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他被我养死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作者:观颐 文案: *是一篇很多缺陷的文 *想活活不成攻x想死死不了受 原汀号称可以养活吹风都死的名贵花种月笼沙。 我不一样,我能养死见风就长的明粢上神。 【走过路过,加入书架;看过爱过,求小心心。——鲁迅】 第1章[明月夜]原汀说:“你可以找他去送死。” 我是一个丧气的人。 永生以后也是一个丧气的神。 想死。 想用遍各种姿势花样去死。 神是不可以自杀的,因为我们天界其实并没有诛仙台可以跳,就算有,我作为一个神,也没办法被诛仙的台子诛掉。 天界长期严肃执法,严打犯罪,杀人杀一赔一,也没人愿意和我同归于尽。我委屈巴巴地活了一年又一年,居然熬成了天界的老前辈,出门遇上十个人,八个都比我小好几辈。 早知道就在还是人的时候自杀了,生气。 在天上死不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下凡间的。千年前泽灭木之战,我在前线划水了四百多年,眼看着同僚都死光了,就我一个人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被封了个“云中君”,夸我打架不慌不忙很有君子风范。 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吗?我是想去送死的诶? 打完仗我天上闭门反思了好几年,终于得出结论,不是我死不了,是战场上那些武器根本伤不了我。我站在大部队前面像个吸铁石一样叮叮当当把钩矛斧锤刀剑枪都往身上吸,结果一根头发丝也没给我削掉。我没有刻意针对哪种武器,我的意思是在场的人手上的,都是垃圾。 按照相生相克的原理,我去仓库找出了成神时带上天的兵器:一把三指宽的刀,前端像剑一样双边开刃,剑鞘上还有银钿雕花,比我现在用的那把细剑好看许多。 但我并不很想看见这把刀,我不太喜欢它,所以让它在仓库和一堆金珠玉石一起吃了百八十年的灰。 我试了一下,闲置了百年,这把刀别说是削断一根头发,嚓嚓两下给我剃成秃头都没问题,我很满意。 凶器有了,凶手还没找到。我还是很惆怅。 直到原汀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告诉我:“明粢上神下凡历劫了,封了记忆的神在下界不管杀了谁都不论罪,你可以去找他送死。” 我大喜,但还是问了一句,“明粢上神是谁?” 原汀一脸吃惊,“你们当了四百多年战友,泽灭木打完回来还一起受的封赏,你封云中君,明粢上神封东君。” “哦,这样啊。”我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没印象。” “明粢上神是货真价实打出来的战功,不像你只会浑水摸鱼。”原汀说,“总之要是能哄得那位出手,你想被切成十段八段都没问题。” 听起来很诱人,凶器有了,凶手也找到了,我很开心,我开开心心地拍拍原汀的肩膀,开开心心地对他说:“那好,我这就下凡了,要是能顺利死成,我变成厉鬼回来请你喝茶。” 我上一次下到凡间的时候,明始嗣子还不会说话,这一次下凡,明贞宗子都已经出生了。人间的话本上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从前也这么信,上了天以后才知道天上一天不过人间三月。就比如我这两次下凡之间的间隔,按人间的谬论算来有七千三百年,实际我上次下凡则是在一千八百多年前。 一千八百年,人就不必说了,连地方也都变了样,我原本算准了在我凡间的家附近落地,正好是在一座山脚下。谁知我从云中往下一跳,直直落进了一条河里,喝了一肚子水。 我跳水的动静太大,把河神给吓出来了,“大人何事传唤小神啊?” “没事,我看你这里水干净,下来游个泳。”我虽然想死,但也是要风风光光地去死,绝不能丢半点脸,“我记得这里从前是座山,山没了,山神呢?” “小神就是这里的山神。”河神回答我,“万年一次沧海桑田,不转行就要失业啊。” 我颇为同情他,“你也不容易。”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河神说,“大人真的无事?” “无事,你回去吧。”我对他挥挥手,掠上岸掐了个诀把自己沥干净。 下凡之前我特地去腾蛇门查了出入记录,明粢上神的出门记录在一个多月前,算一算他在投生的人身大约有十二岁了。 放眼望去十二岁的小男孩遍地都是,上神历劫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好打听的,我茫然地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开天眼找人,按照原汀的说法,明粢上神武力高强修为深厚,他的投身之处也应该是金光闪闪,神力冲天的。 果然我天眼一开就看见西南方向一道金光冲天,说金光有点不合适,那简直是一条金柱子,直愣愣地顶到天上,跟天柱似的。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 我一边赞叹一边往那边飞,离金柱越近那光就越扎眼,飞着飞着我眼睛就睁不开了,人也“咚”一下掉下去了。 我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眼前一团白光,金光的源头就站在我面前,我看这一眼就差点晃瞎了眼睛。 我赶紧闭上了天眼,再抬头一看,那位上神——现在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瘦成一把骨头,大约都没有七八岁的孩子重——正在用一种怜悯中带着鄙夷的神情俯视我。 我就着五体投地的姿势,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丢脸了,好想死。 第2章神仙自己都要穷死了 观颐 不知道怎么带图,想让你们看看云中君[刀]的原型,可好看 我大概五百年前,也就是人界时间四万五千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人,并且是一个世家公子,我很有钱。 万年之后我成了神,并且是个职业不低的神,我很穷。 天界没有流通货币,珠宝古董也不能带下凡,我又不能施法变出些金银财宝出来,否则要按天条以诈骗罪来论处。我对成神一事并不太自豪,也从不认为成神有多么的好,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当上了神,过的日子倒比当凡人时还不如。那些有缘人遇上神仙变出万贯银钱相送的故事,果然都是假的,神仙自己都要穷死了,哪里还有钱接济你。 我是因为仓促下凡毫无准备,所以身上不名一文,明粢上神就比较凄惨一些了,他投的是一个乞丐的胎,至今已经过了十二年的穷苦日子。 我陡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问他:“没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没想到明粢上神投生成了乞丐也很有风骨,把头扭到一边理都不理我。 我又问:“您…你叫什么?” 上神还是不理我。 我觉得气氛有一点尴尬,但我自认为是个很能活跃气氛的人,于是很自然地接自己的话,“我姓楼,叫楼岚起,是深州楼家人。” “深州没有一个楼家。”上神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我也是深州人。” “哦,老乡。”我说,“有的,深州有一个楼家,不过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上神又把头转开了,看样子是觉得我在诓他。我也算是空口无凭,毕竟深州楼家没了许多年,别说上神现在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算换个几十岁,几百岁的老人来,也不会知道这个很久很久以前统治深州的大家族。 我自打成了神以后,没交几个朋友,即使是有,也不会有神关心人间五十州里哪个世家占着哪个州,不说深州楼家,连楼岚起这个名字我都很少再提起了。 很久没有听人叫过我的名字,难得能自我介绍一次,我就自己叫自己,“楼岚起,我的名字。” 也许是被我重复两次的自我介绍打动了,上神回我:“我叫越别枝。” 瞧瞧,上神就算一时落魄当了乞丐,也是个名字很好听的乞丐。 “哦,别枝。”我问他,“你要和我走吗?” 上神——越别枝一脸冷漠,“和你走做什么?” “和我走,不要饭了。”越别枝坐在地上,我蹲着和他说话,蹲久了站起来,膝盖骨都惨叫了一声。我看一身白衣已经拖出泥印子,于是掐诀把自己整整干净,端出了许久不用的大家风范的架子来。 我自认为此时的我十分的俊美贵气,虽然明粢是天界的上神,可是越别枝是一个人间的小乞丐,我这套行头哄哄他应该是够了。 不料越别枝完全不为所动,“那你去对面庐家铺子。给我买一份龙须酥回来。” “我没有钱。”他提钱,我秒怂。 “你没有钱,我跟着你做什么?”越别枝说,“不要饭了,等饿死么?” 我换个话题,道:“其实我是天上的神,看你有缘,特意来给你送一把神兵利器,助你成就大业的。”说着我把刀拿出来。 越别枝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兴趣缺缺地垂下眼睫,“那你说,这把剑叫什么?” “不是剑,”我纠正他,“这是把刀,名叫…云中君。”我不喜欢这把刀,搁了它许多年也没想过起名,情急之下只好拿自己的名号来凑数。 “哦,那刀留下,你可以走了。”越别枝说。 上神不愧是上神,几句话把我的戏路都给堵死了,我就没法往下演,“我是神诶?” “你们神仙下凡,都是摔下来的?”越别枝问我。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 我一向认为头可断血可流,面子绝对不能丢,现在的情况就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例子了。你看,我不过是方才稍微摔了那么一下,上神他就记到了现在,还拿这个来挤兑我,但我明明是因为他才摔的这么一跤,他又不把这点考虑在内,实在是让我非常的憋屈。 我反正是来求死的,并不怕得罪谁,总之要先出了这口恶气,于是我说:“哦,那倒不是,只是我今日想换个新姿势下凡。” 越别枝的表情明写着不信,他肯定觉得我在驴他。 我确实是在驴他。小孩子,一定要早点看清世界的残酷才能快点长大。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大人说话,十有八九是在驴你;神仙是比大人年纪还要大很多的人,所以神仙说话,十成十就是在驴你。 第3章我认为我的思路十分完美 观颐 按照我的想法,我是下凡来被杀的,但我肯定不能把刀往越别枝手上一递,跟他说“你来,你给我一刀”,更何况越别枝现在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孩,一刀下去能不能捅死我都未可知,我想死,可我怕疼啊。 我都想好了,我先要给越别枝递刀,然后要鼓励他,鼓舞他,激励他勤奋学习,学成绝世高手称霸天下,等他回来要对我报恩的时候,我再趁机提出让他给我一刀。完美。 我的思路很好,虽然执行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差错,但那也是因为越别枝他不按常理出牌的缘故,不是我计划的问题,不过反正我已经完成递刀的任务,打铁趁热,拐人就要容易很多了。 我锲而不舍地游说越别枝,“真的不跟我走吗?跟我走,钱不是问题。” 越别枝还是那句话,“一份龙须酥。” 我一咬牙,“买了龙须酥你就跟我走?” 越别枝不上钩,“你先买。” 我知道上神不好骗,我没想到没了记忆的上神变的乞丐也这么不好骗,有求于人就要低人一头,我吸气,“那你等我。” 买点心,要钱。要钱,没钱,我就很惆怅。很惆怅我忍不住又开始想,当人的时候别说是一份龙须酥,一车我都能买,当了神反而要被这几文钱的小东西难倒,实在是憋屈得很。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算好汉,所以才频频想起当年的富贵荣华。 越别枝说的庐家铺子隔壁就是一家当铺,十分的便利,连一点心疼犹豫的时间也不给我留。 我此次下凡,除了一把刀,就带了我这个人下来,刀是决计不能当的,只能在我自己身上打主意。 我把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只在腰间摸到了一个挂坠,石质的坠子,有像玉一样剔透的颜色,也有玉一样的硬度,所以有人取了典故,给它起名叫做他山石。 他山石虽然说到底还是个石头,但是价值却比羊脂玉还贵上许多,那时整个五十州找不出百块他山石,深州只有两块,全在我楼家。 他山石珍贵归珍贵,必要时候,也抵不过一份龙须酥。我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把坠子押上了柜台,当铺很小,做的生意很也小,这么小的地方,是绝对出不起和我的腰坠相匹配的价格的。 老板把我的坠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还上牙咬了一口,最后说:“十两。” “十两就…十两?”这个价格我就完全没想到了,“老板,他山石的坠子,你觉得只值十两?” “公子啊,这块坠子看着像玉,实际就是块石头,这十两银子,还是小的我看在这雕工上给的。”老板语重心长道。 我忘了,他山石很珍贵,很珍贵的意思就是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见过。四万年前它是块闻名五十州的,价值千金的石头,四万年后,它就只是块石头了。 我认命了,“当票拿来吧。” “好嘞,”老板把银子和当票一起推过来,“看公子丰神俊朗,多当您一两,一共十一两。” 没想到,四万年的时间,他山石居然变得还没我的脸值钱,早知道让老板多看我几眼,一眼一两。 一份龙须酥三十五文,一份茯苓糕三十文,我买了三十份龙须酥,十五份茯苓膏,刚好够一两。 我走回街角,把三十份龙须酥递给越别枝,“龙须酥,用我好看的脸换回来的。” 越别枝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我又蹲回原处,把我的十五份茯苓糕往地上一墩,拆出一份非常不拘小节拿起就吃,“我好久没吃过茯苓糕了。” “哦?”越别枝也拆了一份龙须酥,大约是因为有了吃的心情好,所以他难得搭理了我一句,“有多久?” “四万年吧,大概。”我算不好,“可能还要更久一点。” 越别枝于是又不理我了。 我真没有诓他。说来也感慨,四万年,足够人间经历四次沧海桑田,一次沧海桑田就是一次颠倒山河的巨变,四次,足够把人间从山河湖海到一草一木全都变得透彻。 然而这茯苓糕的味道却丝毫也没有变,我在深州吃的是什么味道,在这澶州吃的还是什么味道;我当楼岚起时吃的是什么味道,当云中君时吃的还是什么味道。 我蹲在澶州的街角里,和当了乞丐的明粢上神一起吃的茯苓糕,和我坐在深州的楼家里,和家人朋友吃的茯苓膏,是一个味道。 我本来好好的吃着茯苓糕,边吃边想,边想边丧,越想越丧,吃着吃着居然差点哭出来。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 难过死我了。 第4章烟笼寒水月笼沙 观颐 我真哭了。 不是疼哭的,是撑哭的。龙须酥说白了其实只是糖酥,入口即化,铜钱大小的一块,入口就什么也不剩了。茯苓糕不一样,茯苓糕是实打实的面糕,混进茯苓蒸制而成,十分的饱腹。 我一开始是边吃边难过,到后来就是因为吃而难过了。 越别枝还在一个一个地往嘴里放龙须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把茯苓糕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吗?” “不吃。”越别枝拒绝了我。 “龙须酥太甜了,吃点茯苓糕解腻。”我劝他。 “我不腻。”越别枝不上钩。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茯苓糕经不起久置,热气散了,味道就没有了,再热一遍也不如原来好吃了。” 越别枝跟我鸡同鸭讲,“茯苓糕太淡了,吃点龙须酥腻味一下。”说着往我嘴里塞了一块龙须酥。 我吧唧吧唧两下吞下去,想着反正东西也吃不完,干脆拉着越别枝站起来。 越别枝意思意思挣了一下,没有甩开我,“干什么?” “龙须酥也吃了,你该跟我走了。”我生怕他反悔,又要换个梨膏糖金丝枣之类的吃食,我现在是个穷人,经不起他折腾。 越别枝却转性了一样的好说话,“去哪儿?” 我差点脱口而出去我家,又想起我下凡时那一下自由落水,我家早就沉在河底不知几尺深的地方了。我摸了摸口袋,十两银子,约莫只够买个茅房,街上的茅房还是官家的,不能卖。 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回天上一趟,之前不回,是因为天上人间毕竟有时间差,我上天拿了银两再来给越别枝买点心,都不知要过去几日了,越别枝肯定没耐心等,没想到兜兜转转,我都把坠子当了,最终也还是要回一趟天。 我收拾好剩下的点心,交到越别枝手里,又把那十两银子留给他,对他说,“你先等一等,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回来,你自己去找一家客栈住着,大后天早上我就回来了。” 我想了想,又改口,“不,还是我带你去找个住处,我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在客栈里等我。” 越别枝笑了一下,“方才还要我跟你走,现在又是做什么?” “你当然要跟我走,”我说,“但我得去给我们找个住所。” 越别枝说:“我同你去。” “不行。”我拒绝他,我一个人回天能快去快回,若是带上了越别枝,不说进腾蛇门的盘查手续,路上遇到几个多话的神,免不了又要唠叨应付。神的生命的无穷尽的,于是对于时间并没有什么观念,过腾蛇门的手续说不好就要办个十天半个月。我经得起磋磨,越别枝经不起,一日三月,四日就是一年,越别枝不是烂柯人,他身上的时间是照着人间的来流的,上一趟天和要他的命没有分别。越别枝还小,甚至不曾走遍过五十州,我不能这么残忍。 “我会回来的,”我对他保证,“你等等我,三天很短的,我很快就回来。” 越别枝扭过头,道:“随你吧。” 我明白他一定是觉得我耍了他,一会儿说要带他走,一会儿又说要他一个人,可我也明白多说无益,只能拿实际来证明。我把云中君别在越别枝的腰上,再三道:“我真的很快回来,云中君留给你,我不会跑的。” 越别枝胡乱点一点头,还是不看我,我也无法,于是跟他说了一声“等我”,就往前走去,到了人少的地方便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移动到无人出掐动法诀回了天界。 过了腾蛇门,瞬移的法术在天上是不管用的,我只好步履匆匆地往我的槁余殿赶,人间的三日,在天上不过三刻钟,槁余殿离腾蛇门不近,我又在路上耗了时间,此刻只差没有跑起来了。 我这边正火急火燎地赶路,斜后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我,“云中君呐,老君有事找你。” 第5章血统决定一切 观颐 人间的话本其实是很没有根据,很误导人的。 譬如话本里说修仙悟道飞升,其实是不可能的。神和仙都是从位于仙天的丘原里长出来的,丘原里有一方大泽,叫有泽,出生时掉进有泽里的,就成神,掉在地上的,就成仙。所以神仙其实是有血统的,血统不合,就注定凡人是不能成神成仙的。 当然我是个例外,我走了后门。 神和仙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天道的化身。天道可以比做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一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性子很慢很慢。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 天道的性子很慢很慢,我面前这位的性子就是很慢很慢很慢。 “您找我什么事啊?”我扶着明止君问道。 明止君拍拍我的手,“好孩子,我来问问你,你有空闲没有啊?” “没有没有,”我疯狂摇头,“我没有。” “老君那花园里,新开了一株月笼沙,你要不要去看呐?”明止君是天界少数几个辈分比我高的神君,且不是高一两辈,明止君据说和天道同辈,是天界老祖级别的神君。 其实我也没有很年长,我当神的岁月不过才五百多年,之所以成了天界的长辈,是因为四百年前泽灭木之战,天界神君死得七七八八了,而我是侥幸留下来的几位之一。这就给我一个启发,晋升的最快方法并不需要多努力,只需要前面的人死光了就行,但这就有点恶毒了,不提倡学习。 话要说回来,我听说过月笼沙,天界最娇气的花种,不能吹风,不能见光,不能培土,也不能沾水,并且开花不结种。我很好奇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好奇归好奇,还是正事要紧,我推脱道:“好容易能见识一次传说中的月笼沙,我却俗事缠身不得空闲,实在是愧对老君好意。” 明止君笑眯眯地牵着我的手,“不急,不急,看过了花,再去做事也可以。” “我也想啊,”我装模作样地叹气,“但实在是事态紧急,不能脱身啊。” “是什么事情这么急呀?”明止君说话也慢慢悠悠,“算啦,不问啦,你去吧,去吧,老君给你留着花期,记得回来看呐。” “好啊,”我冲明止君挥挥手,“那我办完事回来找您。” 我其实很喜欢明止君,就跟明止君很喜欢我一样。我喜欢明止君,是因为他跟我阿爷很像,明止君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毕竟我的美貌值十分之一块他山石,一块他山石的价格无法估量,十分之一块他山石的价格也无法估量,也就是说,我的美貌是无价的。哎,我真棒。 我脚下生风地回到槁余殿。云中君原本和一堆我从人间带上来的财宝一起堆着吃灰,云中君已经熬出了头得以重见天日,那堆珠宝却还在继续看仓库,我这回大发善心,要把它们全都带回人间省亲。 我跟越别枝约好了三天,但我在天上耽搁久了,早就超过了三刻钟,人间都不知道超出了几天几夜了。 掐诀召云太慢了,我深呼吸了一下,闭着眼睛就从腾蛇门往下跳。 我很久没有这么急躁过了,我在众神都慢悠悠的天界早就养出了慢悠悠的性子,谁知下凡养个小孩,我这气性就全白练了,反而还比从前冲动许多。 冲动是不可取的。譬如我一时冲动跳了腾蛇门,落地时就差点把自己拍进地里。 我起跳之前相准了位置,落地刚好在离越别枝的不远处。我刚拍掉衣摆上的灰尘,抬眼就看到越别枝在前面巷子里,手里拿着云中君,把它往另一个人的手上递。 气死我了,还不如刚刚就让我拍进地里去。 第6章再摸一下就把你切切稀碎 观颐 越别枝把云中君递给了一个看着就不是好人的人,并且神态十分的不情愿。我立马就觉得越别枝恐怕是遇上强盗了,可怜一个战功赫赫的上神,来了人间居然要遭遇强取豪夺无法反抗,真是…有点好笑。 出于道义,我憋了一口气,好歹是没笑出来。 就算我不喜欢云中君,也不能否认它真的是一把很漂亮的刀,堪称刀中美人。那个不像好人的人似乎有几分眼光,伸手摸了摸云中君,露出了很满意的表情。 我有点不高兴了。四下里没什么人,我脚不沾地地飘到那人身后,问他:“我的刀好看吗?” 那人吓了一跳,往前一窜回身拿云中君指着我。我也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又倒着飘回去好几步远。 “你是何人?”那个坏人一脸正气地质问我,仿佛我才不是好人。 他目光触及我浮空的脚,问道:“你是…刀灵…?” 我想说不是,转念一想云中君如果有刀灵,确实也该跟我差不多样,于是我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那人看我的表情立马就变了一个样,仿佛很尊崇的样子,我颇为受用地挺了挺胸,余光瞥见越别枝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我就很不开心了。我跟越别枝说实话,说我是神,他当我有病。现在我胡诌一句说自己是刀灵,他就崇拜起我了。刀灵无论是听起来还是实际上,都比神要低好几个档次,越别枝还小,我当他不懂事,这个强盗都这么大个人了,我只能当他脑壳有问题了。 为了不误伤,我还是多试探了一句:“不,我是神。” 强盗一脸的不信。 世道变了,四万年过去了,人间已经不是那个说实话还有人听的人间了,并且似乎人的智慧也出了点问题,不如从前聪明了。我作为一个四万年前的老版人类,对此感到十分痛惜。 “爱信不信吧。”越别枝是小孩子,我不好跟他计较,况且他真身还比我高阶,我也不敢跟他计较。但是这位强盗老兄是个成年人了,并且长得不够好看,我不愿意哄他。 我也不飘了,落到地上,对他伸手:“还给我。” 强盗老兄没有动作。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 我说:“这位兄台,你样会让我很难做,我站在这里,你却拿着我的本体,我刚刚还看你摸它,我感觉不是很好,并且有一点生气。” 如果我真的是刀灵,现在肯定要把他剁个稀碎,因为亲眼看见外人乱摸自己的本体,实在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但我不是刀灵,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越别枝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用目光谴责强盗老兄。 强盗老兄可能也觉得被一个小孩子看不起十分的丢脸,羞愧地低着头把云中君送还了给我。 我接过刀,曲一膝弯腰,把云中君挂回越别枝腰上,抬头看见强盗老兄还没走,还在看我。 我把越别枝拨到身后,道:“若无事,兄台可以走了,我业已认主,兄台即便是拿了刀也无用。” 我当然是在胡扯,云中君是把凡刀,没有刀灵,是个人就能使,并且还可以拿它劈柴切肉,它一点怨言也不会有。 强盗老兄闻言十分不舍一般,视线往越别枝腰上飘了又飘,我把越别枝往背后又塞了塞,把他挡得严严实实,强盗老兄幽怨地看我一眼,终于走了。 他一走,我就把越别枝拉出来,质问道:“你为什么把刀给他?” 越别枝反而问我:“你真的是刀灵?” 我是假的刀灵,但我是真的生气,“我是神啊。”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想我是刀灵?看不起我是神吗? 我恶狠狠道:“我是刀灵,你就不把刀给他了吗?” “不给。”越别枝答得很干脆。 就是神送的刀可以随便给,刀灵送的刀就要好好珍藏的意思咯?我简直理不清这个逻辑,我不认为神好,但是刀灵难道不比神更差?退一万步说,话本里都是神仙给人送钱,什么时候写过刀灵帮人发财了?难道是我当神当久了当出了优越感,已经不懂当人的思路了? 我又一想也不对,越别枝自己也是个神,怎么就自己看不起自己呢?我也从来没听过明粢上神是个自卑的神啊? 我越想越不通,最后气急败坏地对越别枝放狠话:“你不要以为你还小,我就不敢…” “怎样?”越别枝抬眼看我。 “…给你买房。”我怂怂地伸手去牵越别枝,“现在去买,晚上不用睡大街。” 越别枝可能是被我凶到了,很顺从地牵上我的手。我带着他出了巷子,心想:不亏了,我也是凶过明粢上神的神了。 第7章明月别枝惊鹊 观颐 越别枝选定的是一套带花园的小庄子,在澶州城郊,一千三百四十七两,卖家说加三两凑整送还送一个童子,于是成交价一千三百五十两。我没有现银,幸好卖家是个识货的,从我那堆财物里挑了一个花瓶两把镇纸,权作抵债。我随意他捡,毕竟拿多拿少于我而言没有影响,权当处理旧物。 三两买来的童子看上去和越别枝差不多大,我问他:“你多大啊?” 童子扎着两个小髻,说话还有一点奶声奶气的,“小的下个月七岁。” 哦,我忘了,越别枝他是个子小,但年龄并不小,再过两年都可以收通房了,面前这个童子才是真的小孩。 我又问他:“那你叫什么啊?” 童子很实诚地回答我:“我叫三两。” 哦,真是个朴实的好名字。 我摸他的头,捏一捏他的发髻,“给你改个名好不好啊?” “好啊,主人说什么都好。”童子仰起脸冲我笑,小脸白白净净的,就是太瘦了,腮边都凹陷下去。 我没有过过什么苦日子,但越别枝和三两却都是吃着苦长大的,不知道有多辛酸,我叉着三两的腋下把他举起来掂了掂,果然没多少重量,可心疼死我了。 “叫惊鹊好不好啊?”我哄道,“明月别枝惊鹊,刚好是我们一家人。” “哪里有明月?”我闻声回头,越别枝不知在我后面站了多久。 我把更名惊鹊的三两放下来,转过去面对着越别枝,认真道:“虽然没有明月,但我有明月一样的美貌。” 越别枝变了神色,扭头就走。我叹了口气,找时间一定要和越别枝好好谈谈,好让他知道,小孩子太成熟,是讨不到大人喜欢的。幸好我是个不偏心的大人,否则此刻越别枝早就失宠了。惊鹊才是大人最爱的那款心头肉。 虽然有了惊鹊,但我总不能让这么小一个孩子打扫庄园,于是我给了惊鹊一把碎银,让他去买糖吃,另一边又托这庄子的卖家找了一群人来,准备选几个家仆。 我从前,姑且算是个纨绔子弟。掌家并不指望我,享受我会,其余的,我一概不通,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家三口就我最大,我只能硬着头皮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 护院最好挑,个大块壮的,我闭着眼睛点了几个,马上就发配去了干活。 护院以外的,侍女要温柔体贴,小厮要机灵懂事,还有管家大厨采买等一干职位,我空有理论基础,实际上阵却一个也挑不出来。 我皱着眉头,和一群候选人在大太阳底下一起晒干。 终于有个将要撑不住的青年上前了一步,“主人家,您有什么要求就明了说吧,大家伙在这儿晒得快不行了。” 我问他:“你来应哪个职位的?” 青年道:“我来应管家。” “哦,”我点头,“那你叫什么?” 青年答:“小的明岳。” 哦,明月有了。我对他招手,“你过来,来我这里。” 明岳到我身边站定。我拍着他的肩膀,道:“明管家,换你了,主人家累了,接下来换管家干活了。” 并不是我不想学掌家,只是半路杀出来一个明岳,夺了我掌家的职权,我只好继续当一个富贵闲人。哎,我也不想的,我也是有理想的,只是理想总要被现实阻扰,我只不过选择妥协。 庄园还没收拾,厨子也没有上任,我打发了一个护院出去买午饭,自己到处溜达着找越别枝。 花园里有副石桌椅,越别枝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看样子是在发呆,但也可能是在思索,不过我不认为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对人生多深刻的见地,再者,思绪过重的人通常命途多舛。无意义的思考,对谁都没好处。 我走过去,越别枝边上的石椅干干净净的,我就不客气地坐下了,“新管家叫明岳。” 越别枝挑一挑眉毛,没有说话。 我自己先“嘿嘿”地笑起来,“我们有家了。” 越别枝打击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受他影响,依旧自顾自地笑。 我是真的很高兴的,香车宝马,前呼后拥的奢靡日子已经离我远去很久了,虽然那样的过去到现在杳无音讯,但是和这么一大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有人气的场景,我也阔别已久,并且甚是想念。 这么热闹的场景,不算泽灭木之战,我已经四万多年没经历过了。 所以我是真的很高兴的。 第8章哪有人生来注定要受难呢 观颐 晚饭是厨娘准备的,庄子已经收拾好了,饭后明岳带着厨娘过来,问主人家满不满意。 我挺满意的,但是两个小孩最大,得要他们满意。我先问越别枝:“别枝,晚饭合不合口味?” 越别枝点头。 再问惊鹊,惊鹊也点头。 我又忍不住开始心疼,这俩可怜孩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口吃的就开心了,哪里还顾及合不合口味呢? 我把惊鹊抱到膝上,捏一捏他的小脸,“惊鹊最喜欢刚才哪个菜啊?” “都喜欢,”惊鹊摸摸吃得滚圆的肚子,我也上手摸了两下,还拍了拍,“最喜欢鱼。” 方才桌上有一道清蒸鱼,大概是顾及两个小主人的原因,只用了柔软无刺的鱼肚肉做,我很满意,因为我也不会挑刺。 我又问越别枝,越别致也不说喜欢什么,只说都好,这倒霉孩子,就是不懂跟大人撒娇,像我这样好脾气的家长,就算他说要吃龙肝凤髓我也要想办法给他买,前提是他先开口。 我抱着惊鹊轻轻地晃,一面问越别枝:“那还吃龙须酥吗?” 越别枝说不要。也是,我前几天才给他买了几十份龙须酥,等回来时看一点也不剩,一下吃了那么多,现在肯定是看也不想看到龙须酥了。 “行吧,不吃就不吃,换一种。”我对明岳招呼,“以后多准备几样点心,给两个小主人房里常备着,小孩子不禁饿,要让他们随时吃得上。” 明岳请示我:“底下人的月钱怎么安排?” 我也不懂这个,我想了想,对明岳说:“你稍后过来找我,我再跟你谈。”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 明岳领命退了下去,惊鹊被我摇得生了困意,打了个小哈欠,我揉揉他的小肚子,发现还胀着,就把他提起来放到地上,“惊鹊乖,先不睡,晚上吃多了,让那个姐姐带你出去走走,消食了再睡觉。” 惊鹊乖乖地点头,被侍女牵出去散步,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跨过门槛出去,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如山的父爱。没想到我年纪轻轻,临时上岗当了孩子王,居然能把孩子养得有模有样的,我果然天生适合当个慈父。 惊鹊走了,我对还坐在原位的越别枝说:“你也来,你也过来,让我抱抱。” “做什么?”越别枝不进反退,还往后躲了一下。 我就知道他不会过来,山不就我我就山,我搓着手扑过去,“摸摸你有没有积食啊。” 越别枝猝不及防被我抱了个满怀,我揉了一把他的肚子,有些微鼓,吃得饱了,但还没到吃撑的地步,分量掌握得很好。我抱着他像晃惊鹊一样地晃了晃,气氛正好,周围也没人,我正好跟越别枝来一场家庭谈话。 我清了清嗓子,叫他:“别枝。” “做什么?”别枝背对着我被我抱在怀里,声音有点闷闷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擅长撒娇了,想要什么,闹一闹,哭一哭,没有拿不到手的。”我说,“小孩子嘛,谁还不是大人的心头肉呢?”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什么事情不高兴了,都可以跟我说,我既然带你走了,就要养你,要对你好,你不要怕。”我轻声哄他。 越别枝没有出声,也没有什么动作。我继续说道:“我没有养过小孩,惊鹊不懂事,我做得不好的地方,只有你能告诉我,你们两个,都是这里的小主人。可能你以前吃过很多苦,所以比别的小孩成熟,但我觉得,现在你在这里,你是这里的小主人,我很有钱,可以惯着你没关系,你可以像别的小孩一样,甚至过上比他们更好的生活,你就不要逞强了。” 我说着说着要把自己感动了,我没吃过苦,这番举动也不是在施舍怜悯与同情。我接近越别枝是别有用心,但是我想让他过上好日子,也是真心实意,我希望我们能在最和平的情况下,各取所需。况且…哪有人是生来就注定要在这滚滚红尘里磋磨受难的呢? 我并不强求越别枝想通,天色不早,我用力地抱了一下越别枝,然后放开他,“去沐浴更衣吧,早点睡,明早让厨娘给你们做蛋羹。” 第9章坐吃山空是全世界共同的梦想 观颐 肉体层面解决了温饱问题,灵魂方面的教育也要得到重视。 我和越别枝商量:“你是要去学堂,还是要往家里请先生?” “有什么分别么?”越别枝问我。 “没什么分别,只是一个要往外跑,一个就呆在家。”我说,“我比较提倡小孩子多结交朋友,但如果你不乐意,就呆在家里也没关系。” 越别枝很懂事地选了学堂,又问我:“惊鹊呢?” 孩子懂事了,知道关心弟弟了,做父亲的我很是欣慰,“你想去学堂,惊鹊和你一起去,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 越别枝似乎松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方才在紧张什么,难到担心我不把惊鹊交给他照顾么?越别枝这么懂事,一门心思地要替我分忧,我真的是很高兴。 高兴的我把越别枝拉进怀里,照着头一顿揉搓,“我可太喜欢你了。” 越别枝僵硬了一下,我猜他是害羞。 后来我再一想,越别枝那一问,或许担心他出门上学后,惊鹊成为家中独子夺走我的全部用心。我还挺喜欢越别枝的这种小心计的,简直可爱得让我没有追究责任的欲望。不过那时我也没有可追究的对象了,人要活得任性且愚昧,总该付出点代价。 带下凡的大半珍宝我都给了明岳,让他当了银子存在钱庄里,一部分当做仆人的月例,一部分作为府里的开销,明岳这几日的表现很好,做事很有条理,我便放心地全权交给他。 剩下小半的东西我大多存了在纳虚袋里,少数精巧稀奇的就拿出来当做摆件。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典当财物虽然能换来一时丰衣足食,但毕竟老话有言坐吃山空,况且我听人说养孩子样样费钱,何况我还一养养俩。 两个孩子打发出去上学了,我一个大人也不能闲赋在家,但我自我定位很准确,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会舞刀弄剑也不能弹琴赋诗,基本是个百无一用的米虫,唯一擅长的一样是吃,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花钱看我吃饭。 并且饭也要他出。 我很惆怅地叫来明岳,想了解一下我们家还能坐吃山空多久。 明岳跟我说了一个数字,由于它太长了我并不能记住,但这不妨碍我吃惊,“这么多?” 明岳道:“转朱阁是五十州最大的当铺,掌柜识货,也出得起价。” 我不禁要为能干的明岳鼓掌。我又问他:“那么仆人的月钱,你怎么安排?” 明岳又是一样一样地给我数,这位管家的能力是很好的,就是总有点错误地高估他主人的能力,我边听边“嗯嗯啊啊”地胡乱答应,他就真的以为我能听进去。 我一边听一边忘,看明岳说得实在辛苦,又不好让他对主家绝望,于是装模作样问,“我们家的月钱,算是多的还是少的?” 明岳低着头,“主人家慷慨,小的自作主张,把月钱往多了算。” “哦,”我再问他,“那你一月多少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 “普通管家一月一两银子。”明岳道,“小的不敢自作主张,还要主人家安排。” 我道:“有什么不敢的,其他人的月钱你就安排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觉得明岳好像在发抖,看起来又像在笑,又像在怕。我又不知道自己说的哪里不对,只好继续说完,“月例就按你安排的来发,至于你的,普通管家一月一两,我不是普通人,你也不是普通管家,一月…五两吧。”我很满意明岳办的事,满意就要有奖赏,如他所言,我是个大方的人。 明岳谢了恩出去,厅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四顾看了看,庄园是仓促布置出来的,细节肯定做得不是很好,边边角角澧还有积年的灰尘和污渍。虽然邋遢,确是生活的感觉。 诚然我活了很久,但生存和生活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对常人来说,活着才能感受到快乐,但活着却是我不快乐的根源。这好像是个无解的难题,我想快乐,就要活着才能感受,但活着这件事本身已经使我极度的不快乐了。 然而此刻我在这个偏僻的庄园里,看着这个陈旧大厅角落的朽木与尘泥,竟然有一种:我也可以有我的生活。这样的可怕念头。 第10章冰糖莲藕不要冰糖不要藕 观颐 明岳找的学堂在城里,离庄园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名叫冰堂。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甜。 明岳说:“大先生姓林,名炽,字融冰,所以学堂叫冰堂。” 我且听且点头,“中午做糖藕,多放冰糖。” 明岳告诉我这个季节没有藕。 我问他:“那这个季节有什么可以做糖藕的?” 明岳回答我:“有糖。” 我感觉他就是在糊弄我。我微笑道:“那中午做一个糖藕,不要糖也不要藕。” 明岳答应了。明岳居然答应了。 我生气地左牵惊鹊右牵越别枝,亲自送孩子去上学。 融冰先生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人,一手一个接过两个学生,还和我寒暄:“这两位是公子的…?” 我在心里暗笑,面上正色,“我是他们父亲。” 融冰先生看看惊鹊,再看看越别枝,并特意多看了两眼越别枝。 越别枝看看我。 我怂怂地改口:“开个玩笑,我是他们大哥。” “三兄弟感情很好啊。”融冰先生笑道,“恕在下失陪,学堂要开课了。” 我摸摸惊鹊的小脑袋,对越别枝叮嘱:“照顾好弟弟,爹…大哥走了。” 险些狂过头,幸好我脑子快。 门都出了,该办的事也索性一次性办完。 我不记得路。当铺没有名字,我只能一路打听庐家铺子,转过三条街才有人告诉我,庐家铺子在学堂街。 我问学堂街是哪条街,他告诉我就是开着冰堂的那条街,街上还另有三家学堂,所以叫学堂街。 我问路人:“澶州的学堂都在这里了吗?” 路人说是。 我又问:“澶州小孩子很多吗?” 路人说:“不多,澶州人少。” 我更奇怪了,“人少,学堂又这么密,招生怎么招?” 路人很平淡地回答我:“谁抢到就是谁的,不过一般是冰堂赢,因为冰堂后院养了一群打手。” 我很害怕,我从前上的是私塾,是请先生到家里来的,我不知道原来外面的学堂这么可怕的。 我犹豫了一番要不要去把两个孩子带回家,惊鹊还小,先生说什么听什么,应该比较安全,我怕的是越别枝不听话,会被先生叫打手按在地上打。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 然而我也怕我去了,打扰先生上课,被按在地上一块儿打。和人打人犯法一样,神打人也犯法,我不想被抓回去天条论罪,并且我也不知道,人打神究竟犯不犯法,毕竟好像没有听过哪个神沦落到要被凡人吊着打。惆怅。 我想一想,旷课是不好的,我从前旷课,就要被母亲抽板子,所以即便是先生养了打手,越别枝也要上完今天的课。大不了明天我让他带云中君去上学。 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轻松很多,开开心心地又绕回去三条街,路过冰堂去赎我的坠子。 路过冰堂的时候我停了停脚,里头只有读书声,没有惨叫声,越别枝看样子还很好。我如释重负就走了。 到了当铺,老板还记得我,跟我说:“不好意思了公子,那块坠子被人买走了。” 我问:“谁买的?多少钱买走了?”我不信那个人比我还有钱,他多少钱买走,我要多少倍买回来,让他知道,我的东西,谁也要不起。 老板说:“是一位裴姓公子,出了五十万两买走的,他说这个坠子值得起这个价,不满您说,小的我这几天打点完仓库,准备关门养老去了,五十万两,够小的吃喝几辈子不愁咯。” 我心想这个人还识点货,他山石的坠子不说是五十万两,五万万两也值得起,只有他出的价钱配不上我的坠子才对。 老板补了一句,“那位裴公子交代了,若是公子找上了门,让小的转告公子,有缘便相见,不必强求。” 当然不必强求,我掐掐指头就知道去哪里找人,一点也不勉强。 我算了算,五十万两银子,我要出五十万倍买回来,就是两千五百万两。 算了。我叹了口气,浪费可耻,我还是原价买回来吧。 第11章近朱者赤,近墨者非 观颐 我说掐掐手指能找到人,当然只是个比喻,掐指一算的掐指对神而言只是个象征性动作,他山石跟着我熏了四万年神气,早就通灵了,顺着灵气很好找。 坠子在三条街外一座酒楼里,就是我跟人问路的那条街。我一早上净在这儿去三条街回三条街地转悠,不仅费时而且费力,而且显得傻,我就有点不开心。 不开心的我再次去到三条街外,气势汹汹地往酒楼里闯。 进门的时候撞到一个人,我脚步不停,道了声歉就走,还没走开就被人拉住,“在下姓墨,单名欧,字非鸿,想与公子交个朋友。” 我却没空和他交朋友:“我和你做朋友,我的运气会变差,我只和姓朱的人交朋友。” “这样啊?”那人语气失落。 我心硬如铁,道:“就是这样的,麻烦阁下放手。” 那人于是把我放开了,我挥挥袖子,继续往楼上走。 他山石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那桌坐了一个绿衣服的青年,配着绿腰带,蹬着白靴子,我现在不高兴,我看他不顺眼,我觉得他像个翠绿大蒜。 我走到大蒜对面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大蒜对我微笑,“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我回他:“因缘际会,不必相识。” 大蒜道:“在下裴珏衣,公子可称呼我表字楠尔。” 他都自我介绍了,我也不能输,我说:“我姓楼,你可以继续叫我公子。” “楼公子是为这腰坠而来?”大蒜从善如流。 我颔首,“是,你可随意出价。”话是这么说,但他要是真的狮子大开口,我就就地打死他。他山石虽然是无价之宝,但他也不能真的漫天要价,因为我一旦买不起,就会不高兴,我一不高兴,谁也别想高兴。 “有缘千里来相会,更何况裴某此举也算是横刀夺爱。”大蒜道,“这腰坠便物归原主吧。” 我不信他,“当真?” 大蒜把坠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当真。” 我一把抓起坠子就跑,“那谢谢,再见。” “公子且慢!”大蒜追上来,“裴某想同公子交个朋友。” 一个两个,都想同我交朋友,我最怕和人打交道。我问大蒜:“你姓朱吗?” 大蒜道:“在下姓裴。” “哦,那不要。”我说,“我只同姓朱的交朋友。”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 裴大蒜追问:“为什么?” 我回答他:“不姓朱,姓付姓财也可以,你这个姓氏,听起来很容易亏本。” 裴大蒜脸色一滞,像是陷入了深刻的反思,我趁机溜了。 回到庄子已经过午了,午膳明岳已经打发了人给两个孩子送去,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吃饭。 我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空盘子问明岳:“这是什么?” 明岳回答:“主人要的糖藕。” “只有一个盘子?” “不要糖也不要藕,只剩糖香,主人可以凑近闻一闻。” 我把盘子端起来闻,真的有,甜甜的,带一点微苦的香味,闻得出来糖融得很刚好。 我问:“融了的糖呢?” 明岳诚实道:“倒了。厨娘本想留着给两位小主人做点心,但糖浆留到小主人下学就不新鲜了,于是倒了。” 我开始反思究竟自己究竟选了一个什么管家,居然宁可把糖浆倒了也不呈给主人。究竟我是主子他是主子,他怎么比我还狂? 明岳退出去之前还说:“主人慢用。” 我感觉他这一句话语带嘲讽。气死我了。 第12章转朱阁,低绮户 观颐 越别枝和惊鹊下学时仍是我去接,明岳安排了一辆马车,素色的车帐,车厢不大,刚够三个人的位子。 车夫准备了小凳子,惊鹊踩着凳子,我把他抱进车厢。越别枝不要我抱,自己爬了上来。 我于是没有把惊鹊放下,顺势把他放在腿上,一边问越别枝:“今天课上得怎么样?有没有听先生话?” 越别枝点头,“先生课讲得很好。” “讲得好就好。”我再次强调,“你还是要听话,不要让先生揪到错处,否则要被罚的。” 越别枝问我:“被罚了会怎么样?” 我忧心忡忡道:“被罚了,你就要被先生叫打手按着打。” 说完,我怕越别枝吓得不敢去上课,又道:“不过没关系,你明天可以带云中君去上学。” “可以用它砍人吗?”越别枝挑眉。 “不可以。”我说,“不过你可以用它吓人。” 出门前我交代了明岳不必准备晚膳,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吃,于是此刻马车并没有回头,而是在车夫驱赶下慢悠悠地往前走。 越别枝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去哪儿?” 我老实道:“不知道,我让车夫往酒楼去。”我告诉车夫去最大的酒楼,但我也不知道澶州最大的酒楼在哪里,万一在澶州城另一头,那路上还有得走。 所幸酒楼并没有很远,车夫很快叩响了车门边的木框,“主人家,酒楼到了。” 我推推越别枝,“下车吃饭了。”然后跟在他后面把惊鹊也抱了下去。 我站在酒楼前,看着头上写着“转朱阁”三个大字的门匾,“明岳明明告诉我,转朱阁是个当铺。” 越别枝越过我,反手拉着我往里走,“转朱阁是当铺,也是酒楼,还是布庄,他们什么生意都做。” 我笃定道:“那他们主人一定特别有钱。”开最大的当铺,做最大的酒楼,十有八九还有最大的布庄,什么生意都做,什么生意都做最大的。我真是太佩服这些能把有钱变成更有钱的有钱人了。 越别枝不接话,他拉着我,我拉着惊鹊,一家人串成一排往里走。 落座以后,过来点单的是个熟人,穿着白衣服,配着白腰带,蹬着白靴子,从大蒜变成了白菜。 我下意识捂紧了腰上的他山石挂坠。 白菜笑着对我摆手,“公子误会了,在下裴珏尔,公子上午见到的那一位是家兄。”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 白菜还是大蒜,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道:“那你替你大哥来做什么?” 白菜解释道:“在下不是替兄长来的,在下是这家转朱阁的主人。” 我问他:“你就是转朱阁的主人?” 白菜道:“只是这一家转朱阁的主人。” 我“哦”了一声,顺口问道:“那你兄长是那家转朱阁当铺的主人?” 白菜说是,又道:“公子之前当腰坠的那家铺子,也是家兄的私产。” 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在跟我套近乎,说实话我并不是很能懂这两兄弟的思维,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他们姓裴,所以才铁了心的要在我身上赔一笔么? 白菜诚恳道:“今天这桌菜,就当在下替兄长给公子陪个不是,还望公子不计前嫌,在下想和公子…” 我明白,“交个朋友。” 我说:“好啊,那上菜吧。”完成裴氏兄弟的这一心愿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当然如果他们还想要后续服务的话,我也不介意帮他们把家产都赔光。 第13章不急,不急 观颐 转朱阁确实是名不虚传,我吃得很开心。 白菜添了一把椅子,就在桌边坐着,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吃饭。 我停下筷子,“裴老板,你看着我们做什么?” 白菜道:“公子若不介意,可以称在下楠杉。” 我叫了一声“楠杉”,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白菜,裴珏尔道:“转朱阁的酒菜能得到公子的青睐,珏尔不胜荣幸。” 裴珏尔倒是比他哥哥沉稳一点,也中规中矩一点,比起裴珏衣,我还比较喜欢和他聊天。 我不喜欢拐弯,直白问道:“你们看上了我什么?为什么非要和我交朋友?” 裴珏尔道:“并非对公子有所图谋,只是公子气质高雅,让人忍不住心生结交之意。” 我震惊追问:“你只觉得我气质不凡?” 裴珏尔点头:“是。” 这个人是瞎吗?我无价的美貌摆在这里,他只感觉到我气质不凡?裴珏尔不油嘴滑舌,代价就是也没有多舌灿莲花,哎,有点失望。 裴珏尔又说了一会儿,见得不到我的回应,于是转移话题,“两位小公子也是人中龙凤之相。” 我挺胸道:“当然。” 裴珏尔看了一眼乖乖喝汤的惊鹊,视线挪到越别枝身上,仔细打量了越别枝一番,他的目光并不露骨,但我就是觉得不太舒服,于是挪挪位子,把越别枝往身后藏了藏。 裴珏尔道:“大公子骨骼清奇,适合学武,公子有什么想法吗?” 我很干脆地回答他:“没有。” 裴珏尔劝我:“公子不要一念之差,浪费了大公子的天赋。” 这个话题就有点超过了,我莫名其妙,“裴老板开的究竟是酒楼,还是相面摊子?我带我家孩子来,是来用餐的,不是来让他们呗评头论足的。” 裴珏尔道歉:“是在下多管闲事了。”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裴珏尔多坐了一会儿,称酒楼人多事忙,先走了。 越别枝和惊鹊很快吃完了,我一手一个,牵出去路上走走消食。 马车跟在我们后面,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惊鹊手里还拿着酒楼伙计送他的山楂糕,但他实在吃得撑了,于是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舔。 越别枝突然道:“我想学武。” 我问他:“你想学?”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 越别枝说是。 在我的计划里,越别枝学武也是其中一环,毕竟要成为一个完美的男人,就该样样精通,全面发展。但我此刻牵着他的手,稍微一用力,还是能摸到薄薄皮肉下突兀的骨架,这令我有些犹豫…毕竟,我也不急于一时… 越别枝说:“我想学。” 我叹气道:“想学就学吧,明天让明岳去给你找教习师父。” 我告诉他:“以后像这样的要求,你要想清楚,是发自你本心吗?若是,你可以尽管告诉我,但凡能答应的,我没有不答应的。” 越别枝看着我,说:“好。” 惊鹊打了个喷嚏。夜间风凉,我对后面的车夫招招手,结束这场散步。 越别枝今天难得多话,问我:“你觉得裴珏尔是好人吗?” 我说不好,“好人坏人,总要了解过才知道,我并不打算了解他。” 越别枝点点头,沉默半晌,道:“那最好了。” 第14章我们家有日月同天 观颐 我最后一次问越别枝:“你确实想要学武吗?” 越别枝说是。 我无话可说了。明岳办事很可靠,昨日说要武师,今日应征者就在院里站了一排。我帮越别枝向学堂告了一天假,带着他一起挑人。 站在院里的都是明岳挑过一遍的,都有真本事,这一次不过是要主人家选一个顺眼的留下。 我偏偏看谁都不顺眼,一个一个地筛下去,最后剩下的只有三个人。 越别枝捏一捏我拉着他的手,低声道:“你若不愿意我学,就算了吧。” 我不愿意么?大概也没有。我只是觉得还不急,但转念一想,不急于一时的人是我,而我不急是,因为我的寿命有可供挥霍的富余。但越别枝没有。 我不敢再胡乱挑剔,把越别枝往前推了推,道:“是我无理取闹了,你自己选吧。” 院里只剩三个人,越别枝其实也无人可选,于是随便指了一个。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就这个了?还是把人叫回来,重新选一次?” 越别枝摇头,“不了,就这一个吧。” 明岳把落选的两人送出去,新晋的武师也有人安排了,我仍站在廊下,和越别枝说话。 我问他:“你白日要上学堂,什么时候才能练武呢?” 越别枝的意思是时间可以挤,辛苦一点罢了。 我不太赞成,毕竟小孩子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我同他商量:“要不辞了学堂,请位先生到家里吧?” 越别枝拒绝了,“你说要多结交朋友,我觉得有道理,我想在学堂上课。” 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告诉越别枝,小孩子就应该呆在家里不要乱跑。 但我是个开明的家长,一切以孩子的意愿为重,我妥协道:“那好吧。” 冰堂辰时开课,越别枝寅时就要起身,和武师一起练武到卯时,然后沐浴更衣,吃完早膳匆匆地赶半个时辰的马车去上课。等到越别枝下学回家,已经又是申时过半了,仍要跟着武师操练两个时辰,到亥时才能进食休息。 我跟着越别枝早起了几天,实在受不住,坚持不到半月就起不来床了。 有天我起得晚了,越别枝和惊鹊都已经去上学了,我推门出去,正好遇见武师低着头往回走。 武师姓泰,住在另一头,我并不经常能遇见他,难得碰见一次,我叫住他:“泰武师,留步。” 泰武师站住了,对我说:“小人泰阳,主人家直呼姓名就好。” 哦,太阳,我们还有一个明月。 我问他:“泰武师,别枝他学得如何?”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4 泰阳回我:“大公子天资聪颖,是块学武的好料子。”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是吗”,想想也无话可说。我若要武师给越别枝放水,只会徒增越别枝的不快,越别枝虽然辛苦,但这也是他自己选的道路,我不好干涉。 没有什么事情,我于是对泰阳道:“武师辛苦了,且去休息吧。” 泰阳告辞走了。我想想闲来无事,于是折回房间关上了门。 无事可做,再睡一觉。 第15章谁还不是个宝宝呐 观颐 惊鹊在学堂打人了。 我大惊失色,问明岳:“惊鹊没有被先生叫打?” 明岳重复道:“打人的是惊鹊小主人。” 我更加吃惊,“什么?惊鹊把先生的打手也打了?” 明岳和我说不通,叫了辆车把我赶出了门。 我到的时候,前头学堂里静悄悄的,后院里惊鹊和先生站在一起,越别枝站得远一些,对面站着一对父子模样的人。 先生不愧是教书育人的夫子,三两句话就给我解释清楚了:对面那个孩子说越别枝是小叫花,惊鹊就把人给打了。 我第一反应就想夸惊鹊,出手就出手,看把那个男孩子打得,嘴角都破了。 那边那位父亲说话了:“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胡乱说一两句诨话罢了,怎么还打人呢?” 比年纪谁还不会呢?我们家上有万岁大哥下有七岁小弟,都没在怕的,“我家惊鹊年纪小不懂事,胡乱挥一两下拳头罢了,怎么还告状呢?” 那个父亲道:“学堂是读书的地方,哪里是让你家孩子练拳的?” 我笑了,“你别说,你家孩子打不过我们家惊鹊,打你怎么了?别枝是我弟弟,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我把他找回来了,我看哪个还敢说一句小叫花。” 那个父亲梗着脖子说:“做人不讲道理,连叫花子都不如。” 我这个人一向比较喜欢仗势欺人,并且我现在是个神,不是人,更不要跟他讲道理,“我也是个孩子,讲不通道理,等一下我打你,你不要跟我计较,我还小,我不懂事。” 那个父亲脸都气红了,吼道:“你这人要不要脸了?” 我摸着良心回答他:“不要了。” 融冰先生原本在一边看戏一样地站着,突然伸出手来捞我的手腕。我“啊”地叫了一声,用力把手抽回来,“先生为人师表,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融冰先生摸过我的手腕,道:“公子面容显小,骨龄也不大,约莫在十七八岁左右,确实算不得成人。” 我挺起胸膛,“是啊,我还是小,我只是个宝宝。” 谁知融冰先生话锋一转,道:“公子还未成人,按照澶州律法,是当不得惊鹊与越别枝的家长的,还要劳烦公子请家中成人来一趟。” 我家中哪里还有成人,不要说活人,骨灰都没处找了。我向融冰先生解释:“先生见谅,我家中双亲早亡,并无成人,只剩我兄弟三人,除了我这个长兄,再也没有其他家长了。” “先生,我来迟了。”那边有人叫道:“我是惊鹊的家长。” 我正心想楼家是谁诈尸了,那边出现的却是一个熟面孔,我这几天在两个人身上都看过。 裴氏兄弟实在太像了,我又同他们并不熟悉,一时根本分不清是来人哪个。但我又看那人身上穿的青衣服配绿腰带,像根还没长成的葱苗,我便猜测他是裴珏衣。 果然嫩葱苗开口道:“在下裴珏衣,是这三兄弟的表兄,姨母临终前将他三人托我照管。惊鹊一向是个好孩子,如今却出手伤了人,姨母在天之灵怕是要怪罪于我了。” 我好气啊,这个人怎么睁眼说瞎话的。我母亲死时他裴氏祖上可能都还没起源,哪里托付得到一个裴珏衣,更何况我家也没有裴氏表亲。 我抢在融冰先生之前道:“胡言乱语,我楼家哪有一脉裴氏的表亲?你不要胡乱攀扯。” 裴珏衣却不理我,而是对融冰先生拱手,“先生见笑了,楼表弟同裴某闹脾气呢。” 我盼望着融冰先生不要被他蒙骗,融冰先生果然不负我望,质疑道:“裴公子确与楼公子有亲?两位公子外貌并无相似之处。” “确实确实。”裴珏衣道:“裴某同岚起与惊鹊是表亲,岚起外貌随父,惊鹊还未长开,故而与裴某并不相像。越别枝则是岚起义弟,姨母心善,总爱收留孤儿。”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5 裴珏衣这么一说,我才猛然意识到,即使我能够证明我与裴珏衣并无亲缘,也不能证明我同别枝惊鹊就是一家,毕竟我们三人半点也不相似,若是被拉去了官府滴血认亲,更是要露馅,还不如就默认了裴珏衣的言辞,先解决了惊鹊的问题再议。 我于是没有再出口反驳。融冰先生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裴珏衣的说法,断决道:“既然双方都有成人在场,那么事情也好有个决断。惊鹊出手伤人,然而事出有因,罚抄课文二十篇,明日课堂上向高峦道歉;高峦辱骂同学,抄课文十篇,从明日起没收桌案,罚站在窗外听课,三天后为止。” 双方都对此没有异议。于是另一方的父子现行离去,融冰先生留下我们,叮嘱道:“劳烦裴公子向澶州府开一张籍条,在下需要确认两位学生的安全,若越别枝与惊鹊无人监护,则由在下交由澶州官府抚养。” 澶州的司籍这样严格,我倒没有想到。我在澶州当了几个月的黑籍,别说开户籍条,我连澶州州籍都没有。 裴珏衣倒是没有我的忧愁,很轻松地向融冰先生保证道:“先生放心,明日裴某再带着籍条来访。” 我好想暴打裴珏衣啊。带籍条,我提他的头来见比较快。 第16章你们澶州规矩真多 观颐 事情解决就近中午了,我想着要同两个孩子好好谈谈话,于是给他们请了下午的假。出了学堂,我把越别枝和惊鹊送上马车。 越别枝问我:“你不回去?” 我放下马车帘,“我有点事,你和惊鹊先回家,记得让马车再来一趟接我就好。” 越别枝点头。我让车夫启程,不放心地又叮嘱了越别枝一遍:“照顾好弟弟,到家饿了就先吃饭。记得让马车再来一回啊。” “知道了。”越别枝缩回车厢里坐好,“早点回来。” 我送走马车回过头,裴珏衣还站在原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好像在等我。 我一看刚好,省了我拦人的功夫。我问他:“你有空闲没有?” 裴珏衣意料之中地回答有。我张望了一下,学堂不远处有个茶铺,我指着那边道:“坐那儿吧,我有些事问你。” 裴珏衣坐下来,点了一壶茶,率先开口道:“公子若是没有澶州州籍,可先寄在裴家名下,裴某冒犯,厚颜可以担个兄长之名。” 我摇头,“不。” 裴珏衣用收起的扇骨轻敲掌心,“公子未及加冠,裴某二十有二,虚长公子几岁,应该勉强也能当个长兄吧?” 和年龄没关系,只是我的哥哥不是谁都能当的。我态度坚决,并不为他所动。 裴珏衣劝我:“公子三思,要拿澶州州籍可不容易。” 我略过这个话题,问他:“先不谈这个,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名的?” 裴珏衣噎了一下。 我憋着很久了,我下凡满打满算三个月,裴珏衣头几天就找上了门,我只告知了他我的姓氏,并不与他通名字。然而他方才脱口而出“岚起”,且一副与我十分熟悉的姿态,不知内情的人哪个看得出来,其实我和他方才才是第二回见面? 即便说是裴珏衣查了我的底细,然而我是个四万年前的人了,裴珏衣就算是有通天之能,又去哪里透过四万年间的沧海桑田找到一个深州楼家楼岚起? 再者说,我没有澶州州籍,购房画押时也只按了个手印,没有在任何可查询的资料上留名,连给我当了三个月管家的明岳也只知道我姓楼,通晓我全名的至今只有越别枝一人。 越别枝是不可能闲来无事四处宣扬我的名姓的,所以裴珏衣究竟是如何能叫出“岚起”二字,我十分地好奇。 我问他:“我并不曾告知你全名,也不曾留有任何信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姓楼名岚起的呢?” 裴珏衣敲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茶恰好在此时上桌,裴珏衣翻起一个杯子,倒了满满的一杯热茶,捂在手里。 裴珏衣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戏台让给裴珏衣,我想看他怎么演。 裴珏衣缓缓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热气蒸腾起来,蒙住了他的眉眼。 裴珏衣笑了一下,反问我:“那么来历不明,身份莫测的楼公子,又打算怎么在明天之前取得澶州的户籍呢?” 没想到裴珏衣不但不开始他的表演,还要拉我一起上台互动,我对这个人的居心之叵测感到了大大的吃惊。 裴珏衣道:“楼公子还是不妨考虑一下裴某的提议吧。”说罢,裴珏衣留下一块碎银走了。 我仔细想想,自己居然隐姓埋名当了三个月的神秘莫测隐士高人,连官府都不曾察觉到我这一家黑籍,实在也是很有本事。 然而我太有本事了,以至于将这黑籍的身份落实得太过彻底,想洗白都没处洗。 哎,愁死了。都怪裴珏衣。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6 第17章朋友关键时候只能顶个棒槌用 观颐 原汀下凡看我了。 我当时刚同两个孩子吃完饭,仆人正在收拾碗筷,厅门外突然探出一个脑袋。 越别枝反应最快,“唰”一下把云中君横到身前,喝问道:“你是何人?” 我伸出一根手指把半出鞘的云中君推回去,“当心伤着自己。那是我朋友,我出去一趟。” 原汀被我拉走,还恋恋不舍地回头,“那就是明粢上神?” “是啊,”我带原汀到花园里坐下,“他现在叫越别枝。” 我问原汀:“你找我什么事?” 原汀冷酷道:“我找你没事,我下凡来瞻仰大名鼎鼎的东君。” 我道:“我也是大名鼎鼎的云中君,怎么不见你你瞻仰我?” 原汀伸手比划了一下,“瞻仰是抬头望,你这个身高,我只能俯视你。” 我温柔道:“呸。” 原汀在天界司籍,我刚好可以请教他,“我明日需要一个澶州州籍,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弄到?” 原汀挑眉,“你下凡一日,在凡间就是三个月了,三个月时间不够你申请一个州籍?” 我惆怅道:“我忘了么。” 天界籍贯管理和人间并不相同,原汀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叫来明岳问:“澶州州籍如何管理?” 明岳道:“澶州每五年一次查籍,新生儿则满月后由父母带往官府录籍。” 我又问:“那么外来人呢?” “外来人若要暂住,则出示原有州府开示的籍条,另行管理。若要改澶州州籍,则再出示祖上三代籍贯,籍贯清白即可入澶州籍。”明岳回答我。 祖上三代籍贯清白我能做到,就剩出示祖籍了。 然而我先前说了,裴珏衣即便有通天之能也找不出我的籍贯,换成官府也是同理,换成我自己,依旧同理。 我真是彻头彻尾一个身家清白的黑籍。愁啊。 我屏退明岳,拉着原汀的手满怀期待道:“你能不能…” “不能。”原汀无情地撕开我的手,“我连五十州的州名都数不出来,哪里去给你找那么久远的记录。” 我陷入沉思。越别枝说过他是深州人,澶州州籍肯定是没有。惊鹊从前是童仆,原本的家人不知有没有给他上籍,若没有,那么卖他的老板肯定也不会给他上。所以我们一家子,很有可能,一个清白人也没有。 形势比人强,我或许真的要向裴珏衣求助。可是想想又好不舒服,不想和那两颗奇奇怪怪的大蒜白菜做一家人。 我转头一看原汀一脸无忧无虑,觉得十分的不平,“人也看过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原汀说:“我在这里看你怎么跳脚啊。” 我好生气啊! 原汀好歹还良心未泯,宽慰我:“明粢上神这一世是寿终正寝,想来没什么大风浪,你且放宽心,顺其自然吧。” 明粢上神是寿终正寝,我却是来求要突然暴毙的。越别枝可以顺其自然,我却要迎难而上。我真是这天下第一苦,要死也不能安生。 我愁眉苦脸地送走了原汀,回到厅里,越别枝在看书,惊鹊不知哪里去了,我问了旁边的侍女,侍女告诉我惊鹊去午睡了。 越别枝把视线从手里的书上移到我身上,“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回来了。” 越别枝问我:“你的朋友呢?” 我觉得这个谈话气氛有点奇怪,仿佛越别枝才是老大,而我是他养着的一个小弟。我决心挽回颜面。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7 我对越别枝说:“他回去了,不要管他。我同你谈一谈。” 越别枝于是把书放开,抬抬下巴示意我坐到他旁边,“谈吧。” 我还是觉得这个气氛很怪。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哎呀,难受。 第18章觊觎我美色的人太多了,你先排队 观颐 关于打人这个事情,我没来得及夸惊鹊,但一定要骂越别枝。 我问罪道:“他骂你,你做了什么?” 越别枝道:“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惊鹊打了人,你什么也不做?”我看着越别枝。 越别枝皱起眉,“是我没看好惊鹊…” 越别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我打断他:“惊鹊都知道要打人,你却什么也不做。我给你请了武师,送你上了学堂,然而你既不同人讲道理,也不同人动手,那你同两个师父学了什么?” 越别枝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成功夺回了主动,再接再厉道:“你看你,现在也是个大少爷了,你走出去,又能比谁家的孩子差?如今哪个有资格再来辱骂你一句?你若一直不自爱,难道回回都要惊鹊这个做弟弟的来替哥哥教训人么?” 越别枝低着头,乖乖受教。我没忍住,揉了揉他低垂的脑袋,“我们家里,也能算是个阔绰,你有横行霸道的资本,也有低调处事的选择。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委屈自己。” 越别枝拨开我的手,“有钱,我们家也还是黑户啊。” 我“哎”了一声,不满道:“你不要提这个。” 越别枝还是问我:“明日…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啊。但我仍然说:“放心吧,不让你们被带走。” 哎,英明如我,一朝落魄,也是要低头的。 我不知道裴珏衣在哪里,于是去转朱阁找了裴珏尔。刚坐下不一会儿,裴珏衣就来了。 我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我可以并入你家户籍。” 裴珏衣依旧摇着他的扇子,上午时候我没有仔细看,此时面对面坐下来,我才发现那扇面上画的是一丛翠竹。 裴珏衣用扇子掩着嘴,笑道:“公子是个聪明人。” 我附加道:“我有个要求。” 裴珏衣道:“公子可说。” 说就说。我毫不犹豫道:“我要当你父亲。” 裴珏衣扇子也不摇了,笑也不笑了,僵硬道:“公子在说笑?” 我否认道:“我是正经人。” 裴珏衣道:“公子年少于裴某,如何做我裴氏兄弟的父辈,不是说笑是什么?” 我本来也是一时口快,想膈应膈应裴珏衣,听他一说也是,于是我改口道:“哦…那当你小叔叔小舅舅也可以啊。” “公子当真?”裴珏衣问我。 “当真。”别说当他小叔小舅,按我的年龄,我能当全人间的祖宗。 裴珏衣妥协了。 裴珏衣妥协了,我反而觉得不妥。好心援手却遭此故意挑衅,按照正常人的反应,此刻应该是往我脑门上抽一板凳才对,然而裴珏衣却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脾气好得不得了。 我同裴珏衣的交情,仅至于互通姓名,和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三次见面,他这样对我百依百顺,要么是有求于我,要么就是心悦于我。 我虽然知道自己长得好,但我的外貌还没有好到让我可以不自量力的地步,所以我猜测裴珏衣必定是有求于我。 然而我身在凡间,没了神位,也不能动用神力,顶破天只能算是一个长得好看的有钱人,并且还没有澶州户口,要反过来求裴珏衣帮忙。我这样的人,裴珏衣能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8 我绞尽脑汁,实在也是想无,恐怕裴珏衣真的只是贪恋我的美色吧。哎,美貌使我烦恼。 第19章所以我说觊觎我美貌的人真的好多 观颐 隔天早上,我带着裴珏衣办来的籍条,与越别枝和惊鹊一起去学堂。 融冰先生看着条子,问我:“在下多嘴问一句,昨日那位裴公子说楼公子是他的表弟,为何这籍条上写着二位是舅甥?” 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先生不知,我那外甥因着自己年长,面薄不肯承认我这表舅,昨日人多,我便没有拆穿他,让先生见笑了。” 融冰先生把籍条还给我,“无妨无妨,既然无事,在下便带这两个学生回去上课了。” 我拱手道:“先生请便。” 马车让我遣回去了,我攥着籍条,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虽然摆脱了黑籍身份,但我也没有轻松多少,要说到这个州籍,牵扯的可就多了。 买下那个庄子的时候,我并没有签字,只押了手印,更别说出示州籍了。即便我再不通常理也要知道,房屋地契都是在官府有备份的,买卖房屋转让地契也都要向官府通报。像我一样不出示州籍也不签名就买下庄园,是没法向官府报备的。 没法报备,就是说在官府存档里,那个庄园的归属还在原主手里,我其实是拿钱打了水漂,这倒不太打紧,或许那原房主本就是个诈骗犯,但他若不是,这一切就很值得思索了。 我并没有从裴珏衣嘴里套出是谁告诉了他我的姓名,但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是和庄园有关的人,毕竟我除了庄园里几乎哪儿也不去,所以难得出门几次还都次次遇上裴珏衣才会令我起疑。 和庄园有关的人多了,原房主算一个,明岳算一个,大大小小护院侍女仆役还有十几几十个,我怎么知道那个是裴珏衣的眼线,还有这眼线哪里探听出的消息,我是一概不知。 我一边想,一边感叹这眼线的厉害,不知道那些当细作的都是怎么收集的种种私密的消息,我实在是佩服佩服。 我把手上的户籍条展开看了,三指宽的条子,上面写着姓名性别年龄及住址和家人姓名,旁边用小字写着担保人裴珏衣,上面盖着澶州府公章和澶州司籍的印章。 我特地看了,年龄一处写的十八岁,青春正好的年纪,我很满意。 融冰先生已经看过了户籍条,那这条子就没什么用了,我正准备撕了它,却突然想起一事。 惊鹊伤人是突发状况,我到冰堂也是临时出行,裴珏衣要安插什么样的眼线才能拿到这样一手的消息,几乎和我前后脚赶到呢? 侍女仆役和护院都可以排除,事发突然,他们即便是知道我要出行,也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我要往哪里去。能够掌握行踪的人,明岳是一个,车夫是一个,缩小了范围,人一下就变得好找起来了。 我想到这里,心情愉悦地撕碎了手里的纸条,随便找了个垃圾堆一扔。 扔完纸屑抬起头,擦肩而过走开的人影很眼熟,我略微一思索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卖我庄子的房主吗? 我抬腿一迈,三两步就追上了还没走远的人,“兄台留步。” 是诈骗钱财,还是蓄谋害人,总要有个分晓。若他是个诈骗犯,我自然要向他要钱。若他另有图谋,那我当然… 不能要命啦。我是个守法的好神君。 第20章近欧者红 观颐 那房主果然还记得我,我隐约记得他姓欧,于是我叫他:“欧兄?” 房主冲我一拱手:“在下欧篁,公子不妨称我表字周仁。” “哦,”我很自然地和他寒暄起来,“周仁,好字。” 欧篁道:“家父希望我为人周正仁义,故而为我取字周仁。” 那我觉得他父亲可能要失望了。我胡乱点了一下头,道:“难得相遇,周仁若不介意,不如让我请一杯茶?” 欧篁当然不好说介意,我们找了家茶楼坐下,我还特地选了雅间。 欧篁推辞道:“公子不必破费了。” 我点完东西,遣退小二,转头对欧篁说:“周仁不必客气,我姓楼,名岚起,暂无表字,周仁可以称呼我姓名。” 欧篁摇头,“太过失礼,欧某仍唤公子吧。” 我随他去,“周仁卖与我的庄园,甚是舒适,还要感谢周仁忍痛割爱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9 “割爱不敢当。”欧篁面上几番犹豫,终于开口道:“不瞒公子,其实我那庄园,本不该出售的。” 我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问他:“为何?是这价钱卖得低了?” 欧篁道:“非也,其实是这庄园从前出过命案,并且闹得大了,传遍了澶州,成了无人问津的鬼宅,就连地契,也被官府销毁,说是要将这庄园送与那里头的冤魂。” 我又“哦”了一声,“这庄园从前是周仁家中的产业?” “是。”欧篁道,“这命案也出在我欧家,说来不怕公子笑话,这杀人与被杀的,都是我本家兄弟。” “兄弟相残?” 欧篁苦笑,“是。” 我从前并不相信神神鬼鬼一类的传说,但我现在自己就是个神了,所以难保世上其实也真的有鬼。不过有没有鬼于我也无甚大碍,毕竟一个怕鬼的神,说出去怕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我问:“那么周仁为何…?” “对不住公子。”欧篁向我道歉,“前段时间欧某手头困难,不得不冒险出售这庄园,公子若是还愿意原谅欧某,便由欧某亲自为公子再选一处良宅如何?” 这个就没什么必要了,我好容易安顿下来,也不想再有变动。我拒绝他:“周仁不必介怀,我如今住惯了那庄园,我这人不信鬼怪,并不觉得不妥。” 欧篁还是十分抱歉的模样,踌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我看了一眼,是两张银票。 欧篁把银票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那公子且收下这张银票,就当做欧某的赔礼。” 我扫了一眼,银票面额一千两,两张就是两千两。我忍不住问他:“周仁平日出门都是这样…腰缠万贯的…?” 欧篁半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也…不是…只是欧某今日恰好去了一趟钱庄。” 我没有收那银票,“周仁如今手头不紧张了?” “多亏了公子的救济,欧某生意上的难关已经过去了,这银票是赔礼,也是谢礼,公子若愿意交欧某这个朋友,就请收下吧。”欧篁道。 交个朋友,赚两千两,这可是桩好生意——不论是对欧篁,还是对我。表面来看是欧篁赔了庄园又搭钱,实际他挑走的三样东西用来抵庄园契钱,再找还我几个两千两都绰绰有余,何况那庄园早被官府收去,本不属于欧篁。他这是拿我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 于我么…都说了,处理旧物,我不在意。 我笑眯眯地看着我的新朋友,“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第21章有的鱼咸了,它已经死了 观颐 明岳是个很好的管家,办事妥帖,心思细腻,虽然有时候我总感觉他在我的底线边缘试探,但总而言之,我还是很满意他的。 车夫今日休息,回府交了马车就回家了。我原想留明岳些情面,没想到还是要先从他身上下手 我把明岳叫过来,“明管家,我是为了什么用了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明岳回答我,“主人家是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随手指了小的。” 明岳这么说,显得我是个十分不负责任的主人家。我有些不高兴,沉下脸色道:“明管家不如再仔细想想。” 明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思考,然后开口道:“小的听闻大公子名越别枝,小公子名惊鹊,主人家莫不是想凑出一句‘明月别枝惊鹊’的诗句来?” 这个话倒没错,但我绝不是一个为了凑出名句就能随便录用一位管家的人,我肯定不能承认。我沉声道:“我用了明管家,自然是因为明管家身上有过人之处。明管家既然来了这…”说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庄子还未曾取名,我不擅长这个,只好同给云中君起名一样,拿了我天界的殿名来抵凑。 我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来了这槁余庄,便安下心来做事。我自认是个好主人,我选上的明管家,也能当个好管家,是也不是?” “主人说得是。”明岳应了我的话,而后道:“主人既已给庄园赐名,小的就该去打快牌匾挂上。只是小的学识浅薄,无法分辨这‘槁余’是哪二字,还请主人细说一二。”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我被他这么一打岔,干脆“哦”了一声,把滑梯带过去,转而解释道:“这‘槁’字,便是那‘虽有槁暴,不复挺者’的‘槁’,‘余’字,则是这‘余留’的‘余’。” 明岳恍然大悟道:“‘槁’字是树木枯萎之意,而‘余’字则是剩余,树木枯萎之后所余留,便是粗壮的枝干,主人家是希望山庄即便经历风雨也屹立不倒,果然是好名字。” 我摇头,“非也,明管家错解了。” 明岳虚心求教,“小的愚钝,未能理解主人深意,还请主人赐教。” 我故作高深道:“槁,则商祭,商,意为量。取之‘槁余’,便为‘商余’,是望你们进退有度,度量合宜,明持己身,不余悔恨。” 明岳惭愧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主人家学识渊博,非小的所能企及,便是主人这随口一词‘槁余’,小的都不解其意,实在是惭愧惭愧。”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0 我安慰明岳:“无事,学海无涯,明管家不必妄自菲薄。” 明岳受我安慰,道了谢以后便退下了,我看他表情也没有多舒缓,应该还是受我方才的一席话所打击。 哎,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这个槁余并不是多么高深的东西,鲍肆里三文钱五条,可便宜了。 第22章我看你们心在飘,脑壳也翘翘 观颐 车夫请辞不干回家了。 我问明岳:“是我们家的工钱不够高,还是车夫的心飘了?” 明岳回答我:“大约是缘分不对,不可强求吧。” 我不知道主仆之间原来也是要看缘分的,真是新奇。 明岳跟我说:“主仆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再听不出来明岳是在邀宠,我这个主人就太不称职了。我给明岳吃了定心丸,“我会珍惜你的。” 明岳的表情不是很对。我往明岳身后看去,越别枝和惊鹊下了学,正站在门外,不知听去了多少,我对他们招呼:“回来了就进来,站在门外干什么?” 越别枝没有动作,倒是惊鹊拉着他往里走。我看越别枝的神情也不大对,便问:“怎么了?学堂里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惊鹊抢着回答,“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哥哥。” “真棒。”