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藏玉怀姝 第1节 藏玉怀姝 作者: 嘉衣 第1章 赐婚 今年春到得晚,二月上头还连着下了几天雪,将化未化的积雪被碾进翻粥似的泥地。屋顶雪水顺脊沿滴下,声响隐没在细碎的脚步声中。 一门之隔,门外是进进出出脚步不停的侍从,间杂着外间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门内却是溺人的一片寂静。 床帐边两只高燃的红喜烛,左边那只冷不防发出一声“噼啪”的声响,蜡油滴在烛台上,变成狰狞的花。 明笙守着端坐在喜床上面色平静无波的少女,半晌,忍不住轻声道:“姑娘,趁王爷没回来,你想哭便哭吧……” 听到这话,少女双眸一颤,笔直的双肩也跟着委顿下去。明笙见状,心中哀叹她家姑娘命途多舛,拭泪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却只听见一句“明笙,没规矩说新嫁娘不许吃东西吧?” 少女扶着压人的凤冠仰起头,露出一双眸波光潋滟,鼻尖半点胭脂红,肤若凝脂,半截白皙脖颈因着仰头的动作愈发晃眼。 满室红嫁喜庆,衬着这么个人。说出来的话却大煞风景:“我都闻到味道了,好香。” 明笙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回姑娘,确实没有新嫁娘不许吃东西的规矩,”她面上的哀愁已尽数收了起来,“但是洞房花烛夜吃东西,通常会被认作没规矩。” “那桌上的云片糕呢?帮我拿两块来垫垫,我的好明笙。” 真不是撄宁不讲究,实在是她从昨晚开始就滴米未进。出嫁前的最后一顿,她自然打算吃些好的,早早便命小厨房备好了糟鹅,可阿爹阿娘为她这门婚事愁的食不下咽,晚饭没上席。 撄宁劝的口干舌燥,她阿娘还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大家便都没吃成。 姜太傅嫡女和晋王的这桩婚事,是皇帝下的旨。明面看上去是身份相当的良缘佳配,实则这婚事双方都不大满意,满意的估摸着只有皇帝他老人家, 金手一指把两只野鸟硬捆成鸳鸯,不知道安的哪门子心。 这话可没有诽谤的意思,原因有二。 一则晋王是京城出了名的玉面修罗,暴戾恣睢狼子野心,虽说燕朝太子已定,但他簇拥众多,仍是有力的继位竞争者。 二则,姜家是太子党。 太子党真不是姜家站队,撄宁恨不得替她阿爹大喊一声冤枉。太傅为太子师,自幼教习,等太子长成了接手政务,一口一个“得恩师指点”“太傅教导有方”,逢年过节的拜访,三五不时的内廷召见,算是把姜家强行捆绑到了一条船上。 姜太傅对党派之争深恶痛绝,但众口铄金,他总也不能在朝堂上辩白“臣不是太子一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赐婚旨意传到姜家时,太傅夫人悲恸太过昏倒在了厅上,太傅也连着叹了几天的气,头发愁白了好几缕。 倒是撄宁这个当事人,对婚事接受的最快。 她惯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抗旨是不可能抗旨的,既然横竖都要嫁,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要是哭一哭就能免了这桩婚事,她不见得比戏折子里的孟姜女逊色几分。 说起来,撄宁和这位晋王殿下,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是去年夏末国公府办的雅集,撄宁自问没什么才学,耐不住好友软磨硬泡,只得去宴席上当个陪衬。 国公府遍邀京城权贵,连太子都慷慨赴宴,一众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席面上女眷们玩着曲觞流水、斗花作诗,撄宁觉得无聊憋闷,又怕抽到自己,寻了个由头出来散心。 国公府太大,她七拐八拐的走到片无人的竹林,遥遥瞧见了红木做的雷公柱,正预备去角亭中坐一会,走进了却听见亭中传来的谈话声。 “谏之,你此番北上少说得两三月。” 被唤作谏之的男子声音冷淡,又带一点少年人的清隽,似玉石相击:“皇命难违,既要我去,那便去。” 那先说话的人怎么听怎么像开席时念祝词的定国公,“切记行事小心,冀州势力盘根错节,赵翀盘踞十数年,京中派人查了几次,钦差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沉疴痼疾药石难医,要治,必得刮骨疗毒自断其臂。” “切莫意气行事,这浑水你淌不得……” “谁!” 撄宁不小心听见朝中辛秘,眼下也不敢做声,正屏住呼吸往后退。所幸她脚步轻,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冷不防迎面飞来一个盏盖,划破寂静直冲她面门而来,撄宁只来得及拿手挡,小指指骨被砸的发白,火燎一般的疼。若不是勉强能蜷动,她简直怀疑自个手指被砸折了。 “谁?出来。” 撄宁颤巍巍的收回手,上前两步没有抬头,强自镇定道:“太傅府姜氏女,和婢女闲玩赏景,见此处竹林别致便独身上前观赏。” 她心乱如麻,面上却一派平静,亲近之人若见她这样,便知道她被吓傻了,但这张冷脸十有八九能唬住生人。 撄宁脑筋转的飞快,没有求饶,只老老实实自报了家门,再透露出有婢女在外等待的讯息。 上首的角亭没人应话,只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撄宁视线里定国公的一截长袍。 定国公和她父亲同一年入朝为官,二人有些私交,算不得多好但大抵有些分量,“雅集在前院,你便是出来透气如何能到后院?” 撄宁抿了抿唇,犹豫自己实话实说是走迷了路对方会不会信,可这话要说出来,先头那个自己婢女在外等着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皇叔,放她走罢。” 撄宁应声抬头,看向亭中之人的目光犹如看观世音菩萨普度人间,她先前去南普陀寺上香都没这么虔诚。 男子一袭绛色衣袍,头戴白玉冕冠,长发梳作马尾并未束起,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贵骄矜。皮相说是迤逦也不为过,偏又生了副周正沉毅的黄金骨,像柄开了刃的剑。 “她不敢乱说,”他淡淡投来一瞥,那双眼极亮,却似似寒冬腊月,两人视线相接:“不然干脆剜了她的舌头。” 撄宁额上往外冒冷汗,她颤声回应:“臣女今日没来过后院,也不曾见过二位。” 男人,或者说是少年更为恰当。他行到少女身侧,微微侧过头,马尾随着动作轻抚似獠牙:“这根舌头,先交给你保管着,还有席面上你那个侍女的命。” 他声音轻柔,却令撄宁骨头缝都发凉,回家当晚便做起了噩梦,不过她忘性大,没两天就把这码事抛到了脑后。 在听到少年的消息是两月后,从阿爹口中。 晋王北上调查冀州旱灾救济粮,手持尚方剑,以贪污受贿、买卖军饷、杀良冒功等九条罪名,将冀州都督立时斩首,而后才上报朝廷。 二品大臣未过刑审便被斩杀,朝野震动,崇德帝大怒,可晋王此举也在法度之内。 姜太傅赞其举大快人心,又叹晋王手段狠厉,朝中官员勾结已非一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年方十九便有此番心性,未知是大燕的福还是祸。 这么个不安分的人,抛去党争,也不是父母眼中佳婿。 可眼下事已至此,撄宁擅长自我安慰,这晋王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至于把她这个皇帝赐婚的王妃给杀了。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若老天爷有眼,便早早把我们俩这对相看两厌的怨侣拆了。晋王那个活阎王看上去无情无觉的,就该孤身立事,成就一番大事业,哪能被情情爱爱捆住呢! “咳咳——” 撄宁边吃云片糕边腹诽,冷不防被呛了一下,抚着前胸哑声道:“明笙,水,水。” 明笙早已把茶盏递到她手边:“姑娘,吃完这块不能再吃了,奴婢估摸这时辰王爷该回来了。” “最后一块。”撄宁三下五除二的把糕饼塞进嘴里,便擦了擦左手,端坐好了往外赶人:“你且下去吧,省的叫人笑话我离不了人。” 明笙应声下去了。 少女理好凤冠,一身朱红嫁衣衬得她冰肌玉骨,脊背之间好像有柄无形的戒尺,端的是位教养极佳的名门贵女。 十一跟随他家王爷回到后院,开门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少女姿容无双,听到声响时微微抬眸,面色如常,好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姿态。 要知道朝中不少官员听了自家王爷的名讳都面色难堪。他心中暗暗钦佩,不愧是太傅之女,风骨丝毫不逊男儿郎! 他若是能听到撄宁心声,怕是要哭笑不得。 她紧张时没什么表情,就木着一张脸,看上去处变不惊,心中却在默念“死不了死不了,他杀你能有什么好处呀?难不成图一乐?” 默念八百遍之后她鼓起勇气看着走近的少年,却只听见“吱呀”的关门声,还有一句—— “本王今日心情不好,你是要自己把身后的东西交出来,还是要我的剑去取?” 较上次相见,宋谏之眸中多了寥寥两分兴味,正凝神欣赏着她眼中的挣扎和惊慌。 第2章 洞房 一室死寂。 晋王也不着急,只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看她,等撄宁慢吞吞的把右手伸出来摊开,少女白皙的腕子上隐隐可见暗青色的血管。 她掌上是个鼓囊囊的油纸包,低着头打开,露出两块奶汁角。 这是她从家里带的,捂了一路,刚把明笙支走要尝尝,他就进来了。 “原以为是个怂的,没想到你胆子大的很,敢当着本王的面装糊涂。”宋谏之生了一双桃花眼,如今不怒反笑,虽然撄宁瞧着渗人,却给他添了少年人的佻达。 晋王走近了,近到撄宁忍不住往后蹭了下。 下一秒便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颈侧,慢慢的拢紧了,没用什么力,拇指摩挲着她脖颈上那块细腻的肌肤。 少年身量高大,挡在她面前整个视线都暗下来。 撄宁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王爷,臣女知晓你不愿结这门亲事,但木已成舟。新婚之夜闹出命案总归是不好看的,不然你何必娶我?” “闹出命案?”宋谏之轻笑一声,看着小兽在收紧的猎网里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炙热的吐息就贴在她耳边:“你若是吃糕点噎死了,也能赖上本王不成?” 手里还揣着两块奶汁角,撄宁着实有些心虚。 她闭上眼梗着脖子,快速道:“妾身今日嫁入晋王府,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人,王爷您要不怕丢人妾身也没法子。” “你有几条命?敢在这跟本王转移话题胡搅蛮缠?”宋谏之言语间是戏弄的残忍:“让我猜猜,你贪生怕死,不至于烈性到自刎。” 撄宁牙关咬的发涩,脖颈上筋脉突突直跳。 她心下紧张,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晋王殿下心情不好,她就是那个送上门的乐子。 死,大抵是死不了的,活,可能还不如一头晕过去干脆了事。 “太傅把免死金牌给了你?你真觉得那东西能保住命?” 撄宁闻声睁开眼,直直撞入宋谏之深潭似的眸中,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一丝热气,冷的人心惊。 阿爹给的免死金牌缀在腰后,凉丝丝的贴在身上。 她忽然想起京中关于晋王的传言。宋谏之十七岁从军,在漠北与突厥战了两年,拿下这块大燕啃了二十多载的硬骨头,大获全胜军功卓著,赞一句擎天白玉柱也不为过。 可他行事作风与大燕一贯的讲和不同,突厥告降,他不受,大获全胜后拿突厥可汗的项上人头点了天灯。 藏玉怀姝 第2节 撄宁当时虽觉得残忍,却也没觉得不该,毕竟离突厥可汗率兵入漠北六州奸杀掳掠,把燕将尸首挂在营帐前示众,也只过去了五六年。 可眼下这活阎王和自己面对面,就不是一码事了。 撄宁脑子浆糊似的转不动,呆了一下,竹筒倒豆子一般直言:“左右你现在不会杀我,不过是要我安分些,我从踏进晋王府的那一刻,这条小命便任王爷拿捏了。” 她本就不擅长弯弯绕绕的兜圈子,所幸这晋王瞧上去也是个怕麻烦的主儿。 她老实利落的说出心里话:“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王爷大可放心。” 宋谏之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手,站直了身,重新打量她一番。迤逦的眼尾弯起点弧度,道:“还不算太蠢。” “王爷总归不会打算同我白头到老的。” “最迟明年,本王便上书与你和离,你安分一日,便能多活一日,说不定运气好,就能活到和离哪天。” 弄死个人,法子实在太多了,他若是不想娶,撄宁连门都过不了。 可父皇早晚要给他赐婚,不是姜家女就是赵家女,或者哪家哪户不知名姓的,不若跟她凑合过这个关口。 好歹这姜家女还算看得通透。 宋谏之下巴微仰示意她从塌上起来。 撄宁说的果决,但心里也是怕的,后襟全是冷汗。 晋王进屋前,她就已经僵坐了两个时辰,腿麻的没知觉,刚站起来便膝盖一弯,直直的往下跪。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做好了摔倒的准备,腰却被人擒住了。 宋谏之手上力气大的惊人,铁钳一样卡在腰间,撄宁那把细腰好似被人掐断了,上半身一下子塌下来,不受控的倒在少年身上,鼻梁也磕得生疼。 她已然是大脑一片空白了,但凡有两分清明,就会忙不迭的站直了,看晋王脸色行事,如有需要再磕头告个饶。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可不是男儿郎,当然是保命要紧。 宋谏之额角青筋一跳,带了几分不耐烦的开口道:“站直。收好你的糕点,敢撒在塌上本王就只能把它烧给你了。” 撄宁还纳闷他为何善心大发,原来是怕她撒了手里的奶汁角。 开玩笑,便是明个要上断头台,她今儿也要做个饱死鬼。 撄宁打着颤站起身,晋王松开了手,她腰侧还是酥麻麻的疼,少不得得青一块。 小腿肚也针扎般的疼,麻的她每次落脚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所幸背对着这尊大佛,不用担心他看了碍眼。 宋谏之看她跟刚学凫水的鸭子一样,蹒跚的走到圆凳前,撑着桌子一副想坐又坐不下的模样。 他一双桃花眼中带了点笑意,唇角微勾,点评道:“明日进宫,你可别蠢得这般显眼。” 撄宁回头一瞧,这人眼里分明写着“看热闹”三个斗大的字。 她还是冷淡着一张脸,面上没什么颜色,确实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实则是装样惯了,心里已经在盘算这俩奶汁角还能不能吃到嘴里去,满肚子只添了三块云片糕,还是空荡荡的难受。 要是晋王殿下现在提溜着她后领晃晃,约莫都能听到响。 “多谢王爷提醒。”撄宁缓过劲来,扶着桌案艰难的坐下,第一桩事就是三口一个奶汁角,麻利的吃下肚。 但奶汁角做的外酥里嫩,一层金黄脆皮难能不发出声响,她察觉到头顶眼风凛冽的扫过来,不等咽完又把另一个囫囵添进嘴里。 撄宁一边嚼的满嘴一边顶着头顶的威压,含糊道:“叨扰王爷,妾身洗梳完便睡。” 她抬起头,宋谏之正歪靠在绣枕上看她,嘴角还挂着点嘲讽的笑意,那眼神撄宁可太熟悉了,她盯着剥皮上火烹烤的小羔羊时,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人比她恶劣多了,面上十时有九都带着笑,却没有人气儿,生杀予夺,高高在上。 撄宁见他没说话,也不敢耽误,唤明笙进来,卸了凤冠和脂粉。心里头的鼓打了半天,架不住眼皮子发沉,她穿着白色中衣预备上床。 却只见晋王躺在床榻的正中央,合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 撄宁只得悻悻的躺到南窗根的小塌上,披着嫁衣当被子。 她一边摸着身下咯手的席子,一边怀念喜床上暖和的狐皮毯子,情到深处,悠悠的叹了口气。 “在让本王听见一丁点响动——” “我自己把舌头剜出来。”撄宁忙不迭的把话头截断了,躺尸一样死死闭上眼。 这一夜实在难捱,小塌本来只是供人坐着谈天的,除去一个小几,拢共五尺长的地方,撄宁蜷着身子缩手缩脚的睡了一宿,好在喜服厚重,室内又烧着地笼,还算暖和。 饶是这样,翌日醒来她眼下还是一片青色。 明笙边给她梳发边道:“王爷寅时三刻便出门了,奴婢算着时辰该进宫请安了。” 撄宁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捣蒜似的,明笙说的话已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见礼的规矩王妃可还记得?”明笙压低了声音。 晋王府的阵仗确实大,早起她刚敲了门,一行五个小宫女便持着面盆手巾跟上了,进了室内直溜溜那么一站,中间分隔的距离都像是拿尺比好了。 “我省得。”撄宁勉力撑开了眼皮。 按说官家子女,规矩方面应该没什么可操心的。 但撄宁情况不同。 阿娘生育她时,姜太傅正在泸州府任监察史。算命的说她命盘逢南而吉,遇北则凶,小儿年幼不能克化凶吉。 是以姜太傅调任回京时,暂且把撄宁留在了泸溪老家,就这么顺风顺水的长到及笄,才被接回燕京。 泸州有运河贯通南北,是商贸往来繁荣之地,无宵禁,兴坊市。 姜太傅去接人的时候,撄宁已经敢女扮男装上街和制衣坊谈生意了。 她在戏园子打听的消息,只身找上蕲州客商,买卖苏绣料子,出的价比市面上高,但货也精细,专攻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富家小姐,抛去水运的银钱还能净赚两成。 也不是没人瞧出来过,但只要能赚钱,谁管你是雌是雄是神是鬼? 总之,撄宁琴棋书画四艺尽荒废了,算数装样倒是一把好手。 回燕京在深闺中养了两年,瞧着是收敛规矩了不少,但芯子还是那个芯子。 撄宁应完便磕着眼,由着明笙念经似的再重新絮叨一遍。 宋谏之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那只冷面寡言的小东西垮着肩,没长骨头似的,听见开门声面皮一颤,肩膀微微抬了毫寸又垮下,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这厢起了兴,撄宁却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直骂晦气。 逢南而吉,遇北则凶。 不知那位道长现下人在哪儿,能不能再给卜一卦,她可真是碰上最大的凶兽了。 第3章 青梅 咸福宫。 撄宁去承乾宫见过礼,秉承着说多错多的信条,她全程就没抬过眼,眼神粘在了地面上,除了拜词就应过两个“是”。 宋谏之偶尔瞥她眼,唇角浮着一抹笑,目光却犀利到叫人无所遁形。 听见崇德帝要留晋王说话时,撄宁以为自个解脱了,结果刚出门就被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叫了过来。 说是妇人家的说说体己话,一进门撄宁行礼的动作就没停过,半晌,众人才依身份排好了坐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开始话头是围绕着撄宁这个晋王妃,不管她人说到什么,她嘴角都挂着微笑,不慌不忙的颔首应是。 一字箴言走天下,倒像是个教养得体的名门淑女。 室内吊着一并银丝蒂熏香塔,呼吸间都是令人舒心的清甜。撄宁浑身上下都隐隐泛着酸,肩背都打不直,随着时间推移悄无声息的垮了下去。 “听说晋王妃幼时住在南方?”开口的是五公主昭华,撄宁能认出来全靠她那个鎏金冠,瞧上去比她昨儿戴的婚冠都大,张牙舞爪的顶在头上,看得人牙酸。 撄宁下意识微微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是个问句。 她维持着颔首的姿态抿嘴一笑,接道:“是,妾身幼时住在泸州老家。” “难怪……”昭华公主一脸欲言又止:“说起来,我九弟虽是在燕京长大的,但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五不时的往外头跑,阖宫上下跟他处得来的就只有苏婳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淮南王府的郡主身上。撄宁也好奇的看过去,准备瞧瞧晋王的小青梅。 相貌妍丽的少女被看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柔声道:“过去的事情了,当初年幼不懂事,现在晋王他…” 她抬头正和撄宁对上视线,咬了下唇,目光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愁思:“晋王他已有良配,公主切莫打趣我了。” 这苏婳郡主撄宁之前见过,就在国公府的雅集上,听闻一曲动京城。 她回想下宋谏之的作为,这晋王除了一张脸生得出色,但行为举止着实恶劣到没边儿。 配不上。 撄宁心中暗暗思索,面上神色却不变,八风不动似的。 