然,这场挑战秀是有意演给嬴荡的。 嬴荡站在雪地上,左侧是任鄙,右侧是乌获,身后是他们各自的战车。 秦将首战败归,魏章又出一将,再次败归。 眼见项泽连胜,楚军阵上喝采不断,秦阵诸将无不窝气,纷纷求战。 魏章充耳不闻,眼角再次瞄向嬴荡。 此时嬴荡出马当是最安全的。依照战书所约,双方斗阵,一次只能出战一名勇士。若是一对一,就魏章所知,楚人里面确实没有嬴荡的对手。嬴荡若是出战,一可出足风头,建立威信,二可大长秦人士气,泄楚人连胜的盛气。那时他适时鸣金收兵,就算是支应过这个棘手的殿下了。 见嬴荡视而不见,魏章略略一想,又从众多窝气的求战者中指令一将。这次更惨,许是项泽得了连胜之势,许是秦将心中犯怯,双方只一合,秦将就被愈战愈勇的项泽挑下战车,当场死了。在楚人的喝采声中,败将御手不无尴尬地跳下战车,将战死秦将抱起来扔到车上,拨马回阵。 “搦战者,还有何人?”项泽连胜三场,气势愈胜,站在战车上,声如洪钟。 秦阵这边,众将面面相觑。 魏章没有点将,再次看向嬴荡。 嬴荡没有睬他,更没睬那楚将,退后一步,看向乌获、任鄙,压低声音,指向楚阵正中的屈丐:“任兄,乌兄,看清楚那人了吧?他就是楚军主将,屈丐!” 二人点头。 “我察过阵势了,”嬴荡指向远处的丹阳北城楼,“楚人背倚那座城池,城门是开着的。今日之战,要想杀个痛快,就得堵住那个城门,让楚人退无可退。我先行出战,待宰了那厮,就前往冲阵,你二人可于此时引诸勇士冲出。我们兵分三支,我居中,任兄居左,乌兄居右,一路杀向城门,断掉楚人归路。其他诸事,就交给那姓魏的玩去!” “这个不妥!”任鄙接道。 “哦?”嬴荡看向他。 “殿下,”任鄙瞄一眼那楚将,换个口气,“杀那楚将,毋需劳动殿下!” “你不可以!”嬴荡低声,“我要在杀那楚人之后,即破楚人之阵,任兄不可。” “为何?” “不从军令是杀头之罪。” “这太险了!”任鄙震惊。 “上沙场,不险有何趣味?就这样了!” “若此,我须陪你去!” “你们谁会驾车?”嬴荡看向二人。 任鄙、乌获尽皆点头。 嬴荡看向乌获,目光落在他的杵上:“乌兄,你来!” 乌获再次点头。 “今日晚宴,你我三人,取屈丐之首者,赢头酒!”嬴荡指向对方阵中心战车上的屈丐。 二人再次点头。 嬴荡谋议已毕,见魏章仍未点将,冷冷一笑,回身跳上自己的战车,戴上特制的头盔及手套,吩咐御手下来。 乌获坐上那位置,将长杵顺在车里,扬鞭催马,疾驰而出。 嬴荡长镗在手,英姿飒爽地立在战车上。那镗重约三百斤,胳膊粗细,两丈来长,通身铮亮,实心锻就,镗头三面是锋,顶部为蛇矛,两面为龙角,形如锯齿,被他称作龙头断魂镗。 秦将中,有人认出他是殿下,低声惊呼:“天哪,是殿下!” 魏章早已瞄到乌获并他的兵器,反倒松出一口长气,传令:“擂鼓!” 秦国军阵,鼓声大作。 “来将何人?”项泽显然被他的气势震住,扬手大叫,声音却在打颤。 “你不配问,看镗!”嬴荡的战车直冲过去。 项泽奋起精神,挺枪来迎。两车相交,嬴荡举镗,直直地搠向项泽。项泽不识深浅,本能地挺枪拨之,却未拨动分毫,那镗直直地搠到项泽身上,巨大的冲力将项泽的身躯撞飞,于数丈之外坠地,身躯断为两截,血污洒满雪地。 整个过程疾如闪电,项泽连声惨叫也未能发出。 就在楚人无不震恐之时,嬴荡的战车非但没停,反倒斜刺里冲向楚阵,直取屈丐。 与此同时,任鄙的战车亦从秦阵中疾冲而出,扬起一行雪尘。再后面,跟着嬴荡的二十来辆战车,车上站满嬴荡的麾下力士。 莫说是楚军,纵使秦军,也未料到是这攻势。 两边阵上的将士全都呆了。待反应过来,嬴荡的战车已经冲近楚阵,楚国劲弩不及发力,楚国的弓箭手也未及准备。见来人直取主将,站在屈丐身边的裨将军逢侯丑大吼一声:“主将,快去指挥塔,与秦人决战!” 话音落处,喝令出车。 逢侯丑的战车以冒死之速直直地冲向嬴荡。其他几辆战车紧跟于后,组成一道车墙,掩护屈丐撤往他的指挥塔。 不及楚人的战车撞上,嬴荡已经跃身跳下,大吼一声,抡起长镗朝站在前排的楚人横扫过去。乌获也跟着跳下,操起长杵,抡向楚阵。 楚阵前排的长枪手齐齐举枪,迎战那镗,刚一碰上,无不脱手飞出。那镗在嬴荡手中,犹如一根夺命符咒,凡碰到者不死即伤。乌获甩出长链,抡动那杵,更是厉害,方圆四丈之内,惟有趴在地上,方能逃生。 二人杀入阵中,楚阵乱作一团。屈丐调转马头,沿阵中空道直驰阵尾,奔向他的指挥高车。与此同时,楚阵也迅速反应过来,长弓劲弩分别射向疾冲而来的车马。嬴荡看得分明,不再去追屈丐,斜刺里扫向那些弓弩手。乌获紧跟于后,与他互为犄角,在楚阵前沿往来冲杀。楚卒不敢近身,只能远远地围拢过来,将二人困在核心。 眼前一幕真真惊呆了魏章。 天哪,殿下竟然这般冲阵…… 魏章回过神来,大吼一声:“营救殿下,进击!”驱车挺枪,直冲过去,营救嬴荡。 所有的战鼓全擂起来,五万秦军得知冲阵的是殿下,如发疯一般,争先恐后地冲向楚阵。 楚国军阵这也从震骇中惊醒,各操兵器,坚守阵地,等候秦人冲击。 不幸的是,缺口已被嬴荡、乌获打开。 楚人团团围住二人。嬴荡全然无惧,两手轮换翻转,如调皮的孩童将那柄长镗四下乱抡,楚卒搠过来的长枪或被击断,或被击飞,巨大的震力使丢枪的楚卒捂住手臂哀嚎不已。乌获的长杵更是夺命,凡被撞到的楚卒躺倒无数。 近战搏杀,轻易不能放箭。逢侯丑急了,抓过长弓,不顾一切地射向嬴荡。不想嬴荡穿的是由铁片织成的特殊甲胄,那矢射中铁片,冒出一团火花,矢头折断。 逢侯丑扔掉弓箭,操起标枪,正要掷向嬴荡,巨大的声响由北而来,任鄙的战车,向他们直冲过来。 逢侯丑顾不得嬴荡,驱车挺枪迎上,挺枪刺向任鄙。任鄙放下一锤,见他长枪搠来,顺手握住枪头,反手一推,逢侯丑跌落车下。任鄙也不睬他,直冲过去,赶到敌阵,跳下车,操起双锤,一路舞将过去。 逢侯丑未及从地上爬起,秦人的后续战车驰到,刚好从他身上辗过。逢侯丑惨叫一声,被马踏、车辗而死。 三大力士汇作一处,待后续十几辆战车驰到,将众力士分作三路,直向楚阵中心杀去,挡者死,避者生。 与此同时,魏章与大批秦人也都从他们打开的这个缺口里掩杀过来,两阵相交,金戈相搏。 楚人无处可避,干脆拼上了,前赴后续。 此时,屈丐已经回到他位于阵后中心位置的指挥塔上,卫士们全都聚拢来,布成阵势。 屈丐登高望远,看明白情势,见秦人三路猛士无可阻挡地一路冲来,头皮一阵发麻。此番对阵,他把所有意外都考虑到了,不想却又冒出这个。他布的阵势无不是应对对方冲锋的,没想到秦人竟然在斗阵中突然发飙,直接杀入阵来。古今阵势,无非一个常识,排在阵前及四周的皆是猛士,战士稍差者往往排在阵中,以壮大声势。虽说这五万人皆为精锐,但精锐之中,也有个长短高低。秦人三大猛士,前沿都抵挡不住,眼见杀到阵中,真就如狼入鸡群,所向披靡了。 无论如何,须先干掉这三路心腹之患,否则,情势不堪收拾。 屈丐吩咐旗手,令城头起烽烟。旗手摇旗,不一时,城头烽烟燃起。周边楚军望到烽烟,战鼓全响起来,全线向秦人发起攻击。楚人的两翼也向秦人包抄,将五万秦人围在核心。 嬴荡三路秦人却无视这些,分别向他的指挥塔冲撞过来。魏章引领的所有秦卒,也都不顾一切地冲入楚阵,一路杀向阵中,试图接应并救出殿下。 由于事发陡然,根本没有预案,无论是秦人还是楚人,全都失去章法,且无处可躲,惟有逮到对方,生死相搏。一时间,在丹阳城北方圆各数里的广袤雪地上,杀声震天,枪戈撞击,生命将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任何一方鸣金收兵或自行溃散,都将是灾难性的。 楚人因有外援,并无惧怕。秦人因入绝境,困兽犹斗。 屈丐的紧急预备队出来了。丹阳北门洞开,城中涌出数千楚卒,一路跑来助战。屈丐摇旗,指挥他们抵住嬴荡诸人,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沙场上,决定胜负的永远是力量。楚卒无论人数再多,在嬴荡三人的神力与兵器面前,尽皆不堪一击。虽然,楚卒的战力也不容小觑,跟从三人的力士已战死过半,剩下一半也是伤痕累累,气力不支。 嬴荡三人亦各有伤,所幸伤势不大,且正在兴奋中,被他们完全忽略了。 眼见楚人援兵越来越多,嬴荡非但无惧,反倒性起,瞄到楚人的指挥塔,大吼一声,直冲过去。任鄙、乌获紧跟殿下,三人杀向楚人防守的最密集处。 楚卒莫能抵挡。眼见距高车仅有一箭之地,更多的楚卒蜂涌过来,护成一道道防护肉墙。箭矢更如飞蝗一般射向殿下他们。 任鄙性起,抡起双锤挡住箭雨,朝指挥塔直冲过去。箭矢如雨般向他射来,纷纷扎在他的特制盔甲上,或掉落下去,或嵌进不动。乌获望见,大吼一声,亦冲上去。这边嬴荡紧赶过来,三大力士各舞兵器接近高车。 离那高塔约有三十步远时,任鄙大吼一声,朝高车扔出右手铁锤。那锤重约一百八十斤,从保护主将的兵士头顶飞过,直直地砸在高塔中间。随着咔嚓一声巨响,那塔轰然倒塌。指挥塔高约三丈,一切发生得太快,屈丐躲闪无处,亦不及跳下,随着那塔轰然落地,在砸死多名楚卒之后,摔在数丈开外,身上被自家楚卒竖起的长枪捅透。 见主将战死,守护高塔的楚卒晓得敌不住这几人,发声喊,斜刺里溃逃。秦卒听闻屈丐死了,愈加奋勇,楚卒则战心散去,尤其是从两侧山上一口气冲下的两万楚卒,刚刚抵达战场,就听到秦人中有三个夺命恶煞及屈丐被杀的事,转身逃命。嬴荡三人松过气来,回身去抢丹阳城门,见护城河上的木桥已经吊起。 嬴荡三人未能尽兴,返身杀回阵中。 惨烈的搏杀又历小半个时辰方才结束。见嬴荡多处受伤却无大碍,魏章长舒一气,传令返师,救援淅邑。围攻淅邑的楚人得知丹阳大败,主将战死,无心再战,纷纷撤走。魏章再度回师,邀楚人共同打扫战场,至晚间双方检出结果,战况惨烈,楚卒战死逾六万,秦人战死近四万,参与搏杀之卒没有一人不挂伤的。外加漫川关、於城、淅邑等地战况,伤者不计,单是死国之士,秦人合计在六万左右,楚卒死国者约八万众。 这场因怀王一怒而起的伐秦大战,以楚军战败、双方死国将士合计一十四万的惨重代价暂时划上句号。 第563章 辞郢都陈轸访友征北胡苏秦献策 怀王捧着丹阳来的战报,手在颤抖,嘴在哆嗦,脸上毫无血色。 战报拆开了,但没有被抽出。 战报是昭睢亲手呈上的。昭睢亲自押运粮草船队,出云梦泽,行至郊郢,迎头驶来一艘快艇。那艇划得飞快,且是顺流,看到昭睢船上的旗号,急靠过来。一个战袍上尽是血污的参将摸出战报递给昭睢。昭睢看毕,吩咐粮船驶往丹阳,自己跳上快艇,与那军尉返回郢都。 “大王呀,”那参将跪在地上,不无悲切地将自己所亲历的战斗过程细讲一遍,末了泣道,“直到屈将军战死,我方将士没有一人向后逃啊,秦人撤走之后,末将巡看战场,我方将士多是前面中枪啊。纵使后背中枪的,也是在混战中被人捅死的。可那三个秦人……实在是太猛了,力大无穷啊,一人使镗,一人使杵,一个使双锤,皆是乌金做的,重达几百斤,在阵里横冲直撞,哪儿人多他们就到哪儿,挡者皆死,无人可敌啊……那个使锤的,直冲屈将军的主将塔,在几十步外将那铁锤扔过来,谁也想不到啊。那锤砸断将塔,屈将军他……他正在塔台上摇旗指挥,那塔倒地……呜呜呜呜……” 怀王的泪水憋在眼窝。 “王上,”昭睢接道,“臣问清爽了,是魏章先下战书,屈将军不能不应。从部署上看,屈将军未出任何差错,甚至可以说称得上完美,秦人以五万之众与屈将军的六万锐士对阵,且毫无背依,而屈将军所选地势极佳,背倚丹阳,西是山陵,东是淅水。除六万锐士之外,屈将军另备一万于丹阳城中,另外两万隐于两侧山谷,更有三万锐卒围攻淅邑,断开秦人退路,这是全歼秦人的阵势……”略顿,“唉,屈将军只没料到秦人会有三个力士,在猝不及防中将我主阵冲垮了,打乱了。自始至终,屈将军没有离开过他的将塔,真正一个好将军啊……实在太可惜了,只要屈将军能再撑上半个时辰,俟我两翼援兵赶到,秦人……甭说他有三个力士,纵然再有三个,也是插翅难逃了!” 怀王的泪水夺眶而出,手中的战报掉落在地上。 “从战报上看,”昭睢再道,“我殉国将士虽过六万,但秦卒折损也过四万。秦人此番胜在失信,若是正常攻防,我将士稍稍有个准备,结果绝对不会是这样!” “秦人!”怀王一拳震在案上,“他们何曾有信?” “王上,”昭睢从袖中摸出另外几份战报,“我虽在主场有所失利,屈丐、逢侯等将士尽皆殉国,但城池未失,寸土未丢,且还夺得漫川关一线大片山区,斩敌逾万。另外,王叔那儿大捷,王叔亲引五百勇士远袭太白山,彻底捣毁对我犯下恶行的秦巫祭坛,斩杀所有黑巫,全身而退,未曾折损一人,真正是个奇迹!” “纪陵君还在汉中?” “正是。” “请他速回!” “臣领旨。” “还有,查询秦人三大力士的底细,议出应对方略!” “臣领旨。” 不期而得的大胜让张仪长长地松出一气。 战后数日,张仪处理好善后,安排好防务,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子荡后面回到咸阳。 太子嬴荡自恃战功,耀武扬威地回到宫城,不料一入宫门就被侍卫奉旨绑缚,押入大牢。任鄙、乌获二人也一并收监。 在三人入监之后的第三日,张仪入宫觐见。 “气杀寡人矣!”惠王恨恨说道,“寡人再三交待,让他莫问军事,只管监军,可他……竟敢逼迫主将改变战略,还不请自战,无视规则,第一个冲锋陷阵,这这这……成何体统?” “王上,”张仪笑道,“前面过程,臣在现场,后面战阵,臣未亲历。就臣所断,这事儿不能全怪殿下。殿下这般行事,或是天命所使呢。” “天命所使?”惠王怔了。 “殿下好武。”张仪侃侃言道,“在这大争之世,一切由武力决定。譬如此番与楚人之争,楚人势大,兵力倍我。臣与魏章压力巨大,因为只能胜,败不得。因为只能胜,就想打个只能胜的仗,因而就缩手缩脚,采用守势,与楚人对垒,以耗垮楚人。就在此时,殿下来了。殿下出奇制胜,以五万锐卒击败楚人九万,完全得力于任鄙、乌获两大勇士。听殿下说,两位勇士皆是殿下在任命为监军之后才得到的。王上可曾想过,殿下好武,一直都在寻找大力之士,但早不得到,晚不得到,偏就在与楚之战时得到,这不是天意吗?” “你说的是。”惠王听进去了,“只是,嬴荡无视王命,擅作主张,以身涉险,触犯大秦律法,以律当……当罚!” “王上圣明,殿下以身涉险,是该有所惩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惩诫?” “臣之意,”张仪略一思索,“殿下不惜贵体,以王储之尊犯险撞阵,当予重罚。殿下身先士卒,勇撞敌阵,以一人之身,斩敌数百,其麾下勇士任鄙、乌获二人更是冒着枪林箭雨击杀楚阵主将,建不世之功,当予厚赏。至于如何赏、如何罚,或以赏抵罚,或以罚抵赏,皆凭王上圣断!” “传旨,”惠王看向内臣,“带罪人嬴荡入宫觐见!” 内臣带侍卫赶往天牢,带嬴荡入宫。 嬴荡不无夸张地带着枷锁,拖着脚链,跪在惠王前面:“儿臣叩见父王!” “嬴荡,”惠王盯住他,“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嬴荡应道。 “你知何罪?” “擅自杀敌之罪!” “错!”惠王拳震几案。 “父王?”嬴荡看向他。 “你错在违逆寡人之旨!” “儿臣已经知错,儿臣——”嬴荡断住话头,一脸不服。 “哼!”惠王冷笑一声,“一个‘擅自’就算知错了?寡人问你,丹阳之战,共杀敌多少?” “六万。” “这六万都是你杀的?” “不是。” “是何人杀的?” “我三军之士。” “他们为什么杀?” “杀敌呀!”嬴荡急了,“这还用问?” “错!”惠王指向他,声音如从牙齿里挤出,“他们非为杀敌,只为救你!” 嬴荡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喘起粗气。 “知道什么叫太子吗?太子乃国之储君,社稷所系,民心所望,责任何其重也,而你,竟然胁迫主将于不利地势与敌对阵,又自恃蛮力,不禀主将,以身冲阵。你可晓得,主将魏章在你冲阵之后,是第一个冲上去救你的。继而是全军五万将士!你以一己蛮力陷五万将士于危境,被九万楚卒围困,且还不说近在咫尺的丹阳守卒、围攻淅邑的三万楚卒!十多万楚人哪,纵然他们全都是猪,你能杀得完吗?你们能取胜,你们能脱身,只有一幸,就是及时杀了楚人主将,否则,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三人,还有那些已经乏力再战的将士,都将躺在丹阳郊外的雪地里!”惠王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将几案拍得啪啪直响。 嬴荡不敢吱声了。 “好在,上天助你,此战赢了!”惠王缓一口气,“否则,看不把你剁成肉酱,以祭五万舍死的英灵?”看向内臣,“为太子卸枷!” 两个侍卫上来,为嬴荡卸去枷与脚链。 “谢父王不杀之恩!”嬴荡得到自由,伏地叩首。 “你该谢的是相国大人,你的姑父!”惠王指向张仪,“是他为你讲情的!” 嬴荡转身,二目盯住张仪。 张仪回视,眯起笑。 “嬴荡谢相国讲情!”嬴荡略略拱下手,不待张仪回礼,转对惠王,“父王若无他事,儿臣告退!”起身径投殿外。 “呵呵,”张仪干笑一下,看向惠王,“殿下就是殿下!” 惠王脸干着,喘几口粗气,缓缓闭目。 白云回来了。 然而,一切如那黑觋所说,白云的精气再也回不到她的肉体上。在那团白云飘回来的第三日,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皮肤依旧有弹性,气却绝了。 巴人工匠取山上的崖柏为白云制作一具棺木,鹖冠人亲手将白云殓起,供在巫咸庙的主殿里,供在大神的眼皮子底下。 远近巴人能来的全都来了。他们穿着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盛装,拿来家中最宝贵的财物,送给白云,供给巫咸大神,然后,静静地坐着,听鹖冠人弹琴,听屈平在琴声里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他为白云所写的那首《云中君》。 之后,屈遥惦念丹阳,别过屈平,匆匆下山,屈平则守在巫咸庙的大殿里,不舍昼夜地陪着他的白云。 与他同陪的是囡囡。 日子于不知不觉中过去,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屈遥上山了。 屈遥穿着一身孝服,步履沉重地走进大殿。 “遥弟?”屈平盯住他的一身孝服。 屈遥扑嗵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怎么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与秦之战,打个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阳战败,阿大他……”屈遥悲泣。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早晓得的……”屈平带着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遥哽咽,“大王他……他不听阿哥……” “战死多少?” “丹阳战场逾六万,其他战场约二万,合起来约八万。” “秦人呢?” “差不多六万。” “他们……是怎么战死的?” 屈遥遂将他所了解到的战场情势一一讲给屈平,末了说道:“大王后悔了,后悔未听阿哥之言,使我赶来召请阿哥回郢!”从衣襟内掏出谕旨,呈给屈平。 屈平展开,是怀王亲笔书写,旨曰:“屈平,寡人悔不当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认错,向祭司认错,向八万将士认错。回来吧,屈平,寡人离不开你。芈槐。” 屈平手捧谕旨,泪水出来。 屈平看向白云的棺椁。 良久,屈平掀开棺盖,将白云抱出来。 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没有一丝儿异味。 屈平将她拥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良久,屈平拿出谕旨,放在白云脸上:“云,你看,大王来谕旨了,大王他……认错了!”如孩子般哭起来,“大王他……这个错实在太大了,云,八万将士的生命啊,云,大王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呜呜呜呜……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轻轻拍她,“云,你还记得阿叔吗?就是那晚来劝阿哥的那个阿叔,遥弟的阿大,听遥弟讲,他……他是战死的……在战死之前,他没有离开他的将塔,他没有后退一步啊,云!还有六万将士,他们……他们全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们面对强敌,没有后退一步,他们杀死秦兵六万……云,阿哥为他们骄傲,阿哥这为他们吟诗一首,就叫《国殇》吧。云,我把《国殇》吟给你听,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每一个字,云,你要一字不落地将这首诗吟给他们听……” 伴随着轻拍白云的节拍声,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惨烈战场,金戈撞击,战鼓雷鸣,血肉搏杀,车马驰聘…… 屈平情不自禁,轻声吟咏: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听得屈遥泪水满面。 翌日清晨,屈平将白云放回棺中,盖好棺盖,将囡囡留给鹖冠子,辞别他们,与屈遥下山,乘舟顺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听闻屈平回来,怀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门,一把攫住屈平的手,万千话语,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应。 怀王凝视屈平,良久,不无慨叹:“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还有祭司,寡人……对不起她……”怀王捉住屈平的手,将他拽回殿里,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国该有此难!” “唉,”怀王长叹一声,“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张仪那厮,方才酿下此祸,悔不当初啊!这些日来,寡人思来想去,你是对的。你这回来了,寡人就该往你身上搁担子了。令尹这个重量,昭睢挑不起来。当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问王上,”屈平盯住怀王,“还要造宪改制吗?” “唉,屈平呀,”怀王再叹一声,“寡人是想造宪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都是尽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们的血这还没干,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万将士,血不能白流。”声音激昂,“寡人意决,未来三年,竭大楚之力,与秦决战。不夺回商於,不诛杀张仪,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视怀王,“您方才说,臣是对的。臣既然是对的,王上为何不听呢?” “那是过去,寡人让张仪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张仪,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战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听,是王上不该决断时决断太快,而该决断时却犹豫后退……”历经这场生死大劫之后,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怀王面前再无矜持,肆意说出。 怀王面色紫涨,呼吸急促,良久,强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关键是今天与明天。寡人身边离不开你,从今往后,无论别人怎么说,寡人都不听了,只听你的。当务之急是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问纪陵君,他也是这意思。你若没有其他想法,寡人这就召昭睢,与他商议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听臣,臣还是那个初衷,造宪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语气决绝,“大王若决此策,臣愿为令尹,殊死改制,为大王先驱。否则,臣……”断住话头。 怀王长吸一气,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搓揉。 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 是啊,那儿有他辛勤营造的家,有他挚爱的儿女与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庞大家族,有他统辖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带过来,因为他不想带,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陈轸长叹一声,“昨儿个就在这个阁里,在下已将郢都这阵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给你了,你哪能仍旧看不明白呢?”看向远处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渔舟唱晚,到昭兄这把年纪,在下若能也得这么个宿处,梦里也要笑醒了。” “陈老弟,”昭阳抹下泪,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远处,“方圆百里,随你挑选,为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没用的,”陈轸连连摆手,“在下落草于此,自无疑问。可在你我作故之后,该到你儿子,我儿子,你孙子,我孙子,叫他们打架去?” “我立契约为据!” “这是你的据,不是楚王的据。”陈轸摇头,“再说,即便是楚王的据,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过来,楚王自家的先庙祖坟怕都难于自保,其所封的据又有何用呢?” “你是说,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吗?”昭阳睁大眼睛。 “你的楚国,地域的确够大。”陈轸指向方圆百里,“单说昭兄这方圆二百里,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只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购物,是论个头的吗?你的楚国,人口的确够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论多寡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泱泱大楚,不过受制于一人,而这一人若是痴狂了呢?当年魏国称雄时,你的泱泱大楚敢与魏人争锋吗?然而,之后的魏国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迈昏庸,志大才疏,结果昭兄已经看到了。” “唉!”昭阳长叹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当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陈轸不无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这儿当个家。我观此地绝妙,不定昭兄的儿孙辈们都能在此享受荫佑呢。” “陈兄你就放过张仪那厮了吗?”昭阳心犹不甘。 “放过也好,放不过也罢,”陈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顺江而下,不为别个,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诀了;二是感受一下这江水。唉,人生天地间,熙来攘往,争来抢去,贱者为个生活,贵者图个虚名,惟此江水,一日复一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春,一年复一年,由天地开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来,轸顺流而下,直至昭兄这儿,未能得见其去。伟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细算下来,也只三万多天,还须得是得天独厚之人。昭兄已经为楚驰骋数十年,难道还不够吗?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却还在操那些不当操的心,岂不愚哉?” “唉,也是。”昭阳沉默良久,怅然叹出一声,看向陈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问老弟,下一步欲投何处?” “投一处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陈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阳重复一句,两眼眯起,“何处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陈轸缓缓吐出二字:“赵国。” 昭阳闭目,不知过有多久,猛地抬头,一脸兴奋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宝贝了?”陈轸看过去。 “老弟为何要去赵国!” “为何?” “因为老弟也咽不下张仪那厮堵下的那口气,是不?” 陈轸没有应他,转过头,久久地看向西北方。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几声长笑,手指陈轸,“好一个陈老弟,哈哈哈哈——” 在姬雪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苏秦的病完全好了,也没落下后遗症。若有变化,是他的肤色变白了,体态发福了,原本没有的肚腩子渐渐鼓胀起来了,远看起来有人会以为是陈轸呢。 秦楚大战结果来了,消息是屈将子捎给他的。在屈将子陈述战争过程时,自始至终,苏秦没有插进一句话。这个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未曾料到会有这么惨,双方竟然战死一十四万人。 一十四万!苏秦的内心一阵绞痛。在苏秦眼里,一十四万绝不只是一个冷冰的数字,而是一十四万个鲜活生命,是一十四万个在绽放中突然中断的壮美人生,是一十四万个家庭的生死别离。 屈将子走后,苏秦将自己关进书斋,闩上房门,凝神端坐,进入冥思。 天下是越来越乱了,但他苏秦不能乱。他苏秦须要从眼前的这堆乱麻里重新理出头绪,找到因应方案,解决所有纷争。 毫无疑问,最大的乱源是秦国,是张仪。张仪的目标是楚国,此番丹阳之战,秦国只能说是险胜,楚国虽然死亡八万,秦国也折损六万,且还失去漫川关这个军事要塞。就眼前来看,秦楚之争远还没完,秦王是个狠人,既然谋楚,就不会浅尝辄止。楚国上下皆被张仪惹火了,自也不肯甘休。无论是楚胜还是秦胜,都将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然而,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国,楚国能顶住吗?它靠什么顶?眼下来看,方今楚王不如先威王。先威王是务实的,是听劝的,是分辨的,是会用人的。而方今楚王不是,既用屈平,又疑屈平,最后又嫌屈平碍事,将他远远支走。昭阳与陈轸是一对好搭挡,方今楚王亦弃之不用。为博秦人信任,楚王出特使廷辱齐王,彻底绝了楚齐之交。唉,楚王的心该有多昏,才能做出这些蠢行!不知这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否把他泡醒?立国在君,治国在臣。不用屈平,不用昭阳,不用陈轸,楚国可用的人臣还有何人?屈丐战死了,景翠、昭睢、景鲤诸人算不上大才,如果再与秦战,楚王靠何人带兵?王叔吗?从屈平的信看,楚国改制,最大的阻力正是王叔,相信张仪、主张睦秦绝齐的也是王叔。这辰光王叔还相信张仪吗?相信秦国吗?他为何要自请镇守汉中?丹阳之战他率先清醒了吗?他会支持屈平造宪改制吗?一个不改旧制、一盘散沙的楚国能够挡住秦国的铁拳之击吗?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抛开楚国,让人越来越头疼的是齐国了。方今齐王与田婴看来是铁定要吞掉燕国。齐国能把燕国一口吞掉吗?齐国凭什么吞燕?就凭齐军悍然打开燕国王宫府库,将燕国积贮七百多年的各类宝贝一车一车地运进齐宫吗?就凭齐卒在燕地四处劫掠、强抢民女、无视燕人自尊的霸道行为吗?就凭齐人公然拆毁燕国先庙、社稷而立起他田齐家的吗?就凭齐人驱赶燕人各城邑吏员而将燕地强行改作齐都辖地吗?就凭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地盘上为争夺燕地而剑拔弩张、喋喋争吵吗?齐人入燕时,打的是仁义大旗,燕人相信了。燕人打开城门,夹道迎接齐人,而今的燕人,还相信齐人吗?是的,燕人已经不听了!燕国各地纷纷举义,开始追杀、驱赶霸占他们国土的齐人和中山人了。 再就是韩国与魏国。魏、韩都还没有从前面由张仪、庞涓挑起来的齐、韩、魏三角大战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韩国,魏国欠下他们的钱,在大战之后勾销了。两国虽都无力再战,但各自陈兵于境,两国之间漫长的界线上气氛紧张,多处爆发小规模冲突。要让两家再度和合,难度真还不少。 在啮桑之会上被他艰难整合起来的纵亲六国,一如苏秦那突然中毒的躯体,说垮就垮了,尤其是齐、楚。纵亲六国,真正有实力与秦抗衡的是齐、楚。只要齐、楚合盟,秦国就不敢妄动。唉,可惜这个二目有障的楚王,生生将一盘好棋弈作死局,再想救活就不是易事。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没有齐国后援、与韩魏皆有过节的楚国,就如一头落单的病象,将会被秦国这头刚刚换过獠牙的猛虎再击而垮,然后是一口一口地吞掉。秦得楚地,如虎添翼,那辰光,三晋与齐国就没有抗衡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楚国这头病象不能倒。 然而,如何保住楚国呢?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够浇醒楚怀王吗?想到八万将士的鲜血外加河西的六百里失地未能使当年的魏惠王清醒,苏秦对怀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个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国,结果又会如何?楚怀王肯听他吗? 苏秦闭目。眼下楚国上下皆恨张仪,作为张仪的惟一对手,怀王有何理由不听他呢?只要怀王听他,他有信心游说王叔,继续推动屈平功亏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齐关系,重结纵盟。至于燕国,还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须等到燕人完全闹腾起来,齐人治理不住,他再与赵王推出公子职…… 也是巧了。苏秦刚刚想到赵王,外面一阵脚步声急,飞刀邹赶过来,小声禀道:“主公,赵王有请,车在门外!” 苏秦应过,打开门,换上朝服,其实就是改良过的胡服,坐上宫车觐见赵王。 觐见地点在赵宫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赵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义、赵成、赵豹、楼缓及一个年轻人,皆着胡服。赵王身边余下一个空位,显然是留给苏秦的。 这是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看样子,他们已经议有一时了。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幅图,很大,是由三张羊皮拼缝起来的。 苏秦瞄一眼那图,晓得他们是在议论北胡的事。 “来来来,”不及苏秦见礼,赵雍就指着年轻人,“介绍你个人才,中山人乐毅。”看向乐毅,笑道,“乐毅,你一直想见的六国共相,苏秦,就是这个人!” 乐毅起身,与苏秦拱手揖礼,互相客气几句,各自坐下。 “乐毅,”赵王看向乐毅,“你将胡地情势给苏大人扼要介绍一下。” “苏大人,”乐毅拱手,“晚生刚从胡地回来,这张图是晚生画的,不一定准确。所有情势都在图上,晚生就图扼要解释一下。”指图,“从这儿到这儿,有一连串的山,时高时低,胡人管它叫达兰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东至西约二千多里,南北均宽一百多里,最窄处八十来里,宽处过二百。此山以北,尽是大漠,广阔无边,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极多,以放牧为业,各部族人数不定,飘来忽去,没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盘。由东至西,此山可分为四段,第一段约十几座黑山,这儿的胡人归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盘。第二段,有九座山,属于代郡,眼下归属于赵地。再西,约五十座山,主要居住两大部族的胡人,以这一条叫喀布的水流为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们叫他们林胡。林胡的活动地盘很大,东至喀布水,西到达兰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义渠。这儿是河水,在河水的这一段,南北大林子里,皆是林胡人来往,总数约二十来万,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长射猎。喀布水以东,一直到代郡,是楼烦人的地盘。这个地盘有多大,相信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东,多是草原,楼烦人对自己不称楼烦人,称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种,居无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帐篷,所有家当装在高车上,由马拉着。他们喜欢游牧,待草长季节,哪儿草好就到哪儿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这些,弯来绕去,大多流进河水里,还有一些流进这个海子,就是这儿,他们叫扎什那海,意思是最后的家园,但凡大灾之年,这儿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大林人有河水滋养,过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只有十多万,男人善骑射,以牧马为生,所牧之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称良马,燕、赵、秦、中山等地的战马大多从他们手中购买。”顿住话头,看向苏秦,“苏大人,我想说的大体是这些。对了,”指着一条水道,“冬天来了,草原人的王移居这儿,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们叫大黑山,能够为他们挡住北风。前面这条水道,他们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饮用。” 乐毅前面讲的一大段皆是闲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肥义,”果不其然,赵雍看向肥义,“对相国讲讲你的收获。” “苏相国,”肥义朝苏秦拱个手,指向地图,直入主题,“胡人情势,一如乐毅所述。肥义想补充的是军事,林胡有能战壮男不下五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二万五千。楼烦的能战壮男不下四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有二万。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对平稳,很少出林骚扰,主要防备的是南方与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从大山北面来的北胡草原人,因为达兰喀喇山南陡北缓,漠北的胡人时常过来寻他们的麻烦。林胡与楼烦两族大多住在达兰喀喇山南,以林地边缘为界,唇齿相依,少有冲突。我们的麻烦多在楼烦人。春、夏、秋三季,楼烦人逐水草而走,顾不上生事,俟冬季来临,他们无处可去,就将老弱妇孺留在居处,壮男则四处骚扰,不仅扰我,也扰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灾年。譬如今年,春夏秋尽皆干旱,不少水沟断流,蝗虫、老鼠肆虐,牧草受灾面积大,楼烦人就慌了。他们分作两部,一部向漠北游牧,一部沿河水东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烦,还好大家见他们受灾,也都忍让了。今年严冬,他们的日子更加难熬,或有所动,扰我边邑!” 肥义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楼烦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且赵王他们已经决策出征,请他苏秦来,不过是出于礼貌。 苏秦冲他笑笑,看向赵王。 “苏相国,”赵雍抱拳,“如何应对楼烦与林胡,寡人实在头大,相国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须知胡人。”苏秦笑笑,回个揖礼,看向众人,“在下敢问诸位,可知胡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苏秦此问,犹如是在鲁班跟前耍大锛,因为在场诸人,除却苏秦,没有一个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义,本就是个胡人。 但发问的人是苏秦! “胡人,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的人呀!”赵造一脸不屑,朗声应道,“他们不修边幅,不刮胡须,不知礼仪,不洗澡,身上早晚都发出一股子臊味,还寡廉鲜耻,只计利害,不计脸面,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认怂,逃跑非耻,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继室,兄死娶其嫂……言而总之,胡人就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 赵造讲的是常识,谁都晓得的,以苏秦之智,自也晓得。 见众人没有应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苏秦,赵造方觉自己没有应到点上,也看过去。 “赵将军讲的是,”苏秦朝赵造拱个手,给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还不大洗澡的人。在北为胡,在西为戎,在东为夷,在南为蛮。不过,细究起来,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说燕国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与燕人、齐人有过征战;而狄人,如潞氏、皋落氏、甲氏、留吁、铎辰、廧咎等部族,两百年前曾东出太行,灭邢伐卫,扰乱中原。”看向众人,目光落在赵雍脸上,“秦在山中时,曾读过先生所藏一书,专门述及这些人。就书中所述,胡人当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为外族,由西域而来,侵入我华夏领地,与我华夏之人杂处。华夏之人农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则游猎于山林、草场。唐虞时代,戎、狄臣服,朝贡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国,号鬼方,就游荡于今朝义渠、林胡、楼烦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兴盛时不听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战败臣服。至纣王,封鬼侯为三公,之后寻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东迁,猃狁分作南北二狄,与晋人杂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据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晋人,东迁至太行山,立中山国;赤狄则散居于吕梁、上党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楼烦诸部族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向南,袭我中原列国,向北则入大漠,与漠中胡族交通往来。” 显然,苏秦做足功课了,娓娓道来,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条,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不过,”苏秦看向赵造,笑道,“赵将军所言,有一点儿在下并不认同,就是胡人是不开化的人。”看向赵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开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们华夏之师呢。” “啥?”赵造差点儿跳起来,“胡人是我华夏之师?” “譬如说,我们今天所尚行的胡服与骑射!”苏秦指向在场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们要对付他们!”赵造不服。 “大王倡导胡服,并不完全是对付他们,是不?”苏秦看向赵雍,笑笑,转向赵造,“我有胡服与骑射,战车就不是对手,步卒也不是。当年齐人战胜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骑卒。就秦所知,那些骑卒穿的严格说来也是胡服,因为通常的战袍是骑不到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来肯定会成为我华夏人的流行服饰,至于骑射,是胡服的必然结果!” 见苏秦如此肯定胡服与骑行,还将之拔到这般高度,赵雍心里美滋滋的,朝苏秦竖个拇指。 “那……”赵造吧咂一下嘴唇,“除开这个,还有什么?” “多去了!”苏秦接道,“就秦所知,我华夏的冶金术,就是从羌人那儿学来的,还有伏羲在演八卦时,依据的是河图与洛书,无论是河图还是洛书,其实也都是由这些胡人传进来的。” “啥?”赵造惊掉下巴。 “你们想想,河出图,洛出书。图与书,一个见于龙马,一个见于神龟,无不是由水里的动物驮过来的。这个说明,此二物,均不是我们本有。” “是拜上天所赐!”赵造叫道。 “你可以说是上天所赐。”苏秦应道,“不过,在谷中时,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问此事……” “鬼谷先生怎么说?”赵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据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传来,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讲的胡人,传过来的!” “那么远的事,他怎么晓得?”赵造质疑。 “鬼谷先生无所不晓!”苏秦朝鬼谷方向揖个大礼,一脸虔敬。 “就算是,可他们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顺!”赵造愤愤不平。 “其实,我们与胡人,只不过是习俗不同。我们种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种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游牧,游牧就是追逐水草。我们安居一方,邻里相处,姻亲相通,惟行礼仪才能和谐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无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与力量,礼仪自然就放到一边了。”苏秦看向赵造,“在我们这儿,笑话胡人不开化,在胡人那儿,一定也笑我们过于酸腐,吃不消我们的繁文褥节!” 众人皆笑。 “在下把话扯远了,这还回到眼前。”苏秦敛起笑,指向图中横卧于大漠南侧的达兰喀喇山系,“乐毅所画的这七十个黑山头,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实震撼。它们自东而西,连绵成线,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实为我华夏诸民所争之地。无论是燕人、赵人还是秦人,得到此山,则国家安定,失去此山,则人民困扰!” 苏秦由远及近,落点却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称是高瞻远瞩了。 “看来是寡人想低了。”赵雍肃然起敬,朝苏秦拱手,“不瞒苏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还没把此山看得这般贵重呢!” “敢问大王所重?”苏秦拱手,反问。 “在过去是,一为胡马,二为胡人,三为胡地。现在该倒过来说,一为胡地,二为胡马,三为胡人。请苏子教我!” “如果是为胡人之地,大王可击杀他们的壮男,将老弱妇孺驱出他们的家园,放逐他们到北方的大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是为二胡之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斩尽杀绝,抢走他们的土地与财产。如果是为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苏秦侃侃言道。 在场所有人都可看出,苏秦给出的明为选择,实则无可选择,因为,但凡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第三项,何况是赵武灵王。 “请问苏子,”赵雍改过称呼,“赵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这……”赵雍苦笑,“苏子或不晓得这些胡人,如果能够服其心,我这还用胡服骑射这般折腾吗?” “敢问大王,胡人是人否?”苏秦盯住他。 “这还用说,胡人当然是人。” “他们有心否?” “是人就有心呀!” “既然有心,大王缘何不能服呢?”苏秦不折不挠。 “唉,”赵雍轻叹一声,“不是说不能服,是没办法服呀!” “不是没办法服,是大王没有找到办法!”苏秦淡淡一笑。 “苏子可有何方?”赵雍倾身。 “胡服骑射!”苏秦给出四字。 “这……”赵雍怔了。 “胡人不是灾荒了吗?”苏秦侃侃而谈,“大王可诱之以利,在边境之地囤好胡人所需之物,不予贸易,放任胡人来抢。胡人抢物,必动用壮男。抢物失义,大王可有充足的理由动用锐骑,截其归路。同时,大王另派锐骑,围其家园,但不击之。在胡人震恐之际,大王可派使者与胡人商谈,责其窃物之罪,给其三条出路,其一,决以死战;其二,离开家园,大漠流浪去;其三,成为大王的属国,标志是,二胡的每一代首领须由赵王任命,向赵王宣誓效忠,作为回报,赵王负责他们的领地安全,保障他们的日用与食物。这是一个双赢游戏,于二胡,得赵可衣食无虞,安居乐业,不用再受周边部族尤其是北地胡人的侵扰;于赵人,可不战而得二胡所有,尤其是二胡壮男,使赵国骑射后继有人。” 听完苏秦的这番大论,在场人耳目一新。他们讨论将近一日,几乎全是如何作战,如何杀戳,从未思考过如何不战。苏秦给出的方略非但可行,且极其绝妙。先以实利诱使胡人理亏,再以强力迫使胡人屈服。想想也是,青壮外出,他们的家人财产就会失去保护,落在赵人手里。家园受制,胡人壮男想不屈服都难。再说,苏秦开出的条件委实不错,于胡人几乎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惟一的委屈是,胡人首领不能再任性,须由赵人任命,向赵人效忠。不过,于胡人来说,赵人任命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说,可以减少因内部权斗而频频引发的流血冲突。 “苏子所言,你们谁有异议?”赵王看向众人,见纷纷点头,转向苏秦,“苏相国,这事儿定下。征服二胡,得辛苦您了。凡是动粗的活,由寡人干,如何服二胡之心,是相国强项!” “臣已决定赴楚,这正说向大王辞行呢!”苏秦急道。 “不可,不可!”赵雍急道,“大楚国没有苏子,照样是大楚国。小赵国不行,尤其是当下。如果是打打杀杀,游戏射猎,绝对不是事儿。”指向众人,又指指自己鼻子,“如果是服二胡之心,苏子你看看,此地哪一个人能成?” 众人皆笑起来,也都纷纷挽留。 苏秦轻叹一声,回他个笑,算是应下了。 中山军在武力攻占紫荆关、下都之后,趁匡章率部回撤、齐人换防之际,沿太行山脚一路向北拓展,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居庸塞。守卫居庸塞的燕军失去君命,齐人正也顾不上这儿,见是中山军来,无心恋战,一哄而散了。中山军不战而得居庸关,又在居庸塞设置多道关卡,屯军一万。与此同时,中山人顺便控制了由居庸塞向南至紫荆关的大片山地,连带山脚线之外三十里以内的大片沃野,对齐人所占据的燕都蓟城形成居高临下的包抄态势。 待齐换过主将,安定住蓟城周边各邑之后,公子重蓦然发现,由蓟都向西不到三十里就是中山人的地盘,继而得知居庸关也在中山人手里,坐不住了,写下请柬,召请中山主将司马蜩入蓟都议事。司马蜩称病不来,派个参将支应。 公子重生气了,欲对中山人开战,但手头兵力只有不足四万,遂将中山人所占的地盘划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图,称西部至少五百里的燕国领土被中山人全部占去,中山人的哨卡已经建到蓟城西郊了,要求齐王增派兵士,将中山人彻底赶回北易水。 齐宣王急召田婴等臣谋议,几案上摆着公子重发回来的燕国地图,中山人占据的地方全被标上红色。望着这些红色标示,朝臣们无不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皆言中山人贪得无厌,不守信誉,更有人陈述赵人所讲的中山狼故事,要求齐王严惩不怠,加兵燕境,将中山人彻底赶回中易水之南。 自始至终,相国田婴一言未发。 见大家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宣王旨令改日另议。 众臣退去,宣王留下田婴,问道:“中山之事,相国未置一言,可有定见了?” “臣听我王!”田婴拱手。 “寡人是要听你!”宣王盯住他。 “臣听我王!”田婴又是一拱手。 宣王怔了:“你听寡人什么?” “燕国已经是我王的了,敢问我王,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燕财、燕地还是燕人?” “若是寡人三样都要呢?”宣王略一沉思,应道。 “燕室财宝已经在向临淄搬运了,至于燕地,”田婴指向依旧摆在案上的燕国地图,“西至居庸关,东至辽东郡,南起中易水,北达造阳,若再加上新近归附的两大胡人部族,方圆不下数千里,我们之前斤斤计较的河间之地仅是燕地的小小一隅,即使我们与中山人目前所占据的所有燕地,也不过是燕地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就是燕人。燕地虽大,人却不多,就臣所知,燕人不过两百万,过半居住在蓟都周边,周边山地及燕山以北、辽东郡多达数倍的土地,人口不及一半。” 听田婴一口气讲出如此之多的翔实数据,宣王心底一下子明朗起来,捋须半晌,看向田婴,给出一笑:“呵呵呵,看来,如何处置燕国之事,相国已是心中有数了。说说看,寡人好开开眼界!” “既然我王三样都要,臣之意,”田婴回个笑,给出心中之数,“我当务之急,是搬空燕室财宝,完成第一要;毁掉燕室宗祠,辖制各地郡县,改郡府为都,以制燕民,完成第三要;至于中间一要,燕之地,我王当徐徐图之,尤其是中山。此番伐燕,惟有中山响应我王。中山之所以响应,是因为赵国。赵国夺占涞源,直接威胁到中山腹地了。燕国内乱,如果赵军出涞源东下,攻取紫荆关,夺占武阳并北易水,中山就处在赵国的全面包围之中,中山王睡不安稳哪。幸好赵国志在北胡,中山王得以先一步下手,占了紫荆关,又从我手强取武阳。虽然得到紫荆关,中山仍有一忧,就是居庸关,因为赵人若得北胡,就可经由居庸塞,沿太行山的东麓南下,照样由北侧威胁中山。司马蜩正是考虑到此,方才冒险攻占此塞,居守太行山东麓之地。这样,赵人由南至北,中山皆有守备,中山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嗯,”宣王捋须,眯起眼,“照相国之意,中山之事暂放一放喽!” “放一放可有两大好处!” “哦?” “其一,中山襄助我王伐燕,得此奖励,也是该的;其二,赵得北胡,有中山人守塞扼要,我王可无赵忧。” “虽然,”宣王应道,“中山从我手强夺武阳,这又不告而取居庸塞,若不惩处,放任下去,中山坐大,再有觊觎,我当如何是好?” “呵呵呵,”田婴捋须一笑,“我王放心,有赵王在侧,中山人是不会坐大的!” “嗯,”宣王竖起拇指,当即决断,“中山之事,就依相国!” “臣还以为,”田婴的目光从燕地缓缓移向楚国,“北方之患既已铲除,我王该当向南看了。郢都那头笨熊实在过分,早晚想到那个叫宋遗的廷辱我王,臣之肝火就会上涌!” “唉,还是再等等吧。”宣王轻叹一声,缓缓应道,“丹阳之战,秦国虽胜,却也折损不少,又丢了漫川关。还有,听说楚人杀到太白顶上,把秦国的巫坛掀了,实力不可小觑啊!” “我王圣明!”田婴顺口应道,“此番战败,楚王必不甘心,秦楚想必还有一战。待秦、楚决出雌雄,我王再行出手,必稳操胜券!” “呵呵呵,看天意吧。” 当匡章、孟轲打着仁义的大旗引领齐卒入燕以结束燕国内乱、匡扶天下“正义”时,燕人夹道欢迎;当齐人接管燕人各地城邑、替燕人维护社会治安时,燕人半信半疑;当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土地上争夺划界、吃相难看时,燕人的脸上现出愠怒;当齐人将散落在燕国各地的珍宝一车又一车地运往临淄时,燕人的怒气开始上涌;当齐人公然抢夺燕人私财、强纳燕女为妇时,燕人的怒气达到极至;当齐人焚烧燕室先庙、拆毁燕国社稷时,燕人的怒气迸发了。燕人操起兵器,开始袭击齐人,先是零星袭击,继而是团队袭击,再后是整个城邑起事。齐人亦开杀戒,对反叛者屠家、屠族甚至屠城。燕人整个被激怒了,起事的城邑越来越多。随着齐人防御的收缩,越来越多的城邑被燕人占据。逃亡贵族纷纷露头,四处组织民众对齐人开战。 公子重向齐王申请救援,齐王增派齐卒三万入燕。然而,此时的燕人犹如滚水锅里的一只只葫芦,按此彼起,按彼此起,齐人莫说是增兵三万,纵使增兵一十三万也奈何不得了。齐人开始一步一步地放弃乡村与周边城邑,龟缩进蓟都及少数几个中心城邑。 一直在关注燕地情势的公子职坐不住了。 但让子职不爽的是,他与母后依旧住在赵王的后宫,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赵宫宦者令为他们母子配有多名宫人,且以安全为由严禁他们外出。子职明白,他已成为赵王盒中的一枚棋子,何时将他摆到局中,甚至连将他摆到哪个位置,全得看赵王的心情。 “母后,”子职支走宫人,压低声音对易王后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宫里太闷气了!” “我也想出去!”易王后两手一摊,撇个嘴。 “母后,”子职几乎是求了,“您心思密,这就动动嘛!” “说说,你想去哪儿解闷?” “就去宫外转转,我……久没见到那个……菲菲了,有点儿想她呢。” “菲菲?”易王后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看来,你想出去转转,真还得她帮忙呢!” “快点儿让她帮呀!” “你只是去看菲菲?”易王后盯住他。 “我……” “不会是想到更远的地方,譬如说,燕地?” 见被母后一语道破,子职跪下,泪水流出:“母后,听说齐人把……把太庙拆了,还有宗祠、社稷……职儿……职儿……母后啊,身为燕人,职儿……”泣不成声。 “职儿,”易王后揽起他的头,轻轻抚摸他的脸,“是的,燕国属于你,可好事是急不得的,要让他们磨一磨。唉,”轻叹一声,“母后原来还挺仇恨子之的,现在想通了,是他废了子哙,又杀了所有公子,把自己也玩完了。眼下的燕国,你只有一个对手,就是子攸,他还活着。不过,他马上也就活不成了。” “为什么?”子职惊道。 “因为,有他在,你就多个麻烦。” 子职长吸一口气,良久:“他在哪儿?” “在东胡,替人牧羊。” 子职震惊:“这样的事,母后哪能晓得呢?” “因为母后有个好帮手,她什么都晓得。” “那个黑脸阿姨?” “是的,”易王后点头,“她是你舅爷留下来的,是秦国雕台的人,有她每天进出宫门,母后自然什么都晓得了。” “要……杀掉他吗?” “是的。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他应该死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母后,”子职抬头,看向易王后,“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你回去,谁肯认你?你如何证明你是公子职?” “有母后在呀?”子职急了,“他们连母后也不认了吗?” “谁来证明母后就是母后呢?母后深居后宫,燕人不识,能认母后的燕臣大多让子之杀了。你也晓得,我们母子出逃时,连身上的衣服也被他们搜了个遍,什么也未能带走。就你我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燕地,职儿,你想想,成吗?”易王后苦笑。 子职明白了。 “母后,”子职眉头凝起,“您方才说菲菲或能帮我,她一个小小墨者,怎么帮?” “不是菲菲帮,是另外三个人。” “谁?” “一个是赵王,一个是苏秦苏大人,还有一人,就是菲菲的义母,你是见过她的。” “是的,是的,我见过她,人可好了。” “她根本就不是菲菲的义母!” “这……”子职怔了,“不是义母,又是谁?” “是她的生母!”易王后语气笃定,“还有苏大人,也不是她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 子职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是你不会想到的。” 子职抬头看她。 “菲菲的生母,她又是谁?” “是谁?”子职本能地重复一声。 “是你的祖太后,就是那个一直住在武阳别宫,说是陪你先祖公的女人,她是大周公主!” “啊?”子职几乎是从地上弹起。 “儿呀,”易王后油然慨叹,“宫院深深,不知锁下多少事啊。想当年,纪九儿一口咬定你的祖太后与苏相国关系暧昧,母后一直不信,这辰光算是信了。怪道她推三阻四不肯见我,敢情是怕我认出她呢!” “母后,”子职冷静下来,沉思一时,看向易王后,“即便如此,怎么又扯到菲菲身上?菲菲她……怎么帮到我?” “你喜欢她吗?菲菲!” “喜欢。” “她喜欢你吗?” “应该喜欢吧。这些日子见不上,我一直念着她,不知她念我没有?” “喜欢她,就向她求爱,让她成为你的王妃!” “我……”子职迟疑。 “要想在燕国立足根,你必须这样做!”易王后一字一顿,“你娶了菲菲,就把苏秦、祖太后的心拴住了。有苏秦主外,列国不敢再欺燕国。有你祖太后主内,燕人咸服。” “赵王呢?这事儿与他何干?” “有赵王在,你的身份就铁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认定你是子职。只是他眼下的心思在北地胡人,顾不上你。听说苏秦也去了,看来这个冬天够赵人忙的!” “母后是说,赵王会送我回燕国?”子职不可置信。 “他不送你去燕国,将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于他,你是可居的奇货呢!只是——”易王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赵王不会白忙活的。” “他要做什么?” “要你听话!” “哼!”子职鼻孔里轻哼一声,“他休想!” “类似的话你只能在母后这儿讲,若是说错地方,怕就出不去这个宫了!”易王后瞥他一眼。 子职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至于菲菲的事,”易王后接道,“有你欢喜她,这就够了。过些时日,待赵王战胜回来,如果他提出送你赴燕国,你就向他讨要菲菲,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她在身边,你才觉得踏实。赵王若要起用你这枚棋子,就会讨好你。由他去对祖太后与苏秦讲,是顺理成章的。待燕国安定,菲菲也长大了,你就向她求婚,使她成为燕国王后!” “这不是违背伦常了吗?菲菲是祖太后……”子职顿住话头。 “怎么会呢?”易王后淡淡一笑,“在名义上,她是墨者收养的孤儿,是个小墨者,祖后不过是爱怜她,收她为义女,到那辰光,让祖后改个称呼也就是了!” “职儿谨听母后!” 第564章 择夫婿娜莎任性度难关胡王抢劫 达兰客喇山系自燕国北部起始,雄亘东西,绵延至河水大弯的最北端,也即今日的河套北部高山,与南北向的贺兰山脉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l字。 北有高山阻挡,南有河水横流,这片山水相间的福地,因了河水的滋养与大山的呵护,林木高大繁茂,鸟兽众多,是林胡人的天堂世界。 河水东流,在拐弯向南的曲处,汇入一条水道,就是乐毅所讲的喀布水。喀布水由达兰客喇山系的一座黑山头上蜿蜒而下,几经曲折,汇入大河。水道很宽,水流浅到几乎看不到河岸,河床上布满由北山上急冲而下的砾石。砾石或大或小,杂乱无章,有不少还棱角分明,无论人畜,走在这些砾石堆里都须小心翼翼,否则就可能被划伤。更奇的是,喀布水是一条天然的界水,界水以西,森林茂密,界水以东,除却少量矮小灌木,基本就是大草原了。 界水分割的并不仅仅是森林与草原,它也是林胡人与楼烦人的势力分野。楼烦人饮马水边,至水道中心,心就虚了,若到西岸,就要做出相应手势,否则,林中不定会飞出一支利矢。如果楼烦人死在水道西岸,就等于白死,理是没个说处的。 同样,林胡人也是这般自觉。 这是两大部族百多年来用鲜血与征战换来的不成文约定。 交正月了,南方已经回暖,但在这塞外之地,在达兰喀布山的脚下,河水仍在封冻,交腊月才陆续落下的几场大雪将整个河面连同西岸延伸无际的林木、东岸一望无际的原野,遮得严严实实。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喜雪。整整一年,尤其在荆楚之野遭大水漫灌的这个庚子年的夏季,也是大草原迫切渴望雨水的雨季,楼烦人与他们的牲畜眼睁睁地望着来自北方的云团在一股强大力量的驱使下,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一块接一块地掠过头顶飞向南方,不作任何停留。 日将过午,一行五十余人的骑手打着号旗,马蹄踏着白皑皑的喜雪,由大草原上急驰而来,驻马岸边,向西守望。 为首一人是楼烦王阿古拉,肩上立着一只苍鹰。跟在他身后的号手,一个健壮、英俊的青年,拿出号角,看向阿古拉。 “吹吧,托力!”阿古拉朝他示意。 托力吹响号角。 随着号声,阿古拉肩上的苍鹰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施。 不一时,远处林中亦起一鹰,继而是号声应和。 二鹰在空中盘旋,一串铃当声由密林深处一路响来,一队打着不同旗号的骑手驰出林子,越过河床,在小河对面下马。 从数量上看,双方的人数不相上下,显然是约定了的。 阿古拉脱下毡帽,走向为首一人,一个身穿虎皮、毡帽插着三根雕羽的大胡子壮汉,深鞠一躬:“草原莽汉阿古拉恭迎大林之王!” 叫大林之王的壮汉回以同样的脱帽礼:“林中愚夫巴图失礼,让草原之王久等了!” “娜莎,”阿古拉转对身后一人,“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巴图伯父,大林之王!” 娜莎脱下毡帽,甩出一头棕发,朝巴图深深一躬:“草原之女娜莎拜见大林之王,巴图伯父!” “呵呵呵,”巴图打量她一会儿,回个礼,不无满意地点头笑道,“好一颗草原明珠,长大了嗬!”看向阿古拉,“人道是光阴如流,真就是呢,记得前一次在你的大帐里饮宴,娜莎才这么高,路还走不稳呢!”比到膝盖上。 众人皆笑起来。 “人家才一岁半呢!”娜莎小嘴一噘,轻声抗辩。 “哈哈哈哈,”巴图让她逗乐了,捋须长笑几声,指向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壮汉,“是呀,那个辰光呀,你的这三位阿哥,也才这么高!”比到腰部,点响他们的名字,“巴帖尔、察罕布华、茂巴思,还不快向草原之王,还有照亮天下寒夜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奉行大礼?” 巴帖尔上前,朝阿古拉深鞠一躬:“大林后生巴帖尔叩见尊敬的草原之王阿古拉伯父!” 紧接着,察罕布华、茂巴思也都上前,一一见礼。 “呵呵呵,”阿古拉打量兄弟三人,笑不合口,“不错,不错,个个都是英俊后生啊!” “谢伯父谬赞!”巴帖尔兄弟三人拱手谢过,转向娜莎,凝视有顷,深深鞠躬,“大林莽夫见过草原明珠娜莎公主!” 娜莎款款回礼:“草原女儿娜莎见过大林王子巴帖尔哥哥、察罕布华哥哥、茂巴思哥哥!”礼毕,戴上毡帽,退回阿古拉身后。 “尊敬的大林之王,”阿古拉看向巴图,“温暖的太阳已经西斜,草原的篝火已经点燃,草原的盛情已经溢出,草原的儿女皆在企盼,尊敬的大林之王,远道而来的客人,敬请上马,祭祀大黑山神的盛宴等待诸位来宾的开启!”扬手指向东北方向的一座突兀而起的白色山头。 “启程!”巴图朗声应和,纵身上马。 双方骑手发声喊,各各跃身上马,朝东扬雪而去。 由晋阳城一路向北,经雁门关越过恒山,再一路向北,进入平城。由平城再一路向西,就是楼烦人的地盘了。 近些年来,赵人势力由平城一路向西,逐渐渗入楼烦人的牧地。楼烦人是游牧的,对领地没有固定概念,牛马赶过来,草地就是他们的,游到其他地方,此地就没人管了,因而对赵人的入侵,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后来,他们按照习俗再将牛马驱到这些曾经牧过的牧场时,方才愕然看到,原先的草场上,竖起了赵人的边邑。 于是,冲突发生了。 于是,赵卒进驻,开始设立关防,建立堡塔,并在堡塔的外沿以流水为线,插上界牌,阻止楼烦人前来放牧。 就在林胡王与楼烦王相聚的这天,赵人新设的边邑里一片繁忙,一辆辆满载牛马过冬饲料、日常器皿、马具兵器及服饰珠宝等一应货物的大车络绎而来,在新近设立的边关里卸下。 一栋由巨木临时搭起的大木屋内,生着一盆炭火。赵相肥义端坐于一张大案前面,案前摆着赵王谕旨并调兵虎符。 肥义跟前,一溜儿站立十几名赵将,皆着胡服。 “诸位将军,建功立业的辰光到了!”肥义指着虎符并谕旨,“我王密旨,今年收服林胡与楼烦二胡!” 众将皆现喜色,纷纷问道:“怎么打?” “没有听清吗?是收服,不是打!”肥义重复。 众将怔了,面面相觑。 “这……对付胡人,不打,怎么收服?”一将问道。 “看到那些辎车吗?”肥义问道。 “看到了!”众将异口同声。 “就用它们收服!”肥义阴阴一笑,“接后几日,你们就开放关市,将那些物什全部摆上,吸引胡人前来贸易。” “这怎么能成?”一将脱口而出,“今年大灾,胡人这要熬不过去了,运来这么多宝贝,他们还不来抢?” “哈哈哈,”另一将恍然有悟,大笑几声,指着那将,“瞧你笨的!他们不来抢,我们怎么去收服呢?” 众将大笑。 “不过,如何让胡人来抢,这里面可以大有巧妙哩。” “巧妙在何处?”众将急问。 “就在这儿!”肥义掏出苏秦交给他的锦囊,缓缓打开。 耸然入云的大黑山不再黑了,盖着一层直到春天才能化去的白被。沿着大黑山脚一路东流的一条宽大河谷浑然不见,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雪沟暗示着它的存在。 雪沟的两岸,扎着一座挨着一座的白色包帐。这些包帐来自草原的各个部族,多为部族首领与参加山神节庆典大赛的竞赛选手。 从设立于大黑山半腰的高塔上望下去,这些白色包帐与大地上的积雪浑然一体,密密麻麻,绵延数十里,一圈接一圈,围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屯。屯与屯之间,错落有致,形成一条漂亮的图案,宛如一条贴着山根自西向东蜿蜒而去的草泽大蟒。 小屯与小屯的区别在于各个包帐门前所立旗号的颜色。每一个小屯插着同一种颜色的旗帜,每一个包帐的门前所竖的旗帜上绣着不同的图案,上面标着易于识别的符号,以免人们钻错帐篷。包帐的前面,堆放着他们储备的畜粪与食物,时不时会有几个牧羊犬,在河谷的雪地里追逐打闹。 在这些小屯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最大的帐包。 它就是草原之王阿古拉的王帐。 暮色苍茫,一轮明月腾空而起。 正月十五日是楼烦人的山神节,主要祭祀大黑山神,因为楼烦人所背依的三十余坐达兰客喇山头,皆由大黑山统领。 在这大正月的第十四个夜晚,王帐前面的宽大河谷里,欢庆山神节的一长排篝火映照雪野,篝火上是一架架的烤全羊,肉香弥漫在河谷里。来自楼烦各部落的数以万计的草原男女无不披红挂彩,在篝火边或烤或分,或吃或喝。在鼓、锣、胡笳、胡琴及各种胡乐声中,草原儿女在酒精与羊肉的刺激下,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场面刚猛。 舞乐至高潮,衣着亮丽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粉黛登场。在庞大乐队的伴奏下,二十四名草原美女与二十四名草原壮男翩翩起舞。 圆月朗照,篝火红映。 舞、乐渐入高潮,花枝招展的草原公主娜莎闪亮登场,美得像是阳春四月里开在草原上的花。 娜莎款款沿场边走动,边走边向狂热的观众扬手致意。 娜莎走到托力跟前,向他伸手。 托力走出,拉住她的手。 二人走到场中。娜莎看向乐队,扬手。 乐队变调,托力与娜莎双双对舞,边舞边对歌。 歌是献给大黑山的,托力唱山,娜莎歌水,之后是合唱。 辞曰: 大黑山,破云刺天 大黑水,穿谷傍山 大黑山是苍鹰的家 大黑水是花草的园 苍鹰筑巢于山巅 花草扎根在水边 大黑山,是草原男儿的骨 大黑水,是草原女儿的血 山与水相依相偎 骨与血相通相连 …… 娜莎与托力,一个是草原公主,一个是草原金鹰,你唱我和,歌舞对韵,将场上气氛完全激荡起来了。 坐在客位的三个王子互望一眼,三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托力。 不错,是后晌迎接他们时与公主傍马而行、胸前挂着号角的那个汉子。 老巴图的脸拉长了。 他们父子受邀而来,名义上是参与楼烦人的山神节狂欢,实则是为儿女婚事。楼烦公主娜莎年届二八,正值芳龄,遂由楼烦国师勒格与林胡国师哈什格保媒与林胡王子联姻。楼烦公主只有一个,林胡王子却是三人,胡人也没有嫡长子继位一说,因而,老巴图依照阿古拉的意愿,将三个王子全部带来,由草原公主挑选。 一个摆明了的事实是,草原之王阿古拉没有嫡嗣,只此一女,谁能娶到她,谁就是未来的草原之王。这且不说,在出行之前,老巴图也放话说,他们三人中,谁能如愿娶到娜莎公主,谁就是未来的林胡王储,因而,这是一场直接决定三兄弟未来君臣地位的求婚,堪称关系重大。 三兄弟无不暗自铆劲,欲在公主面前一展身手,不成想的是,公主的第一场舞蹈竟然选的是同族汉子,不禁对唱,还对跳! “阿古拉,我尊贵的草原之王,”老巴图举起觞,眼睛盯住正在劲舞的托力,“小伙子舞姿优美,跳得不错呀!” “呵呵呵,”阿古拉晓得他意指什么,举起觞,轻笑几声,“他叫托力,是草原上去岁比试胜出的金鹰勇士,年轻人拥戴他呢!” “是吗?”巴图饮尽觞中酒,“别不是草原女儿所选中的鹰吧?” 托力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指的正是鹰。 “怎么可能呢?”阿古拉压低声音,“托力是外族投来的落难人,刚到草原时年仅六岁,我看到他时,他们母子就要饿死了,旁边还守着一只饿狼。我射死狼,见他们可怜,又收下他们母子。之后,托力和娜莎一起长大,他们玩得很好,以兄妹相称呢。” “呵呵呵,”见托力与娜莎互称兄妹,在地位上又等同于奴仆,老巴图松出一口气,竖起拇指,乐道,“不错,不错,你收容的这孩子,是个壮士!”凑近阿古拉,声音极低,“尊敬的草原之王,我的亲家,老巴图早把聘礼备好了呢!” “呵呵呵,”阿古拉回他个笑,“听勒格说了,尊敬的大林之王备下不少厚礼,有冬草一万捆,谷料一万石,真正是我草原急需之物啊!”轻叹一声,“唉,今年大旱,草木枯萎。不瞒巴图兄,虽说旱情未及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各部落却也是撑不下去了。巴图兄的厚礼,就如眼前的这几场喜雪一样,是久旱的甘霖哪!” “你的勒格禀错数字了!”老巴图诡诈一笑。 “哦?”阿古拉倾身。 “不瞒亲家,”老巴图缓缓说道,“听勒格讲了草原的灾情,说是不少部落草料将绝,熬不到三月。如今青黄不接,正月、二月正是母畜怀崽保胎的佳期,若断草料,后果不堪设想啊。巴图为此几夜没有睡好,传令几个孩子召集各方部族,由哈什格祭过河神,讲了草原的灾情。亲家您是晓得的,我们同在黑山脚下,草原的灾情也是我们大林的灾情,好在有河神护佑,各个部族算是勉强抗过来了。得知草原兄弟抗不过这个冬季,大林各部族慷慨解囊,将方才的数字翻了一番哪!” “感谢大黑山神,感谢大河之神,”阿古拉双手合起,向大黑山方向一揖,又朝大河方向揖过,“阿古拉代表草原父老、后生,谢大林之王的慈悲,谢大林各部族的慷慨!” “呵呵呵,”老巴图回过礼,“草原之王不必多礼,山河相依相守,上天让你我结作亲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倾身,压低声音,“这些只是聘礼的一部分,”瞄向三个王子,“巴图已经祭告河神,三个不肖子中,您与公主属意何人,何人就是大林之王的王储!” “阿古拉代娜莎谢过大林之王的偏爱!”阿古拉拱手谢过,举起一手,“阿古拉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承诺大林之王,无论何人成为娜莎的夫婿,他也将是草原的未来之王!” 话音落处,场上歌舞毕,托力松开娜莎,回归人群。 乐声再起,娜莎款款走过来,朝巴图揖个大礼,将手伸向巴帖尔。 巴帖尔走到场中,二人合跳。一曲毕后,娜莎再与察罕布华、茂巴思分别跳完一曲,之后向所有观众招手。众人在她的邀请下皆到场中,在狂放的乐声中放纵狂欢。 月过中天,狂欢结束。 阿古拉将客人送至客帐,脚步匆匆地返回王帐,扫视一圈,看向王后萨仁:“萨仁,娜莎呢?” “咦,方才还听到她说话呢,这孩子,眨个眼儿就不见了!”萨仁佯作一脸惊讶。 “是她根本就没回来!”阿古拉瞥她一眼,看向候立于侧的奴婢,“寻她去!” 奴婢应一声,急奔而出。 “阿古拉,”萨仁一脸是笑,“看这安排,你别不是相中老巴图家的后生了?” “让你讲对了!”阿古拉坐下,见她端着一盆热水过来,伸脚进去,“老巴图家的那个二公子,你觉得如何?” “哪一个呀?”王后为他搓脚。 “就是坐在中间的那个,叫察罕布华,方脸。听勒格说,方脸的人忠厚。” “臣妾不懂呢,你是大王,看上哪个就是哪个!”萨仁笑笑,压低声音,“不过,阿古拉,你也得听听娜莎的,是不?毕竟是她要与人过日子,是不?再说,娜莎打小就是个倔脾气,全都是让你宠出来的!” “是了,是了,”阿古拉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一拧,“对了,听说她属意托力,有这事儿没?” “臣妾没有听说!”萨仁白他一眼,“不过,托力那孩子确实不错,样样都行,讨人欢喜哩。去年献祭山神,各项比赛中他得第一,是草原金鹰,你不是也爱——” “再爱也不成!”阿古拉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决绝。 “为啥?”帐外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是娜莎。 不知何时她已回来,在门外听个清楚,噌地掀开门帘,大步走进,气冲冲地盯住阿古拉。 “因为你是草原的公主,你必须嫁给大林的王子!”阿古拉敛神,语气强硬。 “父王——”娜莎跺脚。 “娜莎,”阿古拉缓下语气,声音放软,“这些年来,赵人得寸进尺,屡犯我境,扰我臣民。为父与勒格议过,勒格问过上天,上天示意我们与大林之王结为姻亲。娜莎,只要你肯嫁给大林王子,我们就无惧赵人了!” 阿古拉刻意不提眼前的困境,只拿赵人说事儿。 “我有托力,谁也不惧!”娜莎握拳。 “胡闹!”阿古拉敛起神,盯住她,“娜莎,这事儿由不得你。听好,作为草原公主,你只有一个选择,在大林之王的三个王子中,择一人为夫!我与巴图大王讲好了,三个王子中,你选中哪一个,哪一个就是未来的大林之王,你的夫也将是未来的草原之王!待那时,草原与大林合为一体,无论是赵人、秦人、义渠人,还是漠北的人,我们谁都不惧!” “可以!”娜莎咬会儿嘴唇,“娜莎也提一个条件!” “你讲。” “他们三人须与托力比武。我的选择只有一个,要么托力,要么战胜托力!” “如果他们三人全都战胜了呢?” “那就再比,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 “如何比?” “武比、文比都成,父王您定!” 武比即血比,刀箭对攻,生死血决,文比为艺比,决出胜负即可。显然,于阿古拉来说,武比是不可取的。 “文比吧。你讲,怎么个比法?” “既来草原,就要遵从我们草原的比法,骑术、射艺、狩猎!” “嗯。”阿古拉捋须有顷,看向娜莎,微微点头,“草原之女是该嫁给最强的汉子。不过,比赛尚须对等才是。无论如何,人家是王子,托力只是庶民。娜莎,三场比试,我们可让托力参加一场,其余两场,由你的堂兄、表弟他们参与,成不?” “不成!”娜莎语气断然,盯住阿古拉,“父王,娜莎小辰光,您反复讲,在草原,不是英雄,就不配做草原男儿,不会骑射,就不配做草原女儿。娜莎是草原女儿,所以学会了骑射。娜莎要嫁的男人既为草原的未来之王,他就必须是个勇士,他就必须雄冠天下。除父王之外,阿哥托力是娜莎所见过的无敌勇士,无论是谁,若想成为娜莎的夫君,他就必须战胜托力!至于大林客人的王子身份,娜莎可以后退一步,”举起右手,神色壮严,“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起誓,三王子中,无论何人战胜托力,哪怕是只胜一场,草原之女娜莎就依从誓言,以他为夫!” 见娜莎将求请降至这个低限,阿古拉认定她不过是为自己寻个脱辞,自无话说,亦举起右手:“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草原之王阿古拉从娜莎所誓!” 以神的名义,自然是要寻求神。 翌日晨起,阿古拉匆匆走进大祭司勒格的帐包。 勒格当是这片草原上最智慧的人了。他的智慧来源于他的祖上。他的祖上是从很远的漠北来的,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萨满。在勒格的祖上到来之前,这块草原上并无固定的神,牧人的部族不同,神祗也不同,有敬奉太阳的,有敬奉月亮的,有敬奉山神的,有敬奉河神的,有敬奉白狼的,有敬奉苍鹰的,也有敬奉树木花草的,可谓是五花八门。所有的信奉都是所属部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没有谁质疑。变化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上天连旱三年,春夏秋三季没有下过成景的雨,冬天也未落过像样的雪,水道断流,即使波涛起伏的大黑水也是呜咽难行。草木大多枯死,继而是蝗灾,牲畜也得上一种奇怪的病,死亡逾半,各部族为争夺越来越少的水源、草场而相杀相残。就在此时,勒格的祖上从漠北来了。 勒格的祖上寻到信仰大黑山神的阿古拉的祖上,由阿古拉的祖上出面,将正在征战中的部族首领们召到一起,当众作法,显出神迹,自称是大黑山的山神附体,责斥这些部族没有良知,因为是大黑山滋育了所有的牛羊,滋育了所有的草原部族,更在严冬为他们挡住北来的寒风,可这些部族不知感恩,不敬奉恩主,招致山神震怒,灾难降生。大黑山神还恐吓说,如果他们不知悔改,上天将再旱三年,罹瘟的将不再是牲畜,而是人。所有部族无不跪伏,改拜大黑山神为草原的真神。说也奇怪,在大家拜过山神之后的第三日,雨水来了,时大时小,连下七日七夜,大黑山泛青,大黑水波涛再起,大草原上草木萋萋,蝗虫也忽然就消失了。草原上各部族酋长对大黑山神所显的神迹笃信不疑,围拢在阿古拉的祖上身边,拥戴他为他们的王,立国号楼烦,奉大黑山神为他们惟一的神。楼烦二字出自大黑山神的旨意,即使传达旨意的勒格祖上也未能给出恰切解释。作为回报,阿古拉的祖上叩拜勒格为大黑山神的总祭司兼楼烦国的国师,每逢大事,就寻求勒格的祖上,恳请他祈祷大黑山神,传达神的旨意。 楼烦的王位代代传下来,传达神旨的大祭司职分也代代相传。在阿古拉承继楼烦王位时,传达神旨的就是勒格了,大凡遇到家国大事,阿古拉都要请教他,祈请山神的指引。 在楼烦,大祭司的帐包是仅次于王帐的次大帐包。阿古拉进来时,大祭司的帐包里坐满了人,大多是来自各个部落的祭司。未来三日是山神节的狂欢高潮,也是楼烦人一年中最放纵的辰光,各个部族年轻人的婚事大多在这三日里确定,于春暖花开时正式结亲。正因为此,大祭司要组织各部族举办一系列的赛事活动,只要是草原儿女,都有资格报名参加。由于今年灾情较大,又有大林来的重要客人参与,大祭师更是要求严格,不允许出现哪怕是一丝儿的差错。 见进来的是阿古拉,祭司们尽皆站起,行揖礼。 勒格起身迎接,礼让至主位,自于陪位坐下。 阿古拉在这个辰光不请自来,一定是有大事。勒格支走众祭司,盯住他道:“草原之王,可有勒格要做之事?” “有二事求教国师。”阿古拉拱手,“一个是,昨晚老巴图把话搁明了,原定的聘礼加倍,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他还承诺,三个王子中,娜莎选中谁,他就立谁为王储。” “另一个呢?”勒格淡淡一笑。 “是娜莎。” “她怎么了?” 阿古拉讲出昨晚的事。 勒格闭目,默祷良久,看向阿古拉,语气不紧不慢,如传达神谕:“回禀我的王,公主所愿不合神谕。我神旨意,公主必须结亲大林王子,否则,上天将降更大的灾祸于草原!” “更大的灾祸?”阿古拉震惊,“什么灾祸?” “刀兵。” “刀兵?”阿古拉深吸一气,“刀兵何来?” “赵人。” “赵人!”阿古拉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一笑,“阿古拉正要寻他们讨个公道呢!” 勒格晓得,阿古拉心里一直憋着赵人的气。近些年来,几个边邑部族不断控告,说是赵人在悄悄侵蚀他们的草场,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牧场上起村立邑。 “尊敬的王,”勒格接道,“就臣所知,就在不久前,赵王旨令赵人举国穿胡服,习骑射。” “我晓得!”阿古拉应道,“我打问过从中山来的人,搞明白这事了,赵人胡服骑射是为攻打中山国。中山国将赵国隔作两段,是赵人的肉中刺,不剔不快呢。” “尊敬的王,”勒格加重语气,“在除掉中山人之前,赵人首先要剔除的是我楼烦!” “为何?”阿古拉两眼睁大。 “为马。”勒格略略一想,补充道,“要灭中山,就需要足够的马!要养足够的马,就需要足够的草场,而赵人的代地,无法提供足够的草场!” “可以向我们买呀!” “是可以买,可大王有权不卖给他们!” 显然,是勒格想得深远。 “我晓得了!”阿古拉握拳,“骑射不是想学就能一下子学会的,他们敢来,让他们来好了!”“我的王,”勒格盯住他,良久,轻叹一声,“听从神的昭示吧,在大林之王的王子中择一人为婿。我尊敬的王,山神明谕,我们只有与大林之王合为一家,才能平心静气,等待赵人。” “可我已经以山神的名义,应下娜莎了,王子若想娶得娜莎,就必须挑战托力。” “这个可依公主。”勒格闭目有顷,睁眼看向阿古拉,“让神来帮助大林王子吧。” 连续三天,草原儿女杀牛宰羊,为大黑山的山神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继而是狂欢赛事,媒婆奔忙。这些赛事多是草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劳动与狩猎技艺,男女老幼、各种牲畜、动物均有表现。老汉比赛说唱,赞美大黑山。老妇比赛厨艺,向大黑山神献祭精美食物。青壮比赛骑射、摔跤、狩猎、作战等生存技艺,少年则比赛骑术与狩猎,小的骑羊,大点儿的骑驴,再大点儿的骑牛与马,狩猎之物则由鼠、兔到草原野狼。上万的人被分作若干赛组,各赛各的,各凑各的趣,草原上端的是热闹非凡。 作为回报,大黑山神邀来了北冥的云神。赛事刚一开始,朔风就刮起来,乌云就压在北山顶上,眼见又一场喜雪将要降临。 对于干旱整整一年的草原人来说,北风越刺人,云层越厚积,他们越开心。 云神酝酿三天,终于在决赛这日将云层铺满天空。 决赛的压轴赛是壮年男子的总决赛。 经过三轮角逐,托力不负众望,击败最后的挑战对手,从容捍卫了去年的草原雄鹰桂冠,奖品是一只由纯金锻制的雄鹰。 就在众人为托力欢呼的当儿,勒格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宣布增设一项赛事,由远道而来的大林客人挑战草原雄鹰,声称这是一场邦国间的睦邻比赛,因为大林之国的儿女也饮大黑山的水,大林之国的上空也飞大黑山的鹰。勒格宣布,挑战者是大林之王的三位王子,挑战项目为摔跤、骑射与狩猎,裁判为草原之王阿古拉、大林之王巴图,草原大祭司勒格、大林大祭司哈什格,奖品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千里马。挑战赛分为三项,第一场摔跤,挑战者为三王子茂巴思,第二场骑射,挑战为二王子察罕布华,第三场狩猎,挑战者为大王子巴帖尔。三场比赛,胜二者赢。 赛场欢声雷动。 显然,这种安排是蓄意了的。三个王子各有所长,勒格让他们每人只赛一场,所参与的赛项毫无疑问是其强项,加之托力连赛三日,这又刚刚完成决赛,气力损耗超大,而三位挑战者休整三日,且是车轮战,完全是不对等的比赛,想不赢也难。 然而,所有的安排又是顺理成章的。只有经过各项前期赛事,才能决出王者,而客人要挑战的是王者。这是一场添加的赛事,更是邦国之间的友谊赛,挑战者又是王子,三个王子各赛一项也是合乎情理的。 惟一不利的是娜莎。按照娜莎自己的誓约,三位挑战者中,只要有一人胜出,她就输了。 比赛就要开始了。第一场是摔跤,挑战者茂巴思已经晃着身子走到赛场,健壮的躯体及王子的奢华装束引起阵阵喝采。茂巴思块头大,气力猛,且擅长摔跤,在林胡人举办的摔跤比赛中无人可敌,堪称王者。 托力穿好紧身衣,正欲下场,娜莎来了。 “阿哥!”娜莎快要走到时,停下,向托力招手。 托力走过去。 娜莎快步走到一侧,转过身,盯向他。 “阿妹,”托力赶过来,目光急切,“有事?” 娜莎指向赛场:“阿哥,能赢他吗?” “能。”托力斜过去一眼,郑重点头。 “另外两场呢?” “能!”托力冲她握个拳,目光坚毅。 “阿哥,”娜莎笑了,目光含情,“我晓得你能赢,我对大黑山神起过誓,你必须赢!” “阿妹,”托力做个鬼脸,指向远处备好的那匹千里马,“你看好了,就是那匹马,阿妹喜欢的银白色。待阿哥赢来,就送给阿妹!” “我不要那马,我要阿哥!” “阿哥晓得!” “阿哥,你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向我起誓,你能够战胜他们,连赢三场!” 托力怔了,盯住她。 “阿哥,起誓呀!” “为什么要连赢三场?”托力问道,“已经说好了,是三局二胜!” “那是赢马!” “不就是赢马吗?” 赛场的鼓声响起来,人们在呼叫托力。 “快起誓呀!”娜莎顾不上许多了。 “可我……已经起过誓了!” “起过什么誓?”娜莎震惊。 “我输掉第二场,骑射。” “你……”娜莎急了,“对谁起的?” “大黑山神!” “谁让你起的?” 托力看向赛场的裁判台。 “神哪!”娜莎流泪了,盯住托力,“阿哥,你……你哪能起下这样的坏誓呢?你这是欺骗神哪!欺骗神是要遭天雷轰顶的!” “阿妹,你……”托力急了,“你听我解释,今年大灾,我们撑不过冬季了,牲口眼见就要饿死。大林之王奉他们的河神旨意来帮助我们,大祭司说,大黑山神传下谕旨,要阿哥输掉中间一场,一可保全大林人的面子,二可让河神开心,三也不影响赢局,阿哥……阿哥就起誓了……” “阿哥,”娜莎擦把泪水,盯住托力,“阿妹问你,如果阿妹嫁给别人,你……愿意吗?” “阿妹?”托力震惊,“你要嫁给谁?” “无论是谁,你回答我!” 托力咬紧嘴唇。 “阿哥,”娜莎目光紧逼,“你……不想让阿妹成为你的女人吗?” 见她将话讲得这般直白,且是在这个辰光,托力懵了。 “阿妹,”见娜莎目光殷切,托力这也回过神来,不再回避,凝视她,目光炽热,举起手,看向不远处的大黑山,“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托力起誓,托力心中只存一个女人,就是阿妹,娜莎!” “我听到了!”娜莎指向大黑山,“阿哥,你再对山神起个誓,收回之前的誓言,不故意输掉第二场,不故意输掉任何一场,因为那是欺骗神!” 就在此时,勒格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 “托力!”勒格在十几步外住脚,盯住他,目光威严。 托力打个惊战。 “哼,”娜莎盯他一眼,轻轻哼出一声,噌噌几步走到勒格与托力中间,挡住他们的视线,看向托力,声音响亮,“托力,你起誓,为神,为你的阿妹!” “我……起誓……”托力起誓,欲言又止。 “誓呀!” “怎么誓?”托力看向娜莎,几乎是呢喃。 “收回前誓,不欺骗神,全力一搏,为你的阿妹!” 托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惶惑,不再迟疑,郑重地举起手,看向大黑山,字字铿锵:“神圣的大黑山神,托力收回前誓,再誓如下,三场比赛,托力全力一搏,为阿妹!” 勒格听到了。 勒格转个身,快步离去。 看向他的背影,娜莎笑了。 娜莎走近托力,凝视他,有顷,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几乎是呢喃:“阿哥,神会保佑你的,去吧,践行你的誓言,赢到你的阿妹!”松开他,挽起他的手,走向赛场。 万众瞩目下,托力上场。 第一场比试,托力赢了。 第二场比试,托力又赢了。 三比二胜,托力完全锁定胜局,千里马已经是托力的了。 场上欢声雷动。 第三场是狩猎,出场的是巴帖尔。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友谊赛,可有可无。 然而,于老巴图,于阿古拉,于山神、河神的两个大祭司,于娜莎,尤其是于巴帖尔,这是最后的机会。 所有人都看向托力。 比赛开始了。 狩猎是草原人最爱看的赛事,河道两侧,站满观众。河道的一端,两个赛手,托力与巴帖尔,各自骑马弯弓,目光炯炯地盯住正前方的木笼。 木笼里是一只情绪紧张的灰熊。 托力的箭袋里是三支白色箭矢,巴帖尔的箭袋里是三支绿色箭矢。按照比赛规矩,他们每人只能向熊射出三箭,之后由专人检查死熊,射中要害致其死亡者为胜。如果猎物未被射死,而是逃掉了,则双方为战平,可用备用猎物复赛,直至决出胜负。 鼓声响起,万众瞩目。 笼中的灰熊正自焦躁,门打开了。 左右皆是人堆,一侧是两个骑马的射手,灰熊略一判断,沿着空无一人的河道一端拼命跑去。灰熊跑有几百步远,一声锣响,两名选手跃马弯弓,追向那熊。 托力渐渐领先两个马身。 托力追近黑熊,射出第一支白箭。 射熊的箭是特制的,既粗且大。 那支白箭飞出去,正中灰熊肛门,直入肚中。灰熊痛得猛蹿起来,嚎叫一声,头朝上竖起。 就在此时,托力的第二支白箭飞出,正中熊头。 那箭力道极大,矢头深深地箝入熊头。 灰熊轰然倒地。 就在场上欢声雷动之时,巴帖尔的绿箭射出了。 但那支绿箭没有飞向倒地的灰熊,而是不偏不倚地飞向托力的后心。 托力的马跑得飞快,正要超越倒地的熊。 但那绿箭的速度更快。 托力不及出声,跌落马下。 那是一支射熊的箭,箭杆足有指头粗,箭头是个棱形,由托力的背部透入,正中心脏。 巴帖尔的马疾驰而上,在驰过灰熊时,飞出第二支绿箭,射向已经死去的灰熊的心脏。 欢呼声嘎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场上的所有人,包括四名裁判。 “托力——”娜莎惨叫一声,跳上她的马,箭一般飞驰过去。 娜莎驰到托力身边,见一支绿箭穿入托力的后背,透心而过,箭头顶在他的前胸衣襟上。 托力已经气绝,鲜血正在流淌,溢出衣襟外面的鲜血在这寒冷的天里已凝结成冰。 娜莎擦把泪水,扒开他的衣襟,伸手进去,摸出一把血,抹在自己的脸上。 娜莎抬头,看向巴帖尔。 巴帖尔已经驰到很远的地方,正在拨马回转。 娜莎拣起托力落在地上的弓,从托力的箭袋里抽出余下的一支白箭,跳上托力的马,朝巴帖尔迎面驰去。 看到一脸是血的娜莎迎面驰来,巴帖尔惊诧了。 巴帖尔驻马,看向娜莎。 “娜莎!”巴帖尔扬弓大叫。 娜莎没有搭话,在将要驰到他的跟前时,才以极快的速度弯弓搭箭,放弦射去。 那箭不偏不倚,近距离透过巴帖尔的前胸。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巴帖尔跌落马下。 娜莎从他身侧飞驰而过,没有回头。 河道两侧皆是帐篷。娜莎一骑驰至帐篷尽头,斜刺里冲向大草原,扬雪而去。 赛场上的突然变故彻底中断了草原与大林的一统之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老巴图一言未发,将长子巴帖尔的尸体放在马背上,带着余下的两个儿子及聘亲团队,没有作别阿古拉,沿着河谷扬长去了。 望着渐成黑点的大林客人,草原之王阿古拉如同从噩梦中醒来,大叫一声“娜莎”,跳上他的马,带上他的人,沿着娜莎留下的迹痕驰向白茫茫的雪原。 茫茫雪原上,一人一骑漫无目的,一路狂驰。 北风呼啸,黑云覆满天空。娜莎顶着狂风,贴着达兰喀喇的山脚,没有要停的意思。 风停了,雪花飘下。 苍天黑下来,大地一片洁白。 驮着娜莎的马冒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一路向东,不知驰有几百里。 马跑不动了。 娜莎跳下马,面朝北方连绵的白色山包,跪在雪原上,任由雪花飘落。 夜色暗黑,托力的马站在雪地里,仰天长嘶。 嘶鸣响彻夜空,一声接一声,引来十几个骑手。 众骑手欲牵那马,那马却吃力地跪下,嘴巴拱向面前的雪堆。 众骑手扒开雪堆,看到了跪在雪中、人事不省、一脸是血的娜莎。 他们抱起娜莎,去牵那马,马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叫格力,是匹神一级的战马。 六年前,格力降生在草原之王的马栏里,由娜莎一手养大。娜莎将它养到四岁,作为礼物送给托力。格力驮着托力完成三日赛事,再完成一场由山神赋予的加场赛,接着驮上它最爱的主人娜莎贴山脚向东狂驰七百多里,没有吃,没有喝,更在它生命的最后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为它的主人呼来救星,方才溘然长逝。 与林胡的亲事泡汤了,就要到手的救援没有了,楼烦人陷入绝境。 大雪纷飞,娜莎的马蹄印被越来越厚的白雪覆盖。 天色黑定了,阿古拉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茫茫的雪原上东驰西撞。一直寻到次日天黑,几近绝望的阿古拉一脸沮丧地回到王帐。 在王帐里候他的是勒格。 望着一身疲惫、两天未曾合眼、一日一夜未曾进食的阿古拉,勒格长叹一声。 萨仁端来奶汤,跪在地上,递给阿古拉。 阿古拉一气饮完,递还给她。 “娜莎她……”萨仁凝视他,欲言又止。 “酒!”阿古拉几乎是冲她吼叫了。 萨仁打个哆嗦,正要起身,勒格拿出一壶温热的酒,斟上,朝萨仁比个手势。萨仁起身,端出几块牛肉与羊肉,又走到帐篷一侧,抱来一堆晒干的牛马粪便,添进火炉里,拿根铜棒拨之。 炉火复旺。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递给阿古拉一觞酒,自端一觞,“勒格祈求神,神谕来了,公主娜莎不会有事,她就在草原上,在神的庇护下。勒格已经吩咐各部族的祭司,让他们撒网寻找,三日之内,当有喜讯。” 阿古拉望空揖过,端起觞,一饮而尽。 “神谕还说,”勒格缓缓举觞,“大林王子阿帖尔心中驻有恶鬼,是那恶鬼坏了神的安排。阿帖尔被公主射中心脏而死,是奉了神的旨意。”仰脖饮尽,复斟。 “我的王,”勒格再次端给阿古拉,“当下之急是越冬的草料。昨日之雪,虽为喜雪,却也是加重灾情。今早起来,不少部落的酋长向我诉苦,要我求请神的恩典,解脱眼前厄难。勒格求请了。” “神怎么说?”阿古拉急问。 “神谕是,西方不亮东方亮。” “东方?”阿古拉急道,“那不是赵人吗?” “是的,赵人。”勒格轻叹一声,“眼下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求请赵人了。” “怎么求请?” “据喀乌拉部族酋长巴哈禀报,赵人在边邑设下六个市集,离喀乌拉的海子不远。市集上应有尽有,皆是我们所需求的,包括草料。” “喀乌拉海子?”阿古拉吃一大惊,“他们的市集离海子多远?” “不足三十里。” “那不是我们的牧场吗?”阿古拉不可置信了,“海子以东百三十里,六座山头,皆是我们的牧场!” “是的,”勒格又是一声长叹,“赵人一点一点的欺进我们的家门了。” 咚的一声,阿古拉一拳砸在几案上。 一阵马蹄声疾,几骑飞至,在帐外停下。 几人下马。 萨仁迎出去,掀帘开门,礼让他们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喀乌拉部族的酋长巴哈。 阿古拉看向他们。 “扎木,”巴哈看向一个被寒气吹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将你所知禀报大王与大祭司!” “启禀大王,启禀大祭司,”扎木叩拜于地,“我叫扎木,刚从喀乌拉海子来,禀报两大急情,一是前日夜半时分,我部族有人听到马蹄声疾,出帐查看,远远望到一人一骑正在越过海子南侧雪原,向东驰去。是后半夜,不该有人,他以为是小偷,上马追赶。可惜距离太远,他未能追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骑驰入赵人边邑。今朝接到大祭师的寻人旨令,他怀疑夜间所追之人或是大祭司所求的人,就报告了。” 阿古拉、勒格皆吃一惊,正在对视,萨仁号哭起来:“天哪,一定是娜莎!她……她怎么跑到赵人那儿去了?” 阿古拉反倒松出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下落,说明娜莎仍在活着,这辰光在赵地。 “另外一事呢?”勒格看向那人。 “是赵人。”小伙子接道,“今日后晌,他们成群结队,一路驰到我们的海子边,在海子里砸冰捕鱼,还扎下帐篷了。” “为何不赶走他们?” “他们的人太多。” “多少?” “少说也有二三千,黑压压的,海子里到处都是。酋长、祭司在这儿参加庆典,没有人当家,长老让我俩赶来禀报,请大王作主处置!” “你们近日可曾去过马喇山口?”勒格问道。 “没有人敢去,”扎木应道,“山口让赵人占了。他们还在山口后面的草原上修建边邑,盖下不少房舍,围有栅栏,安有弓弩,设下关卡,过往之人,皆受盘查。”略顿,“就这辰光,他们在设市集呢。” “市集?让你们购物吗?” “让购。”扎木应道,“听说市集上运来大量草料,有几家就动心了。晓得赵人爱马,有十几人赶去马匹,可赵人边关不让我们全部过去,只让过去三人,每人只许带一匹马入市,说是市集对外邦限购,他们的草料要优先卖给赵人。” “那三人购到没?” “购到了,一匹马换十车干草、十袋饲料。赵人还帮忙将三十车草料送到边关外面,那三人回来叫车,全运回来了。草料是上好的,那三家的牲口基本可以熬过去了。” “他们没有逛逛市集?” “逛了。市集上物品丰富,我们需要的应有尽有,草料更是堆成小山,听他们说,赵人没有多少,他们的马根本吃不完!听长老说,赵人精得很,是眼馋我们,逼我们去买,赚我们大钱!” “晓得了。”阿古拉看向萨仁,“赏酒!”看向酋长巴哈,指向旁边一个隔间,“巴哈,带他们那边稍坐,喝几口热乎热乎。” 巴哈安排二人走向隔间。 阿古拉看向勒格。 “边邑,喀乌拉海子,五个黑山头……”勒格闭目,自言自语,有顷,看向阿古拉,“阿古拉,我的王,还记得神谕吗?” “神的哪个谕?” “我刚刚讲过的。” “记起了,”阿古拉一拍脑袋,“西方不亮东方亮!” “正是。”勒格接道,“我们缺什么,赵人就送来什么了。” “国师说的是!”阿古拉握拳,“请问国师,是武取还是文取?” 武取是武力掠夺,文取则是拿牲口换购。 “文取。”勒格应道。 “我们没有多少牲口了。”阿古拉应道,“今年灾情大,不小幼崽没活成,入冬又死不少,公的或杀或卖,所剩无多了。母的怀着崽,卖不得!” “唉。”勒格苦笑一声,“没有大林人在后撑着,我们——”摇头。 “好吧!”阿古拉应一声,朝隔间叫道,“巴哈,过来。” 巴哈走过来。 “方才听扎木说,赵人的市集是一匹马十车干草、十袋饲料。”阿古拉道,“你们喝完酒,这就回去。你去与赵人谈,这个价钱有点儿贵了,往年是十二车干草加十二袋饲料。我们打总儿买,将他们的市场全包下,他们也得打个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再过两个月,新草长起来,他们囤积的草料就全没用了。对了,还有一事,探访娜莎。据扎木所说,夜间飞驰过去的,一定是她了。” 巴哈拱手:“谨遵王命!” 平邑不是赵国的边邑,而是赵国的北地大邑。近些年来,赵人不惜血本在此修城筑垒,囤积大量物资,将之建成赵国北地的边防重地、物流要塞。 为示重视,武灵王在城中设立一座别宫,早晚来此,他就住在自个的宫里,尽力避免干扰城邑防务。 说它是宫有点儿大了,不过是个五进院的大宅子,院墙不高,平日几乎是空关的,住着几个打理的人。只有赵王过来时,这儿才算热闹,里里外外全被赵王的卫队接管。 五进宫院中,赵王住在中间一进,堂间是个可以议事的殿堂。肥义、苏秦分别住在第二进与第四进,外面两进是卫队的,臣仆、宫女分别住在中间三进的两侧厢房里,随呼随到,以照顾饮食起居。 让苏秦住进别宫,一为安全,二为方便议事。 居不可无水,不可无木。别宫的东侧厢房外面是片草地,西侧外面是个两亩见方的水塘。水塘连接流经城邑中的一条河流,塘中养些鱼鳖,进出水处设有控制水量的闸门。但在这冰冷的雪天里,无论是水塘还是草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楼烦王为一系列事件焦头烂额时,赵王的别宫里一片祥和。几进宫院里无不热气腾腾,一丝儿不感到寒冷。代替牛粪的是火炭,每个房间都置有炭盆。木炭全是精制的,只须几根炭就可燃烧一整天。所有的窗子都被密封起来了,墙体很厚,全由粘土夯实而成,冬季保暖,夏季清凉。 用过午膳,赵王叫来苏秦,二人围炉闲坐。 草原上的事显然也传到这儿了。 “苏子,”赵王眯起眼睛,“寡人琢磨来琢磨去,始终不解楼烦公主为何会射杀林胡的王子。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是情杀?”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就线人所报,臣的推断是,楼烦遇灾,楼烦求助于林胡。楼烦王无子,惟此一女,林胡王可能欲以结亲为名,吞并楼烦,因而借庆典活动前来聘亲。据线人所讲,林胡王的聘礼是上万车的草料,这个是楼烦无法拒绝的。至于楼烦公主射杀林胡王子,极有可能是,公主爱上本族勇士,抵触这门婚事,楼烦王子出于嫉妒,射杀勇士,公主再射杀他复仇。于几个年轻人来说,此事可谓是悲剧,但于大王来说,该当是天助了。如果楼烦、林胡结亲成功,肥义将军他们或就是白忙乎一场了。” 刚刚提到肥义,外面一阵脚步声急,肥义带乐毅匆匆进来。 “王上,苏子,”肥义见过礼,禀道,“又有急情。” “哦?”赵王看向二人,指向火炉。 二人围炉坐下。 肥义摸出一卷边关急报,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递给苏秦。 “马喇山口?”赵王自语一句,看向肥义,“来者何人?” “喀乌拉部落的酋长,叫巴哈。” “果然。”苏秦阅毕,将急报递还赵王,淡淡一笑,“王上,该您落子了!” “他要吃下市集上的所有物品,希望能打个折呢,呵呵呵,苏子,你说,这个折寡人怎么打?”赵王看向苏秦。 “八折,只要马。”苏秦脱口应道。 “八折?”肥义急了,“怎么能这般打折呢?该当提价才是!” “是他们用一马来换八车草、八包料。”苏秦笑道,“这不是八折吗?” “嘿,”肥义拍拍脑袋瓜子,竖起拇指,“苏子这个!” “肥义,”赵王吩咐,“转谕边关,他若肯了,八折打包,一总儿卖给他。他若不肯,只要现出一丝丝儿迟疑,就改成六折。再说半句二话,四折!” “肥义领旨!”肥义声音清朗。 “海子那儿抓到多少鱼?”苏秦问道。 “多极了,没个数哩,我敢打包票,够咱三军吃半月。”肥义呵呵直乐,“真不明白,这么多的鱼,楼烦人为何不抓呢?” “他们要是会抓,还能轮到你?”赵王冲他撇出一嘴。 “肥大人,”苏秦接上方才的话头,“让他们再抓三日,之后撤回,将抓到的所有鱼投放到市集上。胡人不是要打包吗?那些鱼也得包上。” “肥义明白。”肥义应过,看向乐毅,“乐毅,另一件事,你禀报吧。” “大王,苏大人,”乐毅拱手,“三天前,深夜,大雪纷飞,我边屯牧民听到草原上马嘶凄厉,前往察看,从雪堆里扒出一女,侥幸救回她一命。” 武灵王、苏秦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乐毅。 “边屯牧人从她所乘的马、马饰及所穿衣服、所佩头饰看,她不是个寻常胡女,就报告屯长了,之后逐级上报。臣得闻音讯,即与肥义大人前往探视,一见面,果然是她。” “楼烦公主?”武灵王急不可待了。 “正是。”乐毅接道,“臣在楼烦时,与她见过多次,还买过她亲手养的一匹马呢,我给了她双倍价。” “她现在哪儿?” “冻坏了,”乐毅轻叹一声,“这辰光仍在牧人的帐包里接受救治。” “要紧不?”武灵王急了。 “发高烧,时迷时醒。”乐毅应道,“冻伤好治,边屯牧人善于处理。主要是内伤,公主是万念俱毁了,一心求死的。她所以没有死,得亏于所骑的马。我看过了,认出它,叫格力,是匹好马,可日行千里。格力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几年前,公主将它送给托力。托力与她一起长大,二人情深意笃。她亲眼看到托力被林胡大王子从背后射杀,恨极,追过去,骑上格力,用托力的箭射死凶手,一路奔驰到我们的边屯。格力跑不动了,嘶鸣求救,一直候到牧人来,它才跪在雪地里,不起来了,边民生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从大黑山到边屯,我粗略算过,不下七百里,想是公主伤悲,吆喝它不停奔驰,伤到它的要害了。” “公主喜欢托力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吗?” “不完全是。草原女人欢喜强壮男子。公主是草原之花,喜欢的自然是草原第一强壮男子。草原上每年冬季欢庆山神节,举办赛事,年轻男子是摔跤、骑射、狩猎三项,最后赢家为草原雄鹰。托力在去年比赛中三项皆得第一,夺得雄鹰称号,今年保持了这个称号。” “哈哈哈哈,这个妞有味儿!”武灵王看向肥义,“厚葬那马,在马倒地处立碑纪之。”略顿,“将公主运到此处,寡人亲自护理!” “臣受命。”肥义朗声。 “王上,”乐毅接道,“还有一事,那个叫巴哈的提到公主,说是他们的族人看到她在夜半辰光驰入我境,求请我们查访此事,说是他们的大王及所有草原人都在着急呢。如何回复为妥?” 武灵王看向苏秦。 苏秦略一思索,出声:“回他个活套话,就说尚未听说过这事儿。”略顿,“哦,对了,让关尉带他市集上转转,解解眼馋。是所有市集,让他看个够。” “八折?”勒格眯起眼,苦笑一声,“照这个价,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马全给他们,也不够换取那些草料。” “是呀。”巴哈苦笑一声,“我急了,打着笑脸,回他说能不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拦住我,说是我再说下去,就是六折,我……没敢再作声。” “欺人太甚!”阿古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太欺负人了,”巴哈接道,“我当时的脸色就变了,可……我不能发作呀,我……那军尉见我气色不好,又亲热起来,带我看了所有的市集,货色真不少,都是从别处运来的。来赶市集的赵人不少,多是附近的牧人,但没几个买家,无不抱怨价钱太贵。” “货主是什么人?草料是从哪儿运来的?”勒格冷不丁问道。 “说是商贩运来的。他听说这儿闹灾情,从上党运来这些草料和物品,想发笔横财呢。” “哦。”勒格若有所思。 “草原之王,”巴哈看向阿古拉,“让我生气的还不是草料,是鱼。” “鱼?” “赵人成群结队,到我们的海子里打鱼,放在他们的市集上售卖。他们烤给我吃,味道真还不错。我问价钱,竟然比羊肉还贵。养只羊需要一年多,可这鱼根本不用养,从冰洞里捞出来就是,怎么能是同样的价钱呢?赵人太会做买卖了!” “你们为何不打?” “打不来呀。他们用的是种特殊的网,把冰面砸开一排洞,拿网从冰的下面捞。听他们说,只要打个洞,鱼就来了。真没想到,海子里有那么多鱼,一溜子鱼摊,码着成堆成堆的鱼。若是我们也能打上来,可少杀不少牛羊呢!” “娜莎呢?可有消息?”萨仁走过来,急切问道。 “我打问了,他们没有听说。我估算过,公主是后晌由大黑山出走,到海子时约在半夜,六百多里,还是雪地,再好的马也吃不消。即使赶到赵地,也在夜半,赵人都在睡觉。若是公主一直在旷野里奔驰,怕就……”巴哈欲言又止。 萨仁两手捂脸,悲哭起来。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召集各部吧。无论如何,我们得活下去。这等奸商,纯粹找死!” “代郡有多少兵马?”勒格问他。 “我摸过底,各处加起来不过两万。”阿古拉应道,“且大多驻在代城,离马喇山口大几百里呢。我们先吃下市集,他们若敢追过来,我们就在山口后面扎下麻袋,诱其入袋,打痛他们!” “我尊敬的王,”勒格盯住阿古拉,“我们是可以打痛他,可赵人不是大林人,若是惹毛他们,我们拼不过呀。” “拼不过也得拼!”阿古拉决心下定,“我们有大黑山,大不了转进山里,看他能奈我何?再说,赵人再多,能全过来吗?他们身后还有韩人、秦人、魏人、齐人,更有中山人,顾不上我们!” “也好。我王暂先召集各族酋长,勒格这就祈请山神,听从神谕。” 勒格祈请山神,神谕竟是大吉。阿古拉再无迟疑,将神谕示给各部族的酋长并祭师,集结三万青壮,备足弓箭、战刀,经过周密部署,于月黑之夜袭向马喇山口。 赵人显然有备,望到黑压压的骑兵奔驰过来,立马点起烽火,呜锣击鼓。 望到这儿的烽火,其他各地也都燃起烽火,号鼓响起。 然而,楼烦骑卒杀到之后,却意外发现,关卡中没有一个赵人。从赵人留下的零乱痕迹来看,他们没放一箭,全都骑马逃了。 一马当先的巴哈攀上赵人的了望塔,放眼望去,但见赵地各处村屯无不忙乱,赵人无不在仓惶逃蹿。 巴哈禀报阿古拉。阿古拉验过赵人关卡未放一矢的连弩,断定关卒自知寡不敌众,逃命去了,当即传令各部卒,兵分数路,杀向关内各个方向,尤其是那些市集。 市集里空无一人。 楼烦骑卒四处搜索,守着货堆的赵人全都逃掉了,不少被窝还是热的。只有那些守护的狗在狂吠中奔逃,被胡骑射死。 阿古拉令胡骑一万在市集之外布置警戒,严防驻守在平邑等地的驻军救援,余众点检赵人市集上的货物。 货物堆积如山,从兵器到日用,什么弓箭、弯刀、马具、胡服、盐巴、器皿之类,凡是他们需用的,一应俱全。别的不说,单是从湖水里捞上来的鲜鱼,无不冻得硬硬的,足可装运数十大车。 这次出击非为与赵人开战,为的只是这些物品。胡卒个个喜悦,忙不迭地打包装运。 更喜人的是,一组胡人意外发现一个赵人越冬的特大牧场。 牧场里的赵人全都逃了。 胡人一边点检,一边禀报阿古拉。 阿古拉飞马驰来。 面对场中的三万多只羊、一万余头牛及堆得山一样的牧草与库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袋袋饲料,楼烦王喜不合口。 别的不说,单是几大集市的货品与这个意外发现的牧场,就足以弥补整个部族去年灾情中所遭受的所有损失。 惟一的难题是,如何运走它们。 一切似乎是上苍安排好了的。就在阿古拉为如何运输愁眉不展时,又有胡人在牧场附近发现一个车场,时面停着现成的大车。 阿古拉赶过去,果见雪地上整齐排列的是赵人装运辎重的大车。有人数过,正好五百辆,似乎摆在这儿有些辰光了,上面履着一层厚雪。 阿古拉晓得,此地不可久留,无论如何,得尽快将这儿的所有物品及时运走,藏进山里。否则,此地离赵城晋阳不足千里,晋阳的援兵三日之内就可赶到。那时,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决一死战,要么撤退走人,空欢喜一场。 阿古拉不再迟疑,吩咐部众将跨下坐骑套在五百辆辎车上,将车拉到牧场,将山一样的草料悉数装进车中,又在上万头牛中选出健壮的驱到市集上,将打成包包的货物放在牛背上。 大家一气忙活到天色将晚,阿古拉担心夜长梦多,传令撤退。 撤退的阵容异常庞大。来自草原各部族的三万骑手空马而来,满载而归。除两千名青壮殿后防御之外,阿古拉命令其他骑卒,包括他自己,全部下马步行,腾出跨下坐骑承运货物,或拉车,或载物,实在驮不走的,就由人背负。三万多只羊及余下的数千只牝牛,多是怀崽的,杀不得,只能赶着走。放眼望去,平坦无垠的原野上黑压压的到处是撤退的胡人,不成队伍,没有秩序,只有一群挨一群的部族拖拉着各自的战利品,在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西游走。 胡人们或背或扛,或赶牛羊,或驾辎车,没有一个闲人,闹腾将近一夜,至天亮时多已力尽,原以为走了很远,实则只有几十里路,前锋刚到马喇山口。 望到赵人的了望塔及烽火台,胡人由不得加快脚程。 就在走近了望塔时,前面的胡人呆住了。 第565章 戏公主赵雍耍智听挚友昭阳假病 黎明的辉光里,在赵人新设的边境线上,黑压压的现出无数骑阵。阿古拉跨上一马,驰到赵人的了望塔前,攀上塔顶,放眼四望,瞪目结舌。 马喇山口实为两山对峙的一条通道,宽不足八里,长约十几里,北侧为一片山梁,主峰是大黑山的第二十一座山包,南侧也为一片山梁,主峰为大黑山的第二十座山包。正是由于这条通道意义重大,赵人才卡住这儿,设下关卡。 在他们的正前方,数不尽的骑卒,看样子不下两万,正如蚂蚁般列作规整的阵势,一看就晓得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赵人骑手。 赵人的阵势呈一字儿排开,将山口的西向出口挡个严实。 南北两侧皆是高山,他们的惟一出路是掉转头,向回走。 而向回走,正是赵人堵路的目的。 阿古拉急寻勒格,正自商议对策,一骑由东疾驰过来,禀报说,数不尽的赵国骑卒正从平邑方向压过来,前锋已与殿后胡人对阵,但双方均未发动攻击。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我们钻进了赵人的圈套!”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应道,“要相信神!” “神谕是大吉!”阿古拉苦笑,摇头,“前后皆敌,左右是山,我们被夹在中间,手中拿着人家的东西!”长叹一声,“唉,勒格,你再问问神,我们吉在何处?是战,还是——” “阿古拉,你说,赵人为何不战呢?”勒格指向前方的赵人,又指向后方,不答反问。 “是呀,”阿古拉凝眉,“如果我是赵人,眼下出击是最好时机!”看向山口。 是的,眼下的确是出击的最好时机。之前奔驰数日,昨天劫掠一日,这又行走一夜,此时的胡人真正是人困马乏,只想寻个地儿安歇,美美地喝上几口烈酒,而不是上马战斗。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跨下已经没马了。一直在马上行走的胡人,无不是可怜巴巴地拖着两腿不说,大多还要背扛肩挑,吆牛喝羊,而那些本该在栏中安享冬夜的牛羊让他们吆喝着在雪地里行走一夜,这辰光也实在不想迈动腿脚了。 此时此刻,只要赵人出击,就将是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 然而,赵人并未出击。 胡人得到这弥足宝贵的一刻钟时间,无不反应过来,停车卸马,推掉驮物,跨马提弓,聚拢到各自的酋长跟前。酋长们纷纷驰到阿古拉与勒格这儿,请求应战。 “尊敬的草原之王,我们没有退路了,拼吧!”众酋长异口同声。 阿古拉挨个看向这些酋长,继而将目光投向散落在草地上的远近部属。 他们实在太累了,所有人的脸上皆呈疲态。尤其是昨日,他们忙活一天,晚餐也没顾上吃,就又急赶着上路。按照阿古拉的设定,他们计划在走过这道山口之后,由殿后的两千骑封住山口,其余人马在前面的大海子边上安定下来,美美地歇他一日,而后将所有货物运入山中,据隘坚守,以观赵人反应。 更累的是他们的坐骑。一连奔驰数日,这又或驮或拉一宵的重物,他们的马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参与拼杀了。 阿古拉明白,在草原上骑射,真正拼的是马的速度。 阿古拉看向前方的赵人。 赵人没有逼近,依旧列出整齐的队伍,静静地锁在山口上。他们应该可以冲过去,关键是,冲过去之后呢?他们在马上,赵人也在马上。他们会骑射,赵人也会骑射。他们疲惫不堪,而赵人却以逸待劳。以这样的状态决战,大草原只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尊敬的草原之王,”勒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祈请神了,神谕是,下马弃弓,就地扎营,生火为炊,饮马食草。” 众酋长面面相觑。 “诸位酋长,”阿古拉巡视众酋长,拱手,“请奉行神谕!” 在草原上剑拔弓张之时,娜莎正躺在平邑的赵王别宫里,榻边守护着一身胡服的赵雍。 娜莎的高烧终于退去,娜莎的眼皮渐渐睁开。几百里奔驰的疲累与生无可恋的绝望重创了她的身心,经过数日的高烧与昏迷,娜莎苏醒过来时,全身都是瘫软的。 娜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雍。 赵雍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被他的大手微微握着,温暖而惬意。 娜莎想抽回来,但未能成功。 “你……”娜莎盯住他,“你是……” “我是您的忠实仆人,尊敬的草原客人!”赵雍笑吟吟地望着她,“手别动,它被冻伤了,我要慢慢暖好它。” “我……是在哪儿?”娜莎看向高大的房子。 “平邑城。” “神哪,”娜莎挣扎,欲坐起来,“这是赵人的地方!” “对的,你是草原来的尊贵客人,我们赵人欢迎你!” “我……跑这么远?”娜莎不可置信了。 “是呀,那天半夜里,大雪纷飞,我们听到远处有马在嘶鸣,叫声颤栗,过去查看,从马身边的雪堆里把你扒出来。真险哪,再过半个时辰,你怕就……” “我的马——”娜莎急了。 “看到我们来,它就拱开你身上的雪,跪在你身边,起不来了。我们用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真是一匹好马啊!” 娜莎的泪水流下来,呜呜悲泣。 赵雍让她哭一会儿,伸手拭去她的泪:“草原客人,你甭伤悲。那马能为主人尽忠,为主人殉身,是它的荣耀。我们把它埋在它尽忠的地方了,再过几日,待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祭它。” “谢谢你,我的朋友!”娜莎盯住他,“你的主人是谁?” “是这城的主人。” “你叫他来,我……谢谢他!” “他出远门了,吩咐我服侍你。客人有何需要,说给我即可!” “我……饿了……” 赵雍松开她,从火炉上端来一碗羊肉汤,扶她坐起,喂她喝下。之后又喝一碗马奶。 “我要吃肉!” “好咧,我这就烤!”赵雍拿来一排羔羊肋骨,在炭火上烧烤。 肉香味弥散开来,打开了公主的胃口。 娜莎连吃几根肉排,擦过手,精神大好,看向赵雍:“我的朋友,你叫什么?” “赵雍子!” “赵雍子?”娜莎重复一句,“是赵国的赵,对不?” “对的。” “我叫娜莎。”娜莎伸出手,“你再帮它暖暖。” 赵雍笑了,拿过她的手,两手捂住。 赵国以五万骑卒的强大势能迫使三万楼烦壮男听从神谕,坐在马喇山口的雪地上束手待毙,接受命运安排。 命运果然为他们派来一个信使,阿古拉、勒格及不少酋长们无不熟悉的中山人乐毅。 是负责殿后的巴哈带着乐毅来见阿古拉的。 “尊敬的草原之王,”乐毅深揖一礼,“中山人乐毅有礼了!” “乐毅?”看到乐毅,阿古拉一脸吃惊,“你怎么会……” “回禀草原之王,”乐毅拱手,“乐毅将大王的良驹贩至赵地,尚未回家,又受赵人所托,此来给大王并祭司大人呈送两封请柬。” “请柬?”阿古拉看向勒格。 乐毅掏出两封请柬,分别呈上。 阿古拉拆开,是邀请他与勒格前往赴宴的请柬,落款是肥义。 肥义是赵国将军,更是赵王的眼前红人。肥义来此,显然是蓄意的。想到赵人所布的这个套,勒格一下子明白了。 “宴会在何处?”阿古拉的情绪略显紧张。 “肥义大人说,宴会地点由大王与大祭司决定。”乐毅回道。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小伙子,你看那儿如何?”勒格指向赵人的关卡,里面有固定的营帐,这辰光完全在胡人的掌控中。 “好地方!”乐毅应过,拱手,“乐毅这就回禀肥义大人!” 乐毅别过,上马驰走。 不消一时,六骑驰来,径至关卡,安置好宴席,三骑驰走,余下三骑,一是乐毅,余下二位当是肥义及随员了。 对赵人这般细微安排,阿古拉、勒格既定心,也感慨。 乐毅驰至阿古拉处,礼让:“禀报大王、大祭司,肥义大人已经备下宴席,二位有请。” 二人上马,随乐毅驰至关卡,走进关房。 肥义迎出,朝阿古拉深深一揖:“赵人肥义恭迎大王,恭迎大祭司!” 阿古拉二人回过礼,被肥义迎至房中。 房间的火炉里已经燃起两堆干透了的马粪,散发出他们十分熟悉的味道。地上铺着几张老绵羊的羊皮,羊毛厚而密实。羊皮前面,各有一张简易的几案,案上摆着赵人带来的烤肉、烤鱼与烈酒。鱼肉还是热的,散出诱人的香味。 主席一侧,上首端坐一人,与他们一般穿着胡服。肥义屈居下位。乐毅没有入席,直直地站在一侧,看架势是服侍酒肉的。 待二人在客位坐定,阿古拉瞄向对面的胡服人。 显然,从肥义的恭敬仪态看,那人在赵宫的职爵高于肥义。 难道会是赵王?阿古拉看向勒格。 勒格也在打量他。 “尊贵的客人,”见他们皆在打量身边的,肥义拱手,笑盈盈道,“肥义在此招待贵宾,实为寒碜,不到之处,望二位见谅了。” “肥义将军不必客气,有话直说!”阿古拉拱手回礼。 “呵呵呵,”肥义又是几声笑,指向一席酒肉,“二位贵宾,酒肉虽薄,情义却厚。开宴之前,先说几句碎言。二位乃百忙中人,肥义在此打扰宴请,只为二事,一是答谢大王、祭司并所有的楼烦牧人,这些年来为我赵人输送不少良马宝驹,价钱公允,我王感谢不尽,特托肥义敬谢二位,待会儿在下以酒表达谢意;二是前日夜间我方边民受到惊吓,肥义受我王委派,前来问询。事涉公理,肥义是个粗人,嘴笨,一怕讲不清爽,二怕断不明白,有负我王重托,是以特别请来一个既能说理又能公道断事的人。”指向身边的胡服人,“就是这位。苏子,您报个家门。” 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拜见尊敬的阿古拉大王、尊敬的勒格大祭司!” “阿古拉见过洛阳人苏秦!”阿古拉拱手回个礼,看向勒格。 “可是纵亲六国的苏秦苏大人?”勒格半是疑惑,眯眼看向苏秦。 “正是苏秦。”苏秦淡淡一笑。 “失敬,失敬!”勒格连连拱手,“苏大人的名字,勒格早有听闻,今日始见,幸甚,幸甚!” “听闻大祭司学问盖世,天道贯通,苏秦慕名已久,今日能得当面求教,实乃幸事!”苏秦拱手回应。 “哈哈哈哈,”肥义大笑几声,举觞,“二位都是高手,来来来,我们喝酒,先为第一事,答谢大王、答谢祭司,答谢草原父老,干!”一饮而尽。 三人喝过,乐毅斟上。 酒过几轮,苏秦切入正题,看向阿古拉:“尊敬的草原之王,听闻草原去岁闹灾,苏秦寡闻,敢问灾情?” “唉,”阿古拉长叹一声,“这个不消提了。不瞒苏子,草原已经熬不过今冬,孤王无奈,这才……” “呵呵呵,”苏秦笑道,“还是提一提好。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何况赵国与楼烦山连着山,水通着水。大王不讲灾情,赵王就不晓得该怎么救援,是不?” “去岁大旱,由春至冬,几乎没有落雨。之后飞蝗虫,雪上加霜,个别河沟及海子边上仅余的那点儿草,多让虫儿吃了。我们无奈,只好把牲口赶进山里。不想山里更旱,牲口饿死过半,眼见这冬是熬不过去了……唉,惭愧呀!”阿古拉低下头去。 “这么大的灾情,你们早该讲一声才是。”苏秦如对老友谈家常,“不瞒大王,去年入冬,赵王在邯郸对苏秦几次提过这儿的灾情,很是关切,因为赵国北地与你们一样,同样闹灾。为救灾情,赵王令晋阳、上党及太行山区凡有雨水处,全民收割青草,晒干备用,同时向韩国上党地区购买大批草料,一入冬就运往代地,以救灾荒。赵王也想到你们了,可赵王晓得,草原人,尤其是大王您,最看重的是脸面,你们不讲出来,赵人自送上前,赵王忧心伤到大王面子,百般无奈之下,才旨令边邑将救助你们的一应物品悉数放在边邑,展示在市集上。因为是在市集,赵王深怕本地牧人前来抢买,这才特意提高价钱,没想到……唉……” 苏秦故意打住话头,且还抑扬顿挫地叹出一声,不无夸张地摇了个头,以示失望。 见苏秦硬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赵人之前的种种恃势欺凌讲作慷慨仗义,完全无视楼烦牧人前来购买、酋长巴哈赴关楼与关尉谈判商贸并受羞辱的既成事实,更无视赵人这般处心积虑地设局诱惑,再以武力相迫,等等,阿古拉的脸拉长了,大出几口粗气,看向勒格。 “谢谢赵王的仁慈,愿神保佑他!”勒格拱手谢过,看向苏秦,顺势说道,“草原之王晓得赵王仁厚,也晓得赵王特地放在市集上的草料是赠送我们度过灾荒的,草原之王求请神谕,是在得到神谕之后,才引族人前来取走赵王赠品的。” 勒格的回复软中有硬,堪称完美,既回击了苏秦,也没伤他面子,更以神谕诏示了他们前来取走市集上货物的正当性。 阿古拉美美地呼出一口长气,不无得意地看向苏秦与肥义,微微点头。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听说你们的神博知多学,明辨是非,深谙天地公理,苏秦甚想领教。敢问神谕?” 苏秦的笑声与发问,显然拉开了论辩的架势。 “神谕是,”勒格沉声应道,“友邻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你们可去取来,赵人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草原之王得到神谕,为使赵王的仁慈雨露均沾,传令各部落按人头出人,集结于海子,祭过神灵,方才动身前来取货。事实正如神谕,我们取货之时,所有市集未见一个赵人,而货物皆在。”拱手向赵都邯郸方向,“我神保佑赵王龙体安康,诸事顺遂,治下人民安居乐业!” 勒格真也了得,抢人财物,这还说出一片理来。 阿古拉大是满意,抖动几下手指,顺势端起酒觞:“本王谨以此觞代所有草原儿女鸣谢赵王宽仁大义,为我们解灾救难!”一饮而尽。 “呵呵呵,”苏秦没有举觞,看向勒格,笑道,“你们的神挺有意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难道他就不分个彼此你我吗?” “苏大人此话是——”勒格眯眼,盯住苏秦。 “譬如说方才的神谕,‘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这是把赵王摆放货物的市集之地理所当然地视作你们自己的土地,对不?”苏秦挑战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阿古拉朗声接话,指向东面,“由此往东,至少五个黑山头,皆是我们草原人的!” “敢问大王,”苏秦转向他,淡淡笑道,“您有何据来证明那五个山头一定是你们草原人的?也是神谕吗?” “这还用证明吗?”阿古拉生气了,将手中之觞咚地砸在几案上,“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在山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所有族人全都知道!”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尊敬的草原之王,您就是这般治理您的族人吗?您指着一座山对你的某个子民说,这座山归你了。这座山就是他的了吗?在您百年之后,假设另有他人来争此山,他拿什么来证明那座山是属于他的呢?他只能说是您指定的,可您不在了呀!按照常理,您要将此山赠送予他,您须有两个证物,一是证明此山是您的,您有权利将此山送给他;二是您要出具送给他的证据,证书或证物,以证明他拥有此山的永远权力。这是常理,也是公理,是不?” “这……”阿古拉说不出话了,看向勒格。 “这是你们中原的理,”勒格接道,“在草原,我们是没有固定地界的,神谕是,哪儿有水,哪儿有草,我们就去哪儿,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草原。” “神谕既然如此,”苏秦指着外面的山口,“你们为何不听神谕,硬说这儿的山口及那边的五个山头是你们的牧地呢?” “这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是我们牧人祖代的草原!我们年年在这儿放牧,我们生在这儿,死在这儿,当然是我们的牧地了!”阿古拉朗声应道。 “唉,”苏秦再叹一声,“大王就是这般不讲公理吗?若按大王的说法,如果是谁常来这儿放牧,如果是谁生在这儿或死在这儿,这儿就是谁的吗?若此,”指向东面,“每年都有赵人来此地放牧,这个山口就埋有不少赵人的尸骨。不少赵人还在冬季里到前面的那个海子里打鱼呢。接到赵王要救济你们的旨令,赵人晓得你们不擅捕鱼,就又呼朋结伴,于几日之前赶往海子,捞出不少大鱼,特别放在市集上,为的就是接济你们,让你们少杀几头牛羊。可赵人说这儿是他们的地方了吗?从来没有。这些地方赵人常来常往,却从来没有说是他们的地方,大王为什么就说这儿是你们的地方呢?” “既然没说是自己的地方,”阿古拉怒辩,“赵人为什么在这山口修建边关呢?在前面修建边邑呢?我们的牧人过来,为什么就受到盘查了呢?”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应道,“草原有草原人的生活方式,赵人有赵人的生活方式。草原人走到哪儿,是扎帐包,赵人走到哪儿,是盖房屋。草原人放牧,赵人耕地。草原人吃肉,赵人喝粥。至于牧人过来受到盘查,那是必须的。赵人若到牧人那儿,进入你们的屯地,你们就不管不问吗?万一是小偷呢?” “这……”阿古拉应答不出,看向勒格。 “苏大人说的是,”勒格晓得自己理屈在先,辩下去只会更尴尬,遂退一步,拱手,“各有各的习俗,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指向外面,“赵王的这批救助物品,草原人按照草原人的习俗,擅自取了。眼下赵人拦阻,产生争执,二位此来,可为商谈此事?” “唉,”苏秦叹道,“得知你们于夜半袭击,四处蹿扰,赵国子民受惊,四处逃命,赵王生气了,旨令军卒在此拦截,向大王讨个说法。这见大王坐地生灶,无意厮杀,赵王的怒气稍稍消解,旨令肥义大人与在下邀请二位小酌,商讨和解之法。” “赵王作何和解?”勒格问道。 “赵王给出三解,第一解,依照你们的草原规则,双方列阵厮杀,胜者为草原之王!” “你……”阿古拉气急,刚要发作,被勒格伸手拦住。 “若是不想厮杀,则是第二解,”苏秦接道,“草原之王带领各部的族人在指定之日离开草原,离开大黑山,永不回来,自此与赵人两不相涉。” “第三解呢?”似乎晓得阿古拉会作何反应,勒格抢一步接问。 “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 “结亲?一家人?”阿古拉憋着一肚子的火,脸色紫涨,“你说,怎么个结亲?怎么个一家人?” “就是你们依旧住在草原上,大黑山神依旧是你们的神,大王依旧是草原的王,大祭司依旧是草原的大祭司,”苏秦指向外面,“还有你们在半夜里取走的货物,赵王全部赠送你们,用于赈济灾民!” 阿古拉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勒格。 “赵王要何回报呢?”勒格盯住苏秦。 “方才说了,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苏秦给他个笑。 勒格微微眯眼,陷入沉思。 “我没搞懂!”阿古拉一脸惑然,“既然我阿古拉依旧是王,我们草原人依旧住在草原上,一切全都不变,怎么又说是一家人呢?” “回禀草原之王,这中间有个小小的前提,”苏秦接着他的话头,“整个草原须归入赵国治下,大王须接受赵王册封。在大王百年之后,无论何人接续草原之王,均须接受赵王的册封!” “你是说,我草原人要永世成为赵王的属臣?”阿古拉两眼圆睁。 “确切地说,是楼烦成为赵国的属国。”苏秦应道,“大王觉得有何不妥吗?” 阿古拉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勒格。 勒格闭目,忖思利弊得失。 “还有,”苏秦接道,“作为赵国的属国,赵王承诺,草原人享受与赵人相同的待遇,可到赵都邯郸或赵国的任何地方生活与居住,可以经商,做官,参与防务。赵王还承诺,赵国确保所有草原人的长远安全,尤其是来自大黑山北的漠北蛮族。听闻草原人深受漠北蛮族的侵扰之苦呢。” “赵王如何保证漠北人不来侵扰?”阿古拉问道。 “由赵王出钱,沿大黑山的山头修筑城墙,使所有的山头连成一道防线。同时在山头最高处设立烽火台,在所有山口设立关卡,漠北人只要露面,烽火就会燃起,漠北人擅长野战,但不能攻城。有赵人在山头守御,草原人既可安枕无忧,又可无惧天灾,譬如今年。只要草场闹灾,就由赵王设法赈济。” 苏秦开出这一连串的利好,阿古拉真还动心了,拿肘子顶一下勒格。 勒格抬头。 显然,真正决定草原事务的不是阿古拉,而是勒格。 “赵王是真正的仁慈之君,”勒格拱手,“请问苏大人,草原人除为赵国的属国之外,赵王是否还有要求?” “还有一个,”苏秦回他个礼,笑吟吟地看向阿古拉,“结亲。” “结亲?”阿古拉怔了,“结什么亲?” “听闻草原之王有女娜莎,正值芳华,美丽贤淑,赵王心仪已久,诚意聘为王妃,与大王结作翁婿。苏秦听闻此事,愿意跑腿。”苏秦看向勒格,“苏秦斗胆求请大祭司为女方大媒,与苏秦协力玉成草原公主与大赵之王的百年之合,使赵国与楼烦血脉相连,风水相通,代有姻亲,恩泽万世。” 阿古拉吃惊不小。他为女儿设计过多个归宿,没有一个是嫁给赵王。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女儿嫁给何人,都没有嫁给赵王更有利于草原。 阿古拉吁出一气,态度放松下来,看向勒格。 “嗯,血脉相连,真是一桩好事!”勒格微微拱手,“勒格愿意为媒。只是,”苦笑,“前几日草原上出了点儿意外,公主负气出奔,迄今下落不明,大王并草原上所有子民,皆在寻她。待我们寻到公主,你我再行保媒,如何?” “如此甚好。”苏秦举觞,“来,我们为赵国、楼烦喜结良缘,大王、赵王翁婿一家,干!” 众人皆干。 接下来,宴会气氛轻快许多。酒足饭饱之后,双方各自驰回,赵军撤退。本已绝望的草原人这也吃饱喝足了,喜气充盈地带着抢来的货品回到部落,由各部落的酋长与祭司以赵王赈灾的名义分配至各户人家。 在赵雍无微不至的护理下,娜莎的身体渐渐康复,手上与脸上的冻疮完全消除,活脱脱一个草原美人。 守在娜莎身边的除一个偶尔过来照顾她起居的女仆外,就只有赵雍了。 娜莎已经不把他当成外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他无话不聊。 诸多话题中,娜莎最爱讲的是草原雄鹰托力,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神采飞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起他们如何一起长大,彼此相爱,他如何孔武,他的骑术与射术在草原上如何无敌,等等,恨不能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细述一遍,末了是大哭一场,在哭声中将林胡大王子斥骂一顿。 在她讲述时,赵雍总是笑吟吟地倾听,一句话也不插口。 “你怎么不说话呀?”娜莎急了,推他一把。 “说什么?”赵雍抖抖肩膀。 “说他好呀!”娜莎大叫,“我讲了那么多,你一个好也不说!” “我没有觉得他哪儿好呀!”赵雍回怼。 “你说说,他哪儿不好了?”娜莎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他,几乎是在吼他。 “你说说,他好在哪儿?”赵雍坏坏一笑,“他为你暖过手吗?他为你喂过饭吗?他为你倒过尿吗?他为你洗过……”戛然止住,生生吞下后面的“身子”二字。 “洗过什么?”娜莎惊了,盯住他。 “洗过衣裙呀!”赵雍改口,做个鬼脸,“你的那身衣裙,真也是够脏的,一股怪味儿。这辰光你再闻闻看,是不是有股香香的味道?” “你……”娜莎羞红脸,“我们冬天从不洗衣服!” “也不洗澡,是不?” “你管得着!”娃莎白他一眼,将话题重又扯回托力,“好了,我不讲这个,我只告诉你,他,托力,哪儿都好!” “好吧,”赵雍抖抖肩,“我倒是想听听,他都是哪儿好?” “我说过一百遍了,他摔跤草原第一,他骑射草原第一,他狩猎草原第一!” “唉,”赵雍长叹一声,“你是没有见过天!草原第一,在我们赵国,算个屁屁!” “啥?”娃莎的秀眉挑起来,生气了。 “你等着!”赵雍快步出去,走到前院,叫来肥义,安排妥贴,返回主殿,笑道,“娜莎,你想不想出门转转,开个眼界?” 娜莎点头。 赵雍带娜莎走进隔院,是他的卫队练功房。一群侍卫正在练功,有摔跤的,有耍枪的,有射箭的,有比腕力的,个个都在忙活。赵王的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各怀绝技,各呈英豪,见到二人,更是起劲了。 肥义亲自上场,与几个壮士摔跤。与草原上的摔跤比赛完全不同,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在玩命,生死对战,整个过程动作夸张,招招致对手于死命。娜莎看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上。二人对战足足一刻,肥义一声大喝,将对手掀翻在地,压于身下。对手拼命努力,动弹不得。 肥义得胜,举手绕场一周,动作夸张地向其他人发出挑战。果有几个挑战者,但无一例外地被他击倒在地。 就在他独占鳌头之际,赵雍脱下外衣,嚓一声扔给娜莎,跳入场中,只几个回合,就把肥义打得节节败退,终被击倒。肥义刚要爬起,赵雍一屁股墩在他的大肚子上,仰躺下,用肩肘死死顶住他的肩。肥义挣扎不起,推脱不开,在众人的喝采声中,举手认输。 接着,一个力士一手拎个铁锤入场,将双锤竖在地面,一先一后咚咚两声,砸出两个大坑,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有兵士上来,试图拿起一锤,竟是掂它不动。两人上来,勉强拿起,却是吃力,迅速放下。娜莎未曾见过这般东西,圆睁杏眼盯住双锤。 赵雍过来,挽起袖子,一手捉住一只锤柄,大喝一声同时提起,上下舞动,博得众兵士阵阵喝采,看得娜莎目瞪口呆。 赵雍舞有一阵,走到娜莎身边,将双锤轻轻地放到地上。 “娜莎,你试试!” 娜莎吐个舌头,蹲下去,摸向那锤,乌黑冰冷,抓柄摇撼,撼它不动! 望着赵雍的伟岸身躯,娜莎一脸叹服,咬住嘴唇,轻轻摇头。 “开过眼界”后,娜莎态度大变,对赵雍说话柔声细气,再也不提托力的名字了。 又过两日,赵雍牵来两匹马,一匹银白,一匹枣红,皆是纯色,即使在草原上,也算是顶级宝马。赵雍将银白色的牝马让娜莎骑了,自己骑上枣红色牡马,各带弓箭,朝草原驰去。 草原上,几人在玩狩猎游戏。几只兔子被放出来,在草原上奔逃。一只苍鹰正在它们的头顶上盘旋。 陡然,那鹰俯冲下来,几经扑击,抓牢兔子,望空飞去。 不料抓到的是一只超大兔子,那鹰拎起后,不能一下子飞高,使足劲儿搧动翅膀。 几人放马追去,纷纷射箭,却没有一人射中它,箭矢纷纷掉落下来。 那鹰遭到围攻,旋个方向,朝赵雍这儿飞来。 那鹰越飞越高,及至他们头顶时,寻常箭矢已经够它不着。 就在娜莎大失所望之际,赵雍催马追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鹰惨叫一声,翻身掉下。 娜莎催马赶去,拣起那鹰,细审之,见箭矢是从兔子身上穿过,射中鹰腹的。 天哪,一箭二获! 娜莎掩抑不住对赵雍的敬佩之情,回到别宫,盯住他的英武面孔欣赏良久,越看越是动心,脱口说道:“赵雍子,我改叫你阿哥,可否?” “不可。”赵雍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娜莎震惊了。 “你是公主,我只是个臣仆!”赵雍一本正经。 “你可以的!”娜莎激动起来,“托力阿哥就不是王子,是我家的臣仆,可我一直叫他阿哥。你也是!” “还是不可以。”赵雍再拒,“你叫托力阿哥,是你俩一起长大,你欢喜托力。我没有与你一起长大,你也没有欢喜我呀!” “我欢喜你呀!”娜莎急了,脱口而出,面色微红。 “咦?”赵雍假作吃惊,“你欢喜的不是托力吗?” “那是过去。他死了。” “哦……你说说,我哪儿让你欢喜了?” “勇武呀。”娜莎应道,“我们草原女儿只欢喜勇武男人,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勇武的,所以我欢喜你。还有……”脸色红了。 “说呀!” “你会疼人。草原男人都不会疼人,托力也不会。可你会,我……真的欢喜你了!” “呵呵呵,”赵雍诡诈一笑,“我还没有真正疼过你呢!” “咦?你为什么不……”娜莎瞪大眼睛,“真正疼我呢?” “我也得欢喜你才成!”赵雍两手一摊。 “你……”娜莎惊了,“不欢喜我?” “你得问问我呀。” “你……”娜莎一脸期待,“欢喜我吗?” “欢喜。” 娜莎一脸羞涩,将双手伸给他:“阿哥,你……再暖暖!” 赵雍握住她的手。 “阿哥,你欢喜我了,这就真正疼我一下,好吗?”娜莎仰脸望着他。 “你闭上眼。” 娜莎闭上眼。 赵雍揽住她,缓缓地,轻轻地,吻在她的嘴唇上。 这是一种她前所未有的刺激,娜莎浑身颤抖。 “托力没有这样吗?”赵雍惊讶了,小声问道。 “没。”娜莎喘着小娇气。 “为什么呢?” “他……不敢呀……”娜莎呢喃,有顷,扳过赵雍的头,在他耳边,声音极低,“雍子哥,你……爱我吗?” “爱呀。” “愿意跟我走吗?” “哪儿去?” “大草原。”娜莎指着房子,“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 “不喜欢。这是赵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可主人不在,我走不了呀,”赵雍摊开两手,“主人让我看家,我得照看他的马,得照看这儿的所有东西,还有你……” “主人让你照看我,我要走,你就得跟着走,是不?”娜莎盯住他。 “咋走呢?” “就骑昨天的那两匹马。” “那是主人的马,主人视作心肝宝贝,我们骑走了,主人寻上草原,咋办?” “我有的是马。他寻上来,我拿十匹好马赔他!” “不成,不成!”赵雍连连摇头,“你去草原是回家,我去草原做什么呢?为公主养马吗?” “去做草原未来的王!”娜莎语气果决。 “啊?”赵雍大瞪两眼,“我这……只是个仆从呀,我两手空空,连人也是主人家的!” “你有我!”娜莎二目炽烈,“我是草原公主,你娶下我,就是草原未来的王了!” “草原之王愿意吗?要是他嫌弃我呢?那辰光,草原容不得我,我的主人也容不得我,我不就无处可去了吗?” “哎呀你,真是急人!”娜莎气得捶他一拳,“我父王会同意的!我是他的惟一女儿,他不能没有我,他事事顺遂我,只要我乐意,他一百个同意!” “好吧!”赵雍不再扯了,吻她一下,“我赌你一次!” 翌日清晨,赵雍牵来他们骑过的马,溜出城门,在草原上你追我赶,径投西去,在天色黑定时一路欢畅地回到大黑水畔。 当娜莎容光焕发地现身于王帐中时,阿古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仁扑嗵跪地,朝大黑山方向连连告谢。 “雍子哥,来呀,快进来!”娜莎朝外叫道。 没有人应她。 娜莎走到外面,见赵雍远远地站在河边,正在向西眺望。 天空晴朗,一弯新月挂在西天,一颗亮星正在下沉。 那儿当是林胡人的地盘。 娜莎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帐中。 阿古拉上上下下打量他。 赵雍直直地站着,回以同样的目光。 魁伟的身材,英俊的面孔,睿智的眼神,淡定的气度……气场强大的赵雍让阿古拉内中一震。 “小伙子,你是——”阿古拉点个头,换作笑脸。 “快拜父王!”娜莎推他。 赵雍深深一揖,拱手:“赵人雍子拜见草原之王!” “呵呵呵,”阿古拉连笑几声,“谢谢你送回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寻她呢。”转对里面,“萨仁,快拿酒肉,招待客人!” “父王,”娜莎款款走过去,偎在阿古拉身边,指向赵雍,轻声,“他不是客人!” “哦?” “他是……”娜莎附他耳边,“是娜莎给您带回来的新女婿!” “这……”阿古拉倒吸一口冷气。 “父王,娜莎决定了,就嫁给他!”娜莎语气坚定。 显然,这个场所不适合谈这大事儿,更不适合一口回绝。阿古拉反应过来,呵呵笑过几声,起身走到里面,不一会儿,与萨仁一道端着酒肉过来,斟好,递给赵雍:“小伙子,来,一路辛苦了,多喝几觞!” 赵雍谢过,饮下。 “小伙子,在赵地谋何营生呢?”阿古拉笑问。 “为主人看家护院。” “哦,你是……”阿古拉盯住他。 “是主人的臣仆!” “呵呵呵,”阿古拉干笑几声,“臣仆好哇,不用操很多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几觞,阿古拉转对旁侧正与娜莎亲热的萨仁:“萨仁,为客人安排个宿处。客人奔走一天,要睡个好觉。”转对赵雍,“小伙子,我有个小事,这要出去一下。”起身,大步出门。 阿古拉走到勒格大帐,将突发变故细述一遍,苦笑:“唉,这个娜莎,真让人头大!” “阿古拉,”勒格盯住他,直呼其名,“赵王的赠品我们已经分掉了,所有人都在感谢赵王。其实,那不是赠品,是赵王的聘礼。苏秦把话全都搁明了,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要么与赵人一战,要么离开草原,要么与赵人合为一家。” 阿古拉凝眉。 “您也看清楚了,”勒格接道,“赵王处心积虑,只为此事。您能想得出吗?整整五万骑卒,全部压在草原上,我们抗不过呀。赵王让全国的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猎物就是我们。我晓得赵人,他们的军队是专门打仗的,我们的人散在各家各户,一年到头照料牲口,小打小闹可以,真正大战,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我敢说,赵王吃下我们,下一个就是老巴图。我处心积虑让公主嫁给大林王子,就是因为赵人。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只未想到公主是个烈脾气。看来,一切皆是神意。” “明白。” 二人议论一阵,定下应策,阿古拉回到王帐。 夜深了。 赵雍已被带到客帐休息,娜莎正对萨仁大讲这些日来她的奇遇,尤其是赵雍的勇武。 “父王,”一看到他,娜莎急迎过来,“您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呢。” “娜莎,”阿古拉在毛毯上坐下,“我也有事情对你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要你同意,同意我与他的婚事!” “娜莎,”阿古拉盯住她,神色严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草原女儿?” “是。” “你是不是草原公主?” “是。” “你想不想听听,你走之后,在草原上发生的事?” 娜莎点头。 阿古拉将草原面临的困境及赵国五万骑卒将所有草原男人围困在马喇山口,逼迫他们加入赵国,等等诸事,一一讲给娜莎,末了道:“娜莎,你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你是草原之王的女儿,你有责任保护我们的牧场。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的神庇佑我们,是神要让你嫁给赵王啊!” 娜莎哭了。 “孩子,”阿古拉轻轻拍着娜莎,“你带来的小伙子是个壮士,阿爸欢喜他。阿爸将他留在草原,留在身边,收他为义子,待阿爸年纪大时,就让他做草原之王。可你,必须嫁给赵王,否则,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与赵人决死一战,要么离开草原,到漠北去。孩子,十几万人哪,老老少少,被逼到漠北去,那漠北……”长叹一声,顿住话头。 娜莎哭一会儿,猛地抬头,看向阿古拉,一字一顿:“阿爸,你让勒格讲给神,让我嫁给赵王,可以,但神必须应下我一个条件!” “孩子,你说。” “依旧是草原规矩,他们二人公正比试,我自己来裁判,谁赢,我嫁给谁!否则,我死!” “娜莎,你……”阿古拉急了,“人家是赵王,不是大林王子!” “那怕他是天神,娜莎也是这个规矩!”娜莎重重地搁下一句,脚步沉重地离开阿古拉,走向她的寝处。 翌日,勒格不无忐忑地将草原公主的要求快马透给赵方,当即收到苏秦回话,赵王尊重草原规矩,愿向公主指定的选手挑战,且若挑战失败,认赌服输。双方约定,挑战地点定于马喇山口,裁判只设一个,娜莎。 三日之后,阿古拉、勒格、娜莎与赵雍及不少臣僚仆从赶至马喇山口,住进赵人为他们扎好的帐篷。苏秦见过阿古拉并勒格,说是赛场已经备好,时间定于次日辰时,赵王将于赛前赶至。 次日凌晨,娜莎端来马奶、烤肉等可增补力气的食料,赵雍却不肯吃,情绪低落。 “阿哥,你怎么了?”娜莎问道。 “娜莎,我……”赵雍回她个苦笑,“能不能不赛?” “阿哥?”娜莎急了,“你……你哪能不赛哩?” “人家是赵王,我是……赵人的臣仆,我哪能与赵王比赛呢?” “你听着,”娜莎字字有力,“在这赛场上,他不是赵王,是个赛手,是与你一模一样、平起平坐的赛手。”指下自己鼻子,“你看清楚,这是奖品,你比赢了,她是你的。你若输了,她就是人家赵王的,我已对神起过誓了!” “托力与林胡,不,与大林的王子比赛时,你不是也起过誓了吗?可结果呢?”赵雍两手一摊,做个苦笑。 “你听着,”娜莎盯住他,“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裁判,看他谁敢!” “娜莎,”赵雍回视,“万一那个赵王,我是说万一,他在比赛中把我也……”指指自己的心,口中发出嚓的一声,两手一摊,“哪能办呢?我一死,你就依旧是赵王的!” “赵雍子,”娜莎一字一顿,“你难道忘记了大林王子是怎么死的吗?” “不一样呀,”赵雍越发现出苦相,“大林王子未曾想到你会杀他,所以没有提防。这事儿传开了,赵王肯定也想到了。只要赵王有准备,你是杀不了他的!” “我杀不了他,还杀不了我自己?”娜莎指向自己的心,“他射中你的心,”拔出短刃,“这把刀就扎向这儿。你上天入地,我陪你!” “娜莎——”赵雍感动,盯住她,良久,握拳,咬牙,“你候着,看我……赢他!” 按照规矩,第一场是摔跤。 赛场比草原上的精致多了,赵人搭出临时擂台,周边围着一圈绳栏。绳栏外面,正面摆着裁判席位,坐着惟一的裁判娜莎。娜莎前面的几案上摆着这场赛事的名义奖品,一只由纯金打制的草原雄鹰。娜莎的对面是两个席位,并肩坐着双方的大媒,勒格与苏秦。勒格旁边是阿古拉,苏秦旁边是一身甲衣的肥义,不过,这辰光娜莎完全认不出他了,也无暇辨认。 擂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赵国、楼烦两国的啦啦队,赵国的是赵王卫队,楼烦的是阿古拉卫队,人数均等,各三十名。 一阵鼓声响过,担任司仪的乐毅朗声宣唱:“第一轮比赛时辰到,有请双方赛手入场!” 随着雨点般的鼓声,英姿飒爽的赵雍由赛场一角跨步入场,向所有人抱拳致意。 场上人无一例外,全都欢呼起来,尤其是坐在两侧的啦啦队,喊起整齐的号子。 三番鼓过,场上依旧只有赵雍。 见对方赛手迟迟不入场,娜莎冷蔑一笑,目光射向勒格。 勒格早就坐不住了,拿肘子顶一下坐在身边的苏秦,小声:“你们的选手呢?” 苏秦朝场中努嘴:“在那儿呀。公主的选手呢?” “啥?”勒格目瞪口呆,盯住赵雍,压低声音,急道,“他就是公主的选手呀!” “不,不,他是我们的选手!”苏秦一本正经。 勒格愣怔好一阵儿,方才明白过来,急转身,对阿古拉耳语。 阿古拉猛吸一气,倾身,盯住赵雍,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 场上的赵雍,与前几日在草原上的状态完全不同,飒爽英姿,气势逼人,在场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地亮亮肌肉,展示一下他的雄性威力。 娜莎一脸钦敬地望着眼前的心上人,时不时不屑地拿眼角扫一眼赵人的啦啦队。 鼓声再起一轮,双方的对手仍然不见露面,各自的啦啦队开始交头接耳。 待鼓声住歇,娜莎站起,用力挥一下手,朗声宣布:“击鼓六轮,赵方选手怯场弃赛。本裁判宣布,今日赛事第一轮,草原方胜!” 娜莎的话音未落,苏秦的手已经举起:“禀报裁判,赵方抗议!” “抗议者请讲!” “赵方选手早已登场,是草原选手怯场弃赛,第一轮比赛,赵方胜!” 娜莎看向赛场,眉头凝作一团。 赵雍仍在场上游走,亮拳示威。 娜莎看向勒格。 勒格走过来,压低声音:“公主,我查清了,场上选手也是赵王。这次比赛,双赢!” 娜莎懵圈了。 “神哪!”娜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盯一眼赵王,一脸羞红,朝草原上撒腿飞奔。 武灵王纵身跃出绳栏,在后紧追。 就在双方啦啦队各各瞪眼之际,再也憋不住的肥义爆出哈哈几声长笑,只几步就跨到鼓手处,拿过鼓槌,奋力敲下。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鼓点直追赵王。 赵雍与娜莎的大喜日子定在马喇山口赛事之后的第十五日,地点就在马喇山口。赵国的五万骑卒在他们的婚礼上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仪式,层次分明的骑步组合、整齐有序的攻防进退、技艺精湛的骑射表演、有条不紊的阵势变幻、反应快捷的迂回包抄能力,等等等等,无不让守在两侧山坡上观摩的草原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日参加过抢劫赵人粮草的青壮骑手,真正庆幸他们的大王阿古拉所做出的英明决策。 应邀观摩的还有来自大林的大祭司哈什格。 婚礼的次日,苏秦与勒格宴请哈什格,提及王子的婚事,称他们二人愿意保媒,将赵王亲妹平城公主嫁给大林王储,希望哈什格玉成此事。赵王承诺,平城公主的嫁妆价值丝毫不少于赵王送给草原的聘礼,但大林的聘礼也当与草原持平,也即成为赵国属国,大林之王由赵王册封,大林疆土由赵国保护。 苏秦特别说明的是,平城公主一十九岁,本已出嫁韩国公子,但其夫君在婚后半月出意外死了,没有生育子嗣。赵王同情妹妹,将她迎回邯郸。由于妹妹不喜乘车,喜欢骑马,对大草原心向神往,赵王决定将北地平邑改作平城,封赏给她。相较于是否处女,胡人更看中的是社会地位。哈什格没说二话,在见过赵王、得到赵王的亲口承诺之后,动身回到大林,向老巴图谋议亲事。 于老巴图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谋议的。情势赤裸裸地摆在这儿,他几乎没有选择,不能不同意这门亲事,否则,有草原给力,赵王随便寻个借口,就能将大林人置于绝境。 到这年夏季,随着平城公主嫁给老巴图以大河之神名义所确定的大林王储察罕布华,林胡的所有辖地正式归入赵国版图。赵武灵王在林胡之地设立云中郡,在楼烦之地并雁门关之外的大片赵土合并,设立雁门郡,分别派出亲信郡守,招募两个地区的青壮年入伍,编入骑卒,由边将统领。老巴图、阿古拉则自降一级,各自称侯,事务减缩为传达赵王旨令,处理牧民日常生活与纠纷。 至此,在苏秦的协助下,赵武灵王兵不血刃地收服了楼烦、林胡两大胡地,拓地三千里。接后数年,赵王兑现诺言,连年拨出财力与人力,沿达兰喀喇山脉建出一条东西两千余里的防御城墙,设立数百烽火台,派出边卒镇守,这是后话。 在赵武灵王与苏秦忙活收服北地胡人之时,楚国郢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又一场伐秦之战。 八万将士的血再一次惹怒怀王。丹阳战后,怀王连续召到几个亲历战场的将军,让他们反复推演那天的战斗过程,又将屈丐早前禀报他的军情奏报翻腾出来,细细琢磨,认定屈丐从战略到战术均未失误,楚人只是败在嬴荡三人的意外冲阵上。 按照几位将军的描述,嬴荡三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其冲阵时机与技巧更是耐人寻味。显然,屈丐真的尽力了,可以说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不能制服这三个人,楚人是无法与秦人再战的。 然而,如何制服呢? 怀王琢磨多日,想到不少破敌之策,但又被他一一否决,正自烦闷,景翠与王叔觐见,且正是为此而来。 “臣得一计,用网!”景翠一脸兴奋。 “网?”怀王眯起眼,“什么网?” “渔网!” “这……”怀王纳闷了,怎么也想不到渔网与破敌之间有何关系。 “大王,”景翠语气急切,“古人曰,弱胜强,柔克刚。嬴荡三人皆为至刚之人,其器皆为至刚之器,而渔网由丝麻织成,为至柔至弱之器,正可克之。” “关键是,怎么克?”怀王依旧是一脸眯瞪。 景翠看向王叔。 “禀王兄,”王叔接道,“臣弟带来一人,可试此器。” “传他进来!” “此地狭小,”王叔看向殿堂,“还是请王兄外面观审。” 怀王几人走出殿堂,来到开阔处,果见候着几人,手执网具。怀王细看那网,却不是渔具,而是一种特制的类似渔网的网具,网线皆有筷子粗细,纯麻织成,网目有人头大小,没有网纲,高约两丈许,宽约三十余丈,展开来,就像是一匹新从织机上卸下的巨幅麻布。 网具两端各有二人,用竿子挑起麻网,拉起来,吃力地向前移动。 “这怎么能成?”怀王看一会儿,指着两边吃力移动的人。 “禀大王,”景翠应道,“这网巨大,寻常人是拉不动的,但马力可以。在战场上,我们可将两端分别绑在战车上,由驷马驱动,将网张起来,冲过去,围拢起来,任他多大力气,在这样的大网里只能束手就擒。” 听到这个,怀王才算明白过来,连声赞叹:“好好好!”略顿,“景将军,此事不可声张,要悄悄的,多织几个这样的网,只要那太子再敢露面,就把他生擒过来!” “谨遵王命!” “走走走,我们殿里说事去!”怀王急不可待了。 三人回到殿里,怀王乐不合口,看向景翠,抱拳:“景将军,真没想到你生出这般奇计,哈哈哈哈,”打个响指,“我们可议如何伐秦了!” “回禀我王,”景翠拱手,“此计非臣所出!” “哦?”怀王倾身,“出于何人?” “田忌。” “此人何在?”怀王眼睛大睁。 “在王叔的辖地。” “咦,”怀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叔,“田将军是何时到贤弟处的?” “臣亦不知。”王叔苦笑一声,“说是在纪陵泽边住有几年了。若不是景将军说出来,臣弟……”摇头。 怀王看向景翠。 “禀王上,”景翠接道,“臣确实晓得他住在那儿。从楚国出走之后,田忌就失踪了。前几年,末将兵败淅水,万念俱毁,回师路过荆门时,有个渔人寻上门,提着一篓子新打的鲜鱼,为臣分析何以败于秦人,臣受益匪浅……” “莫非他就是田忌?”怀王急切插口。 “正是。”景翠应道,“田忌第一次来楚,投奔在臣寒舍,我二人相处甚笃。此番来楚,他没有投臣,自去泽边,做打渔翁了。” “哈哈哈哈,”怀王笑道,“怪道他想出渔网这个克刚之法呢!” “还有一事须禀我王,”景翠又道,“前番屈将军伐秦,路过王叔宝地,臣让他前往渔村拜访田忌,他去了。若是不出臣的所料,丹阳之战,屈将军的应敌之策当是出自田忌之谋!” “怪道呢!”怀王深吸一口,良久,啧啧慨叹,“将军就是将军,放得下,拿得起!” “王兄,”王叔插话,“就此番伐秦来看,我大楚勇士并不逊色于秦人。我虽战死八万,秦人折损也不下六万。我大楚有民不下一千五百万,秦人不足五百万,我大楚有地方五千里,秦人之地,加上巴蜀,不过两千。我大楚之地多平川,堪为渔米之乡,秦人之地虽有蜀川、关中可供米粮,但与我大楚相比,不可同语。今若伐秦,我所缺者,非米粮军需,非猛将锐士,而是率军之将!今日田忌在楚,或为天赐我王!” “贤弟说的是!”怀王指向渔网,“贤弟这就使人仿照此网,织它二十只!”看向景翠,“景将军,你速去渔村,有请田忌将军,就说寡人诚意拜他为伐秦主将,你景翠副之,起倾国之军,踏平秦川!” “臣这就去!” 景翠别过怀王,驱车直驰纪陵君的封地,寻到渔村。 田忌的院门是掩着的,房中无人,几只大鹅与狗皆不在了。房门没锁,景翠推开房门,在堂中坐下,候等田忌。 景翠一直候到天黑,仍未见人。眼见村中人家皆在造炊,渔人多从泽中返回,景翠急了,询问邻人,方知他于半个月前就已离开渔村,说是出个远门。 景翠震惊。 半个月前正是景翠得到田忌托人送来的渔网之际。显然,那只渔网是田忌亲手所织。 景翠返回田宅,打起灯笼,在房中细察,果于堂案供桌上看到一只竹筒,筒上书写几字,“景翠吾兄启之”。 景翠扭开竹筒,里面是几片竹简,书曰:“景翠吾弟,愚翁忖知你来,特留此书诀别。愚翁早年不聪不智,争勇斗狠,留下诸多嗟叹。今入暮年,愚翁悔不当初,决意沉醉于江泽,远离世间纷争,改行做个渔翁。渔翁本为齐人,今饮楚水,食楚粟,妻楚女,捕楚鱼,渔翁无以为报,特织一网馈赠楚王,或可制暴秦三虫。吾弟保重,渔翁田忌。” 景翠带上此书连夜返郢,此晨觐见怀王。 怀王阅毕,嗟叹再三,问景翠道:“田将军既然决意于江泽,就不必勉强了。若再伐秦,依你之见,当以何人为将?” “昭阳。”景翠不假思索。 “嗯,”怀王点头,“寡人也是想到他了。”看向内尹,“传旨,召昭睢。” 陈轸在云泽岸边一住数月,实在住腻味了,吩咐林东将各类家当搬到船上,说什么都要离开。昭阳好说歹说也挽留不住,只好饯行。 饯行酒放在昭阳邑旁边的山顶楼阁里,场面甚大,摆下三大宴席。第一宴席设于楼阁主堂,席中仅有二人,陈轸、昭阳。第二宴席设在西厢,为女眷席,主宾伊娜、桃红,由昭阳新纳的小妾作陪。第三席设在东厢,主宾林东,由邢才作陪。 酒至半酣,一名家仆匆匆上山,将一封密函递给邢才。 邢才匆匆阅过,急至主堂,一脸兴奋道:“主公,来个喜信儿!” 昭阳接过,展开,指着陈轸,长笑几声:“哈哈哈哈,老弟呀,看来你是走不成喽!” “哦?”陈轸吃惊,盯向他。 “自己看吧!”昭阳不无得意地递过来。 陈轸接过,是大楚现令尹昭睢的亲笔书函,写在一只精致的丝绢上,大意是楚王欲起用昭阳,拜他为伐秦主将,请他速回郢都,并说王使将至,他先一步透个信儿,好让昭阳有个备。 陈轸递回书函,将两只小眼眯一会儿,缓缓睁开,看向昭阳:“看来老哥是要回去喽!” “当然回去喽!”昭阳用力握拳,“这一日,昭某总算候到了!” 陈轸两手鼓起,轻轻击掌,但击得有气无力,几乎听不出啪啪声。 “老弟?”昭阳敛住笑。 “啧啧啧!”陈轸住手,嘴唇出声。 “你甭啧啧了!”昭阳急了,“有屁就放!”转对仍旧守候指令的邢才,“老邢,传话,陈大人不走了,将所有行李全搬回来!” “遵命!” 邢才应过,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陈轸的声音:“慢。” 邢才住步,看回来。 “老邢,”陈轸拱手,“你回去,继续喝酒,行李先放船上,待会儿再搬不迟!” “好咧!”邢才去了。 “老弟?”昭阳再问。 “老哥,”陈轸看向昭阳,“你真想回去?” “不能回去吗?” “能。” “呵呵呵,”昭阳笑了,“这就是了。” “不过,这个‘能’字,得有几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问,你答。你都能答上来,就可以回去了。” “问吧!”昭阳端爵饮一口,放下,正襟端坐,眼睛闭起。 “第一问,老哥想死于非命且葬身无所吗?”陈轸说完,亦端一爵,放至唇边。 “这……”昭阳怔了,瞪大眼睛盯住他。 “第二问,”陈轸饮尽,“老哥想最终作为失败者而记载于大楚青史吗?” 昭阳吸一口长气。 “第三问,”陈轸又斟一爵,“老哥还觉得上天已经给你的不够多么?” 昭阳双手捂脸。 “哥呀,”陈轸仰脖饮酒,发出一个夸张的‘滋——’声,吧咂几下嘴皮子,盯住昭阳,“你比轸年长,轸是动口的,只要嘴皮子能动弹,再老一点儿也无所谓,可你呢?是动刀动枪的,别的不说,单是那颠颠簸簸,还能受得了吗?再说,你与秦人干仗,能打赢人家吗?” “你——”昭阳握拳,“你以为我怕秦人?我只是听你的,没与他们真打!” “啧啧啧,”陈轸咂出几声,“老哥,昭大人,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说句泄气话。真的与秦人对战,莫说你今朝这把年纪,即使你再年轻三十年,也未必就成!” “哟嘿!”昭阳怒了,拳震几案,“我之所以想回去,就是想试试,与秦人真干一场!” “凭什么?”陈轸盯住他。 “就凭楚王承诺的三十五万勇士!” “唉,”陈轸长叹一声,“老哥呀,我一直不想伤你,可……这辰光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走的人,这把话说透,听不听在你。” “你说。” “就轸所断,老哥的才气,顶多能带十万卒,若是给你二十万,就是一场灾难。三十五万,是更大的灾难!” “你——”昭阳脸色紫胀,呼哧呼哧喘一会儿,端起酒壶,仰脖喝尽,嗵一声摔在地上,“其他不说,单说灭越之战,我带多少?” “灭越之战是老哥带的吗?”陈轸撕开脸面了,“大战重在筹策,灭越之战轸弟是全程关注了的,老哥说说,你筹的是哪个策?由头至尾,全是人家张仪筹的。越人是张仪引来的,口袋是张仪设计的,老哥虽为主将,不过是奉命调兵而已,实为张仪的听差!” 昭阳的嘴皮子僵住了。 “再扯扯老哥主将的其他几战。”陈轸接道,“扳指头算算,大规模的无非下面几次。两次伐宋,第一次引兵六万,遇到田忌救援,老哥退回来了。第二次伐宋,真正引兵也就十万,其他兵卒皆是后备。结果如何?败给庞涓与孙膑,折损几万人马不说,还失了要塞陉山,景氏损兵折将,自此不振。之后是伐襄陵,老哥呀,这是你一生所真正打过的漂亮一仗,可凭心来说,此战老哥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吗?如果没有魏国败于马陵这个契机,如果没有提前安排内应,老哥……”顿住,眼睛闭起。 昭阳两手捂脸,气憋于胸,久久没有呼出,似乎要把自己憋死。 “老哥呀,”陈轸斜他一眼,接着又砸,“才疏而志高者,不逮;力小而欲大者,危殆。老哥已经熬到这把年纪,听老弟一句,就在这风水宝地安度晚年吧。夕阳再好,也是黄昏,老哥已经赌不起了。”略顿,“老哥今朝也毋须再赌,是不?” “老弟说的是!”昭阳的欲火总算是让陈轸按下去了,美美地呼出一气,深吸几口,匀好,“知老哥者,老弟也;推心置腑者,亦老弟也!”起身,拣起酒壶,抱坛子倒满,斟满两爵,“来,干!” 二人干了。 “身为楚民,国家有难,当责无旁贷。”昭阳接道,“听昭睢说,王使这几日就来,我这……总不能当个缩首龟吧?老弟你说,你这个傻哥该当如何应对?” “大王召请,是器重,老哥当然不能推辞。老哥非但不能推辞,还当慨慷激昂,拖着病体登船,然后呀,你家的那个邢才,还有陪你暖脚的那个小美人,一人抱着老哥的一条腿,哭哇哭哇,老哥一定要破口大骂他们,骂着骂着,老哥就晕倒了。” “这这这……”昭阳皱眉,“我这好端端的!” “人总是可以生病的嘛,”陈轸呵呵笑道,“何况老哥这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酒足饭饱,陈轸一家还是撑船走了。 是夜,昭阳没让小美女陪床,独自睡下,夜间憋尿,没用夜壶,光身子走到室外,在寒冷的朔风里足足撒尿两刻钟,冻得全身打颤,背脊骨冰凉,牙齿咬得格格响,方才回到榻上,蒙起被子暖到天亮。 翌日晨起,昭阳病了,全身瘫软,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浓痰一盅接一盅。邢才寻到医生,把脉开方,熬出几碗黑汤,昭阳咕嘟咕嘟连饮几大碗,可那烧依旧不退。 烧至第三日,俟王使赶到,昭阳已经说起胡话来。 第566章 复前仇怀王亲征结横索张仪搬兵 昭阳卧病,拜何人为将真就成了个大事件。怀王召王叔、景翠、昭睢三人入宫谋议,王叔建议也召屈平来,因为屈门不能没人。怀王传召屈平,君臣五人由午时议至申时,愣是议不出个合意人选。议至后来,昭睢干脆推举王叔为将。王叔婉拒,转而举荐景翠。景翠连连摆手。 二人不是不愿担当,而是不敢担当,因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个人荣辱,而是整整三十五万楚国精壮的生死,是决定大楚的未来国运! “三闾大夫,”见屈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怀王看过来,“你可有合意人选?” “没有。”屈平淡淡应道,“臣只有一疑,请我王昭示。” “何疑?” “为什么还要伐秦?” “你——”怀王苦笑,摊开两手,“这个用问为什么吗?商於六百里的咽喉要道,前后十万烈士的血与生命,难道还不够吗?” “回禀王上,臣以为,远远不够。”屈平不依不挠。 “寡人再加两个,张仪欺我,秦王欺我,该够了吧?” “更不是理由!”屈平杠上了。 “屈平!”怀王脸色变了,“你讲,为何不是理由?” “回禀我王,”屈平慨然应道,“臣幼读楚史,楚国战败不是一次两次,殉国之人也不止十万八万,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要复仇。即使复仇,也少有当下就复仇的。至于商於六百里咽喉要道,不知大王可想听听发生于魏国的一桩旧案?” “你讲。” “魏武侯引诸大夫游于西河。”屈平侃侃说道,“望到河水滔滔,两岸悬岩如壁,武侯情不自禁,赞道,‘壮矣,河山之险,我有何忧哉?’大夫王钟脱口应道,‘晋国之强,盖因于此,若善用之,可成王霸之业。’吴起当场驳道,‘君上之言,乃危国之道;你又附和,是危上加危矣。’武侯忿然作色,‘吴起,你可有说辞?'” 怀王听进去了,盯住屈平:“吴起怎么说?” “回禀我王,”屈平接道,“吴起应道,‘河山之险,从来不足以自保;王霸之业,从来不仗恃险峻。回首往古,三苗之居,左为彭蠡之波,右为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大禹所逐。夏桀之国,左为天门山,右为天溪水,庐山、睪山在其北,伊水、洛水出其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商汤所灭。殷纣之国,左为孟门之山,右为漳、釜之水,前有大河,后依太行山。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武王所伐。再说君上,您不是也引领臣等攻城掠地无数吗?那些城邑不可谓不高,城墙不可谓不厚,人民不可谓不众,然而却遭我王拔除,原因无他,为政不善而已。由此观之,地形险阻,并不足以成就霸王之业!'” “可我……”怀王憋一阵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实在咽不下那口恶气!不抓到张仪那厮,不踏平秦川,寡人……” “唉,我的大王啊,”屈平长叹一声,“身为大楚之王,您怎么可以拿三十五万子民的生命来泄一时之忿呢?” “屈平,你……”怀王气得脸色发紫,指着他的鼻子,全身颤抖,“够了!” “大王,盛怒用兵,乃古今大忌啊!”屈平非但不停,反倒提高声音,几乎是嘶叫了。 “出去——”怀王手指殿门,几乎是吼。 屈平起身,梗起脖子,大步走出。 怀王脸色煞白,喘几口粗气,看向眼前表情各异的三位重臣:“主将一事,不必议了。”一字一顿,“寡人亲征!”看向王叔、景翠,“你二人为副将!告退吧!” 接后旬日,怀王颁诏伐秦,御驾亲征,自任主将,任命王叔、景翠为副将,昭鱼为先锋,举全楚之力伐秦。 朝野震动。 怀王一旦动手,就十分果断。颁旨次日,怀王密令昭鱼、景缺快马驰往丹阳,分东西两段,全线扑杀商於谷道。西段为昭鱼,东段为景缺。 战事首先由西段展开。丹阳战后,战事虽停,但楚军并未真正撤走,只在周边屯驻,尤其是漫川关附近,更是密集扎营。验过王命,漫川关守军交由昭鱼指挥,分路向北扑击。 漫川关失守之后,秦人在关北几乎所有山道上布设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壁垒。然而,担任主攻的楚人多为巴山汉子,更被楚王亲征、复仇报国的热浪驱动,没有他们攀不上的峰顶、越不过的崖口。他们不走山道,只在高山密林里游荡,渴饮山泉,饿食山珍,即使箭矢用完了,也是就地取材,当场制作,常常如山鬼一样出现在秦人面前,令秦人防不胜防。前后不过旬日,秦国的重重关垒多已失守,又过半月,楚人已占据漫川关以北、商於道之南的绝大部分山地,逼向商於古道。 怀王得报,迅速增调三万兵力,经由完全打通的各处山道,浩浩荡荡,如蚂蚁般扑过来,在截断谷道后,兵分两部,一部攻向峣关,在险隘处搬石筑垒,另一部围向商城,袭逼武关。 与此同时,东段景缺也动手了。数以万计的楚卒沿棋水北进,袭破秦人在棋水谷道设立的关垒,杀入棋水旁边的村邑,将商於道拦腰冲断,在村邑东西两侧各五里处搬石筑垒,彻底阻断商於道,构筑壁垒设防。 至此,由荆紫关至棋水河谷一线,东西长达十里的谷道完全被楚人控制,西武关与东武关、商城与於城,所有联系皆被楚人截断。 魏章急了。 前番决战,秦王给他的实际兵力为一十三万,战死六万,余众七万中,有不少人仍在养伤,战力大打折扣。秦王早说要补充兵力的,但因战事停歇,也就没赶那么急,没想到楚人顾不上喘气,在这么快的时段里就又发动袭击。 关键是,魏章的兵力,大多布置于武关以东,商城这边,因有峣关后援,他只留守三万人马,近半布防于道南的山道,这辰光,在楚人的袭击中几乎丧失殆尽。 魏章传令各部放弃山道,坚守城邑,同时急报咸阳。 商於之险,主要在于两侧的山地。一旦山地失守,商於道被截断,后果不堪设想。惠王急旨甘茂引军五万出峣关增援,同时连夜召请几个重臣谋议应对。 与会的依旧是几个老人手,太子荡、张仪、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外加车希贤的儿子车卫君,此时已晋爵左庶长,任驾前御史,参与记旨颁令。 首先陈情的是公子华,摊开图,不急不缓地将近日获取的楚地情势一一禀报,主要是楚国各地的事,尤其是怀王如何使人召请昭阳,昭阳如何大病不起,怀王寻不到合适的主将人选,如何自任主将,副将是王叔与景翠,等等。 “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公子华展开一份密报,“楚王向越人新征兵三万,从黔中郡调兵三万,从方城新增兵三万,从庸地向巴人新征兵三万,从下东国调兵两万,从襄陵调兵一万,合计共向宛襄丹阳一线新增兵员一十五万。不过,这些军卒要抵达宛襄,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 新增一十五万! 丹阳战前,楚卒已有二十六万,除去八万战死的,再减去两万养伤的,应该还有一十六万,二数相加,合计三十一万! 三十一万皆是能战之士!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一齐看向惠王。 “嬴华算得很细,”惠王苦笑一下,“只是漏算一宗,他的王师。楚王有王师六军,共一十二万人,有六万已在丹阳。若是寡人亲征,孤注一掷,将会留下两万守护郢都,余下四万,就全部带走。” 若是楚王真的这么干,投入战场的将是三十五万大军。 三十五万! 秦国兵员全加起来,包括城池要塞的所有守卒,也凑不足此数。然而,于广袤的楚地来说,这显然并不是全部。 “看来,我们惹了一头不该惹的大熊!”惠王又是一声苦笑。 “那就得问问,这头臭熊究底是啥人招惹来的?”太子荡接话,眼角斜向张仪。 毫无疑问,臭熊是张仪引来的。 所有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端坐如钟,二目微闭。 所有这些,他似乎既未看见,也未听见。 “对了,”惠王冷不丁又道,“还有一笔大账没算。” 所有目光转过去,除了张仪的。 “就是我们自己的账。”惠王接道,“前番丹阳之战,我虽然战胜,但折损甚大,殉国六万,伤万余,不少伤者基本废了,无法再上战场。这六万,应该是七万了,皆是能战之士,非一时训练所能补充。还有辎重,这笔账也是巨大的。不少辎重囤于商於,皆我多年储备。若是商於有失,其他姑且不论,单是辎重,后果也是不敢想的。” 场上气氛愈加压抑了,即使太子荡,也不再吱声。三军赴战,忠义只是外表,粮草辎重才是将士们的底气与信心所在。自古迄今,若是粮草有失,军心仍能持稳者,几无先例。 就在此时,当值内臣急入,呈上峣关急报,是甘茂送来的,报说楚人已经完全截断商於道,在峣关之外筑垒设障,阻我援军,甘茂将军正在全力攻打,力争尽快击退楚人,疏通道路。 情势愈发严峻了。如果楚人已在峣关之外设垒,峣关以东的漫漫六百里商於道,当已不知断作几截,魏章他们,也就只能据守城池,坐以待援了。 关键是,援兵如何过去?商於道中多是险隘,只要楚人控制两侧山头,随处都可立垒设障,秦人将是攻不完的关。 殿中死一般的静寂。 “我怕他个鸟!”太子荡猛地一拳震在面前案上,“父王,儿臣这就引兵过去,看不宰了那头——”见惠王目光瞪过来,生生憋住后面的“大熊”二字。 “嬴荡,听旨!”惠王仍旧没有放过他,目光威严,射过来。 “儿臣听旨!”太子荡正襟危坐。 “从今日始,太子嬴荡不可参与任何军事,若敢违旨,依秦法论处!”惠王说完,转对车卫君,“记下!” 车卫君记旨。 惠王看向太子荡,一字一顿:“你记下了吗?” “儿臣……”太子荡咬会儿嘴唇,勉强说出后面三字,“记下了。” 惠王转头,目光逐个扫过众人:“如何御敌,诸卿可有良策?” 排在首位的张仪依旧正襟端坐,二目迷离。 “兵来将挡!”当惠王的目光扫过来时,司马错握起右拳,慨然作声。 “你说说,怎么挡?” “我兵分三路,第一路,兵出咸阳,正面抗衡,死守峣关。第二路,兵出南郑,东击汉中,逼其郢;第三路,兵出江州,攻其郢!”司马错一气讲出制敌之策,听得众人气血奔涌。 “嗯嗯嗯,”惠王连点三个头,看向公子疾与公子华,“你二人可有良策?” “臣赞同国尉!”二人双双抱拳。 惠王的目光掠过嬴荡,落在张仪身上。 张仪的两眼仍在眯离。 “相国?”惠王点名了,加重语气,“张相国?” 张仪缓缓睁眼。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熊脖子上的这只铃铛是相国系上的,这辰光该解了!”惠王拿指背轻轻敲打几案。 “不是有人在解了吗?”张仪淡淡一笑,看向司马错。 “那是他的解!寡人这想听听你是何解!” “臣之解,部分与国尉相合。” “哪个部分?” “第一路,兵出咸阳,死守峣关。可以再加一条,我当在峣关之后,再设一关,蓝田关。” “蓝田关?”惠王吸一气,“设于何处?” “就是臣前番摔跤之处。” “成。”惠王笑了,但迅即敛住,“说说,相国为何不合另外两路?” “那叫死拼!” “峣关不也是死拼吗?” “峣关是不得不拼!” 显然,张仪的计谋不在战场,更不在斗力。 惠王来劲了,盯住他,生怕错过一个字。 张仪的眼睛又闭上了。 “说呀,你!”惠王急了。 “方才,听大王说,楚国是头大熊,听殿下说,楚国是头臭熊。大熊也好,臭熊也罢,臣想问问,我们若是真的遇到熊,该当如何斗它?”张仪眼睛未睁,只让声音出来。 在这个辰光,张仪讲出这般不着调的松话,且还掂出大王、太子所打的譬喻来作引子,众人尽皆怔了。 “司马将军,”张仪睁开眼,看向司马错,“你擅长打熊,说说如何斗它?站在你面前的这头熊,块大,皮厚,力道猛,且还刚好堵在你家的大门口,憋着一口恶气,因为你抱走了它的娃,打疼了它的牙,它是上门寻仇来的!” “我……我……”司马错支吾几下,“我捅它屁眼!” 众人皆笑起来,即使惠王也忍俊不住,“噗”地笑了。 只有张仪没笑,两眼紧盯司马错:“你怎么捅?” “我这……”司马错挠起头皮来,“这不是出不去门嘛。” “我的好相国呀,”惠王听出话音,憋住笑,看向张仪,“你就甭兜圈子了,快说说怎么个捅吧。”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臣有四捅!” “啊?”惠王惊诧,倾身,“快讲!” “第一捅,臣请使韩;第二捅,臣请使魏;第三捅,臣请使齐。”张仪一口气讲出三种捅法,皆是自请使命,游说韩、魏、齐三国,让他们出兵。 “好,好,好!”惠王连出三个好字,再度倾身,“还有一捅呢?” 张仪看向司马错。 “我……”司马错怔了下,“捅哪儿?” 众人又笑起来。 “黔中!” 没有人再笑。 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避亢捣虚,堪称应敌上策。 惠王闭目,良久,看向张仪,拱手:“秦得贤相,胜过十万大军!” “臣不敢当!”张仪回礼。 “诸位卿相,”惠王转向众人,“应敌之事,不必再议了,就依相国良策。司马错听旨!” “臣在!”司马错拱手,“你引蜀地五万人马,出江州,拿下黔中郡,剑指郢都!” “臣受命!”司马错朗声。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 “臣在。”公子疾拱手应道。 “你赴南郑,盯住汉中郡,甭让王叔越界了!” “臣受命。” “华弟,”惠王看向公子华,“你随寡人到蓝田,守大门去!” “王兄,您……您亲征?” “熊槐登门,寡人不去打个招呼,不就失礼了吗?”惠王说完,转向张仪,拱手,“其他的事,就有劳相国了!” “臣受命!”张仪回礼。 “呵呵呵,相国呀,”惠王总算是笑出声来,“你这譬喻好哩,大熊赌气封门,寡人与华弟去守正门,挡住它的牙;疾弟去守偏门,挡住它的爪;捅屁眼的事,就交给相国与国尉了。国尉南出黔中,可叫纵捅;相国东向使韩、魏、齐三国,可叫横捅。你俩这纵横四捅出去,寡人倒想看看,这头大熊的屁眼究竟有多大!” 众人皆笑起来,只有太子一脸落寞。 待众人笑过,太子拱手,声音放软了,目光也柔和起来:“父王,儿臣……请命!” “哦,对了。”惠王看向他,“太子听旨!” “儿臣在!”太子荡声音清朗。 “守牢咸阳,不可有失,亦不可出城!” 情势紧急,张仪不敢懈怠,于次日凌晨起驾出征,过洛阳,直入韩都新郑。 将到郑都时,张仪将另外两个使节并国书分别交付随行的两个使臣,叮嘱一番,打发他们一个使魏,一个使齐。 张仪驰进城门,直入韩宫,以使臣身份见过大礼,向韩王呈递秦王的吊唁国书,简明来意。韩王收下国书,谢过秦王,旨令大行人将秦使礼请进驿馆安歇。 张仪入见的韩王是去岁新立的襄王韩仓。 于天下而言,在刚刚过去的庚子年里,没有一家是太平的,于楚是涝,于秦是战楚,于北胡是旱,于燕是乱,于赵是征胡,于魏是失三城于秦,于齐、中山是陷足于燕乱,于韩则是丧主。 丧的是韩国首个称王的韩康,丧在一个冷风凛冽的冬日。 说来也是该他命绝。那天傍晚,韩康冬狩回来,御驾经过先君昭侯所立的高门时,听到有人指着西天大叫,“快看,红龙凌日”,众人纷纷仰脖看天。韩康兴起,弃车登高,攀向高门,一意观那晚霞红龙,只没料到脚底出事了。前几日郑城下过一场中雪,雪层大部分化水流走,台阶干净,只在最上面一阶窝出一滩水来,被冷气冻作溜冰。宣惠王前脚踏上,后脚抬起,脚底一个打滑,庞大的身躯顿时失衡,顺梯级滚下,一连撞翻两个侍从,冠冕也掉在梯上,没有任何保护的头颅偏又碰在生硬的砖墙上,当场气绝。 韩室大丧,使人从咸阳召回为质于秦都咸阳的太子韩仓,立为新韩王,是为韩襄王,追先王康谥号为宣惠王。 安置好张仪,襄王韩仓立马召来相国公孙衍与老臣公仲明谋议。公仲明是昭侯重臣,至宣惠王时被拜为韩相,但在公孙衍来后,韩宣惠王将他换下,改拜公孙衍为相、公仲明为太傅,辅助太子韩仓,这辰光算是三代老臣了。如今韩仓上位,作为师傅,公仲明位置复重,但凡大事,韩王最终都要听他,反将公孙衍晾在一边。 公孙衍在韩似也腻味了,存心离开,正差一个托辞。 襄王将秦国的国书递给公孙衍,公孙衍阅过,传给公仲。 “相国,太傅,”襄王看向二人,逐一拱手,“秦楚交恶,秦使登门,必是约我共伐蛮楚。秦人,我之大患,楚人,我之劲敌。一个大患,一个劲敌,我夹于中间,更与他们山水相依,朝发夕至,左右获罪不得。今先王撒手,寡人稚嫩,如何应对,还请二位筹策!” 公孙衍、公仲明互望一眼,双双闭眼。 又候一时,襄王苦笑一声,看向公孙衍,抱拳:“相国?” “回禀王上,”公孙衍睁眼,拱手,“早年臣在恩师白圭府上,听白相国讲过一桩趣事,王上可愿听闻?” “是何趣事?” “一个渔人的趣事。”公孙衍侃侃而谈,“白相国游于野泽,途中见一渔人拎着一只鹜鸟打泽边走来。白相国打眼一看,嘿,那鹬鸟叼着一只大蚌,再一细看,却是那蚌夹着鸟嘴。白相国拦住渔人,问他缘故,那渔人说,鹬鸟食蚌,蚌夹鸟口,二者相争,皆不得脱,让小人拣到个便宜。” “相国是说,”襄王倾身,“我不助秦?” “自古迄今,用兵在义。”公孙衍应道,“大国伐小国,小国求助,大王出兵助之,是为义。楚,天下第一大国,秦,天下第一强国,二者之争,已不是鹬蚌相争,而为狮虎相搏。韩为小国,如夹于二者之间的一只羚羊。今狮虎起争,意或在翔羊呢,敢问我王,身为羚羊,是该帮虎呢还是该帮狮呢?” “相国说的是!”襄王点头,“虽然,秦相张仪为使登门,寡人若是……”苦笑,“岂不是获罪于秦了吗?” “虎狼永远是虎狼,秦国永远是秦国。获罪也好,不获罪也好,于韩国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公孙衍目光炯炯,“何况秦相张仪,乃天下第一不可信之人!” “第一不可信?”襄王怔了,“哪儿不可信了?” “大王不会忘记楚国的檄文吗?张仪信誓旦旦,承诺归还楚王六百里商於谷地,还立下契约,结果呢,待楚人前往咸阳受地,六百里竟然变作六里,这可信吗?” 襄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太傅,您可有说?” “我王为何不听听张仪是何说辞呢?”公仲应道。 “太傅说的是!”襄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秦使入宫觐见!” 内臣传旨去了。 “大王,”公孙衍拱手,“臣请告退!” “这……”襄王怔了。 “张仪那厮,臣不想见他!”公孙衍再次揖过,起身退出,大踏步走了。 张仪入宫觐见,公仲侍坐。 礼毕,襄王拱手:“寡人在咸阳入质三年,幸蒙相国关照,未曾历险。相国大驾屈身小邦,寡人幸甚。昨日之事,”指向身上孝服,“适逢先王七七大礼,寡人欲往太庙,未及聆听相国指点。今朝略略得闲,寡人不敢再拖,这请相国来,还望相国能以高论赐教!” “谢大王器重!”张仪回礼,“仪此来,只为二事,一是得闻先王驾崩,秦王伤悲,本欲躬身赴丧,不想楚人犯境,未能成行。今战事稍懈,秦王念及此事,使臣前来凭吊,”双手奉上礼单,“此为秦王薄意,礼轻情重,还望大王不弃!” 内臣接过,呈给襄王。 襄王摆下手,示意内臣收起,转对张仪,拱手:“谢秦王厚意!此为一事,请问相国,何为第二事?” “楚人恃强伐秦,秦王独力难支,特求大王助力,合力伐楚!” “这个嘛,”襄王看下公仲,又转向张仪,借来公孙衍的话头,“韩为弱邦,楚国为大国,秦国为强国。大国与强国对战,弱韩夹在当中,且又山水相依……”长叹一声,“唉。” “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大王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您是因何事而质押于秦的吧?” “寡人……”襄王尴尬,看向公仲明。 那是几年前的事,公仲明自是知情。 那年,魏人伐韩,韩人苦战不胜,韩王向齐求援,庞涓大军离开韩境,与齐决战,死在马陵道上。韩人还没喘过气来,一场新的危机不期而至。危机起于鲁关,来自阳翟的一个商贩在鲁关的市集上因生意事与楚人商贩发生冲突。楚人将他打死不说,还抢走了他的所有财物。阳翟人查出根底,前来寻仇,杀死十多名楚人。之后,双方冲突增大,一直闹到楚王那儿。楚王震怒,使将军景缺引军伐韩,声称拔掉阳翟。阳翟是韩国的命根子,韩王闻报,四处调兵遣将。然而,刚刚经历过连番大战的韩人实在是太疲惫了,根本无力抗楚。就在此时,秦使入韩,密见公仲,承诺出军助韩,条件是韩国脱纵入横,与秦结盟。韩王应下,按照秦使要求质押太子于咸阳。见秦国出面,楚王这才罢兵,韩国也因此而免于一场苦战。 之后是公孙衍赴韩,韩国渐渐恢复底气,于秦于楚都硬朗起来。 张仪此时提及这个话头,言外之意是显明的。 襄王看向公仲。 “于韩来说,伐楚是大事,”公仲给出个笑脸,“秦使可否容我计议一二?” “这个当然。”张仪笑道,“不过,在下还想请大王与太傅一并将方城计议进去。” “方城?”襄王、公仲几乎同时出声。 “正是!”张仪指向南方,“就是那个地方,由鲁关开始,东到叶城,南到宛城,西到大山深处,可是一块不小的地盘哟。还有,听说宛地的乌金不比你们宜阳的差哟。” 二人各吸一口长气。 “呵呵呵,”公仲轻轻笑出几声,“张相国说笑了吧?方城之内,方二百余里,堪称楚国心腹之地,楚王重兵守护,韩国纵使有心,胃口怕也没有那么大呀!” “是吗?”张仪反诘一句,“看来这块肥肉在下只能拱手让给魏人了!” “魏人?”襄王急问。 “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魏王怕是在候着在下的话呢。” 襄王、公仲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不瞒大王,还有太傅,”张仪看向东方,“在下已奉秦王旨意,约魏王、齐王一起伐楚,秦王之意,此番伐楚,列国都有好处。你们也都看到了,郢都那头大熊,块头实在太大了,油水更是不少,还有那个不知足啊,恨不得将天下列国全都吃进它的肚皮里才得尽兴。” “魏王、齐王他们……肯出兵?”襄王不可置信。 “回禀大王,”张仪盯住他,“假若您是魏王,您正在与齐人大战,还战败了,损兵折将,正在那儿生闷气,楚人这又趁火打劫,悄不声息地将您的心头肉,襄陵八邑,一举割走,且还是偷偷摸摸地割,您能忍下这口气吗?还有,假设您又是齐王。楚王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临淄,与您签下睦邻盟约。这盟约上的墨迹尚未干透,楚使尚在馆中,楚王就又派出一个使臣来,撕毁前面盟约不说,又在廷堂上当着众臣的面将您骂个狗血喷头,连祖宗八代也捎带了,您会咽下这口气吗?” “嗯。”襄王点头,“咽不下。” “可楚蛮厉害,块头大,性凶猛,咽不下也得咽哪!”张仪接道,“是以襄陵失陷已经数年,魏王仍旧一声不响。不是他不想响,而是他在候机缘呀。齐王也是。然而眼下,机缘来了,那蛮王不顾天灾,不恤民难,倾巢伐秦,战败一次,仍不服输,又要再伐。你们说说,天底下有他这般蛮野的人吗?”重重叹出一声,“唉。”重重摇头,脸上现出个无奈的表情。 “敢问楚使,”襄王来劲了,“若是伐楚,秦王他是……怎么个伐法?大家都有什么好处?” “伐法只有一个,放倒那头蛮熊,把它肢解开来,凡出力者,都有一份。” “怎么个肢解法?” “秦王之意是,”张仪略略一顿,在几案上比划,“方城之内,归韩,方城之东,东至襄陵、项城,归魏,下东国之地,归齐。” “秦王呢?”襄王急不迭道。 “汉中地。” “嗯,”襄王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微微点头,“这般分法,倒是合理。” “大王,这方城之地,您还要吗?您若不要,在下就把这个人情一并送给魏王了!无论如何,在下曾为魏人,前些时又在魏数年,饮过不少魏水呢。” “要要要。”襄王迭声应道,似又想到什么,看向公仲,“太傅?” “敢问秦使,”公仲晓得襄王在想什么,看向张仪,“秦王拿什么来保障所言非虚呢?” “对对对!”襄王紧忙附和,“他拿什么来保障呢?” “契约!”张仪应道,“竹木雕刻,加盖秦国王玺!” “听闻相国使郢之时,也曾与楚王订立盟约,双方签字画押,加盖玺印,可到后来,秦王把约一把火烧了,有这事没?”公仲使出杀器。 “有之。”张仪坦然应道。 “若此,让我们如何再相信秦王呢?我们这把契约签了,届时秦王不认,再放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公仲止住,静静地看着张仪。 “唉,太傅只是听说,”张仪长叹一声,应道,“在下却是亲历啊。事实是这样的,在下使楚之时,秦王是诚意与楚王睦邻的。可楚人并不领情,三番五次戏弄秦王,戏弄在下。” “他们如何戏弄?”襄王来劲了。 “唉,说来难以启齿。”张仪又叹一声,“大王既然问起,在下就不顾脸皮了。楚人有乌金,出产犁铧,而关中秦人苦于耕地之苦,欲向楚人购买犁铧,哪会想到,楚人竟以高于集市三倍的售价卖给秦人。这事儿是在下经办的,你们晓得,在下不是生意人,妥妥地让楚人坑了。可契约既签,打烂牙齿也得认下,是不?在下不顾秦王责怪,坚持履行契约,向楚人支付数千镒足金的货款,全是关中之民一口一口攒下来的血汗钱哪。可楚人呢,收下货钱,竟然不给犁铧,说是以盐抵账。在下无奈,只好再次认下,与楚人又签契约,约定楚盐以市价抵扣所欠货款。结果呢,在下又签错了,契约刚立,市场上的楚盐就开始翻个倍儿的长。这事儿大王也当清楚。楚盐涨价多少呢?说来你们不信,不到一月,涨价八倍!可契约呀,在下已经签了,得认哪!秦人是欲哭无泪呀!二位不晓得,秦王在拿到楚盐之后,把在下召进宫中,摆下一大席的盛宴,却没放一星星儿盐珠子。秦王问在下,这菜肴好吃吗?在下说,要是有点儿盐就更好吃了,秦王说,这盐哪,寡人是真的吃不起呀。大王啊,您这想想,在下听到秦王那话,脸上该是有多烫啊!可这是契约呀,仪是秦王的相国,代表的是秦王,是秦国,打烂牙也得咽到肚子里呀。” “后来呢?”襄王急听下文。 “后来就是太傅所问的了。”张仪侃侃说道,“秦王对我说,相国呀,无论如何,楚人得罪不起,寡人还是想与楚人睦邻。我说,与楚室和亲如何?结秦楚之好。秦王问,怎么和?我说,王叔有个公主,叫芈月,才貌双全,大王可纳为后妃,大王说,寡人已纳魏女为后,怎么能再纳一后呢?我说,那就纳作妃子。大王认下,托仪赴郢求聘,并以商於六百里作为聘礼,因为楚王对那块土地太在意了。不过,秦王也有一个要求,就是楚国不能既睦秦又睦齐,因为桑丘之事,秦王对齐王憋下一肚子的火气。仪受王命,再赴郢都,楚王见仪心诚,同意婚约,答应与齐绝交,使人与仪斟酌契约。有鉴于前番两次契约失误,仪这一次留下心眼,处处防备,结果呢,依旧是防不胜防。眼见契约落定,楚王眼前红人陈轸跳出来,先是百般设套,后是百般反对,因为陈轸与仪有隙,对秦王有怨,他最害怕的是楚、秦和好,他最想要的是楚、齐和好。廷辩中,陈轸提出秦王先给地,楚王后断齐交。这怎么能成呢?仪坚决不同意。楚王急了,说,那就同时履约,如何?我说,大王圣明啊。既为契约,就该当同时履约。结果呢?仪回到咸阳,将楚女交给秦王纳入后宫,专心等候楚王断绝齐交的音讯。现在看来,楚王根本没有诚意,因为他又使陈轸使齐断交。陈轸使齐,天天在临淄吃喝玩乐,只不断交。这边楚王特使昭睢守仪府中,拿着契约日日催逼,仪急了,只好去求秦王,出示契约。秦王怒了,将仪一顿臭骂,亲手将那契约一把火烧了!唉,仪里外不是人,无奈何中,只好对昭睢说,愿将秦王赐仪的於城六里地献给楚王,结果呢,楚王就怒了,出重兵伐我,在败于丹阳之后,这又举全楚之力,再度伐我。这一战,楚王孤注一掷,自寻死路,秦王想躲也是躲不掉,只好传旨应战,同时使仪约请大王并魏、齐出手,将那大熊分解吃了。” 一席话说完,襄王、公仲再无疑惑。 襄王当场拟旨,使猛将暴鸢将兵三万,与秦合兵连横,征伐楚国。 韩人有钱,相国府宅极是气派,府门高大,庄严,门前矗立的一对石狮比人高出一头。 张仪跳下辎车,没有看那府门,只盯住石兽,看完这个,又看那个,更到近前抚摸几把。 府门开着,没有人守护。 俟跟班的小厮从车上抬下一只礼箱,张仪方才离开石兽,带小厮走进府门。 院中停着两辆辎车,几个仆从正在装载行李。两人又抬一只大箱走出来,走在后面的是府宰,见到他们,搁下行李箱,走前揖礼:“客人是——” “在下是公孙先生的旧友,此来拜见故知!”张仪回礼。 府宰打量他一眼,揖道:“客人稍候,容小人禀报!” 府宰还没迈腿,公孙衍一手提只包裹走出,身后跟着夫人地香。地香的怀中抱个孩子,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跟她身后,扛着一杆木枪。 见到张仪,公孙衍怔了下,大步走到车边,将手中包裹搁进车里,扬手:“嘿,这不是从大秦国来的张相国吗?别来无恙乎!” “公孙兄,您这是——”张仪看向院中的车乘。 “呵呵呵,”公孙衍笑了,“此地住腻味了,这带婆娘、娃子兜兜风去。张兄不会是专程赶来送行的吧?” “出在下意料了!”张仪回他个笑,“在下此来,本为谒见公孙兄,与公孙兄叙叙旧情,不想竟是赶巧了。”向不远处的小厮招手,待他们过来,指礼箱,“这是在下离咸阳时,你弟妹托在下务必捎上的,说是送给嫂夫人,在下……呵呵,不敢怠慢哪!” “敢问相国,是哪个弟妹所送?”公孙衍斜一眼礼箱。 “两个弟妹都有送呢。” “呵呵呵呵,”公孙衍笑了,转对地香,指张仪,“犀角他娘,这位就是秦国相国於城君,”指箱子,“这是於城君的两位夫人送给你的,来,致个谢!” 地香放下孩子,款款过来,深深一揖:“谢张大人,谢二位弟妹!” “张仪恭贺嫂夫人喜得二子!”张仪拱手回礼,指向箱子,“两个侄子的礼品,两个弟妹也已备下了,尽在箱中!” 地香再次谢过,也没开箱验看,带孩子上车。 “辰光不早了,”公孙衍转对张仪,“两位弟妹的大礼贱内已经收下,在下这要上路,敢问张兄还有事吗?” 张仪指指嘴唇:“想讨一口公孙兄府上的开水润润嘴皮子。” “哈哈哈,水有什么味道,还是喝酒吧!”公孙衍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走进府堂,公孙衍寻到酒具,倒酒,张仪则四下里打量,见正堂供案上摆着一只红绸包裹,晓得里面是相印等相关物品。 公孙衍倒满一壶酒,斟好两爵,递给张仪一爵:“未备佳肴,只好清饮了,来,张兄,为今日之见,干!” 二人饮尽。 “公孙兄,”张仪拿过酒壶,斟好,“不瞒您说,在下晓得您最终会走,只没想到有这么快。” “在下也是遗憾,未能让相国尽兴啊。”公孙衍接过,一饮而尽。 “是呀,是呀,”张仪亦饮下,“在下此来,铆足劲儿要与公孙兄战上几合的,没想到您却……”长叹一声,“唉。” “你‘唉’个什么?”公孙衍盯住他。 “‘唉’我自己呀。”张仪苦笑一下,再斟,“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在这天下,知我者,一是苏兄,二就是您公孙兄。苏兄与我斗在大处,公孙兄与我斗在小处;苏秦与我斗在明处,公孙兄与我斗在暗处。大也好,小也好,明也好,暗也好,只要能斗,就是乐趣。你我此番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不斗了,岂不失趣?” “哈哈哈,”公孙衍大笑几声,举起酒爵,“来,秦相大人,为你方才对在下的高评,干!” 二人碰过,饮尽。 “既然你我是斗在暗处,我守在这儿不就成明的了吗?”公孙衍持壶,斟酒。 “呵呵,也是。”张仪笑了,“说说,公孙兄欲去何处斗我?” “张兄难道不知吗?” “在下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处,魏国。” “为什么?” “因为魏国需要公孙兄。”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唉。” “相国这又为何而叹?” “为魏国。” “所叹何事?” “曾几何时,大魏雄视天下,而今却成这般,天下列国,除燕室之外,竟是谁家也不如了。就这辰光,即使韩王也低瞧魏王一筹。身为曾经的魏人,在下……”张仪顿有足足一息,“这心里头是五味杂陈哪。在下想过多次,能使魏公复兴的只有一人,就是公孙兄您。方今魏王虽为草包,但草包有草包的好处。列国君侯中,先魏王仁、知、勇三者俱占,堪为能君,可大魏国恰恰也就败在他这个能君手里。” “你说的是。”公孙衍应道。 “不过,”张仪接道,“如果公孙兄欲驱魏国与大秦作对,怕是就要失望了。” “为什么呢?” “因为魏国不是秦国的对手。” “谁是?” “赵国。” “为何是赵国,而不是齐国?” “因为苏秦常年住在赵国,很少住在齐国。” “仅是为此吗?”公孙衍盯住他。 “还有一个,”张仪应道,“赵国有个年轻的君王,赵雍。能使举国之民穿胡服,行骑射,这个王就不得了!” “来,为赵国,干!”公孙衍举爵。 二人饮尽。 “对了,公孙兄,”张仪斟酒,举爵,盯住公孙衍,“说句题外的话。方今天下,可有您打心眼里服气的人?” “有一个,可惜不是你。”公孙衍应道。 “呵呵呵呵,”张仪饮尽,再斟,“听公孙兄此话,是言不由衷啊!” “哦?”公孙衍执爵,盯住他。 “你服气的人必是苏秦,而苏秦的对手是在下,张仪。你服气苏秦,却不服气他的对手,岂不是言不由衷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了,“没想到张兄挺会衡量自己呢。顺便问句,张兄可有服气的人?” “在下服气三个。” “厉害!能说说吗?” “第一个是我师父,第二个是我师兄,第三个是我师姐。” “苏秦呢?” “苏兄呀,”张仪举酒,看向远方,若有所思,良久,轻轻咂出一口,“他是我所爱的人。” “哈哈哈哈,”公孙衍大笑,举爵,“来来来,为这几句妙对,干!” 二人干过,公孙衍拱手:“张兄,酒喝过了,在下这要上路了。” “这一爵!”张仪再次斟满,递给公孙衍,“权为公孙兄饯行!”饮尽。 “衍在大梁等你!” “仪不去大梁了,因为,大梁的事情已经搞定!”张仪淡淡一笑,目光自信。 “你会来的,且不会很久!”公孙衍又是一笑,意味深长。 “怎么来?”张仪晓得他的话里有话,盯住他。 “苏秦当年是怎么离开秦地的,张兄可问公子华!”公孙衍的眼睛眯起,射出诡诈的光,补杀一句,“苏子可是没有再回秦地哟。还有在下,也不会再去了,引领三军除外!” 张仪闭目,良久,拱手,淡淡一笑:“真有这日,在下落魄于大梁,还会与你小斗斗的!” “候你!” 公孙衍出走郑城,韩襄王正好遂心,当日就将相府印授等交还公仲明了。秦使张仪也不着急回去,安心在驿馆住下,时不时入宫与襄王饮酒作乐,偶尔议下时局。 几日之后,张仪驱车出城,在常驻韩地的黑雕引领下役投韩地安陵,在安陵城外一座老宅子门外停下。 张仪下车,使人抬着礼箱,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少妇,二十来岁,扯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 “客人是——”女人问道,目光落在后面的礼箱上,似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箱子。 “阿嫂,冷先生在家吗?”张仪拱手。 “在家,在家,”那女人迭声应过,转对女孩子,“去叫阿大,有客官寻他!” 孩子进去,不一会儿,对张仪道:“阿大说了,他没空,你走吧。” “呵呵呵呵,”张仪蹲下来,抱起小女孩,“告诉阿叔,你叫什么?” “冷锋,冰冷的冷,刀锋的锋。”小女孩应道。 “嗬,你这名字太厉害了,是你阿大给起的吧?” “是我阿大起的。” “你阿大在哪儿,为阿叔带路寻他,好吗?”张仪回头,朝仆从努嘴。 御者并那黑雕仆从抬起礼箱,走进屋子。女人将二人引进客堂,安排茶点去了。 冷锋指路,张仪穿过两进院落,来到第三进,见冷向躺在院中的一把竹椅上,闭着眼睛露着肚脐晒太阳。看到他来,冷向没动,眼睛也没睁开。 “阿大,客人进来了,他说有事,还带个大箱子呢!”冷锋走到椅边,悄声。 “冷向没有客人,也不待客,这在晒日头呢。”