我把惊鹊拉到身边坐下,对呆立在原处的明岳吩咐:“小主人回来了,晚膳可以上了。” 明岳于是退了下去。我看越别枝把书箱放在一边,脱掉儒生袍又要去练武,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别枝,你稍等。” “做什么?”越别枝背对着我挽袖子,闻言只侧脸给了我余光一瞥。 我其实也是随口一叫,并没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临时扯了个话题:“若我说家里有异心人,你认为最可能是侍从,车夫,护院,还是…明管家?” 越别枝挽袖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啧”了一声,道:“你就当我一时兴起吧,只管告诉我,你觉得是谁?” “车夫换人了吧?”越别枝答非所问。 “先前那个请辞回家去了。”我喂了惊鹊一块糕点,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先回房去,“你认为是车夫?” “无凭无据。”越别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跟我不咸不淡地打太极。 “我就要你无凭无据地指认出一个人来。”我直截了当道:“你选谁?” “无凭无据,我谁也不选。”越别枝原则坚定。 我认输,“那么我无凭无据地指了明管家和车夫,你认为我冤枉了哪个?” “或许二者皆是呢?”越别枝边说边往外走,“泰武师恐怕等我久了。” 二者皆是,这个回答很好。二者皆是冤枉,或二者皆不冤枉,越别枝这个太极倒是打通了我的思路。我前脚敲打了明岳,后脚车夫就请辞,似乎车夫便是板上钉钉的奸细了。但这一着是做贼心虚,还是弃卒保车,恐怕还两说。 我没有什么想法,但我想,与其困囿于寻找奸细的难题,不如回过头来想最初的疑惑:裴氏兄弟究竟在图谋什么? 活得长久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容易被牵动心神。道经所言“澄其心而神自清”,虽然不是用来形容我这个状况的,但也能类比一二。 心神不动,眼前就能明亮很多。裴珏衣的结交手段是没什么问题的,若换一个人,只要不是我,或许现在已经和裴珏衣兄弟相称掏心挖肺了。裴珏衣一击失败后由裴珏尔出场,请的那一顿饭我还是很满意的,但兄弟轮流上阵,再愚钝的人也要品出不对味了,何况自认不算太笨的我。 我本人作为一个凡人时是没什么可图谋的价值的,钱,裴氏兄弟作为转朱阁主人,钱财比我只多不少;色,我相信兄弟两个没这么闲情。我与此间凡人若非要分出个不同来,恐怕也只有我拥有的这块他山石及送给越别枝的云中君了。 云中君料想裴氏兄弟是没见过的,这他山石却在裴珏衣手上呆过一段时间。裴珏衣是个识货的人,明白他山石的价值,借他那几日赏玩也不亏。 我摩挲着腰间的坠子,悚然意识到:四万年前,小家氏族都不一定认识的他山石,四万年后一届平民的裴珏衣又怎么会认识?且裴珏衣只说过这挂坠价值不菲,却从未叫出他山石的名字。 若裴珏衣不认识他山石,他又怎么料定我回去赎回这一块旁人眼中的破石头的呢? 第23章证件画真是又丑又磨人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1 观颐 我遇上了大麻烦。 我原以为,我忍辱负重屈从了裴珏衣,拿到澶州户籍,洗白了户口就能昂首挺胸重新做人。 但我没想到,澶州律法是不允许未成年分家立厝的,我还是黑户的时候官府抓不着把柄,现在我自己把证据送上了案台,官府当然恭敬不如从命,派人来收我庄子来了。 上门的官爷还带了两个人,一个文书,一个画师。我按画师的要求两腿并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双手自然放在膝上僵尸一样地坐着,画师给我画像,官爷问我问题,文书在一旁记。 官爷先是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楼岚起。祖籍何处?” 我:“深州。” 官爷:“家中还有亲人无?” 我:“无。” 官爷:“现从何业?” 我:“无业。” 官爷:“曾有官职无?” 我顿了一下,小声回答:“当神算吗?” 官爷本来冷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我这话戳到了他哪里,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楼公子莫要玩笑。” 我辩解道:“我没有玩笑。” 官爷把毛笔在手上转了一圈,我担心溅一身墨水,还往后躲了躲,得到画师一记瞪眼,然而那笔尖上什么也没帅出来,我才发现那是根干毛笔,官爷拿着它只是做做样子的。 官爷不信我,“我却不知深州何时竟是天界了。” 这个反应很正常,他不信神,就像我曾经也不信神,更没想过自己能成神一样。 但我与他争辩这个也无甚意义,我坐得有些腰酸背痛,于是问官爷:“裴珏衣不曾上交我的画像?” 官爷说:“裴大爷能耐通天,让官府开一张空头户籍条算什么难事?若非规矩在前,只怕这画像也不会让我等来补。” 这官爷语气中似乎对裴珏衣略有不满,一声裴大爷叫的阴阳怪气的。我也是听出来了,裴珏衣在澶州怕是个地头蛇之类的人物,并且颇有权势。我原以为他是临时为我做了一个户籍,但裴珏衣没有上交我的画像,户籍就做不成,那户籍条根本是凭空开出的,看来裴珏衣本事不小。 然而我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我忍着笑问那官爷:“你们叫裴珏衣大爷?” 官爷抬眼看我,“是啊,还有个裴二爷呢,澶州有谁不知道裴氏兄弟的威风?” 确实挺威风的,我也想让人叫我楼大爷。 我按耐住心中悸动,压低声音道:“官爷似乎对裴氏兄弟很是不满?” “不敢不敢。”官爷把目光收回到手里的小册子上,“楼公子可是二位裴爷的表亲,我可不敢说这大逆的话。” 我“嗤”了一声,道:“谁与那二人是表亲,我可不是。” 官爷冷笑道:“户籍簿上白字黑字,楼公子莫拿我寻开心。” 我诚恳道:“我与那对兄弟真无半点关联,这户籍也是那裴珏衣逼着我同他们绑定的,官爷信我不信?” 官爷道:“哪里是我信或不信?那裴大爷绑了楼公子的户籍,有什么好处?我一向听闻,裴大爷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都还在琢磨,并且绞尽脑汁调查推敲都无甚结果,我也很绝望啊。 官爷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只好硬着头皮,搬出了我从一开始就提出的那个可能:“或许是…裴大爷觊觎我的美貌呢?” 官爷看上去简直是想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了。 第24章我都是神了,保不齐世上真有鬼啊 观颐 官爷的意思是,我这庄子要收归官府,成年了才给我还回来。 官爷跟我说:“还烦楼公子稍后将地契交予我等。” 我脱口而出:“这庄园不是没有地契吗?”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2 官爷皱眉,“没有地契便是官府产业,楼公子是私占公地吗?”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要遭,但官爷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听他这语气,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庄园的往事? 我问他:“官爷难道不知?这庄园的地契不在我手中,官府同样也没有留档,这地方谁的也不是。”到底是欧篁骗我,还是这官爷确实不知情,便看官爷的回答了。 “胡言乱语。”官爷叱道,“谁也不属,难道这是鬼宅?” 旁边画师突然哑着声音插话:“利捕头青年才俊,但毕竟年轻,有所不知,这庄园的主人原本姓欧,后来闹出了兄弟相残的丑闻,死了一对孪生子,这庄园便开始闹鬼,庄子的地契也是那时被当时的刺史大人一把火烧了,说将这庄园送与那鬼魂。” 看来欧篁说的是实话。我对那利捕头说:“官爷你看,这庄园确实是鬼宅。” “即便是鬼宅,也是有主的地方。”利捕头马上又找到了新的漏洞,“楼公子占着鬼魂的住所,不好吧?” 我正色道:“我不怕,我不介意,我还可以继续住下去。” 利捕头冷漠道:“只怕不能如楼公子愿。” 我气急道:“利捕头,我招惹你了不曾?” “楼公子说笑。”利捕头道:“按照澶州户籍法,即便这庄园确属于楼公子,楼公子不及加冠,也仍是要与家中成人同住的。” 我道:“我家中哪里还有成人,便是活人也没有了。” “有的。”利捕头抖抖手上的小册子,“楼公子不是还有两个成人了的表甥么?” 我不死心的问:“你们就不能当我还是个黑户吗?不管我了行不行?” “不行。”利捕头笑得慈爱,“爱护儿童,人人有责。” 我委委屈屈地退让一步,“不去和裴珏衣住行不行?” “不行。”利捕头无情地否决。 我原本坐在椅子上,闻言一拍扶手“嗖”地站起来,“官爷先前嫉恶如仇的态度,莫非都是作伪?一边厌恶裴氏兄弟,一边又将人往裴家推。这一套一套的,演得好啊。” 利捕头被我绝决的态度打动,我看见他目光低垂,似乎也觉得于心有愧,正在自我反省。 “罢了。”利捕头退步道:“楼公子不愿去往裴家也可,让裴氏兄弟住进庄园,这是最后的让步了。” 我想说这有什么差别,我还不是要和那两个两兄弟扎堆?但转念一想,好歹庄园是我的主场,总比换客场换到虎穴狼窝里的好。 各退一步皆大欢喜。解决完问题,我就要开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我伏在坐着的利捕头耳边,悄声问他:“利捕头和裴氏兄弟有什么恩怨,不妨说出来,我们同戈同仇啊。” 利捕头还没出声,画师先说话了:“楼公子,麻烦坐回原位,画像还未完成。” 利捕头干咳了一声,在我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残忍地推开了我,“楼公子回座吧,画像要紧。” 我坐回原位,目光亮晶晶地盯着他。 利捕头又咳了一声,撇过头不看我,“楼公子真想知道,明日辰时过后,花鸟街重霄楼见。” 我十分乖巧地“嗯”了一声,然后出于礼貌关怀道:“利捕头嗓子不舒服,回家记得多吃冰糖雪梨。” 第25章没钱付账也不要跳窗啊 观颐 槁余庄,它是一个小庄园,小到只能委屈裴氏兄弟住柴房。 明岳提醒我:“主人,东边还空了一排房间。” 我不满道:“东边的房间多久没人收拾了,灰尘满地蛛网漫天的,也好拿来待客吗?” 明岳提议:“可以让下人们马上收拾出来。” 我皱眉,“我们家每月就发那一点月钱,怎么还好辛苦下人们多加工作。” 明岳贴心道:“那么给他们发补贴?” 我恨铁不成钢道:“古人有言坐吃山空,如今我们家没有收入,金山银山也迟早吃空,怎么好这样大手大脚地挥霍?” 明岳沉默片刻,直言道:“主人就是想让两位客人睡柴房吧。”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3 我挺不好意思地“哎呀”了一声。明岳转身就走了。 花鸟街顾名思义,是条卖花卖鸟摊铺居多的街,一路鸟语花香,气氛特别好。重霄楼是花鸟接唯一一座酒楼,没有什么特色,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楼。 我心想约在这样的地方,也确实符合利捕头的收入水平,官府人员除非位高权重,否则一般其实都是徘徊在饥寒边缘,惨兮兮的。 我刚进门,就有伙计把我往楼上引。 我问他:“你认识我?” 伙计嘿嘿一笑,道:“不认识,但利捕头吩咐了,辰时过后,进门的公子中最俊朗的那一个就是。” 我颇为受用地“唔”了一声,表示接受夸奖。 伙计嘴很甜,“其实利捕头大可以直接吩咐,让小的找那最俊朗的一个公子便是,无需在加个辰时过后的限定,依公子的容貌,只怕全澶州都找不出第二人呦。” 我嘴上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相貌平平罢了。”心里却在疯狂嘶吼:快反驳我!反驳我!夸我夸我继续夸我!快点夸我! 伙计果然十分上道,苦恼道:“若公子都算是相貌平平,小的便从此不敢见人了。” 说话间伙计已经把我领到了利捕头定下的雅间门前,推门前,我摸出一块碎银塞给伙计,“好好干,未来是你的,酒楼迟早也是你的。” 伙计开开心心地走了。我推开门进去,利捕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还有一个酒壶。 我到桌边坐下,“利捕头不点菜?” “免了。”利捕头道,“几句话的功夫,说完就走了。” 我“哦”了一声,道:“利捕头答应告诉我的事情…” “树大招风,裴氏兄弟声名在外,有人嫉妒生恨不是常事吗?”利捕头避而不答。 我翻了一个杯子,探手要去倒酒,利捕头先我一步把酒壶往他那边一带,“未成年不许喝酒。” 我又“哦”了一声,瘪着嘴把杯子再扣回去。约在酒楼不请客吃饭就算了,酒都不给我喝一杯,好气。 我不接受他的敷衍之词,“利捕头是当我年纪小好糊弄么?” 利捕头“哼”了一声,也不说是与不是,“利某为什么要告诉楼公子呢?” 我想了一下,道:“因为我就要让裴氏兄弟睡柴房了,你解气了没有?” 利捕头疑道:“怎么可能?” 我得意道:“怎么不可能?我都能当他们的表舅了,怎么不能让他们睡柴房?” 利捕头还是将信将疑,但好歹松了口,含糊道:“利某与那裴珏衣有些私怨。” 我问他:“可消解否?” 利捕头道:“不可。” 利捕头还是不愿多说的态度,但这也够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坚定的反裴氏兄弟的盟友,脱离孤军作战的日子,大喜过望,“太好了,利捕头,你真是我的福星。” 利捕头一脸莫名:“楼公子?” 我拉着利捕头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利捕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利捕头挣开我的手,“那便请楼公子代友付了这酒钱吧,利某还有事要办,告辞了。”说完站起身推开窗户,竟是门都不走了,也不知是多么要紧的事急得要跳窗。 我堪堪在他往下跳之前拉住了他的衣角,“还未请教利捕头高姓大名啊?” 利捕头道:“利某虽然不才,在澶州也算是小有名气,楼公子自去打听吧,告辞。”说完就跳,毫不含糊,要不是我手放得快,差一点也要被带下去。 其实我来之前就问过明岳了,利捕头姓利名攸行,是澶州最年轻的一个捕头,三年前上任时年方二十一,在一众年过不惑的捕头里简直是带露凝霜鲜嫩欲滴的一朵娇花。 我把视线转回桌上的酒壶和花生米,叹了一口气。楼下传来一阵“霹里哐当”的杂乱声响,还有人尖叫着“抓贼”之类的。 我才知道利攸行这是有了临时公务,否则我单知道官府月例少,还以为澶州官府月例居然少到堂堂一个捕头为了逃单,不惜跳窗的地步,那不是太惨了。 第26章我的心态有一点崩溃 观颐 裴氏兄弟还是住进了我家,没住柴房,在东边的空房里住下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4 明岳说裴氏兄弟自己带了人来收拾。 我责怪道:“让客人动手收拾房间,这是什么道理?” 明岳连声告罪,我也就是抱怨几句,很快让他下去了。 裴氏兄弟住得挺安分的,我们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我只当他们不存在,倒也过的蛮舒心,并没有想象中的膈应。 我一早起来的时候,院里的人正唱到:“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我一边听一边踱过去,拍手道:“裴大爷好兴致。” 裴珏衣收了声,鼻尖上冒了一点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不瞒楼公子,裴某也就这点兴趣了。” 我跟裴珏衣打商量:“下回晚点开场可否?” 裴珏衣惊喜道:“楼公子想听全场?” 我诚实道:“不是,你吵到我睡觉了。” 裴珏衣寅时初开嗓,我平时到卯时末才起床。今早裴珏衣声音一起,我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跃起来,摔到了地上。超疼。 裴珏衣噎了一下,神色尴尬地连连道歉,我大人有大量地一摆手,“没事,我原谅你。”其实心里想的是裴珏衣如果不答应,我就有理由把他扫地出门了。 被裴珏衣勾起了兴致,饭毕,我闲闲地散步出门,找了个戏园子坐下。一早出门的人很多,但像我一样空闲一早出门听戏的人却不多,偌大的园子里只我一个人,我点了一出《锁麟囊》,挑了个好位子,捧着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老小两个傧相正在台上争执,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楼公子。” 我正惊奇是谁和我一样大清早就不务正业,回头看见是欧篁。 我开心地冲他招手:“周仁也来听戏?快来这边坐。” 欧篁绕过一排排的空桌椅过来落座,“非也,这戏园是在下的产业,楼公子听得满意否?” 旦角都还没出场,这出戏的味道还半点都没有出来,但场面话谁都会说,我笑道:“好得很,我很喜欢。” “楼公子喜欢就好。”欧篁拿了个杯子,并不倒茶,而是握在手里摩挲着杯沿,“过了今日,在下便要外出经商,楼公子点这一出《锁麟囊》,或许是这戏园在澶州的最后一出戏也说不定。” 旦角隔着轿帘开了嗓,唱腔婉转,字正腔圆,确实是一出好戏。我颇有些惋惜道:“我若早来几日,便能多听几出这样的好戏了。” 欧篁道:“楼公子若喜欢,就让他们多演上几出,今日便算在下招待好友了。” 我省了一笔赏钱,美滋滋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欧篁与我都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听完了一场戏。谢幕时欧篁似乎有些为难地开口:“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吃人最短,拿人手软,我听了人家请的戏,耳朵也要软一软,“周仁但说无妨。” 欧篁于是对我说:“楼公子的衣着,在下认为不妥。” 我抬起袖子看了看,“哪里不妥?不好看么?” “楼公子芝兰玉树,人中龙凤,自然穿什么都是风度翩翩。”欧篁道,“就拿楼公子身上这件外袍来说,在下眼拙,看不出是哪处宝地产的名锦,但观其质地纹理,必为上品,且绣工不凡。” 我不解道:“在澶州不可以穿太好的衣服吗?” “楼公子误会了。”欧篁摆摆手,“在下虽不识古物,却也能看出楼公子身上的衣物绝非近百年内的造物,楼公子,财不外露,还是低调一些好。” 我听明白了,欧篁的意思是我穿着一件古董到处跑,路上但凡有点眼色的人,是绝不会注意不到我的,我说澶州这么大,我遇上的人怎么都想和我做朋友。 我拱手道:“是了是了,是我疏忽,多谢周仁提醒。” 我前两日还在困惑裴珏衣是如何确定他山石的价值,我只拘泥于材质工艺,却忘了鉴宝还有个重要标准之一,便是年份。 我先前回天不带越别枝,就是怕他人在天上,身上时间却仍然按照凡间的流。不只是越别枝,一切上了天界的凡物都一样,包括云中君,包括他山石,包括我送当的那些珍宝,也包括我,所以我的年龄其实不是按天界时间算来,有五百岁,而是按人间时间算成四万五千多岁才对。 思路打通了,再想裴氏兄弟的举动就有合理解释了。一个出手不凡,能把古董穿上身的凭空冒出的少年人,换了哪个生意人不会想接近呢? 思及此,我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最后吸引裴氏兄弟的居然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的富有。我的美貌遭到了否定,我好伤心。 第27章绿蚁新醅酒 观颐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5 我发现了一家酒坊,名字叫绿蚁醅,他们家的招牌叫红泥,色艳如血,喝一口酒,唇上留的颜色就像刚活吃了一个小孩。 我第一回上门时就遇上了酒坊主人殷希声。彼时我正站在门口抽鼻子,殷希声在高高的柜台里伏下上半身趴在台面上,伸手对我招呼,“兄台只管进门来,这杯酒殷某人请了!德音,上酒来!” 我当然不可能囊中羞涩,我只是在想未成年进门能不能买上酒,以及家长带头酗酒是不是会对家里两个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但谁让殷希声是我最喜欢的那类爽快人呢? 我打那天进了店,之后天天往绿蚁醅跑,殷希声也像日日等着我一样,店里总留着一张空桌,桌上架一个火炉,摆一壶好酒。 我喝得高兴了,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豪迈道:“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凡间的酒若是都像殷兄家这红泥,世间不知要多多少千金散尽的欢饮客。” 殷希声也喝得有些上头了,大言不惭道:“莫说凡间,即便是那天界,难道还有比殷某人这红泥更香更醇的好酒吗?” 我打了个酒嗝,诚实道:“有,还真有,芙蓉泣,天界万金难求的好酒。” 殷希声只当我醉后胡言,并不信我,抬手又满上了我的杯子,道:“喝!你喝!我这红泥,定比那芙蓉泣好上百倍!” 我听他谦词都丢了,显然是醉得不轻了,便饮了那杯中酒,站起来告辞:“我家兄还有事,先走一步。明日此时,你我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殷希声把脸朝下埋在桌子里,“德音,再取一坛红泥来,让楼公子带走!” 连吃带拿,我空手而来,美滋滋地满载而归。 红泥入口绵软,后味热辣猛烈,芙蓉泣也是这个味道。 丘原的水土只能生长嘉木,然而不知何时,丘原的最东角落悄然生出了一株芙蓉,明止君为此还特意请了我去辨认,令人失望的是,那花株平平无奇,确乎就是凡间的芙蓉花。 这株平平无奇的芙蓉平平无奇地长到了开花,终于显出了一点不同来――它会哭。 丘原是没有雨的,也没有露,那株芙蓉花上泣露,我说它在哭,原汀还不信,非和我说:“天界不相信眼泪。”我想他莫不是有病。 第一个尝了芙蓉泣的人是我。事实证明,越不怕死的人越好运。 我在丘原醉了一夜,原汀以为我被天道回收了,尸体留在园子里做土肥,吓得来寻我,被我拉着一起又醉了一夜。 那是泽灭木之前的旧事了,打完泽灭木后我再去寻那株芙蓉,它仍在哭,哭得整个丘原东角都是酒香。也不知那花是多么丧气,才能一刻不停地哭上五百年。我自愧不如。 芙蓉泣虽然万金难求,但神胜在活的长,一天攒一金,攒上百年总能喝上一口。之所以难求,绝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量少,并不是我和原汀赚了黑心钱的缘故。 我这几日早出晚归,也叮嘱了不需要等我晚饭,所以甫一进门,我就自觉地摸进了厨房。 什么也没有。 我提着酒站在厨房里,高声大喊:“明―岳―!” 明岳就像地鼠一样,突然冒了出来,“主人有事?” 我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追责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想饿死我,好继承我的美貌?” 明岳无辜道:“小的冤枉。” “那么你就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智慧。”我断定道。 明岳提出了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不能继承您的财产呢?” 我气得跳脚,“我难道还不如那些金银珠宝的阿堵物吗?!” 一个两个,都只知道我的钱,都只知道我有钱。没有人知道,我不但有钱,我还年轻,我还智慧,我还貌美。 我气得赶人,“走走走,不想看见你。” 明地鼠怎么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的,又怎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茫然四顾,突然意识到失策。 居然忘了问他哪有吃的。好饿。 第28章就叫你们地鼠门吧 观颐 我在厨房里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又提着酒晃出去了。 殷希声酒量不差,我今日侥幸喝倒了他,其实自己也快到顶了,我现在连吸气都觉得费力,感觉红泥酒已经漫上了我的喉口,以至于我连一口空气都没法再往身体里塞。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6 天色不早了,仆人们各自在整理打扫,我从厨房到花园一路,没遇上几个人,等到了花园里,更是一片静寂,人影也不见。 我坐到石桌边,突然玩心大起,像方才喊明岳一样地,大喊一声:“裴―珏―衣―!” 没有动静。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像明地鼠一样。 我失望地回头,裴珏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石桌另一边,问我:“楼公子有事?” “啊!”我一拍桌面,大喜道:“真的可以召唤出来啊!” 裴珏衣:“???” 我激动着拍打着桌面,“裴珏尔也可以这么召唤吗?”说着我就要再次大喊。 裴珏衣制止我,“楠杉出门去了,楼公子有事不妨同裴某说。” “没事啊,”我实话实说,“我就是想召唤一下你。” 我兴致勃勃道:“你同明岳是不是一伙的啊?其他人也一样吗?你们都是一伙的吗?” 裴珏衣眯了眯眼睛。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去了,裴珏衣站在背光,夕阳在他身后落下,衬得他光芒四射,身形十分高大。 裴珏衣说:“楼公子在说什么?裴某为何听不懂?” “我说,”我重复了一遍,“你和明岳是一伙的吗?你们都是地鼠怪吗?为什么一喊就能冒出来?” 裴珏衣:“…” 看裴珏衣的反应,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了。我有点失望。 不过我叫裴珏衣来也不是要验证他的种族,我再一拍桌子,大气道:“坐下!” 裴珏衣听话乖乖坐下。 我把酒坛封泥一掀,推到裴珏衣面前,“请你喝酒!” 殷希声和我炫耀过,红泥难酿,材料多样,程序繁杂,一月所得也只有我带回来的这一小坛。我算了算,按我和殷希声的喝法,这七八日里,我们已经几乎喝干了绿蚁醅十年的存货。 其实我酗酒,这个真的不能怪我。深州爱酒,深州人会喝奶就会喝酒,会吃饭就会酿酒。深州风俗,可一日无饮食,不可一时无饮酒。我在天界憋了千百年,下凡又忍了好几个月。毫不夸张地说,小半月前我喝下第一口红泥时,那才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人间滋味之时。 殷希声还说过,红泥是非卖品,问他原因,答我:“殷某人自饮尚嫌不够,如何能有富余惠及他人呢?” 我再问他,为什么当日初见我,开口就要德音上红泥。殷希声回我:“岚起身上有深州的味道。”却原来我还是占了籍贯的便宜。 我和裴珏衣喝了有一会儿,感觉喉咙口的红泥已经满上脑袋顶了。我打一个酒嗝,怀疑沁出眼眶的眼泪都是红泥酒液。 “不行了,”我把酒杯扔开,“不喝了。” 裴珏衣还举着酒杯,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我其实已经不太清醒了,看人都是叠影了,我伸出一只手,做一个喊停的动作,“你喝,你别晃,你喝。” 裴珏衣不听我话,还在左右摇晃。 我不耐烦道:“让你别晃了!坐直了!听我说话!” 于是裴珏衣才乖乖坐正。 表甥这么听话,做舅舅的我给他讲了个故事当奖励:从前有位公子,他的爱人是一名刀客,他们曾经神仙眷侣,携手天涯,然而人心易变,不知怎的,曾经山盟海誓,到头来山平海枯,旧情不复。最终,公子带走了刀客的刀,刀客则孑然一身,扬长而去。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 裴珏衣执盏的手顿了顿。他可能是被我的故事打动了,因为我初在绿蚁醅听到的时候也挺感动的。这个话本还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做《碧玉蜉蝣迎客酒》,不过好听归好听,我还是有点不懂这个标题和它的内容有什么关系。 裴珏衣走出花园前,我叫住了他:“如果你和明岳…” “楼公子想说什么?”裴珏衣驻足原地,耐心地等我说完。 我脑袋里充满了酒液,思考起来都格外费劲,上一刻准备的问题,到了出口时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 我只好换一句话说:“如果你和明岳,你们是一伙的…” 我发自内心建议道:“就给你们取名地鼠门好不好?” 裴珏衣:“…” 裴珏衣残忍地拒绝了我:“不好。”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7 第29章我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观颐 越别枝叫我:“楼岚起。” 我也叫他:“越别枝。” 他叫我:“岚起。” 我也叫他:“别枝。” 越别枝问我:“你是谁?” 我回答:“我是楼岚起。”又问他:“你是谁?” 越别枝道:“我没有问你名字。” 我叫起来:“错了错了,你该回我,‘我叫越别枝’。” 越别枝:“…不要闹。我问你,云中君的前主人是谁?” “是我啊。” “…”越别枝道:“再前一个。” “嗯?”我被上冲的酒气噎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他的?” 越别枝寒声道:“怎么?裴珏衣听得,我听不得吗?” 他这个话就说得我很莫名其妙了,“我也没跟裴珏衣说过呀?” 越别枝胸膛动作很大地起伏了一下,仿佛他强迫着自己咽下了什么滋味糟糕的东西,难受到连表情都扭曲起来。 越别枝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我:“那么我把话摊开说了,那个刀客,他是什么人?”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刀客,又突然灵光一闪,“公子的爱人?你问他是什么人?” 越别枝声音粗哑:“是。” “哦。”我恍然大悟,“你问他啊?他不是人啊。” “不过你要想听他的故事,可以去绿蚁醅。”说着我又突然想起,绿蚁醅是家酒肆,越别枝还小,我不能带坏他,便又改口:“算了吧,也没什么好听的,你要想知道,我给你把话本买回来。” 越别枝闹了个误会,他的脸颊鼓动了一下,我都能听到他牙齿互咬发出的悚然声响。 我抖了一下,怕越别枝一气之下咬碎了满口牙,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叫他:“你过来一点,到我身边来。” 越别枝依言站过来,我起身和他比了比。可不得了了,原本到我胸高的小孩,现在竟然有我眼睛高了,果然小孩子都是见风长,之前那小身板都是缺衣少食的苦日子活生生虐出来的。这倒霉孩子。 越别枝长得这样快,过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超过我了。我问他:“你多大了?” 越别枝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算了一下,才告诉我:“再过几月就十四了。” 十四岁便算得上半个成人了,按深州的风俗,越别枝已经到了可以收通房的年纪了。我把桌上的酒坛捞过来,摇一摇,里面还剩大约一个坛底的酒。 我把酒坛塞进越别枝怀里,“拿去,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纵横酒桌七年余了,这些酒你拿去,破个酒戒。” 越别枝抱着酒坛,乖得不行,乖得有一点反常。他看着我的脸,问我:“你的嘴?” “嗯?”我下意识地舔舔唇,“好看吗?我刚吃了一只姓明的地鼠。” “…”越别枝避重就轻道:“挺好看。” 我看越别枝答得敷衍,心下不服,便骤然出手把他拉得一跌,正倒进我怀里。我按着越别枝的肩膀,“啵啵”在他左右两颊上各亲了一口,“你说好看,送你的!” “…”越别枝猛然推开我,往后大退了好几步,“你醉狠了,我走了。”说完红着脸转身就跑。 我笑得不行,拔高声音喊他:“诶,诶!你等等!” 这么一会儿功夫,越别枝已经几乎跑出了花园。他停下来,并不回头,背对着我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也是一时冲动,但趁着酒气,即便冲动几分,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问越别枝:“你带着云中君没有?我想借它一晚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8 “没有。”越别枝道,“你要云中君做什么?” “没有就算了吧。”我不知道是在对越别枝说,还是对自己说,“没有就算了。” “你是不是想他了?”越别枝留给我一个垂着头的背影,他的声音很奇怪,仿佛含着一把热沙,又仿佛咽了一口烈酒,又沙又哑,甚至隐约还有一点恶狠狠的味道。 “你想他了对不对?你想云中君的原主了。”越别枝用我听不懂的沙哑嗓音和奇怪语调这样问我。他问我,却用笃定的语气。 我想了一想越别枝的问题,说对好像也不对,说不对好像也不对。我含糊道:“不知道啊,可能吧。” “我知道了。”越别枝说,“我知道了。我没有带云中君。” 我摆摆手,想起越别枝背对着我看不见,于是说:“那就算了吧。” 越别枝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 第30章做文明的神,要同人讲道理 观颐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趴在床沿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把金银钿莊的直刀。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对于昨日最后的记忆始终停留在我回房沐浴更衣上床睡觉。至于云中君是怎么到我被窝里来的,我完全不知道。总不能是它真的生出了刀灵,自己一路飘来的吧? 我把云中君放在床上,严肃地问它:“说,你怎么到我床上来了?” 云中君果然没有应我。我就说,要相信它能生出刀灵,不如相信原汀能种活月笼沙。毕竟月笼沙尽管稀少,花苗还是有的,云中君虽然健全,育灵却是不可能的。 我再想一想,依稀记得昨日仿佛是我同越别枝借了云中君,这硌了我一整晚的刀约莫就是越别枝送来的。 唉,送刀就送刀,放哪里不好,放我床上,能捅死我还算了,不能捅死我,倒把我硌了个生不如死,好气。感觉我背都青了。 我反手摸一摸,摸不到背上隐约作痛的地方,于是作罢,掐了诀把自己打理好了,去给越别枝递刀。 今天学堂休息,按照以往,越别枝要同武师学一天武,我原本认为少年人不该劳累过度,想免了越别枝半天武课,然而学武终究不能有一丝松懈,最后还是作罢。 我看一看天色过午,午膳时间刚过,越别枝还要半个时辰以后才继续上武课,现在大概在房里休息。 我到越别枝房前时,门只是虚掩着,但我还是礼节性的敲了两下才进。 越别枝坐在床沿,背对着我,说:“水放一边,把药油给我拿来。” 我心想越别枝大概是练武时磕磕碰碰受了伤,药油就在桌上,我就顺手给他拿了过去。 我哪里想到,这孩子伤得这么可怖。我好容易养出的一身好筋骨上满是伤痕,淤青血肿更是密布,少年人线条流畅的脊背上没有一块好肉。 越别枝等得久了,没人递给他药油,回过头来问:“你在做什么?”便看见了我。 我也问他:“你在做什么?哪里来这一身伤?” 越别枝不答。对于我的问题,越别枝总是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就轻,就轻再不能,就不答。 我认为越别枝有事瞒我,但我能怎样呢?我又没有立场对他刨根究底,即便我收养了他,我本质上仍是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且是一个不明来历又别有用心的陌生人,越别枝要对我留底,我也没资格怪他。 我觉得我的心态不太对,也许是宿醉之后的颓丧引起的,总之我现在是不太合适继续同越别枝谈话了。 我再问他一遍:“你告不告诉我?” 我同越别枝在深州落户已经大半年了,依照我对越别枝的了解,这个问题出口时我就有了答案。 我问越别枝:“你房里的小厮,他叫什么?” 无关紧要的问题,越别枝还是会回我的:“江月。你找他做什么?” 这回换我不答越别枝了,“他在哪里?” “我让他去打水了。”越别枝道,“我方才以为你是他。” 水井在厨房边上,江月打了水再去烧开,此时也该回来了。 我去开了门,恰好江月就端着水准备推门。江月见了我,问候道:“主人好。” 我颔一颔首,让开通道让江月进门,“去给大少上药,伤一日不好,一日不许大少出门。” 越别枝叫住我:“你去那里?”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29 我道:“你不说,我找别人问。” 越别枝道:“武课学的拳脚功夫,不过受了点小伤。” 我告诉越别枝:“我也学过武,你说我信不信?” 我摔门离去,越别枝似乎又拔高声音说了些什么,我反正是没有听见。 走不了多远,江月从后面追上来,喊我:“主人!主人!您把药油给拿走了!” 我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东西,药油瓶子都被我握得发热了。 我把药油递给江月。江月对我说:“主人,大少好像急了。” 我道:“急了?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追我?” 江月嗫嚅道:“大少腿上也伤了…” 我知道越别枝打发江月追来,本意是要把我劝回去,但越别枝万万想不到,他派遣来熄我怒火的水桶里,居然掺了一勺油。我现在怒得快要燃炸了。 我抓着江月的肩膀,把他转了一个方向面对来路,“你,现在就回去,给大少上完药,服侍他休息,再到厨房里,让他们给大少炖一盅参汤,知不知道?” 江月点头说知道,又问:“主人不回去看看大少?” “我看过了。”我说,“我看完了,现在要去同人讲道理了。” 第31章承惠,七百九 观颐 一般情况下,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讲道理的神的。天界不兴打打杀杀那一套,大家的性子都特别温和,日子也过得特别和平特别好。 但我毕竟是纨绔子弟出身,即便成了神,也不如其他正统神君一样向天道继承了一副宽容的好脾气,所以有些时候,我依然是会生气的。 我很久没有生气了,我生气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但有人马上要知道了。 武师的住所在东北角,我只听明岳大略说过一次,并且没有听得专心,导致兜兜转转了几圈才找上了门。我本来就憋着的一肚子的火因为这么一出,已经要烧到脑门顶了。 我去给越别枝送刀的时候把云中君抓在手上,去到了越别枝房里又是惊又是怒,刀也不记得还。即便是后来江月再追来,我还是满腔急火,根本记不起手里还拿着刀,否则我气得神志不清,可能要顺手把无辜的江月切切稀碎。 于是我现在上门来问责,手里还是提着刀的。 我才到门前,扬袖一甩,一道风诀就狠狠撞上了紧闭的木门,发出震耳的砰响。 木门往里缩陷了一下,却并没有被撞开,应该是从里上了门闩,但依我那一下狠撞,门闩大约已经断了一半了,我再扔个诀,这两扇木门就要死于非命。然而我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房里的人却半点声息也没有,甚至遍布在庄里的仆人都没有一个冒头。 我把云中君往地上一杵,高声道:“泰武师莫不是贵人事忙,没空见我等小角色吧?” 门内依旧是安静着,但很快传出脚步声,和木块落地的声音。门闩果然是被我震断了。 “主人家言重了,泰某哪里来的胆子。”泰武师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半截断了的门闩。 我拄着刀,问他:“泰武师,你同我家别枝在一起的时候多,你知不知道,是谁伤了我家别枝啊?” 泰武师合掌一握,半截枣木门闩就碎成芥粉,轻飘飘地漏过他的指缝落下来,“主人家可是小题大做了,修体练武,哪有不受伤的呢?” 我“哦”了一声,好奇道:“别枝和泰武师学了这么久,学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没有问过,既然今日我同泰武师得空,不如泰武师来告诉我,我家别枝,究竟学得好不好?” 泰武师终于松开手,最后一点木屑落下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红色。那本是门闩上的红漆,但这座庄园已经成为鬼宅很久了,我买下它后也不曾翻修,故而那红漆已经透了一点脏色的黑,此刻看来,更像是揉碎的凝固血块。 泰武师对我说:“好啊。” 我作为人的寿命,有十七年,当了十七年的闲人;作为神的年月,有五百一十七年,打了四百六十八年的仗。 我这一生,持刀浴血的日子,比安稳度过的年岁多了几十倍。 泰阳赤手空拳,连守势也不做,显然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神是无法被杀死的。泽灭木之战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无论伤势多重的神,都绝不是死在兵刃之下,而是会有天道出面,收走他们降生时落进有泽里汲取的一口泽息。没了泽息的神就会回归天道。不要说魂飞魄散,神连魂魄都没有。 所以云中君浴血百年,其实一条神命也没斩过。但人命,这把区区三尺刀上,却是背了七百八十九条的。 云中君在青石地板上杵了个洞,稳稳地立着。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0 我道:“七百九十。谢谢你来凑整。” 第32章我们都是小青蛙 观颐 谁知我刚一拔刀,泰阳便讶道:“你用刀?” 我已经把云中君抽出在手里了,“不用刀,我用板砖吗?” 泰阳道:“我以为是要公平决斗。”话一顿,又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是刀灵,离不开刀。” 我一头雾水。难道泰阳以为他赤手空拳,我也不会用刀吗?打一场架,谁跟你讲究用什么武器?你手持刀剑我也砍你,你一双肉掌我也砍你,横竖都是我砍你,能有什么分别? 然而我注意点倒没怎么放在这里。我问泰阳:“谁告诉你,我是刀灵的?” 泰阳冲我笑了一下。我不是很能形容他的笑容,我同泰阳交集并不多,也就是他刚进山庄时打了个招呼,那时他也同我笑一笑,十分温和的样子,仿佛他的名字叫泰阳,笑容也如同阳光一样和暖,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如阴暗水道中黏腻软滑的畸形生物在即将达成窥伺已久的图谋时,得意且挑衅的模样。 我被他这么微微一笑笑得全身一颤,寒毛都倒竖起来,又听得他对我说:“岚起才是贵人多忘事,你同我说过的,不记得了吗?” 我下意识就要反驳他,我好好的神君当着,做什么给别人说我是刀灵。然而我刚要开口,泰阳就打断我:“是不是刀在谁手上,你就跟着谁走?那个折寿骨,有什么资格得到你?” 我:“???” 我不太听得懂折寿骨是什么意思,想来大概是句骂人的方言。他打了我家小孩,我找上门来邀请他同我打一架都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却开口就骂人。我一向是个消气很快的人,譬如我来时想把他切成八段,这会儿时间我就消气很多,只想把他切三段了,但他这话一出口,我就决定要把他切成肉糜,不改主意了。 泰阳拔高了声音,看向我的眼里充满着恶意的,令我不舒服的情绪,“你不记得我了?”他问我。 我冷笑道:“我这一生千万载岁月,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惦记?” 我自以为这话说得戾气十足了,泰阳闻言却笑起来,“没错,你说得没错。” “但是没关系,”泰阳左腿后撤,摆开了一个十分扎实的起手式,“等到你认我为主的时候,你就只能记得我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我似乎同谁说过“我业已认主”这一句话来。我眉毛一挑,语气已经有了几分确定,“你是拿了别枝云中君的那人?” 泰阳道:“不错。你叫云中君?这名字真不错,合该是为我准备的刀。” 我呕了一下,云中君四万年前成刀,这人的曾祖爷爷都不够格摸一把,哪里轮得到他来自认刀主。我被他的大言不惭恶心得不行,再不知道这人不是泰阳,我就是同他一样的傻子了。 我问他:“泰阳在哪里?” “泰阳”勾了勾唇角,“那个废物?怕是已经进了转生门了吧。”言下之意却是泰阳已死了。 我再不想同他废话,一刀便向他当头劈去,“那么你就先进门去,替泰武师探探路吧。” 顶着泰阳模样的人手无寸铁,接不住我这一刀,急急向后飞掠。 我其实是没有学过刀的,铸云中君一开始也不是为我,我学的是剑。剑招使刀是十分怪异的。剑随君心,刀恃霸胆。持刀却使剑招,就仿佛一个白衣书生却一手狼牙棒一手开山斧,趁手不趁手另说,辣眼睛却是肯定的。 但这不代表我这一把刀就用得不好。刀的大气淋漓我得不到精髓,但刀的蛮横强硬,我在四百多年的鏖战中已经不仅领悟,而且将其写入血骨了。 假冒泰阳的这个人显然精于实战,光是脚下闪转腾挪也能避过我大部分攻势,甚至能在躲闪之余趁我一刀去势已老,新招未起时近身贴着我的身侧擦过去,一手五指成抓,带下我肩颈处一片血肉,一手含力打在我后心,把我击飞出去。 我一下子眼泪就疼出来了,哭着将云中君换到左手半空反身横抹,斩下“泰阳”一指,断指顺着云中君剑状刀尖的去势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 我被撕了块皮都疼得厉害,“泰阳”十指连心被我斩了一指,眉头却都不皱一下,还反过来劝我:“哭什么,认我为主,就不必遭这份罪了。” 我想死却怕疼,不是说说而已的。我是真的怕疼,小时候吃鱼,鱼刺扎进牙龈里我都能把眼睛哭肿,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伤过这么重,受过这么大委屈。 我还是一个特别小肚鸡肠的人,当即便哭着吼回去:“呱!今天不把你切碎了,我就不姓楼!” “泰阳”:“噗嗤…” 嘴快了,狠话都没放好,我哭得更厉害了,甚至哭得接不上气,还打了个嗝。 我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重新冲他吼:“滚啊!” 第33章弱小,可怜,又无助 观颐 我不知道哀兵必胜这句话适不适用现在的情况,但我确实在裴氏兄弟看够热闹出来圆场的时候又斩下了那个“泰阳”的一只手臂。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1 这回出来的是难得一见的裴珏尔,判断标准很简单,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裳,裴珏衣那个大蒜转世是不兴这种颜色的。 “泰阳”或许是误以为裴珏尔是我的帮手,怨毒地瞪了我一眼飞身走了。我平白无故挨了一瞪。“泰阳”也不想想,若裴珏尔真的是来帮我的,那他前头做什么在角落里躲了半天不出来。分明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裴珏尔过来问我:“楼公子还好吗?” 我没好气道:“不好,疼死了。”又指使他:“你给我把那个手捡过来。” 裴珏尔很好脾气地过去,把落在草丛里那只染了血又滚了灰的断臂捡起来。我伸手要去拿,他还很仔细地在那手上擦出了一块干净地方给我下手。 我对裴珏尔这个小动作很满意,他再一次问我好不好时我语气就缓和了很多:“我不好。你看了那么久却不来帮我,现在也可以不问的。你可以走了。” 裴珏尔没有走,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走了。 太久不哭的人一下哭得太用力,一时想停都停不了。我提着一只还在滴血的断臂一边走一边哭,路上的仆人都用一种惊恐又好笑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哎呀虽然蛮可怕但还是好想笑哦”。 我推门的时候江月刚送完东西准备退出来,我和他打了个照面。江月一脸惊恐,我打了个哭嗝。 参汤要小火慢炖,还要等上一等,所以江月送来的是一碗大骨汤。昨晚我们吃的大骨汤面,大约是剩了些汤下来。 热汤香气扑鼻,我一早起来空着肚子去打架,打架还受了惊吓,又累又饿又委屈,开口就道:“我也要喝。” 江月战战兢兢道:“没…没有了…剩余的汤熬干了…就…就剩这一碗了…” 熬到只剩一碗,这一碗剩的就全是汤里的精华,可是没有我的份。我觉得手疼脚疼哪里都疼,特别是颈侧伤口简直疼到要命;又觉得那个“泰阳”临走之前瞪我一眼特别不讲道理;我昨晚被云中君硌的淤青还在背上;今日到了快晌午我还没吃饭,有违我的生活理念。 我从前听说孤儿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我当神当了多久,当孤儿就当了多久,不想的时候不觉得,一想觉得全世界都没人爱我,难过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这边在丧气难过,余光瞥见那边越别枝挣扎着还要下床。瞧瞧,连越别枝都不听我话了。 我满腹委屈地冲他吼:“你敢下来试试!” 越别枝被我吼得又退回去。他探身端起床头矮桌上的汤碗,向我招手,“过来,喂你喝汤。” 越别枝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骨汤的浓香更变本加厉地往我鼻腔里灌。我吸吸鼻子,很没有骨气地就过去了。 越别枝示意江月:“你可以走了。”一边搅动着勺子让汤变凉,问我:“疼不疼?” 我一心都在香喷喷的汤上,本来都忘了自己还伤着,越别枝一问我就又疼起来,“疼死了。” 越别枝喂了我一勺汤,把碗放到一边就来看我的伤。其实我也只是被撕掉了一块皮肉,加之又在血管边上,血涌出来染了半幅衣襟而已,其余最多是些淤青红肿,再多就没有了。 越别枝拉开了一点我的衣襟,黏在伤口上的衣物一被剥离,血就不可抑制地又冒了出来。越别枝大约是被吓到了,一动也不敢动。 入口的那勺汤还不是很凉,我被烫得皱了皱眉头,“诶…其实没有伤得很重嘛,大不了留个疤。” 说着我又想起来,我是手持兵刃同赤手空拳的人打架的,占尽优势还被伤得要留疤,要是被云中君的原主人知道,肯定要怪我没有用好云中君,给他丢人了。 我情绪低落,干脆也不再想自己的事,转问越别枝:“他用的哪一只手欺负你?” 问完我看了一眼拿着的断臂,是只左臂。我“啊”了一声,尴尬道:“砍错了,原本想把他右手砍给你。” 越别枝:“…左手也行吧。” “哦,那送给你。”我本来想把那手臂递给越别枝,一看它脏兮兮,于是把它扔到了地上,“好脏,扔地上吧。” 越别枝:“…嗯。” 那只断臂脏兮兮,我手拿了它那么久也不干净了。我很为难地看一看自己的脏手,越别枝很有眼色地把汤碗端起来,我于是美滋滋地继续喝汤。 碗底还剩一些的时候,汤勺就不好用了,我还准备喝完这最后一口就回去沐浴更衣,谁知道越别枝一抬手,自己就着碗沿把汤喝完了。 越别枝喝完汤发现我在看他,还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气鼓鼓道。看在你也是伤员,不和你计较。 第34章催更就是催命啊【敲黑板】 观颐 我这回再去厨房觅食就不再是没头苍蝇乱转了,有帮厨的人领着我,把厨房洗劫一空,但我挑挑拣拣,最后只拿了一盘辣炒鸡丝和一杯蛋羹。 厨娘追上来,“主人家!主人家!等等!” 我边走边忍不住偷吃了一口鸡丝,厨娘这么一喊我,我来不及吞咽,差点噎死当场。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2 我拧着眉把没嚼碎的鸡丝硬吞下去,“做什么?” 厨娘道:“给大少炖汤的参是百年老参,少年人不合宜太过滋补,但府里又没有其他年份小些的参,来问主人家,这汤还要不要给大少送?” 我眼前一亮,“我能喝吗?” 厨娘说可以。 我吸溜了一下口水,道:“那给我半盅吧,余下一半兑些其他汤,给大少送过去…罢,二少也送一份吧——有其他什么汤没有?” “有的。”厨娘回答,“听江月说了,大少跌伤了腿,小的便让他送了一碗大骨汤去,又炖上了一锅新的,就怕大少伤了根骨。” 厨娘真体贴,回头我要跟明岳说,给她涨月钱。我在原地一边等厨娘给我端参汤来一边想。 我脖颈上的上已经有大夫来看过了,结结实实的缠了七八圈纱布,幸好也是冬天,可以当个围脖戴。越别枝的伤严重得多,不少是旧伤,积压了不少时日,越别枝却一句也不对我说,我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大夫还是一样请,正如厨娘所说,年轻人最怕伤了根骨,越别枝的万事都要关心再关心。 我刚刚美滋滋地喝完汤,就有下人来说官爷上门了。我有预感要见熟人,出到会客厅一看果然是利攸行。 利捕头坐在下首,依旧转着一根笔,但我已经知道那是做样子用的干毛笔了,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上座,丝毫不怕被溅一身墨点。 利捕头道:“楼公子这庄园可真是多灾多难啊。” 我吃惊:“你们官府怎么什么都知道?”连我刚刚关起门打的一架都能知道? “楼公子方才请的大夫是官府中人。”利攸行给我解释,这就能看出来他对我态度好了不少了,先前他可是摆出了理都不愿理我的架势,此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裴氏兄弟,他就能给盟友解释两句了,“毕竟楼公子身处鬼宅,鬼宅见血总是不好。” 利攸行说着话锋一转:“依我看来,不过是人心生鬼罢了,世上哪真有鬼。” 人心生鬼一句我很赞同,世上有没有真鬼我却不知道,只能含糊应一声大概。 利捕头这回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问一句我怎么伤,同谁打了架,好有个留案,毕竟我明面上还傍着裴氏兄弟这棵大树,官府也不好动我。 意思意思走过流程,利捕头就切入正题了:“利某方才入庄时略微绕了些路,转了一圈,可不见柴房有人住的迹象啊。” 我“啊”了一声,想说我本来真的要裴氏兄弟住柴房,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趁我不在家时搬进来,偷偷去住了庄东的空房,我也很无奈啊。然而话没出口我就知道利捕头肯定要当我诡辩,毕竟我们的盟友之情没有经过加固,脆弱得就像纸花,都不用风吹,我吹口气就要散了。 然而利捕头还等着我回答,我一时又编不出什么理由,只能装作有苦难言的模样拖延道:“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另有隐情…我…” 下人的喊叫声恰好在此时插了进来,我如蒙大赦,假作被打扰的不悦模样呵斥道:“何事高声喧哗?” 下人回道:“二少呕血昏迷了!” 我脸色大变,起身之势太猛以至于带翻了红木的靠背椅,沉重的木椅倒在地上,砸出砰然声响。 利捕头也站起来,“楼公子家中有事,利某就先告辞了。” 我心中烦乱,无心与他客套,只道:“利捕头慢走。”便拂袖大步出去。 我匆匆行到惊鹊门前,惊鹊的房门大开着,数十个小厮并侍女脚步匆忙脸色慌乱地来来去去,一片兵荒马乱。 我刚要进门,后头又有江月喊声:“主人!主人!” 我有感不妙,果然我一停步转身,江月喘着粗气迎上来:“大少昏过去了!” 周围还有侍从婢女的呼声喊声说话声,江月在我身边伏着身剧烈喘息,不知道是谁端着水盆路过我,一个趔趄将水泼出来,溅湿了我的衣角,连声道歉。 我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刻,我同样是站在人群之中,茫然而不知所措。 那时的我无所作为,失去一切。如今呢?如今的我呢?四万年光阴流过,我得到了挽留的能力了吗? “不。”我低声道,“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是不用挽留的。那是我的。” 第35章来,看着我的眼睛 观颐 越别枝住在庄西,同特意开辟出来的练武场接近,庄中心的最大两间房我同惊鹊一人分了一间。 我匆匆赶往西角,越别枝住处略偏,且他不愿人来人往吵闹,故而这处仆人并不很多,不如惊鹊那边一样熙攘拥堵。 我远远看见有人立在越别枝门前,到前发现是明岳。明岳也看见我,并在见我之时愣了一愣,明亮日光下,他的瞳孔反而放大得吓人。 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叫我:“主人。”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3 我没有心思分给他,“澶州最好的大夫是谁?去请来,能请的大夫都请来。去!” 旧患新伤,就算是年轻的身体,病痛层层累积起来,迟上一刻,越别枝就可能没命。惊鹊年纪更小,更不必说,此刻除了请大夫别无他法。即便不能救命,只要能吊住一口气,我堂堂神君,总不至于无法救下两个小孩。 明岳应诺,抬脚就要走。我突然又反悔,伸手一拦,“不,不用,澶州最好的医生是谁?我去找他。” 明岳回道:“是‘寒暑针’墨欧。” “墨欧…”我把这名字咀嚼了一遍,总觉得似乎曾听过,“他在哪里?” 明岳道:“遮影巷海光堂。”又怕我不识路,补充道:“花鸟街东头,临近重霄楼那条巷子就是。” 我回身便走,待到出庄门时依稀听见有人高喊:“二少…二少不见了!”我脚步匆匆,那声音就被我几步甩在身后了。 遮影巷没什么光照,才过午时不久,巷中却昏暗得如同日暮。我就着一点透漏进的日光,分辨出其中一间屋门外小小的“海光堂”三字。 海光堂的门大开着,我大步而入,屋里的人正伏案读卷,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来客何人…是公子?” “嗯?”他似乎认识我,但我却对他的脸没什么印象,再着其实也不是认亲交友的时候。我做了个潦草的拱手,道:“我来求医,先生请入内堂。” “内堂如何?”寒暑针从桌后站起来,掀开隔绝内外堂的布帘,医堂都是一个布置,外堂坐诊开药,内堂行医施针。而此时内堂的病床上赫然并排躺着越别枝和惊鹊两人。 寒暑针震惊回头,“怎会有人?” 我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时间,“先生,我家孩子正逢生死关头,黄泉人间,全凭先生施手了。” 寒暑针毕竟医者,当即压下疑惑,过去为两人把脉施针,并不时问我几个问题。我耐着性子一个个答了,满心焦灼,只等他给个准话。 寒暑针放下惊鹊的腕脉,转面向我:“公子请伸手,墨某仍有疑问需要确定一二。” 我伸出手,寒暑针摸过脉以后又看了我的指甲和瞳孔,甚至放了我几滴血。最后却露出一副难言的神情。 我担心他是看不出二人的病症,只想得个准信不要浪费时间,便问:“如何了?” 寒暑针道:“两位小公子身中奇毒‘魄还乡’,幸而服用不多,且送医及时,墨某还有法可救,然而公子们体内另一种慢毒,名为‘醉倒春’的,墨某却无能为力了。” 慢毒治不好另外说,只要命能先捞回来,什么都好说。我催促道:“求先生大义施救,来日我必厚报。” 寒暑针推辞了一句‘医者本分’,出去外堂配药了。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二人,寒暑针为他们封住了经脉,阻挡住毒性扩散,此刻他们仍是昏迷着,气色却没有太差,还显示出生机。 我一口气松了一半,却不敢完全松懈,过去在床沿坐下。 算算时间,两人昏迷前同样进食过的只有一碗汤。寒暑针说他们服毒量少,我猜测是我让厨娘兑稀了参汤的缘故,且我又分了半盅原汤走,两人各自喝下的毒汤毒性大不如前,才侥幸饶了一命。 然而那盅参汤原本整盅都归越别枝,下毒之人针对的原本也只有越别枝一人,下的毒药也是不多不少的一人份,若不是太过自信,就是那毒因稀少之故,他也只够取走一人性命,若是后者,那他与越别枝定然要有什么深仇大恨,才能舍得这样一味奇毒,只为图谋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性命。 然而一个十几岁的孤儿少年,又能和什么人有血海深仇,弥天大恨呢? 我一时毫无头绪。寒暑针还没有回来,我掰开靠外的越别枝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只是无神,并没有涣散,还好,还好。 越别枝的眼睛很漂亮,是有些略深的灰色,不仔细看就是普通的黑瞳。然而因为遮影巷光线不足,海光堂内点着蜡烛,这个床头就有一支红烛,已经燃了一半了,剩下一半也在缓缓融化。借着蜡烛的光,就能很明显看清越别枝的灰眸有多好看。 我看了一会儿越别枝的眸子,又帮他把眼睛闭上。人的眼睛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地方,活着有光,死后涣散;见光时收缩,背光时放大。 明岳方才站在日光里,就是瞳孔放大…不,不,不应该…明岳是迎光站着的,瞳孔放大,不是背光,就是紧张。明岳为什么紧张?我突然抓住一丝线索。 越别枝的住处少有仆人走动,明岳在那里做什么?他看到我又在紧张什么?从我行踪被裴氏兄弟掌握一事,到如今别枝惊鹊中毒,明岳都或多或少扮演了边缘似乎无关紧要却极其突兀的角色。 明岳明岳。当真清白皎皎如明月吗? 第36章生活和存活可不是一个概念 观颐 寒暑针从内堂掀了帘子出来,我在外堂等了已经不少时候,他也不多话,过来在我手边坐下,开口便道:“两位小公子暂且无碍了,墨某却还有些问题需要公子解答。” 我站起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拱手礼:“我名楼岚起,先生有什么问题便问,岚起有问必答。” 寒暑针叫了我一声楼公子,道:“墨某名欧,字非鸿,曾在踏花楼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公子想必不记得了。” 其实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但他这么一说,我总要抱歉两句。不等我开口,墨欧切入正题道:“公子体内亦有醉倒春积累,且身中魄还乡毒性比两位小公子更甚,然而公子却无半点中毒症状,敢问公子可是天生百毒不侵之身?”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4 这个误会就大了,我只是个肉体凡胎,参汤毒不死我纯粹是因为我本来就死不了。 我扯了个谎带过去:“我幼时大病,曾得高人赠药护住心脉,或许是那神药隔绝了毒性吧。” 墨欧信以为真:“魄归乡毒性猛烈,醉倒春更是无药可解。能护住楼公子性命无虞,果真神药。” 他说醉倒春无解,我一下就慌了,我还记得他说过自己治不了醉倒春,忙问:“我家二子还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墨欧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墨某不敢托大,两位公子虽有墨某尽力施手,但要保一生安康却难。大公子体质殊异,冒险将魄还乡余毒全部拔除或许可行;但小公子年纪尚小,若强行拔毒,只有死路一条。” 我怀抱着侥幸追问:“那醉倒春呢?” 墨欧声音平稳,话语却如寒刀,“醉倒春,无解。” 我不死心道:“就没有其他人能解?” 墨欧道:“醉倒春于百年前现世,采取慢毒积累的方法侵蚀人体,待到积毒成量,诱发时将由人体五脏六腑而起,直至将人化为血泥,如三春桃花艳色,故名醉倒春。百年来,醉倒春色之人不计其数,得生者却至今无一个。” 我最后问一句:“醉倒春积累多少能致命?” 墨欧一指门外,“公子出了遮影巷,路见第一株桃树南枝上有一朵花苞,只需与那花苞等重的药量,遍足够醉倒一春桃色了。” 走出遮影巷,路见的第一株桃树长在一个废弃小院的角落。还不到春风吹起的时候,桃枝上有且仅有一个小小的花苞,小到如同天边星子光团,轻到如同人间性命生死。 我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小小的花苞,然而先于春天出生的它无比脆弱,在我指尖触及的一刻便从枝头断落,滚落在雪覆的地上。不比雪粒大上多少的花苞,甫一落地,就再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的东西,我也不再费心寻求了。我回到庄中,两位小主人先是急病昏厥,后又离奇失踪,即便我出门小半日,庄里喧闹也没有减弱多少。 我把明岳召来,“发了本月月钱,把人都遣散了吧。” 明岳惊愕道:“所有人?” 我说是。又道:“包括你。” 明岳急道:“主人!” 我懒怠抬眸,扫他一眼:“我给你走的机会。如何?不愿走么?” 明岳闻言一僵,改口道:“是。” 我嗤笑一声,不愿理会他,随他去了。 明岳刚走,门口又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是久未见的原汀。我笑道:“我下凡快一年,你这才第二回来看我。” 原汀反驳道:“天上人间时间不同,据我上回来访不过三日间隔。” 我摆一摆手,“不同你争这个,这回是什么事情?” 原汀道:“你在凡间动用术法引起了太多人注意,天道依法已将你的住殿收走了。” 我满不在乎道:“收走就收走吧,谁在乎那个。” 原汀道:“不在乎天上住殿,却要死守人间庄园么?岚起,你动凡心了。” 我笑出声:“我本来也是凡人啊。我这胸膛里跳动的就是一颗凡心,哪日我这凡心不动,那才是大事不妙。” 原汀不悦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唉唉”几声应付,“我知我知。你特意走这么一趟,就是要来告诉我我成了无家可归的神的?” “不止。”原汀自己捡了把椅子坐下,“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天前同我说什么?你说…” 我打断他:“记得,我说要成个厉鬼回去请你喝茶。” 原汀瞪我,“我不是说这个。你那时分明心意坚决要来寻死,如今呢?拖延敷衍,逃避话题,楼岚起,人间虚假的幸福美满迷了你的眼睛么?” 我原本一手支着额头,闻言搭在膝上的另一手猛一收紧,“你又怎知我这阖家美满是虚假的呢?” 原汀冷笑一声:“越别枝,他算你的家人么?他是天界神君的一个轮回投影,算是你的家人么?那惊鹊,不过奴籍出身一小童,也算你的家人么?你的家人早就死尽了!” 我拍案而起,“你知道什么!” 原汀见我动了真怒,语气稍缓,道:“略知些许,这些许也是你曾告诉我的。四万年光阴,那些往事除了你,谁也不会记得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5 我却不记得我曾与任何人提及自身往事。原汀这一回当真触及了我的底线,我原本就心情不愉,此刻更不愿多话,逐客道:“话说完了,就走吧。” 却不料原汀道:“我这回与你一同在人间长留。” “留便留。”我摆一摆手,“随便找间房自己住了吧,我刚遣散满庄仆从,你自己打扫去吧。” 原汀出门前问我:“活着还是那么痛苦吗?” 我恹恹道:“从来也没有快乐过,可以了吗?” 第37章三人行,必有一灯泡焉 观颐 越别枝再醒来已是三天后了。庄里没有仆从,我走不开身,购物抓药都是打发原汀去跑腿。原汀比我刚下凡时更不熟道路,遮影巷又隐蔽,第一回让他抓药他去了大半日,我等在庄里还疑心他遇见了拍花子给拍肩迷晕了,麻袋一兜兜去山沟沟里头当苦役。 原汀回来时我还吃惊了一下:“你还知道回来?” 原汀:“我转了三条街,最后问了人才找回来的。你为什么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道:“这个你要问别枝,地方是他选的。再说,找不着路你开一回天眼啊,别枝在这里光芒四射,你就算迷路到了瀚海也能见着金光飞回来。” 原汀一击掌:“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我都不想理他了。 原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哦”地叫了一声。 我问他:“又怎么了?” 原汀道:“明止君要我告诉你,得空了就回去天上一趟,月笼沙你还没看过呢。” 我这才想起我还同明止君有个赏花之约:“月笼沙好看吗?” “不知道。”原汀磨牙,“明止君谁也不给看,就说那花是你的。” 我拍拍原汀肩膀:“诶,不要生气。名花配美人,你不过输在没我好看罢了。” 原汀倔强道:“我内心和你外表一样美。” 虽然原汀的内心其实也比不上我的外貌,但我还是被他这一句间接赞美夸得很受用:“我知道,内心美比较重要,所以我内心比我外表还美。” 原汀:“…你先别说话,我怕我忍不住打你。” 这边和原汀说着话,那边我还架了一个小炉给两个孩子熬药,正事唠嗑两不误。 墨欧的交代是三碗水熬成一碗,但这一碗是茶碗还是海碗他没说,原汀也没问。我从前水都没烧过,更不要说熬药了。 我招呼原汀:“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原汀:“???我有点怕。” 我安慰他:“不要怕,来尝一口。”说着掀开药盅拿小勺舀了一勺颜色发黑,气味发臭的药汤出来。 原汀惊恐地退了几步。 我诱哄他:“来,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这可是你带回来的好东西,快尝尝火候到了没有。” 原汀又退了几步:“我看到了,就这么去给上神喝吧,反正喝不死他。” 我惊了:“你变了,原汀,你以前对明粢上神毕恭毕敬的。” 原汀回:“你还把上神抓在怀里揉肚子呢。” 好像是哦,比起原汀,我何止是不敬,简直是不要命了。但我本来也是为了不要命下凡来的,我无所畏惧:“我不要命,你也不要命呢?再说,你是不是偷窥我了?” 原汀厚颜道:“偷窥…小轩窗里看得分明的,能叫偷窥吗?” “小轩窗?”我急急追问道:“那你看见下毒的人了没有?” “没有。”原汀答得干脆,“没有你的部分,我没有看。”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被原汀一提醒,我打算稍等自已开个小轩窗自己看。 原汀却说了个无关的话题:“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凡间打人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6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脖子上还缠着纱布呢。 我怒道:“那他也打我很疼啊。” 原汀道:“你是神,神打人太不公平了,所以天道暂封了你的术法,你现在算是变回凡人了,可以再去把场子找回来。” 我大吃一惊,翻手掐了个风诀,果然使不出来了。 原汀按下我的手腕:“别慌,不过封上几天意思意思。” 我眼睛都亮了:“我现在算是变回凡人了?” 原汀一眼看穿我的意图,一桶冷水就泼下来了:“别想了,死仍是死不了的。” 我恹恹地收回手,不说话。 原汀叹了一口气:“他…知不知道你的目的?你同他说了没有?” “他?”我愣了一下,“别枝?” 我刚要说还没有,就听见越别枝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他的声音又哑又弱,显然是身体还虚着:“我要知道什么?” 我目光越过背对着门口的原汀的肩膀,果不其然看到脸色苍白的越别枝,只披了一件外袍,依靠在门边。 我大步迎过去:“醒了就躺着,出来做什么?” 越别枝拨开我的手:“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支吾道:“…没有,你先回去,回房说。” 原汀却在此时转过身来:“岚起没有,我有。” 越别枝闻言冲原汀点一点头,两人居然像老友重逢一样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 越别枝道:“又见面了。” 原汀“嗯”了一声:“上回走得急。越别枝是不是?我叫原汀。” 他们两个脸色冷淡语气平和地打个招呼,室内气氛却莫名一下剑拔弩张起来,我夹在中间,忍不住打了一个惊恐的嗝。 越别枝和原汀齐齐看向我。哎呀,尴尬。 第38章你们怎么那么熟练啊 观颐 越别枝扶着门框咳了两声,不过几日光阴,好好一个少年人就迅速消瘦下去,披衣倚门,不胜娇…孱弱。 越别枝咳完了,抬脚迈进门:“贵客上门,有失远迎了。” 原汀摆摆手:“依我和岚起的交情,本不必计较这些。” 我在旁边看得好惊讶,他们是不是事先对过台本啊?为什么都这么熟练啊?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接啊? 越别枝脸色发白,我伸手去扶,他看了我一眼,才把手撘过来,其姿态之雍容,仿佛我真是个领路的公公,而他是将要去垂帘听政的太后。 原汀突然过来把我挤开,很是哥俩好地扶着越别枝的肩膀把他带去坐下,自己坐在越别枝旁边。 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还没有完。原汀亲自把那壶黑乎乎的药倒进茶碗里,推到越别枝面前:“岚起熬了一上午的,不要客气,喝吧。” 胡说,我刚把药壶架炉上不到一个时辰。 越别枝很给面子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喝完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变得更惨白了一些。我简直佩服无比,我坐炉边熬药的时候就险险被那神奇的味道熏中毒,越别枝却像喝水一样地喝下去了。 原汀“啪啪”给越别枝鼓掌:“好!再来一碗!” 我算是看出来了,原汀今天也该喝药。 我瞪了原汀一眼,过去和越别枝打商量:“你回房去,看看惊鹊怎么样了。” 越别枝这才把目光从原汀身上收回来:“惊鹊还睡着,我先听完客人要说的话,再去不迟。”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7 原汀“哈哈”笑了两声,道:“何必生份,随岚起叫我原汀就是了。” 我再瞪原汀一眼:就你话多。 我推推越别枝:“他有什么话好跟你说的?有也不过是些废话,不要理他,你快回去。” 原汀道:“我确实有话说…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不理他,拉着越别枝往外走。廊上风急且冷,我哆嗦了一下,还是要坚强地把我的狐裘脱下来给越别枝。 越别枝被我当头一盖,愣了一下,问:“做什么?” 我被迎面奔来的风吹成了一根人棍,从头僵到脚:“好不容易救回来人,可别再出事端了。穿上。” 越别枝把狐裘拿在手里:“不要。” 我四肢僵硬地拉着他往房间走:“我都脱了,你就当穿上帮我暖着,回房了还我…好冷好冷,快走――你快穿上啊。” 越别枝身量已经和我差不多了,雪白雪白的狐裘衬着惨白惨白的脸,我莫名其妙就想笑:“诶,你像个雪人…不过也没有这么瘦的雪人吧,雪人都是圆乎乎的。” 我把空闲着的左手也举起来,两手一同包住越别枝的手。越别枝骨架大,手也比我大一些,掌心宽厚,手指修长。 我举着他的手看一看,叹了口气:“稍微也长点肉吧,养你这样的小孩好没有成就感哦,就是养不胖,就是养不胖。” “…”越别枝皱眉,“我努力…?” 说话间已经到了房门前,我推开门,把越别枝推进去:“那你要快点了,我不能等你太久的。” 越别枝站在门里,我还在廊上。房里没有开窗,天色还早,也没有点烛,我在门外遮了光,门里越别枝的面目就有些模糊。 越别枝问我:“你为什么收养我?” 我实话实说:“其实我有目的。” “是什么?” “…”我为难了一下,“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我原打算再过几年的。” 我又补充道:“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告诉你了,你不要听原汀的话。”直觉告诉我原汀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即便是要向越别枝揭露我的别有用心,我也希望是我自己来。 越别枝解下狐裘还给我:“好。” 我没有接:“它很暖和吧?我也很喜欢它。送给你了。” 我带上门:“好好休息,照顾一点惊鹊,我马上回来。” 第39章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观颐 我觉得原汀真是变了好多。从前我们是两条怂怂的槁鱼,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咸在角落里晒太阳——对了,说到晒太阳,我原以为天界那么高,太靠近太阳会把我晒成一个神干,然而事实是天界根本晒不着太阳,我们两条槁余要防发霉,还要蹭到神住天和仙住天的交界上去,可怜巴巴的。 我和原汀百多年的友谊,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他了,没想到转眼不见,他就变了条鱼,不再咸了,也不再怂了,还敢怼明粢上神了,和先前那个口口声声瞻仰上神尊容的原汀丝毫不是一个神了。 我惆怅道:“原汀,你变了。” 原汀:“是,我变了,我没有变秃,但我还是变强了。” 我:“最近天界流行的什么套路???” 原汀:“诶,你不必知道。”语气十足十的恨铁不成钢。 不必我知道就随他去。我严肃问原汀:“你胆子大了,嗯?” 原汀还跟我耍滑头:“壮胆特训了解一下?” 我瞪他:“差不多行了啊,正经问你。” 原汀看我一眼,叹一口气,再看我一眼。我被他诡异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没什么。”原汀看了我一会儿说:“想通一些事情罢了。” 我再问他想通了什么,他却不肯说了:“这个也不必你知道。”无论我再如何旁敲侧击,他就跟河蚌一样地不开口,软硬不吃水火不进,仿佛从一条槁鱼变成了一条铁鱼,连物种都不一样了。 我纠缠了原汀三日,他只会说一句“不必你知道”,我听得耳朵生茧,越别枝拖着病躯来同我问了一句什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个不必你知道。”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8 越别枝脸色大变。我一看事情不好,连忙挽救道:“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你问的什么?再问一遍。” 越别枝扶着旁边椅子的椅背,站得十分艰难,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撑住一副病体站在我面前一样。我看得心疼,刚想要他坐下说,就听得越别枝一字一顿道:“你…快乐吗?” 我…我:“…我很快乐?” 越别枝:“…” 越别枝若无其事地揭过这一页:“你说,你从来没有快乐过。” 我差不多品出不对来了,原汀那家伙十有九十九背着我搞了什么事情,那天那奇奇怪怪的眼神,八成就是内心正琢磨着坏主意的映射。我避而不答:“原汀和你说了什么?” 越别枝并不被我带着跑:“你同我说过的,那些关于你很开心的话,都是假的吗?你是骗我的吗?” 越别枝病得厉害。前几日刚醒时跑出来那趟还是受了寒,我送他回房,出来和原汀交代了事情再折回去,就见他在发热,养了这么几天也就堪堪退烧。前有毒患后有病忧,越别枝的气色实在不能算好,问出这一句话时,面上更加不显人色,甚至隐约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来。 我过去扶住他:“有话慢慢说——你先坐下。” 越别枝没有坐下,他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臂。人的手指是不太容易长肉的,越别枝愈发消瘦,如今,抓住我的那十指仿如枯柴,连指尖都显着惊人的死白。触目惊心。 越别枝死死地抓着我:“你在骗我吗?你为什么骗我?你说会照顾好我的——我不能被爱吗?你为什么骗我?”他语气激动,说话也有些颠倒,显然是冷静不下了。 我抱住越别枝,拍拍他的背,哄道:“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爱你的人有很多啊,会有很多的。” 越别枝推开我:“里面有你吗?”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当然有。” “骗子。”越别枝冷冷地看着我,他甩开我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连他自己的手也被甩撞上桌角,那片惨白皮肤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青紫,“你骗我。” 我辩解没有,越别枝却不再听了。他看着我,用那双我喜欢得不得了的灰眼睛看着我:“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骗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收养我?” 越别枝站起来,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走出去。他的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像漫天风雪中孤独的标杆,立在天地之间,来也一身,去也一身,风吹雪过,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越别枝回过头看我,他的身后有雪粒吹起,岁末天寒,他的语气却比雪更寒:“羔羊尚知跪乳,你却要我弑恩。楼岚起,你把我当做什么?” 第40章我有旧友丧似汝,而今坟草三丈五 观颐 越别枝不愿见我了。他躲着我,我也不强求,槁余庄就这么大地方,只要他不出庄园,一切好说;而他不出庄园,我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我去找了原汀,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要同他说那些?” 原汀还是老话:“岚起,你被迷了眼睛了。” 我反问他:“那又如何呢?” 我活得快乐吗?一点也不。从不快乐吗?不。至少我当凡人时,是十分快乐的。四万年前是,四万年后也是。原汀说我被凡间的镜花水月迷了眼,他哪里知道,是我自己蒙住了眼睛。 原汀问我:“你不是来求死的吗?又为什么怕他知道?” “四万五千年。”我说,“四万五千年了,原汀。做人是什么感觉,我已经快想不起来了。我不过想要做一个人。” 原汀叹气:“何必呢?明粢不会在意越别枝的生平如何的。” 我回:“明粢不在意,越别枝在意;云中君不在意,楼岚起在意。即便我死后,明粢归位,总还有惊鹊,他会记得,他曾有一世,有过这样一个家。” 原汀还是那句:“何必呢?” 我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作为一个凡人死去吗?”不等原汀回答,我自己接道:“落叶归根。我也希望这一生,终止在楼岚起,而不是云中君。” “你回去吧。”我对原汀说:“回天上去,不要再掺合我的事了。