昭华公主眼神扫过撄宁,见她神色不变,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甘心的又点了把火。 “既是幼时的事,说说也无妨,当初皇后娘娘还说给你俩定亲呢,现在看真是物是人非了。” 皇后适时打了个圆场:“可别说茬话了,今儿最紧要的是咱们晋王妃,晋王对你可好?” 撄宁忙着听八卦,没成想话题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她长睫轻扇:“晋王待妾身…好。” 说到好这个字,她犹豫了下,不过是初见就扬言剜了我舌头洞房花烛夜威胁我把小命系在裤腰带上看他心情活命罢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说完,她抬眸看了眼苏婳。 那小郡主嘴唇已经咬到发白了,脸色有些难堪。 对不住了小郡主,这架势,她不扯个谎说不过去的。 一旁的贤王妃也打趣道:“娘娘您还问呢,瞧瞧咱们晋王妃这个小模样…” 贤王妃话未说完,可撄宁这幅肩打不直眼下发青的模样,明显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就是。” 堂上几人掩面轻笑出声,只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和撄宁一头雾水。 “小夫妻嘛,新婚燕尔,咱们都是过来人,快别取笑她了。” “晋王妃果然招人疼啊,皇后娘娘护得这么紧,”五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难堪,又要强装出个笑模样,怎么看怎么拧巴:“晋王妃嫁过来之前就听过我九皇弟,对他印象如何?” 这还用问,你九皇弟在外什么名声你能不清楚? 藏玉怀姝 第3节 撄宁心中暗骂,还没来得及接话,正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冬日冷风灌进来,撄宁离得近被吹个正着,冷得直吸气。 上首的皇后轻笑道:“正说着呢,人就来了。” 宋谏之进来时冷着一张脸,只给皇后见了礼,其他人眼神也没分半个,最后视线落在撄宁身上。 众人却早习惯了,没人置喙什么。只有一旁的苏婳,不动声色的抬眸看他,眼神里写满痴缠和哀怨。 皇后打趣起他来:“可别笑话我护得紧了,这不,护得更紧的人来了。” 五公主盯着宋谏之,面色更加难堪,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谁知他来是为了看晋王妃还是为了看苏……” “昭华,慎言。”皇后冷了脸。 这种话私下说说便罢了,挑明了两方都难堪。 宋谏之今日穿了件象牙白的长袍,外头披件狐裘披风,寒风灌进披风,勾勒出少年削瘦有力的身形。听到昭华公主的话,他冷冷的一眼睇过去,复又抬眸看向皇后:“若是没旁的事,本王便先带人走了。”。 撄宁垂眸起来福了个身,想说两句客套话。她提前就打好了腹稿,一番话编排的稳妥得体,不说总感觉亏了。 结果晋王没等有人应声,抬脚便走。撄宁也不说话了,急匆匆迈步跟上,结果脚下打滑差点仰倒,被宋谏之一把攥住手腕拽回去,踉跄了两步。 他那铁钳似的手撄宁昨晚领教过,眼下还没察觉到疼就开始打怵,不过顷刻,手腕果然疼得她咬紧了牙关。 再让他攥上会手腕怕是要脱臼了,顾不上体面,撄宁抬手要把人甩开。两人在门口动手动脚。 身后一众人的视线沉沉,带着探究看过来,如有实质。 宋谏之蹙着眉“啧”了一声,眉毛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 “疼。”撄宁压低了声音辩解,带着点鼻音,嗔怪一样。 “毛病。” 他手上力度松了些,又嫌撄宁走得慢,没松开手,钳住她的腕子往外走。 少年腿长步子也大,走两步撄宁得跟三步,就这么硬生生地拽着她,走出了富丽堂皇的承乾宫。 苏婳痴怨的眼神拉不住他,昭华公主的挑衅他也没当回事,就这样把溺人的寂静和数不清的算计,尽数抛到身后。 撄宁悄悄抬眸看他一眼。 宋谏之走的潇洒,面上却风轻云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手上添了两分力,瞧见撄宁想要呲牙咧嘴又硬生生忍住的古怪的模样,眉角微微一挑,眸中多出淡淡的兴致。 待到回了马车上,撄宁手腕已浮出一抹红。 她今日早晨趁宋谏之不在,撩开里衣看了看,腰侧一片青紫,这手腕怕是也免不了。 晋王府配的是六乘轿,四五个人也坐的,偏偏轿内坐了个活阎王,令人窒息。 撄宁不吭声,目光盯着轿底铺的狐皮上神,只把自己当个没知没觉的摆件。 车轿路过东市,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 宋谏之假寐一会儿,这时睁开了眼,看见他的晋王妃微垂着头,翻金作绣的衣领和少女的肌肤间隔着空,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 外头传来一声洪亮的“招福徕新客两位”,那小东西长睫扇了下,期期艾艾地抬起头看向他:“听闻招福徕的绣球乾贝是一绝,晋王殿下心情不好,不若去宽宽心?”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懒的掀眼看她,眼仁黑极亮极:“你哪只眼睛看出本王心情不好?” 他确实心情不好。 漠北一战之后,突厥可汗阿史那葬身在他剑下,阿史那幼弟趁机夺了权。 封信来燕,言道要归顺大燕做属国。 为表诚意,现在的突厥王子和使臣已经在燕京驿站住下了。 崇德帝要在三日后办场春狩,叮嘱宋谏之一同来,意在两族交好。 太子还在一旁帮腔,他当场就冷了脸。 现下心里也不痛快。 撄宁转头盯着他衣袖上的暗金绣纹,欲盖弥彰的转移话题:“我听说招福徕的说书人讲的都是时新段子。” 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的转移话题,当真是活腻歪了。 宋谏之起了恶劣的念头,钻的他心痒。 “怎么?没去过?” “没去过。”少女老老实实的回应,一双杏眼睁圆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真是可惜。”宋谏之嘴角噙着笑。 撄宁眨巴下眼皮,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 “王爷?”眼看着马车离远了,撄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塌着腰仰着头,凑过去从身下看少年的眼色。 宋谏之冷淡地看着她,大发慈悲似的出声:“嗯?” 撄宁定定地盯着晋王。 她努力过了,原本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带自己去招福徕尝尝,但她实在装不出解语花的体贴模样,只得老实道:“我想吃,王爷了了我这桩心愿,我给王爷当牛做马。” “本王不带你去,你当如何?” 宋谏之手腕动了动,抬手掐上撄宁的脸。 他可不是跟阿爹阿娘那样亲昵的捏捏脸,而是扯着她的面皮叫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对视。 宋谏之从戎三年,日日和刀枪剑戟作伴,指腹生了层薄薄的茧子,磨得撄宁脸疼,眼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片晶莹,却不依不饶的隔着层薄雾看向他。 她平日里也算是机灵,且欲望淡泊没什么渴求,金银财宝过眼不过尔尔,少时从商也只是图个新鲜,怎么看都是无坚不摧的模子。 唯独碰上吃这一字,撄宁脑筋便转不动了,脸色都不会看,只盼着宋谏之善心大发带她去解解馋。 宋谏之心痒难耐,只得发泄出来才好,他捏着少女的脸颊,拇指恶狠狠地蹭,磨得那一片腮肉红得胜胭脂。 “求王爷。”撄宁两颊被人掐住,话到最后只能变成模糊的气音。左颊火辣辣的疼,少年手掌温度摄人,像要穿透皮肉灼到人心头。 在宫里受了气就往她身上撒,撄宁心中骂道。 可是亏都吃了,这顿饭吃不上她死也不瞑目。 “求求王爷。” 宋谏之松开手,懒得再看她这幅谄媚的嘴脸。 “再聒噪一句,你就别想去了。” 这是答应了? 撄宁瞪圆了眼,顾不上遮掩通红的面颊,掀开轿帘要喊侍从停下。 没成想她刚掀开帘子,音还没露出半个,便被人掐着后颈拖回了轿子。 她踉跄地倒在宋谏之腿边,只听耳边传来一句。 “你打算穿着宫服去?蠢货。” 第4章 探子 若不是宋谏之提醒,撄宁完全把自己还穿着朝见宫服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真要出现在酒楼,瞩目程度大约跟五公主那顶长牙五爪的头冠差不多。 可她又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回府,这顿饭没吃到肚子里,总觉得不踏实。 最后是临时找了家成衣铺子,撄宁试探着问了一句,宋谏之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明摆着是任她折腾。 虽然不知道这人哪儿根筋搭错了,这般好说话,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撄宁喜滋滋的去成衣铺子换衣裳,宋谏之则留在马车上,手上掐了个牙白蜀绣的香囊。 十一掀开帘子,压低声音道:“王爷,那人还在跟着。” “不必管,”宋谏之睁开眼,余光扫过轿帘外的熙攘人群,他的眸子极亮,似白月,瞧得人心口发凉:“还不知道是谁的人,随他们跟。” “要不要奴才去提醒一下王妃?”十一犹豫道。 他们一行人刚走出东直门,上马车之前,晋王便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 十一自幼跟在晋王身边,不用只言片语便能理解主子的意思,一路上小心端量着,后头果然跟了个尾巴。 可王妃显然是没察觉的。 “不用,她满脑袋都被零嘴吃食填满了,哪有空来寻思这个?”宋谏之冷笑道。 见状,十一也不多言,颔首退出了车轿。 外头露进来的一线光复被遮住,宋谏之垂下眼,拇指搓了搓手上的香囊。 他把玩的香囊是方才从撄宁身上摘的。 他摘得从容,少女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满脸不舍地盯着香囊看,最后也不知是招福徕说服了她,还是迫于自己的威势,没敢吭声。 这东西叫作香囊,实际上就是个牙白蜀绣的锦囊皮子,锦囊里面没添香粉。是撄宁便拿柑橘和梅皮磨粉过筛,在庭院晾了半月得来的。 现下掐在手里,鼻息间皆是淡淡的橘香。宋谏之轻笑一声,这小孬种有点心思都花在吃上了,头一回壮着胆子跟他提要求,也是为了个吃。 他想起少时在北山见过的一只白狐,那白狐皮毛油亮生得极好,在偌大的北山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完美猎物。 他撞见白狐时,小东西正在进食,爪下摁着只山雀。它也是蠢,翻来覆去的不知道怎么下嘴才好,又没折断山雀的翅膀,一不留神叫那山雀跑了。 宋谏之身影掩在树丛间,白狐没发觉有人,一双小圆眼呆愣愣的,在原地蹲了好一会,耷拉着脑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一支箭射到它腹下草丛,才知道直棱着耳朵逃窜。 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叫人心中生怜。 可惜他宋谏之从来不是个心善的人,现在,那匹白狐皮正铺他的披风上做围领。 待到撄宁换了身樱红丹纹深衣,蹭蹭蹭地跑上来。一张小脸已经被冷风吹得发白,嘴唇却红,合着身樱红的衣裳,花儿一样的娇嫩,叫人忍不住想从枝头掐下来赏玩。 撄宁跑上马车才舒了口气,外面太冷,冻得她脚趾都没知觉了。 结果一抬头对上宋谏之凝视的目光。 藏玉怀姝 第4节 这厮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刚出宫的时候一张脸冷的跟冰窖一样,只差把爷心情差这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现在不晓得因为什么,心情又好起来了。 脸色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也不知道把心思藏着掖着。 不过也是,装样的本领,得是她撄宁这种机灵的人才能学来的。 她正在出神,一件披风劈头盖脸的蒙了过来。 撄宁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瞧不见了。她扑腾两下掀开披风,气冲冲的看着上首的少年,可等真和人对上视线,又怂得垂下了眼。 宋谏之今日穿戴的披风是黑金作绣,围领一圈白狐毛,手感好到叫人心颤。撄宁摸着狐毛,愣了下,严严实实的把自己遮起来,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她嘴唇动了动,想要道谢,又知这人只是想看自己出洋相,到底没说出口,讷讷的把头埋进狐毛中。 晋王看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面上多了两分冷淡的笑意。 两个小蠢货,也算做个伴了。 “到了。” - 招福徕能在燕京做成百年老字号,识人的本事自然是最基本的。 宋谏之和撄宁甫一进去,伙计便抽着肩上的汗巾躬身往里请客:“二楼雅间贵宾两位。” 招福徕有三层,一楼是大杂堂,中间搭了个半尺高的木台,留给说书唱戏;三楼是落脚住店的;二楼绕着外墙围了圈雅间,中间一方地空出来,从楼上就能看见中间说书唱戏的光景。 宋谏之没什么食欲,懒懒的靠在木椅上。 撄宁扒着指头,跟小二仔细数了她听说过的招牌菜。 上个菜的功夫,楼下讲板一拍,有老者朗声说道:“话说当日在法华寺,百来人被山匪驱至庭院中,那为首的匪徒生得有八丈高,虎背熊腰豹眼环睛,不知多少人丧命在他手中舞的双剑上。眼看就要夺人性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站出一女中豪杰,冷声制止了匪首。” 撄宁正喝着酸梅酒,听到这没忍住咳了两声,呛的满脸通红。 “要问这女中豪杰从何处来?便是姜太傅家的嫡小姐。” 宋谏之挑了挑眉,一双眼中藏着笑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开口道:“没想到王妃是如此胆大机敏之人。” 撄宁捻起块酥糕垫了垫,勉强把满喉辛辣噎下去,她有点心虚,晋王这时候说她胆大机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昨天她还言之凿凿“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呢。 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撄宁搓了搓泛红的脸,轻声嘀咕:“他胡编的。” 宋谏之看着她红似血滴的耳垂,像是走了神,懒懒道:“讲讲。” 不待撄宁开口辩解,那说书人又道:“姜家嫡小姐站出来冷冷的盯着匪首,呵斥道‘大胆山匪,还不俯诛?’” 撄宁自个都听不下去,红着脸拉上帘子,遮住一楼说书的光景。 这书讲的,除了地方和人是对的,其他的没一点跟实情合的上:“我当时说的是:‘你们既然为财,便没必要害命了’” “匪首大怒,上前欲将嫡小姐斩于院中,只见她不闪不避,怒视匪首,骇得那匪首不敢动弹跌落马下。” “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把院里人的银钱洗劫一空就走了,”撄宁手中银著不停,想起来有点不甘心,补充道:“我被劫了三百两纹银。” 宋谏之轻笑一声,目光沉沉看着对面的少女,直盯得人坐立不安。 外头进来个身着灰白汗衫的小厮,垂着头奉上最后一道拔丝芋头。 撄宁眼神原本是黏在芋头上的,突然觉得雅间里静的不寻常。要说明哪里不寻常她也说不上来。 宋谏之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至于她,吃都顾不上,除了解释两句说书人编的段子,也没多说几句话。照理来说,安静也是正常的,可她就是觉得别扭。 等那小厮上完菜要退出雅间时,撄宁突然醒过神来。 是气息。 这小厮从楼下一路小跑来送菜,却听不到丝毫喘息声—— 撄宁眼神一凝,将将抬起头来,小厮已被宋谏之拽着手臂甩到了栏杆上,她手边一把剔蟹肉的小刀被拿走,狠狠的扎透了那人的手背,钉在栏杆横着的圆木上。 小厮没有惨叫,只是闷哼一声便委顿在地。 这番惊心动魄,不过发生在一息之间。 撄宁面上木讷,实则已经被吓傻了,呆呆的看一眼宋谏之,又看一眼假小厮。 “你们怎么敢的?”宋谏之怒极反笑,眼尾压出些妖异的神色:“跟到本王眼前来?” 撄宁看那小厮约莫也是吓傻了,漏馅漏的肚子里没剩几分,还梗着脖子否认,看得她都跟着着急。 “小的只是来传个菜,听不懂王爷什么意思。” 宋谏之漫不经心的拔出剔刀,左脸溅上滴血珠,像是添了枚红痣,更衬得他容色无双活脱脱一个玉面修罗。 他懒得跟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来一回的打哑谜,直言问道:“谁派你来的?” 左不过是那两人,太子或者突厥王子。 “小的……” 假小厮疼得满头汗珠,顺着额角淌进眼中,一双腿抖得跟筛子一样,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开合两下,不等说出声,锋锐的刀刃就刺穿了他的喉骨。热血从口中一股股的涌出来,呛的他半分声响也发不出。 他惊恐的瞪大眼,眼里血丝爆了出来。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晋王站起身,拿起桌案上的帕子擦了擦手,神色冷漠。 “本王又不想听了。” 一条活生生的命,顷刻间便消亡在自己眼前。 虽然早知道自己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可眼下真见到杀人的场面,撄宁还是被吓住了,腿软的动弹不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面上冷着,实则三魂七魄都跑散了。 宋谏之打开雅间的小门,正要往外走,就见少女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断了气的探子。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撄宁身后,捏着肩把人提起来。瞥见她惨白的脸色,另一只手顺着她的下巴颌儿摸上去,少女两颊的软肉微凉,他不客气的拧了一把,嘲讽道:“你打算留在这陪着他?” 第5章 杀孽 撄宁自然是不敢的,她只是吓愣了神,膝盖以下软的没知觉,被人从身后捏着肩掐着脸才勉强站稳,大半的力落在少年身上。 姿势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动物。 “为…为什么要杀他?吃食里面下了毒吗?” “没有。”宋谏之眉毛都没抬一下,放下捏着她脸的手,冷冷地俯视着栏杆旁委顿的尸首,如同俯视蝼蚁。 “那你……”撄宁原本想问他为何要杀人,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又暗暗咽一口口水,亦步亦趋跟在宋谏之身后,轻声询问:“那尸首怎么办?” 他的声音还带一点少年人的清朗,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没半分人气:“十一会处理。” 撄宁跟个小瘸子一样,一步一颠的上了马车,还莽莽撞撞的撞了下头,按往常来看,晋王殿下现在该嘲讽她了,但他只是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马车里静得瘆人。 撄宁本能的觉得,这份安静和先前不一样,有什么情绪在压抑着暗暗翻涌。 她咬了下唇,攥紧肩上的披风,认真道:“既然那人没有害你,你…王爷为何要杀他?” “本王还以为你今日要做哑巴了,”宋谏之有些好笑的看着她,像是不理解她为何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为何不杀他?” “我不知道。”撄宁认真的陷入了苦恼,在她眼中,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没有夺人性命的必要。但这晋王,明显是把杀人当成和吃饭一样的。 宋谏之眼眸微眯,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们今日敢跟到本王眼皮底下,离下毒也不远了,”他顿了下,继续道:“不过,本王杀人跟这个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为什么?” 见撄宁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满脸傻气蠢得显眼。 他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眉目舒展有一股少年的天真,话却恶劣得很:“因为本王今日心情不好,想杀人。有人上赶着送死,凭什么不杀?” 