冷向抬起手,指向大门,“来人请走吧。” 冷锋朝张仪作个鬼脸,指指冷向,又指向前院。 “冷锋,”张仪笑了,就地坐下,指向前院,“那只箱子里有你的礼物,特好玩儿,这就寻去!” “好哩!”冷锋噌地去了。 “你是——”冷向出声了,眼皮裂出一道细缝,斜睨他一眼。 张仪没有答话,而是习惯性地绕着冷向的躺椅转起圈子来,一边转着,一边拿眼盯住他。 冷向闭上眼睑,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张仪转完一圈,又转一圈。 在转完第三圈后,张仪停下,且刚好停在他的身前,将阳光挡了个结实。 “这位客人,你挡住我的阳光了!”冷向出声。 “在下张仪,有扰先生了!”张仪拱手。 “张仪?”冷向略吃一惊,坐起来,睁开眼睛,盯住他,“可是秦相张仪?” “正是在下。”张仪淡淡一笑,又是一拱手。 “失敬了!”冷向将衣襟缓缓拉上,扣好衣带,坐正,拱个手,“是哪阵风儿吹你来此?” “仪受命而来!” “所受何命?” “一个先生并不陌生的老人的命。” “他是——”冷向盯住张仪。 “尸子。” “尸子?”冷向精神一振,“哪一个尸子?” “尸佼,先生的师父。”张仪不动声色,轻轻砸下一锤。 “你——”冷向打个惊颤,盯住他,两眼射出冷光,“何以晓得尸佼是我师父?” “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冷先生是向尸佼老先生磕过头、行过拜师礼的!”张仪加重语气,实实地又砸一锤。 “你听何人所说?”冷向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尸子。” “你……见过他?”冷向震惊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见过不止一次,还喝过不少酒呢。老夫子的酒量,在下服了!” “可是在蜀地见他的?”冷向的声音软下来,目光也柔和了。 “巴地。” “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这辰光应该还活着。只是下雨辰光膝盖疼,疼起来呲牙咧嘴的,就拼命喝酒。” “是风湿。他不该到巴地,那儿湿气太大。” “先生错了,”张仪应道,“巴人有药专治这病,听尸子说,自来巴地之后,他的膝盖骨已好许多了呢。” “如此倒好!”冷向回到眼前,“师父请大人捎的什么话?” “有天尸子喝多了,”张仪看向远处,眯起眼睛,“就是这般,对在下说,他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是卫鞅,前半程走得不错,后半程走偏了。还有一个,就是先生您了。”顿住,闭目。 “师父是怎么说我的?”冷向语气急切。 “尸子说,先生前半程走得谨慎,后半程或有振作。” 冷向闭目。 良久,冷向睁眼:“师父还说什么了?” “说的多了,具体到先生,当是还有一句。”张仪顿住。 “怎么说?”冷向憋不住了。 “就是如何振作。”张仪斜他一眼。 “如何振作?” “辅秦,成就大业。” 冷向再次闭目,又过良久,缓缓说道:“师父有所不知,冷向尘世的心已经死了。” “先生的心没死。” “你何出此断?” “冷锋!”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先生的心真的死了,小公主该叫冷冰才是。” “好吧,”冷向看向张仪,“你说,在下该当如何振作?” “叫嫂夫人备下酒肴,你我大喝一场,而后,先生就随在下前往韩都,效力于韩!” “效力于韩?”冷向怔了。 “你是韩人哪,能为母国做些事情,岂不更好?” “这……”冷向凝会儿眉头,“师父不是说,让在下辅秦吗?” “为韩国效力,也可辅秦。” “怎么辅?” “你我合力,促进秦韩睦邻,连横拒纵。” “可韩王……” “韩王那儿,由在下举荐。” 是日,二人把盏畅饮,家国天下无不论辩,冷向已经死去的心满血复活。次日晨起,冷向随张仪赶赴郑城,又三日,韩襄王将冷向迎入宫中,拜为上卿。 公孙衍真也是到大梁去了。 由郑城至大梁,道直且宽,始与终不过两百来里,驷马之车本该一日就到的,但公孙衍似乎并不急切,走走游游,遇到水泽,时不时地还带他们娘仨戏水半日,及至大梁,已是第三日傍黑,晚霞映照在大梁城西的十里长亭上。 长亭旁边停着一溜儿车,打头一辆是王辇。 王辇旁边站着一人,正在翘首西望。 公孙衍看清楚了,是魏国襄王,但没有王服冠冕。 襄王旁边没有别人,连内侍也没有,只有一排侍卫,远远地站在后面。 公孙衍没有下车,也未理他,顾自驾车驰近。 望到公孙衍,襄王深揖一礼:“来人可是魏人犀首?” 这声亲切的“魏人犀首”四字显然打动了公孙衍。 公孙衍喝马停车,纵身跳下,回个大礼:“魏人犀首在此!” “魏嗣恭候多时了!”魏嗣再次深揖,亮出大名。 “犀首叩见魏王大驾!”公孙衍回过礼,看向王辇,故作不知,“大王这是——” “你,下来,”魏嗣指向王辇御手。 御手下来。 魏嗣指向公孙衍的辎车:“驾御这辆!”转对公孙衍,礼让,“公孙先生,请!” 公孙衍怔了一下,上车。 魏嗣不由分说,噌地跳上御位,扬鞭催马,朝大梁方向疾驰而去。 众侍卫无不呆了。 赶到魏宫,天已黑定。宴席早已备好,一边是王后与两个公主候在一席,接待地香并两个孩子,一边是魏嗣携公孙衍之手,另室入席。 “衍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大王为衍躬身驾御?”入席之后,公孙衍方才寻到机会,拱手致谢。 “哈哈哈,什么大王呀,你就叫我魏嗣!”魏嗣笑出几声,“这对你讲,想当年,这世上嗣所敬服的人只有二人,一个是庞大将军,再一个就是你,犀首。今朝得为犀首驾御,是嗣大幸!” “这……”公孙衍怔了,“大王何以敬服衍呢?” “河西那场奔袭战哪!”魏嗣竖起拇指,“河西虽败,但那一场奔袭战,魏嗣是真服,越想越服。原以为是张猛干的,后来才知,真正的功臣是你犀首。” “嘿,”公孙衍苦笑一声,“都是往事了,不堪回首。”看向魏嗣,“哦,对了,衍有一疑。” “犀首请讲。” “衍奔大梁,事发突然,走时更未声张,大王何以知晓此事,提前守在那亭边?” “听秦使讲的。”魏嗣直人快口,“他说,犀首已辞韩相,正在赶赴大梁的路上。嗣心里那个乐呀,使人天天沿道打探,不料你犀首走走停停,急得我呀,呵呵呵。” 公孙衍这才晓得是张仪透的风,感慨一声,看向魏嗣:“衍为落势之人,敢问大王为何守候?” “为你这个天下大才呀!”魏嗣斟酒,爆粗了,“他娘臭屁的,先王过世那辰光,魏嗣新立,欲寻个相邦,苏秦举荐你,嗣也视你为最佳人选,可他娘的,那个婆娘死活不允!” “衍晓得她!”公孙衍淡淡一笑。 “啥?”魏嗣惊了,“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哪能就晓得了?” “是大王的枕边人,且是大王在征伐邯郸时投奔去的,对不?”公孙衍又是一笑。 “是呀,是呀,”魏嗣迭声应道,“那个臭骚娘们,真他娘的迷人,一到床榻上,让人是欲仙欲死哩!” “之后她悄悄走了,是不?” “是呀,来时不声不息,走时也是,他娘的,让我一连郁闷好几天呢。”魏嗣斟满酒,递给公孙衍,“来,喝酒,魏嗣为你犀首并夫人、孩子,接风!” “大王非但不必郁闷,反倒该庆幸才是!”公孙衍接过酒,与他碰一下,饮尽。 “是哩,是哩,”魏嗣笑道,“她再不走,嗣就让她吸干了,活不到这辰光!” “呵呵,”公孙衍苦笑一下,摇头,“衍不是让大王庆幸这个。” “哦?”魏嗣盯住他。 “大王可知她是何人?”公孙衍笑问。 “何人?” “天香。” “天香?”魏嗣眯眼,“可是安邑眠香楼里的那个天香?” “正是。” “老天!”魏嗣摸摸下巴,自语,“怪道申哥的魂儿没了呢,她娘的!” “你的申哥也正是死于她手!” “啥?”魏嗣又是一惊。 “是她写信约你申哥前往宋地,你申哥认出了她的字,赶去约会,在约会地点被人射死,又嫁祸给齐人了。” “老天!”魏嗣两眼大睁,良久,眯起来,“咦,她为何要杀我申哥?” “因为她不想让你的申哥成为未来的魏王!” “你是说,她……想让我当?” “是的,那辰光她已经守在大王身边,将大王搞定了,认为大王才是她想要的未来魏王。” 魏嗣听得冷汗直冒,好半天,方才回到现实,盯住公孙衍:“你……怎么晓得这些?” “外面那个人,”公孙衍指向外庭,“就是贱内,想当年,她叫地香。” “啊?”魏嗣叫出一声,瞪会儿大眼,“那……天香为何一定要让嗣当魏王?” “想让你当魏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谁?” “秦王。” 魏嗣目瞪口呆了。 公孙衍端起酒爵:“衍借大王的酒,谢大王为衍御车!” “她……她是何人?”魏嗣仍旧沉浸在方才的语境里。 “是秦国黑雕台里的黑雕,这辰光当在楚国!” “黑雕台?”魏嗣喃声自语,“这名字倒是听说过呢。” “是秦国培养细作的地方,设在终南山里。” “老天,”魏嗣摸一下自己的脑瓜子,举爵,“来来来,为天香能够留着魏嗣的脑袋,干!” 二人畅饮几爵,魏嗣捂住壶,看向公孙衍:“犀首,在喝醉之前,嗣有几桩大事先行求教。” “大王请讲!”公孙衍拱手。 “楚人伐秦,秦使向嗣求助,要嗣出兵伐楚,嗣左思右想,正没个踏实主意,你这来得好呢。” “大王可以许给秦人一个人情,伐楚!”公孙衍应道。 “哟嘿,”魏嗣一拍大腿,“寡人想的也是这个。他娘臭屁哩,楚人不是东西,襄陵八邑——”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盘盏全弹起来。 “大王可知怎么伐?”公孙衍笑问。 “还能怎么伐?打呀,夺回襄陵八邑!” 公孙衍摇头。 “那……”魏嗣盯住他。 “伐而不战,作壁上观,既不得罪秦,也不得罪楚!” “襄陵呢?” “大王还在想着宋国吗?”公孙衍问道。 魏嗣摇头。 “襄陵本为宋土,大王不想宋国,襄陵就是虚地。再说,楚王视襄陵甚重,必留重兵守护。大王费力争虚,何如轻松得个实呢?” “何处为实?” “叶城。” “秦使承诺,只要寡人出兵伐楚,西自叶城,东至襄陵,南到项城,秦王全部划给寡人。” “秦王的话,大王能相信吗?”公孙衍笑问。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 “大王,”公孙衍接道,“叶城在方城之内,得叶城,即得楚国方城。得方城,可控宛城,北向制韩,南向制楚,又不至于把楚王得罪太苦。” “你说的是!”魏嗣略略一想,转对候在身边的内臣,“去,到公叔府上,将他的那个什么……相印拿来,哦,对了,传旨于他,诏命他为……”摸会儿头皮,“太师吧,这个位儿适合他!” 使齐的是芈月的弟弟魏冉。因在前番的丹阳之战中立下战功,魏冉被秦王破格任命为五大夫,这辰光又在张仪举荐下出任使齐的王使。 张仪让魏冉使齐,几乎就是白送他一份功劳,因为让齐王伐楚是毋须口舌的。齐王所候,无非是个时机与借口。今朝时机已到,有秦王求助,借口也算是齐了。因而,魏冉上朝并无多话,见过使臣之礼,呈上秦王国书并问聘礼物,就回馆驿守候回音了。 果然,齐王候的正是这个。秦使走后,根本没过廷议,宣王就召田婴、匡章、田文三人,干净利索地封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将五都之军六万,择吉日伐楚。 从匡章口中得知伐楚是为救秦,孟夫子二话没说,赶至齐宫,请求觐见。 齐王宣见。 “听闻大王要兴兵伐楚,可是真的?”孟夫子见过大礼,直入主题。 “夫子之意是,楚国不该伐?”宣王反问。 “伐国在义,敢问大王,伐楚之义在何处?”孟夫子几乎是质问了。 “楚王使臣辱骂寡人于廷,难道不该伐他吗?” “楚王使臣辱骂大王于廷,是使臣之错。” “夫子所言大谬也!”宣王怼上了,“使臣既为楚王所派,他的口就是楚王的口,他的身就是楚王的身!” “看来大王是不知使臣了!”孟夫子淡淡一笑。 “啥?”宣王生气了,“你说寡人不知使臣?” “正是。”孟夫子朗声,“为使之道,古今一焉,一在立信,二在传言。” “此二者,可有说?”宣王凝眉。 宣王真还不知这些。 “作为使臣,不妄行谓之立信,不溢辞谓之传言。”孟夫子侃侃言道,“楚使宋遗不守使节之礼,叫骂于廷,可谓妄行。” “溢辞呢?”宣王好奇了。 “溢辞就是言过其实之辞。溢辞有二,一谓溢美,一为溢恶。” “何为溢美?何为溢恶?”宣王倒是起兴致了。 “使臣所传之辞当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言,是谓溢美之辞;君上怒,多出恶言,是谓溢恶之辞。古今善使者,既不传溢美之辞,亦不传溢恶之辞。宋遗……” “别别别,”宣王拦住他,一脸纳闷,“为使之人当传君上之辞。君上喜,则传之以喜,君上怒,则传之以怒,这当是好使臣呀,夫子为何……”盯住孟子,目光征询。 “为使之道,在于表达诚意,消弥纷争,而非搬弄是非,挑起纷争,否则,为君者就不需要派遣使臣了,直接派三军开战即可。是以可知,古今使臣,既不传溢辞,亦不传恶辞……”孟夫子侃侃而言。 “慢,”宣王再次止住,眯起眼,“不传恶辞可解,这不传美辞,寡人就不懂了。美辞既为赞美对方,表达的正是诚意,使臣为何又不能传呢?” “譬如说大王您吧,一时喜秦,说些溢美之辞,讲给使臣。使臣前往传话,前脚刚走,大王不知何处又听来秦王有悖于大王之处,于是龙颜震怒,破口大骂秦王,大王您说这……”孟夫子顿住话头。 “是呀。”宣王挠头了。 “楚王正是这般,前番喜,使陈轸来,传美辞。后番怒,使宋遗来,传恶辞。于是,大王震怒,烹之于廷门。” “是了。”宣王拱手赞道,“老夫子果是博学,寡人受教矣!不过,身为使臣,既不传美辞,又不传恶辞,该传何辞?” “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可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宣王吧咂会儿味道,看向孟子,“这就是夫子方才所说的诚意,是不?” “正是。”孟夫子应道,“不矫不饰之辞,可为不喜不怒之情,出自宽仁大义之心,是以君子邦交,不以喜,不以怒;是以善使者,不劝成,不斗巧。斗以巧者,始于成,终于败;饮以礼者,始于敬,终于乱;以美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古今邦交,例案比比皆是,以大王学识,轲就不赘述了。请大王还是回到宋遗……” “宋遗!”宣王一下子就来气了,“寡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冒大火,现在想来,下锅煮是便宜他了,该将他剐作肉酱、喂给狗吃才是!” “大王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不是吗?”孟夫子盯住他。 “寡人有何不是?”宣王的目光直射过来。 “两军阵上,且还不斩来使,何况是大国邦交?”孟夫子发飙了,“陈轸与宋遗,两个使臣接踵而至,一人溢美,一人溢恶,实乃楚、秦斗法之果。英明之君,当透过重重迷雾,看清事物本真。可大王您呢?前听溢美之辞,与楚立马交好,签睦邻之约;后听溢恶之辞,与楚立马交恶,烹楚王之使。难道大王总是这般爱听溢美之辞吗?难道大王从未琢磨过楚王为何这般出尔反尔吗?难道大王仅凭一人之辞,就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吗?若有疯犬追咬大王,难道大王就与疯犬对咬不成?”一连串的雷霆之问压得齐宣王透不出气了,呼哧呼哧喘息一阵儿,挤出又一句出兵理由:“不说这个宋遗了,楚使伐秦,秦王求救,寡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敢问大王救秦理由?”孟夫子气势如弘,二目如电。 “这……”宣王怔了下,“魏人攻赵,先王救之;魏人攻韩,先王又救之;今朝楚人攻秦,寡人若不救之,岂不是……” “大王啊,”孟夫子长叹一声,“难道您就是这般比于先齐王吗?难道您就是这般是非不分、善恶不论吗?” “老夫子,你……”宣王气极,手指孟夫子。 “秦行卫鞅之法,内以苛法压制百姓,外以强力征伐邻邦,失道于天下,堪称虎狼之邦,天下无人不知。苏秦合纵六国,是为制秦。魏人伐赵,是背六国之盟,失义于天下,是以先齐王伐之;魏人伐韩,再失义于天下,是以先齐王又伐之。今楚王举全国之力,伐虎狼之秦,是替纵亲国出头,堪称正义之师,大王非但不去助力,反倒助秦伐楚,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你……”齐宣王指向他,浑身颤抖,“老夫子,说完了吧?” “说完了!”孟夫子朗声应道。 “说完了,就走吧。”宣王拂袖,大声,“来人,送客!” 不待来人“送客”,孟夫子噌地起身,长袖一拂,也不道别,扬长而去。 (完) 追-更:po18gv.com (woo18.vip) 第567章 借赵卒姬职复燕用四力张仪困楚 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气了。 这多年来,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齐,守在临淄不走,一是因为弟子匡章,二是因为田辟疆还算恭敬,肯听他言,尤其是让他参与军事,执义伐燕,使他有机缘一展抱负。 然而,自伐燕之后,老夫子对齐王的失望与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热望也渐渐凉了,此番宫廷之争,正好是个了断。 走出齐宫,孟夫子心情复杂地在宫门之外伫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车场。 望到他来,万章驾车迎上来。 “夫子?”万章看到老夫子的脸色,小声叫道。 孟夫子没有睬他,踏上车,坐好,闭上眼睛。 万章不便再讲,扬鞭催马,向他们的府宅驰去。伐燕归来,老夫子因功被齐王封为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赏赐若干,孟夫子没再推辞,就照单收下了。 将到自家府门时,孟夫子终于出声:“匡将军府宅!” 万章不敢怠慢,调转车头,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门,揖过:“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礼让,“夫子,请!” “老朽不进去了!”孟夫子回他个礼,“老朽此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夫子请讲。”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顿,“请夫子指点!” “一个字,礼!”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车,转回身,对匡章揖道:“匡将军,老朽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听出话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儿?” “还能回哪儿?”孟夫子一脸惆怅,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惊,“您是要……回邹地?” “唉。”孟夫子重重挤出一声,“老朽一走多年,早该回去为老母尽孝了!” 气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过楚地,复命于王,就去邹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过礼,朝万章扬手,指向前方。 目送辎车渐渐驰远,匡章长叹一声,回到书房,静坐有顷,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陈列两卷兵书,一卷是《孙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写着《膑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孙膑亲笔书写的那片竹简,凝视上面依旧清晰的两行字迹: 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定安天下!膑人拜托。 匡章缓缓跪下,眼睛闭上,耳边响起他自己的承诺:“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章睁开眼,取过笔,饱蘸墨水,在一块羊皮上书写一会儿,细审一遍,折叠起来,装进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来心腹侍卫,将锦囊交付予他,嘱他送至邯郸,交给苏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婴二人,再议伐楚。 此番所议,不是伐与不伐,而是伐何处与如何伐。 “臣以为,”田婴讲出他的谋划,“秦王既以下东国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将军可兵出薛城,征伐下东国,将琅琊以南、淮水以北、钟离以东的大片沃土悉数拿下。如果得到下东国,大齐治域就可增扩一倍!” 一举攻占如齐国这般大的地盘,这是鲸吞了。 毋庸置疑,这是田婴与齐宣王已经合计好的,召匡章谋议,不过是让他落实而已。 匡章闭目。 “匡将军?”齐宣王点响他的名字,指背轻敲几案。 “臣不敢伐!”匡章睁眼,拱手。 “哦?”齐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躯前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义。大王之义是应秦之约,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东国;其二是,仗义救人,掠土则为不义,不义出兵,臣无胜算;其三是,即使执义在手,若伐下东国,臣亦无胜算。” “为何?”田婴急问。 “回禀相国,”匡章看向田婴,“下东国之地,地广人稀,江流沼泽众多,我五都之兵,习于陆战,不习于水战,此其一也;我仅出六万之众,而下东国之楚卒,各城邑叠加起来不下十二万众,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与秦战,必防我攻下东国,而下东国只要有备,我就会陷入绝地苦战,此其三也。” 显然,匡章所讲的前面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婴相视一眼,长吸一口气。 “匡将军,”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给你增拨六万,以十二万伐十二万,如何?” “王上,”匡章回视宣王,语气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为,秦人予我下东国,是让我结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为商於六百里。而楚之下东国,何止六百里?即使我勉强得之,俟时过境迁,楚人缓过劲来,岂肯轻易放过?那时,我与楚则成大仇。迄今为止,我与楚虽有所争,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无不是他国之土。楚人所得下东国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为楚人力战所得……”顿住。 宣王又吸一口气。 “再说,燕国的事,天下都在看着呢。”匡章又补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摆手,“匡将军,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救秦?” “回禀我王,”匡章应道。“义师既为救秦,就当长驱楚地,兵加商於,从侧翼威逼楚人,迫其退军,以解秦人急难!” “我为孤军,若是长驱直入,会不会被楚人断去退路?”田婴质疑。 “楚国野战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为敌,亦难阻我大军。再说,我出的是义师,只为救秦,不惊扰楚民,相信所过之地,楚人是不会轻易与我为敌的。” “粮草呢?”宣王问道。 “这个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两手一摊。 宣王长思一时,转对田婴:“田婴?” “臣在。”田婴应过,转对匡章,“粮草的事,将军尽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卫持密函昼夜兼程,仅用三天就抵邯郸,叩门相府。从袁豹口中得知苏秦已从赵王远征北胡,那侍卫一时急了,欲去北胡寻找苏秦,却又山高路远,更不知在何处可以寻到,一时犯怵。 “义士,你看这样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为燕国宫尉,后从苏大人合纵列国,在苏大人身边已经多年,苏大人之事,没有瞒过在下的。匡章将军,在下曾经见过一面,将军也应该晓得在下。义士若是放心,可将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设法转呈苏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卫亦无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给袁豹,“匡将军甚急,务请府宰尽快将此密函呈送苏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见姬雪。 姬雪拆函,阅毕,递给袁豹。 袁豹阅过,见姬雪看过来,拱手:“禀太后,从此函看,匡将军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难违。齐人伐楚,若以匡将军为将,可无虞于楚。” “你说的是!”姬雪应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乱,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禀太后,”袁豹接道,“豹刚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诸公子中,眼下只剩子职一人。” “啊?”姬雪震惊,“子攸怎么死的?” “死在东胡。为躲子之追杀,他隐姓埋名,逃到东胡,为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杀死了。” “子之误国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转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见她出去了。” “一个人?” “还有杜衡。” 杜衡是个小墨者,与菲菲同岁,二人在墨营里形影不离。子职进宫之后,菲菲没有玩伴,想念她了,木华就让墨者送她过来,几天前刚到,二人玩得正热。 “叫她们回来,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带菲菲回来。 “娘亲?”菲菲奔回来,一头是汗。 “你哪儿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这玩的!” “嘻嘻,与杜衡玩疯了。我教她飞刀,她教我弹弓!她的弹弓打得又远又准,五十步之外,指哪儿打哪儿!”菲菲一脸兴奋。 “你多久没见子职了?” “好久了。”菲菲声音急切,“他不出宫,我也进不去!” “你拿上这个,就能进了。”姬雪交给她出入宫城的通牒。 菲菲接过:“我带上杜衡,成不?” “你一个去。” “娘亲要我捎话吗?”菲菲眼睛眨巴几下。 “没有话捎。你只是去看看他,听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娘亲。” “成。” “不要在宫里面闹,看过就回来!” “好咧!”菲菲转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记住,若是他的娘亲问你什么,你不要乱讲,若是问到娘亲,你千万不可说漏嘴了!娘亲是你义母!相国是你义父!” “晓得的!”菲菲一溜烟儿跑了。 菲菲来到宫城,守卫验过通牒,带她直入后宫。 后宫是个相对封闭的大院,门口守着两个执戟卫士并一名当值宫人。当值宫人验过通牒,入内禀报。 子职闻讯,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门,身后传出易王后的低沉声音:“回来!” 子职看向易王后。 “你的机会来了。晓得怎么见她吗?”易王后盯住子职,声音极低。 “怎么见?”子职回头,压低声音。 “一个字,哭。” “这……”子职懵了。 “一边哭,一边讲述燕人的苦难,表达你的伤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决心!” “晓得了!” “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后花园里去了!” “好咧。”子职应过,随宫人走出院门,来到后宫大门处,将菲菲领进。 “职哥,终于见到你了!”菲菲一脸热切,“我来寻你几次,可他们不让进!” “我晓得的。”子职应道,“我也是,想出宫见你,可宫卫不肯!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个!”菲菲出示通牒,压低声,“义母给的!” “义母真好!”子职顿住脚步,凝视她,一脸沉重,“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职哥!”菲菲盯住他的脸,“你不开心?” “嗯。” “为什么?” 子职没有应她,牵着她的手,引她走进所住的小宫院,让至客堂,坐下。 “职哥?”菲菲打量房子,“他们为啥把你一家关在这儿?” “因为燕国。” “咦?”菲菲怔道,“燕国让齐人占了,碍赵人什么事儿?” 子职眼里哗哗泪出。 “职哥?”菲菲惊怔,盯住他,“你怎么哭了?” 子职越发哭得伤悲。 “职哥?”菲菲急趋过来,也带哭声,“你……快讲,出啥事了?” “我……我……”子职泣不成声,“我的燕国,我的臣民,他们……呜呜呜呜……” “他们怎么了?”菲菲急坏了。 “他们……生不如死啊!” “为什么呀?” “他们……每天都在死,他们被齐人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他们……衣不遮体,妻离子散,没有食物……他们……呜呜呜……多少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呜呜呜……”子职说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来。 “阿妹,”子职猛地握拳,擦干泪水,“我要回去,我要报仇,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赶走中山人,我要复兴燕国,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债血偿……我要……” “阿哥……你怎么报仇?” “用我的剑,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职牙关咬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要与齐人血战到底,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让所有燕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壮有所为……”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职紧紧握住菲菲的手,“你……帮帮我!” “阿哥,我怎么帮?”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出宫,我……我不想呆在这宫里,我只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帮你,阿妹一定帮你!” “阿妹?”子职扳住她的肩膀,凝视她。 “阿哥你说。”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宫,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吗?” “我……”菲菲迟疑。 “阿妹,你必须去!阿哥离不开你!没有阿妹在身边,阿哥……”子职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吗?” “嗯嗯。”菲菲再次点头。 “你不怕死?”子职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视他,语气郑重。 “是为阿哥吗?” 菲菲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儿是墨家老营,“为天下赴义,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职凝视她,良久,重重点头,“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为燕人赴义,也就是为天下赴义,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只为燕人赴人!”姬职看向北方,字字铿锵。 菲菲回到相府,将见子职的过程详细禀报母亲,说她决心已定,要跟子职前往燕国,逐走齐人,助燕人安居乐业。 姬雪笑笑,鼓励几句,让她去寻杜衡。 菲菲出去后,姬雪草书一封,另封一个锦囊,与匡章的锦囊一并交付袁豹,嘱他使人送给苏秦。 暮冬的几场大雪滋润了整个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疯长,百花争艳。 新婚燕尔的赵武灵王与娜莎公主离开草原,住进平邑别宫,就是他们初识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门,可望到一条阔大的水带,浴水。那水带自西南飘来,擦过平邑南城门,向东北飘去,沿途汇入无数条水流,穿过太行山北侧的丛山群岭,流入燕境,经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灵王指着飘向东北的水带,“由此往东,穿过居庸关,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马奔驰?” “想呀!”娜莎笑应,“早听父王讲过燕人,说他们是召公的后人。召公是谁?”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后,将他封在燕地,”武灵王扳动七根指头,“细算下来,有七百多岁了!” “神哪,七百多岁!”娜莎咂舌,“啧啧,这也实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灵王乐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说话间,三骑沿浴水河岸疾驰而来,驰进城门。 城门尉验过,盘问明白,带三人上楼。 为首一人是赵燕边地的一名军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认定是赵王,两名燕人扑地就拜。武灵王细问,方知他们是燕人义军派来的代表。燕国义军已经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关,害怕中山人再来夺关,这向赵王求救,望赵王能派军入燕,赶走中山人与齐人,复兴燕国。 赵王旨令侍卫款待来客,带着娜莎匆匆下楼,返回别宫,使人召请苏秦与肥义,紧急谋议。 “天助我矣!”肥义一拳震几,“我们这就打过去,名正言顺!” “怎么打?”武灵王盯住他。 “臣愿为主将,保证横扫燕地,将齐人、中山人赶回老家。王上,只要我得燕地,击灭中山就如探囊取物!” “相国如何看?”武灵王看向苏秦。 “臣以为不可!”苏秦拱手。 “有何不可?”肥义急了,盯住苏秦,“出兵在义。我们应燕人所请,救燕民于水火,难道不是义吗?” “齐人与中山人出兵也是因为义。”苏秦侃侃应道,“且齐人之义是经由周天子授权的。赵若仅凭几个燕人之邀就贸然出兵,天下会如何看待?再说,燕人让这‘义’字害了,我们再谈义,也难以取信于燕民。” “苏子之意是——”赵王看向苏秦。 “大王请看这个!”苏秦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凝眉,自语:“齐王出兵六万,使匡章伐楚?” “听匡将军言外之意,韩、魏也都出兵。” “这不是……”赵王苦笑一下,接道,“群殴了吗?” “是的。”苏秦亦出一声苦笑,“当年魏王、庞涓借臣合纵之力伐秦,这辰光秦借张仪连横之力伐楚了。” “让他们伐呀!”肥义声音热切,“伐得越猛越好!”越想越是兴奋,紧紧握拳,“王上,四国伐楚,于我是最好的机缘。齐人顾不上燕地,韩、魏、秦也顾不上扯我后腿,我正好赶走齐人,占下燕地,顺手吃掉中山!” “苏子?”赵王显然动心了,再次看向苏秦。 “臣还得到一个音讯。”苏秦应道。 “是何音讯?” “子攸死了。” “子攸?”赵王眯眼,“他怎么死的?” “逃至东胡牧羊,被人追杀了。唉,”苏秦轻叹一声,话中有话,“子攸一死,燕室就只有公子职这根独苗了。” “苏子是说,”赵武灵王听出话音,半是征询,“送公子职回燕国?” “大王圣明。”苏秦拱手,“经齐人这么一闹,燕人就忌惮外人了。大王若是出兵,无论打何义旗,都难取信于燕民。子职不同。燕民群起,犹如一盘散沙,难以形成合力。只要大王护送公子职入燕,燕民就会形成核心,跟从公子职拼死一战。让燕人赶走齐人,驱逐中山人,远比大王出兵要好。燕人复国,公子职必定感恩大王,燕赵合盟,中山不攻自破。” “燕民群起,皆是游卒。公子职无兵无卒,我若不出兵,就凭他单枪匹马,如何能成?再说,他说他是公子职,燕人谁肯信他呢?”肥义接道。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之意是,大王不可以出兵,却可以借兵。” “借兵?”赵王两眼放光,略一思索,“肥义,你选锐骑三万,再征林胡、楼烦精骑两万,合兵五万,候于居庸塞外。”看向御史,“传旨邯郸,即刻护送公子职前来平邑,不可有失!” “王上,”见赵雍决断得当,苏秦放下心来,拱手,“此地已无大事,臣请回邯郸!” “也好。”赵王思忖良久,点头应道,“相国这就回去,盯住四国,甭让他们把那头狂熊一口吞了。至于燕国,寡人自有处置。” 楚人确实发狂了。 如果说由蓝田至淅邑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是一条长蛇,在楚怀王、王叔的鼎力鼓动下,二十余万大军就如发狂的猛兽,从各个方向扑过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这条长蛇断作数截。 眼见楚人来势凶猛,魏章决定放弃淅邑,将蛇头缩回,守住长蛇的七寸,於城。於城若失,武关再被切断,整个谷地失控不说,连他这个蛇头也将无处寄放,成为楚人的祭品。 然而,楚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怀王命王叔镇守汉中郡,自己坐镇丹阳,指挥楚军全面进攻。 丹阳之战让所有楚卒明白三个事实,一是秦人是可以被杀死的;二是在秦人面前无论是逃命还是投降,都等于寻死,惟有拼命,惟有杀死秦人,自己才可能存活;三是乌金兵器并不是致胜的根本因素,因为他们自己手中的兵器同样是乌金打制的。 楚人惟独谈之色变的是秦人那三个神一样的力士。王驾抵达丹阳之后,针对全军的恐惧情绪,怀王决定不再保密,使景翠公开演示制服秦国力士的渔网大法。三军看过,无不振奋,非但无惧,反倒渴望能看到三个力士出战,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楚军人多势众,又无惧怕,越战越勇。秦人受困,士气低落。秦人重在野战,对城池防御并不看重,因而於城的防御工事并不比淅邑的强固多少。武关之道已被截断,摆在魏章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死守於城,与楚人同归于尽,二是投降楚人,三是放弃於城,撤向北山。 第一、第二显然不智。在楚人攻城约半月之后,魏章决定放弃於城,引余众向北部山区撤离。商於道北部山区谷道险峻,秦人早就筑有不少工事,存有粮食,只要守住山口,借助天然屏障,撑上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但依照秦律,将军擅自弃城撤退,是杀头的重罪。魏章将商於守军所处危境及他的应对思路写作急报,但商於通道已被楚人截断,军报无法送达。魏章正无奈何,天香手下的一个黑雕历尽辛苦赶至於城。魏章急将军报缚在她的鹰腿上,放其飞往咸阳。五日之后,黑雕传回秦王旨令,同意魏章所请。魏章随即传达王旨,让商城、武关的守军尽皆弃守,分别退往北面的商洛及谷地,全面让出商於通道。军令发出后,魏章即引余众于月黑之夜兵分七路,沿淅水及其他谷道井然有序地撤往北山。俟楚人反应过来,於城已是一座空城。 然而,由于谷道断绝,所有通道均被蜂涌而至的海量楚卒占据,商城、西武关守军始终未能收到魏章的撤军将令。随着於城守卒的撤走,峣关更被楚人封锁,商城、商南、武关一线诸城邑陷入绝境,秦人苦战半个月后全部失陷,守卒三万余人大多死难,只有少部冲出重围,逃入北山密林。 至此,商於六百里谷道,全部握在楚人之手,秦人未及运走的大批粮草辎重也都成为楚人的战利品。怀王驱动王辇,由丹阳出发,一路巡视过去,但见遍地楚旗,三军欢呼,喜不自禁,传令穷寇勿追,可分出少许兵力在各处险隘设置关塞,将溃卒封死在北部山地。 怀王的宏大战略是,不与商於谷地的溃兵残卒纠缠,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克峣关,直捣咸阳,踏平秦川,活擒张仪,问责秦王,以雪秦人的欺诈之恨。 峣关是商於谷地的西边尽头,再西就是一向归属于秦人的蓝田县了。该关位于蓝田县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两侧是峣山,中间为长约七里、阔约四里的平坦通道,叫作峣塞。早在百多年前,秦人就在峣塞的东南端立起雄关,作为抗拒楚人的最后防线。 雄关连通高墙,横穿塞底,直上两端山顶,再沿山顶延伸开去,将商於古道封个严实。此前不久,秦王又听张仪谏言,引领秦人加紧赶工,在通道的西北端再筑一道城墙,亦是通向两侧山顶,将整个峣塞通道活脱脱地变作一座城池,城中布满了各式防御设施。 秦人早已严阵以待。 怀王却不管这些,喝令楚人攻打峣关。 经过半个多月的筹备,楚人开始攻关了。 楚人的攻城利器是云车,也就是由楚人发明、经庞涓在六国围攻函谷关时小试身手的移动高车。为破此关,楚人精心改造了当年的云车。由于这种高车运动困难,楚人就将工匠带来,在筹备攻关的半个月里,就地取材,一连造出数十辆高车。 这些高车极是奇特,比峣关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四周皆镶铁板。高车分作四层,第一层可站四十名兵士,第二层以上各站三十名,其中十名是弓弩手。每辆高车装有十二个巨大木轮,由三十名力士与六匹战马在车的下面与后面或拉或推。高车通身镶有可防弓弩、火把的铁板,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无霸铁屋,刀枪不入,水泼不尽。 这且不说,楚人汲取攻打函谷关时的教训,云梯与城墙之间保持十步之遥,以防止秦人泼油放火。每一层的挡板上均设有高低不同的多排箭孔,可从不同角度近距离射杀秦人。待秦人不敢露头时,高车再移近城墙,从最上面一层推出踏板,铺在梯与墙之间,军卒可通过踏板,跳进城墙,结成阵势,固守待援。随后,楚人再源源不断地攀上车中木梯,通过踏板,加入己方阵势,扩大战果,攻破敌关。 这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攻关方案,怀王与景翠他们精心研究多次方才试制出来的利器。 果然,秦人吃不消了。当几十辆高车缓缓推移过来时,秦人几乎束手无策。弓箭射过去,纷纷落地,楚车却越逼越近。 当楚车只距城墙十多步远时,楚箭突然射出。正在墙垛上全力射击的秦国弓弩手防不胜防,大多中箭,余卒躲在城垛后面。楚车再近,秦卒几乎不敢露面,眼睁睁地看着楚人移到墙前,伸出踏板。 踏板越伸越长,终于搭在墙垛上。秦卒露头欲推,根本推它不动,伸枪去顶,亦撼它不动,动作稍大一点儿,就有箭矢飞来。楚人几乎是毫无阻碍就跳进城墙里,与秦人肉搏,且在双方搏击之时,仍有楚矢时不时地从高车的箭孔里飞出,精准地射中奋力抗击的秦卒。 先行攻击的楚人终于控制一段城墙。秦卒闻讯,冒死增援,但城墙宽度不够,再多的秦卒也施展不开,无可奈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楚人源源不断地由高车跳进城墙,将阵地扩大。 楚人占领一段城墙之后,就移动高车,向另一段城墙进攻。如此蚕食,及至天黑,楚人几乎占领了长达五里的所有谷地城墙,并在城墙上构堡筑垒,拓展战果。 接连三日,楚人一步一步地经由城墙逼近关楼,并最终占据关楼,居高临下地向秦人射箭。秦人防不胜防,关门被楚人攻克。更多楚军通过关门涌进塞中,与蜂涌而至的塞内秦人激战。 峣关失守,秦人士气低落,渐渐败溃,退守第二道防线。 不过,这一次,秦人学精了。早在楚人攻城时,秦人就在第二道城墙前面开挖濠沟,沟不深,但一道接一道,且到处开挖深坑、陷阱,撒下满地的铁蒺藜,以阻挡楚人的高车。 在楚军攻打峣关之际,秦惠王正在雍都的先庙里祭拜先祖。 雍都位于岐山脚下,是大周王室的发祥地,所谓凤鸣岐山。在秦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之后,周王就将这块风水宝地送给秦室经管。秦人立国,即以此地为都,设宗庙社稷,直到灵公时迁都泾阳。之后秦与魏争夺河西,献公再度东迁都城于栎阳。至孝公时,商君变法,始将秦都回迁咸阳。作为秦国立国之后最早也最久的都城,雍都可谓是秦人的大本营与大后方,更是秦室的先庙所在。历代秦公登基或决策重大国事,必至雍都告祭先祖。 在商於全线失陷、魏章部众溃散之后,惠王真正意识到了楚人的可怖。按照张仪之前的构想,秦人要在开战之后分段让出商於谷地,但事实是,秦人未及让出,大量秦卒未及退回,就让楚人分段包抄,折损惨重。 好消息是,张仪连横的捷报已经传回,韩、魏、齐三国承诺出兵。惠王随即旨令秦军三万东出函谷,由洛水河谷赶赴韩都,与韩、魏联军合兵伐楚。紧接着,齐师也动起来,过宋境杀入楚地。 不过,一切皆是远水,救不得眼前近火。前方的战报一封紧似一封,更有怀王亲临一线,楚人如蚁,越战越勇,峣关以东的六百里谷地几无秦卒了。 在楚人兵临峣关这日,惠王守不住心了,启程西行,于次日抵达雍都,住进太庙,使守庙的大宗祝邵鼛主持祭礼,祈求先祖与上神的保佑。 惠王祭拜完所有的列祖列宗,最后来到大宗祝为他设下的主祭坛。 楚王欺人太甚了,他要在此诅咒他一番。 主祭坛上,同时摆放先君穆公与大神巫咸的牌位。在穆公时代,秦楚结好,互为姻亲,两国曾经缔结盟约。在缔结誓约时,两国约定,除请到己方先庙的神灵之外,还请了一个第三方神灵,也就是巴神巫咸,来作见证。签约毕,穆公与楚成王将一份契约寄存于巫山巫咸庙中,以作质押。这辰光,那盟约并未逾期,而楚兵犯境,是违约,因而惠王想在这儿诅咒楚王一顿。 当然,于惠王来说,上述只是重温昔日盟誓的表层意思。 惠王真正想昭示的是,只有穆公时代,秦国才真正雄霸天下,达至鼎盛,即使先君孝公,也不敢与穆公比功。至于请来大神巫咸,更多是为遏止楚人。巴、楚相互征战数百年,巴人始终不落下风,巫咸大神是功不可没的。作为楚人的对手神灵,巫咸大神既然能够保护巴人,自然也就能保护他们秦人。 所有牺牲供好,一应礼仪完毕,宗庙大祝邵鼛拿出一篇诅文呈给惠王,又将一个由丝布扎成的楚怀王布偶摆在惠王前面的祭台上。 那布偶的胸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针。 惠王在祭坛前跪好,看一眼那诅文,二目闭起,抬手示意开祭。 巫乐响起来,香火焚起来。 巫乐声中,大宗祝邵鼛跳起舞蹈,边舞边唱那道诅文,辞曰: 又秦嗣王嬴驷,敢用吉玉瑄璧,使宗祝邵鼛布忠于大神巫咸,诋楚王熊槐之多罪。昔年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戮力同心,使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斋盟,誓曰,亿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之事。此誓约迄今质押于大神巫咸之殿。今楚王熊槐少仁寡义,荒淫无道,对内暴虐无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叔父;对外罔顾天意,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背离十八世之诅盟,先率诸侯之兵以临函谷,意欲灭我社稷,伐我百姓,后犯我边城淅邑、於城,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励兵秣马,奋士盛师,逼我边境,占我商於六百里谷地,扬其威于我峣关之门。秦邦虽贫,民众虽羸,兵革虽陋,吾亦必将之以自救也。祈请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灵德,赐吾克剂楚师,复我边城。敢数楚王熊槐之背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盛威。 诅文不长,但字字如剑,气势如弘。 在大宗祝反复唱诵时,惠王的心思完全沉浸在这篇诅文里。文字是由御史车卫君与大宗祝合写的,经惠王御笔几番修改、润饰而成。全文分作四层意思,第一层开篇明义,讲述赢驷为楚王熊槐背信弃义而做此诅文,向巫咸大神申诉楚熊之罪;第二层详细陈述熊槐所犯罪恶,先控诉他背叛穆公与楚成王所订立的睦邻盟约,对内暴虐无道、对外兵犯函谷,之后点出当下正在犯下的恶行,“逼我边境,占我商於谷地六百里”;第三层表达秦人不屈之自救决心;最后一层是为祈请皇天上帝、大神巫咸,“赐克剂楚师,复我边城”,并作结。 通篇诅文,文风犀利,一气呵成,吟诵起来特别解气。 大宗祝连诵数遍,惠王越听心里越美,正要达到某个境界,一阵脚步声急,负责守卫的车卫君匆匆进来。 看到惠王这般心境,正要出口禀报的车卫君猛地收住,悄悄候立于侧。 但惠王已经觉察到了。 在巫乐止住、大宗祝停止舞蹈时,惠王睁眼,看向车卫君。 车卫君凑前,在他耳边悄声禀道:“嬴华将军急报,峣关失守!” “啊?”惠王忽地站起,“快,备车!”不及告别大宗祝,大踏步走出先庙。 惠王飞车赶往前线峣关,行至咸阳,早有一彪人马候于城门之外,为首一人英姿飒爽,身后紧跟二将,个个彪悍。 三人正是太子荡、力士任鄙与乌获,个个戎装在身,兵器在握。 “父王,儿臣请战!”太子荡迎上王辇,拱手作礼,声如洪钟。 “寡人给你的诏命是什么?”惠王指着他,声音严厉。 “守……守咸阳!” “楚人到咸阳了吗?” “儿……儿臣……”太子荡急了,声音激动,“父王,楚人已破峣关,儿臣……” “速回城去!”惠王手指城门,“再违王命,杀无赦!”话音落下,喝令御者朝峣关方向疾驰而去。 太子荡急得跺脚。 “殿下,哪能办呢?”乌获问道。 “还能怎么办?”太子荡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指向城门。 楚人的攻势猛烈而快捷,几乎不给秦人以任何还手机会。就在惠王快马驰往蓝田时,大量涌入的楚卒已基本控制峣塞两道城防之间的空阔谷地,如蚁般逼近第二道城防。 秦人严阵以待。 主将嬴华站在新关的城门楼上,两眼紧紧盯住越逼越近的楚人。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阵马蹄声疾,惠王的车辇到了。 嬴华快步下关,搀扶惠王走上关楼。 惠王放眼望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了。 数以万计的楚卒跟在一横排的高车之后,布成一字长蛇阵,手持盾牌与长枪,杀气腾腾地逼向秦人临时构筑的新防线。从枪头上反射的光亮看,楚座所用的也是清一色的乌金枪头。 “攻破峣关的就是那东西!”嬴华指向排作一字形的高车。 “可有破解了?”惠王急问。 “有!”嬴华指向关前的空场,“臣已挖出三道濠沟,还有不少陷阱,王上这就看好!” 话音落处,楚人的一辆高车跌入陷阱,车高失衡,轰隆一声歪倒于地。 楚人震惊,所有高车停止推进。 有楚将过来,察看陷阱,之后有楚卒走在前面探路,有人掉进陷阱里。 楚人停止推进,看样子是在安排撤退了。 惠王轻轻吁出一气,朝嬴华竖起拇指。 “娘臭屁哩,若是晓得楚人有此高车,我早在峣关前面挖沟了。”嬴华恨道。 “沟沟坎坎只能阻敌于一时!”惠王应道,“看来熊槐此番是真在拼命了!” “怕他个鸟!”嬴华握拳,“若论拼命,他们能比上我们老秦人?” “峣关折损多少?” “一万多。”嬴华恨道,“他娘的,没想到楚人竟能鼓捣出那玩艺儿,臣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登上城头!” “你这儿还有多少人?”惠王问道。 “不足七万!”嬴华应道,“不过,老秦人一个顶俩,可算十四万!” “一个就是一个。”惠王笑了,略顿,“寡人已经传旨,从西戎与西河各调军两万,当在七日之内赶到!” “魏人会不会趁机袭我河西?”嬴华看向惠王。 “张相国安排妥了,魏王这辰光一心惦念的是楚地。” “王兄放心,有这四万锐卒在,楚人即使攻破城防,臣也能组成肉阵,让那头笨熊尝尝我大秦铁血的厉害!” “华弟,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固守三个月,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臣弟明白!” 惠王指靠的奇迹自然是张仪的横军。 最先出动的是韩军。在以庶长奂为主将、芈戎为副将的三万秦卒抵达韩地宜阳之后,韩王亦令将军暴鸢引领韩军三万从郑都出发了。 两军会合于楚地鲁关,协力攻打关门。 鲁关为楚国方城的北大门,归属于景氏防区。由于近半守卒被调往商於,北线方城的守卒明显不足。景缺急了,就将景氏后辈中最能打仗的景缺派往方城。看到六万强敌乌压压扑至鲁关,景缺急了,一边布阵抗击,一边急报怀王。 快报刚刚发走,方城的东大门叶城再起烽火,报说魏卒三万兵临城下,主将是公孙喜。 景缺震惊了。 方城真正能战的守卒已被怀王抽走三万,余卒不过五万,且有相当一部分不堪驱驰,扑面而来的却是来自三个大国的九万强敌。方城虽固,但战线过长,五万步卒即使重点防守,也远不够铺排。 景缺再报。 峣关之内,楚卒已经扫清障碍,高车连排,攻关正紧。怀王正在调兵遣将,以运筹克关之后,他将如何荡平秦川。 骤然得知方城告急,怀王差点儿惊掉下巴。 无论如何,方城不可有失。一旦方城失守,宛城就将不保,秦、韩、魏三军如果由宛城一路向西,就会截断楚军退路。 战无后路,军心就会惶乱。 然而,商於战事正紧。怀王筹备的三十五万人马,到位的不足三十万,其中二十万窝在商城至峣关一线,已在攻击过程中伤亡逾两万。破关在即,秦都就在眼前,蓝田关后守备的是十万秦卒。再说,从未经历过大战的怀王连战连捷,正在兴头上,实在舍不得从身边抽人。余下不足十万分别镇守在商於谷道的各处隘口与城邑,一是防止魏章残部入谷扰乱,二是确保商於通道畅行无虞,也是动不得的。 能够抽调的只有从黔中郡、下东国与襄陵等地远道而来的勤王人马。下东国、黔东郡的五万兵士是乘舟来的,皆是逆水,行军很慢。即使走得最快的黔中郡兵马,前锋也才走过荆门,正逆汉水奔赴丹阳。经过慎重思考,怀王决定从汉中郡王叔手中调离庄峤,命他为主将,统领黔中郡的三万并下东国的两万人马,合兵五万驰援方城,力拒三国强敌。由襄陵赶来的一万楚卒,则直接转投叶城,归景缺指挥。 这般调动完毕,怀王长长地吁出一气,目光再次落在蓝田关上。 楚卒攻关已经十余日了,高车损坏十数辆,但峣关的奇迹始终未能复制出来。这里面原因多种,最重要的是下面几个:一是秦人使用各种手段破坏高车,二是在高车靠近时,秦人亦使用大块铁皮,组成一面可以活动的铁墙,使楚人从高车上射出的箭矢一无用处,三是秦人集中破坏楚人进攻的踏板,向踏板上直接浇油放火这招最是狠毒,使楚卒对近在咫尺的城墙徒唤奈何。 战事胶着,怀王急得团团转,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耗下去。 在双方僵持一个月后,督运一批辎重的屈平来到峣关,入王帐求见怀王。 二人明显生分多了,那种同泡一池、相互搓澡的亲近荡然无存。 见过君臣礼节,屈平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凝视怀王,似乎他们从未见过。 怀王也是,回他以同样生疏的目光。 君臣相互凝视十几息,时光仿佛凝固了。 “屈平?”怀王不想对峙下去,小声提醒。 “大王,”屈平声音淡淡的,“您瘦了。” “是的,屈子。”怀王回应一句,“你的气色倒是好多了。” “是托大王的福。” “屈平,”怀王显然没有耐心再耗下去,“寡人要与几位将军谋议军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新赋一诗,想吟给大王听听。” “诗?”怀王苦笑一声,“寡人这辰光……心如火燎……” “是前番丹阳战后,臣为死国之士赋的。” “哦?”怀王看向他,“吟吧。” “大王听好!”屈平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吟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听着,听着,怀王的眼眶湿润了。 屈平吟诵完了,怀王仍旧沉浸在诗意里,任由泪水溢出。 “大王,”屈平的声音依旧平淡,“这首诗,臣吟过千百遍,但真正听到它的,您是第二人!” “第一人是谁?”怀王的好奇心被勾,擦把泪水,盯住屈平。 “祭司白云。” “她……”怀王心头一沉,语气关切,“好些了吗?” “走了。” “啊?”怀王震惊,“王叔不是杀了黑觋,将她救回来了吗?” “是的,她回来了,回到家了,就在巫山顶上,盘旋在巫咸庙上空。” “人呢?还没醒过来吗?” “已经气绝。” “苍天哪!”怀王两手握拳,冲空用劲,声音悲凄。 “大王,屈平有话。”屈平轻声。 “你说。” “见好就收吧。” “怎么收?”怀王猛地抬头,盯住他。 “与秦人讲和,划地为界,两不相犯。” “寡人的气还没顺呢!”怀王的火气上来了。 “大王啊,”屈平几乎是哀求了,“听臣一句吧,楚国打不起了。秦、韩、魏三国,出兵九万,正在伐我方城,还有齐人——” “齐人怎么了?”怀王一惊。 “齐人也出兵了,主将是匡章。齐卒不是三万,是六万,就这几天,想必已入我境!” “田辟疆!”怀王眼中冒火,拳头握得格格响。 “大王,”屈平接道,“一虎不斗二犬,何况犯我疆土的是四个大国。无论如何,我已收复商於谷地,大败秦人,为我死难烈士雪仇雪恨了,难道大王还不解气吗?” “讲和?你这去问问!秦王他……”怀王指着西方,语气加重,“肯吗?” “应该肯的。”屈平应道,“秦人也是打不起了。” “寡人要的就是他打不起!”怀王冷笑一声,“寡人倒要看看,是他秦国人多,还是我大楚人多?欺我太甚!哼!” “大王?”屈平加重语气。 “三闾大夫,”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屈平,“你的奏请寡人听到了。眼下战事胶着,退兵就是灾难!至于秦、韩、魏三国之兵,寡人已令庄峤引军五万前往迎敌。庄峤五万,外加方城守卒六万,我十一万大军据方城以守,还怕他们九万人不成?对了,还有齐兵,寡人尚未接到战报,你是怎么晓得的?” “是邯郸的墨者捎信于臣的。” “匡章兵发何处?” “出大野泽,过宋境,经由襄陵城郊,目标可能是我宛城!” “宛城?”怀王正自思索,来自襄陵守将的急报刚巧到了,果然是齐兵犯境,六万大军外加辎重人马,打总儿毛十万众,浩浩荡荡,已过襄陵,正朝项城方向进发。 “不袭我襄陵,不犯我下东国,”怀王快步走向情势图,眯起眼睛,盯图有顷,自语,“舍近求远,劳师远征,这个匡章他想干什么?” “逼大王退兵!”屈平接道。 “哼!”怀王鼻孔里哼出一声,看向屈平,“三闾大夫,寡人这与众将谋议御敌之事,你也一路辛苦了,歇息去吧!”看向身边参将,“送客!” 苏秦与飞刀邹一行二十余骑急如星火地由代郡一路驰回赵都。沿途皆是赵人所修的驰道,每隔二十里设有驿站,不但备有车马餐饮,且还有简单的客栈,以供夜宿。苏秦遇好路乘车,遇山地骑马,不足七日即至邯郸。 回到府中,苏秦略事休息,听袁豹详细禀报匡章出兵及他所获知的四国伐楚之事。 袁豹正在禀报,飞刀邹飞跑进来,扑嗵跪地,放声悲哭:“主公——” “邹兄?”苏秦惊呆了。 “师尊……师尊他……呜呜呜呜……”这个铁一样的汉子号啕大哭。 “屈前辈?”苏秦心里一颤,“他……他怎么了?” “走……走了。”飞刀邹泣不成声。 苏秦看向袁豹,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袁豹若有所悟,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木华、木实他们在半月前离开这儿,说走就走了,说是回墨营有事,原来是——”顿住话头。 “前辈他……几时走的?”苏秦屏息一时,看向飞刀邹。 “四天前。”飞刀邹拿过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师尊托人捎给主公的!来人今天刚到,本要送往北地,没想到我们回来了。” 苏秦跪地,望空拜过,双手接过竹筒,拧开,里面是一条由山羊皮拼接的卷轴。苏秦小心展开,现出一幅精工制作的军事形势图,五国五军的进军路线、人数、方位、主将等皆有标示。 苏秦哭了。 苏秦手捧军情图,看一会儿,摆手。 几人退去。 苏秦的目光再次落在情势图上,良久,微微闭目。 情势远比他料想的复杂。在他离开邯郸的这几个月里,张仪连下几步好棋。秦军放弃正面战场的商於,硬顶在峣关,使怀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在秦楚纠缠于商於谷地时,张仪连横韩、魏、齐三国,由背后袭击。以一敌四,皆是大国,楚国纵使再强,将也难以维持。 更要命的是,秦军一部已出巴蜀,袭向黔东南。若是黔东南失守,秦人就可顺着沅水、湘水等北下江水,入云梦泽,威迫郢都。楚人的兵力皆在商於,郢都几乎是座空城了。 苏秦闭门冥思,直到天色黑定,姬雪推门进来,方才收回心绪。 “苏子,”姬雪点亮灯,语气伤感,“说是屈将子前辈走了。” “嗯。” “我们欠他太多!”姬雪泪水出来。 “嗯。” “我想为他设个灵堂,你看摆在何处?” “你定吧,叫袁豹办去。” “还有,”姬雪盯住他,“燕国的事儿,不能一直乱下去!” “送子职回去,立他为王,你觉得合适不?” “燕室公子中也只有他了。”姬雪苦笑一下,“怎么个送法?” “先送到代郡,赵王在那儿候他,再借给他五万骑卒,由居庸关入燕。” “听袁豹说,居庸关早让中山人占了。” “刚被燕人义军夺回来了。” “真正好呢!”姬雪点头,“子职这孩子不错,燕国由他治理,或会振作。” “嗯。” “你送他去?” “你送。” “啊?”姬雪惊道。 “子职深居燕宫,燕人知其名,却不知其人。子职逃离燕宫时,没能带走任何证物。即使我们送他回去,他也无法取信于燕民。但燕人信你,只要你认定他是子职,他就是子职了。” “可这……”姬雪急了,“我怎么能送呢?王后也在,她是见过我的,要是晓得我们这……” “她早已晓得了!”苏秦回她个苦笑。 “啊?”姬雪脸色白了。 “记得秋果吗?她是秦国黑雕,她什么都晓得了。王后是秦国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天哪!”姬雪捂住脸。 “心照不宣吧,想她不会说破。再说,我们是在帮她,她谢还来不及呢。其他的事,待你扶持子职登大位之后,我们再议。” “可这……怎么解释?” “燕国乱了,所有人都在避难。她们能来赵国,你为何就不能来赵国了?不要忘记,你与我皆是周人,有难亦当同患,是不?”苏秦顺手拉过她,将她拥在怀里。 “万一事情真的闹大了呢?”姬雪娇喘几下,轻声问道。 “要是闹大了,我正可娶你!”苏秦语气坚定,“天底下有哪条规制说你不能改嫁了?” “苏子……”姬雪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上,泪水出来。 “雪儿,”苏秦拥住她,“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 “嗯嗯。”姬雪连连点头,小声,“我们一起去燕地?” 苏秦摇头,朝案上的情势图努下嘴。 “你去楚国?”姬雪抬头,看向他。 “魏国。” “几时动身?” “安置完你们就走。” 第二日一早,当苏秦带着姬雪、菲菲进宫,将一切摊明时,子职母子反倒是惊呆了。 于他们母子来说,这个幸运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意外到连易王后精心策划的捆绑苏秦、姬雪的计谋也派不上用场。 苏秦大大方方地将姬雪介绍给易王后,说她自燕乱之后,流离失所,被他接到邯郸避难,已来几个月了,只因她的身份特殊,他担心出现意外,一直保密。 在辈份上,姬雪是易王后的长辈。见苏秦将这层隔膜轻松捅破,易王后也就不再掩饰,跪地拜毕,叫一声“母后”,不无夸张地扑进姬雪怀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其实,姬雪比她没大几岁,若不是阴差阳错,当年她真就嫁给了方今秦王,成为她的后娘了呢。 姬雪安抚她一阵,扶她在身边坐下,看向子职,笑道:“子职,久没见你,这又长高了!” “不肖孙姬职叩见祖太后!”子职近前,行三拜九叩大礼。 “呵呵呵,”姬雪笑道,“老身晓得你的身份,只是不便相认。这辰光好了,老身送你回燕国,当起大任来。燕国的苦难该当有个尽头了!” “不肖孙姬职谨听祖太后,粉身碎骨,以报燕人!”子职再叩。 “菲菲,”苏秦看向菲菲,“你想不想也去大草原上看看?那儿真的不错呢,风吹草动,牛羊成群,天高地远,心旷神怡!”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义父,我想让杜衡也去,好吗?” “这个得求太后,是她带你去。”苏秦朝姬雪努嘴。 “义母?”菲菲急望姬雪,觉得不对,急又改口,似乎很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太……太后?” “呵呵,”姬雪笑了,“杜衡不去,真还没人能管住你呢。” “杜衡是谁?”子职怔了,盯住菲菲。 “能打过你的人!”菲菲冲他做个鬼脸,亮下拳头。 众人笑了。 “职公子,”苏秦看向公子职,“臣想为您引见一个人才!” 苏秦这辰光就称臣,公子职显然不适应:“苏大人,我……” “乐毅!”苏秦朝外大叫。 一身英武的乐毅大步走进,在苏秦介绍下与姬雪、易王后见过大礼,目光转向公子职。 “乐毅,这就是公子职,先易王之子!” “中山人乐毅拜见职公子!”乐毅拱手。 “乐毅?”子职眼睛睁大,“可是乐羊之后?” “在下正是先祖乐羊的不肖后人!”乐毅再次拱手。 “乐羊是我最佩服的人了!”子职兴奋,“是他灭的中山狼!” “谢公子褒扬先祖!”乐毅再拱。 “乐毅,”苏秦转对乐毅,“燕国事急,时不我待,明日你就护送太后、王后并职公子一行前往代地,会见赵王。凌晨出发!” “乐毅受命!”乐毅朗声。 翌日凌晨,苏秦与姬雪他们一块上路。 滏口径的入口位于邯郸的西南,苏秦一路送至滏口,方才与姬雪等一行众人依依惜别,吩咐飞刀邹回马驰往大梁。 苏秦没进魏宫,而是直入相府。 寒喧没几句,苏秦急切转入正题:“楚国的事,你快讲讲!”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苦笑,“楚王也是疯了,看他做派,与先魏王有得一比,是该让他吃些儿苦头。” “代价太大了。”苏秦回他个苦笑。 “大体情势,苏兄应该晓得了,在下只讲几个细节,也是最新情势。”公孙衍摊开图,指图,“先说最近的一路,匡章军,由项城向南,经由新蔡西转,沿淮水西上,由泌阳西进至宛南,绕过楚国方城,一路避亢捣虚,几无阻碍。楚王急了,使将军唐蔑引楚军王师六万迎战,双方相遇在沘水,就是这儿,一个叫垂沙的地方,隔水布阵。” “唐蔑?”苏秦眯起眼睛,“你晓得他不?” “晓得一些,”公孙衍如数家珍,“其祖上为成王第六子,封于唐邑,算是楚国公族。至唐蔑,少习军事,勇武好斗,与鄂君、射皋君相处不错。此番楚王让他担当大任,齐人又刚好杀至沘水岸边的唐邑,两军对战在他的家门口,真就是赶巧了。” “这人带兵如何?” “此前跟从昭阳,骁勇善战,从未吃过败仗,此番伐秦,峣关就是他打下来的,在楚将中算是难得的帅才,是以楚王让他独当一面。不过,此番遇到匡章,他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在下已经捎信给匡章了。” “那就好。”公孙衍指向方城东侧叶城,“第二路是魏卒,我向魏王举荐公孙喜带兵。” “公孙喜?” “是我侄子。”公孙衍笑了,“前几年从我混过一阵子,这辰光可以单飞了。这一路苏兄也可放心,我吩咐过他了,只观不战,权当耍一耍秦、楚。”指图中方城北门的鲁关,“这一路厉害了,是真打!”略顿,“不过,他们也遇到一个对手,叫庄峤,是王叔麾下干将,当年征伐巴人,他居功至伟,之后又在巴地江州与秦人战过,败在张仪手里。” 苏秦吁出一气。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这个楚王呀,出兵是为商於,这已得到商於了,还要打到咸阳,你说他……真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还有一路,你漏说了。”苏秦应道。 “哦?”公孙衍看过来。 “是这儿,”苏秦指图,“黔东。秦人已由江州出乌水,主将是司马错,正在攻打黔东郡。黔东郡的兵力本就不多,又被怀王抽走近半,情势危急。黔东郡若失,秦人顺流而下,郢地就完全暴露在秦人的枪头下了。” “楚王晓得不?” “应该晓得了。” “这还不退军吗?” “即使他想退,秦人怕也不答应呀。”苏秦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再说,秦人即使得到黔东,要从水上袭楚,也得一段辰光筹备才是。” “这倒是。”公孙衍应道,“苏兄此番过来,是否要在下做些什么?” “请公孙兄协力走一步大棋。”苏秦盯住他。 “什么棋?” “遏止张仪。”苏秦一字一顿。 “呵呵,”公孙衍笑了,“就这辰光,想必他仍在郑城。眼下的横局,就是他一手推动的。在下与新韩王不睦,搞不过他,方才避到大梁,这正憋着一口气呢。说吧,怎么遏止?” “楚王中计,恨张仪入骨了,这是好事。待过去眼前这道坎,楚国重归纵盟是必然的事。魏国有公孙兄在,方今魏王对秦也是恼怒,入纵当无阻碍。齐国出兵是为脸面,出一口恶气,匡章不会真打,齐王也是做个样子。再说,齐国祸乱燕国,闹得灰头土脸,眼下不会与楚真的撕扯,只要楚王低个头,齐王那儿好说。赵国就不说了,燕国也会好起来。两天前在下已将公子姬职送往代郡,由赵王借给他五万骑卒,复燕在即。姬职复燕,燕国入纵自也不在话下。眼下的难题是韩国。韩王不听公孙兄,而听张仪,一是因为年轻,二是因为贪欲。他还没有领教过秦人,得吃一次亏才成。”苏秦一气讲出这许多来,显然对天下的未来大局了然于胸。 “关键是,眼下的这道坎怎么过?”公孙衍插问。 “魏、齐二军不会主动出击,只要庄峤能够顶住秦、韩,东线就无大碍。楚王已破峣关,拿到整个商於谷地,气也算是出了。楚人只要守住峣关,秦人一时三刻就打不过来。再说,秦人元气也伤透了,两番恶战,死伤不下十万,双方议和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还听苏兄说,秦王是不肯和解的。如果我是秦王,也不会轻易撒手呀,毕竟眼下四国伐楚,黔东在握!” “是哩。”苏秦点头,“楚王或会收手,秦王不会。所以,眼下楚人必须全线撑住,直到秦人撑不下去为止。” “呵呵,要照这说,眼前这场热闹,有的看。” “公孙兄可有破局妙策?”苏秦盯住他。 “齐人退兵。”公孙衍脱口而出。 苏秦心底掠过一道亮光。 是的,这当是眼下他们惟一可做的事。齐人是完全可以退兵的,因为齐王原本可以不出兵。只要齐人退兵,魏人退兵就有借口。唐蔑的六万楚卒就可腾出来,外加庄峤、景缺的十一万人,秦、韩肯定抗不过。秦、韩势败,峣关那儿若能一直顶着,秦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想不议和都难。想必秦王这也看明白了,事关国运之战,楚人是敢于拼命的。 “谢公孙兄指点!”苏秦吁出一气,拱手,“在下这就赶赴临淄。” “不见魏王了?” “有公孙兄在此,在下就不费辰光了。”苏秦起身。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摆手止住,笑道,“天塌下来怕也没有这么急的,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面,终归要小喝几盅,是不?”击掌,“来人哪,摆酒!” 第568章 破僵局冷向为间回故乡陈轸肆意 从商於紧急调走五万大军之后,楚怀王没再组织进攻,而是旨令楚卒退回峣关。秦人也没再前进一步,静静地据守于蓝田关后。 峣关在商君时代做过改造,是双向防御的。楚人在据关之后,重新修缮,将关西侧的所有台阶全拆毁了,改作单向防御,并在关前开挖壕沟,布置陷阱,以防秦人。秦人也是,在蓝田关前面挖起深沟,布下陷阱与铁蒺藜,以防楚人。 双方各据一关,耗上了。 战场的重心毫无避免地由商於的西端转到商於之东。 随着齐卒到来,五国大军于楚国北疆的军事要塞大方城的周边,完成了全部的集结与对峙。计点如下,方城北门鲁关一线,有秦、韩联军六万,东门叶城之外,屯扎大魏武卒三万,与之对峙的是庄峤、景缺统领下的方城守卒与勤王边军计十一万。在方城的中心宛城之南,是匡章引领的五都齐卒六万,与其对峙的是由商於分拨出来的大楚王师六万。 楚国的方城其实不是方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冂”字形,周边绵延四百多里。西侧的城墙依山势而建,汇合于商於道的东端,与黑水关交接。北侧是方城的正面,也是方城的主要防御方向,起先御的是郑人,在郑灭之后,改防三晋,主要是韩、魏。随着楚疆北扩,方城成为内城,东侧意义渐失,但在这个辰光,随着魏人进逼,方城的东侧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惟有南侧,作为大楚腹地,楚人没有设防,而匡章的五都齐卒长驱插入的恰好是这儿。这也是怀王惊惧并遣唐蔑引王师御敌的重要原因。 送走唐蔑,怀王仍不放心,又使景翠坐镇宛城,协调宛地城防及各家封君的留守家兵,以随时驰援方城周边。至于峣关一线,因有怀王坐镇,将士心安,也当无虞。 经过一番紧急调动,各个战场尽皆形成对峙,暂时平静下来,参战各方紧锣密鼓地调运粮草辎重,扎下久战架势。 眼见韩、秦联军攻战月余,未能进展尺寸,未曾历过大事的韩襄王坐不住了,召张仪、冷向入宫,求问战事。 二人进宫时,公仲已经在席,显然他们君臣议论很久了。 见过大礼,襄王直入话题,一脸急切地问起方城的战事,认为再拖下去,怕会节外生枝。 “听闻我王喜欢狩猎,可有此事?”望着襄王忧急的表情,张仪拱手问道。 “正是。”襄王应道,“寡人自七岁始,就从先王进苑子围猎了。” “敢问我王猎过兔子否?” “兔子嘛,”襄王大是不屑,拿指背蹭一下鼻端,轻哼一声,“寡人十岁就猎过了,一矢中腰!” “再问我王,可曾猎过大熊?” “当然猎过了!”襄王一脸得意,“是十七岁那年。” “也是一矢中腰吗?” “哟嘿,就甭提了!”襄王连比带画,眉飞色舞,“是只老熊,凶得狠哪,寡人连射五矢,矢矢插在它身上,可它非但无惧,反倒扑向寡人,噌地蹿到寡人的战车上。幸亏寡人早有防备,趁它立足未稳,一枪扎中他的肚皮!” “扎死了吗?”张仪笑问。 “没有。那熊掉到车下,将寡人的矛头折断了。寡人没有枪头,只好弯弓搭箭,再射那熊,那熊吃不住痛,掉头跑了。寡人哪肯放过它,喝叫御手驱车追赶,又射五矢,方才将它射死。” “我王神勇!”张仪伸出拇指,指向南方,“比起大楚这头大熊来,我王所猎的那头老熊就不值一提了,何况我王这要剁掉的是它的一只掌,且还连带它的一条腿,我的王啊!” “是了,是了,”襄王连连点头,“你说的是这个理!”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臣当年为楚灭越,用时一年半;为秦灭巴蜀,用时十个月。今日臣为大王伏熊,欲剁其掌,剜其肉,好让大王下酒,大王能急在这一时吗?” “呵呵呵呵,”襄王笑了,“不急,不急,寡人不急,”连连拱手,“方城的事,寡人这就托予张子您了!” 出宫之后,张仪来到冷向府上,笑道:“冷兄,今天之事,您怎么看?” “感觉是公仲急。”冷向应道,“你看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脸上的肌肉一直绷着!” “冷兄晓得公仲为何而急吗?”张仪问道。 “他在担心。” “担心什么?” “齐人与魏人。”冷向接道,“魏人虽然扎营,却没有战过一次,听人说,魏人与楚人处得好呢,大街上还有一道下馆子拼酒的!” “呵呵,”张仪苦笑,“魏将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 “怪道呢!”冷向笑了。 “魏王能出兵表示个态度,在下就很感激了。”张仪凝神,“眼下的关键是齐人!不瞒冷兄,在下最怕的是齐人突然撤军!” “撤军?”冷向惊道,“齐人不远数千里赶来,怎么可能撤军呢?” “因为苏秦。” “听你说,苏秦与赵王在北征胡地呢。” “在下预感,苏秦已经回来了。”张仪看向邯郸方向,“眼下的情势,他不会无动于衷。目前于他,最厉害的杀棋就是说服齐王,让匡章撤军。齐撤,魏也会撤。那辰光,韩王的压力就更大了。韩人若撤,这局棋就不好下了。” “张子可有应策?” “听闻冷兄与景翠有些交往,可有此事?” “景监是他叔父,商君辰光,在下与他多有交往。” “见过面没?” “见过。” “太好了。”张仪再次拱手,“麻烦冷兄走一趟楚地,会会景翠。” “怎么说?” 张仪招手,冷向倾身,侧耳。 张仪如此这般,冷向直起身子,拱手应命。 “你是——”当山民打扮的冷向被家尹引入书斋时,景翠盯住他,认不出了。 “在下冷向,原商君府上的,有扰景大人了!”冷向深深一揖。 “哎哟哟,原来是冷兄啊!”景翠紧忙回揖,一把扯住他的手,“我这……”拍打自己脑袋,“老眼昏花,竟是连冷兄也认不出了,该死,该死!” “是冷向老了,也换貌相了!”冷向指指自己的花白头发与粗布衣裳,笑道。 “是了,是了!”景翠感慨几句,将冷向让至客席,自回主席坐下,盯住冷向,“商君之后,在下再未听到冷兄音讯,还以为冷兄——”摇头,“没想到上天保佑,冷兄这又露头了。您这讲讲,这些年躲到哪儿去了?” 冷向将这些年来的变故一一讲了,包括将商君的瞎娘认作自己的娘,带她回老家尽孝,之后娶房媳妇,在韩地聊度残生。 “好哇,好哇,”景翠又是一番感慨,“商君蒙难,先叔公景监悲伤几日,还在宗祠一角为他专门立个牌位,临终时还叮嘱在下在祭日里莫忘商君。在下真没想到,他俩的感情那么深哪!” “是的,”冷向点头,“当年先孝公因功封赏时,圈出三块封地,一是河西,二是岐山,三是南郑,在下力主南郑,可商君不肯,自讨商於,为的就是靠近景兄!” “可他强占於地,为两国惹下祸灾,这不,眼下为商於闹成一锅粥了!” “唉,”冷向长叹一声,“这也是商君未曾想到的。据商君讲,当年他强占於城十五邑,是无奈何之举,景大人晓得的,是为防备方今秦王。那辰光商君已经看出秦先君病重,不久于人世。新君与旧党过往密切,商君忧心会有大不利,一旦出事,单是商地十五邑,只能是以卵击石。商君曾对在下讲,他先拿下於城,讨喜新君,如果新君仍不放过他,他就拿整个商於谷地投靠景大人,与楚结盟,只没想到,唉,好好一局棋,竟就砸在司马错手里,商君真的是不会用人哪!” 二人感慨一阵,景翠问道:“敢问冷兄,兵荒马乱的,您这冒险前来,可为何事?” “为景大人。” “哦?”景翠倾身,拱手,“冷兄请讲!” “如方才所言,”冷向应道,“在下久已不问时事了。近日不知何人透给韩王,韩王几番使人登门召请,在下推辞不过,只好入韩宫,受韩王薪俸,被拜为上卿,并从韩王及韩相公仲明口中得知方城这边的事。想到方城为景兄辖地,在下夜不成寐,于是寻个机缘,潜入宛地,告知景兄,好让景兄有个筹备!” “他们讲了什么事?”景翠语气急切。 “方城之事是秦相张仪挑起来的,”冷向侃侃而谈,“景兄晓得,商於的事是张仪引发的,这辰光楚王发狂,举国伐秦,秦人顶不住,秦室所有人都在怪罪张仪。为解秦围,张仪入韩,因为新韩王在秦时与他相善。见张仪来,公孙衍悬印辞相,离韩入魏,一去就被拜为魏相,想是他早把后路找好了。张仪请求韩王发兵救秦,韩王不想与楚结怨,却又不能得罪秦国,迟疑不定。张仪又说他已约请魏、齐两国援兵,不日就到。见魏、齐也出兵,韩王这才同意了,但要求秦国一起出兵。秦人从西河抽兵三万,与韩人一起发兵鲁关。魏王为襄陵事,出兵至叶城。于景大人来说,韩、魏皆不可虑,关键是齐王!” “齐王怎么了?” “听张仪讲,楚王不知怎么的,旨令使臣辱骂齐王于朝堂,将齐王惹火了,烹了使臣不说,又使人至咸阳与秦合盟,约定伐楚。伐楚不是小事,且齐卒大多陷在燕国,齐王于是紧急调回匡章,筹备六万精锐。匡章与田婴主张攻打下东国,捞取好处,但齐王不肯,他要匡章先拿下宛城,再打到郢都,逼迫楚王割让宛城——” “这……”景翠眯眼,“齐国离宛地这么远,山水相隔,即使我王割让予他,他怎么……” “齐王不是这么想的,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口恶气。景大人呀,你想想看,楚国哪个地方有宛城重要?先楚王又为什么要修建方城呢?” “嗯,”景翠点头,“冷兄说的是!”又眯会儿眼,“怪道齐人绕个大弯,插我软肋!” “这是匡章的用兵风格!” “冷兄可有破敌妙策?”景翠盯住他。 “齐人两度伐魏,与魏人不睦。愿意帮齐的只有韩人与秦人,但魏人扎于叶城,刚好将齐人与韩、秦二军隔开,实质上已成孤军。匡将军这般用兵,可谓骄兵。想想看,齐人两败大魏,一败强秦,这又伐灭燕国,堪称天下无敌。无敌则骄。匡章孤军深入大楚腹地,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将楚人放在眼里,可见其嚣张。幸亏楚王应对及时,调回王师,将其阻住,否则,宛城的城头这辰光不定就插上齐人的旗帜了。” “冷兄是说,我先将齐军吃掉?” “吃掉齐人,怕是没那么容易。”冷向苦笑,“匡将军是员悍将,那年偷袭项城,差点儿擒住昭阳;之后是败秦、灭燕,驰名列国,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打过败仗呢。” “唐蔑将军也未打过败仗!” “是吗?”冷笑假作惊讶,“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人。不过,匡将军孤身犯险,于唐将军或倒是一次机会。” “唉,”景翠轻叹一声,“他敢这么犯险,也是瞧准势头了。北有韩、秦,东有魏人,方城周边危机四伏,在下……也是顾不过来呀。” “景大人大可无虞,”冷向指向北方,“韩、秦之军受阻于鲁关,不是攻不克,是韩人不想攻。韩人让秦人打头阵,秦人让韩人打头阵,二军各有算计,鲁关是永远攻不克的。再看叶城,魏将是公孙喜,而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张仪求助,魏王惦念襄陵旧仇,魏人必须出兵。但公孙衍这辰光是魏相了,公孙衍与张仪不睦,不肯出力,是以魏人安营扎寨,迄今未出一车一卒向楚人挑战,听说双方一团和气呢,恨得张仪牙齿根痒痒的。三国之中,对楚人真正起杀心的只有齐人,要不然是不会大老远跑这一趟的!” “在下明白了。”景翠拱手,“谢冷兄指点!” “景大人不必客气!”冷向回过礼,起身,“在下这要回去,免得韩王起疑。” “冷兄,您就留在楚地吧。依冷兄之才,必得大王重用!” “唉,”冷向轻叹一声,指指自己的一头白发,“老了,就没再想过建功业的事。再说,在下已经立有家室了,妻儿在守着呢。” 冷向一口水没喝,匆匆离开。 送别冷向,景翠返回书斋,越想越觉得冷向讲的是,事态严竣了,当即备车驰往唐蔑大营。 听完景翠的讲述,唐蔑陷入长考。 “冷向这人……”唐蔑抬头,看向景翠,目光质询。 “就本将所知,”景翠晓得他想询问什么,解释道,“秦王杀商鞅时,亦拘了冷向。商鞅将死,只提一个条件,就是赦免冷向,因为他有一个瞎子妈无人赡养。秦王念及商鞅功劳,勉强答应了,冷向是以留得一命,回韩迄今。”略顿,“此番他冒险前来,主要是因为先叔公景监。先叔公因为於城十五邑与商鞅闹翻,但他与冷向关系甚密。商鞅在於城时,冷向往来宛地多次,皆是与本将联系。之后商鞅出事,冷向才没再来的。” “这么看来,冷向是真心帮我的。”唐蔑再无疑惑,看向景翠,“您是副将,如何应对,末将谨听将令!” “当务之急是先把齐人击溃!”景翠看向唐蔑,“只要我击溃齐人,魏、韩必退。一旦魏、韩退兵,单剩三万秦卒,想它闹不出光景。那辰光,我东线无虞,腾出手来全力对付西线,秦王想不屈服也难。至于如何退齐,想必将军已有妙策了吧?” “景将军,”唐蔑拿出军情图,指向沘水下游不远处,“末将的方略是,既然要打,就打他个有来无回。末将拟出兵三万,从此处渡过沘水,绕至泌阳,绝其粮道,断其退路,迫使匡章与我决战于沘水。只是末将分走一半兵力,主场人手略显不足。” “将军勿忧,”景翠接道,“本将可从鲁关、叶城调兵两万予你,加上再调一万宛城守卒,你麾下的总兵力亦不下六万,再由邓、穰两地抽调三万,合兵一十二万,倍于齐人。再说,齐人四面受敌,也是要分力的。” “如此甚好!”唐蔑握拳。 二人议好兵力部署,唐蔑即召麾下诸将至中军大帐,发号布令,景翠则驰回宛城,一面将情势并应对策略写作战报,发往峣关,一面急调叶、鲁、邓、穰守卒完成包抄。 沘水的上游是泌水,由宛城略偏东南的一带浅山里一路西流,至宛城南侧的唐地,改叫沘水。由于这是一条水的两段,距离也不长,人们叫着叫着也就分不清了,或叫它泌水,或叫它沘水。 齐军是沿着沘水的南侧向西推进的。进至宛地东南,沘水南拐,流有十余里,再度西流,汇入淯水,最终流入丹水,经由汉水注入江水。 唐蔑迎战的地点正是这一段。 唐蔑将其队伍呈一字儿摆开,将长达十余里的西侧河滩悉数控制。匡章亦令三军沿沘水东岸扎营布防,与楚人对峙。 沘水的这一段水床宽阔,水流平缓,岸边沙滩呈黄褐色,沙粒很粗,一看就是合适的厮杀场所。 楚国集中兵力伐秦,各地城邑除守卒之外,再无余卒。齐军入楚境之后,只走大道,不攻城池,因而一路畅行无阻,直至此地,前路方才被唐蔑拦住。 齐军连败大魏,杀灭庞涓,主将更是败秦、灭燕的威猛将军匡章,这又孤兵深入,直插方城的大后方,即使从未吃过败仗的唐蔑也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沿沘水布防。 匡章就地取材,沿河滩扎下牢固营寨,使人每日哨探楚军动静,同时与魏、韩、秦三军保持联络,扎下架势长期抗衡。 匡章也不想再进了,因为他预设的目的就是这附近。只有屯兵于此,南逼郢都,南迫宛地,才能造出声势,迫使楚王议和。既然齐宣王一定要救秦,一定要趟这池浑水,身为主将,他匡章也只能把水搅浑,卡在对方的七寸上,达到既定目标。 这日晨起,匡章如同往常一样,疾步走到沘水岸边,沿水岸巡防,时不时地看向水面对过的唐蔑军营。 正值初夏,接连下过几场大雨,沘水涨了不少,但水面已经开始返清,映照出淡淡的天蓝。 霞光照在对面的楚营里,匡章毋须登高,就可看到楚人布下的阵势。一些地方布防密集,一些地方布防稀疏。他在对方布防稀疏的地方,走近水边,拣起一块石头,使力扔向水面正中。那石头没入水中,发出沉沉的声音。匡章晓得,此处是深水区了。 匡章巡视一遍,回到大帐,见早餐已经备好,坐下刚要用餐,一匹快马驰至,一名军尉翻身下马,向他呈上一只封牢的黑色布囊。 匡章拆开黑囊,心头一凛。 囊中是一块丝帛,帛中间裹着一只木刻黑雕。黑雕很小,但雕工不错。帛上面扼要描绘的是楚军异动的情势图,详细标示楚军异动的路线及兵员数目、屯扎地点等,时辰是昨日夜间。从图上看,唐蔑军分出三万,已于昨夜沿沘水北岸约十里处向东穿插,在齐军东侧二十里处设阵布防,断了齐人归路。鲁关、叶城、宛城守卒两万,运兵于沘水北岸,穰、邓守卒三万,亦于昨夜东下,运兵于齐军南侧。截止目前,楚人对齐卒完成四面包抄,从标示的运兵终点看,除沘水对面的唐蔑军外,三路楚卒各距齐军约二十里。 显然,楚人第一步完成的是战略包抄,意在全歼齐卒。 这是匡章意料之中的事,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自齐军入境,匡章严令三军不得扰民,不得扰城,进驻至此后,亦对楚人秋毫无犯,就是在告诉楚人,他匡章无意与楚人作对,不过是奉命出兵而已。 然而楚人…… “你从何处得到此囊的?”匡章看向军尉。 “有人于凌晨时分用响箭射过来的,被我巡防将士拣到。” 匡章端详一会儿黑雕,微微闭目。 显然,这是秦国的黑雕得到情势变化,紧急透给他的。 话音落处,又有战马驰近,是齐军自己的巡防骑卒,报说在他们的后方约二十里处发现大量楚人,正在排兵布阵,情势与秦国黑雕所报完全契合。 匡章挥退诸人,一边用早餐,一边思考这突发的敌情,寻思退敌良策。 眼下看来,这一战不打是不行了。 匡章用完早餐,摸出苏秦要求他观而不战的锦囊,端详一阵,与秦人送达的黑囊摆在一起,传令三军诸将大帐听令。 这一日,齐军大营仍如往常一样平静,一切似乎是,对于楚人的所有包抄与部署,齐人压根儿就不知情。 是夜,天近黎明,大地愈见昏沉。五千骑卒用麻布包裹马蹄,悄无声息地驰往二十几里之外的沘水下游,在几处最深的水域,静悄悄地趟下沘水,游至对面。这些地方一是离楚营较远,二是水域过深,水中心超过一丈,楚人几乎没有设防,甚至连个岗哨也未设置。 俟所有骑手渡水完毕,五千骑卒即兵分两路,三千骑卒如风般沿沘水堤岸驰向楚卒防御最密的中心地带。这儿河床平坦,河宽水浅,最深处亦不过腰,步卒皆可涉渡,因而楚人防守严密,弓弩密布。然而,在这黎明前的昏暗中,所有守卒皆在沉睡,俟听到动静,齐卒已从马上跃下,旋风般杀到眼前,大多未及抗拒就已身首异处。 这边一打起来,早已守候在沘水对岸的天量齐卒皆如青蛙跳水一般,扑扑嗵嗵地弹下河床,涉水过河,加入混战。 楚卒全线溃退,十里河防于顷刻间被齐人攻占。 在水岸开打的同时,另外两千骑卒径直驰往楚营纵深处,将手中火把纷纷扔向楚卒的帐篷顶上。楚人的帐篷多为粗麻织成,为防雨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桐油,经火把一点,立时燃烧起来。楚卒被骤然惊醒,见齐人已经杀到营中,无不惊惧,四处乱蹿,场面大乱。 更多的步卒涉水而过,排山倒海般压向楚人。先行的五千骑卒则又回到马上,驰至楚人的后方,完成包抄后策马狂驰,朝慌乱的楚卒四下冲撞。这些楚卒多为卸甲状态,甚至连兵器也没带齐,被往来奔驰的齐国战马撞倒,践踏,惨叫声不绝于耳。 涉水过河的齐卒皆是有备而战,胳膊上无不绑着白布,只对没有白布的人影刺杀,而楚人完全无备,在黎明的昏暗中只能是见人就刺,反倒自伤不少。及至天亮,楚营尽被焚毁,楚卒死伤逾两万,被俘数千,仅有不足千人逃走。 从叶城、鲁关、宛城赶至沘水北岸的楚卒望到这边杀声震天,无不心惊胆颤。 从凌晨前开战,到太阳出来时打扫战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楚军中最能打仗的骁将唐蔑及麾下三万锐卒被齐国的六万锐卒渡过沘水冲垮,几乎全部被歼,连主将唐蔑也死于乱军之中。 景翠闻报,惊出一身冷汗,写出紧急战报发往峣关,令沘水北岸的所有楚卒紧急撤回,又使快马令在泌水上游拦截的唐蔑部众撤往宛城,令在齐卒南侧的邓、穰守卒布好阵势,严防齐人乘胜南下,进攻郢都。 匡章并未乘胜进攻,反倒传令三军返回沘水东岸。齐人回渡,见自家营地依旧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就又原地安顿下来。 匡章写出战报,向齐王奏报与楚人大战、大捷的原因并过程。就在战报发出的次日,匡章亦收到齐王让其撤军的旨令,随即传令拔营起行,循依原路撤出楚境。 然而,大楚力敌横亲四国所形成的战略均势犹如一排多米诺骨牌,随着垂沙之战与唐蔑之死,也就是第一张骨牌的轰然倒掉,整个倒塌。 就在匡章突袭唐蔑的这日夜间,秦、韩发难了,数以万计的联军士卒纷纷攀上鲁关之西的方城高墙。由于景翠抽走两万守卒,新的守卒尚未补充到位,这段城墙防守极弱,迅速被秦、韩联军突破。攻入方城之内的联军折身杀向鲁关,关外联军亦同时攻关,鲁关失守,方城守卒全线溃败,死伤无数。 没有方城这道屏障,早就憋着一股劲儿的秦、韩联军再无顾忌,所向披靡,庄峤部卒苦撑不住,节节败退,好不容易才在宛城北部的淯水一线扎下阵脚,重新部署防线。庄峤检点兵马,已折去大半,于无奈中,向怀王并王叔禀报军情,请求增援。 鲁关被攻破,叶城守卒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给大魏武卒留下一座空城。 接踵而至的是司马错。 在攻占黔东郡之后,司马错腾出手来,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打去。秦人兵分两路,一为陆路,一为陆路,沿途造出巨大声势,楚人纷纷避难郢都,整个郢都人心惶惶,未曾历过大事的太子横于一日之内向怀王连发三封求救急报。 唐蔑被杀,黔东南丢失,方城失守,庄峤求救,宛城危急,还有郢都……怀王再也定不住心了,传旨撤军。 两军相搏,僵持中的双方是不能轻易撤的,何况此时的楚卒已无战心,见怀王离去,再也撑不住了。与楚卒相反的是秦卒,个个如打鸡血一般,不要命般攻打峣关。 峣关失守,紧接着,商城、武关亦被攻破,退入北山的魏章残卒趁势杀出,收复於城并淅邑。 楚人全线崩溃。 魏章部汇合公子华部,沿丹水河谷一路向南,西拐进入汉水,又逆汉水而上,夹攻汉中郡。与此同时,公子疾亦率南郑秦军东向进攻,王叔两面受敌,力战不逮,弃守汉中,退向庸国地房陵。 在夺取方城之后,秦、韩联军向庄峤部再次发动攻击。庄峤、景翠不敢恋战,弃宛城回撤,庄峤与王叔合兵一处,景翠则退守邓、襄、穰等城邑,力保郢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怀王一路奔回郢都,连惊带气,病倒了。 至此,一场由怀王一怒而起的两轮伐秦大战,以秦国连横四国、全方位完败楚人画上句号。楚怀王不仅未能收复商於,反倒折兵近二十万,丢失黔东郡、汉中郡并方城周边大块辖域,铁都宛城及以北地区让韩人占据,叶城以东约十邑落在魏人手里,惟有引发多米诺骨牌整个倒塌的齐人由于提前撤军而未能参与议和,未能得到任何好处。 齐人也无暇顾及任何好处了。 在收到匡章大败楚人的捷报之后,齐宣王兴甚志哉,大宴群臣,在众臣一爵接一爵的道贺声中,喝得高了。返回后宫时,宣王走路不稳,被两个宫人一路搀扶回寝宫,想吐酒,连吐几次未能吐出,在昏昏沉沉中倒头睡下。 这一睡去,齐宣王再没醒来。 翌日凌晨,宫人按照常规服侍他起榻,连叫几声未见应答,摸他手,是凉的,挡他鼻息,已无一丝,急召御医。经多番诊断,众御医一致认定,大王早于前半夜已经驾崩,崩因是,由酒神催发出的喜心风。 与先威王一样,齐宣王崩于突如其来的齐军得胜喜讯。 是日,齐国太子田地无悬念即位,是谓齐湣王。 苏秦本已离开临淄,还未走到阿城,得闻大丧,就又返回。 匡章坚持兵发宛城,从而使楚国的下东国之地免除一场战争浩劫,也使陈轸的返故乡之游得以成行。 离开昭阳封邑,陈轸与林东两家各乘一船,以船为家,沿着连绵不绝的水系,荡荡悠悠,不急不慌,先入淮水,又溯淮而上,进入颖水。 颖水是淮水的最大支流,河面甚宽,水清且缓,适合船运,陈轸两家在郢都租用的两艘专门从事客运的漂亮篷船,在这些往来不绝的货船中很是出眼。 篷船溯颖水而上,行约四百来里,拐入一条小点儿的支流,再溯支流而上,行二十来里,远远望到一座古城。 陈轸一手挽着夫人伊娜,一手拉着女儿陈合玉快步走到船头,情绪激动起来。 夫人伊娜又怀身孕了,是在昭阳邑里怀上的,这辰光小腹已经鼓起来,身体开始发福,林东媳妇小桃红一口咬定是个男婴,陈轸乐乎,赏给她一枚大珍珠。女儿陈合玉已经长到半人高,因为是个黄白混血儿,出落得极是漂亮,肤色白中泛黄,黄中有红,皮质细腻,通身无瑕,长发已过肩,黑中泛红,微微卷曲,两眼大而有神,水汪汪的,举手投足无不是个美人坯子。陈轸将她视作心肝宝贝,早晚看到她,笑在脸上,喜在心里,培养女儿礼仪诗书的事,也是他一手包办了。 “阿大,”陈合玉仰脸望着他,“那就是咱的家吗?” “是的,宝贝,”陈轸指向远处的城楼,“它叫宛丘!” 宛丘是陈轸出生并长大的地方,依旧繁华。这儿曾是伏羲氏的葬骨地,亦为商朝属国陈国的都都,之后又经周室册封,依旧为陈国都城,直到一百多年前被楚国灭祠。 船靠码头,林东寻到几辆马车,将船上物品悉数搬上车,付给两个船家各三十锾佣金,打发他们回郢去了。 在陈轸指引下,车马停在宛丘城内一条东西大街的古老铺面前面。 众人抬头望去,依稀仍可辨出门楣上的一块老匾,匾上写着“陈氏陶器”四字。 “闺女,念念,上面写的啥?”陈轸指指老匾,看向女儿。 “陈氏陶器,”陈合玉念道,“阿大,这是一家卖陶器的,我在郢都见多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郢都的陶器可就比咱这儿的差远了哟。” 铺门开着,小二以为来客户了,紧忙迎出。 “叫店家出来!”陈轸冲小二道。 小二应一声,急急进去,不一会儿,一个老者走出,看见陈轸,盯住他,怔一会儿,小声:“这位客官,您面熟呢……” “您老再看看!”陈轸凑前几步,站在老者跟前。 “您不会是……”老者又盯一时,“轸少爷吧?” “戚叔,”陈轸大叫一声,几乎哽咽,“我是陈轸,我是陈轸呀!” “我的少爷呀!”老者扑嗵跪地,涕泪滂沱,“您……您可算是回来了!” “戚叔——”陈轸泪水亦出,扶起老者,“您老看起来硬朗呢。” “硬朗,硬郎,这都是托少爷的福啊!”老者转向小二,“快,我家主公回来了,叫大家都出来,迎接主公回家!” 小二慌忙跑进,拉出十多个浑身是泥的陶工,齐齐地站在两边。 陈轸扯起伊娜并合玉,缓缓走进这个他在十五岁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过的家。 铺面很大,是个四进院子,第一进是铺面,第二进、第三进是陶坊,第四进是东家的主房,在陈轸走后一直空着,这辰光被戚叔暂时用作库房,里面放满半成品的陶器。 “陈氏陶器”是陈轸的祖上公子迟开的。 陈国被灭之后,陈氏一门散落于天下,湣公的第五个公子,公子陈迟,不知从何处学来制陶的手艺,于二十年后带着一家老小重归故土,在闹市区开设一家陶器店,以此养家糊口。 制陶是陈氏先祖的手艺。陈国的先祖是舜帝,因舜曾居于岐山一带的妫水,故而其后裔以妫为姓。之后妫姓部族随大禹治水而东迁,在伏羲氏的葬骨处宛丘立国,称为陈国。之后商兴,陈依附于商族,专门为商人制作陶器,由商人贩卖于天下,宛丘因而也被称作陶都。再后周兴,陈部族转而依附于周。周武王在灭商立国之后,得知伪满为舜帝的嫡传后人,即将长女许配予他,封他为大周的陶正,晋级侯爵,立国于宛丘,国名依旧为陈。妫满死后,谥号为陈胡公。胡公再后,历二十五世,至陈湣公时,终为楚人所灭。 公子迟是个有抱负的人,真正想的不是制陶,更不是养家糊口,而是复兴陈国,承继绝祠。陈族之兴,始于制陶,复兴陈国,自然也须由制陶业开始,这就是他在宛丘开设陶店的始因。 正因为此,公子迟未将重点放在制陶上,而是将手艺教给仆从,将店铺交由老仆管理,对于自己的子女,则严格地教以诗书礼乐。公子迟之后又传四世,至陈轸生父陈庆,复国愈发无望,完全死了先祖子迟的复国之心。陈轸命硬,出生三年,父死,又三年,母死,陈轸由家宰戚叔照料长大。陈轸在魏国时的家宰戚光是戚叔的长子。林东是戚光的旧友,老家在附近项城,已经没人了,这辰光代替戚光,一心一意侍奉陈轸。 店肆里是没办法住的。陈轸带老婆孩子将店肆巡视一遍,向她们介绍老陈家曾经的辉煌,俟林东回来,在宛丘城中最好的客栈里订下两套客房,招呼两家搬去住了。 次日晨起,陈轸吩咐戚叔与林东置办祭物,自己带着伊娜母女并小桃红娘几个巡游宛丘。 宛丘依然是宛丘,但在陈国破灭之后,已不再成为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方位的破败了,宛丘人要么走出去,要么守在城中,以制陶这个祖业谋生,因而城中到处是陶器店,河滨中往来船只,也多是运送陶器的。 更惨的是陈国的宫城,在亡国后收归楚国王室,渐渐的被王室忘却了,几十年中无人修缮,说破败就破败了。至楚威王时,不知是谁想到这处资产,就将它变卖了,买家是宛丘最大的陶器商,而那商人常住宋地定陶,便将这儿改作陶器作坊,这辰光惨不忍睹了。陈轸至魏,发达之时,曾想过将这宫城买回来,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因为他的心早已不在宛丘,更不在复兴陈国了。 陈轸引领她们转完全城,见林东已办好各类祭品,就引她们前往先庙。 陈国的先庙位于宛城的西南角,百多年前被楚人拆毁。由于是先庙之地,没人在原址上盖房,楚人于是就种些杂树,这辰光,这些杂树已经蔚然成林,大的有合抱粗了。子迟回来,欲修祠,楚人不许。子迟死,其子悄悄地在林中立起一座祠堂,题写“陈氏宗祠”几字,不久就被发现,上报宛丘县尹,县尹实地察看,见上面题写的只是宗祠,就闭只眼放过了。历经几代人反复修缮,至陈轸时,此祠已成景致,大祭之日,总有不少陈氏宗亲前来祭祀。陈轸幼时,每至祭日,母亲就会带他行祭。母亲过世之后,带他来的是戚叔。 祭品摆上,香火点燃,陈轸朝列祖列宗一一拜毕,使林东敲鼓,自己亲手击缶,让伊娜、小桃红与女儿合玉于堂中舞蹈。伊娜虽有身子,但功夫在身,舞姿依旧是动人的。小桃红与女儿也早被她培训出来,这辰光舞得有模有样了。 乐舞声中,陈轸引吭高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陈轸唱着,唱着,泪水模糊了眼眶。 “阿大,您哭了。”一曲舞毕,合玉走过来,睁大眼睛,“您这唱的什么呢?” “唱的是咱家乡宛丘。”陈轸向戚叔讨来墨汁与竹简,将歌辞写上,指给她看。 “阿大,您讲讲嘛,我看不懂哩。”合玉盯着歌辞。 所有目光也都看过来。 “呵呵呵,”陈轸笑了,“你们要想明白这首歌呀,就得跟我来!” 陈轸带他们走出祠堂,来到城南门,登上城门楼,站在最高处,指引他们眺望四方。 远处,四个方向皆有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断断续续。两条水流由北面的浅山流出,像是两条玉带飘过来,蜿蜒曲折,将宛丘卫护在中央。 “什么叫宛呢?”陈轸指着四个方位的丘冈,“就是四周高,中间低,像是一个大碟子。你们看,我们的宛丘,是不是这样的碟子呢?” 众人称是。 陈轸分别指向两条流水,一条在东,是他们坐船经过的,另一条略略远些,在西侧。两条流水皆是由北而南,汇入颖水,再汇入淮水。 “阿大,”陈合玉看会儿两条水流,若有所思,“诗里是讲的这两条水吗?” “是的,孩子!”陈轸抚摸她的一头秀发,指着水流,“你看它们多美呀,宛如两条漂亮的丝带,碧波荡漾,环舞在宛丘之上。”指向伊娜与小桃红,“就像是你娘与你阿姨守护你阿大与你阿叔一样,她们含情脉脉,无怨无悔地守护宛丘。水流荡荡,如鼓如缶,如歌如舞,它们由春到夏,由秋入冬,年复一年,热情不减。” 见陈轸这般解读此诗,赞扬她们,伊娜与桃红喜滋滋地走过来,不无迷醉地靠在她们的男人身上。陈轸轻拍几下伊娜隆起的小腹,指向两道水流,看向女儿:“她们还孕育呢,宛丘里的所有草木,所有动物,所有人,都得感恩于她们的滋补!” “阿大,玉儿明白了!”合玉若有所思,“待玉儿长大,也这般孕育,是不?” “是的,孩子,”陈轸乐呵呵道,“像你娘亲一样,像你阿姨一样,寻到你的宛丘,认准他,守护他!” 众人皆笑起来。 “记住了,阿大!”合玉郑重点头,“可我……怎么才能寻到那个他呢?” “这个嘛,”陈轸轻轻抚摸她微卷的秀发,“他应该是个这样的人!”微微闭目,轻声吟诵: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阿大,这诗讲的又是什么?”合玉歪起脑袋,盯住陈轸。 “讲的是‘有美一人’,叫夏姬。” “夏姬是谁?” “是郑穆公的女儿,她嫁到我们陈国,丈夫是一个叫夏御叔的大夫。夏姬堪称是名称天下第一的美人,引得一众男人绕在她身边团团转哪。” “一众男人?”伊娜惊叫。 “是呀,九个男人因她死了,还有两个家族因她灭门。” “老天哪!”桃红夸张地尖叫。 “阿大,”合玉却不惊讶,一本正经地看着陈轸,“难道她比我的娘亲还要美吗?”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起来,“这个是不能比的。不过,这诗写得确实像你娘亲。你娘亲呀,年轻辰光,柔体如蛇,舞姿曼妙,声音哪,甜得像是莺啼,更有一头金发‘硕大且卷’,有那么一段辰光,害得你的阿大是‘辗转伏枕’,差点儿是‘涕泗滂沱’啊!” “瞧你呀!”