再过不久,你就能来给我上坟了。” 原汀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其实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惊鹊好了很多,大约快要醒了。” 我点点头:“知道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原汀来时孤身一人,去时也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必收拾,什么也不必带,若非我留了他一顿饭,方才说完话的他就能走。 原汀看着我,他看了很久,我想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便没有开口催促。 原汀说起了无关的话题:“神也是有寿命的。”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39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就自己说下去:“或者百年,或者千年,或者万年,即便与天同寿,用也有烟消云散那天。” “而你是凡人。”原汀说:“凡人成神,寿命更要短上许多。神与仙身死,神识回归天道;而你不融于天道,则会魂飞魄散。” 我“哦”了一声,道:“那也没什么…然后呢?” “你是可以被杀死的。”原汀抓住我的肩膀,“只要被上神杀死,你就可以重入轮回。岚起,岚起,我不想看你魂飞魄散。” 原汀叫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他好像很难过,他对我说:“我想再见到你。” 我把原汀的手拨下去:“所以你才要看我去死吗?原汀,再入轮回,我会是林岚起、高岚起、白岚起——你再也见不到楼岚起了。” 原汀怔愣,半晌茫然道:“我也不想的…” 我若有所思,问他:“我的寿命,有定数吧?我活不长了对不对?”原汀是司籍官,他要看到这些易如反掌。 “是。”原汀的声音又轻又慢,“它突然浮现出来的——它原本不在那里,那里是空白的,它突然出现了。”连语序也颠三倒四了。 “还有多久?”我问。 “一百年。” 一百年对于原汀这样的天生神君,不过弹指一刹,但对我这个凡籍神君来说,已经是一生之久了,何况天上人间还有时差,算下来,是好几辈子了。 “太长了。”我说。 原汀摇头:“太短了。” 换我叹气了:“多说何益呢?回去吧。” 原汀没有走,仍依依不舍地问我:“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吧。”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上坟时候给我带点芙蓉泣。” 原汀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几番踟蹰。我冲他挥一挥手:“走吧。这回是永别了。” 第41章只是近黄昏 观颐 送别了原汀,我又是孤身一人了。越别枝躲着我,惊鹊还未醒,庄里仆人都被遣散,裴氏兄弟也早被请了出去。我走在庄里,第一次发觉庄园可以这么安静。 直到裴珏衣出现在我面前。 裴珏衣道:“裴某扣门久不应,擅自进来了。” 毕竟相处过一段时日,加之这几日灾并灾,事叠事,闹得我无心挂念前事,我对裴珏衣倒没先前那么大意见了:“有事?” 裴珏衣倒也是个利落人,张口就问:“二公子毒患未愈吧?” 我冷哼一声:“你知道些什么?” 裴珏衣说了句绕口的话:“裴某能说什么,要取决于楼公子知道了什么。” “故弄玄虚。”我说,“你什么意思?” 裴珏衣道:“二公子年纪尚小,受不住毒害,裴某此来是想帮救二公子一把。” 我质疑道:“醉倒春并非无解?” “看来楼公子是知道了。”裴珏衣说,“醉倒春无解,延命却是有法的。再问楼公子一句,知道醉倒春诱引否?” 我摇头:“不知。” “那么,二公子交予裴某,是最合适不过了。”裴珏衣一手垂在身侧,抚摸着腰间的扇坠——这么大冷的天气,他还腰别折扇,我先前看过的是一把绘墨竹的,不知是否是从前那把。 裴珏衣话里话外,对醉倒春知之甚详,我家的事想来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我一始对他的提防果然没有错。然而冥冥中我又隐约觉得,投毒一事不是他兄弟所为,裴氏兄弟大可以图财或其他什么,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出谋命的勾当。 这么想着,我就问了一句:“是你下的毒?” 裴珏衣捏了捏扇坠:“裴某否认了,楼公子就信吗?” “信吧。”我说,“原也不认为是你。”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0 “得楼公子信任,裴某真是受宠若惊。”裴珏衣道,“那么楼公子可否将二公子交予裴某?” 我不太愿意:“我不疑你投毒,也不信你好心。” 裴珏衣放开手中扇坠,抚掌而叹:“真叫人伤心。裴某不过看二公子有缘,楼公子不如再考虑考虑。” 我“嗯”了一声,敷衍道:“好。” 裴珏衣不依不饶,追加道:“楼公子切莫敷衍裴某,要知道,公子时间不多了。”公子二字被特意加重了语气,裴珏衣对着我叫出这两个字,却又仿佛不是在叫我。 我心头一紧:“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珏衣告辞道:“时间不等人,裴某先行一步了。” 裴珏衣反复强调时间,我竟升起一股没由来的心慌,返身匆匆往庄内走,走到最后,已经忍不住跑起来了。 可是人又怎么快得过时间呢? 日落实在是太快了。我与裴珏衣交谈时,夕阳还挂在天际;从庄门口到住院这一段路的功夫,已经只剩几率落日余晖。然后就该是天黑,月出。 夕照是金红色的,映得雪也红,血更红。 明岳站在雪地里,就在我曾为越别枝斩下“泰阳”一臂的空院里,他站在那里,对我说:“好久不见,楼岚起。” 他的手上还握着剑,随着这句故人重逢的问候,他松开了手,被剑身穿透胸膛的人踉跄着退了几步,颓然倒在地上。 越别枝看着我,对我说了三个字。 楼岚起。 他最后叫了我一声:“楼岚起。” 第42章之所以日更是怕这段剧情卡久了被打,并不是变勤奋了嘿嘿嘿 观颐 “你还好吗?”明岳问我。 越别枝倒在雪地里。他穿着我送他的狐裘,我突然想起我同他说过的,我没有很多时间等他长胖一点,却原来,先一步没了时间的人是他。 “来叙叙旧吧。”明岳对我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低声道:“问题有很多,想杀的人却只有一个。” 明岳笑起来:“那就来吧。”他一字一顿地叫我:“主、人、家。” 我“呵”了一声,道:“是我瞎了眼,是我引狼入室。我只问你,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 “主人家哪里都好。”明岳道,“不过怀璧其罪的道理,不用我详说了吧?” “怀璧其罪,怀璧其罪…”我自言自语着,终于还是愤然出声:“怀璧——何罪!” 我悍然前袭,却不料斜刺里飞出一个人影,带着我偏移出去好几步远。 “原汀!”我怒吼道:“原汀!” “冷静一点!”原汀的声音比我更大,“你想被囚进泰恒塔吗?!” “滚!”我企图挣脱他的束缚,原汀却把我抓得死紧,我越是挣扎,他也越是用力,到最后,原汀把我牢牢锁在了怀里。 “我要杀了他!”我嗓音嘶哑,话语出口都带着血腥味,“原汀!放开我!” “你疯了吗?!”原汀吼我,“泰恒塔是什么地方!一个凡人,值得吗?!” 我不知道原汀说的一个凡人是指谁,是越别枝,还是明岳。事实上,我脑中一片混沌,满是燃烧的怒焰,原汀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越别枝!”我凄声尖叫,“我的!” 原汀皱眉,捂住了我的嘴:“那是明粢上神!” 我和原汀纠缠了半天,明岳早已经逃了。我骤然松懈下来,望着那边空无一人的雪地,疑惑道:“那我的越别枝呢?” 原汀松开束缚我的怀抱,我滑坐在地上,他蹲下来,和我抵着额头:“没有越别枝了,惊鹊还在。我反悔了,一百年就一百年,你喜欢人间,我们就留在人间,我们可以养大惊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1 原汀轻声说:“不要想越别枝了。” 我推开他:“你说别枝是寿终正寝的。” 原汀摸着我的头发:“你却是他的变数。” 我脑中乱成一团,原汀一句一句话语仿如利刃,洞穿我已然空荡的胸膛,造不成伤害,却带过一阵森冷寒风。 我从来也不曾拥有挽留的力量。我什么也抓不住。四万五千年,一切都在变化,唯有我驻足原地,可怜,又可笑。 “我还活着。”我说,“我还活着,你很开心吧?” 原汀捂住我的眼睛:“不说这个了,睡吧。”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南柯一梦是一个很简单的术法,只要一弹指,过往一切皆如黄粱枕梦。我好像变回了刚刚离开深州的楼岚起,茫然站在云端,目极不望家。 我躺在床上,混沌了很久,直到原汀坐到床沿,低下头来看我。 “你还在啊。”我喉咙不太好受,像吞了一把热沙,说话时磨得生疼,“怎么还不回去?” “不回了。”原汀说,“在这里陪着你。” “啊…”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比较合适,想了想,只能勉强不那么直白地说:“可是我不太想见你,我是说…嗯…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暂时不要见了。” 原汀脸色一白:“你不愿意见我?” “那倒不是。”我说,“我只是…暂时不太想见人吧。” “不用担心我了。”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变成丧家之犬罢了,又不是没有过。” “可是…”原汀犹不甘愿,“我能帮你很多。” “我自己可以了。”我摇摇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了。” 逐客令一下再下,原汀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站起来,往门外倒退,视线还一直黏在我身上:“那…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太过敷衍,于是又道:“再见。” 第43章阅后留评!和!我日更!哪个更难做到! 观颐 裴珏尔来时,我正在给越别枝刻碑。 “我以为你们应当明白,要离我远一点。”石料是我从山上找来的,我原也想立个白玉碑,但想一想,越别枝大概不会喜欢这么浮夸的风格吧。 云中君刃长三尺,加上柄长,杀人时候是好刀,刻字时候就嫌碍手碍脚了。然而我也没有其他趁手的工具,就算碍手碍脚也要碍手碍脚地用着。 裴珏尔说:“我来,是想告知你事情始末的。” “不必了。”我吹开石屑,费了半天功夫才刻好的一个“越”字歪歪扭扭的,和我写下时候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 裴珏尔被我堵了一下,仍不放弃,又道:“我也不是常有这样的好心的。” “还要我谢你吗?”还有没吹走的石屑,我便抬起袖子去擦,“你也是有兄弟的人。” 我转过身,面对着裴珏尔:“之所以放过你们,也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走吧。”我对他说,“不要再激怒我了。你们尽可以逃到天涯海角,或者可以试一试,我发怒的时候,你们的能为有多少。” 裴珏尔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再提前言,只道:“兄长问楼公子,关于惊鹊,楼公子考虑好了没有。” “我会把惊鹊送到府上的,今后多劳费心了。”有了前一个“越”字的经验,后面两字刻得要顺畅许多。越别枝还未加冠,没有表字。然而最后最困扰我的竟是落款。 裴珏尔走后不久,利攸行也找了过来。我坐在地上,抱着石碑,云中君扔在一旁:“今日大好生意,客来如云啊。” 利攸行这回对我态度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垂着眼,低声道:“节哀。” 我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问:“利捕头有事?” 利攸行道:“贵庄走水…”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2 我打断道:“我放的火。还有什么事吗?” 利攸行抿了抿唇,一撩衣袍在我身边坐下:“没有了。不过想起还未同楼公子细说过利某与裴珏衣的恩怨。” 利攸行叹了一口气:“想来,楼公子此时也无心听吧。”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利攸行问:“楼公子要走吗?” “是啊。”我摸一摸怀里的石碑,“可能回家吧——我家不在这里。” “在深州,是吧?利某还记得。”利攸行往我怀里看了一又收回视线,“有家人陪伴,楼公子想必能更快释怀。” “我没有家人了。”我指一指石碑,“倒数第二个。惊鹊也要和裴珏衣走了。” “抱歉。”利攸行皱眉。 我摆一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利攸行和我坐在一起,我低头看着地面,他看着远处的树林。 “裴珏衣…”利攸行斟酌着开口,声音还有一点小心翼翼,“是他…做的吗?” “不算吧。”我说,“也脱不了干系。” 利攸行又是一句抱歉。 我莫名道:“你替他道什么歉?” 利攸行噎了一下,苦笑道:“也是,他哪里还需要我替他道歉呢?” 我有意要结束这场谈话,便站起来拍一拍袍角,拱手道:“惊鹊不得已跟着裴氏兄弟,我无法全然放心,还望利捕头多多照拂了。” 利攸行也站起来:“毕竟相识一场,称利某表字元贞吧。”又道:“裴氏兄弟不一定仍在澶州久留——罢,只要惊鹊在澶州一日,利某定然护他无虞。” “多谢元贞兄了。”我拾起云中君,“再会。” “别过。”利攸行对我一抱拳。 石碑立在我坐过的地方,我施了一个术法,让它能在原处矗立到下一次沧海桑田——说来也嘲讽,我需要神力时候,偏偏神力全无;术法恢复时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用来造墓立碑。 我没有想好落款。我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身份和越别枝共碑。石碑上的落款处一片空白,大概也不会有补满的一天。 我要回家去了。 第44章报君黄金台上意 观颐 我并没有直接回深州,而是从澶州北上博州,从磁州和魏州的边界擦过去,绕过深州,去了一趟易州。 五十州顺应地势,由天地分,州与州之间大多以大川大河或群山峻岭等天堑为界,因此经历这么许多次沧海桑田,五十州还是五十州,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我为人时听人说过,第五十个州名叫振州,只闻其名,不见其实,据传还是天界和人间的接壤。反正我当神这么多年,也没在天上见过接壤处,大约又是戏文话本里的胡编乱造,日久天长就以讹传讹了。 我像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背着刀走在我的路上。一路上也听人说了许多我错失了的人间的消息。譬如五十州已然被一位号做昆玉君的人一统了,那位昆玉君在定易两州交界修了一座黄金台,如今的五十州就进入了黄金台时代。 行路人说来打发时间的,有家国大事,也有乡野传闻,譬如有人在蛮荒的妫州见到了鹿角狮尾,蛇瞳雀羽的半人怪物,看样子似乎还是个女怪。 我听了一路杂谈,听得最多的还是对昆玉君和他身边得力大将步暮鲤的歌功颂德,不由得也萌生了想去看看那传闻高达百尺,赤金浇筑的黄金台的想法。 易州的繁荣全不是澶州能比的。一座黄金台就能证明如今五十州的财力有多雄厚,定易两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是富裕非凡。 我刚进易州地界,差点满目金碧晃花了眼——宽阔青石街道一尘不染,两旁商铺林立,店内奇珍异宝多如牛毛,甚至堆出了门外,就连街角最不起眼的一家酒肆,门口挂的酒旗都是绸制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边有人见到我的怂样子,哈哈大笑:“小兄弟是外头来的吧?” 我点头:“刚从澶州北上。” “哦,澶州。”那大哥道,“澶州来的。你也别看这易州这么浮夸,好像大家活的都是神仙日子,其实不过是今日昆玉君要来巡视,州牧总不免要做得好看些,平日里,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我心想这哪里是神仙日子,神仙都过不上这种好日子。 大哥还在说:“我也不是易州人,我从德州来的,紧赶慢赶三五天,就为了来看昆玉君一眼。”大哥伸手一指,“你看那满大街的人,一半多都是别处过来的。昆玉君有本事,让大伙都过上了好日子,人人都想见见他。” 我“嗯”了一声表示我在听。顺着大哥的指向看去,街头巷尾密密麻麻都是人,男女老少,个个脸上都是兴奋和期待,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天南海北聚集到一起,交头接耳着,都是为了那个在他们心中与神明无异的昆玉君。 “真好啊。”我自言自语。我印象中的五十州,还是那个松散的大陆,各州都封闭了耳目,把除了自己一亩三分地以外的世界隔绝在外。我是富足的世家子弟,却并不代表我没有见过饥寒的普通百姓的困苦生活,那时候街上来往的人都是皱着眉,抿着唇,一副为了生活奔波的疲态。他们活着,却没有生活。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3 这么想着,我不由得出了声:“能一统五十州,想必昆玉君也十分有能耐吧。” “那当然…”大哥的语气满是骄傲,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后,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间平静下来。我身边的大哥死死地咬着牙,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所有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如同望着他们共同的信仰。 道路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沉闷鼓响。 昆玉君,到了。 第45章夜来幽梦忽还乡 观颐 街道很长,昆玉君的仪队却似乎比街道更长。打头拿着水壶和柳条洒水的开道童子都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遥遥地望过去,也还是看不到队伍的尽头。 “看呐,那就是昆玉君!”大哥激动地晃着我的手臂,“骑马那个是‘不怒修罗’步暮鲤!” 善战者,不怒。修罗者,好战。一个四字诨名就把一个常胜将军概括尽了。 昆玉君坐在高高的车上,车帘遮住了他的面容,托神力恢复的福,我还能听见他对心腹大将的小声叮嘱:“回去以后,该撤的东西让人都撤了,那些装点用的绸缎都收起来,找人做了冬衣发放出去…”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方方面面,昆玉君都详细地说了,步暮鲤驾着马靠近了昆玉君的车,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昆玉君说得差不多了,才道一声:“好。” 之后昆玉君又说了些什么,声音比之前还要更小一些,我原也没有刻意去听,就听得不那么清晰了。 直到最后一句话,昆玉君的声音才略大了一些:“这么偏着头也不嫌累,我说和你一起骑马,你偏要我坐车。” 步暮鲤道:“怪我,怪我,活该我累。” 昆玉君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仪队速度不快,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过去了有一半,队尾也终于出现在了路口。人群中依旧弥漫着狂热的气氛,我抬头看了一眼,步暮鲤原先骑着马落后了昆玉君的车驾半步,此刻听完了嘱咐,也没有退回,黑马和华车并驾而行。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去,空出的地方很快被人补上,人群往前涌动着,像海潮一样。 我不再北上去看黄金台了。昆玉君主仆二人,已经让我看到了最好的五十州。 时隔数万年,我终于再一次踏入深州地界。 深州是有味道的。 不是故土旧民老风俗组成的若有若无的乡土韵味,而是切切实实的,酒的味道。 深州就是酒。从进城看到的第一个店面,到远目街尾的最后一户人家,每一个敞开的门口,都飘出酒香。 就连深州人的血脉里,都仿佛流淌着酒浆。 我突然就想到了殷希声。不知道他在绿蚁醅里,还会不会照例给我留一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摆一个小火炉,还有一壶红泥酒。 我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深州的空气,而后抬步随意进了一间酒楼。 蓝衣的伙计迎上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客官,请——” 我递出一张银票:“一间雅间,要有窗的。” 小轩窗施术条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就是要有一扇窗。人在室内的时候找一扇窗易如反掌,人若在野外,这要一扇窗的条件就难如登天了。 但小轩窗也不是什么常用术法,大多时候,都只被天界女神君们用来当个梳妆镜用,美人如画,对窗照花,光是意境都足够动人了。 伙计领着我,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间,我过去推开窗门,催动了小轩窗。 大材闲置久了,就容易沦为小用,久而久之,小轩窗的真正用处,都快被遗忘了。 我望小轩窗,却是夜来幽梦忽还乡。 第46章[小轩窗]哥哥爱你呦 观颐 北风奔过山林,满覆积雪的枝头被风带过,颤巍巍抖落一肩雪白。 数十个穿着单薄的少年站在林间空地抢,破旧衣衫好容易留住的一点温度被风吹散。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瑟瑟发抖,却不敢动一动,哪怕跺一跺脚以驱散寒冷。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4 被少年们忌惮着的,正是负手立在他们面前的中年男子。男子同样穿着薄衫,在凛冽寒风中巍然不动,不知等待着什么。 直到少年中有人开始受不了低温严寒,眼前出现大片黑色斑块,几欲软倒在地时,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山丘上的赏雪亭。 男人很快收回目光:“此去——” 神智濒临崩溃的少年们在男人声音响起时,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背。 裴珏衣拢着袖子,倚靠在亭柱上:“真冷啊——” 裴珏尔“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裴珏衣转过头,正好能看到胞弟的侧脸。裴珏尔性格温和,却不爱笑,淡色的嘴唇总是紧抿着,配上裴氏兄弟生有的俊美面容,就显出十分的孤傲来。然而在裴珏衣看来,弟弟的鼻尖被冻得彤红的模样十足十的可爱,但这样的想法,他是决计不敢让裴珏尔知道的。 裴珏衣干咳了一声,压下心中上去捏一捏弟弟鼻子的危险想法。裴珏尔听到动静,疑惑地望过来。 裴珏衣若无其事道:“你看上了哪个?”话出口,想想又觉得不对,改道:“你在看谁?” 裴珏尔回过头:“那个,看向这边的。” 裴珏衣望过去,男人的讲话差不多到了尽头,但少年们仍旧不敢动作,唯有一个,仰起头,望向了这边的赏雪亭。 裴珏衣对上少年的灰眸,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光还是这么差。” 裴珏尔不置可否,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道:“你说是,就是吧。” 裴珏衣率先收回视线,他拉过弟弟的手,把拢在袖里的手炉塞过去:“拿去。” 裴珏尔只感觉到兄长从宽大袍袖下塞过来一个暖乎乎的东西,脱口而出:“什么?” 裴珏衣摸了一把弟弟的小手,被那冰冷皮肤激了一下,不由得怜惜道:“是哥哥滚烫的爱。” 裴珏尔:“…” 裴珏衣逗完弟弟,心情大好,遇到侍女惊叫一声“两位裴楼主回来了!”的时候,还对那个秀气的少女露出一个笑容。 裴珏尔用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够裴珏衣听见的音量说话:“招蜂引蝶。” 裴珏衣哈哈大笑。 在那群少年中,有渡荆门的下一任主人。裴氏兄弟此回,就是要择主站队的。 然而裴珏衣半点不急,他执着墨笔,在空白扇面上细细描画,一枝墨竹就生出了纤长的骨:“我们去弄一间转朱阁玩吧。” 裴珏尔冷漠拒绝:“不。” 裴珏衣不满地哼哼两声,继续画他的竹子。 裴珏尔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终究他还是太过天真。春暖的时候,裴珏衣带着一身风尘踏进了弟弟的房间,手上拿着两张地契:“我考上啦!” 裴珏尔提高语调“嗯”了一声,不知道兄长在说什么。 裴珏衣喜滋滋地挥舞手中纸契:“我考到一家转朱阁的掌事。” 裴珏尔有感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得裴珏衣又道:“我还替你也考了一家酒楼。” 裴珏尔心情复杂。 裴珏衣把地契折一折折好,塞进了弟弟的衣襟里:“不用谢,哥哥爱你。” 裴珏尔:“…”这份爱太沉重了,有点不是很想要。 渡荆门地处海州,十二个少年四散离去。浩茫大陆,五十州府,此去就是天涯。 冷得不住发抖的少年追上前去,用胳膊肘捅了捅灰眸的同伴:“你往哪儿去?” 灰眸少年紧了紧衣襟,聊胜于无地挡住一点冷风:“往该去的地方去。” “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少年撇撇嘴,“我往定州去,定州是首府,人多,机缘肯定也多。” 灰眸少年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同伴挥一挥手:“等着看我成为楼主吧。” 灰眸少年又“嗯”了一声,想想又说了一句:“别过。”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5 少年却没有听见这最后的一声告别,他迎着寒风,渐渐的远去了。 第47章标题怎么这么难取啊好烦哦 观颐 越别枝不知道,他是十二个少年中唯一一个没有北上的。北方黄金台初起,一切事物都在北方获得新生,少年们都想往北去,寻找自己的机遇。越别枝是唯一一个往西南去的。 西南气候湿热,越别枝刚入澶州,就感受到了深刻的恶意。 流浪的生活少有波澜,三年期转眼过去大半,越别枝却没有半点进展。 裴珏衣考上的两间转朱阁也恰在澶州,裴珏衣有时趴在弟弟的酒楼二楼窗边往下望,还能看见灰眸少年瘦削的背影。 “就说你眼光差。”裴珏衣说,“你瞧,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裴珏尔没有接话,又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敷衍过去。裴珏衣只以为弟弟是舍不得面子不肯承认,于是十分有兄长爱地把这事轻轻揭过,却没想到真正被下了面子打了脸的是他裴珏衣自己。仅仅隔天,越别枝就等到了他的机缘。 楼岚起生了一张极为俊秀的脸,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是有特权的,比如见面就能先获得对方好感。 脸长得好看,就连说话的可信度都仿佛加了三分:“我叫楼岚起,你同我走吗?” 越别枝在澶州徘徊不去,的确是在等人的。打从离开渡荆门的一刻起,越别枝直觉便想往西南走,到了澶州,又是直觉让他在澶州停,近两年毫无起色的任务也无法催促他离开,他总认为自己需要在澶州等什么人来临,或等什么事发生。 楼岚起出现时,依旧是越别枝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你要等的人。然而越别枝不知怎的就想起楼岚起方才那一个脸着地的结实一跤,话语也不自觉地出口:“和你走?去哪儿?” 楼岚起认真道:“和我走,不要饭了。” 这实在是毫无诱惑力的一句话。拐带孩童的拍花子都知道要开出条件来引诱目标,楼岚起却只有一句干巴巴的“跟我走吧”,越别枝却神使鬼差道:“好啊,那你去对面庐家铺子,买一份龙须酥。” 楼岚起本就是临时起意,孤身下凡,匆匆之下只带上了一把刀,虽然衣着光鲜,实际却身无分文:“嗯…我没有钱…” 越别枝看他窘迫,竟然生出一点趣味来,故作冷淡道:“没有钱,跟着你做什么?不要饭,等着饿死吗?” 楼岚起脸都急红了,咬咬牙不管不顾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其实是天上的神君,看你骨骼清奇,特地来给你送一把神兵,助你成就功业的。”说着从腰间解下佩刀递过来。 越别枝自听到“神兵”二字后就提起了心神,待看清楼岚起递过来那把兵器,心中更是波涛翻涌:长约三尺有余,收在金银钿荘的华美外鞘里。与美好外表截然相反的则是它给人的感觉——厚重,阴郁,森寒,还未出鞘,就已经显出了十足的煞气。这样一把大凶的兵刃,着实不像楼岚起这样一个贵公子一般的人物配有的。 不知是不是越别枝的错觉,他隐约记得,自己曾见过它出鞘时的锋芒——它该是长了一副似刀似剑的怪模样,被一双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的手握着,落下的每一式都带着蔑视生命的果决。 越别枝压住心头翻涌的思绪,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它不是剑,它是一把刀,叫做云中君。”楼岚起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几乎是硬把云中君塞进了越别枝的怀里,“拿了我的刀,就可以跟我走了吧?” “不。”越别枝心头的熟悉感在“云中君”三字出现时达到了顶峰,他牢牢握住了云中君的刀鞘,一字一句道:“庐家铺子,龙须酥。” 楼岚起没想到他这么固执,更没想到自己堂堂神君,居然搞不定一个小乞丐——虽然这个小乞丐的原身是比他还要高阶的神君——但毕竟越别枝现在就是个小乞丐,一时大受打击,挫败道:“好嘛,买就买。” 越别枝没有漏看楼岚起摸上腰间玉佩时心疼的神色,但心疼归心疼,楼岚起还是咬咬牙,把它送进了当铺。越别枝低下头,看见云中君的剑穗上,赫然挂着一枚同样的玉佩。 玉佩雕工精湛,巧妙地用云雾攒出一个飘逸的“楼”字,越别枝推测那图纹应当是楼岚起的家徽。云纹下方还有小字,一字略有磨损,已经看不分明了;另一字还清晰,是一个“岚”字,表明它属于名带岚字的楼家人,便是楼岚起无误了。 两枚玉佩一般无二,应当是一对。但常人哪里会一人携带一对玉?即便一枚是作为剑饰,也不合常理。越别枝摩挲着玉石上的云纹,看着楼岚起从庐家铺子买了东西,大包小包地提回来。 庐家铺子当然不是普通的铺子,里面布满了渡荆门的眼线。庐家铺子从不外售龙须酥,当楼岚起站到店铺前,点了这样点心时,他的性命已然和越别枝绑在了一起。越别枝死,楼岚起死;若越别枝侥幸当上了渡荆门主人,等待楼岚起的,依然是死路一条。 楼岚起把几十份龙须酥往越别枝面前一墩,大气道:“吃!” 越别枝看他一眼,目光收回落到了龙须酥上。龙须酥一份十块,其一裹有渡荆门秘药,奇毒醉倒春。一份龙须酥有一块醉倒春,三十份就是三十个,越别枝拆开每一份的包装袋,面不改色地把所有带毒糕点送进嘴里。 楼岚起什么也不知道,他拆了一份茯苓糕,高高兴兴地吃起来,没吃几口,情绪却又低落下去:“我好久没吃茯苓糕了。” 越别枝把最后一块醉倒春咽下去:“多久?” “大概…”楼岚起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四万多年吧。” “胡言乱语。” 楼岚起一无所知,那边楼上站着的裴珏衣却看得分明,他“哎呀”了一声,遗憾道:“真可惜。” 奉镜随侍在裴珏衣身后,闻言道:“主人是惋惜没有早着选他么?” “错了。”裴珏衣道,“再猜。”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6 奉镜又猜:“那么主人是可惜他服毒过多,命不久矣?” “不对。” 奉镜绞尽脑汁,把想得到的可能一一说了一遍,只换来裴珏衣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奉镜苦笑道:“小的愚钝,还请主人赐教。” “我是可惜…”裴珏衣伸手遥遥一指,“那么多点心,两个人吃不完,多可惜啊。” 奉镜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心情复杂,神色扭曲。 偏偏裴珏衣还抚掌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吧?惊不惊喜?” 第48章今天也取不出标题啊那就这样吧 观颐 越别枝知道澶州城内有渡荆门的两位楼主,但他还没有不自量力到以为这两位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半是自己机缘巧合,闯入了他们的地盘。 渡荆门十年一开辨璞玉,每回外放的少年有十二个,便称为十二原玉。第一年里,十二原玉或许能有十个仍活着,甚至可能有一两个,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武器;到了第二年,或者因为江湖纷争,杀人夺宝之事,十个少年还要减半,剩下五人艰难求生;及至第三年,渡荆门三楼开始各自站队,排除异己,最终熬过多方追杀的最后一人,才是渡荆门的下任主人——平野客,而择对了主的一楼,则在往后十年里独掌三山令,把握渡荆门实际大权。 转眼第二年也过去大半,裴珏衣听了奉镜的禀报,挑了挑眉:“死得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奉镜道:“行舟主人听闻主人和二爷共同看中了一个人选,坐不住了。” “楠杉看中的人,我可不跟他抢。”裴珏衣摇头,“那蠢货做了什么?” “行舟主人担心主人和二爷联手,以随山、踏山二令强行送那色目人上位,于是派人截杀原玉。” “那我不如手掌二令,自己上位。” 奉镜嗫嚅道:“渡荆门门规,门主不得由楼主担任,主人这么做,不合规矩。” “第三年还没到,行舟楼这么心急,不也是破了规矩吗?”裴珏衣嗤笑一声,“楠杉倒是好运气,不过随手指了一个,转头就只剩这一块玉,行舟真是做得一身好嫁衣。” 奉镜担忧道:“但行舟的辨玉使已经往澶州来了,主人可要帮那色目人一把?” “帮他?”裴珏衣道,“我可不。”但他又话锋一转,道:“那把刀倒是好看,你去拿过来,给我瞧一瞧。” 色目人是五十州对一切眼瞳异色的人的蔑称,色目人大多聚居在蛮荒的妫州,至死不曾踏出州界一步,五十州人愿意踏进妫州的更是少之又少,若不是这局辨璞玉中不知为何混入了一个色目人,奉镜大约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传言中的蛮荒人。 奉镜多看了那对灰眸许久,才拿出了一个拇指高的小瓷瓶,拨开瓶盖伸到越别枝鼻下。 瓷瓶中空空如也,似乎这个精致小瓶只为做来盛一瓶空气。越别枝却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奉镜收回手,毫无诚意道:“忘记你服毒过多,抱歉。” 越别枝没有说话,他陆陆续续又咳出了几口血沫,而后牵起衣袖擦干净嘴角,染血的地面也被他用脚抹开,不留痕迹。 奉镜看他做完一连串动作,才又道:“把刀拿出来。” 越别枝最后扯下袖口布料,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水道。他闻言似有犹豫,动作一滞,不等奉镜催促,仍是解下了腰间佩刀递过来。 奉镜对他识时务的举动颇为满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最怕就是缺乏经验,看不清形式,最忌就是狂妄自大,而越别枝却做得很好,甚至让人挑不出错处。 奉镜暗忖道:不出错处,反而显眼,到底还是年少,藏锋掩芒的手段还稚嫩得很。 奉镜伸手去拿刀,却听身后传来幽幽一句:“你在做什么?” 奉镜在天镜楼的地位,由这一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他本是渡荆门一名外门弟子,原名水一,之所以能被裴珏衣提为亲信,不单因为他善解人意,通晓人心,也因为他天赋异禀,武学精纯。然而这一声话语此时响在奉镜的耳边,他却丝毫未觉有人接近,这对奉镜而言实在是极不寻常,唯一解释就是来人武学造诣远在奉镜之上,甚至呈压倒性优胜。 奉镜不敢自夸鲜逢敌手,但能坐到今日渡荆门奉令使的地位,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武林中实力碾压奉镜的人屈指可数,裴氏兄弟甚至都不在此列,他其实不愿承认自己面对来人时早已落定败局。 然而奉镜转过头,目光触及来人浮空双脚时,发现的第二种解释,却是比他不愿承认的那一个更刺激——来人可能都不是人。 奉镜一把抄起刀横在胸前,喝问道:“你是何人?” “嗯?”楼岚起飘在半空里,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又在做什么?” 奉镜刚要说话,突然福至心灵一般,看了一眼手中的刀,再看一眼突然出现的人,问道:“你是刀灵?” 楼岚起表情凝滞了一下,奉镜心中猜测就更确认了几分,五十州历来有神鬼遗迹,譬如山林中半人半兽的怪物缇女,瀚海中人身鱼尾的海鲛,奉镜虽不曾亲见,但总听过传言。 而此刻,这个在他取刀之际悄然出现的浮空的昳丽少年是刀灵的解释,总比他是鬼魂的可能更令人容易接受。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7 果然少年应道:“对,我是,你有什么问题吗?”不等奉镜接话,楼岚起又道:“如果没有,可不可以请你把刀还给我?我在这里,你却拿着我的本体,我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奉镜看向一边沉默的色目人,越别枝也看着奉镜,一双灰眸暗暗沉沉,映不出半点光亮。奉镜忽而想起曾听人说过,那半人半兽的缇女就是出没在妫州的山野里,有一双阴森森的灰眼睛;又听说色目人之所以瞳眸异色,盖是他们都是鬼怪后代的缘故。 奉镜压下心中动荡,不动声色地把刀递还回去:“抱歉。” 楼岚起接了刀,屈膝半跪把它挂回了越别枝的腰间。少年低垂下头颅地动作十分自然,仿佛他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一个劣等人。 奉镜的视线紧随着这刺眼一幕,楼岚起似有所觉,直起身把越别枝往后护了护:“若无事,你可以走了,我业已认主,即便强夺刀也无用。” 奉镜最后深深地看了越别枝一眼,被刀灵眷顾的色目人一双灰眸依旧古井无波,一片沉寂。 “刀呢?” “那神秘少年突然出现,属下无能,请主人责罚。”奉镜跪伏在天镜主人脚边,把光洁的额头垂到了地上。 裴珏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轻踹了脚边的副手一脚:“起来。” 奉镜长舒一口气,刚从地上爬起来,又听裴珏衣含笑道:“五十鞭,下去领罚。” 奉镜身形一僵,还未挺直的腰背再一次折下:“是。” 第49章黑心作者拖更还不加量,但大家依旧要爱她 观颐 大约是因为接收的第一家店铺是当铺的原因,裴珏衣似乎对当铺有种莫名的执着,第一家以后有第二家,第二家以后有第三第四家,直到澶州大大小小十余家当铺,都以或吞并或盘购的方式抓在了裴珏衣的手里。 学堂街的当铺是其中最小的一家。学堂街上大多是普通人家,能出手典当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掌柜的也想不通是哪一阵妖风把裴大爷吹到了自己这块小店面,但想不通归想不通,人已经是确实坐在那里喝茶了。 裴珏衣赏脸了一口茶水,忍耐着咽下去以后不再动那杯茶:“前几日有人当了一块玉佩,拿出来。” 掌柜的连忙从货柜上拿下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楼岚起的当物就静静地躺在盒底,裴珏衣看了一眼,小半个巴掌大的坠子,纹饰除了一个云雾攒出的“楼”字,想来是少年的姓氏,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掌柜把木盒恭恭敬敬地奉上:“大爷要的东西,恕小的多嘴,这坠子乍一眼是好玉,实际却是石料,也就这雕工值些钱了。” 裴珏衣压下盒盖,木盒合闭发出“啪嗒”一声,掌柜抖了一下,暗恨自己嘴贱:裴大爷错看了一块坠子这样的失误,哪里还要自己来点明,怕不是平白嫌命长。 裴珏衣把木盒拿在手里,施施然站起来,越过瑟瑟发抖的掌柜往外走:“东西我就带走了,那楼公子来当,只管让他来找我。” 掌柜一看裴大爷不问自己的罪,哪里还有什么不好,自然连连应喏。好容易裴珏衣走到了门边,眼看着这座大神就要走了,掌柜一口气舒到一半,裴珏衣又突然停步回头,掌柜受了惊吓,一时咳得死去活来。 裴珏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心情不错,直待掌柜的喘过了气,才又道:“记得说个好听的价钱——这块坠子值多少,你的赏钱就有多少,明白吗?” 掌柜又惊又喜,一迭声道“明白明白”,裴珏衣看得好笑,终于不再折腾他,一步跨出门槛,彻底走了。 裴珏尔自那日接了信出门,至今未归,澶州城内两家转朱阁,这几日便都是裴珏衣在打理。累倒不至于,毕竟渡荆门内事项只比转朱阁有多不少,裴珏衣权当这转朱阁是开来给自己放松身心的,还能一边一人分饰两兄弟,角色扮演玩得不亦乐乎。 裴珏衣拿了楼岚起的坠子,没往裴珏尔的酒楼去,而是脚下转弯,改去了踏花楼。他在路上给楼岚起留了人,只为万无一失,但保楼岚起能一路找到踏花楼,来一场缘分的邂逅。 裴珏衣一向喜欢美好事物,光是今天能见到美人一事,就足够他愉悦上一天。裴珏衣走进踏花楼时,甚至哼起了小曲,连上前来问他点单的伙计都被赏了一锭大银。 伙计乐得牙不见眼,唱迎声都比平时大了不止一星半点:“裴爷,里边儿请——” 掌柜送走裴珏衣不多久,果不其然等来了前几日的少年公子。 楼岚起把当票递过去:“掌柜的,我的坠子呢?” 掌柜想着即将到手的赏钱,看楼岚起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移动钱袋:“对不住啦公子,您的坠子被一位裴姓公子买走了。” 楼岚起皱起眉头:“他出了多少?” 掌柜迅速盘算了一下一家老小及子子孙孙的花销以及裴珏衣的出价底线,综合坠饰的价值和自己敢从澶州裴爷手中掏钱的勇气,最后还是艺高人胆大地狮子大开口:“五十万两。” 楼岚起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又问:“哪里能找到这位裴公子?” 掌柜心想完了,裴爷没说啊。但关键时刻又不能掉节,便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道:“裴公子说了,有缘自会相见。” 楼岚起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当票也不拿就走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8 裴珏衣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踏花楼最有名的是楼里的歌女小凝风的唱曲,裴珏衣直跟着小凝风敲完了整首曲子,才等到楼下的手下传来暗号。 裴珏衣挥停了乐曲,抬手把小凝风招过来:“唱得好,有赏。” 小凝风福了一福,甜笑道:“爷喜欢就好。” 裴珏衣捏着小凝风尖细的下巴,仔细打量她:“都说小凝风一把好嗓子,唱起曲儿来凝风停云,如今看来,小凝风这脸也生的不差么。” 小凝风羞红了脸,裴珏衣却忽然想起那日街角的紫衫少年那张秾丽的面容,眼前小凝风的模样便觉得普通起来。 裴珏衣松开了手:“爷的客人要来了,你且下去领赏吧。” 小凝风柔声应是,提着裙摆退了出去。小凝风前脚刚走,后脚踏花楼伙计的奉承声就在门口响起来:“公子若算是相貌平平,叫小的可还怎么见人?” 门外少年公子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好好干,未来就是你的。” 裴珏衣原本斜倚在榻上听曲,闻声坐直了身体,还掸了掸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角袖口,打开木盒,把那枚篆着楼字的玉佩握在了手里。 伙计领了赏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步伐轻快地下楼去了。楼岚起却不知在磨蹭什么,又过了有一会儿才推门而入。 裴珏衣早已等候多时:“有缘千里来相会,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楼岚起在裴珏衣对面落座,用满怀好奇的目光直白却不至于突兀地把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道:“我姓楼。” 第50章喏,这是我挤了好几天的更新|?ω?`) 观颐 欠下钱债,对人声弱;欠下人情债,对人气短。裴珏衣拿了楼岚起的坠子,又要掌柜说个漂亮价钱,就是打着要让楼岚起金钱人情皆亏欠的算盘,好把人拿捏在手里。 谁知楼岚起全不按常理出牌,裴珏衣把坠子递出去,他伸手就接,拿了就走,一点不含糊:“再会。” 裴珏衣不得已拦人:“裴某想同楼公子交个朋友。” “不好吧。”楼岚起脚步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姓裴。姓付姓财都好,可是裴姓不好,我只同姓朱的人交朋友。” 裴珏衣从没听过这么新奇的拒绝理由:“为什么?” 楼岚起道:“裴这个姓,听起来容易亏本。” 裴珏衣心想:我手掌两家转朱阁,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你哪里来的勇气对澶州首富说出的这句“容易亏本”? 楼岚起又道:“姓氏不好,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告辞告辞。”说完走了。 裴珏衣心道:那利是多么好的姓氏啊,也没见那人赢在开始,至今不还是个穷捕头。 然而想起那人,裴珏衣又不免要情绪低落。裴珏衣一向不以为这种程度的心中不适叫做难过的,但他又确乎是因为想起了与那人相关的往事而呼吸滞涩。他从来不知道,一个闪念能勾起这样多的回忆,仿佛他的记忆是一片海,楼岚起方才不过站在岸边,说一句这块贝壳真好看就离去,而汪洋大海中拥抱过这块贝壳的浪花,就翻涌起滔天的潮汐。 裴珏衣约见美人的好心情,一下竟荡然无存了。 裴珏衣回到自己的转朱阁,奉镜抱着账本,并一个木盒上前汇报:“主人,这是本月的进帐,前几日有个青年人来替主家当了不少东西,属下看着品相不凡,带了几样来让主人审看。” 奉镜说着打开了木盒,又小声道:“属下查到那青年的主人家便是那神秘公子,他同原玉在城外鬼宅落了户。” 裴珏衣情绪不佳,兴趣缺缺地扫了一眼,却在目光触及盒中物件时变了神色——木盒不大,里头只装了两个玉雕,还有一个稍大些的,是枚白玉镇纸,三样玉件无一不是莹润通透,精雕细琢,裴珏衣仅仅是粗略一眼,都能看出它们的不凡。 有趣。裴珏衣想,这样上等的玉件都舍得典当,又为什么非要赎回一块石质腰坠呢? 裴珏衣示意奉镜把东西放下,自己在桌边落座,沉吟片刻,道:“你,到那原玉身边去。” 奉镜别无二话,一概遵命。裴珏衣又道:“那小公子姓楼,名作什么,家住何方之类细节,该探出些什么,应当不用我叮嘱了吧?” 奉镜恭敬道:“属下明白,请主人放心。” 裴珏衣挥退奉镜,人走到门口,裴珏衣又叫住他:“鞭伤如何了?” 奉镜道:“属下已领了鞭刑,施刑人是对镜,五十鞭未曾留手。” 裴珏衣失笑:“我问你伤好得怎么样了?你以为我是多么残暴的主人?嗯?” “属下不敢。”奉镜低着头,“好了大半了…谢主人关怀。” “下去下去。”裴珏衣挥手赶人,“歇着去吧,我还不想落个残暴名头,却不知我已是恶名远扬了,真是…你下去歇息,下去歇息。”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49 奉镜退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裴珏衣一个人,他拿起一块玉雕仔细赏看:玉种是极上等的羊脂美玉,像这个玉雕这样大小的一块,仅仅是粗丕都是天价;更别说玉件的雕工也是上乘,虽然纹样奇异,即便是裴珏衣这样见识广阔的人都不曾见过,工匠的流派也不分明,似乎不是时下,乃至近百年内的风格。由此可见这玉雕不单材质珍奇,工艺精湛,还很有不少年头。 总之,价值连城。 裴珏衣顺手翻开了账本,看见典当金额,挑了挑眉。 谁说姓裴就容易赔本的,楼岚起这桩生意分明是大赚一笔。光是木盒中三样玉件就不止付出的当金,更别说盒中只是一众当物的其中三样。 裴珏衣放下玉雕,关上木盒,盖上账本,扬眉吐气。 裴珏尔的转朱阁也抓在裴珏衣手里。裴珏尔一向和哥哥兴趣迥异,除了有同一对双亲,长着同一张脸,同为渡荆门楼主,两兄弟的人生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共同轨迹。 裴珏尔在时还会偶尔敷衍至极地到酒楼里走走看看,向酒楼众人证明他们主人还活着这一事实,其余一概不管。裴珏尔在时对酒楼发展没有任何贡献,走后更不对酒楼生意有半点影响。 甚至于主人已经远行千里,一去半月了,酒楼众人还全无意识,一个两个按部就班,该干就干,该散就散,自觉得令人称奇。 裴珏衣换上弟弟的衣服,走进弟弟的转朱阁开始新一轮角色扮演时,还有伙计震惊回头。毕竟掐指一算,他们主人上次光临是在月前,按照一般规律,下一次看见主人的白衣也该是在半月后。 伙计战战兢兢地迎上去:“主…主人怎么来了…” “嗯?”裴珏衣连弟弟的语气也模仿了个十成十,“我不能来?” “不不不不是!”伙计断然否认,又小声问:“可是小的们哪里没做好,让主人不满意了?” “怎么这么问?”裴珏衣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原因,按裴珏尔对酒楼的重视程度,一月踏足一次都算频繁了。这才时隔半月,裴珏衣又扮了裴珏尔的模样出现,早已习惯自家主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隔三差五失去踪迹的众人何止是大吃一惊。 简直是大吃一鲸了。 但即便酒楼众人是吃千头鲸,裴珏衣也不予理会,只道:“去布一桌菜,我要待客。” 伙计大约已经能吃下瀚海中所有的鲸了:“待客?”飘忽若幽魂的主人还能有客来访?是鬼差吗? “多话。”裴珏衣做裴珏尔式冷淡:“下去,或者出去。” 伙计扭头就跑:“是…是是是!” 第51章一更 观颐 裴珏衣的席面前脚刚摆上,车夫后脚就把人带到了转朱阁。裴珏衣倚在窗边,看见车夫传来的暗号,对伙计摆摆手:“下去,迎客。” 伙计忙不迭地跑下去。裴珏衣理一理衣袍,施施然地走出去,进了隔壁雅间。 不多时便有伙计引着人往上的声音,裴珏衣在隔壁听见楼岚起说:“这里不需要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伙计似乎是得了赏钱,声音都不复面对裴珏衣时的怯懦,变得雀跃起来:“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慢用!”然后又是“吱—呀—”的一阵开关门声,是伙计退了出去。 裴珏衣又在隔壁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楼岚起三人都落座了的时间,才推门出去,叩响了楼岚起的雅间的门。 辨璞玉虽说一局三年,天镜海楼行舟三楼自第三年起开始择主,但实际第二年末时三楼形势就该分明了,毕竟好玉总是先到先得。 越别枝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一楼的示好。他不知道,裴珏尔为首的海楼早在辨璞玉一开始就相中了他;更不知道,即便无一楼支持他也无关紧要,毕竟他现在是十二原玉仅剩的独苗苗,只要能活过接下来的年余时光,平野客的位置稳妥是他的。 越别枝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寻求一楼势力的依托,否则在第三年的起始时候,他就决计要因为三楼互斗而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但择中越别枝的人是裴珏尔,即便裴珏衣扮成了弟弟的模样,也没兴趣再帮弟弟给越别枝递定心丸,相反,裴珏衣看着越别枝表面镇静,还极恶劣地想象他内心的焦急,并跃跃欲试地还想雪上加霜。 裴珏衣怀抱着这样的心思,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一半真心实意,一半插科打诨,把楼岚起的美貌夸赞了一通。楼岚起不甚感冒,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戳一颗肉丸。 只有年纪最小的那个一心一意都在吃食上。 裴珏衣的处事比起裴珏尔要残暴许多。譬如向楼岚起的庄园安插眼线一事,裴珏尔会选择广撒网,广布人手混进备选的仆役中,总有几人能被楼岚起选中;裴珏衣则选择等捞鱼,待楼岚起这边选完了仆从,那边就有天镜人手杀人剥皮,顶上位置,是以楼岚起庄园中,其实一个常人也没有。 只有这个名叫惊鹊的小奴隶除外。至于那名叫做明岳的管家青年——能在天镜从属手下走过十余回合的,且又别有用心接近原玉的,裴珏衣算都不算,也知道其身份除了行舟楼辨玉使外不做他想。 但裴珏衣又不在乎越别枝的死活。 无所畏惧的裴珏衣甚至对惊鹊的兴趣,都比对越别枝要大:“两位小公子真是灵秀可爱啊。”视线却是看向惊鹊。 越别枝与惊鹊坐在一处,楼岚起却不知裴珏衣在看谁,于是把靠自己更近的越别枝往身后护了护:“唔,承蒙褒扬。” 裴珏衣这才把视线落到越别枝身上。色目人却早已看他许久了,一黑一灰两双眼眸的视线在半空对撞,老道的狐狸对小狼崽眯了眯眼睛:“大公子根骨清奇,倒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0 楼岚起冷淡道:“不劳费心。” “诶,诶。”裴珏衣道:“公子千万要三思啊,不要浪费了大公子的天赋。” 楼岚起却道:“我带孩子来,是来用餐的,不是来让他们被评头论足的。” 楼岚起话中毫不掩饰的维护之意,让裴珏衣很是称奇。一方面楼岚起的话语确实让他吃了一惊,这个少年人为人处事的态度十分洒脱,半点不顾及世俗人情,一切从心,令人羡慕;另一方面,裴珏衣也悲哀于楼岚起的天真,他来历不明,身份似乎也不凡,不知因为何故格外青眼越别枝,却不知他拿出真心疼爱的这个孩子终究要将他送上死路。 “裴某只是觉得…”裴珏衣粲然一笑,慢条斯理道:“大公子,很适合武道。” 楼岚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耐之意已经明白写在了脸上。毕竟是用餐时被打扰,是人多少都有不忒,何况楼岚起本也不在意得罪人,更是只差开口赶人了。 裴珏衣自知讨了半天嫌,说完这最后一句终于告辞走了。楼岚起脸色稍霁,仍继续用餐。 裴珏衣出现得突兀,话题也起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似乎他本人这一次现身,单纯就是来惹楼岚起不快的一般。 只有越别枝知道,他已经得到了在辨璞玉第三年中存活的倚仗了。 裴珏尔回到澶州,是又一旬以后了。海义被留在澶州,海楼的令使和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寡言,性格温吞,存在感也低。裴珏尔不在时大部分事宜由天镜主人接手,他也就乐得自在,每天找个犄角旮旯里蹲着,一蹲一天,天色黑沉时钻出来,收拾收拾下工回房。是以裴珏衣根本没有发现,弟弟其实是独自远行,连得力副手也没有带上。 裴珏尔问海义:“他去哪儿了?” 海义慢慢吞吞道:“冰堂。” 冰堂主人林炽,字融冰,渡荆门上一任平野客。裴氏兄弟初到澶州时猝不及防又见故人,可谓惊喜交加,惊是惊林炽居然能躲过渡荆门的绞杀,喜是喜故人犹在,不必黄泉重逢。毕竟裴氏兄弟之所以能破渡荆门楼主不得相亲的规矩,双双成为楼主,与当初身为平野客的林炽一意孤行强推裴氏兄弟上位不无关系。 平野客其实只是虚位,辨璞玉虽然声称是推举渡荆门主人,但实际权利更迭后掌握三山令,统领渡荆门的仍是三楼之一。说白了,辨璞玉的争斗只不过是对三楼实力的考验,而平野客,则只是三楼楼主眼光好坏的一个测验品罢了。 是以林炽当年的逾矩之举,对裴氏兄弟或许助益不大,并不对他二人上位起决定作用,但对于当时的林炽而言,已然是赌上性命的孤注一掷了。 裴氏兄弟一向感念林炽这份人情,平野客卸任时也出手帮过林炽躲避追杀,原以为是徒劳无功,却不想林炽真的抓住了一线生机,还在澶州办起了一家学堂,当上了教书先生。 裴珏衣如今是澶州地头蛇一般的人物,多少也会帮扶着林炽的冰堂,有事无事也愿意找旧识喝喝茶。裴珏尔便也不把海义的话放在心上,挥挥手让海义蹲回他的角落里去了。 裴珏尔远行归来,难得有心要到酒楼里看一眼。伙计在大堂里忙碌穿梭,突然视线略过一抹雪白,开口吆喝道:“客官几位?里面请——”说着抬头一看,笑容突然凝滞。 裴珏尔一睨:“怎么?” 伙计头脑发懵,脱口而出:“您怎么又来了?” 裴珏尔算一算,距自己上次踏足转朱阁也有一月有余了,便道:“我不能来?” 伙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欲哭无泪。 完球,不能来的人要变成我了。伙计绝望地想。 第52章只是换身衣服的角色扮演到底有什么意义 观颐 裴珏尔说不喜经商就不喜经商,一时兴起来了转朱阁,才坐下不多久,底下人就战战兢兢地捧着账目送过来,裴珏尔抱着挑战自我的心态翻开一本看了两眼,不过一息又头晕眼花地合上,深觉感受到了酒楼众人对他的不欢迎。 伙计刚把人送上楼,转眼又见裴珏尔走下来,头脑一热又多嘴:“您就走啦?” 裴珏尔扫他一眼,伙计一下噤声;裴珏尔迈出大门,伙计长舒一口气;他又骤然回头,伙计一下憋得脸色涨红,一动不敢动。直到人险险闭气晕过去了,裴珏尔才若无其事地转头离开——若是学堂街的当铺掌柜见了,一定会欣慰自己又多了个难兄难弟。裴氏不愧双生子,即便再怎么性格迥异,本质都是一样的恶劣。 裴珏衣在花鸟街的平光巷买了个三进院子,不大,是普通人家的规格,对于裴氏兄弟澶州首富的身份来说就略显小气。 这其实是裴珏衣刚到澶州时买的宅子,他嘴上说着体验生活,实际是因为身上银钱只够这一处院落。至于之后为何不搬离,裴珏衣不曾明说,只一直不肯挪窝;裴珏尔隐隐约约摸清了一点缘由,然而裴珏衣毕竟是兄长,他也就看破不说破,何况这小院住得其实挺舒心。两人于是在平光巷落户。 海义今日被裴珏尔放了假,提前下工开开心心地去买了烧鹅,并且似乎在裴珏尔远行这半月里获得了成长,还学会了贿赂上级,把那烧鹅送了一腿来,用油纸包着放在桌上。 裴珏尔进门时人已经走了,但那一腿烧鹅还热得有些烫手,应该是海义捡了刚出炉的一只,一路施展轻功送了过来——海楼的奉令性格温吞,做事慢悠,精力体力一向能省则省,只有在吃食一道愿意尽心竭力。 惯于杀人的刀,片鹅腿的功夫也不会太差,裴珏尔闲极无聊给肉片摆完了盘,还有功夫在薄如蝉翼的腿肉上雕一朵镂空的牡丹花。 裴珏衣就在此时推门进来:“弟啊。” 裴珏尔:“嗯。” 裴珏衣坐到弟弟身边:“我掐指一算,我们好久没拜会过街坊邻居了。” 裴珏尔擦着刀,拆穿道:“我们从来没拜访过街坊邻居。”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1 “哦…”裴珏衣说,“那从今天培养这个优良的风气吧。” “你怕不是会吓死人。” 裴珏衣一击不成,再度出招:“我们多了一门表亲,你开不开心?” “我们幼年失怙,乞讨为生,连双亲也不曾见过,哪里来的表亲。” “我找的。” 裴珏尔准备收刀的动作一顿,问:“说吧,你又捅了什么娄子?” 裴珏衣哼哼唧唧道:“娄子…哥哥做的事情…能算捅娄子吗…” 裴珏尔手腕一翻,刀锋迎着光,闪过一道寒芒,正刺进裴珏衣眼中。裴珏衣仰头躲过,委屈巴巴地抱怨起弟大不中留之类的话语,又被弟弟一声冷哼打断,不得已省过掠过,极简地把事情来去说了一番,并绝口不提自己又双叒叕一次在弟弟不在时假扮弟弟的事。 裴珏尔毕竟和哥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和裴珏衣是最亲密的人,出生至今二十余年相处,更是连裴珏衣掉一根头发,都知道这根头发是因为思虑什么事情愁断的,怎么可能被裴珏衣轻易瞒过? 裴珏尔听完前因后果,沉静地“嗯”了一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穿了我那件云纹压暗金的衣服?” “没有。”裴珏衣矢口否认,“我穿的那件间绣水纹的。” 裴珏尔眉头一挑:“哦?” 裴珏衣被弟弟诓了一把,正中陷阱,顿时漏气:“我就是看它好看…”还想垂死挣扎挽救一下。 裴珏尔道:“我有个问题。” “你问。” “你我身份相当,身高相仿,容貌相同。”裴珏尔问:“所以假扮我到底能让你获得什么快感?” 裴珏衣认真道:“每次扮成你,就想到自己拥有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哥哥,想想真是幸福死了。” 裴珏尔:“…” 裴珏尔:“我错了,即便你我再相似,智商总也是不同的。弱智儿童想成为一个正常人的心情,我会努力体谅的。” “弟,你变了。” 平光巷多是普通人家住宅,地价便宜,这也是当初囊中羞涩的裴珏衣看中这一处的原因。 既然都是普通人家,那么能让裴珏衣起走访心思的必定少之又少,事实上,有且仅有一户而已。 那户人家只住了一个年轻人,姓利名攸行,在澶州州府当捕头。 裴珏尔问:“我记得你同他关系挺好,为什么不自己去?” 裴珏衣道:“那都是过去了…他大概不愿意看见我这张脸,我是要求人的,不是要给人添堵的。” 裴珏尔简直理不通逻辑:“我难道不和你长着一张脸?” “对哦。”裴珏衣恍然大悟,悲愤道:“弟,你真让哥失望。” 裴珏尔:“???怪我???” 裴珏尔道:“你既然那么喜欢扮作我,就装了我去。” “不成。”裴珏衣否决道:“他认得出来。” “裴大爷何苦求人,何况利攸行不过一个捕头,户籍一事也不归他管,直接找州牧不是容易许多?” 裴珏衣嘟嘟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但大意还是不愿仗势欺人一类的,似乎是铁了心要磨得弟弟去跑一趟腿。 裴珏尔断决道:“我去找州牧。” 裴珏衣道:“后门要悄悄地开,明目张胆地目无法纪,这样不好。” “他认得出来,你又担心什么?”裴珏尔毫不留情道:“既然今日这样迂回婉转,委曲求全,为何当初要万事做绝?” 裴珏衣哑口无言。 裴珏尔说:“江湖有言‘杀人人杀,剑王剑下亡’,可见万事但凡做到了绝巅,总有反噬的一日,何苦?” “辨璞玉过后,你我势必不能在澶州久留;转朱阁三年一试,想必你也不再参考,还有年余时间,该做什么,想做什么,都要抓紧去做。”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2 裴珏尔说着,叹了一口气:“那时你明明很开心…即便是…”即便是什么,后面却不是裴珏尔不再说了,而是裴珏衣在长久的沉默后,转身离去。 裴珏尔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慢慢地,自言自语地,把话说完:“即便是虚假的欢愉,又为什么要清醒?”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第53章绿色真的半点也不能给人带来乐趣,真的 观颐 裴珏尔一边把兄长的变装行为批成毫无意义,一边当着兄长的面,从他衣箱里翻出一件山青的衣袍。 “看什么?”他还对裴珏衣说,“我且试试,利攸行能不能认得出来你。” 裴珏衣看着弟弟换上衣服,问:“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青衫潇洒许多。” “我只觉得神智丧失许多。”裴珏尔站在镜前整理衣襟:“为什么都是绿的。”裴珏衣满箱绿衣,裴珏尔好容易才找到这一件绿得不那么打眼的。 “你不懂。”裴珏衣深沉道,“绿色,使人快乐。” 衙门的制服是藏青色,年轻人穿不显老,中年人穿不太嫩,是个稳重又百搭的颜色;纹饰中规中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细节。 但就是有人,明明同穿一身普通制服,却横看竖看都比其他人俊朗了不止一星半点。 “真是后生可畏啊。”利攸行上任的那天,他的师父是这么对他说的。 两鬓已然斑白的老捕头为年轻有为的徒弟抚平衣角:“为师当年穿上这身衣服时,才过而立,已经被夸赞年少有为了;不想吾徒却比为师还早上近十年。” “别说,小伙儿还真俊。”老捕头笑呵呵道,“为师连引以为傲的帅气都输了,不愧是我老邢头的徒弟呐,青出于蓝,青出于蓝。” 利攸行:“…” “小子诶!”老捕头搭上小捕头的肩膀,宽厚而布满老茧的大掌在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三下,“好好干!” 利攸行腰背挺直,不见一丝动摇:“知道了。” 这就是一场新旧的交接了。 邢风为利攸行穿上的官服,至今已显旧白了,但利攸行仍旧每日抚平它的衣角,理正它的衣襟,在腰间配上一口阔刀,穿着它上工点卯。 月末事务繁多,澶州州牧又是个不济事的,内外大小一派全推给主簿操持,主簿一个人分身乏术,只好再往下摊派,把整理案件文书的工作分给了各个捕头。捕头们大多是武勇莽汉,文化水平仅限于识字,要他们写一份逻辑清晰,语言通顺,字迹工整的案情摘要,其难度不下于让一群汉子下崽。 年轻有为,精力旺盛,性格平和,文武双全的利捕头,就成了每个月末上交文书期限将至时的最抢手人物。 利攸行看见的自己的桌案,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堆着如山的供状卷轴,还有堆放不下的,就滚落在桌边地上,是逃避拟稿的捕头们推给利攸行的工作;另一部分是杂七杂八的吃食,从烧鸡烤鸭到果脯面糕,应有尽有,大有囊括澶州风味之势,是良心不安的捕头们对利攸行的慰问;中间空了大概一臂宽的地方,摆着笔墨纸砚,墨都已经磨好了在砚台中,可谓十分贴心。 利攸行站在门边,内心突然升起一股转头就走的冲动。 裴珏尔到时,利攸行还挣扎在文书地狱里无法自拔,听见推门声,也只用余光一扫,道:“二爷好兴致。” 才刚一个照面就被识破的裴珏尔:“…”还真认得出来啊。 只是换一件衣服的角色扮演果然毫无意义。裴珏尔于是直入主题:“州牧不在,来麻烦利捕头开张户籍条。” “抱歉。”利攸行生硬道,“没空。” 利攸行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但裴珏尔看一眼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停下奋笔疾书的利捕头,以及他手边如山高的,即使拼命努力解决也无济于事的卷宗,决定还是不跟他计较。 利攸行埋头苦写,裴珏尔自己捡了一把椅子坐下,就在边上看。海楼的文书一大部分都是听令使处理的,奉令使海义是个听见工作比楼主裴珏尔跑得还要快的人物,不能指望。 裴珏衣更不必说,对楼里事务还不如对转朱阁的关心。天镜大小事务都压在勤勉的奉镜身上,可怜天镜奉令使才过而立,已显毛发稀疏之相。 利攸行这边忙得头皮都要飞了,裴珏尔那边坐得无聊,还起身出去了一趟,不知去哪里拿的茶叶,回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利攸行被喝茶围观的裴二爷刺激得不行,冷漠道:“若无事,来帮忙。” 裴珏尔却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他也会帮你?”裴珏衣分明只是条达到懒惰极致的死鱼。 “支使不动他,支使你也是一样的。”言下之意,裴珏衣果然还是那条翻不过身的槁鱼,谁也不能让他动着僵直的鱼鳍工作。 利攸行道:“找人帮忙,总要付出代价。我也想看他被工作折磨的样子,既然不是他来,你用他的脸来也可以。” 裴珏尔:“…”所以还是怪我这张脸吗? 裴珏衣不仅要打发弟弟去跑腿,还要趁弟弟跑腿的时候吃掉弟弟片好的鹅腿。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3 裴珏尔大步走进,把点心往桌上一墩,手里拿着户籍条往哥哥头上一拍:“拿去。” 裴珏衣一时不妨,被拍了个正着,“欸”了一声,把额头上的条子掀下来,仔细看了一遍后笑嘻嘻道:“哥哥爱你哦。” 裴珏尔心硬如铁:“明日让奉镜把天镜楼事务送过来,我看着你处理,若是不够,我海楼的琐碎也让你做。” 弟弟出门一趟,居然变得这么残忍。裴珏衣失措道:“别…别吧?” “没得商量。”裴珏尔坐下来,揉着酸痛的手腕,不由分说。 裴珏尔不高兴,裴珏衣怂巴巴地不敢去触弟弟的霉头,目光落到桌上点心上,转移话题道:“你还给我买了点心?”弟弟果然还是爱我的。裴珏衣欣慰地想。 “凤梨酥,利攸行那里顺的。”裴珏尔没好气道,“他也是有心了,可惜你没有。” “啊…”裴珏衣一时无言,半晌,干巴巴地应一句:“嗯。” 裴珏尔叹了一口气,探手把桌上纸包够过来,塞进兄长怀里,而后起身,一边挽袖一边往外走:“我去更衣,你自便吧。” 裴珏衣怀里抱着点心,小心翼翼,生怕压碎了任何一个;手里攥着户籍条,手指用力,直把薄薄的纸条捏的起皱。 第54章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更!3400+字! 观颐 澶州今年寒风起得早,预告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的长。李志今天穿得单薄,直到站在捕快房外等人时才后悔没有听家里婆娘的话,在官服里多穿一件褂子。 又是一阵风起,李志缩了缩脖子,往廊柱后避了避,余光瞥见另一头正有人要转过拐角。 “利捕头,利捕头,稍等。”李志好容易等到一个人,忙不迭地把利攸行拦下来,“王捕头来了没有?” 利攸行停下脚步:“王哥刚托人来递了口信,说是女儿染了病,要先带去就医的。我这就要替他去点卯。” “哦,哦。”李志理解地点头,“依照王捕头对女儿的疼宠,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吧。” “王哥是个好父亲。”利攸行随口问道:“李哥找王哥做什么?” “嗨,说是要去给人造籍的,按理说这事应当要人自己上门来,可谁让这户人家是裴爷亲自交代的呢?”李志压低了声音,“那户人家听说是裴氏表亲,州牧上赶着要讨好,遣王捕头和我去出派…要我说,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么大冷的…” 利攸行笑了一声,道:“风才刚起,大冷的天气还没到呢,李哥也该好好锻炼锻炼了。”又状似无意道:“王哥既然来不了,左右我今日无事,便陪李哥走一趟吧。” “欸,欸,好。”李志这才发现利攸行还穿着夏服,年轻人火力旺盛,站在风中似乎感受不到半点寒冷;反观自己,早早穿上了冬服,还一边冷得直搓手,一边还后悔没有多加内衣。 李志懊恼道:“老了,老了欸。” 利攸行只是说:“李哥不过是缺乏锻炼,哪里是老了。” 李志摆手:“真会说话…年轻人,真是好啊…李哥老啦…老啦…” 利攸行就不再说话了。 世人咏美总有诸多佳句,譬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又如“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再有“人面桃花”“沉鱼落雁”之类形容,字字句句都是对美人的叹赏。 即便见识过无数鲜活在诗书中的绝色,利攸行在见到楼岚起时,也还是无法从脑中找出任何词句与之对应——他仿佛是桃树上长成的精怪,每一分眉目透透出不属凡尘的气息。 这样美好的人,难怪让裴珏衣如此上心。利攸行想。 但裴珏衣又哪里有心呢?利攸行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楼岚起端坐在椅上,一边严肃着神情让李志画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利攸行的问题。为了画像美观,楼岚起不得不尽力挺直腰背,臀部在座椅上的着力点于是变得狭小,坐得久了,就很不好受。 楼岚起偷偷地往椅子上挪了挪,被画师当场抓包,只好瘪着嘴又坐回去。 楼岚起越坐越难受,时不时就要趁着画师不注意时动上几下;李志也知道画像又慢又磨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楼岚起没什么大动作,全作看不见。 楼岚起难受地问:“裴珏衣没有上交我的画像么?” “裴大爷权势通天,哪里顾忌这些规矩。”利攸行抓着一支干毛笔,在指尖转动——这是他焦虑时常有的动作,手指的动作很容易可以舒缓心情。 楼岚起却突然笑起来:“你们叫他裴大爷?”他本就生得好相貌,眉眼染上笑意的模样更是动人;但他语气里流露出的若有若无的对裴珏衣漫不经心的熟稔和亲密,又使利攸行觉得刺耳。 州府得到的消息是楼岚起是裴珏衣的表亲,但裴氏兄弟父母双亡,祖籍都不详,哪里找来的这一户表亲?于是利攸行不由得加重了语气:“还有裴二爷呢,怎么?” 楼岚起似乎很喜欢笑,利攸行也不知自己的话逗到了他哪里,才让人放声笑起来:“没有啊。”笑完又问:“听官爷语气,似乎对裴氏颇有不满?”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4 利攸行很难说清自己当时抱了什么心情,才对楼岚起的话不置可否。 楼岚起道:“实不相瞒,我一点也不喜欢裴珏衣。” 不可否认,裴珏衣在没有原形毕露前,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交友对象,知己千杯,交心掏肺,他都可以配合。利攸行曾经和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友人,度过一段天底下最好的时光。 可以说,当裴珏衣存心相交时,是很难有人对他说出拒绝的。 至少楼岚起是利攸行遇见的第一个。 利攸行颇有不服道:“公子说笑,毕竟你二人是表亲。” “我可没有这门亲戚。” “户籍上明白写着的事。” “或许是裴大爷爱乱认亲呢?”楼岚起偏着头看过来,“我其实不愿意呢?” 利攸行无可辩驳。李志恰在此时喝了已经快从椅子上掉下去的楼岚起一句,楼岚起摸摸鼻子,乖乖又坐回去。 利攸行沉默了有一会儿,哑着嗓子慢慢道:“我一向听说,裴大爷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绑了公子的户籍,对他有什么好处?” 楼岚起道:“或许是觊觎我的美貌呢?” 利攸行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裴珏衣确实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有的只是典型的商人头脑,然而依目前所见,这个楼岚起除了特别富有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裴珏衣也不差钱,他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利攸行想,你想要什么呢? 在你达到目的以后,他又会怎么样呢?利攸行抑制不住心底探出的恶意的触角,他会像我一样吗?还是会比我更悲哀呢? 利攸行这边思绪万千地沉默下去,楼岚起已经从另一位衙役那里听完了事情始末,断然道:“不要。” 利攸行被他这一声拉回心神,冷硬道:“这是规矩。” 楼岚起不平道:“明明你也不喜欢裴氏,凭什么就要我忍耐他们?官势压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哦,”利攸行平淡道,“你若不愿搬出,就让裴氏兄弟迁进来。规矩就是规矩,让步也不能更多。”裴珏尔千交代万交代早把人年纪往小了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利攸行满怀恶意和不平,甚至自发当起了帮凶。 ——此时的利攸行不知道,楼岚起未来确实落得比他更加悲惨;未来的楼岚起也不知道,在越别枝的死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凶嫌。 楼岚起一个后仰靠坐进椅子里,仍颇有不甘道:“好嘛。” 好容易画完了像,楼岚起一个槁鱼打挺,凑到利攸行耳边轻声问:“官爷和裴氏兄弟有什么恩怨,不妨与我一说啊?” 楼岚起说话间的热气擦过利攸行耳畔,利攸行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把人推开:“若想知道,明日辰时,花鸟街重霄楼见。” “好呀。”楼岚起说,“官爷嗓子似乎不太好,回去记得喝点冰糖雪梨。” 利攸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楼岚起年纪确实是不大,还带一点少年的稚气;身上有世事磨洗的成熟,也有远离红尘的天真;他极其警惕地意识到要远离裴珏衣,却对利攸行埋藏的恶意毫无所觉。利攸行甚至由他这一句短短的关心里,觉得自己被掀开了伪善的表皮,而生出了一点对坑害无辜的愧疚来。 利攸行想:我不过是好奇裴珏衣的居心罢了,是他们的事情,就随他们去。 重霄楼的云吞面是几十年的老招牌,利攸行从一步一个踉跄的小豆丁时跟在邢风身后,到送走邢风,穿上官服成为澶州最年轻的捕头,一直都是云吞面的拥护者。 老掌柜招呼他:“阿行啊,今天也吃云吞面吗?” “是。” 老掌柜于是笑呵呵地把利攸行引到里间,洗手给他下面条:“老头子就快干不动了啦,现在也就你能吃得上老头子下的面了。老邢和你说过没有?当年他流落到澶州时,就倒在我家门口,就是这一碗面把人给救回来的。” 利攸行接过上桌的面碗:“师父从未说过。” “他怕是还觉得丢人吧。”老掌柜笑道,“那一碗面还是我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的,谁知道救回来一个冤家,净惹人嫌。”老掌柜和邢风是几十年的老友,两人见面就斗嘴掐架,直到邢风走前的那天早上,还和老掌柜因为面里少了他一个云吞吵得不可开交——天知道那个少了的云吞其实是在两人斗嘴时进了利攸行嘴里。 老掌柜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利攸行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应上一两句。一碗面将要吃完时,老掌柜叹息道:“人呐,一辈子就这几十年,我和你师父全拿来吵架了。” “这也是友情吧。” “是啦,是啦。”老掌柜道,“人老了,就爱追忆往昔,有些事说来说去,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了,下一次还是说的那些,人老了就是不顶用。阿行听烦了没有?” “没有,我喜欢听。” “好孩子,好孩子。”老掌柜笑起来,他是真的老了:皮肤上不可抑制地生出斑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皱纹都挤缩在一起,眼神也不复清明——利攸行还记得,老掌柜曾经也是个风姿不凡的俊朗男子,而今他也不过是龙钟老人里最普通的一个。 老掌柜似乎是想不起要说什么,静默了半晌,利攸行慢慢地喝着面汤,等到老掌柜再次开口:“那个年轻人怎么不来了呀?”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5 利攸行手上一顿,瓷勺撞击碗沿,发出一声脆响。老掌柜却像是毫无所觉,还以为利攸行是在思索,于是提醒道:“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你前段日子常带过来的,叫什么…裴依依,是的吧?” 利攸行道:“他叫裴珏衣。” “哦,裴珏衣。”老掌柜道,“是你的好朋友吧?他怎么不来了?吵架了?” “没有。”利攸行放下勺子,“就是…” “欸,欸,年轻人。”老掌柜打断他,“年轻人呐,就是不懂得服软,总以为认错了就是丢面子。好朋友可比那点倔脾气重要得多。” “嗯。” 老掌柜慢吞吞道:“老头子真的快干不动啦,也不知明天你来的时候,老头子还有没有力气给你下一份面。趁老头子还能动作,把人带来,再晚些,怕就吃不到老头子这么地道的云吞面咯。” “…” “好。” 第55章上神史上最命途多舛一更! 观颐 即便搬入了槁余庄,裴珏尔也没有放弃折磨兄长。 裴珏衣揉动着酸痛的手腕,看着桌边尺高的文书,感到人生无望。 “好冷啊。”裴珏衣往手上哈气,他本就畏寒,东院不但不向阳,而且还迎风,现在还不到燃火盆的时候,裴珏尔拒绝了兄长的取暖请求,他只能可怜兮兮地不住搓手。 “好冷好冷好冷。”裴珏衣奄奄道,“想吃云吞面。” 裴珏尔却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了,漫不经心道:“重霄楼的老掌柜昨日去了。” 裴珏衣刚刚执起的笔一抖,满蘸的墨水洒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晕开一团狼狈的墨迹。 槁余庄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个庄园,从东头到西头也有不短距离。裴氏兄弟住在东院,越别枝住在西院,隔着中间主院遥遥对峙。 先沉不住气的人果然是越别枝。即便再如何心性早熟,毕竟还是少年人,比不得风波磨洗过的裴氏兄弟。 裴珏衣趁着弟弟不在,扔开文书瘫在檐下享受难得的短暂阳光。 越别枝哑声道:“第三年还没开始,你本不该来。”久不说话的人,甫一开口就会声音沙哑。裴珏尔虽然生性冷淡,却架不住有个话唠兄长每日纠缠;越别枝本就寡言,又流浪许久,孤身一人,楼岚起虽然话多缠人不下于裴珏衣,但毕竟和越别枝相处日短,也并不日日黏在一处,越别枝便依旧少话,再加之少年人正在变声,更是难得开口,因此声音乍一听来,如同铁石磨砂,吓了裴珏衣一跳。 “我一向不喜欢找不准自己位置的人。”裴珏衣说,“但我也不介意,送你回地府反省重造。” 越别枝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裴珏衣原本瘫躺在临时拉到门外的软榻上,铺叠了三层的锦被本就软得能把人的心也陷下去,又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倒在上面更是幸福。 但越别枝突来打搅,裴珏衣就不得不翻身坐起。