他俯身挑起少女耳边的碎发,细致的为人抿到耳后,指腹划过白皙的肌肤,近的能看清她脸上浅浅的绒毛。 “你,你…”撄宁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谏之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贴心的解释道:“知道五公主今日为何刁难你吗?” 撄宁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她倒不觉得有被刁难到,但昭华公主却是来者不善。 “因为她最宠爱的幕僚,死在了本王的剑下。” 撄宁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讲这些,脑筋一团浆糊,身体却本能的畏惧,往后靠了靠,想跟晋王拉近距离。 不想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勉在身后狠狠往上一带。 两人额头相抵,几乎是撞到一块儿去的。 “怕了?” 两个人的吐息纠缠在一起。 宋谏之深深的望向她眼底,少女眼睫轻轻一颤,却不见算计遮掩,只露出点懵懵懂懂的赤诚。 “我说不怕,你也是不信的,”撄宁喝了三盏酸梅酒,说话间有淡淡的清甜,好像又有点委屈:“还问我做什么。” 非得亲眼见她吓破了胆才满意吗? 哪怕是要他失望了,她再害怕也是这幅冷脸,怕是不能表情丰富到叫晋王殿下满意。 宋谏之松开手,任撄宁身形不稳的歪倒在底下。还要讥诮的刺她一句:“因为想看你这幅表里不一的模样。” 坏的这般理所当然,当真是没救了。 撄宁也不是泥捏的人儿,眼下被他一激,满心满眼的不服气,犟着口气别过头不看晋王,却傻的忘记了转身,看上去落枕似的古怪。 可这个姿势维持久了脖子酸,半晌,她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见他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便又不动声色的正过头来。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 这人是开了天眼吗? 撄宁厚着脸皮不吭声,舒服最重要,面皮才是顶顶不要紧。 - 晋王这人虽坏,但撄宁若不在他眼前晃,他也没平白找事。 反而一回府就不知忙什么去了,接下来两日都没见到踪影。 撄宁就是那只占了雀巢的鸠,毫不客气的霸占了那张黄梨木的大床,小厨房也尽依她的吩咐来,昨儿吃炙烤羊肉,今儿吃清蒸鲥鱼。 藏玉怀姝 第5节 晚膳撄宁自己下厨做的茄鲞。 到底是崇德帝下旨赐的婚,除了晋王那个阴晴不定的活阎王,府上其他人都撄宁都客气得紧。 听说她要下厨,小厨房侍候的主厨慌了神,一句“万万使不得”囫囵说了三五遍。 明着走不通,撄宁只能暗着来,硬生生挨饿捱到酉时,再偷摸翻进小厨房。 等明笙发现榻上没人时,撄宁做的茄鲞都出锅了,热气腾腾的端进了正屋,配上薄饼,吃到小肚滚圆。 “王妃,可不能再吃了,在吃下去咱年底裁的衣裳可都得换新的了。”明笙苦口婆心的唠叨:“大晚上的,您也不怕积食。” “最后一口嘛。” 撄宁吃饱后抚着肚子舒了口气,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懒在木椅上,一双杏眼舒服得眯起来,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凝成一道分明的青痕。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未褪尽婴儿肥的脸颊像是糯米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把。 宋谏之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忙着审赵翀朋党一案,连着两日宿在了御史台。今日也靠到酉时才回府,一拐进后院就看见撄宁这屋烛火通明。 宋谏之往书房走的脚步顿了下,回身进门。 他那个耳朵眼儿都冒傻气的小王妃缩在椅子上,一副吃饱喝足的怠懒模样。好像是野外的蠢兔子,天敌出现在眼前都不动弹,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只差把“请吃”两个字写在脸上。 宋谏之凌厉的眉峰挑了下,因着疲累声线不自觉的放轻了,不显温和反像藏着钩子:“你倒是吃得好。” 他出现的突然,加上撄宁吃饱了没什么警惕性,吓得手一抖:“王爷没用膳吗?” 撄宁看他视线定定的锁着自己,也不说话,莫名有些鸠占鹊巢的心虚。 “要不坐下吃点?我做了茄…额…” 桌上的茄鲞被她吃的只剩下半碟,撄宁吃饭没有挑三拣四的毛病,碰上好吃的是半分也不肯浪费的,所以剩下的半碟茄鲞倒也不难看,但让这人吃剩菜,属实是自找麻烦。 “拿双筷子来。” 宋谏之倒是没客气,寻了撄宁对面的位子坐下,占了小半个桌子。 少年坐着也比撄宁高出一个头,压迫感十足。撄宁缩手缩脚的坐直了,比在阿爹面前都端正。 心想自己只是客气一下,茄鲞她做了半个时辰,喂给这人可叹一声牛嚼牡丹了。 宋谏之确实是饿了。 他没用晚膳,早已过了点儿,原本不打算吃东西,可现在看着撄宁的吃相,食欲又被勾了起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撄宁撇了撇嘴,转头吩咐明笙:“明笙,再去拾四两薄饼。” 现下看来,晋王这个离经叛道的皇子也不好当,忙到半夜也吃不上顿饱饭。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皱了下鼻子,晋王身上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两人离得近,她闻得分明。 不知道是谁遭了恙,他造了这么多杀孽不知道烧多少高香才能赎回来,这辈子是没戏了。 宋谏之手边的薄饼不一会就没了顶,他吃东西极快,吃相却不粗鲁。 撄宁在家讨好卖乖惯了,殷殷勤勤的给人倒了盏热茶。 等到少年不识好歹的一个眼风扫过来,撄宁才下意识缩回手,都怪这两天过的太滋润,险些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宋谏之垂眸睨了眼她白中透红的面孔,开口道。 “嘱咐你贴身伺候的人收拾两套衣裳用具,明日与本王一同去北山营地。” “北山?猎园?” 北山,顾名思义,坐落在燕京北侧。高祖文帝好狩猎,当年特意命人辟了这山麓出来,方圆二十余里,作皇家专属猎园。 撄宁屁股往后挪了挪,手撑在椅面上,一双小短腿垂在木椅下不着地,悠闲地晃了晃:“可是妾身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 撄宁太懂装样卖乖这门手艺,要躲懒了,她也不再一口一个我,‘妾身’都用上了。 “是吗?本王还以为王妃聪慧无双,没有不会的呢。”宋谏之吃到七成饱,盘中的茄鲞便已一扫而光,他放下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撄宁。 撄宁自认内秀,眼下颇为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哎呀,那倒也没有。” 盘中还有张薄饼,她不忍浪费,单手把饼卷了个卷儿,三五口吃下肚。可惜没有茄鲞作配,缺了点滋味,撄宁颇为遗憾的咂咂嘴。 “这样,”宋谏之点点头,继续道:“有两个非去不可的缘由,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个。” “什么?” “这次春狩是为了接待突厥人,父皇点名要携家眷同去。” 撄宁悻悻的嘟囔:“另一个原因呢?” “北山的野兔最嫩,山鸡也鲜。” “那这次春狩妾身一定是非去不可的,不为吃食,顶要紧的是给王爷作伴。” 宋谏之胸膛起伏了下,虽然说出口的时候心中便有数,但还是被噎住了。 他抬脚往外走,出门前才想起敷衍的补充一句:“今晚收拾,寅时三刻就出发。” 第6章 猎苑 次日寅时。 撄宁是被明笙从被窝里硬生生拖出来的,拔萝卜一样,难度要略大些。主要是这只“萝卜”自主意识忒强,明笙松开手拿件衣裳的功夫,就一溜烟儿的缩回坑里。 明笙把床架上散了一半的薄绸霭霞锦帘收束起来,急得直叹气。 “王妃,姑娘,祖宗——” “我再睡一柱香,”榻上窸窸窣窣动了两下,片刻后被里探出一只白若凝脂的柔荑,摸索着攥住了被角,带进被窝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明笙急道:“您还睡呢?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了?”隔着厚厚的棉被,撄宁说话显得含糊不清。 “寅时二刻了,再睡下去就不是奴婢来叫您起床了,该是王爷来了。” 话音刚落,被窝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一袭如瀑乌发遮住少女大半张脸,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撄宁看了眼窗外还暗沉着的天色,不情不愿的坐起来,认命道:“他来就不是叫我起床,而是索命了。” “姑娘要穿这件披风吗?” 明笙是撄宁回京后才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却也有两年多了。现下身边没人,还是叫回了更顺口的姑娘。她手里的披风,赫然是晋王出宫时扔到撄宁身上的那件。 撄宁搓了搓脸,坐到塌沿,露出半截伶仃的脚踝:“外头冷吗?冷就穿着吧。” 她不好脂粉,省了不少时辰,素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就出了府,正巧是寅时三刻。她下石阶时没忍住蹦了一下,头上别的赤金红豆如意簪,流苏随着动作在空中荡了下,复又打到少女脸上,颧骨立时浮现一层薄红。 撄宁哎呀一声,捂着脸抬起头,只见本该坐在宽敞马车上的少年,正骑跨在马上。 宋谏之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衣袍上隐隐有暗纹浮现,利落的马尾被一顶鎏金发冠约束起来,倒和撄宁的发簪正相宜,左手持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一双眸子在湛青未明的天幕下格外明显,像划破黑暗的薄刃,而这双摄人眼眸的主人眼下被她逗乐了,眉目都舒展开来,几不可闻的骂了一句“蠢货”。 她可是能看到口型的,撄宁忿忿的想,却不敢表现出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木着一张脸敷衍的福了福身,便噔噔的上了马车。 话说起来,撄宁回燕京这两年,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 十次有八次是她扮了男装翻墙往外跑,怕被人看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当然,其中也不乏被阿爹阿娘逮个正着的时候,免不了一顿骂。撄宁惯会装样卖乖,满脸无辜和落寞,跟她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天差地别,倒叫人不忍苛责。 等到姜太傅发现自家姑娘是在装可怜,已经不知被蒙过多少次了。 这是撄宁头一回来北山,到的时候天蒙蒙亮,日头在东边映出片橘光。她原本以为自己算到得早的,没成想猎苑里一片谈笑风生,显然是众人都到齐了,只等她跟晋王两人。 猎苑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御林军,为首之人见到晋王府的车驾,上前一步作揖道:“晋王殿下。” 宋谏之翻身下马,衣摆在空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他松了手上的缰绳,沉声问:“突厥人也到了?” “是,”林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臣迎殿下进去。” 宋谏之颔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撄宁正挑着帘子探着脑袋听他们讲话,两人视线相接,她后知后觉的下了马车,板着一张极正经的脸跟到他身后。 猎苑内旌旗飘扬,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一行不过五六人,进到猎苑中却引得所有人侧目,除却崇德帝和皇后,余下众人皆站起了身。撄宁行完礼悄悄打量了一番。 左侧为尊,皇上左手边首位是太子。 上次在承乾宫,撄宁只是远远地扫了眼,并没记住太子长相,这次能认出来也全靠他衣袍上绣的五爪龙纹。 再往下坐的就是一溜的皇子和家眷。崇德帝育有五子四女,太子为皇后所出,素有贤名,又是嫡长,虽缺些建树,但这位子坐的也无异议。 晋王是幼子,母妃越氏出自威名赫赫的军武世家,在宫中算不上得宠,也没人敢招惹,只可惜亡故得早,留下个无法无天的宋谏之。 他虽年幼,却有军功加身,是众皇子中最早封王之人。 现下,太子旁边的位子正空着呢,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这位便是晋王殿下吧?” 右侧坐的一行人皆是深目高鼻,身着异族的圆领短袍,便是突厥使团无异了。 听闻突厥男子个顶个的英武,撄宁不动声色的多瞥了两眼,莫名有些失望。大约是晋王生得太漂亮了,她再看谁都觉得差点意思。 崇德帝一手拍在腿上,笑道:“正是,朕这小儿子生性顽劣,礼数不周,王子莫怪。” 他这话说的太假,莫说席面上,便是去街上随便问个平头百姓,都知道突厥去年是被晋王打散的,一路从河西退到漠北。 “皇上哪里的话,晋王殿下年少有为,我父汗每每提起都会赞叹……”突厥王子讲话时身体晃动幅度不小,一头小辫也跟着晃来晃去,撄宁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头发走。 直到被宋谏之眼风冷冷扫了下,她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坐在软垫上出神。 明笙、十一、还有御林军那个领头的,都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叫人压力怪大的。 席上你来我往的机锋撄宁听不懂,也懒得听。坐在她旁边的晋王约莫心情不太好,少言寡语,一脸的冷清矜贵,好像跟突厥人说句客气话会脏了他金尊玉贵的嘴。 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小几上的点心吸引了,掐制精妙的桃花糕,白到晶莹发透的饼皮礼包着红豆枣泥。 撄宁没吃早膳,本来就饿得慌,也顾不上体面,无视掉明笙警告的眼神,一口接一个的吃,等到一碟桃花糕被她扫荡干净,也有个□□成饱了。 她中途还看了宋谏之两眼,无声的传达了‘你要不要来两块’的意思,那人却不识好歹,投向她的目光讥诮,不出意外又是想骂她蠢。 撄宁眼睛一亮,那桃花糕就是她自个的了,被嘲讽了也值当。她姜撄宁机敏内秀,哪里是晋王这种天天喊打喊杀的人能懂的! 藏玉怀姝 第6节 宋谏之懒得理她的小动作,他从进猎苑开始,便一直在盯着突厥王子身侧之人。 那人留着撮小胡子,一双眼中透着精明和算计,正在给皇上敬酒。宋谏之偏头问了林珲一句:“他怎么来了?” 林珲俯身回话:“回殿下,据属下所知,忽鲁努当初逃回河西帮突厥新可汗夺权一统,如今是突厥国的军师。” 宋谏之听完敛眸不语。 突厥王子叱利站起身,双手合握行了个礼,道:“早就听闻大燕尚武,从高祖皇帝起便擅骑射,如今总算有机会见识一番了。” 突厥一族生在马背上,如今夸赞大燕子民擅骑射,明摆了是假恭维。 此番来燕京,是归顺,也是试探。 崇德帝朗声笑了,面上笑意却未及眼底:"光见识多没意思,不若比上一比。朕朝中出三人,你们出三人,每日两个时辰,三日下来看谁猎的野兽猛禽多,如何?” “皇上有意,叱利必奉陪到底。” 撄宁闻言动了动耳朵,奉陪到底?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不知道突厥王子是汉语不精还是故意为之。 “好!”皇帝拍了下桌案,看向晋王:“谏之可愿一陪?” 宋谏之也不多言,干脆的起身行礼道:“儿臣遵命。” 席面上的诡谲云涌,尽在不言中,待到巳时众人才缓缓散去。 撄宁和宋谏之这对有名无实的假鸳鸯,分了同一顶营帐。 皇上把宋谏之叫去议事,留下撄宁率先进了营帐,硬生生坐了两个时辰,她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面朝下直挺挺的趴到塌上。 塌面上铺的不是被褥,而是柔顺厚实的灰狼皮,撄宁小王八一样把脸埋进狼毛里,蹭了蹭,而后舒服的喟叹一声。 真舒服啊,皇室里天天享这样的福吗? 她身上披着宋谏之那件黑金面白毛领的披风,站起来都要垂过脚踝,眼下往塌上一趴,整个人被遮的严严实实的。 明笙去打盆温水的功夫,她已经舒舒服服的和周公相会去了。 “姑娘?”明笙轻声唤了一句,没得到回应,她把铜盆放到木架上,刚要收拾撄宁带来的衣裳用具。 营帐帘子被掀开了,明笙打眼一瞧,赶忙半蹲着福了个身:“王爷。” “下去吧。” 宋谏之身量太高,进营帐需得低着头才成,阴影投在逼仄的营帐中,隐隐带着压迫感。 “是。” 明笙应声退下,出帐前不无担心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宋谏之走到塌前,看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蠢货,不轻不重的一脚揣在她搭在塌沿的小腿上,踹的她整个人都晃了晃。 “起来,你去地上睡。” 第7章 骑马 撄宁正在梦里看人做红烧兔腿,肉香四溢,馋的直咽口水。她刚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就被人夺走了,气愤的抬头一看,正对上宋谏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撄宁吓得打了个颤,连滚带爬从梦境中逃出来,谁成想玉面修罗就站在她身后。 她还以为自个没睡醒,白嫩的面孔蹭在狼毛上转向另一边。狼毛柔顺的触感不像假的,撄宁愣了下,又慢慢转回脸来。 宋谏之眼尾轻敛,语气有几分愉悦的玩味:“醒了?别让本王再说第三遍,去地上睡。” 撄宁睡得手软脚软,吃力的从塌上坐起来,顶着少年令人胆寒的视线,人还懵懂着藏不住话,秃噜了一句:“别这么小气嘛,这床榻四个人都睡得过来。” “本王说你睡不得,你就睡不得。”他懒得废话,又在小蠢货晃晃荡荡的小腿踢了一脚。 撄宁实在舍不得这样舒服的床榻,有选择谁要睡地上阿?她期期艾艾的抬眸看向宋谏之。 “王爷,营帐里进进出出的,我还是睡在床榻上好一点…吧?” “是吗?本王觉得你睡在地上更好一点。” 撄宁心里已经在骂人了,绞尽脑汁的想理由,好让他把自己留下,她眼睛眨巴眨巴,诚恳道:“旁人看见会误会的。” 宋谏之没开口,只轻轻抬了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撄宁恶向胆边生,视线飞快地扫过晋王下半身,又紧紧的闭上眼,长睫微颤:“误会王爷不能……” ‘人道’两个字她没说出口,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呵。”宋谏之怒极反笑,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上赶着走死胡同。 手腕上的经脉烧起来般发痒,直往心头钻,往常这种时候,他得看到人头咕噜咕噜落地才能平息心情。 “我保证老老实实的,”撄宁看宋谏之一副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模样,忙不迭的伸出三根指头起誓,又怕注下的不够没法说服他:“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把我手脚捆起来。” 宋谏之厌恶卧榻之处有旁人安寝,但这营帐和行军所用的一样,是白油布制成的,夜间火把一点,人影会映的清清楚楚。 他不怕麻烦,但也不会自找麻烦,况且撄宁开出的条件足以打动他。想到她手脚被捆的狼狈模样,宋谏之唇角微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说的。” “……” 撄宁呆了呆,艰难的接了一句:“我觉得,其实也没有非捆不可的必要。” 她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不愿相信世上有这么残忍的人,能忍心把可爱的撄小宁捆起来睡觉。 呆头鹅似的。 宋谏之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手上还是发痒,伸手狠狠拧了一把少女尚未退去婴儿肥的脸颊。 等到这呆头鹅呲牙咧嘴的变了脸,他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 宋谏之晌午去应叱利的狩猎之约。 崇德帝这边定的三个人选分别是太子、三皇子宋远之和晋王。 