伊娜不无娇羞,轻嗔一声,“这都跟孩子讲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陈轸再爆长笑,揽过陈合玉,“未来该是我家的这个‘有美一人’了,合玉呀,要想引得天下英雄竟折腰,你就得向你娘亲多学点儿哟!” 众人皆笑。 然而,家乡再好,也终归圈不住陈轸这只展翅于天下的大鹏。接后几日,陈轸连做几事,一是带全家至陈氏几个祖陵,将先祖之墓一一扫过;二是在宗祠一侧新起一堂,供起为他而死的家宰戚光的牌位;三是将先祠委托给戚叔一家;四是立下契约,将“陈氏陶器”并家中所有财富赠送给戚叔,只在契约中追加一款,每年大祭时,由戚叔一家代行陈氏宗祠的所有祭事,接待天下各地前来扫墓认祖的陈氏后人。 处置完家事,陈轸出资购置五辆驷马篷车,让戚叔从徒工中选出几个可靠壮男,一路赶赴赵地。 五辆驷马辎车一路向北,行至宋地,陈轸忽然想到惠施,遂在宋都睢阳寻个客栈安顿下来,自驾一车前往蒙邑。 惠施的宅院里却是一片荒芜。陈轸询问惠施的邻人,说是惠施已经死有大半年了。 陈轸伤感一阵,付给邻人几枚布币,请他带路,在店肆里买齐祭品,出城赶至一片林子。 “就是这儿了,他家的祖地!”邻居指着一片老林。 陈轸下车,拿起祭品,随他入林,在一座新丘前面停下。 毫无疑问,新丘下面就是惠施的安息处了。 陈轸放眼看去,墓地很大,坟头很多,说明惠施的家族曾经兴盛过。显然,好位置都让祖先们占去了,轮到惠施,他就只能靠边埋。 新丘的旁边栽着四棵柏树,是从其他坟头移栽过来的。陈轸的目光落在墓前竖着的一块石碑上。没有通常所见的碑文,只有一片含糊不清的笔划,线条放荡,看起来像是在岩壁上所见的古人刻画。陈轸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个字,“子非鱼”。 陈轸怔了,盯住那个邻人:“你能肯定,这是惠相国的墓吗?” “是他的呀,”邻人指着墓地,“这个坑还是我与几个朋友挖的呢!” “可这碑上,怎么写的不是惠子?” “写的啥?”邻人不识字,自然认不出来。 “子非鱼。” “唉,”邻人轻叹一声,“埋他时,我们并没给他立碑文。这个碑文,不晓得是谁为他立的。”略顿,“对了,大人可以去问庄周,不定是他立的呢。” “咦?”陈轸盯住他,“葬惠施时,庄周没有到场?” “哼,他才不到场呢!”邻人耸耸肩,拧下鼻子,“葬他女人时,他还击盆唱歌呢。”压低声音,指向坟墓,“老头子刚从楚国回来那辰光,过得原本不错,可一来二去的,他与那个叫庄周的疯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这儿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个不正常的?”陈轸急问。 “不洗衣裳,不梳头发,不洗脸,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与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转悠,一转就是好几天,月儿四十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待回来时,就与那庄周一般成个邋遢子了,几丈之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俩身边过,得捏住鼻子。两人躺在太阳地下晒暖,晒着晒着就从胳肢窝里摸出一个虱子,还舍不得挤死,轻轻放到旁边的草窝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说这……”邻居连连摇头。 “呵呵呵,”陈轸笑了,“这个倒是成趣。”盯住他,“那个庄疯子还好吧?” “好着呢!”邻人看向河水,“这辰光不知野到哪儿发呆去了!” “帮我寻到他,我再付给你两枚布币,成不?”陈轸开出条件。 “成成成!”那邻人乐颠颠地撒腿跑开了。 陈轸在惠施墓前摆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怅然叹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终于定下心来,专程奔此,一念会你,好好听你唠叨几天你的名实,没想到竟是来迟了。方才听你邻人几句闲言,在下算是晓得你了,这也越来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为你夺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为你得遇一个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钟子期,二人结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庄周,与这般达人结伴而游,参天破地,夫何憾哉?叹我陈轸,自十五岁离陈,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眼见这头发花白,腿脚沉重,轸亦厌倦世事,可思来想去,天下之大,竟是无个归处。家乡已成过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来攘往,列国你争我夺,未来之路充满变化,在下这想寻一安宁之处终老,竟成奢望。在下羡慕你,一有名实,二有庄周,三有这一块终老之地。想我陈轸,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旧是一无建树!功名利禄,挟持天下,曾经障我双眼,终了皆为浮云。佳友知音,永远是轸奢求。方今之世,轸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苏子。可你等三人,无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轸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顿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这三字吧,‘子非鱼’,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陈轸正自慨叹,那邻人如飞般跑来,老远就叫:“大人,大人,我寻到那个庄疯子了!” 陈轸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寻去,果在不远处的浍水滩上望到庄周。陈轸摸出两块布币递给他,大步走向滩头。 庄周仰躺在滩头,两眼闭着晒太阳。 “庄先生?”陈轸走近,躬身揖道。 庄周微微睁眼,斜睨他一下,又闭上了。 “庄先生,”陈轸再揖,“在下陈轸,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庄周不是先生,你寻错人了!”庄周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这……叫您庄真人,可否?”陈轸问道。 庄周打起呼噜来。 “庄子?” 庄周继续呼噜。 “庄兄?” 庄周的呼噜越发响了。 “庄周!”陈轸急了,直呼其名。 庄周的呼噜立马止住,声音出来:“说吧,你有何惑?” “子非鱼?” “到水边!” 陈轸怔了下,走到水边。 “见鱼乎?” “见了。” “鱼乐乎?” “游来游往,很乐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陈轸恍然悟道,“在下非鱼,自是不知鱼之乐。”略顿,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别写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周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 “咦?”陈轸挠头,凝眉有顷,喃声重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抬头,“请问庄……庄周,那个碑文究底何解?” “是这般解,你可听好。”庄周坐起来,没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骤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显然,庄周的这声长笑就是解了。 望着庄周的背影,陈轸慨叹一声,怅然若失。 田氏齐国的王陵位于临淄南侧,淄水南岸,距离淄水不远。最早埋在这儿的并不是田齐的开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国之君田齐太公和与田齐桓公午。二陵东西向并列,镇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错开里许,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边了。 田氏王陵选址是没说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东枕鼎足,为宣王送葬的稷宫学者们无不赞叹,除去一人,邹衍。 当然,这些陵址不是邹衍选的。确定陵址的是齐国太庙,由太庙令主持。太庙令之下,又有一拨子风水术士专门为王室成员确定陵区及穴位,轮不到邹衍说话。 葬宣王这日,临淄城中多达万人送殡,与先宣王作别,惟有邹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来到田齐太公与桓公的两大陵前,久久地凝视二陵。 看着,看着,邹衍的心揪起来了。 邹衍召辆马车,驱车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顶远眺这几处陵墓,之后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甚至测量。 邹衍一连忙活三日,睡不着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门稷下学宫祭酒的馆舍。 开门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刚被齐宫任命不久的祭酒荀况。 荀况是由赵地新来的,初到稷宫时没车没马,一肩挑着两个篓子,一只篓子装着十几册竹简,另一只放着他的简单行李。让稷下学者吃惊的是,他篓子里的竹简,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况申请开坛,一出场就拿离开临淄不久的孟老夫子当靶子,火力全开,批驳他的性善论,提出自己的性恶论,可谓是语惊四座。 几个月前,淳于髡偶得风寒,初时不以为然,不想半个月后病情加重,终至于卧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惊动齐宫,宣王御驾探望,问起学宫事务,淳于髡提议由先生荀况接任祭酒。宣王随即召见荀况,见他胡须尚未长全,以为是召错人了,待陪他前来的学宫令兼上卿田文禀明,方才缓过神来,于三日之后下发诏命,聘任荀况为学宫的代祭酒。 该诏命如石击静水,整个学宫为之哗然,数十名稷下先生中没有一个肯服的,无不认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诏命专制不服,邹衍也不能例外。向齐王进谏,邹衍须过祭酒这道关,否则就是僭越。 “观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将邹衍礼让至客席,拱手,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邹衍略略拱手,“烦请代祭酒禀报学宫令,奏报齐王!” 邹衍在“代”字上加重语气,发音清朗。 “敢问何事?”荀况淡淡一笑,拱手问道。 “事关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况微微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问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况的眉头挑起来。 “是这样,”邹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观二陵,心底发寒,三日不眠。鉴于事关齐国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宫规矩禀报祭酒,请祭酒代为转达宫令,奏报齐王,速迁二先君之陵,否则会出大事。” “先生还没讲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况眯起眼。 “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邹衍瞄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脸不屑。 “是吗?”荀况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论辩的架势,“先生这还没讲呢,因何就断知在下不懂?” “好吧,”邹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点穴于三山之间,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为王者礼器,那三山由此可称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连脉稷山,再西南,连脉望鲁山,再西南,连脉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为圣王封禅之地。泰山圣王之气沿地脉向东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间。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刚好点穴其中,镇住王气。王气不得出,则怨,怨则危殆,齐国社稷或将不久矣。” 荀况的眼睛越眯越小,渐成一道缝了。 邹衍不再说了,盯住这个年轻的祭酒。 “敢问邹先生,”荀况眼睛睁开,二目如炬,射向邹衍,“您何以确定鼎足山一定就连脉稷山、稷山就一定连脉望鲁山、望鲁山又一定连脉泰山?” “淄水出焉!”邹衍见他问出这句不上道的话,声音如从鼻孔里轻轻哼出。 “淄水出于望鲁山,又何以连脉泰山?”荀况再问。 “衍似说过这话,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这不,应了吧?”邹衍目现不屑。 “先生,您没有答复在下!”荀况固执道。 “水未连,山连!”邹衍应出一声,看向门外。 “方才先生讲到王气,王气之行当顺气脉,敢问先生,王气所行之气脉究底是走水还是走山?”荀况冷不丁问出这句。 “山水相依,气脉既走山,也走水。” “也就是说,”荀况接道,“泰山王气先行山脉,至望鲁山,再行水脉,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 “山脉与水脉相比,孰胜一筹?” “山之脉。” “三年之前,在下游历过泰山,”荀况再道,“立泰山之巅,放眼望去,泰山之东、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脉为上,泰山之脉连绵起伏,可远达青州,圣王之气又怎能舍弃山脉而改走水路呢?” “唉,”邹衍长叹一声,“这事儿真真与你讲不清爽!” “邹先生,稷宫之内,以学术为上,应该没有讲不清爽的道理。”荀况不依不挠,“先生若是连在下也讲不清爽,俟见大王,又如何能讲清爽呢?若是一直讲不清爽,轻则是危言耸听,重则是妖言惑众。惑众也就罢了,这惑大王……”顿住话头,目视邹衍,指节轻叩几面。 “哈哈哈哈,”邹衍长笑一声,转过来,逼视荀况,“祭酒大人,这就是你的论辩之道吗?” “非也,论理而已。” “既然论理,衍且问你,可知生气?”邹衍发难了。 “可是万物生、发之气?”荀况以问作答。 “衍再问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气?”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题。万物既有生气,死人仍为人,人为万物之一,亦当有生气。 然而…… 荀况闭目有顷,睁眼:“有生气。” “气从何生?” “从物所生。人死为尸,尸为物,是物即有气。不过,死尸所生之气,不谓生之气。” “不谓生之气,可谓何气?” “死之气。” “祭酒果然博识!”邹衍拱手,“不过,在衍看来,它不叫死之气,叫阴气。阴与阳大化,生与死交接,化、接之气,皆作生气!” “称名不同,其实为一。”荀况拱手回礼。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气。死既有气,气则有行,敢问死气由何而行?”邹衍再问。 “由土。”荀况脱口应道。 “祭酒说的是!”邹衍轻轻击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问祭酒,死之气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况长吸一口气,闭目。 显然,这个确实游离于荀况的学识之外了。 “在下愚痴,请先生指教!”三息过后,荀况拱手,态度虔诚。 “死之气,在衍可作阴之生气。”邹衍侃侃而谈,如同教授弟子,“阴阳生气,动则成风,升则成云,降则成雨,行则循土。气循于土,则生万物。土乃生气之体,气乃水之母。有土则生气,有气则生水。气行于土,因循地势,势起气始,势止气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当循大地形势,觅气聚之处。夫势者,高千尺以上者为势,高百尺之上者为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气聚之处,即为全气。全气之地,可作佳穴,可葬尸骨……” “荀况受教,”荀况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所言的全气之地,俗为风水宝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这与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气,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体于父母,父母之体得天地生气,人子亦得。气感而应,鬼福及人,是以东山西崩,灵钟东应,此所谓天人相应。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气之所,气聚而不散,就可荫佑人子;反之则伤。”邹衍应道。 “依先生所言,”荀况眯眼,指向南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泰山高千仞,其下为望鲁山,高五百仞,当为势;再下为稷山,高百仞,当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当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气始于泰山,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岂不就是个全气之处了吗?” “正是。” “既然全气,当为上佳风水才是。先王葬此佳穴,理当荫佑齐国,先生缘何又说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点穴不当,祭酒大人!”邹衍不耐烦了,“鼎足三山,既为王之气聚处,亦为王之气出处。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刚好镇在王之气的出口上,王之气受憋于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欲出无孔,久则怨,怨则伤,是以不祥。” “唉,”荀况长叹一声,“荀况在赵地时,就闻先生大名,说先生谈天说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无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谈之天,所说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为无稽。” “你……”邹衍气极,指向他,一字一顿,“且说,邹衍所论,何以无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应,稽从何来?”荀况挑起论题。 “敢问代祭酒,何为天人相应?”邹衍恼火了,目光逼视,全身紧绷,字字如锤。 “天人相应,”荀况侃侃而谈,“即人之行应于天之行,应之得当则吉,应之不当则凶。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凡此种种,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间万物,得其和则生,得其养则成。天之常情,不因处于禹世就有,亦不因处于桀世就无。日月星辰,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天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臧,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时也。得地则生,失地则死,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地……” “够了!”邹衍实在听不下去,大袖一摆,几乎是喝叫,“此等无知,谈何天人之应?” “敢问邹先生,在下何以无知了?”荀况压住火气,尽量使语气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黄道赤道,呈万千之变。春生夏长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风雨寒暑,呈万千之变。大地生养有恒,其运却不有恒,沧海桑田,呈万千之变。由此可知,禹时之天不同于桀时之天,禹时之时不同于桀时之时,禹时之地亦不同于桀时之地。此谓天地常识,敢问祭酒,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邹衍一口气讲完,不及荀况反应,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况起身追出几步,在门口止住,望着邹衍渐去渐远的背影,嘿出一声,声音很大地送行邹衍:“就这般气量,你谈什么天?” 第569章 辩风水邹衍谏主游太虚玉女受命 邹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学馆,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馆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医诊过,说他是心肾不和,开出不少药,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两大碗,但他实在不想吃,能推则推,推不过时就勉强喝几口。 御医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静养。于是,淳于髡馆舍的院门就被一众弟子轮流守值,寻常人一个不让进来。 医生的这个吩咐,却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让淳于髡伤感的是,爱犬伊人于几天前死了。伊人阳寿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淳于髡抱在怀里,在主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人死后,淳于髡彻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药了。 邹衍照例被拦下,也是急了,冲馆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邹衍,谈天衍,有大事体求见!” “来人哪!”淳于髡听到声响,叫道。 守值弟子紧忙过来。 “有请邹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迟疑。 “去!”淳于髡沉下脸,加重语气。 那弟子出去,不一会儿,引邹衍进来。 淳于髡已从榻上坐起,朝邹衍笑笑:“谈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体哟?” “是天大的事!”邹衍拱手,“邹衍不得不求您了。”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天再大,也没有你谈天衍的心大,细细说来,不急。老光头正自无聊,这要寻个乐子呢。” 邹衍将事由一五一十说了,气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却做下糊涂事。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您哪能将祭酒重职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几卷书,就敢骑在我邹衍头上,说长论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还乐了,拍拍光头,捋把胡须,“你且说说,该长多少岁,该念多少书,才能骑到你的头上?” “这……”邹衍急了,“您老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这个谈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几声,“与代祭酒论辩,是鸡遇到鸭,一个咯哒咯哒,一个嘎嘎嘎嘎,想要谈到一块儿真还不容易呀!” “无知之徒,谁才愿意与他谈到一块儿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发乐了,“鸡有鸡的知,鸭有鸭的知,这辰光看来,老光头这是为稷下做下一桩大好事呢。” “老光头呀,”邹衍气急了,伸手指过来,“您……这还上劲儿呢!气杀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个论理的地方,不能赌气,是不?赌气也没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过来,“你呀,就是一只斗鸡,早就该寻个鸭子过过招,随他试试水底深浅。鸭子呢,也该上到树梢瞅瞅,否则,无论是鸡是鸭,只要固执己见,就会掉进水井里,与那井蛙无异了。”略顿,收回指头,“不过,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错不得,你还是去寻寻代祭酒,让他……” “我不寻他!”邹衍跺脚,“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寻他,老光头可就无能为力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来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邹衍已经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了。 邹衍前脚刚走,一辆辎车由远而近,在淳于髡的馆舍门前停下。 车上跳下一人,是陈轸。 淳于髡兴奋起来,挣扎欲起,被陈轸按住。 “哎哟哟,”陈轸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郸,刚刚走到大梁地界,突然听闻您老玉体有恙,心里那个急呀,当即就掉转车头,拐往临淄来了。” “来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几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处寻这个光头了。” “您老去稷山深处做啥?” “与那个叫老蒙子的做个伴哪!” “老蒙子?”陈轸怔了,“他是哪个?” “彭蒙呀,你应该晓得他的。” “哎哟哟,”陈轸慨然叹道,“是他呀,老先生还是轸的师父呢,不过是没行师礼。”定晴看他一会儿,“观您老气色红润,光头闪亮,精气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气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晓得?”盯他看一会儿,“唉,可惜你来得稍稍迟了点儿,否则,光头就举荐你来做这个祭酒,让稷下这邦乌合之众晓得个子丑寅卯。” “新祭酒是谁?” “荀况,从赵国来,我让暂代一段辰光,听听响声。” “轸晓得他,本为儒门,但不循儒道,讲什么人性恶。” “对对对,”淳于髡迭声应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则,老光头当可目睹一场旷世之战。” “估计他辩不过孟夫子,那是一张铁舌。” “不一定哟。”淳于髡笑应道,“这年轻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谈天衍的胡子气歪歪了。” “这倒有趣,您老讲来听听。” “来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紧赶过来。 “把那物什拿去温温!”淳于髡指着药碗。 弟子惊愕,不无兴奋地看一眼陈轸,拿起药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冲陈轸笑笑,“那药水太苦,我是宁死也不喝的,今朝你来了,我得多少喝几口。” “为啥?” “晚死几天呀,好与你唠叨唠叨。” “对对对,”陈轸笑了,“您老甭急,那黄泉之下,一路黑灯瞎火的,就您老这腿脚,没个人搀扶着,一则寂寞,二则免不得磕磕绊绊呀。” “呵呵呵,有这个呢!”淳于髡笑出几声,指指光头,“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头也是不惧的。” “哦?” “我那爱犬名叫伊人,几日前先行走了,临走之前,她嘤嘤咛咛,对光头讲出许多话,其中一个,就是为光头探路。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着呢。” 二人闲扯一时,话题回到邹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续讲起谈天衍与新祭酒之间的争执来,听得陈轸不胜唏嘘。 回到自家馆舍,邹衍喝退前来问询的一众弟子,关上房门闷坐一时,越想越觉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寻苏秦。 葬过宣王,苏秦本欲离齐,听闻征楚大军回返,因想见见匡章,就在稷宫住下了。这见邹衍寻来,苏秦迎入舍中,听他讲明原委,觉得事大,带他去见靖郭君田婴。 “这个有点儿难办。”田婴两手一摊,“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选址不当,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迁穴易址。先生所言乃是开国祖君太公、恒公二陵,则非大王所能责任,本相若是奏报,貌似不妥。” “敢问相国,”邹衍问道,“太公、恒公二陵为何非大王所能责任?” “就本相所知,”田婴应道,“太公之陵为太公生前所定,恒公之陵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说动就动呢?” “相国大人,”邹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啊!” “哦?”田婴倾身,“你且说说,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碍到方今大王了?” “邹衍一时讲不清楚所有这些,邹衍所能断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气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笼罩临淄,荫佑大齐。拥此王气荫佑,临淄将可成为天下王都,追比镐、洛。但这股王气,让先君二陵生生给镇住了,透不出来。王气憋屈,必转为怨气。怨气久憋不散,必袭扰王陵。王陵所葬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为先君骨血,同气相应……”邹衍顿住话头。 邹衍这番话自成一理,田婴听得心惊肉跳,深吸一口长气,看向苏秦。 “事关大齐国运,更有太祖二陵,身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苏秦拱手,“不过,邹先生深谙天地五行,贯通山川风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闲视之,相国当奏报大王,由大王圣裁。” “邹先生,”田婴转对邹衍,拱手,“这就随本相入宫,面呈大王如何?” “邹衍从命。” 邹衍随从田婴入宫觐见湣王,禀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风水五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朝邹衍拱手:“先生所教,奥义深远。寡人愚痴,一时三刻参悟不透,敬请先生写出详尽奏陈,容寡人细读慢悟,如何?” 邹衍这才后悔没有写出奏陈,拱手辞道:“衍这就回馆书写!” 邹衍走后,田婴并未离席。 “相叔,您还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态不悦,意在逐客了。 “臣……”田婴刚出一字,就被湣王扬手打断。 “相叔呀,”湣王语气冰冷,“这个邹衍是您请来的吧?” “是他寻臣来的,今朝他与苏秦到臣府上,讲起此事,臣……”田婴急切辩解。 “寡人晓得了。”湣王再次打断他,“相叔还有赐教吗?”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赐教”,田婴心底一寒,改坐为跪:“王上——” “相叔若无他事,寡人这要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来,夸张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田婴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书写一道奏陈,召来田文:“你将这个呈给王上吧。” 田文瞄一眼奏陈,震惊:“辞呈?” “唉,”田婴长叹一声,“为父老矣,侍奉不动新主人了。” “这……”田文怔了。 “田地为太子时,就对为父颇有微词。为父忍不下,顶撞过他两次。这辰光他是主了,为父若不识相,只怕是……”田婴苦笑一下,指向自己,“这架老骨头也没个葬处了。” 田文再问因由,田婴将这日之事细述一遍。 “嗯,”田文应道,“大王是多心了,以为是公父请来的邹先生。唉,这个谈天衍,净会坏事。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对我讲呢,动不动就去找苏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竖在那儿几十年了,临淄无人不晓,他又不是刚来稷下,难道就不晓得?” “我讲过这事儿,说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轻动,可苏子说,这事儿大了,因为涉及的是王室与国远,要我奏报王上,我带邹衍奏报,竟就闹出这般事来。”田婴轻叹一声,“唉,时过境迁,为父是该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贻养天年。听闻大王待你不错,朝中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可大王他……”田文迟疑一下。 “怎么了?” “这些日来,一直未曾召我。” “你放心,”田婴应道,“为父退后,相国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只能是你!” “为什么?”田文怔了。 “因为你有逾千门客,个个是能人。还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济济。我观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这些能人,无论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田婴凝视田文,“不过,他也有个条件,你得表态,向他效忠!” “我明白。”田文点头。 田文代父递交辞呈,湣王麻利地批准了,还犒赏田婴二十匹鲁缟。 三日之后,田婴带着家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临淄,赶赴薛城。 田婴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苏秦入宫,拱手致礼,语气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脚乱,慢待苏子了。寡人今请您来,是有大事求问。” “大王请讲。”苏秦拱手回礼。 “先王之时,曾多次对寡人言及苏子,寡人对苏子所历所为,亦是敬服。但齐国之事,苏子也是晓得的,先王与相叔志在邦国,乐于开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请苏子,是想求问治齐长策,还请苏子不吝赐教!”湣王再施大礼。 “敢问大王所志?”苏秦回个大礼,盯住他。 “驰聘天下。” “若此,”苏秦应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 “是何三策?”湣王倾身。 “其一,”苏秦侃侃言道,“法齐桓、晋文之事,事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霸策;其二,法商汤、周武之事,废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王策;其三,摒弃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国,抚万兆黎民,纵横以驰聘天下,可谓之帝策。” “以苏子之见,何策为上?” “帝策为上。” “寡人愚痴,请问苏子,何以帝策为上?王策难道不好吗?”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时过境迁,齐桓、晋文之事,已成过往,是以霸策不为上;今日天下,莫说是万乘之国,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称王,列国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纵横帝策。” “嗯,苏子所析极是!”湣王听进去了,再度拱手,“请苏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当!”苏秦回礼,“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经由臣与张仪此前所倡导的纵横长策!” “这……”湣王再度倾身,眯起眼睛,“苏子合纵之策,寡人可解,张仪所倡,乃与苏子所倡刚好相背,苏子缘何又……”打住话头,目光征询。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万物之道,阴阳并行。上古本无道路,及至大禹,治水兴农,刀耕火种,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划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以交通天下列国。臣兴纵策,结山东列国以制秦;仪兴横策,结山东列国以应纵。无论纵策横策,皆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驰聘天下,是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当行纵横之策!” “这个……”湣王摸向下巴,顺势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浓黑胡子,“纵策就是纵策,横策就是横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苏子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苏秦应道,“天道有常,黑白轮替,长夜过后必是白昼。”略顿,回到主题,“具体到纵横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纵策,结楚、三晋、燕以制秦国。待秦国受制,欲静不得,欲动不能,战不敢战,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时,大王再行横策,与秦结盟。那时,天下列国结而为一,列国安,黎民抚,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 湣王凝起眉头,陷入长考。 “是了。”良久,湣王抬头,“寡人还有一疑。合纵之后,列国并王,并无高下,凭什么就是寡人帝临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实力说话。狮有雄,猴有尊,家有长,列国虽然并王,终归要有个雄长。六国合纵,楚国本有实力,可为雄长,可惜楚王弃绝纵策,陷入孤独,今遭张仪连横肢解。燕国经由子之乱祸,实力大损。三晋自不必说,尤其是魏国,在庞涓之后,亦失雄长之位。能担纲领纵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说的是。”湣王美美地又捋一把胡须,“不过,即使六国纵成,秦国他能连横吗?秦王若是不听呢?” “大王并六国之势,结六国之心,全力封堵秦国,秦国无路可走,动弹不得,惟有与大王连横一途,否则,民不安,士不服,皆逃离秦,秦王不行横策,只能身死国灭。” 湣王又想一时,话题移向燕国:“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对我大齐颇多怨言,姬职是秦姬所出,他这当燕王了,必恨齐人。寡人即使奉行纵策,他肯听寡人吗?” “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怨。”苏秦应道,“齐人伐燕,初为仁义之师,燕人欢迎。只是后来……唉,臣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不过,所有这些,都与大王无关,因为大王从未插手过燕国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为大王向燕王解释,化甘戈为玉帛。”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纵策之事,寡人听凭苏子。燕国之事,亦有劳苏子弥补!对了,寡人还有一事。” 苏秦看向他。 “稷下邹先生奏报,太公二陵镇住我大齐王气,苏子如何看?” “阴阳、鬼神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论。不过,既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对待。” “你说的是。”湣王眨巴几下眼睛,转向内臣,“召田文!” 淳于髡这病是要静养的,经陈轸一搅和,连续兴奋数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动弹不得,鼻孔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时不时要张开口,以增加进气量。 大弟子急请大夫,大夫搭过脉,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众弟子将淳于髡移至正寝,按序位跪于榻边,静候先生的最后时光。 陈轸又来了。 陈轸看过淳于髡气色,附他耳边悄道:“老光头,想不想看一个绝世宝贝?” “想。”淳于髡笑了。 “诸位学子,”陈轸转对众弟子拱下手,“轸有几句要紧话讲予祭酒,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众弟子面面相觑,之后走到户外,跪在院中。 陈轸半掩房门,挡住视线,打开随身携带的提箱,摸出一个包囊,揭开层层锦绣,现出一块绿中透白、白里泛红、晶莹剔透的绝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睁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陈轸压低声音。 “彩玉。”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镇宫之宝,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几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惊叹。 陈轸拿起玉,翻来覆去展示一阵,拉过淳于髡的手,搁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几下,闭目。 “看美了?”陈轸轻道。 “嗯。” 陈轸收起玉,重新包起,塞进箱子,合上。 “它怎么样?”陈轸问道。 “是个宝物。”淳于髡问道,“你就这样一直藏着?” “轸藏之无用。” “如何处置它?” “轸想听听您老之意。” “献给齐王,如何?” “齐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陈轸,“你怎知齐王守不住它?” “齐王没有胡服骑射。” “你这是要献给赵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声音出来,“此物大不祥,你送给赵王,是要害赵国呀。” “咦,老光头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说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两条腿,成玉之后,又害张仪一场牢狱之灾,能吉祥吗?” “和氏的两条腿,是传奇。至于张仪的牢狱之灾——”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子,轻叹一声,“唉,那人才是个害人精啊,后悔当年没有让他死在狱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狱里,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对了,说到这个张仪,你得叫苏秦来一趟,光头有事寻他!” 陈轸打开门,对大弟子道:“速请苏秦大人!” 苏秦闻报,紧赶过来,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苏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声音吃力,“你欠的那笔旧账,这该……归还了吧。” “哎哟,我这……”苏秦一拍脑门。 “还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苏秦一脸窘迫。 “老光头呀,他欠你的什么旧账?”陈轸来劲了。 “问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苏秦。 苏秦讲起那年在洛阳万国膳馆遭张仪坑害的窘迫事情,陈轸乐了,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在下晓得!这事体闹得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在下可以作证!”转向淳于髡,“老光头,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苏秦。 苏秦苦笑,目光为难:“我这……手头真还拿不出那么多钱。” “呵呵呵,钱的事好办!”陈轸拿出一块丝帛,“你写个借据,在下借给你。” 苏秦写下借据,陈轸赶回所住的馆驿,不一会儿,拎着个钱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几案上,明晃晃一堆金声:“老光头,你看好,打总儿是十镒,是足金哩,连本带利,清账如何?” 淳于髡给苏秦一个笑,上气不接下气:“美……美……” “美?”苏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个笨哪!”陈轸明白过来,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压低声音:“祭酒最喜欢哪个女人?” “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陈轸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生确实欢喜一个,是青楼花魁,叫吴姬。” “快去,就说祭酒有请!”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会儿,带四个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着乐器。为首女子风姿卓绝,当是楼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欢的吴姬了。 见院中跪着一众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觑。 陈轸看得真切,一手抓起两块金锭,急走出来,一人手里塞进一个,压低声音:“快,祭酒这要走了,想看你们最后一眼。” “啊?”吴姬惊叫一声,将手中金块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进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纷纷扔下金子,小跑进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边,噙着泪水,轮替将俏脸贴在他的光头上,贴一会儿,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声音几乎发不出了。 “起乐,《蒹葭》!”吴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钻进淳于髡被窝,当着众人面解开罗裳,现出酥胸,伸出玉臂扳过淳于髡的头,搂进怀里,将一只乳头塞他嘴中,轻轻晃动着,拍打着,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另外三女各操乐器,一琴、一瑟、一埙,调息合奏。 乐声响起来,是秦风《蒹葭》,淳于髡的爱歌。 和着乐声,吴姬拍着淳于髡,轻声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音乐唱和中,淳于髡的一双老眼缓缓合上。 苏秦出泪了。 陈轸出泪了。 一众弟子全都出泪了。 一曲唱完,陈轸凑近淳于髡,轻声:“老光头呀,那曲秦风没啥好听的,陈轸送你一曲,是轸家乡的风,那才叫个绵柔哩!”转对三名乐女,“起乐,《月出》。” 三名乐女奏起陈风,陈轸出声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唱完,苏秦亦道:“前辈恩公在上,周人苏秦也送您一曲家乡的歌!”转对乐女,“《关雎》。” 乐女奏起,苏秦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苏秦的周风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怀抱里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学宫的盛事。 稷下七十来位先生无不感念淳于髡这些年来为活跃学宫里的学术气氛所做的贡献,先祭酒离世时的惊艳场面,尤其是临淄第一青楼的花魁吴姬掷金于地、解衣拥怀,还有名震天下的苏秦、陈轸为他吟诗送行,更为稷下学子所津津乐道。学子们无不认定,在天下的所有学子当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谕旨,将年轻气盛的荀况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则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压住,只字不提。 邹衍连生几日闷气,让弟子召来几辆马车,不告而辞稷下,投赵国去了。 邹衍前脚刚走,已回齐境的匡章这也安置好五都将士,回京复命。 苏秦、陈轸迎住他。 匡章扼要讲了楚地发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发难,分兵三万断其后路,对齐人四面围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击唐蔑,导致楚人整体塌陷等等诸事。 苏秦瞠目结舌。 “奇怪,”陈轸半是自语,“战场相持对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发难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过来的那张字条:“苏子请看这个!” 苏子展开,陈轸探头一看,脱口而出:“是黑雕。” “是秦人送来的!”匡章应道,“这中间想必是秦人在搞鬼。” “这个结局是在下料到的。”苏秦苦笑一声,“也好,楚王没得指靠,正可入纵。” 朝中没有了靖郭君田婴坐镇,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尤其是新齐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没有了约束。 先齐王时,作为朝廷政务的观察者,太子地越来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渐渐不喜欢田婴,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巨奸。就食于田府的门客数量越来越多,这也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觉,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齐后如何渐渐坐大、最终取代姜氏之齐的陈年旧事。 关键是,田府中几乎所有的门客都是田婴之子田文所养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无人挟制,朝中不能不设相府。齐湣王思虑数日,召来苏秦,请他举荐。 苏秦举荐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轸。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苏秦,直入其旨:“这个陈轸好像是名声不太好呢,苏子何以荐他?” “回禀我王,”苏秦拱手应道,“臣约略记得,我王之志在驰聘天下,此谓帝志。帝志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须得强有力之辅佐良材。陈轸辅魏,先惠王驱十二诸侯于孟津;陈轸辅秦,受王命使楚,驱走张仪,使楚失治国良材,而秦得之;陈轸辅昭阳,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强楚十余年。之后张仪至楚连横,陈轸为楚对抗张仪,支持屈平,力主楚国结齐制秦,两番为楚使临淄盟齐,可惜楚王不听,偏信张仪,致有今日败局。” “原来如此,”得知细情,田地颇为感慨,“陈轸为楚使时,确实与他人不同。这事儿可以定下,他为内相,你为外相,如何?”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我王可使田文为内相,陈轸为外相。由田文主内,陈轸主外,我王大业可成!” “这个不可!”田地摆手,“寡人欲行纵策,外相只能是你苏子,你责不旁贷!”略顿,“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为好。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见湣王把话完全堵死了,苏秦不便再说,拱手:“臣受命。” 苏秦回到馆舍,置好酒宴,使飞刀邹请到陈轸,一边喝酒,一边将齐湣王诚意拜他为相之意悉数讲毕。 “呵呵,”陈轸苦笑一声,“又是苏兄举荐的吧?” “是的,”苏秦也笑了,“齐王让在下举荐,在下荐举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兄。在下的提议是,由田文任内相,陈兄任外相。不料齐王不提田文,只问在下何以举荐陈兄,在下讲了荐举陈兄的缘由,齐王当场定下这事,由在下任外相,陈兄任内相,让在下知会陈兄。陈兄若无他志,明朝就与在下入宫,面陈大王,同掌齐事,如何?” “敢问苏子,你荐举在下的缘由是什么?” “一共三个,一是辅魏,驱十二诸侯朝会孟津,堪称是近数十年来最大盛事,也是魏国最后的辉煌;二是辅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驱张仪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辅楚,先使昭阳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国,之后又使楚盟齐制秦,期间为楚使齐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识真才,不听陈兄啊!” “呵呵,”陈轸又是一声苦笑,拱手,“谢苏子这般高看在下。不瞒苏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纲要无不是在下出的。昭阳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无芊芥之祸,功在我陈轸一人。”长叹一声,举爵,一气饮尽,“不过,苏子好意,陈轸领了。齐国这个相位,你还是再荐田文吧。” “陈兄?”苏秦惊愕。 “是真的。”陈轸又斟一爵,“在下绝非客气。” “陈兄啊,”苏秦急了,“在下晓得兄长之志,也晓得兄长憋屈。这次不同于大梁,齐王他……别无选择,只能是陈兄啊!” “为何别无选择?” “田婴治齐近三十年,在齐盘根错节,已成大痈,先宣王也曾有过警惕,中间罢过他的相,但终归是寻不到合意人选,加之朝中皆是田婴朋党,先宣王无奈,只好复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婴见风向不对,自行解职归薛,齐王若是再用田文,岂不等于又将朝政拱手送到田婴朋党手中?” “不瞒苏兄,”陈轸举爵喝下,慢吞吞道,“这也正是在下无意此位的缘由。你志在天下,看得远,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国,看得近,想得小。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细。两番使齐,在下对齐国算是看清了,想细了。先说这王,田地,在下使齐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刚愎自用,志大于才,与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弃田婴,是因为田婴揽权太过,王权受削。贪欲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重,而轻看他人。为这样的人做事,可保无事的是累死也不争功求报的奴才,而不是人才。” “有意趣,”苏秦笑了,“敢问陈兄,你为何将齐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齐王怎么能与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认错,他熊槐有吗?他田地有吗?熊槐就不说了,单说这田地,别的不说,就近日邹衍所奏之事,事关宗庙社稷、齐国兴衰,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惊天动地的,可他田地呢,压之不提不说,还逼走邹衍。苏兄想过为什么吗?”陈轸斟好酒,歪头盯住苏秦。 “请陈兄赐教!”苏秦反推过来。 “因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说轻了,是没有担当,说重了,”陈轸指向胸口,“是这儿不够慧。身为君上,不晓得大小、轻重、缓急,是大忌啊。” 苏秦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完后点头:“是哩。” “这是说君,”陈轸将斟好的酒爵推给苏秦,自己端起,“再说臣,也就是田府。”朝苏秦举一下,饮尽,“先威王时,在下与田婴交过手,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邹忌与田忌,双双败场,这中间,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最终得利的是田婴。田婴上场,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几乎被架空,动他不得。田婴靠什么?靠的是人才。传说田府有门客三千,虽说三千之数不可能,但其府中门客济济却是事实。门客从哪儿来?稷下。稷下学子,在从先生学几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贫的,大多投到他府上。为何投到他府上?因为自先威王时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门掌管。掌管者谁?田文。” 苏秦又吸一口长气,眼睛眯缝起来,下意识地端起酒爵,耳边回响起齐湣王的声音:“……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陈轸所析甚是,看来新齐王对田文有所忌惮,对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陈兄,”苏秦举爵至唇边,小呡一口,“时过境迁,现齐王不是先齐王,已经对田氏势力有所提防了。以陈兄之才,只要主政,陈兄大权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陈轸笑了,“苏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惧怕那些食客,也非惧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厉害过白相国吗?当年入魏时,在下身无分文,亦无援手,不是照旧扎根立府、斗倒集钱、权于一身的白相国吗?” “在下要的就是陈兄这股子血性!”苏秦激动,“有陈兄在齐,公孙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纵亲大局能够再扳回来!” “唉,”陈轸长叹一声,“在下……”闭目有顷,“不瞒苏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这般情势,在下必定义无反顾。只这辰光……”摇头,指指自己的心,“这儿已经死了。在下可谓是万念俱毁,只存一念,苏子可想知道?” “何念?” “家。”陈轸盯住他,“确切说,是婆娘,是孩子,是一头猪、几只羊、一群鸡鸭,外加一个热炕头。” 苏秦再吸一口长气。 “唉,”陈轸长叹一声,“想想还是烦哪。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老光头洒脱,没有女人守身边,却有女人搂着死。没有儿子顶老盆,却有弟子哭棺木。”摇头,“想我陈轸,呵呵呵,再没有这个洒脱喽。”压低声音,“你那白嫂子又怀身孕了,不定是个臭小子呢!” “真好!”苏秦拱手贺道,“祝福陈兄了!”略顿,“敢问陈兄,下一步欲去何处?” “邯郸。” “要在邯郸安家?” “走个过场吧,让你嫂子在那儿生个娃。” “那……”苏秦怔了,“陈兄欲至何地安家?” “赵地。” “邯郸不就是……”苏秦目光质询。 “呵呵呵,赵地大了,是不?”陈轸笑道,“你那个白嫂子烦人哪,她是西羌人,听她说,出生在河水西边,老西老西的地方,那儿有山地,有草原,她是她娘在马背上生下来的,她做梦都想回到那大草原上。她要走得太远,在下不适应,听闻楼烦、林胡归赵了,在下就想到那儿看看,或可让你的白嫂子有个归依之处。” “啧啧啧,”苏秦慨叹,“嫂夫人能有陈兄,是她的福啊!” “呵呵呵,”陈轸又笑几声,“她也是这般说。她说,她愿意为我死,从她眼睛里,我晓得她说的是真的。人家已经愿意为我去死了,我也总得有所表示吧。我问她愿意死在什么地方,她说,她想死在草原上。在她死时,身边能有一匹马,再有一群羊守着她。” “真好!”苏秦闭目,许是想到姬雪母女,泪水流出。 “嗬,”陈轸笑了,“也是奇怪,在下昔日不吃羊肉,主要是讨厌那股子膻味儿,可自打有了你白嫂子,嘿,几天不吃羊肉,心里就痒痒的了。你嫂子做羊肉的手艺,当真不错!待你哪日得闲,到我家里,就让你嫂子烤出羊排给你吃,保管你香到心窝子里!” “哎哟,”苏秦打个惊怔,一拍脑门,“说起羊来,在下差点儿忘了几个师友呢。” “师友?” “对的,几个牧羊的师友。” “牧羊的师友?”陈轸眯起眼来。 显然,陈轸很难想象牧羊与苏秦的师友之间有何关联。 “走,”苏秦起身,“我们这就望望去。” 二人坐上飞刀邹的车,驰出城外,来到杨朱的草舍。 舍门开启,迎接他们的是一对年轻夫妇。苏秦细问,方知杨朱一行早在两年前就将这处草舍卖给他们,不知何处去了。 苏秦细问售卖日期,断出这几个老人离开齐国与齐人克燕有关。 圣人不居无道之邦,此言非虚矣。 陈轸不愿任相,湣王别无合适人选,在苏秦劝说下,勉强起用田文,封他为孟尝君,以褒扬他对稷下学宫的贡献。 在匡章回朝后不久,湣王一气呵成,引领众臣前往先庙,祭祷先祖,诏告天下,以苏秦合纵制秦为长远国策,拜苏秦为齐国外相,拜田文为齐国内相,拜匡章为上将军,其他朝臣也都被他倒腾一遍,换掉不少老臣。 像任何一个历经新老更替的王朝一样,在宣王驾崩之后,短短不到两个月,出入齐国内廷的,除苏秦等少数几个老面孔外,大多换作了田地熟知的人。 齐国朝堂焕然一新了。 安定好齐国,苏秦的心事落在燕国上,遂别过齐王,与陈轸离齐至赵,欲从邯郸赴燕。 二人离开临淄,赶往邯郸,过河水时路过胥宿口。过胥宿口时,苏秦惦念山里,就到市集上买些粮米及常用物什。渡过河水,陈轸看到一树,向苏秦介绍他与淳于髡曾在那棵树下戏谈,二人过去,摆好菜肴,祭过淳于子。 见苏秦望着那山迟疑,陈轸忖出他想念鬼谷了,就怂恿他进山。 苏秦将车马交给陈轸的御手,与飞刀邹分别背起所购的米粮等物,看向陈轸:“陈兄,要不要一起进山看看?” “在下一直候着你的邀请呢!”陈轸笑了,从苏秦肩上取下一袋粟米,噌地背在肩头,迈开大步走在前面。 进山之后,陈轸连过三个岔口,且每一次都选择正确,苏秦怔道:“陈兄,你怎么晓得要走这一条?” “呵呵呵,”陈轸笑道,“若干年前,在下进过这道谷呢。” “你进过什么谷?”苏秦惊讶。 “鬼谷呀。张仪那小子没对你讲?” 苏秦摇头。 “啧啧啧。”陈轸叹道,“那小子真阴!” 苏秦询问,陈轸遂讲起当年自己如何进山,如何遇到童子,童子又如何使他去见张仪等,听得苏秦不胜唏嘘。 说说道道中,三人越过一道垭子,拐进鬼谷。 在谷口的那块刻着字的巨石边,苏秦止步,将肩上之物交给飞刀邹。 “苏子?”陈轸怔了。 “陈兄,在下就不进去了。”苏秦指向谷里,“待会儿见到在下的师兄与师姐,你代在下向他们问个安,再向师姐捎个话。” “什么话?” “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她救你命了?” “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苏秦看向谷中。 “要不要向你先生问个安?”陈轸小声。 “先生是不会见陈兄的!” “唉,是了,”陈轸轻叹一声,“在下命中没有这个福分呀。”从飞刀邹的担中又取一物,一并儿搭在肩上,头前走去。 鬼谷子的草庐依在,只是苏秦、张仪他们当年所住的草舍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塌陷,这辰光变作鬼谷中的柴房。 草庐的门关着,没有上锁。 陈轸吁出一口气,将东西放在舍前,上前轻叩柴扉。 开门的是童子。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童子了,下巴上还蓄起一小撮胡子。 “客人是——”童子瞄他一眼,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飞刀邹及放在地上的一堆物品上。 “在下陈轸,”陈轸躬身施个大礼,“您是苏子的大师兄吗?” “什么苏子?”童子没有回礼,语气淡淡的。 “就是苏秦。” “你有何事?”童子不冷不热。 “是这样,”陈轸指一下地上的粮米物品,“在下路过此地,受苏子之托捎带少许粮米油盐等日用杂物,以供先生、师兄并师姐不时之需,望大师兄不弃!” “我收下了。还有事吗?”童子依旧不冷不热。 “还有一事,”陈轸再揖,“苏子有话捎给师姐,请问师姐在吗?” “请稍候。”童子掩上舍门,转身进洞。 童子走到玉蝉儿的洞中,里面燃着一根松明子,发出滋滋的响声。 “了了姐,有人寻你!”童子道。 “他没进来吧?”玉蝉儿道。 “没。” “谁来了?” “陈轸。” “他寻我做什么?” “说是有话捎给你。” 玉蝉儿缓缓起身,换上一袭白衣,款款走出洞穴,走进草舍,打开门。 “上卿大人,”玉蝉儿道,“说是你有话捎给我,说吧。” 陈轸深揖一礼:“我受苏子之托捎话给……师姐!” “请讲。”玉蝉儿回他个礼。 “回师姐的话,”陈轸应道,“苏子要捎的话是,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我听到了。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要赶客了。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指向院中的物品:“这是苏子托在下捎带来的,在下可以放进舍中吗?” “谢谢。”玉蝉儿让到一侧。 陈轸与飞刀邹将所带物品悉数搬进舍中,摆好。 “请问师姐,在下可以讨碗清水喝喝吗?”陈轸无话找话。 玉蝉儿舀给两碗水,一人递一碗。 陈轸接过自己的,一边慢悠悠地喝,一边滴溜溜地转动两只眼珠子,将舍中情景悉数扫瞄一遍。 是的,这就是培育出名震天下的鬼谷四子的草舍,前番入谷,他只在舍外转悠,今番获准走进舍内,是他此生莫大的荣幸了,他必须将里面的所有一切印在心中。 草堂不大,也不规则,是依山就势搭建出来的,三边是墙,一边没墙,黑洞洞的深不见边,当是连通一个山洞,想必鬼谷子这辰光就在洞中。 草堂四壁挂满草药,厅舍里弥漫一股子浓郁的药草味。陈轸细审过去,药草各不相同,几乎没有重复的。 陈轸的目光落在侧墙上。墙上挂着几排深浅颜色不同的竹简,上下连缀,靠墙壁横悬着,简上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以五行、方位、时序等为序列的天人相应类比,横成行,竖成列,文义对比简明扼要: 五行五方五时五气五化五脏五腑五窍五体五志五色五味五音五声五谷 木东春风生肝胆目筋怒青酸角呼稻 火南夏暑长心小肠舌脉喜赤苦徵笑黍 土中长夏湿化脾胃口肉思黄甘宫歌稷 金西秋燥收肺大肠鼻皮毛忧白辛商哭麦 水北冬寒藏肾膀胱耳骨恐黑咸羽呻菽 陈轸看得正痴,玉蝉儿揖礼,又在赶客了:“陈大人,你的水已经喝完,还有事情吗?” “有有有。”陈轸迭声。 “请讲。” “就是这个,”陈轸指着墙上的竹简,“有意趣。” “是何意趣?” “以五行为据,将诸物分别为五,彼此相应,倒真是开人眼界呢。不瞒师姐,在下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可这种分法,在下是第一次见。” “谢陈大人褒奖!”玉蝉儿拱个手,“请陈大人不要叫我师姐,因为我不是你师姐。” “好咧,不过,”陈轸眼珠子一转,“也请你不要叫我大人,因为我已经不是大人了。这辰光,我是个十足小人,芸芸众生之一耳。” “是吗?”玉蝉儿盯住他,有顷,给他个笑,“天地变易,能大能小,了了贺喜你了。” “了了?”陈轸眯起眼。 “你可叫我了了。” “哎哟嗨,这名字好!”陈轸惊叹一声,竖个拇指,“人生苦乐,一了百了。”指指自己的心,“万千欲念,一了百了。” “客人还有什么事吗?”玉蝉儿再道。 “在下有个奢望,”陈轸拱手,“就是拜见鬼谷先生!恭请了了禀报先生,就说小人陈轸久慕先生,诚望一睹先生尊容,聆听先生一言指点,望先生怜悯!” “先生不在谷中。” “哦?先生呢?” 玉蝉儿指向户外:“大山里面,云深不知处!” 陈轸长叹一声,一脸沮丧:“轸晓得,是轸没有这个福分!”朝玉蝉儿拱手,“小人告辞!”大步出舍。 玉蝉儿送到门口:“客人请留步!” 陈轸停下,回转身,一脸热望。 玉蝉儿道:“你有病。” “我……我有何病?”陈轸急了。 “脾胃。” “咦,我能吃能喝呀。”陈轸怔了。 “能排吗?” “我这……”陈轸脸上涨红,“能排呀,不过是几天一次,排起来是……有点儿艰难。” “三焦虚火,内中积淤,毒结于肠,火生于中,长此以往,寿不久矣。” “天哪!”陈轸夸张地叫出一声,深揖至地,“我的儿子还没生出,万万死不得哩,祈请神医救轸小命一条!” 了了笑了,写出一方,递给他:“不打紧的,你循此方采药,每日煎服,服药旬日,腹中积淤当可排空,会有腥臭脓血,你不必惊慌。之后你可静养三月,饮食清淡,多食粟麦,再三月,多食粗粮糙米,补以禽蛋果蔬,半年之后当可痊癒。” “谢谢,谢谢!”陈轸双手接过医方,扑嗵跪地,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玉蝉儿也不拦他,待他礼毕,转对飞刀邹,显然早就认出他是谁了,摸出一个锦盒,递给他:“请将这个交给苏秦,每日一粒,连服十五日,可除他体内余毒!” 飞刀邹揖个大礼,接过锦盒,与陈轸一道转身离开。 望着二人走远,玉蝉儿轻叹一声,掩上房门,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了了?”童子笑问。 “了了。”玉蝉儿语气怅然。 “苏师弟就在谷口。”童子道。 “我晓得。”玉蝉儿回他个苦笑,“却却,我们这去先生的洞里吧。” 童子伸手,玉蝉儿拉上,二人肩并肩走进洞穴深处,直入先生的洞窟。 童子燃起三根松明子。洞中明亮起来,空气中弥散起松油的清香。 先生的洞窟仍旧保持原样,几案上依旧摆着那块木椟,木椟上依旧写着那首偈语:“了却俗缘,缔结道心;玉女金童,共济世人。” 是的,这是先生留给他们的最后叮嘱。 几案旁边摆放着鬼谷子的棋局,局中的黑白子是童子摆的,黑、白两团棋子相互缠绕,如两条巨龙,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从局面上看,二龙交错争斗,针锋相对,正杀得难分难解。 童子坐在棋盘前,盯住棋局,眉头紧凝。 “咦,你不是不弈棋吗?”玉蝉儿笑道。 童子叹出一声,那声音像极了鬼谷子。 “却却,忘记外面的事吧,我们还是回到内中。这些日来,我苦思冥想,可总有什么隔着,有时候似乎看到什么了,却又悠然不见……”玉蝉儿顿住。 “记得先生在时,你就有过这种感觉。” “是的,可不一样。那辰光,我是钻在林子里迷路了,先生将我引出来。这辰光,是我就在外面,试图钻进去,可只要钻进去,就又迷路了。” “迷在哪儿了?” “迷在经络里。” “经络?”童子闭目,有顷,“这个得问先生。” “可先生不在呀!”玉蝉儿苦笑。 “我晓得他在哪儿。” “天哪,快带我去!”玉蝉儿一把抓住他。 童子脱开,席地坐下,脱掉鞋子,朝跟前努个嘴。 玉蝉儿意会,在他对面坐下,脱去鞋子。童子伸出手脚,玉蝉儿偎近,二人以手足相抵,四目闭合,调匀呼吸。 渐渐的,二人气息同步。 洞中静寂如死,惟有三根松明子在燃烧中噼啪作响。 玉蝉儿渐入定中,于恍惚间,面前现出一片云海。 云海里,微风阵阵,鸟语花香,但没有道路。 玉蝉儿正自踟躇,童子走来。童子走处,赫然是一条开满山花的小径。 “此是何地?”玉蝉儿问道。 “东灜。” “东灜?”玉蝉儿怔道,“东灜不是在大海里吗?” “是的,它在大海里。”童子说着,向她伸出手。 玉蝉儿拉住,二人手牵手走向花径。 花径通向一座山。山不高,山顶有块巨石,石上坐着二人,一个消瘦,银发飘飘,一个壮实,一头乌发经过精心梳理。 二人一动不动,背朝玉蝉儿、童子坐着,似在凝望远方。观身影,似曾相识。 玉蝉儿松开童子的手,快步登上山巅。 玉蝉儿豁然开朗,眼前一片蔚蓝,茫茫大海,水天一色,极目望不到尽头。 这是玉蝉儿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玉蝉儿忘记了那两个人,忘记了童子,痴呆呆地远眺。 “蝉儿!”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道。 玉蝉儿回头,见是一个老丈。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丈,满头银发,一脸慈祥。 玉蝉儿盯住他,良久,想到许是方才所见的那个老人,冲他拱个手,回个笑:“回禀老丈,我不叫蝉儿!” “你叫什么?” “了了。” “呵呵呵,”老丈笑了,“你了不了。” “我了了。” “你了了此,了不了彼;了了东,了不了西;了了外,了不了内;了了黑,了不了白;了了上,了不了下;了了去,了不了来……”老丈打开话匣子,了了、了不了起来。 “……了了明,了不了暗;了了鸡,了不了鸭;了了山,了不了水;了了鼻,了不了眼;了了冬,了不了夏;了了地,了不了天;了了阴,了不了阳,了了肉,了不了灵;了了……”玉蝉儿截住他,接过他的话头,顾自了了、了不了地说下去。 “呵呵呵!”见玉蝉儿扎下架势,这要没完没了,老丈笑笑,打出个手势。 玉蝉儿停住,挑战般望着他。 “蝉儿,你这是了了,还是了不了?”老丈现出得意。 玉蝉儿闷头一想,果真是,人家一提,自家竟然这般无休无止了。 可他怎么认定我就叫蝉儿呢? 玉蝉儿盯住他:“请问老丈,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晓得我叫蝉儿?” “呵呵呵,”老丈又是一笑,“我不仅晓得你叫蝉儿,还晓得你了了什么,了不了什么。” “我了了什么?” “你了了你的玉蝉儿。” 玉蝉儿吃一惊,觉得他讲得太对了。 “那……”玉蝉儿歪头望着他,“我又了不了什么?” “你了不了你的玉蝉儿。” “咦?”玉蝉儿的大眼眨巴几下,“你这是理吗?我了了的是它,了不了的为何也是它?” “你了了的是你脖颈所挂的那个玉蝉儿,了不了的是你内心所念的这个玉蝉儿。” “照老丈说来,我有两个玉蝉儿了?”玉蝉儿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老丈。 “确切地说,你还有一个玉蝉儿。” “啊?”玉蝉儿瞠目,良久,凝视老丈,“它在哪儿?” “她就站在这儿!”老丈指向她。 玉蝉儿指向自己,眼睛睁大:“我?” “你说,如果不是玉蝉儿,你是谁?” “是呀,我不是玉蝉儿,我是谁呢?”玉蝉儿自问。 “说吧,玉蝉儿,你不是有话要问吗?” “我有话要问?”玉蝉儿盯住他,怔了,“你怎么晓得我有话要问?” “我还晓得你要问什么。”老丈笑了。 “我……”玉蝉儿一下子懵了,“要问什么?” “你要问的是你了不了的那个玉蝉儿。” “是呀,她是谁?她在哪儿?她来自何处?她走向何方?她为何而来?她为何要走?她……”玉蝉儿的心海里立时浮出一连串的问。 尽管玉蝉儿没有问出来,老丈却似完全听到了,指着她,笑道:“她就是这个人,她来自虚无,她走向虚无,她为美而来,她为美而走……” “天哪!”玉蝉儿盯住老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良久,扑地跪下,叩首,“老丈,我的神!” “呵呵呵,”老丈捋一把长长的白须,“我是神!我是神吗?” “请问老丈,我的神,”玉蝉儿叩首,“美是什么?” “美是中。” “什么是中?” “中是和。” “什么是和?” “和是谐。” “什么是谐?” “谐是不谐。” “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眼睛眨巴几下,闷头思忖,“谐是不谐,照此说来,和是不和,中是不中,美是不美……” “不谐是谐,不和是和,不中是中,不美是美……”老丈就似钻在她的心里,乐呵呵道。 “老丈,你是谁?”玉蝉儿猛地抬头,盯视他。 “是呀,我是谁?”老丈再捋一把长须,眯起眼,看看大海,再看向蓝天,似在问,又似在答,“我是谁呢?我不是我吗?” “我晓得你是谁了!”玉蝉儿抿嘴乐了。 “我是谁?” “你是道。” “哈哈哈哈……”老丈美美地捋把胡须,爆出一声长笑,“道是这样的吗?道不是这样的吗?” “哈哈哈哈,”玉蝉儿也出一声长笑,开心地拍起巴掌,“我寻到道了!” “啧啧啧,”老丈敛起笑,摇头,“可惜你寻错了,道不在这儿。” “咦?”玉蝉儿歪头,“道在哪儿?” “我也在寻呢。”老丈夸张地四下抡起眼珠子,抡有一圈,猛地指住她,惊叫,“啊,在这儿,我寻到了,道在这儿!” “我?”玉蝉儿指向自己,“是道?” “你难道不是吗?”老丈出口成章,气势如弘,“你全身无一处不谐,谐则和,和则中,中则美,美则什么来着?”连拍脑袋。 “道!”玉蝉儿脱口而出。 “对了,对了!”老丈欢快地拍手。 拍着,拍着,老丈变了。 “先生!”玉蝉儿猛地盯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切如同变戏法一般,那老丈于眨眼间化作她的先生,鬼谷子。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一头扑进鬼谷子怀中。 “蝉儿!”鬼谷子抚摸她的长发,有顷,让她并肩坐在一侧,指着大海,“看到了吧?那就是道!” “是的,先生。”玉蝉儿点头,“蝉儿明白了,一切皆道。”盯住他,“蝉儿近日感受性命,有一万个难题求问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一万个不多,一万个不少,但这些都是目,纲举目张,你要抓住纲才是。” “是的,先生,”玉蝉儿道,“前番蝉儿迷在五脏,被先生导出。但我不能一直守在外面,我必须进去,可一进去,就又迷路了。” “你迷在经络里,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急道,“那些经络你缠我绕,如一团乱麻,我……我一进去就走不出来,还请先生导引!” “你看好!”鬼谷子站起,移至玉蝉儿前面,后退两步。 玉蝉儿定睛看去。 鬼谷子的衣服不见了,鬼谷子的肉体渐渐虚化,原本的身体变成密密麻麻的网络,如同披上一只结构庞杂的渔网。 渔网渐渐虚化,一条脉线陡然亮起,如同天空中的闪电。那闪电嚓的一声,由中焦渐渐亮至手部,直至拇指尖端,将一个一个的交叉点连结起来,如同点燃一盏盏的灯。那灯始起于中焦胃腕,向下结络大肠,回循至胃口的贲门穴,上穿膈膜,入于肺内,再由喉管横出,至腋下,沿上臂内侧,行于手少阴和手厥阴之前,下至肘中,沿前臂内侧上骨下缘,入于寸口,再循鱼际,出拇指尖端。之后是其支脉闪亮,从手腕之后,出食指尖端内侧,与手阳明大肠经接作一体。 天哪,是手太阴肺经! 玉蝉儿的眼睛睁大了。玉蝉儿晓得这条经脉,但如此清晰看到,于她还是第一次。 接着,鬼谷子如同变戏法一般,在玉蝉儿眼前分别展示出他的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共十一条经脉,加之前面的手太阴肺经,共计一十二条。 展示完毕,十二条经脉同时闪亮,再后是连络彼此的络脉,合计一十五条。络脉之后,是三百多条横络,再后是一万八千多条丝络,再后是难以数记的孙络。 待全部的孙络亮起,鬼谷子全身通透,法象壮严,栩栩如生。 就在玉蝉儿惊愕之时,所有经络尽皆散去,另有一脉闪亮。 是任脉。 继而是督脉,再后分别是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六脉。 八脉相继闪过,与前番经络呈现一般,又都全部闪亮。 玉蝉儿凝神聚精,将所有经络烙刻于心。 就在此时,眼前的法象于眨眼间幻灭。 玉蝉儿揉揉眼,眼前依旧站着鬼谷子,衣冠楚楚,面带微笑。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我……我以为你走了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不是有一万个问吗?” “是的,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其实我就一问,您方才所讲的纲举目张,让我开窍了。可这个纲又在哪儿呢?” “说得好。”鬼谷子应道,“由纲入手,可提携全网。要想明白这个纲,你要先明白经络是什么,要明白经络是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又是如何运营的。” “是的,是的,先生,您快讲。”玉蝉儿迭声催道。 “我问你,经络是什么?” “经络是……”玉蝉儿略略一顿,“是运营气血的。” “你答的是它们为什么来。” “那……”玉蝉儿眼珠子一转,“经络是气血运行的通路。” “嗯,也算是吧。”鬼谷子捋一把长须。 “也算是并不是是。”玉蝉儿盯住他。 “是哩。”鬼谷子应道,“经络是气血运营的通路,你能说说什么是气血吗?” “据古人所载,人即气血,气血即阴阳。阳成精,阴赋形,精化气,气生血。阳主气,阴主血。是以气足则神盛,血足则形强。” “呵呵呵,照你这么说,经络就是血管喽?” “难道不是血管吗?”玉蝉儿眼睛睁大,“如果不是,诊病为何要把脉呢?脉搏的搏动,难道不是气血在运营吗?气血运营,难道不是在血管里吗?不在血管里,气血又走在何处呢?” “这就是你迷路的所在,也是你所要寻求的那个纲。”鬼谷子笑道。 “您是说,气血是纲?” “你方才说,古人所载,人即气血。”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譬如你吧,就是气血。你如何去理解你的这个气血呢?你要站在你之外。什么是你之外呢?就是在你成为你之前。在你成为你之前,你是什么呢?是你父亲的精气与你母亲的精气。父母精气相合了,你诞生了。父母精气是如何诞生你的呢?这就是古人所载的,阳成精,阴赋形。这个精与形怎么解呢?还记得我解给你的灵与肉吗?阳精为神,化生出神、魂、魄、志、意五灵,可称灵体,也可称灵魂;阴精赋形,化生出心、肝、肺、肾、脾五藏,供灵体居住。灵体一旦诞生,就需要供养,就需要活动空间,阴精于是进一步赋形,你的肉体就完全了,就丰满了。阴精赋你的是什么形呢?是血,是液,是肉,是皮,是骨骼,是毛发,是你身上所有的可见之物,这就是血。” “气就是我身上所有由精气化成的不可见之物,是吗?”玉蝉儿问道。 “正是。” “所谓气血,就是两个我的合体,一个是我的灵体,一个是我的肉体,灵体由来自父亲的阳精化成,肉体由来自母亲的阴精育成,是吗,先生?” “是的,蝉儿。你的难题是,你的两个体是如何合成这个你的!” “我明白了,先生!”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豁然开朗,“经络就是我的灵体与我的肉体的连结通道!”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了。 “它们不是血管,但它们包含血管,因为它们营运的是生命必须的后天气血。”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气合于血,是以气绝则身死。”玉蝉儿一发而不可收。 鬼谷子捋须鼓励。 “可先生,蝉儿还有一问,”玉蝉儿闭目想一阵儿,睁眼,凝视鬼谷子,“经络又是如何连结这两个体的?” “这个就复杂喽,”鬼谷子应道,“道之理,无中生有。人始生,先成精。精乃阳、阴二神和合,相搏,先身而生。阳神化出神魂魄志意五藏诸神,藏而不见,是谓灵体;阴神化育出五脏六腑、头颅四肢等,显而成形,是谓肉体。灵、肉合一,方为完人。灵、肉由何而一?由经络。灵肉之合为先天之精。人初生,体初成,先天之精弥足珍贵,不足以供养二体,是以人体开始源源不绝地由外界输入供养,所有供养,是谓后天之精。后天之精为天之精气,由鼻入肺,供养魄,继而供养魂神意志。五神得天之精气,由经络营运,融入于血,以供养阴体。是以人而为人,灵体在先,阴体在后。灵体先知先觉,阴体后感后受。知与觉,感与受,所有沟通,皆由经络。经络不通,百病滋生。” “是哩!”玉蝉儿长吸一口气,“先生,蝉儿之迷,就在这经络里面。手、足阴阳十二经,这些蝉儿尚可理清,堪称正经,任、督等八脉奇经却是与它们不搭界呢。” “搭界,搭界,怎么能不搭界呢?”鬼谷子笑了,“它们搭的还不是一般的界,是大界。” “可它们是怎么搭的呀,先生?”玉蝉儿急了。 “你不是熟读《易》吗?”鬼谷子盯住她,“为什么不想想这《易》呢?” “《易》?”玉蝉儿眯起眼,半是自语,“《易》与经络有何关系呢?” “想想这《易》中,最核心的是什么?” “八卦!”玉蝉儿脱口而出。 “八卦还有什么叫法?” “八经卦!” “它们为什么叫作八经卦呢?”鬼谷子笑问。 “这……”玉蝉儿怔了,闷头思考,有顷,抬头看向鬼谷子,“它们不会是指这八条奇经吧?” “为什么不会呢?” “可《易》讲的是天道啊!” “没有天怎么会有人呢?” “是了!”玉蝉儿一拍脑袋,抱歉地笑笑,“我让这经络搅得糊涂哩,竟连根本也忘了呢。” “记起了,你就比照一下,看有何解!”鬼谷子指一下她,目光鼓励。 “我想想,”玉蝉儿闭目,良久,摇头,看向鬼谷子,“先生,这八脉正是蝉儿所苦。” “此八脉既为八经卦,指代的正是《易》的八大根卦。”鬼谷子侃侃解道,“八大根卦源出于两个符号,阴爻与阳爻。八脉中,督脉于脐后,主一身元阳,为乾经卦;任脉于脐前,主一身元阴,为坤经卦;冲脉主一身阴血,但有元阳居中,为坎经卦;带脉绕腰身而行,内系胞宫为阴,外系筋脉,主强力,故二阳在外,为离经卦;阳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阳入于阴,为震经卦;阴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阴入于阳,为巽经卦;阳维脉沟通六阳经,故有二阳,为兑经卦;阴维脉沟通六阴经,故有二阴,为艮经卦。”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这八脉既为根卦,就当生出复卦。这复卦可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 “正是,蝉儿!” “复卦有六十四,而手足阴阳经脉只有十二,它们之间——”玉蝉儿眉头凝起。 “在《易》中,八经卦是一个环,六十四复卦也是一个环。一个是内环,一个是外环。八经卦构成八宫,分别是乾宫、坤宫、离宫、坎宫、兑宫、震宫、艮宫、巽宫。八宫构成内宫,首尾相续,无始无终。每一宫又与所有八宫相复,构成八卦,八宫相加,形成六十四卦。六十四卦构成外环,亦是首尾相续,无始无终。”鬼谷子解道。 “先生,”玉蝉儿急了,“我想知道的是十二经所成的外环如何能搭配八脉所成的内环?”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八与十二,当然不能简单复加。《易》为天道,及至于人,当有所化才是。” “怎么化?” “六十四复卦,每一卦有几爻?” “六爻呀!” “手足阴阳各有几经?” “六经!”玉蝉儿答毕,惊叫,“天哪,这六经难道合的是六爻?” “为什么不是呢?”鬼谷子笑了。 “可这六十四卦……”玉蝉儿凝眉,“怎么合呢?” “合于阴阳。” “阴阳?”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陷入苦思,有顷,抬头,“六十四卦是个环,环则无端。若是相合,就得寻个头绪,这个头绪在哪儿呢?” “你寻一个呀。” “可我……”玉蝉儿挠头,“该寻哪一个呀?” “由道去寻。” “道?”玉蝉儿眨动眼睛,“道即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猛地一拍脑门,“有了,先生,是既济卦!”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起来,“不愧是蝉儿。说说,你为何选择了既济卦?” “因为从卦象看,它最均衡,卦象最合于道,所以叫既济!” “它怎么合于道了?” “初、三、五为阳爻,二、四、上为阴爻。生命始于阳,成于阴。阳生阴成,阳阴叠加,爻爻相合,六十四卦中只此一卦。” 鬼谷子竖起拇指。 “还有,既济卦中,上坎为水,下离为火,阴沉阳升,火水相济,生命得之,最是康泰!” 鬼谷子再竖拇指,竖毕,美美地捋一把白须。 “下面该是拿它合于手足阴阳六经了!”玉蝉儿顾自说道,“这该怎么合呢?” “你是怎么切脉的?”鬼谷子反问。 “我切脉寸口。” “寸口怎么切?” “手分左右,切分轻重。左手寸口,轻则小肠、胆、膀胱,重则心、肝、肾。右手寸口,轻则大肠、胃、三焦,重则肺、脾、胆。左为上,右为下,左为始,右为终……”玉蝉儿恍然有悟,大声叫道,“先生,我得之矣!既济卦所对象的脉相是,初九,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六二,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九三,足少阴肾经、足太阳膀胱经;六四,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九五,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上六,手厥阴胆经、手少阳三焦经。”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还有何问?” “也就是说,”玉蝉儿似乎仍旧未从方才的推断中拔出来,顾自说道,“作为阴阳最佳配合的卦象,既济卦是六十四卦中最美的一卦,最合乎道的一卦,人得此卦,必身体康泰。否则,爻动卦动,身则有病,是否?” “是呀,是呀!”鬼谷子乐道,“晓得爻怎么动吗?” “就是脉动呀,经络动呀。”玉蝉儿显然是完全理解了,声音急切,“把脉中,异常为动。譬如既济卦,初爻动,则卦动,变为山水蹇,二爻、五爻动,则变泰卦……”猛然止住,沉思有顷,看向鬼谷子,“先生,是否那爻辞就是治病之方?”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可以试试嘛。” “就试泰卦吧!”玉蝉儿眉头一动,“卦象是乾下坤上,卦辞是‘小往大来’。爻辞是,‘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眉头拧紧。 “对呀,析下去!”鬼谷子目光鼓励。 “相比既济卦,泰卦动的是第二与第五两爻,第二爻的爻辞是,‘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第五爻的爻辞是,‘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第二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第五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玉蝉儿越说越慢,停住不说了,看向鬼谷子,良久,皱眉,目光求助,“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长须,笑道,“蝉儿,你说说,根据卦辞,这一卦是讲什么的?” “小往大来,就是以少得多呀!以少多得,所以泰。” “你做什么事情能够以少得多呢?” “这……”玉蝉儿挠头。 “春种一粟,秋收万粒——” “种地!” “是呀,这一卦就是讲种地的,”鬼谷子解道,“乾下坤上,阴阳相交,天地和合,最利于种田。可这个田怎么种呢?” “我明白了,”玉蝉儿应道,“若按耕种意象去解,耕种的第一步是开荒。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当指垦荒。在荒田开垦之后,就进入第二爻,‘用冯河,不遐遗’,就是开渠引水,使垦好的每一片荒地变成水浇地,以备不测。第三爻是不测来了,‘艰贞,无咎,勿恤’,指的是天降旱情,对庄稼不利,但因为有所防备,旱情并不碍事,毋需抚恤。至第四爻,‘翩翩,不富以其邻’,丰收了,但不可炫富,否则,就会引来灾祸。第五爻,居尊不骄,嫁女结心,以裙带联盟得福。最后一爻,‘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是指盛极则衰,要时刻向天告命,居安思危,不可轻动刀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的这解颇成意趣,颇得《易》理,难得,难得啊!” “先生甭夸我了!”玉蝉儿一脸忧急,“这与诊病有何关联?” “你可再析呀。”鬼谷子导引,“先说第二爻。” “‘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玉蝉儿吟完,眯起眼睛,“‘朋亡,得尚于中行’?”看向鬼谷子,“先生?” “朋者,多也,聚也,比也。亡者,失也,无也。”鬼谷子诱发道,“根据前文,什么多呢?什么失呢?” “会是鸟吗?”玉蝉儿闷头一时,看向鬼谷子,自语,“‘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指的是开垦出大片荒地,且得到浇灌,开荒则焚林,焚林则失木,失木侧鸟不聚,是谓朋亡。第二爻对应的是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肝胆皆木!天哪,我得之矣,此脉动,则肝胆病,失木,‘朋亡’,诊治之方是‘得尚于中行’。‘中行’就是行于中,不能不开垦,也不能开垦过多,需要退耕还林,使鸟有居,治疗原则是用表里和解之方,使肝邪透表而出!” “嗯嗯嗯。”鬼谷子连嗯三声,美美地又捋一把长须。 “以此类推,”玉蝉儿侃侃接道,“第五爻动,病在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帝乙为尊,归妹为嫁女,尊者下嫁其女,是为结心。女儿为他家之人,养于己家,归妹即送出去。明阳胃经若动,基本为实病,嫁其女,即送女出门,意指泻法。太阴脾经若动,基本为虚病。阳明泻,则太阴实,终了是‘元吉’。”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望着她,“你还有何疑?” “有有有。”玉蝉儿不肯放过这个机缘,迭声再道,“如上所述,《易》可解作生命之书。人之生命,可作灵肉二体,灵体为阳,肉体为阴。统御灵体者,为任、督等八经脉,统御肉体者为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是不,先生?” “不完全是哟!”鬼谷子笑道。 “请先生赐教!”玉蝉儿拱手。 “你可走出自己,远观自己,”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这个你,可以分作二体,一阴一阳。阴者体,阳者气。阴者形,阳者精。阴者肉,阳者灵。精、气、灵皆称阳体。你的阳体得天之‘火木金水土’五气,化而为‘神魂魄志意’五神,分藏于‘心肝肺肾脾’五脏,堪称真正的你。这个真正的你是不可见的,是为藏象,寄生于你的阴体,你的显象,也就是站在老朽跟前的这个你。你的阴体受控于你的阳体。你且说说,你的阳体是如何控制你的阴体呢?” 玉蝉儿指向自己的头:“通过这儿,大脑,我的第三个体,意识体。” “正是,”鬼谷子解道,“你的这个意识体可以称作我们常说的心。五藏神经由任督等八脉入主大脑,化生为‘志思神德’四种心力,这四种心力就是意识,也就是心,向你的肉体发布指令,对其实施控制。任督八经脉构成一个环,该环围绕五藏神,也就是灵,影响并控制你的意识体,也就是心。十二经络,构成另外一个环,该环围绕意识体(心),影响并控制你的身体、四肢。” “对的对的,”玉蝉儿恍然悟道,“也难怪十二经脉全都与手与足相关,连名字也都不离手足,因为五脏六腑所在的身体主体是不能动的,能动的只有四肢,再就是意识体所在的头!”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可以这么去解。”在地上画出两个圈,一个小圈,小圈外面套着大圈,指里面的小圈,“这个圈是任督八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五藏神与意识体,就是灵与心。”指外面的大圈,“这个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意识体与阴体,也就是你的心与肉,你的阳体通过这个环汲取你的阴体从外界所采集来的各种供养,以维持完整的你的生存需要。” “先生,我可否这般理解,”玉蝉儿指着自己的头,“于我来说,最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意识体,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心。心是个中转站,通过任督等八经脉接受五藏神的指令,再将这个指令通过手足阴阳十二经脉传达给全身,反之亦然,全身的阴体通过十二经脉反馈给心,心再经由八经脉汇报给五藏神,也就是灵,之后听取灵的指令。” “你可以这么作解。”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换言之,肉体受到损伤,十二经脉最先知情,经由大脑传递给五藏神,五藏神再经由大脑发出指令,以因应这些伤害。是以治伤诊病,皆以调理十二经脉为上选,而不是直接去调理任督等八经脉!” “是的,蝉儿。” “能够伤害到五藏神灵的只能是心这个意识体,是以心的情志变化直接决定灵的生存处境,是以才有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等古书记载!”玉蝉儿两眼放光,似乎悟出了作为人的生命真谛。 “蝉儿,”鬼谷子笑道,“你有此悟,可以行医矣!”