锦被被压得久了,一时回不到原状,还塌着一个人型的凹陷;裴珏衣幸福得都软掉的骨头,随着他坐起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悚人抗议。 “好叫你知道,青眼于你的,并非我天镜楼;在本使面前,你也并非没有资格开口。”裴珏衣冷然道。 “而是没有性命开口。” 裴珏尔为之奔波月余的事情还没有了结。 “云外信新换了‘信使’,号作‘青鸟’,青鸟麾下还有翎羽、翅羽、绒羽和尾羽四人,除日前在宋州现身,被主人斩杀的绒羽外,其余三人均未有过露面。”海义照着手里纸条干巴巴地念。 “可知晓三人样貌?” “不知。”海义回答,“抟风泄露绒羽行踪,被青鸟识破,没来得及将其余三人的信息传出。” “嗯。”裴珏尔沉吟半晌,突然发问:“你做的汇报?” “不是。”海义摊开手,露出手心纸条。诚实道:“海眠做的。”海眠就是海楼勤劳质朴兢兢业业的听令使,因为年纪比天镜楼奉令使奉镜轻一些的缘故,至少身强力壮一些,还不到被公务逼到秃头的地步,但未来也很难说。 裴珏尔笑:“就知道。” 海义把纸条揉成一团:“要告诉裴楼主吗?” “不。”裴珏尔否决,“不用告诉他。不要告诉他。”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6 海义是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裴氏兄弟与云外信的恩怨的,准确来说,云外信的因果其实是在裴珏衣身上,与裴珏尔没有太大关系—— 青梅宴是每年青梅初结时候布下的武林盛宴,取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广邀各路豪杰。在青梅宴中得一席易,得一杯酒却难,一杯青梅酒,就是宴会主人对与会者的最高认可。 裴氏兄弟初出江湖,资历尚浅,名气也不大,自然是够不上煮酒的资格的。但裴珏衣偏生少年气高,在宴上敬酒环节掀了一张桌子扬长而去,不巧就掀的就是当时云外信的初任信使雕鸮的桌子,桌上摆着云外信成立七年得到的第一杯青梅酒。 青梅宴上,众目睽睽之下雕鸮也不好发作,只笑道少年气浮,需多历练。裴珏尔留下道过了歉,仍觉得事还未了,果然青梅宴毕,云外信的鸟儿们就开始发了疯似的追着两兄弟啄,裴氏兄弟这才不得已放弃了游侠梦想,进了渡荆门。 之所以选择渡荆门,一则因为其与众不同的制度,比之其他门派排外性弱;二也因为其制度与众不同,有身份的门主手中无权,有实权的掌令又无身份,所以不受邀过青梅宴,与各门各派无甚交情,并不畏惧与云外信为敌。 渡荆门自裴氏兄弟上位后就与云外信撕破了脸,近来来明里暗里交锋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双方实力相当,彼此都占不得多少上风,故而看起来都是些小打小闹。 这一回裴珏尔先机占尽,手起刀落拔除青鸟一羽,绒羽绒羽,鸟腹下最细软敏感的羽毛,被裴珏尔来了这么一手,青鸟焉有不怒之理?抟风的死,不过是一个开始的信号罢了。 按理说云外信恼羞成怒这样的事,无论应当知会裴珏衣一声,也好让他这个真正与云外信结仇的人提早有个防备。然而裴珏尔先说“不用”,再说“不要”,究竟是出于对兄长能力的信任,认为没有必要告诉裴珏衣,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缘由,故意不告诉裴珏衣,海义不明白。 但海义也不会问,只道:“是。” “下去吧。”裴珏尔挥挥手,海义人退到门边,他又补充道:“鹅腿不错。” 海义顿时露出晴天霹雳般的崩溃神情:拿口粮贿赂上级一次好说,次次都要他抠出一份存粮…不能吃喜欢的东西吃到尽兴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裴珏尔偏过头,不让副手看到自己恶劣的笑容。 裴珏衣把色目人踩在脚下:“你看,你这样无用。” 裴珏衣语带怜悯:“知道我非你助力,还敢当面来挑衅,让我猜猜…楼岚起有这么好?” 越别枝咬牙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妇人之仁。”裴珏衣脚下施力,踩在越别枝的背上碾了又碾,“你不想枉害无辜,却还不是要把楼岚起的底细交代得一清二楚?待到入主渡荆门,楼岚起还需你亲自斩杀,你动不动手?你替他服了所有醉倒春,却不知只要他与你在一起,有的是人,有的是法,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裴珏尔收回脚,不拘一格地蹲在越别枝耳边,轻声道:“冬日里,冰糖燕窝是不是格外甜?” 越别枝撑着手臂起身的动作一顿,瞳孔顿时紧缩。厨房连送了几日的冰糖燕窝,楼岚起和惊鹊都嗜甜,吃了很不少。 “实话也告诉你,我不曾对他下过手,好看的人总该有些优待。”裴珏衣笑道,“但就是有人不为美色所动,红颜枯骨,不过弹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必呢?他总要因你而死。”裴珏衣轻声道,“你再努力,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第56章你们以为我在掩饰其实我真的只是在瞎编故事 观颐 绿衣醅也算是澶州的招牌之一了。纵然主人殷希声怪癖许多,成日饮酒,酒气上头时更是不留人情面,将客人轰出店外也不算稀奇,但他家确实是酿得好酒,有的是人愿意将千万家财往里砸。 裴珏衣闲极无聊时候也算过,若殷希声愿意出售他的宝贝红泥,这澶州首富的名号恐怕还轮不到他来担;但即便殷希声死扣着红泥不肯外卖,绿蚁醅的进账怕是也不输裴氏兄弟的两家转朱阁。 玉白酒坛,朱色封泥,封口一圈焰纹,坛身画一个火炉,正接着封口延伸下来的火焰在熊雄燃烧。这是只有红泥才衬得起的精致封装。 裴珏衣乍一见到久违之物,心底突生几分感慨。 “来。”楼岚起掀开封泥,红泥的醇香就逸散出来,“陪我喝酒。” 裴珏衣踱步过去,在楼岚起对面坐下。楼岚起已经有些迷蒙了,眼神时而聚焦,时而涣散,脸颊飞着一抹红晕,双唇更是艳如饮血。 奉镜禀报过裴珏衣,楼岚起近日与殷希声相谈甚欢,连踏入绿蚁醅的第一步,都是殷希声亲自邀请,楼岚起喝下的第一杯酒,就是红泥。 殷希声此人与其说阴晴不定,不如说是肆意随心。在酒的世界里,他并不为世俗所扰,言行举止一切从心,入得他眼的人三教九流无一不有,不拘贵贱,只看眼缘。 然而往往这样的人,才最是难缠。从他的言行里,无法推断他的为人;从他的交友里,无法猜测他的出身;从他的眼界里,无法估量他的深浅。大方之道,仿若无隅,其所言便是如此了。 奉镜多番探查楼岚起能得殷希声青眼的原因,概都无果,唯一稍微靠谱的一个,也只有他二人是老乡的一说。 深州是极富裕的一个州,昆玉君打造黄金台用的金料是五十州共献,深州一州献金就超过总量的十分二三。楼岚起既然是深州人,那么他超乎寻常的阔绰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深州是真正富到了骇人的地步,深州界内,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 楼岚起顺了几个酒杯,胡乱扔在桌面上,裴珏衣捡了一个白玉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楼岚起显然是先前喝得狠了,说着让裴珏衣来陪自己喝酒,实际自己抓着一个空杯,眼神茫然地看着裴珏衣喝酒。 裴珏衣一杯下肚,楼岚起才突然开口:“要听故事吗?” “楼公子请说。”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7 “有位公子,他有个刀客朋友,他们意外结缘,因缘相交,渐生情愫,最终相约用结连理。” “后来,两人感情淡薄了。这时刀客知道,原来当年的因缘相交,其实是公子的早有预谋,嫌隙既生,两人于是就此分手,各自别过。多年感情,最终不过是公子带走了刀客的刀,刀客走得一身孑然的逍遥。” “就这样了?”裴珏衣倒酒的动作一滞。 “就完了啊。”楼岚起声音带着酒醉的慵懒,仔细听来,或许有些别的什么味道,“不然呢?人心易变,难道是说笑的么?心跳一次,鼓出的声响都不敢说与前次相同。爱情中的心动又能持续多久呢?消磨不尽的,只有孤独。” “这是楼公子的体悟?” “不如说说你的。” “在适当的时候分道扬镳,对两人都好。成人的世界里,首先要权衡利弊。当断则断,才不会沦得大家难看。” 楼岚起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他像是醉得狠了,牛头不对马嘴道:“这么说…你孤独吗?” “不。”裴珏衣一字一句道,“一点也不。” “这样啊。”楼岚起用宛如追忆一般的叹息语调,轻声道:“那就算不孤独吧。” 裴珏衣慢悠悠地自斟自饮,也沉默下去,不再答话了。 楼岚起打了个哈欠,眼底泛起水雾:“你走吧。” 越别枝在暗处站了许久,到月上中天时,已然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月光倾泄而下时,照亮了越别枝所在的角落,醉眼朦胧的楼岚起才注意到他:“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 越别枝迈动僵硬的双腿朝楼岚起走去,他听见自己嘶哑如恶鬼的声音,在问:“他是谁?是云中君的前主吗?” “嗯?”楼岚起迷迷糊糊,没有反应过来,“云中君的前主,不就是我吗?” “再前一个呢?在你之前呢?他是谁?”越别枝也明白多问无益,这原本就不是他有资格质问的事情,但他克制不住。就好像在踏进后院,听到楼岚起披了一层拙劣的故事外皮,对裴珏衣提及过去时,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权。 “你怎么知道他的?”楼岚起茫然问道,“我谁也没说过。” “裴珏衣听得,我听不得?”越别枝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握紧。 “那倒不是。”楼岚起说,“我也没和裴珏衣提起过啊。” “那你方才,同他说的那些,那又是什么?” “绿蚁醅新出的话本,名叫《碧玉蜉蝣迎客酒》的,你若想看,改明儿我给你把话本带回来。”楼岚起说着,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是真不知道,这个标题和故事内容到底有什么关系。” 越别枝:“…” 越别枝不得已,再把话题拉回他误打误撞试出的问题上来:“云中君的原主是谁?” 很难形容楼岚起的神情:是恍惚的感怀和眷恋,还有沉郁的悲伤,和难掩的怨恨。仿佛思及挚爱,又好像忆起血仇,交错的爱恨之中,是越别枝无法理解的浓厚情感。 半晌,楼岚起问:“你带了云中君吗?” “没有。”越别枝压抑着喉中滞涩,尽量放柔了声音,“你要它做什么?” “我想借云中君一晚上。”楼岚起道,“不过你没带,那就算了吧。” “是,我没有带云中君。”越别枝说。 “那就算了吧。”楼岚起的声音轻轻的,越说越低下去,最后几不可闻,而成了一声近乎叹息的气音:“没有,就算了吧…” 第57章以后想不出标题的章节通通都叫“请输入章节标题” 观颐 一夜无眠,越别枝捧着云中君坐在床沿,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白。 不可否认,云中君是一把极精美的刀,比起武器,更适合当做悬在金玉堂前的贵重饰品。 即便如此,见过云中君的人也不至于将它错认为无害。原因无他,若说饮过血的刀概都会带上血气,云中君则已经达到了隔着刀鞘,都能感受到刃上森然杀气的地步。 楼岚起却不像嗜杀成性之人,他身上还带着软绵绵的善意,就连偶尔显露出的锋芒都是温和柔润的。云中君的凶性,便只能是它的原主养成的了。 越别枝的目光落到作为刀饰的玉佩上:玉佩的磨损很是圆润,显然是岁月磨洗的成果,被磨平的一字已经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若不是仅存的“岚”字位置略偏,昭显着在它之前还有一字的事实,越别枝甚至都可能认为这个也在消磨殆尽的边缘的刻字是玉佩上除楼氏云纹家徽外唯一的雕饰。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8 楼岚起爱恨交织的神情还在留滞越别枝脑中久久不去,任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家徽玉佩挂在仇人的佩刀上。云中君的原主应当是和楼岚起关系极其亲密的人。 越别枝沉思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抚上了刀柄玉饰,在那一个“岚”字上徘徊,忽而,越别枝闪念一现:消失的刻字在“岚”字之前,但楼岚起名字分明又是岚字在前;再看玉佩,“岚”字之后并无刻字痕迹,不存在原本篆刻是“楼岚起”三字的可能。 所以这枚长久以来被越别枝视为是楼岚起玉佩的刀饰,究竟属于谁?属于云中君的原主?玉佩上的楼氏家徽,是否说明云中君曾属于另一个楼家人? 越别枝突然觉得他必须看一眼在他二人初见时就被楼岚起典当掉的那另一枚玉佩。 楼岚起的睡姿很好,夜间怎么睡下去的,早晨怎么醒过来。但酒醉时另当别论,夜间不知道怎么睡下去的,早晨也不知道怎么醒过来。 越别枝站在楼岚起的床前,看他以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姿势把自己拧成了一股,半身在床上,半身悬在床外。 越别枝在扶与不扶之间很是纠结了半晌:扶,怕一个触碰就破坏了这诡异的平衡,把人摔到地上去;不扶,怕他睡梦间一个翻转,依旧摔到地上去。越别枝犹豫了许久,最终选择服气,不扶人。 越别枝原是终于克服了心中不平,来给楼岚起送刀的,虽然楼岚起原话是借一晚上,而现在已经天光乍破,到但歹越别枝借就是借了。 那块被当出的玉佩已经被楼岚起赎回来了,越别枝还不知道,只是放下刀一转眼时看见了床头的玉佩,便正好借来一观—— 楼岚起随身的玉佩保存得很好,也没什么把玩的痕迹,上面每一道细小的云纹暗刻都很清晰。作为刀饰的那块玉佩多有磨损,直到看见了楼岚起这一块,越别枝才不得不感叹,即便是他这样的外行人,仅从这一个云纹家徽的雕工,就能看出工匠技艺之精湛纯熟,及养得起这等实力的匠人的楼家财力之盛。 楼岚起的贴身玉佩比之云中君的刀饰,样式更为简单,除了一个家徽,什么也没有,越别枝翻来覆去看了几回,什么也没有发现。 至此,云中君原主的线索就断了。除了那人或许是楼岚起的亲属,楼岚起曾提过的许久之前的深州楼家另一人,剩余一切又都陷入了不可知。 “你是谁呢?”越别枝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疑问。 泰阳背对着院门,负手看着枝头的枯叶:“晚了。” 越别枝一言不发,并不辩解,只把外袍解下,内里短褐遮不住的部位,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似乎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刑一般。 “你的刀呢?”泰阳目光如炬,落在越别枝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今日没有。”越别枝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起伏。他穿着粗布短褐站在寒风里,却仿佛感受不到冷意;满身伤痕,他的脊背也依旧笔挺,并不因伤口疼痛而有一丝弯曲。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你配不上那刀。”泰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低贱的折寿骨头,你配得上什么呢?” 越别枝声音冷淡,说出口的话却是极端的挑衅:“我听说,叫声越响亮的狗,爪牙越迟钝。” 泰阳果然被激得暴怒:“好叫你知道,我之前对你有多么仁慈。今日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越别枝难得笑起来,只是那笑比不笑还要冰冷,带着一股让人极度不舒服的阴森味道:“来。”连语气也不甚轻慢,仿佛在招呼一条狗,而非在回应一个人。 奉镜也曾是辨璞玉中的原玉之一,只不过他与其他人略有不同:原玉大多是流浪孤儿,因为有些根骨,而被渡荆门寻来受训;奉镜出身青州,是青州一户颇为富裕的人家的独子,之所以搅进了渡荆门这趟浑水中,不过是因为少年意气,想在浩莽江湖中博出名气。原本一切都是好的,谁知半路杀出一个林炽,他却不知走了什么好运,在奉镜满心以为即将成事之际,横空插出,带着武林名刀“挽雕弓”,坐上了渡荆门的首座。 即便是之后知道了渡荆门体制不同,实权其实握在楼主手中,奉镜也仍旧不平。他想,这门主若是他来当,必定要雷厉风行地收拾整治一番,收回三山令,什么天镜海楼,下属就是下属,哪有底下人把握大权,越到楼主头上的规矩? 奉镜并不以为辨璞玉中的失意是自己技不如人,林炽之所以能上位,也不过是靠一把不知如何得来的宝刀,至于林炽本人实力,奉镜嗤之以鼻。 挽雕弓是一把形制奇异的弯刀,名传江湖数十载,曾一度稳居武林兵鉴谱首座,直到不怒修罗步暮鲤,以一把七尺长刀吴钩,斩出了五十州一方太平天地,挽雕弓才退为次位,而吴钩从此高居榜首。 即便如此,挽雕弓的传说也仍未褪色,在一众武林人心中,它仍是值得为之生死争夺的重宝。奉镜虽然记恨林炽,却也仍对挽雕弓心存向往,直到云中君乍然现世。 奉镜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色目人的。作为兽怪的后代,就应当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待在妫州,出生老死,一辈子都不玷污到妫州之外的五十州的土地才对。 而一个奉镜瞧不起的色目人,得到了一把奉镜理想中的宝刀,奉镜是什么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像你这样的脏骨头,就应该腐烂在暗处,何必出来污人眼睛。”奉镜冷笑道。 越别枝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口中血沫,平静道:“我这样的脏骨头,恰得到了刀灵的认可,你却不是比我还不如?” 奉镜怒而暴起,当胸一脚再把越别枝踹了出去。正要再下狠手,明岳的声音却响起来——他站在院门边,也不知先前已经站了多久,奉镜全无察觉,想来明岳修为不在奉镜之下。 明岳曼声道:“午时将近了,大公子不如暂且休息片刻,用过午膳再来不迟。” 奉镜满怀野心,早把渡荆门上下摸了个通透,更何况明岳是真容出现,奉镜不可能不知道面前人是行舟楼辨玉使。他颇为忌惮地收回手,越别枝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用复杂的眼神在行舟辨玉使与天镜奉令使之间扫了一眼,挺直了背脊,步伐沉稳地离开了。 明岳笼着手站在门边,脸上还带着亲切温和的笑意,十成十是一个贴心管家的模样,只是说话的语气不再伪装和善了:“奉令使?来聊聊吧。” 第58章请问看了这么多章的小轩窗电影,楼岚起在窗前站了多久? 观颐 少有人知道,行舟楼的辨玉使与奉令使其实是一对双胞姐弟,姐姐辨玉,弟弟奉令。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行舟辨玉使其实是位女性,包括奉镜。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59 辨玉使对于武力的要求是比奉令使高的,在其余二楼或许两位使令的修为差别不很大,但在行舟楼,一个姐姐,差不多可以打三个弟弟。 之所以行舟楼辨玉不由辨玉使出面的缘故,倒不是为了混淆视听,掩人耳目,而是女性实在有太多突发状况,作为弟弟的明岳才不得不顶缸。 “辛苦你了,弟弟。”姐姐明峦一边拍着弟弟的肩膀给他鼓气,一边被腹中搅痛疼得龇牙咧嘴,眉目狰狞。 明岳嫌弃地把姐姐的手拿开:“你再拍下去,我们姐弟俩就要一个伤一个残了。” “欸,欸,我好痛。”明峦蜷缩进弟弟怀里,说着说着突然呜呜哭起来:“我——好——痛——啊——” “痛也受着,这是你每月仅能证明自己性别的几天。”明岳嘴上不留情,手上还是帮长姐擦干净了眼泪,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这可能就是你想当个女人的代价吧。” “多希望你是个妹妹啊。”明峦带着哭腔说,“独痛痛不如众痛痛。” 明岳:“你好恶毒。” 总之,辨玉任务接在明峦生不如死的几天里,明岳只好扛起重担,勇敢顶缸。 “爱你哦。”明峦在门口目送弟弟,疼得近乎扭曲的脸上硬生生因为弟弟将来的操劳挤出一抹喜悦,与天镜楼主奴役弟弟时的表情十成十的相似。由此可见,弟弟果然是个不太好当的身份。 就在明岳决心动手一了百了之际,还接到了早已重新活蹦乱跳的明峦的来信,信中道:“哇,亭亭好乖…” 明岳掩卷思索了半晌,才推测出这个“亭亭”可能,大约,也许指的是行舟的听令使周远亭,虽然名字听起来像个儒生,但实际是个八尺大汉,大约有两个明峦宽,一又三分有一个明岳高。 果然明岳再往下看,明峦写道:“听令使果然好听话,指哪打哪,偷偷突袭我和我玩的时候真是好调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岳认识的周远亭不但不调皮,还挺暴脾气,之所以偷袭莫不是想暴起打人却惨遭实力碾压吧… 明岳暗道:“哎,苦了你了,亭亭。” 周远亭:??? 十二原玉至此只剩越别枝一人,天镜海楼与越别枝都走得近,明岳摸不准色目人背后站的是裴氏兄弟的哪一个。天镜与海楼两位楼主都各自带着奉令使,明岳孤身一人,可怜又无助,贸然行动恐怕自己也要搭进去。 但从今日天镜奉令使对越别枝的态度看来,天镜楼却并不认可这色目人,至于为何又是天镜令使来操练原玉,明岳也摸不清原因,毕竟裴氏兄弟的思路常人也不是很能懂。 奉镜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天冷风大,辨玉使进屋说吧。” 两人其实也没能聊上太久,话刚起了头,房门便被大力砸响,楼岚起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泰武师,我有些事找你。” 明岳道:“这还是主家第一回到偏院来吧。” 奉镜嗤笑一声:“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明岳:“主家可不老…泰武师还是去吧,再坐一会儿,怕是门都要被主家撕下来了。” 奉镜颇为不耐地站起身,兴许是同明岳达成了共识,竟然连伪装也懒得了,就着暴戾气息走过去,到门边抽出了门闩。门闩已经被震断了,奉镜手里拿着一半,另一半就落到地上,他也不管,只拿着手里那半就走了出去。 明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屋外两人几句言语往来以后就打了起来,楼岚起武力不差,奉镜意外地讨不到什么便宜。明岳听了会儿打斗声,突然察觉屋外又多了一人并没有多加掩饰的气息,他随即意识到裴氏兄弟中有人在场,于是喝掉了杯中残茶,起身潜行离开了。 明岳回了房,在给长姐的回信中评奉镜道:“心浮气躁,野心有余,实力不足,难堪大用。” 明峦回信道:“倒和咱们楼主颇为当对。”不过这是后话了。 裴珏尔空闲时间其实并不很多,特别在与愤怒的鸟类周旋时,更要倍加谨慎小心,踏错一步,恐怕就要被鸟喙啄瞎眼睛。 但难得闲暇时候,能看见那个平日软绵绵的少年持着刀,以前所未有的锋利姿态对上天镜奉令使的场面,裴珏尔还是挺满意的。 与人对战的奉镜起先还报以轻蔑,并不把楼岚起放在眼里,随着楼岚起攻势渐猛,奉镜慢慢地不得不提起全副心神以应,但终究是吃了徒手空拳,及一开始掉以轻心,以致开局就落了下风的亏,被断一臂狼狈而败。 裴珏尔故意弄出了一丝响动,而后走出了藏身的树后,奉镜方才一心打斗,不曾注意到裴珏尔,此刻眼见来人,大吃一惊,也知道自己败露,不甘地看了一眼浴血带刀的楼岚起后转身溃逃。 楼岚起站在原地哭得抽抽噎噎的,裴珏尔看着可爱,心情颇好地走过去,问:“你怎样?” 楼岚起颐指气使道:“你去给我捡那个手。”一边说一边还在擦眼泪。 裴珏尔被他的可怜模样逗笑,又不好当面笑出声音,只好背过身去,边笑边过去给他捡了天镜令使的断臂。 对于奉镜的折损,裴珏尔毫不惋惜,而他的阳奉阴违,更在裴珏尔意料之中。天镜的奉令使本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物,只不过奉镜此人难成大事,楼主裴珏衣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对奉镜私下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还偶尔装作发现端倪的模样,把人耍着玩。天镜楼的内部矛盾,楼主裴珏衣都不理会,裴珏尔更不多管闲事。 裴珏尔捡了断臂,又问楼岚起道:“你好吗?” “不好。”楼岚起一脸“你瞎吗”的表情,道:“我很痛的。”仿佛是要再强调一番一般,眼泪又滚滚地从红肿的眼眶里落下来。 裴珏尔还想说话,楼岚起却撇撇嘴,拿了断臂走了,转身前还露出一个颇为嫌弃的表情,只拿两个手指拎着断臂上的衣物干净处,手臂伸直出去,离身体远远的,生怕染脏了衣物,虽然他自己也已然浑身浴血,并不多么干净就是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0 越别枝看见血人一样的楼岚起时,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内心翻涌四的巨大的惶恐几乎要将他溺死其中。楼岚起却全无所觉,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鼻音道:“我也要喝汤。” “你过来。”越别枝压抑着情绪,沉声道。 楼岚起走过去,也把断臂往前一递:“送给你。”说完手一顿,又道:“好脏,扔地上吧。” 越别枝一时竟不知道要先担心楼岚起的伤势好,还是要感叹楼岚起的心大好…毕竟看楼岚起还生龙活虎着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伤得多么严重。 越别枝道:“你坐下,我瞧瞧你的伤。” 楼岚起一屁股坐在床边,低下头随越别枝摆布的模样看起来不能更乖巧,出口的内容却大不寻常:“左手…本来想斩他右手的,还想问你他用的哪一只手伤你…要知道两只手都给他砍下来了…” 越别枝含糊地应了一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楼岚起破损沾血的衣襟,但即便他动作再小心,楼岚起也还是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就没有流得很干净的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 越别枝道:“抱歉。” 楼岚起含着一泡眼泪,委屈道:“没事。” 除去衣物,越别枝才看清楼岚起的伤没有他想象中的严重,但也没有楼岚起表现出的轻巧:伤在脖颈,整块颈侧的皮肤几乎都被撕下,创口十分粗糙,显然是被人以指成爪插入脖颈中生撕下了一块血肉,其痛苦可想而知。 楼岚起哭着哭着越哭越委屈,一边拿手胡乱抹着眼泪,一边口齿不清道:“我好痛啊…” “抱歉。”越别枝道,“抱歉…” 事到如今,线索也大多明了了:越别枝是渡荆门原玉,裴氏兄弟是渡荆门两位楼主,“泰阳”,即奉镜,是裴珏衣属下奉令使,明岳是渡荆门行舟楼奉令使,替长姐执行辨玉任务。 裴珏尔意图扶持越别枝,奉镜夺刀,明岳杀人,裴珏衣无所事事,净搅浑水。 我却没有想到,融冰先生居然也是渡荆门的相关者,并同裴珏衣关系匪浅,无怪那时我与学生家长因惊鹊伤人一事对峙时,他会那么突兀地来摸我的骨,原来一开始就是等着我呢。 至于那魄还乡又是什么人下在汤里的,我也大致有了猜想。然而我再看下去,却惊奇地发现魄还乡居然是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变故,下毒者不是已知的渡荆门的任何一人,也非看似嫌疑最大的厨娘,而是一个面生的帮工,看厨房众人对他似乎都颇为熟悉,大约也是一起始就混进了庄园,或者半途又剥了谁的脸皮,顶缸上位。 除了渡荆门内以外,越别枝还能与谁结仇?我思来想去,也能想到只隐约在我一庄悲剧里留下个过影的云外信。然而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我不再看下去,便慢慢地收回了施在窗门上的术法,小轩窗因为神力渐失,开始混乱的闪过一些断续的画面。我听到原汀的声音说:“我知你真心回护岚起,也感激你对他的照顾,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把他护得很好,但你可知岚起原本就是一心求死?与你在一处,明里暗里有的是人想让他生不如死,倒不如你痛快一些,我想岚起也是愿意死在你的手里的。” 我立刻就意识到原汀说话的对象是越别枝。原汀道:“岚起背上压着的东西,已经折磨了他多年,你难道不曾见过他人后的模样吗?连我也不忍见他受此磋磨。” “为一个人好,究竟是要护佑他的安康,还是要遵循他的心意呢?” 越别枝始终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原汀这一番话其实十分恶毒。越别枝服下醉倒春,与裴珏衣对峙,受奉镜虐打,一切都是为了保全我。我以为越别枝封闭心门,即便我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撼动,却不知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他早已剜出一颗纯粹真心,来回报我掺杂私心的些微善意。 原汀却否定了越别枝为此付出的一切努力,告诉越别枝,他尽力要保下的我的性命,与我而言实是负累,是一心想要抛却的东西,甚至告诉越别枝,我一开始的愿望,就是死在他手下,这让越别枝情何以堪? 小轩窗里的越别枝还在安慰因为创伤痛哭的我。然而最痛的人却不是我,该道歉的人也不是越别枝。 还记得我与裴珏衣说起过的对绿蚁醅话本的体悟,原来我也是一只平白收人真心而不知羞愧的怪物。 我再一次成了孤家寡人,而这一次,我连恨的资格也没有了。 第59章[清风夜]大音希声 观颐 关闭小轩窗之前,我看到了一副意料之外的图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我”,抱着一个更小一些的孩子,站在厅中,“我”面前是一个面容秀美的女人,正温柔地笑着,要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我狼狈至极地撇过头,挥闭了术法窗口。但即便我动作再快,小轩窗中看到的女人的手也已经展开,躺在她手心里的,分明是两枚玉佩。 我倚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企图平复心情,又听见对面有人冲我喊:“看你也站得久了,腿麻了没有?要还走得动,就过来,这里有个老友等着你叙旧!” 是殷希声的声音。这却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偶遇了,我抬头看过去,殷希声也倚在对面楼的窗边,见我看他,就抬手冲我招了一下,对我做口型:“过来。” 我脚步刚一挪动,突然一个天旋地转就软倒在了地上。对面殷希声略带焦急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不愿和他隔街对喊,特别还是交谈我如何丢人的事情,于是把声音捻成一线,传音入密过去:“腿麻…摔了…” 殷希声果然大笑起来。 我去到对面楼上,殷希声开着雅间门迎接我:“一别半载,小楼还是这样讨人欢喜。” 我想他原本怕不是想说我一如既往逗人发笑…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1 寒暄了几句近况,殷希声突然问起来:“小楼到了多久了?住在何处?或者还未有住所?” 我实话实说:“今日才入城,住所还没有找。” “好,好。”殷希声说,“既然如此,你明日与我同赴青梅宴,宴后就在我殷家住下,这深州城里,能比我家更让你舒坦的地方,断断是没有了。” 我脱口而出:“殷兄也受邀了青梅宴?” “哦,你知道青梅宴?”殷希声反问。 我说:“略知道一些…我也可以去吗?” “受邀却没有,这青梅宴原就是殷家的品酒宴,至于什么时候起传成了武林盛宴,谁也记不清了。”殷希声道,“你有什么不能去的?不过是添一张桌案的事情。” 我一口应了好,又想起青梅宴的规矩,焉哒哒道:“还是算了吧…”嗜酒如命的人去赴酒宴,不给喝酒,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殷希声不愧是我的酒肉朋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笑道:“放心,也不少你那一杯酒。” 我嘟哝道一杯怎么够。 殷希声哈哈大笑:“多少都由得你喝,这下成了吧?” 我感觉殷希声真是个好人。 殷希声在的这个地方是个茶楼,我们又聊了些奇闻趣事,待到茶壶见底,守在一旁的德音刚要让人来添茶,殷希声阻止道:“别。” 殷希声过来揽着我的肩,把我带起来:“既然回家了,不喝一杯怎么行?走走走,冬日里烫热的红泥喝多了,也让你尝尝夏日过了冰的青梅。” 我听了殷希声这一句话,眼泪都差一点下来。多久没有人和我说过“回家”二字了,距离我上一次踏入深州,都也已经过了数万年。 青梅酒酸酸甜甜,带着新季梅子的清香,过冰湃凉以后,喝起来更是半点没有酒的涩味,很容易就会喝多。 青梅后劲比红泥小一些,但上头比红泥快,我和殷希声许久不见,再度凑到一起就是天雷勾地火,直喝得满桌满地都是随处乱滚的空坛。不得不说有殷希声这样一个又大方又会酿酒的酒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酒气上头时,殷希声就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奇怪的是我虽然没有听过,但偶尔也能跟上他哼唱两句。殷希声把我带到了一个钟塔一样的地方,我们两个醉鬼在塔顶勾肩搭背吹着风儿唱着歌,德音在一边精神紧绷,时刻准备着在我们坠楼之际把人拉回来。 唱着唱着,大概是嗓子累了,殷希声的声音就小下去,我也不再跟唱了,就坐在高塔边上,看着悬出在半空的脚尖发呆。 殷希声不唱了以后也在我旁边坐下来,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把我的脑袋按进他的怀里。 我脸贴在他胸前的衣物上,声音被闷住,显得说话有一点含糊:“做什么?” 殷希声胸腔颤动,叹了一口气,说:“哭吧。”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哪一点,我真的随着他话音落地大哭起来。是真正的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没人听得清的东西,还把眼泪往他衣襟上抹。 殷希声抱着我的头,仿佛很认真在听我说话的样子,时不时还“嗯”“啊”地应上一两声。我哭得昏天暗地,哭着哭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睁开眼睛,看到德音在我床前也不知站了多久,见我醒来,问我:“楼公子要起了没有?青梅宴酉时开始,公子还能再歇会儿。” “不了吧,我就起。”我翻身坐起来,感觉头痛丝毫没有减轻,忍不住问:“德音,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我从前宿醉时也没有疼成这样过啊…难道是人老了身子不中用?可我明明才…嗯…四万五千四百一十七岁… 难道我确实是老了? 德音听了我的问话,目光变得躲闪起来,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道:“实不相瞒啦楼公子,昨日小的将公子和您送回来的时候,到了门边,公子挣扎起来,眼看着人要掉下去了,小的一时心切,扶了一把,就成了楼公子您倒下去,后脑撞上门框了…” 我摸着鼓包的后脑勺,陷入沉思。 德音说:“没关系的楼公子,束了发一挡,谁也看不见那包,就当这包从来没出现过,您还是那个俊俏公子。” 我心想我要怎么当做无事发生过?别人看不到包,不代表我就不疼了啊。 但这事也不能怪德音,我龇牙咧嘴地梳洗过,后脑痛得厉害,也没法梳什么发样,只拿根发带束了,换了套衣服就往外走。 殷希声醒得比我早,看样子也比我清醒很多,打扮得很是那么个模样,意气风发地在指挥布场。 见到我,殷希声就把面前正说话的人打发走了,自己向我走来:“休息得好不好?” “不太好。”我阴森森道,“脑壳痛。” 殷希声就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显然他也知道他酒醉时干了什么好事。我正要发作,他先声夺人:“你酒醉时干了什么也要我说吗?浣娘还没来上工,那件沾湿的衣服可还没人洗。” “…”我服气,“你赢了。” 殷希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厨房做了甜粥,让德音带你去吃一些。青梅宴就要开始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2 第60章青鸟不传云外信 观颐 我的座位在左排第一,是仅次于殷希声的次主座。我同殷希声一道出席,路上还在说这么安排会不会有人不服。 殷希声说:“不服就出去。” 我“哇”了一声,说你还真是不怕得罪人。 殷希声的回答是:“那些江湖人大多都恃才傲物,换了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恃财傲人。” 我不禁为他鼓掌。没办法,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果然我刚一落座,下首就有人说:“武林何时多了这样俊俏的少侠?在下却不曾见过。” 我还没有说话,殷希声就开口:“就是今日。”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人道:“青梅宴座次历来都是能者居之,殷家主此举,恐怕有失公允。” 我说:“那你要和我打一架吗?” 我的话似乎正中那人下怀,他按着腰间佩刀,跃跃欲试地就要越过坐席来打我。殷希声阻止道:“欸,青梅宴不过一席酒宴,还能有什么比喝酒更重要的呢?”言下之意却是座次无关紧要,喝不喝得到青梅酒,才是对实力的真正评估。 旁边看够了热闹的人也应和起来,最先挑事的那人或许是看殷希声不愿意将事闹大,或是以为我实力不济,需要殷希声来打圆场,总之他推托了几句,也坐了回去。 于是青梅宴就开始了。 一开始也就是吃吃喝喝,看舞姬跳舞,听伶人唱戏之类的,并没有什么新鲜项目,我坐得无聊,就凑到殷希声身边去,小声问他:“今年云外信来人了没有?” “信使来了。”殷希声说,“你连云外信都知道?” “知道一点,知道一点。”我又问,“那青鸟坐在哪里啊?” “你还知道青鸟?”殷希声挑眉。 我:“知道一点,知道一点点。” 殷希声暂且不和我计较,略微思索了一下,往右边看过去:“右下首,第三座…在那里。” 我顺着殷希声的指引看过去,我们看青鸟,青鸟也在看我们。我和青鸟一下子来了个四目相对,场面突然尴尬起来。 我偷偷的在桌下拉殷希声的衣角:“希希啊,你认识他不认识?” “你叫谁希希呢?”殷希声怒视我,我假做不见。他坐在高处,看得比我更清楚,“澶州欧家的…欧篁?” 殷希声转回头,我与他又是一个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我崩溃道:“他不是个做生意的吗?” 殷希声疑惑道:“他不是个唱戏的吗?” “…人家只是开了个戏园子。” “哦。” “但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杀手啊?”我惊恐地问。 “冷静些,你又同他无冤无仇。”殷希声安慰我。 我想了想:“我一千七买了他一个宅子,又拿了他两千回来倒赚三百;还去蹭了他的戏园听霸王戏。” “嚯。”殷希声道,“你危险了。幸好我同他不熟。” 德音在一旁插嘴道:“您把他赶出过绿蚁醅。” “嚯。”我说,“你死定了。” 殷希声惊了:“我怎么不记得?” “您当时喝醉了。”德音说,“再说,您赶出过的客人那么许多,哪一个被记住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3 殷希声道:“别说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记得,我赶了裴珏衣出去。” 我拽着殷希声的衣角,把他拽趴下了身子,附在他耳边道:“你可小点声,青鸟同裴氏兄弟有仇。” 殷希声痛苦地翻了个白眼。 我们这边还在窃窃私语,那边青鸟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来,端着一杯酒朝我们走过来。虽然青梅酒还没上,但青梅宴也不至于真的小气到一杯酒也不给的地步,在敬酒环节之前,人人桌上都有一壶鹤祝寿。 此刻青鸟手上端的就是鹤祝寿。鹤祝寿口感温和绵软,中规中矩的没有什么特色,听着曲子看着舞的时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倒还挺好,但此时我和殷希声正抱团瑟瑟发抖,青鸟一杯鹤祝寿敬过来,总觉得有点不好的味道,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青鸟道:“殷家主似乎看了在下颇久?听闻家主曾在澶州定居,莫不是见过我那在澶州经商的胞弟?” 殷希声道:“也是巧合,定居澶州的人却不是殷某,而是家弟。殷某人前月去探望家弟时见过一名与信使七八分相像的青年人,却不知原来是令弟。方才也是觉得信使眼熟,却无记忆,信使这一提醒,殷某就想起来了。” 我惊了。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熟练啊?弟弟是这么用的吗?而且你们哪里有弟弟出过场啊?剧情都进行到一半了不要随便给自己加设定啊? 青鸟转头看我:“这位少侠也在澶州有弟弟吗?” 我说:“对啊。” 青鸟笑了一下,向殷希声敬过酒,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一会儿太极,青鸟就回了座位。又过了片刻,宴会歌舞将尽的时候,敬酒就开始了。 两队花枝招展的侍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队左一队右,收掉了众人桌上乘着鹤祝寿的酒壶,然后像先前悄无声息地出场一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一阵花香忽起,梅子略带酸涩的清香飘来,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时,已有几张桌案上多出了一个朴素无华的白玉杯,杯中淡青色酒液映着远天月轮,荡开甜香。 桌上有酒的人,露出势在必得的自信笑容;桌上空空如也的人,眉头禁皱,有几个面有不甘的人,也只能暗自愤恨。 我低下头,看见面前桌案上也上了酒,只是别人是一杯,我是一壶。 “满意了吧?”殷希声小声道。 我美滋滋地拿起壶就要倒酒,下头原本就盯着我,又没资格敬酒的好些人又叫起来:“殷家主,这位少侠如何又能够得上一杯酒呢?” 殷希声回道:“殷家家主的朋友,喝不得殷家的酒吗?” 那些人道:“青梅宴乃武林盛宴,坐得一席的皆是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这位小公子寂寂无名,却坐得次首;武力平平,却喝得青梅酒。即便是殷家主的朋友,也未免逾矩太过吧?” 我手还停在半空,听到这话,不由得想:这些人不过看我拿壶喝酒就不服了,要是知道我昨天同殷希声拿他们无比稀罕青梅酒当白水喝,岂不是要吐血三升? 这么想着,我就说了:“这位兄台要不也分一杯?我昨日饮多了青梅,醉了一夜,此时头脑还隐隐作痛,倒确实不大适合再饮了。” 殷希声和我一唱一和,故作痛心道:“这倒是殷某招待不周了,竟让小楼你痛苦如斯,德音,快换了露凝霜来,给楼公子醒醒酒。” 我倒不知这露凝霜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看那些发难的人闻言变得更加黑沉的脸色,想来露凝霜也是稀罕物事。 德音似乎早有准备,奉上一个巴掌大琥珀杯,杯子是双层的,外层镂雕,内层浮雕在杯壁内,杯中液体大概只有一小口,无色无味,在月光照耀下倒映着杯中浮雕,我这才明白,杯壁上看似无章的花纹,原来倒过来却是一只异兽,鹿角牛耳,人身鱼尾,竟和传说中妫州的女怪有几分相符。 德音要把那壶青梅撤下去,我心念一动,拦住德音的手,做了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举动。我看向坐在右排三座的青鸟,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对德音说:“就把这壶酒,给信使送去吧。” 德音也不多问,也不迟疑,应了一声“是”,就下场把酒壶送到了青鸟桌前,然后又垂手敛目,沉默着退回殷希声身后。 青鸟不愧是一门之主,仅仅愣了一下,很快挂上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多谢楼公子。”方才他们还一口一个少侠的叫我,现在却像是约好了一样,通通改口成了公子。 一时间,随着我那壶酒的易主,全场焦点都转到了青鸟身上,他心态不知比我好了多少,做出恍若不见的样子,一直到酒宴散场,脸上都挂着完美的微笑。 露凝霜我倒是没喝,我总觉得那原本是为殷希声准备的。果然人都离开以后,殷希声探手捞过露凝霜,“咕噜”一口喝下去,没过多久突然就一头栽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德音见怪不怪,一边把殷希声扶到背上,一边对我解释:“公子其实也是宿醉,不过因为要主持青梅宴的缘故,拿白露霜强醒了酒,方才喝过露凝霜解了白露霜药性,所以才昏睡不醒。睡一觉,明一早也就好了。” 我庆幸还好没有喝了殷希声的药,又问:“不喝露凝霜会如何呢?” “倒也不会如何,只不过会暂时丧失神智,但失智时候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所以还是尽早解了药性的好。”德音说,“公子方才若再迟上片刻喝药,恐怕就要在宴会上当众起舞了也不一定。” 我突然又后悔没喝殷希声的药了。 德音扶了殷希声回房,剩我一个人慢慢地在殷家四处晃,逛着逛着,就又遇到刚分别了不多久的青鸟。 青鸟开门见山问我:“楼岚起?” 我脱口而出:“我不是!” “…”青鸟道:“楼岚起。” 我说:“我真不是。”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4 青鸟问:“那你是谁?” 我说:“我是楼因岚。” 青鸟就一脸“你当我傻子吗”的表情。 我对他一抱拳:“人在江湖,如江海浮萍,有缘则风吹而聚,风过则各自散去。我与信使已然经历过两阵风的相遇,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再会!”说完转身就跑。 深州富甲五十州,殷家富甲深州。富裕之家有个不好的共性,就是喜欢把住宅修得特别大,我家从前也是这样。不过我家纵横交通,前就是前后就是后,东南西北各自分明,不像殷家,活活把府邸修成了巨型迷宫。 我绝望地看着左边假山右边水,前面花丛后面林。举目一轮蟾宫月,低头一道青石路,环顾一片寂寥地,顾影一个伶仃人。 我,迷路了。 第61章泰恒 观颐 殷希声醒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放下手里云中君,道:“你醒了?我名楼因岚,已是楼岚起的玄孙了。” 殷希声揉着眉心道:“好孙儿,给阿爷倒杯茶来。” 我:“…”我居然输了! 殷希声翻身坐起来,喝了一杯茶,清醒很多,但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欸,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说:“有老的觉悟,还是挺好的。毕竟只有我永远青春无敌。” 殷希声不理我,挣扎着去洗漱过,又回来呆坐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到云中君上:“好刀。” “嗯。” “小楼啊。”殷希声突然叫我。 “嗯?” “和你哥说句实话,你家里,恐怕不寻常吧?”殷希声问我。 “是吧。”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大约和殷家差不多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殷希声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并不回答我,只是又问:“那你当初为何在绿蚁醅门前徘徊不入?” “在想未成人买不买得着酒,何况家里还有两个更小的,怕做了坏榜样。”我说,“你呢?又为什么邀我进绿蚁醅?” 殷希声痛苦地捂脸:“我还以为你是囊中羞涩…” 我竟无话可说。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不错,我不过听了欧篁的话换身衣服,居然也有了被当做穷小子的一天。 “你居然未成人?”殷希声痛苦道,“我居然带坏了小朋友。” “深州人喝酒哪有年纪小不小的说法?”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深州人一出生,就应当是要会喝酒的。” “别说了,别说了。”殷希声摆手,“总之你不许碰酒了,小朋友。” “我早不是小朋友了,希希。” “我也不叫希希,小朋友。” 我坚决维护自身权利:“我要喝酒。” “不行,小朋友。” “不要叫我小朋友。” “不要叫我希希。” “不可以,希希。” “那好吧,小朋友。” 殷希声之后充分用行动证明了他是殷家说一不二的家主,说不给我酒,我就真的再也没能在偌大一个殷家里闻到半点酒味。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5 我愤怒地留书出走,信纸上就一句话:“我出门买酒喝了!”然后连夜遁逃。 后来想起,这大概是我一生最不负责的举动之一了。出门买酒一去二十年,殷希声也整整找了我二十年。在这段没有神君天道,没有旧事深仇的,与纯粹人间交集的时光中,我最对他不起。 但那时的我哪里知道呢?我不过抱着对偷一口酒的渴望,还想要在天亮之前,被殷希声揪回殷家之前,再去看一眼我早已无存的,万年之前的家。 我才出门不多久,原汀就落在我身边,对我说:“许久不见。” 我算一算,据我们上回见面,天上时间大约只过去四天:“还好吧?” “对我而言已然许久了。”原汀看着我,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一个消息。” “哪个要紧一些?” “都不大要紧。”原汀说,“你先要哪个?” 我“哦”了一声,说:“那不然先说消息吧。” 原汀说:“不,我还是先把东西给你。” 我:“???”你问我,是为了耍我玩的吗? 原汀给我的东西是一张纸,说纸也不大恰当,那是天界司籍处用的织云,和人间传说的织女织云不同,织女是织出云朵,天界织娘则把云织成纸片一样薄的柔软载体。专用于司籍处的织云还会编入嘉木叶的脉络,象征命轨。 我手上这张又与司籍处其他织云略有不同,充作命轨的嘉木叶脉各有不同,走向杂乱,我这张织云上的叶脉却规规整整,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原汀说:“这是越别枝的织云。” 手中轻飘的云织突然间重如泰山。我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以为继。 原汀别开眼睛,并不看我异常的神色。他看着夜色里的不知哪个角落,轻声道:“东西既已给你了,消息也告诉你:明始嗣子的麒闯入了仙住天。” 我小心翼翼地把织云收进衣襟里:“嗯?” “那只麒是东君从泽灭木战场上带回来的,多少染了些煞气,先天灵兽实力强大,这回发狂闯入仙住天,短短几日屠灭了大半个仙天。”原汀解释道,“还伤了一位同是泽灭木战中回来的风使。从前这等杀伐事都是东君出面,但东君正在轮回洗罪,只能我们这些泽灭木回来的人出面了。” “轮回洗罪是什么意思?”我敏锐地捕捉到原汀的一个陌生用词。 “泽灭木是仙天爆发的战役,神天虽然是因为沅君的参战才受了牵扯,但之后也有不少神君加入叛军队伍,东君斩杀过太多同族,不入轮回洗罪,寿尽后会被投入泰恒塔。”原汀说,“即便是实力强大的东君,泰恒塔也是他无论如何不想踏足的地方。” 泰恒塔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初上天那会儿还不懂规矩,原汀就总拿“罚入泰恒塔”一事来吓我,久而久之,虽然不知泰恒塔是什么险恶所在,我也还是不由得对它生出了一点敬畏之心。 我问原汀:“你总说泰恒塔,泰恒塔却是个什么地方?” “不是什么好地方。”原汀明明从前总把泰恒塔挂在嘴边,我真正问起时,他却又不愿多谈,只道:“不如先忧心那只麒兽要如何解决吧。从泽灭木回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东君不在,剩了我们这些个,即便加起来再翻一番,也不如东君一个人的实力强劲。” 这话倒是没错…同为战友,打完仗以后,原汀成了司籍,还有我大概知道的仙天的几位,有成了相仪的,也有成了部君的,总之大多是文官,只有明粢上神一个,成了战神。 我更不必说了,我成了槁鱼。 单从这一点看,没了一个东君,就是再来十个百个云中君,恐怕也只是敌方多加战绩的。 原汀还没说完:“据说东君当年制服那麒兽的时候,都被打成了重伤。” “好了。”我痛苦道,“你别说了。” 打麒兽是没什么问题,它实力强劲,运气好的话我还能趁势壮烈牺牲一把。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泽灭木战场上发现麒兽的第一人其实是我,之所以东君捕获麒兽的英勇传说里没有我的半点影子,是因为之后的事态发展实在与我而言足够丢人。 所以我也亲历过降服麒兽的现场,并且亲测,麒兽真的很强,打人真的很疼,但我依旧,死不了。 我光是回想一下麒兽当年给我的那一蹄子,都已经要哭出来了。 第62章仙天 观颐 大约是因为神住天的众神都是天道化身的缘故,神天等级并不分明,出生时都是落进有泽,谁也不比谁多喝一口水。虽然神天有封赏制,但神君的名号比起地位象征,更像是个荣誉褒奖,只用来告诉大家:“瞧啊,这是个积极推动神天建设的神。” 仙住天就不大一样了。仙天分化出了八部,八部以下又有六十四卦,总揽仙天的仙君称王。这一任的仙王名叫明穆。说实话,若不是天界不行姓氏制,我都要以为神天仙天的上位者其实是一家,毕竟似乎两重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明某,比如明贞,明始,明止,明穆,还有明粢。 仙王之下就是相仪,相仪统领八部之首的乾部,其余坤震艮离坎兑巽七部之首都叫部君,八部之下六十四卦的头领则称使君。原汀同我说的那个被麒兽伤了的泽灭木战友,就是巽部姤使,名叫含章。含章可贞,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6 仙天里同为泽灭木战场上下来的还有现任相仪贯鱼,巽君知光等等,原汀大概和我介绍了一遍,我边听边忘。 我和原汀是这一回神天下来的唯二两神,明止君理说也应当同行,但他老人家不爱走动,且又是不重等级的神天里稀有的高等神君,谁也不敢催请他。 麒兽是神天跑下来的,于情于理,我和原汀都应该去看看那位素未谋面的,受了伤的前战友。 姤卦主风客天,天下有风,万物兴盛,是很有生机的一卦,所以姤卦的地盘也是万物生发,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 但姤使似乎就不大有活力了,我同原汀进门时,姤使一点动静也没有,隔着一道纱帘,里头的人影安稳地躺在床上,气氛静得有一丝凄凉。 “这个气氛,好不对啊…”我搓了搓手臂上,感觉背后一股凉风扫过,吹得我汗毛倒竖。 “大约是死了吧。”原汀低声说。 “???”我颤着声音道:“你不要吓我。” “你在想什么?”原汀奇怪地看我一眼,“这位姤使在泽灭木时受过蜉蝣之术,朝生暮死,现在已经日暮了,姤使大概是又死了吧。” 为什么原汀可以用那么寻常的语气说出“又死了”这种残暴的话啊?而且他看我的是什么眼神啊?明明奇怪的是这位姤使才对吧?正常人…神…不是,仙,哪个会把死当成日常啊??? 这么想着我突然又羡慕起这位姤使来。我是想死不得死,他是不想死也得死,想来他大概也是羡慕我的。果然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原汀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对我说:“你且在这里等着,我稍后回来。”也不多做解释,匆匆地就走了。 我倒是个不大挑剔的人,随手捡了一把椅子坐下等他。等了有一会儿,我慢慢地抬起手,从怀里拿出了那张织云。 只要把手放到嘉木叶脉上,织云里储存的信息就会一五一十地显现在使用者的脑海里。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抚上了那道暗绿脉纹。 在没有万分不幸地遇上我之前,越别枝的人生都还算是过得去,渡荆门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到底也没到灭绝人性的地步,基本的生存条件一样不缺给原玉。 本该属于越别枝的是一把叫做“动星文”的刀,刀身和云中君有几分相似,都是三尺长的直刀;最大的不同在刀尖处,云中君是两边开刃,似刀似剑,动星文却是斜方型前刃,活像是被当中折断了一般。 越别枝是东君轮回洗罪的人身投影,既然是洗罪,就注定越别枝的一生不能顺风顺水,而是诸多险阻磋磨,但他蛰伏多年,一朝乍起,最终是成为了渡荆门的实际掌权人,并如同原汀所说,寿终正寝。 可以说,如果没有我,这个名叫越别枝的人,本可以有很好的一生。 我一边感叹司籍处真是对上神奉迎偏心,一边在想,越别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存在着的呢? 能证明一个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生命,那越别枝从未存在过;如果是人生,那越别枝从来只是越别枝。我想知道。 然而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对于“越别枝”的一切过错和亏欠,又要去哪里安放呢? 我茫然地坐在椅子里,思考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直到木门再次被推开,进门的人问:“是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到了近前:“哎呀…哭什么…含章他没有事情,哭什么呢?”一边说,一边扯起衣袖来给我擦眼泪。“吓着了吧?” 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居然哭了,来人动作擦干净我的眼泪,他的动作太过轻柔,我吸吸鼻子,头脑还有些跟不上嘴,瓮声瓮气道:“母亲…” 来人:“…” 原汀还没有回来,来人是谁我也不认识,但这尴尬的气氛还是得我打破。我若无其事问:“你是哪位?” 来人还捧着我的脸,表情有些僵硬:“在下屯使既鹿,您又是哪位?” 我有预感,这个问题我要是回答不好,很可能捧着我脸的这双手就要把我脑袋拧下来了。我说:“我是云中君楼岚起。” “失敬失敬。”既鹿放过了我的脑袋,“神君今日到的?” 我想要不然呢?神天就在仙天上面,若不是要过一道勾陈门略费一点功夫,往来就跟上下楼一样方便,还能走上几天? 原汀恰在这时回来解了围:“屯使,幸会。在下神天司籍,原汀。” 我松了一口气,悄悄往原汀身后挪了两步,听他们你来我去地打了一会儿官腔,既鹿道:“既然如此,在下先去通报相仪,失陪。” 原汀道:“请。” 既鹿离开后,我问原汀:“你去了哪里?” 原汀不答反问:“我听闻姤卦的处所可以安心宁神,养生滋补,你在这里也有一会儿了,感觉如何?若是确有其效,我便陪你在此长住。” 我倒没觉得此时的我和进门之前的我有什么差别,感觉自己还是一样的聪明又可爱:“大概…?” 原汀道:“罢,毕竟是传言,试过也就算了。走吧,我带你去见仙天相仪。”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7 第63章一刀当关 观颐 原汀在路上和我介绍了一番仙天相仪。据说这是个极其重礼的仙君,重礼到拜访同僚震君时因为震部台门高出了规制半寸而拒绝进门,并当场传唤坤君来徒手搓平了青石台,事后还将两位部君一并以僭越罪罚到了小重山担了半年土。仙王恕罪也没用。 两位部君服役回来的时候,据说身上的灰土抖一抖,在地下积了三寸高… 我奇道:“居然没有人想打他吗?” 原汀道:“有肯定是有的,就是打不过…到了。” 仙天相仪本人,意外的和我通过原汀的介绍想象出来的形象大相径庭。我原以为他应该是个虎背熊腰,面容凶煞,脾气暴躁的大汉,然而他本人确是极俊美的青年模样,说话慢条斯理,脾气也蛮好的样子。 相仪似乎十分疲惫,声音也有一点沙哑:“四方门损毁了两道,麒兽已被逼入小重山,不知神君有何打算?” 原汀退了我一把,示意我说话。我这才从走神中回回来,茫然地“啊”了一声,想起似乎,好像,我的阶位是比原汀高一些的,相仪这句话是在问我。 我支吾了半天,试探道:“看着办…?” 原汀恨铁不成钢地把我拨到身后,道:“我二人来时已然日暮,姤使已经…不知姤使如何了?” 相仪神色淡淡道:“还好。”又道:“既然姤使不便,二位神君又方到位,不如明日再议吧。” 原汀当然是应好,相仪走后,我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原汀几个问题,他也都一一地答了。 我问原汀:“这位相仪武力如何?” 原汀道:“约莫是仙天的东君…泽灭木时候有位一刀当关,你听过没有?” 我:“…呃…听…过…?” 原汀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认命解释道:“泽灭木波及两重天,战况最激烈时,战火甚至蔓延到了小重山。小重山南接仙天,北连人界,越过一道鹤飞岩,就是人间五十州,而泽灭木战时的哪怕一道普通风诀,落到人间,都是生灵涂炭的大灾难。仙天相仪就是在那时,孤身带刀,一刀当关,斩退了所有踏足鹤飞岩的叛军。” 连接天人两界的所在…我似乎曾经听过:“小重山北,是振州…?” “嗯。”原汀道:“相仪不过差在不得泽息,无法成神,否则,泽灭木之后的论功行赏,东君名号归谁还不好说。” 我又疑道:“既然同是杀煞,为何相仪不必入轮回洗罪?” 原汀道:“一者,相仪一刀当关,护佑五十州的功德足以抵消杀孽;二者,相仪身在仙天,泰恒塔在神天,二重天从来只能下行,仙君不得上神天,泰恒塔又怎么关得着仙君?” 我“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有了这位相仪大人,想必此行万无一失了吧?” “你是神君,当得你一声大人的屈指可数,慎言自重。”原汀敲打完我,才道:“相仪自泽灭木遗失佩刀以后,已有百余年不曾出手了,如今也不知水平几何,万事依旧小心为上。” 我感叹了一句原汀懂得真多。 原汀道:“我又不是你。” ???为什么突然又针对我了??? 我转移话题道:“相仪为何失落了佩刀?” 我原本以为会有个或壮烈或悲情的故事,结果原汀给了我一个朴实至极的回答:“一刀当关之后累极失力,刀脱手掉了。” 我惊了:“掉哪儿了?”不会是我想的哪里吧…? 果然有些事就是那么不幸,原汀说:“从鹤飞岩掉下去了。” 天界据人界约有三万丈,我上天后第一回下凡,就是因为路过腾蛇门时掉了个东西下去,我原以为就那瓜子大小的物什,找起来肯定要废一番力气,谁知道刚一下界,就看到妫州东北凹陷了一个巨大天坑,毫无疑问是我那瓜子大小的失物砸的…也幸亏妫州地处蛮荒人烟稀少,这才没酿出什么祸事来… 而仙天相仪掉的却是一把刀,就拿云中君来做比,最普通的直刀也有三尺长,寸余宽,近十斤,就这么直挺挺地落下去,怕不是要把半个五十州都砸进瀚海里… 原汀说:“仙天相仪的佩刀长七尺,重五十斤。” 五十州还好好的存在着,可真是奇迹啊… 我问:“那为什么不捡回来?”比如我就去捡回了我的瓜子儿。 原汀摇头:“天界落物,降临凡尘,就是人间的东西了,轻易不能寻回。若是落地时无人注意,还可趁着无人察觉去取回;若是被人发现了,这东西就彻底地归属人界了,再带上天界,也不过是被天道碾碎罢了。” 我心道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我也当了几百年神君了,却从来都不知道… 想想我又觉得不太对:“但我不也带了全副家当上来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8 原汀道:“你是特例。若论算,你也是凡物,不开个便门,你也活不到今天。” 我脱口而出:“怎么说话呢?我是物吗?” “嗯。”原汀波澜不惊道,“你不是东西。” 我:“???”怎么说话呢? 原汀对我伸出手:“走罢,暮深了,明日才是正式会见仙天众的日子,两重天已经许久不曾来往了,何况此番是我神天理亏在前,恐怕不能善了。” 我没有接原汀的手,而是一个人在他身边慢慢地走:“仙天据说遭屠泰半…他们也会回归天道吗?” “不会。”原汀淡淡道,“仙体没有泽息,无法成为天道的寄托。仙者不属于天道,更无法回归天道。” “那么他们入轮回?” “也不对。”原汀说,“仙者没有泽息,却有一魂胎光,和一魄非毒。若说神者无魂无魄,寿尽只能算灰飞烟灭的话,仙者的寿尽,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胎光为天魂,可通天;非毒为爱魄,有人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如人具有健全三魂七魄,也不似神天生无魂无魄的仙者,是真正介于天人之间的存在,难怪仙天与人间能够接壤。 但介于人神,非人非神,就注定仙者不能如神归天,也不能如人入轮回,只能独自魂飞魄散,在浩茫广宇间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仙天折损了大半仙者,却还是一片祥和,没有哀仪,没有挽歌,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坍落倒塌的建筑,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惨案。因为死亡不在这里留下半点踪迹。 我突然觉得有一点难受,问原汀:“我们明日就去剿灭麒兽吗?” “是抓捕。” “为什么?” 原汀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懂…休息去吧。”话落,原汀手在我的后背一推,就把我推进了恰好走到的房间门内,还帮我带上了门。 “不要胡思乱想。” 第64章清风半夜鸣蝉 观颐 翌日我和原汀到乾部时,昨日见过的相仪贯鱼,屯使既鹿,并其他一些昨日不曾见的仙者都已到场了。 原汀说了几句来晚抱歉之类的,那边就道不晚不晚,两边客套了一下,就开始进入正题。我是已经被原汀放弃了的,在一边捡了个椅子,自己坐下,似懂非懂地听。 坐下不多久,就觉得有人在看我。我顺着视线的来源望过去,是一个面容俊秀,气质温柔的青年,我心中直觉就有了猜测:“姤使?” 青年眉眼弯弯:“在下含章。” 我招呼他过来坐下,姤使显然也听不进那边的讨论,落座后就和我小声说起了话。 我问他看我做什么,姤使道:“神君…很奇特。” “我姓楼,名岚起,号云中君。” “但天界不行姓制…?” 我点头表示肯定:“我由人成神。” “唔…”姤使说,“那倒是好机缘…后天神君似乎从前也有一位…”姤使说着,话音戛然而止,生硬转道:“姤使可见万物生机,神君身上却竟然生机全无。” 我奇道:“那我为何还在这里?” 姤使解释道:“生机不单指生气,还有万物的生欲,若失去生欲,即便生气犹存,在下所见也是生机全无。”一顿,又犹豫道:“在下冒犯…” 我语气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说话。气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姤使颇有些不安,忐忑又道:“神君佩刀上有两道生气…” “别枝?”我脱口而出。 我解下云中君递过去:“劳烦详看,生机在何处?” 姤使并不接刀,只就着我的手看了一眼:“一道在天界,具体看不分明;一道却在人间的荣州…小寒巷。” 我攥紧了手中云中君。 姤使低声道:“相仪大人还要些时间部署,神君…快去快回吧。” 我无心追究他是怎么看透我内心想法的了,我收起刀,起身出门。原汀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应。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69 在我那个年代里,荣州最有名的是二十四巷,以二十四节气为名,分别住着荣州二十四姓有头脸的人家。小寒巷当时姓薛。 而四万年后的黄金台时代,二十四巷不变,巷里早已经换过好几轮主人。小寒巷如今姓叶。 “你是何人?!”我的突然出现吓了叶柳氏一跳。叶家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有一个叶柳氏腹中怀着一名男胎,那是我的越别枝。 我一翻手,手中就出现一个黑色木盒,我把木盒递过去:“这是严霜木珠,令郎降生后让他随身携带,可保康泰。” 叶柳氏失声道:“您…您是仙人?” “便是吧。”我说,“严霜木阴寒,孕妇不可用,稍后遣人收了吧。” 临走以前,叶柳氏用努力鼓起勇气,却还是带着颤抖的声音叫住我:“可否请仙君为我儿赐名?” “赐名?”我脚步一滞,“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不如就叫叶鸣蝉。” 叶柳氏喜道:“多谢仙君!” 若缩地成存,从荣州到澶州,也不过是一步。 我到达澶州,却只发现转朱阁人去楼空。我问了一个路人,才得知转朱阁早在三月前关门闭户,裴氏兄弟已然回了老巢。 我不及再再澶州少做逗留,看望故人,而又是一步,到了渡荆门所在的平州。 我上天一趟再回转,人间已然过了年余时间,惊鹊如今也该有九岁了。 九岁的孩子还是小小的一个,惊鹊大病一场,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消去了,更显得身形单薄,孤苦可怜。 我到的时候,惊鹊正和衣在床上睡着。分明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还盖着锦被,点着火炉。人常说的“孩童身上三把火”,意思是小孩子生机旺盛,身上容易发热,所以并不畏惧寒冷,而惊鹊分明还这么小,身上的火却已经熄灭了。 严霜木性寒,惊鹊如今气虚体弱,自然是用不得的。我手边没有温阳的东西,想了想,我把云中君的刀鞘摘了下来,云中君刀极凶煞森寒,刀鞘能压住刀上怨气万年,想必也该对惊鹊的虚寒体质有压制效果。 我夺门而出的动静太大,太引人注目,与会众人都知道我中途离场,为了神天的颜面考虑,我不能再在人间久留。我把云中君的刀鞘轻轻放在惊鹊枕边,惊鹊发出一声梦呓,似乎是要醒来,我不敢多留,转身就走。 “哥哥。”惊鹊突然翻身坐起,“哥哥,是你吗?” 我脚步一滞,不敢回头。 “哥哥?” 我咬牙踏出一步,逃似也地离开了惊鹊的房间。 “哥哥!” 回到天界时,诸般事项已经商议完毕,人也各自散去了,只剩原汀孤零零的一个还在乾部大殿里等我。 “回来了?”原汀招呼我。 我“嗯”了一声,还以为原汀接下来就要与我算账,没想到他竟然轻轻揭过,绝口不提我突然下凡一事,似乎比我更想假装无事发生过。 于是我与原汀也分头行动,回去的路上,我又遇到了姤使。 姤使也问我:“神君回来了。” 我说嗯,回来了。 姤使提醒我:“神君佩刀上有两道生气,如今还有一道未平…” 我说:“嗯,没有关系,随他去。”姤使说的两道生气,一道在天界,一道在人间。人间那道既然是越别枝,我去找了叶鸣蝉,就算是平消了;至于天界一道,想必十之八九是东君,待到东君归位,大约也会自行消散,轮不到我操心。 “这样…”姤使道,“既然如此,神君早做准备吧,稍后就要入一趟丘园了。” 我也正是要回去准备这个,和姤使道了别,我回到了房间。 马上,我又要和当年那只一蹄子蹶得我丢尽颜面的可恶麒兽见面了。 第65章雾生岚起 观颐 麒兽作为瑞兽,性子其实很温和,但温和归温和,发起狂来,也够喝一壶了。 或许是赶上了好运气,我方一行入丘园时,麒兽正伏在那株奇特的泣露芙蓉旁哀鸣,作为战力担当的仙天相仪当机立断,趁麒兽不备重创了它。麒兽不愧仙天灵兽,受了重伤还能怒吼一声,爬起来和我们拼命,虽然最后力竭退败,但也成功冲出了包围圈。等到我们最后将麒兽抓捕回来时,才发现它竟然拖着伤躯和我们周旋了两月有余,实在厉害。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0 既然麒兽抓完了,我留在天上也不顶什么事,于是准备回去人间。 原汀还要绑麒兽回神天,问我:“你不一起?” “不了。”我说,“我回人间。” “你是神。” “我是楼岚起。” 原汀问:“你就非走不可吗?” 我避而不答:“我很快回来。” 原汀于是不说话了。直到走出很远,我还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紧紧跟随,我回过头,原汀果然还在原地看着我。濒死的麒兽被关在原汀脚边的笼子里,我却没由来觉得分明无所拘束的原汀更像一只困兽。 我收回视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 回到深州,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向殷希声赔罪讨饶,杳无音信一走数月,见面后怕殷希声活撕了我的心都有。 进了殷府,果然我又一次地迷路了,七转八转,误打误撞来到花园里,殷希声正背对着我,好像在赏花。 我蹑手蹑脚上前去,到了近前,快跑几步一跃而起挂到殷希声背上:“希希!我回来啦!” 殷希声被我扑得踉跄了一步,手忙脚乱地把我从背上摘下来:“公子自重!”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小朋友,回来了?” 是殷希声的声音,是变得成熟了的,沧桑了的,沙哑了的殷希声的声音。我茫然地转过头,花园的月门下站着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人,他的两鬓已有些许斑白,那双沉淀了风霜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 我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走出一步:“希希?” 中年人笑了:“小朋友,回来了。” 我怎么忘了,天上一天,人间三月,我所以为的两月余,在人间,却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不够一次沧海桑田,却够无数次月升日落,够当年那个与我在塔顶纵情诗酒的殷希声,变成如今这个鬓生华发的中年人。 “对不起…”我喃喃道,“我不是有意去得这么久的…” 殷希声只是道:“回来就好。” 被我误认为殷希声的年轻人适时出声:“父亲?” “过来。”殷希声冲青年招招手,对我说:“你回来得正好,正赶上我儿恒光的冠礼,恒光,来拜见这位…”殷希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来见过这位兄长。” 我一时悲从中来,竟然落下眼泪。殷恒光无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父亲。殷希声无奈道:“又哭…恒光,你且先去罢,为父与故人叙叙旧。” 殷恒光听话地离开了,殷希声拉着我的手腕,把我带出花园:“小朋友,这下你可真的是小朋友了。” 我口齿不清道:“希希…” 殷希声道:“一把年纪了,叫希希也不怕人笑话…恒光表字还未定,不如由你来取如何?” 加冠取字是男子人生中多么重要的一事,众所周知,而在我不负责任地一去二十载以后,殷希声还能毫无芥蒂地把这么至关紧要的任务交给我,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但动容之余,我又不免愧疚更甚。殷希声不怪我,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转移话题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 殷希声说他表字余音。我就想起那个叫德音的仆从,想来殷希声和他确实感情深厚,赐名都可不避主人字讳。 殷希声问:“小朋友表字是因岚?” 殷希声连我二十年前随口胡诌的名字都还记得。我强忍心中动荡,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表字,原有一个‘雾生’,但未行冠礼,做不得数。” 说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二十年前我未成人,二十年后却仍是青春模样,没有半点老态,殷希声会怎么看我? 心中忐忑不安,殷希声却仿佛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岚起,雾生,山雾成岚,雾先生而岚起,好。”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殷希声最终把我带到的目的地是一个酒窖,窖中昏暗,看不清东西,但单只闻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醇香,就知道这是一个存放着红泥的地窖。 殷希声掀开了悬在墙边的一块帘布,夜明珠幽微的光芒柔柔地晕开,照见满窖酒坛。 殷希声捞过离得最近的一个坛子,揭开封泥,红泥的香气就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殷希声把巴掌大的坛子托在手里:“再问一次,世上还有比红泥更好的酒吗?”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1 我想起离开之前给殷希声留的纸条,写着:我出门去买酒了。 “没有了。”我说,“红泥就是最好的。” 殷希声于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把酒坛递给了我。我们二人十分随意地在酒窖楼梯上坐下,一边喝着酒,我就没有忍住,问他二十年来的经历。 殷希声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二十年。” 我“嗯”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喝着酒。 殷希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十几年前,有人来回报,说在平洲见了你,我找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来是那人错看了吧。”顿了顿,殷希声又道:“大概十九年前吧。” 我心中一震:“你找了我多久?” “不多久,我没有过找你。” 骗人。 殷希声在骗我。可我分明知道他在说谎,却不能揭穿。殷希声也许找了我一年,两年,七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但他不愿意告诉我。 而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二十年的光阴,我还得起吗?二十年的空缺,我补得上吗? 我只能说一句:“是吗?那就好。” 殷希声冲我举了举酒坛,仰头豪饮。我喝下一口红泥,发觉这坛红泥的味道竟然和芙蓉泣相去无几。 芙蓉泣的辛辣,是因为泣露芙蓉的泪水;红泥的苦涩,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66章听风惊鹊声 观颐 我坚持不肯接下为殷恒光取字的重任,于是殷希声最后定了“归明”二字,归明自视,倒也恰合恒光的名。 行完冠礼,殷恒光就该分家立业了。殷希声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大概要去荣州或平洲一趟,殷希声告诉我殷恒光也将往平州。 殷希声道:“不如往平洲去,有恒光在,多少也能照应你一二。” 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殷恒光严格来讲也算我的后辈,哪有一个长辈依靠后辈的道理? 殷希声说:“最关键是,恒光能替我看着你,以免你再出一趟门买酒。” 殷希声这么说,我就没法推拒了,我说:“那好吧。” 一番打点后,我和殷恒光就上了路。长路漫漫,走了有几天,殷恒光在路上问我:“兄长与家父是如何相识的?” 我被这一声兄台叫得浑身别扭,若论真实年纪,我完全可以当他一声老祖宗;论外表年纪,则我还要比他小上几岁。而殷恒光这个老实孩子,听了殷希声的一句“见过兄长”之后,就老老实实地一口一个“兄长”叫我,我别扭归别扭,想纠正他的称呼,又想不到合适的身份,只好随他去。 我告诉他:“我与你父亲在澶州相识,那时他还经营着一家绿蚁醅。” 殷恒光点一点头:“家父确实是在澶州开了第一家绿蚁醅。” “第一家?” 殷恒光解释:“自父亲从澶州回来,掌管殷家以后,殷家所有酒馆产业,都叫绿蚁醅。” 我一时心中万般滋味混杂。 殷恒光又问:“但父亲暂住澶州已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了,兄长看起来却像刚及弱冠,这又是为何?” 我“唔”了一声,含糊道:“大约是我不显老。” 殷恒光点点头,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到了平洲,殷恒光还有不少事宜要打点,我倒是无事一身轻,于是和他说了一声,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大约是流年不利,才会人在街上走,祸从天上来。 我被捂着嘴拖到了一个无人的街角,内心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这人是不是看我美貌无敌要对我图谋不轨。 我这么想着,一边艰难地回头,撞进一双深沉的黑眸中。 黑眸的主人和我对视了一眼,放开了禁锢我的手,我这才能看清绑架我的人的全貌: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有几道新添的刀口,还在往外涌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一双黑眸没有半点波澜,神色也很平淡;他手里的刀已经折了一半,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断茬。