至于撄宁,她怕遇上麻烦,便老老实实的在营帐里待着。明笙去伙食处拿来的红薯,一主一仆围在炭盆前眼巴巴地等。 可她越怕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 “晋王妃在忙什么?派人邀了两趟才肯出来见咱们,本宫还道要三请四请呢。” 昭华公主这次穿的没那么张扬,为了骑马方便,长发只简单挽个发髻,身上却仍是一袭显眼的褚红,在形形色色的女眷之中最为显眼。 撄宁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脸,心里却盘算着,最大的那个红薯已经烤了一刻了,应该换个面,也不知明笙能不能看出生熟。 见她只是敷衍的福了个身,昭华公主怒从心头起,又碍于人多不好发作,便蹙着眉质问:“怎么?晋王妃可是不愿与我们一同跑马?” “嗯?”撄宁刚才心思不在这儿,没听到公主的问话,眼下听到她阴阳怪气才愣愣的抬起头:“公主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说完她抬手摸了下鬓发,有些尴尬的意识到,自己压根不会骑马。 旁边有过一面之缘的贤王妃上前打圆场:“哎呀这是做什么?妹妹大约有些怕生,况且这不还是来了吗?公主不要动怒。” 说着她搭上撄宁的手,安抚的拍了拍。贤王妃是三皇子之妻,撄宁对她印象极好,温婉端庄,还有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昭华冷哼一声,甩了甩手上的马鞭,扬起下巴示意道:“晋王妃可会骑马?” “不会。” 撄宁老老实实的答了。 大燕的官家女子多半擅骑马,她幼时跟阿耶学过,结果头一回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脚踝肿的跟炊饼似的。她无奈在塌上躺了半个月,憋的脸都绿了,从此碰见马恨不得离上百丈远。 至于为什么是官家女子才擅长骑马,笑话,寻常的平头百姓哪里供得起马匹。 昭华公主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抬手轻轻拍了拍,随行的侍从牵来几匹马。一旁看热闹的几人看出公主要找撄宁麻烦,一边是昭华公主,一边是晋王妃,哪个都得罪不起,于是都牵上马走了。 晋王的性子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对这个指婚的王妃是喜是厌? 这厢撄宁想要推拒,五公主便拿崇德帝来施压,口口声声说难得来一趟北山,父皇也说叫她们小辈多去跑跑马,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在突厥使团前显出大燕民风开放。 此话一出,贤王妃也不敢劝阻了。 撄宁无法,只得牵了匹马跟在五公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到丛林中。 “上马啊,你愣着做什么?”昭华骑在马上颐指气使道。 撄宁心里把宋谏之翻过来覆过去骂了个遍,大约是五公主有意为之,侍从留给她的是匹蒙古马,体格雄健毛□□亮品相上乘,就是性子太烈,这半里路与其说是撄宁牵着马,倒不如说是马溜着她。 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要不是撄宁脚力好,崴也崴上几次了。 撄宁微低着头没说话,一张小脸被冷风吹的泛红。 “装什么哑巴?本宫让你上马。” 撄宁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害你幕僚性命的人并不是我,公主又何必为难我呢?” 她声音不算大,但目光澄澈,直直的看向马上的人。 “他告诉你了?”昭华公主公主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像是要啖人血肉:“你既然知道,便认命吧,本宫怎么作践你都是你该受的。” 撄宁脸上没什么颜色,语气也是淡淡的:“我初见公主,还以为您是率性直爽之人。公主明知是王爷害了自己心上人的性命,却不敢作为,只敢背后来刁难我吗?” 她牵着的马喷了个响鼻,往前快跑了两步,撄宁颠巴颠巴的跟上,勉强拉住缰绳。她侧头瞥一眼昭华公主难看的脸色,只觉得没意思极了:“公主既不敢对晋王使坏,来折腾我又有什么意思。您不可能杀了我为心上人报仇,便是折腾上十次百次,难道就能消恨吗?” 撄宁一双眼眸透亮,日光穿过林荫树叶的缝隙,在她眼底烙下一点,显得眼仁琉璃般黑稠。 她一直不擅长应对他人突如其来的敌意。 可如今奉旨成了婚,一个晋王随时捏着她的小命,又来个五公主动辄刁难。 她再没心没肺没脸没皮,也是会害怕难过的。出嫁前夜,撄宁安抚完阿娘,自己上床就寝时却全无睡意。想起当年在泸溪之时,阿耶教她扬琴,她不喜欢学,问为何要学这个,阿耶说女子得精通五艺才能嫁得个好人家。 撄宁手上胡乱拨着琴弦,直言那便不嫁人了,如若没能碰到真正两心相悦爱她本性之人,那一纸婚书就只是镣铐。阿耶摸了摸她的头,说,好,都依我们撄宁的。 而今她不光戴上了镣铐,还是戴在脖子上的。 昭华公主被她的话噎住了,冷声道:“不能消恨,本宫能出出气也好。” 撄宁的视线落在五公主紧紧攥着的左手上,轻声道:“公主这般,晋王只会觉得你手段拙劣,怕是连眼神都懒得分一个。” “你不用拿晋王说事,旁人不知道深浅本宫却知道,”昭华看着前方连绵的山石,像是在回想什么:“我那个九弟是没心的人,便是豺狼野兽也多少有两份真情在,他却是半分都无。肯娶你不过是皇命难违,你就是死了,他也只会觉得麻烦,因为又要被安排别的姻亲了。” 撄宁略微松了松手中的缰绳,白嫩的掌心被缰绳磨得发麻,火辣辣地疼,她掀了掀眼皮,敷衍的回应道:“晋王殿下对我情深义重,公主想要离间我们的感情吗?” “愚不可及。” “哦,”撄宁无聊的踢开脚下的小石子,竹筒倒豆子般开口道:“我以为这样说五公主会高兴点呢,刁难一个仇人不在意的人,和刁难仇人的心上人,不管怎么看,都是后者更解气一点。” 藏玉怀姝 第7节 五公主执念不浅,今日肯定是不会放过她了,任她撄宁舌灿莲花都没用,还不如顺着公主的心意,叫她干脆利落的出完气消停。 没成想把人安抚的更生气了。 五公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马鞭重重甩到少女身侧:“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吧,北山狼多,小心不要做了人肉点心。” 第8章 同床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少说行了五六里,今日天色不好,说阴不阴说明也不明,像毛笔沾了墨在宣纸上晕出的大片黛色,西边的云撕了个口子,日光白晃晃的,却并无明媚。 三月里,北山树生得又密,五公主是打定主意要撄宁吃些苦头。 撄宁倒是不着急往回走,她回去早了,五公主不高兴,下次还免不了一通刁难。 她拽着马拴到树上,冷不丁的还被撂了一蹄子,疼的撄宁原地蹦跶两下:“你踢我做什么?” 她小声嘀咕:“要不是你看上去忒贵,我就直接把你放跑了,现在呢,我还得把你好好的带回去。” 撄宁往树上一靠,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里面装了两块扎实的荷叶饼,姜黄色的面饼,上头开了一方小口,中间鼓鼓囊囊的塞着酱肉丝。 她抽了抽鼻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肉香,一边吃一边满足的眯起眼。黑马闻着味道凑过头来,长长的鬓毛蹭到撄宁面上,被她不客气的一把推开。 “现在想讨好我?晚啦,”撄宁吃完手里的,又吭哧吭哧的往嘴里塞另一个,直视着黑马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仰着下巴,道:“吃没了吃没了。” 黑马挪挪蹄子往前一凑,伸舌头眼看就要舔上撄宁的脸。吓得撄宁忙往后退,一人一马就这么绕着树打转,缰绳越缠越紧,等到那黑马蠢得把自己勒的动弹不得才消停。 天色愈发暗下来,撄宁看了眼垂下山坳的日头,是时候该往回走了,再晚就赶不上晚膳了。 黑马在她身上吃了瘪,不知为何变得驯顺了些,不再给她撂蹄子。 撄宁方位感出奇的好,自幼在街市上串游长大的,泸溪那么多七拐八拐的小巷水道她都识得,更不要说五公主领她一路往北走的直道。 不过是路途远了点,撄宁甚至盘算着要不要把衣裳蹭点灰,搁地上踩一踩,看上去更狼狈。又舍不得新裁的衣裳,想想便作罢了。 林中异常寂静,只偶尔有两声蟋蟀的虫鸣,撄宁一路胡思乱想着朝营帐走,前方是远近浓淡不一的墨色,看不见丝毫火光,她却笃定自走的是正路。 她勒住缰绳叫黑马停下,左手抚着黑马柔顺的鬓毛,右手拿出火折子,用嘴叼开盖帽,火光‘噌’的一下亮起来,跳动的火苗映在少女莹白的脸上。 正在这时,前方直直射来一支羽箭,飞得极快,撕开稠浓的夜幕,箭尾几乎燃出火星。 冰冷的羽箭划过撄宁脸侧,在她眸中溅出银光,近到能听见夜风的悲鸣。 直到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呜咽。 撄宁被吓住了,呆呆的愣在原地。 前方一人踏马而来,居高临下的睇她,撂了句“蠢货”。 撄宁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火折子差点燎到头发,她手忙脚乱的盖灭了,仰着头问:“王爷出来找我的吗?”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得回应她好笑的发问。 “多谢王爷?” 好歹是帮了自己,不生气不生气,生气气坏的是自己身子。撄宁安慰自个的本事一向很好,试探着道了谢。 “五公主带你出来的?” 撄宁揣摩着宋谏之说的是个问句,还是个疑问句,左右他肯定是知道的,于是老实的点点头。 宋谏之淡淡扫她一眼,抬起挽着马鞭的左手,不费力的挑起少女的下巴。 月光被阴云遮盖了大半,露出的光打在她脸上,给她白皙的肌肤渡上一层冷清的釉色,本该是个清冷美人,但她额头上一小缕细软的短毛翘了起来,显得整个人更呆了,懵懵懂懂的可爱。 少年自然地往后抻着腰背,审视的目光落在撄宁一双透亮的眼眸中:“她叫你出来,你就出来?自己是只蠢兔子,还剥了皮往人烤架上送?” 撄宁下巴那块细嫩的肉被粗糙的马鞭摩挲着,疼倒是不疼,但她下巴底是块痒痒肉,没忍住泻出一丝笑音,开口时还带着点要哭不哭的调调:“我不敢。” 他话说得轻巧,当全天下都是他宋谏之啊,想做什么做什么,更何况五公主是拿皇上来说话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自在,但她也是很聪明的好吧。 “我有数呢,”撄宁有些自得的炫耀:“野兽怕火,而且我身上熏得蒟蒻香,吃不下口的。” 宋谏之没理她,这小东西要是有条尾巴现在都要翘起来了,他收回手轻笑着问道:“不会骑马?” “……您说呢?” 她要是会骑马,还用这么辛苦的赶着马走? 活音刚落,撄宁看这晋王微微挑了下眉,这幅似笑非笑的表情准没好事,她应激的往后退了半步。 余光只见宋谏之利落的俯下身,提着后领把她提溜起来,跟提溜猎到的小动物没两样,而后用了把猛力把她送到一旁的黑马背上。 幸好自己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撄宁镇定的想,不然就不是跟小动物一个待遇了。只有兔子小獐子还有些幼兽是这样拎后脖子,那些大点的都是提溜后腿。 黑马前蹄抬了下,撄宁死死环住黑马的长颈,如同薅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回去晚了可没吃的,”宋谏之头也不回的策马便走,离得愈远声音愈低,令人心寒的程度却分毫不减:“难闻死了,今晚别想上床。”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撄宁把脑子里仅有的两句词想了个来回。她费劲的抬起头来,少年的身影已经走远了,身下的黑马又抬了下蹄,撄宁忙不迭的整个人趴伏在马背上,也不敢胡乱打量了。 她现下有些后悔之前没给黑马吃两口荷叶饼,她颤抖着手摸了摸黑马鬓毛下有力的筋骨,碎碎念的找补道:“好兄弟,你若肯把我送回营帐,我定把今天下午亏你的两个荷叶饼补上。” 黑马纹丝不动,撄宁换了只手,囫囵的摸上两把,好声好气的商量:“实在不行,你行行好矮矮身,让我下去?” 此话一出,约莫是这黑马的叛逆心上来了,不光没矮身,还扬蹄跑了起来。 撄宁颠巴的小脸通红,一颗心却跟掉进冰窟窿似的凉。 想她姜撄宁一生积德行善,虽然没做到吃斋念佛,但也没有做什么恶事吧,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吗? 她甚至还没有吃上一口烤红薯。 怪不得老天爷今天没下雨,她还以为是龙王罢工,原来雨都下在了她心里。 “王妃?” 骤然听见有人唤自己,撄宁还寻思自己幻听了。 “王妃,微臣来接您回营帐。”十一利落的翻身下马,他身后跟着一行四人的御林军,也都跟着单膝下跪。 撄宁心里高兴,只是面上僵的做不出表情:“多谢多谢。” 十一上前牵着黑马的缰绳,撄宁在他的指挥下缓缓坐正,手上紧紧攥住黑马的鬓毛,预备一有风吹草动就趴下。 她重又道了遍谢,十一回了句‘微臣应做的’,便再没说话。 撄宁缩了缩脖子,蹭蹭后颈,大约是下午的蒟蒻香草熏过头了,她脖颈一阵阵的发痒,方才心中紧张顾不上,眼下痒得受不了,回营帐得叫明笙好好给她瞧瞧。 十一听见马背上淅淅索索的小动静,担心王妃有什么不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撄宁兔子蹭毛般的蹭着脖子。 她身上还是晋王那件白狐毛的披风,狐毛热热闹闹的围了一圈,显得少女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净招人,蜜桃似的腮上嵌了小片红。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低头笑眯了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说来也怪。 十一初见王妃是觉得她身上有种冷冷清清的矜贵和宁折不弯的气魄,后来看虽并非如此,却分毫不招人厌,倒是叫人见了她就不想移开视线, 他想起自家王爷方才带着一身寒气回营帐,看到炭炉旁整整齐齐摆放的红薯,面色不变,唇角却微不可查的翘了翘。 皇上派人放的回营信号,晋王解下披风转身出去,临走前撂下一句:“十一,带上两人去看看王妃,别让她给狼填了肚子。” 若说这命令还没什么奇怪,接下来的一句,让他惊讶的抬起了头。 “往西直走三里路,叫她自己骑马回来。” 他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知道主子的行事作风。只要事儿能办成,王爷一向不吝手段法子。 放在这桩事儿上,他只要能把人接回来就成,哪会管是走回来的还是骑马回来的? 真是稀奇。 - 撄宁回了营帐却不见晋王身影,她赶紧拿帕子沾着热水擦了擦身。猎苑不比宫中,没有准备浴桶,热水也烧不了太多,她细细的把自个从头到尾擦一遍。 宋谏之说的轻描淡写,但撄宁知道他怕是会说到做到,真不让自己上床睡觉 “明笙,给我拿点香粉进来。” 明笙应了一句,从箱中翻找出来,隔着屏风递给自家姑娘:“王妃,香粉在这儿。” 撄宁抬着一条小细胳膊,没目标的在空中抓了两把,结果被明笙一把攥住了手。 她声音里透着焦急:“您这胳膊上怎么生了这么多小疹子?奴婢去找太医来给您瞧瞧。” “哎呀,不用,”撄宁摆了摆手,拿着香粉把手缩回去:“蒟蒻香草熏得,过两日就好了。” 她胳膊上还算好,脖颈上最严重,路上被自己蹭的红彤彤一片,肩窝都透着粉:“你现在找太医动静太大,明日若是还痒,我一定去寻太医。” 第9章 狼皮 “早和您说了,蒟蒻草没有那么个熏法的,”明笙一边给自家姑娘解发梳头一边碎碎念:“下午十一来营帐取东西,还问我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撄宁没唤人来送膳,宫里御厨做的菜是应皇帝胃口,清汤寡水的,叫人提不起食欲来。 糕点倒是做得不错,明笙去拿了份杏仁佛手,撄宁眼下一口一个吃的正欢。听见这话下意识抬手,小动物一样鼻子贴在皮肤上,从手腕仔细嗅到手肘,只能闻到香粉淡淡的桃香,她小声嘟囔道:“还好吧,明笙你帮我闻闻。” 壮着胆子求来的上床睡觉的机会,可不能因为这事就烟消云散了。 她可注意到了,今日讲到不能人道的时候,晋王的表情阴沉沉的简直要吃人。 冒险,但是有效。 “现在是闻不出来了,可您身上一片片的红不知何时能好,太遭罪了。” 撄宁甩甩衣袖,宽慰道:“放心,至多三五日,我今日若是……” “晋王殿下,突厥使臣求见。” 她话未说完,外头传来侍从的通秉,撄宁披上外袍,腹诽着谁这么没眼力劲儿,大晚上的扰人清静,嘴上却正经得很:“晋王殿下不在帐中,还请使臣改时再来。” “军师知道晋王妃随驾,男子前来不方便,便派奴婢前来赠礼,”外头说话的女子一口汉语说得流利,听上去丝毫没有突厥惯用的别扭发音:“军师钦慕殿下已久,还望晋王妃通融,奴婢进去放下东西便走。” 藏玉怀姝 第8节 “进来吧。” 撄宁拢了拢外衣,开口道。 两个婢女挑开帘子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巧的几乎听不见。 前头那个手里端了个红木托盘,上面摞了张银白色的狼皮,白狼本就罕见,这张皮子毛发又丰盈,看上去漂亮极了,后面跟着的婢女手里奉着一株红珊瑚。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照晋王的性子,这礼怕是送到了黑影里,撄宁心道。 “暂且放在这吧,”撄宁凑上去端详了一番,面上一副极正经的模样,解释道:“待王爷回来我会如实告知,能收还是不能收,都会派人告知的。” 打头的婢女矮下身,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宫礼:“是,多谢王妃。” “你是燕人?” 这人说话做派皆不像突厥人,长相也颇为秀气,撄宁便好奇的问了一句。 “回王妃,奴婢是突厥阿苏特部人。” “这样。”撄宁蜷在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按耐下想触摸狼皮的冲动,刚要叫人退下,营帐帘子又被人掀开了。 “问晋王殿下安。” 宋谏之进来时微低着头,眼神一扫,瞥向了撄宁,说话阴阳怪气的带着讥诮:“这么热闹?” 哪里就热闹了,撄宁不服气的想,人来也是来找你的,我还没嫌你坏我清闲呢。 她有心反驳,又怕自己上不了床,于是老老实实的交代:“突厥使臣来拜你送的狼皮,还有一株…额…大珊瑚。” 宋谏之这才纡尊降贵的垂眸看一眼婢女手上捧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他眼风扫过白狼皮时眼神顿时凌厉了起来。 这晋王殿下属实美的无可辩驳,在帐内灯烛的映照下,侧脸俊美的像山水画,每一道弯折都恰到好处,只是他眼下冷冷的一眼扫过来,骇得人也无心欣赏了。 撄宁不知道哪里又惹了这阎王不高兴,抿了抿嘴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见那个打头的婢女被他掐住脖子悬在半空,脚扑腾了两下,不过顷刻间,脸色便由通红转成了青紫。 “忽鲁努派你们来送死的?” 他问得轻描淡写,手上力道却分毫未松,那个婢女显见已经说不出话了。一旁跟着的婢女见这场面“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俯身贴在地面上瑟瑟发抖。 撄宁是在酒楼亲眼目睹过晋王杀人的,也看出他是真的生气。 这人杀意翻涌的时候面上也是极冷淡的,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好像人命就合该攥在他手心里,他想要时就取,心情好就叫人多活两天。 眼看那婢女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撄宁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送来的东西有问题吗?” 宋谏之抬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在猎苑……”撄宁小声提醒道,营帐外来来往往巡查的御林军脚步不停。 这人要发疯就发疯,能不能挑一下场合,她可不想被连累。 宋谏之仍旧不语,直到他手中掐着的婢女眼眸充血,呼吸几不可闻时,才大发慈悲的松手将人甩到地上。 少年眸中浮出一线痛快的杀意,看的撄宁心惊。 她忙不迭的蹲下身试了试突厥婢女的鼻息,察觉到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口气,轻声和另一人说道:“你先带她回去,明笙,把东西一道送回去。” 明笙约莫也是吓傻了,往外走的时候,小腿肚都在发抖。 待到三人小心翼翼的退出去,宋谏之拂了拂衣袖,睨着撄宁:“胆子越来越大了。” “王爷没有阻拦,难道不是同意了吗?” 少女就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起头,细细的脖颈露在衣领外,有种脆弱的美感,头发却是胡乱的拿簪子挽了起来,一双圆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他,嘴角还有星星点点的糕点渣。 