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 “蝉儿,你可知如何为医?” 玉蝉儿怔了,晓得先生另有所指,拱手:“请先生指点!” “医者分三种,医病,医身,医心。医病者,疗已病,护阴体,是为下医;医身者,疗未病,护大脑,是为中医;医心者,疗大脑,护五藏,是为上医。” 玉蝉儿吸入一口长气。 “蝉儿,你可知如何行医?” 玉蝉儿再度拱手:“请先生指点!” “行医者又分三种,医人,医国,医天下。医人者,走乡穿户,除患者所苦,是为小医;医国者,入驻宫廷,除邦国所疾,是为中医……”鬼谷子顿住话头,看向玉蝉儿。 “医天下呢?”玉蝉儿急问。 “医天下者,”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阐述天人因果,普济天下众生,是为大医。”盯住玉蝉儿,二目期许,“蝉儿,你想行个什么医呢?想不想去为大医、医天下呢?” “天哪,”玉蝉儿惊愕,指自己,“医天下?我?” “呵呵呵,说说,为什么不是你呢?”鬼谷子笑道。 “先生,我……”玉蝉儿嗫嚅。 “蝉儿,”鬼谷子敛起笑,指向远处的大海,“看那大海,它波涛汹涌,却又那么平静。它浩瀚无际,却又一览无余。它就是你的心!天下大乱,缺的不是治家治国,是治天下。天下罹患,缺的不是医人医国,是医天下。” “先生,”玉蝉儿轻轻点头,“蝉儿明白了!” “去吧,博览群书,将先贤所悟、所述、所载融会贯通,悉心体悟,遇到难解之处,就去寻那金童。”鬼谷子看向四周,“咦,小子哪儿去了?” “这儿呢!”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玉蝉儿看去,是童子。 童子身后跟着一人。 天哪,是孙膑。 玉蝉儿惊喜交集,急前一步,两手拱起,作礼:“孙兄!” 孙膑未及反应,一股大力推到她的身上,一个声音几乎响在她的耳边:“了了姐——” 玉蝉儿乍然回神,见童子的两手不偏不倚,刚好推在她的酥胸上。玉蝉儿这才记起自己正与童子手足相抵行功,见孙膑后收手行礼,童子手无倚托,就直顶过来了。 “瞧你!”玉蝉儿白他一眼,半是抱怨,“我好不容易见到孙兄,正要与他说话呢,你哪能……” “是孙师弟呀,”童子解释,“他从后面推我,我没防备,想收也不住,若是不叫你一声,人就整个撞到你的怀里了!” “你撞呀!”玉蝉儿嗔怪道,“孙兄他……我想念他呢!”略顿,“对了,他的腿是好端端的,看不出来受过膑刑呢!” “你见到的是他阳神!”童子笑道。 “是了!”玉蝉儿也笑了,完全从定中出来。 “了了姐,我正有一桩事体呢!”童子起身,走向先生榻边,揭开榻,从榻下拉出一捆又一捆的竹简,多达十几捆,一并儿提到玉蝉儿跟前。 “何物?”玉蝉儿看向这一堆竹简。 “是先生送给你的。先生咐吩我取出来,供你参悟!” 玉蝉儿打开竹简,目瞪口呆。 一捆捆的竹简,全是她未曾读过的先贤医书,其间夹杂着鬼谷子题写的解注,看墨迹,不少解注的时间并不久远,想必是先生离谷前才写下的。 玉蝉儿泪水涌出。 第570章 就正位姬职复燕遭算计王厝崩天 就在四国伐楚、赵谋北胡的当儿,中山国也未消停。 当中山军占领居庸塞的捷报传到灵寿,中山王姬厝喜极而泣。 推算起来,中山王室并不姓姬。作为戎狄的支系,中山人原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之所以姓姬,不过是为攀亲周室,拉近与中原诸侯国的距离。 中山王姬厝是有资格喜极的。王厝于少年当国,于冠年称王,与中原万乘大国并肩雄立了。这已是光宗耀祖的盛业伟举,但他仍觉不够,于立国之后就水淹高邑,将赵人赶回槐水之南,之后又从魏伐赵,威迫赵国北疆,这又从齐伐燕,攻占燕国下都不说,更得燕地数百里,夺占两大要塞,紫荆关与居庸关。这些荣光,无不是其列祖列宗所能及的。 王厝明白,所有这些丰功伟绩,全在于一人之力,老臣司马赒。 司马赒虽然年迈,但身体依然硬朗,在广袤的燕地里往来驱驰,似乎从未倦怠。为司马赒增力的是司徒司马熹,在三军伐燕期间负责辎重保障,为前线输送徒工、粮草等,基本上笼断了中山国的财政大权。 在收到前线捷报的当夜,凌晨时分,王厝做下一梦,梦中三军伐燕凯旋。三军步伐整齐,行伍有序。雄纠纠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司马赒父子。父子二人立于同一辆战车上,灵寿百姓无不夹道跪迎,满朝文臣武将也都跪叩,没有一人睬他王厝。 当司马赒的战车驰到跟前时,王厝仍旧站着。 “快跪呀,王上凯旋,找死呀你!”内臣扯一下他。 王厝没有跪。 走到跟前时,司马赒父子跳下战车,但没有理睬他,径直从他及众臣的前面大踏步走过,走向朝堂,走向远处的王台。 王台很高,很大,正中是个王座。 王座是金子做的,闪闪发亮。 所有朝臣,所有百姓,都朝这个王座跪拜。 只有王厝不拜。 “此是何人?为何不拜?”司马赒冲他朗声叫道。 “我才是中山之王,姬厝!”王厝大叫。 “哈哈哈哈,”司马赒长笑几声,“是何人喧哗,拉出去,斩!” 两个武士飞跑过来,将王厝拿住,绑到行刑台上。刽子手过来,朝手心啐一口,两手搓搓,拿起斧子,高高扬起。 就在斧子落下的刹那,王厝吓醒了。 王厝忽地坐起,大汗淋漓。 王厝由平旦一直坐到日出,方才起榻,诏令司马赒速回灵寿。 司马赒不知发生何事,星夜兼程,于第三日人定时分赶至灵寿,未及回府即入宫觐见。 王厝闻报,踢掉靴子,光脚丫子迎出宫外。 司马赒叩拜,被王厝扶起,携手至殿中。 “王上,发生何事了?”司马赒声音急切。 “没什么大事!”中山王厝拱手,“是寡人思念相国了。闻相国再传捷报,寡人喜不自禁,特请相国回来,寡人予以彰扬!”转对御史,“取金牌并诏书!” 御史拿出金工紧急制作出来的金牌并一道诏书,呈给王厝。 “老相国,”王厝接过,看向司马赒,“您为中山屡建奇功,可追日月,寡人无以为报,特赐此牌并此诏书,以彰老卿大功,敬请老卿受之!” 司马赒离席,叩道:“臣谢我王恩赐!”双手接过金牌并诏命。 是夜,司马赒回府,一宵未眠。 次日晨起,正在外邑征调粮草的司马熹听闻父亲回来,急赶回府,见司马赒坐在那儿忧心忡忡,惊道:“相父,出何事了?” 司马赒苦笑一下,递给他王赐金牌。 “免死金牌!”司马熹揉揉眼睛,又看一遍,喜道,“相父,是大王赐给咱家的免死金牌!” “你再看看这个!”司马赒递给他诏书。 司马熹接过,匆匆浏览一遍,愈加兴奋:“相父,大王是在彰扬咱的功绩呢!”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声,“呜呼,语不废哉。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昔者,吾先考成王早弃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亲帅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寡人庸其德,嘉其力,是以赐傅金牌,免傅死罪及三世……邻邦难信,仇人在旁,呜呼,念之哉,子子孙孙,永定保之,毋替厥邦!”看向司马赒,“相父,有此金牌并诏书在此,我可三世无虞矣!” “唉,”司马赒长叹一声,“你是只看到一个表呀!” “怎么了,相父?”司马熹惊问。 “你细读前面几句!” 司马熹再吟:“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自语,“咦,这没什么呀!”目光从诏书上移开,转向司马赒,“相父?” “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司马赒喃出上面几句,闭目。 司马熹再看一会儿诏书,眉头略拧:“相父是说,大王他……”目光征询。 “他这是睡不安稳了!”司马赒缓缓接道。 “有相父这般为他拼命,他怎么会睡不安稳呢?” “司马熹,”司马赒睁开眼睛,二目如炬,盯住他,一字一顿地点出他的全名,“你就这般思虑事情吗?” “怎么了呀,相父?”司马熹呆了,惊问。 “听话要听音,观人要观心。”司马赒看向儿子,语重心长,“‘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你好好吧咂吧咂这些话的味道!‘宁溺于渊’,而不‘溺于人’,这是他的决心,表达他宁可亡于外,而不想亡于内!‘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是拿姬哙自比,拿子之喻为父!‘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谁是他的傅?为父!他的实意所指是,身为君王,他并没有自主权,处处听命于为父,受制于为父,他在为曾经的过去擦汗!他明在彰扬为父之功,实则表达恐惧之情。他怕为父效法子之,鸠占鹊巢!” “天哪!”司马熹这才咂出味儿来,拿袖子擦汗,“我……我真还没朝这儿想呢!”略顿,一脸惶恐,“相父,哪能办呢?”眼珠子连转几转,“要不,相父拟个奏章,向大王表白一下,就说我们没有此心,我们……我们是忠臣哪,是义仆啊!” “你呀,唉!”司马赒重重地叹出一声,摇头,“这能是表白的事情吗?若是表白了,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可这……哪能办呢?”司马熹急了。 司马赒忖思一阵,看向司马熹:“大王近日宠幸何妃?” “江姬。” “阴姬呢?” “去年是阴姬,三个月前改作江姬了。” “为何?” “我没细问,这就弄明白去。” “嗯。”司马赒点头,“必须搞明白。大王眼下离不开我们,应该不会过分。关键是以后。大王共有五子,有望成为未来王子的,只有江姬、阴姬之子。” “是哩,”司马熹接道,“大王虽宠江姬,却也不敢得罪阴姬。比起江氏来,阴氏之族更大一些,阴公也比江公强悍。” “哪个公子是阴姬所出?” “訾。” “此子年龄?” “十三。” “脾性如何?” “暴戾。江姬所出稍稍柔和些。” “两个公子都要亲近,弄清楚他们的喜好。” “明白。” 在得到中山王姬厝的“褒扬”之后,司马赒病了,莫名头晕,有时晕得呕吐。司马府遍请名医,王厝也派来御医,均未查出病因。 他的晕病是被燕人袭占居庸关的急报治好的。 由于赵人已经征服林胡与楼烦,而居庸关直接关联赵地,于中山来说,居庸关的失守就是个天大的事。司马赒连夜入宫,向王厝奏明利害,翌日凌晨就不顾老迈病体,披挂出征。 王厝感动,躬身送至东门,与老相国泣别。 司马赒一到下都,就令步卒两万、战车三百乘攻打居庸关,但已迟了。在中山军赶到关东时,来自赵地的胡服骑卒也抵达关西。双方激战,胡服骑士越战越多,漫山遍野,几乎形成掩杀,加之燕人神出鬼没,日夜袭扰,中山军开始溃退。 然而,无论是步卒还是战车,溃得再快也快不过由草原奔袭而来的胡服骑士。中山人没逃多远,就被远远地迂回到后方的骑士截断归路。 这些骑卒既不攻击,也不防守,只如一群群的草原之狼,往来奔驰于中山人的退路上,一有机会就放出利矢。中山人防不胜防,行动不得,只好扎下营寨,接受赵人、燕人的围困。 司马赒急了,亲率一万锐卒、五百乘战车由下都接应。 赵人骑卒闻风撤走,待司马赒部与被困兵卒合于一处时,骑卒再度出现,在更广阔的区域里完成围困。双方纠缠约有半月,中山人的粮草供应完全被胡服骑卒截断,四面受敌,顶不住了。 司马赒向齐人求救。齐人满口答应,但援兵迟迟不至。司马赒晓得齐人因何不救,长叹一声,将仍能驱驰的七百辆战车分作两部,四百乘在前冲阵突围,自己亲引三百乘殿后掩护。中山步卒排作矩阵,强弩在外,边与赵人骑卒对射,边沿太行山麓朝下都撤退。 撤退途中,胡服骑卒越围越多。由居庸关至下都武阳不过三百多里,中山人连续突围一十二日,方才抵达。 代价是惨重的。抵达武阳之后,中山三万军卒折损愈半,带伤数千,七百乘战车余下不到一百乘,辎重损失殆尽。 更惨的是,司马赒中箭了。 司马赒伤在肩上,那矢透过甲缝,一直插进肩胛骨里。疾医在拔箭疗伤时,年愈花甲的司马赒终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加之连日劳累,身体过弱,未能撑过去,于三日后卒于下都。 将中山人赶到下都之后,赵卒不动了。 姬职召集诸将,令他们继续攻打下都,拿下紫荆关,将中山人彻底赶过易水,再攻打齐人,拿下蓟城,将齐人赶过河水。 赵将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命。 这些兵是借来的,虽在名义上归于姬职,但姬职晓得,赵人永远是赵人,他们只听赵雍。 没有赵人帮忙,姬职无可奈何。自入燕境之后,真正守在姬职身边的只有袭击居庸关的这部分燕人,数目不足一万。燕地其他义军不成规模不说,这还在观望中。毕竟,姬职的大旗尚未竖起。 赵雍没有随军入燕,仍旧与他的新婚夫人娜莎住在平邑的别宫里。娜莎的小腹隆起来了,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中。 陪在平邑的还有姬雪与易王后。一是赵雍挽留,二是前线也确实危险,姬职不让她们去,只带菲菲二女随行,皆作戎装。 姬职快马驰回平邑,入见赵王。 见是姬职,武灵王佯作惊讶:“职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姬职深鞠一躬:“姬职此来,是恳请赵叔的!” “出什么事了?”赵雍回他个礼,眯起眼,“寡人刚刚收到捷报,贤侄指挥得当,燕人是连战连捷呢!” “姬职恳请赵叔旨令三军驱逐齐人、中山人出燕境!”姬职拱手。 “咦?”赵雍怔了,“三军不是已经交由贤侄了吗?” “可……”姬职苦笑,“他们不听小侄!” “哦?”赵雍假作不知,“有这等事儿!说说,他们为何不听?” “我……我让他们收复蓟城、下都,将齐人、中山人赶出燕境,他们不肯听令!” “哦,是这样呀!”赵雍闭目有顷,睁眼,看向姬职,“这个不能全怪他们!” “赵叔,”姬职急了,“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吗?” “贤侄呀,”赵雍笑了,“我们讲好的是,寡人护送贤侄回到燕地,在合适时机立贤侄为燕王。寡人这已护送贤侄回到燕地,下一步,赵叔所能做的当是拥立贤侄为燕国新君。至于何时拥立,这是燕国的内事,贤侄最好去问先燕君文公夫人,燕国的太后!就赵叔所知,她是燕室眼下最有权力确立贤侄大位的人。” “赵叔呀,”姬职快要哭了,“大敌当前,虎狼在室,您让小侄如何当王啊!再说,即使小侄继统,立都于何地呢?燕地多在敌手,您让小侄当何人的王呢?” “唉,”赵雍长叹一声,看向姬职,“这事儿,寡人与苏子议过。寡人应允护送公子入燕,但未答应为公子收复失地,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燕人的事。否则,寡人就是与齐、中山开战。燕国内乱,齐王约寡人伐燕,寡人拒了,因为赵、齐、燕皆为纵亲国,盟约还在呢。之后,齐人约中山君伐燕,中山君使司马赒使赵睦邻,齐王也为中山说话,寡人无奈,答应他两不相犯。寡人不是不帮贤侄,是有约在先哪!” “这……”姬职挠头,“依赵叔之计,小侄哪能办呢?” “要驱逐齐人、中山人,贤侄可有二途,一是组织燕人,将他们赶出去。这个是正途,但贤侄怕得费时费力;二是与齐人议和,让齐人自主退兵。齐人退了,中山也就撑不下去。听说司马赒受到箭伤,已经死了。” “司马赒死了?”姬职吃惊。 赵雍点头。 姬职握拳,有顷,看向赵雍:“请教赵叔,小侄与齐人怎么谈?” “这个嘛,”赵雍笑了,“你该去问苏子。” “苏子……” 似乎晓得他要讲什么,赵雍截住话头:“公子可去燕地,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很快就能见到苏子了。” 显然,一切都在赵武灵王的掌控之中。姬职吸一口长气,谢过他,回到易王后处,将事体备细讲过。易王后二话不说,扯他拜见姬雪。 “名不正则言不顺,”姬雪听毕,缓缓应道,“职儿这就赶回燕地,祖后与你母后随后就到,我让赵王也去,先把大旗竖起来!” “谢祖后成全!” 数日之后,赵武灵王乘坐王辇,姬雪、易王后乘坐燕室后辇,一行车骑辚辚驰入居庸关,在五万胡服骑士及万余燕地义士的卫护下,逼近燕都蓟城,在距蓟城三里处,扎下营寨。 齐国军士以为他们要来攻城,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接后数日,赵人、燕人就地搭起祭坛,设立天地诸神牌位及燕室先祖牌位,由燕国先庙的大祝司仪,先君祖太后姬雪主持,燕室幸存的惟一公子姬职盟誓于天地,即燕王位,是谓燕昭王。燕国攻占居庸关的义军首领郭隗等二十余名闻讯赶至的各地义军首领、前大夫及散居于各地的燕室幸存成员,皆来叩拜听诏。 即位大礼毕,燕王姬职宣布诏命,不认姬哙、子之王位,直接追封其父姬苏为先王,谥号依旧为易,封姬雪为祖太后,易王后为太后,郭隗并入拜燕人皆列大夫,同时宣诏大赦天下,凡参与子之谋乱者,既往不咎;凡力抗外侮者,皆予封赏。 即位大礼毕,燕昭王分别使郭隗持使节前往蓟城与下都武阳,向守城齐人、中山人分别递交王命,责其限期离开燕境,交还蓟都、下都并所占燕地予燕王。 有赵王鼎持,祖太后出面,燕人皆认姬职,燕地沸腾起来,燕王的诏命如长飞腿,飞散于燕国各地。前后不过五日,应诏而来的各地义军不下五万,更多义士纷至沓来,赶往蓟城勤王。 齐人惊惧,缩在蓟城,严守不出。 在燕昭王即位的第四日,苏秦赶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袁豹。 苏秦入见,姬职迎出王帐。 二人见过礼,携手入账。 待姬职坐定,苏秦再行觐见大礼,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贺喜我王受命于天、得荫于祖、得佑于社稷神灵,引领万兆燕民,重整燕地山河,重振燕国社稷,使燕民远离水火之苦,永得福祉!” 姬职感动,起身,扶起苏秦,泣下如雨:“恩公——” 二人紧紧相拥。 良久,二人分开,按席次坐定。 “恩公呀,”姬职拱手,“姬职少不更事,德不配位,未来之路,还请恩公多多扶持!” “苏秦谢王信任!”苏秦回礼,“苏秦星夜兼程,就是为我王而来!” “恩公,”姬职急道,“眼前百废待举,职有万千之急,首急则是驱逐齐、中山二寇,如何驱之,请恩公赐教!” “回禀我王,”苏秦应道,“臣以为,我王确有万千之急,但首急并不在驱逐二寇!” “哦?”姬职震惊,“首急在于何处?” “在燕国长策!” “敢问长策!”姬职倾身,目光殷切。 “纵亲!” “这个职已晓得!”姬职收直身子,“恩公之前曾经讲过,职认同。” “我王晓得的是合纵,不晓得的是如何合纵!” “敢问恩公,如何合纵?” “盟齐!” “恩公啊,”姬职指向蓟都方向,心头火起,几乎气结,“他们……齐人……就这辰光,还占着燕人的都城!他们……侵我燕地,掠我财产,毁我社稷,焚我宗庙,凌我妇女,屠我子民……”手指颤抖,“职与他们,还有中山人,不共戴天……” “是的,王上,”苏秦应道,“您讲这些,臣无不知晓。” “恩公既已知晓,怎么能谈结盟呢?” “因为与齐结盟正是燕国长策!” 姬职闭目。 “王上,”苏秦倾身,盯住姬职,“若不与齐结盟,依您之计,该当如何呢?” “与敌寇开战!”姬职一字一顿,“寡人已结六万燕卒,还有燕卒正在赶来,粗略估计,三个月内,寡人可结十万勇士!齐人、中山人强占他们的家园,他们无不怀仇!” “王上,”苏秦凝视姬职,“难道您不想做一个贤良之君吗?” “我……”姬职怔了,“驱赶敌寇,难道还不算贤良吗?” “贤良之君必恤民苦!”苏秦一字一顿。 “这……”姬职语塞。 苏秦侃侃接道:“王上自幼居住宫城,虽遭乱世之劫,流离之苦,但真正的民难,尤其是燕民之艰,燕民之难,就臣所知,王上并未感受,更谈不上体悟。子之乱燕,燕地生灵涂炭,之后是齐人、中山人入境暴凌,燕民早已不堪承受了。燕民盼望大王,是盼大王能让他们有个安定生活,使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而不是跟从大王,与齐、中山两个大国左右开战哪!” “姬职晓得了!”姬职拱手,放缓语气,“此前赵王也谈过此事,只是寡人一时愤恨,这还没有缓过气来呢。恩公,”指向蓟都,“只要齐人肯撤出我境,寡人就与他……结盟!” “我王英明!”苏秦拱手。 “中山人呢?”姬职盯住苏秦,“总不至于让寡人也与他们和解并结盟吧?” “中山人的结,毋须大王去解!” “哦?” “我王可知赵王为何护送并拥立大王吗?” “为何?” “就为这个中山。” “可他们……”姬职气恨道,“放着武阳不打!” “不是不打,是还没到打的辰光!” “好吧,”姬职拱手,“恩公,您这长策讲完了,姬职认同。下面该是短策,请恩公赐教!” “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谢恩公!”姬职拱手。 谋定大事,苏秦去见赵王,约略谈了齐、燕、中山三国的事,方才回到为他特意安排的客帐。因在军帐里,苏秦无法也没有借口去见姬雪,就在客帐里住下,于次日晨起,使飞刀邹驾车驰向燕都蓟城。 见是苏秦叫门,公子攸传令开门,亲自出迎。 “敢问将军,”相见礼毕,苏秦开门见山,“您是想搏死一战呢还是想顺利撤回齐地?” “怎么撤?”公子攸两手一摊,“城墙之外皆是赵人与燕人,我这……” “在下所问,将军还没回答呢。”苏秦坚持。 “当然是想撤了!”公子攸急道,“没有谁愿意死在这破地儿!” “若此,”苏秦接道,“在下这就说服燕王与赵王,让出通道,确保将军并所有齐人安全撤出蓟都并燕境,齐、燕仍旧维持齐人入燕之前的边界,如何?” “这个,”公子攸面现难色,“本将尚须禀报我王。没有虎符与诏命,本将……”顿住。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刚从临淄来,将行之际,在下入宫觐见齐王,谈及燕国之事,齐王同意撤军。只是,赵人,还有燕人,怕是不想再等了。将军晓得的,燕人上上下下,全都憋着气啊!” “苏大人,”公子攸急了,“这……哪能办呢?” “将军,”苏秦稍作迟疑,盯住他,“将在外,当随机应变。将军先从齐地撤军,在下这就赶往临淄,为将军请命。无论如何,将军与大王皆为先王骨血,连着筋脉。将军可以不惧燕人,但赵人的胡服射骑,将军也不惧吗?难道将军真的想殉国于燕、立牌位于齐国庙堂吗?” “您真的能说服王兄?”公子攸盯住苏秦。 “将军放心,在下担保将军无虞!” 公子攸思忖有顷,朝苏秦拱手:“田攸代三军将士谢过苏大人!” “不过,在下也有一个请求!”苏秦回过礼,盯住公子攸。 “苏大人请讲。” “除军粮并随军辎重之外,将军什么也不可带走!” “啥?”公子攸两眼圆睁,跳将起来,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盯住苏秦,“你是说,叫我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临淄?” “是的。” “这怎么能成?”公子攸情绪激动,“将士们别妻离子,舍生入死,担惊受怕,为的是什么?这要回去了,你让他们两手空空?苏大人,你……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讲呢?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的家人讲呢?” “难道你们所掠所夺还不够吗?” “是有一些,可全都搁在这蓟城里呢。将士们等的就是这一天,等的就是撤军诏令到时,他们能够有所收获地解甲归田!” “你们不是满载而归过好多次了吗?” “全都交给国库了!”公子攸辩道,“此番回去,车中所载才是真正属于将士们的!” 苏秦闭目,良久,重重叹出一声。 “苏子,你不能让将士们空手而返啊!”公子攸声音激动,“否则,他们宁愿战死!” “我晓得了!”苏秦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就这么定吧。你们可以带走你们所得到的,但不可再扰民!否则,在下不能保证你们安然回到齐地!” 之后数日,在苏秦的来回斡旋下,燕、赵联军让开衢道,放任数万齐军并数以万计的辎重车辆,载着从各地燕人手中巧取豪夺来的财富,浩浩荡荡地驰出燕都南门,沿衢道南撤,一直撤过齐、燕两国的战前边界。 在蓟都齐人撤离的同时,其他城邑的齐人也开始撤离。 不消数日,整个燕境再无齐卒。 在齐人撤走的当日,姬职并他新近任命的数十燕臣鱼贯而入蓟城南门。 姬职没有乘车,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宫城。 得闻燕王入城,蓟城里的所有燕人无不携幼扶老赶至主街,跪于大道两侧,泪迎他们的新王。 看着这些缺胳膊少腿、衣不遮体的老燕人,姬职落泪了。 姬职离开街心,走向一个两腿被砍断、几乎瘦成一副骷髅的乞讨老人。那老人坐在地上,跟前放着一个豁口的黑色陶碗,一双老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姬职走到他跟前,缓缓跪下。 跟在他身后的所有臣子全都跪下。 姬职拿过那碗,看向里面。 碗中什么也没有,连一粒米渣子也没有剩下。 “老丈,寡人……燕室……对不住您,对不住所有罹难、历劫的老燕人哪,呜乎,苍天,呜乎,大地,请把所有的苦难都降到我姬职的身上吧,呜呜呜呜——”姬职以头撞地,放声大哭。 在场的所有燕人哭作一团。 就这样,姬职哭哭走走,一刻不停地向两侧的子民鞠躬谢罪。由南门至宫城,长不过六里,姬职竟然走有一个多时辰。 宫中空空荡荡。 宫室与宫库,空空如也。能拿的全被齐人塞进车中载走了。 但房舍依在,草木依在,亭台依在。 姬职回宫约过半个时辰,几十个老宫人从宫城的不同角落里钻出来。他们是留在宫城的最后守护者,在齐人出逃前出于惧怕,全都藏匿起来,这辰光齐刷刷地跪在姬职面前。 姬职走到他们跟前,认出其中几人。 那几人也认出他了,抱着他的两腿号啕大哭。 姬职哭了。 姬职朝众宫人深揖一礼,又朝四方诸灵望空揖拜。 在郭隗等人的安排下,姬职步入正殿,诏令散落于各地的男女宫人,凡愿回宫者皆可回宫生活,重操旧职。接后,姬职使人迎接姬雪、易王后等入住后宫,打理宫室。 历经劫难的燕都蓟城,终于平静下来。高大的宫墙之内,也终于回归礼乐。 姬职上朝,朝堂上乌压压地竟也坐满朝臣。 然而,眼前的又都是些什么样的朝臣呢? 大多是哨聚林莽的乡村汉子。小半月下来,他们的短处开始展现,无论是赋予什么样的职务,大多不知从何做起。 姬职闭目。 姬职耳畔响起苏秦的声音:“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苏秦却不在侧。 苏秦安置好蓟城的事,就匆匆赶往临淄为公子攸请命去了。再说,齐燕之间的裂痕实在太大,也须由他奔走缝补。 姬职来到先庙。 原来的先庙设施,能砸的全被齐人砸了,这辰光,郭隗正组织各地来的工匠抢修,恢复。大燕复国,万事待举,宗庙、社稷堪称是重中之重,姬职旨令上大夫郭隗亲自督办。 郭隗引他巡视一圈,来到一处亭下。 亭子已经修缮完毕,里面摆着一只几案,是郭隗特意备给姬职的。 姬职坐下,郭隗席坐于臣位。 “先庙几时可以修缮完毕?”燕昭王问道。 “回禀我王,”郭隗拱手应道,“按照工期,倘有三月。” “甚好。”燕昭王点头,“寡人此来,非为催问工期,是有一事问卿。” “请王上吩咐。” “燕国万废待兴,急需人才,而前朝贤臣,大多死于国难,寡人遍视朝中,竟是无人可用。寡人……不瞒上大夫,这几日来,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啊!” “臣有一疑,请我王解之。”郭隗应道。 “上大夫请讲。” “我王是真心求贤,还是……”郭隗顿住。 “这这这……”昭王急了,“这还有假!寡人是求贤若渴啊!国之大悲,在于内无筹策之臣,外无能战之将!” “贤哉我王!”郭隗起身,叩拜,之后缓缓回归本位,拱手,“臣闻一桩旧事,我王可愿一闻?” “郭卿请讲!”昭王伸手礼让。 “古有一君,甚爱千里马,愿出千金以求之,求三年弗得。” “后来呢?”昭王急问。 “见君上朝思暮想,内侍自告奋勇,‘臣请求之’。”郭隗侃侃接道,“君上信他,交给他千金。那内侍奔波三月,带回来的却是一副马的骨架。君上震怒,指他喝道,‘寡人要的是活马,不是死马,你怎么能花五百金来买一架马骨头呢?’内侍应道,‘君上息怒,活马不日至矣’。‘何解?’君上怒问。内侍侃侃应道,‘死马之骨尚值五百金,何况是活马呢?’果然,之后不到一年,千里马纷至沓来。” 昭王陷入长思。 “隗奏我王,”郭隗拱手,“如果真的欲招贤士,就从隗始。隗非贤能之才,尚且见大用于我王,何况是贤能于隗者呢?” “甚好!”昭王离席,朝郭隗行个大礼,“自今日始,寡人拜卿为国师,开府以托国事!” 郭隗离席,叩道:“隗谢我王厚遇!” 翌日上朝,昭王当廷颁诏,拜郭隗为国师,赐他国师府一座、黄金千两、仆从二十人、绸缎三十匹,同时颁布招贤令,设招贤馆,张榜于天下,命郭隗全权负责。 当然,黄金千两、绸缎三十匹皆是虚拟的。 燕地沸腾了。 齐军撤走之后,中山人没有撤,仍旧控制自下都至紫荆关方圆约百里的大片区域。 中山人不能撤。 中山王厝不是不想撤,而是舍不得。王厝晓得,失去武阳,也就失去紫荆关;失去紫荆关,也就失去北易水。失去北易山,这几年就算是跟在齐人后面白折腾了。齐王早已得其所求,几乎将燕宫搬空,而他王厝,拿两万多中山生命所换来的,只剩下这个武阳与紫荆关了。 在司马赒卒于军旅之后,中山王厝增调大军四万,屯扎于北易水,同时增兵武阳,大力加强紫荆关一线的防御力量。 面对赵人、燕人的双重压力,中山将士无不处在战斗状态。 见中山人枕戈待旦,武灵王传旨撤军。 在燕昭王称王大典之后,武灵王就拍马回到赵地去了,依旧住在他的平邑别宫。 武灵王决定撤军与赵国大夫李疵有关。 在出兵中山的前夜,武灵王悄使宠臣李疵作为特使出使灵寿。在这节骨眼上,中山王厝对赵王特使不敢怠慢,礼遇隆重,但也提防甚严,派出专人名为陪同,实则监视他的所有举止。 当赵人护送燕公子姬职赴燕,并将中山人由居庸塞赶回武阳之时,中山王厝极是惊惧,愈加厚待李疵,同时向他晓以利害,要他游说赵王莫攻武阳。 李疵应允,经涞源过飞狐口赶赴赵地,入平邑觐见赵王。 “中山可伐否?”武灵王直入主题。 “可伐。” “说说,为何可伐?” “中山之君时常躬身奔赴穷闾隘巷以礼贤下士。有些巷子过于窄小,王辇通不过,他还让御手卸掉华盖,甚至下辇步行,走进人家。” 武灵王震惊:“这样的贤士在灵寿有多少?” “七十多家。” “这是贤君哪,你怎么说能伐呢?” “回禀我王,”李疵侃侃应道,“臣打探过了,这些所谓的贤士多为儒者,除谈经论道、品乐讲礼之外,并无他长,靠吃中山君的赏赐为生。中山君喜好礼乐之士,百姓必求名而弃本,弃实而追虚。事实亦然。臣使人数过,小小灵寿,有乐坊三十二家,礼堂二十八家,金属冶器,亦多从礼乐。还有,中山人好酒,大户之家生活奢靡,用酒池肉林四字形容他们毫不为过。礼、乐、酒三者皆为安乐之享,臣民耽于安乐,耕者必懒惰,战者必怯懦。方今为大争之世,强敌在外,安乐于内,国若不亡,古今未之有也。” 武灵王闭目,久不说话。 三日之后,武灵王传旨肥义,要他撤兵。 “王上,不能撤呀!”肥义急了,“我们若撤,岂不前功尽弃了?” “呵呵呵,”武灵王笑道,“先贤讲过许多话,于寡人,只记得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王上?”肥义不解了,盯住武灵王。 “不要王上了,”武灵王又是一笑,“你不是苏子,是不懂寡人的。传旨去吧。”就在肥义快要离开之时,叫住他,“对了,让乐毅去知会燕王,与燕人办理防地交接!” 乐毅仍在燕地,被武灵王任作裨将军,统帅由林胡、楼烦的年轻人所构成的新编骑卒。 接到谕旨,乐毅策马直驱燕宫。 “乐将军,”燕昭王迎出殿门,一脸兴奋,“寡人正要寻你呢!” “谢大王记挂!”乐毅见过礼,“末将是来向大王辞行的!” “辞行?”昭王怔了,“将军欲去何地?” “回赵。” “是有事吗?” “奉王命。” “什么王命?”昭王惊道。 “齐人已经撤走,大王已即大位,赵人就不宜久恋燕地了,是以我王旨令三军撤出居庸关,回到赵地。在下此来,一是向大王辞行,二也是奏请大王派军卒前往我营办理交接。”乐毅语气平淡。 “这这……”昭王急走几圈,住步,盯住乐毅,“乐将军?” “末将在!”乐毅拱手。 昭王跨前一步,握住他手:“此地不是说话处,殿里请!” 二人携手直入殿中,分宾主坐定。 “乐将军,”昭王拱手,“姬职一直说要请教您呢,岂料百废待兴,手忙脚乱,姬职一直未能抽出空来,唉。” “请教不敢!”乐毅回礼,“请问大王是为何事?” “燕地历经浩劫,疲弱不堪,眼下可谓是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库无余钱,民无余粮,更有中山恶狼,霸占我下都不放。姬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姬职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欲有振作,也是力不胜逮啊!前番请教恩公苏子,苏子举荐将军,说将军是天下大才……”昭王顿有一息,盯住他,“姬职不才,求问治燕长策,望将军不吝赐教!” “大王既见苏子,治燕长策想已具足,末将不敢妄言。” “苏子所建长策是合纵,与齐结盟。可将军晓得,齐人趁我内乱,伙同中山,以正义之名,行强盗之实,屠我人民,毁我先庙,坏我社稷,更将我宫中珍宝、民间收藏悉数劫走,此仇不共戴天,姬职……”昭王看向南方,“一日不报,死不瞑目!” “大王若想报仇,就须听从苏子之言。”乐毅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勾践入侍吴王,还亲口尝过吴王的粪便呢。” “将军说的是,”昭王接道,“姬职是以认同苏子所言,劳烦苏子使齐去了。姬职视将军为知己,方以心腹之言相托。敢问将军,姬职如何方能强大燕国,达成所愿?” “末将以为,”乐毅拱手,“南为强齐,不可图;西南为中山,不可图;西为强赵,不可图。楼烦、林胡皆已归属于赵王,留给大王的,惟有一个东胡了!” “中山为何不可图?”昭王恨道,“中山趁火打劫,侵我领土方三百里,迄今霸我下都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山是可恶,但末将说不可图,是因为中山是赵王的。中山之事,末将担保,不出三年,我王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借道于赵人,就可收回所失国土。” “可赵王为何撤军?” “赵王撤军是因为中山眼下不可图。既不可图,又让三军征战于外,三军生出怨言不说,也会与燕人生出摩擦。赵人撤军,反倒是对大王有利呢。” 昭王吸入一口长气,看向乐毅:“说说东胡!” “就臣所知,”乐毅拱手,“东胡之地,远远阔广于林胡与楼烦。燕山之北,草原广阔,辽东之地,更是阔广无垠。大王若得东胡之地,既可用其民,亦可迁移燕人,择地垦植。大王背腹辽阔,物资丰厚,更有胡人骁勇善战,那辰光若再寻机南图,当有胜机!” “可……胡地广阔,胡人游移不定,如何图之?” “与民休息,整顿燕军;郊法赵人,胡服骑射。” 昭王深吸一气,良久,缓缓起身,在乐毅面前扑地跪下:“职有一求,望将军不辞!” “大王不可呀!”乐毅紧忙起身,扶昭王起来。 “将军若不应下,姬职就不起来!”昭王双手撑地,弓起身子,扎下不起的架势。 乐毅只好跪下,与昭王对拜:“大王有何欲求,乐毅谨听吩咐!” “职请将军留在燕地,助职一臂之力,职举一国之力,以听将军!” “这……”乐毅怔了。 “不瞒将军,”昭王盯住乐毅,目光殷切,“早在邯郸之时,职就属意于将军,这正琢磨如何向将军开口呢,将军却……” “是大王错爱了!”乐毅回个大礼,“毅年轻气盛,才识浅薄,当不得大事,深怕有负大王所托!” “将军再年轻,也比姬职年长!”昭王情真意切,“将军方才高论,姬职茅塞顿开。欲报齐仇,东服胡地是上上之策!然而,长策再好,若无大力推行,亦为空无。姬职无才,亦无大力,只能托国于将军,恳请将军不辞!” “谢大王器重!”乐毅拱手,“毅应下大王了,但身为赵臣,毅须回归赵地,一则向赵王复命,二则将大王之意禀报赵王,向赵王请辞!” “姬职期待将军!” 昭王颁诏向天下张榜招贤,消息张扬不久,就有一匹千里马半信半疑地踏上燕土。 是赌气离齐的稷下先生谈天衍。 邹衍原定的目的地是邯郸,不料赵王不在。没有赵王的邯郸,于邹衍味同一碗清水,而他现在并不需要解渴。 邹衍需要的是一坛可以让他大醉一场的佳酿。稷下是个熔炉,在这熔炉里,他已被炼成精钢,迫切需要找一个打造利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或在燕国。 邹衍本能地觉出,燕国受此大劫,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他必须前往实地予以诊断,以充分佐证他的五行、五德等一系列阴阳理论。 此时的谈天衍已非往昔,有辎车二十乘,随侍弟子百多人,沥沥啦啦地走在通往蓟城的大道上,队伍拖拉半里地长,车上插着五彩旗帜,分别代表他的五行学说,形成一道亮丽的景致。 天下无人不知谈天衍是大贤。听闻他至,燕昭王喜出望外,郊迎三十里不说,还亲手将他扶上王辇,换下御手,亲自执鞭,给邹衍撑足了面子。 及至宫城,昭王将邹衍弟子安置在馆驿,独留邹衍于宫,执弟子礼向他请教国策。二人畅谈三日,聊得困时,抵足而眠。 邹衍在齐,虽得权贵器重,却未曾受过这般礼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后月余,邹衍引领弟子踏遍蓟城各个角落,又北上燕山,南下武阳,探得燕地的山水实情,回报昭王,提出三个以阴阳术兴燕之策:一是在燕山南麓沽水岸边一个迂回处,以一块碣石为基,建一碣石宫,以镇压南方杀气;二是迁先文公之陵,以脱眼前之困;三是广种黍稷,以解燕民之饥。 三策中,碣石宫好建,昭王当即颁旨,使郭隗督导修建,难办的是后面二策。先文公的陵址是先文公生前自己所选,若要迁移,昭王是不能定的。 “大王必须迁址!”邹衍语气笃定,“我观过那陵,四周低平,惟有一坡,且无脉可依,可称独山,高三十丈。独山不可葬!” “独山为何不可葬?”昭王问道。 “前贤有训,‘山来水回,财旺人贵;山困水囚,人死财走’。按照风水之说,山有五不可葬:气以生和,童山不可葬;气因形来,断山不可葬;气因土行,石山不可葬;气以势止,过山不可葬;气以龙会,独山不可葬。臣观先君文公陵墓,山形南北,无脉可依,是为独山。独山无依,西南有杀气,南有一池,为不流之困水,是为凶墓。臣劝大王早移此墓,否则,非但国无宁日,只怕大王……”邹衍欲言又止。 昭王不敢怠慢,去见姬雪,将邹衍的断言悉数讲出。 “国师既有此断,你迁墓就是。”姬雪一口应承,“当年先君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听信一个风水术士。说也奇怪,自开挖那墓,燕室真就不太平了。现在看来,燕室乱象或结因于此。” 昭王谢过,召邹衍道:“迁墓之事可以定下,新陵定于何处,国师可有确定?” “就在臣所选之碣石宫南侧水回处,臣已看过风水,北依燕山,南回沽水,可保我王百年福运!” “只有百年?”昭王皱眉。 “是的,王上,”邹衍应道,“天地大运,非臣所能更改。未来百年,天下将入大争灭国之世,燕地偏僻,燕山势单,难成大功,燕室能得百年福运,已是大幸了。” “百年就百年吧!”昭王接道,“寡人所恨,乃是齐与中山二贼。敢问先生,寡人在有生之年,可雪此仇否?” “臣劝大王,先解民饥,再图长谋。” 昭王也无话说,旨令郭隗依邹衍所定,使人立碣石之宫,修陵兴农。 燕地不同于南方楚国,甚至不同于韩、魏、泗下、周室等,一年庄稼可妥妥地收获两季。这且不说,燕国耕地基本集中于蓟城周边至易水一带,尤其是下都武阳周边。武阳被中山人占去,就等于燕国的粮仓没去大半。加之近年乱象不止,百姓无心种地,北方胡地也不再供应牛羊,粮荒、肉荒全部冒出,蓟城米贵肉缺,民生凄苦。 在齐人撤走后不久,赵卒也就撤了。没有赵卒,单凭燕人之力,是赶不走中山人的,下都自也收不回来。下都收不回来,文公陵墓也就无法搬迁。而要凭一己之力赶走中山人,燕人就须养足精神,增大国力。而要养足精神、增强国力,首要就是解决黎民生计。外援不畅。燕境南接中山与齐,皆为交战国,眼下难通关贸。惟一的通路是赵地,可经由居庸塞输入物品。 赵人也确实这么做的。 但仅只一塞,难以解决燕民之困。 燕民必须依靠自己。 邹衍建策向山地讨粮。 邹衍选中的山地是碣石宫再往上的沽水河谷。 这道河谷与鲍丘水并行南流,出自燕山,沉沙淤积,可植五谷。然而,山地高寒,与黍米生长习性相佐。 冬季到来,草木枯落,是最好的垦荒季节。燕昭王诏命蓟都燕人凡能劳动的全部开赴沽水河谷,昭王、邹衍躬身前往,蓟城百姓无不感动,在河谷里搭起帐篷,烧荒垦土。历经数月,及至开春,沽水谷地已被他们开出耕地十余万亩。 春风吹来,蓟城周边杨柳依依,但在沽水河谷,依旧是春寒料峭。 所有庄稼,无不在个时令。眼见蓟城郊外的禾苗皆已冒芽,而谷中仍旧寒气逼人,无法播种,辛苦一冬的燕昭王也是急了。 邹衍观过天象,拿起长箫,坐在尚未落成的碣石宫前,面对天地吹奏。 三日三夜,邹衍品奏律管不歇。 在邹衍奏箫的这三日三夜里,燕昭王也未安眠片刻。他或坐在旁侧,倾耳聆听那响彻空谷的箫声,或手拿扫帚,将高山谷风吹起的落叶枯枝扫下宫前台阶,免得它们影响先生的吹奏。 说也奇怪,在邹衍奏至第三日,有暖风入谷,继而水汽燕腾,入夜,天降喜雨,三日方歇。喜雨过后,寒谷入春,老燕人终于赶在节令的最后关头将黍米种齐了。 春三月,武灵王回到邯郸,得到由灵寿传来的细作密报。 武灵王读毕,兴甚,召来肥义、李疵、乐毅三人:“诸卿,利好来了!” “是何利好?”肥义急道。 “中山国。”武灵王摊开手中密报,取出一帛,“司马赒献给中山君厝一只错金铜壶,中山君厝回赐他一只铜鼎。这些是其上铭文。” 三人传看两道铭文,良久,面面相觑。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看出什么没?” “他们君臣有隙了。”乐毅应道。 “咦,”肥义急道,“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武灵王笑了:“你若能看出来,寡人就笑醒了。”抖动铭文,看向李疵,“怪道中山君要走街串巷、礼贤下士呢,原来是为司马赒!” 李疵这也突然明白武灵王从燕地撤军的缘由,原来,他是在候中山国的内中裂隙。 “诸卿,”武灵王指着密报中的其他丝帛,“依据这些密报,寡人可作如下研判:司马赒功高镇主,中山君厝忧心他郊法燕国子之,危及君位,是以将司马赒从燕地召回,想必是讲了什么。司马赒听出话音,使其子铸一错金铜壶,刻铭文于上,表白其忠心不二。之后居庸关失守,司马赒赶赴燕地,战殁于军中。中山君厝许是觉得自己过分了,赐以厚葬,拜司马熹继其相位,回赠以鼎器,刻此铭文,既彰显其功,也昭示其忐忑。” “若是此说,”肥义挠会儿头皮,“这不是君臣相安,没事了吗?” “没事可以生出事呀!”武灵王笑了,看向李疵,“李大夫,你说是不?” 李疵明白话音,会心一笑。 “诸卿听旨!”武灵王巡视三臣,目光落在肥义身上,“肥义,你这就赴平邑,加紧练兵,随时备好与中山人开战!” “臣受命!”肥义朗声。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你可以赴燕了。燕国过弱,于我不是好事。你去辅助燕王,待寡人取中山时,确保燕地不出乱子。” “臣受命!”乐毅应声。 “李疵,你统筹中山事务,就前面的铺垫,为他生出一些事来!” “臣受命!” 一如武灵王所断,在老相国司马赒死后,中山相府的日子愈见艰难。 天色傍黑,夜幕徐徐降临于中山国都城灵寿的相府大院里。大院一片静穆,连仆从走路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乎都在害怕惊动到什么。 仆从害怕惊动的自然是这座府宅的主公司马熹,他已将自己关在小书院里半个多月了。 让司马熹自闭的是来自王厝的一筒罢相诏命。在诏命宣读之后,那枚象征朝廷权力的相府金印也被宣诏宫吏带走。接后的日子里,原本闹猛的司马府前少有车马了,甚至一些与司马家来往亲密的官员也不再登门。 司马熹并不留恋这些,但他必须弄明白王厝为何突然罢其相位及罢相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想到司马赒生前的警觉,司马熹愁肠百结。 人定时分,万籁俱静。 家宰走过来,轻轻叩门:“主公?” “进来吧!”司马熹听出声音,应道。 家宰推开房门,小声:“有客人求见!” “客人?”司马熹半是斥责,“这辰光了,还有什么客人?” 家宰的声音愈加轻柔:“是赵人。” “赵人?”司马熹打个惊怔,“谁?” “赵使李疵!” “李疵?”司马熹盯住他,“他来干什么?” “说是为主公的事。” 司马熹闭目:“带他进来!” 家宰出去,引李疵走进书院。 “请坐!”司马熹欠欠身子,指向对面席位。 “谢大人!”李疵坐下,盯住司马熹,拱手,“在下冒昧登门,有扰大人清静了!” “唉,”司马熹拱个手,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人可知风从何来?”李疵脸上浮出浅笑。 “赵使可知?”司马熹听出话音,看过去。 “若是不知,就不登门了。” 司马熹吸入一口长气,微微倾身,拱手:“在下慢待了!”转对家宰,“为贵宾上茶!” 家宰备茶。 “敢问赵使,风从何来?”司马熹压低声音。 “枕边。” “是江姬?”司马熹吃一惊,不自觉地轻声喃出。 “阴姬。” “阴姬?”司马熹两眼眯作一线,几乎是喃声,“在下未曾获罪于她呀!” “大人想想,虽未获罪于阴姬,是否获罪过其他人呢,譬如说,阴姬所出的公子!” “訾?”司马熹脱口而出。 “应该是。” “在下也未曾获罪于他呀!”司马熹怔了。 “大人是否与人闲话,聊及大王的几个公子,说是如果为傅,大人最不想傅的只有一个,这一个……”李疵顿住话头。 “公孙弘!”司马熹乍然明白,咬牙切齿。 公孙弘是中山王的三个御手之一,与司马熹交好,二人无话不谈。司马熹确实与他聊过此话,没想到他竟…… “呵呵呵呵,”李疵笑道,“大人应该感谢公孙弘才是。” “他……卖我!”司马熹气极。 “公孙弘不是想卖大人,只是想讨好江姬之子,因为他也是打心眼里不喜訾的。是江姬之子公子元楞透给宓妃之子公子尚,公子尚透给訾,訾透给阴姬,阴姬这才吹风!” “敢问赵使,你怎么晓得这些?” “在下不是赵使了,”李疵回他一个苦笑,“在下已经离开赵室,此来中山,是想在大人府上讨口饭吃。” “是赵王待你不好吗?”司马熹问道。 “倒也不是。所好不同而已。” “所好不同?” “赵王所好,乃骑射游猎;在下所好,乃宫廷礼仪。”李疵又出一声苦笑,怅然应道,“譬如说,他在国中行胡服,尚骑射,在下就不苟同。”压低声音,“前番为使,见大王崇尚礼乐,礼贤下士,在下是深为所动啊,是以挂印辞赵,来投大人!” “李兄何不直接投靠大王呢?”司马熹怔了。 “大人说笑了,”李疵拱手,“在中山,谁有天大的胆子,敢略过司马府您的这道门槛呢?”盯住他,“再说,在下曾为赵王特使,今若来投,纵使忠心不二,大王怕也难免想些什么。” “倒也是。”司马熹认可,语气缓和许多,改了称呼,“请问李兄,眼前之局可有解招?” “这个要问大人所志,是要继续为相呢,还是自此不问时事,清闲余生?” “局已至此,在下纵想清闲余生,怕也……”司马熹顿住话头。 “大人所言甚是。”李疵应道,“若此,疵有一策,或可使大王登临贵府,归还相印!” “敢问何策?”司马熹凑近。 “做赵王之相!” 司马熹倒抽一口冷气。 半个月后,一行赵国车马辚辚驶入灵寿城门。 这行车马径直驰向司马府。 车马驰至府前,辎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李疵。 李疵递上拜帖,求见司马熹。 司马熹正在后花园与公孙弘亭中对弈,闻报迎出,远远望到李疵随行仆从正由车上搬下礼箱,放在门外地上,一箱接一箱,一只只沉甸甸的。 司马熹怔了,盯住这些箱子:“赵使,您这是——” “李疵见过大人,”李疵上前一步,拱手,声音很大,“听闻司马大人赋闲在家,我王兴甚,使在下星夜赶来,求请大人赶赴邯郸,我王诚意举国相托!”指着这些礼箱,“此为我王些微聘礼,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聘礼计足金二百镒、鲁缟三十匹、楚缎三十匹、夜明宝珠三十颗,另赐大人邯郸宫前街相府宅第一座,仆从五十名!” “这……”司马熹目瞪口呆,看向与他一同迎出的公孙弘。 公孙弘亦是嘴巴大张。 “此为赵王亲笔诏命,呈请大人过目!”李疵从袖囊中摸出诏命,双手呈上。 司马熹接过,展开,瞄一眼,急又合上。 “是相邦之位!”公孙弘看得分明,乍然出声。 “正是!”李疵朗声接道,“我王诚意举国以托司马大人,聘任大人为赵国相邦,望大人不辞!” 司马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仍从车上搬放箱子的李疵仆从,扬手急叫:“停,停,停!” 众仆从停手。 “大人?”李疵怔了。 司马熹敛起神,拱手,深深一揖:“中山人司马熹谢赵王厚赐,厚遇!熹亦求请赵使回奏赵王,熹虽德薄才疏,但生于中山,长于中山,饥食中山五谷,渴饮中山百泉,上仰王恩,下结民心,是以不敢轻离中山,更不敢应赵王重聘,承大国相邦重任!” 天哪,司马熹竟然坚拒赵王之聘,且拒的是大国相邦之位! 公孙弘看呆了。 “还有这些聘礼,”司马熹指着几乎全被搬到地上的礼箱,“也请赵使原封带回。无功不受厚禄,熹虽清贫,但也不可无端收受赵王厚礼!” “这……”李疵一脸尴尬,百般窘态。 司马熹将赵王诏命随手交给身侧的家宰:“归还客人,送客!”一把扯起公孙弘,径自回府。 三日过后,又一行车马驶至司马熹的府门,中间一辆是王辇,御手是公孙弘。 司马熹迎出,叩拜于地。 王厝下车,近前,扶起司马熹,握住他手,不无感慨:“司马卿,赵使的事,寡人听说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司马卿这般忠贞志士啊!” 君臣携手入府,王厝于主位坐下,看向内宰:“宣诏!” 内宰摸出诏命,宣旨。 司马熹再拜,从王厝手中坦然接过原本属于他家的相印。 经李疵这一闹腾,司马熹在中山朝堂的地位愈见显赫,那些疏远他的朝臣再度攀附过来,司马府前再现车水马龙的盛况。 为使聘戏演得逼真,李疵真还带着他的满车聘礼悻悻然离开中山,回到赵国。但在之后不久,李疵就又扮作客商,潜回中山,寄住在司马熹府中。 司马熹由衷感恩李疵,待作上宾。 “主公,”李疵自降身价,真的认司马熹为主人了,“您是否想过在中山朝野永远保全荣誉、享受尊荣呢?” “先生有何高见?”司马熹亦改称呼,认他作师。 “没有高见,大人只须做到四字,就可保全。” “是何四字?” “为国为家!” “为国为家?”司马熹眯起眼,吧咂其味,良久,倾身,“在下愚钝,请先生指教!” “先说为国,也就是为大王。”李疵指向外面,“大王所虑,无外乎内忧外患。内忧者,臣大欺主,这个大人想必已经领教了。外患者,周边强敌。中山周边,无非三国,一为燕,二为赵,三为齐。大王兵犯燕境,算是把燕人得罪了。大王从齐人手中夺走下都,也算是把齐人得罪了。大王所能依者,无他,惟有一赵。” “这……”司马熹急切辩道,“不瞒先生,我王所患者,不是燕人,不是齐人,反倒是赵人哪!” “这就是你家大王的不智之处!”李疵苦笑一声,摇头,“大人想想看,中山南、西、北三面临赵,惟有北偏东与燕接,东南一隅与齐接。与齐隔河,与燕隔水,惟有与赵是山水相依。敢问大人,如果赵王一心要伐中山,大王能抗拒吗?大人再看,不久之前,中山鲸吞燕地南北三百里,东西愈百里。之后,由纵约长苏秦、燕国祖太后请命,赵王出锐骑五万,护送燕公子姬职入燕就位燕王,齐卒不战而走。大人哪,如果赵王稍稍有不利于大王之心,此时当是最佳机缘。燕人恨中山,齐人怨中山,赵人五万骑卒乘势南下,外加一心复仇的燕人,可谓是泰山压顶。而大王呢?外无援兵,内无余力,结果将会如何?中山人若要激战于燕地,必拼尽全力。那时,南方怎么办?赵与中山仅一水之隔,赵王若出邯郸之兵,外加涞邑之敌,中山四面受困,能抗多久?大王入侵燕地,是与列国构怨,其他不说,单是秦、魏二国,大人想想,能不兴灾乐祸吗?秦为燕的翁国,方今燕太后为秦王嫡亲长女,方今燕王为秦王嫡亲外孙,大人哪,如果您是秦王,能不撑赵吗?还有魏人,中山与魏,恩怨不是三年五年,魏王他能帮大王吗?”顿住话头,盯住司马熹,“大人哪,您这也全看到了,人家赵王是怎么做的呢?燕王几番恳请赵王赶走中山人,为燕收回全部失地,全被赵王拒了。赵王拒了不说,且还悉数撤回三军。为什么呢?因为赵王与大王所签之睦邻盟约,承诺互不侵犯,盟约的墨香尚在,是不?赵卒入燕,不过是为护送燕王。燕王既立,收复失地自然就是燕人的事。结果呢,赵人一走,燕人也就歇气了,下都、紫荆关迄今依旧是大王的。大势如此,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先生说的极是!”司马熹擦去额上汗珠,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在下若为赵王,也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的。”略顿,“为国之事,在下晓得如何做了。为家呢?” “家可有二,”李疵应道,“一是大人之家,二是他人之家。” “他人之家?”司马熹怔了。 “除开大人之家,大人想想,在灵寿,还有哪些家能够施加大力于大王、对大人有所不利呢?” “阴家、江家、梅家、肥家、乐家……”司马熹闭目扳指,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李疵。 “在下所问的是,足以施加大力于大王的家!”李疵强调。 “那就只有两家了,一是阴家,二是江家。前番的事,就来自阴家。” “请大人讲讲这个阴家。” “阴家世代冶金,灵寿乃至中山各邑的冶炼、铸锻工坊八成是阴家开的,大王库中金银,也都是由阴家铸的。阴家财富占中山国所有财富愈三成,徒工、仆役数以万计,大王开罪不起。” “江家呢?” “牛马畜类。山中牧场几乎全是江家的。若是江家生气,宫城就无肉吃,就无皮衣。” “敢问大人,大王是亲近金银呢,还是亲近皮肉呢?” “这正是大王难断之处,是以两家一个也未疏远,迄今未立王后!”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李疵语气果决,“大王不立王后,就不能定太子之位。未立太子,在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岂不是自相残杀吗?” “是呀,这正是大王忧心之事。” “大人不想替大王分忧吗?” “怎么分?” “为大王择后立之!” “先生?”司马熹长吸一气,盯住李疵,良久,“可择何人?” “阴姬。” “啥?”司马熹几乎跳将起来,“立訾?” 李疵淡淡一笑。 待司马熹稍稍平静,李疵起身,凑近他,附耳低语。 司马熹沉思良久,深吸一气,重重点头。 阴姬的父亲是阴公,于中山先君时代就已受封于肥邑。肥邑本为肥氏一支,也就是赵国权臣肥义先人曾经住过的地盘,这辰光也多为肥氏后人所居。但肥氏一族的雄风早已不再,整个肥邑属于阴氏。 阴公当然不肯住在肥邑,而是守在灵寿。阴家大宅离司马相府不远,仅隔三户人家。在李疵筹策的次日,阴公登门拜谒司马熹。 寒喧过后,阴公压低声音,直入主题:“在下得到一书,横竖猜不透其中深意,这来请教相国,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何物如此艰涩?”司马熹笑了。 阴公摸出一物,双手呈递。 司马熹接过,见是一个密函,上面写着一十六字,“大王起殿,必在江阴;公欲成事,何不见臣”,遂递还过去,拱手笑道:“呵呵呵,此书果是艰涩,尤其是这末了一句,‘何不见臣’,怕是阴公寻错地方喽。” “呵呵呵,”阴公笑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聋,应该不会寻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司马熹见无退路,只得拱手,“阴公所问,当为家国大事,在下不敢妄言。不过,阴公既问,在下不能不讲一句。”压低声音,“此殿所起之址,事关家国未来。大江之阴,有土有民;大阴之江,无土无身。” “这正是老夫所忧,”阴公起身,长揖至地,“相国大人可有良策?” “在下倒有一策,或可使王起大殿于大江之阴。” “大人若成此功,”阴公拱手,“阴氏一族悉听大人!” 翌日上朝,司马熹跨前奏道:“臣请使赵!” “相国使赵,可为何事?”王厝怔了。 “赵强我弱,赵大我小,赵人三面临我,堪称我未来大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王两番来使,明为问聘,暗则测我虚实。来而不往非礼也,臣请使赵,亦测赵人,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与不肖,以期未来之需!”司马熹侃侃而谈。 “寡人准奏!”王厝扬手。 陪同司马熹使赵的,是公孙弘,王厝最信任的宠臣之一。 及至邯郸,司马熹问聘毕,就与公孙弘走街串巷,四处访问,月余,欲辞归。 赵王置酒饯行,李疵、公孙弘作陪。 酒宴中,赵王使宫中佳丽起舞助兴。 舞完一曲,赵王兴甚,倾身问道:“中山使臣,舞乐如何?” 司马熹嘴角撇出一笑,举爵品酒。 赵王觉出,击掌:“换曲,再舞!” 赵乐连奏六曲,赵妃连舞六轮,司马熹皆不置一辞,只是抿嘴哂笑。 “咦?”赵王盯住司马熹,“中山使臣,何以哂之?” “臣在中山之时,尝闻邯郸多殊丽,今番入赵,昨观之街巷,未见殊丽;今观之宫阙,亦未见之。是臣眼中无福,还是赵无殊丽,臣……”司马熹顿住话头。 赵王脸色紫涨,看向李疵。 “启禀我王,”李疵拱手,“臣使中山,一日观于街景,忽闻人流躁动,纷纷避于道旁。臣正奇怪,有车马到,原是王妃鸾驾驰过。臣抬眼望去,恰好看到那妃,吃一大惊。臣从我王,遍使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天下女子如那妃者,真还没有,可谓是天下绝色啊!” “何妃?”赵王倾身,两眼圆睁,欲火中烧。 “臣打探过了,是阴姬,名简。” “这般说来,倒是寡人见识少喽!”赵王直起身子,缓缓转向司马熹,“赵使,寡人有一愿,请你讲给中山之王!” “赵王何愿?” “寡人有二好,一是好马,二是好色。中山有这般殊丽之女,寡人心向往之。寡人愿求那妃,对,就是李大夫方才所讲的那位阴姬,诚愿不惜代价,一睹其芳容,如何?”赵王缓缓地捋其长须,斜眼瞟来,目光淫邪。 “这……”司马熹看向公孙弘,见他也是一脸惊讶,遂拱手道,“回禀赵王,阴姬确为天下绝色,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大王所求,实非熹所能议,大王所言,亦非熹所能传。此事便如川风过耳,望大王不可再提!” “哟嘿,再提一声又怎么了?”赵王鼻孔里哼出一声,“寡人所欲,不过是一睹那妃芳容而已,又不是娶她为姬。司马熹,你只管传言,告诉他姬厝,是送其妃来我邯郸呢,还是让寡人亲赴灵寿,登门观赏?” “赵王……” 司马熹刚刚出声,就被赵王摆手止住。 “李大夫,”赵王看向李疵,“宴席已了,送客!” 司马熹二人悻悻然离开赵宫,李疵甚觉过意不去,将二人带到自家府中,开宴续饮,边饮边就阴姬的事情连连道歉,之后悄悄讲出一个秘密,就是赵王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是因为他的性力超强,能夜御十女而不泄,寻常宫妃难以抵御,赵王为此四处求访美人,是以听到阴姬貌美,顺口就讲出了。二人明白原委,方才嘘出一气。 “敢问大人,”公孙弘悄问,“赵王夜御十女,这……不可能吧?” “能能能。”李疵笑笑,压低声音,“要是二位得到那些仙丹,也当有此能力。” “仙丹?”二人惊问。 “就是这般药丸!”李疵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精美盒子,现出一只小罐,里面是一粒粒的黑色药丸。 二人大奇,摸出那丸,仔细审看。 “大人是怎么得到的?”公孙弘惊问。 “此为寻常之物,是一个由楚地来的方士售卖的,只是讨价太高,一粒要一金,寻常百姓受用不起。初时无人信他,之后有人试用,那物果然坚挺,可夜御十女而不疲。邯郸贵人纷纷购用,在下心痒,就也求购这一罐,尽在瓶中了。想必是有殷勤之人献那药丸予我王,我王才……”李疵顿住了。 “李大人,”公孙弘摸出一大块金子,“此为二十金,在下只想购你十粒,如何?” “哟嘿,”李疵笑一下,点出二十粒,分别装进两只小罐,“不瞒二位,在下共购三十粒,已用几粒,颇为受用,每晚都可将府中之女悉数亲幸一遍。在下前番赶赴中山,二位没少照顾,日后更是少不得麻烦。这二十粒,就作赠予,二位大人一人十粒,权作交个朋友!”将其金块推还。 司马熹、公孙弘喜之不尽,再三谢过,各将药罐收起。 回到馆驿,因无合适女人,二人不敢轻试。待到返回灵寿,二人急不可耐,当夜各试一粒,那物果是强悍,一宵不疲。 次日凌晨,司马熹、公孙弘入宫面君,复过王命,由公孙弘出面,将赵王于宫中饯行之事绘声绘色地禀报一遍。 “岂有此理!”中山王脸皮紫涨,一拳震几,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看向司马熹,拱手,“相国言语得当,不辱使命,实乃寡人之幸,中山之幸!” “是我王威严,臣不敢居功!”司马熹拱手回礼,轻声,“不过,经此一行,臣已得赵国之虚实矣!” “相国请讲!” “赵王不好道德,而好声色,非贤王也;不好仁义,而好勇力,非能君也。有此庸君在赵,实乃我中山洪福,我王当告祭天地之福佑才是!” “相国说的是!”王厝倾身,“不过,赵王之请,寡人何以应之?” “臣有一策,可绝赵欲!” “请讲。” “世有请妃者,而无请后者。我王若是立阴姬为后,就可断去赵王念想!” “嗯,也好。”王厝沉思有顷,看向内宰,“拟旨,册封阴姬为后,立阴姬子訾为太子,择吉日祭告太庙,诏示天下。” “臣领旨。” 司马熹谢过恩,与公孙弘相视一眼,告退。见宫中再无他人,公孙弘方才拿出一罐,讲出李疵所言,王厝惊愕。这些日来,他正为性力下降而苦闷。中山王嫔妃甚多,哪一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任何一个得不到临幸就出怨言,放射到宫外,不定就会闹出事情。 “臣与相国各得十粒,昨夜试用,果是神物。余下九粒,臣不敢擅用,特此献给我王!相国也余九粒,一并讲好留给我王!” 中山王厝喜甚,当即试用一粒,不一时,周身躁热难捺,急不可待地赶往后宫去了。 不消五日,王厝已将公孙弘所献的九粒用完。司马熹接献九粒,王厝未及用完,口鼻出血,崩于江姬身上。 由于王厝已正式册立王后为阴姬,阴姬之子訾无悬念继位,并以淫荡罪处死江姬,诛杀江姬之子公子元楞。 中山新王依旧拜司马熹为相,晋升公孙弘为上卿。 中山国开奏新的乐章。 第571章 合五国苏秦再纵请使楚张仪赌命 由楚师兵临蓝田关到四国连横伐楚,由齐师击杀唐蔑到秦师收复商於全部失地、夺占汉中郡,四国连横大军取得一系列战绩,完胜楚军。韩、魏二师各得所求,小胜即安,秦师各部主将却如打鸡血一般,纷纷向秦王请战,恨不得下一步就兵临郢都,将秦旗插遍大楚江山。 秦惠王坐不住了。 秦惠王的心动了。 秦惠王久久地站在形势图前,一双日渐苍老的鹰眼缓缓地看向黔中、汉中两大片方圆各数百里的新拓展领地。前后不到两年,标在这两大片土地上的旗帜颜色就由楚红变作秦黑,一切犹如变戏法一般。 秦惠王的目光渐渐离开这两片土地,由汉中地移至庸中。庸中本为巴人的源起地,眼下是楚国的房陵县。房陵县的边缘是荆山,荆山过后,水流纵横,泽天一色,大楚国的郢都就坐落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上。 秦惠王的目光缓缓移动,移向黔中郡,再由黔中移向东,移向北…… 楚地实在是太辽阔了! 秦惠王轻吸一口长气,缓缓走回自己的几案。 几案上摆着一卷又一卷的表奏,每一卷上都清晰地见出“请战”二字。 有脚步声响近,不一时,内臣引张仪入见。 见过礼,秦惠王指向这些表奏:“这些日来,寡人收到诸将士的奏请,无不想打进郢都。寡人召请相国,是想听听相国之见!” “敢问我王,这些奏请人中,究底是诸将,是诸士,还是诸将士?”张仪没看表奏,盯住惠王。 “算是诸将吧,魏章、司马错、嬴华也都上奏了。” “所以我王守不住了,也想趁势打进郢都,一举功成,是不?” “就算是吧,眼下机会不错,三军垮塌,熊槐失魄,大楚成为孤熊,郢都也近在咫尺。”惠王略略一顿,指向奏书,“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儿,寡人只听你的。”笑笑,“你这表个态,若成,寡人就下成的旨。若不成,寡人就下不成的旨。” “臣无法表态,”张仪没有笑,“臣奏请我王请个账房来,由账房表态为好。” “这……”惠王眯起眼睛,思索有顷,指向他,“听说相国刚出鬼谷辰光曾在楚地一家肉肆里做过一段辰光的账房,账目清爽呢。”拱手,“寡人有请张账房!” “我王的耳目倒是灵哩!”张仪笑了,回他个礼,扳起指头,“就本账房所知,与楚二战,首战于丹阳等地,我险胜,殉国将士愈六万,重伤者愈万,合数不下八万,是再不能战的了。次战于蓝田等多地,我方累计殉国愈八万,伤愈三万,合数十万,亦为战士实缺。两战共计折损,合数一十八万,占我大秦总兵员近半。” 惠王吸入一口长气,闭目。 “王兄,”张仪苦笑,指向奏章,“这些奏章清一色出自将军,因为他们是战胜者,所向披靡,一眼望去,是大楚的倒塌,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完全看不到自己也伤痕累累,不堪一战哪!我王为何不深入军营,问一问那些士卒,听听他们的声音?” “士卒们难道不想立功吗?” “他们已经立过功了,他们想的当是如何活着回家,享受这些战功,而不是战死于他乡,让别人享受他们拿生命换来的战功!”张仪抖抖肩膀,“臣若为一卒,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两军相搏,生死瞬间,他们看到的实在太多了!” “你说的是!”惠王点个头,看向张仪,“以相国之计,下一步——” “臣的账还没有算完呢,”张仪接着扳动指头,“眼下我王是举一国之力与大楚开战。我能战之士不过三十余万,余皆苍头。三十余万,眼下已去大半,余下之人常年征战,已疲惫不堪。反观楚国,方圆五千里,我们所占据的,不过是大楚一隅。楚三军虽然垮塌,但真正战死于沙场的,不足其三分之一,且楚之苍头,数倍于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略顿,凝视惠王,“最重要的是,楚人近年胜多败少,未曾有过这般溃败。我王可以说是把楚人打痛了。” “打痛了不好吗?” “痛则醒。” 惠王再吸一口长气,重重点头:“你说的是!” “还有,”张仪似是没个完了,“楚国不是巴、蜀。楚灭越,是大吃小。秦灭巴、蜀,也是大吃小。即使大吃小,若不使用奇计,也是难得。秦对楚不同,是小吃大,是蛇吞象。楚王不是越王,痴于剑,更不是蜀王,痴于情。敢问我王,就凭眼下秦国之力,我们能够一口吞下这么大个楚国吗?”指向案上奏章,“这些将军眼下凭的是一股子热劲儿,但在臣眼里,莫说是打不到郢都,即使打到郢都,他们也很快就会尝到什么叫作苦涩!” 惠王长吸一口凉气。 “还有一笔账,”张仪接道,“就是臣的那个师兄。如果不出臣料,齐师撤退,是苏秦力促的。还有公孙衍在魏,是不会与我一心的。更要紧的是赵王,行胡服骑射,服楼烦、林胡,短短两年,已拓地过半,战力不可小觑。赵王听谁的?苏秦!再就是燕。新立燕王虽说是大王的骨血后人,但使他得立的不是大王,而是赵王,是苏秦,就利益而论,燕王必入纵亲。眼下我所以能胜楚人,是四国结盟之果。今齐已撤退,魏不配合,我王所能依靠的,只剩一个弱韩。韩王已得宛城,列国眼红,若能守住宛城不失,是韩王眼下最大的心愿。由是观之,韩人也靠不得。无人可靠,我王却欲凭一己之力,驱十余万内中不肯恋战的士卒破楚郢都,这近乎妄想了!” 张仪层层递进,秦惠王额头汗出。 “臣是以谏言,”张仪转回话头,“我王要见好即收,与楚和谈。经此一战,楚已失力,我王再无南忧。未来远谋,我王当是休养生息,南和大楚,东图中原,尤其是择机削弱齐、赵实力,破解苏秦纵盟。” “你说的是!”惠王完全折服了,“只是,楚王他……肯和吗?” “就臣所知,”张仪应道,“楚王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之人重在性情,不记痛,我王打他一掌,他会跳起来,我王再揉他几揉,他或就肯了。再说,眼下的楚王,列国皆敌,列战皆负,列军皆溃,他万念俱毁,正是脆弱之时。只要我王适时揉他一揉,嘘个寒暖,料他……”顿住。 “依相国之计,寡人如何揉他为妥?” “他不是心心念念地讨要商於吗?”张仪指向情势图,“我王既已占据汉中郡,商於谷地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可归还予他武关以东的於地一十五邑,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商君强抢的。至于武关以西,那是楚国的先祖赠送予我王先祖的,我王有十足理由不予归还。还有黔东地,我王亦可暂时归还楚人,如果他们坚持讨要的话。” “就依相国!”惠王应允,“何人可使?” “臣举嬴疾。” 堂堂大楚三军说溃就溃了,说垮就垮了,楚怀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就是结局。 然而,事实摆在这儿。秦人收回全部商於失地不说,这又占取黔东南,方数百里,汉中郡,又方数百里,将一杆杆的黑旗插在他的家门口上。黔东郡尚好,本为蛮荒僻野,与郢都隔着一千多里,且中间非山即水,于大楚本为鸡肋。但汉中郡不同。楚有汉中郡,向西可威逼新郑,随时有机会切断秦与巴蜀,而秦得汉中,就可乘舟直下汉水,追迫郢都。 这是怀王不可承受之重。 比起秦人来,让怀王更可恨的是韩人,竟然破楚方城,占楚铁都!韩人已有宜阳,这又得楚宛城,天下的乌金就都捏在韩人的手心里了。还有魏人,不声不响地拿下叶城与上蔡。叶城与上蔡虽说赶不上方城与宛城重要,却也实在是剜他熊槐的心。 连累带气,楚怀王病了。 罹病期间,楚怀王茶不思,饭不想,由早到晚窝在他的寝宫里,将朝中诸事一古脑儿交给太子横与令尹昭睢。 怀王一病就是两个月,到第三月,感觉略略好些,再度上朝。 楚国依旧是怀王的。得知是怀王上朝,能来的朝臣全都来了,黑压压的站满朝廷。 楚怀王打眼望去,近三分之一的臣子他竟然认不出来。怀王晓得,他们大多是战殁朝臣的后人,按照楚国的世袭承继制,这辰光全都补缺了。 怀王的眼睛缓缓移向一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身戎装,小小的体形与他身上的那套宽大甲衣配起来,显得滑稽。 怀王向他招手。 那孩子是第一次面见楚王,怯怯地走到王案前,扑地跪下。由于甲胄过重,他又不太会跪,整个身体扑倒在地,头盔掉落,滚到一侧,发出哐当几声。孩子愈加紧张,又不敢捡拾头盔,只将屁股高高地翘起来,模样愈见滑稽。 朝臣们却笑不出来,面面相觑。 “你是——”怀王盯住他。 “臣……臣……”孩子吓傻了,说不出话来。 怀王看向昭睢。 “启禀我王,”昭睢跨前一步,拱手应道,“他叫芈辛,是伐秦副将兼先锋逢侯芈丑的嫡长子,已按大楚规制袭逢侯爵,为逢侯辛,列朝大夫,职司有待我王诏命!” “壮哉,少年!”怀王转对孩子,“平身!” “臣谢……大王恩赐!”芈辛叩首,感觉好多了,艰难站起。 “逢侯,你过来!”怀王招手。 芈辛迟疑一下,捡起头盔,戴好。内尹走过去,拉住他,绕过王案,引他到怀王身边。 怀王握住芈辛的手,按他坐在身边,问道:“逢侯,这身甲衣,可是你父亲的?” “是的,大王。” “这是英雄的甲衣!”怀王感慨一声,拍拍他的小头,“说给寡人,你想做什么?” 芈辛握紧小拳,童声铿锵:“禀王上,我要上战场,杀秦人,收复失地,为我先父报仇,为所有死难的烈士报仇!” 怀王流泪了。 朝臣们全都流泪了。 怀王拭去泪,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头:“说给寡人,你年齿几何?” “到今年七月,臣届满十周岁!” “好男儿!”怀王看向昭睢,“昭睢听旨!” 昭睢跪叩:“臣听旨!” “立大楚童子军,凡烈士遗孤年齿如芈辛者,皆可入役,入编三军,为预备师,四季军训,领大楚军饷!” “臣领旨!”昭睢应道。 “芈辛听旨!” 芈辛离开怀王,走到案前,挨昭睢跪下:“臣听旨!” “诏命逢侯芈辛为预备师裨将!” “末将受命!”童声响彻朝堂。 俟昭睢拉起芈辛,退入朝臣行列,怀王方才正式启朝。 “诸卿,诸尹,”怀王扫视众臣,声音洪亮,语气沉重,“我大楚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今日之败。究其败因,非我战士不勇,非我将帅不能,过错尽在寡人一人!” 见怀王这般贬损自己,揽起所有责任,朝臣尽皆怔了。 “陛下——”昭睢跪地,痛哭失声。 所有朝臣尽皆跪下,大放悲声。 “但我大楚屈服过吗?”怀王猛地提高声音,铿锵有力,“从来没有!想当年,伍子胥招引吴师掠我郢都,居我宫室,屠我族人,辱我妻女,毁我祖庙,掘我祖墓,鞭我祖尸,我大楚屈服了吗?我有义士申包胥,我有忠臣子綦,我有数以万千计的大楚子民拥戴!”犀利的目光扫向众臣,“今日亦然!寡人幸甚,因为寡人有芈丑,有芈辛,有屈丐,有屈遥,有数以万千计的死国先驱,有数以万千计的不屈后人!” 众臣无不为怀王的雄伟气慨所震慑,情绪激动。 “诸位贤臣,”怀王再道,“近两个月来,寡人病了。寡人得的什么病呢?是两个病,一个病在身,一个病在心。病在身,寡人尚可忍;病在心,寡人实在难熬,是度日如年啊!” 朝堂静寂,所有目光投向怀王。 “寡人的心病,病根只在两个字上,”怀王缓缓接道,语气沉重,“一个是恨字,一个是悔字。寡人恨在三处,一处是秦人,一处是韩人,一处是魏人,寡人恨不得化身为恶魔,一个一个地吞吃他们!寡人悔在两处,一是悔不该听信张仪那个无信小人,二是悔不该与齐王绝交!”冷冷的目光扫向靳尚,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靳尚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由不得打个寒噤。 “诸卿,诸尹,”怀王回归正题,声音转向激昂,“寡人明白,寡人不是贤君,可寡人知耻!子曰,知耻而后勇!”转向内尹,“取砚!” 内尹取出一砚,摆在怀王跟前。 怀王缓缓抽出宝剑,搁在案上,横出手指,以指尖对准剑尖,猛地用力。 众臣看呆了,瞠目结舌。 剑刺指破,鲜血流出,一滴一滴,滴在砚窝里。 “陛下——”昭睢哭出声来。 众臣皆哭。 见砚窝滴满,怀王看向御史,指向那砚:“饱蘸寡人之血,拟旨!” 御史跪下,双手捧过那砚,颤声:“臣接旨!” “拟诏,”怀王一字一顿,“天经地义,血债血偿。寡人为先驱,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数应役,提刀握枪,斩杀恶狼,以敌之血,复我失地,祭我忠魂。大楚之王,芈槐诏命!” 在场朝臣无不激动,跪地涕泣,异口同声:“臣受命!” 朝堂散后,屈平久久不能平静。 上朝之前,屈平料到怀王上朝会有惊人之举,只未料到他的动作如此之大,竟然借一个穿其死国父亲甲衣的十龄孩童引发仇恨,再度煽起战火。 对那孩子上朝,屈平看到的是悲,怀王看到的是壮。 但在朝堂上,屈平没讲什么。 屈平一句话也没讲,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声的。 历经风雨,屈平已经学会了隐忍。屈平明白,眼前这个他曾经引以为知己的怀王一旦发作,是听不进任何不同声音的。 好在,怀王所提之三恨,并没有将齐人囊括进去。屈平明白,不是怀王忘了,而是他没有办法去恨齐人,因为齐人是他自己绝交的。有宋遗那般作为,如果齐王换作他怀王,怕就不只是受烹了。 眼下之计,是求王叔。 在怀王卧榻这段日子里,王叔大概是楚国朝廷里最繁忙的人了。朝堂上虽然坐着太子横,但真正处置国事的是王叔,全力组织楚人抵御秦、韩、魏三国向郢都进攻的也是王叔。半个月前,王叔前往丹阳等地视察军事,这辰光该当回来。 屈平使屈遥前往王叔府宅探看,不想王叔竟就搭乘屈遥的车马来他草庐了。 屈平闻报,紧急迎出户外。 “屈平呀,”王叔握住他的手,“老夫昨夜人定方回,今朝太累,就没有上朝,正说要寻你聊聊,屈遥竟就来了,老夫也就搭他个便车,真正巧呢。” “谢王叔挂记!”屈平顺手搀扶他步入柴扉,来到草堂间,席地坐于当院。 屈遥搬来两张几案,摆上茶水。 “今日上朝,”屈平盯住王叔,直入主题,“大王滴血颁诏,要求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数应役,向秦、韩、魏三国复仇。晚辈以为不智。错不过三,大王已经一错再错了,王叔!” “唉,”王叔怅然叹道,“屈平呀,你是对的,是大王昏头了,老夫我……也昏头了。前番听信张仪,之后又不听你的苦劝,一而再伐秦,终致报应。是老夫害了大楚啊!” “王叔,”屈平盯住他,“昨日不可追,明日犹可期。无论如何,我大楚依旧是大楚,是不?” “是哩!”王叔回到现实,倾身,盯住屈平,“老夫此来,正是想听听你的远谋。” “谢王叔信任!”屈平拱手谢过,朗声,“晚辈并无他谋,依旧是造宪改制,联齐制秦。” “好!”王叔应道,“王叔就照你的,造宪改制,联齐制秦!” “王叔,您……当真?”屈平不可置信。 “当真!”王叔语气平淡,但充满力量。 “云儿,”屈平是真正的激动,仰头看天,刚好望到一朵白云,扑地跪下,张臂拥它,声音哽咽,“你听见了吧?王叔……我们的阿大,他……要造宪改制了……” “我的……云儿……”王叔也跪下来,看向那朵云,泪出。 二人为白云伤感一时,话题转回造宪改制,就令如何造、制如何改,足足议有两个时辰。 这些日来,王叔显然也是想通了,针对贵族如何改制讲出一整套的思路,其中重要的是如何奖励军功。无论何人,所有封赏必须与耕战挂钩,凡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或不幸殉国者,已有爵位非但可以保全,不足其功者还可晋爵加封,而畏敌不战或逃避兵役者,则没收其全部世袭权利。对于出身低贱的死国烈士或杀敌立功者,则视其战功予以相同封赏。 相较之前屈平一刀切式的取缔世袭,王叔的提议显然更接地气。眼下外敌入侵,家国蒙难,大楚子民有义务为国效力,奖功罚罪任何人无法反驳。 二人议定,屈平拿出他原来所造的宪令,将王叔所提一一改过,理出一套完整的宪制卷宗,于次日晨起,随同王叔入宫奏报。 怀王详细看毕,放在案头,对屈平道:“此为远策,非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招募适龄男丁,补足三军缺额,与秦、韩、魏开战,收复失地!” 屈平看向王叔。 “王兄,”王叔奏道,“臣弟巡视三军,刚从丹阳回来。眼下开战,我们是开不起了。三军士气泄了,重鼓士气需要时日。再就是,粮草不继,大灾之后我连番征伐,库粮全空了。臣弟以为,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啊。”指向摆在案头的宪制,“此宪令是臣弟与三闾大夫一起拟就的,只要我王一力实施,毋须十年,当可复兴楚国,收复失地!” 见王叔一改初衷,竟然与屈平于一个鼻孔出气,怀王惊到了。 “王上,”见怀王久久没有说话,屈平接道,“即使征兵募役,如果王制不改,百姓也不会拥戴。只有王制改动,我王奖励耕战,按军功行赏,大家才有奔头。我大楚地广人多,只要我王不计出身,赏罚公允,民众就会乐战,尤其是隶仆!” “二位讲的是!”怀王这也缓过神来,沉思有顷,决断,“这样如何,我们两不误,一是征兵募役,二是颁布此令,奖励耕战。” 这不失一个两全其美之策,屈平、王叔皆无话说。 “敢问我王,”屈平问道,“此前战殁或立功将士,是否可按新颁宪令予以奖励?” 这是一个浩大工程,更是一项巨量开支。 关键是,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溃败。战败行赏,亘古未有。 怀王迟疑一下,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屈平。 怀王也看过来。 “臣以为,”屈平提议,“凡战殁烈士,皆是为国揖躯,我王理当有所抚恤。” “怎么抚恤?”怀王苦笑一下,看向王叔,“溃败之师,怎么赏?这若赏了,今后谁还争勇?” “臣以为,”屈平坚持,“战争胜负关乎生还者,不关乎战死者。战士上战场,为的是战。对于战死者,胜负已经与他们无关了。得胜之师与溃退之军,指的皆是活者。大王奖励获胜之师,惩罚溃逃之师,皆是奖励活者,而战死在沙场的才是真正的勇士!大王若不厚葬死者,重奖死者,再上战场,谁肯赴死?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成为赢家!” “你说的是。”怀王一脸愁容,“可几战下来,战殁者不下二十万众,国库……” “王上,”屈平接道,“钱之用,无非是为物产。国库无钱,但我楚地大物博,我王有的是物产。对于死国之士,我王可诏命司尹造册记功,树碑立祠,铭其名,彰其功,赏其产,业其家。众人见我王葬厚赏重,死无后忧,再战必勇。士不惧死,战必胜!” “好吧!”怀王指向案上的卷宗,“你将这些,一并写进宪制中。” 屈平改坐为跪,叩首:“臣代战殁之士并其家室叩谢我王!” “唉,你谢个什么呀!”怀王轻叹一声,“屈平,你是大才,可惜寡人几番未能听进你言,追悔莫及。宪令的事,有王叔鼎持,寡人就放心了。你这拟好,寡人就颁诏,着令尹府推行。内忧这般去解,外患呢?如何驱走三寇,收复失地,你可有良策?” “臣依旧是苏子主张,合纵制秦。”屈平恢复坐姿,侃侃应道。 “合他什么纵?”怀王冷笑一声,“韩、魏这还霸着我的土地呢!” “盟齐。我有强齐,可御秦矣!” “唉,”怀王长叹一声,“是寡人糊涂,让那个宋遗把退路断了!” “路断了,可以再修!” “寡人也是此意,齐国的事,非你不可。你这就走一趟,代寡人向他齐王认个错。齐国换王了,听听那个后生是何说辞!” “臣受命!” 屈平拟好宪令,交给王叔,拿起使节,匆匆上路赶赴临淄。 屈平走后不久旬日,秦使嬴疾至郢,递上国书,求见楚王。 怀王拒见,也不接他的国书。 嬴疾转投令尹府,递上拜帖。 门人收下拜帖,俄顷,回他以令尹不在。 嬴疾晓得,是昭睢不想见他。 嬴疾在使馆度过两日,于第三日傍黑,轻轻叩响靳尚院门。 陪他来的是车卫秦。 “老天哪,您这是害我呀!”靳尚一脸惊惧,将二人急拉进门,显然已晓得他们此来何意,压低声对车卫秦道,“去找昭睢!” “他不肯见我们!” “守着他呀!”靳尚指向不远处的昭府,声音更低,“他去宫中了,是王上召见,为的就是你们这档儿事,这辰光应该没回来!” 二人不再废话,匆匆别过,赶到昭府,在户外守没多久,有车马响近,果是昭睢回府。 嬴疾现身,走到光亮处,朝正在下车的昭睢拱个大礼:“秦使嬴疾见过令尹大人!” “昭睢见过秦使!”昭睢回礼。 “嬴疾前日拜见大人,偏巧大人不在府中。今朝来,大人又不在,在下无奈,只好守在此处,果然就候到大人了!”嬴疾一脸是笑。 “昭睢失礼了!”昭睢伸手礼让,“秦使,请!” 嬴疾进去,作为护卫,车卫秦留在户外。 “秦使苦守在下,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昭睢盯住他,目光半是挑战。 “嬴疾不敢!”嬴疾拱手,“除商君之外,秦人从未挑战过大楚,望令尹明察!” “既非是下战书,敢问秦使,你守候在下,是为何事?” “奉秦王旨,与大楚议和,睦邻而居!” “一听到秦使‘议和’,楚人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昭睢半是揶揄。 “有这么夸张吗?”嬴疾笑了,“细算起来,楚秦之好少说也过百年,秦公还拿五张羊皮换过贤相百里奚呢。” “所以说,秦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昭睢看向他,转入正题,“既为议和而来,请问秦使,如何议和?” “回禀大人,”嬴疾敛起笑,语气凝重,“怨怨相报,构难的只有两国之民,是以我王特使在下赴郢议和,自今日始,前怨勾销,楚秦重结盟亲,续百年之好。” “在下所问是,秦使如何议和结好?” “楚王兴兵伐秦,为的不过是商於谷地。商於之事比较复杂,不过,我王已经祭告先庙,决计归还武关以东商君所占之地,计城邑一十五座。” “武关以西一十五邑呢?” “武关以西一十五邑乃大楚先祖赠予我秦国先祖的,是两国结好之果,今契约依在,非我王所能准允,望令尹大人谅解!” “还有吗?” “是的,”嬴疾接道,“我王还承诺归还黔东南之地,继续维持战前边界。” “汉中郡呢?”昭睢盯住他。 “楚人无端兴伐,攻至我家门口,差点儿打到咸阳,我保家卫国,死伤勇士过二十万,仅仅是拿汉中郡交换商於谷地一十五邑,不算过分吧?”嬴疾二目如剑,逼视昭睢。 “什么无端兴伐?”昭睢怒了,一震几案,“天底下有烧毁契约的王吗?有出尔反尔的使臣吗?秦相张仪使我,信誓诺诺,声称归还我商於六百里谷地,且还签署协议,结果呢?那契约让秦王一把火烧了,张仪也将承诺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为於城六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尹大人息怒,”嬴疾淡淡一笑,“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随张相国使秦的是大人您。别人想说什么皆可,惟独您不能这么说。那契约的确是让我王一把火烧了,但我王烧的是契约吗?就在下所知,我王从未与任何人就商於谷地签过契约!至于张相国的承诺与签押,那是张相国的事,我王是不晓得的。张仪使楚,我王授予他的使命只有一个,聘亲芈月公主,缔结两国百年之好,这个是讲定的。至于张相国在郢都为何改变使命,与贵国就商於谷地签署契约,我王并不晓得,这也是在令尹大人上门讨要商於时,我王震怒并烧约的缘由。不过,前是丹阳,后是蓝田,两场血战教训让我王想通了,大国相抗,战则两伤,既非黎民之福,也不合两国长远利益。两国浴血,为的无非是商於谷地,是以我王特使在下再赴郢都,专门就商於谷地缔结契约。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令尹大人,难道您定要不辨真假,定要不顾苍生死活,定要驱使楚人与秦人同归于尽吗?令尹大人,实话告诉您,老秦人打不下去了,我王也不想再打下去。不过,如果楚王认为楚国还能继续打下去,如果你家楚王一定要打下去,老秦人也是不惧的!” 见话讲到这个地步,昭睢渐渐冷静下来。 身为令尹,没有谁能比昭睢感受得深切,楚国真也打不下去了。 “秦使肺腑之言,在下感动!”昭睢缓和语气,微微拱手,“今宵晚了,秦使可回馆驿安歇,容在下明日将秦使所求禀奏我王,一切由我王定夺!” “谢令尹!” 翌日晨起,昭睢入宫,将秦使守门候他并此来使命悉数讲给怀王。 “这般说来,”怀王恨道,“一切皆是张仪作祟!这个无耻小人——”牙齿咬得格崩崩响。 “秦使那儿如何作复,还请我王定夺!”昭睢奏请。 “你是何意?”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昭睢应道,“我王可以答应秦使所请,接受武关以东於城一十五邑,收回黔东南。至于汉中郡,待我有所恢复,另行图之!” “什么黔东南?”怀王重重地哼出一声,“既然那契约秦王不认,就是他张仪自作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张仪惹出来的事,秦王为何另使人来?”将几案砸得咚咚直响,“你可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可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王上?”昭睢震惊了。 “去,就这么说!”怀王指向殿门。 屈平使齐,一路紧赶慢赶,经由旬日,终于抵达襄陵。 出发之日,屈平已使屈遥等分派快马赶赴大梁、邯郸、蓟城三地打探苏秦,约好在襄陵碰头。屈平晓得,此番使齐,若要不辱使命,没有苏秦是不行的。 屈平遂在襄陵住下,约过旬日,屈遥来了,说是苏秦已在临淄,他已使人捎信,若无意外,苏秦当在临淄候等。屈平喜甚,与屈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过三日即到临淄。 苏秦依旧住在稷下他的院子里,听闻车响,迎出户外。 “苏子——”屈平飞步跨前,紧紧握住苏秦的手。 “屈子——”苏秦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拥住屈平。 相拥良久,屈平松开,退后一步,施个正式的会见大礼:“楚使屈平拜见六国共相苏大人!” 苏秦回过礼,携屈平入内,同席而坐,温酒畅谈,叙话达旦。 主要是屈平在讲。屈平如见亲人,楚国之事,事无巨细,悉数倒给苏秦,末了叹道:“唉,兵败如山倒,自唐蔑战死,大楚数十万人马,由南及北,说垮就全垮了。苏子有所不知,那些日里,在下天天听到的尽是噩耗,欲哭无泪,生不如死啊!”抹泪,“能做的平已做了,可大王他……不肯听啊!” “唉,”苏秦亦出一声轻叹,“楚国有今日,是注定的。此所谓积重难返啊!” “不瞒苏子,”屈平接道,“那辰光,战场僵持,在下真正忧心的是方城,是鲁关,在下做梦也没想到,打破僵局的竟会是齐人!” “也不能怪齐人。”苏秦应道。 “哦?”屈平怔了。 “四国伐楚时,”苏秦接道,“在下与赵王正在北胡,得知情势,由胡地急赴大梁,意外遇到犀首。听完犀首讲毕诸方兵力布局,在下松出一气,认为楚国尚可一搏,因为四国兵马,真正用力的只有秦、韩。魏军主将是犀首的堂弟,已得犀首密令,出场而不出战。齐军主将匡章亦得在下密函,出场而不出战。” “可匡将军他——” “是的,”苏秦应道,“在下也是不解,俟匡将军回来,在下问及此事,他拿出一封密函,是秦国黑雕送来的,说是方城主将景翠密调大军过十万,正从四面包抄齐军,欲先除之。接着,齐军哨探分别验证秦人信息。眼见后路被断,齐军陷入楚人重围,匡章无奈,方才先发制人,渡水击杀唐蔑。”闭目有顷,“如果不出在下所断,是楚人中了秦人之计!” “是冷向!”屈平脱口而出。 “冷向?”苏秦怔了。 “宛城失陷,景翠南撤,途中遇到在下,对在下谈及宛城之事,说是他得知一个叫冷向的好友密报,齐人已与秦人议好,批亢捣虚,攻打郢都!眼见事急,景将军才——” 想到冷向,苏秦闭目良久,怅然叹道:“是张仪,做下一个好局啊!” “张仪?”屈平怔了。 “在下见过冷向,是商君的人,在商君死后回到故乡韩地。楚国伐秦时,张仪入韩,结韩王驱走犀首,起用冷向,这又使他为间。冷向在秦时与景监交好,景监是景将军的阿叔,张仪使冷向为间,景将军上当是必然的!” 复完楚国这场败局,二人各自嗟叹。 翌日晨起,苏秦引屈平入宫觐见齐湣王,侍坐的是相国田文。屈平传楚怀王之言,代楚王向齐国并齐王表达歉意并睦邻意向,情真意切。 “楚使,”湣王盯住屈平,“楚王的道歉并诚意,寡人听到了。前番楚王使宋遗辱我先王于朝堂,天下无不知。楚王这虽表示悔过,但事涉先王,非寡人所能擅决。楚使可先回馆驿,俟寡人祭告先王,卜占天意,再予以回复楚使,如何?” “平代我王谢大王宽谅!”屈平拱手谢过,退出。 “苏子留步!”湣王叫住苏秦。 见屈平走远,湣王看向苏秦与田文:“楚国之事,二位可有应对?” 田文看向苏秦。 “禀大王,”苏秦拱手,“臣以为,齐国长策依旧是合纵制秦。与楚睦邻,是何纵的前提,符合齐国长策,因为,魏国之后,天下强国无外乎齐、楚、秦三国。秦连横四国攻楚,楚国战败,失地损兵,实力大减,未来天下,真正强者只有齐国与秦国。齐、秦二强必有一争。楚虽失利,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实力仍旧不可小觑。楚西接于秦,东邻于齐,秦、齐两家,何家得楚,何家将在未来大争中占据先机。” “嗯嗯,”湣王连连点头,“苏子看得长远,寡人深以为然。不过,楚王是自己将路走绝的,如果仅是空口道歉,未能拿出实际诚意,总不免——”顿住话头。 “大王所言极是!”苏秦应道,“请问大王,楚王如何表达他的诚意方为合适呢?” 湣王看向田文。 “臣以为,”田文意会,拱手应道,“楚王可做二事以示其诚,一是质太子于齐,二是不再过问宋国之事!” “对对对,”湣王捋一把新蓄起的胡须,迭声叫道,“相国所言甚合吾意!苏子,寡人不多想了,就这两条,尤其是后面一条,你这就知会楚使。” “除此之外,敢问大王还有何欲?” “嗯,”湣王又想一会儿,捋一把胡须,“没有了,只此两条。其实,就楚而言,寡人要的只是一条,一旦哪天寡人兴起,出兵伐宋,楚王甭再说三道四。至于另外一条,是给他下个塞,好让他口有遮拦,以免节外生枝。” “臣受命!” 苏秦赶到使馆,将齐王之意讲给屈平,末了苦笑:“天下是越来越热闹了。赵王心系中山,齐王意在并宋,魏王早晚都在琢磨已在其囊中的卫国,泗上诸国,譬如鲁、滕、邹等,有等于无,基本就是守个宗祠。看着看着,天下一如先生所判,就要统于一了。” “若统于一,以苏子之见,该当统于何国?” “秦。”苏秦几乎是未加思索。 “秦?”屈平震惊,“你是说,天下将一统于张仪的连横——” “连横只是手段,真正让秦一统的,是商君之法。”苏秦看向西方,“天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一个举国耕战、全民皆兵的虎狼之国!”长叹一声,“在下拼尽全力,不过是暂时阻碍它的一统进程,何其悲哉!” “不是这样的!”屈平急了,“苏子,在它未一统之前,我们合天下之力,灭掉它!您得修改纵亲宗旨,改制秦为灭秦!” “灭秦?”苏秦眼里冒出一丝亮光,但这亮光瞬息即逝,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是的,灭秦即去横,去横则无纵。纵横缺一,就不成局。同理,没有他的纵亲,张仪的横局也走不出来。 再说,就眼前的六国,能灭秦吗?即使能,灭秦之后,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苏子,相信我,只要六国合力,我们定能灭掉虎狼之秦!”屈平握拳。 是呀,关键是合力。 “屈子,”苏秦盯住他,“你使人快马禀报楚王,而后与在下赶赴大梁,结盟魏王。有在下出面,赵、燕当无阻碍。楚国只须结牢齐、魏,我们就可纵亲五国,静待韩国之变。若是六国纵盟再成,秦或有变,天下或可期待。你可奏明楚王,就说在下说的,宋国事小,摆在楚国面前的只有合纵一条路了。假定楚王诚如屈子所言,对内造宪改制,整顿吏治,对外不计恩怨,纵亲五国,就有机会与秦国一拼。否则,楚亡无日矣!” “平受命。” 是夜,屈平写出奏请,使快马赴郢禀报楚王。翌日晨起,屈平随苏秦赴魏,在公孙衍引见下,觐见襄王。 齐国好说,魏、楚再要睦邻就复杂多了。庞涓之时,争端在宋。楚伐宋,魏救之,趁势夺占楚国北方要塞陉山。庞涓死后,魏势衰弱,楚国恃强反击,夺占襄陵。眼下楚国风光不再,魏借秦势,反夺叶城、上蔡,已经杀入楚国腹地。 综合考量,楚、魏之争,吃亏的是楚国。身为王使,屈平不敢有辱使命,提出陉山与襄陵算是扯平,魏国理当无条件归还叶城与上蔡。 “犀首,”襄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看向公孙衍,“这两地是你打下来的,楚使要求归还,你这说说,寡人是归还呢,还是不还?” “回禀我王,”公孙衍拱手,“乱世恃力,强者为王,没有理当不理当之说。魏、楚水土相依,只有睦邻而居,彼此相安,才能符合两国长远福祉。今朝楚王特使诚意求和,我王亦当以诚相待。是以臣以为,我王可予归还叶城予楚,至于上蔡,为陉山安危计,我王须暂时留防,以待来日。” 公孙衍的提议可谓是三全其美,一是归还叶城,给足楚王并楚使面子,二是叶城距大梁过远,魏国本就辖制困难,三是叶城位于新郑与宛城之间,魏将此城归还楚人,无疑于卡住韩都与宛城的咽喉,迫使韩人放弃宛地。 襄王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屈平:“我相国之言,楚使意下如何?” “谢魏王关切!”屈平拱手,“国土大事,臣不敢擅专,俟平回奏我王,再向大王复命!” “甚好!”襄王扬手,“只要楚王应允相国所议,寡人就与他签订睦邻盟约,永世相安!” 屈平别过,再使快马禀奏楚王。 与此同时,苏秦亦使快马奔赴邯郸与蓟城,奏请二王加入楚、齐、魏三国联盟,五国择地盟誓,合纵以制秦、韩。 一个月后,屈平正式收到楚王允准齐、魏二国所提的条款,苏秦也与赵、燕达成一致,以合纵五国互不干涉邻国事务、共制强秦为前置条件,使赵王得以安心地谋取中山,齐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宋国,魏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卫国,楚王得以借纵亲四国之力与秦、韩一搏,收回所失国土。 口头议定之后,苏秦正式向楚、齐、魏、赵、燕五国发出邀约,请楚使屈平、齐使田文、魏使公孙衍、赵使肥义、燕使乐毅,五国特使定于是年仲秋日赶赴魏都大梁,共议纵亲,签署盟约。 在嬴疾使楚、屈平使齐的当儿,张仪也没停歇,再次赶赴韩都郑城。 近些日来,张仪越来越喜欢韩国了,一则是韩王已被绑到他的连横战车上,于秦国不可或缺,二则是因为冷向。 不知怎么的,张仪越来越喜欢这个新交的朋友。在秦国,他位列相国,贵为国戚,但在内心深处总是泛出一股莫名的寒意,纵有心事也无个吐处,即使对好友魏章。但冷向不同。许是因为尸佼,许是因为直觉,冷向认可张仪,信任张仪,且这种认可与信任已远远超越他当年对师兄商君的态度。张仪一度想将他带回咸阳,但冷向不肯再回。 冷向非但不肯回,还劝张仪早备后路,否则,极有可能步商君后尘。这个张仪也察觉到了,之所以悉心经营韩国,此为原因之一。而要经营韩国,最得力之人莫过于冷向,一个不声不响但谋事滴水不漏的人。 苏秦约纵五国,将韩国排除在外。 韩襄王闻报,急召张仪、冷向、公仲谋议。 “大王,”张仪笑道,“您是否也想回归纵亲?” “这……”韩襄王急道,“寡人……召请诸位,是想谋个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接过话头,“一是大王回归纵亲,六国成纵,与秦对抗,二是大王与秦连横,对抗五国。大王惟此二途,别无出路可走!” “对抗五国,这……”韩襄王看向公仲,表情焦虑。 “看来大王是要重新入纵了!”张仪笑道,“这个容易,在下只需一封书信而已!” “一封书信?” “是呀,”张仪指向孟津,“六国纵盟是苏秦发起的,苏秦重启盟约,没有大王,岂不是少点儿什么吗?苏秦之所以没有邀请大王,是他晓得大王不会去,也不能去!” “寡人为什么不会去,也不能去?”韩襄王懵了。 “因为大王舍不得宛城!” “魏王呢?”韩襄王不可置信,“难道他能舍得所占地盘?” “魏王舍不得,但公孙衍舍得!” “这……”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侃侃说道,“魏、楚结盟,条件是魏王让出叶城!” “你是说,叶城归楚?”韩襄王打个寒噤。 张仪淡淡一笑:“应该不会太久,叶城将再次插上楚国的国旗!” 叶城入楚,刚好插在宛城与新郑之间! 韩襄王的脸色变了,看向公仲。 “蔡地呢?魏王也会归还吗?”公仲问道。 “如果大人是魏王,会让出上蔡吗?”张仪反问。 “楚王他肯?” “不肯又有什么办法?”张仪两手一摊,“战败之国,是不能谈条件的!” “齐国呢?”韩襄王插道,“前番楚使羞辱齐王于廷,齐王能与楚盟?” “能呀。”张仪笑道,“一是匡章击杀唐蔑,齐王已经报过仇了,二是楚国应该会送齐王一个大礼。” “什么大礼?”韩襄王急问。 “宋国。” “你怎会晓得?” “臣怎会不晓得呢?”张仪嘴角轻轻撇出一笑,“臣还晓得,赵国参与,是魏、齐答应不过问中山之事,魏国参与,是齐、赵不过问卫国之事。至于宋国,自楚得襄陵,就与魏国不搭界了。”盯住韩襄王,淡淡一笑,“大王这该明白了吧,无论是卫国、宋国还是中山,都与韩国不沾边,也自然与大王您没有瓜葛。与大王有瓜葛的只有铁都宛城,大王有心将之归还楚国吗?” “寡人……”韩襄王迟疑一下,拳头渐渐握紧,面色坚毅,“不还!” “大王威武!”张仪缓缓竖起拇指,“不过,大王若是无意归还,就得听在下的,去做两件事,一,与秦连横;秦王已坐拥商於、汉中、巴蜀与黔东南,郢都三日可至,只要韩王横秦,料他楚王不敢轻举妄动!” “二呢?”韩襄王盯住他。 “去楚化。” “去楚化?”韩襄王不解,“什么去楚化?” “易名。”张仪又道。 “这……”韩襄王懵了,看向公仲。 “就是为宛城改个名字,”张仪解释,“要让宛城人重新认识自己。说到宛城,天下皆知是楚的,而大王不叫它宛城,改叫它一个韩国名字,天下就会渐渐认可了。” “好主意呀!”韩襄王豁然开朗,一拳震几,眼珠子眨巴几下,看向张仪,“秦使,就叫它南阳如何?” 南阳是位于太行山南麓、河水北岸的一片地域,刚好卡在太行八径之一轵关径的出口,归属于晋后,为韩国占据,天下无人不晓南阳是韩国的。 “好名字!”张仪拱手。 “就这么定了!”韩襄王转对公仲,“拟诏吧,自今日始,改宛城为南阳,其他城邑不变。” “臣受命!”公仲应过。 “韩王英明!”张仪拱手,“臣这就赶赴咸阳,将我王诚意转达秦王,缔结韩秦横约,反制五国纵盟!” “有劳张子了!”韩襄王回礼。 张仪急如星火地回到咸阳,但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甚至不能说是寒气,而是一股致人于死的杀气。 这股杀气来自宫中,来自太子嬴荡。 是夫人紫云公主透给他的。 张仪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见小顺儿已备好车,纵身跳上,正要驶离,一仆女急跑过来,将他拦住。 “主公,”仆女叫道,“夫人有请,是急事!” 张仪怔了,跳下车,跟随仆女来到夫人的内房。 仆女掩上房门,快步去了。 房中再无他人。 紫云静静地坐在一块毛毯上,指向对面的毯子。 “夫人?”张仪坐下,看向她,轻声。 “有人欲对夫君不利!”紫云盯住他,声音淡淡的。 “何人?”张仪吃一惊。 “太子。” “为何?”张仪愈惊,声音增大。 “因为疾哥!” “疾哥?”张仪眯起眼来,“他使楚回来了?” “回来几日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 “楚王同意结盟,条件是,要么将黔东南、汉中郡、全部商於谷地归还楚人,要么送夫君赴楚!” 张仪目瞪口呆。 “王兄召人谋议,说是议过几次了,吵作一锅粥,大多认为应送夫君赴楚,只有魏章将军、疾哥不同意。”紫云看向张仪,眼圈红了,“夫君,你万不能去,听疾哥说,楚王恨死你了!” “都有何人要送我赴楚?” “殿下、甘茂、司马错几个。” “司马错?”张仪眯眼,“他……”看向紫云,“嬴疾、嬴华呢?” “疾哥不同意,华哥没出声。” “大王呢?” “驷哥一直眯着眼,没说一句话。” “如此机密之事,夫人是哪能晓得的?” “有人透给臣妾!” “啥人?” “这个夫君不要问了。”紫云应道,“臣妾之意是,夫君这次回来,要是没有惊动啥人,就不要进宫了,守在家里,俟天黑出城,连夜赶回韩国!只要你不在朝里,就啥事没有。我敢说,驷哥是不会把你送去的。” 张仪闭目。 “唉,”紫云轻叹一声,“不瞒夫君,臣妾正打算让小顺儿赴韩,求请夫君不要回来,不想夫君先一步回来了!” 张仪起身,来回踱几步,朝紫云打个揖:“谢夫人提醒!”一个转身,出门去了。 “夫君?”紫云急步追出。 “既然回来了,不进宫怎么成呢?”张仪回她一个苦笑,大踏步而去。 张仪坐上小顺儿的辎车,让他绕着宫城转圈。 转有三圈,张仪显然谋定了,吩咐他直入宫门。 张仪被宫人引入御书房。 惠王迎出,见过大礼,携其手入内,分主仆坐定。 “寡人正要使人赴韩召请你呢!”惠王笑了,“妹夫身在中原,这快讲讲,中原情势如何?” “苏秦豁出去了。”张仪应道。 “哦?” 张仪将苏秦重结纵亲五国之事略述一遍。 似是晓得惠王皆已知情,张仪几乎是几句话概括,重点突出的是赵、齐、魏入盟的先决利益,即中山、宋国与卫国。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这层,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看向张仪:“照你这么说来,未来天下,是要剧变哪!” “是的,中原腹地,小国将不存在,泗上将被抹平。” “他们皆有好事,寡人的呢?” “天下。” “唉,”惠王怅然叹道,“太遥远了。寡人看不到了。” “我王已经看到的,是黔东郡与汉中郡,我王行将看到的,或是魏国河东地,还有义渠。” “黔东郡、汉中郡,怕是也看不到了!”惠王摊开两手,又是一叹,“至于河东与义渠,寡人就听妹夫的,拼死一搏!” “我王为何看不到黔中郡与汉中郡呢?” “因为熊槐!” “他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 “他想得多呀!”惠王淡淡一笑,“他想收回六百里商於,想收回汉中,还想收回黔中郡!” “我王要给他?” “不给不行啊。”惠王又是一笑,“一切如妹夫所说,他让出宋国,他让出卫国,他甚至让出整个泗上,与四国缔结纵盟,寡人不给他怎么能成呢?我们惹怒的是一只发疯的熊,就这辰光,他颁宪布令,奖励军功,征役募丁,欲举全楚丁男与我决一死战!”摇头,多少有些苦涩,“不瞒妹夫,驷哥算来算去,实在拼不起了!”咬紧牙关,“还给他吧!” “这么大个事体,我王为何不交给臣子廷议应策呢?” “议过了。” “众臣怎么说?” “不肯给呀。” “既然众臣不肯给,我王为何反要给呢?” “因为他们不懂寡人!”惠王摆手,“好了,我们不提这个。对了,驷哥正要问你呢,妹夫可有良策?” “臣只有一策,请我王再开廷议!” “再开廷议?”惠王怔了。 “正是。”张仪目光凝重。 惠王凝视张仪,不晓得他作何谋,良久,转对内臣:“传旨诸大臣,廷议朝政!” 所谓的“诸大臣”,不过是太子荡、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外加刚刚回来的张仪。 另有两个列席的,一个是车卫秦,一个是车卫君,后者早升作御史大夫了。 就席位论,张仪仅次于太子荡,在朝臣中列作第二。太子荡是储君,这个席位照理是不能算的,张仪在实际上仅居于一人之下。 “诸卿,诸大夫,”惠王扫一眼众臣,“今朝相国使韩归来,提请寡人廷议朝政。寡人……是以召请诸位,就眼前天下诸事,再作廷议。” 众臣面面相觑。 就眼前情势,最大的朝政就是如何处置秦、楚之事。这几日里,大家所议的几乎都是如何送张仪赴楚的事,而谁都晓得,送张仪赴楚,几乎等同于送他就死。这辰光,张仪回来了,非但未予回避,反倒自请廷议朝政,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相国,”惠王看向张仪,“你刚从中原回来,请给大家讲讲中原的事!”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拱手一周,“中原的事,诸位想必都已知晓了。楚王使三闾大夫屈平为使,在苏秦协助下,先后与齐、魏、赵、燕四国达成协议,除韩之外,合纵五国,会盟在即。与此同时,楚国也发生大事,楚王颁宪布令,改变旧制,奖励军功,征丁募役。楚人世袭罔替,楚王此番改制,视军功奖罚并优抚死国之士,这等于变相废除贵族世袭,于楚人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众人无不惊愕。 “就仪所知,未来天下必大并为七,苏秦此番纵亲楚齐赵魏燕五国,留给我大秦的只有一个韩国了!”张仪侃侃接道,“在下离韩时,韩王忧心忡忡,惟一维系韩王对我信念的,是宛城。宛城为楚国冶铁重地,失不得的,是以楚王必将血拼韩国,夺回宛城。” 张仪聊聊数语,就将天下大势讲得明晰清白,且这大势于秦而言无疑是严峻的。 “张相国,”太子荡等不及了,插话,“甭扯韩国,还是说说楚国的事。” “请问殿下,楚国什么事?”张仪看向太子,拱手。 “疾叔?”太子荡看向嬴疾。 张仪也看过去。 “回禀相国,”嬴疾被逼到墙角,只得拱手应道,“疾奉王命使楚,楚王使昭睢传达口谕——”顿住,吸一口气。 “昭睢传何口谕?” “所传口谕是,”嬴疾再次迟疑,见张仪目光逼视,接道,“‘你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还有吗?”张仪紧盯住他。 “没有了。”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张仪盯住嬴疾,“如果在下去了,楚王就不再讨要商於六百里,不再讨要汉中郡,不再讨要黔东郡?” “从昭睢所传口谕来断,应是此意。” “什么应是?”太子荡冷笑一声,“他就是此意!”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所有人都被这声长笑震骇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地盯住张仪。 “也就是说,”张仪戛然止住笑,指向自己鼻子,“在下一人,可永久换取本应属于楚国的於城十五邑、汉中地、黔东南,是不?” 嬴疾没有应声,看向别处。 “启禀我王,”张仪转向惠王,拱手,“臣有奏!” “相国请讲!” “既有这般好事,臣请使楚,望我王允准!” “相国?”惠王惊了,盯住他,“你疯了?” “臣没有疯!”张仪吐字清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太子荡身上,“舍臣一躯,我大秦可得楚地逾千里,真正赚大了呢。再说,这三块宝地,无不是我大秦将士拿生命与鲜血换来的,楚王承诺不再追讨,只讨臣一人,这般好事,千载难逢,青史未载!臣请行!” 这等于是自己送死! 莫说是惠王,纵使太子荡也震骇了,想说什么,嘴唇吧咂几下,又合上。 “寡人不准奏!”惠王盯太子荡一眼,一字一顿,“相国赴楚之事,至此为止,不可再议!”扫视众臣,“其他诸事,谁还有说?” 没有人吱声。 “今日廷议,散——” 惠王后面的“朝”字未落,张仪奏道:“臣有说!” “相国?”惠王看过来。 “臣再奏请使楚!” “张仪!”惠王虎起脸色,提高声音,亮出他的名字。 张仪缓缓站起,走到惠王几案前面,跪下,叩首,语气郑重:“臣请使楚,叩请我王恩准!” 惠王没有应他,忽地起身,朝太子嬴荡狠盯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召开的廷议,这还没说散朝就先离场,朝堂上一时尴尬。 众臣谁也没动。 王上袒护张仪,而储君反之,欲置张仪于死地。如果不出大事,储君是未来王上,谁也得罪不起的,而这辰光正是臣子们站队的契机。 众臣候等一时,确定惠王不再回来了,纷纷看向嬴荡。 张仪自请赴楚,且态度坚决,倒是大出嬴荡所料。今朝见张仪在场,且是廷议朝政,嬴荡扎好架势,欲打一场恶仗,没想到战火未起,对手倒先饮剑了。 眼下情势,反倒于嬴荡不利。无论如何,张仪是为秦国而战,且四方奔走,促成四国伐楚,终致缚楚。秦有今日,是张仪之功。张仪这般坚请使楚,实则是将嬴荡逼在墙角,使他负不义之名。 嬴荡脸色紫胀。 嬴荡最瞧不上的就是这般只卖嘴皮子的人。商於之事,张仪出尔反尔,明欺楚人,嬴荡是不耻的。丹阳之战,如果不是他嬴荡身先士卒,一举取胜,就凭他张仪、魏章与楚人厮磨,那一战不知要打到何时。当时情势,傻瓜也晓得,时间越长,对楚人越是有利。情势果然。楚人虽有丹阳之败,但很快就汇聚起大军,袭占整个商於,攻破峣关。若不是父王亲征,老秦人拼死顶住,楚人真就打进关中来了。 那辰光,他张仪与魏章又在哪儿?魏章逃进深山,做起缩头乌龟,他张仪呢?什么连横四国?没有老秦人顶在前面,韩王他能出兵吗?楚使骂到朝廷上,齐王他能不出兵吗?至于魏人,襄陵的事他们一直记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张仪不过是个搬弄是非的巧舌之人,可父王偏就信他!最让嬴荡难受的是,楚人打到家门口了,父王竟让他的这个最能打仗的儿子守在咸阳,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将士在自家门口与楚人浴血苦战。父王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避讳他张仪。 今朝倒好,正所谓不作不死。 哼,既然是你自己作死,就怪不得本殿下了! 嬴荡狠盯张仪一眼,大踏步走出。 甘茂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之后是司马错、公子华与公子疾。 秦廷重臣,在张仪身边只剩一个魏章了。 “相国?”魏章轻声。 “魏将军,你为何不走?” “守候张兄。” “你不用守了。”张仪起身,“王上这在候我呢。”朝他抱个拳,径出偏门。 御书房里,惠王果然在候。 “说说,”惠王盯住张仪,“你是在与嬴荡赌气呢,还是在赌寡人?” “臣谁也不敢赌!”张仪拱手,“臣实意请使赴楚!” “为何?” “因为,臣若不去,秦人赴死者又将不下二十万!还有楚人,又不知死伤多少!王兄啊,尸骨如山,若是皆因臣仪怜惜一躯,您让臣如何偷生?” “妹夫——”惠王声音哽咽,泪水出来。 “王兄,您就准允吧!”张仪语气平淡,“除此之外,仪有二请!” “你说。” “一是请为王命使臣,二是请我王诏令锐卒屯驻汉中,大造攻城之器,同时沿汉水两岸造船制筏,训练水战,张我声势。” “还要什么?”惠王的眼睛亮了。 “得此二请,足矣!” “何人为副使?” “魏冉。” “总得有个使命吧?” “应楚王之邀,臣赴楚本身就是使命!” “摆宴!”惠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还有,叫嬴华、车卫秦来,陪酒!” 是夜,张仪喝高了。 张仪回到府中,已是后半夜。 是紫云公主入宫将他硬拖回来的。 紫云已经晓得宫中的事,盯住榻上醉作烂泥的夫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翌日晨起,张仪醒了。 榻前坐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是女儿嬴蔷。 见张仪睁眼,嬴蔷的声音怯怯的:“阿大——” 女儿长大了,眉清目秀,身体修长,长发及腰,胸脯微微鼓起,出落得越来越像个美人了。 “蔷儿!”张仪坐起来,凝视她。 “阿大!”嬴蔷愈加不自然,声音羞怯,两眼忽闪地看向这个几乎不回家、回家她也不敢轻易亲近的父亲。 “蔷儿,过来!”张仪张开手臂。 嬴蔷惊愕,迟疑一下,朝他挪了挪。 张仪伸手搂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滴在她的脸上。 “阿大——”嬴蔷号啕大哭,将这个从未这般抱过她、今朝竟然为她流泪的父亲紧紧搂住。 嬴蔷不哭则已,一哭就哭了个稀里哗啦。 张仪紧紧地抱住她,放任她哭。 嬴蔷不哭了。 嬴蔷挣脱开来,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阿大,蔷儿求您了,甭去楚国!” 张仪下榻,坐在榻沿,盯住她:“你娘亲讲给你的?” “是的。”嬴蔷含泪点头,“娘亲说,她劝不了你,可我哭了,你的心就软了。阿大,我……我不能没有你!” “夫人,你可以进来了。”张仪朝门外叫道。 轻轻几声脚叔,紫云走进。 “夫人,你哪能讲给孩子这些呢?”张仪白她一眼,抱起女儿,放到腿上,轻轻安抚,“瞧把蔷儿吓的!” 紫云跪下,双手抱住他的脚:“夫君,听臣妾一句,甭使楚了。王兄那儿,由臣妾去说。还有殿下,有臣妾在,他不敢——” “夫人?”张仪虎起脸,声音低沉,“国家大事岂是你——”略顿,放缓语气,“没有事情的,我是奉王命出使,你放宽心!”看向嬴蔷,“闺女,从今天开始,阿大在你的名字前面再加一字!” “阿大,加个什么字?” “加个张字。” “阿大——”嬴蔷再次跪下,叩首,“张嬴蔷谢阿大赐姓!” “不是赐,是它本来就是你的!”张仪拉起她,拥抱一下,拍拍她的背,“去吧,为阿大备水。” 嬴蔷快步出去。 “夫人,你起来!”见女儿走远,张仪看向紫云。 “夫君——”紫云起来,紧紧搂住张仪。 “夫人,”张仪拥她一时,松开,盯住她,“如果此行真的回不来,嬴蔷就交给你了。她是我张家的人!” “夫君——”紫云哭泣。 “记住,于你们嬴家而言,国事大于家事;于你夫君而言,天下事大于国事;于我的嬴蔷而言,她的福祉大于天下事!” “夫君,紫云记住了!” 接后几日,每天都有朝臣请客张仪,好酒好肉招待。张仪逢请必至,每场都要喝个大醉,由紫云带着女儿将他拖回。 每一场宴请都是一场诀别。 没有请他的是太子荡与甘茂。 张仪晓得,甘茂这是选准粗枝了。 使团将行,副使魏冉已在门外守候。 张仪换好服饰,将小顺儿召进他的书房。 小顺儿一进房门,扑嗵就跪下了。 “顺儿!”张仪站起来,绕住他转圈。 “主公——”小顺儿泣下如雨。 “你小子,哭个鬼呀!”张仪腾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小顺儿憋住哭,俯首于地。 “你小子听好!”张仪转圈的步子越来越缓。 “主公,您吩咐!” “过个几日,”张仪住步,压低声音,“你寻个由头出城,到寒泉谷,将你香嫂并开地接上,送至韩都,投韩国上卿冷向。我在韩地已经购置几处宅院,他们母子当可安居。” 小顺儿惊得合不拢口,良久,压低声音:“主公是要离开秦国?” “是备万一。” “这几日公主一直在哭,满城都在传说主公使楚的事,主公,您使楚——”小顺儿的泪水再次出来。 “臭小子,哭丧呀你!”张仪白他一眼,朝他头顶戳一指头,“本公的命,别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大着哩,死不了!” “是哩,是哩,”小顺儿紧忙擦泪,“顺儿与香嫂子守在韩国候你!”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张仪又弹一指头,“送到之后,立马回来,就在这府里候我!” “顺儿遵命!” “万一候不到,你就带上翠儿并娃子们前往韩国。要是你的香嫂子及你的小侄有个好歹,小心本公抽死你!” 小顺儿泣不成声:“顺儿……受命!” 第572章 入绝境秦使腾挪驰千里约长捞人 张仪交待过小顺儿,作别过紫云母女、翠儿一家并众仆,大步走到院中,正欲上车,一阵车马喧哗,秦惠王驾到。 惠王携张仪之手直入正堂,支开众人,连内臣也支走,只与张仪对面坐下。 “妹夫,”惠王凝视张仪,语气坚定,“驷哥不是来与你作别的,因为寡人与你不能别,也别不了。你只管去,放心去,大胆去。你前脚走,寡人后脚就到汉中。寡人坐镇汉中,举国备战,只要熊槐胆敢对妹夫不利,寡人就亲率大军,倾秦之力,杀入郢都!” “谢王兄!”张仪拱手。 “还有,”惠王接道,“寡人已旨令嬴华,在你使楚期间,黑雕台只有一事,就是确保妹夫安全,必要时不惜任何代价!” “谢王兄!” “唉,不瞒妹夫,”惠王怅然叹道,“这几日来,寡人寝食难安,反来覆去思虑妹夫使楚这事儿。妹夫说的是,前面两战,楚国输了,楚国疼了,但楚国也醒了。一头被疼醒、要决死的熊是可怕的。秦国不是打不起,是有更大使命,纵有国力,也不能全都拼死在他楚国一家。换言之,他熊槐也拼不起了。拼输了,他身死国灭。拼嬴了,他也必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齐国与三晋都在守着呢。你要把这个讲给他听。只要不是白痴,他就能听明白。” “臣会讲给他的。” “对了,”惠王指着外面,“你可讲给他熊槐,寡人不只是从汉中出兵,寡人是兵分四路,一路是汉中,十万人。一路是黔东,八万人,一路是江州,八万人,还有一路是於城,十万人。寡人备下三十六万决死之士,若是开战,不会有一个回头的!你可讲给他,寡人不想与他再打下去,但他逼过来,老秦人是不会退缩的!战场是在他楚国,老秦人决死三十六万,他楚人要死的可就不是三十六万了!” “臣从王命!” “当然,”惠王缓一口气,“如果他熊槐想通了,想开了,愿意睦邻,寡人也是什么都好谈的!黔中地、商於,甚至整个汉中地,都可以谈!寡人想明白了,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妹夫所畅想的天下横于一,一统六合,是个百年大业,断非寡人一人之力。” “我王能有此悟,秦人之幸也!”张仪拱手。 “去吧,”惠王起身,“寡人送你出城!” 张仪走的是商於道。 无论如何,於城是他的地盘,魏章已先走一步,在那儿候他了。 跟从他的是两个大员,一是车卫秦,在楚黑雕的总调度;二是魏冉,由惠王诏命的使楚副使。楚国事务,没有谁比车卫秦更熟悉,经营得更深,包括这几年来一直守在楚地的天香。 论职爵,天香与车卫秦是平衔,都是右更,比左庶长要高出四阶,再往上是少良造,再进一阶就是大良造了。大良造是商君、公孙衍任过的职爵,在张仪出任秦国首任相国之前,秦国朝廷没有比之更高级的实爵。至于商君与张仪尽皆封侯,无非是个虚衔。尤其是张仪的於城君,在商君出事之后,有等于无的,不过是在於城留下个府宅而已。 这天晚上,张仪又住进了这个在名义上属于他的府宅。 前来看他的是大他几岁、头发渐渐花白的魏章,在朝中真正与他站在一起的前魏重臣。 “我的张大人哪,”魏章在厅中来回踱步,语气急切,“在下实在看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使楚呢?难道你没有看透殿下吗?难道你没有看透甘茂与司马错吗?在秦国,谁人不晓得他二人是见风施舵的主儿!想当年,甘茂卖他生父甘龙,司马错卖他恩主商君,相国呀,你想想看,连亲爹、恩主都能出卖的人,这辰光能不看着殿下的眼光行事吗?他三人扭成一股绳儿,即使公子疾、公子华也都瞧出风头来,不趟这池子水,我真不明白,你在那儿逞个啥强呢?让他一步就是了!就在下所知,殿下是个粗人,只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逞舌斗嘴。殿下对你原本没啥,不过是路子不对而已。你知个趣儿,得空到他府上,认他一个威也就是了!” “唉,”张仪给出长长一叹,“将军是没有看出风头啊!” “风头?”魏章住步,盯住张仪,“什么风头?” “想让在下使楚的根本不是殿下,而是大王!” “啥?”魏章惊呆了。 “你看到没,”张仪接道,“嬴疾使楚回来,楚王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归还失地,要么送在下至楚。你不晓得楚王,那人没心,讲出这话是必然的。但大王是个有心人哪!他不想与楚国再打下去,又不想退还所占之地,你讲哪能办呢?只有让在下使楚!” “这不可能!”魏章叫道,“那天的事,大王是明确的,将殿下——” “唉,”张仪截住他的话,长叹一声,“如果大王不是这般想的,殿下是不敢提说这事儿的。他虽为殿下,但殿下毕竟只是殿下,大王只要一道诏命,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在将军眼里,殿下是个粗人,在仪眼里,恰恰相反,殿下是粗中有细啊。譬如说丹阳之战,回头看来,由头至尾,殿下的安排井然有序,你我及众将士全都让他耍了。复盘那场大战,殿下的战略堪称是天才级的,勇与谋具足,不只是你我未曾料到,对手屈丐更是没有料到,所以才手忙脚乱、兵败身死的。还有司马错与甘茂,也不完全是跟屁虫,是小人,因为他们全都猜透了大王的心。至于嬴疾与嬴华,是人精啊!那日廷议,只有魏兄一人是实在人,是被蒙在鼓里的!” 魏章不再激动了。 魏章渐渐沉静下来,坐在张仪对面。 “不瞒魏兄,”张仪接道,“在下一打韩都回来,紫云公主就求在下再回韩都,说是殿下欲对在下不利。在下初时懵了,继而明白过来,之后是越想越明白啊,这才入宫面君,奏请廷议,请命使楚!” “紫云她……”魏章顿了下,“张兄是如何由她想明白的?” “因为透给她音讯的正是大王!” “啥?”魏章震惊。 “大王透给她,就是想让在下明了所处困境,让在下自己选择。在下还能怎么选呢?筹策谋楚的是在下,舍财与楚商贸乌金与巴盐的是在下,向楚聘亲睦邻的是在下,搅乱楚国朝政的是在下,以商於六百里欺楚的是在下,连横四国困楚的也是在下,这辰光,秦国胜了,四国胜了,楚国被打得趴下了,大王不仅保全住商於旧地,这又新添汉中与黔东,拓地不下千里,堪称是志得意满。不过,难题来了。秦国虽胜,但楚人疯了。与疯人打下去就是同归于尽,大王没有选择,只有议和。可议和又不想舍弃所得利益,怎么办呢?舍弃在下。可这话大王能说白吗?能说出口吗?”张仪怅然叹道,“唉,我的魏兄呀,在下这一劫,逃是逃不脱的!既然逃不脱,在下也只有使楚一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生!” “这……这不是卸磨杀……”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驴”字。 “魏兄,”张仪盯住他,“在下此行,是死是活,惟听天命。将行之际,在下送给魏兄几句闲言,其一是,魏兄头发白了,已到惜死年纪,若想贻养天年,就该早日寻个退路;其二是,未来是大争灭国之世,运势在秦,是以在下在请命时,就带上魏冉了,这对你讲明因由。你放心,这孩子有楚室血统,是楚王、王叔外甥,楚王是不会与他过不去的。俟他回秦复命,身为副使,当记大功,可在秦廷里谋个席位。他有席位,芈月可重。有芈月在内,魏冉在外,外加芈戎呼应,未来于你魏氏血脉或有意趣!” “张……兄……”魏章泪水出来,起身,跪地。 张仪没有拦他。 “张兄呀,”魏章泣道,“难道您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 “有一条。” “快讲!” “在谷中之时,”张仪苦涩一笑,“有次与孙兄谈及绝境脱困的事,孙兄脱口说出,‘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在下求问出处,孙兄说,是其先祖孙武子讲的。真是好句子呀,今朝就应上了。在下这被陷入死地,不定还能应上一个‘然后生’呢。” 魏章站起,拳头握紧:“张兄,在下已得王命,只要相国有所不测,在下就引军打入郢都!” “呵呵,”张仪嘴角浮出一笑,“这个王命魏兄也信?” “这……”魏章怔了。 “听听算了。不过,”张仪凝视他,“魏兄若是陈兵于此,张出声势,于在下绝对不是坏事。” 魏章两手捂在脸上。 张仪起身,搬出一坛酒,摆上几案,拿出一套酒具,缓缓斟好:“魏兄,来,喝几盅吧,不定就是永诀呢!” “我这……”魏章一拳砸在几案上,将已斟好的几个酒盅全部震飞。 张仪一一捡起来,重新斟上,递一盅给魏章,举起手中一盅:“就干喝吧,这才解劲!” 二人饮尽。 “魏兄呀,”张仪再斟,举盅,“来,再一盅!” 二人再尽。 “魏兄呀,”张仪斟酒,笑了,“你我能在这儿喝酒,能在这儿推心置腑,就是有缘人。缘在何处,魏兄是否想过?” “缘在何处?”魏章不解,接过酒盅,看向张仪。 “缘在你我同是魏人,你我同与秦人不共戴天,你我同享好友苏秦、庞涓,你我同被逼入秦境,你我同为秦室效力,你我同睡过一个女人……” “唉,”魏章长叹一声,接过酒,“为最后一个,干!” 二人饮尽。 “那女人……”魏章拿过壶,斟好酒,又叹一声,“唉,算了,不讲她了。还说楚国的事吧,张兄,你……” “有事的不会是楚国了。”张仪截住他的话,拿过盅,顾自饮尽,“在下此去,无论是死是活,两国应该不会于近期开打。” 魏章听出话音,拿酒壶的手僵在空中,盯住他:“何处有事?” “韩国。” “啥?”魏章惊骇,“韩国不是——” “韩王坐拥宜阳,这又抢得宛城,两大铁都皆入其囊。铁为天下紧缺之物,楚失铁都,必回夺,秦人心里也必不爽,是以楚、秦停战,韩必遭殃。唉,这个韩王呀,实在是太贪吃!” “好一个张兄,”魏章叹服,“你把什么都看清了!” “看清有什么用?在下还看清了天下大势呢,原本要与苏兄下盘大棋,只可惜这棋还没走完一半,唉……”张仪长叹一声,举盅。 “什么大势?什么大棋?”魏章怔了,盯住张仪。 “好吧,”张仪从他手中接过壶,自己斟上,“既然与魏兄有缘,在下这就端底给你。在山中之时,我们问及天下相安之道,先生断言,相安之道只有二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至于二途优劣,先生的倾向是第一途。将出山时,先生交给我二人各一卷《商君书》。在下与苏兄仔细研读商君书,认定一统天下的必然是秦。然而,身为魏人,在下与秦怀有家国大仇,结果是,苏兄选择赴秦,在下选择赴楚。苏兄赴秦是想借助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势与力,走一统之道。在下赴楚,是要借楚人的势与力,既灭秦复仇,又助楚一统。结果魏兄这也看到了,”苦笑,举盅长饮,“苏兄离秦,弃第一途,走向第二途,在下却被逼离楚,再被逼入秦,走向第一途。真他娘的造化弄人哪!”斟酒。 “敢问张兄,”魏章一脸茫然,“为何你与苏子都认为秦人必定一统?” “不是讲了吗,因为《商君书》呀。” “《商君书》怎么了?” 张仪走到一侧,拿出一卷竹简:“就是这册,在下送你了。”怅然一叹,“大王杀商君而不废其法,是深得此书的妙趣呀。” 魏章拿过简册,瞄一眼,置于一侧:“请张兄讲讲这个妙趣。” “妙趣只有一个,壹民。”张仪看向简册。 “何为壹民?” “在此多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张仪看向户外,“以严酷秦法驱一国之民,男女老少勿论,壹于耕,壹于战,前赴后继,向前杀敌,魏兄啊,你随便想想,何人可敌?何力可敌?” 魏章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张兄方才提到与苏子下盘大棋,这棋是否就是合纵连横?” “唉,”张仪怅然叹道,“在下讲的正是这局棋呀。在下与苏兄达成的共识是,商君之法可使秦人得天下,不可使秦人治天下;未能达成共识的是,苏兄舍弃第一途,天下一统,而选择第二途,诸侯共生,而在下坚守先生的预判,执着于第一途。苏兄所走的诸侯共生之道是六国合纵、制衡强秦,以遏止商君之法,而在下则依据先生所判,改走横棋。” “从苏子合纵时,在下对苏子的纵棋略知一二,敢问张兄的横棋?”魏章盯住他。 “在下的横棋可以分作两半场,前半场是,借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大力,以连横之术催枯拉朽,击溃六国,使天下归一。后半场是,在天下归一之后,废除商君之法,使天下归治。”张仪顿住,苦笑,“今日看来,莫说是后面半场,纵使前面这半场,在下怕也没有机会了。” “苍天哪……”魏章仰脸望天,怆然长哭。 靳尚心里很烦。 令尹之位落于昭睢之后,靳尚并不憋屈,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攀这高枝。让他憋屈的是屈平的左徒席位。在屈平官徙三闾大夫之后,靳尚盼来盼去,甚至向王叔暗示过几次,但王命诏书始终没有颁布。 但憋屈只是憋屈,并不是烦。 让靳尚心烦的是越来越恶化的秦楚关系。当初绝齐亲秦他最起劲,没想到竟然把路走绝了,连个后悔药也没个吃的。怀王两战两败,这又卧榻两月,再也没有召见过他,必是生他的气了。不但没有召见他,怀王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南宫郑袖也冷落了。郑袖失宠,就意味着他在宫中失去最后的根基。 夜深了。 靳尚转悠一日,闷闷不乐地回到府里,见客堂里坐着一个大胡子的人。 望到他,大胡子起身迎上。 “你是——”靳尚盯住他,眯起眼睛,以为遇到北方的胡人了。 那人扯掉一把浓胡。 “是……是你……”靳尚惊得身子打个晃。 是车卫秦。 “靳大人,”车卫秦拱手,“在下候您一个时辰了。” “你……”靳尚心有余悸,“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车卫秦重新戴上胡子,“在下是北方胡人,在宋地营商,此来郢都,是与大人谈宗买卖。” 靳尚稳住心神,在主位上坐下,指向客席:“说吧,是何买卖?” 车卫秦在客席坐下,压低声音:“楚王索要的人,这就来了!” 靳尚完全懵了:“大王索要谁了?” “张大人!” “哪个张大人?”靳尚仍未转过圈来。 “张仪。” “啥?”靳尚跳起来,“他……来哪儿了?” “使楚呀。”车卫秦缓缓说道,“前番公子嬴疾奉王命使郢,睦邻议和,楚王不见,说是一定要张大人来。张大人于是来了。” “天哪!”靳尚来回踱步,“他……他……他这是……” “靳大人,”车卫秦语气淡淡的,但充满威力,“我家大王是真心要与你家大王结盟的。秦国不想与楚为敌,可你家大王听信谗言,三番五次出兵伐我,令人费解。楚已连战皆败,难道你家大王还要再打下去吗?”目光逼视过来。 “这这这……”靳尚急了,“不是打与不打的事,是张仪,他怎么能来呀?” “张大人是应邀而来呀,应的是楚王之邀!”车卫秦缓缓应道。 “天哪!”靳尚回到他的席位,几乎是跌坐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靳大人,”车卫秦盯住他,字字用力,“在下此来,是将我家大王的原话捎给您。大王说了,张大人是王命使臣,此番使楚,若有丝毫不测,大秦必举倾国之力,向大王讨要公道。”压低声音,“靳大人,您还想一战吗?” “你对我讲这些没用呀!”靳尚拿袖子抹一把额角的冷汗,压低声音,“我这问你,能否不让张仪来?” 车卫秦摇头。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车卫秦再次摇头。 “天哪,”靳尚再擦一把汗水,“大王恨死他了,你晓得大王的,恩怨分明。张仪此来,必死!张仪若死,秦人必不肯依,这……” “所以卫秦才来大人府上,求个完全之策。” “没有策了!”靳尚摊手。 “要不,大人带在下见见王叔?” “唉,你呀,”靳尚苦笑,“要杀张仪的人,也包括王叔!不仅是王叔,还有彭君、射皋君、鄂君他们,所有王亲!宛城被占,他们的封地没了,把气全都撒在张仪头上!要杀他的人还有宗亲,宛城、方城是景氏的地盘,屈丐死于丹阳,屈氏与秦又添血仇,昭氏我就不说了!眼下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除在下之外,没有一人不恨张仪,他……唉!” “南宫娘娘呢?”车卫秦不死心,“难道她也说不上话了吗?” “我正在为她堵心呢。” “怎么了?” “张仪欺王,两战皆败,大王无处撒气,我与娘娘就成了他的出气处。我就不说了,单是南宫,大王是再也没有去过。娘娘委屈,今朝使人召我入宫,向我诉苦,求我谋个妙方。我这……眼下情势,谋个屁方呀!” “敢问大人,大王近日宠幸何人?” “魏美人!” “魏美人?”车卫秦眯眼。 “听娘娘说,魏美人本为魏王赠送的媵女,是大王在卧病期间由内尹召入御书房服侍大王的,谁知这一服侍,被大王宠上了,宠得是了不得,为她专设一宫,叫中宫!东西南北中,魏美人居中,粉黛皆无颜色,南宫她……”靳尚又出一声苦笑。 辞别靳尚,车卫秦连夜出行,马不停蹄地赶到於城,刚好截住行将出征的使团人马,遂将靳尚所述一一禀报张仪。 后退是无路的。 张仪思虑一时,附耳嘱吩咐一番,车卫秦急急去了。 “张旗,出使!”张仪拿起使节,朗声布令。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驰出於城,往投楚境。 秦人使团旌旗招摇地赶到丹阳城外的楚国边关。边关验过关文,放行秦人,同时快马驰至郢都,禀报怀王。 见张仪竟然来了,怀王倒是一惊,略一思索,召王叔、昭睢谋议应对。 “秦使此来,令尹是何应对?”怀王看向昭睢。 昭睢拱手:“臣惟听我王圣断!” 这是官场上的圆话,说了等于没说。 怀王看向王叔。 “嘿,”王叔颇是感慨,“这个张仪,是吃了豹子胆哪!” “臣以为,他或是不得不来!”昭睢顺势接上,“前番我王放出狠话,一定要张仪来。想是秦王没得选择,不敢不让他来!” “王兄呀,”王叔看向怀王,苦笑一下,“听昭睢讲了您应下秦人的话。臣以为,拿张仪一人置换黔东、汉中与商於三地,不上算哪,因为他不值这个价!” “哼!”怀王冷笑一声,“寡人应过他什么话了?他张仪应过寡人的难道还少吗?他凭什么以一己之身来置换我黔东、汉中与商於三地呢?我大楚的土地,从来就是打出来的!前番寡人鬼使神差,听信他张仪的承诺鬼话,没有打,结果就闹出事来。这一次,寡人想定了。既然他敢来,就由不得他了,杀无赦!” “王上,”昭睢应道,“两国交战,不斩使臣,这是通例。无论如何,张仪是秦王使臣,若是……”顿住。 “他是使臣吗?”怀王盯住他,“他难道不是嬴驷赶出来以置换所侵土地的人质吗?” “这……”昭睢看向王叔。 “王上说的是!”王叔应道,“我大楚的土地从来都是打出来的,张仪是张仪,土地是土地。” “昭睢,”见王叔与自己站在一起,怀王兴甚,看向昭睢,“征役进展如何?” “得益于我王新颁宪令,已募三万,多是贫困人家,尤其是越人与巴人,渴望建功!” “继续招募!”怀王朗声颁令,“三个月内你须募齐十万,我大楚国有的是人!”看向二人,“对了,还有一桩好事,寡人刚刚接到三闾大夫捷报,燕、赵二王承诺入纵,苏秦已约五国纵亲特使于近日会于逢泽,与我正式缔结纵亲盟约。我与四国成盟,再无后忧,可先击韩,收回宛城,再击秦,夺回全部失地!” “臣贺我王!”王叔、昭睢拱手,异口同声。 几日之后,秦使入郢。 翌日晨起,张仪应约入宫,呈递秦王国书。 张仪手持使节踏上楚宫正殿的最后一级台阶,早已侍立于侧的宫卫将他拿住,脱去他的使服,收走他的使节,戴上枷具,押入早已备好的囚车,在一队卫士押送下,辚辚驰往大牢。 自始至终,张仪既未抗辩,也没挣扎。 尽管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守在宫外的副使魏冉还是惊到了。 魏冉驾车,直驱王叔府宅。 魏冉本为王叔外甥,这府宅里无人不识,之前是直出直入,这辰光身份变了,一身秦国官服,但门房见到他的脸,无人敢拦。 魏冉直入客堂,见王叔正与射皋君、彭君议事。 “秦国副使魏冉叩见……”魏冉叩首,稍作迟疑,瞄向堂上三人,声音减轻,“诸位舅公!” 王叔先是一怔,继而盯住他的一身秦国官服,良久,指向最侧一个席位:“秦使,请!” “谢舅公!”魏冉起身,走到那席位上,回视王叔。 “嗯,不错,”王叔盯他又看一时,“你出息了!” “舅公,您……”魏冉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白发多了!” “是呀,舅公老矣。你阿姊可好?” “好呢。”魏冉应道,“阿姊颇受秦王宠爱,被封为八子,生子嬴稷,乖巧伶俐,小嘴巴可会说话呢,人见人爱。” “嬴稷?”王叔思索一时,微微点头,“此名不错!可是秦王所起?” “是的,舅公。”魏冉接道,“秦王欢喜他呢,诸公子中特许他进入御书房,秦王还陪他玩耍,手把手地教他认字,讲给他宫里宫外的事。” “你与芈戎,要好好带他。” “是的,舅公,我俩都欢喜他。”魏冉略顿,逐个扫过三人,切入正题,“诸位舅公,冉受王命随侍张相国使楚,相国他今朝受楚王旨令入宫觐见,却被宫卫押入大牢。事发突然,冉为副使,未历大事,这辰光无所适从,特请舅公指点出路!” “张仪那厮是罪有应该!”射皋君拍案叫道,“本舅公正要寻他讨个说法呢!近几年来,韩国好端端的,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是他张仪到韩,驱走公孙衍,驱韩伐我,占我宛城!这几日来,听说韩王将宛城改作南阳了,你说可气不可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冉儿,”彭君接道,“你虽为秦使,屁股可不能坐歪呀。其他不说,单说宛城,它是咱大楚国的乌金之都,今日竟让韩人占去了。还有,你表哥鄂君启的封地,连同封地上的所有炼炉,就在宛地,这辰光全是韩人的了!那些炼炉,多半是咱这几家的,你这几位老舅公是眼睁睁地失去一个金盆子啊!” “他张仪必须死!”射皋君再次震几,几乎是吼。 面对几位情绪失控的老舅公,魏冉不再说话了。 “冉儿,”王叔看向他,语气和缓,“舅公考虑过了。此番来使,张仪为正使,你为副使。张仪出事,只会对你有利。无论如何,你在楚地不会出事。待张仪的事了了,你安然回秦复命,或会受重用呢。” “舅公,以您之断,张相国的事会是怎么个了法?” “死。” “这……”魏冉震惊了,“张相国是秦王的特使,受的是王命,代表的是秦王,楚王若是将他处死,岂不是……”顿住话头。 “张仪拿什么来证明他是秦王的使臣呢?”王叔盯住他。 “王命国书呀!还有使节!”魏冉急切应道。 “此二物何在?”王叔问道。 “张相国带在身上的呀,全都带入宫中了!” “他的国书交予何人了?”王叔再问,“他的使节现今何在?” “这……”魏冉急了,“舅公?” “舅公讲给你,他的国书,还有他的使节,无不让你的另一个舅公,大楚之王,一把火烧了!焚烧之时,老舅公就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天哪!”魏冉捂脸。 “烧了,就没有了。一没有王命诏书,二没有秦国使节,张仪他就不是秦王的使臣。张仪前番使楚,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欺骗我王,有欺王之罪。按照大楚律令,欺王之罪,杀无赦!” “舅公,这这这……这怎么可以呢?”魏冉一脸苦凄。 “有什么不可以呢?”王叔反问,“张仪前番代秦王来使,以秦王之名信誓旦旦于朝堂,承诺归还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我大楚,要我王睦秦绝齐。张仪他不仅是说,且还立下协议,画押签字,所有朝臣全都看见了,舅公也在场看着。我王依据张仪所签协议,使昭睢随他入秦受地,结果呢?他先是诈伤不出,继之诓骗昭睢,拿走协议,让秦王一把火烧了。烧了就没了。他的使节与国书,也是一样。既然一切全都没了,他怎么能证明他是秦王的特使呢?既然他不是特使,擅闯王宫就是重罪,我王为何不能下他于狱呢?眼下是在郢都,不是在他的咸阳。” 听着王叔这般轻松地讲出完全是黑白颠倒的话,魏冉不忍卒听,两手捂在耳上。 “冉儿,”王叔接道,“这事儿与你无关。前番张仪来使,秦王不承认张仪所签契约,就等于不承认张仪为其使臣。此番再使张仪来,是摆明送张仪入死地的,因为不久前嬴疾来使,大王使昭睢传话予他,楚国不谈黔中地,不谈汉中地,不谈商於地,只讨要张仪一人。秦王仅舍张仪一人而霸占三地,何乐而不为呢?” “舅公,”魏冉抬头,辩道,“大王不要三地,只要张仪,这是不智!这是赌气!张仪区区一命怎么能值这三块土地呢?那可是百多万人口、逾千里土地啊!” “秦使冉儿,”王叔字字有力,“大王何时说过不要三地了?大王只是说不谈三地!”略顿,缓和一气,“不瞒冉儿,就在前几日,大王说出一句话,让老舅公深以为然。大王说,天下的土地,从来就是打出来的!譬如说商於六百里,武关之西是先王赠秦的,武关之东就是商鞅打过去的。还有汉中地,黔东地,哪一处都是秦人打过去的。赠送的土地,我大楚可以不要。没有赠送的,秦人能打过去,楚人难道不能再打回来吗?自古迄今,强者为王,这是铁律!其他种种,都是扯!” “不瞒舅公,”魏冉盯住王叔,“冉儿出行之时,秦王已经传诏各地,举国备战,防的就是相国不测!” “那就血拼吧!”王叔淡淡一笑,“你到大楚先庙里看看,列祖列宗中,像舅公这般活到这把年纪,当算是高寿了,多活一日就是赚头。只要他秦人打得起,楚人理当奉陪,是不?秦人动不动叫什么老秦人?楚人难道不够老吗?我老楚人称王时,他老秦人在干什么?为周天子驾车护卫而已!他老秦人磨刀霍霍,难道老楚人是吃素的吗?由丹阳一隅到广袤五千里,大楚国没有一寸土地是别人赠送的!” “痛快!”射皋君再击几案,“冉儿,不要守在秦地了,回来吧,为我大楚效力!” 几位老舅轮番发飙,魏冉应接不暇,足足折腾两个时辰,这场目的性明确的甥舅会谈才算不欢而散,魏冉不无郁闷地回到馆驿。 入夜,车卫秦与天香抵馆,与魏冉密谋张仪脱困之策。 三人中,魏冉年纪最小,在秦的资历也最浅,但此时,他的身份是王命副使。虽说在朝没有明确职爵,但主使出事,就使命而言,没有谁能比他这个副使更有担当了,可以说,此时的魏冉代理的是主使使命,自然也代表秦王,即使车卫秦、天香均已爵至中更,此时也得低他一头,由他坐在主位。 显然,王叔这条路走不通了,情势远比之前预设的要糟。 决定张仪死活的是怀王,有可能影响怀王做出决定的是如下四人,一是王叔,二是郑袖,三是太子,四是屈平。 四人中,屈平使齐,王叔之路已绝。此两路不通,剩下的只有太子与郑袖。 通往郑袖的路是靳尚。 “靳大人可有反馈?”魏冉看向车卫秦。 “有。”车卫秦应道,“楚王宠幸魏美人,南宫遇冷,在下已按相国吩咐,见过靳大人。靳大人答应试试。如果南宫郑袖依从相国吩咐,除掉魏美人,重得宠幸,或可助力。至于殿下那儿,”看向天香,“天香?” “回禀副使,”天香拱手,“天香已得金雕指令,正在使人接近殿下。” 天香亮出金雕,等于是向魏冉声明她只听金雕的。 在黑雕台,金雕公子华是最高阶。 “何人?”魏冉追问。 “一个殿下不可能拒绝的人。”天香嘴角里浮淡淡一笑。 保密是黑雕台的规矩。 魏冉这也意识到过分了,拱手,语气凝重:“相国大人的安危,在下就托予二位了!” 与威王当政时扶持太子槐一样,怀王也在有意无意地栽培太子芈横。譬如前番卧榻期间,怀王就让太子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太子召请众臣谋议。 然而,兵破国败,这是一手让怀王完全打烂的牌。太子横拿在手里,越看越是心焦,到后来干脆缩首不问了,一古脑儿将政事交给昭睢,军事交给王叔,自己除上朝之外,就守在他的东宫里,或吟诗作赋,或练剑习射,或呼妃喝妾。 芈横不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也操不起心。居太子之位,太子横得到的是楚国最优秀的师傅,受到的是楚国最完善、最精致、最勤勉、甚至是最苛责的程序式储君教育。可以说,太子横什么都学到了,惟独没有学到担当,也似乎没有事情让他担当,因为,在怀王眼里,太子始终是个担不起当的孩子。朝中事务,怀王宁听与太子差不多年岁的屈平,也不听太子,偶尔就朝事问他,也多是琐事,且是以考核、教训太子为标靶,因为怀王对如何解决早有定见,询问他只是为了找出他的局限。 芈横如被缚住手脚,即使在他当朝之时,也无处施展,无法施展,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尤其是现在,怀王的病痊愈了,怀王重新当朝施政了,芈横就完全无事可做了。 这日晚间,晚膳过后,天色未黑,太子百无聊赖,想出去转一圈,走到宫门,又拐回书房,拿出一卷诗赋,正自品味,宫尹走进,说是鄂君子启来了,在前院客堂守候。 宫中诸兄弟中,他看重的有两个,一个是子兰,另一个就是子启,因为子兰的身后是南宫,子启则与王叔走得极近。 两相称量,王叔的份量更重。 然而,自他当朝理政迄今,子启一直未来,今朝突然登门…… 太子横正自思忖,宫尹压低声音:“与启公子同来的还有一位绝色女子!” “绝色女子?”太子横怔了,“怎么个绝色?” “这……”宫尹声音更低,“臣不好说,感觉是,”朝后宫嫔妃居处努下嘴,“与两个娘娘有所不同!” 芈横快步走出书房,赶到前院客堂。 客堂里已经燃起几盏灯,将堂间照得雪亮。 子启迎上。 灯光下,子启身后,果然伫立一个美女,光彩照人。 是秋果。 秋果远不是少女了,但近年来在天香的悉心调教下,愈加肤嫩肌滑,骨子里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秀丽与庄严。 芈横扫她一眼,转向子启,目光征询:“启弟?” “嘻嘻,”子启诡诈一笑,拉他走到厅外院中,朝秋果努下嘴,压低声音,“听说横哥身边缺个书僮,启弟这带她来,是要过过横哥的眼。横哥若是相中,就留她下来。若是相不中,启弟就……”指向自己,“自个受用了哟!” “你呀,”太子横苦涩一笑,摇头,“横哥这心里正在忐忑呢。” “横哥为何忐忑?” “将近午时,宫尹托人捎话,让我候旨。这不,我由午时守至现在,足足守有几个时辰了,可父王……”太子横看向宫门方向,轻叹一声,再出苦笑,“唉,我不晓得父王是为何事召我,心里没个底呢。” “若是这说,”子启笑了,“启弟此来就是恰到好处了!” “哦?” 子启朝秋果又是一努嘴:“横哥或就用得上这个书僮呢!” 太子横晓得子启是话中有话了,盯住他,目光征询。 “横哥还是问美女吧。”子启朝秋果打个响指,不待秋果过来,扯太子横回到厅里,冲她说道,“美人儿,这位就是我讲给你的横哥,大楚殿下,还不见礼?” 秋果款款走前两步,深深一揖:“民女叩见殿下!” 见她自称民女,却是只揖不叩,太子横暗吃一惊,觉出她有些来头,遂还礼道:“荆楚熊横见过美人!”自入主位,指向客席,“美人,请!” 秋果入席,子启坐于她的对面。 “美人是——”太子横盯住她,顿住话头。 “民女来自赵地,姓秦,名秋果!” “秋果?”太子横微微闭目,重复呢喃几下,似乎在心海里搜索这个名字,有顷,看向秋果,“你是赵人?” “民女不是赵人,是秦人。” 听到“秦人”二字,太子横打个惊怔,由不得看向子启。 “横哥,”子启微微一笑,“你可晓得她是何人?” “何人?” “我若讲出来,横哥会惊掉下巴。” “讲呀!” “六国共相苏秦义女!” “啊?”太子横果然惊讶。 “还有,”子启又是一笑,“美人此来,是有一桩大事,关系到横哥了。” 太子横又是一惊,再次“啊”出声来。 “秋果,还是由你禀报殿下吧!”子启看向秋果。 “禀奏殿下,”秋果拱手,“几日之前,秋果尚在大梁,此番赴楚,是奉义父之命,前来辅助殿下的!” “奉苏秦之命?”太子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他是民女义父!” “咦,”太子横怔了,“你是秦人,他不在秦国,是怎么认下你这个义女的?” “当年义父入秦,两度濒死,是民女救下他命的!”秋果淡淡一笑。 “这……”太子横愈加惊愕,看向她的脸,“苏秦入秦那辰光,你多大了?” “有这么高吧。”秋果比出个高席,大约就是四到五岁,显然是刻意瞒去她的真实年龄。 “你那么小,是怎么救下他的命的?”太子横盯住她。 “我家住在小秦村,就在函谷道旁。他赴秦时,高车大马,天色昏黑,遇到暴风雪,将路埋了。前后无店,他又无处投处,刚巧我从亲戚家回来,路过他,将他带到我家,否则,那天夜里他就……”秋果打住话头。 “第二次呢?” “是两个月后,”秋果再道,“大年三十,又是下大雪,我们一家在熬年,是我听到我家狗叫,跑出来开门,啥也没看到,正要回去,见我家的狗在地上又嗅又咬,我近前一看,是个雪人,就是我义父,不醒人事,整个让冻僵了。我叫阿爷出来,全家人忙活一宵,才把义父救活。后来,义父就认下民女做义女了!” 显然,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秦国到处传讲,太子横也是听说过的。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太子横朝她拱手,“纵亲六国都得谢你呢!” “谢什么呢?”秋果腼腆一笑,“我和义父是天定的缘分,他命不该死,我命中该做他的义女!” “你说的是!”太子横对此应答颇是赞许,表情放松许多,倾身,盯住她,“对了,秋果,方才你说,你奉苏秦之命来找我,是为何事?” “为两件事!”秋果侃侃应道,“一个是救张仪……” “啥?”不待秋果说完,太子横就叫起来,“救张仪?” “是的,殿下,”秋果接道,“义父晓得张仪使楚,也晓得楚王将他下狱,杀他泄恨,但这是不可以的,义父让我投奔殿下,因为能够阻止楚王的可能只有殿下了。” “为什么不可以杀他?”太子横急切反驳,“张仪欺我大楚,使我大楚失地千多里,死国勇士二十多万,罹难百姓不可胜数,楚国没有人不恨他,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怨!” “我义父说不可以,”秋果坚持,“义父说,楚国是打不过秦国的,再战仍旧会败,失地会更多,死人也会更多,不定还会灭祠亡国!” “什么?”太子横瞪大眼睛,“你义父竟然这样说?我大楚国在他眼里就是这般不堪?” “殿下,”秋果略顿一下,“民女只是捎来义父的话,义父一直护着你们楚国,义父是不会乱说的。你们不能再打了,得让百姓吃饱饭呀,民女一路走来,已经看到无数百姓向北逃难,说是要逃到魏国去,逃到韩国去,我问他们为何逃难,他们说,没有粮食吃了,所有粮食都拿去打仗了。殿下呀,你应该到乡野里走走,不要总是住在宫里,想要啥就有啥,想吃啥就能吃啥!” 太子横吸一口长气,盯住这个来自秦地、向他传达苏秦志意的民女。 秋果不再腼腆了,瞪大两眼与他对视。 “这么大的事,你义父为何不来?”太子横冷不丁问起这个。 “义父说,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秋果早就备好话了,“五国合纵在即,列国特使就要到了,义父脱不开身。” “可他……总也不能派你来吧?” “义父派民女来,是为另一桩事情,是与殿下相关的事情!” “与本宫有关?”太子横再吃一惊,这也忆起秋果方才曾经提及这个,语气急切,“何事?” “就是启公子所讲的,做殿下书僮!” “咦?”太子横纳闷了,“本宫一是不缺书僮,二是从未向人提及过招收书僮,你义父为何强使你来做本宫的书僮呢?” “殿下现在不缺我这个书僮,但马上就会缺了。” “为何?”太子横愈加急切。 “因为楚王很快就会派殿下到临淄去。殿下在临淄人生地不熟,义父担心殿下应酬不来,万一出个啥事体,就会影响到楚国将来,也就影响到义父的合纵大业,这才让我前来陪护殿下,做殿下的书僮。”秋果的秦式口音不紧不慢,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极真,因果细节更是严丝合缝。 “让本宫去临淄?”太子横怔了,挠起头皮,看向公子启,“我怎么不晓得?”转对秋果,“你义父有没说过大王让本宫去做什么?” “人质。” 天哪,是人质! 太子横的脸色白了。 “连本宫都不晓得的事,你……”太子横盯住她,不无质疑,“你义父怎么晓得?” “是齐王讲给我义父的。”秋果语气平淡,“义父陪同楚王特使屈平觐见齐王,要与齐国和睦,齐王要求楚王送殿下到齐国去做人质,屈平已经回奏楚王,如果不出意外,殿下恐怕很快就得动身赴齐了!” 太子横猛地想到宫尹传话让他候旨的事,由不得打个惊颤。 太子横正自心悸,一阵车马声喧,宫尹进来禀道:“殿下,是宫使,大王召请您这就入宫!” 太子横凝视秋果,良久,看向子启:“这个书僮,我收下了!” 太子横转身欲走,秋果叫道:“殿下!” 太子横住步,转头看向她。 “您觐见大王,莫要提及民女,也莫提及我的义父!” “为什么?” “我义父不想让人晓得我是殿下的书僮,也不想让人晓得他不希望张仪死。张仪是义父的敌手,就对手来说,义父是希望张仪死的,可就楚国来说,张仪是不能死的!义父说,殿下若能救下张仪,就是拯救楚国。殿下是大楚国的储君,是有责任拯救你的楚国的!” 太子横深吸一气,朝秋果拱个手,大踏步而去。 一如秋果所判,怀王召太子,真就是让他赴齐为质。 “横儿,”怀王久久凝视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末了才道,“你年纪不小了,该立事了,也该为国效力了。眼下,我大楚的最大国事是向秦复仇,是收回由秦、韩、魏三贼所强占的失地,而要完成复仇,我大楚就不能四面树敌。前两年,是寡人犯糊涂了,偏信张仪那个无信之人,与齐王绝交,终让那个无信小人得志,结四国伐我,陷我于困绝。今朝寡人痛定思痛,决定与齐王重修旧好。屈平使齐,已与齐王讲好了,齐王同意不计前嫌,但提出一项要求,就是让你入质临淄。太子入质,事关重大,是以寡人犹豫多日,今朝才算定下,讲给你听!” “谢父王信任!”太子横因已有备,表情松驰许多,拱手谢恩。 “横儿,”怀王见太子横反应积极,大是高兴,语气亲善许多,“你只管放心前往,齐王是断不会为难你的,因为寡人是真心与他睦邻。前番的事,寡人确实不该,使陈轸和齐,他尚未回来复命,寡人就又使宋遗绝齐,叫嚣于齐廷,失信于天下。唉,都是靳尚误我,这个蠢货,寡人真该治他重罪!” “父王,”太子横吸一口气,憋会儿,快意吐出,徐徐调匀气息,拱手,“儿臣诚愿赴齐为质,一是为国家效力,二是为父王解忧。儿臣有一恳请,亦望父王恩准!” “横儿,你讲吧!”怀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缓缓说出。 “什么?”怀王的笑脸一下子僵了,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一咬牙,重复上句。 “为何?”怀王出气急促。 “因为,楚国不能再与秦国打下去了。” “为何不能?” “我们是打不过秦国的,再打下去,失地会更多,死人也会更多,不定还会……”太子横顿住。 “还会什么?”怀王逼视过来。 “灭祠亡国!”太子横几乎是嗫嚅了。 “你……”怀王暴跳起来,手指发抖,声音发颤,“你这个怯懦的人!你……你……” “父王——”太子横跪下,哭泣。 怀王在厅中来回踱步。 不知踱有多少来回,怀王回到席位,声音平缓下来,但语气凌厉,威严,几乎是一字一顿:“太子听旨!” 太子横叩首:“儿臣听旨!” “你这就回去筹备,三日之内,启程赴齐。至于张仪,我大楚二十万殉国英灵,皆在先祠里候着他呢!” “儿臣……遵旨……” 两天之后,太子横动身赴齐,与他同坐一车的是书僮秋果。 当然,此时的秋果已经不叫秋果,由太子横为她起出一个诗意的名字,梦郢,因为郢都渐去渐远,或就只在他的梦里了。 太子横铩羽而归,使齐为质,张仪的命运就悬在郑袖一人身上了。 自得授靳尚传授秘笈,郑袖一改往日的悲悲戚戚,满血复活了,全身心地盯住怀王。只要怀王不在,郑袖就会寻出各种借口,走进中宫,一口一个妹妹,将魏美人由头至脚赞美个遍。这且不说,郑袖还为魏美人亲手缝制衣服,购买头饰,甚至取代魏美人的身边侍女,亲手为魏美人上妆。 魏美人在宫中已守数年,晓得怀王是如何宠爱郑袖的。作为媵人,魏美人在宫中的地位原本很低,只有侍奉主母的职分,早晚见到南宫郑袖是要跪地请安的。却不想造化弄人,魏美人于无意中得宠,而郑袖非但不吃她的醋,反倒对她呵护有加,着实让她感激。 关键是,魏美人与郑袖都是魏人。当郑袖讲起一家三口血溅襄陵城门、惟她一人苟活于世的悲惨往事时,魏美人哭得稀里哗啦,也将她的身世一无遗漏地吐给郑袖,说她本为弓匠之女,其家世代以制作弓弩为生,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惟她最小。二哥、三哥应役战死,姐姐嫁人,姐夫不久也战死了,家中惟余大哥承继父业。在她七岁时,乐坊选人,乐官挑中她,将她培养至十二岁,送入宫中,之后不久,她作为礼品被魏王赠予楚王,列作媵女。入楚十年,她出宫无望,就在心念俱毁之时,竟然得幸于王,意外受封中宫。在魏美人讲到两个哥哥及姐夫战死于沙场时,郑袖放声长哭,两颗不幸的心就这样通过亲人的死国壮举而牢牢地纽结在一起。由此出发,郑袖就怀王所好、怀王所恶、甚至在床第之欢中该如何迎合等,对魏美人悉心指导,对她的卧室色彩、床幔颜色、服饰搭配等也按怀王喜好予以评判。魏美人天性纯朴,未曾有过这般心计,听得是心服口服,一一照办,果然得到怀王更多的称赞。作为回报,魏美人也在怀王开心时为郑袖说话,一个一个姐姐地称赞南宫。 秘笈就是秘笈。 不消数日,怀王已从多个渠道获取了郑袖的言行,不无感慨地对宫尹道:“唉,今日看来,是寡人委屈南宫了!” “我王处处贤明,老奴愚钝,不知我王是哪儿委屈南宫了呢?”宫尹笑问。 “你可知何为贤淑?” “贤是美,淑是好,贤淑就是美好之意,对不?”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讲得过于笼统。先看这个‘賢’字,从臣从又从贝,又即驭,臣、又相合,指主人驭臣,譬如如寡人驭你。下面是个贝字,就是钱,所以,贤就是会管理钱,会过日子,会精打细算。” “啧啧啧,”宫尹赞叹,“王上若是不讲,老奴真还不晓得呢!‘淑’字又作何解?” “这个‘淑’字呀,”怀王捋一把乌黑的胡须,“从水从叔。叔乃捡拾谷物,水、叔相合,即从水中捡拾谷物。” “老奴真是无知,还以为叔就是阿叔呢,”宫尹憨憨一笑,“可这……从水中捡拾谷物,又是何意?” “你想想看,收获季节,谷物落地,且是落到水中了,若不马上捡起来,岂不就烂掉了吗?” “老奴明白了,”宫尹急切应道,“这淑字就是珍惜谷物,勤俭持家!” “是哩,”怀王赞道,“这贤淑二字呀,是要用在女人身上的。居家过日子,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必须勤俭持家。男人要挣到钱财,女人要善于理财,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男人要在田野里收获,女人要捡漏拾遗,以免不必要的浪费。” “可王上呀,”宫尹又是一笑,“南宫娘娘既没有为大王理财,也没有从水中拾禾呀!” “怎么没有呢?”怀王应道,“妇人事夫,莫过于用色。有色美于己且还夺己宠者,妇人必生妒心,此为妇人天性。可郑袖呢?她晓得寡人欢喜新人,非但未生妒心,反倒呵护她,关爱她,甚至对她比寡人呵护得还要周到,这叫什么?这就叫贤淑。她这是让寡人后宫和睦,好腾出全力忙于朝事啊。孝子事亲,忠臣事君,皆当如此才是。”由衷慨叹一声,“善哉,南宫贤淑哉!” 宫中全是耳朵,怀王的赞叹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南宫。 见机会成熟,郑袖就拿起一套早已备好的服饰,走进中宫,将衣服抖给魏美人,笑道:“妹妹呀,阿姐为你新做一套夜服,看下合身不?这套丝料柔和滑腻,如婴儿肌肤。想当年,阿姐侍奉大王时,常穿的就是这料子,每一次都让大王沉迷,舍不得脱它,总是不停地摸来摸去。阿姐让他摸急了,嗔他,大王呀,你这是摸人呢,还是摸衣呢。大王笑了,这才脱掉它。” “阿姐,您真好!”魏美人接过睡衣,拿手一摸,果是丝滑,轻声,“这是啥料?” “是鲁缟,上等货色,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几匹,舍不得用呢,这给妹妹做一套。” “谢阿姐了!”魏美人拿衣服走到镜前,“我看看合身不?” 郑袖跟过来,为她脱去身上衣饰。 魏美人着急欲试,郑袖却不急了,按她坐下,摸摸这儿,揉揉那儿,大呼小叫地赞美起她的色相来:“我的老天呀,难怪大王欢喜妹妹呢,连姐姐也想啃你一口!睢瞧,这眉眼儿,这身板儿,面如桃花,腰如柔蛇,”轻轻搓揉她的屁股,“啧啧,这屁股蛋儿才叫迷人呢,”压低声音,“大王最欢喜的就是这地方,妹妹真叫个美!” “阿姐?”魏美人脸色红了,“瞧你讲的!” “这有什么呀?”郑袖笑了,“阿姐这也脱光,让妹妹看看!” 郑袖不由分说,脱光自己,在镜前扭动身体。 “啧啧啧,”魏美人退后一步,欣赏一会儿,赞道,“阿姐呀,你才叫个美呢!” “唉,岁月不饶人哪,”郑袖嗟叹一声,在镜前扭动身躯,“相当年,阿姐初入宫时,也确实美过。可这辰光,阿姐老矣,唉,老矣,老矣!”将她的手导向自己的两只奶子,“不信你摸摸这儿,自打生下子兰,它们就不再硬挺了。”揉捏几下魏美人的,“瞧妹妹这,像是两只乳鸽儿,一不小心怕是就要飞呢!” 魏美人一脸羞涩,笑了。 郑袖也笑起来。 突然,郑袖正在笑着的脸僵住了,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 “阿姐?”魏美人怔了。 “妹妹,你这鼻子怎么了?”郑袖盯住她。 “阿姐,没……没怎么呀!”魏美人摸向自己鼻子。 郑袖近看,远看,目光一直不离她的鼻子,还用手指按在上面,揉几下。 “阿姐?”魏美人发毛了。 “难怪大王他……”郑袖欲言又止。 “大王他……怎么了?”魏美人是真急了。 “唉,妹妹呀,”郑袖收回手,轻叹一声,“你哪儿都美,只这鼻头略略塌了一小点儿,让大王嫌弃呢。” “我……”魏美人摸向自己的鼻头,“它不塌呀,大王也从未提过这个呀!” “你摸摸阿姐的!”郑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头上,“用力捏。捏过,再捏你的,自己比比看!” 魏美人捏一下郑袖的鼻子,又捏自己的,确实,自己的鼻子软塌塌的,似乎没有骨头,而郑袖的鼻子,怎么捏都是硬挺挺的。 “不瞒妹妹,”郑袖附在她的耳边,“大王有次摸在我的鼻头上,说了一句话。” “说啥了?” “大王说,不瞒你说,寡人见不得的是魏妃的鼻子,她哪儿都好,只那鼻子,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大王他……真的这么说?”魏美人吓到了。 “是呀,”郑袖应道,“阿姐一直以为大王不过是哄我高兴,今朝细审,大王是当真呢!” “阿姐,我……”魏美人一脸急切,“哪能办哩?” “阿姐教你一方,不一定管用,你可试试。” “快讲!”魏美人真正急了。 “再见大王时,只要大王看你,你就设法把鼻子掩饰一下,展示出你的优胜地方。譬如说阿姐吧,”郑袖指向自己的乳房,“这俩奶子软塌了,只要他来,我就死活不脱肚兜儿,脱了也设法不让他细审。这招儿可管用呢!” “嗯嗯,我试试。”魏美人连连点头。 两日过后,入夜,怀王驾到,歇在南宫。 一番欢娱过后,怀王躺在榻上,看向郑袖:“袖儿,寡人有桩闲事儿问你。” “我王请讲。”郑袖偎入怀王的胳膊弯里。 “这几日来,魏妃见寡人总是饰掩其鼻,颇是奇怪。听说你与魏妃交好,可知缘由?” “臣妾晓得呢,可……”郑袖一脸为难,“难为情呀,臣妾还是不说为好。” “说吧,你与寡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臣妾若是说了,大王不可生气!”郑袖讲出条件。 “说吧,寡人不生气!” “妹妹是……”郑袖指一下他的腋窝,“厌恶大王这儿的狐臭味!” “什么?”怀王一把推开她,忽地坐起,嗅几下,“寡人有狐臭吗?” “臣妾未曾闻到!”郑袖笑了,“许是臣妾的鼻子不好使吧,感觉大王通体都是香的,尤其是出汗辰光,那股味儿是臣妾最爱!”在他耳边,悄声,“像是发情的公鹿呢!” “悍哉!”怀王的心境依旧留在魏美人那儿,牙齿咬得格嘣嘣响。 “大王呀,您吓人呢!”郑袖紧紧搂住他,“您答应过臣妾不生气的呀,您……您就原谅她吧,她是臣妾的好妹妹呀!” 怀王哼出一声,一把推开她,穿上衣服,大踏步出去。 是夜,魏美人在熟睡中被宫人拖走,关入禁室,于次日上午被处劓刑,打入冷宫。 南宫郑袖再度受宠,只能算是车卫秦所授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步才是关键,就是由郑袖向怀王吹送枕边风。 靳尚能够合法进入后宫的惟一地点是巫咸庙,这是怀王特许的。大祭司白云离开之后,后宫巫咸庙一应祭祀就由郑袖主持,郑袖就任命白云的大弟子为祭司,将沟通宫外其他巫咸庙的事务,交给靳尚,是以靳尚有一只可随时出入后宫的金牌,但目的只能是巫咸庙。 巫咸庙的偏殿里,郑袖支走身边人,不无兴奋地将魏美人如何中计、怀王如何震怒、如何劓魏美人并再度宠她的事务细叙述一遍,末了朝靳尚连连拱手,充满感恩。 “娘娘呀,”靳尚压低声音,“这事儿您确实得感恩,但不是感恩臣尚!” “不感您的恩,我该感恩何人?” “秦国相国,秦使张仪!” “啊?”郑袖惊呆了,“他……他不是被下入死牢了吗?” “张相国虽被下入死牢,但他的下人没有呀。还记得那个送给娘娘白色裘衣的秦国大商吗?张仪在出使之前,就托他问候娘娘,臣对他讲了娘娘的烦心事,他禀报张仪,张仪遂出此妙策,使娘娘从魏美人手中夺回大王!” 郑袖沉思一时,抬头:“靳大人,您是要本宫向大王求情,救出张相国吗?” “眼下怕也只有娘娘能够救他一命了!” “我救不了!”郑袖苦笑,“你是晓得大王的,为商於的事,还有两番征战,大王是真的生张相国的气了!我若为他说话,大王怕就……” “娘娘怕什么?” “怕是要跟魏美人一样!” “唉,”靳尚长叹一声,回她一个苦笑,“大王若是真的杀了张仪,娘娘怕就不是魏美人那样的结局了!” 超越害怕的永远是恐怖。 “什么结局?”郑袖果然惊到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娘娘晓得伍子胥吗?”靳尚缓缓接道,“当年伍子胥引吴军杀到郢都,先昭王连夜出逃,可怜宫妃子女,尽皆落入吴人之手,纵使不死,也是受尽凌辱啊。” “你是说,秦人——”郑袖顿住。 “不瞒娘娘,”靳尚压低声音,“大王是气昏头了,宁可不要商於,不要汉中地,不要黔中地,也要秦人献出张仪。张仪是秦王的左右臂,秦王不想失去张仪,可张仪不想让秦、楚再度开战了,这才应允大王之请,来咱楚地。秦王为护张仪,集大军不下四十万,分黔中、巴蜀、汉中、商於四路,外加韩人,共五路大军,就守在咱的国门口。大王只要杀张仪,五路大军就会杀向郢都,那辰光,大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力抗击秦人,一战而胜。娘娘呀,万一大王战不胜……” “天哪,”郑袖花容失色,“哪能办哩?” “所以,张仪不能死呀,娘娘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来,一是报恩,二是为未来计!娘娘呀,子兰毕竟还小呢,远没有立事!” “可……我怎么救他?” 靳尚如此这般,郑袖答应试试。 是夜,怀王再入南宫,见郑袖在涕哭。怀王问她,郑袖不肯说,只是服侍大王睡下。睡至夜半,郑袖再度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怀王被她哭醒,从榻上坐起:“袖儿,说说,为何啼哭?” “大王呀,”郑袖伏在他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臣妾是……是为张仪……” “张仪?”怀王惊呆,一把将她推开,“你怎么能为他哭?” “臣妾……”郑袖泣道,“后晌辰光,臣妾前往巫咸庙里拜祭,许是困了,就打个盹,梦见巫咸大神现身了,她的旁边站着白祭司。大神说,你不忘祭我,我也予你一个警示。郢都将有大祸,你可携子前往下东国避难!臣妾吓坏了,问是何大难,大神说,是秦人要打入郢都。我问为啥,大神说,因为大王要杀秦使张仪,张仪是秦王的臂膀,秦王要来报仇,我正要再问,一下子醒了。”又泣几声,哽咽,“我的大王啊,郢都若破,你我不能相保,还有子兰,妾……妾中心如刺,是以伤悲……呜呜呜呜……” 怀王震惊了。 “大王啊,”郑袖突然跪下,朝怀王叩首,“臣妾求求您,这就放走张仪吧!” 怀王的面孔由震惊渐渐转为扭曲。 怀王摸索着穿上衣服,缓缓下榻。 怀王走出房门。 “大王——”郑袖大放悲声。 怀王犹如没有听见,直走出去。 听到怀王走远,郑袖止住泣,呆在那儿。 黑夜深沉,怀王孤独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前殿的宫门。 接后三日,怀王未来南宫,一直歇在御书房里,与王叔等众王亲、昭睢等众宗亲,就郑袖之梦反复谋议,众亲皆曰张仪可杀,理由只有一个,复仇。 王叔还算出一笔大账,前面两战,楚国虽败,但秦、韩皆伤,尤其是秦人,死伤怎么算也过二十万。若拼人数,楚人眼下的能战之士远超秦人。再说,屈平使齐,五国纵盟签约在即,韩国不敢妄动。惟有秦人,楚人并不惧怕。秦得汉中、黔中二地,非但是秦人之福,反倒是秦人之祸,二地百姓皆为楚人,无不在巴望楚人驱走入侵者。至于郑袖之梦,实乃无稽之说,不足取信。再说,巫咸为巴神,即使真想警示楚王,也该直接托梦于楚王,而不是托梦于一个后宫妇人。且王叔又提及从前,说郑袖、靳尚一直在为张仪说话,这个梦不定是他们编出来的呢。怀王使人于宫中查询,果然查出在南宫托梦那日,靳尚也去后宫巫咸庙了。 怀王旨令收走靳尚的后宫出入金牌,并于第四日大朝,当廷颁诏,数列张仪祸楚罪状,颁布诏命,于丹阳大战的祭日在郢都太庙行施大祭,祭品为张仪,施祭方式是,生割其舌以祭死国忠魂,生剜其心以祭列祖列宗,之后悬其首于三军旗杆,誓师伐秦。 楚廷里群情激昂,没有一人搭理靳尚。 祭日在即,楚国太庙紧锣密鼓地筹备祭事。与此同时,怀王诏书传达楚国各地城邑,将张仪罪状桩桩件件,悉数昭示于楚人。年轻楚人,尤其是下层楚人,无不激昂慷慨,纷纷弃业从军,皆欲杀敌立功,改换门庭。 秦、韩震动,加紧备战边疆不说,更对占领区严格戒备,以防楚人反叛。 祭日在即,司刑入狱,对张仪宣读怀王诏命,令狱卒将张仪戴上脚镣枷锁,关入死牢。 司刑宣布完毕,张仪没说什么,只是苦涩一笑。 这一生,于他已到尽头。 在祭日的前夜,死牢里静得出奇。 张仪闭目端坐,如同在鬼谷里从师兄打坐。 一阵脚步声近,是一名狱吏并两名狱卒。狱吏打开牢门,二狱卒一人端托盘,上面摆满喷香的烤肉,一人抱酒坛,坛上摆着两只大碗。 “张大人,”狱吏朝张仪拱个手,“按照王命,明日辰时,您就要上路了。今宵良宵,明月朗照。小人奉司刑令,以薄酒一坛,为大人饯行。” 狱吏示意二狱卒摆好酒菜,打开张仪的长枷及镣铐,递给他一只特意打湿的长巾。张仪拱手回礼,接过湿巾,擦脸,拭手。 “张大人,”狱吏指着案上烤肉,“盘中有鹿肉、羊肉、牛肉和雁肉四品,全是上好的。小人听闻大人喜好陈酒,这坛酒仅只七年,不够好,可小人只能做到这个了,望大人凑合。” “谢你了,小伙子!”张仪坐定,看向酒碗,“能否再拿五只碗来!” “这……”狱吏怔道,“张大人,只您一人,有两只还不够吗?” “求你了!”张仪说出软话。 狱吏示意,一狱卒快步跑去,取来五只大碗。 张仪摆好七只碗,搬起坛子,将坛中之酒均匀斟于七只碗中,端起第一只碗,朝天举起:“先生,弟子此生得拜您老为师,是大幸,这第一碗,弟子敬您!”一气饮尽,摔碎,抓过一块肉,嚼几口,端起第二只,“大师兄,师弟张仪服了,这第二碗,师弟敬您!”一气饮下,摔破,又嚼几口肉,端起第三只,凝视碗中酒,良久,朗声,“师姐,张仪……无话可说,敬您……”饮下,吃肉,再举一只,“孙兄,这碗是您的,鬼谷数年,张仪服您!”饮下,举起第五只,“庞兄呀,在下晓得你候得急了,请再稍候几时,明日辰时,张仪就寻你来了!” 张仪连饮五碗,尽皆摔破,看向最后两只大碗。 张仪不再饮了,也不再吃肉了。 张仪闭上眼,静静地坐着。 牢门开着,守在门口的是狱吏,狱吏背后是两名狱卒。 张仪坐呀,坐呀,不知坐有多久,似乎完全忘记了四周的存在。 狱吏守不住了,轻声:“张大人,酒凉了,肉也……”顿住。 张仪扫他一眼,一手端起一碗,碰一下,长叹一声:“苏兄,在下……先走一步了,这是与你诀别的!来,你我得慢慢喝!”朝两只碗各饮一口,放下,闭目,自语,“苏兄有所不知,在下是不想走哇,在下不是怕死,是……你晓得的,你我的棋局这还没有下完啊,”端起两碗,各饮一口,放下,“不瞒苏兄,在下反复思虑过你的纵棋,是真好啊,可……它不合人心哪,列国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上要有太阴,要有太阳,但不能有两个太阴,也不能有两个太阳,因为天道合于一,不可有二日啊,苏兄。列国共生,天下共生,终了是谁也不能生啊,苏兄!甭说是天下,甭说是列国,纵使在我们的小小山谷里,若是没有先生这个太阳,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啊。”端起两只碗,再饮,放下,“还有苏兄所悟的先生那几句偈语,‘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偈是好偈,只可惜被你苏兄曲解了。苏兄亦非全部曲解,你曲解的只是后面两句,‘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就在下所解,先生所指的‘大我天下’,并不是苏兄你所说的‘大同之世’啊,先生意指‘统于一’呀。大为一,‘大我’为一我,一我即孤,孤即寡,寡即予一人,予一人者,上天之子、大地之王也。‘大我天下’,即‘天下大我’,也即天下归于予一人。如何归于予一人呢?即如苏兄所说,经由‘公私私公’。这‘公私私公’四字,苏兄你用杨朱之说,也是曲解呀。什么‘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什么‘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这完全不是先生之意啊。就在下所解,先生之意当是,天下即国家,天下归于一,就是天下归于公,归于国,归于王,抑或归于帝,公、国、王、帝,皆是一啊。‘公’后为‘私’,私即家,私私即家家,天下由私私组成,私私成公,国家乃生,一我而为天下。”再端起两只碗,分别饮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我所弈的这局棋,在下一死,就算是输了,可苏兄你也嬴不了呀。‘纵横成局’,没有在下的这个‘横’,苏兄的‘纵’局又如何达成呢?唉,苏兄啊,在下失算于楚,抑或是失算于秦,可苏兄呢?你又失算于何处?就在下所断,苏兄当是失算于‘共生’二字,因为弱肉强食是天道,天道是有秩序的,秩序是分尊卑的,你搞天下共生,让诸侯坐成一个不分尊卑的圆圈,这是逆天之道!”将两只碗拿起,“苏兄,逆天之道,行不远矣。在下所言,堪作心腹之语,你若不服,这就候着,待明日辰时之后,在下就在九泉之下摆好棋局,候你,与你最终见个分明……”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张仪不知想到什么,猛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随着这声长笑,两只空碗同时破碎。 就在张仪摔碗的当儿,一辆驷马辎车正在月夜的荆楚大地上急驰,御手是屈遥。二骑跟在车后,一骑是飞刀邹,另一骑是木实,担当护卫。 车篷里坐着二人,一是屈平,二是苏秦。 天气寒冷,地面干燥,月光朗照,特别适合长途驱驰。辎车已驰三天两夜,这是第三夜,马匹也在不同的驿站里换过几轮,眼前的六匹马皆是迎黑时新换的,该当是最后一轮。 “屈子,还有多远?”苏秦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夜空。 “已过荆门!”屈平睁眼。 “荆门?离郢都还有多远?” “距郢都北门二百三十一里,平走过多次,最快也得五个时辰。不过,夜路好走,天亮时应该赶到。” “如果是辰时,天亮怕就来不及了!”苏秦一脸急切,“我们要给大王留足时间,否则……” “我算过时辰,来得及,”屈平应道,“祭祀是在先庙。这是大祭,大王与王叔都会去的。我们可以直接赶到先庙,相信我王会听您的!”爬到车前,“遥弟,你来歇会儿,我驾车!” “阿哥,我还行,再驾两个时辰!” 一行车骑紧赶慢赶,到郢都已是日出。 车马直驱先庙,但见庙门之外人声鼎沸,车马拥挤,都处都是持械的宫卫。 为防秦人抢人,三千卫士将先庙全面戒严,进出人员皆须接受盘查。 卯时将过,辰时就要到了。 苏秦、屈平急不可待地跳下车,各将佩剑扔给屈遥,疾步走向庙门。 负责守护的是新任军将昭鱼。 “左徒大人?”见是屈平,昭鱼惊呆了,仍旧称他旧的官阶,“您不是去齐国了?” “听闻杀秦使行祭,在下急赶回来!” “太好了!”昭鱼恨道,“这骗子害我大楚不浅,在下恨不得亲手行刑!时辰要到了,大人请!” 昭鱼放行屈平,却拦住苏秦。 苏秦一身胡服,头上戴着一顶胡人的毡帽。 “昭将军,”屈平急了,附他耳边,“这位是在下特意请来的客人,有急事禀报大王,请大人放行!” “若见大王,下官必须禀报,请二位稍候!” 昭鱼转身欲走,屈平扯住他:“将军,禀报就来不及了!我们一起觐见,可否?” 昭鱼搜遍苏秦全身,见无任何凶器,遂带二人入内。 祭坛设在先庙大院,一身秦国官服的张仪被绑缚在祭坛旁边的刑台上,二目闭合,神态平静。两名刽子手一左一右侍立于侧。 巫乐声中,大小巫祝在祭坛上跳着巫舞。 祭坛之下站满了参祭的人,穿的全是素服,如举大丧。除王亲、朝臣之外,前来观刑并参与祭礼的还有不少死难烈士遗属,是经过相关司尹层层筛选出来的。 昭鱼引领二人绕过祭坛,步入正殿。 怀王、王叔、昭睢并一应重臣皆在正殿,举行先庙祭祀礼仪所规定的仪程。 行祭之前的仪程已入最后一道,由怀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宣读祭文。时辰是计算好的,祭文宣毕,卯时即过,当入辰时,由刑台正式行祭。 昭鱼迟疑一下,看向屈平。 情势火急。 屈平不由分说,直入殿门。 大殿上,一身素服的怀王已经走到牌位正中,从大巫祝手中接过祭文,轻咳一声,正要开读,仍旧穿着使臣服饰的屈平几步跨到他身侧,于三步之外跪地,叩首:“大王,臣屈平有奏!” 这一声如同惊雷,大殿里全被震呆了。 先庙行祭,大礼进行时,这是庄严静穆的时刻,是不可有任何奏报的。 奏报之人是屈平,谁都晓得他使齐去了,这辰光不应出现在这儿。 “屈平?”怀王扭身,看向他,不敢自己的耳朵。 “大王,臣屈平有奏!”屈平再次叩首。 怀王两眼眯起,盯住他:“三闾大夫,你有何奏?” “臣请大王暂缓仪程,前往偏殿,臣有急情密报!” 本应在大梁与四国纵亲结盟的屈平竟然在这节骨眼上现身,且有急情密报,一定不是小事了。怀王吸一口气,看向王叔。 王叔朝怀王拱下手,径自走向屈平,拉起他,携手走向偏殿。 怀王示意大巫祝暂停仪程,快步跟去。 偏殿里,怀王入主位坐定,王叔也于陪位落席。 屈平叩首:“臣叩见我王,叩见王叔!” “快起,”怀王指向席位,急不可待,“是何急情?” “有人请见我王,急情在他那儿!” “何人?” “一位贵宾,也是我王臣子,就在门外!” 屈平越是不讲名字,怀王的好奇心越是强烈,扬手,指向门外:“快去,有请贵宾!” 屈平出殿,见苏秦、昭鱼已经跟过来,站在阶下不远处,遂向他招手。 苏秦朝昭鱼拱个手,指一下屈平,大步上阶。 屈平引苏秦入殿,与他并排跪叩于地。 “臣苏秦叩见大王!”苏秦叩首。 作为六国共相,苏秦手中还有先楚王送他的相印,自然也是大楚相国,所以称臣。 “苏秦?”怀王盯住他的一身胡服,一脸震惊,“你……是苏秦?” 苏秦抬头,摘掉毡帽,看向怀王,拱手:“臣正是苏秦!” “哎哟哟,”怀王认出他来,惊喜交集,忽一下站起,跨步过来,一把拉起苏秦,握住他的双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你苏子呀,你胖了!” “臣谢我王关切!”苏秦亦看向怀王,“大王您……瘦了!” “唉,”怀王长叹一声,“内忧外患,寡人……力不胜逮,能不瘦吗?”转向也站起来的王叔,“苏子,这位是纪陵君,寡人贤弟!” “臣叩见王叔!”苏秦朝王叔深深一揖,“前番来楚时,说是王叔巡视巴地,臣未能拜见,深以为憾!” “苏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朝总算是见到了!”王叔回礼,指向自己的席位,“苏子请坐!” “王叔席位,臣不敢坐!”苏秦走到屈平留给他的上首席位,见怀王已经就坐,亦正襟坐下。 “前几日,”怀王见众人坐定,朝苏秦拱手,直入主题,“寡人得报,说是苏子正在大梁会盟五国特使,重结纵亲,今朝苏子来此,实令寡人惊诧。敢问苏子,是为何事千里驱驰,以教寡人?” “是为一个人。”苏秦回礼。 “可是刑台上的那人?”怀王已经猜出,看向殿外。 “我王圣明!”苏秦再次拱手。 “苏子合纵,那人却屡屡破坏纵盟,堪称是苏子的死对头,苏子此来,不会是为观赏他如何受刑以解心头之气吧?”怀王眯眼。 “回禀我王,臣非为观赏他受刑而来!” “哦?”怀王倾身,两眼几乎眯作细缝,“敢问苏子,既然不为观他受刑,又为何事?” “臣此来,是恳请大王放过那人!” “为何?”怀王直起身,盯住他。 “因为大王杀他不得!” “为何?”怀王的语气变冷了。 “为楚国,为楚人!” “寡人杀他,正是为楚国,为楚人!”怀王一字一顿。 “回禀大王,”苏秦二目如炬,射向怀王,“臣以为,大王杀张仪,非为楚国,非为楚人!” “你说,寡人是为什么?” “泄恨!”苏秦补充一句,“大王杀他是为泄大王之恨,朝臣杀他是为泄朝臣之恨,百姓杀他是为泄百姓之恨!” “敢问苏子,”怀王二目逼视,“寡人不能泄恨吗?朝臣不能泄恨吗?百姓不能泄恨吗?” 怀王连番追问,一句紧一句,势若张弓之矢。 “大王,”苏秦缓缓说道,“昔年臣在山中从鬼谷先生修学之时,先生屡屡告诫我等四人,筹策画谋,决事断物,切切忌惮四字,一曰喜,二曰怒,三曰恐,四曰悲。也就是说,极喜之时,极怒之时,极惧之时,极悲之时,皆不可决事。恨者,怒之极也。今日大楚上下同欲,举国皆怒,大王亦决事于怒极,臣切切以为不可。决事断物,须循依的是事理,不可循依的是情绪,是以圣君谋事决物,皆于冷静之时,剖事析理,去其虚表,达其本质,否则,事必不成,功必不就。” 苏秦开场,首先搬出鬼谷先生所教,确实震住怀王了。无论如何,就他所知的鬼谷弟子,苏秦、张仪、庞涓、孙膑,无一不名动天下的大才。 门下弟子个个搅动天下,鬼谷先生堪称当世圣智了。 关键是,若是他人来求张仪免死,怀王不会惊奇。为其求免的是合纵抗秦的苏秦,而张仪事秦连横,堪称是苏秦最大、最恨的对手,这个倒让怀王思量了。 “鬼谷先生所教甚是,”怀王平缓一下陡起的怒气,微微拱手,“熊槐不才,何以不杀张仪,还请苏子赐教!” “大王能够冷静下来,苏秦贺喜了!”苏秦拱手,“决事决物,当循事理。臣请问大王,除泄恨之外,大王可有杀死张仪的事理?” “依据楚律,欺君之罪,当诛九族!”怀王随口应道。 “欺君为不赦之罪,当诛九族。请问大王,张仪是如何欺君的?” “这……”怀王的怒气又起来了,“他与寡人签下契约,承诺将商於六百里归还予楚,可他……末了只说是六里!这难道不是欺骗寡人吗?” “若此,是欺大王了。”苏秦拱手,“张仪既犯楚律,自当以楚律治罪。就臣所知,依照楚律,无论何人所犯何罪,皆要过三堂会审。三堂会审,需要的是证据。只有证据确凿,有司才能依据楚律,定其罪,刑其身。大王起诉张仪欺楚,过三堂会审了吗?如果过了,证据何在?如果证据只是契约,而那契约已让秦王烧了,构不成证据。至于在场楚臣的证明,可作人证,但这人证合于楚律,却不合于邦交常理。邦交常理是,两国交战,不斩使臣,而张仪的身份是秦使。秦使涉险欺诈,无论是大王认定还是楚臣证言,皆为单方之辞,秦人是可以不认的。不认则起事端。大王在此单方斩杀秦使,是不循事理。大王不循事理,秦王就可以此为据,张扬于天下,大王也就失义于天下。大王失义于天下,则失天下之助。届时,秦人得助,大王失助,若是两国交战,大王能有胜算吗?” “你是说,我大楚战不过他秦人?” “就臣所见,秦、楚已历数战,结果摆在那儿,望大王明鉴!” “苏子,你……”怀王气得手抖,喘会儿气,“寡人这就讲给你实情吧,与秦人数战,楚人确实未占上风,可寡人复盘,没有一战是秦人当赢!公孙鞅袭我於城,是偷袭;景翠战于淅水,是败于兵器;屈丐是败于秦人的侥幸;至于寡人亲征,秦人胜在张仪连横四国,齐人偷袭我取胜。今朝不同,我大楚上下同欲,苏子你也复纵五国,我无后忧,韩人亦不敢动,寡人单挑他一个秦王,哼,”将几案震得啪啪直响,“鹿死谁手,这还未定呢!” “大王,”苏秦盯住怀王,语气平淡,“请不要生气,冷静解析。就眼前情势,我们抛除纵亲五国,抛除韩国,惟有秦、楚再战,臣敢问大王,何以取胜?” “我大楚地阔人众,即使与秦国拼人,也是三打一,难道还不能取胜吗?” “大王熟读史书,战争胜负是拚人数所能决定的吗?” “这……”怀王怔了下,“纵使不拚人数,寡人早已颁布诏命,奖罚惟论军功,就寡人所知,楚人能战者皆投军役,无不欺盼杀敌立功呢!” “诚如大王所言,”苏秦侃侃接道,“楚人三倍于敌,皆怀深仇大恨,皆欲赴死立功,敢问大王,您能保证再战必胜吗?” “怎么不能?” “大王,”苏秦应道,“昔日吴人以区区数万众战楚,楚地能战者数倍于吴,结果如何?楚人数战数败,郢都失陷。昔日秦以区区五万人伐蜀,蜀人能战者数倍于秦,结果又如何?蜀人数战数败,成都沦陷,蜀地尽为秦有。吴人何以胜?是有孙武子、伍子胥。秦人何以胜?是有张仪、司马错。由此可知,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将相筹谋。如果秦、楚再战,秦人倘有司马错、魏章在,敢问大王能以何人为将?” “寡人……”怀王语塞一时,握拳,“寡人亲征!” “大王是玉体金尊,御臣为上,御兵为下。武王伐纣,是有姜子牙在侧。” 怀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自始至终都在倾听。 “还有,”苏秦凝视怀王,“自古迄今,所有战争,无不是为解决纷纷,达到己方目的。请问大王,若是与秦再战,大王欲解何纠纷?” “复仇!” “何仇?” “明摆着的,秦人先占我商於,这又夺我汉中、黔中郡!” “大王达何目的,才算复仇?” “收回全部失地,商於、汉中、黔中!” “大王,”苏秦侃侃应道,“臣在谷中时,听先生讲起过孙武子之言,说是两国相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大王与秦开战,只是只为收复失地,何不利用孙武子之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看向怀王,目光期许。 怀王闭目有顷,睁眼:“请问苏子,如何伐谋?如何伐交?” “释放张仪!” “这……”怀王看向王叔。 “苏子,”王叔终于开腔,“你这讲讲,释放他,怎么就是伐谋了?” “回禀王叔,”苏秦看向王叔,拱手,“迄止目前,张仪仍为秦使。两国相争,杀使失义。如果我强杀张仪,就等于逼迫秦王驱民攻战。”目光移向楚王,“大王,王叔,就臣所知,张仪为秦驱驰多年,秦王是离不开张仪的。此番张仪是应大王之邀使楚,秦王不能不送他来。大王若杀张仪,等于是向秦人再次宣战。为防不测,秦王送张仪使楚之时,已做好充足筹备。就臣所知,秦王已虚咸阳守御,亲引五万精锐赶赴汉中,太子荡等尽皆从征。汉中已备秦国锐卒十五万,正沿汉水大造船筏及攻城利器。在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兵马十万,厉兵秣马以待;在江州等地,巴、蜀丁壮不能不应役,若沿江水东下,后果不可设想。再就是黔中,今已在秦手,由司马错统帅。四路秦人总数不下三十五万,大王分兵御敌。秦法严苛,秦师得义,秦卒必前赴后继。大王激励,楚人报仇,楚卒必视死如归。结果将是,两国死士相交,血流成河,战后检点,秦、楚无一成为赢家。此前数战皆是明证啊,大王!由于战争仍旧发生在楚土上,楚人损失只会更多呀,大王。” 楚怀王显然听进去了,神情凝重起来。 “再说,”苏秦侃侃接道,“楚杀张仪,除解恨之外,无一益处。首先是,秦失张仪,几无损失,不过是少了一个鼓舌的。即使秦王舍下张仪,不与楚开战,按照秦使嬴疾所述,我王要的是张仪,不是土地。秦以张仪一人之身,换取汉中、黔中,还有商於的广袤土地,也是上好买卖。秦人侵占楚国大片土地原本理屈,只要张仪被杀,秦王就有十足理由永不归还,那时,我王若行征伐,秦人就是保家卫国,起而血战!士民尽皆战死,我王即使讨回那些土地,又有何用呢?” 苏秦这番话可谓是理清义明、情真意切了。 “若是不杀张仪,我如何伐谋呢?”王叔再问。 “回禀王叔,”苏秦应道,“张仪大业未就,今入绝地,并不想死,但有生机,是断不会放弃的。我王可以暂缓行刑,与张仪商谈两国息兵、解争、睦邻之事。前面数战,秦国也是伤不起了,有张仪在此,秦王正好就坡下驴。” “依苏子之意,如何与张仪谋议?”怀王倾身插道。 “回禀大王,”苏秦朝他拱手,“臣之意,我王可向张仪讨要如下筹码,一,归还武关以东予楚,因为武关以西是先王所赠,强收失义;二,秦国归还黔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三,秦人归还汉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四,由张仪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于楚,楚可割让叶城于韩,使韩王有所得益。” 显然,这是于楚国上好的谈判筹策,也是怀王、王叔之前所未曾想过的。 “要是秦王不肯答应呢?”怀王急道。 “继续谈呀,大王可以退让一步,割让部分城邑予秦,毕竟是秦人战胜了!” “要是韩王不答应呢?” “秦人退让在前,五国纵盟压迫在后,韩王不敢不答应,让给他叶城是全他面子。” “若此,寡人应允!”怀王长吁一气,看向王叔。 显然,这个方案王叔也是满意的。 “苏子,”王叔朝苏秦拱手,“能否由您出面,与张仪谋议?” “谢王叔信任!”苏秦回礼,“只是,五国纵盟尚未签署,此为当前大事。再说,在下与张仪,行道不同,还是不见面为好。在下此来,除屈子之外,无人知晓,是以,”看向怀王、王叔,“臣请大王并王叔切切保密,不要提及在下,只以天意恩释张仪即可。至于何人与张仪商谈,臣请举一人。” “何人?”怀王看向他。 “上官大人,靳尚。” 怀王吸一口长气,转向王叔。 王叔点头。 “传旨庙尹!”怀王转对内尹,“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今日之祭推至午时,牺牲张仪押解回牢,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 内尹传旨去了。 “大王,王叔,”苏秦跪叩于地,“臣叩谢大王、王叔恩释张仪,脱秦、楚生灵于涂炭!” “苏子请起,寡人还要谢你才是!”怀王扬手。 “大王,王叔,”苏秦起身,拱手,“四国特使仍在大梁候着,臣与屈子请辞!” 怀王、王叔起身,欲送出门,被苏秦止住。 苏秦与屈平拱手别过怀王与王叔,跨步出门,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第573章 应黑咒嬴驷暴崩灭中山赵雍发力 别过怀王,苏秦跟在屈平身后,匆匆走向庙门。 就在跨出庙门的瞬间,苏秦住步了。 苏秦转过身子,缓缓看向远处的行刑台。 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时,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内尹已将怀王的谕旨传给庙尹,但庙尹尚未宣诏。 张仪仍被绑缚在刑架上,两眼闭合。 一个是距离太远,一个是被数以百计的看客挡住视线,苏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几步。站在观刑的人群后面,透过人头的缝隙看向刑台。 辰时早到,行刑台上,站在两侧的刽子手左右顾盼,脸上现出诧异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观刑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就在此时,担任主祭司的太庙尹跨上行刑台。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群情亢奋,巫舞巫乐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庙尹。 张仪晓得死时已至,抬起头,睁开眼,目光如炬地扫射人群。 张仪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在欣赏他们的欢快,又似是在与他们永别。 人群一层又一层,张仪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无数人头挡住的胡服人苏秦,苏秦却透过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张仪。 扫视一圈之后,张仪缓缓闭目,神情愈加平静,安然等候他的最后时辰。 庙尹掏出谕旨,展开,声音洪亮:“诸位大楚臣民,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除去周边持械守卫并两个刽子手,在场臣民尽皆跪叩。 “大楚之王谕旨,”太庙尹朗声唱宣,“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张仪,押解回牢,听后处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钦此!大王之王熊槐。” 全场哗然。 最惊愕的莫过于心如死灰的张仪。 张仪猛地睁眼,两道犀利的目光再扫全场,赫然看到,在黑压压跪叩于地的楚人背后,一个胡人的背影正在离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庙门,穿过一排甲士,眨眼间消失在庙门之外。 俄顷,十几名甲士快步上台,将张仪解缚,戴上刑具,打入囚车,在更多甲士的护卫下,押往刑狱。 秦使张仪于眨眼间由祭到释,楚王的谕旨如同戏法,靳尚凌乱了。 让他更凌乱的是后晌。大祭过后,靳尚正欲随众臣出门,被子启叫住,带他直入太庙偏殿。 怀王不在。在怀王坐过的地方,赫然坐着王叔。 “臣叩见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请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礼让。 听到王叔的笑声,靳尚缓缓松出一口气,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张仪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旧笑着。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并王叔赦免秦使张仪!” “非大王与王叔赦免张仪,是上天赦免他。” 靳尚吸入一口气。 “知道上天为何赦免他吗?”王叔问道。 “臣愚痴,请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为楚国,为楚人。”王叔给出解释,“上天昭示,杀张仪是与秦开战,而与秦开战,于楚人,于楚国,皆是雪上加霜。与秦开战是为复仇,复仇是为收复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暂与秦人和谈,因为秦人也战不起了,这才遣张仪使郢。” “大王、王叔圣明!”靳尚再拱。 “其实,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张仪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谕旨,是要让张仪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聪明伎俩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让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张仪!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赐酒予他,为他饯行,张仪借酒吐出真言,说他并不想死!上天听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听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张仪顺应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诚意与我协谈睦邻!” “伟哉,上天!伟哉,大王!”靳尚迭声赞道。 “靳大人,”王叔终于讲到主题,“王叔请你来,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狱中,释放秦使张仪!”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还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为特使,与秦使张仪协谈睦邻相关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晓得大王为何命你为使吗?” “大王是要罪臣将功折罪!” “晓得就好!”王叔伸手,“起来吧。此前的事,莫说是你,除屈平、陈轸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过,包括老身,没有一人看清张仪的伪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为人臣,是要充当大王耳目手脚的,是要协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从大王多年,大王对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连连叩首,泣不成声。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顿,“王叔也希望你永远记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饮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荫,享的是楚禄,拿的是楚俸。无论你得过秦人多少好处,一切都成过去,秦人永远是秦人,而你,永远是楚人。你要时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错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号啕大哭,额头将地板砸得梆梆直响,“臣……记下了……” “记下就好!”王叔扬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经有过的智勇来,为大楚效力!”从袖囊中摸出谕旨并一块特赦金牌,“拿上这个!” 靳尚再叩:“臣……再谢王叔……再谢大王……信任……” 接过金牌并谕旨,靳尚并未急去刑狱,而是回到府中,关门闭户,怀感恩戴德之心,将整个事件由头至尾思虑数遍,心中完全亮堂,这才驱车赶往秦国使馆,与秦国副使魏冉一起来到刑狱。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门外,自行入内,向早已闻报、守候于内的司败亮出楚王的金牌并谕旨,由司败亲自带他来到死牢。 张仪气沉心定,闭目端坐。 靳尚宣过王旨,张仪缓缓应道:“靳大人,您让在下如何谢恩呢?” 不待靳尚应声,司败出声:“开枷!” 随从的狱吏当即开枷解镣。 张仪得到自由,对靳尚拱手:“在下谢过靳大人!”又冲空中拱手,“秦使张仪叩谢楚王不杀之恩!” “秦使,请!”靳尚伸手礼让。 张仪昂然出狱。 一如苏秦禀报,秦惠王真的就在汉中郡了。 随他而来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在惠王抵汉中后不到半月,太子嬴荡也率五万防守咸阳的常备甲士赶到,依从王命屯扎于汉水岸边。 接后的情势越来越不利于张仪。 得知张仪最终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经诏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荡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开始念起张仪的好来,向秦惠王请战说,只要楚人敢杀张仪,他愿请命先锋,杀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准奏了。 嬴荡兴奋异常,立马调配三军,筹谋攻郢。不消数日,汉水两岸但见连营数十里,旗展角鸣。逾千辆战车也都整装待命。 约定好的大祭这日,汉水岸边,战船连绵,战车待发,三军将士皆持战时态势。 天色将暮,天空中现出一只黑雕。 那黑雕盘旋数周,择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华接过,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别宫。 殿中,惠王端坐于席,两眼闭合。 惠王这般坐着已过两个时辰了,始终未出一语。一旁侍坐的是太子荡与公子疾,也都坐着。太子荡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无论是候令还是侍坐,二人脸上各现焦虑。 “王兄,来了!”公子华声音急切。 几人皆看过来。 公子华这才解开缚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复闭。 “父王?”太子荡声音急切。 惠王没有睁眼,将手中的密函循声扔去。 太子荡接住,读毕,朗声大叫:“没杀他呀!嘿,张相国真叫个命大!” 众人闻声,无不吁出一口长气。 公子华从太子手中拿过密函,看毕,递给嬴疾。 嬴疾没有再看,顺手放在几案上,转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荡听旨,战备解除,三军将士各回营帐,休整三日!” 嬴荡应过,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华看向惠王,不无慨叹,“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惠王出声了。 “那……”公子华怔了,“会是谁呢?” “是与屈平同行的那个胡人。” “那胡人会是谁呢?”公子华眯起眼睛,陷入长考,有顷,恍然大叫,“别不是苏秦吧?” “苍穹之下,”惠王看向远方,“能够力撑大厦于将倾的,惟苏秦一人!”目光转向他,“然而,这么一个巨人,竟然差点儿命丧于你的小雕之手,着实让人擦把汗哪!” “嘻嘻,”听惠王提及那档子事儿,公子华做个鬼脸,咧嘴笑了,“臣弟晓得苏子命大!” “不是苏子命大,是天佑苏子!”惠王慨叹一声,指向金雕,“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王兄,”公子华凑他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不会是当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门,“说给他听!” 公子华将秦惠王的谕旨写入密函,通过金雕捎给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车卫秦,由后者一字不落地“说给”张仪。 受旨的是二人,张仪与魏冉。 谕旨宣完,张仪示意二人出去,独坐于室,让自己沉定下来。 张仪的眼前再次浮出那个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归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与一胡人现身庙中。屈平入大殿奏见楚王,正读祭文的楚王停下来,与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后是楚王传见那个胡人,再后,赦免他的谕旨就从偏殿里发出。 整个事件的过程,靳尚是在场的。但张仪晓得靳尚没有入殿,他就站在观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几年,张仪的眼睛炼得雪亮,谁在场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当是他在现场听到的,张仪问过那个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给出笃定的解释。 给出解释的是车卫秦。 车卫秦进不去庙,但有黑雕守在庙外,看到昭鱼带屈平与那胡人进去,之后又带他们出来。再后,有黑雕跟从他们的车乘,见那车辆径直驰入位于城外的屈平草庐,于次晨才从草庐驰出。跟在车后的是两个胡服骑手。 胡服之人,是苏秦无疑了。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 张仪百般折腾,皆是无用,最终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对手,苏秦。 是的,关键辰光,也只有苏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张仪的心绪回到过去,回到鬼谷里,回到与苏秦相处的日日夜夜,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张仪擦去泪水,睁开眼,瞥向几案上的谕旨。 张仪的耳边回响起秦惠王的宣旨声:“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张仪的嘴角咧出一丝浅笑。 张仪正自思索秦王,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敲门声。 张仪收起谕旨:“请进。” 门被推开,是魏冉,手中拿着张仪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节。 “主使大人,”魏冉禀报,“楚宫来人,归还大人使节,邀请大人入宫!” 张仪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换上特使服饰,扬手:“副使大人,请随本使入宫!” 二人乘车入宫,被当值宫人引至偏殿。门外迎出二人,是靳尚与楚王御史景连。 虚礼见毕,四人入内,见殿中没设主席,只在正殿两侧摆列两个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为主,秦为宾,靳尚就左侧上首坐了,张仪就右侧上首坐了,景连与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诸事,秦使受惊了!”靳尚拱个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问候秦使!” “不是受惊的事!”张仪出声苦笑,没有回礼,“仪奉秦王使命,与楚睦邻,怀抱热情而来,却差点儿成为楚国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为结亲睦邻。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绝齐睦秦,与秦使立约画签,之后又特使昭睢随从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约。种种过程,在下亲历。结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咸阳苦守数月,所历委屈,罄竹难书。有来无往非礼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旧是睦邻,我王心有余悸,这才传旨,让秦使略略受点儿惊吓,长个记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转向魏冉,敛住笑,朝他拱个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历过不少日子,该当熟知楚人秉性,你说呢?” “这个……这……”见靳尚冷不丁调转矛头,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几声,方才想到说辞,拱手应道,“回禀楚使,晚生无知,只晓得一个俗识,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为天下诸事,本无绝对之理。晚生以为,昨日不宜追,明日犹可期,但更切实的永远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为昨日之事,今朝我们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谈,我等各奉使命,当摒除过往,就今日之事论今日之事。”转对楚国副使景连,“景大人,您以为如何?” “甚是,甚是!”景连连连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冲魏冉竖起拇指,“早听王叔讲过副使大人,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转对张仪,“两位副使皆认为既往不咎,在下也认同此议,敢问秦使可有异议?” “哈哈哈哈,”张仪亦笑几声,“魏冉说得果然是好,让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为三位都不是当事人。