我能感觉到他还提着全身心的戒备,应当是后有追兵。 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断刀,神使鬼差地解下腰间云中君,递了过去。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2 他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定定地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接过云中君,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似乎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 我晃了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妄想甩出去。男人提气轻身已经去了很远了,我从街角转出来,继续我的闲逛。 今日运道恐怕不适合我出门,走了没两步,我又遇见一桩江湖仇杀。说仇杀也不大合适,纯粹是一场围殴,中间被围的人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急,很快被按在了地上。我心想这平洲可真不太平… 我探头看了一眼,怂怂地缩回脖子就想走,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绝对不会去强出头的,怂又没什么不好,就是要怂一点才能过得开心。 不料人要是倒霉起来,真的一切皆有可能。我就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偷窥了一眼,居然都能被发现。围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潮水一样地退开,露出被他们挡住的似乎是头领的人物。我还看到有人伸手把地上的人拖到了一边,以免挡住他们头领…的脚。 人潮退去后,唯一留在原地的人就变得格外显眼: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青年,说一句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只是他的脸色过分苍白,带着几分病气,似乎身体不是很好。 青年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定在我身上,青天白日的,居然也让我起了一身冷汗。 我拔腿就想跑,青年一句话却又把我钉在了原地:“哥哥?” 我一头雾水之余,心中又不免浮起了一个似乎绝无可能的猜想。 青年说:“哥哥,我是惊鹊。” 原以为最荒谬的可能,却原来就是现实。我曾经也想过惊鹊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同儿时一样软糯可爱,或者变得沉稳庄重,无论哪一种情况,都绝不是如今这样的…这样的… 我竟一时无话。 惊鹊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大人了:“哥哥,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一旁的人露出怪异的神色,毕竟无论怎么看,以我的外表,都不像是能当惊鹊兄长的年纪。 惊鹊邀功似的说:“哥哥留给我的刀鞘,我一直都好好保存着…当年…那是哥哥吗?” 我点头:“是我。” 惊鹊一拍脑袋,道:“怪我,哥哥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就在此叙旧?哥哥随我来,我们到门内去。” “什么门?”我随口问了一句。 惊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当然是…渡荆门啊。” 我皱眉道:“你怎么和渡荆门扯上了关系?是不是裴珏衣逼你了?” “裴珏衣?”惊鹊重复了一声,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这个名字,而后漫不经心道:“裴珏衣已经死了。” 我被惊鹊半拉半拽地往前带,看着惊鹊位扬起唇角的侧脸,我有预感,这一场叙旧,恐怕是无法单纯了。 第67章抱玉揽珮 观颐 渡荆门的老巢出乎意料的简朴,一座三层小楼,占地还没有一家普通酒楼大。 惊鹊边往里走边和我解释:“底下还有地方。” “天镜海楼行舟分别在平洲的另外三个方向,此处是内门。外门弟子在地下建筑里,楼里都是内门弟子,门主在顶楼。”惊鹊说。 我心想渡荆门真是好残酷,不努力进内门就只能在湿乎乎的地下室打大通铺。 惊鹊带我到三楼坐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惊鹊抢先道:“哥哥,我很想你。” 我说:“我也是。” “骗人。”惊鹊笑起来,“哥哥想我,为什么不来看我?” “真是好啊。”惊鹊说,“这么多年,哥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却变了许多。” 我没想到惊鹊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指责,但他的怨气又没有半点错处。我无措地问:“怎么变了?” 惊鹊歪头想了想:“就是…就是变了。” 我艰难道:“你…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惊鹊点点头:“这么问…看来哥哥是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了——我确实有些东西要和哥哥说,不过…还是哥哥来问我吧。” 我迟疑道:“你会告诉我什么?”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3 “取决于哥哥问了什么。”惊鹊道,“我对哥哥,有问必答。” 我问他:“你怎么会在渡荆门?” “不是哥哥送我来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还在渡荆门?” “哥哥要我呆在这里,我就呆在这里了啊。”惊鹊说,“是哥哥没有来接我。” 似乎我这一趟回到人间,就是注定要来偿还欠债的一般。堆累了二十年的利息,再小的亏欠都会成为最终无可挽回的局面。我似乎从来也没有做过正确的事情,我忽视的人,沦入深渊;我重视的人,堕落阿鼻。 好像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登临了他人血肉砌成的阶梯。 惊鹊说:“不过没关系,我不怪你。” 我只有沉默。 殷恒光问我去了哪里。 我说随便逛了逛。殷恒光看了我一会儿,说:“兄长脸色苍白,怕是受了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疲惫地“嗯”了一声,径自回了房。裹着被子在床上干躺了许久,睁着眼到了翌日清晨。 我翻身下床,草草洗漱了一下,抬头看见铜镜里映出的我半死不活的脸。我就这样气息奄奄地晃悠出去,一边还分心想我要是再飘起来一些会不会就是活脱脱一个枉死鬼。 还在廊上时就能闻到早膳的香气,我进到厅中,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惊鹊坐在殷恒光对面,闻声回头,站起来对我笑:“哥哥。”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殷恒光,殷恒光也站起来,向我解释:“原本还想介绍…兄长与林公子是旧识?” “兄长…”惊鹊笑了一下,“殷公子的兄长,也是林某的哥哥呢。” 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殷恒光适时道:“先用膳吧。” 惊鹊原本落座在殷恒光对面,我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他就凑过来,和我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 平州深居内陆,殷恒光也不知哪里弄来的鱼丸,雪白的小球,浮在乳白色的高汤里,还有一小把嫩绿碎芹做点缀,这样一碗鱼丸汤,很适合作为美好一天的开始。 惊鹊似乎还是很喜欢吃鱼,舀了一个鱼丸入口,微眯起了眼睛,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小声问惊鹊:“林公子?” 惊鹊嘴里包着鱼丸,含含糊糊地说:“先生收我为义子。”又怕我不记人,补充道:“融冰先生,林炽。” 我拿勺子戳着碗里的鱼丸,指甲盖大小的丸子浮在汤上,滑滑溜溜的,勺子一靠近,它就沉沉浮浮地躲开去。 “入楼氏吧。” 惊鹊思索了一会儿,道:“不了吧…” “为什么?” “林惊鹊好像比楼惊鹊好听一些。” 不知道是因为这碗讨惊鹊喜的鱼丸汤,还是其他的什么,此时的气氛比昨日好了不少,惊鹊眉眼弯弯地和我说着悄悄话,像所有普通人家里的亲密兄弟一样,仿佛昨天那场不快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殷恒光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把我们这边的窃窃私语屏蔽在外,充耳不闻。直到我和惊鹊也安静下来进餐,三人吃饱喝足了,殷恒光才开口:“林公子与兄长久别重逢,不若今日就留在此叙旧吧。” 惊鹊说:“既是平辈,又为兄弟,归明还是直呼我名吧。” 殷恒光迟疑道:“称名不妥…林公子可有表字?” “没有…” “有。”我与惊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惊鹊略带诧异地转头看我,我若无其事道:“惊鹊字揽珮。” 殷恒光点头:“君子抱玉,持节揽珮。”他转向惊鹊,叫了他一声:“揽珮。” 惊鹊没有否认,“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我高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殷恒光比起他的父亲,实在是圆滑许多,饭后不久就找了个托辞先行离开,把地方留给我和惊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4 但我已经不知该和惊鹊说些什么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的大人了,他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长成了我不熟悉的模样,我们的人生轨迹除了二十年前的短暂相交,什么也不剩,惊鹊还能记我到如今,对我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最后还是惊鹊先开口:“哥哥还要往哪里去?” 我说:“没有打算…但再不远走了。” “是吗?”惊鹊兴致缺缺的样子。 “渡荆门…不是个好地方…”我斟酌着开口。于我而言,自然是希望惊鹊能离开那个混乱之地的。 “确实。”惊鹊点头。 “那你…” “不走。”惊鹊低声道,“很快,就不需要我走了。” 我听不明白惊鹊的意思,疑惑地望着他。但惊鹊也不解释,也不再说话了。 就在我以为惊鹊不会再开口时,惊鹊突然问:“哥哥也给他…取了表字吗?” 惊鹊没有明说,但他问的是谁,我心里也明了:“明月别枝,清风揽竹。字揽竹。” “很好听。”惊鹊说。 第68章鹊惊小寒 观颐 我托了殷恒光去打听荣州叶氏的消息,殷恒光也不含糊,过了几天就给了我结果。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我有不好的预感。 殷恒光说:“五年前,荣州叶氏被灭,血漫小寒巷。” “是谁…谁做的?”我目眦欲裂,咬着牙问。 “派去的人没有打探出来,只知道是一群江湖人。”殷恒光说,“叶氏和哪一派江湖势力结过仇,这也没有探得。倒是平州近来有股新生势力在活动,是个名为一枝春的百闻阁,恒光或可为兄长前往一问。” “不,不必了,这一潭浑水本不必你趟。”我拒绝道,“你就当不知情吧,当我从未托过你探听消息。是我欠了考虑。” 殷恒光点一点头,又道:“兄长言重了。” 百闻阁的消息堪称是一字千金,但一枝春的效率也算对得起价钱,我爽快付账后不多久,笑意盈盈的女子就回转过来,递给我一张印着梅花烙的信纸,上面墨迹未干,显然是刚誊抄完毕的:“云外信的翎羽,五年前死在荣州小寒巷。” 女子掩着嘴,笑道:“捡了一根翎羽,赔上一家性命。老人常说‘莫碰鸟毛惹身骚’,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她笑着,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只能用来供人一笑的事情一般。 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抓起信纸径自离开了。 荣州小寒巷,云外信翎羽,屠灭了叶氏满门的凶手,已然呼之欲出了——渡荆门。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殷宅,惊鹊作为渡荆门门主,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时间,和殷恒光在一起喂鱼赏花,喝茶聊天。 我打断他们的茶局,对殷恒光说了句抱歉,把惊鹊拉到一边。 我问惊鹊:“你何时当上了渡荆门主人?” “何时…”惊鹊歪着头想了一下,“大概…五六年前吧。” 我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道:“五年前绞杀云外信翎羽,你知不知情?” 惊鹊这回答得干脆:“知道啊,那是我做主的第一场围杀。” 我一颗心如坠冰窟。惊鹊问我:“哥哥,怎么了?” “没事。”没怎么。不过一场江湖争斗。真的没有什么;不过一户普通人家,真的没有什么;惊鹊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那是我的别枝,不知道那是他的哥哥,真的,没有什么。 惊鹊拉着我的手,要把我带回茶桌前:“哥哥回来得巧,我刚煮了茶,雀舌龙井,哥哥也来尝一尝。” “不了,你们喝吧。”我摇头,把手挣脱出来,“我还有些事,下回有机会再尝。” 惊鹊抿了抿唇,有些失望的样子,不甘道:“那好吧。” 我回了房,呆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似乎转过许多东西,想理出头绪,却又是一团乱麻。我满脑浆糊地动手收拾起行李,找完衣物又统统扔开,最后空着手往外走。 然后被惊鹊堵了个正着。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5 惊鹊抓住我:“哥哥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惊鹊往我身后的房里扫了一眼:“怎么里面这样乱?” “想换身衣服,找了几件不大满意,就丢开了。”说着,我下意识地随着惊鹊的目光回过头去看,不料在我回头的一瞬间,被抓住的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我没有防备,被推得踉跄退回了房里。 我稳住步子,惊异地抬头,惊鹊站在门口,白昼的光线从他身侧漏进来。他逆着光,又像是光绕过他。 惊鹊扬起一抹笑,衬着他昳丽的面容,说不出的好看:“哥哥走哪里去?” 惊鹊就站在门边,把手扶在漆红的门框上,陷入了回忆:“说来也巧,我本姓就是林,小时候家中有四个孩子,我排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小妹。” “那年父亲害了风疾,家里拿不出钱来治病,两个哥哥都到了能帮工的年纪,妹妹还在乳期,于是半大不小的我就成了最容易放弃的那一个。” 惊鹊突然话头一转,问我:“哥哥当年,究竟去做了什么呢?” 我说:“没有什么。” 惊鹊点头:“知道了,不能告诉我。” “探望友人,等几天再去吧。”惊鹊说,“我有些事未了,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和哥哥一起去。” “我一个人可以了。”我怕惊鹊多想,又道:“就在荣州,来去不过几天。” 惊鹊道:“我这边也用不了多久,哥哥才回来几天,刚说完不离开就又要走。或者先前的话都是骗我的呢?” “没骗你。”我无奈道,“真的是去去就回。” “那么哥哥去封信,让那位友人上门来不是更好,剩一趟路途奔波。” “我并不知道他的所在,信往哪里去?” “哥哥不知人在何处,又怎么要去荣州?” 我解释道:“就是因为不知人在何处,才要去他老家荣州找一找。” 惊鹊闻言沉吟了一会儿,道:“荣州…翎羽…哥哥要找的人必定和五年前的围杀有关。” 我没想到惊鹊敏锐至此,刚想瞎编一段托词,又听惊鹊继续道:“哥哥既然问我知不知情,又匆匆要去寻人,想必当年的围杀牵连到了哥哥那友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惊鹊停了一下,问我:“若找不见那人,哥哥是回来呢?还是不回来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回答,如果荣州找不到人,我当然还是会继续找下去,五十州说大说小都是这么一块地,总有我找到人的一天,况且我还能开天眼看着金光柱子找,难又能难得到哪里去? 所以我说:“我很快能找到人的,见过面,我就回来。” 惊鹊点头:“既然如此,哥哥就可以放心留下了。我等哥哥等了二十年,他不过才五年,差不了这三两天。” 我还想挣扎一下:“不要闹,我去去就回。” 惊鹊把着门,就是不肯松动:“哥哥从前说过,想要的东西就要明明白白地说给别人知道,这样才能达成愿望。我要告诉哥哥,我想哥哥留下陪我,这个愿望可以实现吗?” 我不禁沉默。半晌,我说:“当然可以。” 惊鹊于是满意地带上门:“哥哥再见。” 第69章绿蚁绿,绿蚁绿;绿蚁绿完换谁绿 观颐 我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来滚去。走当然是可以走的,但是不能走;分身术是没有的,傀儡术也没学会,槁鱼当久了总是要遭报应的。 翻过一个身,我房里就多了一个人。黑发黑衣黑眼睛,要不是现在是白天,十有八九就是融在夜里的。 我抓一抓滚乱的头发,盘腿坐起来:“不用谢,刀放那边就可以了。” 他没有动。我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再见…?” 他问我:“刀鞘呢?” 我说:“不麻烦不麻烦,你刀放下走了,我自己收。”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6 他说:“把刀鞘给我。” 我:???这个人是强盗吗?我借他一把刀,他还来给我要刀鞘?过分了吧? 我不禁为他的过分“哇”了一声。 他说:“这把刀很眼熟,把刀鞘给我看看。” “刀鞘没有了。”我说,“刀很眼熟,我眼不眼熟?搭讪要直接一点,说这么婉转,要不是我机敏,谁听得出来?早把你赶出去了。” 他干巴巴道:“你不眼熟。” 我:“…你出去。” 人于是就出去了,出去了刀也没有还给我。拿完就跑真气人。 不得已,我只能理一理衣服,出去找殷恒光。 殷恒光拿着我给的画像,问:“那人长这样?” 我说对。 殷恒光说:“每个人都长这样。” 我“欸”了一声,我也知道我的作画技能很令人绝望,但有些事情他就是那么残酷,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逼死了我也只能画成那个样子。 四肢健全,有个人型,我自认为已经捕捉到了人物画的最主要精髓,剩下的全靠看客意会了。 我对殷恒光说:“你意会一下,意会一下。” 殷恒光眉头一跳。 走前我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让惊鹊知道,这人来历不清楚,怕又是什么江湖上的牵扯,惊鹊还是少掺合的好。” 殷恒光和惊鹊最近走得很近,殷恒光虽然不是嘴碎的人,但有句保障也总比没有的好。殷恒光点点头,我于是就走了。 说来惊鹊能和殷恒光玩到一起,这我倒没想到。但私心里我又有一点预感,总觉得这两个孩子靠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仔细想想,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殷希声家的,他们兄父辈自己都是狐朋狗友了,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两个做朋友。只好由他们去。 惊鹊的情感似乎是分段式的,自从那日爆发式的剖白后,他就像进入了低谷期,一连几日没有出现。我本以为按惊鹊当日的执着,起码会有人来替他盯着我,但观察了几天,竟一个盯梢的人也没有。惊鹊真的扔下我一个人,似乎是要考验我是否真的自觉遵守承诺,不得不说这一着很妙,我这几日再无聊也不敢有大动作,连殷府都少出了。 但我毕竟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憋了这么好几日,终于还是偷偷摸摸溜出门了。只要不出平州地界,惊鹊想找我轻而易举。 平州也有绿蚁醅,格局和澶州那家没有多大不同,我初入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澶州,轻车熟路到了惯坐的桌前,才发现两家店连桌椅都一模一样。 我在桌前呆站了一会儿,有伙计过来:“抱歉了客官,这一桌…”看到我,话音戛然而止,转道:“客官请坐。” 我问他:“这一桌坐不得?” 伙计笑呵呵道:“他人坐不得,您坐得。少主前日就来叮嘱过,说您到了平州,这桌就能起用了。” 听伙计的口气,似乎对我很是熟识,这么想着,我就问了。 伙计说:“绿蚁醅的每个人都熟识您。”我再问详细,伙计就不肯说了,推说生意繁忙,匆匆地走了。但其实不问,那些不便明说的事情,我自己也明白。殷希声真是我与人间最好的交集。 我甫一落座,就看到对面桌上那人也在看我。我前脚托了殷恒光帮我找人,后脚自己出个门就遇上要找的人,这算什么孽缘? 我盯着人看了一会儿,他就很自觉地站起来,换到我面前坐下。我能闻到他身上还有血腥和药香混合的气味,一个被追杀的人,不躲不避不伪装,还能大大方方坐在酒馆里喝酒,也不知是心大还是艺高人胆大。 我敲敲桌子:“你什么时候还我刀啊?” 他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我:“你和殷家有什么关系?” 我说:“正当关系。” 他丝毫没有还刀的意思,伙计过来上酒,我才翻起一个杯子,他就准备走。 我在他身后闲闲道:“俊容要分享大家欣赏没错,但性命难保的情况下,还是遮一遮的好。” 他似乎笑了一声,但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他说:“绿蚁醅内不兴刀兵,不生江湖事。” 我“哦”了一声,明白自己又多管了闲事。 他要往外走,有人先一步绕过柱子,走进这块颇为密封的空间:“哥哥出门喝酒,怎么不叫上我?” 我刚要说话,余光瞥见要走的那人脚步一顿,全身紧绷起来,是一个万分戒备的姿态。我心下奇怪,惊鹊已经走了过来,看见他,也是一愣:“你?”就这一个字,语气里又是轻蔑又是敌对,感情无比丰富,就是没有半点友好。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7 我一看这气氛不对,一边还分心想了一下:这两个人一个拿着云中君的刀,一个拿着云中君的鞘,本来刀与鞘应当是最密不可分的,但这两人却好像有深仇大恨,等下万一打起来,大家武器一亮发现哎呀居然是配套,那不是尴尬? 我拉了惊鹊一把:“鹊啊,算了算了。” 他和惊鹊同时转头看我,两双四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我,我有点头皮发麻。 我拍拍惊鹊的手:“绿蚁醅是自家产业,闹大了归明不好收拾。” 惊鹊唇角一勾,一双剪水秋瞳笑着看向我,开口语气阴森冷淡向着另外一个人:“既是武林人,就要遵守武林规矩。今日相逢绿蚁醅,便赠这一杯酒;明日再见,生死罢休。” 惊鹊抄起桌上我斟满的一杯酒向对方飞过去,他稳稳接住杯盏,酒水没有洒出半点。他仰头一干,空杯倒扣在桌上“砰”地一声响,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惊鹊“哼”了一声,收回目光看我,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哥哥。”惊鹊叫我。他缓缓回过头,皱着眉,脸色是山雨欲来的沉重:“为什么,云中君在他身上?” 完了。我眼前一黑。人啊,欠债多了,走哪里都倒霉。世间从来报应不爽,天道好轮回。 第70章寒蝉 观颐 惊鹊给出了两个猜测:要么那人是我情郎,要么那人又是我弟弟。并且似乎倾向于选项一。 我为了证明我和那人是真的不熟,问惊鹊道的:“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什么?” 惊鹊想了想,说他也不知道。 我无言以对:“名字都不知道,还掐得厉害?” 惊鹊说:“横竖是他死我活的争斗,通晓了姓名我也不会给他立碑啊。”倒是和我的“决斗不必公平论”颇有相似,横竖是我要赢,细节不必计较。惊鹊不愧是我养…过的孩子。 我说:“不是情郎,别乱想。”和一个小我几万岁的年轻人谈恋爱,我自认为还没有那么空虚寂寞,何况我也是活不长的神了,没有那么多风流的力气。 惊鹊挑眉:“那他是谁?”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路上遇见的,迄今也就见过三回,说过的话一只巴掌数得过来。 惊鹊不信:“若是生人,为何哥哥的云中君在他身上?” 我也不知道哇?天知道我当时抱着什么心态一时冲动就把云中君递了出去,现在拿不回来我也很绝望啊。 我无奈道:“当真是生人。” 惊鹊不知被我这话踩中了哪里,猛然爆发道:“云中君可以给别枝哥哥,可以给我,也可以给生人?哥哥是不看重刀?还是不看重持刀的人?” 我吓了一跳,愣愣道:“我当然是看重云中君的…” 惊鹊道:“那么便是谁都可以了?别枝哥哥也可以,我也可以,那个生人也可以。哥哥的目光可以分给那么多人。” “那别枝哥哥算什么?”惊鹊问,“我又算什么?”他的声音陡然转轻,似乎经过了一次喷薄的火山一样,动荡之后之余有气无力的静寂,剩余一点情感,也不过是轻飘的灰烬。 我无措地叫他:“惊鹊…” 惊鹊安静下来,低垂着目光站在桌前。他生得精致,沉默低头的时候有一种温顺的乖巧感觉,很是招人疼。 这个角落桌位虽然隐蔽,但我们动静不小,已经吸引了绿蚁醅里大部分人的注意。不知是殷恒光原本就在店里,还是伙计去找了人,他很快出现,强势插入这一角僵硬的气氛里。 我看到殷恒光拍了拍惊鹊的背,惊鹊偏头看见是他,没做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殷恒光一手扶着惊鹊的背,抬起头来看我。 我茫然地回看他,殷恒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道:“兄长出来得早,还没有用早膳,家里备了桌,兄长不如先回吧。” 我转去看惊鹊,惊鹊没有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殷恒光说:“兄长请。” 我步履迟疑地往外走,转身的时候,回头看见惊鹊还站在原处,殷恒光扶着他背的手换到了肩上,揽着惊鹊的肩膀。 我神思不属地走在回殷府的路上,街角新开了一家糕点铺,门口的队伍排到了街上。 我过去站在队尾,队伍随着前面顾客的离去缓慢的往前推,终于轮到我时,伙计问:“客官来点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要,于是问他:“有些什么?” 伙计笑呵呵道:“有青州快马加鞭送来的鲜鱼,鱼糜和着鸡肉和时蔬蒸出来的鱼糕,鲜甜不腥,客官来点儿?”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8 我说好吧,买一份。 热乎乎的鱼糕到手,我情绪低落地游荡在街上,想来想去,准备让殷恒光把点心送给惊鹊。 走近了殷府,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没舒完,后颈就是一痛,我全身气力松懈,手里的鱼糕也滚落在地上。 倒地之前我还在想,就算是神体,冷不丁地往后脖子来一下,该晕还是得晕,所以成神到底有什么意义? 纵马特有的颠簸难受得我五脏都要呕出来,我差一点没能睁开眼睛,就在昏迷中被颠死在马背上。 我艰难道:“壮士饶命…” 还是熟悉的黑子黑发黑眼睛,还是熟悉的低沉嗓音:“我不会杀你。” 我痛苦道:“你还不如杀了我…慢点…肺要颠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我摆正了,我原本脸朝下横挂在马背上,他把我扶坐起来,我才长舒一口气。感觉重获新生。 “等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不对,“这是在哪儿?” 他说快到荣州了。 虽然我本来目的地也是荣州没错。但用这种方式到达我倒是从没想过。天地良心,我和这位老兄就见了四次面,他绑了我两回,这造的什么孽? 他问我:“你和平野客什么关系?” 我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想起来平野客是对渡荆门门主的称呼,现任平野客就是惊鹊。我斟酌道:“普通的…父子关系?” 他眉毛一挑,拍马就是一段疾驰,我本来就还没缓过劲,这一下简直要了我的命。我自暴自弃道:“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不杀你。”他说。 我信他有鬼,他不杀我,也已经折腾掉了我半条命。况且他绑了我,一走这么远,惊鹊在平州还不知要怎么着急,最重要是,惊鹊恐怕以为是我再一次抛下他了吧… 我对他说:“放我下去,我得回平州去。” 他没有说话,很明显意思是不放人。我刚掐起指印准备缩地溜走,他又是一个劈手下来,我眼前一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静会儿。荣州马上到了。” 我安静你个大西瓜。稍微也尊重一下我作为神君的设定啊!生气! 第71章给你们表演个神仙式哭哭 观颐 再睁眼时,我倚坐在一棵树下,他站在稍远一点的一个石墩前。我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片屋宅的废墟,还能透过倒塌的屋梁,焦黑的亭台,看见往日的风光。 他背对着我站着,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动作起来,看样子,好像是从衣襟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东西拿在手上,转过身,目光却不看向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曾有仙人赠予此珠,说能保我一生康泰…便是这样的康泰么?家破人亡,孤身一人的康泰?”他冷笑一声,做了一个扯动的动作。扯下的项链被随手抛出去,落在了不知哪个杂草丛生的角落。 他第一回在我面前说这么多的话,我才意识到其实他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语调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我此时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急急问道:“你叫什么?” 他自嘲一笑:“连我的名字也是仙人赐下。” “这里是哪里?”我追问道,“小寒巷?这里是小寒巷?” “这里曾经是小寒巷。”他说,“我叫叶鸣蝉。” 我陡然生出一种命定如此的无力感,绝望铺天盖地笼罩而来,我几欲窒息。 天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叶鸣蝉和越别枝没有半点相似,他没有越别枝的灰眸,鼻梁不如越别枝高挺,双唇也不如越别枝削薄。但那或许是越别枝还未长开的缘故,如果越别枝长到叶鸣蝉的年纪,或许也会有叶鸣蝉一样高大的身材和修长的四肢,当他度过了变声期,开口时候,应当也是和叶鸣蝉相似的低沉嗓音。 但世间已经没有越别枝了。 叶鸣蝉把我带离了叶府遗迹,在去客栈的路上,我一直出神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真的和越别枝太不像了,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越别枝的影子。明粢上神还在,叶鸣蝉还在,唯独是越别枝不见了。 “为什么哭?”叶鸣蝉问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叶鸣蝉犹豫了半晌,终于把手放上我的发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别怕。”但我只是难过。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79 我不想说话,也停不住哭,就坐在那里啪嗒啪嗒掉眼泪。叶鸣蝉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老虎。 他把布老虎塞到我怀里。再把我塞到被子里。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我的背,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既不敢离开叶鸣蝉,又不能抛下惊鹊;我想给惊鹊去信,又怕暴露叶鸣蝉行踪。思来想去,我只能写一张平安纸条,折成一只纸鹤,放飞给惊鹊;又怕惊鹊认不出我的字迹,纸鹤不能负重,我只好用我那可怜的画技,歪歪扭扭地在纸鹤翅膀上画一把云中君,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鸟站在云中君的刀柄上。 我去开窗放鹤,纸鹤脱手,就看见叶鸣蝉站在窗下,仰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但看得再久,也不是我想见的人的模样。我低下头,感觉还是难过。 还没等我情绪缓过来,叶鸣蝉率先撇开了头,转身就走。 不多时房门被叩响,客栈的伙计拿着一捆纸包递过来:“公子的朋友托了小的送这个上来。” 我再回到窗前时,叶鸣蝉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打开纸包,雪白的糖糕还冒着甜丝丝的热气。 我吃完糖糕,又等许久,不见叶鸣蝉回来。我看了一眼,不远处金光冲天,叶鸣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在离客栈不远的地方呆着不动了。 我还在想要不要去叫他回来吃饭的时候,金光就往我这边开始移动了,我怕闪瞎眼睛,赶紧闭了天眼,老老实实坐着等人。 房门很快被推开,叶鸣蝉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把东西放到桌上,人又要走。 我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叶鸣蝉问:“你不是怕我?” 所以他根本是以为我被他吓到了所以不愿意回来吗… 我澄清道:“我胆子哪有那么小?” “那你哭什么?”他问。 “我…”我抛弃老脸转移话题道:“你不觉得我哭起来很美吗?” 叶鸣蝉愣了一下,随即肩膀抖动地笑起来。他转过身,回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 我内心无比痛苦,感觉自己晚节不保,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必要。 叶鸣蝉把饭菜一盘盘端出来摆到桌上,我正准备把自己噎死在饭桌上一了百了的时候,他突然说:“嗯。” “嗯?”我疑惑。 “很美。”叶鸣蝉笑着看向我。 我可真是死了算了吧。 我很想知道当年叶家惨案的详情,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叶鸣蝉自己挑起话题:“平野客叫你兄长,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你?” 我含糊道:“我离开过一段时间…” 叶鸣蝉意义不明道:“你们倒不大像兄弟。” 我肯定道:“是的,惊鹊是我的弟弟,他是个好孩子。” 叶鸣蝉冷冷地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我踟蹰道:“惊鹊他…” 叶鸣蝉打断我:“他是个疯子。”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叶鸣蝉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映着烛火的时候,也反射不出光亮。 叶鸣蝉说:“他是个疯子,迟早有一天,会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我不愿意相信,但不可抑制地,心中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鸣蝉把云中君拿出来。云中君在我手上时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闲置,雪白的锋刃难免变得暗沉,但叶鸣蝉手上的云中君霜锋雪刃,刀尖闪着寒芒,是刀兵洗血过后特有的摄人光彩。 叶鸣蝉把刀往我的方向推了推。我摇摇头,没有接受:“你留着。” 叶鸣蝉看我一眼,最终没有多问,把刀又收了回去。没了刀鞘的云中君不再藏锋,萦绕刀身的血气几乎要凝为实体,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有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云中君这个光风霁月的名字,似乎并不适合这把刀。它从锻生起始就带上血腥从未消散,天上人间,光阴荏苒,它带来的从来只有噩运。但嘲讽的是,持有它最久的我平安无事,反而是与它短暂接触的人难逃劫难。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0 我心情复杂的看着云中君,我已经没有什么剩余的了。我其实厌恶云中君,但其实它与我才最是亲密,也只有它在万年岁月后,依旧陪伴着我,我对它是什么感情,我自己也说不清。 叶鸣蝉身形挺拔,配上锋芒外露的云中君更显潇洒。我看着他,只希望云中君能看在这万年情分上,最后为我护住这个人。 我真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第72章咸鱼的最后尊严 观颐 叶鸣蝉晾了我几天,除了饭点都不见人影,但我每每开启天眼,都能看见客栈不远处金光一片,他人并没有走远。 我全部的娱乐就是在房里吃东西和在窗边看风景,几天的时间里,走动范围只限于丈许的房间,并且把客栈的菜品吃了一个来回。不得不说这客栈小是小,饭菜味道还不错。 我还在抉择究竟是要倒着再把单子上的菜吃一轮,还是从头开始再一回的时候,叶鸣蝉终于肯在非饭点时间出现了:“来。” “去哪里?” “换个地方住。” “为什么?”我觉得这里还挺好的啊。 叶鸣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不是已经把这里的东西吃过一遍了?” 原来我这几天在房里偷偷吃个不停并且把账全部记在他名下的事情他都知道吗… 我摸一摸脸,手下皮肤一点也不烫。看来我已经达到老脸不红的境界了。 我镇定道:“哦,那就换吧。” 叶鸣蝉带着我下楼退房结账,掌柜递出账单的时候叶鸣蝉转头看我,我转头看风景。 叶鸣蝉摇摇头,结完帐,带着我走出去。 新换的地方离原本的客栈不大远,按方位看大约就是叶鸣蝉前几日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我抬起头,颇为意外地看见金漆的“转朱阁”三字牌匾。 “怎么?”我停在门口,叶鸣蝉见我没有跟上,转头问我。 我说没事。他也不说什么,进门依旧是订了一间房,然后又带着我上楼。 叶鸣蝉在二楼靠窗的空桌前停下,我自觉拉开椅子就坐,他站在窗前,往下看。 我也好奇地探出头去,窗下除了来往的行人,什么也没有。 我正要坐回去,叶鸣蝉伸手一指:“看。” 于是我再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多看一会儿,就发现来往行人中有几个在来来来往往往地徘徊不去;再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几个人腰背挺直,目光精炯,阔步而行,与旁边真正的路人格格不入。 我立马就想到应当是惊鹊接了我的纸鹤,而殷恒光还是把我托他打听小寒巷叶家的事情告诉了惊鹊,所以这些人十之八九是渡荆门中人。 果不其然我问叶鸣蝉这是哪里,叶鸣蝉就告诉我,过了街就是小寒巷。 我哦了一声,坐回去喝了一口水。 叶鸣蝉问:“就这样?” 我说:“啊?” 叶鸣蝉问我:“不跑?不喊人?” 我想跑,早在他晾着我的那几天里就走了;就算他时刻守着我,我也能原地消失给他看。至于喊人… 我说:“我这一嗓子喊出去,你还有命在吗?” 叶鸣蝉说:“必死无疑。” 我说:“那你还很遗憾我没出声的样子。” 叶鸣蝉笑起来,他拉了我一把,说:“走吧,带你去玩。” 我啊了一声,说我早起还没吃东西呢。 叶鸣蝉道:“你都吃了我多少东西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1 我于是安静了。 渡荆门来的人恐怕是真的瞎,叶鸣蝉拉着我从大门走出去,还非常风骚地和其中一人走了个擦肩,然而直到我们走远,那边愣是没有半点发现。 渡荆门好歹现在是惊鹊的势力,出现这种情况,我有一点目不忍视。 叶鸣蝉笑:“嗤。” 我深感丢人:“好了好了,没发现你还不好么?” 叶鸣蝉看了我一眼,又笑了一声。 叶鸣蝉嘴上说带我出门玩,实际却把我带到了荒郊野外抓螃蟹。 我崩溃道:“你是带我来玩的,还是来玩我的?” 叶鸣蝉对我笑:“当然是带你来玩的。” 我怒骂一声你放屁。 叶鸣蝉说:“带你出来玩。带你出来,玩你。”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怎么变得这么过分。 叶鸣蝉饶有兴致道:“我变了?你从前就认识我?” 我愣了一下,小声道:“没有,不认识。” 叶鸣蝉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我说:“哎呀,口误口误。我给你说你再不让我上岸,我就淹死给你看。” 叶鸣蝉说:“你便是躺倒下来,这水也没不过鼻子。” 我说谢谢你夸我鼻梁高哦。 叶鸣蝉推辞道不用谢不用谢。我简直控制不住想打人。 叶鸣蝉说:“你要清楚,我们是在亡命天涯,你前几日已经吃空了我的积蓄,当然之后要你来解决我们的饮食问题。” 我说:“这和抓螃蟹有什么关系?螃蟹季节又不到,一只吃得了几口?” 叶鸣蝉说:“是没什么关系。但我不是说了玩你的吗。” 我楼大爷今天就要打爆你的瓜脑壳,谁劝都不好使。 叶鸣蝉冲我挥一挥手:“来了,上岸,我们打猎去。” 我气鼓鼓地趟水上岸,裤子和袍脚浸了水,又湿又重,好在夏天没过,但也不怎么觉得冷,但就是穿着不大舒服。 我想施法把自己沥干,又怕不好跟叶鸣蝉解释,纠结了半天,叶鸣蝉先屈下一边膝盖,半跪了下来。 我说:“干嘛?和我赔罪?不原谅你。” 叶鸣蝉抬眼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起我湿水的袍角给我拧干。 我油然而生一种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感:“欸…” 叶鸣蝉冷漠道:“傻子,也不怕着凉。” 我说是谁让我下水的啊。 叶鸣蝉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强词夺理道:“那你不能不弄湿衣裤吗?” 我说:“你以为我是神吗?”说完尴尬地想起来我还真的是神… 叶鸣蝉说:“我以为你是傻子。” 我趁他刚站起来不注意,飞快地踩了他一脚,然后跳着到一边去穿鞋,顺便掐个诀彻底烘干了衣物。 我坐在石头上不挪窝:“我不去打猎。” 叶鸣蝉就看着我。我说:“等一下你又要我去掏兔子洞,闯老虎窝怎么办?” 叶鸣蝉说不会的。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2 我说:“不要。打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去打猎的,也不会打猎,就是要坐等投喂才能吃得饱。” 叶鸣蝉问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吗。 我说:“这里超棒的,感觉就像家一样。” 叶鸣蝉似笑非笑道:“那好,你就在‘家’里等我。”还特意重读了家。 我和他挥手道别:“再见哦。” 第73章生活观念不同怎么当朋友嘛 观颐 我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计划的人,很多时候做事都是凭看心情。大抵所有生无目标,死无所谓的人,都和我怀抱着差不多的心思;即便我想要正经度日,曾为纨绔的过去和长久闲极的生活,大概也养不成什么优秀品格。 一个人的时候漫无计划地度过倒还好,两个人的时候,其中一人过度懒散就容易吵架。 叶鸣蝉很不满地推我:“起了。” 我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坐起来揉眼睛。 叶鸣蝉看我揉半天,终于破功:“要你等,你就真的等。猎物也不会杀,火也不会起,烤肉一窍不通,吃饱就是睡。你怎样活到这个年纪的?” 我嘟嘟哝哝道:“就是要坐等投喂才能吃得饱啊。” “若你孤身一人?” “住店咯。”我说,“有钱。” 空气突然安静。我揉眼睛的手一停,感觉身旁风停云滞,气温骤降。 叶鸣蝉咬牙切齿道:“有钱你不说?” “那你也没问…” 于是我们又住回了店里。后来我仔细想想,叶鸣蝉积蓄用尽很大部分上其实并不是我的原因,他当初除了饭点绝不出现,呆在转朱阁里肯定也要付宿夜钱,一份积蓄非掰成两边用,怎么能不坐吃山空?所以他绝不是我吃穷的。 叶鸣蝉现在身无分文,仰仗着我吃饭的他肯定不能再给我脸色看,还随便耍我玩。我是这么想的。 结果叶鸣蝉果断的掏走了我的钱袋。 我怒道:“不问而取是为偷!” “我没偷。”叶鸣蝉说,“我抢来的。” 还很骄傲吔? 叶鸣蝉依旧坚持他早出晚归的作息,不过这回好歹是留在了我眼皮底下,我总算不必冒着亮瞎眼的危险天天看金光找人了。 但他的晚归也未免太过晚了一点,入夜才归还能推说是有事耽搁,但夜半才归,总不能是趁着夜色去偷牛抓鸡发家致富了吧?何况日日归迟,怕不是方圆十里鸡狗都要被他抓光,难怪我近日不曾闻鸡晨起… 叶鸣蝉再一次黄昏外出时,我便施了小轩窗跟着他看,渐入秋季,夜风渐凉,我就着寒风打了一个喷嚏,耐下心看叶鸣蝉一路越走越黑,从起先还有零星灯火虫鸣的近郊,到最后万籁俱静夜浓如墨的野岭。 一个谷莺软语的女声响起:“叶郎许久不来探访,奴殷殷问寻,才闻说是那金屋藏了娇。叶郎当真是薄情汉。” 叶鸣蝉还是笑语,但那声音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冷淡讥嘲:“金屋不曾有,美人倒确实。” 女声问:“比奴如何?” 叶鸣蝉却起了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话题:“邹忌比美徐公,有私者,有畏者,有求者,皆以邹忌为美。翅羽以为,我当属何者?” 翅羽笑道:“奴盼着叶郎是那有私者。” “汝与斯人孰美?”叶鸣蝉自问自答道,“他美。” 翅羽最后语调生硬一转,压住了恼怒,才和叶鸣蝉进入正题。我不知前因后果,听他们谈话,只能大概推出是他们的一个什么合作布置渐趋完善,云外信也颇为属意叶鸣蝉,隐隐透露要他继任翎羽的倾向,但叶鸣蝉兴趣缺缺,打着太极拒绝了。 谈话结束,叶鸣蝉又独自去了几个地方,深夜实在黑暗,小轩窗受施术窗户限制也就那么大一个,看不清周边环境,即使是看清了,依我对荣州的熟悉程度,也很难推出叶鸣蝉是去了哪里。我拼命睁大眼睛也无济于事。 等到叶鸣蝉回程时候,天边已隐有白光了。我熬了一个晚上,终于在看着他安全回到城内的时候挥闭小轩窗。脚步虚浮地回到床边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叶鸣蝉就来掀我被子。我艰难地想睁眼,眼皮沉重地像灌了铅,感觉自己才睡了一刻钟不到。我哼哼唧唧地滚到床内侧,就是不起来。 叶鸣蝉绕到床尾,抓着我的脚踝把我拖出来:“你凭什么睡这么晚?”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3 我神志不清,但还是理直气壮道:“凭本事啊!” 叶鸣蝉提着我的半个身子吊在空中:“起来!” 我不情不愿地起来,不情不愿地穿衣,不情不愿地拿盐水咕噜咕噜漱口,一边随口问:“近来怎么没有报晨鸡鸣?” 叶鸣蝉说在一旁盯着我:“你睡得仿佛死了,听得见什么?” 我咕噜咕噜道:“你起得早么。”一边转头向他看去,然后震惊地发现明明同样折腾到天将亮,叶鸣蝉别说眼下青黑之类的状况一概没有,连疲惫也不见半分,这就很令人非解。明明他是人,怎么有这样的特技?若说他是神,为何我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我维持着思考的表情直到洗漱完毕,坐到饭桌前都还没有得出结果,反而思维发散,越想越远。 由叶鸣蝉和翅羽的交流,可知他与云外信关系并不融洽,但合作必定要有利益基础,叶鸣蝉和云外信能有什么共同目标? 可想而知了,是渡荆门。 叶鸣蝉和渡荆门的矛盾无疑是不可调和的,灭族之仇没有半分转圜余地;至于云外信,想必与叶鸣蝉也只是水中花月的合作关系,叶鸣蝉自己也该清楚,他现在是骑坐危墙,两边为难。渡荆门和云外信战火正式一起,叶鸣蝉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想要将惊鹊与渡荆门剥离也是绝不可能的了,渡荆门先前没有门主时,还未与云外信正面交锋,但现在惊鹊当上了渡荆门主人,可以说是代表了整个渡荆门站在了云外信的对立面,也代替了渡荆门,担下了屠灭叶家的罪名。 一边是叶鸣蝉,一边是惊鹊;一边是亏欠,一边也是负债,手心手背都是肉,往左往右都是错。我越想越觉得头大。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上,叶鸣蝉端着盘子回来,敲敲我的后脑壳:“吃饭了。” 我痛苦道:“哦。” 第74章哇——!的一声 观颐 我毕竟是个老胳膊老腿了,天天陪着叶鸣蝉熬夜,身体就不大受得了,受不了的最直接反应,就是我开始掉发。 我晨起梳头,看着梳子上带下来的比昨日多了不止一点的断发,陷入了深深的对人生的思考。 叶鸣蝉从我身后路过,手里端着一盆热水,他的头发只简单的用发带束了起来,光滑柔顺的一匹乌缎似的垂在身后,看得我眼红。我一时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伸手一把就扯住了他的大马尾。 叶鸣蝉一受惊,手腕一翻,一盆热水就当头朝我浇了下来。 我抓着他的头发放声尖叫。叶鸣蝉捂住耳朵:“闭嘴。” 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鸣蝉把铜盆向我当头一扣:“别叫了。” 我更凄厉地放声:“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破空遏云的尖声撞在铜盆壁上,反弹回来又在盆里没头没脑地乱撞,回声交叠听来无比精彩。 叶鸣蝉把盆掀到地上,抓着我的肩膀威胁:“杀了你。” 我收声:“哦。” 叶鸣蝉挑眉:“我看你倒不大害怕。” “你看错了。”我说,“我怕得要死。” 叶鸣蝉说:“是吗?看不出来。” 我说是啊,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不能怂,可以没命,可不能没脸。 叶鸣蝉笑了一声:“就这么好面子?” 我说:“对啊。我这么好看的脸面,丢了多可惜。” 叶鸣蝉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也不说话,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叶鸣蝉又笑起来,捏一捏我的脸,然后推了我一把:“去更衣。” 我小声抱怨了一句是谁泼湿的我。叶鸣蝉在后面听见了,不咸不淡道:“你倒是真的不怕我,不怕死,不怕我拿你去威胁平野客?” “不是不怕死。”我转到屏风后,把湿哒哒滴着水的外袍脱下来,搭在一旁木架上,“是不怕叶鸣蝉。” “心大。” “还好还好。” 叶鸣蝉夜间越来越晚归,外出办的事也不再是接头密谋之类,渐渐也开始动了刀兵,云中君因为这几日饮过血的缘故,也越来越散发出骇人寒意。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4 云中君是薄刀,很容易会卷刃,又没有刀鞘保护,就需要时常打磨擦洗,叶鸣蝉白日里闲暇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养护云中君。 叶鸣蝉拿一块洁净的,事前还拿热水壶熨得暖烘烘的白巾,动作轻柔的擦拭着云中君的刀身,他的神情也很温和,和面对我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我就坐在一边榻上,抱着一杯热茶咕咚咕咚喝,一边喝一边心情复杂地看。没想到我自认为无人能敌的的美貌的魅力居然有一天会输给一把刀。 叶鸣蝉擦着擦着,动作突然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说:“刀鞘恐怕在平野客手里吧?” 我“唔”了一声,道:“平野客多难听…惊鹊好听多了。” 叶鸣蝉点头:“那就是在他手里了。” 我不得不强调:“这是我的刀。” 叶鸣蝉说:“人失刀,人得之,复归于人,何求之。” “我没丢刀。” “你给我了。”叶鸣蝉说,“所以更是我的了。” 这种听来还很有道理让人居然忍不住想点头同意的强盗逻辑真是…令人生气哦。 我楼大爷今天就要和你决一死战! 叶鸣蝉说:“走了,出门。” 我乖乖爬下榻:“哦。” 叶鸣蝉很少带我出门闲逛,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倒霉,两个人出门的时候两个人都倒霉。 和叶鸣蝉出门的时候可能还更惨一点,他一个人倒两个人的霉。 团团围住叶鸣蝉的杀手有十来个,大约也是叶鸣蝉江湖飘荡所成的惯性,他总爱往无人的偏僻处走,路上随便被人一拦截,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孤立局面。 叶鸣蝉带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包围圈外去。这伙人看样子是单冲着叶鸣蝉来的,又或者是看我没什么本事的样子,并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一个分出来对付我的也没有。 穿过我背后的巷口就是大街,一边是围杀的肃然气氛,一边是鼎沸的日常人声,我一个人夹在中间,感到一丝被忽略的凄凉。 江湖相杀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的,围杀局面一成,那边就很快打到了一起。叶鸣蝉拔刀时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眼眸映着雪亮亮的刀锋,是一种极冷酷的利落。 我手无寸铁,就站在边上看,叶鸣蝉的武力不差,又有云中君助阵,并不因为受困而落下风。我看了一会儿,估量着叶鸣蝉大约不需要我出手,于是沿着身后巷道走了。 将将出到街道上的时候,后面的打斗声突然激烈起来,我脚步一顿,就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我的小腿插进了旁边的地里,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那应当是一把断刀。我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巷口。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条街,盲目地逛了几圈,最终还是拦了一个路人,向他问路。 路人给我指方向的时候,我眼角余光隐约瞥到一个颇为熟悉的背影,身材高大,脊背挺直,简单地走在路上,都有一股难言的威势。 我想了想,好像并不认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应当是错眼了。 我买完东西就回了转朱阁,叶鸣蝉花我的钱半点也不心疼,手一挥就从普通客栈搬进了富丽的转朱阁,但要我选,我也选转朱阁,所以就不和他计较了。 谁知我刚毫无防备一推门,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猛掼到了墙上。富丽的转朱阁连墙壁都有浮雕,在背上一硌一块淤青,更不要说我这样猛地往墙上来一下了。 我真是当场眼泪都疼出来了,捆好的药包也因为这一撞脱手掉在地上,药材滚落出来,还有一个滴溜溜的小瓷瓶,在地上滚了两圈,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掼我的人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你去抓药了?” 我爆哭:“我钱都还没付呢!” 叶鸣蝉说:“我以为你走了…” “走了就走了嘛!”我吼他,“还不许人走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反复啊!”然后怀里就被塞了一个抱偶。 我抱着布老虎,“哧溜”吸了一下鼻子:“我生气了,你要向我道歉。” 叶鸣蝉从善如流:“对不起。”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反手去摸后背,背上肯定是青了,碰一下,就是一下钝痛。 我“哇”地一下又哭起来:“不原谅你!” 第75章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哭包 观颐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5 等我哭完,叶鸣蝉包扎完,房间也收拾完的时候,我就要他和我去付账。 叶鸣蝉手里还拿着抹布,看起来特别贤惠:“那你怎么把药带回来的?” 我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敷着叶鸣蝉拧给我的热布巾,和云中君享受着同样的待遇。没想到,只有我哭才能引起叶鸣蝉的注意,好吧,我知道了。 我把布巾拿下来,眨了两下眼睛,理直气壮道:“我这么好看,赊点账还不行吗?” 叶鸣蝉:“…行。” 结果来到地方,掌柜告诉我账已经有人帮我结了。 我感觉这个发展似曾相识:“是谁?” 掌柜说:“就跟您前后脚来的客人,怎么?两位不相熟?” 我想不到还能有谁:“说说那人长什么样子,我好想想。” 掌柜刚说了一句“那人身高七尺…”,后头就有人道:“楼公子,节度使大人有请。” 我心说节度使是谁啊,一边疑惑一边茫然地转头去看叶鸣蝉。 叶鸣蝉没什么反应,我不得不凑近过去,拉一拉他的袖子:“去不去啊?” 传信的那人还在等着,叶鸣蝉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拉起我的手腕:“走。” 于是传信人在我们前面带路,叶鸣蝉在我前面带我,三人一行走了有一会儿,拐过巷道进了一扇小门。 小门往里走逐渐开阔起来,再走过布置简洁大气的后院,就到了正厅。传信人止步在廊下:“大人在厅中相候。” 我猜这里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邸,但我在荣州确实又是人生地不熟,能有谁大费周章邀请我? 叶鸣蝉还拉着我的手腕,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一不做二不休,当先上去推开了禁闭的门。叶鸣蝉阻拦不及,一步跨上来和我站到一起。 厅里的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惊喜道:“啊呀,元贞?” 神秘的节度使大人露出笑容:“难为你还记得我。” 我想走进去,脚步刚抬,又被拽着手往后一拉,我回过头,叶鸣蝉又拿他黑漆漆的眼睛瞪我。 “这位是…?”利攸行看向叶鸣蝉,视线又从他脸上,下滑到他拉着我的手上。 “我…”我犹豫了一下,道:“我弟弟…吧。” “弟弟?”利攸行恍惚了一下,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人。我把手挣脱出来,小声对叶鸣蝉说:“你等等我,我和他有话说。” 叶鸣蝉又瞪我。我直挺挺地让他瞪了半晌,终于叶鸣蝉似乎是眼睛酸了,垂下眼帘,甩袖出去了。 我拉开一把椅子自己坐下:“你是节度使大人?节度使是什么?”不怪我孤陋寡闻,在我为人的五十州时期,把持各州的是各州大姓,州牧之类的各种官职都是昆玉君建立黄金台后才出现的,我初到澶州的时候还是静坐下来听了一天的讲解才大略明白官职这种新的层级规矩。至于节度使,我那时可没有听过。 利攸行解释:“节度使是新设的阶位。” 我问:“比州牧大吗?” “大一点。” 我“哦”了一声,又问:“你不是在澶州上职,怎么又来当了荣州的节度使?” 利攸行只简略道:“我得了不怒修罗的青眼。” 不怒修罗步暮鲤,我对他的印象还是那个惊鸿一瞥的骑坐在矫健黑马上的温和将领。 我随口问了一句:“不怒修罗如今怎样?” “已故去了。”利攸行说,“昆玉君逝后不久,不怒修罗也随之去了。” 我竟由利攸行这一句话,回忆起当年黑马将领和华车君王并行的画面。 利攸行又和我说了些澶州往事的后续,说着说着,就说到越别枝。 利攸行说:“你走以后,我时常会去整扫;等到我也走了,便又派人回去顾守。前年有消息来,说是有人避过护卫去上了坟,但也仅那一次。” 我“嗯”了一声,猜测那人大概就是惊鹊。 利攸行喝了口水,沉默了一会儿,状似无意道:“裴珏衣倒一直没有消息。”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6 “他死了。” 利攸行手中的杯盏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瓷满地,茶水飞溅。 他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抓住桌角,指甲刮进木制桌面,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悚然声响:“你说什么?” “他已经死了。人生老病死,有什么稀奇…”我说着,自己也突然反应过来。初见的裴珏衣还很年轻,至少殷希声和利攸行也都比他年长,即便过去二十年,算来裴珏衣也才刚过不惑,怎么会无故英年早逝? 我不知怎的,耳边响起惊鹊随口提及裴珏衣死讯时漫不经心的语气。惊鹊的声音是很温柔的,但温柔至极,也是一种恐怖。 叶鸣蝉大约是一直等在门外,听到里面杂乱声响,竟然破门而入。我人好端端地坐在椅上,转头和叶鸣蝉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反倒是上首的利攸行,看来比我狼狈许多。 叶鸣蝉破门的动静不小,利攸行猛然抬头看向他,那一刻的利攸行看起来,简直像一个穷途末路的恶徒,从我的方向,可以看到他的眼里布满血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可怖的模样。 我本能就觉得不能久留了,跳起来拉上叶鸣蝉就跑,结果跑了半天还在后院乱转,最后叶鸣蝉终于失去耐心,夹着我翻墙出去了。 日渐西沉,暮色洒落的时候街上行人也散去,叶鸣蝉拎着我走在路上,我拍一拍他的手背,企图挣扎下地。 叶鸣蝉把我放下,我整整衣襟抬腿要走,又被他抓着后衣领转了一圈,变成和他对面。 叶鸣蝉问:“节度使?” 我:“嗯?” “平卢节度使,姓利名攸行。元贞?” “是字啊。” “互称字?”叶鸣蝉语气危险,“和一个,年龄能当你父亲的节度使,平辈相交?” “嗯…”我憋了半天,实在编不出靠谱的理由了,“我人格魅力比较大?” 叶鸣蝉再次把我提到手里:“回去收拾你。” 急急急急急,哭哭要走什么流程吗?是大声哭有效还是小声哭有效啊?哭晕过去会不会太浮夸啊?现在哭会不会太早啊?我能不能直接哭啊? 第76章绝不原谅! 观颐 其实我是一个很清白的人。不过就是有着来历不明,外貌不老,交友广泛,钱多人还好看等等小缺点而已嘛。 但是好像真格算起来确实有一点可疑哦…难为殷希声他们能对这么多疑点视而不见… 按理说,我是澧北深州人,北方人身材都要高大一点才对,然而实际上叶鸣蝉作为澧南人里的异类,居然比我高出许多,拎着我就像拎猫崽,大大挫伤了我的尊严。 一定是因为我成神太早来不及成年长高的缘故,否则现在我二人的位置就应该倒一个个了。 叶鸣蝉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手摸摸我的头,摸完头按脖子,按完脖子捏手腕,虽然说这种近似按摩的手法按得我还挺舒服,但我就是不由自主想到从前看过的厨娘烤鸡之前要在鸡肉上按按揉揉好入味的动作… “未成人?”叶鸣蝉按着我的脑袋,低下头俯视我,“骨缝都没长合。” “不许人永远青春靓丽永远十八岁么?” “十八岁当得二十余岁人的兄长?”叶鸣蝉危险道,“当得平野客兄长?当得殷家少主兄长?当得…我兄长?” 不好意思哦,我不仅当得你们兄长,我还当得你们祖宗。但这个话我是不敢说的,脑袋还在别人手底下,脑浆飞溅的死法太不美了:“我人格魅力比较大咯。” “大到惊动节度使?” 那我认识利攸行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将来这么发达啊。 “我们是布衣之交,布衣之交。” “节度使八年前上任,那时你才几岁?” …四万五千六百一十一岁,谢谢。 “欸,有些事情,说破了就没有美感了。”我说,“就是要神秘一点才吸引人。” 叶鸣蝉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按着我头的手下滑按在我的后颈上。 我提醒他:“捏这里是捏不死我的,还会让我很疼。最好还是用云中君。”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7 “云中君?”叶鸣蝉拔刀,“是它?” 用都用了这么久,连人家的名字也不过问,过分了啊。 我刚要谴责叶鸣蝉,不料他又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绑都绑了这么久,连我名字也不知道,过份得有点过头了吧??? 我看他一眼,幽幽道:“我姓楼,名大爷,你可以叫我楼大爷。” 叶鸣蝉捞起坠在云中君上的配饰看了一眼:“岚?楼岚?” “你觉得好听吗?” “小岚?” 小兰是什么东西啊!我张牙舞爪地要去挠他的脸,叶鸣蝉拎着我的后颈给我转了个圈,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小兰。” “绝不原谅你。” 闲适的日子活得久了,几乎要让我忘记我原本是个肉票,正跟着孤勇独行侠亡命江湖。 然后云外信的突袭就把我从混吃等死的美梦里打醒了。 “男孩子,嘴不要太毒。”我凉凉道,“女人的报复心是很可怕的。” “你说什么?”叶鸣蝉眯眼看向我。 一时漏嘴,我补救不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与徐公孰美?”不等他回答,我又自言自语道:“我美甚,徐公何能及我也。” 叶鸣蝉:“…” “说真的。”我再一次被他提在手里,已经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放弃挣扎了,“为什么要走呢?我也是有靠山的人啊,让元贞调十队八队护卫先。” “江湖恩怨,不牵扯官府。” “你这样就让我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快感。” 追杀叶鸣蝉的人是翅羽派来的,要辨认也不难,因为来人襟口都绣着一只鸟翅膀。我忍不住就想翎羽绒羽的属下是不是分别要绣鸟头和鸟肚子,这么说来尾羽岂不是尴尬,鸟屁股怎么想都不可能美观吧… 事实是,在叶鸣蝉已经暴露在渡荆门视线中,特别是还带着我的时候,再和云外信交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叶鸣蝉或许没想惹怒翅羽,但女人是绝对不可以被说丑的,说别人比她好看也不行,叶鸣蝉就是太年轻,还不懂世故人情。 虽然他说我好看那句我还是挺受用的。 现在腹背受敌的情况,基本是条死路。据我所知叶鸣蝉是真的孤胆英雄,不说朋友,连盟友也无。潇洒是真的潇洒了,惨也是真的惨。 但想想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两个弟弟相杀对立,君子之交们不是断了联系,就是陷入疯魔自顾不暇。殷希声是决计不能牵扯进来的,即便殷家也算半只脚踏进武林,并且在江湖中地位不低,无论如何浑水也是能避则避,少趟多省心。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担心起殷恒光来,他和惊鹊走得太近了。以目前的局面,我或者惊鹊叶鸣蝉,谁来靠近都是有害无益。 我在叶鸣蝉手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支冷箭破空,要不是叶鸣蝉及时收手,我怕不是要被穿个通透。我没叹完的半口气在喉咙口一个拐弯,变成一句不雅言辞脱口而出:“妈吔。” 叶鸣蝉把我甩到一边的同时侧身抽刀断箭,箭羽折落尘埃,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那一刻仿佛天地之间万籁俱静,抽刀拔剑的金石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叶鸣蝉猛地推我一把:“跑!” 但我是能跑去哪儿啊! 叶鸣蝉横刀架住当头一击,刀剑相错发出令人牙酸的凄厉尖声,云中君的刀身在日光下流转着奇异光芒,将对方剑刃斩成两段;叶鸣蝉刀势不停,将对方首级连同剑身一起削落。只一式,只一息,对方已损一员。 我几乎是看呆了,差点不顾场合想要叫好。叶鸣蝉持着云中君,却显然已经达到了“执若无兵”的境界,心之所向,刀之所指,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奈何对方人数占优,叶鸣蝉渐显支绌,最终他把云中君送进对方最后一人的胸膛时,那人的剑也把他的肩膀捅了个对穿。 这一回终于有人将我放在了眼里,我碍于不能杀人的天条处处受制,叶鸣蝉不得不分出心思护我。我半点助阵的作用也没起到,净拖后腿了。 叶鸣蝉拔了肩膀上的刀向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将云中君往旁侧空划,甩掉刀身上的鲜血。浓稠的血液顺着雪色刀身牵连着下落,美则美矣,也惊心动魄。 我把手探进叶鸣蝉安好那手的袖中,从中衣袖上撕扯下一块素绢:“坐下,暂且包扎了吧。” 叶鸣蝉看看我手上的绢布,再看看我,而后盘腿坐下来,把云中君横放在腿上:“你会?” 我把绢布咬在嘴里,腾出手去解他的外袍:“传武不传药,出门就上吊。没听过么?” 叶鸣蝉还有心思笑:“这话有趣。”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8 叶鸣蝉身高腿长,他站着时候我不好包扎;他坐下的时候两条长腿亘在中间,我左挪右挪不是地方,最后只得在他身侧跪坐下来,这才找到了合适的高度。 叶鸣蝉于是把两条长腿伸直出去,云中君依旧搁在腿上,血渗进衣料里头,他也不嫌脏。 叶鸣蝉叫我:“小岚。” 我不理他。 叶鸣蝉反而笑起来:“小岚。” 我看他一眼。真是莫名其妙。 第77章无题 观颐 算算日子,我也和叶鸣蝉呆了半月有余了,半月里我二人在荣州徘徊不去,翅羽的人在近几日不断上门,虽然之后都是些小打小闹,但也让人烦不胜烦。 我估摸着叶鸣蝉大约也有了转移阵地的心思,便道:“我该回去了。” “什么?”叶鸣蝉转头。 “我陪你玩得够久了。”话出口,叶鸣蝉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我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连忙改口:“我陪你很久了。” “所以?” “所以我要回去陪惊鹊了,否则他要闹脾气的。” “我也闹脾气,你留下么?” “这又是凑的什么热闹?”我奇怪地看着他,“你三岁么?” “他就三岁?” “这有什么好攀比?”我说,“有哥哥的人,多大都是可以撒娇的。” 叶鸣蝉道:“你也说我是你弟弟。” 但越别枝从来不叫我一声哥。我转开视线:“你叫我一声么?” “哥。” 不成,我又觉得心头一酸,吸吸鼻子竟然想哭。 叶鸣蝉被我突然的一出打得措手不及:“又怎么不高兴了?” “你别这么叫我…” 叶鸣蝉沉默下去,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缓缓开口道:“利攸行帮你看护一座坟墓、云中君刀鞘分离、还有这一声哥…你还有个弟弟?” 叶鸣蝉是真的敏锐,我还没开口,他又道:“他死了?云中君是他的?” “所以,”叶鸣蝉一字一句道,“我是他的代替?” “别枝他…” “明月别枝,清风鸣蝉。”叶鸣蝉点头,“真是当对,我恰好能顶替么?” 他自顾自推断得头头是道,我无奈打断他:“别枝是无可替代的。” “我连替代他都不配?” 叶鸣蝉简直是在胡搅蛮缠,我不耐道:“你究竟是侮辱他,还是侮辱你自己?” 不等叶鸣蝉接话,一股莫名升起的怒意催使着我继续说下去:“或者是在侮辱我?”我感到愤怒,又不知怒意从何而起;我甚至还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我又是一切悲剧中最没有资格委屈的那一个,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和不平,并且不管不顾地要把我的负面情绪倾泄在叶鸣蝉身上。我近乎是恶毒地想要叶鸣蝉体会我的疼和痛,但我分明知道他比我苦许多。 我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我都说不清自己和叶鸣蝉在一起的日子里究竟哭了多少次,每次又是为什么而哭。分明有越别枝的教训在前,我却没有果断和叶鸣蝉远离,最终现实告诉我,我们确实不该有所交集。我在越别枝身上种下的因,最终让他和叶鸣蝉都饱尝苦果。我手里沾了那么多性命。 而我却不知廉耻地还想为自己辩护,我只不过想满足自己一点私心,想见到久别的故人,想追赶昔日的时光。我分明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 是我的错吗?是我应得的报应吗?望不到尽头的绝望是我该忍受的吗?曾拥有过的家和人,都是一场幻梦吗?或者只是侥幸被我所得,是我从来不配幸福呢? 我声嘶力竭地哭着,胸中腹中似有利刃翻搅,我想把五脏六腑吐出来,想把全身血液抽干,想把皮肉剥尽,筋和骨,把一切早该归于尘土的全部抛弃。还不清的债不再管,见不到的人不再想。我想像山间的雾气一样,曙光破晓的时候,晨风吹起的时候无声散去,散在天与地之间,永远也不必回头。 叶鸣蝉向我伸出手,被我一把抓住,我抓得很紧,甚至在他手上捏出了红印:“是我的错吗?是我错了吗?”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89 叶鸣蝉一手被我抓着,一手摸上我的头:“不哭,我送你回去。”他的手往下滑,我刚觉得后颈一凉,又听见叶鸣蝉分辨不出情绪的声音:“不哭了。乖。” 迷迷糊糊间,一直有人在拍抚着我的脊背。我似乎是靠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仿佛是一团火焰,伸出高热的焰流环抱住我。离开殷希声以后,再也没人给过我拥抱。 殷希声有没有想我呢?我很想他。但我不敢再见他,我应该离他很远,因为他是我这失败的一生中唯一可贵的交友。红泥是我喝过最好的酒,殷希声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但我最好还是一个人。没有谁不好,只是我活该孤独。 我闭紧双眼,但叶鸣蝉已经感受到了我的醒转。他按着我的脊背,低声道:“你怎么看我?” “叶鸣蝉。” “你当我是叶鸣蝉吗?”叶鸣蝉惨笑,“那你看见我,哭什么呢?” “我和他很像吗?” “不像。完全不一样。” “你从我身上看不到他,所以你难过吗?”叶鸣蝉说,“但我本来就不是他。我不是你弟弟,我是叶鸣蝉。” 我不知道要怎么分辩,越别枝是越别枝,叶鸣蝉是叶鸣蝉;越别枝是叶鸣蝉,叶鸣蝉也是越别枝。我或是他,不愿意将他们混为一谈,但实际他们又是一体,甚至,从来也没有越别枝和叶鸣蝉。他是东君明粢。我分明知道的。 叶鸣蝉摸上我的脸,我茫然地仰头看他,我倚靠着的那团火是他的胸膛。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现在…”他说。他声音突然低哑下去,简短两个字说得像口含热沙一样模糊不清。 “现在?” 叶鸣蝉低下头和我抵额,他的鼻梁没有越别枝高——大概也不能有几人的鼻梁比越别枝高——但还是笔直高挺,额头相抵的时候,他的鼻尖也戳在了我的鼻子上。 “现在吻你的人…”叶鸣蝉哑声道,“是叶鸣蝉…”他的话音渐低,最后融化在唇齿之间。 而我只有满心猝不及防。 第78章此间事了 观颐 被叶鸣蝉亲吻的感觉是很难形容的,舒服不舒服,别扭不别扭,都不是重点,我简直头脑发懵。 我能彻底区分越别枝和叶鸣蝉?连叶鸣蝉都能看出我的迷茫。 越别枝是独一无二的,叶鸣蝉也是,但我依旧妄想寻求他们的共处,而他们真正的唯一共同点我却又视而不见。 分不清的后果就是,我感觉自己在乱伦。 “你干什么?”我把叶鸣蝉推开。 “亲你。”叶鸣蝉面不改色。 我沉下脸色:“我们是什么关系?这样是不对的。” “我们什么关系?”叶鸣蝉重复道,“我说了,吻你的人,是叶鸣蝉,你弄清楚。” 我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我们不是兄弟乱伦,是祖孙乱伦。 “你知道我几岁吗?”我问他。 叶鸣蝉愣了一下,我以为他是意识到了错误,结果他说:“你还未成人,是我不该逼迫你。”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对啊,我还是个孩子。” “待此间事了…”叶鸣蝉语气近乎叹息,他捧着我的脸,专注地看着我:“待此间事了…我等得起。” 就算叶鸣蝉等上千万年,我也长不了一岁。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没长合的骨缝合不上,没抓住的人回不来。 叶鸣蝉说此间事了,此间还能有什么事呢?我叹道:“叶鸣蝉,惊鹊是我弟弟。” 叶鸣蝉霎时神色凝滞,我叹息:“惊鹊,是我弟弟。” 此间事了,此间事了。此间事,如何了? 叶鸣蝉依约把我送回了平州,他不能露面,只能在平州不远处和我分道扬镳。 他看着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我也看着他,事到如今彼此无话。世事揭开表象展露的,无一不是鲜血淋漓。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0 “你…”我迟疑着开口,话语辗转出口只剩一句:“自己小心吧…” 我自己回了渡荆门,路上有渡荆门人认出我,却不知为何只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与我交流。 渡荆门的总部楼里没有惊鹊,我一路找上三楼,推开门,一人背对着我坐在地上,黑的发红的衣,逶迤铺在地上,勾勾连连地纠缠在一起,隐隐透露着些许不详的意味。 我试探地叫:“惊鹊?” 那人往侧后偏头,从我的方向,可以看到半张被黑发遮掩的苍白侧脸,长睫漆目,高鼻薄唇,貌若好女。 “哥哥回来了?”惊鹊喃喃道,“这回也是假的吧。” 我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惊鹊比我高了不少,他坐在地上,我却要跪立起来,才能把他的头按在我的怀里:“是真的。” 惊鹊呆愣了许久,才想是大梦初醒一样地“啊”了一声。他转身想要立起,却痛嘶了一声。 我连忙问怎么了。 惊鹊眦着泪花儿,小声说:“哥哥压着我头发了…”说着,又笑起来:“疼…是真的…”那笑容傻乎乎的,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扎着两个小髻的脸颊圆圆的小孩。 我忍不住也笑起来,伸手把他的头发拢到一处,解下自己的发带为他扎了起来。这回换我的头发蜿蜒在地上了:“我回来了。” 思量许久,我还是对惊鹊开了口:“你暂时…不要和归明往来吧。” 惊鹊一口答应:“好。” 我本以为惊鹊不会愿意,或者最不济,也要问一句为什么。但惊鹊一口答应。 反而是我不解:“为什么答应?” “长兄如父。”惊鹊眉眼弯弯,乖巧得不得了,“哥哥说,我就听。” 惊鹊说话算话,果然与殷恒光不再往来,我出于种种考虑,最终也留在了渡荆门,没有再回到殷府。 殷恒光之后找上过一次惊鹊,他离去的时候,正好撞上我。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里头似乎有很多东西,有一种很怪异的情绪。我后来仔细回想,才明白那是嫉妒。但我有什么可让他嫉妒的呢? 一切都似乎归于平静。叶鸣蝉不再出现,殷恒光也不再上门,惊鹊日日与我在一起,生活平淡得几乎不真实。 但天意最喜欢的,就是在风平浪静之时,乍起波涛。 寒风初起的时候,惊鹊毫无预兆地病倒。他的病根深重,心思又深沉,身心双重磋磨下病势汹汹,来如山倒。 殷恒光始终没有出现。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云外信也开始动作,惊鹊不得不撑着病体运筹帷幄。我见不得惊鹊为渡荆门如此尽心,也劝过他几句。 惊鹊听罢只是笑了笑,沉默了片刻,说:“哥哥,是云外信。” 我不解:“嗯?” “魄还乡,是云外信的手脚。”惊鹊说,“哥哥,我很快就能给别枝哥哥报仇了,渡荆门、云外信,马上都要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叶鸣蝉对我说的那句:“他是个疯子”。 “惊鹊,你做了什么?”我警觉地问他。 