就这么一个自作聪明的蠢东西,刚才不知怎么,居然把他劝住了。 宋谏之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感,他嗤笑一声,道:“本王又后悔了。” 说完便要往外走,结果身后的人扑上来一把抱住了腿,伏坐在地上眼巴巴的仰头看着他:“王爷宽宏大量,你想杀的又不是那个小婢女,就放过她吧。” “那本王去杀想杀的人。”宋谏之眉毛微挑,当真抬脚往外走,那小蠢货死死抱着他的大腿,被带着颠了两步路,硬是不撒手。 “王爷王爷王爷,”撄宁把头往宋谏之大腿上一埋,急切的劝道:“人多人多,咱等没人了悄悄杀。” 宋谏之不客气的戳穿她:“还当你多好心?原来是怕惹祸上身。” 撄宁看他唇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才反应过来晋王就是要自己难堪,好给他宽宽心的。 她也是壮着胆子把人抱住的,抱大腿这一招她不常用,但是屡试屡灵。总归是心想事成了,被嘲笑两句也不算什么。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小声说:“王爷不是早知道了,我本来就是贪生怕死的人。” “脏死了,”少年嫌弃的用脚尖踢踢她小腿:“今晚你睡地上。” 撄宁应声抬起头,不太服气的质疑,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你怎么…你怎么能诓人呢?” “你怎么会蠢到跟本王讲道理呢?你刚才不还在心里骂我疯子吗?”宋谏之淡淡的刺她一句,长腿几步就迈到了塌边,抱了床未展开的被褥扔给她:"王妃当心,可别着凉了。" 撄宁从他说出那句‘骂我疯子’时就捂住了嘴,好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似。 她瞪着圆眼睛站了半晌,看宋谏之有条不紊的脱外衣上床,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自己,她才悻悻的认了命 。寻一块略干净的地方铺下被子,臊眉耷眼的小模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撄宁翻了三四个身以示不满,可惜她有贼心没贼胆,翻身也是小心翼翼的,床上那人跟聋了一样装听不到。 她心里一会在寻思那白狼皮到底犯了什么忌讳,一边怀念着王府那张两丈宽的大床,还有没吃成的烤地瓜,抱着满肚子委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撄宁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腰都抻不开,她见营帐里没人,穿着外衣气势汹汹地坐到床榻上。头往后一仰干脆利落的躺下,抱着被子来回翻滚,像刚扔进油锅里的小活鱼,扑腾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油亮柔顺的狼毛被她蹭的七倒八歪。 气死了气死了,哪来的大恶人,刚见面要剜她舌头,天天嘲讽吓唬她,现在还不让她上床睡。撄宁仔仔细细一桩一桩的在心里翻旧账,她是好活歹活都能凑合的性子,但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可是能分得明白的。 她从小到大没在人手里受过这么多委屈,这人对她真的是顶顶坏了。撄宁忿忿的想,还契约在一年后和离呢,不等一年她就被气死了,真讨厌真讨厌,在话本子里,这种烂心烂肺的坏种是没有好下场的。 想完她呆了呆,一咕噜翻身起来跪在塌上,跟正北作了个揖,心中默念:佛祖在上,小女今日言行无状万勿当真,真要让晋王出事,也别太着急了,且等我脱离苦海再说。万方有罪,罪在宋谏之,和她撄小宁可没有半分干系。 她小半个脑袋钻进软绵绵的被褥里,诚心诚意的剖白了一番,才长舒口气坐起身。 掐着怀里的被子回忆晋王昨日要杀人的模样,冷笑一声,把被子甩到一边,昂着和婴儿肥不符的尖下巴颌,开口道:“今晚你睡地上。” 撄宁自娱自乐的演完,大为满足,便要蹭下床榻出门用膳,一双小短腿刚搭上床沿,就和营帐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晋王殿下对上了视线。 宋谏之眼神莫测,冷冷的点评了一句:“你蠢的挺有新意。” 第10章 讥讽 早膳这出戏以撄宁老老实实从塌上爬下来为终。 她小心翼翼的翻身下来,还不忘抚一抚塌上的狼皮,等到柔软的狼毛归顺到一个方向,方转身讨好的冲宋谏之笑了笑。 明笙拿着食盒从外头回来,眼看她离晋王越来越近,撄宁右眼皮跳了一下,直觉不对,快步迎上去想把食盒接过来,结果在还差半尺的地方被宋谏之截了胡。 “王爷,我饿了。”撄宁可怜巴巴的敛着眼,她昨晚就没吃上顿正经饭,早晨敢保不是饿起来的。 连饭都不让吃,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你不饿。” 宋谏身量高她一个头不止,手长腿长的优势在此刻尽显,他轻轻一抬手,撄宁急的蹦高也够不到食盒。 撄宁只差够在他胳膊上荡秋千了,她一边踮着脚不死心的想把食盒夺过来,一边哀声讨饶:“我饿了,王爷,我知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在吃这件事上,撄宁有远胜平日百倍的胆量。 “你不饿。”宋谏之垂眼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扬手把食盒递给了在门外守着的十一:“收好,王妃说她今日没胃口,不想用膳了。” 撄宁真是急了,低着头要往外跑,她都能闻到食盒里透出来的香气,就这么眼睁睁从面前拿走,十大酷刑不过如此。 她往外跑了两步,要耍赖把食盒拿回来,结果被宋谏之反握住两只手腕,一把攥了回去。 少年高大的身形沉沉的压在她身后,把撄宁整个人都拢在阴影中。 撄宁努力跟他那只铁钳似的手做抗争,察觉到宋谏之正侧眸细细端详着自己崩溃的神情。 这还不够,他甚至‘丧心病狂’的轻笑出声:“惯的刺挠性子,饿两顿就好了。” 微热的鼻息烘在她耳根,撄宁没忍住颤了下。 这人吃饱喝足就拿他来取乐,简直人神共愤。 营帐门口站着的十一满脸为难,到底是听令把食盒捏在了手里,冲王妃和明笙姑娘草草点了个头便转身逃走了。 这要叫旁人知道,怕不是要笑掉大牙,晋王殿下还有拿克扣膳食来整治人的一天。 撄宁睁大了眼睛望着食盒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回头看了眼宋谏之,连气都生不来了,失去生机般的耷拉着脑袋,嗓音里夹杂着一点点委屈:“我真的饿了。” 约莫是看撄宁难得破防,撑不住冷脸,这幅天塌了的表情怪有意思,那人冷冰冰的松开她的腕子,吩咐了一句:"王妃今日不用膳。" 食盒里的香气闻不到了,撄宁后知后觉的开始恢复理智,她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宋谏之撂下这句话之后便再懒得搭理,留下撄宁在原地发呆。 她目光巴巴的追随着晋王走出去,又飘呀飘的落在明笙身上。 明笙哪能不懂自家姑娘的意思,可门口俩侍从铁墙一样的守着,她没作声,轻轻摇了摇头。 饭没吃上也便罢了,更为难人的是今日还得跑马。 贤王妃手下的大宫女秋心来请撄宁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出神。下巴搁在案几上,失了魂一样定定的看着多面挂着的一张弓,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张弓像月饼。 说起这事来,也是撄宁自个造的孽,昨日贤王妃怕她被五公主为难,说且缓缓吧,等她明日寻个驯马师傅来教教撄宁。 撄宁虽不愿学骑马,但总比当时被赶鸭子上架要强,况且美人当前言辞恳切,她自然是应下了。 可五公主可不管她们打算的五五六六啊,一句‘明日那是明日的事儿,今日我带她便是了’,不光得了昨日把撄宁扔到林子里的机会,还定了今日的约。 好在五公主今日碰面并未再为难她,只是仰着头瞥她一眼,没有置喙什么。 贤王妃邹氏骑术也不算好,成亲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比着拔尖秀女来培养的。但崇德帝好猎,年年冬猎春狩没停过,邹莹多少学了一些,算不上精,是以每年都会带着驯马师傅来。 撄宁初学,那些御林军骑术虽好,却是资格的本事,教人的话是好是坏还不好说,贤王妃便把驯马师傅引荐给了撄宁。 这大半天都在营帐附近转悠,并未往深处走,撄宁学得也能自个在马上颠两步了。 中午她悄悄跟去了贤王妃营帐里,在饿肚子的催促下她腆着脸蹭了两口素汤。 邹莹胃口小,用膳是照她胃口取的,量少不说,还清汤寡水的,撄宁喝了小半碗半点油腥都不见的水煮青菜汤。 她脸色绿的和菜汤也差不了多少。 晌午驯马师傅还问了一句:“王妃上午学得便极快,现下可使心绪不佳?” 藏玉怀姝 第9节 撄宁抿着嘴假笑一下,勉强打起精神。 驯马师傅兢兢业业教她这个扶不起的撄阿宁,她也不好意思半途而废自己回营。学骑马她是又累又饿,饿也不怎么明显,可要回去往塌上一躺,那就只剩下纯粹的饿肚子了,更难捱。 还不如在这学骑马。 日暮之时,那些个闲得出奇跑出去给自己找乐子的皇亲国戚一茬接一茬的回来,撄宁满眼渴慕的盯着他们马上绑着的猎物,恨不得冲上去上去生吞活剥了。 “问晋王妃安。”林子里行来三人,为首的人骑在马上,身着突厥的圆领短袍,面上两撮小胡子尤其显眼。 那人遥遥的对着撄宁行了个礼。 撄宁认出他是那人晋王问了一句的人,叫什么什么努来着,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但一张波澜不惊的冷脸颇有说服力,除了宋谏之那样的人精,大多数人还是能唬住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颇为自得的为自己叫了个好,好一个‘以不变应万变’。 “晋王年少有为,王妃好福气。”那人走进了也没下马,面带笑意的看着撄宁,话锋一转:“也是王妃眼光好,会押注。” 他见这新上任的晋王妃面上没什么颜色,看人时眼神浅淡淡的,只是瞭一下,懒得深究,一副谁都看不起眼的模样。和晋王倒是像了个十之五六,多几分淡泊,少了种疯劲儿。 忽鲁努昨日看到婢女被驼回来时,便知道宋谏之在大燕皇帝面前也是个无敢不为的主,本打算收敛些,可今日正撞上了晋王妃。 见这王妃是幅沉稳的性子,做事有章法心中有成算。忽鲁努笑着讽刺道:“只盼王妃压的这注能长长久久的赢,而不是落到最后满盘皆输。” 身边没有外人,他说完这句方觉痛快,扬着马鞭离开。 “注压的对错,是老天爷说的算,人做的对错,可是有人来审判的。”撄宁说完握紧了缰绳,连眼神都没留给那人,便驱马往前走。 她走了两步,直到离开突厥人的视线,才突然注意到驯马师傅没跟上,吓得缰绳都握不稳了。 “师傅,师傅,救命——” 那驯马师傅显见是极懂放养的道理,见状也不跟上,由着她自个转着圈溜达。 于是宋谏之归营之时,见到的还是撄宁伏在马背上,两手打个结紧紧抱着马脖子的没出息样儿。 少年眼里带了点赤裸裸的笑意,眼尾微扬,嗤了一句:“学了一天就学成这样?” “我还饿了一天呢。”撄宁小声嘟囔。 “接着。” 迎面抛过来个白绒绒的东西,围领似的,撄宁还没看清楚,眼看就要砸到身上,她赶忙坐起身,正好接了个满怀。 身下的黑马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害怕,怀里的围领也动了动。 嗯?围领怎么会动? 撄宁愣了下,低头对上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蜷作一堆的粉色小爪子也动弹了两下。 是只雪貂。 驯马师傅过来接她下马,撄宁难得独立一回,把雪貂小心的递到师傅手中,自己颤颤巍巍的踩着马镫翻了下去。 晋王他们已经在架柴点火准备烤肉了,撄宁抱着雪貂凑过去,装作不经意的问:“这么快就要用晚膳啊?” 宋谏之早看穿了她那点小九九,懒得搭理,只抬眉示意她往天上看。月亮都挂上去了,还这么‘早’呢? “哎呀,烤野味我拿手呀,我来。”撄宁急着插上一杠。 “十一,把柴火给王妃。” 推脱的话在撄宁嘴里转了一圈,又囫囵吞下去,她换了个说法“不过,我现下有些饿了,等下垫垫肚子再给大家一展厨艺。” 她好久没捱过饿,现在胃里空空荡荡的,肚皮直打鼓,只觉得给她一头牛她也能吃下。 手里的小东西不安分的动了动,撄宁这才惦记起它来。 她是个想法直来直去的老实人,要烤野味,晋王又扔过来一只雪貂。 撄宁寻思了一息,拎着雪貂后颈皮毛递到宋谏之面前,问:“要把它烤了?和也没多少肉啊?没听说过烤雪貂的,能好吃吗?” 宋谏之嘴角微不可查的扬了一下,隐匿在夜风中,令人捕捉不到:“这小东西脑子至多米粒大小,自己往本王腿上撞的,”他顿了顿,似有所指的沉吟道:“不好吃,吃了人会变蠢,不过你应该无碍。” 那边四只野兔已经扒好皮串在木棍上了。 撄宁抽抽鼻子,低头用脸蛋蹭了蹭雪貂的小脑瓜,安抚道:“乖,别听他胡说,不吃你嗷。” 言之凿凿,好像刚才那个只要他点下头就会把怀里抱的小东西双手奉出的人,不是她一样。 小雪貂一爪子拍到撄宁嘴上,拍的撄宁直咝气,忙不迭的把头往后仰。 宋谏之瞟一眼这俩小蠢货,眸中影影绰绰的火光,更衬得他面色如玉映出少年人那股若有若无的挑达劲儿。 看他转身要走,撄宁空出一只手揪住他袖子,攥的衣袖上多了两个褶儿。 宋谏之倒没发脾气,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话。 撄宁毫无包袱的告状:“刚才我碰见那个什么努了,他吓唬我,告诫我押注要注意别满盘皆输。” 忽鲁努若是亲眼目睹这一幕,怕不是要咬碎满口的牙。他眼中颇有成算沉稳自重的晋王妃,现在活像是稚子跟长辈告状一样,一板一眼把他的讥讽复述出来。 第11章 十一 “知道了。” 宋谏之目光冷凌凌的,微侧着头应了一句。 撄宁告完状没了心事,专心致志往火堆旁边待着,一会帮忙转转木棍一会拿火钳子拨动拨动火苗,忙的不亦乐乎,只为蹭上口饭。 不知道晋王跟林珲在说什么,见她意有所图的凑热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撄宁分了半只烤兔子。 这人心还不算太黑。撄宁吃饱摸了摸肚子,满足的只想往塌上一躺。 对了,床榻! 撄宁一个激灵儿,怀里的雪貂也顾不上摸了。两双圆眼睛一对上,撄宁压低头,凑到雪貂旁边小声念叨:“你乖啊,我们回去。” - 宋谏之回到营帐,便见塌上叠得整齐的被子叫人扯开,现在鼓鼓囊囊卷的跟春卷似的,枕头上露出一袭如瀑黑发和半片白皙的额头, 发线上一小缕发丝毛茸茸的支棱着,呆的跟它主人一样。 “谁让你上床的?”他的声音里含着笑。 塌上的春卷没动弹。 “睡着了?”宋谏之坐到塌边,眉眼一挑,问完之后接着道:“来人——” “别。” 一只小手从被窝里艰难的探出来,拉了下他的袖子,猫挠似的力道,约摸跟雪貂拍撄宁那爪子差不了多少。 就这么点子力道,却莫名把宋谏之拉住了。 “不装睡了?” 撄宁往上蹭了蹭,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她点点头,怕宋谏之看不见,使劲点了两下。软枕被她动作往后推远,最后一下头点完硬生生磕在了塌上,疼得她拧着眉头直吸气。 麻烦,宋谏之心中轻轻啧了一声。 “王爷宅心仁厚,”撄宁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含含糊糊的带着两分娇,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晋王的脸色,继续道:“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 “好好说话。” “我不想睡地上了…”撄宁声音越来越小眸中好似有层落寞无辜的雾气:“我沐浴完了,外衣都脱了。” 她在被窝里蠕动两下,费力的伸出胳膊。 撄宁身上软肉不少,但她骨架小,是以袖管也是空荡荡的,宽敞的袖口顺着皮肤滑落过肘弯,她把那只小细胳膊往前伸了伸,凑到宋谏之眼前晃了晃。 宋谏之眼疾手快的擒住少女的手腕,虎口紧卡在她伶仃的腕子上,触到撄宁手腕内侧细软的皮肤下轻微但有力的脉搏。 她没受过什么女儿家的规训,有种天生天长的劲儿,眼下也不觉得羞耻,只想着再努把力就可以不用睡冷冰冰的地面了。 手腕被少年紧紧捏着,炽热的体温简直要透过皮肉烙进去,她不安分的转了转手。 宋谏之又加了两分力,掀着眼皮看她一眼,开口道:“晃什么?老实点。” “我想睡床。” 宋谏之大发慈悲的点拨一句:“你一开始怎么跟本王说的?只要能睡在塌上,手脚捆起来也愿意?” “…其实不捆也可以的。”撄宁眼皮一跳:“我入睡之后很老实的。” 晋王恰在此时松开了手,撄宁三指一并发誓道:“真的。” 她表完‘衷心’就老老实实的闭了嘴,一副任君发落的模样,想搏一点同情分。 可惜宋谏之是个黑心黑肺的,撄宁最后还是被捆了手脚。 第12章 十二 当然,宋谏之是不会纾尊降贵亲自动手给撄宁捆绳子的,是撄宁在他的逼视下自个老老实实从被窝里出来,拿绳子捆住两条腿,还顺带打了个死结。 再俩胳膊一并递到晋王眼前,听话的要命,卧薪尝胆不过如是。 她睡觉确实安分,缘由是幼时经常半夜偷跑出去玩。 大燕没有宵禁,夜市格外繁盛,枕头在被子里肯定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的,她为了骗过祖母,自己睡觉也养成了安分的习惯,晨起和睡前的动作姿势基本没差别。 晋王大约也是满意她的安分,没有做出大半夜把她踢下床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所以撄宁第二天晨起时看到晋王那张放大了的俊脸,下意识的反应是踹了人家一脚,就显得或许、可能、大概有些狗咬吕洞宾了。 “多谢王爷让我把手脚捆上,才没有犯上弥天大错。”撄宁是个老实头儿,虽然这个道歉有些夸张的成分在,但她的心意是真的。 “你奉承人就这?”宋谏之唇角微翘,不咸不淡的刺她。 撄宁两脚还捆在一块呢,踢那下也就将将挨到他,生气是不至于的,但看这小蠢货冷着一张脸,眼里却写着‘完了完了我犯了塌天大祸’的模样,确实好笑。 撄宁手脚还捆着,幸亏晋王良心尚存,只是松松打了个活结,不然一晚睡过去,手都要废了。 她跟个毛毛虫一样艰难的歪坐起来,手上的绳结松松垮垮马上就要脱落,她自己挣开绳结。 “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信,要杀要剐随便吧。” 这话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宋谏之懒得理她,只是摁了下少女的头。 藏玉怀姝 第10节 他那手法可不是摸,是真的耍狠往下摁。撄宁踉踉跄跄的跪伏在被褥上,软嘟嘟的脸在被子那块销金云纹上,说话的声音闷得几乎听不清。 “这下你总解气了吧?” 这话倒像他在无理取闹,而撄宁大义凛然牺牲自己来哄人了。 宋谏之冷笑一声,一边掐她脸上那块软肉一边俯身到她耳边,声音跟钩子似的往人耳朵眼儿里钻:“再有下次,捆手捆脚的待遇你也别想有了,干脆你吊起来过夜。” 撄宁露出来的半张脸涌上热血,闷道:“没有下次了。” 她有心跟一句,别罚我吃不上饭就成,又怕说出来正好提醒了这个坏种,她一紧张话就多,最后干巴巴的解释:“真的不会了,我就是不习惯身边睡着旁人,王爷能懂吧?” 宋谏之一时无言。 满营地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不习惯睡觉时身侧有人的主。 半夜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宋谏之都睡不安稳。 “再有下次,本王亲自吊你。”他轻描淡写的撂下句话,便施施然离开了。 撄宁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从绳索中脱手来解脚腕上的绳结。 她自己系了个死扣,费半天劲儿都没解开,明笙约摸是拿早膳去了,喊了两声也没人应。 是以,贤王妃来营帐找撄宁时,她还在和绳结作斗争。 邹莹一脸难言的表情,先是吩咐侍女退下,而后上前帮撄宁解开绳结。她微低着头,脸上有些热,寻思半晌,在绳结松开的那一刻,终是忍不住说了句:“晋王殿下这也太…太过火了。” 第13章 十三 “是吧,”撄宁无知无觉的点点头,动了动僵住的手脚。 邹莹身上有种淡淡的清香,好闻得很,撄宁没忍住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小声抱怨道:“我昨日跟他求过饶了,今早也是,都不管用。” “哎,”贤王妃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少女嘴边,红着脸,一点樱桃红唇抿直了,显见是被撄宁的直白吓住了,悄声道:“这些话不好跟外人说的,不对,谁都不好说的。” 这是端庄贤淑的贤王妃头一回语无伦次。 “敢做还怕人说啦,他哪里是怕人说。” 撄宁撇着嘴道。 邹莹轻轻抚摸她手上的红痕,道:“这话到我这停下便算了,不能与外人说道的,晋王殿下那是…那是疼你。好啦,别说这些了,今日是女眷的跑马赛,再磨蹭下去那边该来人请了。” 俩人好一番鸡同鸭讲,撄宁有心反驳那句‘疼你’,又被后面的跑马赛扰乱了思绪。 