如果昭睢在这儿,他就能理解在下。不过,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却是不吐难受。”盯住靳尚,“敢问楚使,在下可否一吐为快呢?” “秦使请讲!” “在下的感慨是,”张仪敛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历经无数生死离别,从未感受过恐惧,这一次,拜托楚王,让在下切切实实地感受了。”朝空中拱手,“楚王陛下,您真是吓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几声,“秦使不必纠结,待我们完成使命,在下奏请我王置酒,为秦使压惊!” “诚谢楚使!”张仪谢过,盯住靳尚,“楚使,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靳尚笑笑,“秦王既使张子赴郢睦邻,总该拿出点儿什么来表达他的睦邻诚意吧?” “敢问楚使,楚王想要什么?” “当然是争议之地,商於。” “还有什么?”张仪盯住他。 “没了。” “汉中、黔中呢?”张仪略觉诧异。 “这两地不用争议与商约。”靳尚挥手。 “为何不用争议与商约?”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楚国的,无商可约,无议可争!” “若照此说,”张仪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国的,吴地原本是吴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汉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远了,”靳尚讲不过张仪,摆手止住,“我们一事归一事,先说商於,如何?” “好吧,对于商於,靳大人何说?” “我王之意是,秦王须遵从秦使前番所签的盟约,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毁的盟约。” “那盟约已经不在了。”张仪应道,“在下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与楚王订立新盟,另议盟约。” “怎么议?” “依据事理。”张仪侃侃而谈,“武关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国先王赠送于秦国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关之东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个人恃强占取的,秦王诚意归还楚人!” “嗯,合于情理!”靳尚微微点头,“在下记下了,容在下禀过我王,就将此事定下。其他两处,汉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须无条件撤军,将之归还楚人,秦楚恢复战前边界,否则,秦人以什么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么方式再拿回来!” “靳大人,”张仪笑了,“我王诚意睦邻,特使在下前来讲清事理,难道你们楚人一味恃强、不讲事理吗?” “请问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张仪侃侃说道,“天下之地,惟强是有;天下之民,惟强是从。汉中、黔中二地,本为巴人所有,巴人没有赠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同理,楚人也没有将此二地拱手送给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汉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啧啧啧,”靳尚轻拍几下手,冷冷一笑,“听这声音,秦使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向我大楚下战书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来议和的!” “说吧,这二地,秦王欲作何议?” “汉中归秦,黔中归楚,如何?”张仪直盯靳尚。 “不可。” “汉中归楚,黔中归秦,如何?”张仪又换一个说法。 “不可。” “楚使欲作何议?” “在下说了,二地尽皆归楚,两国恢复至战前边界。” “看来,”张仪淡淡一笑,两手一摊,“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哟!”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后看景连,再后回归靳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下提请楚使好好想想,不讲道理是何代价。商君不讲道理,不宣而战,将於城十五邑夺走。楚王呢,亦不讲道理,不宣而战,使景翠引兵袭商於,结果败了。之后,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结果又败了。再后,大王亲自引兵征伐商於,结果败得更惨。秦、楚先后四轮交战,除第一次是商君失义伐楚之外,后面三次,无不是楚人兴兵袭秦,秦人被迫应战。秦人失义,将所占楚地归还,合情合理。楚人失义,也让秦人将所占之地归还,敢问楚使,情理何在?” “这……”靳尚讲不过张仪,真还理屈辞穷了,转头看向景连。 “请问秦使,”景连拱手,“关于黔中、汉中二地,可有再议余地?” “有。” “秦使请讲!” “黔中、汉中由秦、楚两国分而治之。” “怎么分?” “以城邑中分划治。汉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据二城六邑,与秦国土相连。楚人据二城六邑,与楚国土相连。黔中同理。” “可有再议余地?”靳尚问道。 张仪摇头。 “今日暂议至此!”靳尚冲张仪拱手,“俟在下将秦王所欲禀奏我王,俟王旨到,我们再议细则,如何?” 张仪回过礼,与魏冉起身,别过靳尚,被宫人带出宫门,径回馆驿。靳尚、景连二人来到御书房,向怀王并候于此地的王叔禀报商约细情。 秦使提议基本与苏秦的提议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经退让至此,再开战事,于楚只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么没讲?”怀王转移话头。 “回禀我王,”靳尚应道,“宛城涉及韩国,臣之意是,我们先与秦使商约秦国之事,待秦国之事议定,再与秦使商议韩国之事。” “就秦使提议,贤弟意下如何?”怀王看向王叔。 “臣听我王!”王叔接道。 显然,王叔是没有意见了。 就眼前情势,先与秦人就汉中、黔中、商於三地划域而治,当是楚人的最好选择。楚虽失汉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亏中有补。至于后续发展,就看国势与机缘了。如果楚势强,秦势弱,机缘也不错,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夺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这事儿算是定下,你可答复秦使,就宛城之事与他商约。”怀王给出谕旨。 靳尚奉旨辞别,怀王留下御史景连。景连将商约过程悉数禀报,怀王对靳尚的表现大是满意,朝王叔叹道:“苏秦真是神人哪!” 见怀王赞的不是靳尚,而是苏秦,御史反倒怔了。御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张仪、提出商约条件并荐举靳尚为使等,皆是苏秦一人之功。 靳尚没有候到第二日,当日就到馆驿,将怀王谕旨大略讲了,提及宛城,要求韩王无条件撤离宛城,将宛地归还于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仪答应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补偿。靳尚给出的补尝是苏秦的提议,即楚国割让叶城并周边四邑给韩国,韩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鲁关以北。 张仪慨然应允。 张仪将与楚人商约细节使车卫秦禀报秦王,秦王准允。张仪遂与靳尚拟出细则,形成商约。靳尚学乖了,要求秦人先签约。张仪应允,使魏冉、车卫秦带上盟约驰往汉中,秦王用过玺,带回郢都。靳尚见秦王不但加玺,且还签字画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无疑虑,亦如秦王签字画押,加上玺印。 双方协议无争议签署之后,怀王遂派朝臣赶赴於城、汉中、黔中三地,与秦人办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将也都分别得到秦王旨令,与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张仪才向怀王辞行,赶赴韩地就宛城事宜游说韩王。怀王兴甚,在宫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为张仪、魏冉二使臣饯行。 翌日晨起,张仪赴韩,魏冉西行,代张仪回咸阳复命。 至此,自商君袭占商於谷地而引发的秦、楚数十年铁血征战,被苏秦千里驰救,一招化解。 处置完楚国的事,秦惠王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悠哉游哉地回到咸阳。 无论如何,历经数战,张仪所设定的目标达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无能臣,军无良将,已经失去张牙舞爪的势,不再成为大秦伟业的障碍。 然而,惠王天生是个操心的命。 一回到咸阳,惠王的心就被苏秦的五国纵盟再吊起来,紧急召回司马错与魏章,与二人摆开沙盘,反复推演垂沙之战。之后,三人进一步向前推演,将齐国伐燕之战、桑丘之战、轻骑奔袭项城等,凡是匡章参与的战役无一遗漏地复盘一遍。 复完盘,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马错。桑丘战败之后,司马错极不甘心,总想找机会与匡章再战一场,这辰光,他憋住气不再出声了。 司马错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孙膑之后,匡章是个无敌的存在,所历战阵,无不完胜,且能做到功成身退,从不恋权,也基本不在军营,似乎战争于他只是一场游戏,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关注的却不是匡章,而是拥有匡章的齐湣王。 楚国去势了,能够与秦角力的,惟有东方大齐。 齐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齐国再与楚、赵、魏、燕结成纵亲。魏、燕可忽略不计,但齐、楚合力,外加一个胡服骑射的赵国,迅即将秦楚和谈之后惠王一路归来、游山玩水的大好心情冲了个荡然无存。 能够化解苏秦纵势的,只能是张仪,而张仪却坚持要守在韩国。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张仪为何要守要韩国。五国结盟之后,秦国是万不能失去韩国的。 夜深了。 惠王长叹一声,离开御书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后宫。 侍寝的是芈月。 按照后宫规矩,这夜是不该轮到她的,她来侍寝是惠王钦点。这些日来,惠王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胆敢在爱爱时骑他身上的风骚女人,从汉中回来后,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临幸。 对此宠幸,芈月感恩不尽,拿出全身本领,一番折腾,几乎将惠王吸干。 惠王累极了,倒头呼呼大睡。 芈月也是累瘫了,躺在惠王身边迷乎过去。 矇眬中,芈月眼前现出一团黑色烟雾。 那团黑烟越聚越紧,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与其说是一个人形,毋宁说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芈月吓坏了,转身欲逃,却逃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将她推倒在地,压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开她的腿,将她牢牢制住,一只巨口张开,口中喷出黑气。 芈月伸出两手,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谁?”芈月惊惧交加,舌头打颤。 “我是来索命的!”那魔影发出恐怖的声音,现出两只尖利、狰狞的獠牙。芈月感觉那声音不是出于魔影的口,而是出于他的腹腔。 “向……向谁索命?” “向欠账的人!” “我……没有欠过你的账!我没有欠过任何人的账!” “你没有欠过,可有人欠了!” “谁?” “压你身上的那个人!” “是你压在我身上呀!”芈月来气了,舌头也活络起来。 “我压在你身上了吗?”那黑影冷笑一声。 “咦,你真是个无赖!”芈月来气了,厉声大骂,“你这就压在我身上,把我压得全身生疼,这却赖账不说,反倒向我讨账!你你你……你算什么狗东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让我恶心,恶心,恶心,真恶心!” “哟嘿!”那魔影也来劲了,呲起獠牙,“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恶人,死到临头,脾气倒还挺大哩!好吧,我这讲给你听。我要杀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尔反尔,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债,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来向他讨还。你挡在这儿不说,还把他搂得紧哩,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体吗?” “我搂你了吗?”芈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样,我躲还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这正搂着的是啥?” 芈月转眼看去,方才顶着魔影下巴的两只手,竟然于眨眼间真就搂在他的脖子上了。 芈月惊呆了,大叫:“你这恶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拦我的路,成心坏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头,使她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的两只大獠牙前。 芈月吓坏了,松开他的脖子,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可那两只獠牙自行从他的嘴里长出来,如两根又粗又长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颈。 就在那对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颈之时,芈月“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使尽全身力气将那魔影掀翻在地,整个人也从噩梦中惊醒。 芈月大口喘气,睁开两眼,见自己一身是汗,身边躺着惠王,仍旧在打呼噜,健壮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盖以下部分伸入她的两腿中间,将她压得牢牢的。 芈月看向自己,见一只手正顶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条胳膊伸在他的脖颈下,肘子弯起,搂在他的脖子上,这辰光已经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仅是胳膊,还有她那条从小腹就开始被压实的腿。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芈月由不得打个寒颤,略略一想,推动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经她一推再推,醒了,惊讶地看向她。 芈月吃力地从他脖颈下抽出胳膊,将他的粗腿移开。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芈月“哎哟”一声,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回流后极度麻涨的胳膊与腿。 “来来来,”惠王坐起,“寡人给你揉揉!”在她的胳膊与腿上轻轻按摩。 “我的王,”芈月感觉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个噩梦!” “啥梦?”惠王边揉边问。 “凶得不能再凶的梦!” “说说!” 芈月讲起那梦,将她与那魔影的对话悉数讲给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脸苍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应是那黑觋,是在太白顶上设坛、助他将洪灾并瘟疫导向楚国的那个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讲一遍,就是那魔影讨债时说的话!” “他说的是,”芈月应道,“你身上的人出尔反尔,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债,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来向他讨还。你挡在这儿不说,还把他搂得紧哩,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体吗?” “爱妃听旨,”惠王闭目有顷,搂紧芈月,“从今夜起,寡人只许你一人侍寝,且你须得整夜搂住寡人!” “嗯嗯,”芈月连连点头,轻声,“我的王,您真的欠下那……那人的账了?” “睡吧,甭再讲了!”惠王松开她,自己却没躺下,静静地坐在软榻上,一直坐到雄鸡啼晓,洗梳一毕,方才来到御书房,使人召来嬴华。 “娘的,真是个混蛋!”嬴华震怒了,“杀他们的是楚人,他不去楚地寻仇,反过来倒打一耙,岂有此理!” “唉,”惠王长叹一声,“是寡人不该,寡人是欠他们了!”略顿,“华弟,你这就陪寡人前往太庙!” 惠王驾临太庙,请大巫祝摆上共工大神的祭坛,按祭天规格摆下祭品,焚香磕头,许愿在终南山太白顶立共工庙一座,四时祭祀。 巫事做过,惠王仍不放心,旨令大巫祝在咸阳城布下捉拿阴魔的天罗地网,又旨令宫中侍卫甲不离手,昼夜轮替,太庙巫祝持法器跟从守护。 为安全起见,惠王哪儿也不去了,每天只守在王宫里,御书房、寝宫、朝殿三地轮转,且每一处都设有三重甲士守护,其中一层甲士持的是大巫祝特制的驱邪之器。入夜,卧榻上,惠王也只让芈月侍寝。 如是过有十余日,平安无事,芈月再也没有梦到那个魔影,惠王也渐渐睡得踏实。 惠王的心安定下来,再到太庙,给共工大神又设一祭,现场拨出足金一百镒,旨令嬴华前往终南山太白顶为共工大神修筑大庙,请专业祭司守驻,四时祭典。 做完这些,惠王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旨令于次日大朝,朝会中大夫以上群臣。 从汉中回来,惠王还没顾上召集大朝。此番朝会群臣,他必须理清并明确当下朝务。与楚国的战事暂时缓和,之前的朝务是战,眼下需要调整为耕,而事关国家战略方向的调整,身为主君,他要首先从纷乱的头绪中理出一条清晰思路。 当下最大的朝务可归为两类,一类是内,改战为耕,与民休息。连番大战,近二十万伤亡及钱粮消耗,不仅是民众,即使朝廷也吃不消了。幸亏苏秦阻止,否则,楚熊真要发疯,血拚秦国,于秦人来说,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与楚人同归于尽。另一类是外,苏秦纵盟五国,赵国胡服骑射,楚太子质押于齐,齐、楚再度合盟,韩国归还宛城,等等,一系列的天下大势变化如何应对,他必须有个明确。 再有一桩大事,就是嬴荡。 想到嬴荡,惠王心里一震。 是的,该向这孩子说点儿什么了。 惠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嬴荡,带他前往先君孝公的怡情殿,从密室里取出那个石匣子,对他缓缓讲起孝公大行之前所发生的往事,包括孝公之梦、枯井觅匣等,最后提及三只黄鸟。 嬴荡抚摸那只石匣子,目光落在上面所刻的先知文字上:“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荡儿,”惠王盯住太子,“这个石文,你作何想?” “回禀父王,”嬴荡握拳,“没有什么是拳头搞不定的!” “有。” “何物?” “你的心!”惠王指向他的心。 “是的,父王,”嬴荡兴奋,再次握拳,“我的心比乌金还硬!” “他人的心也是。” “哼,”嬴荡应道,“那就试看谁的心更硬了!” “荡儿,”望着这个恃力轻智的儿子,惠王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睁开,盯住他,语重心长,“你须记住,拳头是永远服不了人心的,不过,有一物可以!” “何物?” “此物!”惠王从袖管里缓缓摸出一卷竹简,递给他。 “这不是《商君书》吗?”嬴荡瞄一眼,脱口而出,“儿臣早就遵循父王之命,阅过多遍了!” “阅过多遍,远远不够,你要日日读之,时时念之!” “儿臣遵命!”嬴荡应过,似是想到什么,“对了,父王方才讲到,先君大行,要带走三只黄鸟,儿臣没听明白。” “过去的事,就让它成为过去吧。”惠王复叹一声,“寡人可以不用黄鸟,你不可!” “黄鸟是谁?”嬴荡绕在三只黄鸟上。 “好吧,你一定要问,寡人这就告诉你。三只黄鸟,一只是商君,一只是甘龙,还有一只,是老太傅,你的虔阿公。” “虔阿公?”嬴荡眨巴几下眼睛,“虔阿公不是……安享晚年了吗?” “虔阿公得以安享晚年,一是他自请引退,二是血浓于水,寡人于心不忍。” “敢问父王,您所养的三只黄鸟是谁?”嬴荡冷不丁问道。 “这个……”惠王盯住他,“寡人没有黄鸟!” “儿臣晓得他们是谁!”嬴荡阴阴一笑,“一只是张仪,一只是魏章,还有一只,儿臣迄今没看出来!” “嬴荡!”惠王猛地敛神,指住他的鼻子,声色俱厉。 嬴荡吓一大跳:“父王——” “寡人明示你,”惠王一字一顿,“寡人没有黄鸟!张仪不是黄鸟,他是你的姑父!魏章不是黄鸟,他是你的——”略顿,“不说这个了。寡人再示警你一事。秦国大业,最大阻力是合纵,最大的敌人是苏秦。只要苏秦在,秦国就离不开张仪!” “儿臣明白。” “明白不可,你须记下!” “儿臣记下了。” “去吧。”惠王指向殿门。 嬴荡走出。 听到嬴荡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惠王复叹一声,缓缓闭目。 有顷,惠王眼睛没睁,声音却是说给候于旁侧的内臣:“传旨相国,请他速回咸阳。” 内臣应过,刚要安排传旨,外面风声大作。 惠王打个惊颤,起身:“回寝宫!” 内臣召人,负责守护的数十甲士并两名手持降魔法杖的巫祝迅即现身,簇拥惠王回到寝宫。 寝宫门外,芈月闻讯,已在恭迎。 风很大,天空布满乌云,但雨没下来,也没雷声。 一夜无事,芈月也没做噩梦。 鸡啼头遍,惠王起榻,沐浴更衣,换上王服。 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不知多少层黑云将咸阳城完全笼罩。奇怪的是,空气仍旧是干爽的,几乎嗅不到任何水汽。 宫城内外是死一般的压抑。 与任何一次大朝一样,有不少杂音传过来,细细听去,大体可以辨出三拨人,一拨是赶往前殿的朝臣及远处宫门外面的送行人马,一拨是负责警戒的甲士,似乎在分派岗位,还有一拨是负责驱邪的巫人。 朝钟响过三遍,朝臣们都已进殿。 在近百卫士与巫人的簇拥下,惠王疾步赶往大殿,由偏门步入。 惠王跨进,偏门随即关上,门外守着四名甲士并两名手持法器的巫人。 殿堂上,朝臣逾百,分作数排黑压压地笔直站着。 内臣候立于侧,高声唱宣:“王上驾到!” 随着唰唰声响,众臣齐刷刷地正襟跪下,叩拜于地,异口同声:“我王万寿!” 惠王健步登上王位,正襟坐下,威严的目光扫向众臣,声音缓缓的:“众卿平身!” “谢王上!”众臣起身,依序站定。 就在此时,大殿外面,天空愈发阴沉,空气愈发凝滞。 陡然,空中掉下一个火球。 那火球约有人头大小,直落下来,发出刺目的光。 负责守护的所有卫士并巫人无不被这光团吓傻了,呆若木鸡,谁也不敢看它。 那火球落到地面,弹起来,之后一下接一下地朝大殿方向滚弹过来,一边滚动,一边发出耀目的白光。 不知是谁识得此物,大叫:“是滚地雷!” 听到滚地雷,所有卫士全都闪躲。 那火球弹向惠王刚刚走过的偏门。 偏门关得极紧。那火球正要撞门,一巫人举起法杖辟头打去。 巫人的法杖尚未打到,先自倒地,法杖着火。 滚地雷放弃偏门,弹跳着滚向正门。 正门守着更多甲士,但所有甲士尽被它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纷纷拿甲衣遮眼。 滚地雷径直滚向殿门。 两扇殿门紧紧关着。 门槛下面有一小孔,是专门留给宫猫进出以捉耗子用的。那火球竟然变化身体,如长蛇般从那方孔里直钻进去。 所有甲士惊呆了。 “快,打开殿门!”宫尉大叫一声,打开殿门,却是迟了。 整个大殿被那火球照得亮如白昼,所有朝臣全吓傻了,谁也不晓得发生何事,无一人敢动。 大殿正中是一条可并行四人的通道。那火球沿着通道一跳一跳地滚向王座。 显然,惠王晓得在发生什么,一脸惊惧。 一切发生得太快,惠王欲逃不及,欲叫不得。眼见火球跳到跟前,惠王于情急之下抓起王玺,朝它狠命掷去。 却是迟了。 那火球如一只轻猿,只几下就滚弹到他的身前,刚好撞上尚未完全扔出的王玺。随着一声爆响,王玺被炸得粉碎。 巨大的爆炸气浪并声响震倒了所有朝臣。 惠王被雷电击中,倒在地上。 惠王面前的龙案连同周边物体全都起火,站在惠王旁侧的内臣也被震倒,昏迷不醒。 惠王动也不动,任由烈火焚烧。 “父王——”太子荡最先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扑向惠王。 众臣也都爬起,纷纷解衣脱帽,扑打火苗。 “快,水,水!”司马错大叫。 为防火灾,大殿门口各摆一只巨大的水缸,缸中盛满清水,缸后摆着一摞子铜盆。随着司马错的叫声,军尉命令甲士排作两队,将一盆盆的清水飞速传进。 嬴荡与司马错分别接过,先浇灭惠王身上的火苗,再浇向其他火头。 火熄了。 再看惠王,早已驾崩,全身遭雷击火焚,已经不成人形。 “王上——”朝臣们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公子疾朝公子华嘀咕几句,公子华起身,急步走到放声悲哭的太子荡跟前,急急耳语。 太子荡打个惊战,忽地起身,声如洪钟:“诸卿,诸大夫,听旨!” 听到是太子嬴荡的凶狠声音,朝臣们无不止哭,齐刷刷地看过来。 “此时此地所发生之事,你们谁也没有看见,必须让它烂在心里!”嬴荡几乎是厉声,神色威严,“先王是为秦民,是为秦国,是为天下,操劳过度,于今日早朝意外驾崩。自今日起,举国大丧,致哀七日!” 众臣面面相觑,继而跪叩于地,异口同声:“臣领旨!” “诸卿,诸大夫,”嬴荡接道,“眼下未到致哀辰光,谁也不许哭,全部到偏殿去,为先王默哀!”转对公子华,“华叔,封闭宫门,旨令所有宫人、卫士、繁杂人众,不可喧哗,不可交头接耳。凡妖言惑众者,诛杀九族!” “臣领旨!”公子华朗声应道。 “召御医、殓人入殿,为先君定妆!”嬴荡转对御史车卫君,压低声音。 “臣领旨!” 一日之内,赵武灵王接到两个特大喜信儿,一个来自秦国,秦惠王驾崩了;另一个来自中山,江姬及公子元楞被处死之后,中山新王在阴公协助下,进一步迫逼江氏一族,江公欲起事,使人向赵王求助。 武灵王强压兴奋,连做二事:使信使赴大梁召请苏秦,使肥义善待江公使者。 肥义厚待江公使者,向他转达赵王口谕,对江姬及公子元楞遇难及江氏一族的当下处境深表同情,对不义之君的恶行深恶痛绝,并承诺说,如果江公起兵,赵王愿意站在江公一侧,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钱给钱,要兵给兵,助江公诛杀不义之君,为中山人匡扶正义,立江氏一族所推举的王室公子为王。 江公使者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地赶回禀报。 不消旬日,苏秦亦由大梁驰邯郸,马未停蹄,直接入宫觐见赵王。 “苏子,”一向沉稳的武灵王也是喜极,急不可待,“寡人所候的机缘,终于到了!” “可是中山之事?”苏子淡淡一笑。 “正是。”武灵王扼要述过中山江公使者向他求助一事,盯住苏秦,“寡人这请你来,是谋议如何少死些人!无论如何,中山人马上就是赵人了!” “善哉我王!”苏秦拱手,“我王可有取中山良策?” “呵呵呵,”武灵王搓搓两手,捋一把胡须,“是有一策,但在苏子面前,不敢称良!” “请问王之策?” “待江公起事,”武灵王踌蹰满志,“中山王必将出兵弹压。江公势力多在太行山中,易守难攻,中山王师必倾其力。此时,寡人可兵分五路,由南北西东四个方向攻打中山。主力为南路,出自邯郸,强渡槐水,向北攻打;西路出自涞源,分两路东出,一路出井陉,直击中山内脏;一路出拒马河,攻打紫荆关,配合北路;北路出自代地,经由军都径,与燕人由北向南合击,东路为舟船,经河水至大野泽,封锁河道,主要是防止中山人东蹿。” “我王好策!”苏秦竖起拇指,“此为军事,非臣所长。” “是的,是的,”武灵王笑道,“寡人急请苏子,为的是邦务!”指向北方,“此战非同小可,寡人志在必得。但要吞灭中山,寡人虽有胜算,但心里仍旧忐忑。总听苏子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所谓上兵,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寡人早看明白了,要想拔掉中山这根毒刺,不战是不行的,必须用其次,而寡人所念,不过是其下,伐兵与攻城。寡人眼巴巴地望着苏子来,为的正是求您的上策,伐交与伐谋!”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就中山之事伐交,我王可借五国纵亲会盟良机,派五使问聘列国。一是问聘齐王,重申不干涉宋国之事;二是问聘魏国,重申不干涉卫国之事;三是问聘韩国,可让出上党地区所争议二邑;四是问聘燕国,助燕收回其下都并中山所占之地;五是问聘秦国……” “秦国?”武灵王重复一声,几乎是呢喃。 前面四使,之前曾与苏秦议过,只这问聘秦国,武灵王尚未想透。无论如何,纵亲以秦为敌,以制秦为旨,身为纵亲的发起国,赵国若是前往敌国问聘,叫其他纵亲国去作何想。 “大王,”苏秦侃侃应道,“当年先君驾崩,秦王使人前来邯郸凭吊。今秦王驾崩,我王亦当使人前往致哀才是!” “嗯,这倒是个理。”武灵王捋一把胡须,“依苏子之见,使何人致哀为好?” “陈轸。” “陈轸?”武灵王怔了,“他……在何地?” “邯郸。” “啊?”武灵王一脸错愕。 陈轸的家暂时安处在一个略略偏僻的街道上。 与其说是街道,毋宁说是一个大胡同,窄到只能行下一辆车。如果走到半道,对面也来一辆车,就须得有一辆退回去,因而,但凡有车拐入此街,御者就得先站到车辕上照个高。 车身比通常辎车宽大数尺的王辇及其余宫车自然是通不过的。 武灵王吩咐御者守在胡同外面,扯起苏秦径走进去。宦者令带着几个宫人抬下几箱厚礼,与几名侍卫跟在身后。 苏秦叩门,开门的是陈轸。 见一群胡人来到门口,陈轸先是一怔,继而认出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我的苏兄呀,这方赵地就是灵气,在下刚刚对你白嫂子念叨几句苏兄,苏兄这就到了!” “陈兄选下这处宝地,真正难寻哩!”苏秦回个礼,指向赵王,“在下——” “在下赵雍,”不待苏秦引见,武灵王跨前一步,拱手,“不知陈先生大驾光临僻壤,失礼,失礼!” “赵雍?”陈轸打个惊怔,见他除一身胡服之外,并无特征,迟疑一下,盯住他,“可是赵王?” “正是寡人!” “哎哟!”陈轸惊叫一声,扑嗵跪地,“草民……陈轸叩见赵王!” 武灵王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陈轸已经叩下了。 “先生,快快请起!”武灵王拉起陈轸,上下打量他,笑道,“先生名闻天下,寡人久慕,只不得见,没想到先生竟然悄无声息地光临赵地,真叫寡人喜不自禁哪!听苏子说,先生喜得贵子,寡人聊备薄礼,特来问候!”转对宦者令,“上礼!” 宦者令使人抬上几个大礼箱。 陈轸又要叩谢,被赵王扯起,与苏秦等直入院中。 巷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被人打理得干净整洁。 陈轸调整席次,摆出南面尊位,恭请武灵王坐下,自与苏秦于陪位坐了。 三人再度客套几句,武灵王移至正题,拱手,语气恳切:“寡人此来,除拜望先生之外,另有一事求请先生!” “求字轸不敢受,大王请讲!” 武灵王看向苏秦。 “陈兄,”苏秦接道,“秦国出事了。” “哦?”陈轸一怔,盯住他,显然尚不知情。 “秦王驾崩,其子嬴荡继位,谥其号为惠文,举国治丧!” 陈轸闭目,眼前浮出嬴驷,良久,泪水出来。在这世上,能够知他、用他且能让他真心敬服的人无外乎二人,一个是眼前的苏秦,另一个就是秦王嬴驷。 “先生,”武灵王拱手,“秦国大丧,寡人不胜悲哀,本欲亲往凭吊,无奈国事繁冗,一时脱不开身。寡人欲使他人代行大礼,可遍视朝中,竟无可意者。求问苏子,苏子举荐先生,寡人适才得知先生已光临敝邦,不胜欣喜,亦不胜惶恐,即刻拖苏子冒昧登门,有扰先生了!” “轸谢大王厚爱!”陈轸略略一想,回礼,“轸举家奔赵,寄身大王福地数月矣,饮赵水数月矣,食赵粟亦数月矣,理当报效大王,是以大王之命,轸不能不从!” “谢先生!”武灵王拱手谢过,转对宦者令,“宣读诏命!” “陈轸听旨!”宦者令摸出诏命,朗声宣道。 陈轸离席,叩首。 “奉天之命,册封大贤陈轸为赵国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驷马辎车一乘,黄金三十镒,玉圭一对,丝帛三十匹,臣仆十名。钦此,赵王雍。” “臣轸受命,谢大王厚赐!” “客卿陈轸听旨!”武灵王朗声。 “臣听旨。” “寡人拜客卿陈轸为特使使秦,择吉日出行,使命是,凭吊先秦王,与秦睦邻结好!” “轸受命!” 宣完诏命,武灵王告辞,陈轸送客回来,方与苏秦叙旧,叫夫人抱出已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叫何名字?”苏秦接过孩子,逗他一会儿,递给伊娜。 “还没定下呢。”陈轸支走伊娜,笑道,“我起了三个名字,只待苏子厘定!” “在下荣幸。”苏秦笑了,“说说,都是何名?” “一曰康衢,二曰坦途,三曰畛陌。” 康衢为可供王辇奔驰的宽大驰道,坦途为可错驷马之车的双驱马路,畛陌则为仅供牛车通行的田间小道。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陈兄这与路道飙上了。只是这路道哪能越走越窄哩?” “唉,”陈轸苦笑,“在下生就个奔波的命,这小子也是在道途中捣腾出来的。至于这道越走越窄,正是在下此生的写照啊。想当年,在下至魏,一心欲搏的是大魏相位,一心欲争的是天下巨贾白圭,可谓是雄心万丈,只可惜时运不济,在下向上的攀爬之道就越走越窄了。迄至今日,在下好不容易想开了,只欲觅个偏远角落了此残生,不想苏兄这又吼动在下上路,你说这……” “在下以为不然,”苏秦应道,“就在下所见,陈兄的路非但没有走窄,反倒是越走越宽了,因为陈兄的心,是越开越阔了。一如陈兄方才所说,陈兄是想开了。想开了,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通透了。是以这孩子,在下以为当叫康衢。” “你呀,”陈轸笑出几声,“真会安抚人。好吧,康衢就康衢!” “对了,陈兄,”苏秦回他个笑,转入正题,“在下请你远走这趟秦地,一是为嬴驷,二是为张仪。” “为嬴驷可解,为他张仪呢?”陈轸盯住他。 “先秦王不在了,张兄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你代在下去看看他。如果张兄开心,我就放心了。如果张兄不开心,你就请他过山东来,在下在函谷关外恭候!” “苏子请他过山东,来做什么呢?” “合纵,摒秦。”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下嘴唇,“苏子别不是异想天开吧?” “唉,”苏秦长叹一声,“陈兄啊,这天,它开也好,它不开也好,在下终归是可以想想吧!” 在陈轸奉赵王使节使秦的同时,武灵王又使人分别出使,大夫仇液至韩,大夫王贲至楚,大夫富丁至魏,大夫赵爵至齐,各奉使命予以问聘。 至于燕国,武灵王就直接拜托苏秦了。 邦交诸务安排完毕,武灵王开始秘调三军,倾赵国之力,集车、骑、步卒等二十余万众,兵分五路,以泰山压顶之势逼向中山国境:使牛翦统领赵国轻骑,出涞源邑,攻占井陉关、紫荆关,直击中山腹地,是谓西路;使赵希统率草原胡骑,出居庸关,助燕军南攻,收复下都武阳,是谓北路;使赵与统率山地步卒,占据山地,配合江公叛军;使肥义统率舟船,封锁河水并易水、槐水;担任主攻的中路则以赵袑统领右军,许钧统领左军,赵章统领中军,渡槐水北征。 就在武灵王部署大军之时,中山内乱了。得到赵王承诺的江公举全族之力,集山地丁壮逾两万人,袭击井陉等山地要塞,夺占井陉关。 井陉塞堪称中山最重要的关塞,中山王闻报大惊,急召司马熹、公孙宏谋议,三人深悔未能及时铲草除根,终致酿出祸端。中山王调遣锐卒三万,前往夺关。江公的叛军据险死战,同时向赵王再度求救。危机关头,牛翦所部逾万骑卒赶到。 与此同时,赵军其他四路亦不宣而战,同时从四个方向对中山国境发起全面猛攻。四方急报传至灵寿,中山王惊慌失措,灵寿城内人心惶惶。 在战争全面打响的第三日,中山王正式收到赵武灵王的战书,历数他杀死母妃江姬、诛杀兄弟、侵犯燕国、迫害江氏、贪图安乐、骄奢极欲、后宫淫乱、醉生梦死、巧取豪夺等共一十二宗罪,不仁、不孝、不义、不悌占全,堪称是罪大恶极,气得他拔剑斩杀呈送战书的赵国信使,诏命全国丁壮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誓与赵寇血战到底。 然而,一切皆迟。 由于井陉塞为江公叛军先一步占领,经过长期筹备的数万赵国骑卒由井陉关络绎而出,中山军失去地利,开始溃退,但无论如何也快不过赵国骑卒,退路被迅速切断。与此同时,赵骑一部迅速插向槐水北岸的中山长城防线。中山长城是专对赵国设置的,只垒起一面石墙,前为槐水,作天然屏障。中山数万守军躲在石墙后面,正全力以赴地防御正在槐水对岸筹备渡水的十万赵国大军,不想却背后受敌,数以万计的赵军骑卒由井陉塞奔驰过来,伏在墙头的中山步卒纷纷成为他们的靶子。槐水北岸长城全线溃散,多段城墙插上赵军旗帜。十万赵军再无阻碍,不慌不忙地渡过槐水,毁掉中山城墙,如排山倒海一般杀进中山国境。 经过三日苦战,中山全境无处不起烽火,由乐毅引领的五万燕军在赵国胡骑的支援下,将下都团团围困,中山人控制的紫荆关也在赵、燕毛十万军士的双向夹攻下失陷,逾万中山将士大多战死。主将赵希依据武灵王旨令,将下都及北易水等原燕境内被围困的中山军交给乐毅引领的燕人,自率胡骑涉过中易水,由北侧扑入中山腹地。 一时间,除肥义的舟船军卒之外,四路赵军几无遮挡地杀入中山腹地,将中山军卒分割包围于几座防御坚固的城邑。 都城灵寿被完全孤立,城外赵军越聚越多,从城门楼上望去,各个方向皆是赵军连营,旌旗招展。 中山国的数百里乡野几乎全被赵人控制。武灵王早将中山人视作子民,诏令赵军严守军纪,不可扰乱中山人生活,同时四下张贴告示,只要中山人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江氏、乐氏等受到中山王族压制的部族纷纷活动,四处游说,在乡野的中山人这也看明情势,晓得赵王是成心吃掉中山国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少人选择放下武器。 真正抗拒的是阴公等在朝廷得势的几个部族。 到这辰光,武灵王反倒不急了,连绵不断地将这些年储存的粮草运入中山,确保部卒不犯中山人的私财。中山乡民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对赵人反感,更多人放下兵器。 三个月之后,在苏秦游说下,燕国下都武阳的近中山三万守卒全部降燕,中山所占燕土亦悉数被燕人收回。中山境内,所有边关、要塞及大片乡野落在赵人手里。阴公的老家肥邑,在肥义的支持下,沦为隶民的肥氏一族奋起暴乱,与赵人里应外合,攻陷肥邑,滞留于城中的阴氏一族大多被杀。再后一月,随着房子、石邑、中人、扶柳的先后沦陷,方约数百里的中山国仅余灵寿一座孤城,全部守卒不到三万,逃无可逃。 时已入冬,北风刮起来,第一场风雪落下。 就在武灵王与众将谋议最后一击时,苏秦来了。 “敢问我王,”在武灵王讲完全部攻城方案之后,苏秦拱手,“我王是要得到一个完整、富饶、活力四射的灵寿,还是要一个残破、贫贱、死气沉沉的灵寿?” “寡人探过,中山王是不肯降的。”武灵王苦笑一下,拱手回个礼,指向外面尚未化去的薄薄雪地,“冬天已经来了,我三军将士不能长期居住在帐篷里,是以灵寿须在冬至日之前拿下。” “臣闻一言,”苏秦应道,“穷兽莫逼,穷寇莫追。就眼下情势,中山王、阴公、阴姬等人不是不肯降,是不能降,因为江氏一族皆在城外候着,断不会放过他们!” “你说的是!”武灵王倾身,“苏子可有取城妙策?” “策有一个,不能算妙。”苏秦看向几案上所摆的攻防沙盘,指着东门,“我王可网开一面,就是这儿,东城门,放中山王出走。” “放他去哪儿?” “齐国。” “齐王肯收留他?” “巴不得呢!”苏秦应道,“齐王若得中山王,就是握住一枚对付我王的棋子。” “他有这枚棋子在手,还不——”武灵王苦笑一下,止住话头。 “中山全境既已归赵,只要大王治理得当,中山人心服,就没人记起这个中山王了。再说,齐王的目标不是中山,是宋国。他拿中山王在手,不过是备个万一。大王既已应承宋国,待齐国谋宋,只要大王守信,中山王就是一枚废子。大王若是强行攻城,中山王无路可退,必拚死一搏。我王今日已得中山,中山人无不是赵人,同为赵人,若为这枚废子互相厮杀,臣以为不智。”苏秦应道。 “苏子所言甚是!”武灵王想通了,传旨李疵。 眼见自己一步一步地将棋局走至死处,司马熹有点儿慌神了。好在诛杀江姬并公子元楞并不是他的主谋,是中山王、阴公与公孙宏的合力。然而,司马氏一家皆被困在灵寿城里,一旦城破,就不会有人听他解释。因而,当李疵与他谈及赵王的旨意,司马熹两眼放光,当即召到公孙宏,二人谋议妥当,入宫觐见中山王。 赵人围城数月,并无一轮进攻。中山王初时惊惧,紧张,日久也就松懈了。 “大王,”司马熹禀奏,“冬天来了!” “是哩。”中山王裹一下身上的裘衣,盯住他,晓得他有话要说。 “赵人仍旧住在野外的帐篷里。”司马熹指向外面。 “咦?”中山王盯住他,眯起眼睛,“相国之意不会是……要寡人邀请他们入城吧?” “不是,”司马熹一脸忧虑,“是赵人要攻城了!” “你……你怎么晓得?”中山王震惊了。 司马熹看向公孙宏。 “大王,”公孙宏接道,“是赵使讲的,说是奉赵王旨意!” “赵王怎么说?”中山王倾身。 “赵王旨意是,”公孙宏压低声音,“赵王提供我王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守城,与赵人血拚。我若守住了,赵王退兵。我若守不住——”顿住话头。 “另一条呢?”中山王急问。 “放大王出城!” “出城?”中山王怔了,“哪儿去?” “齐国。” “齐王他……为燕国之事,恨着寡人呢!” “眼下不会恨了。”司马熹接道,“赵人独吞中山之地,齐王眼红呢。但这辰光齐王听信苏秦,再入纵盟,与楚、赵、魏、燕四国在大梁刚刚结成纵亲,赵王伐我,齐王不便于强行干预,但心里不爽。只要我王入齐,向齐王求救,齐王就得借口,或可迫使赵人助王复国!” 中山王看向国丈江公。 江公一直坐在旁侧,两眼闭合,未出一声,见女婿看过来,方才睁眼,盯住司马熹:“赵王可说怎么出城?” “赵人撤离东城门,为我王留出一条驰道。我王可东奔至河,赵人有船接我王渡过,送我王至齐!” “要是赵王使奸呢?” “赵王有个条件,就是我王出城之后,留下旨令,使三军放下兵器,打开城门,放赵人入城。” “不成!”中山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这是投降,中山人的血里没有这股奴性!” 江公闭目。 “王上,”公孙宏小声,“我四面受困,山地、乡野尽被赵人所占,既无处可走,也无救援,守在孤城,只有一个结局……”略顿,“是以臣以为,走为上!” “王上,”司马熹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昔年魏人乐羊伐我,克我顾都,走先君恒公。之后,恒公又凭一己之力复国。今赵人再度克我全境,灵寿不保,我王若是……” “不要说了!”中山王摆手止住他,看向众人,“寡人往投齐地,你等筹备去吧。”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李疵安排下,江公、公孙宏等人护送中山王訾并王后阴姬等众分乘二十乘辎车,携带大量珠宝,出逃东城门,一路向东,至河水处,有肥义部众奉王旨接引,渡河东去。次晨,司马熹传示王旨,洞开四门,灵寿归赵。 接后数日,在解除中山人的全部武装之后,武灵王依之前约定,立江公荐举的中山先王厝的庶子姬尚为中山国君,拜江公为中山国相,贬司马熹为庶人,中山国的其他朝臣也都或用或贬或罚,一一处置。 中山人举境臣服,悉听赵王。 第574章 破纵局武王伐韩为故人秋果殉义 嬴荡是在惠王驾崩的当日坐上龙位的。 嬴荡是惠王多年前诏告天下的合法储君,加上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等一帮老臣拥戴,整个登基过程没有任何波折。 举国大丧七日,之后是七七孝期,嬴荡除去重新任命一应朝臣之外,什么也没做,只在惠王灵前守孝。 张仪是在惠王大丧的第七日赶回咸阳的,伏在灵柩上,哭得那叫个痛心。 三七之日,前来为秦惠王吊唁的赵使陈轸到了,带着赵王的厚礼。天下诸王中,嬴荡独服赵武灵王,尤其是赵国大行胡服骑射,武服林胡、楼烦二国,这又兵指中山,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嬴荡陪伴陈轸来到惠王灵柩前面,陈轸叩拜于地,捶地痛哭,边哭边吟他一路想好的悼辞:“惠哉我王,恩义浩茫;闻王仙去,臣轸哀伤。回忆当年,落荒于魏,无处可投,西蹿狼狈。前来投王,王不嫌弃;知轸信轸,同情结义;扶轸于潦倒,赐轸以美姬;使轸于楚郢,待轸以真意……惠哉我王,何走匆忙;呜呼哀哉,臣轸悲怆……呜呼哀哉,臣轸悲怆……” 陈轸哭过一阵,再次行过大礼,闭目良久,两手伏在柩上,额头碰着灵柩,扼要倾诉了这些年来他在楚地是如何走过来的,末了放声再吟:“臣有几桩好事,一并奏禀我王。昔年我王赐臣的美姬,名唤伊娜。为不负我王使命,臣将伊娜送给先楚王,以结其心。之后楚王崩,臣闻伊娜悲苦,以重金将其赎回,娶其为妻,以追念王恩。伊娜亦不负我王恩义,为臣生下一女,名唤合玉,今已长发及肩,亭亭玉立,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今又为臣诞下一子,名唤康衢,眉端目正,唇红齿白,眼神炯炯,笑脸常开。早晚看到伊娜,臣轸就会想到我王,因为伊娜是我王所赐;早晚看到一双儿女,臣轸也会想到我王,因为他们也是拜我王所赐。我王之恩,臣轸……臣轸何以为报……何以为报……何以为报……我的王啊……” 陈轸吟至伤心处,大放悲声。 陈轸情真意切,武王听得伤感,不由得也念起惠王对他的种种好来,悲从中来,张开大口,呜呜咽咽地伏柩号哭。在场臣仆,无不受到感染,哭声响彻灵堂。 吊唁礼毕,武王盛情款待陈轸,邀他回秦,为秦做事,甚至有意举国以托,拜他相位,由他接替张仪。陈轸谢过,回禀说,待他向赵王复完使命,再考虑来秦效力。武王是个爽快人,当即赐他金玉若干,美姬两名。 陈轸谢过恩,辞别出宫。 列国馆驿离相国府不远,走路也就两刻钟。 这日傍黑,陈轸用过晚膳,优哉游哉地信步走到府门,报过门户,递上名帖。 见是赵国使臣,门卫不敢怠慢,急禀张仪。 约过半个时辰,天色完全黑定,才有人迎出来。 是相府的家宰小顺儿。 小顺儿引领陈轸在府里连拐几道弯,走进一个小院落,礼让一下,转身走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在主房的堂间亮着一盏灯。 陈轸走进去,不见一人,只在厅中摆着两个席位,一主一客。 陈轸重重咳嗽一声,不见应和。 陈轸略略一想,于客席正襟坐下,闭目,静定。 陈轸坐呀,坐呀,一直坐到夜半,坐到灯油耗尽,仍旧不见一人。 雄鸡啼晓,灯早熄了,可陈轸仍旧坐着。 又过一个时辰,晨阳爬至一竿子高,不远处传来仆从呼叫用膳的声音,但不是叫他。 又过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响过来,一人快步入院。 那人在堂中住步,站有一刻,绕他连转三圈,不无夸张地在主位坐定。 “啧啧啧!”对方的嘴巴里吧咂出三声。 陈轸睁眼,拱手:“赵使陈轸拜见相国大人!” “呵呵呵呵,”张仪没有回礼,给出几声轻笑,“昨晚闻报,说是赵使到访,又说是陈轸大人,在下懵了。在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现在,仍旧没想明白,大楚国的陈上卿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赵使呢?” “在下惭愧,让相国大人费心了!”陈轸又是一拱手,“在下携妻拖女入赵,得闻先王崩天噩耗,遂受赵王之托,赶赴咸阳凭吊先王。” “赵使既为凭吊先王而来,缘何不到宫中凭吊?” “已经凭吊过了!” “哦,”张仪夸张地吸一口气,“抱歉,抱歉,是在下无知了!敢问赵使,此来敝府,竟还蹲守一宿,可有妙辞以教在下?” “非蹲守,坐守而已。” “呵呵呵,是在下用词不当,抱歉了。”张仪抱下拳,“能坐一宿,亦见功夫,在下示敬!”再次拱手,倾身,“赵使为百忙之人,此来是为凭吊先王,既已完成使命,赵使理当回驰邯郸,向赵王复命,这却蹲,哦,对了,是坐,这却坐守于敝府整整一宿,必是有个因由吧!” “是有一个。” “是为赵王呢,还是为先王呢,抑或是为楚王呢?” “都不是。” “哦,在下明白了,是为昭阳!”张仪语气笃定。 “也不是。” “这么说来,”张仪身子朝后一仰,“别不是为赵使自己喽?” “不是。” “咦?”张仪坐直身子,盯住他,来劲了,“说说,是为何人?” “一个相国大人熟悉的人,”陈轸朝空中拱个手,方才给出答案,“在下恭候大人整整一宿,是应六国共相苏秦之托!” 张仪震动了,深吸一口气,憋在肚里。 “不瞒张大人,”陈轸拱手,“在下此来使秦,是苏秦向赵王举荐的。苏秦举荐在下,一为凭吊先王,二为拜谒张大人。” 张仪缓缓呼出所憋的气,语气不再戏谑,抱拳:“苏兄他……可有说辞?” “你的苏兄说,”陈轸微微闭目,似是在回想苏秦的说辞,“先秦王不在了,张兄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你代我去望望他。如果张兄开心,一切皆好。如果张兄不开心……”瞥一眼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候等良久,终归急了:“他怎么说?” “就过山东来,在下在函谷关外恭候!” 张仪闭目。 光影渐移,空气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未出一声。 “张子,”陈轸出声,改过称呼,“数十年风风雨雨,在下总算是活明白一个理儿。” “什么理?”张仪出声了。 “有一个人至死也未能明白的理。” “何人?”张仪盯住他。 “今朝晴好,若是张子得闲,可随在下前去望望他!” 张仪的好奇心被勾起,忽地起身:“走!” 陈轸摸膜肚皮,做个鬼脸:“张子吃饱了,在下这儿还在咕咕叫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完全放松下来,一把扯他赶往膳房,看着他饱餐一顿,才使小顺儿驾车,在陈轸指引下赶往终南山脚。 路越走越窄,终至于没有了。 车马停下,陈轸、张仪沿一条溪水溯上,走有百余步,来到一处坟堆边。 这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坟堆,上面长满荆棘,没有碑文,没有香火,也没有脚印。 陈轸静静地站在土堆边,良久,未出一语。 “谁?”张仪看向坟堆。 “商君。”陈轸应道。 “啊?”张仪盯住坟堆,又看向陈轸,“你……你怎么知晓是他葬在这儿?” “他没有葬在这儿。分尸之后,他的四肢、头颅与躯体,全让他的仇家剁碎分走了,是炒吃还是做成肉酱,在下一无所知。此地所葬的,是他的囚衣与几缕头发,还有几小块没被拣走的碎骨头。” “你怎么晓得?”张仪不可置信。 “是在下收捡的。他的囚衣被扯成碎块了,在下看得难受,就到狱中,将他曾经穿过的旧衣全部收齐。在下仍觉不够,恳求嬴虔,将他曾经穿过的大良造袍冕请到一套,一并葬下。” 张仪深吸一口长气。 “张子可想知晓商君是怎么死的?” 张仪看过来。 “是在下害死的!” 张仪刚刚缓过长气,这又再吸一口。 陈轸缓缓蹲下,面对那个土堆,将他与商君之间的恩恩怨怨,包括商君如何奉秦公之命使魏,如何欺魏,如何偷袭河西,他又如何奉魏王之命使秦,如何陷害商君,如何逼他反叛,如何将他活擒,商君如何下狱,惠王又如何将他押到渭水滩上五马分尸,等等一应旧事,如数家珍一般缓缓讲出,听得张仪如闻上古传奇,大呼过瘾。 “张子可想听听商君临终之际与在下的一场赌注么?”陈轸看向张仪。 “张仪愿闻!”张仪拱手。 此时此刻,张仪对眼前的陈轸非但刮目相看,简直是要顶礼膜拜了。自出娘胎以来,他张仪也曾与人斗过不知多少回合,但从未用过这般缜密的心思,也从未历过这般惊心动魄。 “那辰光,”陈轸缓缓说道,“商君四肢并头颅被分缚在五辆战车上,在下请求王命,为他饯行。在下喂他喝酒,将满满的一壶全让他喝了,一口接一口。洒下的,在下用来为他洗脸,好让他走得体面些。在这辰光,在下顺便将如何害他的事讲给他了。在下说,‘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君怎么说?”张仪急问。 “商君笑了。商君说,‘陈兄想得太多了’。” “陈兄怎么应他?”张仪这也顺势将称呼改作陈兄。 “在下所应是,‘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以这种方式身死名灭么?’” “他怎么应?”张仪急不可待了。 “商君说,‘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会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嗯,是条汉子。”张仪赞一句,看向陈轸。 “听完这话,”陈轸接道,“在下不服呀,就与他打赌,赌约是三十年。光阴荏苒,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三十年这竟到了。” “陈兄觉得自己赢了吗?”张仪盯住他。 陈轸两手一摊,给他一个苦笑。 “这么说,陈兄是承认商君赢了?” “在下怎么能承认是他赢呢?”陈轸看向远方,若有所失,“不过,自从先秦王嬴驷继续奉行秦法、处死老甘龙等人,在下就晓得,是商君赢了,至少说,迄止目前,是他赢了。至于未来,他还能赢多久,在下委实不知。唉,”长叹一声,“在下,还有张子的那个苏兄,是真心不希望他能一直赢啊!” “所以,苏兄才让你来,你才又引在下赶到此地,是不?”张仪盯住他。 “就算是吧。”陈轸收回目光,凝视张仪,“难道张兄真心希望天下全都成为商君之法下的一统之域吗?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治强民,耕只为战,战只为耕,天下之人皆着一色,皆听一律,皆尊一人,皆唱一曲,这样的天下,张兄呀,你真心情愿活在其中吗?” 张仪摇头。 “既不情愿,又为何不舍弃呢?” 张仪移过目光,看向面前的土堆,良久,没有转头,声音却说给陈轸:“对了,方才陈兄说是悟出一个土堆里那人至死也未能悟出的理儿,这该说说它了吧。” “舍得。”陈轸缓缓说出。 “不舍不得。”张仪接上,目光仍在那土堆上。 “正是。”陈轸的目光也跟过去,“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看向更远的地方,“在下依稀记得,灭吴之后,范蠡将遁,劝大夫文种偕行,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文种不听。文种为何不听?因为他舍不下越国,因为他为越国押注太多!”仰脸看天,怅然出叹,“呜呼哀哉,身死影灭,万事皆是虚无,这个天下再大,再热闹,与你,与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仪没有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不知站有多久,张仪回转身,缓缓走向车马。 陈轸拱手别过商君,跟在后面。 回到府中,张仪置酒一席,与陈轸互相称兄,喝个酣畅。此前的恩恩怨怨,曾经的是是非非,都于此刻化作老酒一坛,被他们悉数喝下肚去,泄入茅坑。 次日晨起,陈轸带着秦武王赏赐的宝贝并两个美姬去秦返赵,张仪没有送行。 张仪将自己关在陈轸曾经熬过一宿的偏僻小院里,坐在陈轸曾经坐过的客席上,由凌晨坐到天黑,由天黑坐到天亮。 五国成纵,赵人又不动声色地吞并中山,秦武王按捺不住,无心守孝了,一面使公子华派出大量黑雕赶往中山一探究竟,一面召集重臣谋议应策。 这是武王临朝之后的首次御前重臣议政大会。身为国相,张仪自然列席,且依据朝制,席次理当列于众臣之首。 除嬴疾、嬴华、司马错、甘茂等人,一个重要的人选变化是,魏章的席次被撤下,且在武王身边新添两个席次,一个是任鄙的,一个是乌获的。 负责记事的御史没换,仍旧是车卫君。 御前会议,所有人皆是孝服,武王居中,左右是两大力士,张仪与嬴疾他们的席次只能靠后排列了。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敢于吱声。 见这阵势,张仪心头一凛,眼前浮出陈轸,耳边回荡陈轸的声音:“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 陈轸走后,张仪思考太多。是的,他张仪的确是舍不下,因为他张仪也为秦国押注太多。知商君者,是孝公;知他张仪者,是惠王。商君毕生所求,是强秦之法;他张仪毕生所求,是连横制纵。惠王诛杀的只是商君,继续使用的是他的法;眼前的这个嬴荡,他会不会放弃他的连横长策呢? 然而,棋局至此,他必须一试。 “诸卿大人,”武王扫视众人,开言致辞,“先王大行,我举国服丧。在我服丧前后,天下发生两桩大事,皆与我大秦相关,一是苏秦约楚、齐、赵、燕、魏五国于大梁,结盟制我,二是赵国行胡服骑射之后,先吞并楼烦、林胡,这又加兵中山,而天下不问。寡人新立,无知无识,何以应之,诸位可有良策!” 武王的开场白算是决定了议题,大家各入沉思。 “张相国,”武王看向张仪,拱手,“大梁也好,中山也罢,皆为外务,也皆为您所擅长。有何妙策,寡人洗耳以听!”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先王在时,苏秦结六国之力以制我,魏人庞涓更合六国之兵扣我函谷关门,犯我河西。先王振作,秦民奋勇,先退六国之兵,再败魏人于河西。之后,先王与臣议定连横长策以反制合纵,先结燕以制齐,后结魏以制韩、赵,再后结韩、魏、齐以制楚,绩效显著。是以臣以为,只要我王承继先王横策,五国纵盟不难破除。至于中山,本为赵王囊中之栗,赵王何时吞之,实乃赵王之事,我鞭长莫及。臣所虑者,是胡服之赵,以骑射代车,再借胡人之力,或将成为我大秦强敌!” “他能胡服,寡人为何不能胡服?”武王看向甘茂,“甘茂,胡服骑射之事,你琢磨琢磨,出个奏章。” “臣领旨!”甘茂拱手应道。 “我王圣明!”张仪亦拱手。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寡人是个粗人,愚痴着呢!”武王摆手止住张仪,“听相国方才历数丰功伟绩,寡人幸甚,秦人幸甚。但这都是过去之事,寡人所想请教的是方今,如何破除五国纵盟?” “一如既往。”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苏秦今日所复之五国纵盟,远逊于昔日由其初创的六国纵盟。当其时,楚为威王,魏为惠王,齐为威王,赵为肃侯,燕为文公,韩为昭王,此六王,皆当世英主。至于贤臣良将,魏有惠施、庞涓,齐有邹忌、田忌,楚有昭阳,韩有申不害,赵有赵成、赵豹,燕有子之,皆为天下英雄。再观今日五国纵盟,楚王志大才疏,远逊于先威王;魏王远逊于先惠王;从稷下人才失散观之,齐王也远逊于先威王与先宣王;五国之中,臣看好的只有赵王与燕王。赵王当是我王劲敌,而燕王身为我王外甥,燕太后身为我王胞姐,血浓于水,只要我王与之连横,没有不成之理。” “相国说来道去,寡人听得头晕,仍未听到破敌长策,相国不会是……”武王眉头挑起。 “臣之策是,”张仪眉头拧起,闭会儿眼,拱手,“我王可举二子,一子落于燕,攀亲结好,以燕制齐。齐人洗劫燕都蓟城,毁坏燕室太庙、社稷,此为血仇,以燕王血性,必以血报。若是不出臣料,先王大行,燕王吊唁使臣已在途中。我王可善待之。” “第二子呢?”武王倾身。 “挺韩。” “如何挺?” “苏秦五国纵盟,独弃韩人,韩王落单,必生惧心。韩生惧心,必将依托我王,我王若善待之,韩人必死心塌地,与我王结死横亲。我王有韩人,进可直入中原,牵制赵、魏,退可作我缓冲,保我本土无虞。至于其他五国,虽结盟成纵,心却不一。我王可密切观察,伺候契机,择机而动,一举破之。”张仪侃侃而谈。 “还有吗?”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尽矣。” 武王轻拍几下手掌,语气揶揄:“相国之策果然是长!”扫视众人,“今朝议至此处,诸卿可以走了。”指向公子华、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卿留步!” 诸臣面面相觑。 毋须告退的自然还有任鄙与乌获。 在场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张仪。 张仪缓缓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张仪趋步退出殿门,脚步沉重地走下门前台阶,武王环视诸臣,声音洪亮:“方才相国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见是这般情势,谁也不再应声了。 “甘茂,你说!”武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甘茂迟疑一下,拱手,“燕王与我王为血亲甥舅,与燕结好是当务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内臣,“传旨子稷,入质于燕,结盟交好!” 子稷即芈月所生的公子稷,这辰光远未成人。武王几乎未加思考就让子稷质押于燕,显然是早就蓄谋的。芈月为楚女,芈月嫁给先王是张仪保媒,武王厌烦张仪,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见内臣领过旨,武王转向众臣:“燕国之事已了,再就是韩国之事,诸位议议。”看向嬴疾,“疾叔,您说。” “臣赞成相国,”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张仪,“天下大国七,苏秦合五,我王不可弃韩。” 武王脸色一沉,别到一边,略顿,看向公子华:“华叔,你说。” “臣听我王!”公子华已经看明态度了,拱手。 “韩有宜阳,这又得到南阳,天下铁都,韩王独占其二,是不是占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众臣无不怔了。 南阳虽为韩人所占,但这辰光已在张仪调节下归还楚人了,武王当是晓得的。 “甘茂,你说!”武王转向甘茂。 “臣听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这问诸位,”武王看向众人,目光威严,“猛兽捕猎,若遇牛群,如何择食?” 众人皆吸一口冷气。 “就寡人所知,是择落单的那头。” 昔日孟津纵六,今朝苏秦再度合五,落单的那一头自然是韩国了。 “这……”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马错一眼,转向甘茂,“听说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阳,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应道,“臣为此命备战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长笑一声,“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众卿走后,武王在前,引领甘茂出偏门,走向殿外一处小花园,踏上位于花园中心的一个土丘。 丘顶有个凉亭。甘茂抬头望去,见凉亭上有个匾额,赫然写着二字,“息壤”,看字迹,是先惠王的亲笔。 武王喜欢独来独往,待旨内臣识趣,就候在亭的台阶下面守值。 亭内有两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对面席位。 甘茂拱手谢过,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没有外人了,寡人有个心愿,你可想听?” “臣不胜荣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变法强国,力战强魏,收复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敌六国纵军,东取函谷,南得巴、蜀,三胜大楚,拓地逾两千里;这到寡人了,总不能一事无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车通三川,问鼎周室,达成先祖未就之旷世伟业。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态度诚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与汝川,是环绕洛阳的南部屏障。秦欲东出,绕不开的是周室洛阳。出函谷以达洛阳,可有两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经由渑池直达洛阳,俗称函谷道,二是出函谷后经由硖石关,过硖石道南达洛水,沿洛水下行,经由宜阳入洛阳。 于武王来说,函谷已经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临洛阳,问鼎周室。 洛阳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阳,就能控扼周室,不仅可以号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东出门户。而要抵达洛阳,秦人只有两途可走,一是与魏人战,打通崤塞,经由渑池、新安邑,直达周室;二是与韩人战,过硖石关,拿下宜阳,控扼三川,由洛水直达周室。第一途于武王是不可选的,因为秦人必须首先与魏人开战,而苏秦刚刚合纵五国,且纵亲司就设在魏都大梁。再说,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阳,若要东出,仍需要与韩开战,向东再打通虎牢关。对于武王来说,与魏战,等于同时与五国开战,而眼下韩国落单,伐之代价最小。 伐韩首在宜阳。秦人若得宜阳,不仅得到乌金,且可实控洛川,兵临伊川与汝川,由汝水东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阳,而是车通三川,问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韩室之手。武王说出此话,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与韩开战,攻伐宜阳! 甘茂强力压住内中的冲动。 攻打宜阳正是甘茂夙愿,一则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军需职守,多年来深为乌金所苦,二则他的心中梦想从来不是辎重粮草,而是驰聘疆场,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门之威。然而,由于先父甘龙是逆臣,也由于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横遭极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国官场始终抬不起头来,先惠王虽然用他,却又总是防他一手。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现,除前番让他虚张声势攻打过宜阳之外,先王极少让他主将一方。 “甘茂?”见甘茂没有反应,武王提高声音。 “回禀我王,”甘茂镇静下来,平气应道,“只要拿下宜阳,我王之愿不难得偿!” “拿下宜阳,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臣有二忧,不得不说。” “请说。” “一忧是张相国。”甘茂苦笑一声,“我王若伐宜阳,就是与韩室开战,而相国为连横韩王,已经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这个!”武王冷笑一声,“什么连横制纵?你给寡人数数,这些年来他都连的什么横?制的什么纵?他连横燕国,将我阿姐嫁过去,结果如何?燕国让齐国灭了,我的阿姐并外甥差点儿命丧战乱。他连横魏国,出任魏相多年,结果如何?我助魏伐赵,输了。我助魏伐韩,又输了,到头来魏国非但未能横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夹尾巴逃回来了。之后呢?是伐齐!他怂恿先父王使司马错伐齐,却又捆住司马错的手脚,不让司马错真打,结果如何?司马将军兵败桑丘,将我老秦人的颜面丢尽于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处心积虑,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先父王为他的蠢行赌上全部家当,与楚三战,结果又如何?我将士拿二十万鲜血与生命打下来的汉中、黔中二地,非但归还楚人一半,这又连於城十五邑也搭进去了!这辰光,他又开始说横燕、横韩了!燕国不说,单说这韩国,我将士赔上性命屁也没有得到,他在韩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来,使韩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铁都有五,韩人独占其二,而我死国将士不下二十万,得到什么了?拿我挡家护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换回黔中、汉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头震在几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国土都是打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舌头绕出来的!” 武王以雷霆之势,将憋在心头的所有不快悉数吐出,甘茂听毕,吁出一口长气,接道:“我王既有此说,臣放心矣。” “说吧,你的第二忧?” “臣的第二忧,”甘茂凝视武王,拱个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声音提高。 “回禀我王,”甘茂应道,“宜阳是韩国大县,北连上党、南阳之地,东扼三川,堪称韩国西部重地,名为县,实则为大郡。我三军东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难矣哉。” “这个寡人晓得,”武王应道,“是寡人要征宜阳,你怎能反忧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张相国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汉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并未过多地赞美张仪,赞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乐羊将三军远攻中山国,苦战三年,伐灭中山,乐羊凯旋得志,自诩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箧密奏,皆是毁谤他的。乐羊此时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说伐灭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后,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于秦以将功折罪。我王想必晓得,朝中诸臣中,不屑与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韩,必将久战。久战,战的必是钱粮,是人力,亦必将惹人诽议。若是众臣挟此诽议,我王或听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挥,“甘卿宽心,无论何人,但凡毁谤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谢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于费地,有与曾子同名、同族者当街杀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机上织帛,坦然应道,‘吾子不会杀人。’织机自若。有顷,又有人至,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依旧织机自若。又有顷,第三人再至,对她说,‘曾参杀人’,曾母惊惧,投杼逾墙而走。曾参为大贤,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贤,然面,当三人皆言其子杀人之时,虽为慈母,亦难守其信矣。今臣之贤远不及曾子,我王对臣之信远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远不止三人,臣实虑我王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这与甘卿盟誓如何?” “臣谢我王!”甘茂拱手谢过,与武王指天盟誓于息壤之亭。 “甘卿,”誓毕,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决,先出三军六万,攻伐宜阳,马踏三川,甘茂,你可愿请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请命!” 看着看着,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阳已成定局,张仪将自己关进书房,闷坐整整一日,方才召来小顺儿。 “顺儿,这咸阳你住够没?”张仪问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顺儿呵呵笑几下,应道。 “就这几天,你筹备一下,带上你的翠儿,东出函谷。几个娃子,能带的你就带上,不能带的暂留下来。” “成。”小顺儿压低声音,“是不是赶往韩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灵哩!” “好咧!”小顺儿打出个响指,“自顺儿送走香主母,翠儿就盼着这一天呢!”皱眉,“她实在不想住在这府里!” “我晓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时,就说翠儿老家有事儿……张伯的家不是在关外的石邑吗?” “主公放心,顺儿能有一百个事由!”小顺儿嘻嘻一笑,盯住张仪,“主公何时过去?” “再过一时吧。” “好咧,顺儿、翠儿守着主母,在韩地候您!” “对了,还有一桩事儿!” “顺儿听着呢。” “禀报冷大人,就说秦王已命甘茂为将,起兵六万征伐宜阳!” 小顺儿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主公,这……身为秦人,能讲吗?” 张仪横他一眼:“离开秦地,你还是秦人吗?” “好咧!”小顺儿大步出去。 天色傍黑,魏冉、芈戎结伴来了。他们晓得新王与张仪不睦,为避嫌,就选在晚上,在天色将黑不黑之时赶到,且没有乘车,是从偏门进府的。 二人到访,是受芈月的托。先王暴崩,芈月本就忐忑,武王这又突然诏命公子稷入质于燕,让她真正急了。 “于公子稷,这或是最好的出路!”张仪淡淡一笑。 “好在何处?”芈戎急问。 “王室公子可分两类,一类是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另一类是历危涉险,胸怀大志。你二人希望稷公子成为一个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之徒吗?”张仪盯住二人。 二人摇头。 “燕太后是先王长女,秦王阿姐,与稷公子为同父姐弟,而方今燕王为稷公子外甥,稷公子为质于燕,必受礼遇,不会吃大苦。此其一也。燕地偏远,没人肯去,稷公子这去了,在秦室诸公子中,最是劳苦功高。万一朝中出现变局——”张仪顿住话头。 二人皆吸一口长气。 “相国是说,朝中会有变局?”魏冉压低声音。 “呵呵呵呵,”张仪轻笑数声,“你不是熟读《易》吗?何谓易?” 魏冉再吸一口长气。 “对了,”张仪看向芈戎,“可让你阿姐恳请秦王,由你护送稷公子赴燕。”看向魏冉,“你现在爵至何级?” “左庶长。” “很高阶了。”张仪闭目有顷,“你要设法卫戍京都咸阳,守护你的阿姐。咸阳卫戍归车卫国管,你可恳请车卫秦,让他通融,我不便说话。” “明白。” “魏章将军还在咸阳吗?” 魏冉点头。 “忙什么呢?” “喝酒。” “要想喝酒,就解甲归田,寻他个偏静处,心平气和地喝。” “冉代家父谢张叔指点!”魏冉拱手。 当冷向将突发危情禀报韩襄王时,韩王惊骇了,一口正在咽下的风干鹿肉的碎末呛进嗓眼子里,憋得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内臣紧赶几步,在襄王的背上连声敲捶。随着一通接一通的剧烈咳嗽声与捶背声,不少肉沫总算是从他的鼻孔里喷射出来。 襄王捂住胸部,美美地大喘几口,盯住冷向:“张仪呢?他怎么说?” “唉,”冷向轻叹一声,向空祈祷,“愿上苍保佑他安然无事!” “你是说,秦王会杀他?”襄王急问。 “当年商君的事,我王想必是晓得的。” “快,有请公叔!”襄王急旨内臣。 不一会儿,公仲侈来了。 于韩国而言,宜阳是万不可失的,不仅仅是因为乌金。韩地被河水分为南北两片,河水之北是上党区,是韩国的发祥之地,河水之南坐拥三川,怀抱洛阳,这才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韩国。宜阳为韩国的最西屏障,宜阳若失,韩国最为富庶的三川之地,尤其是位于洛川(洛水河谷)的铁都宜阳与位于汝川的坊都阳翟,就直接暴露于秦人的铁蹄面前,再无遮挡了。 然而,面对虎狼之秦,如何阻挡? 关键是,一如秦武王所断,在五国纵亲之外的韩国,成了一头落单的牛! 君臣三人愁眉不展地谋议了足足两个时辰,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兵来将挡!”公仲侈怒了,“眼下别无良策,只能拼了!” “怎么拼?”襄王看向他。 “无论如何,宜阳不能失!”公仲侈接道,“宜阳现有守卒三万,外加关防兵卒两万,合兵五万。臣之意,我王可从上党调军三万,再由郑城调军三万,加上宜阳守卒,合兵十一万,可与秦人一搏!再说,毕竟我为主,得地利!宜阳城中,有人口不下二十万,苍头、丁壮不下五万,秦人要想一口吞下,没那么容易!” “公叔,”襄王看向他,“御秦之事,一切由您统筹!”转对冷向,“除用兵之外,冷卿可有良策?” “臣请使魏!”冷向拱手。 “使魏?”襄王看向他。 “王上,”冷向接道,“您在咸阳待过,是晓得秦人的。秦王嗜武,一旦开启战端,是要打到底的,单凭韩国一己之力,抗不住秦人。为今之计,我王必须求请援兵!” “可魏王他……” “臣请使魏,不是求请魏王,而是求请另外一人!” “可是犀首?”公仲侈急问。 冷向摇头。 “何人?”襄王怔了。 “苏秦。”冷向回他个苦笑,“五国纵盟是在大梁签下的,就眼下情势,我王惟有恳请苏秦加入纵盟,共抗强秦,方为上策!” “可这……”襄王长叹一声,“唉,全怪寡人,把路走死了!” “臣请一试!”冷向拱手。 “准卿所请!”襄王起身,朝冷向躬身行个大礼,“冷卿啊,寡人,还有整个韩国,这就拜托您了!” 冷向亦起身,叩首:“臣……尽力!” 苏秦赶往大梁,迎候使秦归来的陈轸。 陈轸上年纪了,不胜颠簸,返程也无急务,就走走停停,过函谷后又渡河向北,回安邑怀旧一圈,在已破败不堪的元亨楼前感伤一阵,这才折返回函谷道,过境洛阳,赶往大梁。会于大梁是他与苏秦约好了的。 陈轸到时,苏秦已在恭候。陈轸晓得苏秦关切的是张仪,遂略过使命,将他拜访张仪并带他往祭商君的事率先讲了。苏秦轻叹一声,带陈轸前往公孙衍的相府,三人就秦国之事正自议论,门人进来,递进拜帖,说是韩王特使冷向到访。 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公孙衍迎出,不一会儿,引冷向入厅。 冷向显然没有想到厅中会有苏秦与陈轸,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朝苏秦拱手:“韩人冷向见过苏大人!” 苏秦回礼:“苏秦见过冷兄!” 冷向看向陈轸。当年陈轸使秦时,曾到商君府中拜访过,二人也算熟悉。 “韩人冷向见过陈大人!”冷向拱手。 “见过,见过!”陈轸回礼,“眨眼就快三十年了!” “是呀,那辰光,我们都还年轻!”冷向慨叹。 作为主人,公孙衍于主位坐下,招呼三人客坐,传令府宰备宴。 “冷兄此来,真还没想到呢。”苏秦笑笑,指向公孙衍与陈轸,“不瞒冷兄,我们方才还在议论韩国的事,在下正说要赴韩呢!” “谢谢诸位挂念韩国,谢谢诸位!”冷向再次拱手。 “观冷兄眉间郁结,可是有事?”苏秦凝视他。 “秦王要伐韩国了!”冷向缓缓说道。 “啊?”苏秦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拜甘茂为将,起三军十万,说是攻伐宜阳!” 苏秦看向陈轸。 “咦?”陈轸纳闷了,“不瞒冷兄,在下刚从咸阳回来,临行前还……还到张仪府上拜望他,没听说伐韩的事啊!” “是陈大人离开咸阳之后才确定的。”冷向轻叹一声,悉数讲了张仪府宰小顺儿的传话。 小顺儿是苏秦熟悉不过的人。见张仪已将香女母子并小顺儿一家安置在韩国,苏秦晓得事情严峻了,由不得看向陈轸。 “唉,”陈轸叹道,“在下劝张仪离开秦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唉!” “不是他不肯走,是他走不脱呀!”冷向苦笑,“估计就这辰光,若无秦王旨令,他怕是连咸阳城门也出不去的!” “我晓得是这结局。”陈轸接道,“轸走遍列国,尝遍世态炎凉,比照下来,最无情者莫过于秦室。商君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先秦王竟然容不下他一个全尸。莫说是商君并未造反,即便是真的反了,功过相抵,留他一命又能如何?这下轮到张仪了。唉,可惜呀,在下拉他到商君墓前,什么话都讲明了,可他……” 苏秦闭目,良久,抬头看向冷向,冷不丁道:“冷兄,事已至此,请实言以告,您来此地,究底是为秦还是为韩?” 苏秦说出此话,显然是指冷向前往宛城景翠处坏楚之事。冷向忖得明白,拱手应道:“前番至宛,是奉张仪之命,为秦。此番至郑,亦是奉张仪之命,为韩。” 此话直白到无以复加。 苏秦震惊,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也是怔了。 “冷兄,”苏秦接问,“在下拜访您时,请您出山,您拒了,说已不问世事,何以这又问起世事,并这般听命于张仪呢?” “向不敢违怫师命。” “师命?”苏秦急问,“敢问冷兄,师从何人?” “尸佼。”提到这个名字,冷向望空拜揖。 苏秦三人皆吃一惊。 “尸佼?”公孙衍自语,“昔年曾听白相国讲起此人,家在魏地曲沃,与卫鞅同为公叔痤门人,之后卫鞅走秦,尸佼不知所向,不想此人竟是冷兄师父!” “亦为商君师父!”冷向接道。 三人又是一惊。商鞅与尸佼差不多大小,竟然也以尸佼为师,与小他多年的冷向是师兄弟! 但这并不是让他们更吃惊的。 “商君之法,”冷向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段与他毫不相干的琐事,“其实出于师父之口,是由在下撰编成文,由商君审定修编,面君推行。河西战后,商君成为商君,不再听师父,师父预知到什么,不告而别商君,连在下也未道别,亡走巴地,方才脱过一难。” 苏秦三人几乎骇然。 “这么说来,”苏秦急问,“张仪是见到尸佼了?” “是的,”冷向缓缓应道,“张仪征巴蜀时,是师父访问张仪的。师父认可张仪,助他灭巴,仪传达师命,在下不敢不从。” 冷向讲出这些,是掏出心窝子了。 三人疑虑顿消。 “冷兄,”苏秦再问,“张兄嘱你至此,可为何事?” “救韩。” 苏秦看向公孙衍。 “救韩不难,”公孙衍接道,“但韩王首先要加入纵盟!” “韩王是求之不得了,还求苏大人并纵盟列国不计前嫌,允准韩国所请!” 公孙衍看向苏秦。 “犀首呀,这儿在叫哩,”苏秦看向投射在门厅里的日影,拍拍肚皮,“只顾听冷兄说话,日头竟就过午了。韩国入盟的事,咱几个还是吃着说。” 众人皆笑起来。 伐大国,备战三年。 武王却是急脾气,莫说是三年,纵使三个月也不容许。甘茂虽说筹备充分,但这筹备皆是多年前的,这辰光只能是吼赶着上。好在秦法威武,一旦旨令下达,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在甘茂受命后不到一个月,七万秦卒就兵分两路开赴洛水河谷,第一路为辅攻,约两万步卒,兵出商城,经由秦人所占据的几个乡邑,沿洛水河谷攻袭宜阳。洛水河谷上流山高谷深,个别地方还是绝路,需要架设栈道,故而该路进展缓慢。走过半程,水流变深,秦卒制筏漂流,倒是畅快许多,亦免除了由商地绕道洛川的长途调兵之苦。另一路五万锐卒,由甘茂为主将,公子华为副将,兵出函谷,直入硖石关。 函谷关之东为一片肥沃谷地,人丁旺盛,有焦、陕、曲沃、石邑等十多个大小城邑,还有两处渡口,茅津渡与太阳渡,分别勾通河水南北,堪称函谷道上的交通要塞,春秋时为虢国地界,后虢国为晋人假道虞界所灭,再后归入魏土,一直为魏人控扼。商君之后,苏秦合纵六国,庞涓挟六势伐秦受挫,此地的部分城邑为秦人所占。之后是张仪横魏,秦、魏和睦,秦人又将所占渡口并焦、陕等几个城邑归还于魏,只保留一个城邑,曲沃,而曲沃正是由函谷关通往硖石关的过道。 由硖石关开始,即为韩人地盘,硖石关也是由韩人设立的。 甘茂的谋略仍旧是奇兵突袭,因而,自受命开始,甘茂就严禁伐韩谋事外泄,三军调动也都是隐秘进行,多为夜行军。 攻击依例发生于四更过后,五更不到之时,守卫人员最是困乏。 大出甘茂意料的是,韩人非但有所筹备,且在秦人刚一逼近,就有烽火燃起,继而是灯火通明,万弩齐发,反倒将攻击的秦人整懵了,丢下不少尸体。 秦军先锋将军恼羞成怒,展开强攻。攻关战斗从凌晨一直打到后晌,秦人越聚越多,强攻改为迂回,最后由山区小径绕过关隘,攻入关塞大后方,再由后方杀奔关塞,守关数千韩卒前后受敌,大多战死,硖石关失守。 秦人如潮水般涌向洛水河谷。 韩人顽强抗拒,边退边战,渐渐退入宜阳外围城墙。 宜阳城为韩国西部的重点防御城邑,城墙原本高大结实,沟池宽阔,近日又得紧急整修,更见牢固,物资储备也极丰富,水源不缺,兵器锐利,众志成城,更有韩相公仲侈亲自坐镇,士气高涨,堪称是固若金汤。 从地势上看,宜阳城位于洛水南岸,背后为山,前面洛水呈倒u字形,将宜阳城环护起来。沿洛水南岸,韩人修有一堵可供防护的城墙。该墙不高,墙顶也不能走人,但躲在墙后,既能防护对方利矢,又能伺机杀敌,延缓敌人的进攻速度,为主城守护争取时间。 这道防护墙由洛水一直连通到宜阳背后的山脊,形成一个长达三十余里的大圆,构成宜阳的外围防线。负责这道防线的多是弓弩手与长枪手,强弓利矢是他们的主要兵器。在他们身后约二里开外是真正的宜阳城,一旦秦人突破外围,韩人就可有序退入内城。 宜阳内城,城墙高大结实,城池宽深,城门坚固,厚厚的木门外面更包一层厚达五厘的乌金锻板,一旦关闭,既不怕火,也不怕撞。 有粮草,有辎重,有坚壁,有兵器,宜阳韩人有恃无惧。 然而,秦人是更可怕的存在,何况是武王当世,丹阳之战中三大力士陷阵破楚的疯狂传奇犹如一张巨大的魔网沉甸甸地罩在宜阳人的心头,压得他们胸闷气急。 确实,秦人的勇猛也远远超出韩人的预料。不到三日,宜阳的外围防线就被强渡洛水的秦卒攻破,多处墙壁被推倒,韩人未及全部后撤。秦军就如潮水般涌进,直取城门。韩人急了,急拉吊桥,关闭城门。尚未退入城中的部分韩卒只好在两堵城墙间奔逃,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不少依旧守御外墙的韩人则被秦人由背后包抄,倚墙作最后的抗拒。 秦人越涌越多,数以万计,渐渐占据外墙之内的有利地势,布成双向阵势,一向围攻城门,一向围歼未及撤回的韩卒。数千韩卒被逼在外城之内,更多秦卒从缺口处冲进,竖起坚盾,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韩卒射出利矢,但秦人的盾牌异常坚固,韩军情势万分危急。 眼见秦人就要逼到跟前,大规模的杀戳就要开始,宜阳的主城门突然打开,吊桥放下。伺机攻城的秦卒刚要抢夺城门,一行十多辆战车如风驰电驰般冲出,杀向已成攻势的秦人方阵。 秦卒猝不及防,急急闪躲,已是迟了。为首一辆战车犹如发狂的猛兽直冲过来,秦军血肉之阵根本阻挡不住,被纷纷撞倒于地,遭到后续战车辗压。 因有外墙与洛水的阻挡,秦人冲进来的皆为步卒,而甲车是步卒的克星。 关键是,韩国的甲车是专为冲击步卒方阵而特制的,是秦卒从未见过的。首先是驷马,由蹄子之上皆裹重甲,只露出两只马眼,枪矢不尽。车身沉重,为木包铁皮,车轴为精钢,轴外两端突出各三尺,尖端锋利,由精钢锻打而成,与车轴连为一体。 此车的功能主要是冲撞。每车只有二人,一是御者,二是枪手兼备用御者。 韩国战车接二连三地冲入由秦卒布成的血肉之阵。为首战车所立之人,白甲裹身,银枪在握,专挑秦卒轧堆处冲撞。十余战车紧跟其后,散作扇形,疾如暴风。战车过处,即使闪向旁侧的步卒断也躲不过两根各长三尺的利刺,凡被挂到者不死即残。在韩车之阵的扇形冲撞范围内,几乎没有秦卒可以逃生。 秦卒无不被韩国战车的气势所惊呆,长枪与坚盾不堪一冲,秦阵于瞬间凌乱,秦卒四散奔逃,成为韩车的追逐对象。 眼见秦人阵势大乱,盾阵失序,被围的韩人纷纷杀出,秦卒溃退,逃向外墙。 然而,秦卒逃得再快,也跑不过韩人的战车。 韩人早在战前已将外墙与内城之间的土地铲平,以利战车驰聘。在前面十几辆战车冲出不久,更多的韩国战车冲出来,参与围猎外墙之内的秦国步卒。 正在围攻韩人的秦卒步阵见韩人的战车由后杀至,紧急抗拒,结局同样悲惨。 秦国步卒真正领教了韩人坚车的厉害,先后丢下数千具尸体,不无狼狈地全部退出外墙。城内韩卒趁势涌出,将秦人逐过洛水,补牢残破的外围防墙。 这一战,韩人先败后胜,检点战果,共毙敌五千余名,韩卒则死伤三千多,战车毁坏七辆。 入夜,宜阳郡守府中,主将公仲侈端坐主位,十多名将军列席,那名于白日率先冲车而出的白甲青年列于第一名。 坐在公仲侈陪席的是二人,一个是宜阳城中的巨贾白虎,另一个是公子韩儡,宜阳县的守丞。 离魏赴韩之后,白虎承继父业,专心于商贾。在黄叔等人扶助下,历经十多年辛苦经营,白虎再次振兴白家生意,宜阳城中近半数冶炉渐渐成为白家私产,阳翟城中的商户也大多有白家参股。之后公孙衍赴韩任相,起用白虎为司徒。俟韩襄王即位,公孙衍辞职离韩,白虎也就挂官弃职,在阳翟、宜阳诸地经营他的商贾帝国。 列于将军首席的白甲青年是白起。 当年的小白起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且还娶妻生女。 在庞涓、孙膑的身边度过童年,更有庞涓送他的六章《吴起兵法》陪伴长大,白起的梦想再也不是如白圭、白虎这般亦商亦官,而是驰聘疆场,成为如吴起、庞涓、孙膑那样的铁血将军。只是身为独子,白起不合应役条件,此愿终未如愿。此番秦人侵袭宜阳,白起于危急辰光,驾着由他自己设计的白家战车,领着由他一手打造的白家车队,率先打开城门,冲入敌阵,大捷而归,着实让公仲侈大开眼界,特别请他列席是夜举办的城防会议,且让他坐于武将的第一位。 “白公,诸位将军,”公仲侈抱拳一周,“今朝大捷,我重挫秦人威势,立首功者,是白公子,白起。然而,秦人来势极凶,宜阳城防虽然坚固,我等也不敢麻痹大意。本相召集大家,评功论赏倒在其次,首要是请诸位出谋画策,堵住漏洞,使秦人无机可乘。”看向白虎,“白公,您先说。” “我等皆是保家卫国,当尽全力。战在辎重粮草,在下别不多说,在此承诺,白家愿竭所有,助力诸位守城。至于如何守城,在下就拜托诸位了。”白虎拱手。 公仲侈带头,诸将皆起掌声。 “有白公承诺,诸位可以安心守城了!如何守城,诸位可有妙策?” 诸将面面相觑。 “起有言!”白起拱手。 “白公子请讲!” “就眼前情势,起以为,秦人不会轻易撤离,宜阳之战,必将持久。持久守御,重在三处,一是粮草,二是水,三是器械。我城中粮草可支三年,粮草不足虞,器械足用,亦不足虞。可虞者,是水。外城不可长守,若是秦人控制外围,制我水源,我内城就将无水可饮。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使民众多掘深井,以防万一。” “白公子所言甚是!”公仲侈应过,转向郡守韩儡,“掘井的事,由你实施,立马进行!” “还有,”不及韩儡应声,白起接道,“守城不在守,攻城不在攻。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在坚守城池的同时,挖掘一条隐秘暗道,通达西山,我经由此道,一可与外界随时保持联络,二可随时出动锐卒,扰敌心神,使其食不得安,睡不得眠。” 显然,这是一个更大胆的建策。 公仲侈盯住白起,良久,朝白虎拱个手,转对白起:“白起,本将决定奏请我王,任命你为宜阳军尉,自明日起,你就履行职责,统领诸将,守护宜阳,正式任命俟王命抵达!” 公仲侈当场任命一个未入军役的富家公子为众将之首,在场将军无不惊呆。有顷,掌声雷鸣。一是白家有钱,有白起做军尉,众将有靠山。二是白日之战,众将看在眼里,如果没有白起坚持开城门营救,就没有这日的大捷,城墙之外的数千韩卒也将无生还可能。 白起单膝跪地,示以大礼:“白起受命。相国厚遇,起碎骨以报!” “诸位将军,”公仲侈接道,“秦人背信弃义,欲吞我宜阳,马踏三川。我等防守宜阳,事关国运、社稷,意义非凡。本相明晨即回郑都,统率上党、虎牢、郑城诸地军马,赶至宜阳,与秦人决战!还有,秦人毁誓违盟,我王已经重入纵盟,纵亲列国不会不出兵,诸将大可宽心一搏,要让秦人明白,老韩人的血也是热的!” 众将誓毕,各回职守。 翌日晨起,公仲侈在众多卫士保护下,通过依旧控制在韩人手中的后山通道,驱车东去。 与此同时,在黎明的晨曦中,一只大鸟从宜阳城内的一棵大树上腾空飞起,在宜阳城上空盘旋几圈,向西飞去。 韩国求请加入纵盟是苏秦早就料到的事。苏秦未料到的是,韩人求得这么快,且出此主意的竟然是张仪。 看来,张仪与武王是真的闹掰了。这个苏秦料到了,使陈轸使秦,为的也是这个。然而,如何才能救张仪出秦呢?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聚纵亲之力,打疼秦国。 只有打疼秦国,秦武王才会明白蛮力是不可以的,也才会善待张仪。眼下看来,尽管没有正式承认,张仪其实已经明了鬼谷先生所布的纵横大局,也明了他的苦心,不然不会使小顺儿给韩国透信。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他们兄弟共力完成鬼谷先生的这局天下大棋,并非没有可能。 此番五国纵盟,苏秦汲取前面教训,不再是空对空,而是做到实处,做到细处。合纵是为摒秦,因而苏秦选择的是抗秦前哨魏国,在其都城大梁设立列国纵亲司,由魏襄王腾出六座连在一起的上卿级大宅,每一宅第原本为五进院落,由王室统一建制,各占地五亩,再经由工匠改造,合并成一个占地约三十亩的宠大院落,新起大门一座,远观起来高大雄伟,气势磅礡,由魏国派甲士日夜守护。大门的门楣上高悬一个匾额,上面是由天下大儒孟轲书写的“天下列国纵亲司府衙”几个金字。苏秦又使人从稷下学宫里招聘逾百有志于纵横大业的年轻人,门派不限,根据其所擅长,分派其不同职守。衙内六大宅第,纵亲五国各立一司,由纵亲国所派特使司守。另余一宅原本就是留给韩国的,这辰光就由韩国特使冷向住了。 由统一的纵亲司专人对接,列国事务处置起来就快捷许多。 然而,出兵援韩并非易事。赵国陷于中山,腾不出手。燕国尚未恢复元气,魏国与秦边境相连,压力本就巨大。能够出手的只有齐国与楚国。 楚、秦刚刚和解不说,楚人与秦连番征战,元气已伤,即使出兵,也只是象征性的。真正能够遏止秦人气势的,只能是齐人。匡章好说,主要是游说齐湣王。 而要游说齐王出兵救韩,只能是苏秦亲往。 在赴齐之前,苏秦已使冷向说服韩王,让韩王归还前番伐楚时所取得的包括叶城在内的全部楚地。韩王准允了,但要求楚王先出兵,韩国后归还所占楚地。楚怀王对秦人的怨恨仍旧未消,当即诏命驻守宛城的景翠引宛军五万,移防鲁关,做出援韩之势。 苏秦布局完毕,将纵亲司交给公孙衍统一协调,使飞刀邹驾车,直驱临淄。 不利的情报越来越多的传到咸阳。先是宜阳攻击失利,苦战逾月,伤亡近两万,不过是突破外城,且尚未控制全部外围,因为秦军背后总有小股韩人出没,防不胜防。甘茂修书,请公子华回咸阳求请补充兵力;继而是大梁向列国发出传檄,昭示天下,韩国正式加入列国纵盟,已在大梁立约,纵亲列国一致同意救韩制秦。 武王似也觉得是自己莽撞了,再次召集重臣,廷议局势。 与会重臣中没有张仪与魏章。魏章早于一个月前解甲归隐,南赴巴山。征巴蜀之时,魏章就喜欢巴地的青山绿水,也交下不少巴人朋友,承诺他们,有朝一日他会来巴地养贻天年,这辰光算是得遂所愿。张仪则直接抱病,由紫云回话了。 没有张仪与甘茂,廷议的气氛松活不少。武王是铁心伐韩的,众臣不再议论韩战,转入如何应对苏秦的纵盟。 应对苏秦,非张仪不可,是以众臣议来议去,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张仪身上。 武王的脸色阴沉了。 武王结束廷议,独留公子华。 “华叔,”武王盯住他,“您说实话,若要化解苏秦合纵,就一定得是他张仪吗?” “回禀王上,”嬴华思索一时,沉声应道,“天下知苏秦者,莫过于张仪。苏秦合纵,张仪应以横策,就眼下来看,没有比之更好的应对。” “若是他张仪死了呢?”武王语气冷寒,“难道秦国就束手待毙了吗?” “禀王上,”嬴华打个寒噤,略顿,“即使张仪死了,应对纵策的仍会是横策!张仪的价值在于策,而策在于实施。” “纵策呢?”武王顺势接上,“如果苏秦死了呢?” “也是一样。商君立秦法,商君死了,秦法仍在。” “寡人以为,这不一样!”武王凝视嬴华,“商君死了,留下一部秦法,秦法是可见的,是可实施的。张仪的横策呢?他留下什么?只有满口说辞!苏秦也是。” 显然,武王捉到了问题的根本。 “华叔,”武王接道,“天下纵横多年了,您也熟悉。您这讲讲,苏秦的纵策是什么?是合纵六国。合纵六国是为什么?为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为何要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呢?因为我大秦是虎狼之国。关键是,如何才能合纵六国呢?苏秦没有讲,也没有留下一本秘笈。六国之所以能够合纵,靠的全是苏秦来回奔走,靠苏秦出卖嘴皮子功夫。没有苏秦,六国是纵不成亲的。如何才能化解六国合纵呢?张仪的应策是连横。什么是连横呢?连横就是分别化解纵亲国,让他们抱不成团。关键是,秦国如何才能分化瓦解纵亲国呢?张仪同样没有讲,同样也没有留下任何秘笈。燕、齐、魏、韩之所以能够成横,靠的完全是张仪个人的奔走。没有张仪,四国是横不成功的。” “是的,王上,臣完全赞同。” “既然如此,把苏秦干掉不就成了!”武王字字铿锵。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闭目。 “天下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天下没有合纵,他张仪就一无用处。他无用处于秦,就能死心守在我紫云姑身边!我紫云姑为我大秦付出太多,该当享个太平晚年,是不?” 公子华依旧闭目,依旧没有应声。 “华叔?”武王盯住他,提高声音。 “若此,胜之不武!”公子华几乎是挤出一句。 “华叔呀,”武王叫道,“什么叫个武?武就是真刀实枪,摆到当面干!他苏秦武吗?他凭什么不摆到当面干!他合天下之力制我大秦,这叫什么?这叫武吗?这叫以多欺寡!墨家怎么说?众不欺寡!他东跑西颠,四处撺怂,卖弄嘴皮子,这叫武吗?他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六国之君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他们可以一齐上,以武对武,难道寡人还能怕他们不成?” “王上,”公子华睁开眼,拱手,“就臣所知,苏秦身边有不少墨者卫护,更有不少侍卫日夜守值,若要除他,断非易事,是以臣奏请我王从长计议!” “这些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华叔您说的,”武王脸色拉长,“在寡人眼里,华叔向来敢作敢为,从未提及过难与易。若为易事,寡人还要专门叮嘱华叔吗?我花费巨资设台养雕,又有何用?”缓和语气,“苏秦之事毋须计议,寡人留下华叔,为的只是这个。华叔听旨!” 公子华拱手:“臣听旨!” “三个月之内,寡人希望听到雕台传来捷报。”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拱手:“臣受命!” “还有,”武王语气加重,“若是苏秦没死,寡人就拆除雕台,所有参战黑雕皆依秦法处置!”略顿,补充一句,“当然,不包括华叔您!” 公子华回到府中,心头窝着万千滋味,闷坐整整一夜,方于黎明时分驱车驰向终南山,直入黑雕台。 天香已从楚地返回,而能够执行此旨的也只有天香。 公子华传达完武王谕旨,天香吃一大惊,似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唉,”嬴华长叹一声,“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强伐宜阳,这又……”苦笑。 “金雕,”天香沉思半晌,凝视嬴华,“王上怎么说我不管,我只听你的,你说杀谁,我就去杀谁!” “唉。”嬴华又叹一声,“先王几番要杀苏秦,几番都是不舍。为何不舍?因为惜才。先王是知苏秦的,对于未用苏秦,先王追悔莫及。好在天不负秦,又送来张仪。