惊鹊放下手中的笔,把堆满桌面的杂物都推到地上。他张开双臂,对我做出乞求拥抱的姿势:“哥哥抱抱我。” 我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还是依言抱住他。惊鹊把尖细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缓缓开口:“别枝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一家的血仇,哥哥和我的分离,这许多账,我一一地算过去。渡荆门不能留,云外信不无辜…说来好笑…裴珏衣将我捧上门主之位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遭到我的报复,哈…他多可笑…” “哥哥,”惊鹊问我,“我为别枝哥哥报了仇,哥哥会夸我吗?” “惊鹊。”我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别枝不需要这么多人陪葬。” “但我需要,哥哥,我需要。”惊鹊偏执道,“我想要。” ——“他是个疯子,迟早有一天,他会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惊鹊!”我厉声道,“你不听哥哥的话了吗?” “听。”惊鹊语气还是轻松的,他根本没有把我的怒气放在心上,“等此间事了,哥哥说什么我都听。” 此间事了,此间事了,又是此间事了,此间恩怨根本没完没了,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惊鹊…”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一声一声地叫他,“惊鹊…” 惊鹊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胸膛,话音被我胸前的衣料压着,传出的时候变得沉闷:“我在,哥哥。”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1 第79章同病 观颐 惊鹊越发的繁忙,能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两人共处,他也抱着许许多多处理不尽的消息文书,下着各种各样杀伐果决的布局号令。 直到有一日,惊鹊彻底从我眼前不见。 “惊鹊!”我陡然生出一股无由来的惶恐,声音沙哑几乎要泣血,“惊鹊!” 没有人回应我。一个理会我的人也没有。似乎渡荆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一样,偌大院中只剩呼吸可闻的死寂。 我甚至不知要去哪里找人。就在我即将掀翻木楼之时,叶鸣蝉纵身而来,带起我就走。 “去哪里?”我抓住他的手,“惊鹊在哪里?” “不要问。”叶鸣蝉声音冷硬,“别问。” “别问?”我拔高音量,“惊鹊是我弟弟?别问?” 我夺下他腰间的云中君——人或许找不到他的归宿,刀却总能找到它的鞘。云中君朝着反向疾飞出去,我挣开叶鸣蝉,深深地看他一眼。 叶鸣蝉看看消失云中君,又看看我,欲言又止:“你…” “如你所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我说,“我失去了很多亲人——但不会再有更多了。” “你走吧。”我追着云中君而去。光阴漏箭,迅景白驹,人生始终有太多追赶不及的东西,但还是要奔跑,还是要向前。因为回首只有更多不堪和龃龉。 雪亮刀锋悍然闯入战局,一路穿金断玉,削断沿途一众刀兵。惊鹊讶然回首,而后放声大笑,伸手接住如归巢倦鸟般的云中君。 “哥哥…”惊鹊笑得快活,但那笑…那笑的每一声,都带着油尽灯枯的血腥气。 再快,再快,再快。流光走电,过隙白驹,哪个快得过…光阴化影… 我猛然坠落半空,天界从物到术,都不可为凡人目及,只要被看上一眼,就会失去效力。原汀曾说这是天道对凡人的偏爱…偏爱?哈… 惊鹊在遍地横尸中驻刀而笑。云外信,渡荆门,人唯二不分彼此的时候就是生与死。我沿着血汇的长河逆流而上,倒在岸边的面孔都是一样的年轻——数十年恩怨,死斗至今,双方老病早枯骨,青壮残存余,而今满门皆死灭。 “惊鹊…”话语出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居然在颤抖,“惊鹊…来…” 惊鹊往我的方向偏过头,而后慢慢地把脸转过来。惊鹊皮肤很白,也很光洁,像素绢,像净绸,像遗落人间的一段皎洁月光,但此时阳光正好,月色本不该存在。 惊鹊身形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向我走过来,但他没有迈开步伐。他定定地看着我,云中君脱手而出,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哥哥…”我把惊鹊抱在怀里,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就像他从前做的一样。二十年磋磨,只有他性情大变,也只有他一如既往。 “哥哥,看着我,看着我…”惊鹊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哥哥。你总是看着他,你看着别枝哥哥…我只是个变数,是我插足了你们的生活…但是哥哥…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哥哥…你看看我…” 我握着惊鹊逐渐冰凉的手,只能一句一句地抱歉:“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什么呢?我就是偏心,我就是以为惊鹊还小还不懂,我把他当成孩子,却从来不给他孩子最需要的注视和关怀。 “对不起…” “我很高兴…哥哥…那真是一段好时光…”惊鹊的目光涣散开,这段月光终于要乘着风,回到他高寒清冷的云端去,“要是哥哥多看看我就好了…” 最后一点生命也随这声叹息幽幽逝去。月色终究不能存在于日光里。 我亲吻着惊鹊的额顶。惊鹊仍旧是那个惊鹊,他走出了澶州,却永远困在槁余庄。但他又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他心中的那个孩子还没有死去。追寻过往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惊鹊也只不过是,和他心中的孩子一同睡去罢了。希望他们的梦里,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楼岚起。 我拾起云中君,惊鹊一直随身带着它的刀鞘,收刀归鞘的一声唰响,仿佛回乡游子的叹息。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一个好归宿的,所幸每一把刀终于都能归鞘。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冰凉的温度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得到。我把惊鹊搂在怀里,把云中君递给叶鸣蝉:“拿着它。” 叶鸣蝉接过刀:“你…” “曾经…”我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是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这把刀屠灭我楼家七百八十九口。” “今日,云中君饮血楼氏第七百九十人。” 叶鸣蝉神色突变,他攥紧云中君,又猛然烫手似的松开,眼见云中君即将落地,我伸手一托:“但你要拿好它。” “第七百九十人,原本应该是我。”我握着叶鸣蝉的手腕,帮他抽出云中君,“我欠你一条命,和一段好人生,但我还不上了,债多不压身。只希望沾了我的血,你不会做噩梦。”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2 叶鸣蝉猛然挥开我的手,云中君被抛掷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叮哐”一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欠谁一条命?不是我的债,我不收。你究竟把我当成谁?噩梦我不愿意做。你在怪我谋杀平野客?你把他的死算在我头上?莫非叶氏无人?莫非我不曾家破?楼岚起,你我不过同病。” “我没有怪你。”我说,“人命债再怎么算下去,也不会有理清的一天。” “既然旧事不论,那就跟我走。”叶鸣蝉按着我的肩头,他的手依旧冰凉,让我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说了,待此间事了,我还等得起。” 第80章不如意事 观颐 开头几天我还能不吃不喝枯坐整日,等到第一口水米下肚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我居然开始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快。惊鹊已经归葬澶州,白玉碑和越别枝的青石碑竖在一起,白玉稍微比青石矮一些,澶州一时实在很难足够大的玉料,白玉的墓碑于是矮了一点,也窄了一点,看上去,就像是边上依偎着的青石碑的幼弟。 叶鸣蝉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老套开脱论调,我就自己走了出来。人生真是没有过不去的坎,生命足够漫长的时候,就能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可以习惯的。 真是可怕的习惯。 叶鸣蝉陆陆续续给我找了不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内容大同小异,多是家破人亡的少年一朝奋起得拜名师平步青云手刃仇人最后名马美人赢尽天下,诸如此类的故事。里头还混进了一本走向清奇的,开头还是家破人亡的少年一朝奋起得拜名师,结果突然笔锋一转名师死了仇人自尽了少年感觉人生没有意义了干脆遁入空门结果剃度的时候理发师父一个手抖给少年头皮开了个口子然后少年就因为伤口感染死了,也不知作者创作途中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最让我惊喜的倒是另一本同样格格不入的书,竟然是《碧玉蜉蝣迎客酒》的续篇,讲的是公子遭了刀客仇人的报复,被抓去以血祭刀,放干血液掏空内脏打碎骨节挑断经脉的几乎只剩一张人皮完好的尸体还被挤挤塞塞装了个箱子给刀客送过去,刀客惊怒旋返,一人单挑百众仇家,最后拿百人的心头血把公子的尸身泡了三天三夜,公子淋漓着满身鲜血复活归来和刀客拥抱,一起去过他们江湖纵马的快意人生,前篇的情仇恩怨就此一笔勾销,破镜重圆得比没碎时候还要好。我合上书卷,感觉自己浪费了三个时辰的生命。 摸着良心说一句,要是活死人只需要以百易一,那可真是简单不过,我没有什么下不了手的。话本里之所以敢这么写,就是因为它只是个话本,正常人没有当真的。 我把那些个话本通读了一遍,文笔超群者有一十又一,情节入胜者有二十差五,两相具备者不过七八,剩余都只在浪费读者生命一道有功,篇幅长如老妪裹脚布,内容贫如三年饥荒田,也不知写的人和看的我哪个更有毅力。 于是我不禁开始闲极无聊地想叶鸣蝉莫不是也是靠着这种东西撑到今天的?但这种揭人伤疤的话我不会问。 我不问,叶鸣蝉却自己来讲。讲他从小的生活,讲他未生时即有异象频发,还有仙人赠物赐名,是全家的期盼和骄傲。 我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叶鸣蝉说都叫了二十年了,哪里有喜欢不喜欢的,都习惯了。哦,又是习惯。真是可怕的习惯。 然后他讲他的抓周礼,叶家是大家…曾经是大家,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物件铺了满屋满地,宝马良驹都牵了一匹来,绑了红绸戴了花,站在一地金银细软笔墨纸砚里。 我问:“那你抓了什么?” 叶鸣蝉伸手去摸胸口,但他胸前什么也没有,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才说:“我抓了那颗珠子。” 他胸前原本戴着那颗严霜木珠的。 “它装了匣放在一边,母亲原本准备周礼后给我戴上的,结果我自己抓了它。”叶鸣蝉说,“然后我打开匣子,把它抓在了手里。” 抓周抓一个珠子可不好说,抓文房四宝,那是文人命;抓刀缨剑穗,那是练武材料;再不济抓一手胭脂水粉,都能说是风流子。但抓个珠子,总不好说是将来要出家,从小先抓个念珠吧? 我问叶鸣蝉:“然后怎么说?” “那匣子用的是菩提拈花锁——说来天上竟然用的人间古锁么——总之我将那盒子开了,母亲便欢喜地叫了一声,父亲也欣慰地抚掌大叹。”叶鸣蝉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但那锁早就是开着的了,匣子只不过虚掩着。” 我当然是开了锁才送人的,我还不至于缺心眼到那种地步,菩提拈花锁失传了多少年,当年我家的锁匠就是最后一代传人。再次,叶鸣蝉还有个误会,天界并不用人间的古锁,天界根本不用锁,但这就没必要为他开解了。 “再之后?” “之后…”叶鸣蝉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下去,“我学了一手上乘的开锁技巧,这算么?在那事…发生之前,我差一点就要解开菩提拈花了。” 那事是什么事,我们都闭口不提,我又问:“武艺呢?为什么不提?” “那是更之后的事了。”叶鸣蝉慢吞吞道,“我没有师父,但我会开锁,那时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什么锁拦得住我了。锁住的东西不一定就安全,反而是在告诉别人:尽管偷,就冲这儿来,一偷一个准。” 我笑了一声,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武道这条路上,虽然是“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但毕竟还是要一个领路人的。一个错过了最佳修武年龄的,无人引领的孩子,要在这条步步荆棘的道上走出名堂了,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路子有很多,硬打硬的,柔克刚的,气带劲的,一条一条地试过去。初开始的时候还试着要想话本里说的那样,融会贯通,融会贯通——你不要笑,话本都是没学过武的人写的,但我也没学过——后来发现有的东西就是融不汇贯不通的。我没有办法,那时我已经看了很多东西了,我忘不掉——我天生不能忘——忘不掉就走不脱,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就不想这些了,忘不掉就不忘吧,我就到铁匠铺子里去,挣一口吃的,也看一眼刀。” 叶鸣蝉想再喝一口水,但杯子已经空了,于是他提壶倒满,喝了几口润过喉咙,再继续:“我自己打了一把刀,很普通,也很脆弱,拿它劈了几次木桩,也就断了。但握上刀的那一刻我就想:哦,我明白了。忘不掉的东西也不必忘了,我明白了。” 叶鸣蝉的武道是刀,这可真是不幸。刀为百兵之霸,蛮横无理,上手了,就是要杀人的。云中君是一把刀,也很不幸。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不得不生,不如意事就有十之八百九十九万九。 这可真是不幸。 第81章龌龊浮生如走电 观颐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3 生活是一件比生存难得多的事情。人有目标的时候,只要生存就可以了,但人只要松懈下来,就会发现生活可真是难,很容易将就一下,就变成了苟活。 叶鸣蝉慢慢地也不再有故事讲,也不再有话本送,等到我们两相对坐默默无言的时候,讲故事的人就默认换成了我。 我的故事就很长了,要往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追溯回去。我的故事太长了,长得我以为自己应该记不起源头,开口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出生在深州,深州是个好地方,王母挥袂抛珠玉,酒神饮醉倒金樽。大道所崇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深州都有。一夜暴富在深州,倾家荡产也在深州,人间所能想象的一切泼天富贵和极乐欢愉都在深州。我出生在这样的深州。 楼家把持深州百代千年,积累的财富是不可估量的,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好”。不?没有不,我可以为所欲为。不好?没有不好,我有的一切都是最好。 我从小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知这话还有更重要的后半句——过犹不及。 但有些东西,真的是必须在人生某个特定阶段学会的,一旦错过了时间,或者永远也学不会——这种后果倒还轻一些;或者还有第二次机会,但那就要付出极惨痛的代价了。 种种果报中见种种罪,人事因果,常在轮回。兰因都能成絮果,何况我一开始种下的就非善因呢? 我的故事很长,长到还没有讲完,我就先倒了。战争没有打败我,果报没有击溃我,一路走到今天,没想到居然中了水土不服的招。 汴州给人的感觉就是淡。生活平淡,气候温和,人民也不算热情,连口味都是淡的,淡菜淡汤淡酒。我努力适应汴州,最后感觉血管里的血都变淡了,也没被汴州接受,水土不服这当头一棒打下来,依旧把我判定为外来人。 医嘱只有一句饮食清淡,叶鸣蝉照做不误,殊不知我就不适在清淡二字,几番折腾下来水土还没服,我先不服了。 “烈酒。”我把粥碗推开,“红泥、浸月、倒金樽,只要是烈酒什么都好。” “没有。”叶鸣蝉说,“汴州没有烈酒。” “深州有,让我回深州去。”我坚决道,“我要回深州。” 叶鸣蝉意外地没有反对:“好,我陪你回去。” 人一旦开始有念想,一切心事心情就都要为了这个念想让道,这是好事,很多事会因此变得容易许多。 叶鸣蝉雇了一辆车,就慢慢地走,路上一片小树林都能绕上两三天。时值夏末,盛夏余热未散,初秋凉气刚起,冷热适宜,很是宜人。 路边的风景也很好,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挺拔,一朵花有一朵花的漂亮,哪怕是一棵草,一只甲虫,也要努力舒展身体,显出最鲜亮的颜色。 我很少有这样静下心的机会,心态是需要磨练的,除了衰老,没有什么是能够随年龄的增长自然获得的。而我连衰老也没有得到。 沉淀,沉淀,苦和痛沉落下来,淀积起来,就叫做阅历。阅历是和生活讨价还价的筹码,阅历足够了,就可以和生活交换安宁。是少年意气折损殆尽,只用于老来苟且消磨余生的安宁。 偶尔看到一颗歪歪扭扭的树,一朵不那么漂亮的花,一颗恹恹的草,一只丑丑的甲虫,也很新奇,如果惊鹊还在,一定要让他也看一看。不止美景有观赏的意义,不美的东西有时也很好玩。 购置槁余庄的时候是春末,需要打点事宜太多,没有来得及抓住春天的尾巴,带上别枝惊鹊去踏个青——那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庄子撑不到下一个开春——要是当时我们一家去了春游,惊鹊一定很高兴,毕竟他只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挺拔的树,不漂亮的花,不精神的草和不亮丽的甲虫了…哦,还有叶鸣蝉陪着我…或许还有越别枝。 叶鸣蝉找的车夫赶车很稳,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半点颠簸,小小的车厢里坐着两个男人,一路都没有肢体接触,各自安居一隅。 “说说你弟弟吧。”叶鸣蝉突然开口。 “嗯?” “那个别枝。” “哦,别枝。”我慢吞吞地开口,一边想,一边说:“他比惊鹊大一点,是妫州人…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灰眼睛,像晨雾的湖面…但背着光看的时候,是黑色的,一定要在光底下才能看清…很有主见,不太听话,但很懂事…喜欢…或许不太喜欢龙须酥吧。” “他应该是喜欢云中君的吧…握着刀的时候,他就像刀一样。”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云中君上。 叶鸣蝉也把手放上刀,他握着刀鞘,手指紧了紧:“楼别枝?” “越别枝。” “越别枝,林惊鹊…楼岚起?” 我抬眼看叶鸣蝉一眼:“义弟。” 叶鸣蝉“哦”了一声。 我问:“没有了?” 叶鸣蝉疑惑:“嗯?” “不问我年龄问题了?惊鹊大我近十岁,别枝还比惊鹊大,我又怎么为兄?” 叶鸣蝉愣了愣,他无意识地拿拇指顶开云中君,又放下,顶开,又放下,重复了几次,才开口:“不问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4 先前是叶鸣蝉要问,我不说;现在是我要说,叶鸣蝉不问。这么来回倒也有意思,我兴味道:“不问?” “你的年纪,你的过去,还有你的身份,云中君属于谁,云中君…为什么会飞…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带你去的废墟是小寒巷的…”叶鸣蝉一一列举,“这些我都不问。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不问。” “唔…”我抿起唇,又松开,“你们好像都不认为云中君属于我。” 叶鸣蝉解下云中君,就着收鞘的状态挽了个刀花:“它不是你该用的刀。” 唔…真是好眼光。 第82章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小朋友 观颐 我尝试过很多种出场的方式,走的,飞的,从天上脸着地摔下去的,这还是第一次被铁链枷锁拷上的。 我和叶鸣蝉一起蹲在大牢里,想不通。 问题出在车夫身上,叶鸣蝉不知哪里来的好运气,随手一点就是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一进深州地界就被抓了个正着。 “想不通。”我说,“江洋大盗也要体验生活的吗?飞檐走壁怎么想也比赶车好玩吧?” 我还没有思考出个结果,牢门边就推推挤挤来了一群衙役,都是年轻人,你推我我推你地凑在门边,为首一个手里拿着张纸,一群人都双目放光地盯着我看。 我被看得头皮发麻,那边看了半天没看出个门道,还冲我招手:“来来来,过来点。” 叶鸣蝉拉着我的手,把我往身后带。我肯定也不上去,就怂怂地缩在叶鸣蝉后面,一瞬间觉得我们像关在笼子里的观赏兽,笼子外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类,兽妈妈叶鸣蝉在努力把我往他肚皮底下塞。 为首那个奇奇怪怪的年轻人挥了挥手里的纸:“有户大人在找他失散的幼子,你过来我看看,要是,你们就能出去了。” “我肯定不是啊。”我从叶鸣蝉肩膀上露出一双眼睛,努力去看那张画像,但牢房光线昏暗,那人又拿着画纸晃个不停,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底下人来回报,说你长得和画上人一样。”年轻人说,“我倒不信,你能有画上的人好看么?” “我肯定能啊。”我说,“但我不给你看。” 幸好是叶鸣蝉挡在前头,外头那群人怎么气愤瞪眼我都看不见。为首那个年轻人倒是很好脾气,也不说话,一直等到他的同伴们都安静下来了,才又开口:“阿度,去点支蜡烛来。” 人群中应声跑出去一个人,不一会儿,拿着一支红烛过来。年轻人接过红烛,递进牢房里。他示意叶鸣蝉:“拿着,我们就看他一眼。” 人家都这么迁就了,我于是冒出头,把脸凑到烛光底下。外头有人立马叫起来:“我说是他吧!哪个说不是的?等我领了殷家的赏银,别再想来分一杯羹!” 他的同伴们怪叫起来,为首的年轻人也笑了一声,道:“开牢门——殷小少爷,失敬了。” 深州哪里还有第二个殷家?果不其然,我和叶鸣蝉出了牢房,被请上大堂一盏茶还没喝完,殷家就来人了。 我万分依恋地扑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父亲!” 殷希声面不改色,拍拍我的背,把我从他身上撕下来:“乖。” …我又输了。 殷希声出入官府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有钱是亘古至今最可靠的通行令。回去的路上我和殷希声走在一起,叶鸣蝉稍微落后一点,走在我们后面,再后面还跟了几个殷家的家仆。 殷希声往侧后看了一眼。叶鸣蝉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况且距离这么近,咬耳朵也没什么意义,殷希声就大大方方地问出来:“他是谁?” 三言两语不好介绍,我只说了名字:“叶鸣蝉。” “外头认识的?”殷希声说,“这就带回家来了?” 我默了一下,品一品殷希声这句话,品出一点老父亲的味道来:“离家多年的小儿子突然带回一个陌生男人…要接受老父亲的盘问了。” “还敢说。” 我拿手肘捅一捅殷希声,他原本是和我差不多高的,捅在肋骨上倒也不怎么疼,但他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比我高出了好多,我一手肘就招呼上了他的肾。 “嘶…不肖子…”殷希声痛呼一声,条件反射要弯下腰,还要咬着牙克制住,走得四平八稳风轻云淡。 我震惊:“你怎么突然高我那么多?” “二十年,谁不长个?”殷希声说着,话音戛然而止,“哦,你。” “感情就到这里了。” 殷希声带着我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后面吩咐:“德音,去备酒。”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5 我回头去看,德音也不年轻了,他对我笑的时候,眼尾细纹就皱缩起来:“公子,好久不见啦。”他向我告别,然后先行离开了。 殷希声也回头,对叶鸣蝉说:“叶小友不介意,不如先到殷府稍坐,我和小楼随后就到。” 叶鸣蝉看我,我冲他挥一挥手:“稍后见。” 还是那个塔顶,同样坐在边缘的时候,还是有同样的一阵风吹过,吹去二十年的风尘满面和岁月交肩。我和殷希声都不年轻,所幸也还没有老到不能恣意的地步。 我问殷希声:“为什么找我?” “恒光来了信,说你回个家,都能在路上走丢。”殷希声揭开封泥,酒香就幽幽地逸散出来,“那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找啊。” “欸…”我低下头看着脚尖,“找人,很没意思的吧…” “找你挺好玩的。”殷希声说着,自己先笑了出来,“我得去找关系啊,找了官府,总得要一个托辞,我画了像——那张画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我画了像,拿到官府去,他们就问我这是谁,我想说我弟弟吧,但全深州都知道我是殷家独子;说朋友吧,朋友听着太疏离了,他们找起来不尽心,那我想反正你是小朋友,我也不算占你便宜了,就说我儿子吧,一了百了。”殷希声说,“结果他们看看画像,又看看我,看了半天,有一个悄悄地说了一句:‘这看着不像啊’,你知道他们当时那个眼神…我知道完了,我洗不清了,绿蚁醅的绿以后要变成我的绿了。” 我和殷希声齐齐笑起来,笑着笑着,殷希声玩笑道:“你再丢一回,恐怕我也不用在深州做人了,以后逢人见我,都是打眼一看一片绿,那不行,那太惨了。” 我“嗯”了一声,小声道:“下一次再丢,就当我回去了吧,不要找我了。” “家在这里,还要回哪里去?” “那时候就不能回家了,要到不是家的地方去。” 殷希声仰头喝了一口酒:“胡话。” 第83章安得广厦千万间 观颐 叶鸣蝉果然贯彻他的说法,不问不说,我身上一切合理不合理处都揭过不提,只做不见。我也不是要上赶着解释辩白的人,大家就默契无话了。 我在殷府住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思索了几天,才发现府里没有主母,不说主母,殷希声似乎一个侍妾也没有。殷恒光更不必说。 我悄悄问了德音,才知道殷家治家甚严,历代家主都只有一个正妻,少不收通房长不纳侍妾,一夫一妻就是一辈子。殷恒光的母亲死于难产,殷家已经几代单传,人丁眼见地单薄下去,殷夫人原本怀上了全家期盼的幼子,没想到就是这一胎,夺走了两条性命。 殷希声和夫人感情深厚,何况已经有了殷恒光传承殷家,殷希声本人也不大重视子嗣,不认为有为了繁衍而续弦的必要,所以殷家的主母之位,已经空悬了十余年。 我又和德音聊了聊殷恒光,他是个极优秀的继承人,殷希声在他的年纪,恐怕还没有他成熟——我是知道少年时候的殷希声有多嚣狂的。 说人人到,我们这头还没聊完,那头就有人喊:“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一身风尘仆仆的殷恒光就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准确落在我身上,脚步一转朝我走来:“惊鹊在哪里?” 殷恒光的气势实在吓人,神情语气也不善,德音不得不警诫道:“少爷,此非殷氏待客之礼。” 我拦了一下德音:“无妨。”然后把手从殷恒光的禁锢下挣脱出来:“惊鹊回澶州了,你若想见他,备三分薄酒,一两点心,往澶州南郊去吧。” 殷恒光厉声道:“你胡说!” 德音的声音也严厉起来:“少爷,您失礼了!” “好喧哗。”殷希声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加入了这场闹剧,“德音,你记好了,殷家没有少爷,既加冠,便是外人了。” 德音应了一声是。殷希声又转向殷恒光:“我还活着,你怎么敢踏进这里一步?” 殷恒光低下头:“父亲…” 殷希声冷冷道:“出去。” 殷恒光抬头看看殷希声,欲言又止,最后愤愤一甩袖,夺门而出。 转眼之间事态就发展到了我看不懂的程度,我扯扯殷希声的袖子,一脸茫然:“希希…” 殷希声看我一眼:“不关你事,这是殷氏的规矩,家中男丁加冠后出户,非父母亲丧,不得回归本家,我当年也是这样的。” 德音看着殷恒光夺门而出,到底是他从小看着大的孩子,追出去几步,又停在门边,回身请示道:“那少…归明…?” “随他去吧,到底是年轻人。”殷恒光叹了口气,“德音,我们都老了。” 我站在殷希声身边,没有说话。德音扶着门往外望了又望,最终还是收回视线,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6 叶鸣蝉这几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些什么,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说他在州府里找了个教头的工作。 我还颇有一些吃惊,行走江湖的路数和行军打仗的路数是不同的,打得好一套绝世拳法的人,也不一定教得好一支普通卫队。叶鸣蝉看出了我的怀疑,道:“我说过,我记住了很多东西。” 叶鸣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记住的东西不可胜数,用起来当真是融各派之精,取百家之长。若只以理论记,恐怕叶鸣蝉已经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宗师级别了。 我点点头:“那也好,能安定下来总是好的。” 叶鸣蝉心情很好,和我说了不少东西,大多是关于日后的计划之类的,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应答一声。 叶鸣蝉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我说,“我没有,你做主。” 叶鸣蝉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道:“跟我来。”也不等我应好是不好,拉上我就走,穿过闹市,走过窄巷,七转八绕,最后到了一处荒地。 叶鸣蝉指着那块地方,说:“这里,我都买下来了。” 我一看这片荒地不小,大约是个移平了的山头,临近有河流经过,风景不算特别好,但在深州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地块了。 我问:“哪里?” 叶鸣蝉伸手,从左到右一划:“这里,一整片,都是我们的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没记错,叶鸣蝉用的钱好像还是从我身上没收的。看着这块荒地,我好肉疼。 叶鸣蝉说:“等以后起了屋…” 这么一大片山头…我不由道:“安…安得广厦千万间…” “只起一间。”叶鸣蝉低下头看我,“你和我,只一间。” 我估算了一下这未来的一间屋的面积,无奈道:“好吧,你可能要骑着马来见我了。” 我畅想了一下:每天,我从床上醒来,跨越半个山头去洗漱更衣,再翻山越岭回来用早膳,用完早膳,叶鸣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如神秀公子乘风而来一般,载我去洁口。 到底是我有病还是叶鸣蝉有病啊? “想什么呢?”叶鸣蝉扳正我的肩膀,把我转向他,“就起一间小屋,够你我住就好了。剩余的地方可以用来种花种菜,随你开心,怎样都好。”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跟叶鸣蝉说了:“你…” “我?” “你好败家哦…” 这话也不知哪里不妥,竟然惹得叶鸣蝉笑起来,他边笑边道:“败的我们的家,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好,下次注意。” 我挑起一边眉毛,总觉得他这话不可信。俗话讲,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男人,你的名字叫不靠谱。 第84章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观颐 我依旧留宿殷府,叶鸣蝉自己在外谋生,我也没有干涉他。邀他入殷府,不说殷希声同不同意,叶鸣蝉自己都不愿意。 我睡得很好,也没有什么梦做,据说梦是愿望的反映,这么看来我大约是无欲无求了。 我翻了个身,决定掀被子下床,结果一转脸,直直撞进一双黑眸里。 黑眸的主人心情很好的样子,对我说:“早上好。” 吓死人了好吗?我惊魂未定,被子也不掀了,反而更往里缩了缩:“干什么?” “没什么。”叶鸣蝉说,“今天天气很好,晨起发现天很蓝,云很好看,屋外的桃树结了很多果子,突然就想见你。” 我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叶鸣蝉想了想,道:“好像是没有。” “所以?” “那么就是天蓝不蓝,云好不好看,桃树开花还是结果,我都想见你。”叶鸣蝉说,“早上好。”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7 我静了一会儿,默默把被子拉过头顶,遮住我突然一红的老脸:“早、早上好。” 叶鸣蝉笑了两声,道:“起来吧,不闹你了。” 我消极抵抗:“不成,不起,你先出去。” 叶鸣蝉从善如流:“我要去点卯了,你早些起。” 我一直缩在被窝里,直到听见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又“吱——呀”的一声被关上的声音,才慢吞吞地从被子里蠕动出来。天还不大冷,被窝又不透气,闷了半天,我脸上的红热不退反增,我坐在床沿呼吸呼吸呼吸了半天,才勉强能够挺直腰板开门传水。 铜镜不大照得出人脸色,我梳洗的时候嘟哝了一句,马上就有个侍女快步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奇怪的银盘来。 侍女把银盘递过来:“这是海客带回来的新东西,叫水银镜,义武都没得用的,公子且试试。” 我依言试了试,银盘里的人眉眼清晰,脸色红润,我还以为自己在看小轩窗,确实是好新奇。 我左照照右照照,边问:“海客是什么?义武又是哪里?” 侍女答:“自从转朱阁造出了大船,澧河也好通行了,平卢那边就有不少人打上了下海的注意,他们就是海客。听说瀚海的另一头还有片陆地,这水银镜就是瀚海客带回来的。” 我听得似懂非懂:“平卢又是哪里?” “公子这样好看,莫非真是天上下来的仙人?怎么连平卢也不知道?”另一边的侍女插嘴,她嘻嘻地笑着,说:“义武是定州和易州的合蕃,平卢在海边,是个临海藩,两个都是新建的藩镇…听说定州那边还有要动作,说不得深州以后也要建蕃呢。” “双鹂!”先前那个侍女开口呵斥,她应当是个地位不低的大侍女,带怒开口,一屋子里的人都惶恐地把头低下去。她扫视了一圈,威严道:“侍奉贵客,也敢多嘴?再让我见一次把不牢的,立时就打发出去,听见没有?” 我捧着镜子,暗道一声好凶。 大侍女回头对我说:“公子大量,小婢们不规矩,私底下议论公子,闲言碎语,公子也不必往耳朵里听;建蕃是大动作,小婢们不懂事,胡乱说上几嘴巴,还望公子不计较。” 我摇头:“不计较不计较。” 大侍女说:“公子可要人帮忙束发?家主恐怕等得久了。” 我疯狂摇头:“不需要不需要,我马上好。” 直到上了桌见到殷希声,我还是对大侍女的威严心有余悸,感觉她比身为家主的殷希声还要凶… 殷希声问我:“怎么了?神思不属的样子。” “没事。”我夹了一个汤包,戳开外皮,“藩镇是什么?”我方才根本什么也没听懂,还被大侍女吓了一跳… 殷希声的讲解果然简洁易懂:“藩镇是数州合并的一个大区,长官叫节度使。义武以定州为首,不设节度使,平卢以荣州为首,节度使你应当认识。” “元贞?” “是。”殷希声点头,“藩镇是振恒君的新政,并不多为人看好,元贞作为不怒修罗的接班人,由他身先士卒平息众议再好不过。” “嗯?”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牛头不对马嘴道:“昆玉君不姓昆啊?”我误会了他好久。 殷希声无奈道:“昆玉君是尊号,君上本名一松庭。” “哦…”我把晾凉了的汤包吃掉,“好少见的姓氏…殷家也有海客吗?” “没有。”殷希声说,“海客是不要命的行当,不说瀚海无际,天象又多变,出海一趟返航十不存一,振恒君也明令禁止海客生意。” 殷希声低声道:“谁都知道,海客一旦兴起,敌国之富不过翻手之间。海客风险太高,非亡命之徒,也不敢出海。” 我想想那个精致的水银镜,也明白了:海路没有管束,海客一旦兴起,就是一股乱流;加上下海之人多是亡命之徒,更不要指望他们心存法纪;再次,瀚海另一头是什么势力,谁也说不好,若放任海客两头往来,难保不会引狼入室。所幸海客初起,一旦入海,生死全凭天意,即便侥幸生还,也不一定能带回瀚海彼端的货物,暂时不足为患。 殷希声却道:“海客兴起不过早晚…罢了,难得偷闲,不议论这些,我有些别的事情与你说。” 我疑道:“什么事?” 殷希声搁下筷子,正襟危坐,气氛一下严肃起来:“叶鸣蝉早晨来找你了?” 我:“啊?” 殷希声语重心长道:“啊什么?你是我家的小朋友,交往些什么人,我还不用留意么?我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把你带离平州的人,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企图?可不可信?能不能照顾好我家小朋友,我少不得要一一弄清。” 我摆摆手:“欸…欸…希希你想多了…” “我还看不出来么?”殷希声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也不问了,你既然愿意把他带回来见我,我也要好好看看人。归明是一头栽了,但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是成人了,该自己负责,但你不行。” 我不平道:“我比归明大多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8 “我知道。”殷希声说,“但你还是我家的小朋友。” 第85章红尘自染人 观颐 背后说人果然要不得,我和殷希声刚议论完利攸行,没过几日,我就在殷府里看见了他。 利攸行苍老了很多,不是外貌上的老态,而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他似乎背负了极重的悲伤,短短数月,就被温柔红尘绞断了脊梁。 我进门的时候,殷希声正在和他说话,两人看上去很熟稔的样子,我才想起来前几日说到平卢节度使时,殷希声也叫利攸行一声“元贞”。 利攸行似乎十分疲惫,见到我,也只点一点头就做打过了招呼。 殷希声站起来:“路途奔波,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利攸行摇头:“我拿了东西就走。” “出人头地了,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了?”殷希声冷淡道,“你做的什么主?这里是殷家,我才是家主,你要的东西,我不给又怎样?” 利攸行揉着眉心,他的疲态已经显而易见,确实不适合再费心神,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睡眠。 “德音。”殷希声吩咐,“带利大人去休息。” 德音奉命引路,利攸行也不知不眠不休了多久,站起身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德音上前要扶,利攸行挡开了他,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我看着利攸行的背影,竟然觉出了一股日薄西山的凄凉味道。 “我在澶州结识第一人,就是元贞。”殷希声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低低的,语速也很慢,一边说,一边努力从回忆里剥离出故事的线头。 “澶州排外,绿蚁醅刚开的时候几乎要支撑不住,而殷家男子一旦出户,就不能再寻求家中帮助,贫富生死,全在自己。” “元贞那时也只是个普通捕快,手头紧巴巴的,也没什么权利。但他喝了一口,就大笑起来,说‘这口酒,我保了’。” “但他只是个小捕快,能做什么?不过隔天,我就听说他被老捕头罚了二十棍,因为当值时候贪了杯。” “然而绿蚁醅又确实站住了脚,最后一家找绿蚁醅麻烦的店消停的那天,利攸行又一次上门,还是喝一口红泥,把腰间的佩刀摘下来,重重拍在桌上,大笑一声:‘这口酒,我保了’!” 殷希声说到这里,也露出一个笑容,少年的风发意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漫长光阴的距离,也不过是回忆里的一声大笑,和一口红泥。 但他又很快收敛起笑容,叙述的内容也急转直下:“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裴珏衣不该出现。元贞仿佛昏了头一样,竟然连裴珏衣杀人的罪过也敢包庇,甚至险些为了他断绝和刑风的师徒关系。” 殷希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生硬的冷冽笑容:“他把裴珏衣带到绿蚁醅的那天,我就知道,他完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元贞要的东西是什么?” “一坛红泥。”殷希声说,“一坛裴珏衣费尽心思,也没有拿到的红泥。” 殷希声叹道:“痴儿啊。” 翌日晨起时,叶鸣蝉又出现在了我的床边,我侧身躺在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被子外:“做什么?” “昨天看到一朵很漂亮的花,想让你也看一看。”叶鸣蝉说着。我才注意到他手里原来拿着一朵小小的花,真的是非常小,指甲盖大小的黄色的一朵,被摘下来经过了一个夜晚,已经有一点打焉儿了,但还是能想象出看出它在枝头迎着阳光的时候,会有多么漂亮的颜色。 “可惜看到它的第一眼,不是和你在一起。”叶鸣蝉把花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早上好。” 我有些困扰。我不是没有过追求者,陈情示爱的手段我也不是没见过几个,事实上,我甚至看得有些腻了,弹琴的,咏歌的,传书的,托话的,都不算新奇。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堂堂正正的站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话的,更磨人是,叶鸣蝉还不忘加上一句不变的“早上好”,好像他一大清早偷偷摸摸躲过护院侍女潜进我的房间,真的只为来和我道一句早安一样。 这样抱着你知我知的心思打太极,并不算好玩,何况叶鸣蝉是越别枝,是明粢,是我永远不可能考虑的对象。 “它很好看。”我委婉开口,“但花还是长在枝头比较好,你不该摘下它。” 叶鸣蝉点一点头:“下一次,我会带你去看它,而非带它来看你。” “美好的东西不一定都是需要人欣赏的,我不看花,花也一样好看。” “不。”叶鸣蝉固执道,“我希望你看。” 我感觉很头大,这种打哑谜式的对话不仅切入不到正题,也没有尽头。但叶鸣蝉又不曾明说出他的心思,我若贸贸然开口上赶着拒绝他,显得又奇怪,又伤人。 叶鸣蝉还要去赴点卯,并不能停留很久。待他走后,我仰望着床顶,叹了口气。小小的黄花躺在枕上,孤零零的有些可怜。我看了它一会儿,睡意再次上涌,我打了个哈欠,把那朵可怜的小花拢到手里,闭上了眼睛。 我真正起身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利攸行也早已离去。 我问殷希声:“你把红泥给他了吗?” 殷希声是确实不喜欢裴珏衣:“我还不至于和死人计较。”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99 我总觉得他这句“死人”还另有所指,不自觉又想起昨日见到的狼狈的利攸行来。 不知临近什么节日,深州各街头都搭起了大大小小的戏棚,昨日连殷府之外也新起了一台戏。班主也不知得了什么吩咐,竟然在这大中午的时候开演,骄阳当空,可想而知戏服沉重,妆容繁复的伶人有多艰辛。 正当我们说话的当口,花旦刻意拖长的凄凉声调幽幽地飘进殷府,她唱:“去也——” “去也——” 第86章凝风停云 观颐 各地游走的戏班其实收入微薄,只靠一点官府给的银钱难以为继,所以向各地大户讨赏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殷府照例也被叩了门,德音是殷府大管家,支钱无论数目大小都必要过他的手,底下人禀告上来后,德音就去了账房。 我去门口看了一眼,上门的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素色衣裙,乌发轻挽,大约是因为讨赏一事毕竟上不得台面,她脸上很有几分窘迫与拘谨。 德音要提钱记账,再遣人送来,少不得有得一等,女孩才站了这么一会儿,俨然就一副羞窘得要哭不哭的模样。我仔细看她,越发觉得她面熟。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啊、啊?”女孩被我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回爷的话,奴名小停云。” 我拧着眉使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你认不认识小凝风?” 女孩惊喜道:“认识,认识,是奴的胞姐,公子认识姐姐?姐姐可有消息了?” 我摇头:“没有。”小停云的神色就显而易见地失落了下去,殷府的赏钱恰也在这时送了过来,小停云领了赏,红着脸声如蚊呐地道谢。 我想了想,问:“你们班要在深州停几天?” 小停云原本要走,闻言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自觉失礼,又很惶恐地把头低下去,道:“班主说要多留几天,大约半月吧。” 我点点头:“你先去吧,我明日去找你。” 小停云满脸疑惑——她真是个极单纯的孩子,一切神色都写在脸上,但她没有问,恭恭敬敬地道了别离开了。 小凝风是踏花楼的歌女,一支小曲也曾得裴珏衣褒扬,怎么她的胞妹竟流落街头戏班?何况听方才小停云的嗓音,也是谷莺软语,颇为动人。 戏台就搭在殷府外的街口,戏班也将就只在台下搭了一个棚子,一班几十个人挤挤挨挨地睡在一起,并不避什么男女。即便在游走街头的戏班里,这个班子的条件也算差的了。 我随意拦了个人,告诉她我找小停云,那个妆上了一半,也可能是刚卸了一半的女旦就扭头朝里喊:“小停云,哪儿去了?出来,贵人上门了!” 我站在那里,就感觉许多人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戏班里多是大大小小的女孩子,正上着妆的,正挽着发的,都转头来看我。 小停云迟迟不来,我站在原处越发别扭,被人看得浑身难受。正当我不自在时,斜刺里横出一条手臂来,捞着我的腰往旁边一带,撞上一副高大身躯。 “收收心,收收眼睛。”叶鸣蝉的声音,“爷的宝物,可不能由着你们看个不停。” 我还没有说话,小停云就急匆匆地来了,说话时候还有些喘,断断续续地吸着气:“爷…爷久等了。”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略有不对。 我从叶鸣蝉怀里钻出来,看看天色,推了他一把:“几时了,不去赴点卯?” “卯时早过了。”叶鸣蝉说着,还不忘讽我一句,“那时你还睡得正香。” 我皱皱鼻子,不接他的话:“点过了卯不上工,在这里做什么?” “购置用物。” 我挥挥手:“那你快去,快去。” 小停云在旁边一脸莫名,走也不是,留也不妥。叶鸣蝉被我往外推着,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停云一眼,才迈步离开了。 送走了搅局的,我才能安稳和小停云说几句话,正要开口时,发现叶鸣蝉一走,方才移开视线的人又开始看我,我只好带着小停云离开戏班,随意找了间茶楼坐下。 小停云不大明白情况,小声问我:“爷要做什么?” 我首先问了她最令我不解的问题:“你为什么不随小凝风留驻踏花楼?何苦在这种江湖班子里讨生活。” 小停云眉头微蹙,犹豫半晌,才颇有些为难道:“不瞒您说,奴本是易州三大班之一金乌啼的伶人,只是天有不测,奴一日突然失声,此后再也无法开嗓了。” “突然失声?” “奴晨起时就说不出话来,本以为是昨日伤了嗓子,班主好心让奴休养了三日,谁知三日之后开口无碍,开嗓却不可能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0 对于靠嗓子吃饭的伶人来说,这确实是毁灭性的打击。或许是当时的惶恐迷茫仍在小停云的心中萦绕不去,无从疏解,此刻一开口,即便面对的是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小停云也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奴看遍大夫,始终找不到病因。金乌啼不留闲人,奴打算到澶州投靠胞姐,便先去了一封信,却…” 小停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茫然的哽咽:“却没有回音…奴又等了半月有余,才等到一位裴爷,他给了我一根金羽,告诉我…不要再等了…” “羽毛?”我原本静听着,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什么样的羽毛?” 小停云自觉失态,牵起衣袖擦了擦泪水,才探手从襟口拿出了一根金羽:“爷是贵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这种物事吧?姐姐到底去哪儿了…” 我没有接,只就着小停云的手仔细观察:那是一根做工精致的金羽,羽冠上细细密密地布着羽支,连靠近羽根处的绒毛都惟妙惟肖。我并不了解禽鸟,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是哪处羽毛。 我抬头看了一眼小停云,这个女孩眼里还含着泪水,正用一种小心翼翼地期盼目光看着我。我几乎要叹气,姐妹二人,一者为云外信杀手,一者为金乌啼伶人,分明一母同胞,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不知小凝风用尽了多少方法,才能即保全胞妹的性命,又保全胞妹的天真。 “抱歉。”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欺骗小停云,血脉相连的姐妹之间没有外人介入的余地,“我没有见过。” “奴知道的。”小停云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她其实早就明白,只不过甘愿怀抱一点虚假的希望,来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罢了。 “奴知道的…”小停云潸然泪下,“双子之间总有些灵妙的感应…奴失声时就有预感…直到看见这支金羽…奴知道的…” 小停云一直混乱地重复着一句知道,她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真相,我知道她的感受。血脉的联系大约是唯一能够跨过万水千山,沧海桑田而永不磨灭的东西。我知道的。 叶鸣蝉下工以后来找我,他看了我半晌,道:“你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我看着叶鸣蝉,他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他墨如点漆的黑眸里深深沉沉的,只映出我一个人。 “没什么。”我说,“不过物伤其类罢了。” 第87章再而三 观颐 大凡以“我们需要谈谈…”一句来作为开头的,后继内容都不会怎么轻松,所以殷希声说出这一句时,我就做好了准备。 果不其然他说:“我先替不肖子恒光向你道歉。” 我不明白:“嗯?” “孽子胆大包天,做出了掘人坟墓,扰人安息的罪事来,是我教导无方。” “是…惊鹊?” 殷希声说:“抱歉。” 我无言了半晌,问:“归明是个好孩子吗?” “造下此孽之前,”殷希声恨铁不成钢道,“是。” “惊鹊也是个好孩子。”我说,“就是太寂寞了,他喜欢有人陪着,喜欢被人注视着,也想要被人喜欢着。归明是好个孩子,他能陪着惊鹊,我也很高兴。” 说着,我皱起眉头:“只是要向你道歉,耽误归明了。” 殷希声叹了口气:“年轻啊,年轻,年轻是没有什么顾忌的,说不回头,就不回头,由他去吧,年轻…” 他在说殷恒光,却又像在说自己,我转过头——我是比殷希声来得矮的,从侧面平视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他霜白的鬓发。年轻啊,年轻,他也有过不回头的年轻时光。年轻是很好的,一腔热血足够十年二十年的红尘消磨。年轻的时候是不必考虑未来的长久的,只要过好今天,就自然而然会有更好的明天和之后的每一天;即便明天不那么好也没关系,毕竟还是年轻。 但年轻也是很残酷的,人一旦不再年轻,就会极快速的衰老下去,青丝暮雪,转瞬而已。 “希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很害怕。” 我很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了。人可以承受很多失望,绝望也是不打紧的,毕竟苟延残喘也是活着的一种。空欢喜就太残忍了,它让人生不如死。溺水的人最怕克制不住地张嘴呼吸,张开嘴,汹涌的水流就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塞满人的口鼻肺腑,将人填成一个充斥冰冷浊水的皮囊。 我非常非常喜欢殷希声,他是一个极好的友人,譬如此刻,即便我一句话没头没尾,他也能准确捕捉到我的意思:“人总是要老的。” 他说:“我总是要老的。人要老,也要死。光阴浮沫,幻露流电,万般皆泡影,唯幸由始至终,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小朋友。” 叶鸣蝉也是人,也会老,也会死,但他年轻,武勇,无所顾忌。 我看着叶鸣蝉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起很多人:活着时候的越别枝、年轻时候的殷希声、小时候的惊鹊,有时还有不知去向的裴氏兄弟,甚至会有欧篁,和过往的我自己。 诚然我不认识明粢,我和越别枝同吃同住,和叶鸣蝉纠缠不清,但我依旧不认识明粢。诚然他们是一体,我依旧不认识明粢。 可使人为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通,只好去问叶鸣蝉:“若我说,你其实是另一个人呢?不是叶鸣蝉,甚至都不算是人呢?” 叶鸣蝉问:“你认识他吗?” “不算吧…”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1 “他认识你吗?” “不认识。” “所以他是他,我是我。”叶鸣蝉看着我,“生长于荣州的是叶鸣蝉,与你相识的是叶鸣蝉,为你摘花的是叶鸣蝉。” “你与他互不相识,他不能为你摘花,不能为你束发,不能和你道早安。”叶鸣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笑意,“最重要是,他不能吻你。” 年轻很好的。年轻,再直白热烈的话都敢诉诸于口,一颗滚烫真心也不怕错付,年轻人一头撞进爱恋里的时候,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招架得来的。 我觉得头秃:“我在和你说正事,你不要…”话难出口,对此感到羞耻,我实在也是不年轻了。 “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 我苦恼地揉揉脸,把叶鸣蝉往外赶:“那我问完了,你快走。” 叶鸣蝉摸了一把我的脸:“你脸红了。” “我刚揉的。” “耳朵呢?”他捏捏我的耳垂,“刚刚你可没揉耳朵。” “你捏红的。” 叶鸣蝉被我的不讲理逗笑了:“这也怪我?” “怪你。” “那唇呢?” 我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莫名道:“本来就红的啊。” “不。”叶鸣蝉捧着我的脸,缓缓低下头,“是我亲红的。” 一头撞进爱恋里的年轻人真的太可怕了,一吻结束,我简直头昏眼花,呼吸不畅,还被呛得死去活来。我以前看过的美人计话本,写的都是美人朱唇玉臂之间,埋葬千军万马中过的英雄,好像非常厉害的样子。现在想想,莫不是把人亲死的么? “一而再,再而三的,过分了吧?”我控诉道。 “一而再是有,再而三还没。”叶鸣蝉再度靠过来,“那便来再而三吧。” 一头撞进爱恋里的年轻人真的太可怕了。 德音过几日告诉我,殷恒光定居在了平州。德音还告诉我殷家每一代传人都有自己的号,在继位家主时才和名、字一并入族谱,也用作殷氏当代的酒商商号。譬如殷希声,族谱所载就是“绿蚁醅殷氏希声余音”。 听德音所言,殷氏只在传人继位家主时才准入族谱,我不禁问:“若无法继任家主…?” “殷氏无不肖之子孙。”德音说。 “那…”我踌躇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归明的号呢?” 德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栖一枝。”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栖。 何枝可栖啊。 第88章天赋 观颐 叶鸣蝉做事总是神秘,一连三五日道过早安后不见人影也是常事,反而我这两天日日闲逛遇见他才叫奇怪。但我一向又自认开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主张,不该我多问的就要静默。 终于叶鸣蝉又恢复到了每天只与我晨起见一面的状态,街上也不再能碰见他,他却反倒说:“这几日终于得闲。” 我奇怪:“你先前不是休沐?” “是告了假。”叶鸣蝉说,“但那几日才是忙的极致。” “忙什么?” “购置用物,整理房间。” “也还好吧?” “非常忙。”叶鸣蝉说,“购置用物,整理房间,安顿我们的现在,和铺垫我们的未来。”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2 我假装听不懂:“既然忙,何必日日来见我?少一声早安,一天也不会变差。” “一天不会变差,我会变差。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你。前七事不必我担心,于是全心全意挂念你。” 我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人类天生有情话本能,还是天道多为明粢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 去问殷希声,他说:“当年我追求以奴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恒光母亲的时候,堂堂一个殷氏家主,天天翻过墙去见她。” 殷希声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轻狂时光:“以奴家隔墙就是花柳巷,常有正室领人杀来捉奸,把…客人唬得乱跑,以奴常常要拿着棍子站在院里,把翻错墙的一个个打回去,我那时候天天挨打,以奴说一天下来人多了,看也看不完,不论是谁都给一棍子,总之翻墙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那时候也不好,天天往以奴那儿去,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天天进花柳巷,就有了许多议论。以奴问我又是何苦。我说…” 殷希声露出怀恋的笑:“我就说:‘我以为你很不公,你在这里,让所有人日日都得见你,偏偏我不能见。或者你到殷府来,或者我到这里来,你要给我该得的权益,让我见你。’” 听到这里我已经甘拜下风,并开始深刻地反思自己是否对自己的种族有所误解,同样是人,怎么人和人的差别就这么大? “嫂子是极美的?” “她是极普通的。”殷希声伸出手,在半空中描摹,“普通的眼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巴,不很高,也不很瘦。她是很普通的,但是是非常好的。遇到她之前,我和前二十年的人生探讨很久,总定不下来殷夫人该有的样子。你知道我年轻时实在是个很不可靠的人,很轻浮,也很坏,但一门心思想做以奴丈夫的我,确实是在努力做一个靠谱的好人。” 这一刻,殷希声不是殷氏家主,也不是我的希希,他只是个浑身散发着爱恋的熏人酸臭的老男人。我只想离他十万八千里。 人会展望未来是很好的,大到未来几年要实现什么目标,小到明天晨起要用什么早膳,活着的人总会怀着对未发生之事的期盼。我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就差一点,今天几点睡就几点睡,明天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起,这一餐吃什么就什么,下一餐是什么都可以,我的时间只纯是用来消磨和浪费的。 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叶鸣蝉,经历了很多,他还是有自己的生活,羡慕至极的时候也想问问他是怎样做到,但我始终不是他,传授我很多前进的方法,我也情愿原地踏步。 叶鸣蝉就像殷希声所说的轻浮当年一样,日日翻墙乐此不疲,似乎把潜入殷府一事当做例行晨练的日常,早起就要洗漱开门,过来和我说一句暧昧的话,和道一声早安,文火慢炖,连我都要习以为常。 每日每日他都有新的花样,似乎天生自带就在这一道有天赋。何况人心肠再铁硬,也禁不住日久天长的甜糖温水的磨洗。 但今日略有不同,我醒来第一眼见的不是叶鸣蝉,而是殷希声。他看我睁眼,拍了拍我的头:“起来洗漱,我去给你拿衣服,今日带你出门。” 我打了个哈欠答应,殷希声起身去衣箱翻找,他前脚从我床头走开,后脚叶鸣蝉翻船进来,我心道大事不妙,常在河边走,今日终于要湿鞋。 “今天什么话说?”往常我是不会问的,只等叶鸣蝉自己开口。但今日我反常地问了,还不如以往地醒得很早地掀被子坐在了床边,希望叶鸣蝉能懂我眼神里的疯狂暗示。 叶鸣蝉说:“没有,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无话可说。” “所以?”我松一口气,“你快走吧。” “不,仍有最后一句。”叶鸣蝉望着我,眼中笑意盈盈,“我想先前有那么多铺垫,这句应当不会显得突兀。若不是害怕显得轻浮,我真想第一日就对你说这话,以后日日重申一遍。不必要的含蓄,实在浪费很多诉爱的时间。” “我喜欢你。”叶鸣蝉说,“早安。” 而我已经看到殷希声抱着衣物站在了后面,他眼光很好,挑出来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套,他把它们就抱在手里,站在帘钩旁边,冷冷地看着叶鸣蝉。 叶鸣蝉的警惕心不至于发现不了殷希声,但他就是假装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看着我。 我?我只想离这两个男人十万万八千米远。 第89章五位数 观颐 没想到,终究我还是错看了殷希声。我把他当朋友,他?他把我当儿子。 殷希声把我往桌边推了推:“去用早膳,这几日天冷,把那碗姜汤也喝了。” 我“哦”了一声,殷希声才把目光转向叶鸣蝉:“我和他谈谈。”俨然是一副老父亲的模样。 我是在不喜欢姜味,皱着鼻子憋着气,小口小口地抱着碗喝,姜汤又辣,简直是双重折磨。 但显然叶鸣蝉的考验比我严峻得多,殷希声当惯了家主,威严架势一摆起来,也是很吓人。 我是很有闲心看热闹的,只是难为叶鸣蝉要遭这样的无妄之灾。 我在看叶鸣蝉,叶鸣蝉也偷眼来看我,殷希声不满地“啧”了一声,错开一步挡到中间:“德音,把小楼带出去。” 我茫然地“欸”了一声,被德音半拉半拽地往外带:“楼公子,走吧走吧。” “哪儿去啊?”我问。 “哪儿去都好啊。”德音低声在我耳边说,“您看不出来呐?主人这是要好好难为难为叶公子,您在那儿,可不得心疼,叫主子怎么下手?” “不是啊。”我抬腿就要往回走,“我得看着。多好玩儿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3 德音嘴角一抽,把我拽回来往门外拖:“您还是这么…有趣,但可别,当着您的面,主人下不了狠手。您不知道,主人当年追求主母时候被难为成了什么样子,看着少主是没这种机会了,逮着了您这一个,主人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同情起叶鸣蝉来。无妄之灾,真的是无妄之灾,最惨还是没人同情叶鸣蝉,个个都兴奋地搓着手准备给他来个狠的。真是无妄之灾。 我被塞到了门外,德音关门前说:“您往衔杯街去,今日是金樽节,绿蚁醅有整日的店庆,从早到晚,您去了就有人接待。不要贪杯,我这头还有些事,就不陪您一道了,稍后再去接您回来。”德音顿了顿,补充道:“主人整治完叶公子以后。” 我委委屈屈地看着殷府大门在我面前关上。连德音也变了,他变得对我好粗暴,甚至在我面前也不在意称呼了,还会教训我了。果然是殷恒光不在了,殷府众人就都拿我当孩子养么?我是青春靓丽,但我不是童颜不老吧? 最过分是,让我往衔杯街去,至少也告诉我衔杯街往哪个方向去吧? 好在金樽节大约也算深州的大节日,顺着人流总不会错,等到被人山人海裹挟到衔杯街时,绿蚁醅门前的人群才真的是吓了我一大跳。多亏绿蚁醅派出了不少伙计在门外维序,挤还是很挤,但好歹留了一条进店的通路。 我一步跨进门,正好和一个高大男子擦肩而过,他手里提着东西,用靛蓝布料包着,但那独特的香气还是从布眼里使劲地钻出来,往我鼻腔里头冲。 “好香。”我吸吸鼻子,问掌柜:“那是什么?” “楼公子来了,快去备桌。”掌柜转头吩咐完,才回答我的问题:“回楼公子,那是客人定的药酒。” “还有吗?”我问。 “药材是客人自带的,酒也都被提走了。”掌柜说,“是药三分毒,药酒毕竟有正经用途,也不是随便可以喝的,楼公子体谅。” 可那味道真的很诱人,醇厚的酒香中缠绵着药材的清苦,可想而知其滋味。 我问掌柜:“那是什么客人?” “绿蚁醅有规矩,客人的身份不能问,也不能说。”掌柜的神情颇有些为难,还有些庆幸,“也亏这笔是人尽皆知的生意,否则您这一问就是在难为小的啦。那是景州贺氏的单子,贺氏年年要从殷氏订药酒,用的药材都是贺氏本家送来的上品。您别看拿拿走的就几小坛子,贺氏的药,殷氏的酒,那一坛,可不是真金白银能计的价。” 掌柜一面说着让我别打药酒的主意,一面又把那药酒夸得地下有天上无,我越听越馋,只能强迫自己转移话题:“贺氏是做药材生意的?” “贺氏医药传家,也算是景州一霸了。五十州府,天下万民,哪个能保证自己没病没灾?都仰仗着贺氏绮户堂救命呢。” 药材原本也是暴利行当,奇药难求,良医更难得,卖奇药的良医…难得难求到什么地步不好说,富有到什么地步,更是不敢想。 我突然想起:“那转朱阁,又是谁家的生意?” 掌柜摸摸鼻子:“这个小的也不知。五十州有句话:‘贺氏医药殷氏酒,月转朱阁无人收’,说的就是这三家大商,只一个转朱阁不明归属,神秘得很呐。” 我原本不是非要刨根问底不可,便也不再多问,奈何先前人海中挣扎太久,又和掌柜说了这么半天话,我才坐下来,德音就找上门了。 “我一口还没喝呢。”我说,“等等走,等等再走。” 德音看了一眼桌上满杯的酒,给掌柜递了个眼神,掌柜就会意过来,把酒壶撤了下去。 我连忙把仅存的最后一杯酒喝了。德音说:“时候差不多了,回去吧。”仿佛在说“时候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我是真的委屈。莫不是今日诸事不宜,全是禁忌,合不该我出行? 我幽怨地看了一眼德音。我算是看透,我已经不再是殷府的小贵人了,我在殷府待的太久,久到几乎要融入殷氏,成为殷氏的一份子。对待家人是不需要太多客气的。 可他们分明把我当子辈啊!我活了万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五位数的年纪。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它放在眼里啊!委屈! 第90章直球 观颐 有句话讲“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诚然叶鸣蝉不是殷希声女婿,殷希声也不是我娘,没道理殷希声看叶鸣蝉是越看越不顺眼才对。 我这么想着,心态也特别好,心也特别大,直到看见叶鸣蝉,才发现我还是低估了殷希声。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要夸殷希声厉害好,还是夸叶鸣蝉谦让好:“请问你是…叶鸣惨吗?” 叶鸣蝉皱着眉在擦嘴边的血污,又按到了下巴上的淤青,倒吸了一口凉气:“恐怕你要替我去州牧府告假了。”他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在我床上,还支使我。 但看在他确实不宜见人的份上,我也就不追究:“行吧…州牧府往哪里去啊?” “出了殷府往东南,过两条街就是了。”叶鸣蝉说,“你自己也能找到地方,不必寻人一道了。” 虽然不知道叶鸣蝉究竟哪里来的对我的认路能力的信心,但这话我听得还是蛮受用的。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成吧,那我自己去。” 叶鸣蝉点头:“去吧。” 州牧府是真的好找,过了街看过去的那一座红门大院就是。我到了门前,才发现门口岗卫一个也没有,只有一面人高的牛皮大鼓竖在一边,鼓槌插在架子上,槌头比我脑袋都大。红漆大门上扣两个铜兽头门环,圆环大约有我手腕粗。气派是很气派,丑也是很丑。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4 我在敲门和敲鼓之间犹豫了半晌,最后先去拉了拉门环,再去擂了擂鼓面,发现我一个也敲不响。 所以叶鸣蝉他们到底是怎么上工的啊?想不通。 我拿眼丈了丈围墙,墙不很高,但当街翻墙又不大好。左想右想没个办法,我只好气鼓鼓地杵在门口干等。 所幸等得并不太久,就有人吃力地推开大门出来,一边推一边抱怨:“哪个没规矩的关了门?州牧府在一日,府门就要向百姓开一日。是哪个关了门的?没规没矩!” 他嘴上说完,抬头看见我就是一愣。我也一愣,干巴巴道:“早?” “鸣冤?还是状诉?为何不击鼓?”那人反应过来问我。 “告假。” “你是府里人?”那人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我也打量他: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刚过不惑,并不很高,有一些偏瘦,脸色蜡黄,神情疲惫,眼眶深陷,眼底下有深重的青黑,穿着青衣,像秋末的瘦竹,一副操劳相。 “你不是府里人。”他断论道。 我摇头:“我替叶鸣蝉来告假。” “哦,叶教头。”那人侧身让开门——门很宽,即便他原样站着我也能过,这不过是礼节性地一让,给我一个准许进门的信号罢了。“教头捕役出行都从小门,罢了,进吧。” 我原也没打算进门:“我告过假了,不能走了吗?” 那人连声音都透着疲惫:“我去拿点卯的簿子,你替我到后院去,和那群人说一声,告诉他们教头告假了。” “后院,从这里去。”那人伸手指了个方向,“直走,岔路左拐。”说完咳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这个人简直是在自说自话,从头到尾也没问一句我的意思,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着叶鸣蝉已经遭了殃,不能再丢了活计,只好乖乖按他给我指的方向去。 叶鸣蝉管教的大多是年轻的小伙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出头,不必叶鸣蝉小多少,也不知他是怎么压得住这样一群同龄人。教头还没到,那些年轻人就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闲聊。 年轻人耳聪目明的,警惕心也有,我刚踏进后院一步,霎时所有人都噤了声,齐刷刷转头来看我,气势非常吓人。 我开门见山:“你们叶教头今日告假。”说完就打算走。 谁知我这一句话打破沉默,年轻人们又开始讨论起来:“还以为教头来了,吓不死我,原来是嫂子啊。” 说清楚???谁是你嫂子???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看说话的人,旁边又有人道:“胡说,什么嫂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叫师娘!” 我看你们怕不是要叫救命了。 去拿点卯簿子的人再晚来一步,大约就要换拿仵作簿子了,他咳嗽了几声,才清清嗓子,拔高音量点名。我在一边听着,总觉得他喊一个名字就要咽一口血似的,声音哑得不行。 有人喊:“师爷,你歇会儿吧,我来点。” 那师爷于是看也不看,随手把点卯簿子一扔,人群中就有人跳出来接在手上,继续点名。 我看着没意思了,转身要走,那师爷叫住我:“稍等。”说着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嗯?” “告假告假,没病没灾告什么假。”师爷不难道,“拿好了,那偷懒的教头在东郊等你。” “叶鸣蝉?”我疑道,“干什么?” “问我?”师爷甩袖而去,“我问谁?” 这个师爷脾气好差…不过我想想,换我又累又瘦到他这个地步,我的脾气也不能好。 但我更疑惑的是,听师爷说的,叶鸣蝉没病没灾,可我出门前分明看见他是横祸当头惨不忍睹,莫不是他在骗我?莫不是我一个以驴人为己任的神君,也有被驴的一天? 可恶。我攥紧手中的木盒,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我气势汹汹地往东郊去。叶鸣蝉曾带我来过东郊,上回我来时,东郊还是一片荒废山头;这回我再到,这里已经是绿草茵茵花鸟相闻,空地中间起了一座小楼,被繁盛花木簇拥着,煞是好看。 手里传出“咔嚓”一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用了神力急掠,逸散的力量击碎了小木盒。我抖掉手上的木屑,静静躺在手心里的,赫然是一把小木刀,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刀鞘金银钿荘,活脱脱是小版的云中君。 云中君刀鞘的精美就在于钿荘,这把小木刀几乎复制了这份精美,甚至因为它的小巧,荘钿工艺还更上一层楼。 我试着拔了一下,居然真拔出了一把小刀,脱了鞘,才看出来那是一把刀状的钥匙。不必说,十之八九就是面前这栋小楼的锁匙了。 叶鸣蝉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这是我安置好的,我们的现在。你愿不愿意,负责规划我们的未来?”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5 第91章讨厌你 观颐 无论何时,来自他人的示好和喜爱都是令人愉悦的。为了回报这份善意,哪怕是在拒绝的时候,人都会因为愧疚而稍作婉转。 然而叶鸣蝉这么直白地对我表达他的心意后,我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不是“对不起”,而是“不可以”。 是真的不可以。我既没有真正告别越别枝的痕迹,也没有确实走入叶鸣蝉的世界,我还在边缘处模糊不清;退一步说,即便叶鸣蝉只是凡人叶鸣蝉,不带越别枝的痕迹,不是东君的投影,可他是个凡人,我虽然也没有无穷无尽的寿命,可静候寿终而亡的我还是会活得比他长很多很多。我不能因为和他一时的恣意,赔上之后千百年的孤寂。 我可以浪费生命,但不能得不偿失。 “抱歉啊叶鸣蝉。”我低着头,“我不愿意。” 叶鸣蝉沉默良久,他对我伸出手,却僵滞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有什么最美黑眸评选的话,叶鸣蝉一定能夺魁首。他的眼睛很黑,像是他在眨眼时,用蝶翼般的长睫裁剪了一块暗夜;逆着光,或是光线暗的时候,分不清瞳虹和瞳孔的界限。 “抱歉啊,叶鸣蝉。”我一字一句,“我不愿意。” 叶鸣蝉走了。仅仅是走了,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我,换了我是他,一定会把自己往死了打一顿,但他只是久久地凝视我,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还握着那把钥匙,那真是一把精致的钥匙,精致又漂亮,如同叶鸣蝉捧到我面前的他的心一样。 我把那把小小的“云中君”归了鞘,并不打算去开那座小楼的门。将主人的真心弃如敝履,再去踏足楼内的领域,这么过分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我慢慢慢慢地往回走,殷府在深州南面,离东郊不算太远,也没有很近,慢慢地走,就算要走很久,就算走到天黑,总也能走回去。每一次出门的时候,殷希声或者德音,都会叮嘱我早点回家,家里有我喜欢的清蒸鲈鱼,或者蜜糖桂花,还有等我的人,希望我早点回家。 回家的路我走了很久,中间出过很多错,转了很多个岔口,有时走着走着还要停下来想一想,再倒头重新来过。我努力走在正确的回家的路上,走到很累很累的时候,终于看到最后一缕曙雀晖光下的朱红大门。门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是殷希声在等我回家。 我走过去,殷希声就摸摸我的头:“回来了。” “嗯。” 他的手下滑到我的脸上:“吹了多久的风?脸这么冷?” “不是很久。” 殷希声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日落之后的街道人迹稀疏,三三两两匆匆而过的,也都是急着回家的路人。殷希声收回视线,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往里走:“回家吧。” 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问殷希声:“你不问吗?” 殷希声转过头:“问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问我究竟是谁,问我为什么不老,问我那二十年身在何处…还有很多…你为什么不问?” 殷希声看着我:“你希望我问?”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 “我没有说过,和你相识,真是我一生最大的意外之喜。那日我在去绿蚁醅的路上,遇见一株桃花,枝上三三两两,打了很多小小的苞,我原本已经走过了,不知为何又旋身折返。我在那株桃树下站了很久,终于看见枝上一朵早开的花,它太小了,小得几不可见,我差点再次忽略它。” “我想,或许呼唤我转身的,就是这朵小小的桃花也说不定。” “我看了它很久,又想了很久,我想把它摘下来,却又不忍心。即便是小,它也在努力盛放。” “我空着手走到绿蚁醅,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那朵小小的桃花,我不停地想着它,想了一天,想它嫩黄的花蕊,粉白的花瓣,花托也小小的一个,好像一阵风来,它就要从那么高的枝头坠落。我越想越忍不住采摘的欲望,与其吹落风中,不如由我养护。” “我一步都要跨出绿蚁醅了,你却站在了店外,仰着头,皱着眉看着杆头酒旗。我那一步就收回来了。我看着你,心想,我也不用去摘花了,那朵小小的桃花已经自己从枝头跳下来,来到我身边了。” 殷希声笑道:“‘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 殷希声半是玩笑一般道:“你这么好看,怎么能属于人间山海。我不问,是因为我曾见过早春的枝头,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殷希声真的是一个非常过分的家伙,他总是轻而易举就激发出我所有的愧疚。一切久别的委屈和软弱,都在殷希声的三言两语里与我重逢。 “希希。”我对他说,“我真是太讨厌你了。” “没有关系。”殷希声笑,“你是小朋友,有任性的权利。” 我真的,太讨厌殷希声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6 第92章二十年 观颐 要说有什么东西无用至极,却又引得无数人求之若鹜的,那就是长生了。 肯定不是钱,钱可比寿命有用多了。人只要活着就有无数问题,钱虽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很多问题。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见过。