她木着一张脸收拾起床,要去林子里又不放心的熏满了蒟蒻草香,陈年的中药味满帐都是。 中途宋谏之为了拿弓箭回营一趟,刚掀开帘子便皱起了眉,只差把‘不耐烦’三个字写在面上。 他下巴一点,示意道:“回来再让本王闻到味道,你等着。” 撄宁有些呆的看着他挽着弓的修长手指,又不由自主的低头看看自己的指头,怪不得这厮掐人掐的这般得心应手,一双手实在指骨笔直皮肉漂亮,可惜杀孽太多。 她死皮赖脸的开口:“这也是为了王爷好,王爷今日不是要去行猎吗?”说完有些心虚的消了声。 “这么说本王还得多谢你,就赏你今晚睡觉不必捆住手脚,如何?”宋谏之等到少女愣愣得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才恶劣的继续开口道:“睡在地上就很好。” 撄宁木着脸不肯应声了,只要她装没听见,晚上就能不认账。 - 早膳是在贤王营帐里用的,撄宁喝了三碗莲子羹还不知足,想要喝第四碗,多亏明笙眼疾手快的把食盒收走,贤王妃默契的一把拉住她高高抬起的手:“再吃要积食了,等会灌风准要肚子疼。” 邹莹对这个心思纯良的小王妃印象实在好,总是忍不住多提点两句:“你今日只求安稳就好,我们也不过图个乐儿,次序什么的,不要紧。” “我知道的。”撄宁想的明白,给晋王挣脸这种事儿,她可是做不来的。 想是这么想,奈何天不遂人愿。御林军的彩旗一挥,她身下的黑马跟发了疯一样往前冲,撄宁扯着缰绳仰了个趔趄,颠巴三魂六魄都散了一半。 黑马一骑绝尘,直直冲进林子里,昭华公主见状不服气的冷哼一声,扬起手中马鞭再狠狠落下,奋力追赶。 冷风吹得撄宁眼尾发红,她打着颤附在黑马背上,絮絮叨叨的劝说被风吹散。 “慢点慢点,咱不用这般争气的。” “行行好,慢些跑吧。” 她一边说一边颤着手抚摸黑马后颈的鬓毛,好半晌,黑马速度才慢下来,撄宁颠的人都傻了,半张脸酥麻麻的没了知觉。 “本宫还当你多大的本事呢?原是马挑的好。” 五公主一直跟在她身后,见撄宁速度慢下来,狠拽了一把缰绳赶上来,奚落一句。 撄宁吓呆的时候,不光结结巴巴的话多,还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她听话听了半截,客气道:“多亏五公主给我寻了匹好马。” 说完她才回过神来,身旁五公主的脸色已然是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活吞了她。 第14章 十四 两厢正僵持着,不远处传来纷杂的马蹄声。 忽鲁努带着随从往此处来,马后拖着一只捆住四蹄的獐子,血迹蜿蜒蹭了一路。 他骑在马上,笑着拱手行礼,扰乱了两人间僵住的氛围:“见过晋王妃,见过五公主。” “请军师安。”昭华公主有摸有样的回了礼。 撄宁却还挂着副冷脸,,一半是吹风吹麻了,一半是实在不待见这个突厥军师。 忽鲁努不露痕迹的打量过两人,笑道:“小臣方才看见只棕鹿在山坳处,先行追赶,不打扰二位了。” “本宫先预祝军师马到功成。” 昭华公主在大局面前还是很识大体的,撑得起□□公主威仪。 可忽鲁努前脚刚走,她桀骜的目光就投向了撄宁,要是眼神能杀人,撄宁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了。 “公主再看我,后面的人就追上来了。”她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自己骑的黑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撩着蹄子打圈,一看就是撂挑子不干了,不过撄宁也没打算争个一二,干脆回营地。 昭华没说话,冷笑一声,忽得扬鞭抽了下身旁的马。 黑马受了刺激,撩起蹄子疾奔起来,撄宁连缰绳都顾不住握了,俯身一把抱住黑马的长颈。 一人一马没了路线,在林中四处狂奔,黑马跨过嶙峋的石丛时,猛地刹住了脚步。 撄宁在马鞍上坐不稳,险些整个人甩出去,多亏手上抱得紧,被拖行了两步,黑马也消停了。 撄宁腿肚子直打颤,软的跟面条似的,她勉强站直身子,鼓着腮帮子气势汹汹地训:“你跑这么快作甚!” 昭华公主忒记仇了,撄宁还以为她那日出口恶气便算了,现在看来,约摸死在晋王剑下的男宠十分貌美,这才叫昭华公主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想到貌美,撄宁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晋王那张俊美皮囊,黑眸沉沉下颌凌厉,跟活生生立在眼前一样,戏谑的勾起嘴角看她。 撄宁忙不迭的摇摇头,把活阎王从脑子里甩出去。 末了她拍拍衣裳下摆,四处环顾一圈,辨认回营的路:“罢了,回去的路也不用你了,咱俩一块走。” 等着撄宁顺北山左峰绕了圈,看到山脚发黑的土色时,才松了口气。营帐扎在背阴处,她前两日就注意到了,背阴处土色潮湿发黑,沾人一鞋底,蹭都蹭不干净。她在营帐里踩下一串黑脚印,差点被宋谏之提溜着领子扔出去,好不可怜。 等到她走回营地,少说花了两个时辰,肚皮已经饿到直打鼓。 撄宁打算悄没声的回营帐,结果远远就看见御林军黑压压的站成了一堵墙,肃穆异常。 她心下一沉,直觉这场面的不寻常,走近时林珲上前行了个礼,接过她手中的缰绳没说话。 撄宁站在人后,丛人群缝隙中瞧见中心一席掀开的白布,掩住平躺之人的下半身。至于上半身,胸膛处两支箭直挺挺的扎着,青色圆领短袍上晕染开大片血迹。 这具尸体,是忽鲁努。 撄宁下意识抬头寻找宋谏之的身影,目光直直落入一双墨玉色的眼眸中。 少年眉尾微微一挑,目光中夹杂着嘲讽和不明显的笑意,像是被她这幅狼狈的模样逗笑了,唇角微勾。 美人一笑,着实晃眼,撄宁呆愣愣的看着他。 人群中传来崇德帝严肃的诘问。 “人证物证皆在,晋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15章 十五 “此事并非儿臣所为。”宋谏之收回视线,冷冷的盯着摆在人群中央的尸首。 不待其他人说话,突厥王子叱利一个箭步上前,呵斥验尸的人:"你把忽鲁努的遇害情状,再说一遍。" “是,是,”那人是从随行侍从堆里拉来的,祖上做的仵作行当,他子承父业,在大理寺当仵作,眼下人吓得簌簌发抖,‘噗通’一声伏倒在地。 老实交代道:“回皇上,突厥军师看似死于胸前箭伤,但胸前两支箭并未伤其脾肺,仍有转圜空间。致命伤在后脑,是被人从前方拽住头发,砸到山石上,头颅重创而亡。” 那突厥军师后脑磕进半个拳头大的窟窿,是怕人死不透才会下的狠手,可以想见动手之人手段狠辣。 上首的人没有说话,他颤着嗓子继续补充道:“死者双目放大瞳孔涣散,口鼻微张,足见死前受惊不小。” “晋王殿下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叱利牙关紧咬,走到宋谏之面前,抬手还不指到他人。 宋谏之身侧长剑一挑,脱了鞘,销薄的剑刃绽出一道凌冽的银光,直至叱利面门:“凭这些,就能断定是本王动的手?” 叱利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猛烈起伏,又碍于宋谏之的威慑不敢动手,他后退一步双手合握抱了个拳行礼道:“皇上,军师尸首是在右峰南侧发现的,随从说他今日除了右峰并未没去过别处,今日,满苑上下,只有晋王在右峰行猎。我突厥一族为求百姓乐业安居,自愿请为大燕属国,此番前来也是满载诚意,没成想出了这种事。” 他眼神看向晋王,肃声道:“今日若是不能为军师讨个公道,只怕我也没办法回漠北跟父汗交差。 ” 好一番慷慨陈词。 撄宁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直到耳朵眼儿里灌进了那句‘随从说他今日除了右峰并未没去过别处’。 她没忍住挑了挑眉毛,这军师没去过旁处,那她和五公主在左峰见到的是鬼魂不成? “晋王,”上首的崇德帝一个眼神扫到少年面上,声音里蕴着不怒自威的气度:“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 “父皇,此事还未定论,莫要怪罪九皇弟。” 第一个站出来为那活阎王说话的居然是太子,撄宁眼睛微微睁大,认真打量着正在行礼的太子殿下。不怪她纳罕,单就京中传言和形势来看,宋谏之怎么着也算是太子的头号心腹大患了,他又何必出来为对手背书。 藏玉怀姝 第11节 说起来,太子殿下也生得一副温润君子品貌。五官皮相虽比不上宋谏之,但素日贤名在外,成亲之时,不知燕京多少闺中少女心碎如刀绞。 偏偏撄宁怎么看他怎么别扭,说不上来为何,大概是这人忒假了些,既能算计会算计,又要搏贤名。 她阿爹应付登门游说的太子党时,有多苦不堪言,撄宁都是看在眼里的。 最后还是落了个有口难辨的下场。 崇德帝冷着脸诘问:“太子,你这是要庇护他吗?” “儿臣并无此意,只是此案未定怕有冤情……” 崇德帝身后一个身着湛蓝便服的少年打断道:“二皇兄,你有心为他遮掩,还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呢。” “老六!” 好,三个男人一台戏,唱黑脸的生怕没戏份,往前上赶着呢。 撄宁只恨手边没有瓜子茶点,看戏不吃点东西,实乃人生憾事。 “你来说。”皇帝偏头示意身后的六皇子。 “突厥军师和晋王早有仇怨,前日,晋王还险些杀了忽鲁努派去见礼的人。”六皇子上前单膝跪地,,补充道:“原由晋王手下副将战时死于忽鲁努,被他割去头颅缝上狼首,在阵前挑衅。”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削过耳畔鬓发,直直插入他身前的泥地中。 第16章 十六 薄若蝉翼的利刃扎进泥地中,震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六皇子耳畔一缕发丝随风飘落下来,三月的天,他额上激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老九,你这是做什么!”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崇德帝,现下气到面色发紫,怒视着宋谏之,闷咳两声。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晋王身上。 宋谏之神色不动,只微微蹙起了眉,他生的白,美貌又极黑,从眉峰到眉尾线条利落分明,像手中的脸。 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六皇兄不会说话,儿臣教他说话罢了。” “怕不是六皇子说中了晋王的心事,这才恼羞成怒吧?”叱利冷笑一声:“先前突厥和大燕互为仇敌,兵戎相见再寻常不过,战场上免不了会有过激行径。何况晋王殿下也报复回来了,漠北城楼上挂的一排头颅,城门外两座百人京观,还不够平息你的怒气吗?!” 宋谏之淡淡的抬眸看他一眼,又瞥向地上的尸首,说出的话轻描淡写,却叫人不寒而栗。 “本王若要泄愤,就不会叫人死的这么容易了。他是该死,但还不配让本王亲自动手。” “晋王这便是承认,杀人为你指使了?” 撄宁实在是敬佩这六皇子的勇气,主事的太子还没说话呢,他倒是急不可耐了。 撄宁头一回见唱黑脸的生怕自己死得晚。 倒是晋王,大约是平时偏爱打打杀杀,性子又不讨喜,树敌太多。偌大的猎苑,竟无一人为他说话。 “闭嘴,”崇德帝已经平息了怒气,再开口是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此案尚且未有定论,交给大理寺审理,晋王嫌疑重大,幽禁府中无召不得外出。此案定会给突厥使团一个满意的答复,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打量着晋王的深色,刚才晋王瞥他那一眼看不出杀意,却冷似数九寒天,压迫感极强,令人心有余悸,他甚至怀疑,宋谏之看出了他们几人的谋划,还在冷眼旁观。 可是棋已经下到了这里。 叱利心一横,拱手行礼道:“有皇上承诺在此,叱利定然放心。” 言罢他又回首吩咐身后侍从:“来人,把尸首运往大理寺,小心些,切莫坏了证据。” 太子好似不甘心这就没了戏份,继续为宋谏之求情道:“父皇,此案有待考证,还未审理就幽禁九弟,是否有些不妥?” 崇德帝注视着自己的嫡子,目光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面上却没什么颜色。 他坚持道:“就按朕说的做,还有谁有异议?” 这话表面上是问句,实际上就是掐准了没人敢忤逆他。开什么玩笑,皇帝开口下了令,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有异议啊? 戏也看完了,撄宁百无聊赖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她脚下这块石子,露出来的半边圆润光滑没棱角,埋在地里那半块可不是这样,撄宁蹭的鞋尖沾上一层灰,还没把它踢出来。 她边走神边抬眼看了看宋谏之。 宋谏之今天穿了件墨色的骑装,衬得他眉目如画俊美异常,眼下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孤立无援,怪可怜的。 撄宁咬着嘴唇左思右想,猛然意识到,这活阎王如果被幽禁到府里,可不就是跟她天天待在一处儿? 撄宁一个愣神,足尖力道没收住,脚下的小石子被她踢了出来,咕噜咕噜的滚到中央,正落在皇上脚边,甚至还在那宝青色的干净鞋面上打了个滚。 “晋王妃可是有话要说?” 第17章 十七 继晋王之后,撄宁成为人群中第二个众矢之的。 撄宁小心翼翼的咽了下口水,在明哲保身和仗义相助之间犹豫一瞬,最后还是嘴比脑子快,直言直语的问了句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如果尸首在送往大理寺的途中,出了意外,是把这笔账算在晋王头上还是如何?” 说完她对上崇德帝深不可测的双眼,顿时小脸一白,颤巍巍的补了个礼,解释道:“儿臣并非对父皇的决策有异议,只是我们先预想了是晋王杀人这件事。若人不是晋王所杀,事已至此,何不破釜沉舟一了百了,毁尸灭迹?左右现下嫌疑最大的是晋王……” “胡言乱语!”六皇子打断撄宁的话,站起身来长袖一甩,反驳道:“人证物证皆在此,岂容你红口白牙的狡辩。天子脚下,谁敢动手?” 撄宁在心中默默的为六皇子比了个大拇指,蠢到这般田地的人,当真是不多见。 她看看皇上不太好看的脸色,一边在心中默念'这话是你亲儿子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一边不着痕迹的移开眼,声音轻柔,但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异常清晰道:“可是,人都已经躺在这里了,天下要钱不要命的人多了去,六皇子怎么敢断言不会呢?出了事你一力承担吗?” 这话大约是有些难听的,撄宁一说完,身边的侍从呼吸声都低到听不见,离她最近的那人还默不作声后退了半步,生怕血溅到他身上似的。 但说都说了,也不怕说到底,话说一半才最令人忌惮。 照她在泸溪行商的经验,平日碰上话说一半的人,简直要拿出一百个心眼来提防。 “你大胆!” 崇德帝不急不慢的开了口:“让她说完。” 撄宁咬了下唇,轻声道:“是吧,六皇子不愿担责任的,换成是我我也不愿。刀子没砍到自个身上,谁愿意去多管闲事呢?” 她明知道突厥侍从撒谎欺君,不也没站出来说出实情吗?要不是那块石头滚得忒快,她还在这犹豫着呢,是背后提醒一下晋王还是怎样,心中也没有章法。 不过她撄小宁虽然怂的像个鹌鹑,那也是个老实不昧良心的鹌鹑。 只见六皇子面古怪,目光慌乱无措的扫过皇帝,又扫过太子,强硬道:“我是不愿,那也是因为此事和我没有干系,倒是你,晋王妃,和晋王当真是夫妻同心啊,只怕你们姜家……” “老六,切勿多言!” 太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太子脑筋转得快啊,不过比我还差点。撄宁颇为自得的翘了尾巴,她姜家明面上还是太子党,本来她和晋王结为姻亲这件事,就够追随姜太傅的一众文臣举棋不定了,六皇子话一出口,直接戳破了太子维系已久的体面,简直是把人脸皮扒下来往地上扔。 要知道,当今皇上一手权衡之术用得不要太好。虽然立了储,但三皇子九皇子皆是重用,甚至入朝致仕都比太子早。 群臣多半也只能当墙头草,左顾右盼举棋不定,生怕行差踏错。 太子的位子看着光鲜,但也不过是化雪天徒步过河,如履薄冰罢了,只怕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叫什么?这叫玩鹰的被鹰给叨了。 太子还是一派泰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他看着撄宁,关切道:“九弟妹,本王知你担心九皇弟,但你放心,路上本王一定派人小心护送。” “可是,但凡出一丁点儿意外……” “退一万步说,若真的出了意外,不正是死无对证了吗?哪里会和晋王扯上关系?”叱利按捺不住,质问道。 撄宁垂下头,静默两息,又抬眸看向叱利,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圆了,语气里带有一点藏不住的疑惑,问道:“流言蜚语也是杀人快刀,这个道理,稚子都明白,王子不懂吗?” 撄宁现在看上去委实算不得端庄体面。林间雾气重,她又走了那么久,额边一圈零散的碎发被打湿了,胡乱支棱着。还是一张没什么情绪的木头脸,但人长得好看,冷着脸那也是木头美人。 “稚子尚知编排打油诗来挤兑人,更何况大人呢?如果此事真是晋王所为,那他必然是获利者,可此事如果和晋王无关,各位谁能打包票说,此后再想起此事,想到凶手的时候不会对上晋王的脸?” 她真的有些烦皇家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手段,还不如晋王,他还算坏的坦坦荡荡。 这么想着,撄宁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 那人微微扬着下巴,头顶一尊鎏金发冠,如墨的马尾散在脑后,深潭似的眼睛看着她,眸中一点清浅的笑意。撄宁皱着眉低下头,感觉不对,又匆匆抬眼看他一眼,果真瞥见了他微翘的唇角,半挑的剑眉,这是擎等着看热闹呢。 撄宁有些恼了,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一脚解气,她倒也不求晋王多么感恩戴德,但至少得表现出点谢意吧,比如日后不罚她饿肚子、膳食自由之类的。 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写着阴阳怪气。 在满苑寂静之中,崇德帝拢起长袖,示意道:“晋王妃言之有理,先近前来说话吧。” 撄宁踌躇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的两拨人,一拨是虎视眈眈的突厥使团,一拨是恨不得生吃了她的太子六皇子。 她犹豫一下,老老实实站到了宋谏之身边,还小心翼翼的往他身后挪了半步。 “怂包,现在知道往本王身后跑了?” 宋谏之斜睨她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撄宁瞪他一眼,又发觉在场少说半数的人在盯着他们,没什么骨气的敛起目光,小声嘀咕:“就你厉害,行了吧。” 她不服气道:“我好在还帮了你呢。” 宋谏之轻笑一声,瞧了瞧撄宁好似霜打茄子似的架势,正对上她悄悄睇过来的眼神。她发丝还未干,因为低着头,脸颊上不怎么明显的婴儿肥也显眼了两份,白皙的面庞上嵌着两团粉,蜜桃一样。 撄宁气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模样,又不敢使性子,只是愣愣的补充道:“你本事大不害怕,可你早知道我胆子小的,我已经…已经很害怕了,你还要笑我。罢了,王爷天潢贵胄高高在上,哪里能明白我的小心翼翼呢?” 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活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宋谏之唇角讥诮的笑意不由自主的平复了,心中松动两分,向来金身铁骨、神魔不惧的小王爷,哪里有过愧疚这种情绪,头一回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宋谏之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唤自己。 “老九,你确定今日在右峰没见过忽鲁努?”崇德帝沉吟半晌,问道。 一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崇德帝,直觉今日之事还会生变。 六皇子还要说话,结果被太子一个眼神定在原地,他不忿的叹了口气。 “儿臣所言不假,除却今日晨起,并未见过他。至于指使旁人,御林军的调动由父皇全权做主,这猎苑里里外外人员走动,父皇一问便清楚。”宋谏之改了那副懒得解释的嘴脸,难得本分的回话。 藏玉怀姝 第12节 “可你今日是一人独行,并无旁人能作证你的行程,其他人都是三两同行,”皇帝叹了口气,眉心打了个结,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疲惫:“突厥使臣说他去取猎物。