一个合纵,一个连横,将天下乱象二分。短短十余年,天下为之巨变。有苏秦,列国乱中有序。有张仪,秦国不落下风。这下好了,先王走了,王上一味恃力,重用任鄙、乌获,既不知张仪,也不知苏秦,更不知天下之智。长此以往,秦国危矣。先祖、先王多年心血,亦将毁于一旦。你、我,还有难以计数的死国勇士,所有的血与汗,也都白流。” “这都是命!”天香应道,“命即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譬如天香,本为公主之身,未及成人,却国灭身俘,沦为臣奴,先入风尘,再陷死狱,待死之际,却又命不该绝,遇到先王并公子搭救,方有今日。至于明日,天香从未多想。一切皆是定数,多想是没有用的。既然多想无用,金雕又何必去伤这心神呢?” “我是为苏秦、张仪而叹。天生英才,亦妒英才啊!” “王上要杀的是苏秦,没说要杀张仪呀!”天香怔了。 “唉,天香啊,你不晓得他俩。没有苏秦,也就没有张仪了。” “天香明白了。这都是命,都是定数。譬如商君,遇到先孝公,是他的命。遇到先王,是他的定数。苏秦、张仪也是。”天香起身,“天香从命,这就履行我王旨令!” 天香就要走出门去,身后传来嬴华的声音:“天香!” 天香住步。 嬴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嬴华身子依旧没动,只出来一个声音:“去吧。” 天香快步离开,身后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时入初冬,来自北冥的乌云驾驭凛冽的冷风,从东北方向的海面扑向临淄。 齐湣王移居雪宫,关门闭户,燃好炭火,恭候这年的初雪。 雪未落下,倒是田文带着苏秦、冷向登门来了。 苏秦与冷向前往齐国求救,在临淄一住二十多日,但湣王一直没有给出圄囵话,既不说出兵援韩,也没说不出兵援韩。苏秦晓得船在哪儿弯着,也是时间紧急,干脆扯上田文,与冷向寻上门来。 开口相求的依例是当事人冷向。 “韩使呀,”冷向尚未讲完,齐湣王就摆手打断他,“韩国的事,寡人已经晓得了,但兴师动众不是一桩走亲访友、说走就走的事,敬请韩使暂回馆驿,容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如何?” 见齐王话已如此,冷向只好谢恩,徐徐告退。 “苏子,”听到韩使走远,齐湣王看向苏秦,“寡人正说要寻你议论此事呢。前番四国伐楚,韩得方城、宛城,魏亦得益不少。寡人参与伐楚,不是为利,是为替先王出口恶气。之后楚王求和,寡人信你苏子,与楚、燕和解,加上赵、魏,共成五国纵盟。天下纵亲国有六,惟独他韩王死心横秦。今秦人征伐他了,韩王不去求秦,反而上门来求寡人,这合理吗?你说,寡人这是该救他呢,还是不该救他?” “臣以为,我王该救!” “寡人为何该救?” “因为我王不救,就没人救他了。” “凭什么呀?”齐湣王两手一摊。 “就凭三个理,其一是,先齐王已经救过韩人,且在救韩人时,粮草辎重悉数被焚不说,也死不少人。我王若是不救,先王就算是白救了;其二是,秦人先战败魏人,之后是赵人,再后是楚人,韩人就不必说了,纵亲列国中,秦人惟一惧怕的是齐人,我王若是不救,怕也没人能够救了;其三是,韩王听信秦人,与秦结成横盟,反受盟友攻打,心伤透了,这已回心转意,入我纵盟。韩国既入纵盟,就是纵亲友邦,我王理当依据盟约,出兵相救。” “既要依据盟约,就得纵亲列国共同出兵,苏子这苦苦守在临淄……不太合适吧?” “回禀我王,”苏秦应道,“楚王已经允准出兵,魏王也答应了,赵王虽在忙于中山之事,却也捎话于臣,愿意抽出兵力援韩。燕国那样儿,我王想必理解。若是我王定要燕国出兵,臣这就求请燕王,相信燕王会信守纵盟!” “若是此说,”齐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此事另当别论。”略顿,倾身,“对了,方才苏子说,赵王在忙于中山之事,寡人这也在忙呢。赵王忙活中山,出动三军二十万,外加燕人五万。宋国不比中山小,人也不比中山小,寡人少说得备兵三十万,实在是抽不出多少人哪。不过,既然赵王允准出兵,寡人也允准,赵王出兵多少,寡人也出多少,如何?” “臣敢问我王,”苏秦盯住湣王,“在纵盟里面,您是真的想与赵王平起平坐吗?若此,臣心中有数了,这就告退!”起身欲辞。 “哎哎,苏子,”湣王急切拦住,“你这说说,怎么个不平起平坐?” “方今天下,拚比的是势力强弱。秦据四塞,拥巴蜀,行苛法,性残忍,堪称虎狼之邦。与秦相形,六国皆弱,是以臣行合纵,以摒强秦。六国纵盟,在表可以不分主次,在里呢?国有大小,势有强弱,人有多寡,总不能没个牵头的吧?初成纵时,魏势最强,牵头的实为魏王;之后魏势衰弱,楚势走强,牵头的改为楚王;眼下楚人三战皆负,这牵头之位……”苏秦顿住,悠悠地出口长气,“大王是要诚意谦让给赵王吗?” 齐湣王陷入长考。 “赵王志在中山,得一隅即足。我王难道亦志在一隅吗?宋国已是我王囊中之物,赵、燕、魏、楚、韩皆无异议,我王早晚探之可取,而牵引六国、号令天下,难道我王从来没有想过吗?” “号令天下?”齐湣王闭目良久,嘴角撇出一笑,“苏子讲得总是好听。自古迄今,凡战皆为得益。苏子昔日合纵,先王听从,不惜人力物力,先救赵,后救韩,与魏两战,皆败之,我死伤军卒数以万计,粮草辎重不算,更是招引秦卒不舍数千里伐我。我损失如此之大,得到什么益了?什么也没得到。得益的是赵,是韩,是楚。赵得复邯郸,韩得保社稷,楚得占襄陵!苏子今又合纵,盟约尚没干透,就又带韩使向寡人求救,要寡人再出兵,再与秦战,你说,寡人是听你呢,还是——”顿住,身子后仰。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王已得大益,这却只字不提,秦实伤悲!” “寡人得何益了?”齐湣王怔了。 “天下惧齐!”苏秦凝视湣王,“大魏武卒为天下至强,齐与魏两战,皆败之。虎狼之秦天下惧怕,齐卒再败之。四国伐楚,陷入胶着,又是齐卒一吼,率先败楚。大王啊,方今天下莫不惧齐,齐卒所向,莫不披靡,这是多大的益啊,我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臣敢担保,我王根本毋须与秦死战,只要出兵援韩,秦卒就将不战而退!” “苏秦呀,”湣王苦笑一下,“你这口才,寡人是说不过的。只是这事体……”顿住。 “臣谢我王褒奖!”苏秦拱手,“只是,我王有所不知,臣凭的不是口才,是事理。我王可以不听臣,可以不救韩人,可以听凭秦人克宜阳,踏三川,并周室,运九鼎于咸阳,定乾坤于……” “别别,”齐湣王坐直身子,“你说秦人欲搬九鼎至咸阳?” “是秦王讲的。” “他嬴荡讲给你苏秦听了?” 苏秦摇头。 “既没讲给你听,你何以晓得?” “臣在山中从鬼谷先生修艺,习得异术,臣之目可视千里,臣之耳可听万里,臣之心可通秦王之心,可断过去未来之事。臣不仅晓得秦王要运九鼎于咸阳,臣还晓得秦人欲吞灭六国,使天下之人皆穿秦衣,皆跳秦舞,皆行秦车,皆食秦粟,最紧要的,是皆守秦律!”苏秦略顿,压低声音,“说句不敬之辞,这天下之人,当然也是包括我王的,如果我王那时有幸健在的话。” “他想得美!”齐湣王一拳击案。 “不是想得美,是他秦王一直都在做啊!”苏秦从袖中摸出《商君书》,“这是当年商君在被车裂之前写给先秦王的,我王看完,或就晓得臣非妄言了!”双手呈上。 齐湣王接过《商君书》,打开看看,啪地扔在几案上,朝苏秦皱个眉头:“寡人近日养出个毛病,厌烦读书,不过,此书既为苏子所荐,寡人必捧读之!”拱手,“韩国之事就议至此处吧,待寡人斟酌之后,与苏子复议!” “谢王上!” 苏秦依旧住在稷下他的宅院里。 一进家门,飞刀邹赫然发现秋果在坐,身边陪着木华。 其实不是陪,是守着她。 秋果一身楚人书僮打扮,飒爽英姿,看不出来她早已年过三十了。 见苏秦进门,秋果叩拜于地:“义女秋果叩见义父!” “秋果呀,真没想到是你!”苏秦一脸兴奋,“快快起来!” 秋果起身。 见木华在内,飞刀邹就到外面,警惕地巡视四周,见并无外人,这才走回来,守在门内。 “秋果,快讲讲,这些年来,你都在哪儿?义父一直想着你呢!”苏秦在主席位坐下,请她坐于客席。 秋果坐下,没有说话,一直凝视苏秦。 许久过去了,秋果的目光一丝儿没动,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 “木华,”苏秦很是开心,转对木华,“你安排些吃的,我与秋果唠会儿!” 木华没动。 “去吧,木华,吩咐厨人加几道菜!” 木华迟疑一下,缓缓走出。 “说吧,秋果,没别人了。”苏秦笑笑,看向她的衣服,“为啥穿这服饰?” “禀义父,”秋果开口了,“秋果在给人做书僮!” “呵呵呵,”苏秦笑了,“谁呀,这么好的福气?” “楚国太子芈横。” 苏秦的笑容僵住了,盯住她,吸一口气,良久,缓缓吐出,微微点头:“太子他……待你好吗?” “好。” “你来义父这儿,太子知情吗?” 秋果摇头。 “你出来多久了?”苏秦问道。 “三个时辰了。” “你不回去,太子会不会——” “我不回去了。” “哦?”苏秦盯住她,“你……不做他的书僮了?” “我接到一个新使命。” “能说给义父吗?” “就是为说给义父来的!” “哦?”苏秦怔了下,凝视她,见她眼中盈出泪珠,心头一凛,“秋果?” “义父——”秋果跪下,悲泣。 “是杀义父吗?”苏秦轻声。 “是雕台要杀义父,说是大王旨令!” 苏秦闭目。 “义父,您……”秋果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你是逃不出他们的!” “何时动手?”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义父呀……”秋果泣不成声。 “能不能再给义父几日?”苏秦睁开眼,盯住她,“义父有一桩大事要办。” “秋果晓得的,可他们……是不会让您办成的!” “由你来做这事吗?” “义父呀,”秋果泣不成声,“您是我的义父呀,秋果……秋果……秋果……” “秋果,让义父写完一卷书简,好吗?”苏秦几乎是在恳请了。 “不是呀,义父,”秋果急了,“秋果……秋果不想让您死,秋果是……是来告知义父,让邹叔他们……多多提防,还有,您得有护卫,越多越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的……” “秋果,义父……谢你了!”苏秦总算是明白秋果,泪水涌出,伸手拉起她,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她。 “义父呀——”秋果偎在他的怀里,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所有的委屈全哭出来。 听到哭声,木华急走进来,见是这般,又走出去。 饭菜做好了,秋果没吃,在义父耳边又叮几句,顾自走了。 听到秋果走远,苏秦才对飞刀邹讲出实情。 飞刀邹立即吩咐木华发出讯号,通知附近墨门高手汇聚稷下,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苏秦的宅第层层保护起来。与此同时,苏秦传信匡章,匡章派出十名军中技击高手及六名弓弩手,皆着便衣,隐蔽于苏秦的府宅内外。为保护秋果,从表面上看,苏秦的宅第一如往常,只有飞刀邹、木华、木实等几个贴身护卫。 在众人竭尽全力层层设防的同时,苏秦亦将自己关在书房,时而冥思静坐,时而奋笔疾书。于他来说,光阴似乎从未有今朝这般金贵。 秋果在外面转悠到天黑,走进稷门外面的一家客栈。 客栈很大,门外挂着一块牌子,“客满,谢绝光顾”。 秋果直走进去,被人引入一个房间。 房中坐着天香。 “见到人没?”天香瞄她一眼,淡淡问道。 “嗯。”秋果木然应道。 “怎么样?” “瘦了。” 天香盯住她,良久,轻叹一声:“秋果,阿姐晓得你的心,可你晓得的,他必须死!” “嗯。” “他身边多少人?” “不多。” “几个?” “七八个。” “啥人?” “依旧是邹叔他们,有几个不认识。” “他今天去的是雪宫!”天香备细说道,“与他一起前往的是韩使冷向、齐相田文,应该是向齐王搬兵,救韩!” “嗯。” “我想定了,依旧是你!”天香凝视她,“过两天你再去,就说没有地方去了,在他那儿住下,伺机动手。” “我……”秋果泪出。 “阿妹!”天香轻轻拥住她,抚摸她的脸,“阿姐晓得你,可身为黑雕,你没有选择。阿姐也是。我们是起过誓的,对不?” “嗯。” “也不仅仅是誓,”天香接道,“我们的家人都在咸阳,我们身不由己,是不?” “嗯。” “阿妹,你怕死吗?”天香摸出她的雕牌。 “嗯。” “我也怕。”天香又道,“可我们都得死,所有的人,是不?” “嗯。” “事成之后,”天香淡淡地说,“就用它上路。打开它,轻舔一下就成了,不痛苦的。” “嗯。” “今明两晚,你就睡在阿姐这儿,让阿姐陪陪你!” “嗯。” 秋果在天香房里睡过两个晚上,于第三日再进苏秦府宅,数日之后,再度回到客栈。 见她回来,天香晓得事情未成,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让她坐下,抚摸她。 “阿姐,”秋果语气淡淡的,“邹叔他们防着我,不让我接近义父,我……” “我想到了。”天香轻轻一笑,“这几天想必你没有睡好,这先歇息。” 秋果真也困了,躺她榻上,不一会儿就沉睡过去。 见她睡得跟木头一样,天香轻叹一声,快步走出。 苏秦的府宅表面上若无无事,暗中却是剑拔弩张。自湣王上台之后开始冷清的稷下学宫,也突然于近些日子热闹起来,处处可见陌生面孔。一踏进稷下的土地,一股异样的感觉就会扑面而来,连街上闲逛的狗也大多夹起尾巴,眼神里现出某种莫名的惊惧与不安。 齐王依旧住在雪宫里。 雪宫是齐威王时代就建起来的别宫,位于临淄城东门之外,淄水东岸。入冬季节,雪多从东北来,往往是东城门最先得雪,因而也叫雪门,此门之外的别宫也就叫雪宫了。 也因了这个雪字,此宫在设计时就着意于赏雪与御寒,宫墙极厚,门窗皆是密封的,炭火供应充足。因在城外,出于安排考虑,雪宫看似一宫,实则如同宫城,有高墙深沟,平日还好,齐王早晚过来,防卫立时倍增,可以说是森严壁垒了。 说好的雪没有落下,天气反倒回暖起来,宫室里已经燃起的炭火却没有灭熄,将变暖的空气烤得燥热。 申时将过,天气向晚。齐湣王脱去裘衣,换上秋装,一卷竹简摆在几案上,两眼放出兴奋的光。竹简上,《商君书》三字赫然在目。 “相国,”湣王半眯起眼,看向坐在陪位的田文,指向竹简,“这卷物什你看过没?” 田文摇头。 其实田文早在啮桑之会上就看过了,但此时显然不宜逞能。 “呵呵呵,”齐湣王收回目光,脸色和悦,“这个册子值得你看看嘛,你得好好看,细细看。”敛住笑,看向外面的宫院,“这个商君嘛,是该车裂。若在寡人这儿,车裂也是便宜他了。瞧他写的什么东西?大要是治民有五,一曰壹民,二曰弱民,三曰疲民,四曰辱民,五曰贫民。这是把子民当牲口养嘛。以此治民,怎么合于圣人之教呢?单是忤逆圣人之教,就当治罪。还有,瞧瞧他讲的,‘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疆’,这是何理?治国不用善民,而用奸民,这是乱臣贼子,该当活剐千刀嘛!以此看来,他商鞅是先将自己视作奸民嘛。还有‘杀力’一说,更是奸邪嘛!田文呀,你且说说,如此不堪之人,先秦公为何还要重用他?” “臣愚钝,请我王赐教!”田文晓得湣王已有成论,拱手。 “寡人初时不解,一连琢磨几天,总算是看明白了。商君壹民之法,实为愚民弱民之道,对秦民不利,对天下不利,对商君亦不利,有利的只有一人,就是秦公嘛!” “这……”田文佯作不解,“既然对他自己也不利,商君为何还要制订此法?” “所以此人才该杀嘛,哈哈哈哈!”湣王长笑几声,“不过,此法亦非一无是处嘛,你拿回去细细琢磨,看看哪些句子适合齐人,合乎圣人之道,为政治民,要取长补短嘛!” “臣受命!” “齐国成制,该改的确实要改嘛。无论何法,如果只对臣民有利,对君上不利,也是不合情理的嘛。譬如这句,‘重罚轻赏,则上爱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爱民,民不死上’,商君讲得就很不错嘛。你可审审,我们的法制,是不是重赏轻罚了?如果是,就改一改嘛。” “臣受命。” “还有好多,寡人就不对你细说了,你自己读去嘛。寡人召你来,是为韩国之事。这几日来,寡人每读此书,都有感悟。最大的感悟是,秦行此法,民必弱,国必强。国强,则要杀力。向何处杀力呢?向天下列国嘛。列国是魏,是韩,是楚,是赵,秦人一一杀之,前番不是还杀到我大齐的家门口嘛。秦每杀一处,其力就加大一分。我虽离秦较远,可唇亡齿寒嘛,俟秦人杀完近邻,力大无比,寡人再想……”湣王顿住话头。 “我王高瞻远瞩,堪称圣明啊!”田文拱手。 “不过,韩国之事,也不是单纯出兵就了事嘛!”湣王接道,“寡人这想听听你是何意?” “回禀我王,”田文再拱,“治国御民,王可问臣。纵横列国,我王当问苏秦!” “是了,是了。”湣王转对内臣,“有请苏秦,摆上夜宴,歌舞伺候!” “臣领旨。” 雪宫的宫车由东至西穿越临淄城,抵达稷下时已近黄昏。 宫吏宣过谕旨,要求苏秦即刻动身,说是齐王已经备好晚宴,在雪宫恭候。苏秦晓得,此去定是为韩国的事了,且要晚宴招待,想必湣王心情不错。 苏秦将近日所写的竹简锁进一箱,收藏起来,在箱上写明“匡章亲启”四字,一身轻松地走出来,正要坐宫车前往,被飞刀邹拦住。 飞刀邹吩咐一个墨者坐进宫车,几个墨者跟在车后,扶车先行。待天色完全黑定,飞刀邹才与木华、木实等高手护卫苏秦,出后门走出偏巷。 一辆驷马辎车候在那儿。 飞刀邹陪苏秦坐进车中,御手驱车,缓缓驶入街道。他们没走正街,而是经由偏街驶向雪门。木华、木实等墨者及匡章派来的十几人隔出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雪门之外,约三百多步处是淄水,水上架有一道石梁,不宽,可行王辇,亦可勉强并行两辆大车。过去大桥,拐上两个弯就是雪宫了。 雪宫原本高大,又筑在两丈多高的夯土台上,一眼望去,黑乎乎的竖在东边天空。 天色渐黑,乌云仍未退去,遮挡了本该出现的满天星斗与一弯新月。 辎车行将上桥,飞刀邹吩咐停下,仔细观察四周,见无任何异常,桥上寂无一人,石桥对面静寂,桥下水平如镜,两侧石栏杆上亦无任何异常。 想到此时已晚,更有齐王在宫中等候,苏秦低声催道:“邹兄,一路无事,前面就是雪宫了,想必不会出事体。再说,宫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主公,”飞刀邹小声,“我的意思是,你我下车,让空车过去。如果没事,我们就快速通过。” 苏秦点头,宝剑出鞘,跳下车去。 飞刀邹出溜下车,吩咐御手几句,辎车疾速驶向石桥。 石桥很长,足有三百多步,但辎车是疾驰,几乎于眨眼工夫就驶过石桥,安然无事。飞刀邹看得明白,遂与木华、木实保护苏秦几人疾步上桥。 前面辎车刚刚驰下桥头,雪宫方向就驶出来一辆宫车,挡在道中。辎车未及停下,御手的惨叫声就传到桥上,紧接着,几道黑影飞入辎车,于转眼间,又从车上飞下,旋上石桥,守在桥头,但没有冲上桥。 飞刀邹明白,是黑雕来了。 然而,四人已到桥中,预备往回撤,背后桥头闪出更多的黑影,有利矢嗖嗖飞来。木华猝不及防,哎哟一声,中箭倒地。飞刀邹急切按倒苏秦,与木实伏地,爬向桥边围栏。 五条黑影飞速冲来。 但听嗖嗖几声,五条黑影全部倒在桥上。 是飞刀邹与木实的飞刀同时出手了。 “阿姐?”木实低叫。 “你们快冲过去,这边人多,对面人少。我守这儿!”木华声音微弱,显然已受重伤。 飞刀邹小声:“木实,你护主公,我先过桥,打开通路,你保护主公跟后!” 话音落处,桥头又扑来七八道黑影,飞刀邹再出飞刃。前面黑影倒下,后面黑影快如闪电,已到跟前。木实跃击,剑尖刺入一人,另一人再中飞刀邹的飞刀,惨叫一声倒地,还有一人被苏秦滚地一剑,削断一腿。那人倒地反刺苏秦,不料后背中剑,是倒在地上的木华刺出的。 紧接着,雪门方向传来一阵搏杀声,是跟在后面的墨者与军尉他们接战了。 更多黑雕亦涌出来,从城门到桥头的几百步空间立即成为混战的沙场。 飞刀邹忽地站起,连声大叫:“有刺客!有刺客……”话音落处,飞身冲向桥东。 桥东头闪出好几道黑影。 飞刀邹扑地滚倒,嗖嗖几声,连出飞刃,几条黑影倒下。与此同时,亦有飞刃击中飞刀邹。 飞刀邹的飞刀只剩最后一枚了。 飞刀邹来不及飞出他的飞刀了。 两条黑影冲过来,飞刀邹奋力一跃,剑尖刺中一人,另一人亦刺中飞刀邹。飞刀邹在被刺中的同时甩手,那枚飞刀直入对手喉管。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三人同时倒地。 余下三条黑影冲向石桥,直取苏秦与木实。 木实同时甩出两枚飞刃,击中二人,两枚飞刃也同时击中木实。 木实倒地,使出最后的力气:“主……主公……跳……跳桥……” 苏秦没有跳桥,反而大吼一声,挺剑冲向桥上的最后那条黑影。 待苏秦冲到,那人闪身躲过,苏秦只觉手背一麻,宝剑落地。 苏秦尚没反应过来,那人一把扯住他,低叫:“义父,快跟我走!”拖住他冲向桥头。 是秋果! 桥头再无黑影。 秋果扯住苏秦,冲下石桥,绕过被撞翻于地的辎车,奔向雪宫方向。 石桥对面一端,一条黑影如飞般追过石桥。 苏秦力不从心,脚步慢下来,身后那人渐渐赶上。 不到百步就是雪宫的宫门了。 许是听到飞刀邹的报警声及远处隐约的搏击声,宫门处人声鼎沸,有灯光闪亮。杂乱的脚步在朝这个方向跑来。 “阿妹闪开!”身后传来天香严厉的声音。 话音落处,一枚飞刃破空而来,直飞苏秦后心。 秋果本在前面扯着苏秦飞跑,听到叫声,用力一扯,与苏秦换个体位,挺胸挡住飞刃。 飞刃透胸而入。 秋果扑倒于地。 吃秋果这一扯,苏秦一个踉跄,扑前几步,差点儿倒地。 “阿妹——”身后传来天香的凄厉叫声。 苏秦没有跑走。 苏秦稳住身子,拐回来,抱起秋果,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的……女……女儿……” 天香赶到身边了。 天香站在苏秦的背后了。 苏秦没有动,止住泣,轻轻出声:“背后之人可是天香?” “苏大人!”天香跪地,叩首,泣出。 “动手吧!”苏秦抱紧秋果,声音平静,眼睛闭合。 天香没有动手。 宫卫的脚步声越响越近。 天香依旧没有动手。 就在宫卫冲到跟前,望着跪在一起的三人发懵时,天香几乎是泣:“得罪了,苏大人!”动作极快地摸向秋果的裤脚,拔出她裹腿上的利刃,刺向苏秦后心。 苏秦直直地跪着,紧紧抱着秋果,未出一声呻吟。 在宫卫看来,三人几乎是不动的。 宫卫散开,围向三人。 就在宫卫合围之际,几乎是眨眼功夫,天香腾身而起,透过身后的缝隙,隐没在黑暗中。 第575章 拔宜阳白起入秦伤永诀张仪对局 终南山里,天香一步一步地走进黑雕台,走进金雕的洞穴。 公子华端坐于席,凝视她。 天香跪下,一身孝服。 空气凝滞。 “阿妹,”良久,公子华出声,“你回来了。” “回禀金雕,”天香语气淡淡的,“我回来了。”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是为苏子穿的吗?” “为所有的人。” 公子华心头一凛:“死多少?” “除我之外。” 公子华打个寒噤,伸手抱在头上,口中出来一个声音:“说说。” 天香将在临淄发生的事,尤其是那晚刺杀苏秦的过程,一五一十讲出。天香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桩遥远的事,一个与她毫不关联的事。在天香的叙述下,那晚的完整情势浮现出来:侦知雪宫派人至苏秦宅院,天香晓得时机到了,依照部署,将四十名黑雕分作三队,十人伏于桥东,二十人伏于桥西,她引十人外围接应。没想到卫护苏秦的皆是高手,双方全部拚死,待她将最后一名对手杀死,奔过桥去,看到有人护着苏秦正在逃往雪宫,而守卫雪宫的卫士已经集结,接应过来。 公子华盯住她:“那个护着苏秦的人可是秋果?” “是的,金雕。”天香语气沉重,“我叫她闪开,甩出飞镖,她却推倒苏秦,用身体堵上了。苏秦踉跄几步,是可以逃走的,我也是希望他逃走的,谁想他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她,对背后的我说,背后之人可是天香,我说是的,他说,动手吧。我……只好拔出秋果的刀……”轻声啜泣。 “难为她了,”公子华泪水亦出,“这苦命的孩子……” 公子华吩咐黑雕,设置祭台,摆上所有阵殁黑雕的牌位,摆在最中央的是苏秦与秋果。 祭毕,公子华驱车入咸阳,觐见武王,禀报苏秦死了。 “好好好!”武王连赞三声,握拳,“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了,看他韩王……哼!”将握起的拳重重擂在几案上。 “回禀我王,”公子华拱手,“臣以为,杀死苏秦,情势非但不乐观,甚至于我更为不利!” “哦?”武王盯住他。 “为复王命,臣派出四十名最强小雕。”公子华应道,“苏秦已有防备,侍卫皆是高手。苏秦赴齐,是向齐王求援,齐王连夜召请他,是同意出兵。为阻止他入宫,亦为复王命,黑雕截他于途,尽皆战死,惟余一雕刺死苏秦,回来复命。众雕战死于齐都临淄,且是在齐宫门外,不仅震骇了齐宫,亦震骇了天下。臣刚刚收到来自齐宫的密报,齐王已授命匡章引军五万援韩!” 武王震惊。 “还有,”公子华接道,“苏秦死了,纵亲司还在大梁,由公孙衍掌管。公仲侈已引韩国援军六万屯驻于伊阙,离宜阳不足五十里,一日可至。楚国援军已出鲁关,入韩境,屯驻于汝川。” 武王沉思一时,转对内臣:“有请司马错、疾叔,这就入宫!” 二人入宫,嬴华讲过情势,嬴疾建策撤军,司马错听到匡章又来,倒是来劲了,愿引军战齐。 武王看向嬴华:“华叔?” “回禀我王,”嬴华拱手,“您是想听实言呢,还是——” “实言!” “抛开所有援军不谈,就眼下实力比拚,甘将军即使再攻三年,怕也拿不下宜阳!” “华叔?”武王瞪大眼睛。 “战在将,不在兵,亦不在险。韩人固守宜阳五个多月,得力于一人,守尉白起。就臣所知,甘将军已经穷尽手段了,但他远非白起对手!” 武王闭目,良久,转对内臣:“传旨甘茂,撤兵吧。” 三日之后,宜阳急报,是甘茂的。 武王展开,见上面只有二字,“息壤”。 想到自己对甘茂的承诺与誓言,武王长叹一声,复召嬴华,示以甘茂急报,苦笑:“也怪寡人,草率盟誓了!华叔,寡人信您,依您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只有一个,我王可孤注一掷,在齐师、楚师抵达之前,拿下宜阳!” “怎么拿?” “一是干掉白起,二是倾我大秦之力,击垮公仲侈!” “好!”武王倾身,“华叔,这事儿就交给您了。寡人将任鄙、乌获并五万锐卒交付予您,为您助力!” “臣受命。” “对了,华叔,”武王接道,“那个叫白起的你可晓得?” “是先魏相白圭之孙,其父白虎,曾任魏国司徒,后至韩,仍为司徒,累世营商,积财巨富。当年臣在大梁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孙膑、庞涓皆是其义父!” “华叔呀,”武王沉吟有顷,盯住嬴华,“听您这话,寡人感兴趣的不是宜阳,是此人了!设法将他搞到咸阳,寡人亲迎!” “臣受命。” 嬴华受命,赶往宜阳,入见甘茂,让他传令退军至曲沃、函谷一线。 甘茂依言退军,被围困长达半年的宜阳城松出一口气。宜阳民众无不以为秦人是迫于齐、楚援军的压力并公仲侈屯于伊阙的六万韩军才不得不撤军的,守丞韩儡命令白起引军卒五千“乘胜追击”,攻打硖石关,秦卒败退,韩人“收复”硖石关。白起派军三千镇守,设置多个烽火台,用以报警。 秦人一举退至硖石关外,这是一个重大胜利。韩国朝野一片欢腾,宜阳更是敞开城门,任由憋屈半年的民众自由出入。白虎急匆匆地带着仆从赶往阳翟,督促器械以补充宜阳城防。 在宜阳城门重开的第三天,公仲侈亲自巡视硖石关,巡视毕,带白起回到伊阙,说是晚上召请三军诸将,讨论局势并应策,以奏报韩王。 翌日午时,白起回到府中,见母亲绮漪并自己的妻女皆不在家,急问因由,方知是她们昨日后晌接到守丞夫人邀请,到守丞去了。傍黑时老夫人捎信回来,说是她们要在守丞府过夜,这辰光想是快回来了。 白起急至守丞府,方知她们根本没来。 白起晓得她们出事了,急禀韩儡。韩儡震惊,派军卒四处搜寻,没有下落。 白起一面飞书至阳翟传信白虎,一面四处搜寻可疑线索。 至第三日晚,白府收到一信,指定由白起亲启。白起启开,是绑匪来的,但口气颇为客气,称老夫人、少夫人并公主皆在他们手中,安然无恙,让他放心,并说他们一向敬服白府为人,是不会轻易伤害她们的,只是眼下他们遇到一桩为难事体,急需三十镒金子解困,苦于筹款无路,才行此下策,敬请老夫人她们上山,还说此款算是借款,待他们渡过难关,所借资金必如数奉还,最后请求他本人于三日之内送款至熊耳山,按途中标示前行,可带随员,但不可超过二人,否则,他们将无法保证老夫人她们的安全,等等。整个书信文句不畅,字迹歪扭,还有几字写不出来,被画出圈圈,一看即知是一拨子草寇。 熊耳山是个大山,溯洛水而上,距宜阳约二百多里,原为古虢国地盘,之后虢国归魏,此地归属于魏,由曲沃邑辖治,再后曲沃归秦,这儿就被划作秦人地界,但山之东麓属于韩人,归宜阳管辖。熊耳山山高林深,人迹罕至,有猛兽出没,除猎人之外,无论是秦人还是韩人,少有人在此山生活,基本属于两不管地带。前些年,白起曾与友人来此山狩猎,对山势颇为熟悉。 一则三日所限紧迫,不容多想,二则艺高人胆壮,白起别无二话,让府宰取出足金三十镒,带上麾下两名善战之士,乘坐战车前往赎人。 战车沿洛水岸边大道驰至距熊耳山数十里处,进不去车了,白起留下御手守车,自与两名军卒径上山去,一到山脚,果然看到有红色的箭头标示。三人按照箭头标示上山,在山上转有两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山窝。 标示没了。 山窝里有一处石砌的房舍,是山中猎人临时居住的,这辰光应该是空房。白起推开房门,见屋中没人,正堂一个石案上,摆着最后一个标示,不是箭头,而是一个瓷瓶,还有塞子。白起观察一会儿瓷瓶,见无异常,拿起来一看,瓶下压着一片干树叶,上面写着“请打开瓶塞”。 白起拔掉瓶塞,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弥漫于整个屋子。 白起三人一阵眩晕,不醒人事。 待他再次醒来,已在一辆辎车里,胳膊与腿皆被绑缚。 几乎与此同时,白虎得知家人被绑票,驰奔宜阳,途中被人下迷药劫持。 就在宜阳城中皆为白家事情忙活时,隐藏于函谷、曲沃一线的甘茂大军袭破硖石关,杀奔宜阳。与此同时,由嬴华主将的五万锐卒沿洛水东下,直奔伊阙,刚好与闻讯拔营、增援宜阳的公仲侈军遭遇。一边刚刚拔营出发,一边长驱奔袭而来,双方于伊水河谷展开激战,秦军之中,冲在最前面的任鄙、乌获,各持重器,如入无人之境,韩军挡者无不死,四散逃命。 嬴华也不追赶,回返宜阳,将宜阳城四面围定。没有白起的宜阳惊慌失措,接连放松长达十日的宜阳军民,精气神完全涣散,在近十万秦卒的四面围攻下,在伊阙战败的阴影下,再无守志。乌获奋勇,顺梯子一气攀上城墙,将目瞪口呆的韩人一阵乱打。 宜阳于当日失陷,守丞韩儡被俘,众将或战死,或被俘。伊阙、宜阳二战,秦人共割韩人左耳六万余只,公仲侈走脱。 得闻韩军大败于伊阙,宜阳失陷,楚师退守鲁关,纵军尽皆按兵,一场狩猎落单韩国的战争,以苏秦被刺、韩人败于伊阙、宜阳失陷而暂时画上句号。韩王使公仲侈入秦谈判,正式割让宜阳并洛水河谷给秦人。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艰辛跋涉,公子稷终于抵达燕都蓟城。 公子稷是随同燕国吊唁使臣前往蓟都入质的,陪护他的是舅舅芈戎。 望着这个乳臭未干就丧失父爱、离开生母、被新王发配于数千里之外的异母弟,燕国太后不由想到自己当年的命运,悲从中来,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哭了个伤心,之后留他于宫,与她同住,让燕王另外拨出一座宅院,给芈戎并秦国侍卫住了。 喜事不来则已,来即成双。公子稷的喜悦还没过去,菲菲的及笄礼这也到了。 数年来朝夕相处,燕昭王越来越欢喜菲菲,离不开菲菲了。燕昭王决定在她的及笄礼上与她正式订婚。然而,当燕王向她提出时,菲菲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墨者,而墨者只能以天下福祉为己任,不可能只侍奉他一人,因而她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燕昭王急了,求助于太后。 “你求我没用呀,”太后摊开两手,朝祖太后的宫院努下嘴,“该去求的是你祖太后!” 燕昭王当即起身,赶往姬雪的宫院。 姬雪仍旧住在她原来的宫院,甘棠宫里,这辰光重新做了修整,与她同住的是“义女”菲菲,负责照料她的依旧是春梅。 昭王快步走进甘棠宫里。春梅急入禀报,姬雪正听着,昭王已经进来,扑嗵跪在站起来准备出迎的姬雪脚下,抱腿号哭:“祖后——” “怎么了呀,我的王!”姬雪惊愕,拍他脑袋。 昭王长哭几声,方才提及菲菲拒他求婚的事,末了语气决绝:“祖后,孙儿是离不开菲菲了,没有菲菲,你这孙儿谁也不娶,这燕国孙儿也不要了,从她去做墨者!” “哟嘿,”见是这事儿,姬雪笑了,“别不是吓唬祖后的吧?你的祖后历过的事情,怕是你数都数不过来!” “祖后,”昭王忽地起身,擦去泪水,一字一顿,“职儿这就去了!什么燕王,我才不要做哩!”作势欲走。 “当墨者呀,”姬雪又是一笑,“你怕是吃不了那个苦哩!” “祖后!”昭王躲脚,转个身,快步出去。 姬雪没有叫他,待他走远,方才笑笑,朝一道隔帘招手:“菲菲呀,出来吧!” 原来,昭王进来时,菲菲正在将昭王向她求婚的事讲给母亲,还没讲完,听到昭王的声音,急切躲进那挂帘后。 菲菲走出来,伏在姬雪怀里,一脸羞红。 “瞧你这脸红的!”姬雪在她的俏脸上弹一指头,“人家都追到家里了,你说咋办?” “我……我是墨者!” “先抛开墨者,娘亲问你,欢喜方才这人不?” “欢喜。”菲菲喃声。 “哪能个欢喜法?” “我不知道。” “你想听听娘亲欢喜一个人时是如何欢喜的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姬雪抱出一只锦盒,一层层地打开锦锻,现出一只装饰精美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柄剑,剑鞘上镶满珠宝。 “这剑真漂亮!”菲菲惊叹。 “你可抽它出来。” 菲菲抽出,竟是黑乎乎的一柄木剑,笨重呆板,一点儿也不好看,但通体溜光,显然是被人抚摸出来的。 “是乌木剑呀!”菲菲拿在手里,舞起来。 姬雪一脸迷醉地看着她的舞。 菲菲舞有一时,住手,审视它道:“这剑够沉,木质细,看起来不错,却不能当兵器。要是玄铁的就更好了!” “它本来就不是兵器!” “咦,不是兵器,是什么?” “是心。” “心?”菲菲怔了,“什么心?” “你的娘亲每天都能抚摸的心。” “这……”菲菲怔了,想到方才的语境,小声,“这剑是先燕公送给娘亲的?” 姬雪摇头。 “是谁?” “你义父。”姬雪摊牌了。 “啊?”菲菲惊得合不住下巴。 “想听听娘亲与你义父的故事吗?”姬雪笑道。 “嗯嗯。” 姬雪揽住菲菲,将当年周室的那段难忘的旧事,包括她如何认识苏子、如何出嫁、苏子如何追赶嫁车、如何送她这柄剑、这柄剑又如何伴她度过一个个漫长寒夜,直到苏子突然现身于蓟城……娓娓道来。 一桩桩,一件件,菲菲听哭了。 当菲菲听到武阳别宫之下发生的事时,尤其是义母还为义父生下一个女儿时,再一次惊掉下巴。 “那个孩子呢?”菲菲急问。 “她就在这儿!”姬雪淡淡说道。 “在哪儿?”菲菲愈发急了,“快叫她来,我要认她做……”小声,“是姐姐还是妹妹?” “傻瓜,”姬雪弹她一指头,给出谜底,“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呀!” 菲菲呆若木鸡。 良久,菲菲抱紧姬雪:“娘亲,你……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娘亲骗过你吗?”姬雪道,“想想看,你的名字叫什么?” “菲菲呀。” “在菲菲的前面还有二字,姬苏,你的全名叫姬苏菲菲!” “姬苏……菲菲……”菲菲呢喃着这个名字,所有的谜底在这一刻明朗了。 “娘亲,”菲菲挣脱她,跪下,“我不能再叫您义母了,我要叫您娘亲!” “你一直是叫娘亲的呀!” “那个娘亲是义母,这个娘亲是娘亲!”菲菲语气坚定,“还有义父,我也不能再叫他义父了,我要……叫他阿大!” “孩子,”姬雪拉她起来,抱她在怀里,抚摸她的头,“你不能叫,你永远也不能叫,无论何时,你都不能叫。对外,你只能叫义父,也只能叫义母!” “为什么呀,娘亲?” “为燕国。”姬雪略顿,盯住她,“还是回到眼下,菲菲,你欢喜姬职吗?” “欢喜是欢喜,可远没有达到娘亲欢喜阿大的程度。” “傻瓜,”姬雪笑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达到!” “为什么呀?” “因为,不会有人再经历你娘亲所曾经历的,也不会有人再经历你阿大所曾经历的。这还不够,因为你娘亲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你阿大,在这世上也只有一个。” “我……”菲菲咬紧嘴唇。 “孩子,”姬雪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你有你的经历,你有你的缘分,你必须走出你的路,不要去学别人。姬职这孩子很好的,娘亲看出来,他是真心欢喜你。你要是欢喜他,就答应他。”略略一想,“不过,若是你答应他,就不能再叫我义母了,得叫我义祖母,否则,这宫里就乱辈份了!” “我……”菲菲脸上一红,“我是墨者呀!” “墨者是个气节,是个信念,只要你心里有墨者的气节与信念,就够了。再说,你在宫里,只会对墨者有利。墨者有难,你可以施救,可以为他们提供庇护。” “可墨者不嫁人哪,我华姐就没嫁人!我实哥还有邹叔,都没结婚!” “墨者也不是不结婚的,就娘亲所知,墨者里有不少就结婚了,还生有孩子。”姬雪笑了,“想当年,你的邹叔还差点儿娶下你的梅姨呢!” “啊?”菲菲睁大眼睛,“为啥没娶?” “娘亲也不晓得。听你阿大说,你邹叔欢喜你梅姨,本来是要娶的,后来变了,想是中间发生什么事了。” “我再见邹叔,一定问问他。我早就看得出来,梅姨欢喜他呢,一听到他的声音,眼神儿就发亮!”许是想到什么,菲菲扑哧一笑,压低声音,“娘亲,我还看出个事儿呢!” “哦?” “袁豹叔也欢喜梅姨,只是梅姨不睬他!” “是吗?”姬雪笑了,“你哪能晓得哩?” “在邯郸就晓得了。”菲菲笑应道,“只要梅姨露面,袁叔就会放下手头的事,盯住她看。凡是梅姨交待的事,袁叔干得最起劲。袁叔还总是寻事儿与梅姨说话,可梅姨不待见他。这辰光我才晓得,梅姨心里装的是邹叔哩!” “他们的事,先甭管。先说自己的,你这及笄了,该嫁人了,想不想嫁给燕王?” “嫁给他了,杜衡咋办?”菲菲问道。 “如果你离不开她,就让她做你的媵女!” “啥叫媵女?” “就是与你一并嫁给燕王,让她一直陪着你!” “嗯。”菲菲点头,“我这寻她去!” 在菲菲及笄礼的前夜,菲菲答应了燕昭王的求婚。燕室决定,菲菲的及笄礼与聘婚礼同日并举,先行及笄礼,后行聘婚礼。 就在燕宫上下无不忙活燕王与菲菲的大喜事时,太后使人召请燕王。 “职儿,”太后神色平静,“你与菲菲的事儿,要不要暂缓一下?” “为何要缓?” “因为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 “何事?” “苏子死了。” “啊?”燕昭王惊叫。 “是在齐国被人刺杀的,就死在雪宫门外,齐王正在悬赏抓捕刺客。” “天哪!”燕昭王跪下,仰天长哭。 “苏子没了,”太后任由他哭一小会儿,接道,“娘亲在想,这桩亲事……”顿住。 “母后?”燕昭王打个惊怔,止住哭,盯住她。 “大燕王后,须要对燕国有利。”太后语气依旧平静,“燕国已经稳定下来,祖太后帮不了你太多。能够帮你的是苏子,谁想他又死了。还记得赵宫的玄公主吗,也该及笄了。娘亲观察过她,论灵气不弱于菲菲,长相也不差,更重要的,她是赵室王后所生!” 燕昭王凝视她,眼神不可置信。 “职儿?”太后怔了一下。 “母后,”燕昭王忽地站起,“职儿已经对天盟誓,非菲菲不娶,您是要让职儿欺天吗?” 话音落处,燕昭王大步走出。 “职儿!”太后的声音追出来。 燕昭王住步,转过身。 “唉,”太后轻叹一声,凝视他,“我儿既已誓过,就聘娶她吧。不过,在聘礼之前,苏子的死讯不可诉予任何人,否则,你想要的场面就不是聘礼了!” “职儿遵命。” 菲菲的及笄礼与婚聘礼进行得十分顺利。燕宫多年动乱,几乎没有喜庆过,即使昭王的登基大奠也是在野外临时搭建祭台完成的,燕人顾不上喜庆。这辰光安定下来,燕王订婚,举国欢腾。燕王又以菲菲的名义颁诏大赦,凡因养老抚幼而犯窃罪的人全获释放。 姬雪是在菲菲订婚之后获知苏秦死讯的。 告诉她的是昭王。 昭王将姬雪请至太庙偏殿,支走所有人,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祖后——” “我的王,出何事了?”姬雪摸着燕王的头,轻声安抚。 “苏……苏子他……” 姬雪震惊:“苏子怎么了?” “他……他……被人刺死了……” 姬雪头顶一阵眩晕,抚摸燕王的手僵住了。 昭王伏在她的膝上,声声悲切。 姬雪没有哭,只是身体僵着。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的手又动起来,轻拍昭王,语气平和:“慢慢说,我的王,苏子是怎么死的?” 昭王扼要说了苏秦被刺及齐王追查的过程。 “是秦国黑雕!”姬雪的声音淡淡的。 “是的,”昭王应道,“听齐宫传言,那天在雪宫外面,死了六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苏子的护卫,也有刺客,是硬碰硬的。苏秦死在雪宫外面,怀中抱着一个女的,齐宫查出,她是为质于齐的楚国太子的书僮。现场凌乱,宫卫过来时,现场是三个人,苏子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女的。苏子背后跪着一人,在宫卫抵达后逃了。那女的胸上插着一枚飞镖,苏子的背上插着一刀,是插在那女的腿上的。苏子一直抱着那女的,很久都没倒地。” “她叫秋果……”姬雪落泪了。 姬雪晓得,秋果胸前的那枚飞镖,当是为苏秦挡下的。 “祖后,”昭王擦干泪水,咬牙,“必是苏子纵亲六国,秦人急了,才行此不耻之事。祖后,苏子是职儿恩人,是燕室相国,苏子之仇,职儿……”握拳,“必报之!” “菲菲的事,我的王……” “祖后,”不待姬雪讲完,昭王截住话头,“职儿与菲菲,谁也离不开谁。方才太庙令奏报,大喜日子已经卜定,是下月初六,还有十二日!” “谢谢你,我的王。”姬雪闭目,晓得昭王什么也都晓得了,只是不能点破,良久,弦外有音,“苏子的事,暂时不要告诉菲菲,她什么也都知道!” 听到姬雪句中的“也”字,昭王心知肚明,慨然应道:“职儿遵命!” “苏子没有看错你,我的王!”姬雪起身,步态踉跄地走出殿门。 昭王紧跟一步,搀扶她。 昭王的大婚典礼如期举行,大媒是乐毅,主持婚典的是邹衍,连菲菲正宫的布局也都是邹衍设计的。 望着昭王将菲菲抱下王辇,一路抱进她的新宫,姬雪哭了。 嫁走菲菲,姬雪叫来春梅,一脸平静地望着她。 “公主?”见她一直不说话,春梅晓得她有话要说,轻声问道。这么些年来,春梅没有改过称呼,好像仍旧是在周宫里。 “春梅,”姬雪凝视她,良久,缓缓说道,“你快四十了吧?” “是的,公主,”春梅笑了,“不知不觉,这就老了。” “想没想过嫁人的事?” “公主——”春梅脸色红了,看向别处,声音出来,“春梅……谁也不想了,陪公主到老!” “我晓得你在想啥,”姬雪轻叹一声,“忘掉他吧。” “公主?”春梅急了,跺脚,“我没有想他,我……我早就不想他了!” “春梅,”姬雪淡淡接道,“你心里想啥,是瞒不过我的,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公主……”春梅哭了,跪下来,伏在她膝上。 “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受尽苦了,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 “公主……”春梅大哭。 “飞刀心里有你,可……”姬雪轻轻拍她,“墨者有墨者的难处,你与他是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我……我晓得的,公主。是我没……没福……”春梅止住泣,哽咽。 “你有一个福,是你……”姬雪顿住,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没有的呀,公主!”春梅急了。 “好吧,就算没有。”姬雪笑道,“你安排去,我想出宫一趟。” “去哪儿?” “相府。” 春梅召来宫车,是后辇,姬雪与春梅一同坐了,径直出宫,来到相府。 守在相府的是袁豹。 听闻祖太后驾到,袁豹迎出府门,没有戴孝。 袁豹早已晓得来自临淄的噩耗,但燕王专门传谕旨予他,严禁外传,不可守孝,一切要等菲菲大婚之后,听从王命。大婚结束了,但王命未到,他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姬雪走进府中,各处审看一遍,来到苏子的书房,坐在苏子的席位上,望着案上的几捆竹简,久久地望着。 袁豹与春梅候在门外,双双侍立。 袁豹觉出,姬雪一定是晓得什么了。 “袁豹,你进来!”姬雪叫道。 “臣到!”袁豹应过,趋进,侍立,“娘娘有何吩咐?”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豹依旧称呼姬雪为娘娘。 “坐下。”姬雪指向对面的客席。 袁豹怔了一下,坐下。 姬雪盯住他:“本宫问你几桩事体,你须据实以答!” 袁豹晓得她要问的是什么,心头一凛,强作镇定:“娘娘请问,臣不敢隐瞒!” “你虚龄几何?” 袁豹万未料到姬雪问的会是这个,初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方才应道:“回禀娘娘,再过几个春秋,臣就知天命矣!” “大丈夫三十而立,本宫问你,三十当立什么?” “立身,立家,立业,立命!” “何谓立家?” “这……”袁豹挠头,“就是……就是……”木讷一笑,“臣也说不好哩!” “不是你说不好,是你不想说!”姬雪一脸严肃,“本宫替你说出来,是立家室,对不?” 袁豹没有吱声。 “本宫问你,为何未立家室?” “臣……”袁豹咬紧嘴唇。 “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 “是……” “若此,本宫赐你一人,如何?” “不不不,”袁豹急了,迭声,“不是!” “你遇到了,是不?”姬雪目光如电。 “这……”袁豹一咬牙,“是的。” “是谁?” 袁豹勾头。 “不能说吗?” 袁豹依旧勾头。 姬雪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进来。 “坐下。” 春梅坐下。 “本宫方才问袁豹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姬雪盯住她。 “回禀公主,奴婢听到了!” “本宫问袁豹的话,同样是问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当嫁人了。你且说说,你可有欢喜的人?” “回禀公主,奴婢没有。” “没有就好。”姬雪转头看向袁豹,“袁豹,你年近半百,早当立室。今晨梦中,本宫见到苏子,他在挂念你的婚事,本宫也早有此心,决定赐你一女,望你一生爱她,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娘娘……主公……”听到苏子名字,袁豹再也憋不住心中悲苦,放声大哭。 “本宫赐你夫人,你哭个什么?” 袁豹似也猜出什么,止住泣,以袖拭泪。 “袁豹,”姬雪盯住他,“从洛阳到蓟宫,春梅一直跟着本宫,如白璧无瑕。你是苏子府宰,苏子知你。春梅是本宫侍女,本宫知春梅。本宫与苏子早有此意,将春梅赐婚予你,今朝机缘到了。本宫正式决定许嫁春梅予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 “娘娘——”袁豹改坐为跪,叩首悲哭。 “你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姬雪提高声音。 “回禀……娘娘……”袁豹泣不成声,“臣……臣所欢喜之女,正……正是春……春梅姑娘啊……娘娘!臣……心无杂念,只……只念春梅呀,娘娘……” “春梅,”姬雪看向春梅,“你可听见了?” 春梅啜泣。 “春梅,伸出手来!”姬雪吩咐,伸手给她。 春梅伸出手。 “袁豹,你也伸出手!”姬雪也向他伸出一只手。 袁豹伸出手。 姬雪握住每人一只手,将它们交在一起。 二人全都哭了。 二人双双跪下,朝姬雪叩首。 “你们的吉日本宫已经看好了,”姬雪说道,“就是后日。洞房就是这处宅院,从今日始,它属于你们二人,由本宫请求王上,王上会恩准的!袁豹——” “臣……候旨!”袁豹颤声。 “从这辰光起,”姬雪接道,“你可有两日布置新房,你们双方的媒人皆是本宫,道贺客人将有太后、大王并王后!新娘嫁妆,本宫已备好了!” 二人泣不成声。 在祖太后姬雪的主持下,燕国老臣袁豹与姬雪侍女春梅的婚礼如期举行,场面低调而宏大,因为太后、燕王并王后尽皆到场祝福。 婚后三日,袁豹奉旨上朝,燕王宣读诏书,彰袁豹之功,晋其爵为上大夫,赐府宅一座,就是袁豹一直厮守的苏秦相府。 又三日,燕室祖太后姬雪奏明燕昭王,给菲菲、春梅各留一封短笺,让他们彼此照看,遂由甘棠宫的老宫正驾车,离开蓟都,扬长而去。 白起被关在终南山的黑雕台里已有两个月了。 当然,白起并不晓得这儿是终南山,也不晓得是黑雕台,只知道他被关在山中的地牢里。 其实不是地牢,而是一个封闭相对严实的建筑,屋顶很高,可以透进阳光。门户结实,上着大锁,逃是没有可能的。没有枷,没有铐,也无锁链,白起完全是自由的。房间也够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他可在里面打拳踢腿,每三天还有人端热水盆进来,让他擦澡。 这且不说,他还有专人伺候,便桶也是一日一换。一日三餐,早餐相对简单,午、晚两餐皆是两荤一素一汤,晚餐时外加一壶酒。 惟一不适的是寂寞。没有人与他说话,看守并照料他的所有人好像是一群哑巴。 在两个月后的这天上午,早餐过后,房门打开,两个人走进,一男一女,男的是嬴华,女的是天香。 “白公子,”嬴华拱手,“在下迟来,委屈公子了!” 白起坐在几案前,瞄他一眼,没有动,语气冷冷的:“你是何人?” “将军请看这个!”嬴华示意,天香递给他一封密函。 白起打开,正是他在宜阳家中收到的绑匪来函。 毫无疑问,是绑匪来了。 “公子的三十镒足金在下收到!”嬴华朝他拱手,“谢公子为在下分忧解愁!” 白起冷蔑一哼:“你解忧了,我的家人呢?” “公子请跟我走!”嬴华伸手礼让一下,率先出门。 白起略略一顿,站起来,跟在后面。 天香走在最后。 三人走出地牢,沿山中石径东转西走,约有一刻工夫,来到一处庭院。 是个很美的院子。 嬴华住步,朝院门伸手礼让:“白公子,请!” 白起瞄他一眼,大步走进。 院中并无他人,一个约两岁多的女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玩一堆沙。 无他,正是他的女儿,白薇。 白起急走过去,蹲下来。 白薇抬头一看,惊喜:“阿大——”扑他怀里。 白起紧紧抱住女儿,泪水出来。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绮漪。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绮漪使劲揉几下。 “娘——”白起抱住女儿,跪下。 “我的……起儿……”绮漪喜极而泣。 正在房内收拾屋子的白起夫人亦赶过来,站在门槛处,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出来。 劫后余生,亲人相见,悲喜交集。 一阵激动过后,白起将孩子递给母亲,大步走出院门。 院门外面,远远地站着嬴华与天香。 “我阿大呢?”白起逼视二人,“他是不是也在这儿?” 嬴华击掌,不一会儿,两个黑雕引领一人走向这儿。 正是白虎。 白起飞步迎去,反让白虎怔了。 白虎顿住脚步,盯住他,似是不认识。 “阿大!”白起叫道。 “起儿,”白虎终于回神,“你……怎会在这儿?” 白起将发生的事扼要讲过,白虎全然明白了。 白虎颓然蹲地,两手抱在头上。 “阿大?”白起也蹲下来。 “起儿,我们……中计了!”白虎语气沉重,“将我们弄到这儿的,不是绑匪,是秦人!” “天哪,宜阳!”白起惊道。 “禀报二位白公子,”嬴华缓缓走过来,拱手,“宜阳已经归秦了!” 白虎站起来,看向他,显然是第一次见,盯他一会儿,拱手:“您是——” “白公子不识在下,想必晓得这位!”嬴华击掌。 天香款款走过来,朝白虎鞠个大躬:“小女子见过……少爷……” 白虎目瞪口呆。 要知道,当年在安邑,天香是眠香楼的头牌,而眠香楼是白家的私产,想当年,除侍奉魏国太子申之外,侍奉白虎也是天香的份内义务。天香是秦国黑雕的事,白虎是之后很久才晓得的,透给他这一绝密的是从秦国归来的公孙衍。 望着这个迄今风韵依在、风骚不减、风靡列国且与他相关的奇女子,白虎缓缓闭上眼去。 尽管咸阳的人都在尝试瞒着张仪,苏秦的死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张仪是从士子街头听来的。士子街依旧在,来自列国的士子依旧络绎不绝地西赴咸阳寻求机遇,尤其是稷下学子。 宜阳战后,张仪不再关心宫里的事,大多在家陪伴女儿,这日也是无聊,遛弯儿转到这士子街上。由于没穿官服,张仪也很少在外露面,士子街头,没有谁晓得他是张仪。 张仪自然而然地转到他与苏秦都曾住过的那家客栈。 历经这么多年风雨,那客栈依在,只是门头经过大修,上面的“运来客栈”四字,也变得更醒目了。客栈正堂是个大厅,也是客人聚会、聊天的公开场所。张仪进去,见这里窝着不少人,个个青春年少,似张仪这般年纪,已成稀奇,是以招引来不少目光。 张仪也不理睬他们,随便寻个角落,席地坐下。 他们正在说古论今,讲述天下奇闻。见场面重新安定下来,所有目光就又看向坐在核心位置的一个年轻书生。那书生重重咳嗽一声,接住方才的话题,讲起数月之前发生于临淄的那场轰动天下的大谋杀。 虽然故事已近尾声,但张仪仍旧震惊了。 听到“苏秦”二字,听到苏秦怀里抱个胸前插刀的女人,后背插刀,死了仍旧跪着不倒,张仪只觉得轰的一声,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张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客栈,走回府宅的。 张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黑。 天色黑定,张仪从墙上取下佩剑,抽出来,拭拭剑锋,复插进去,挂在身上,没有叫车,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张仪的步子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快,径直来到嬴华府中。 见是张仪,门前守卫拱手迎接。 张仪没有睬他,直走进去。 嬴华正在府中,对面坐着天香,正在议论什么。 张仪明白,刺杀苏秦的正是二人。 刚好! 张仪的手按在剑柄上,二目喷火,轮换喷向二人。 “张兄?”嬴华看向他,怔了。 “哼,什么张兄?”张仪冷笑一声,拔出剑,盯视二人,“我问你们,苏秦是否死于你二人之手?” 嬴华明白原委,苦笑一下,看向天香。 天香别过脸去。 “这是承认了!”张仪咬牙,一字一顿,“嬴华,你个卑劣小人,这就受死吧!” 话音落处,张仪挺剑直刺嬴华。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袖子一闪,天香已经弹跳起来,贴近张仪。张仪手腕一麻,长剑脱手,剑柄于瞬间落在天香手中。 这样的速度,张仪只在越王的琅琊台上见过。 天香持剑,侍立于侧。 嬴华指向天香坐过的位置:“张兄,请坐!” 张仪这也冷静下来,正襟坐下。 “相国大人,”天香双手捧剑,款款走到张仪跟前,“冤有头,债有主,苏大人是天香杀的,与金雕无关。那天晚上,是天香将拔出秋果的刀,刺进苏秦的后心。您要复仇,就杀天香吧!”跪下,朝天遥祭,喃声,“苏大人,天香不想杀您,可天香不得不杀您。天香欠您的,今日偿还!” 话音落处,天香将剑柄递给张仪,拿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闭上眼睛。 张仪接过剑柄,盯住她。 天香静静地候着。 时光凝滞。 张仪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动。 张仪的胸膛在急剧起伏。 张仪迟迟未动。 “相国大人,”天香的语气愈加平静,“您动手吧,天香早就候着这一刻!” “啊!”张仪大喝一声,爆发了。 张仪手中的剑被一股大力掷出。 那剑没有刺向天香,而是飞脱他的手,“当”的一声,剑尖扎进他背后的木柱,嵌入数分。巨大的冲力使剑身左右摇摆,发出铮铮的鸣响。 “相国大人……”天香的泪水出来了,泣不成声,“苏大人……” “来人!”嬴华大叫。 有人进来。 “有请范厨!” 不一会儿,范厨一溜小跑地赶来,穿着他的厨衣,手中还掂一柄铁铲,显然正在造厨。 “主公有何吩咐?”范厨哈腰站定,许是跑得太快,气喘吁吁。 “范兄,本公有一事求你!”嬴华站起,朝他深深一揖。 “主公呀,”范厨见主公对他行此大礼,紧忙跪地,“您这是折杀小人哪。您有何吩咐,吩咐就是了,怎能行此大礼,还讲一个‘求’字呢?” “本公想求范兄一壶家酒,就今宵!”嬴华又是一揖。 “小人这就舀去!”范厨顾不上再说什么,身子一弹,起身去了。 “范兄,”贏华送出一句,“亮出你的本事,多做几道佳肴,本公要与相国一醉方休!” “好咧!”范厨远远回应一声,一溜儿跑去了。 张仪晓得这坛酒,也晓得满满一壶意味着什么。 那年范厨随他来到咸阳,嬴华在离他家不远处购置一处两进宅院,将房契赠送予他。范厨在自己的小院里挖出一窑,将那坛他视作生命的祖传家酒藏进去,专职成为嬴华一家的大厨。 虽说有恩于范厨,但范家的这坛由生命所酿成的尊严之酒,嬴华是断不肯轻启的,这么多年来,范厨应他之请开过三次坛,每一次他只取一爵,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 所取这三爵,嬴华未尝一滴。 这一次,嬴华不仅要喝,且还求请范厨舀出一壶,是真正豁出去了。作为一个资深酒鬼,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再大的坛子,也是舀不出来几壶的。 张仪明白,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莫说是一壶,纵使一坛,他也醉不了。 这壶酒,是为献给另一个人,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果然。 夜深了。 祭坛设起来了。 佳肴端上来了。 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头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 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另一个是他的义女、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秋果。 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色的大瓷碗里,供在两个牌位下面。 香火缭绕中,张仪、嬴华二目微闭,倾听天香泪眼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天香说,她接到的诏命是,苏秦不死,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天香说,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除秋果之外,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天香说,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眼见就要跑到雪宫门外了,眼见雪宫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天香说,她叫秋果躲开,掷出飞刃,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推开苏秦,挺胸挡住她的那柄利刃;天香说,苏秦是可以逃走的,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她不过是一死而已;天香说,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秋果,给她个背,对她说,你是天香吧,请动手吧;天香说,她拔出秋果的刀,一度只想刺进自己的胸,可……就在最后的瞬间,她想到了金雕,想到了黑雕台,想到了秦国,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 天香说不下去了。 天香也说完了,哽咽不止。 嬴华拿起两只火把,一只递给张仪,一只自己拿着。 两只火把同时伸进酒碗。 两只酒碗燃烧起来,发出蓝白绿黄橙五色杂糅的光。 这是一壶告慰生命与灵魂、相杀与相生的酒,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不服与感恩的酒坛。 整个祭坛,整个庭院,不,是整个咸阳城,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浓香里。 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范厨回到自家院里,掩上房门,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缓缓跪下,哭了个酣畅。 这一夜,张仪没有回家,只在嬴华家里叙话。 天色微明,宫中大朝,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穿戴整齐,与嬴华同去上朝。 先王时,秦宫为隔日小朝,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小朝参与者为朝中部分臣子,何人参与、解决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大朝则为居住于咸阳的中大夫以上官员,足有两百多,若是全勤,就能列满整个宫殿。 武王不喜上朝,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这样一改,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就变成两个了,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另一个多在月底。 但凡大朝,若无要事或重病,朝臣不敢不来。 这日大朝,朝堂上黑压压地,能来的全都来了。 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阳。由于破韩再添军功,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乌获则被委派商地,接替了告老的魏章。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商城两处重地,朝臣们无不捏着一把汗。好在楚人对苏秦、张仪的战后处置相当满意,边境也还安定。 “诸卿,诸大夫,”武王目光威严,逐一扫过众臣,“今日大朝,何人有奏?” 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没有人奏报。 在秦国,通常上朝,大朝处理小事,小朝处理大事。在大朝,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资格,因而君王要处置的多是基层的具体事务。实情情况是,具体事务多在日常流程中走过了,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精图志之类的训话,或处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 武王候等一时,见众臣皆无声音,遂清清嗓子,刚要开训,张仪跨步出列,走到武王前面,拱手:“臣有奏!” “张相国,你奏何事?”武王看过来,目光不悦。 “臣奏请三事,”张仪缓缓说道,“一,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因材施用,文武并举,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不因偏爱而成患难;二,臣奏请我王谨慎处置邦国事务,尊重邦交礼仪,行事光明磊落,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下,酿成大祸;三,臣奏请我王……” “张仪!”武王一拳震案,截住他的话头,“你且说说,什么叫作文武并举?什么叫作因材施用?什么叫作偏爱而成患难?” 武王力大,几案结实,在场臣子吃此一震一吼,无不惊骇。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迟迟坐不起来。 “回禀大王,”张仪侃侃说道,“任鄙、乌获二人,皆为一介武夫,可做先锋将军,冲锋陷阵,不可主政一方,尤其是汉中、商城两大军事重地!” “二呢?”武王声如雷鸣,色如猪肝了,“寡人何处没守邦交礼仪了?寡人何处没有光明磊落了?” “臣闻,六国共相、天下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宫门外,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已经查实,所有尸体,皆有秦人标识。邦交事务以此方式处置,古今未之闻也!” “你——”武王的手指打颤了,“住口!” “大王,”张仪面无惧色,稳稳站立,“臣还没有奏完呢!” “说!”武王从牙缝里挤出。 “三,臣奏请我王,继续将先惠王的连横制纵方略作国长远国策,以此处置邦国事务。”张仪顿住话头。 “你可奏完了?”武王逼视。 “臣奏完了。” “哼,”武王冷笑一声,“寡人道你奏出了什么奇策出来,原来依旧是连横!”伸手,直指张仪,“若是连横,寡人就离不开你张仪,是不?” “臣以为不然。”张仪拱手,愈发谦恭,“臣奏请我王,在抛弃连横之前,先要明白什么才是连横。” “张仪!”武王再击几案,“你真的以为寡人不晓得什么是连横吗?”比了个高度,“寡人还在这般高时,就听你对先王咶噪连横,听来听去,耳朵都听出茧来!” “如此,何谓连横,臣请大王赐教!”张仪犟劲上来了。 “连横,”武王冷笑一声,“不就是因应苏秦的合纵吗?苏秦合纵六国,攻我函谷,你出连横之策,什么亲燕、相魏、横韩……搞出一摞摞的事来,”声音提高,“结果呢?”倾身,指向他,“六国纵军是你的连横击退的吗?你连横燕国,燕国被簒了;你连横魏国,魏国完蛋了;你为连横魏国,使司马将军伐齐,却又让司马将军奉行礼义,什么拔柳下惠坟头一草者,诛九族,结果呢,我大秦铁军成为一个笑话!再后,你连横四国伐楚,伐来伐去,我死伤二十万众,得到什么了?”咚咚咚连震几案,“什么也没得到!倒是他韩国,轻悠悠的就得了方城,得了宛城!”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你……”武王牙齿咬起,声音从牙缝里出来,“是嘲笑寡人吗?” “臣不敢!”张仪止住笑,拱手。 “你为何而笑?”武王逼视。 “为我张仪而笑!” “笑你什么?” “笑我的眼瞎了,笑我的心软了!” “如果不瞎不软呢?” “臣就守在韩国,不再回来!” 这对君臣在朝堂上面对面地这般硬杠,在秦宫里尚属首次。 所有朝臣渐渐听明白了,无不为张仪捏一把汗。嬴华、嬴疾、司马错、车卫秦,多数朝臣都是晓得张仪的,也都是一步一步跟从张仪走过来的。 武王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向他发难,且如此刚硬,让他在众臣面前毫无回旋余地。 “说得好!”武王冷笑一声,指向他,一字一顿,“你,身为秦臣,包藏二心,咆哮朝堂,蔑视本王,”转向御史车卫君,“依据秦法,该当何罪?” 车卫君冷不丁遭此一问,一时懵了,不知所措。 “臣代奏。”张仪缓缓接道,“依据秦法,单是蔑视君王一罪,当诛九族!” “张仪,这可是你说的!”武王气极,“来人,拿下逆贼,诛其九族!” 立时进来两个卫士,将张仪拿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短短几句口舌之争,横行天下的堂堂相国就成为受诛九族的二心逆贼,这是连行走于江湖的小说家们也不敢相信的故事。 “哈哈哈哈——”张仪再出一串长笑。 “押下逆贼,打入死牢,诛其九族!”武王指向他,嘴唇哆嗦。 几名卫士押走一路长笑不绝的张仪。 “散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二字,忽地起身,拂袖离场。 在场众臣谁也没动,如同历经一场旷世劫难。 最先起立的是嬴华,扯一下嬴疾,起身去了。之后是司马错,甘茂,再后是所有朝臣。 嬴华走到殿外,压低声音:“疾哥,哪能办呢?” “回家吧。”嬴疾摊开两手。 嬴华没有回家,而是追在嬴疾之后,来到嬴疾府中。 嬴华晓得,王室公子中,惟嬴疾智谋最多。 入得府来,二人相对而坐,没有人出声。如此坐有不到半个时辰,院里一阵响动,紫云旋风般卷进,号天号地起来。 嬴华由她哭一会儿,起身,扶起她。 “疾哥,”紫云止住哭,血红的眼睛盯住嬴疾,“你说话呀!” 嬴疾两手一摊:“让疾哥说什么呢?” “好!”紫云一转身,朝外就冲。 嬴华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 紫云再哭。 “云妹,”嬴疾看向她,歪起头,“你哭什么呢?” “你妹夫呀,那个愣子要杀他呀!” “他能杀吗?”嬴疾反问。 这一反问,倒是嬴华与紫云尽皆怔了。 “荡儿是气昏头了,信口定罚!”嬴疾苦笑一声,“诛九族,他能族吗?依据秦法,九族之中,包括你我,也包括他呀。” 嬴华、紫云一想,是呀,排起辈分来,张仪是嬴荡的姑丈,若诛九族,他嬴荡近着呢。 “怪道张仪一路狂笑!”嬴华也出一声苦笑。 “再说,”嬴疾看向紫云,“云妹手中的那道牌牌,搁在家中做什么呢?” “牌牌?什么牌牌?”紫云怔了。 “先公父奖赏予云妹的免死金牌呀!”嬴华比划一下,“没有云妹,就没有河西之胜。没有河西之胜,就没有我大秦的今天。这张金牌,荡儿不能不认哪!” “天哪,鬼晓得哪儿去了,我得回去寻寻!”紫云转身跑去。 紫云翻箱倒柜,折腾大半天,总算从她的一个嫁妆箱里寻到那道牌牌,飞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扯二人径入宫去。 嬴荡答应放人,但给出一个条件,就是张仪必须在两日之内离开秦国。 这日后晌,张仪出狱了。 是紫云接他出来的。 一回到府里,紫云就吆喝众仆收拾物什,自己也在忙个不停。 “夫人,你弄这些做什么?”张仪淡定地看着她。 “大王让我们两日之内离开秦地!”紫云回他一个笑,“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王的谕旨是怎么说的?”张仪盯住她。 “是……”紫云应道,“是个口谕,大意是,寡人可以不杀他,但他两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地,甭让寡人再看到他!” “听见了吗?”张仪两手一摊,“大王不想看到的是仪,不是你,也不是蔷儿!” 张仪看向女儿嬴蔷。 不知不觉的,嬴蔷已经成为大姑娘了,及笄在即。高挑的个儿,漂亮的脸蛋,顾盼动人的眼神,全身上下无不使她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无论从哪个角度,丝毫儿不亚于当年的紫云公主。 嬴蔷倚在门边,凝视他,眼中没有泪。 这个家,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此时此刻,竟是哭不出来了。 “蔷儿!”张仪向她张开双臂。 “阿大——”嬴蔷走过来,扑入他的怀抱,语气郑重,“蔷儿跟从你去!” 张仪拥抱她一时,松开,抚摸她的秀发:“你不能去,你要留在咸阳,陪着你的娘亲,照顾你的娘亲!” “为什么呀,阿大?” “没有为什么,你是秦人!” “可我姓张,是您让我姓张的!”嬴蔷急了。 “你是姓张,可你的骨子里是秦人,你属于秦国!”张仪看向紫云,“譬如你娘亲,她的骨子里永远是秦人,也永远属于秦国!” “您呢,阿大?” “阿大属于天下!”张仪指向远处,又指向眼前,“包括秦国。”松开她,大步走出。 “张仪——”紫云飞追出来,“你听着,我想定了,你到哪儿,我与蔷儿就跟到哪儿!” “我要去死呢?”张仪两手一摊。 “你……”紫云抱住他,哭了。 “夫人,你甭犯傻!”张仪轻拍她的肩头,“你的夫君不会去死的,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大业待成,他会回来的,眼下时运不济,他不得不出去晃荡一些时日。他属于天下,他必须行走列国。你与蔷儿就守在咸阳,守在这府里,候着我!” 话音落处,张仪脱开紫云,径至院中,跳上车,招呼御手启程。 御手扬鞭催马,辎车辚辚,渐去渐远。 紫云母女,相拥而泣。 张仪驱车至韩,在冷向府前停下,吩咐御者回返咸阳,向主母复命。 向晚时分,张仪辞别冷向,悄然回家。 这是位于韩都郑城闹市区的一处偏静院落,前后五进,占地数亩,还有一个雅致花园,算是大宅第了。 张仪刚到门口,差点与两个人撞个满怀。一个是儿子开地,另一个是小儿的三小子张安。开地长大了,已与张仪差不多高,张安则比他矮了一头。 吃过晚饭,他们要到外面耍一会儿。 “娘,娘,”见是阿大,开地顾不上亲热,扯住他就朝院门里跑,边跑边叫,“娘,阿大回来了,阿大回来了!” 第二进是膳房,香女与小顺儿夫妇并两个小的仍在用腾。小顺儿一家听到叫声,忙迎出来,叩拜于地,喜极而泣。 香女亦起身,站在门口。 张仪一个一个地扶起小顺儿全家,走向香女,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晓得你这几天要回来!”香女抚摸他的胸口,悄声。 “我晓得你晓得!”张仪笑了。 “你怎么晓得?”香女问道。 “恍惚中,就在车里,”张仪应道,“我看到你了。” “我也是,在行功时,看到你坐在车里,过虎牢关了。” 张仪牵住她的手,穿过这进院落,走到第三进的堂间,拥她坐下。 “你是为苏兄回来的吧?”香女悄声,“满郑城都在传说他被刺的事,说是秦人干的。” “嗯。”张仪接道,“我陪你们三天,就去祭拜苏兄。叶落归根,我想将苏兄迁葬洛阳。” “我能去吗?”香女问道。 “顺儿去。” 接后三日,张仪哪儿也没去,只守在家里,关门闭户,白天为开地讲鬼谷的故事,入夜与香女练功。 第四日凌晨,小顺儿驾车,载张仪径投东去。 时过腊月,阳春已至,但在鬼谷里,依旧是大雪封山。 山洞里,童子正自冥思,玉蝉儿走进,坐在他的对面。 童子出定,看向她。 “师兄,我看到父王了!”玉蝉儿一脸伤感,“父王他……” “师姐想去探望他,是吗?”童子以问代答。 “嗯。” “走吧。”童子起身。 二人出洞,踏着山中积雪,走出鬼谷,越过几道山坳,沿着已经开始化冰的汝水河谷赶赴洛阳。 看到王城的城门,玉蝉儿落泪了。 “师姐,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候你。”童子说。 玉蝉儿没再应声,擦去泪,拉起他的手,径直走进城门。 门口依然站着几个甲士,其中一个很老了。 两个年轻甲士伸出长戟,拦住他们。 玉蝉儿看向年老的那个,拱手:“我认识你呢,家住南街。” 老甲士惊呆了,盯住她,揉揉老眼:“你可是……雨公主?” 玉蝉儿点头。 “苍天哪!”老甲士跪在地上,叩首大哭。 玉蝉儿扶起他,谢过他,挽起童子的手,径直走进宫中。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宫城,里面的每一处地方,她无不熟悉。 但她无暇观赏。 有老宫人认出她,引二人直入周显王的寝处,她母后曾经住过的靖安宫。 迎候他们的是靖安宫的原宫正,头发完全白了。见是雨公主,老宫正跌跌撞撞地赶到显王榻边,伏在显王耳边,泣道:“陛下,陛下,陛下呀,是雨公主……雨公主她……回来了……” 显王醒了。 显王缓缓地睁开眼,看向已经站在榻边的玉蝉儿。 猛地,显王二目出神,身体剧烈抖动,似乎是要坐起来。 玉蝉儿按住他,俯下身,吻向他的额头,将他的手拉起来,摸在自己胸口,轻声:“父王……” “雨……雨儿……”显王老泪流出。 玉蝉儿缓缓跪下,赶到榻边,凝视已处弥留的显王,眼中出泪。是的,不用把脉,她打眼一看,就已晓得父王的元气已经耗尽,生命之线已经行将断绝。 显王伸出颤动的手,摸在玉蝉儿的脸上:“雨儿,你……阿姐呢?她……好吗?” “好着呢。” “说……说是……燕国……乱哪……” “她已不在燕国了。” “在……哪儿?” “在临淄,稷山里。” “去那儿……做……做啥?” “陪伴她所爱的人。” “何……何人?”显王惊愕。 “雨儿这就讲给您听!”玉蝉儿握住他的手,将姬雪与苏秦的事由头道来,直讲到一个月前,得知苏秦被秦人刺死,阿姐由燕宫赶至齐都临淄城外的稷山,永远陪在苏秦身边了。 显王闭目。 显王的泪水出来:“寡……人……对不起……她呀,我的……雪儿……” “父王,”玉蝉儿道,“阿姐的路是她自选的。能得苏子相守,阿姐没有枉活一世!” “是的,”显王闭目,“雨儿,寡人……看到你的母后了,就在……方才,寡人……好想她……她在哪儿啊……” “父王,雨儿带你寻母后去!”姬雨摸出银针,在他身体的不同穴位连刺三针,之后握住显王的手,率先入定。 显王静定下来。 恍惚中,显王隐约看到远处守着一人,像是他的雨儿,紧忙追上。 显王追到跟前,却不是雨儿,而是王后,他的汕儿。 “汕儿——”显王喜甚,刚叫出来,汕儿嘘出一声,扯住他,转瞬来到一处神秘所在。 是一个幽静的山坳,涧水潺潺。 山坳远处传来琴声,是他熟悉的旋律。 显王快步走去。 涧水尽头,是一挂山瀑。那山瀑不大,从一面陡峭的石壁里忽一下冲出来,一泄如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形水柱,约十数丈高,浇在一泓水潭里,发出动听的击水声。 陡然,击水声没了。一阵香气袭来,一曲显王从未听到过的乐声隐约传来,是方才那琴声,又不是那琴声。 显王突然觉得,在如此美妙的乐声面前,此前所曾听到的所有旋律,尽皆不值一提。 “这是何人所奏?”显王情不自禁,大声问道。 “琴师呀!”汕儿笑道,指向高处。 显王抬头望去,七彩之光映在悬瀑上,当年的琴师高高地坐在悬瀑上面,长袖飘飘,二目闭合,两手抚在那七彩悬瀑上。 天哪,琴师这是在以瀑为琴! 显王正自惊诧,汕儿笑道:“陛下,先生就在这儿,还不见礼?” “先生?”显王怔了,看向她。 “鬼谷先生呀!”汕儿笑脸盈盈,指向远处。 显王看过去。 乐声远了,七彩悬瀑不见了,前面现出一棵大树。 显王眼前一亮。 大树下面赫然端坐一位长者,一袭白衣,一把白须,两道白眉,更有披肩白发飘飘。 不错,正是鬼谷子,他长女姬雪所爱的人的师父,他次女姬雨的师父,他的汕儿的师父! 显王紧走几步,叩拜于长者面前:“洛阳姬扁拜见鬼谷先生!” “你是大周天子,缘何拜我这个青溪山野夫?”鬼谷子捋一把白须,微微笑道。 “姬扁诚意求拜先生为师,还望先生不弃!”显王再叩。 “你贵为天下至尊,野夫不为人君之师!” “姬扁不想再为人君,只想成为先生弟子,求请先生不弃!”显王三叩。 “先生,”汕儿跪下,“汕儿求您了,收下姬扁吧,汕儿晓得,他早就不想做天子了!” “是吗?”鬼谷子的“是”字拖得极长,后面的“吗”字几乎听不见。 在这声长长的“是”字中,先生不见了,汕儿不见了,琴师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尽皆不见了。 显王眼前一片暗黑,暗黑得让人恐惧。 显王在惊惧中醒来,看到姬雨,急了,用尽他生命中的最后气力,握住玉蝉儿的手:“雨儿,快……带寡人……寻……你……母后……拜……鬼谷……先生为……为……” 显王的“师”字未能说出,卡在“为”字上绝气了。 “父王……”姬雨紧紧握住显王的手,脸贴在父亲的脸上。 周显王驾崩,天下没有震动。 小顺儿驾车,张仪带着各色祭品赶往临淄,在稷山深处寻到了苏秦的陵墓。 自到齐国,苏秦就一直住在稷下,虽然没有被聘为先生,却也算是稷下一员,代言鬼谷门,因而,苏秦被刺之后,稷下就奏报齐宫,由稷宫主理他的葬事,祭酒荀子亲自为他主持葬礼。 稷山里有一大片陵墓是专门划拨给稷宫的。稷宫流动大,年轻人多,这么多年下来,陵园区没用多少,大片的预置墓地是空置的。 苏秦的陵墓位于预置墓地的中心部位,紧挨淳于髡的,再前面是先祭酒彭蒙。这个规格是给稷下祭酒的,寻常先生没这待遇。 苏秦是暴死,按照齐地习俗,三年之后才许入葬地室,因而稷下就在他的陵墓上面加盖一个丘形房舍,将他的棺木悬空置于丘舍。飞刀邹、木华、木实、秋果等那夜所死的其他人等,不分敌我,皆由闻讯赶到的墨者配合有司,择地葬了。 天气刚刚回暖,草木渐渐爆芽。 张仪赶到,悄然立于苏秦的墓前,久久凝视他的墓碑。 “苏大人哪,我的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好好苏大人哪,”小顺儿停好车马,小跑过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是一通磕头,边磕边哭,边哭边诉,“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洛阳辰光的小顺儿呀,小顺儿与他的主公这来看您来了……当年洛阳的事儿,顺儿一辈子也忘不掉啊,您说话吃力,一句话吭哧吭哧说半天,真正是急急急死小顺儿啊,主人天天叫你卿相,顺儿是鼻子眼儿全不信哪,可……啥人晓得,您不仅是个卿相,您还是六个国的大卿相啊,顺儿这眼睛瞎哩,顺儿这鼻子齉哩,要是不瞎,要是不齉,当年哪能瞧不出来呢,当年哪能嗅不出来呢……” “你小子,能不能给我憋住?”张仪正在默祷,实在听不下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一脚。 小顺儿哭得正美,挨这一踢,想憋却又憋不住,鼓住腮帮子抽会儿风,那声音就如小公鸡初学打鸣,没打几下竟就噎住气了,脸与脖子红涨,两手不停拍打胸脯,又被张仪在后背上连打几掌,方才咳过气来。 见他缓过来,张仪叫道:“顺儿,苏兄不爱听哭声,你这就去,将车上的那些东西搬过来,本公要与苏卿相好好喝几杯!”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小顺儿刚走,一个孝服之人转悠过来,看年纪已过不惑。 张仪看向他,正自奇怪,那人深深一揖:“请问大人,您是——”目光征询。 “在下张仪,你是——”张仪回个礼,盯住他。 听到“张仪”二字,那人缓缓跪下,叩首:“燕国后宫甘棠宫宫正叩见张大人!” 后宫的宫正当是阉人。 “甘棠宫?宫正?”张仪懵了。 “就是燕国祖太后的宫院,小人专职侍奉祖太后!” 燕国的祖太后是周王的长公主姬雪。张仪看向他的孝服,心头一凛,眯起眼睛,盯住他:“身为宫正,你不在宫中侍奉祖太后,到此为何?” “回禀大人,”宫正缓缓看向陵丘,泣下,“祖太后她……她……” 张仪恍然开悟。 雪公主她……居然…… 张仪吸一口长气,席地坐下,看向他,缓缓吐气:“宫正,张仪是来拜祭苏大人的,这又生生多出一个祖太后来,真正是意外呢。你这说说,究底是个什么事儿?” “小人不能说呀!”宫正叩首。 “丘中之人,”张仪指向陵丘,“皆是在下朋友,苏大人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你的主人祖太后,在她还是大周公主时,在下还挨过她不少训斥呢!” “嗯嗯,”宫正连声应道,“祖太后时常讲起洛阳的事,还提到大人呢。” 话音落处,小顺儿扛着祭品走过来。 “顺儿,”张仪接道,“照料马去,本公与人说几句话。”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宫正,”张仪看向陵丘,“坐起来,开说吧!” 宫正再无顾忌,改跪为坐,将他所知悉的祖太后与苏秦的私事一一道来,末了泣道:“旬日之前,小人载着祖太后来到这儿。祖太后没有哭泣,吩咐小人将她妆作新娘子,换上新装,抱着苏子赠送她的那把木剑,就坐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小人陪着她坐。后来,小人睡着了,待小人醒来,祖太后她……她已倒在碑前,心窝上插着她的剑……” 张仪出泪了。 这个决绝的女子,以苏秦同样的死法随他去了。 “小人吓傻了,”宫正接道,“小人……小人晓得祖太后,就打开苏大人的陵丘,打开苏大人的棺木,挪动苏大人,将祖太后放在他身边,让太后……”说不出来了,呜呜悲泣。 “你为何一直守在这儿?”张仪擦下泪水,看向宫正。 “回禀张大人,”宫正应道,“没有太后,小人……就没地儿去了,小人……使人在这附近立了个窝棚,就为苏大人和太后守个陵吧!” “好一个义仆!”张仪慨叹一声,盯住宫正,“这事儿不宜声张,否则,对燕室不利。叶落归根,苏大人与祖太后皆是周人,葬在此地亦非二人心愿。是以在下想将他们移葬洛阳,让他们魂归故里。你与小顺儿前往临淄,购置一个夫妻合棺,此地就做苏子的衣冠塚!” “如此甚好!” 张仪召来小顺儿,安排他们临淄去了。 尽管张仪此行悄无声张,还是给匡章晓得了。 匡章驱车到访张仪下榻的客栈,交给他一只木盒。 张仪看向木盒,见上面写的是“匡章将军亲启”,目光诧异。 “张子打开就晓得了!”匡章淡淡一笑。 张仪打开木盒,里面现出几卷竹简。 竹简上面,另有几根散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是苏秦的手笔:“仪弟,盒中之物,乃先生教诲。秦早欲整理成册,以载先生苦心,成就纵横道法,但因力有不逮,悟有未透,迟迟未敢动笔。奈何刺客已至,环伺左右,秦再无时日可待,只好勉强动笔,草率成书,岂料书册未竟,齐王召请,秦不得不封笔装盒,以赴天命。未竟之处,秦敬请贤弟补笔。已成之章,但凡谬误,亦请贤弟斧正。切切。愚兄苏秦”。 “苏子被刺之后,”匡章解释,“在下搜查苏子居所,寻到这只盒子,见上面写着在下亲启,遂打开盒子,结果盒中之物,却是要在下转呈张子的!” 张仪展开竹简,共是四捆,一捆是出山之际先生赠送给苏秦的《阴符经》,张仪也有一卷,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先生的批注。其他三卷,皆是苏秦所写,题名为《鬼谷子》,计有《捭阖》六篇、《中经》一篇、《符言》一篇,《阴符》七篇。其中《阴符》七篇,几乎就是先生所批注之文,苏秦不过是重新抄录而已。再观《捭阖》六篇,后面还有五章,苏秦只写了章名,分别是《揣》《摩》《权》《谋》《决》,而无文字。 显然,苏秦未及完成全文,就遇刺了,且在出门之前,是判定凶多吉少的。 张仪怆然出涕。 送走匡章,小顺儿回来,说是合葬棺木可以取货了。张仪遂将木盒抱入车中,吩咐小顺儿赶到棺材铺,让铺中伙计改装辎车,装入大棺,又在棺上蒙一层黑色油布,见天色渐晚,遂坐在棺上直驱稷山陵区。 夜幕降临。 张仪与小顺儿、宫正三人悄然打开苏秦陵丘,启开棺,脱去苏秦身上的衣冠。由于苏秦已死数月,虽为冬季,尸体也是多少有些腐烂。好在宫正擅长化妆,描眉涂脂,不消半个时辰,苏秦已是焕然一新。 张仪为苏秦穿上新置的新郎衣冠,三人合力将他放入车上的棺木。之后,张仪与宫正合力,将新死不久的姬雪抬出,摆放在苏秦的身侧。夫妻合棺空间宽敞,二人再无此前相互挤压的窘迫状。张仪将苏秦的木剑横摆在二人的头顶,使二人腿脚相绕,二臂相挽,二手相扣,同枕合衿。为防途中颠簸,张仪还用麻绳固定住二人的体位。全部安放完毕,张仪方将棺盖合上,由小顺儿拿锤钉好,全部缝隙滴蜡封严,罩上那层黑色油布,使人看不出车上所载何物。之后,张仪复将苏秦身上脱掉的衣冠悉数放进原来的棺木里,放进陵丘里,小心封好,使人看不出端倪。 完成这一切,天已微明。张仪坐入宫正的豪华辎车里,在前开路,小顺儿拉着合棺,跟在身后,一行二车,辚辚西去。 车过大梁时,张仪遥望大梁城门,看向这个他原本熟悉这又渐渐陌生的都城,忽然觉得些许伤感,也忽然觉得,他不能就这么默默地将苏秦拉回轩里,让他就此泯灭于这个世上。 张仪吩咐宫正调整方向,入城。 没有战争,大梁的城门是昼夜敞开的,没有人盘查。张仪二车悠悠荡荡地行驰在大梁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列国纵亲司府衙。 张仪在衙前驻马,凝视一会儿衙门,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宫正,让他呈给门尉,之后辚辚出城,径投西去。 门尉收到锦囊,是封着的,上面写着四字,“犀首亲启”。门尉不敢怠慢,急呈公孙衍。公孙衍启囊,见里面是一小片山羊皮,皮上书写数行小字,“是月晦朔交接之时,苏兄归葬故里洛邑,能拨冗前往,以一碗黄汤诀别乎”,没有落款。 是月即本月,晦日即月末一日,朔日则为来月初一,晦朔交接,也即正、二两月相交接之时,确切地说,是春正月三十、二月初一的交替辰光,当是午夜子时。 晦朔二日,月入日中,残月尽,新月生。 离月末尚有一十六日。 公孙衍持函去找陈轸与冷向。从临淄举办的苏秦葬礼上回来,在公孙衍请求下,陈轸没回邯郸,这辰光就住在纵亲司里,受赵王委派入驻赵国馆,代苏秦协调列国伐秦事宜。 陈轸、冷向一看字迹,尽皆认出是张仪。 在这日月之下,也只有张仪敢迁葬苏秦。 热闹过后,一地鸡毛。 自前番苏秦衣锦还乡、葬父大祭之后,尤其是在苏代离开之后,轩里村渐渐落寞,之后是越来越落寞,直到此番张仪护送苏秦的灵柩再次归来。 周显王驾崩未能震动的天下,在归葬苏秦之时,再一次震动了。 在灵柩抵达的第三日,也即“是月晦日”的前一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赶到,随同而至的是六国纵亲司的留守特使与随员,带着各色祭礼。 苏秦的陵址是张仪选定的,在村北的洛水畔,靠近老琴师的陵与庙。葬苏秦这日,葬礼甚是隆重,轩里村再一次人山人海,方圆十里,不,几乎是整个王畿的人,能来的全都来了。 苏姚氏早就没了,葬在苏虎的墓里,同穴。 苏厉仍在种地,撑持着苏虎的事业,但其妻的两眼全瞎了,一只耳朵也听不见,讲话必须对准她的另一只耳朵,且得大声。苏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家大儿媳苏刘氏的手里。苏刘氏即伊里里正刘权的孙女,刘家在刘权死后彻底败落,刘家的田地大多流入苏家,刘权的长孙女在麻姑的撮合下嫁给苏厉家长子。许是因了家败的阴影,苏刘氏晓得节俭,甚会操持家务,颇得苏厉两口子赏识。 小喜儿仍旧一个人过。苏家发达之后,苏代要为她翻建大房,她死活不让,依旧住在公公分配给她的小院子里。那是她的婚房。 许是上了年纪,小喜儿的脚更跛了,走路越来越吃力。从人们越来越多的传说中,小喜儿知晓了一个于她来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实:苏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燕国的祖太后,大周天子的雪公主。当年雪公主出嫁,整个王畿的人都感动了,她也不止一次地为公主流过眼泪。这辰光,她为之流过泪水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身边,还穿着新娘子服,小喜儿哭了。 在苏秦入葬的这日,所有人都在忙活苏秦的葬礼,没有人记得小喜儿。 小喜儿一步一跛地走到苏虎的大墓旁边。 在苏虎的墓旁立着一个小土堆,下面埋着她的阿黑。 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将死之际,它走到村北洛水旁边的一个土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洛水对面。小喜儿晓得它要死了,也晓得它在守望什么,就守在旁边陪着它,看着它死。 阿黑是枕在她的怀里咽气的。阿黑死后,小喜儿将它拖回来,在苏虎的旁边挖出一个坑,将早已缝好的寿衣穿在它身上,拿苇席卷了,放进坑里,堆出个土丘。之后十年,每为苏虎扫墓,小喜儿总要在这个土堆边摆上供品,磕几个头,伤会儿心。 小喜儿的心彻底死了。 小喜儿在土堆边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自始至终,小喜儿没有哭。她晓得,这是她的命。 天又黑了。 小喜儿的耳畔再一次响起苏秦的声音:“……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终于哭了。 小喜儿用她的两手去扒土堆,一点点儿地扒,直到扒出一个坑,扒到阿黑的骨头。 小喜儿扒大这个坑,大到她足可以躺进去,再一点点儿将扒出来的土扒下来,掩在自己身上。 在苏秦归葬大礼结束的第三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苏陵。 苏陵前面,张仪长发披肩,面陵而坐。 张仪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三人皆是怔了。 作为士子,下棋是他们的日常,但他们的棋盘皆是方的,纵横棋路或为九道,或为十一道,或为十三道,而眼前之局,外形却是圆的,下有三足,其形如鼎,圆圆的鼎面上,十九道棋路,构成一个正方,外切于圆,纵横相错,一如井田制下的大周天下。 局面上,棋至中局,黑白搏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看不出胜负。 三人明白,张仪是在弈棋,对手是苏秦。 张仪笑道:“三位是来观局的吧?”指向棋局,“请坐。” “张兄,”公孙衍拱手,“我等非来观棋,是来求请张兄!” “求请何事?” “弈棋!”公孙衍指向棋局,“局至中盘,张兄自摆棋迄今,一连三日,迟迟未出一子,难道不想将之弈完吗?” “怎么弈呢?”张仪两手一摊,苦笑。 “灭秦!”公孙衍给出二字,指向陵墓,“为苏子复仇!” “怎么灭?”张仪又出一声苦笑。 “合纵天下,诛灭暴秦。”公孙衍指向陈轸、冷向,“我们无不认同苏子,秦法不除,终将祸及天下。秦法本恶,秦王更立,愈行残暴,行刺苏子,逐走张兄,攻打盟友,无所不行其极,无所不失其义。苏子横死,天下无不气怒;张兄遭逐,士子无不叛秦;盟友遭攻,列国无不心齐。楚、齐、赵、韩、魏、燕,纵亲六国之君,近日已成共识,合出义军,诛灭暴秦。此为天赐良机,我等三人企盼张兄牵头,引领列国,为苏子,为秦人,为天下,匡扶正义,诛灭秦室,废除恶法,福泽后世!” “好呀,好呀,真正好呀!”张仪连叹三声,指向棋局,“这个棋局为鬼谷先生所制,”从棋盘下面的三条腿中间摸出四卷竹简,“这几卷书简为鬼谷先生在谷中所授,由苏兄撰写。苏兄于仓促中未能完成,在下于近日补撰了。诸位情深谊厚,在下无以为报,谨以此书相送,你们可分别抄去。”看向陈轸,“对了,陈兄,麻烦您多抄两份,一份送到鬼谷,交给我师兄,一份送给苏厉,这几份原册,就交给小顺儿。” 众人视之,四册竹简扎作一捆,卷首是赫然三字,《鬼谷子》。 公孙衍接过,分别展开,略作浏览,分别是《捭阖》六篇,《揣摩》五篇,《本经》七篇,《中经》《持枢》《转丸》等杂篇合作最后一卷。 “张兄?”陈轸听出话音,急了。 “三位仁兄,你们去吧。”张仪拱下手,指向棋局,淡淡一笑,“在下与苏兄的棋局,这正弈至酣处呢!”正襟,危坐,闭目。 一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两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张仪坐至第三天傍黑,公孙衍也是急了,再一次吩咐小顺儿,务必拖他回来。 小顺安赶到陵前,跪在张仪身边,扯起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主公呀,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是要坐到啥辰光呢?这都忒多天了,咱也该回家了。您再不回,主母,还有开地,怕是要急死了呢。” “回家……哈哈哈哈……回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接一声的长笑。 张仪的笑声狂放而怪诞,似乎不是发自口鼻,而是发自深深的肺腑,非喜,非怒,非恨,非怨,非悔,非惨,非悲,非怆…… 张仪一直笑下去,直到他肺俯里的所有气体全部耗尽,直到再也没有回来一丝气。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 第576章 尾声天下之弈 巍巍昆仑,自西向东,横亘西域,其冰川融水是华夏血脉江水、河水的源起。 昆仑再东,顺起一条背脊,将江水、河水分作南北。 这条背脊就是华夏龙脉。 龙脉自西而东,绵延一千六百余里。灭商之后,大周王室在这道龙脊的北麓分别立下两个王畿,一个是西畿镐京,一个是东畿洛阳。 果然,大周前后八百年,三十二代共三十七位君王历四百来年于西畿,又历四百来年于东畿。 华夏龙气发自昆仑,一气东贯,止于宛地玉山,结作美玉,其中一块碧血丹心,为楚人卞和所得,是为和氏之璧。 西畿之南八百里为华夏龙脉的主脉所在,老子于此脉终老归隐,是谓终南山。 东畿之南八百里为华夏龙脉的续脉所在,老子于此脉收伏坐骑,是为伏牛山。 在伏牛山脉主峰犄角尖的西北方,伊水由东北蜿蜒上溯。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胡子乱杂的乞丐拄着一根万能木棍溯伊水而上。 乞丐的肩上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行囊,行囊的一角露出一双草鞋的鞋跟。 就其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当是走了极远的路。 人离不开水。伊水两岸曾经是富庶的,也曾经是诞生大商贤臣伊尹的地方。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在秦国一统天下之后,伊水两岸大多荒芜,村落大多有舍无人,行道上长满杂草。 乞丐边走边发出嘘嘘声,拿棍子拍打,以惊走游蛇。 乞丐行走一时,见伊水打个大弯,拐向正西。乞丐停下来,从行囊里摸出一块油布,看向上面的路线图,目光落在打弯处。 乞丐抬头看看山势,沿着伊水西走。走没多久,视野开阔起来,眼前现出一片宽大的河谷。 河谷右侧,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村镇。 乞丐拄起棍子,佝偻起腰,步态蹒跚地走进村子。 村口竖着一个牌子:伏牛里。 乞丐走向村边一户人家,还没走到,就有大狗蹿出,朝他狂吠,但有碍于他的棍子,只是吠叫,不敢近前。 一个老女人迎出来,喝住狗,看向他:“客人哪,你来得太早,晌午饭还没做哩,你可寻个地儿歇歇,候着!” 乞丐朝她施个大礼:“谢婶子了,我不饿哩,我是想打问个地儿。” “啥地儿?” “你们这儿最高的山!” “老头子!”老女人朝院里喊道。 一个老汉走出来。 “老头子呀,”女人指着乞丐,“客人想问问哪个山头最高,我还真不晓得哩。” “你要是晓得呀,母鸡都打鸣哩!”老汉不无得瑟地瞥她一眼,看向老乞丐,指向东南,“要论最高呀,当是那儿,叫犄角尖,离此地三十多里,我上去过好几次哩。” “谢谢老丈!”乞丐拱个手,“咱这附近呢?” “就是那一座了!”老汉指向正南,“叫牛鼻岭。” 听到这三字,乞丐眼睛一亮,匆匆摸出那张图,看向线头所指处,果然,在伏牛里旁侧有个图标,状如牛鼻。 乞丐的耳边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年轻人,你想弈天下吗?” 乞丐回过神来,朝老汉再次拱手:“请问老丈,为何叫它牛鼻岭?” “嗬,你问得好哩,”老汉指向周围的山,“这一片大山呀,是头神牛。几百年前,突然来个老神仙,在那山上一住几年。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冲来一头大青牛,在村里横冲直撞,谁都治不住它。就在这时,老神仙下山了。说也奇怪,一看到老神仙,那青牛就跪下了。老神仙骑上青牛,得得得得地沿这伊水就走了!后来有人说,那青牛是山精,牛鼻岭是山精的鼻子,老神仙住到山上,穿了它的牛鼻子,青牛不服哩,一只牛角戳到天上去,就是我说的犄角尖。从那辰光起,我们这村就叫伏牛里了。” 乞丐拱手谢过,问明登岭之路,涉过伊水,直奔牛鼻岭去。 乞丐沿一条溪边山道走至半山,在一个小石潭边住步,扯下胡须,脱掉丐服,跳进潭里,洗去一身污垢,打开背囊,抖出他的士子服,穿戴已毕,朝着岭顶攀登。 在牛鼻岭的南侧,两道山梁如两条手臂伸向正南,一条小溪沿两臂间流下,蜿蜒南去。在小溪与一条大溪的交汇处,三山交错,谷地开阔,一条山梁至此尽没。 在这条山梁的尽没处,一块黄色石柱赫然矗立,高约数丈,粗约丈许,上下同粗,中无裂隙,如一柱擎天。黄石两侧各长一株千年银杏,一左一右,如两翼鸟翅,将整块黄石掩饰起来。 黄石前面,两条溪水左右交汇,环抱为一,合流后的河床甚宽,满铺卵石,水击石滩,发出万千天籁妙音,泄入东南方的更大峡谷里。 在这依山傍水处,背靠黄石,不规则地卧列着五栋草舍。草舍的四壁皆由夯土打成,屋顶茅草压得很厚,房门为几寸厚的木板,真正是冬暖夏凉的所在。 草舍外面是几条梯田,沿山势没至溪边,庄稼长势不错。 一道木桥架在左侧顺牛鼻岭而下的小溪上,连通一条沟通外界的山道,桥头由几根横木搭作一门,门楣上写着“黄石庵”三字。 靠近黄石的是一栋大庵,庵中只设一个正堂,中无隔室。四周墙边尽是书架,架上满满的搁着成卷的竹简。 大堂中央摆着四个几案,每张几案上整齐地码放着成捆的竹简。这些竹简被码作两堆,第一堆是《素问》,计九卷;第二堆是《针论》,亦计九卷。 一个年逾六旬、须发斑白的老人正在忙不迭地在堂案上摆弄。 老人姓姬名文,是燕昭王与姬苏菲菲的少公子,出生没多久就被却却师父收作弟子。 堂案上已经摆起三只牌位,中间是老子,两侧分别是关尹子与鬼谷子。三只牌位的前面,又列出四个牌位,分别写着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四人的名号。 在四人的前面,摆着四卷书,卷首赫然写着《鬼谷子》三字。 牌位前面的方案上,摆着鬼谷先生在鬼谷洞中时不时观看的那只圆鼎棋盘。棋盘上,满盘皆是黑子,白子星星点点,俱被挤到边角上。 棋局上竖着一张木牌,牌上写着鬼谷先生的四句偈语: 纵横成局,允执厥中 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一个与老人年纪相仿的女人走进来,巡视一圈,冲姬文竖个拇指:“姬师兄动作真快,我不过是去打个转儿,您这就摆好了呢。” “呵呵呵,”姬文憨憨一笑,“再快也快不过庞师妹哟。”看向案上的经卷,“我每抄两字,庞师妹就抄三字,快一字不说,还比我写得规整哩!” 庞师妹是庞涓遗腹子庞滔的女儿庞梅,早年被了了师父收作弟子。 “了了师父说,张良贤侄就要到岭上了,要我俩这去迎他!”庞梅指向北面的牛鼻岭。 “好哩!”姬文又审一遍堂中摆设,见无纰漏,方与师妹一起走出。 望到二人走过木桥,径投北去,了了、却却,这对于六十年前就从鬼谷里搬出、今已双双活过天年的师兄妹,携手走进堂舍,站在门口,看向堂中的一切。 却却松开了了的手,走到一架几案前,坐下,看向面前码放齐整的两堆竹简,不无感慨:“师姐,您的心血呀,《素问》与《针论》,泱泱二十万言,字字珠玑哩!” “若无师兄助力,了了怕就一卷也写不出呢!”了了笑道。 “师姐客气!”却却翻阅竹简,“这些该拿到谷外,用以济世了吧?” “还缺一个名称,”了了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师兄来确定吧!” “了了姐的心血,却却怎么能确定呢?”却却又是一笑。 了了沉思有顷,看向却却:“《素问》、《针论》皆为内省之学,我想叫它《内经》。” “《内经》甚好。”却却接道,“不过,内字过于宽泛,还得有个直观的名称,以利传扬。” “如何直观,请师兄厘定!” “苏秦他们占先,先生的名号不能再用了。师姐书中多处借用黄帝,就叫它《黄帝内经》如何?”却却笑道。 “好名字!”了了拿过笔,饱蘸墨水,赫然写上《黄帝内经》四字。 了了写完,转头看向刚被姬文摆到堂案上的棋局。 却却也看过去。 “师兄,”了了的目光依旧在棋局上,“满盘皆是黑子,白子还能翻过来吗?” “前些日,我夜观天象,要不了几年,天下将有异动,黑棋崩盘。” “师兄是说,是要另开一局喽?” “是的。”却却苦笑一声,“你来我往,一局接一局,永远也下不完的。” “师兄是要让张良开此新局吗?”了了一脸狐疑,“博浪沙锤击秦王,可见其莽撞;下邳圯下之约,可见其心浮。” “呵呵呵,”却却捋一把长长的白须,笑了,“与他的曾祖有得一决哟!” “也是。”了了笑了,良久,看向东方,“庞兄、苏兄、张兄后人皆已赶至,要是孙兄后人也来一个,我鬼谷一门就聚齐了!” “孙兄后人远在扶桑,返朴归真,淳化世人,真正好呢。”却却油然慨叹。 “是呀,真正好呢。”了了闭目静坐,神游扶桑去了。 (全局完) 2021年5月12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