真正长生了以后以后才知道,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很少,活得越久就会越寂寥。诸般哀苦,种种喜乐都尝遍,人反而怯懦起来,当年美好不敢回首,害怕不自觉对比今日凄凉;曾经苦恼不愿再尝,伤口未愈恐惧于再遭重创。 正因此,长生之人该不该贪图短暂欢愉,这个问题才会如此令人困扰。我鼓起勇气尝试后的惨烈失败还留存在槁余庄的残骸里,谁能再给我足够坚定的信心,让我再一次放手一搏? 殷希声说:“你这个问法,我无法回答。” 他说:“换我来问你吧。你顾忌的,究竟是随时破灭的美梦,还是梦醒之后的悲戚?” “提心吊胆的美好,太折磨人了。” “‘莽莽红尘,人磨事,事磨人’,十丈软红,磋磨苦味,无人能逃。”殷希声道,“你或者我,终究要离这龌龊人间而去,浮生长恨,也总要留下一些足以缅怀的欢娱。” “是叶鸣蝉吧。”殷希声突然道,“坦言说,我不想替他说话,我的小桃花只有一朵,我的小朋友也只有一个,我一个人,一心一意也能照顾好,并不需要他人插手。” “但是小朋友,”殷希声张开双臂拥抱我,他的手扣在我的后脑上,把我的脸压在他胸前,力道不大,只确保我无法抬头看见他的表情,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响在我耳边,像一声叹息,“你太寂寞了。” “你欠我的二十年,就赔给他吧。” 我很多很多天没见到过叶鸣蝉了,第十一天没有见到他人的时候,我就开始从二十年里抵扣时间。二十年是七千三百天,过去一天少一天,等我再见到叶鸣蝉时,我要给他的时间只剩七千两百八十九天了。 我才知道,等待的滋味如此不堪,绝不是一声“好久不见”可以补偿的,也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消弭的。只有经历过不告而别的漫长等待,才知世间何物最不堪忍受。 叶鸣蝉来取回他的七千两百八十九天的时候,说的是:“抱歉。” 我瘪了瘪嘴,没有回答。 叶鸣蝉还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仆仆,他站在我面前,有来自远方的风的凛冽和雨的寒凉:“我去了澶州。”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鸣蝉伸出手,似乎想来摸摸我的头,却在半途又收手。他神情疲惫,目光却温柔:“我去拜访了你的过去,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知道你不能将它丢弃,所以我问去它,要怎么才能拥抱你。” 但澶州早就没有了知情人,总不能叶鸣蝉是去问了槁余庄的灰烬:“你找了谁?” “我还去了荣州,所以耽误了时间。”哦,利攸行。也不知叶鸣蝉是怎么越过重重守卫见到的节度使,总不能故技重施翻墙? 叶鸣蝉解下腰间的云中君,刀客尘土满身,佩刀倒是光洁如新,或许叶鸣蝉这一路疾驰中只记得擦刀,不记得洗自己了也说不定。 “既然你听清了我的问题,我也不再问第二遍。”叶鸣蝉看着我眼睛,把刀捧到我的面前,“我把它还给你,答是或者答否,你用刀来回答我。” 我低头看着云中君,思索了半晌,想起来那把小小的“云中君”钥匙还在我的怀里。我把它掏出来,摊在手心里递给叶鸣蝉。 叶鸣蝉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这样啊…” 我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很容易弄东西…钥匙…还是还给你吧。” 叶鸣蝉苦笑:“好。”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钥匙还给你了,我回家的时候,要记得给我开门啊。” 叶鸣蝉惊喜地抬头——惊喜这个表情我还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叶鸣蝉的表情说实话并不算多,他会温柔或者恶劣地笑,但并不会太突然,他的神情都是淡淡的自然流露。像这样仿佛整个人一下被点亮般的惊和喜,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转过脸,看着旁边地上一块碎裂的石板,这条青石路应当也有不少年头了,人来人往难免有损伤,要让殷希声改日翻修一遍…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口不择言:“本来你有二十年时间的…谁叫你回得这么晚…只剩七千两百八十九天了…你…好自为之吧…” 叶鸣蝉捧着我的双颊,把我的脸转回来和他面对面,我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和含笑的眼眉,我想他眨眼时裁下的夜空中一定布满了星子,否则他的黑眸怎么能盈满碎光。 “我表现好的话,会有加时吗?”叶鸣蝉问我。 “有吧…” “那就好。”叶鸣蝉笑着靠近,“那我就能努力挣第二个二十年,第三个二十年,努力最后挣到一个楼岚起。” “现在,我有个问题。”叶鸣蝉说。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7 “什么?” “一个满含爱意的亲吻,可以挣多长时间呢?” 唔…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亲吻的时间吧? 第93章侧顾金盏 观颐 我很后悔没有和叶鸣蝉严肃约法。既然良好表现有加时,那恶劣行为也该扣时间才对。比如前日才答应我留门,今日就把我锁在门外这种恶劣行为,怎么说也要扣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稍平我的怒火。 进不了门,我也不是一个惯于席地而坐的人,即便我想坐,一地花毯也令人不忍蹂躏。我站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一撩衣摆蹲了下来。 高高低低的花株间有无数小径,是地上和地下的小生灵们共同的通行道,只有蹲身降低视线的时候,才能有幸得见小小的生灵们的小小的生活。我蹲了一会儿,腿有点麻,于是直起来一点,把双手垫在膝弯里,继续我的旁观。人在孤身且寂寞时,看见蚂蚁,就好像看见了朋友一样,哪怕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们其实并不理会人,只看他们自顾自地劳作与生活,看他们并不孤独也不寂寞,已经使人很开心。 叶鸣蝉不知几时回来的,一手拦在我身前,一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带起来:“在这里干什么?” 我起到一半,两腿一软就往前扑,叶鸣蝉拦在前头的手臂把我接了个正着,我挂在他的臂弯里,视线仍不离我不理人的朋友们:“看蚂蚁。” “蚂蚁有什么好看?”叶鸣蝉失笑,“还看什么呢——看我。” “不看你。”我说,“你有什么好看,我看蚂蚁。” “我说蚂蚁不好看,你说我不好看,我们各持己见。”叶鸣蝉臂上挎着一个我,仍是脚步轻松地往小楼的方向走,“那说个你我都赞同的,蚂蚁和叶鸣蝉都没有楼岚起好看,可不可以?” 我折下腰,软瘫瘫的一条坠在叶鸣蝉手上:“勉强可以。马马虎虎。”可以加三天,但加减抵扣,还是要扣掉叶鸣蝉七天。 叶鸣蝉一手掏钥匙开门,仿佛看穿我内心一样,默契问道:“那我还有几天时间啊?” 我叉开食中二指,戳到叶鸣蝉面前。 “扣两天?” “七天。”但我大人大量,“但给你一次赚回两天的机会。” “那我要好好把握。”叶鸣蝉沉思,“亲吻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无情拒绝。 “亲脸可不可以?” “不可以。” “亲鼻尖也不行?” “不行。你怎么就知道亲啊。” “不怪我。”叶鸣蝉说,“要怪就怪叶鸣蝉,他看见你就想亲你。” 男人,啧啧。我皱皱鼻子:“那不行,楼岚起说以后亲几下都不能加时了。” “那太好了。”叶鸣蝉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摆正,我活动活动手脚,又找回一身骨头,不再软绵绵地瘫着,自己端正站好。 “我还怕亲得多了,被误会只为了加时。”叶鸣蝉唇角弯弯,眉眼也弯弯,“都怪叶鸣蝉,是他想给你很多很多个亲吻。”说着就靠过来亲下来。 哇,男人,啧啧啧。 小楼外的花是真的开得美,大朵大朵的怒放花盏连成大片大片的缤纷汪洋。站在楼下看时,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卷;站在楼上看时,是一张席地幕天的被毯。 我指着楼下的花毯对叶鸣蝉说:“在里面打滚,一定很舒服。” 叶鸣蝉不知在想什么,看看花,又看看我,半晌,才沉着眼眸,将视线落定在我身上:“嗯。” 花毯的中心和边缘,都是一片灿金,重瓣的小花挤挤挨挨的簇在一起,早起的时候,晨光刚刚拨开云雾,金色的小花在曙光金芒中更加娇艳,看得人心喜。 我问叶鸣蝉:“这个好不好种啊?我想种进盆里,端到楼上去。” “这是金盏花,花期只在这两月,等到花不开了,你还种吗?”叶鸣蝉不答反问。 我哼哼唧唧道:“唔…名字好听,我要养在小金盏里,你快去拿铲子。” 叶鸣蝉人没有动:“种下要勤松土,水肥都要适量,不能多,也不能少,覆土也要记得添…” 我边听边嘟哝:“娇气…”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8 “你怎么敢说花儿娇气?”叶鸣蝉笑,“金盏花可不能算娇气。” 我一冲动,揪下一片花瓣来:“我最娇气!你快去拿铲子!你松土你施肥你浇水不开花儿你也养它!” 叶鸣蝉笑问:“那你做什么?” 我理直气壮:“我负责娇气。” “好好好。”叶鸣蝉终于肯动,“我去拿铲子,我松土我施肥我浇水,花不开花儿我也养它,你最娇气我也最喜欢你。” 我蹲在地上捂耳朵,两手笼出小半圆罩在两边耳朵上,留了虎口的地方给耳朵通风。如果不能尽快散热,一定又会被拿了铲子回来的叶鸣蝉看见红彤彤的耳尖,我才不要。 男人,就是不能让他膨胀。我愤愤地想。 第94章逢春 观颐 男人,是真的不能让他膨胀。 种在小金盏里的金盏花被放在了二楼窗台,几天里我给它挪了不下十次位子,就为了朝阳初起的金芒能满照花盏,盛一杯春光。 我把金盏往左挪了挪,退后几步看了一眼,又往窗台外推了推,对站得稍远的叶鸣蝉问:“这样好不好?都能照见光吗?” 叶鸣蝉没有答,我一心都在花儿上,分不出眼去看他:“你做什么呢?就看一帮我看看。” 叶鸣蝉才回了一句:“嗯,可以。” 我还是有些不满意:“不太行吧…” “可以了。”叶鸣蝉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拇指在突出的骨上摩挲,他的力道有些重,抓得我手疼。 “诶,轻点儿。”我企图收回手,但叶鸣蝉钳死了不让。“你干嘛呀?”我不满道。 叶鸣蝉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把我从背后圈住,我还扶在金盏上的一手也被他拉开,温热手掌从我小臂顺路而下,最后包裹住我的手。 叶鸣蝉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他低下头,一个吻就落在我的发顶上,喟叹道:“盛什么春光,哪有春色比你动人。” 我往上蹿了一下,拿头去顶他,叶鸣蝉占着身高优势把头一仰,我就撞了个空。他的胸膛贴靠在我的后背上,我能感受到他笑时的胸腔震颤:“我说错了吗?” “你做错了。”我冷眉瞪眼,“钳着我干什么?属螃蟹的?” “不。”叶鸣蝉低笑,“我属楼岚起的。” “楼岚起拒绝。” 叶鸣蝉又贴近过来,在我耳边问:“楼岚起拒绝谁?我?还是…”他颇具暗示性地在我耳边呼气,“它?” 我真是实打实地浑身汗毛倒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飞快把我从晨起到现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半点偏离正轨的地方,只好开始疑心是否是饮食不当,但现在日不过竿,不到午膳时间,就早晨那几个清粥小菜,哪里有不该当的助兴? 所以叶鸣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男人怎么这么难懂啊? “常能遣其欲,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我干巴巴地给他念经。 “知好色而慕少艾,天理人性如此。” 我还想说话,突然叶鸣蝉就放开了我的手,我手得解脱,他手也得解脱,转而就勾上了我的下巴,又是一通亲。 一边亲,一边半推半拉,逼着我往软塌的方向退,退到榻边我还站得很四平八稳如风中寒松,半点不存在腿软绊倒之类可供事态半推半就的意外。 谁知叶鸣蝉行路极野,山不就我我就山,伸腿一勾一绊就把我摔到了榻上。我简直震惊,没见过哪个娇气包上个床还要被绊一跤的,这根本不是一个娇气包该有的待遇。 叶鸣蝉跟着压上来,还是继续亲。他曲着一边腿压在榻上,另一腿还伸在地下,握着我腕的一手仍旧握着,空闲的另一手在摸我的头发。 我一边被亲得舒舒服服,一边被亲得毛骨悚然,分裂似的一边享受一边害怕,一边害怕一边不想停。 叶鸣蝉最终还是停了,他侧身躺在我旁边,和我一起望天:“你还小。” 我还真不小。 “再等两年,等你加冠…” 我幸灾乐祸地想:抱歉了老兄,你再等两万年我也及不了冠,青春永驻我也没办法的。 我不能总和叶鸣蝉一起玩,和一个沉迷恋爱的男人呆在一起,感觉智力都要降低,我茫茫然地活了这么长时间,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才没有活到痴呆,不能因为老树逢春谈个恋爱反而功亏一篑。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09 我收拾好自己就要出门,出门前还仔细叮嘱叶鸣蝉:“你不要跟,我今天不和你玩。” 叶鸣蝉坐在榻上,两条腿伸直出去,几乎要占掉大半天过道:“好。” 于是我真的一个人出门,路上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人,也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踏青春景似乎也没有小楼外的繁花动人。我一边走,一边就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回到小楼,叶鸣蝉正给花浇水:“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没什么好玩的,景色也不好看。” 叶鸣蝉放下水壶:“春天都离家出走了,春景怎么会好看。你再不回来,花也不好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猛地蹦进花丛里,叶鸣蝉张开双臂,刚好抱个满怀。 “现在花儿好看了吗?” “也不好看。”叶鸣蝉笑,“你比较好看。” 哇,那花岂不是太惨了,根本在叶鸣蝉心里就没有好看的时候。 “那花儿什么时候好看?” “你喜欢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好看了。”叶鸣蝉轻轻松松地把我竖抱着往更深的花海里趟,直到走到我最喜欢的灿金海洋里才停步。 “你喜欢我的时候,你也最好看了。” 哎,哎,出门一点也不好玩,还是老实在家谈恋爱吧。 第95章春入暮 观颐 叶鸣蝉一早闹醒我,亦步亦趋地盯着我洗漱更衣用膳完,才像满意了一样,塞过来他平日浇花的水壶:“快入夏了,我去买些应季的花种,你记得浇花。” 我“啊”了一声:“还种吗?” “春花的时令快过了,”叶鸣蝉促狭道,“花儿可不是你。” 浇花从来都是叶鸣蝉的工作,而我确实一语成谶,只负责当一条好吃懒做的米虫,天气晴好的时候蠕动出门晒晒太阳吹吹风,偶尔也回殷府找殷希声,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小楼里——外头如果没什么吸引的话,我一般是很呆得住的。 春将入暮,金盏也陆陆续续地谢了,但即便寥寥几朵残余,也像是恩临人间的曙光一样夺目。 我还记得叶鸣蝉留下的金盏水不能多的嘱咐,只敢倾斜水壶浇一点,想想再浇一点,又觉得不够,再浇一点。等浇遍了花圃,回头深思熟虑,决定还是再浇一点。 叶鸣蝉习惯打一壶水,再另提一桶备用,省了中间来去添壶的功夫,我在花圃边没见到桶,也没有进楼里找,等到浇完花,已经在花圃与水井间来回了十几趟。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浇花是项体力活,并忍不住怀疑叶鸣蝉是不是故意藏起了水桶,目的就是要我不得不锻炼这一回,毕竟我先前都只见他把水桶放在外头的。 我扔了水壶,就在花圃里活动起筋骨,阳光和熙,深吸一口气都有温暖的味道。 然而我腰伸到一半,就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那一声极诡异,它仿佛响在极遥远的所在,传到我耳中时,就蒙上一层长途跋涉的渺茫;它又仿佛响在我的耳边,一声振聋发聩,带动我的脑识震荡。 我甚至分辨不出响声的种类,它像古寺晨钟,又像高楼倾颓;它像饯别壮士的悲戚筑音,也像奉迎神降的庄严鼓乐。 这一声响在耳边,也像响在腹中,响在心里,响在我全身脏器血脉里。一声可使天地崩裂,也可使我灰飞烟灭。我当场受创,呕出一口猩红。 没有余音,没有回响,那诡声如它突兀而来时一般突兀而去,但我脑中体内的震荡还在继续,我克制不住,又是连连几口鲜血呕出,随即眼前蒙黑,脚下一个踉跄就要倒地。 一只手臂斜刺里伸出拦住了我,我反手抓住来人衣袖:“鸣蝉…” “…是我。”短暂沉默后,响起的是原汀的声音。 “原汀…?” 我还来不及表达疑惑,原汀就收手一带,拖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眼见仍是一片漆黑,但即使看不见原汀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急切:“出事了?” “出事了。”原汀话语简洁,肯定完我以后就不再多过解释。 我只好再问:“怎么了?” “他快来了。”原汀拖着我,似乎想要掐诀,但被人地打断。 我慢慢开始恢复视力,模模糊糊能看到一点物影,清晰却依旧不能够。但是这个人,和这个声音,即便我目盲失聪,也要拼尽全力在人海汹涌,万声嘈杂中将其分辨。 无他,只因他是我一切不幸与厌世的根源。 我推开原汀,咬牙挺直脊背自己站立。我活得很不耐烦,也很消极,唯独在他面前,我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个鲜活的人样。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0 原汀伸手来拉我,被我一把挥开。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御风,换用双腿缓步向我走来,大约是巨响带来的后遗未过,我听到原汀说的话,都像是天边传来:“他破了泰恒塔。” 我胡乱点一点头,原汀在我旁边满身警惕,那人已经走进,笑着对我点一点头,转对原汀道:“我与…这位,”他用目光示意我——说来也嘲讽,数万年的旧交,我们甚至不通名姓,“我二人的旧怨,司籍不便插手吧?”他咬重了“二人”的读音,原本平淡的语气就显出几分尖锐。 原汀不说话,横出一只手挡在我身前,我把原汀的手按下去,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从刚才抓住他他衣袖的那一下我就反应过来,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原汀的神体,神没有本身没有魂,自然也谈不上分身或分魂下凡,我身边的原汀只是一只傀儡。原汀也是经历过泽灭木之战的,但凡还有一战之力,绝不至于派一只无甚大用的傀儡来对敌,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原汀已经连自由行动也无法了。 我拍拍傀儡的肩膀,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傀儡看着我,我叹了一口气,抽出傀儡后颈处的嘉木叶,傀儡没了凭依,顷刻就化为飞灰。 “你把原汀怎么了?”我问那人。 “误伤,误伤。”那人摆摆手,“司籍来得太快,我破塔的时候误伤了他——谁能想到数万年过,竟还有人关注我这个塔中囚的动静呢?” 我刚要说话,余光瞥见叶鸣蝉的身影,他手里还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里面应当有花种,也有我们的午餐,他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 我极力克制神情不要有变,但那人还是转过了头,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叶鸣蝉,最终把视线落在叶鸣蝉腰间的云中君上:“你把刀给了他?” “他”字还没落地,那人已经飞掠而去,叶鸣蝉当机立断扔开纸包,抽刀和那人缠斗起来,短短几息十招已过。我紧随而上,插入战局,生受了那人五指成爪的一个掏手,带着叶鸣蝉向后疾退。 叶鸣蝉被我扑倒在地上,我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压住他的肩膀:“把刀给我。” “你…” “把刀给我!”肩膀被掏穿,可能是因为疼,也可能是因为怕,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把刀给我…你不要看…” 叶鸣蝉瞳孔骤缩:“你做什么?”他把刀握得很紧,没有一个刀客会让他的刀脱手,我一边掉眼泪,一边掰开他的手指,把云中君夺到手里。 “你不要看好不好?”我的眼泪落到叶鸣蝉脸上,顺着他的鬓边流下来,倒像叶鸣蝉也在哭似的。我没有任何把握能赢那个人,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对他实在有难以抹消的恐惧,他曾在我面前犯下滔天罪行,不论他比之我是强是弱,我永远也不可能摆脱他带给我的阴影。我毫无自信,也没有凭依,曾经我最急于摆脱的神位与神力,反而成为我此刻唯一的筹码,不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想尽力一搏,换他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人能保护你吗?”那人的声音突然靠近,“当弟弟的总有特权,是这样吗?” 我心下大惊,早被贯穿的右肩再次迎来剧痛,我遮挡叶鸣蝉视线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人取出他的武器——一柄穿透我的肩胛,没入叶鸣蝉的胸膛的长刺。我死死地咬住牙,吞下喉中翻涌的腥甜。我是那样熟悉长刺的创口所在,我曾在叶鸣蝉怀中入眠,侧耳枕着他的胸膛时,睡梦中声声都是有力鼓奏。 那是叶鸣蝉的心脏。 叶鸣蝉摸索着握住我的手指,他的力气很轻,几乎只是虚抓着我的手而已。他温声说:“好,我不看。” 第96章其类 观颐 越别枝曾对一个答案求而不得:云中君上的他山石配饰,究竟属于谁? 他不曾问,我也不曾说。那段远去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然成为我不可企及之梦想,从此家于我,除却一个单薄字眼,再无其它。 我厌恶云中君,甚至是痛恨它,我有千百种方法将它折损毁灭,但我没有,因为我也爱它。它斩断我和人世的一切关联,却又成为我和过往的仅剩纽系。 如果当初越别枝愿意问我,我也许会,也许不会给他回答。但如果那一天有高照的艳阳或微弱的风,或有任何可以给我造成幸福错觉的条件的话,我可以告诉他:云中君此刀,和云中君此位,都不属于我。 如果他再问我所现有一切的原主,那么一切美梦都碎成泡影,就连云中君的冰冷刀锋也变得灼手,因为这个答案淋漓着的鲜血,万年不曾干透:它们属于我的胞兄,楼雾起。 那个困扰过越别枝的模糊刻字,是“因岚”,我也曾用这个字号与殷希声打趣,因为它并不合理,岚本是山间雾气,雾起,怎么可能是因岚呢? 但这个不合理的字已经永远也得不到修正了,在它被刻上雾起腰坠的那天,楼氏也迎来灭顶。 有一位神,抽空雾起的血液,剥尽雾起的皮肉,碾碎雾起的骨殖,将我的胞兄,锻入一把冰冷的刀。然后用这把刀,屠灭楼氏七百八十九口。 我半生没有遍历生与乐,却在一日悟尽死与痛。然而刀锋在我面前突然止步,连刃上饱饮的鲜血都没有一滴沾染我。那位神君颇为兴味地笑:“当弟弟有特权吗?”他捞起掉落一旁的刀鞘,风轻云淡问道:“你痛吗?” 他收刀入鞘,抬头看一看天,道:“果然有特权,即便他不拦我,天也要拦我了。”天道已然察觉不对,晴好天气一下变得乌云密布,无上气势如泰山压顶般重袭而来。他的神情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像是夙愿得偿。他半是预言,半是诅咒:“你将重蹈我的覆辙…活给我看看,看你是先疯魔,还是先杀死我?” 我曾经说过,我并不为成神一事自豪,也不觉得当一个神有多么的好,纵使凡人看神觉得有多么风光,我也都不以为然。 天道将我提为神君,我便开始如那人所说一般重蹈他的覆辙,我活得很累,时刻都在崩溃的边缘,睁眼闭眼,全都是噩梦。我甚至开始怨恨雾起,恨他为什么不让我与他同去,但这个可怖的念头很快会将我惊醒。我耻于自己的无力,我背负着楼氏数百亡魂的恨意,我背负着雾起的死,和雾起的痛,我因雾起而得以苟延残喘,却恬不知耻想要逃避责任。 我不是没想过咬牙好好活着的,有时候也庆幸神体不死,我活着,就有雾起一半,就有楼氏数百人命的一半。可我活着也好像是死了,我其实没有楼雾起,也没有楼家,我只有我一个人。或许我还有永无止尽的痛要忍,永无止尽的苦要吃,这是我该当的一切,但我扛不起。 我最终还是屈服软弱,蒙蔽双眼视而不见,捂住双耳听而不闻,日子还是照样过去。但有时候喝着酒,弹着琴,突然看见云中君时,又会想起我是一个孤儿了,说难听一点,我叫丧家之犬了,又狼狈,又难看。但我的悲伤又好像是在梦里一样的,我一边想着“我好难过啊”,一边又想“我是在为什么难过呢”。 我半梦半醒地过了四万年,终于把自己全溺进了梦里,再滔天的悲伤和恨意,等到浮出水面时,也都变得轻飘飘的了。 此刻我再想起这段往事,那个为我造梦的人就在我咫尺。我所以为的弱化了的悲伤和遗忘了的仇恨突然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告诉我:“这四万年里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一分也没有减少过”。 新仇与旧恨并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人知仇恨的最高境界是啖其肉饮其血,其实不止,发酵到极端的仇恨,会让人想用整个世界,来给仇人陪葬。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1 他冲我笑一笑,真是奇怪,他还能对我笑得出来,但事到如今,似乎我们也合该有这样一个彼此礼貌的笑容:“又误伤了一个。” 他对我说:“当年来不及告诉你,我叫钟毓秀,也曾是个凡人。”姤使曾说过的另一位后天神君,原来是他。 我漫长如此的生命里,唯一未曾想过的一事就是有一天,我可以和屠灭我满门的仇雠心平气和地互通名姓,尤其是在这个人,用他沾满我亲人献血的双手,再次夺走我的爱人时。 “我希望永远也不必告诉你,我叫楼岚起,我的哥哥,叫楼雾起,我的爱人,叫叶鸣蝉。” “我没记住名字的,还有很多人。”钟毓秀摇摇头,“来吧,岚起。” 他的目光在云中君上点了点,笑道:“你哥哥看着呢。” 无论何时,只要回到殷府,似乎总有人在等着我。只要殷希声抽得出闲,那人必是殷希声无误,倘若殷希声实在百忙,也有德音或者其他大侍女,总不至于让我回一个无人相候的家。 我扑向殷希声,他忙张手来抱我,我犹嫌不够,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 “希希,你骗我。”我在他怀里小声说,“一点也不快乐。我好痛。” 我流了很多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右臂几乎被撕裂,臂上被开了一个又长又深口子,腰腹也被贯穿,很痛,是真的很痛。但我不是没有受过比这更重的伤,那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当年,遥远到我记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没有这么痛,还是比这更痛。 “我真的好痛啊。”我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希希,你为什么骗我呀…”浮生龌龊,哪里能给人带来半点欢愉?瞧我,放手一搏,赢得满盘皆输。 “抱歉…”殷希声虚虚地环抱着我,他不敢收紧双臂,生怕压倒我的伤口,但我真的很痛,痛到需要一个和疼痛同样程度的紧密拥抱。 我抓着殷希声的手臂,仰起头哀求他:“抱紧一点好不好?抱紧一点…” 殷希声闭上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抛却底线的溃败鸣金。 “好。”殷希声摸着我的头发,“小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毓秀死在了那场不为人知的战中,死得很快活。他流了很多血,比我多很多,但他很快活,他抬头看天,露出一个挑衅似的笑:“你要我活活看——我活给你看了,也死给你看了。”他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沫和细碎的内脏,但还是很快活。 我冷眼看着他,却几乎克制不住嫉妒,嫉妒他能这样快意地死去。钟毓秀就是来找我送死的,他要借我的刀死,还要让我生不如死。我自认为不是罪大恶极,也没有愧对天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钟毓秀很快乐地笑,他看向我,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让你痛,明明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姓。” “楼岚起啊楼岚起,我们是一样的,生不生,死不死,人也不是,神也不是,只有我们是一样的,只你和我。”钟毓秀小口小口地倒吸着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他还是在笑,“我太寂寞了,活着的日子那么难熬,你也不能比我好过,我们是一样的。” “楼岚起,你要痛着,只有痛着,你才能明白,我们是一样的。” 我很痛,但我和钟毓秀终究不一样,再痛也不一样。我见过走出寂寞的世界,得过压抑疼痛的拥抱,我和钟毓秀始终不一样。 钟毓秀已经没了气息,我不知怎么地,无论如何也想反驳给他听,告诉他,我曾经几乎重蹈他的覆辙,但我最终回归自己的道路。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说给他听,却像自言自语,“明月别枝,乌鹊惊飞,你都不曾见;大音希声,清风鸣蝉,你都不曾听。” “我们怎么会一样呢?” 第97章叶鸣蝉·不看·一 观颐 如果说世界上存在最悲伤的一句话,叶鸣蝉想,那句话一定就是:“你不要看。” 叶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血脉几近断绝,只叶柳氏一位夫人在诞下长子叶鸣蝉后又喜得佳讯。这本是好事,但生产实在是女人的鬼门关,能过一遭是上天保佑,再走一回,却未必幸运。 鲜血淋漓的叶柳氏被抬出产房时,是叶父陪在叶鸣蝉身边。父亲宽厚的大掌附上年幼的叶鸣蝉的双眼,对他说:“你不要看。” 男子汉大丈夫,软弱逃避的次数不能太多。那之后很久,叶鸣蝉都睁大双眼,泼墨点漆的黑眸沉沉静静,龌龊人间的种种龃龉,都看在眼中。 天冷下来的时候,荣州就开始飘雪。一开始是细细的雪点,落上一天,在地上也只薄薄一层,人在上面走过,就留下杂乱的足迹,黑黑白白混在一起,像霉烂的棉絮,很不好看。 天渐渐冷下去,雪渐渐大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就开始有了形状,被风卷着荡起来,洋洋洒洒满天都是。积雪压弯树梢的时候,地面也盖了一床雪被,厚厚的,人踩上去,也只陷进去几个小雪坑;走的人多了,雪被上就凹进了大大小小的陷坑,若是站得足够高,譬如站到荣州最高的登瑶台上时,往下看,雪被很宽很大,上面足迹却变得很小,使人不由得想起那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来。人生来去,漫无目的,不正如无趣飞鸿乱踏雪泥吗? 叶鸣蝉十五岁那一年,荣州的雪被上最大的那个印迹,是一个人。 人救回来的时候气息奄奄,亏得叶家财力雄厚,叶父也宅心仁厚,人参鹿茸灵芝草,样样稀世珍品都用了一圈了,才堪堪拦住了生死簿上勾命的一笔。 自称林宇的男子性格极温和,在许多领域广有涉猎,谈诗说剑,辩佛论道,他都能在淡淡微笑中提出不凡见解。 未悟靠师,即悟靠己。诚然叶鸣蝉是天才,但起点高的人,道路总是与常人不同,普通的先生根本不能帮打通叶鸣蝉自悟的道路。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2 但林宇可以。他仿佛是上天送来助叶鸣蝉一步登天的阶梯,只言片语就胜过叶鸣蝉曾听过的所有苦言规劝和淳淳教诲。 林宇同样是个十分尊重学生的师长。他从不以长自居,也不对叶鸣蝉提出任何期盼与要求。唯一一句,唯一似是而非的一句劝诫,是在叶鸣蝉潜心钻研菩提拈花锁时,林宇在一旁静观,半晌,他轻轻叹息道:“武道歧途,善终莫入。” 叶鸣蝉不解:“先生何意?” 林宇伤重濒死,虽然侥幸得活,却再也无法站立。他消瘦得可怕,坐在宽大的轮椅里,更显单薄:“你有过人的天赋,和更为过人的专注,有天赋是好的,能专注也是好的,但过分专注的天赋者,往往不得善终。” 林宇看着叶鸣蝉,他瘦的眼眶都深陷,眼神直勾勾地看人的时候,很有几分阴森味道。但他的语气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一位慈爱的父亲,饱含对幼子的温柔情意:“盼你有鲲鹏的前程,和雀鸟的归依。” 但鲲鹏振翅,翼若垂天之云,又如何能收敛羽毛,蜷缩燕雀之居呢? 入秋之后天就清起来,夜空也显得格外干净,月夜就有朗月当空,没有云雾来遮蔽;星子明亮的时候,月光就黯淡下去,不与它们争辉。鸟语和虫鸣是秋夜最令人欣喜的东西,丰收的季节,人和虫鸟都有好收成,人和虫鸟都开心,所以偶尔人弄出了什么响动,也不会打断虫鸟的歌唱。虫鸟不会怪罪人的无意之失。 但虫鸟也能感受到人的恶意。虫鸣戛然而止,鸟语被迫缄默,乌鹊惊起南飞的时候,就是人之恶意达到巅峰的时候。 林宇的轮椅停在檐下,往下一步,走下台阶,踏进庭院,就会踩进一地血污,血水泡着泥土,溅起来沾上人的鞋面和衣摆,是很难清洗的,或许十天半月,十年半生,永远都有痕迹。 貌若好女的恶鬼笼着手站在月下,他穿着红衣——或许那不是红衣,或许那原本是白衣,或者蓝衣,只是在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戮中,被染成了死亡的颜色。 色艳桃李的恶鬼对林宇灿笑:“好久不见。”语气熟稔,如对故人。 林宇面无表情——他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但总能让人感到他的友善和温和;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从不面无表情。林宇也说:“好久不见。” 叶鸣蝉也在檐下,他站在林宇的轮椅边,被林宇扣住了手腕脉门,即使身残近废,积累半生的武学功底也让林宇能轻松制住毫无根基的叶鸣蝉。 “小蝉。”这是林宇第一次这样叫他。 叶鸣蝉回头。 林宇露出一个微笑,如同以往一样,这是一个淡淡的,温和的笑,由这一个笑容,仿佛他们又回到那些谈事说剑,辩佛论道的寻常日子里。那些日子里没有乌鹊惊飞,也没有寒蝉哀泣。 “你不要看。” 这是叶鸣蝉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第98章叶鸣蝉·不看·完 观颐 叶鸣蝉最终还是走上了林宇所说的不可善终的道路,一个被断了前路,绝了归途的人,不得善终早是他注定的归宿。 他走得很狼狈,前无盟军,后有豺狼,全部的凭依只有一身孤勇,和满腔仇恨。在最艰难的岁月里,能够点燃他一身破败残躯的余温的,也不过是满腔怒火。 愤怒啊,谁该为叶氏的倾覆负责?是江湖吗?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吗?是道义吗?是锄强扶弱的道义吗?是苟延残喘的林宇吗?是嗜杀成性的平野客吗?是…他自己吗? 他走在孤独的单向的道路上,路上没有灯火,也没有星月的微光,行路的人只能尽力将每一步走得笔直,才不至于在这条迷惘之道上再度陷入未知黑暗。 叶鸣蝉也喜欢种花,金盏是早春的常见花种,花株不高,花盘也不算特别美,但是很亮,不必漫山遍野的金盏一齐开放,只消有一丛金盏绽开时,就像是满地碎金。即便高枝有粉杏白桃,近地有山茶迎春,也还是掩不住金盏的亮。 叶鸣蝉种的金盏花永远留在了小寒巷,走出小寒巷的只有他一个人,走不出小寒巷的也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得天恩赐,终于在无尽歧途中看见一朵灿如曙雀辉光的小金盏时,他还是被小寒巷困囿。 但小金盏实在是太亮了,即便是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也像在明丽鲜活的春光下,不减半分颜色。楼岚起,比起稀碎金芒,更像是叶鸣蝉向上天偷来的一段晨光。 “不看”二字给叶鸣蝉带来的桎梏仿佛就此成为过去。谁也无法直视太阳,但谁也无法忽视晨光。叶鸣蝉把小金盏种在小寒巷,小金盏就乖乖地在一片废墟里长起来,开出来,在黑暗中为他照出不可善终道路上通往另一条光明人生的岔道口。 但黑暗里有一束光,黑暗里却不止有一个人。小金盏能被叶鸣蝉偷去,自然有更多的人想来谋夺。 渡荆门的速度比叶鸣蝉预计得快得多,也可能是他怀抱光明囿居一隅,便不觉时间飞逝,叶鸣蝉松懈了。他像是昏了头一样,比扑火的飞蛾更加盲目,他追着捧着他的小金盏。只这一朵,就亮过他曾拥有的整片金色花园。 刀光剑影里他的小金盏离他而去。叶鸣蝉望着楼岚起的背影,断刃抓在手中紧了又紧。叶鸣蝉使了巧力,把渡荆门袭来的刀带飞出去,插入楼岚起脚边的土地,他还是不甘心,但刀剑永远也拦不住一束光。 楼岚起脚步一顿,似乎是想回头,但他终于还是离去。叶鸣蝉悲哀地想,他还是不能拥有一朵金盏花。 他打败了偷花者,但花也抛弃了他。他要一个人回到曾经藏过花的地方,一个人包扎伤口,然后一个人回到他的不得善终。 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其实不太能看得清东西了,可能是血,也可能是悲哀,有东西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把来人掼到墙上,听见一声呼痛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他原来也很痛。 纸包和药瓶掉在地上,药材撒得满地都是,他的小金盏在一地狼籍里疼得掉眼泪,指着他的鼻子跳着脚闹:“你干嘛啊!” 叶鸣蝉脑中一片空白,所幸曾经哄好过小哭包的布老虎还在房里,叶鸣蝉把它捞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楼岚起怀里:“不哭了。” 楼岚起抱着布偶,吸吸鼻子,义正言辞道:“我生气了,你要向我道歉。” 叶鸣蝉照做不误,语气诚恳真挚:“对不起。”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3 楼岚起动了一下,从倚着墙站直,他显然是痛到了,皱眉吸了一口气,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反手去摸后背。转朱阁的墙壁上浮雕着富丽的虫鸟花卉图,楼岚起一身娇生惯养出的细嫩皮肉,往上重重一磕,定然是一片青紫。楼岚起小心翼翼地摸摸后背,又被疼得蹦出好几朵泪花。 “不原谅你…”楼岚起哭得哼哼唧唧的,上气不接下气。叶鸣蝉也缺乏哄人的经验,只好为难地看着他哭。两人一个伤一个残,站在墙边目光对视,都是一样的慌乱。 楼岚起哭了有一会儿,睁开朦胧的泪眼,看叶鸣蝉已经盯着他发起了呆,手上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涓泉似的流也不管,只好努力地吸一口气,把还没发泄完的委屈憋回去:“快点去疗伤。”他踩了叶鸣蝉一脚,“药钱还没付呢…你付钱我就原谅你。” 生活果然还是要有一朵小金盏才叫生活啊。 叶鸣蝉的生活从有了一朵小金盏后就开始重新明亮起来。他重新种了很多花,花园的边缘是一圈金盏,围簇着花中小楼的还是一圈金盏,被珍藏在小楼里的,则是他最珍贵的小金盏。 楼岚起有赖床的习惯,但从住进小楼里,叶鸣蝉每天想尽办法让他早起,因为早起的小金盏才能沐浴第一缕晨光。 “太阳也没那么亮了。”叶鸣蝉圈着楼岚起,耳边低声说:“金乌的眼眸被我偷来了一只,藏在我的怀里,只照亮我一个人。” “你会瞎掉的。”楼岚起说,“那可是半颗太阳的光亮。” “也是人世一半的温暖。”叶鸣蝉说,“值得了。” 春天也迈入它的暮年,很快要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夏天来接替他。楼外的金盏花已经开始凋谢了,叶鸣蝉一边盘算着夏季的花种,一边依旧早早把楼岚起叫醒,让他去浇花:“你浇完花,我就回来了。” “浇完花我要回去睡觉的。”楼岚起打了个哈欠,“你不要闹我。” 叶鸣蝉没应好,也没应不好,他买完花种,顺手还带了两个人的午餐,和楼岚起的点心,糖糕的摊前有不少人,他耽搁了片刻排队。 然而就是这片刻耽搁,一切都脱出了预计,手无寸铁的楼岚起要独自面对不善来者的满腔恶意。楼岚起不是真正的不见风雨,他也和叶鸣蝉一起经历过亡命奔逃和血腥残杀,也能在战时成为助力,在战后提供慰藉。他娇气,但不胆怯。 可楼岚起确确实实在害怕,来者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楼岚起已经害怕得发抖。叶鸣蝉心疼愤怒得双眼发红。 楼岚起骑坐在叶鸣蝉身上,抖着手去掰他的手指:“把刀给我…把刀给我…” 叶鸣蝉咬着牙,压抑着声音里的怒火,柔声哄道:“岚起,小岚,你乖,放手。” “把刀给我!”楼岚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给我…你不要看…你不要看好不好?” 叶鸣蝉瞳孔皱缩,深埋心底噩梦再次翻搅起浊浪,一切悲剧的源头似乎都在此刻串联为一体,世间最致命的无力,从来都是那一句:“你不要看。” “好。”叶鸣蝉强咽下涌上喉口的血腥,温声道:“我不看。” 乌鹊惊飞,寒蝉鸣泣的末日终于还是来临,叶鸣蝉依旧要独自走向他的不得善终。 第99章回响 观颐 越别枝彻底地长开了,像一把出鞘刀,开刃以后便再也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光芒。 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是一样的好看,像冬日清晨蒙雾的湖面,也像夏日傍晚雨前的山巅。 我转过头,蹲下来看见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鬓边已经有了落霜。 我大感惊奇,扯落发带,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白发缠在手上给越别枝看:“你看,我也有白发了。” 越别枝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看着我的白发,一手扶着我的头,另一手轻轻一拔。 “你干嘛呀?”我看着越别枝把白发从我手中拿走。 “走吧。”他来拉我的手。水边是一片广阔的金盏花海,放眼望去,仿佛置身金玉为阶的仙境。 成年的越别枝比我高得多,妫州人都很高,异常的发色与瞳色使得他们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得天独厚的身高更令他们越发瞩目。越别枝就是这样的吸引眼球。 他比叶鸣蝉还要高,肩胸宽阔,四肢修长,有高挺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鼻梁很高,发色反而比小时候浅,有些偏灰。 他牵着我,步子迈得很大,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走了有一段路,他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的腿都和他一样长,才终于放慢步伐。我松了一口气,边走边弯腰从一海碎金里捞起一朵。 “去哪里啊?”我问他。我把花拿在手里,水塘已经被我们甩在了身后,走到这里,四周都是金色的波浪,好像天也被映得金亮,仿佛天地都被金盏占据。 越别枝的话还是很少,他转头看我,对我说:“你该走了。”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花海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两条路,一条通向噬人的黑暗,一条通向另一片金色花海。 我抓紧越别枝的手:“走那边吧?”我指向花海通道。 “那是死路。”越别枝说。 “不是吧?”我抓着越别枝的手,把他往那边拖,“走嘛,走走看嘛?” 越别枝不动,他一只手垂在身侧,被我抓住的手开始缓慢地挣脱:“你该走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4 “走嘛?走嘛?”我死死地抓着越别枝的手指,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哀求的颤抖,“走嘛…” 越别枝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他挣脱了我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我。 “楼岚起。”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叫我,“楼岚起。” 我才看见他始终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里,攥着一根银白发丝。 “小岚?”有人往我怀里塞了一捧花,“在看什么?” “鸣蝉?”我回过头,撞进一双点墨黑眸,“你看见我弟弟了吗…” “谁?”叶鸣蝉带着我的肩膀往前走,“我们走吧。” “可是…”我想回头,但叶鸣蝉捧着我的脸,亲了亲我的发顶:“走吧?” “去哪里呀?”我茫然地问他。走了这么久,我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就在前面。”叶鸣蝉轻轻带过。他一边走,一边挑挑拣拣地采摘沿途的金盏,做了一个更大更美的花束,换掉了我怀里的这一捧。 “你该走了。”他摸摸我的脸。面前依旧是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另一片花海,一条通往同一种黑暗。 “你不牵着我走了吗?”我问他。 “我看着你呢。”叶鸣蝉勾起嘴角,“小岚乖。” 我犹豫地看着两条截然不同岔路,叶鸣蝉始终温柔地望着我。 “我可以…”我抱着花,小声问,“我可以不走那条吗?”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选择漆黑一片的道路。 叶鸣蝉神色微怔,随即笑着抱了抱我,花束被夹在我们中间,他专注地看着我,亲吻落在花瓣上。 “走吧。”他说。 “我的地盘里,是谁欺负我弟弟?”雾起按了按我的脑袋,“是谁不要命?” 我只顾望着他掉眼泪。 雾起背对着我半蹲下身:“上来,哥哥背你。” 我爬到他背上,还是一个劲掉眼泪。雾起直起腰来迈步:“怎么哭得这么安静?不告状啦?怕什么?哥哥在呢。” 我吸着鼻子憋眼泪:“我长大了。” “变成大哭包啦?”雾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走得很稳,像从小到大的无数次里一样。哥哥的背是可以用来哭的,哭累了,还可以被哥哥哄着睡。 “变成大男人了。”我反驳他。 “没有吧?”雾起拍拍我的腿,“今天不能睡,来,下来。” 我滑到地上站好,雾起擦干净我满脸的眼泪,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还是我的小家伙啊。” “还哭不哭?”雾起捏了捏我的脸,“不哭了,就走吧。” 我鼻子一酸,又想哭。 “诶,诶,哭也不能留下啊。”雾起手忙脚乱,“好不好?要不然哥哥再背你走一段?等一下走好不好?” “非要走吗?”我颤着声音问。 “这里不能留。”雾起和我抵着额头,“好不好啊?” 我摊开手,手心里的金盏花已经有些奄奄了,花瓣也被我攥得皱巴巴的。我把这朵垂头丧气的花塞进雾起手里:“那…这个给你。” 雾起珍而重之地将它笼护在掌心,对我露出笑容:“去吧。” 我睁开眼睛,对着床顶浮雕看了很久,依旧看不清那是一幅什么图景。 殷希声遮住我的眼睛:“看不清不看了。”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5 “希希。”我扶着他的手腕,他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我在他手底下眨眼睛,“我梦见两条路,一条很黑,一条很亮。” “你走了哪一条?”殷希声温声问。 “很黑的那条。” “很勇敢。” “我走了好久啊。”我说。 “然后呢?走到哪里了?” “走到更深的黑暗里了。” 第100章花 观颐 泰恒塔是一个很知名的塔,但没有任何传说。这很奇怪,但凡名声在外,总会有些或真或假的编排,但泰恒塔没有。 原汀是我在天界的第一个朋友,当初这个第一位朋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好做神,别进泰恒塔。” 但一直到我们分道扬镳,他也没再对我详说泰恒塔。我单知道泰恒塔是一个恐怖的所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怖,才能让天界众神忌惮,让明粢不得不入轮回洗罪。 我至今也没有见过泰恒塔。如果钟毓秀的疯狂是泰恒塔所致,那么入塔为囚似乎也不算什么刑罚。这人间早已是我的地狱了,泰恒塔不过是另一场噩梦。 我像往日一样在殷府晨起,洗漱,更衣,用膳,好像从未有过开满金盏的一场幻梦。 我对殷希声说:“希希,我要走了。” 殷希声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你说路上很黑,路上小心。” “我今天回不来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小朋友。”殷希声叫住我,“走远一些,慢慢地走,总能走到光里去的。”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光是在人间的,可神天太好了,连太阳都照不到,我能去到哪里见光呢? 神天能遇见神的概率其实很低,因为天大神少,神少还不出门,我很艰难地问去泰恒塔的路。被问路的神君都露出怪异的神情,十分避讳地冲我摇摇头。最终还是一个绿裙的神女,告诉我塔在小重山。 小重山在仙天的边缘,是神天仙天与人间三处的接壤,越过小重山巅的鹤飞岩,就是人间振州;鹿鸣涧连接神仙二天,泰恒塔就在鹿鸣涧底。 塔被破不久,神天的办事效率则一向令人绝望;泰恒塔所在的鹿鸣涧又属神天,勤快的仙天坤部也上不来抢修,所以泰恒塔怎么破的,还怎么破着。 我一头扎进鹿鸣涧里,泰恒塔没有守卫,我就自己走进去,自己关上门,把自己这个噩运传播体,关进隔绝之地去。 泰恒塔里什么也没有,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无一物。没有墙,没有地,也就没有通常由地边墙角充当的“角落”。踏进泰恒塔,就是踏进一片虚无。不要说没有光,在这里,连“有”这个字,都是奢望。 我终于意识到泰恒塔的恐怖之处。但我也亲手关闭了出塔的大门。 明粢其实从未真身降临人间,在轮回洗罪之前,他甚至从未眼见人间。但他的住殿却叫别有人间。 即便是如今,明粢也说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经历过人间。他经历两次轮回,每次都是半身入世,越别枝是一半的明粢,有一段人生;叶鸣蝉也是一半的明粢,也有一段人生。明粢是一整个的明粢,但明粢有没有人生呢?在他半身入世的时候,谁是明粢呢?在他洗罪而归的时候,明粢又是谁呢? 明粢在住殿外站了很久,终于决定摘下“别有人间”的牌匾。 “回来啦?”有人和他打招呼。明粢看见来人,恭敬地回话:“是,老君。” 明止君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高大男子,满意地点头:“好,好,回来就好。有没有空帮老君跑个腿啊?” “老君请讲。” 明止君转过头,明粢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边有一座山,越过山巅的鹤飞岩,就是真正的人间。 “老君约了个小朋友看花,他大概是忘了吧。”明止君说话很慢,有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他说出口的话语,应和着天地的奏旋。 “年轻人,贪玩。”明止君抱怨着,语气却带笑。明粢知道这位老君一向喜欢年轻的小辈,仙天的姤使就颇得他照拂,是个很温和的老人家。 “明粢啊,你帮老君去提醒提醒他,再不来,花可就不是他的了。”明止君道。 “不知老君所说是哪一位小友?”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6 “你也忘性大。”明止君笑着看向他,“你们还是战友呢,云中君,记不记得?” “他在…哪里?”明粢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吞下久晒的细沙。 “傻孩子,一回来就去了泰恒塔。”明止君数落道,“泰恒塔是好地方吗?泰恒塔又没有花,年轻人就是傻大胆,哪里都敢闯。” “别人为了不入塔,小心谨慎,连你也要入轮回洗罪,他就这么进去了。”明止君开始一个一个地数落起这些年轻神君来,“原汀也是,那么久没把小楼吓怕,还能让人有胆入塔,就是太惯着小楼了。” “我去。”明粢沉声道,“我去,老君。我去找他。” “我去找他,我去把他带出来,我看住他,我不惯着他。”明粢一字一句道,“老君,把他交给我。” 明止君抿着唇,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明粢,仿佛要把这个年轻善战的骁勇神祗重新认识一遍。 半晌,明止君摆摆手,叹道:“先去,先去,把他带回来再说话。” 第101章[别有人间]反复 观颐 泰恒塔的外观看上去不能更普通了:青灰色的塔身,因为钟毓秀的暴力破塔,脱落了不少砖瓦,露出土黄色的墙皮;飞檐上悬着青铜塔铃,可惜的是鹿鸣涧底没有风,听不见铃响;黑漆的大门紧闭着,没有落锁,像是轻轻一推就能大开。 明粢走进了,才发现门上没有门环,他静立了一会儿,屈起手指,在门上“笃笃”叩了两下;没有人应答,他停了一会儿,又是“笃笃笃”三声,然后三声,再三声。 楼岚起还在塔内的一片虚无里飘着,做人是要脚踏实地的,长时间的脚不沾地令他难以适应,他一会儿正着飘,一会儿侧着飘,飘着飘着还会整个人头下脚上地颠倒过来。楼岚起倒立着想:虽然塔里很无聊,但是像这样倒挂思考人生的机会,一辈子又能有几次呢? 楼岚起一边想着,就听见叩门声。泰恒塔里没有方位,听不出声音的来源,他已经在塔里飘到不知今夕何夕,早也忘了门的位置,但出于礼貌,他作为塔里唯一的住客也还是要努力去应门。 “等一下啊——”楼岚起喊,但没有声音。塔外的叩门声可以传进来,塔里的说话声却不能被听见,虽然不知道泰恒塔这样的设定有什么意义,但显然很适合用来关押话唠。 楼岚起手脚并用着把自己转正——其实他也已经分不清头脚该朝哪个方向了,无论哪个朝向,都不会有气血逆流的倒置感,所以他只是胡乱在虚空里倒了个个儿,然后断线风筝一样地到处乱飞,如果门外的人运气好,应该可以在楼岚起把自己转晕之前等到回应。 明粢叩了三下门,三下,三下,又三下,“笃笃笃”的叩声响响停停,门内始终没有回应。他洗干净了杀罪,天道判定他是清白身,进不了泰恒塔,甚至推不开塔门。门从里是可以随时打开的,只要塔中囚徒能找到门。泰恒塔与其说是一个监牢,但不如说是一个静室,只要能静下心,就能出狱。 明粢执着地叩着门,他不敢停,或许楼岚起正在寻找门的方位,他的叩门声起码能提供一点指引。塔外不远是一片平坦的绿地,没有花木,但看起来很适合种花。明粢想,一定适合金盏花。 楼岚起确实循着声在找门,他飘得有些晕晕乎乎,往左往右都是一片空。泰恒塔的门又小又窄,相比塔身而言一点也不气派,相比塔内无尽的虚空就更显小气。盲找中门的概率大约等于落沙穿针。 “你别敲啦——”楼岚起再怎么喊,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找不到门啊——你回去吧——”说着,他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上。 从天而降的细沙都能穿过针眼,世间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 塔门朝里开,门内和门外一样没有门环。楼岚起在门板上上下摸索了一遍,才不可置信地接受了这个毫无人性的设计,然后锲而不舍的抠起了门缝。 明粢似有所感,停止了动作。还扒着门缝的楼岚起听见叩门声消失,侧着耳朵又仔细听了听,愤愤道:“我好不容易找过来的,你怎么就放弃了啊?再等等啊!” 明粢把手贴上塔门,他的手掌宽大,手指骨节明显,但不过分突出,线条流畅而悦目,修长的骨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皮肉。单只看这样的一只手,就能想象主人的高大有力。 “岚起。”他对门后的人轻声说,“开门。” 楼岚起动作一滞,贴在门上的手仿佛触了火炭一样地猛地缩回来藏在身后,整个人从头僵到脚。半晌,他动了动,背后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人往虚空里退了退。 “岚起,见我一面。”明粢对着黑漆的大门,语气莫名,“你不想见我吗?” 不好说。楼岚起想,主要是见面可能要尴尬。他们彼此熟悉,共度过两段生命;又彼此陌生,仅止于互知姓名。 楼岚起小声问:“你是明粢吗?”他也知道,无论声音大小,门外的人都听不见。 然而明粢却像是知他至深,几乎在楼岚起话音刚落时就接口:“我是明粢。” 楼岚起背靠着门,不说话。越别枝有一双灰眼睛,明粢有吗?叶鸣蝉会编很漂亮的草雀,明粢会吗?明粢是什么样子呢?楼岚起努力回想泽灭木一战,但那场战役实在太过久远,更别说就算是战中,他也没有注意过这位骁勇的战神。当时一心一意都在找死上了,哪里有空关心战友长什么样? “你想见越别枝吗?”门外的人问,“或者叶鸣蝉?” 太犯规了。楼岚起咬牙。 “我不能让你见他们。”明粢说。 那你就能拿我寻开心?楼岚起想。 “但我就在门外,如果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 为什么要见你啊。楼岚起不甘地想,要是你长得很丑怎么办啊?要是你没有灰眼睛,也不会编小草雀,我怎么办啊?我哭给你看吗? 泰恒塔外的景色很好,反而显得老旧的塔和鲜活的景格格不入。明粢倚着门坐下来,两条长腿随意地伸直出去,压在草地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7 隔着一道门,塔的内外都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明粢开口道:“你看见塔外的景色了吗?” 楼岚起想了想,自己进塔前根本没有注意。 “很好看。”明粢说着,想起自己半身入世时见过的人间,又道:“但可能比人间差一点。” 楼岚起心中“哦”了一声,刚冒出头的兴趣又缩了回去。 “但也还可以。”明粢又说。 什么人啊,楼岚起想,说话这么反复,肯定是个变化无常的男人。 第102章败寇 观颐 明粢才明白,明止君说的“先把人带出来”是什么意思。楼岚起并不坚持主见,也不执着目标,所以极少自作主张,然而一旦他排除万难为自己做了决定,就极少再有改动。因为决定反复的时候十分累人,所以楼岚起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是楼岚起掌控着一切。明粢进不了塔,见不到人,只能日复一日地对着紧闭的黑漆大门说话,试图得到一点回应。但楼岚起没有赐下半分垂怜。 这份冷待也恰给了明粢思考的余地,毕竟楼岚起实在像是专治明粢的洪水猛兽,明粢波澜不惊千万年,一着不慎,落得满盘皆输——他到现在都没来得及摘下别有人间的牌匾。 然而万事总有变数,明粢这边还没理出头绪,鹿鸣涧那边就来了一个旧识。明粢和原汀的交情止于泛泛,如果没有楼岚起,他们那点稀薄的情谊大约还不够一个擦肩,更不要说相互问候——楼岚起实在是一切的变数。 两位神君对彼此点一点头,就算是问候。原汀的身高和明粢相仿,和闻名遐迩的东君站在一起,也不会输在起跑。但原汀看向明粢的目光里,依旧有难掩的敌意。 明粢福至心灵:“你喜欢他?” 原汀勉强扯起嘴角:“不知东君竟有炫耀胜利的恶质。” 明粢并不辩解,他远播的是凶名,实际性格还算是温和,原汀话里带着无伤大雅的刺,他也无意计较。明粢是楼岚起的败寇,但他不介意被另一个败者误为成王。 明粢让出一块地方,示意原汀坐下。泰恒塔两扇门,两个神君各倚一边,浅薄的交情在他们之间挑不起任何共同话题,最终还是要说回楼岚起。 明粢的问题近乎揭人伤疤:“为什么喜欢他?” 原汀冷淡地瞥了明粢一眼,明粢是诚心发问,然而原汀听来却像挑衅:“你呢?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原汀站起来,掸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和褶皱,轻轻地敲了敲黑漆的门板。 明粢和他一起屏息等着。没有回应,楼岚起不愿善待他的败寇。 原汀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明粢倚靠着门,半晌,他伸出手,轻轻贴在门板上。 塔里悄无声息。明粢正要收回手,却突然感受到一股细微的震动——楼岚起在里侧叩门:“笃笃笃”。 天界没有金盏花,明粢想了想,问塔里的人:“你想吃什么?” 他也不指望能得到楼岚起的回应,只叮嘱道:“我很快回来。” 天界出入大多通过四方门,腾蛇门不属四方之一,加之大多数时间都开向人间,一派千万年如一的凄凉。 明粢看门卫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东君,真身降临,往人间”。往上看,上一条是:“云中君、司籍,真身降临,往仙天”。再上一条,就是他和楼岚起一切纠葛的开始:“云中君,真身降临,往人间”。 明粢指着那一页上的空白处,对守卫道:“这行,留着。” 守卫不明所以。腾蛇门主要通往人间,虽然人间话本爱写神仙下凡,但实际要是评选“神仙最不喜欢的去处”,一定就是人间。在人间神力术法都受限制,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不痛快。 明粢重复:“留着这行。”守卫莫名其妙地点头应是,明粢这才离去。 叶鸣蝉和楼岚起在深州很有一段生活,明粢光是旁观那段回忆,都觉得那满地的金盏亮得刺目。 人间才有生活,神天又大又空,寂寥得只剩生存。然而明粢真正降临人间,却觉出一股索然来。 人间很热闹,但热闹得很凄凉。明粢行走在其中,只感到一股萧索的疏离,半点没有叶鸣蝉记忆里的归属。热闹是凡人的,繁华也是凡人的。人间是属于凡人的,和东君没有关系。 明粢很快觉得厌倦,他抿着唇,在叶鸣蝉光顾过的小店买了花种就匆匆离去。 回天之前,他又心念一转,去了一趟叶鸣蝉和楼岚起的小楼。 时节已经入夏,春花凋零,而叶鸣蝉没有来得及撒下夏花的种子。 明粢推开门,很轻易地踏足了一段回忆:小楼的底层是客堂和上整片是一大间卧室,没有厨房,因为楼里的住户没有一个会做菜。 书房的桌上有些乱,笔架歪斜,镇纸一半探出了桌沿,墨水干涸在砚台里,桌子中央放着一本本子,一只毛笔横在本子上,墨水落了两滴在桌面。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8 明粢翻找叶鸣蝉的记忆,看见变故突生的前夕,叶鸣蝉把楼岚起压在这里亲吻。 明粢抿紧了唇,有些郁郁。桌上的本子原是楼岚起的账本,专用来记对叶鸣蝉的赏罚。叶鸣蝉偶尔也在上面添笔,久而久之,本子就成了楼叶二人的对话簿。 被明粢翻开的这一页上,叶鸣蝉问:“怎么哄一个生气的楼岚起?”短短一句,字里行间都是宠溺。 旁边是楼岚起的小楷:“哄不好了!扣两天!” 明粢看到这里,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 下一页,叶鸣蝉写:“世上最可爱的人,喜欢叶鸣蝉。” 楼岚起回:“胡说,是叶鸣蝉喜欢世上最可爱的人。” 楼岚起字迹清丽,笔锋稍嫌绵软,明粢抚上那行字,就像是抚上了写字的那双净白纤长的手。 叶鸣蝉早晨写下问题,楼岚起晨醒之后就会回答。然而叶鸣蝉的最后一个问题,等到了回答,却没有等到人看。 最后那一页,叶鸣蝉问:“一个楼岚起,要拿多少喜欢来换?” 明粢求解的问题只有一个:是他喜欢楼岚起,还是叶鸣蝉对楼岚起的喜欢影响了他?没有人能替他解答。一半的明粢算不算明粢?一半的喜欢算不算喜欢?叶鸣蝉的人生究竟属于不属于明粢?叶鸣蝉可以对楼岚起确切地说出“我是叶鸣蝉”,明粢却反而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明粢。越别枝感恩楼岚起,叶鸣蝉喜欢楼岚起,合二为一的明粢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楼岚起。 两个半身都有一段值得赴死的人生,真身却只有一大堆无头绪的糊涂账。如何不恼人? 然后他看见楼岚起笔锋绵软,语气也绵软的回答:“要一个叶鸣蝉。” 明粢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半晌,他抬手捂住眼睛,另一手紧紧抓着本子,拇指正压在“叶鸣蝉”三字上。 是谁喜欢楼岚起?明粢挫败地想,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谁能不喜欢楼岚起? 第103章老病 观颐 世间万物,有生于无,而泰恒塔显然在万物之外,无无既无,人在塔内仿佛归化于天地,心澄欲遣,湛然常寂。 然而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皆为身中浊鬼,泰恒塔清心静气,除浊辟鬼,无异于掐灭人的七魄。七魄尽灭,三魂不保。泰恒塔对于无魂无魄的先天神而言是难熬的静室,对于肉身凡体楼岚起的而言,是销魂灭魄的死牢。 但楼岚起不知道,或许即便知道了,他也不会在乎;明粢在乎,可明粢不知道。 金盏的种子已经洒满了鹿鸣涧,天上人间一日三月,想来不久鹿鸣涧就要变成一片碎金海。明粢带走了那本对话簿,第一朵金盏开放时,他已经把内容看过了几遍。 空旷寂静的鹿鸣涧突兀响起一声叩响:“笃。” 明粢不可置信地望向紧闭的漆黑塔门,那一声又轻又短,消散后就了无痕迹,更像是明粢的幻听。 但明粢很快得到了力证,叩门声再次响起:“笃,笃笃笃。” 明粢生怕惊破这份镜花水月般的意外之喜,语气都只敢克制着欢欣:“岚起?” 门里的人比他果断得多:“笃笃笃。”干脆的回应。 泰恒塔门朝里开,里侧又不设门环,不留门把,楼岚起往外撞的时候还分出心想:难怪钟毓秀要武力破塔,泰恒塔根本从一开始就杜绝了别人对它的温柔以待。 塔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青铜质的铃铛,响声和外表一样质朴古拙,带着一股涉世而出的空渺,踏着铃音出塔的人也像是裹挟一身远道的红尘而来,揉进怀里,仿佛拥抱一个人间。 别有人间的牌匾还挂在明粢的住殿。人间独一无二,天界清寒不胜,高踞云端的别有人间不过是虚衔。 然而明粢接住楼岚起,收紧手臂把人抱个满怀时,却在千万年寂寥的惊鸿一瞥里,看见天上别有的一方人间。 明粢闭上眼睛,发出夙愿得偿般的悠长叹喟:“岚起…” 如楼岚起所料,明粢和叶鸣蝉并不相像,相貌和越别枝也相去甚远,完完全全是一副楼岚起陌生的皮囊。 “你…”楼岚起欲言又止,他摇摇头,急道:“多久了?” “什么?”明粢不解。 “过去多久了?”楼岚起抓着明粢的手臂,急急地问:“人间过去多久了?人间?” 明粢略算了算:“近十年。” 话音刚落地,楼岚起便挟着风飞掠出去,明粢被他甩在身后,术法召来的风撞在塔铃上,发出一声讣告般的不祥鸣响。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19 明粢骤然醒悟,追着楼岚起而去。 殷希声侧着头和德音说话,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这位忠仆鬓边的白霜,那里原本只是黑灰的发里夹着丝缕斑白,而今已是霜雪染透。 殷希声也相差无几,殷氏底蕴深厚,要扛起这样一个大家,家主必要殚精竭虑;而家主越是励精图治,又会召来已经对世家诸多不满的君王的更多忌惮;越是被君主视为眼中钉,殷氏处境就越发的艰难,殷希声只能越加地劳心劳力。根本无解。 殷希声难得在谈正事时出神,德音咳了一声,请示道:“主人大张旗鼓地找楼公子,已经被定州那边盯上了,大约是想从此处突破殷氏。好在时过境迁,旧迹难寻,但还是请示主人,赏令是否照旧发布?” 殷希声刚被拉回了心思,听到这番话,又恍惚了一下。十年前,一纸二十年不撤的高额赏令闻名五十州;十年后,赏令依旧,赏金依旧,千谋万算,只怕楼岚起找不到路回家。重赏之下,才能保证不论他的小朋友身处何方,都有人引路。 然而殷希声也知道,楼岚起当年的一句“今天不回家”,并不是晨起出门的简单告别。不回家的日子不止今天,还有明天,和之后的无数天。此生再见希望渺茫。 疲惫感一下排山倒海而来,淹没殷希声耳目。他近乎失态地被压弯下脊梁,抬手捂住了眼睛。半晌,德音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撤了吧。” 像殷府这样的百年大家,府邸格局甚少变化,从初建但如今,也不过经历几次小修小补。楼岚起曾提醒过花园的青石路有损,殷希声那时正忙,等到腾出心神想起那条待修道路时,楼岚起已经别去了。殷希声在站在那条路上,想起楼岚起还抱怨过殷府曲径通幽,美则美矣,却容易迷路,然而嘴上这么说着,楼岚起闲极无聊的时候,还是会把自己迷在园里,等着殷希声来找他。 那天花园里的青石路上,有一个人静立过一轮日月交替。月光再一次临幸青石的时候,已经是故旧换新了。 花园的月门也没有什么变化,一旁的绿萝不加修剪,便恣意地长成最自适的仪态,攀在门边,像一个探头探脑的顽童。 殷希声摸了摸绿萝的新叶,举步跨入月门。繁花已经满园,轻风拂面的时候,就送来一春芬芳。 香风卷着春日最早盛放的小桃花撞进故人怀抱。殷希声收拢双臂,满腹愁思通通让路,十年等待只剩一句庆幸。 幸好他的老病残躯,还能抱稳一朵小桃花。 第104章兰烬 观颐 景州贺氏与深州殷氏的渊源由来已久。相邻州府,同等大姓,百年交游,结成一对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 贺氏惯常在每年夏末送来药材,在来年春初取走药酒,殷氏则有专人对接接待。两家百年如一,默契非常。 殷希声有心想多陪陪楼岚起,但贺氏今次是少主出面,而殷恒光还在外游学——至少说法上是如此,殷希声不得不亲自接待交酒。 但楼岚起近来黏人得厉害,殷希声往哪里去,楼岚起都跟在后面,连长达数个时辰的月议,楼岚起也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锁在殷希声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殷希声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楼岚起乖得万分合人心意,像只还带着奶香气的小狗,连叫声都是呜呜咽咽的撒娇。 受贺氏医药传家的影响,景州大小街巷都是药名,贺氏本家就坐落在忍冬巷,如同殷氏本家所在的倾盏巷终年弥漫酒香一样,忍冬巷长年累月飘着药香。殷希声曾有一次造访,恍惚觉得路边青石古厝都饮饱沁人心脾的清苦芬芳。 从忍冬巷里走出来的人,自然也带着忍冬巷的味道。贺氏少主名兰烬,人如其名,带着一股慵懒消沉的暮气,腰间的药囊逸散出艰涩苦味,楼岚起皱着鼻子,躲得远远地抱着杯子喝水。 贺兰烬和殷希声说着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楼岚起的方向飘,终于在煮茶的空隙里,问道:“这位可是叔父的亲小?” 殷希声不欲多谈:“不是。” 贺兰烬却不依不饶:“或是哪位世家子?” 殷希声放下茶盏,青瓷底在梨木桌上叩出冷硬的响声。贺兰烬再问:“莫不是叔父的故人之子?” 楼岚起喝完水,把杯子递给一旁的德音。贺兰烬看他的眼神未加收敛,楼岚起好歹顾虑着殷希声,没有把不满摆在脸上,但横竖还是不痛快;又不愿意离开殷希声,只好鼓着脸,小声地问德音:“他什么时候走啊?” 德音也对这位贺氏少主不甚满意,安抚楼岚起道:“不久,酒马上取来了。您不如到偏间去?” 楼岚起不情不愿道:“不要…不去…” 德音无奈:“那您多担待吧。” 药酒如德音所言很快送来,贺兰烬当堂点过了数,今年的交酒就算完成了。贺氏自带的人手开始搬酒,贺兰烬俯身挑了一个小坛,揭开封泥,幽幽清苦的味道缠缠绵绵地涌出来,楼岚起眼睛亮了一下,偷偷吸了一大口气。 贺兰烬托着坛底,向楼岚起示意。楼岚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贺兰烬笑道:“赠小公子。” 楼岚起的心情一下明媚起来。临走之前,贺兰烬状似无意地轻声问:“小公子,识得墨非鸿否?” 楼岚起闻言一脸茫然,歪头想了想,还是一脸茫然。 贺兰烬换问:“小公子是否到过澶州海光堂?” 楼岚起不确定道:“墨欧?” 贺兰烬点头:“是。”顿了顿,又道:“小舅尤善丹青,烬小时在海光堂,是看着公子的画像长大的。” 楼岚起听不出贺兰烬是否有弦外之音,也不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反应了半晌,呆呆地“啊?”了一声。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0 贺兰烬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幸会…再会。” 楼岚起愣愣地看着他,突兀问道:“为什么用这么苦的药囊?” “嗯?”贺兰烬一步要走,闻言又停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伸手把药囊解下来,放进楼岚起手中:“草药虽苦,何及人间半分?” 贺兰烬勾起嘴角:“小公子,告辞。” 楼岚起捧着药囊,被近在咫尺的苦味逼得打了一个喷嚏。殷希声探手过来,把楼岚起正不知如何处置的药囊拎走。楼岚起张了张口,觉得牙根都被苦得发酸。 殷希声揉揉他的脸颊,叫他:“小朋友。” 楼岚起抬头看他。殷希声措辞了一会儿,道:“我有些累了,是时候该把殷氏的担子交出去了,劳你一趟,去澶州把归明召回来,可不可行?” 楼岚起的神色明显就不大愿意,他犹犹豫豫地打商量:“德音去嘛?” 德音还没说话,殷希声就道:“德音腾不出闲。” 楼岚起哼哼唧唧道:“那你和我去…” 殷希声失笑:“我更闲不得。归明离家日久,定要是家里人去才有诚意,你看偌大殷府人来人往,除你以外,还有谁得闲?” “家里人”这句话实在是太好听了,楼岚起可耻地动摇了:“那行吧…” 楼岚起的行李是德音一手收拾,殷希声检查了一遍,又多往里添了许多小零嘴,仿佛楼岚起不是正经出门办事,而是童子踏青春游。 楼岚起丝毫不以为耻,他围着殷希声转来转去,一边还不死心地碎碎念:“你也去嘛,你也去嘛。” 殷希声把他拎到一边:“站好。” 临出发时,楼岚起扒在马车的窗沿往外看,殷希声冲他挥了挥手。车夫的把马鞭在半空甩了一个花,将将要抽下去时,楼岚起突然掀开车帘跳出来。 车夫唬了一条,鞭尾险险转向,打在地上扬起一捧尘土。殷希声也难得惊怒,语气冷硬道:“做什么?” 楼岚起不理他。他一股脑地往外掏东西,先是云中君,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各种玉佩金珠,还有各种各样草编小雀和小昆虫,拇指大小,精致非常。零零碎碎的小物有许多,殷希声简直想不通楼岚起平时究竟把它们收在哪里,一个人身上怎么能藏这么多东西?最令殷希声哭笑不得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一朵不太精神的金色小花,花瓣有些打焉儿,像是被摘下了一夜后略微失水的模样,或是挣扎在季末奋力开出的天生不足的最后一朵。 掏到最后,楼岚起手里只剩一个钥匙模样的东西,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放手。“我就留着这个。”他小声嘀咕着,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殷希声双手堆满了东西,对楼岚起无可奈何。 楼岚起认真道:“我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你要帮我看好,我回来要找你要的。” 殷希声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楼岚起爬上马车,还没坐稳,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殷希声心头一软。 车夫后怕地握着鞭子,转头用眼神请示德音。德音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对车夫点点头。车夫这才松了一口气,扬鞭抽在马臀上。 那朵花儿躺在珠玉堆上,孤零又脆弱,马车远去带起尘埃,险些把花也带跑。 殷希声及时用身体护住它,哑声对德音道:“走吧。” 德音看着主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第105章合理委屈 观颐 深州往澶州的路有许多条,或者西向德州,从德州北界逆澧河而上;或者南下纵穿魏州,擦过博卫两州的边际…无论哪一条,都比楼岚起现在走的这条上行东北,横穿冀赵磁洺四州,再顺澧河经邢相二州而下,光是过路上六州关卡都要花上小半月的路快。 奈何楼岚起少出远门,不熟道路,被糊弄了也不自知,又才上水路不多久,就因为晕船精神萎靡。 能心疼他的殷希声和德音都不在,楼岚起闷在房里难受了几天,终于憋不住,向随行的侍从问:“不能走回陆路吗?” 侍从看一眼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发白的脸色,道:“回小公子,这段走水路是惯例,走回陆路也无不可,只是…”他刚想说陆路用时更长,恍然想起出发前受的嘱咐就是要拖延旅途,于是变道:“只是还要吩咐变道,公子且忍耐忍耐,小的这就去准备。” 楼岚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根本没有余力多心他的改口。 船行已经到了相州,改换陆路也不过是多上两三日行程,殷氏的这支队伍一不赶时间,二不缺路费,一路悠闲,倒更像是在游山玩水。 明粢跟在队后,也有幸领略了五十州的绮丽美景,只是不论壮丽山川,还是秀美河湖,似乎都与他当日所见的寂寥闹市无甚不同。人间还是凡人的人间,美景还是凡人的美景,都和东君没有什么关系。 明粢不大在意这些,他此行不为人间,也不为美景,只为一个楼岚起。他追着楼岚起下界时,满心满只有楼岚起。腾蛇门的守卫刚被风风火火的云中君撞了个晕头转向,转眼一向沉稳的东君也闯过去;本子拿在手上刚要记名,又想起东君那“留一行”的嘱托,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落笔,最后只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合上本子叹口气。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1 楼岚起在泰恒塔里头重脚轻的飘了月余,乍然出塔也找不见平衡,足踏风诀飞得跌跌撞撞,明粢在后面提心吊胆跟着,生怕楼岚起一头栽下云端。 然而楼岚起没有一头栽下云端,反而是一头撞进了殷希声怀里。明粢再不甘心,也要止步。 他和殷希声是没有半点可比性的,不说他,即便是越别枝和叶鸣蝉,也和殷希声不可比。明粢坦然认败,但却不妒忌。 楼岚起的生命中无人能和殷希声相比,然而同样,楼雾起,越别枝,叶鸣蝉,也都无人可比。每个人都陪着楼岚起有过一段独一无二的时光与回忆,虽然无法长久陪伴,但正是与每一个人的相遇与别离,才造就了如今的楼岚起。明粢清楚每一个人的无可代替,他取代不了任何一个人,所以得到楼岚起爱意的他,也不会成为任何一人的代替品。 只要楼岚起愿给,明粢得到的就是滚烫而赤诚的唯一真心。多么诱人。明粢光是想一想,都几乎按捺不住怦然的心动。 没有什么好嫉妒的,明粢想,我也会成为楼岚起的无可代替。 楼岚起倚在车窗边,神色有些恹恹,他手里捏着窗帘,把那云纹锦缎蹂躏得不成模样。半晌,他终于放过那截倒霉的布料,垂头丧气道:“我想希希。”语气低落,好不可怜。 不,明粢收回前言,果然还是嫉妒的。 他都没有想过我,明粢心道。想法无理取闹,还觉得自己合理委屈。 十年足够生出许多变故,譬如澶州城内的绿蚁醅早已不是当年的第一酒家,而被栖一枝取而代之。如今的绿蚁醅不过是个空壳,而这个空壳留存的目的,于楼岚起不言而喻。 时移事易,楼岚起既然已经回归,就不再有到绿蚁醅缅怀过往的必要。为了早日回程,楼岚起径直去了栖一枝。 栖一枝的店铺装潢比绿蚁醅用心许多,连门口招牌上都画着一只鹊鸟,衔着一片绿叶,栖在枝头。楼岚起只看了一眼,就狼狈地收回目光。 殷恒光也年近而立了,青春意气早被岁月磨平,只留十足沉稳。“父亲召我?”殷恒光问。 他扯起嘴角,看向楼岚起的目光不自觉得透出一点讽意:“父亲召我,回本家继任?” 楼岚起有些莫名,还有些慌乱:“是啊。” 殷恒光冷呵:“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父亲为你斥责我的那句话?” 楼岚起其实偏矮,以至于身边所有人几乎都比他高大,殷恒光只是普通地看向他,目光都像居高临下。 “父亲还活着,我怎么敢踏进殷府一步?” ——“我还活着,你怎么敢踏进这里一步?” 楼岚起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殷恒光看着他哭,语气怜悯:“楼岚起,你从来也没有长大。” 