半炷香的功夫,忽鲁努便气断身亡,也只去过北山右峰。” 撄宁在人群中寻找昭华公主那一袭红裙,看见之后定定心,反手抹了抹手心的冷汗,开口道:“回禀父皇,儿臣在北山左峰,见过突厥军师。” “你见过?” 崇德帝还没说话,六皇子和突厥王子先开了口,如炬的眼神射向她,齐齐质问道。 撄宁歪了歪头,呆愣愣的接了一句:“那我没见过?王子想让我见到还是没见到呢?” “你!”叱利剑眉几乎皱成了倒八字:“你若胆敢说话,便是欺君罔上!” “可是我没有,当然,我自己说话是什么说服力的。”撄宁眼神澄澈,她看向昭华公主,坚定道:“不只我见过,昭华公主也见过。” 崇德帝目光紧跟着看向五公主,询问:“昭华,你也见过忽鲁努?” 昭华公主没想到看个热闹,还能把自己扯进来。 她倒不认为晋王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可有仇人的热闹看,她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她上前一步行礼,犹豫道:“儿臣……” 刚要矢口否认,余光掠过姜撄宁,只见她默不作声的抬起衣袖闻了闻。 昭华心中一悚,自己身上那股蒟蒻草的刺鼻气味忽然有了解释,方才哪怕她矢口否认,姜撄宁也有据反驳,就算自己能言善辩撇清关系,可父皇擅猜忌,她很难不被怀疑是和幕后策划之人同谋。 这权利漩涡,她可不想搀合进去,独善其身,只有做到了‘独’,才能善其身。 昭华艰难的启唇道:“儿臣确实见过突厥军师,在左峰,儿臣正想着事后启奏父皇。” “皇上,臣是受…咳……”那个作伪证的突厥侍从扑通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两个头,满头污泥也顾上,慌张的要解释。 他还未说完,叱利果断的拔出腰刀,从身后切断了侍从的喉管,用力之猛,侍从的半截脖子被切断,鲜血顿时喷洒一地,溅的叱利右半张脸鲜红如地狱修罗。 撄宁吓得打了个嗝,一只白嫩的小手下意识揪住了宋谏之的衣袖。 宋谏之没回头,只屈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的敲在撄宁的手背上。 小气鬼,喝凉水。 撄宁收回手在背后明目张胆的瞪他。 晋王也算有点用处,这般杀气重的场面,只有他这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在才镇得住,平日里是仇人,眼下倒成护身符了,撄宁心里盘算着,不如干脆画两张他的小像随身揣着,就当辟邪了。 再想想自己鬼画符般的画功,算了,可以请师傅来画两张。 撄宁不由自主的飞速抬眸看他一眼,做贼心虚的抿抿嘴,又抬眸看他一眼。 第18章 十八 眼下的局面,已经不是一个混乱能形容得了了。 叱利单膝跪地道:“此人心术不正欺君罔上,小王自清门户,还请皇上见谅。” 崇德帝心中不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今日这出闹剧,他哪里看不明白,他看的太明白了 。但帝王的掌权之术,从来就不是黑白曲直无冤,而是党争制衡长治久安。 这案子审到最后,必然会有人推替死鬼出来,谁推出来的都无妨,只要断案结果忽鲁努不是皇亲所杀,面子上就说和的过去。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指给老九的这个小王妃。 看上去一副冷心冷肺八风不动的样子,没成想是个令人头疼的一根筋老实人。 “无妨,突厥的使臣,要杀要剐自然是你说了算。” 叱利:“既如此……” “可是,哪怕这人所言是假,也没办法证明晋王殿下是清白的,”撄宁忖了片刻,侧首看着六皇子,开口道:“六皇子心中是这么想的吧?王子也是,在场的各位大约都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宋谏之边,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突厥王子自然想匆匆了事,明面上脏水泼不成,到此为止还能在众人心中,最关键是在崇德帝心中留下疑问。赚钱的生意做不成,那就及时止损,做不亏本的生意。 他脸色难看得简直要杀人了,若撄宁没见过市面,必然是免不了害怕的。可这世上顶顶骇人的家伙就在她身边站着,那才是真的冷心冷肺杀人如麻,至于剩下的,再吓人,也就那样。 晋王的吓人之处,在于他有种无所顾忌的疯劲儿,拿他人性命博弈来取乐消遣,连自己是否入局都不在乎,没有牵挂和欲求,才能无往不利。这突厥王子有所图,就有了软骨头。 撄宁捏准了他的骨头,及时截断了话头,点明他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 “那晋王妃有何高见?”叱利几乎是压着嗓子在说话了,攥着腰刀的右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撄宁抿了下嘴,看一眼宋谏之,正对上他不闪不避的了然眼神,遂上前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今日离营前,恐林中虫蛇繁杂,特意在营帐中熏了蒟蒻香草,彼时晋王殿下也在帐中,里外侍卫随从皆可作证。” 崇德帝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蒟蒻草气味之重,近身的人必会沾染且长久不散。”撄宁费力的搬起晋王的左胳膊,一边说一边凑近了去嗅:“军师身上有无蒟蒻香,一闻便知。” 抱着的这条胳膊太重,晋王可真是一点不肯配合,撄宁抬眼看他,结果还被这个白眼狼凌冽的眼风剜了一下,明摆着的嫌弃。 她使了点力把人胳膊撂下,余光扫见晋王平整的衣袖,被自己拽成皱巴巴的酸菜,又心虚的给他抻抻衣角。 宋谏之懒得理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上前探查的御林军跪地禀告:“回禀皇上,军师身上确实嗅不出蒟蒻香。” “好。好。”崇德帝连着重复了两个好,他按捺着怒气扫视全场,目光掠过太子的时候顿了一下,最后落在六皇子身上:“老六,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父皇,儿臣冤枉。”六皇子脸色发白,干巴巴的辩白:“儿臣只是实话实说,九弟确实嫌疑重大,况且晋王妃不是说她见过突厥军师,那军师身上也该沾染蒟蒻香……” 原先一口一个“晋王”,现在倒改口叫九弟了。 “我与昭华公主见过突厥军师,但相距十余丈,并未近身。”撄宁饿得狠了,着急去用膳,不愿再和他一来一往的打机锋,便在心中掰着指头,抽丝剥茧的挨着分析:“左峰背阴处土色发黑,粘到鞋底很难甩脱,我观军师靴底沾有黑泥,也能证实儿臣所言不假;至于他的致命伤是在头部,胸前两箭并未致死——” 撄宁回头指了指瞧上去置身事外的晋王,面色古怪道:“他骑射多好,不用我说吧?” 她虽然不服气白眼狼这个人,但他的骑射水平,撄宁在心中掐出一点小指肚,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佩服的,就一点。 撄宁说完,在场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 崇德帝叹了口气,道:“老六,兄弟阋墙互相猜忌,朕对你太失望了。” “父皇,父皇,儿臣有眼无珠被假象蒙蔽,但儿臣说的尽是实情绝无虚言。”六皇子体面也顾不上了,跪倒在地,任衣摆沾上尘泥,面色灰败,嘴唇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旁的话。 他不是不想供出太子和叱利,可叱利是突厥继承人,父皇只会轻拿轻放。至于太子,且不说父皇态度如何,他肯做太子马前卒就是为了争个爵位。 老九去年就封了晋王,他年长四岁却至今未未封,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蔑视奚落。 他傍上太子这颗大树就是为了在父皇面前争个脸,事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你即刻回府,静思己过。此案还是交由大理寺审理,”崇德帝捏捏眉心,继续道:“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没想到被晋王妃摆了一道,只能息事宁人。 “全凭皇上做主。” 眼见皇帝回了自己的营帐,一众人三三两两如鸟兽状散去,叱利有心上前会会撄宁,可宋谏之投来冷冰冰的一瞥,他只得气恼的离开。 “明笙,去小厨房拿食盒来,多要两份糕点,有绿豆糕最好不过了,再提一盅梅子酒。” 撄宁自觉立了功,一回到营帐就叫明笙去拿吃食。 宋谏之跟在她身后,看她得意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色,他讥诮道:“你脑袋怕也是绿豆馅的。” 撄宁方才腿都站麻了,大腿酥麻跟针扎一样,疼得她攒着气儿鼓着腮帮子,她扒拉着椅背勉强坐下,脚底连落地都不敢。 听到这话,她不服气的瞪着圆眼睛:“你聪明,你……你是打算好的?” 撄宁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碎片,近到他没有下死手杀掉的婢女,远到开宴时他貌似随意的一句询问。 “还不算太蠢。”宋谏之坐到撄宁对面,右手虚虚握拳,指节扣在桌面上,示意她醒神。 “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撄宁这才寻思过来,酸麻的脚底窜上来一阵凉意,她天灵盖儿都跟着麻了一下。 初到猎苑,宋谏之问了林珲一句‘他怎么来了?’,当时太子就坐在他们身边的席位。忽鲁努手下婢女来送狼皮那天,她还以为晋王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想想,他哪里是怕惹事儿的主。 他表露出对忽鲁努的敌意,再露出马脚给人留下不合的证据,有心之人自会出手,杀人借刀。现在所有人都当晋王是被无辜陷害的,谁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忽鲁努丢了性命,六皇子被禁足,简直是一石二鸟,不对,是三鸟,还有一块小石子弹在她脑壳上。 她还当晋王是个没人管没人顾的小可怜。 明笙端来食盒,轻手轻脚的放下便退出去了。撄宁心里敲着小鼓,手上却很实诚的捻了块绿豆糕:“所以那天的白狼皮,真是忽鲁努送的吗?” 宋谏之靠在椅背上,腿长的令人嫉妒不说,坐着也比撄宁高出小半个头。他背对着帐帘,日光透过浅白的帐皮投射进来,撄宁整个人都被拢在他身体的阴影中,只有上半张脸是迎着光的。 宋谏之眼力极好,少女脸上细软到几乎瞧不见的绒毛,他看得一清二楚。 “重要吗?” “那我要是没站出来,你怎么办?” “你不是滥好心吗?”宋谏之的口气里带着戏谑:“何况,林珲会好好‘护送’尸首到大理寺的,若有意外,大概就是有人意欲毁尸灭迹,被御林军活捉。” 所以今日御林军乌压压站了一片,独独没瞧见统领林珲。 他所有的后路都想好了,太能算了,吓人。撄宁连着塞了三块绿豆糕压惊,被噎住了,赶忙喝几口梅子酒。 原来她就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出头鸟。 她上赶着给人当刀使,宋谏之看穿一切也不提示两句,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撄宁面色平静,桌下却冲着晋王那边的空气狠狠蹬了两脚。 这个心情是好不了了,除非今晚能上塌睡觉,不捆手捆脚的那种。 一炷香的功夫,撄宁气呼呼的喝完了整盅梅子酒,头都重了两分,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榻边,迎面扑倒在锦被上,耳朵却清醒的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好像就贴在耳边,她脊椎骨都麻了起来。 “起来。”宋谏之站在塌边俯视着她,要撵人的架势。 撄宁闷在被子里,装作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军师死了,不会影响我们与突厥交好吗?” “他死有余辜,”宋谏之神色淡淡,好像说的不是条人命:“杀人偿命,突厥人不敢说什么。” 撄宁听到杀人偿命的时候,脑袋蹭在被褥上,歪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 他那么会算,哪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脸色冷的都要掉冰碴子了,撄宁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刚要奉承两句好话,宋谏之迅捷的俯下身,单膝抵在塌沿,修长的指头捏住她两颊软肉。 把撄宁捏成了圆嘟嘟闭不拢的鸭子嘴。 他这才惬意的浅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不想说话就别说了,你这根舌头,本王留着下酒喝。” 藏玉怀姝 第13节 第19章 十九 撄宁想要甩脱晋王的手,刚摇了下脑袋就察觉道他手上的力道又压重了两分。 “窝系道却略……”她含糊不清的求饶,细白的两根手指想扯少年的衣角,她这一手也是轻车熟路了,结果就差半个指头肚的距离时,宋谏之气定神闲的往后退了些。 他胳膊长手长的优势在此时尽显,单手捏着撄宁的脸,撄宁抻直了胳膊都挨不到他一下。 窝在塌边的雪貂慢悠悠的爬起来,在撄身后绕了两圈,圆溜溜的小黑眼睛里映着宋谏之的身影。 撄宁还在支支吾吾的求饶,可怜话都说不明白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放它上塌?”宋谏之说着放开了手,站直身,仿佛床上有什么招人嫌的东西。 撄宁哪里知道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上的塌,她哪里敢?她自己能不能上塌睡觉还在晋王一念之间呢。 “不是我,它自己上来的。”她回头瞥一眼被嫌弃的小雪貂,在自己的安危和微薄的良心迟疑地停顿了一息,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危更要紧些。 撄宁看着宋谏之冷淡的眼神,于是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蹭。眼看他伸出了手,就猛的一下扑上前,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拿出了幼时对付阿耶的赖皮本事,紧紧埋着头,把微红的双颊藏起来,生怕再遭殃。 “起来。”宋谏之开口道。 “我…我今日有些累,”大约是梅子酒喝多了,撄宁脑筋昏昏沉沉的转不动,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很害怕,多亏殿下在我身边给我壮胆……” 被人拿来当刀使,还不得不给他道歉,太跌份了,撄宁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狠狠给这个活阎王记了一笔,又给自己的优点簿上记下一条‘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撄小宁也是有容人忍事之量的。 等有朝一日她翻身做主人,哼。 宋谏之看她抱着自己的腿,埋着头不肯撒手,只露出个圆圆的头顶,蘑菇一样。 “别在这撒娇卖痴,起来。”他微微俯下身,贴着她耳朵一字一句道:“现在起来,本王不跟你计较,不然你猜一猜,让本王重复三遍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撄宁哆嗦了下:“我不知道,不想知道。” 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刚刚摆了自己一道,现在能信他才是蠢呢。撄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蛮横地往他身上贴,脑袋胡乱蹭两下,零散的碎发被蹭的炸了毛。 宋谏之神色微变,只见撄宁毛茸茸的脑袋就蹭在他腰腹,上半身贴着他,下半身贴着床榻,不光是只缩头乌龟,还是只没骨头的缩头乌龟。 少女鹅黄的绣衫和锦被纠缠在一起,像一池搅乱的春水。 宋谏之捏着她后颈要把人提起来,撄宁脖颈上还是一片红,熏蒟蒻香熏的,不碰还好,一碰那股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缩得更厉害。 头顶碰着个什么东西,也顾不上寻思,只恨自己不能长在晋王身上。 宋谏之习武之人,不畏冷,穿的也单薄,那两层布料在眼下的情形中,聊胜于无,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清浅的呼吸。他脸色冷下来,强自按耐着撂出一句:“放开。” 宋谏之丹田中无端生起一股躁郁,好似伤口浇上盐水,分不清是疼多一点还是爽利多一点,脊椎骨都通过一阵酸麻。他那点拇指盖大小的耐心耗光了,紧咬着下颌,神色严肃的盯着那个圆脑袋,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开。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小声说。 她不说话则已,一开口,言语间温热的气息隔着轻薄的布料扑在宋谏之大腿的肌肤上,叫他攥紧的左手都跟着微微颤抖,眸中闪过一线暗色。 少女简单挽住的发髻因为一番挣扎,已然散乱的攀在肩背上,泛着莹润的光。把人遮得严严实实,宋谏之看不间身下的光景,皮肤上却好像长了眼睛,把她一点轻微的动作都放大开来。 每一次轻浅的呼吸,就会牵动他无法疏解的躁郁。 撄宁还不肯罢休,不怕死的要抬头看他,后脑袋往上一抬,又碰上了那根劳什子的棍子。她挣扎着空出只手来往上摸索,想把这活阎王的凶器收起来,刚摸索两下,还在纳罕这凶器怎么这么奇怪,就被宋谏之抓住腕子拎了起来,想拎一只脱了水的小鱼。 撄宁犹自挣扎,两只手一齐使劲儿,把他指头掰开,可宋谏之指头跟铁钳似的,半分也没松动。 她泄了气,没骨头的往前一靠,贴在少年胸前,只余一截小腿搭在塌上。 宋谏之额边青筋突突直跳,气极反笑。 他自幼便是金尊玉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宫墙里再多的心眼算计,都未在他身上讨得半分便宜,何曾受制于人?他眼下只想把这个小蠢货扒了皮狠狠抽一顿,再拿条麻绳仔细的捆成个粽子,叫她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睁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看他。 他让她生,她便能喘两口气,他叫她死,她也没法子。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嘶哑道:“不知死活。”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可撄宁吃醉了酒,平日里十分的机灵全倒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呆愣愣的里子。 宋谏之恨得要杀人,刀片一样目光刮在她脸上,她要是清醒,就该捂着脖子消失在活阎王眼前,但她现在还无知无畏的耷拉着眼皮,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样。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宋谏之懒得同醉鬼讲道理,拎着她的腕子把人摔在塌上,看她舒服的蹭蹭被子,眼角因酔染上一抹胭色,有她这这个木头脸少见得媚,一头如瀑长发胡乱攒在身后,领口因为挣扎散到胸前,肩窝处的线条愈发明显,再往下就是一条令人遐想的弧度。 他下腹躁气未消,眼中含着凶煞,一身铁打的筋骨都是麻的。 左右人跑不了,等她睡醒了再算账也来得及。 宋谏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无知无觉的猎物,转身走出了营帐。 撄宁眼皮子沉得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扯了被子卷在身上,翻身把自己团成个圆滚滚的春卷,被周公叫走的前一秒,迟钝的脑袋里,有根弦忽然紧了一下。 ‘那个活阎王不会生气了吧?’ 可被窝里太舒服,下一刻,她就舒舒服服的没了意识。 - 林珲回到猎苑时,御林军已经把北山翻了个遍,却没找到其他蛛丝马迹。 副统领来营帐告知他离营着半天发生的事儿,林珲还未回应,帐外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晋王。 “见过晋王殿下,”副统领见了个礼,极有眼力劲儿的开口道:“微臣先行告退。” 宋谏之点了下头,待这人出去把门口把守的御林军带走,才敛着眼和林珲对视一眼,在矮桌旁坐下。 林珲走进倒了盏热茶,放到晋王手边,压低声音道:“微臣在西直街外的陵山脚守了半天,果真探查到埋伏的一行人,二百余众,训练有素,与王爷说分毫不差。” 