明粢一忍再忍,好歹勉强顾忌着一点天条,在门外无人处显出身形,衣袂带风地大步而入,把楼岚起藏到身后,语气冷硬对殷恒光:“何必惹他。” 殷恒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粢,嗤笑道:“见不得他哭的人那么多,难怪把人养得这么脆弱。” 明粢眉头紧皱,楼岚起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掉眼泪,时不时才有一点抽气的鼻音,听得人揪心,偏偏殷恒光还满脸轻鄙。明粢一口气险险没忍住。 楼岚起带着哭腔吼他:“道歉!” 明粢从善如流,转身扶着楼岚起的肩膀,语气诚恳道:“对不起。” 楼岚起搡了他一把:“对他!” 明粢转头去看殷恒光,殷恒光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第106章惊梦 观颐 楼岚起铁了一颗心,将回程的路换了快马。挑马的时候有些小变故,寻来的好马都不愿意让楼岚起近身,楼岚起难得显出暴戾一面,沉着脸色拔刀斩了头马,才将马群吓住,乖乖地对骑手垂下了头。 明粢既然现身,就不再有隐藏的必要,大大方方地也牵了一匹马。他翻身上马,余光瞥见并骑的楼岚起眼尾沾了一滴猩红的血,随着奔驰颠簸,那血滴便拖开一条长痕,活像一道血泪。 殷恒光虽然不攻骑艺,但也算略通,同样舍了车子骑马,路上不发一语。沉默笼罩在三人头上,沉得仿佛最深的绝望。 官道也不能走,过关太耽误时间,唯一识路的殷恒光带着另外两人抄了小路,山间草木繁茂,道路崎岖,人马从中穿过都是一身狼狈,但没有人开口抱怨。三个人一路上的话语还不如三匹马打的响鼻多。 夜宿也成问题。楼岚起和明粢理说不必考虑,但殷恒光必须休息。明粢起初没有意识,楼岚起叫停时还略有莫名,反复几次,才明白楼岚起是在替殷恒光开口。为了不给殷恒光压力,楼岚起每每当先睡去,直到殷恒光不堪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才睁眼怔愣到天明。 楼岚起的焦虑埋得很深,但谁都知道他的惶恐。明粢陪过楼岚起的数个不眠之夜,终于忍不住道:“放他独行吧?你我先回程。” “不。”楼岚起木然地睁着眼睛,视线也不知落在哪里,“我要把他带回家。” 明粢被那个“家”字刺了一下,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知道楼岚起还留着那把钥匙,就贴着心口放着,那也曾是楼岚起的家。楼岚起的家在人间,可人间和东君没有关系。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2 楼岚起和衣躺在地上,入夜渐凉,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着,似乎比人更畏惧夜风。明粢坐在火堆旁,能看见楼岚起眼中映出的微弱火光。 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把人半托半抱起来,楼岚起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便也干脆卸了劲力,软绵绵地任明粢动作。 明粢把人半搂在怀里,两人上身相贴,楼岚起的头枕在明粢的臂弯。楼岚起按住明粢的手臂,声音沙哑道:“别闹我了。”已然是疲惫至极的服软求饶。 “不闹你。”明粢抱着楼岚起哄小孩似的晃了晃,他抬手去摸楼岚起的耳朵,拇指擦掉楼岚起脸上的灰尘。 楼岚起怔怔地看着明粢,一双乌黑湿润的鹿眼里的光芒涣散开,灵动也就变成了阴沉。 明粢抚上他的眼尾,擦掉早已干涸的那道血痕,鲜血凝固以后变成暗红近黑的颜色,衬着楼岚起缟素般的面容,更显凄凉。 楼岚起因为明粢的动作不安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鸦睫还在轻微颤抖。明粢看得心痒,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那双受惊的鹿目。 楼岚起下意识闭上眼睛。他仰头枕在明粢臂上,脖颈拉出修长的线条,有种不堪爱怜的脆弱感,加上他闭眼的动作,仿佛陌路待死的绝望幼兽。 明粢亲过以后也没有起身,他和楼岚起贴着面,在他耳边低声道:“楼岚起不想掉眼泪,那我的小岚想不想哭?” 楼岚起闻言没有动作,半晌,他动了一下,在明粢的怀里转了个身,脸贴在明粢的小腹上,不多时,便有沉闷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在寂静的狂野里,悲凉如鬼泣。 明粢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楼岚起的头发,沉默了一夜。 楼岚起哭了一夜,眼睛又红又肿,水光潋滟。殷恒光注意到他的异样,看了他许久,没有说话。 穷山恶水多悍匪,三人果不其然遇到了劫道客,明粢和殷恒光及时勒马,还不等他二人有所反应,楼岚起便催马直向人群撞过去,沉重的马蹄活生生踏碎了一人的腿骨。 楼岚起哭到声音沙哑,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他用通红的眼睛扫过匪众,冷漠道:“滚。” 匪首叫嚣起来:“你一条命,赔我弟兄一条腿!死!” 楼岚起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他的马还踩在匪徒身上,匪徒的哀叫没有引起他内心半点波澜,明粢却在此时出手,将出鞘的云中君按了回去。 “何必拔刀。”明粢眼里是不赞同的无奈。 楼岚起看了他一眼,收刀归鞘。他牵起缰绳,骏马打了个响鼻倒退几步放过匪徒,便有人上来拖走了他们的兄弟。楼岚起拉着缰绳让马小跑着,围着明粢的马绕了一圈,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兔子,也像一只恶鬼。 楼岚起抿着唇,没有说话。明粢的目光牢牢锁在楼岚起身上,随着他打马而转动。楼岚起没有和明粢对视,他用力一拉缰绳,骏马止住脚步,抬起前蹄一声长嘶,而后猛然冲向对面人群。 慌乱的人群如潮一般地向两边退去,闪避不及的人只有被马蹄踏过,楼岚起目不斜视,硬生生冲出一条道路,扬长而去。明粢和殷恒光对视一眼,殷恒光抛下栖一枝的信物木牌,两人拍马直追。 “楼岚起!”殷恒光语气生硬。但楼岚起还是被他这一声叫停了去势,他勒马转过身,眼中满是无谓的漠然。 “父亲安好。”殷恒光道,“收起你的做派,少惹些事。”他语带敌意,明粢不悦地皱起眉。 楼岚起呆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然后先是嘴唇,最后全身都颤抖起来,他攥紧了缰绳,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道:“你在骗我吗?你不能这么骗我…” 殷恒光有些烦躁,他干巴巴地撇下一句:“我在本家有人,父亲大病初愈,暂还安好。”说完拍马就走。 楼岚起茫然地坐在马背上,他抬起头,目光凄惶地四处搜寻,最后落在明粢身上。 明粢打马过去,刚想开口,却见楼岚起做了个口型,大约是想说话,却出不了声;而后楼岚起手劲一松,直直地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明粢看的分明,楼岚起说:“别醒。” 他以为希望只存在梦中。 第107章繁霜鬓 观颐 楼岚起吊着一口气,这口堵在喉咙里,封住他的哭喊;灌进骨髓里,撑住他的脊梁。 这口气借给他奔驰千里的力量,也夺走他自欺欺人的安心,让他即便在昏迷中,也要挣扎着清醒。 明粢按住楼岚起的肩膀:“再睡会儿,不急。” 楼岚起低着头,他已经很狼狈了,风尘满面,霜雪一身,形销骨立,面无人色,如同地底的鬼魅,还要以这幅残败躯体,和阎王抢人。 “我不信。”楼岚起小声说,“我不敢信。我做了一个梦,我连梦里都不敢想…我怕有一点希望,一点希望我都受不了…他说没事,我就当是在骗我好了,谎话我是不会信的,我信了,就永远停在这里了,那不行,我还要回去…我必须回去。” 楼岚起语无伦次,一面说,一面摇头否定——他必须以绝望前行,却克制不住心中侥幸。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3 深州已经不远了,常言近乡情怯,楼岚起却反而快马加鞭,日行千里的骏马一路磋磨,也快是强弩之末,人马都不堪风波。终于在殷府前勒马时,楼岚起翻身下马便是一个踉跄,长时间的骑行磨得他的大腿血肉模糊,踏足在地上时一步一个血印;骏马早在背上一轻时一声长嘶,嘴角溢出血沫,马身轰然倒地。 殷希声果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苍白,但还健康;楼岚起反而更像濒死的模样,殷希声接住人,像接住一片鸿羽。 “怎么这样狼狈?嗯?”殷希声疼惜道,“不该让你出门,怪我没有随行。” 楼岚起不说话,一双鹿目因为削瘦显得有些渗人,只直勾勾的盯着殷希声。 “我在。”殷希声哄他,“我在呢,先去沐浴疗伤好不好?我在呢。” 明粢上前去:“我来。” 殷希声的目光落在明粢身上,明粢也不解释,只任他打量。片刻,殷希声眸光一闪,语带恍然:“你?” 明粢沉声:“我。” 两人打哑谜似的往来过,明粢伸手就要去抱楼岚起,殷希声还没说话,楼岚起先躲了一下,又往殷希声怀里挤了挤。 殷恒光最后才踏入殷府,此时也才到门口,殷希声抬起头,正好看见多年未见的独子进门。 父子对视了一眼,殷希声低下头,在楼岚起耳边柔声诱哄:“你把归明带回来了?真棒,做得很好,等他接过殷氏,我就自由了,你开不开心?你先去沐浴,等你回来,我就不是殷家主了,你喜不喜欢殷希声?嗯?你想要一个殷希声吗?不是殷家主,没有绿蚁醅,就只是殷希声。” “喜欢。”楼岚起瓮声瓮气道,“想要。” “你去沐浴疗伤,我去卸除负担,再见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身干净,好不好?” 楼岚起像只流浪猫,既胆怯,又怕水,偏偏黏人得不得了,想要把他洗洗干净,包扎伤口,非要连哄带劝不可,少一分娇宠都不行,安全感给得少了,他不会挠人,但是会扯着稚嫩的奶声喵喵叫,让人听着比被挠更疼。 楼岚起不情不愿地点头,殷希声把他交到明粢手里,和明粢对视一眼,便把殷恒光交到了隔间。直到殷希声的身影隐没在门口,楼岚起的视线都追着他不放。明粢沉默地当了许久的旁观者,终于忍不住收紧双臂,半哄半求道:“不看了?我们去疗伤。” 楼岚起把手搭在明粢的手臂上,他疲惫之极,强撑着清醒已经快要花光力气,只能软软地抓住一点明粢的衣袖:“讨厌水…”声音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明粢呼吸一窒,楼岚起这样的语气,说一句讨厌水,明粢都想把五十州的河湖抽干。 “不用水,用洁身咒好不好?”明粢把人横抱起来,“别动,我抱你走。” 殷希声一路沉默,殷恒光自认再了解父亲不过,他看得出,走到隔间的这几步路里,殷希声不知克制住了多少次回头。殷恒光抿了抿唇,没有点破。 父子二人在隔间呆了很久,直到厅中动静渐小下去,也没有人开口。殷恒光侧耳细听,厅中已经没了动静,那个陌生男人应该哄住了楼岚起。惊鹊其实也很娇气,喜怒好恶像稚童一样黑白分明,殷恒光面对惊鹊,永远是连哄带劝地诱人前进,而自己心甘情愿地溃败千里。 如今看来,其实惊鹊和楼岚起的性格一脉相承。殷恒光无法体感父亲对楼岚起的宽待,他对楼岚起没什么感情,也无法释怀惊鹊的死亡。他应该怨恨楼岚起,却总不由自主地看向楼岚起的身后——那里有他渴盼其栖于己枝的乌鹊。 然而即便他努力伸出枝桠,他的鹊鸟也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般一心只追逐着永不可得的山雾。 殷希声终于打破沉默,哑声开口:“走吧。” 楼岚起的卧房保持着原样,因为常有清扫缘故,整洁又干净。明粢注意到角落里多了数个大衣箱,打开一看,四季的衣物分得清楚,从春衫到大氅,每一身都崭新又漂亮。 靠左边的几箱里衣物颜色有些旧了,但布料上没有褶皱,应当没有上过人身——十箱衣物,十载春秋。 明粢眸光一暗。他不动声色的挑出一身山青秋装,返回时,楼岚起已经自己用过咒,还服了药,坐在床沿乖乖地等着。明粢帮他更过衣,牵着人出去。 殷恒光不见人影,而殷希声等在厅里。楼岚起恢复了一点精神,穿着青衣,身形挺拔又柔韧,像一枝小竹。 楼岚起语气里满是雀跃的期盼:“你是我的殷希声了吗?” 殷希声笑:“一直都是。” 明粢放开手,楼岚起小狗一样地要进不进地试探了几次,最后很开心地向殷希声扑过去:“我还没有看遍五十州!”言下之意分明了。 “我也没有。”殷希声说,“但我不能带你去。” 楼岚起像是受了当头一棒,他呆呆地看着殷希声,殷希声神色如常,眼里是带点无奈的严肃。 “为、为什么呀?”楼岚起预感不详,他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又苍惶地仰起头,想从殷希声脸上看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他哽咽着推荐自己:“我、我没有很麻烦啊,你说话我也会听,也、也没有吃得很多…我比以前早起了,我不挑葱花…我不娇气了…为什么不能带上我呀…” 殷希声柔声斥他:“胡说,你明明不吃葱花,姜和蒜也不喜欢。” “我以后喜欢呀。”楼岚起说话带着鼻音,“我会喜欢的…” 殷希声不回答。他捧着楼岚起的脸,动作轻柔地抚摸楼岚起的眉眼:“告诉我,那二十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楼岚起痴痴地看着殷希声,看见殷希声眼中的他,也看见殷希声鬓边的白发:“一个很糟糕的地方。”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4 “怎么糟糕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楼岚起的侧脸滚下去,它们甚至来不及汇聚到下颚,就因为自身沉重而坠落在地:“没有殷希声。” “真是小朋友。”殷希声叹息着,去擦楼岚起的眼泪,但那泪水又凶又急,根本止不住,也擦不干。殷希声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人间也不是永远美好的。” 楼岚起哭得几近窒息:“人间变糟糕了,殷希声还会喜欢楼岚起吗?” 殷希声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殷希声永远喜欢楼岚起。” 第108章三岁 观颐 明粢跟着殷希声去取楼岚起的东西,小物是真的多,零零碎碎一大把,堆在桌面上几乎成一座小山。 里头有一朵金盏花,东郊的花海已经被毁了,它大概是唯一的幸存者。幸存者的花瓣不太精神,垂头丧气的,有点像闹脾气时候的楼岚起。 占大多数的是草编的小玩意儿,雀鸟,螳螂,猫猫狗狗,什么都有,个个憨头憨脑,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心灵手巧的人的手笔。楼岚起也闹着学过,但他似乎实在与这四字褒奖无缘,被叶鸣蝉手把手教了大半月,最后胡乱缠绕出来一个两头尖中间宽的椭圆,大言不惭地非说那是一只蝉。叶鸣蝉随他开心,由着他去。 那只全靠想象才能有个正形的蝉是楼岚起唯一的作品,被叶鸣蝉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正如楼岚起不知道他的大作被人珍藏一样,叶鸣蝉也不知道,他随手做来的哄人开心的小玩意儿,每一件都被楼岚起小心保存。 “他真是小朋友,是吧?”殷希声看着桌上的小山,目光温柔,“哄小孩开心的东西,他也喜欢,就是小孩脾气。” 明粢应了一声,颇为赞同。 “我不交代你什么,也不叮嘱你照顾好他。”殷希声道,“这么做既不尊重你,也不尊重他,你看,他这么喜欢你。” “他是喜欢‘我’。”明粢自嘲一笑,“是我多好。” 殷希声抬眼看明粢:“小孩子总是需要人陪的。”越别枝做不到,叶鸣蝉做不到,殷希声,也做不到。 楼岚起娇气又黏人,然而浮生走电,光阴迅景,红尘里来去的人身不由己,谁也做不到长长久久地捧着这块小粘糕。 只有明粢可以。他在起点上晚了所有人一步,却在终点前赢了所有人一截。多令人妒忌。 殷希声的指尖从零碎小物上划过,从草雀和玉珠上划过,明粢看见云中君静静地躺在一边,金银钿荘的刀鞘不甘寂寞地昭示着存在感,艳压群芳,却没有得到殷希声哪怕一个着眼。 殷希声最终挑出了一片小小的金叶,银杏叶如同展开的纸扇,薄如蝉翼的叶片上脉络分明,叶梗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岚”字,一看就是稚童手笔。殷希声凝视着那一个童心满满的小字,仿佛看见一个如字一样小小的软绵绵的楼岚起。 殷希声不禁露出一点笑意。“我留着这个。”殷希声对明粢说,“不要告诉他。” “都拿走吧。”殷希声出了一口气,像是释怀,也像叹息。 明粢没说什么。正如殷希声所言,彼此尊重,就什么也别说。 楼岚起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焦虑地在原地转着圈,却怎么也咬不到那条名为“皆大欢喜”的尾巴,急得呜呜直叫,却也无可奈何。 殷希声过去按着楼岚起的头顶,把快要转晕了的人停下来:“干什么呢?找尾巴?嗯?” “希希。”楼岚起叫他,“希希希希希希。” “在呢。”殷希声应,“在呢在呢,怎么了?” 楼岚起断断续续地、压抑着哭腔问他:“我、我也可以等你的,我可以等很久,多久都可以,你、你去玩吧,不、不带我就算了…我等你回来接我可不可以啊?” 殷希声逗他:“那我不回来了怎么办?” 楼岚起无措地“啊”了一声,皱着眉很努力地想了半天,实在是无法可想,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去找你可不可以啊?” 殷希声在这一声问里丢盔卸甲,却还要死守底线:“好了,不说这些,你的宝贝们都给你拿来了,要点一点吗?” “不要,不要。”楼岚起急得直跳脚,“你为什么不要我啊?为什么不要我了啊?” “岚起。”殷希声的声音冷硬起来,楼岚起被他一声呵斥吓住,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殷希声软下声音哄他:“我也没有看过五十州,我也想看一看。”他顿了顿,狠心道:“你要阻碍我的愿望吗?” 楼岚起摇头。殷希声道:“那就不要哭,你一哭,我就走不了了。” 楼岚起小声问他:“那我一直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殷希声哭笑不得:“怎么想不通呢?嗯?来,来,看我,还哭不哭了?” 楼岚起抽抽鼻子:“不哭。”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5 殷希声捏捏他的脸:“乖。”说完自己又笑起来:“归明当初不肯去学堂的时候,也是被我这么哄出门的,你知道当时归明多大吗?三岁,你多大了,嗯?” 楼岚起也笑起来,强撑着回答:“我也三岁。” “三岁就三岁。”殷希声摸摸楼岚起的头,“楼三岁,该出门了。” 楼岚起当然比三岁小孩成熟得多,哭过闹过没有结果,就渐渐地安静下来。可问题就是楼岚起太安静了,整天整天地不说一句话。槁余殿早因为楼岚起犯了天条被没收了,明粢乐得把人带到别有人间,然而回天三天,楼岚起一句话也没有说。 安静到诡异的三天过后,明粢发现楼岚起开始整天整天地盯着他不转眼。被心上人全心注视当然是甜蜜的,即使被过度注视也是甜蜜的痛苦,但被明显情况有些不同寻常的楼岚起日夜紧盯,几乎就是恐怖了。 明粢忍受了几天这份甜蜜的恐怖,一时不妨,竟被云中君架上了脖颈,持刀的楼岚起语气好奇地问他:“你会编草雀吗?” 明粢面不改色:“会。”然后被刀架着脖子编了一只小雀。 楼岚起接过小雀,收了刀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仿佛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先河,明粢三不五时要被架几回刀,满足楼岚起层出不穷的奇怪要求,好在明粢活久见多,再偏门的技能都有所涉猎,总算回回能保住一颗项上人头。 楼岚起乐此不疲地架上刀,语气依旧好奇:“你为什么不是灰眼睛呢?” 明粢徒劳地张了张口,第一次被问到哑口无言。他总算看清楼岚起一切反常行径的用意: 被抛弃的幼兽,总要找到另一个栖息之地,如果领养人也不能让它安心,不如同归于尽。 第109章无可名 观颐 月笼沙是神天独有的花种,无根无叶,畏光避水,茎不落土,花不吹风,娇贵程度也是天上有地下无,除了神天,哪里也不能满足这么苛刻的生长条件。 不仅如此,月笼沙还开花不传粉,花谢不结种;倨傲非常,一花不谢,别花不开,不仅不与同类争艳,甚至不许旁的花种与其同台。 这么骄矜的花,当然愿意养的神也少,神天千百年,只有一位明止君有一份耐折腾的闲心。 神天已经许久不见花景了,明止君的月笼沙长开不谢,天界无花敢撄其锋,只有明粢从人间带回来的金盏花,无知且无惧,傻头傻脑地开了漫山遍野。 明粢当机立断制住了楼岚起,带着人去找见多识广的明止君。 明止君背对着门口,侍弄着桌上不知何物:“让你带人来看花儿的,怎么还把人给打了?” 明粢把楼岚起往怀里更搂了搂,苦笑道:“我哪里舍得打他。” “不舍得打他,还说不惯着他。”明止君慢吞吞道,“老君好糊弄啊?” 明粢无奈道:“老君。” 明止君转过身,被他遮挡住的东西便现出了影绰形貌:那真像是素手攀折的一段月光,笼在一片烟雾似的朦朦的光里,只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里,都透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姝美。 明粢于是明白了月笼沙的名来。 明止君咳嗽了一声:“这花可不是请你赏的。” 他召来一张矮榻,让明粢把楼岚起放在上面。月笼沙飘飘悠悠地飞过来,在楼岚起头上打转,明止君伸出一根手指,把花推到一边:“你也来捣乱。” 月笼沙躲了一下,飞到另一边去,探出一缕光雾缠上楼岚起,如果月笼沙是个人,此时的动作大概是摸了摸楼岚起的脸。 明止君炫耀般道:“不比含章差吧?多讨喜。”仙天讲究五行融汇,八卦贯通,出名的不止是相仪贯鱼近乎强迫的重礼,还有姤使含章孕灵岳之秀,涵列宿之光,混成天地,争辉日月的…美貌。 明粢心想您还真是喜欢楼岚起好看啊… 月笼沙又凑近了一些,光雾悠悠地逸散,虚虚地衬着楼岚起沉睡的面容,像是他也在发光。 云中君被明粢夺下来,倒提在手里,明止君示意明粢:“来。” 明止君让出矮榻前的空位:“杀了他。” 明粢震惊回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老君?!” 明止君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三魂心之欲,七魄身中鬼,心之精爽,是谓魂魄;谴欲除鬼,魂魄去之,何以能久?泰恒塔洗魂净魄,于他而言,无异毁灭。” “你看不出吗?他黏人了许多,稍不如意就要哭闹,变得暴躁且倨傲,罔顾他人感受,变得执拗又盲目,甚至开始强人所难。他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向不谙世事的稚童靠近,这样的楼岚起,还是楼岚起吗?”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明止君眯起眼睛,“还是你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呢?楼岚起不再是楼岚起,东君也不再是东君,明粢就可以把他偷来的人间珍宝,藏在自己的怀里。” 明止君字字诛心:“是这样吗?东君。”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6 “被泰恒塔毁去的楼岚起,是你的乐见其成吗?” 明粢离开明止君的无可名,茫无目的地独步云间,突然就很想见一见刚成神的楼岚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明粢只能后悔自己动心之迟,才错过一方美景千百年。然而明粢不曾参与的往事,却有人可以回忆。 原汀看起来并不消沉,也没有很狼狈,他早已挣脱泥沼,在最初的不忿过后,对明粢的态度也尚可。不得不说,楼岚起虽然不擅长当大人,却很擅长交朋友。 “从前的楼岚起?”原汀不由得被这个话题带出一点追忆往昔的怀念神色,“又甜又黏吧,他是嫡次子,上有一个继承家业的胞兄,于是从小娇生惯养,万事贴心合意…人间有个形容生活奢靡美妙的词语,叫做‘神仙日子’,实际岚起成神之后,反而不如从前舒心——这是凡人楼岚起。” “我无法理解他的深仇血恨,神出生在丘原,即便是伐倒生长我的嘉木,我也感受不到悲愤。”原汀自嘲一笑,“大概也因为如此,我才无法和他更进一步吧。” 明粢没有说话。叶鸣蝉是知道的,那种惊雷破梦的苍惶和天地同悲的血色,他和楼岚起同感。 “刚开始的时候,他一人独来独往——不,他根本不与人来往,只把自己关在住殿里,唯一一次出行,是下界找回了他的失物,那时他牢牢把握着他的行李,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他的过去。明止君一向挂心小辈,何况原本就是神天对他不起,老君便要我多照顾他。” “他其实很让人省心,不哭也不闹,答话的时候也周到,行为处处都是大家风范的矜雅。然而稍不注意,他就会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不动也不笑,如果没有人打扰,他就一直这样下去。” 原汀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痴色,察觉之后很快又敛去:“事情的转机出在丘原的芙蓉花上,芙蓉泣露为酒,就是芙蓉泣。正像岚起所说,深州人身体里里是流着酒的,他被仇恨抽干了血液,便只有酒能填充他的脉络。他喝了十天十夜,然后盘腿坐在花前,抿着嘴掉眼泪,他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就盯着那朵花,花也哭,他也哭,不知究竟谁更伤心。” “我以为哭过之后会好得多,然而之后泽灭木四百年,他简直活成了刀灵——你也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我那时候看着他,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麻木了的楼岚起,还是复生了的楼雾起。” “泽灭木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朵芙蓉花,花依旧在,也依旧哭,他还是坐在花前,坐了一天,这回就不哭了,一天之后他再出丘原,就变回了那个甜软的楼氏嫡次子楼岚起,只是不再黏人了。” 原汀叹一口气:“却原来,只是人不对啊。” 刀的制式不一,重量也不同,轻者有如楼岚起的云中君,长三尺,重四斤三两;重者有如相仪贯鱼的吴钩,长七尺,重五十斤。 学刀的第一步,就是握刀。握刀讲究一个稳字,心要稳,手要稳,刀也要稳。明粢的佩刀叫动星文,长三尺三寸,重六斤六两,也属于轻刀。然而此刻明粢拿着更轻的云中君,却感觉腕上压着一座泰山,重达千钧;又觉得那是一片鸿羽,轻如无物。如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那么明粢的手又是因为什么而颤抖呢?明粢想起殷希声也曾狼狈折腰,是什么绞断了他的脊梁呢? 神生而老成,不必经历懵懂幼年,然而明粢此刻却像是一个将夭的稚童,茫然失措,奄奄一息:“老君…” 明止君指一指围着楼岚起打转的月笼沙,语气深沉,意味深长:“明粢,月出东山,惊飞栖鹊——你看看它,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明粢看向月笼沙,散发着柔光的花朵渐渐地落下来,依偎在楼岚起心口。明粢目光闪动,顿悟其中关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兜兜转转,原来一切都是早有纠缠。楼岚起没有去看月笼沙,却已经见过了月笼沙;惊鹊的存在,就像是一束抓不住的月光,那是因为,他本就是天上人间最美的一朵,不是月光,胜似月光的,月笼沙。 明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软弱一起吞进腹中,雪亮的刀锋擦着月笼沙的光雾缓缓没入楼岚起的心口。 如果魂魄归处足够安静,就可以听见刀锋破开瓣膜,直入心脏的“噗嗤”声,那是充斥满心的淋漓的鲜血和不堪的过往终于得到解脱,在刀锋入肉的瞬间撕扯着亡者肉体而出的声音。 微若泡沫破裂的声音,响在明粢耳中,不亚于忽忽惊雷震破苍穹。 楼岚起睁开眼睛,对明粢粲然一笑。明粢心中大骇,染血的云中君被抛落在地,“哐当”一声。 明止君背着手,阔步行出住殿,笔走龙蛇的“无可名”三个灿金大字高悬在殿门外,如果太阳足够高,高到能把光照进神天,就能看到这三个字迎着阳光熠熠生辉的华美模样。 金石相击的“当啷”脆响突兀而出,明止君迈开大步,往云海深处走。神天很高,高过风,高过月,高过星子和曙雀,只有云,永远只做为陪衬的云可以到达神天。云在神天,也是唯一的衬物。 “种种无名——”明止君大步走着,一直往云海深处去。见过云的人很多,步上云的人很少,云海深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是苦根。” 第110章名我非我实无我 观颐 从来没有人揣测过明止君的身份,也从来没有人低估过明止君的身份。 诚然神天不重阶级之分,都是丘原里长出来的,若按凡人的亲缘论分,同一棵嘉木上长出来的还要算神兄神弟,分什么你高我低。 但神天并非就不论贵贱,否则明始何以能为嗣子,明贞又如何能为宗子呢?而思及此,又不免要引出另一个问题:嗣子是谁的嗣子?宗子又是谁的宗子?神生来就是成人,明粢却是见过明始和明贞两位贵子牙牙学语和满地乱爬的…以上种种,足以说明神天其实也有特殊阶级。 然而阶级顶端的人是谁呢?除嗣子与宗子外,神天几乎没有表现身份的特殊称谓,连明粢的东君号和楼岚起的云中君号都是因为赫赫战功才能得。然而天界千万年,像泽灭木那样波及两重天的大战也是绝无仅有。称号哪里是好得的? 即便是神天唯二受封的两位神君之一,其他神称呼明粢时,亲近些的,就称明粢;客套些的,便称东君,从来没有出现过“明粢君”这样的称法。云中君楼岚起也是同理。 然而明止君,明止君是谁呢?君是一个什么样的称呼呢?绝大多数神都对此讳莫如深。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7 即便没有禁忌,有些事,从来都是不可说。 明止君深居简出,待人和蔼,颇为爱重小辈,要说格外青眼者…楼岚起和含章的共同点,大概也只有美貌了吧… 明粢不能否认,他当然也喜爱楼岚起的外表,对美好皮囊的追求并不只是凡人的特点。 万幸楼岚起长了一副好皮囊。明粢想。虽然说法欠妥,但生于灵秀丘原,集造化所钟,蕴星月华光的姤使含章,确实曾独得明止君爱重;而三毒横行,六欲混杂的人间里长出来的楼岚起,竟能生出一副不输含章的皮囊与心肠,则更是难得。这份出淤泥而不染的难得,得到明止君的青眼,也虏获明粢的真心。 神没有魂魄,所以更容易被闪闪发光的灵魂吸引。 明止君对楼岚起的爱重,是明粢唯一的凭依。他亲手杀死了楼岚起,楼岚起也杀死了他。是皆大欢喜,还是两败俱伤,一段感情和两条生命的结局,竟全部掌握在明止君手里。 万幸楼岚起长了一副好皮囊。明粢受明止君的吩咐,下到人间澶州时,仍止不住这样想。 明止君说:“找一块腰佩。” 明粢就知道了他的目标是什么。越别枝是明粢的轮回投影,是明粢的半身,虽然越别枝的人生无法界定究竟是否也属于明粢,但是越别枝的肉身是确实属于明粢的一部分的。 即便是神的半身,投生成人也还是会老,也还是会死,死去以后也会冰冷,也会腐烂,也会化为千百年后一捧黄土中的两三颗粒,若葬身之处成为农田花圃,或许还会有人在其上耕耘播种,一季之后,便开出漫山遍野的金盏花。 几人能有幸看见自己的白骨呢?明粢掀开棺盖的时也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下一刻,柏木盖板就被大力掀翻,一具属于少年人的骨架静静地躺在棺中;和低调石碑木棺如出一辙地,殉葬品也少得可怜,仅有一枚巴掌大的玉佩,如果识货者仔细端详,还能发现那甚至不是玉料,只不过是玉样的美石罢了。 只有更有见识者才知道,这一块石质腰佩的价值,抵过一山玉矿,可谓价值连城。 而明粢在此,则分辨出这块传说中的它山石,其实来自天界——仙天相仪贯鱼的佩刀在泽灭木战中失落,五十斤的长刀从鹤飞岩落下,同时砸落一块不算小的山石,与刀一同跌落人间。 眼见自己尸骨的体验实在很新奇,连明粢都不知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他拿了腰佩,最终也没有整理好心情,只好重新合上棺盖离去。 青石与白玉的两块墓碑并排在一起,埋葬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和两段珍贵初遇。 明粢忍不住想:为越别枝殉葬的,是楼岚起的腰佩;为叶鸣蝉殉葬的,会是什么呢? 叶鸣蝉死,明粢立刻就回归本位,而后就是无数手续繁琐的清罪交接,也不知楼岚起用了什么方法,明粢再回头时,竟感受不到叶鸣蝉的半点气息。时至今日,明粢也不知楼岚起将叶鸣蝉藏在哪里。 明止君拿走了它山石,明粢留在楼岚起身边,云中君创伤的刀口没有出血,若不是衣襟破口,楼岚起看起来就像沉睡着一样,嘴角还带着笑意。 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啊。鲜活又明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得偿所愿的欣喜;楼氏覆灭,叶鸣蝉身陨,连殷希声也弃楼岚起而去,神天不是楼岚起的家,人间又何尝不是楼岚起的地狱?挣脱天人两界,楼岚起又要去往哪里?是地府吗?楼岚起愿意重入轮回吗?人间已令他大失所望,他还愿意重蹈覆辙吗? 明粢越想越心惊,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一意孤行。楼岚起会愿意吗?会愿意回到这具他已抛弃的肉体,会愿意回到这个他已挣脱的牢笼吗? 楼岚起会愿意回到这个只剩明粢的世界吗?明粢惨然一笑,心中苦味只有他自己知。 是什么为叶鸣蝉殉葬?是一个愈孤独愈勇敢的,拥有连明粢都不曾拥有的决心与魄力的楼岚起。 “你倒专注。”明止君去而复返,“有话要说?” “老君…”明粢茫然回顾。 “老君,”明粢问,“我是叶鸣蝉吗?” 明粢是叶鸣蝉吗?叶鸣蝉的短暂人生精彩胜过明粢的漫长生命:叶鸣蝉是世上最好的开锁人,他甚至开启了楼岚起的心门;明粢是神天独一的战神,但他如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甚至输给了一半的自己。 明粢是叶鸣蝉吗?明粢能成为叶鸣蝉吗? 明止君反问:“是你如何?” 明粢张张口,话语卡在喉间几度翻滚后消散无踪,只剩茫然一句:“我…不知。” “不是你如何?” “我…不知…” “明粢啊明粢,”明止君大摇其头,“神天千万年,你竟活得回头了。” 明止君再问:“你那别有人间的牌匾也挂得久了,我问你,你踏足过人间没有?” 明粢回答:“有一二次。”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8 “踏足人间!”明止君恨铁不成钢道,“走过一次,也叫踏足么?踏足,是要你走进去,走到人间红尘里去,染上人间的尘土,才明白做人的甜苦。冷眼旁观,算什么踏足?” “我问你,明粢,踏足人间没有?” 明止君的质问如鸣警钟,明粢浑浑噩噩的的思绪被这振聋发聩的一响撕扯开来,透进一丝澄明的光亮。 “叶鸣蝉是谁?叶鸣蝉是人!是凡人!生在人间,长在红尘,就是凡人。你是东君又如何?凡人比你,有的是勇气!” “还看不清?”明止君喝道,“叶鸣蝉和楼岚起能够相殉,明粢对云中君,就没有半点信心?” 遮天蔽日的厚重翳影哄然而散,明粢恍然大悟。叶鸣蝉已经得到了一个叶鸣蝉的楼岚起,而明粢,才将要拥抱他双人份的未来与爱情。 明止君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未生我时谁是我?既已生我我是谁?红尘历尽方知我,浮生长恨——” “——有余悲!” 明粢在明止君渐渐远去的吟声中双膝一沉,他半跪在矮榻边,低头就能亲吻到楼岚起。 人间和东君没有关系,但楼岚起,却是明粢的别有人间。 第111章照镜 观颐 大抵上了年纪的长者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喜欢擅自给爱重的小辈凑对。明止君也不例外。 含章苦口婆心地劝到声音沙哑,云中君就是一动不动。金银钿荘的直刀再华美,如含章这样一连看上几天,也不免要疲劳。 含章几乎是认输了:“云中君,您理一理在下吧,今日您若再无反应,明日相仪大人就不许在下来啦。”明止君说着要让两个小辈培养感情,驱走了明粢和贯鱼,将含章和云中君…及宿在云中君里的楼岚起凑到了一块儿。含章使尽浑身解数努力了七天,楼岚起愣是一声不吭,半点动静也无,含章受托的劝回楼岚起的任务,看来是要失败了。 意外之喜是,含章话音刚落,静置在上的云中君突然颤动了一下,刀身“唰”地一声出了一小截鞘,又一个急停,静止不动了。 一个圆乎乎的光团似乎是被一同推了出来,在半空翻滚了几下,才晃晃悠悠地悬停住,慢慢开始化出一个修长虚影来。 含章大喜过望:“神君?!” 虚影是一个龙章凤姿,琪树瑶花的俊美青年,眉目和楼岚起有八分相像,相差的两分是楼岚起不具有的沉稳和肃正,年纪似乎也比楼岚起大一些。 青年理了理鬓角,又掸了掸袖口,简单地整理完一番仪容才开口:“仙君错认了,在下楼雾起。” 含章曾在云中君刀身上窥见两道生气,一道经楼岚起证实,属于洗罪中的明粢;一道则来历不明,却恰与面前青年吻合。 “您是神君的兄长?”含章有些吃惊,“您一直在刀里吗?” “是啊,若要算起,大约也有数万年了吧。”楼雾起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就微微地下垂,含章这才发现青年眼下有一颗胭脂色的泪痣,这也是楼岚起所没有的。 “舍弟贪玩任性,让仙君见笑了。”楼雾起说着抱歉,神情却并不多窘迫,反倒显出一股惯于纵容的淡淡无奈,“仙君稍等。”楼雾起话落,虚影变回了光团,一个错眼,便又回到了刀身中。 含章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光团再一次出现,却等到了接他的人现身。 仙天在神天之下,也在风、月、星子、曙雀之下,有昼夜交替,也有四季分明。时已入冬,贯鱼一身黑衣,腰间朱缨为饰的山玄玉佩随着走动时的步伐交鸣作响。 冬属水,色主黑,相仪贯鱼是一个恪守礼法的仙君,其强迫程度总可令人叹为观止。 含章很高兴地和上司分享今日的收获,贯鱼侧耳听着,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末了,对含章道:“很好,你明日不必来了。” 含章“啊”了一声:“为什么?不应该一鼓作气的么?” “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了。”贯鱼淡淡道,“冲锋陷阵的战士早已在等候了,不需要你来擂这面战鼓。” 含章又是茫茫然地“啊”了一声——在某些方面,他和楼岚起其实并不止美貌惊人这一个共同点。 极重礼仪的相仪大人拉起了姤使的手:“走吧,太阳将落了,我来接你回家。” 含章被人牵着往前走,云中君则被孤零零地留在身后,虽说仙天太平,云中君的安全不必担心,但含章还是回了好几次头去看刀。 贯鱼一手牵着含章,一手环过含章的后颈,掰回他的面向,这个姿势使两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距离,几乎就像是一个拥抱。 贯鱼勾起嘴角:“看路。” 含章还是不放心,直到拐过转角,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标杆似的立在角落里,含章才放下心:“东君,云中君在里面。” 明粢点头:“多谢。”贯鱼也和明粢互相颔了颔首权作问候,含章这才安心被牵着手带离。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29 楼岚起正在云中君里闹脾气:“不要。” 楼雾起软着声音哄他:“又怎么不开心了?”一边说,一边盯着那个比自己小一圈的光团蠢蠢欲动——弟弟么,即使变成了头脚不分的圆乎乎,也可爱得让人克制不住想揉搓的冲动。 “我出去干什么啊?”圆滚滚的楼岚起光团翻转了一下,还是圆滚滚,“我哥哥在这里呀。” 楼雾起失笑:“非要来和哥哥挤刀鞘么?” “不挤啊。”楼岚起似乎是努力提了一下气,光团收缩了一圈,坚持了没多久,又弹回原样。“我没有很胖嘛…”这句话的语气就有些心虚了。 “不胖,哥哥还比你大一圈。”楼雾起也变回了光团,一大一小两个圆球挤在一起,外罩着的一圈朦胧光晕让它们看起来毛茸茸的。 “也不太挤嘛。”楼岚起说着,高兴地往上窜了窜,一头撞上了鞘壁。 楼雾起哭笑不得地把弟弟拽回来:“这还不挤?” 楼岚起哼哼唧唧地还要辩驳,就听楼雾起又道:“来,听一听。” 是明粢的声音。隔着一层刀鞘传来,原本的低沉平稳又平添了几分缈然,仿佛天外神谕,庄严郑重。 “我并不擅言。” 听出来了,这个开头就很糟糕。楼氏兄弟挤在一起想。 “而你是有千万般好的,眉与眼,鼻与唇,它们能长在你的身上,真是它们的荣幸。正如我每次想牵你的手,都要因为自惭形秽而却步;不甘的时候,连你的一根头发丝我都羡慕——因为它能离你那样近。” “若你肯屈就,我将摘下月轮为你作镜,而你在镜中看不见自己的好;但若你愿意,便可揽我心做镜照,你将能在里面看见自己千般万般的好。” “我一向是个庸俗者。你好是好在我心里的,样貌也好,心肠也好,最主要是,你好是好得合我心意的,你的好恰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好,或者因为你是这样的好,所以我也喜欢这种好;总之我因你好而喜欢你。” 明粢顿了顿,语气便染上温柔的笑意:“并将永远爱你。” 啊,这是什么啊?寡言其外,巧舌其中么?方才还说的不善言辞,原来是先抑后扬么? 楼雾起惊奇转头:“啊呀,耳朵都红了。” 楼岚起何止红了耳朵,简直全身血液都煮沸了一样,里外红了个通透,连眼睛里都被蒸出了濛濛的泪雾,却还能嘴硬:“听、听不见!我什么也没听见!” 楼雾起笑眯眯:“我听到了,要复述吗?” 下一刻,云中君铮然出鞘,气势汹汹地把稍大的光团弹了出去,又毫不留情地收刀归鞘,把光团隔在了外面。 明粢眼看着光团伸展抽长,从一个圆球变成了一个大舅。 楼雾起就地跪坐下来,把云中君搁在腿上,仔细封住了刀镡与刀鞘之间的缝隙,确保外面的谈话不会被鞘里的弟弟听去一星半点,然后才开口招呼明粢:“坐。” 姿态自然至极——即便是东君,妄图人弟弟的时候,也得低声下气。 第112章为兄 观颐 楼雾起作为嫡长子,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和次子楼岚起截然不同的。比如楼雾起很懂留白的魅力,也很有谈判的耐心。 明粢已经和楼雾起相对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从楼雾起出刀起始,并似乎没有终止。 楼雾起不笑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把嘴唇抿起来——色艳桃李当然是优点,但对于需要威严气质的大姓继承人来说,过分姣好的容貌就显得不庄重,只能通过整肃神情来稍作弥补。 然而美人么,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楼雾起不笑不动地静坐着,明粢看得越久,越觉得渗人。 楼雾起曾经教导过楼岚起,思考的时候,最好是一个人,并静下心,然而楼岚起的长久以来的生活都是简单直白到招人妒忌的无忧无虑,需要费心思考的情况实在不算太多,以至于一直没有尝试的机会。 小一些的光团缩在刀鞘里,鞘外的声音传不到楼岚起的耳中,独身,静心,进行一次深刻思考的所有条件都已经达成,楼岚起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进入状态… 然后睡了过去。 明粢就没有这样的安逸了。对面的楼雾起垂眼看着膝上的云中君,他在刀里寄居了数万年,早就和刀成为一体,通感共觉,楼岚起在鞘里几度翻滚,至于安静,最后把自己无聊得睡过去的动静,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小小光团和呼吸同频率的亮度明暗,他都能感受得到。 弟弟在睡觉,哥哥在看弟弟睡觉,一个妄图弟弟的神君在看哥哥看弟弟睡觉。 跪坐的姿势不算太难受,难熬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明粢几次以为楼雾起要开口,却什么也没等到。他想起楼雾起对他说的那一声“坐”,原来真的是字面意思的只有坐,没有交流,也没有谈话。 明粢面上不显,实际心中早已天人交战。神不存在血缘论,当然求爱途中也不会突然遭遇大舅危机,神天开辟以来,也只有他有这种困扰。和大舅究竟要如何相处呢…是先要称呼吗?直接叫大舅会不会太不庄重呢?那叫大哥?也不妥吧…楼氏兄弟的人间年龄加起来有八万多岁,明粢年纪就是兄弟俩的两倍多,这还是算的神天时间,若换成人间时… 明粢突然体会到了楼岚起被叶鸣蝉说年纪小时的心情。何止是老牛吃嫩草,简直是玄武拱花苗。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0 那么跳过称呼,先自我介绍呢?年龄就不要详说了…只说是神天东君,生于丘原东北角第三排第二棵嘉木,除了不是灰眼睛以外基本都能满足楼岚起的要求,有一个住殿,和一片花田…自我介绍似乎也乏善可陈… 还有什么适合作为初见大舅的开场白呢…不然大家一起来夸楼岚起吧,粉面朱唇,桃眼琼鼻…不不不,楼氏兄弟是不是孪生胜似孪生的兄弟,对着大舅的美貌夸和大舅相似的楼岚起的美貌,怎么想都很奇怪… 人类究竟是怎么繁衍生息到如今的呢?明粢困惑地想,难道能够顺利结合的爱侣都是没有哥哥的独生子女吗? 在明粢即将从“初见大舅的开场白”思考到“人类繁殖的奥秘”的关头,楼雾起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你要为小岚塑体?” “是。”明粢忙将思绪拉回现实,“已经塑成了。” 楼雾起垂着眼睛,长卷的蝶翼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阴影边缘落在胭脂色的泪痣上,端的是一副貌若好女的形容:“我看看。” 明粢回了神,把楼岚起的新躯体召出来。跟随楼岚起数万年的它山石腰佩已经染遍了楼岚起的气息,作为原料再适合不过,只是因为腰佩太小,又补上了一块明止君现取的石料,再引入月笼沙的华光,雕像几与真人无异。即便是身为胞兄的楼雾起,恐怕也难分辨… “错了。”楼雾起说。 明粢:“…” “左边鬓角,再修掉半寸;上臂粗了,肘骨太突,手腕再细一圈,指骨还要再长一点;掌纹也错了。” 明粢:“……” 楼雾起围着雕像转了一圈,挑出许多错处,明粢边听边记,最后甚至感觉雕像简直一无是处,还需要销毁重塑。 “脸再圆一些比较可爱。”楼雾起说着,又自己否决,“算了,小岚已经很可爱了。” 明粢:“………” “做高一些,再高个一寸半寸。”楼雾起一锤定音,“小岚喜欢高一些。”说着,他露出一点怀恋的笑意:“他从小就想比我高,但加高一寸,还是比我矮一点。” 楼雾起转向明粢:“你懂我意思吧?” 明粢:“…懂。” 楼雾起矜贵地颔了颔首,明粢这才如释重负,一口浊气几乎忍不住要不顾形象地舒出来。 楼雾起又道:“你…” 明粢打起精神,以为终于要进入正题。 楼雾起难得拧起眉,他斟酌道:“你耐心挺好。” 明粢:“?” 楼雾起道:“熬得我腿都麻了。” 明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大舅,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经角色,毕竟有其弟必有其兄么… “想要我弟弟也可以…”楼雾起继续道。 明粢觉得这位大舅真是本书开篇以来最棒的角色。 楼雾起慢吞吞地把话补完:“你耐心好,就慢慢熬吧,我不会拦着小岚,也不会推他一把,一切全凭你的造化。” 明粢原本也没想寻求外援的帮助,所以并不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就听楼雾起又道:“但你现在连小岚的面都见不到。” 明粢一败涂地。妄图弟弟的人,折在大舅手上的十有八九,这就是神都不懂的人间道理了。 第113章知闻 观颐 遗憾的是,神天没有蜂蝶传粉,金盏再美,也只有一季寿命。 楼雾起还被弟弟关在鞘外,他一直等到听见弟弟睡醒的动静,才敲了敲刀鞘。 难为云中君一把开过刃饮过血的刀,竟也能像一条小狗一样地出一点鞘探头探脑,活脱脱又是一个奶狗一样的楼岚起,难怪见过云中君的人都不认为楼岚起是刀主人。 云中君哪能受这种委屈? 楼雾起捏住了云中君近镡处的刀刃,楼岚起很配合地“啊呀”叫了一声。 楼雾起忍笑问他:“我弟弟乖不乖啊?”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1 楼岚起“哼”了一声:“不乖,超凶。” “哦…”楼雾起又问,“那我超凶的弟弟给不给开门啊?” “不开不开我不开,哥哥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楼雾起失笑:“来。不玩了,出来。” 云中君又出了一点鞘,小光团咕噜咕噜地滚出来,在半空嘭地一下变成一个楼岚起,被楼雾起稳稳接住。 楼雾起刚要说话,楼岚起抬头看到兄长身后的雕像,转身又要往刀鞘里钻。 楼雾起地按住弟弟:“跑什么?” 楼岚起一边挣动,一边哼哼唧唧道:“那是什么呀…你就骗我出来…” “怎么骗你了?”楼雾起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弟弟的挣扎,“你不是喜欢金盏花吗?花儿要谢了,我们去买花种去。” “不去…”楼岚起显然不情愿,“我又不会种…” “喜暖喜阳,通风透气勤松土,水肥适量,覆土勤添。”楼雾起说,“我没记错吧?” 楼岚起神情恹恹,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种花人不在了,你便不喜欢花了么?”楼雾起叫他,“小岚,我教过你,遇事如何处理?” 楼岚起小小声道:“不退,不避,力所能及就要用尽全力。” “力所不至呢?” “找哥哥。” 楼雾起点头:“很好。既然你还记得,那么你如今是找不到哥哥,还是不认我这个哥哥?” 楼岚起惊慌失措:“哥…” “哥哥在这里,你害怕什么?”楼雾起肃声道,“我教过你什么?再说一遍!” 楼岚起努力提高音量,但那发颤的小尾音却给他的坚定大打折扣:“遇事不退不避!力所能及用尽全力!力不能及哥哥撑腰!” “对了。”楼雾起摸摸弟弟的头。 楼岚起差点被吓哭,低着头偷偷地吸吸鼻子:“阿雾真的很严格。” “还敢直呼兄长姓名。”楼雾起掐了一把弟弟的脸,对弟弟示意一下一旁的雕像,“自己进去,我们下界。” 楼岚起睁眼说瞎话:“我觉得这个完全就是雾起本雾啊,真的超像的,连头发丝都一模一样。” “真的吗?”楼雾起说,“我有这么矮吗?” 楼岚起愤愤道:“我也很高啊!” 楼雾起把弟弟按下去:“不要偷偷飘上来。” 兄弟两人磋商许久,最终决定由楼岚起操控雕像活动,云中君挂在雕像腰间,一大一小两个光团依旧挤在鞘里。 楼雾起负责指路:“左拐,再走一段就到了。” 楼岚起一边操偶,一边分心随口问道:“哥哥怎么知道地方?” “是东君说这家花种好。”楼雾起语气平淡,“东君不说我也知道,我也来过。” 楼岚起干巴巴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楼雾起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跟着叶鸣蝉一起吗?楼雾起在云中君里,其实是可以感受外界的么?楼岚起想问楼雾起,问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问他:你觉得叶鸣蝉怎么样呢? 楼雾起像是看破了弟弟的心思,不咸不淡道:“他花种得不错。” 楼岚起有些迷茫,不知道楼雾起说的“他”,究竟是哪一个“他”。 买过了花种,楼岚起仍然心不在焉,他操纵着雕像离开,踏出花店门口时,突然想起隔街似乎就是绿蚁醅。 楼岚起终于回复了一点心情,小光团在刀鞘内挤了挤大光团,挤了挤,又挤了挤。 “干什么?”楼雾起故作冷淡问。 “我们去隔壁街嘛?”楼岚起一边说着,一边吃准楼雾起不会生气,操纵着雕像就往前走。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2 “希希特别好。”楼岚起和哥哥絮絮叨叨,他像一个离家日久的孩子,见到家人的的喜悦稍退后,迫不及待就要兴致勃勃地分享起路上的见闻,可能是一朵很好看的花,一棵很奇怪的树,一株很精神的草,或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楼雾起安静地听着,隔街的路太短,楼岚起还来不及说完殷希声百分之一的好,绿蚁醅已经尽在眼前。 楼岚起操纵着雕像一步刚要跨进店,却又收住脚,或许是近乡情怯带来的几分理智,他一时福至心灵:归明已是殷氏家主了,绿蚁醅为何没有更换商号? 楼岚起这么想着,雕像便也随着他的心思把话问出了口。站在近门处的掌柜闻言抬头,看见一张绿蚁醅人人牢记在心的昳丽的面容:“楼小公子有所不知,绿蚁醅早在主人卸任家主时脱出殷氏了。” 楼岚起大惊失声:“为何?” 掌柜向店里偏了偏头,楼岚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角落里的一副桌椅,带着历久的岁月痕迹,却仍干净又整洁,周遭一圈半掩屏风,将它与店中众人隔绝。 楼岚起得意地向哥哥炫耀:“你看,那是我的桌椅…每一家绿蚁醅都是一样的…那个位置…永远是我的…”他说着快活的话,却流着汹涌的泪。 然而雕像是不会流泪的,掌柜只能看见一个神情木然的美人。掌柜心生不忍,宽慰道:“楼小公子安心,绿蚁醅如今与转朱阁为伙,即便脱出殷氏,十年百年内,绿蚁醅还是一样的繁荣。” “他呢?”楼岚起急急追问,“殷希声呢?” “主人四海云游,归期不定。”掌柜说着,突然一拍脑门,“您稍等,主人给您留了东西,小的快去快回,给您寻来。” 掌柜说着,转身离去,然而说是快去快回,他却去了颇久,回返时候,手上捧着一个酒坛,红绳封口,焰纹为饰——是红泥。 掌柜道:“还有一物,尚不到交付时机,劳烦楼公子,三日后再来取,可否?” 楼岚起点头:“可以。” 雕像捧着酒坛,木木然地走出绿蚁醅。刀鞘内稍大的光团挤了挤小团,楼雾起问:“回么?” 小光团抽动几下,若换成人形的楼岚起,这个动作大概是吸了吸鼻子:“我们去五十州走走吧?万一…”万一能遇见他呢?殷希声是那样的好,楼岚起无论如何也想让兄长见一见,让兄长知道:你瞧,我在龌龊人间里,遇到过这样的朗月清风。 楼雾起沉吟半晌,最后道:“我也想尝尝红泥。” 楼岚起操纵着雕像,把酒坛抱在怀里,向前走去:“好呀。” 第114章桃花流水窅然去 观颐 五十州府,即便是神,也是无法在三日内翻遍的。楼岚起只能折衷取法,只到每一个州府的绿蚁醅寻找。 离开澶州后第一站是贝州,德州没有殷希声,却有一壶倒金樽,这也是殷希声和楼岚起常对饮的烈酒,意义仅次于红泥。 泽州的绿蚁醅,是一盘现做的豆糕;景州,是琦户堂送来的参酒;淄州是一碗鱼丸汤;海州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海珠;宋州是酸倒人牙的不知名果干;申州是豆腐羹;汴州是一个小玉雕;瀛洲和涿州各是一张熊皮和一对狼牙… 殷希声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备了一份楼岚起的礼物。 再走过妫州,楼岚起便要施展千里一步的术法赶回澶州赴三日之约了。 妫州是色目人的聚居地,在满是异瞳异发的土地上,绿蚁醅黑发黑眼的掌柜显得格格不入。 “为什么到这里来?”楼岚起疑惑地问,“妫州也有人喝酒么?” “很少。”掌柜实话实说,“但主人有命,但凡人足可踏之地,都要有绿蚁醅。” 楼岚起“嗯”了一声,心情有些沉重,楼雾起挤了挤消沉的弟弟,虽然光团没有四肢,但楼岚起还是知道哥哥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没关系的。”楼岚起小声道,“我很好。” 掌柜给了楼岚起一个精心封装的木盒,巴掌大小,盖上是半身为鱼的殷氏家徽。 没事且很好的楼岚起捧着木盒,失魂落魄地走出绿蚁醅。妫州的街边路上来去的都是色目人:蓝眸如汪洋瀚海,绿眸如三春柳色,楼岚起一路走着,却没有看见哪怕一双灰眸,一双如晨雾湖面,或雨前山间的灰色眼眸。 楼岚起随手拉住一个路人,被抓住的人讶然回首,楼岚起才发现他有一双灿金的瞳眸,如同眼中盛开两朵金盏。 “你…你认识越别枝吗?”楼岚起结结巴巴地问。 “抱…歉…?”妫州自有一门方言,路人通用语说得不算流利,但也还清晰,“我…不认识。” “抱歉。”楼岚起放开了抓住人的手,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楼雾起等到了无人处,才从刀鞘里出来,显出身形:“来,出来。” 楼岚起也显出身形,垂着头,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楼雾起捧着楼岚起的脸,把他的头抬起来:“哥哥教过你什么?”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3 “不退不避,力所能及用尽全力,力所不及还有哥哥。” 楼雾起轻吻他的发顶,空闲的一手包住楼岚起拿着木盒的手,把木盒托起来:“打开它。” 静静地躺在木盒里的,是一叶银杏,金制的叶面像扇子一样地舒展开来,其上栩栩如生的叶脉交横如一副写意图画,叶梗处刻一个“岚”字,银钩铁划,遒劲有力。 楼岚起只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呀?” 楼雾起笑道:“你不记得了?小时候院里有一株银杏树,你喜欢得不行,总爱去拾它的落叶,有一回你在院里拾得久了,受了风寒,母亲发怒着人砍了那树,你也生气,便大哭不止…” 楼岚起尴尬道:“没有这种事情吧…” 楼雾起道:“哪里没有?那金叶子还是我送给你的,你那时肿着一双眼睛,非要在叶柄上刻字,还划伤了手,又哭了好一顿。” “喏。”楼雾起示意,“就是刻的这一个岚字——但这字可比你那时好得多。” 楼岚起轻轻拿起金叶,叶片的另一面上,叶脉勾连纠缠,分明是一朵盛放桃花。 回到澶州,正是三日之约到期的时候。绿蚁醅罕见的关着门,挂着“今日歇业”的木牌。楼岚起抬手推了推,门只是虚掩着,楼岚起于是举步入内。 掌柜等在店里,交给楼岚起一个信封。 楼岚起不明所以地接过,一边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掌柜抿着唇,摇摇头不说话。 楼岚起走到那张为他专设的桌前坐下,桌上早已贴心地点了一支烛,半掩屏风温柔地包围着桌前的人,将他护在独立世间的一方世界中。 楼岚起就着烛光,展开信纸: “见字如晤。 又是一春花季,晨起甚喜,便决定给我的小桃花写一封信。 我性愚钝,穷尽四十载光阴,才知人间没有楼岚起,一切还是照常运行。楼岚起离去的每一年里,山也老去一岁,水也老去一岁,平凡世界的庸俗者殷希声,也一岁一岁老去。楼岚起对人间并不那么重要。 但楼岚起对殷希声却比人所能知的更重要。楼岚起回来时,山仍老态龙钟,水仍老态龙钟,殷希声却突然返老还童——当一个人有一个小朋友时,他是决计不敢衰老的。 我将绿蚁醅拆出殷氏,盼若全世界弃你而老去,回家时候,还有一口红泥。 虚度甲子,不曾开悟。若圣人的归宿是相忘江湖,我当为世间最执迷一凡夫。 庸俗者将永远念你,却盼你早日将我忘记。 致此动人春景,与我珍爱小桃。 庸人止笔。” 桌上的白烛已经燃了许久了。掌柜不知楼岚起何时会来赴约,早早便点上了蜡烛,楼岚起阅至止笔一句时,蜡烛将将燃尽,残余烛泪在黑木桌面上结出一朵雪白的小花,像吹雪入室,也像梨花穿堂。 掌柜正靠在柜台边算账,屏风倒地的巨响唬了他一大跳,楼岚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死死地抓住掌柜的衣袖:“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三天前…三天前…他在这里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他在哪里啊!你告诉我啊…” 掌柜试图把衣袖扯回来,但楼岚起抓得死紧,仿佛那片棉布是悬崖稻草,是瀚海浮木,是他仅剩的凭依。 “三天前,主人确实在小店。”掌柜无奈道,“但主人现已经走啦,写完信就走啦,就在昨天,小公子您抓着小的也没有用啊…” “他去哪儿了?”楼岚起追问,“你说啊?!” 掌柜苦哈哈道:“主人不说,小的也没问呐。” 楼雾起察觉楼岚起的失控,当机立断夺过了雕像的操纵权,放过了遭受无妄之灾的掌柜,强行将楼岚起带离绿蚁醅。 楼岚起和哥哥闹:“你干什么呀!” 楼雾起冷声道:“我不记得曾教导过你强人所难的姿态。” “可是…” “有什么可是?”楼雾起道,“不见这一面,你便将他忘却么?若你也能永远念他,何苦不念他愿你所见的最后模样,而要强求这一场彼此难堪?” 楼岚起沉默许久,许久,他才又小声道:“希希特别好吧?” 楼雾起也软下声音:“很好。” 楼岚起打起精神,语气活泼,带一点稚气的炫耀:“你若能见到他,一定更喜欢他。”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4 楼雾起发自内心道:“我已经很喜欢他了。” 楼岚起又沉默下去,楼雾起也没有说话。又是许久过后,楼岚起语带困惑地问:“老去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楼雾起说,“我也没有老过。” “那…”楼岚起抱着一腔天真,和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他说我在的时候,殷希声就不会老,是真的吗?” “是的吧?”楼雾起也不太确定,“你信他么?” “希希从来不骗我。” “那就是了。” “我有很长很长的寿命的话,他也会长长久久地在么?” “是这样吧。” “哥哥也在吗?” 楼雾起失笑:“我不是一直在吗?” “好的吧。”楼岚起语气轻快,像是终于做下了一个久虑的决定一样,连呼吸都是如释重负的。 下一刻,云中君的鞘内陡然一空,原本神情木然的雕像瞬间鲜活起来,不笑不动都堪成诗可入画的脸上绽开一朵灿笑,明若金盏,艳如春桃。 楼岚起一手是木盒,一手是信,想要活动活动肢体,只能原地转一圈,扭了扭腰:“有点僵硬…” 楼雾起在他旁边显出身形:“石雕么,习惯就好了。” 楼岚起把信小心收进贴心口的衣襟里,右手拿着木盒,把空出的左手伸出去。 楼雾起笑了笑,自觉去牵弟弟的手:“走吧。” 楼岚起装傻:“你带我去哪里呀?” 楼雾起笑道:“还要问么?” “要呀。”楼岚起说,“我要回家的。” “哥哥牵着你,去哪里不是回家?” “是哦。” 第115章一鼓·正文完结 观颐 明止君老神在在地守在腾蛇门边,一副要和守卫抢饭碗的姿态。 守卫抱着登记册,战战兢兢地问:“老、老君…您有、有什么…吩…吩咐?” 明止君抬头看去。泽灭木战前,神天并没有太多规律,直到一场战乱之后,神天才意识到了制度的必要,于是陆陆续续有了司籍、安镇一类的职位,各方门也派遣了守卫。腾蛇门的守卫是泽灭木后的新生神祗,大抵还能算得上年轻,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蹉跎岁月。 明止君爱重小辈的慈祥心一下子浮起来:“你顾守此门有多久了?” 来了来了!考核来了!守卫心神一激,正色回答:“回老君,五十年有余。”神天五十年,人间半度沧海桑田。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过只够一个眨眼,也不过只够一个人,不再是少年。 “可有想过换岗?”明止君问。 守卫绷紧全副心神,用尽平生演技来表达对现有职位的一片赤忱:“没有!守门是永远要守门的,换岗想都没想过,守门真的很好,除了腾蛇门哪里都不想去。” 明止君沉默了,没想到居然有神比楼岚起更胸无大志。神天这届神祗完全都不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止君幽幽地叹一口气:“把簿子拿来。” 守卫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双手把登记本呈上去。 明止君大略地翻了翻,指着内页上的一片空白问:“东君与云中君数次下界,为何没有记录?” 真是惭愧!守卫脸上发烫地想,分明是本职工作,自己对门里的出入记录竟还没有明止君清楚,惭愧至极! 守卫结结巴巴道:“东君吩咐…要在簿子上留出空位…”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5 明止君合上簿子,侧耳细听远方的响动。守卫等不到指示,试探着问:“老君…?” 明止君将簿子递回给他:“无妨。”守卫还是一头雾水,却见明止君已经疾掠出去,把将将要上界入门的一个人影抓了个正着。被抓住的人“哎呦”叫了一声。 楼岚起吓了一跳:“老君…” 明止君故作冷淡:“还叫老君?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老君什么?” 楼岚起认错态度良好:“答应陪老君看花。” 明止君“哼”了一声:“然后呢?” 楼岚起耍赖道:“然后…然后…就…哎呀老君…” 明止君甩袖而去,楼岚起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乖得不行。 明止君将楼岚起带回了无可名,刚刚进门,楼岚起就看见桌上的花,和桌边的人。 明粢转身见礼:“老君。” 明止君点头以应,他招一招手,桌上的月笼沙就飘飘悠悠地飞过来,围着楼岚起打转。花上华光被引用为楼岚起塑体,月笼沙已经褪去了最美的模样,变得黯淡,却仍像是高踞云端的一束月光。 “它要枯萎了。”明止君语带无奈,“只有一朵月笼沙调亡,另一朵月笼沙才会开放。” 楼岚起小心翼翼地拢住月笼沙,看它在手心里发出幽微的光亮。明止君看着一神一花,意味深长道:“月光黯淡下去的时候,总是想复归于光明的。” 楼岚起惊异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明止君。明止君转头去看明粢:“你陪他走一趟。” 明粢自然而然地走到楼岚起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走吧。” 楼岚起难以置信:“它是…他…月笼沙…?”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楼岚起陷入震惊无暇他顾,明粢于是心安理得地牵着楼岚起的手,楼岚起的指骨长且纤细,包在手心里时有种易折的脆弱感;石雕是没有温度的,于是楼岚起的手也冰凉,但窝在明粢的掌心里,渐渐也变得温暖。 “绕树三匝,有一枝栖。” 楼岚起或许永远也忘不了殷恒光那一瞬间的目光。那是怎样的深情呵,一根冥顽的枝桠,疾风骤雨,酷暑寒冬,都凭着一腔孤勇伸长再伸长。乌鹊已经振翅飞远,枝桠只有拼尽全力生长,才能蔓延至飞鸟的羽下。只要乌鹊敛翼,枝桠永远是它的栖归。 连楼岚起都需要明止君的提点,殷恒光却在看见月笼沙的一瞬间,就目露怀恋。枝桠是鹊鸟的栖处,鹊鸟又何尝不是枝桠的归依? “月笼沙无根无叶,不沾水土,不沐阳风,不结种果。”明粢牵着楼岚起的手,在神天云间慢慢地走。 “嗯?”楼岚起心不在焉。 “三魂七魄虽是人心浊鬼,复归天地时,却也是红尘不染,六欲不沾,孑然而来,孤高而去。”明粢没头没尾,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放作对比,“很像,是吧?” 楼岚起眸光一动,却欲言又止。 明粢缓声道:“下一朵月笼沙将开了,老君说,从这一朵开始,罚你入鹿鸣涧种月笼沙,种够了才许外出。” “种够了,是多少?”楼岚起问。 “不少。”明粢实诚道,“因你…与我而变了命数的人有多少,月笼沙就要种多少。” 楼岚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明粢默了有一会儿,才又道:“据说种满一千朵月笼沙,第一千零一朵,就是夜泊。” “夜泊?”楼岚起疑惑道,“有什么特别吗?” “…不知道。” 楼岚起又沉默下去。也不知究竟是反应迟钝,还是已然习惯,楼岚起到现在都没有挣开明粢的手。明粢只把这难得的相处时光当作偷来的一样,恨不得抓紧一点,再紧一点,永远不放才好。 “我…”明粢开口涩然,紧张得声音都变哑,“我从大舅…大哥…呃…我拿到了金盏花种。” 楼岚起好整以待:“嗯。” 明粢磕磕巴巴道:“鹿鸣涧没有花,只种月笼沙太单调了,别的花又不敢和月笼沙一起开…我觉得、你、你可以种点金盏…” “我不会呀。”楼岚起说。 明粢心跳加速,如战鼓一样地擂得震响,送一位战神赴他的最终决胜:“我会!我可以帮你种!我可以为你种!” 楼岚起看着明粢不说话。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6 咚—— 咚、咚—— 咚、咚、咚—— 一鼓作气,一鼓作气,一鼓作气,战鼓响起时,战士绝不胆怯。 楼岚起歪了歪头,战旗偃倒,战鼓停息,万籁俱静后,不知是大胜凯歌,还是溃败鸣金。 楼岚起说:“好的吧。” 第116章殷希声番外·弦外之音·一 观颐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在殷希声眼里,以奴还是以奴,既没有变成西施,也没有变成更好看的以奴。 以奴的长相不算出挑,就是很普通。眉也普通,不似群山远黛,也不似柳叶新裁;眼也普通,不如春波潋滟,也不若照影惊鸿;唇与鼻,也都很普通,但一副平凡的五官合在一处看,却又恰恰是殷夫人该有的模样。 殷希声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年轻人,有年轻的热血和年轻的盲目。年轻是可怕的,阻挡过多少壮志豪情的南墙都要为年轻让步,更不要说以奴家中残败破旧的一道矮墙。 殷希声第不知几次翻上墙时,手臂上还带着前几日被以奴误作寻花客打出的瘀伤,翻墙时候手臂发力,便是一阵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钝痛。 以奴拄着竹竿,早已等在院里。 殷希声毫不吝啬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的笑:“以奴。” 以奴不为所动:“爷请回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你我不配,何必强求。” 殷希声急道:“即便你出身低微,我既愿意明媒正娶,何来不配之说?” 以奴敛下目光,笑道:“爷误会了。” “若以殷氏家主身份论,是奴配不上您;若以男子该有担当论…” 以奴说:“是你配不上我。” 殷希声走在大街上,臂上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手里拿着以奴临别时赠送的药酒,心里想着以奴拒绝时给出的断言,一路走,一路心不在焉。 不甘心,肯定是不甘心的。从来没有人会将“不配”二字冠与殷希声,也从来没有人敢将“不配”二字冠与殷希声。不配什么?深州富甲五十州,殷氏富甲深州,殷希声怀有才情,貌有姿色,年少继位家主,正是春风得意时,放眼五十州,何人何物,当得了殷希声的“不配”? 世间最艳丽姝色都不曾评他一句不是,怎么轮得到泯然一贫女瞧他不起? 不甘心呐。殷希声越想越不平,他甚至想在路上随手拉过一个人,问他:我哪里配不上以奴了?说啊,告诉我啊? 不甘心呐。反正总是年轻,有的是推倒南墙的力气。殷希声愤愤想:不配么?我总要让未来殷夫人嫁得心服口服。 以奴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收了竿上衣物,抱着进了屋。 母亲已经抹完了桌子,拧过抹布,反手在围裙上擦干净水:“殷家主又来了?” 以奴把衣物抱进里间:“是。” “你拒了也好,常在花柳巷来往,对名声也有碍,殷爷年少有为,不好落这种污点。” “母亲放心,殷爷不会再来了。” 母亲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才又一声叹息,道:“殷爷才貌俱全,一腔热情,也算良配,只是…可惜…哎…他若不是殷家主多好…” 以奴抖开一条衬裙,在衣物摩擦的窸窣中轻声道:“我要嫁的,是一个男人。他家主当得好,但男人…要称得上是一个男人…他还有路要走呢…” 殷氏是富裕的,富裕到什么地步呢?谁也没有衡量过,谁也没敢衡量过,所以谁也不知道,所以殷希声顾眄之间买下从倾盏巷到梨堂街,笼共近十分一的深州地界时,众人也没有多么吃惊——殷氏富么! 梨堂街被买下的当天,以奴家旁的花柳巷就被清了个干净,一片兵荒马乱里,殷希声又在矮墙那边冒出头:“以奴。” 以奴无奈道:“爷…” 殷希声坐在矮墙上,身后是屋倒楼塌的灰尘漫天和人来人往的狼籍一片,年少有为的殷家主一本正经地控诉:“你让别人能见你,却不让我见你,这样很不公平。既然你不到殷府去,就只有我到这里来,来拿回我应得的见你的权益。” 以奴没有说话。母亲倚在门边,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 年轻人一向是不怕张扬的,喜欢一个人,更是恨不得要全世界都知道——你瞧,你瞧,我在追求她,她将是未来的殷主母,你们看到没有? 殷希声手笔一挥,一夜之间似乎整个深州都知道了:殷主母已经定了人选,就是梨堂街陈大娘的女儿,陈以奴。问她好不好看?一般吧。殷家主为什么喜欢?谁知道呐?喜欢就是喜欢呀。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7 伴随泼天富贵而生的,通常都是蔑视法规。活在深州就是要享乐。门不当户不对?谁能和殷氏门当户对?总之殷主母已经定了人选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走在路上,都互相祝贺一句:殷氏大喜啊!陈大娘挎着竹篮,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 以奴也叹气:“爷这又是何必?” 殷希声认真道:“喜欢就要广告天下。” 以奴摇摇头:“喜欢才要广告天下。” 南墙总之是怕了年轻的殷希声了,就让他去闯吧,南墙阻道有什么用?拆了还不是一样有路可走。年轻的时候,不论是飞蛾还是凤凰,都是要扑一扑火的。 殷希声屡战屡败,却越挫越勇。年轻还有个特质就是不服输,以奴无可奈何地问:“爷要怎样才肯放弃?” “山来就我,或者我去就山,就这两条路可走。” “山外有山。” “风景这山独好。” 愚公移山,也有感天动地的一天。殷希声锲而不舍,终于撬动了一边山脚,得了以奴明日应约的许诺,开开心心地走了。 回到殷府,迎上来的的德音也是满脸喜色:“主人,平州来了消息,说是见到了楼小公子。” 双喜临门,本该是更大的喜悦,殷希声却突然没了笑容。是真的吗?平州,平州,他到平州去做什么呢?他说去买酒…平州有酒吗?广袤大地,五十州府,哪里的酒能比深州更好?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殷希声焦急过,愤怒过,也想弃之不顾任其发展过,但最终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是家里哪里做得不好?是家里哪里做得不对?家里的小朋友要出走,竟能这么干脆? 殷希声不甘心,他想问问楼岚起,不是问楼岚起为什么走,而是要问楼岚起:你竟就这么走了么? 太不甘心,太不甘心,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他想了一岁春秋,心底的不甘和困惑没有半分消退。然而此刻答案就在平州,平州不算近,但比起毫无念想的长久等待,平州近在咫尺。近在咫尺,殷希声却望而却步。 然而太不甘心! 殷希声握了握拳,哑声开口:“备马,我要去一趟平州。” 德音领命欲退,又被殷希声叫住:“告诉以奴…告诉她,明日之约,我要违误了…若她肯体谅…” 德音侧耳等了许久,等不到殷希声的下半句:“体谅如何?不体谅如何?” 殷希声怅然一叹:“便由她如何吧,都由她去。” 德音摸不准殷希声的意思。由她如何是如何?由她如何索赔都随意,还是由她如何泼闹都不理?是尽力补偿,还是放任她去? 德音也想叹息:那我要如何啊? 以奴听完德音的致歉,许久没有说话。 德音等得忐忑,生怕殷希声来之不易的老木逢春就此夭折。 半晌,以奴轻轻一笑:“喜欢才要宣之于口。” 德音听不分明:“您说什么?” “没什么。”以奴道,“无妨,爷走就走了,我不介意。” 不介意。一个人走在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路上,旁人应该贺喜。 以奴想:或许,殷希声回程之日,她就可以开始考虑这个男人了。 第117章殷希声番外·弦外之音·完 观颐 殷希声满腔愤懑而去,失魂落魄而归。归来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殷府里——以奴正站在他的桌前,欣赏桌上画卷。 殷希声勉强打起一点精神:“以奴,我回来了。” 以奴闻声抬头:“爷一路上可好?” “好。”殷希声入门时就已脱去披风,此时穿着玄色骑装,纵使一身疲惫风尘,也不掩怒马少年的鲜活颜色。 “找到他了吗?”以奴问。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8 殷希声一愣,他的视线落到以奴手边,才发现桌上展开的是楼岚起的画卷。 “以奴我…” “和奴说说吧。”以奴淡淡道,“爷和他的故事。” 殷希声和楼岚起的故事其实很短,大部分时间,还都围绕着酒。楼岚起总是突兀而来,又突兀而去,导致他们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突兀而始,又突兀而止。 以奴听完了故事,问:“找不到,还找吗?” 殷希声犹豫:“我…” “您还找吗?”以奴问。 殷希声无奈道:“以奴…” “您还找吗?”以奴再问。 “我不知道…”殷希声近乎哀求道,“以奴,别问了…我不知道…” “您还找吗?”以奴不为所动。 “别问了!” “您还找吗?”以奴固执地一问再问。 “德音!”殷希声怒火上冲,不管不顾地吼道:“德音!找!去找!把赏令贴出去!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把人给我找回来!去找!” 殷希声失态道:“你满意了吗?!” 以奴反而柔和了神色,眉眼弯弯,带出一抹温柔的笑:“爷能从心就好。” 殷希声一瞬间溃不成军。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殷希声哪里不够好?平州也没有找到楼岚起。是殷希声不够好吗?以奴也不愿成为殷夫人。 “我愿意。”以奴说,“今日起,殷氏主母,名陈以奴。” 殷氏大喜! 直到喜服加身,殷希声还有些踏不着实地的飘飘然感。 “你不是不喜欢我…”殷希声自言自语,又自我困惑,“那为什么先前不肯答应我?” 以奴拿过桌上的玉梳,给陷入思考的殷希声挽发:“我要嫁与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位家主。你当初太轻浮,扛得起一个大姓,自己的人生却还飘荡着没有归依;且男人要成长,总要先有成长的目的。一无根基,二无目的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可靠的丈夫的。” “你曾度过的光阴,就是你成长的根基;想找到那位朋友,就是你成长的目的。二者俱全,你已经具备成为一位丈夫的条件了。”以奴扶正殷希声的发冠,含笑的视线与丈夫在镜中相遇:“我也是第一次当一个妻子,共勉吧,夫君。” 以奴对于殷希声,是妻,是友,更是师。 以奴是个极上进的人,还没学会做好一个妻子,就要先学会做一个主母,其中艰难,不是外人能道的。但以奴将两者都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闲暇时光,也会和殷希声学琴艺和丹青。从冬雪初下时学起,到桃花落的时候,以奴笔下桃花已经栩栩如生,可引蜂蝶了。 “我也有一个桃花的故事。”以奴洗过笔,把新成的画卷挂起来,缓缓开口,娓娓诉说: “她是花柳巷一个无名的流莺,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在巷里了,那时候,她是梨堂街最美的女人。 花柳巷里是没有桃树的——想来这种灵秀的植株,也不愿长在污浊之地。出了花柳巷,要到过两条街才有一株小桃。我那时还小,母亲不许我出门,每一年的春天,都是她走过两条街,去折一枝桃花。她留一朵,剩余春色都归我。 突然一年春天,她是空着手回来的,她告诉我,那株小桃没有了。我问她,没有了是什么意思?她说,没有了,连春天也没有了。第二年,她就病逝了。 待我大到能够一个人出梨堂街时,就去找了那株小桃,桃树没有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坑洞——连木桩都被挖走了。 后来的许多年,再也没有人在春天折一枝桃花,她留一朵,剩余给我。没了那枝桃花,我连春讯都察觉得迟了。” “到如今,我在看见桃花之前,都感觉不到春天。”以奴说,“春天呐,还是要有桃花。” 殷希声深以为然。 以奴即将临盆时,正是楼岚起离去后的两年整。 以奴问殷希声:“甘心吗?”没头没尾的一句,殷希声却听懂了。 “不甘心。”殷希声回答。 不甘心,楼岚起还没有回来,问题也没有答案,还是不甘心。但不困惑了,楼岚起不回来就不回来,问题没有答案就没有答案,想知道的事情,可以等到楼岚起愿意回来的时候心甘情愿地说。 不甘心,但不遗憾。以奴听遍了殷希声和楼岚起的故事,也陪殷希声张过赏令,发过通告,寻找一朵小桃花的路上,殷希声并不是踽踽独行。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_139 “以奴,以奴。”殷希声叫他的夫人。 即将进入产房的以奴回过头。 “以奴。”殷希声看着他的夫人,像是话将出口,最终全数咽下,只叫她:“以奴。” 只有喜欢才需要宣之于口,那不用言说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以奴会心一笑。 最艰难的生死关头已经过去,殷氏有了一位少主,却将失去一位主母。 以奴脸色苍白,殷希声跪在榻边,握着她冷汗涔涔的手。 以奴费力道:“夫君,夏天要过去了。” 殷希声握紧她的手:“是啊。” “下一个春天前…”以奴笑道,“要把桃花找回来呀。” “好。” 长久的沉默。殷希声握紧以奴的手,握紧一些,再紧一些,光阴迅景纵然难留,人要走时,却比时间更无情。 “夫君。”以奴叫他。 “在。” 以奴挪动手指,与殷希声十指相扣。 “我也喜欢你。” 能宣之于口的只有喜欢,话中未尽的,比喜欢更沉默,也比喜欢更喧嚣的感情,你听得出来吗?大音希声,有余音留存吗? 殷希声把最后一吻落在亡妻的手心:“我听见了。” 【更多免费好网<a href=qubook. target=_blank>quboo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