西直街是从北山猎苑回大理寺的必经之路,而陵山地形复杂,是燕京出了名的匪贼窝。 就是尸首被毁的罪名扣不到晋王身上,还能扣在无名山匪身上。 “明早就拔营回宫了,他忍不住的。”宋谏之长指搭在盏沿,腾腾热气熏红了玉白的指腹,他眯着眼,话锋一转突然道:“把那具尸首护好了,让叱利好好带回突厥领地。” “是。” 林珲应道。 话毕,他轻轻叹了口气:“秦骁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秦骁当初死的惨烈。他们的战术并未出错,把突厥人打的溃不成军,营帐后撤二十里。 但忽鲁努使买通内贼,提前设好埋伏,上阵的两千精兵被全歼,秦骁是领将,被忽鲁努砍了脑袋缝上狼首,派信使送回燕军营帐。 那个叛徒查出来了,是活生生烧死的,晋王命人在火刑架旁围了一圈铁荆棘,没把他绑起来,反而任他在刑架上挣扎跑跳,碎肉缀在铁荆棘上,凄惨的嚎叫声回响在燕营,连他这般从军十数年,见过无数生死的人都听得心惊。 晋王却跟没事人一样,从始至终神色丝毫未变,林珲余光瞥见他冷漠的神情,好像那个人从被查出来的那一刻起,在他眼中就是一堆死肉。 忽鲁努是冲着晋王来的,他自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没成想对手比他还疯。 林珲在猎苑见到忽鲁努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能活着离开了。 他们这个晋王殿下,说心机深沉并不为过,偏偏又不把恶名藏着掖着。他初时看不明白,后来才想通,大约是不屑。世人知他恶名在外又能怎样?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也懒得看别人脸色。 可不管怎么看,他们这群战场上杀下来的人是心甘情愿追随的。 不为旁的。皇亲国戚从军,向来就是刷威名蹭战功的,上了战场就是畏缩不前的花架子。只有晋王,任命当天,他打马从军前过,说—— “本王不问你们为何从戎,跟着本王,让你们活着回家。” 字字如斧,凿进在场之人的胸膛中。 第20章 二十 撄宁这一遭是结结实实吃醉了酒,再加上走远路累着了,一觉从晌午睡到第二日辰时,御林军在外面拔营的动静都没吵醒她。 宋谏之嫌弃她一身竘蒻草的怪味,干脆宿在新扎的营帐。 他晨起刚用完膳,崇德帝便派人召他过去。昨日纠缠了大半个时辰没个章法的事儿,不过一夜便有了定论,何其荒诞。 顶包的替死鬼是突厥使团中的一个随从,言道自己和忽鲁努有私仇,行猎时一路尾随,趁人不备将他射伤痛下杀手。 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人便咬自尽了,大约是怕受平白多受折磨,干脆一死了事。 一条人命而已,在高不可攀的权利面前,不过了了尘土。 宋谏之神色淡淡没有置喙,好像这桩事,他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一样。崇德帝知道他的性子,往好了说是懒得搭理,实诚点说就是看不上后面这些呜呜渣渣的伎俩。 崇德帝语气低沉,用带着叹息的语气唤他这个最小的儿子:“谏之啊,你那王妃,是个好的。朕原先只想着缓和文臣武将之间的隔阂,她的身份也算够得上你,才给你们二人指了婚,难为你没推拒,想来也是能理解朕的一份苦心。” 崇德帝话头说的是姜家撄宁,可从头到尾,约莫都没把她当个人来看。他轻飘飘的一道旨意,落在旁人身上足有万钧。 至于撄宁嫁到晋王府后命运如何,皇帝又哪里会在意,一个巩固皇权的物件,连他一点虚假的关怀都不值当。 被指婚的人是撄宁,受到恩赐嘉奖的是姜太傅。 皇权,向来如此。 他停顿一下,伸手轻拍在宋谏之的肩膀上:“前段时间你忙着冀州旱灾的事儿,没时间带姜家女回门省亲,这次回去可别耽搁了,姜太傅对他这个小女儿,颇为爱重。” 皇帝提点完宋谏之,便挥手示意他告退。 宋谏之掀开帘子往外走的时候,太子正好被个小黄门引进来,脸上阴沉沉的郁色在看见他之后不着痕迹的收敛起来,却也没有再装出那个温和慈爱的长兄模样。 两人擦肩而过,宋谏之眼皮都没掀一下,空气却仿佛拉紧了,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咝咝声响,领路小黄门险些打了手里的物件。 御林军待着辎重先行开路。 宋谏之回去瞧见塌上那条鼓鼓囊囊的锦被,挥退要去喊人的明笙,坐到塌沿,双腿一绞架在塌上,皂色的长靴踩在锦被一角上,没有说话。 初春天寒,撄宁小半个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好呼吸,两人就这么一趟一坐,呆了一炷香的功夫。 “别装了。” 宋谏之闭目养神,冷不丁冒出一句。 撄宁藏在被子下的嘴抿了抿,面上还是一派安详,睡得无知无觉似的。 “不敢睁眼?”宋谏之睁眼俯身,长指勾起她耳畔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的给她别到耳后,露出那只胭红的耳朵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少女眼皮微微颤动,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瑟缩起来。 她现在应该大约怕的骨头缝都发麻,心里在骂他犯什么疯癫,人却微蹙着眉缓缓睁开眼,一副睡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打着小哈欠问他:“王爷何时醒的?” 真是蠢到骨子里了。这小东西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明知瞒不过还要自欺欺人,就是打着他懒得同她争辩的算盘。 藏玉怀姝 第14节 宋谏之心中生出两分恶劣的愉悦。 猎物垂死前总要挣扎一番的,抱着两分侥幸,被猛兽摁在爪下也得用些偷袭撞死的伎俩,蠢到忘记对方能把自己脖子一口咬断的事实。 而把这份侥幸亲手杀死的痛快,宋谏之光是想想就心情舒畅。 这世上不管什么东西,他太轻易就得到了,权贵、功名、金银,别人搭进一辈子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就奉在他手边。 他想要皇位,是因为太子把他当成假想敌,明里暗里的针对。但太子越是忌惮,宋谏之越是要逆流而行。 他本就是个天生天长一身反骨的孽障。 他爱杀人,享受的是人断气之前不甘或愤恨的眼神和反抗,那瞬间暴发出的浓烈情绪,才能勉强在他金劈玉堆的心中,掀起一点兴奋的波澜。 可死人见多了,那点微弱的刺激也慢慢消退。 眼前的小蠢货,刚好在这个时候撞上来,看上去是冷冷的木头美人相,偏偏配了个嘴馋胆怂的里子,有点八面玲珑的小聪明,但实在不够看,蠢得奉承讨好他都讨不到点子上。 可就是这么个他两根指头都能捏死的小玩意儿,在他手下半分性子也没改过,逼急了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肠子,眼神澄澈如赤子。 宋谏之有时觉得自己对她实在是宽容的要命。 可难得一见不好驯服的猎物,就得长长久久的留着,等到她打碎骨头心甘情愿的屈服。 他眼底闪过一线兴奋的猩红,收回手不留情面的戳穿她:“就这点本事,以后还是别装睡了。” 撄宁一骨碌坐起来,仰着尖尖的小白下巴,不满的嘀咕:“看出来了也不早说。” 枉费她人醒了还要在活阎王眼皮子底下装睡,这就好比只兔子在老虎穴睡觉,变着花样找死。 她装的好生辛苦,熬得脖子酸了还都不敢动弹一下,他肯定还在心里笑话自己蠢,她都听见了! 撄宁又在记仇本上添了一笔账。 宋谏之睨了她一眼,一脸的高深莫测,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原想看看你能撑到几时,可你装的太差劲,看一眼都是糟践本王眼睛。”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刻薄的人,撄宁抱着被子不吭声了,在心里冲晋王耍了一套王八拳,想象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情舒畅多了。 “睡醒了就别装死,”宋谏之抬脚在她腿上轻轻撩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府,明天本王带你回门省亲。” 他原先对这桩婚事也不上心,又没什么规矩,忙得忘了也算正常。可撄宁现下愣愣的神情,倒让宋谏之觉得她不是不敢提,而是没想过回门这桩事。 “回门?王爷有时间吗?”小蠢货反问了一句,一副只要他说没空就会痛快否决这个提议的模样。 可惜他不是会顺着台阶往下走的人,反其道而行之的接了一句:“有空。” 说完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的表情,挑了下眉,问道:“你不想回去?” “也没有。”撄宁犹犹豫豫的挤出三个字。 “你父亲不敢抗旨,舍弃了你给姜家铺路,你怨他?” 撄宁这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你因为这事不高兴,不愿回去见他。”宋谏之敛着眼,眼尾勾起一道暧昧的弧度,凝视着少女的脸。 这下干脆换成了陈述句。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撄宁把被子裹到肩膀,抱着膝团成个球,转过身背对着讨人厌的晋王,只留给他个后脑勺。 宋谏之却不肯放过她,追加道:“不高兴还不敢承认。” 撄宁赌气的回过头,只觉这人烦人的不行,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着宋谏之的眼睛:“我真的没有。” 她在宋谏之那双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下低了头,抽抽鼻子轻声说:“不只是父母,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子算过来二十三口人,确实没必要为我一个人豁出去。” 她食指勾着锦被上一点脱线的绣纹,一根一根的拨散了,继续道:“何况皇上只是赐婚,又不是叫我来送死。” 虽然眼前疯子是真的有可能杀了她,撄宁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宋谏之指尖轻扣在膝上,轻描淡写道:“父皇不会因为姜家推拒指婚事而灭口,你心里清楚。” 不过是不愿意为了女儿舍弃一家的锦绣前程罢了。姜太傅在朝中是为数不多的直臣,正气凌然刚直不阿,冒大不韪也敢谏言,可惜这份胆量没有放到家事上,是好官,可未必是个好父亲。 大约是官场沉浮多年,再软的心也磨硬变冷了。 “我清楚,又能怎么样呢?”撄宁眼睛睁得圆圆的,歪着头好似不解的看着晋王。 宋谏之屈起食指在她额上扣了一下,百年难遇的同人做起辩论:“不怨吗?” 撄宁放下抠着绣纹的手,认真道:“不怨,我一人赴未知的路,换一大家子的来日方长,当真是天底下最合适的买卖了,任谁来做这个抉择都是一样的结果,我大概也不是例外。” 她甚至从善如流的拍个马屁:“而且王爷颖悟绝伦世无其二,我跟着您能学到很多东西呢。” 宋谏之眼睛微眯,看她从方才无措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他轻笑道:“你倒是心宽,若是本王,此事定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撄宁蜷的腿酸,干脆支棱着腿靠坐在软枕上,直言直语的接道“那是因为在王爷心中,自个儿才是顶顶重要的,余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往后排,旁人是死是活,怎么想怎么看,你压根不在意。” “你说得对,所以本王活的痛快。”宋谏之掀眼瞥着这个心思通透的小蠢货,认同道。 撄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能怎么想怎么说:“可是王爷这辈子也不懂心中有牵挂的滋味。有根弦系着的心安,并不折磨难捱,反而像晨起喝上碗热汤一样熨帖。” 她说完才醒过神,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比了个缝针的动作,任晋王讥讽她,也不肯再开口了、 真把这个活阎王得罪狠了,是会要人命的。 第21章 二十一 明笙去小厨房送回食盒,回来时少见的挂了脸,她向来挂着张处惊不变的脸子,十一头一回见她拧着眉,走路都恨不得一脚一个坑。 "这是怎么了?”十一看着她忿忿的脸色,纳罕地问道。 明笙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别到襟领边,动作里带着情绪,闻言剜了十一一眼,嗔怪道:“还不是你家.….?”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儿,她瞄下垂着帘子的营帐,重又开口道:“有人在背后嚼王妃舌头。” 她从小厨房出来时,见樟树底下三四个太监宫女围作一团,闲着嘴碎。钻进她耳朵的第一句就是 ‘那位主子看上去冷清清的不沾世俗,原来也着急着出来显摆自己,人不可貌相啊。” 这群人仗着主子们不会来小厨房才敢在背后嚼舌根,但也不敢指名道姓。 明笙听着一耳朵心中就有了数,她大半身子掩在营帐边,屏住了呼吸不动声色。 “你们没瞧见昨天的架势,那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这俩人凑一块了,听说她嫁过来之后就不怎么招…”小太监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继续道:“不招那位主子的待见。” 他旁边穿着藕粉宫服的侍女离明笙不过两丈远,是个熟面孔,跟在六皇子身边伺候的,明笙这几日来领食盒常常看见她。 那宫女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嘛。”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明笙听得火大,站出来厉声训斥道:“嫌自己命 长?” 她的语气太严肃,气氛瞬时间僵住了。一个小太监眼尖认出了明笙,当即吓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的应好道:“姐姐说的是,奴才该打。” 说着响亮的一巴掌扇在白己脸上。 身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有样学样,七嘴八舌地道歉,场面好不滑稽,不知情的还道明笙在欺凌他们。 明笙懒得同他们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这件事憋屈的地方在于,她没法子上去为自家主子反驳,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要是自己把这盆脏水认下了,算怎么个事儿? 可她心里又着实难受,十一问这句话 “啪”地一声把她心中那罐怒火点着了,两条眉毛拧的打结:“我家小…王妃脾气好没心眼,素日里安安分分从不冒头掐尖儿,怎么到他们嘴里就是爱出风头了?” 此事归根到底是因为晋王,她的话意有所指,很难说没有迁怒的意思。 十一平日里话不多,是个老实厚道的性子,现下也憋不出安慰的话,弄巧成拙的接了一句:“无碍,不必管他们,有王爷在,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了。” “你说得轻巧,名誉受损的可是王妃。”明笙眉毛皱得更紧了,她叹口气:“真是晦气。” 十一放下怀中抱的剑,不明白自己怎么把人劝的越来越生气了,他挠挠头,认真寻思道:“我倒觉得,王妃也未必在意这些虚名吧。” 明笙心中还气愤着,连珠炮式的回嘴道:“王妃是不在乎,那是我们王妃人好,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也不是他们嚼舌头的理由啊!” 她家小姐定然是不在意这种事的,明笙有时都觉得她心性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虽然聪慧机灵,但心宽的要命。 在家里就是这般,被老爷夫人训了从来不恼,嘻嘻哈哈的讨巧卖乖,但打死不改。 初识时,叫人感觉是个最好捏圆搓扁的没脾气,熟识后才知道压根儿不是这样,人家是凡事不挂心。 明笙自然是一句和自家小姐有关的坏话都听不得的。 “那我去杀了他们?”十一话里没犹豫,又提起了手边的剑,示意的眼神看向明笙,只等她报出那群人的名字。 “说什么胡话呢?”明笙吓得后退半步,小声道:“我就是埋怨两句,你当什么人都能杀得?” 十一抬脚便走:“那便偷偷杀是了,我去小厨房那看看。” 他板着一张本分厚道的脸,开口却是令人畏惧心惊的话,明笙一下子明白,自家小姐为何那般害怕晋王殿下了。 明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着急道:“回来。” 十一不欲跟她争,顺着她的力道,被扯得后退两步,明笙刚要松口气 ,十一又执着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 “回来!”明笙知道他真做得出来,又抬手拽住他。 十一回过头,神色认真的问道:“那不管他们了?” “不管了不管了,随他们嘴碎去。” “好。” 谁知十一应完这句还要往前走,明笙彻底没了辙,快跑两步展臂挡在他身前,红着脸神色古怪道:“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迁怒你……” 十一低头看她一眼,表情有些讶异,嘴唇嗡动两下,犹豫着没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是要去拿些吃的,早晨没有用膳……” 明笙羞愧地想以头抢地,这块活木头,早点说明白不行吗?! 他们为了闲人嚼舌根的事儿掰扯了半天,丝毫不知营帐里俩人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 说是俩人,其实宋谏之的东西十一昨晚就收拾齐整了,只有撄宁一个人在忙活,抱着小木匣一件一件理自己新得的宝贝,这个是贤王妃送的鲜奶羹食谱,回府一定要试试;那个是明笙方才带来的牛乳糖,正好留到路上垫肚子。 宋谏之懒得看她乌龟似的磨蹭,见撄宁抱着木匣子蹭蹭蹭把自己身边小跑过去,他不耐烦掐住少女的腕子:“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撄宁冷不防被拉了把,眼看就要倒在晋王身上,余光扫见少年凌冽的眼锋,刀片一样刮在她脸上。 她非常识相的歪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左手死死护住怀里的木匣子。疼倒是不疼,但宋谏之出手太突然,撄宁反应慢了半拍,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望着他。 呸呸呸,听听他说的话。‘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撄宁不满的抬起头,刚要噘嘴,又记起面前这人最爱掐她脸,只能低头把下巴藏起来,一次又一次的抬眸瞪他,不厌其烦,试图唤醒活阎王那点指甲盖大小的良心。 可惜宋谏之半分良心都没有 藏玉怀姝 第15节 反而被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薄唇微翘出一个弧度。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饿了她两顿,这小蠢货不声不响的记着仇呢。 麻烦精,他心中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快点,”宋谏之站起身,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少女的后领,把她提起来,阔步往外走去:“再晚你自己靠那两条小短腿往回走吧。” 撄宁只恨自己胆小嘴笨,脸皮也不够厚,做不出那等当面翻旧账的事儿。不过她向来擅长宽慰自己,没办法,她撄小宁就是宽厚大度,有容人之量。 才不像有的人,又小气又幼稚。便是再智谋无双雷厉风行,她也不会生出一点点倾佩之情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贤王妃送来的七巧酥装进木匣子里,预备回府路上吃给那个活阎王看,只给他看,不给他吃。 这是贪嘴嗜吃的撄宁,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法子了。 回京次日是个晴日,天和气清,日头赤朗朗的,这才像是开春的光景,一扫前些日子的阴沉雾霭。 正巧赶上燕京的早集,西直门人来人往密似海潮,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不过街上再热闹,也不妨碍晋王府的马车前行,路人瞧见恨不得避个十丈远。 撄宁在马车上坐的不安分,一会换一个动作,‘坐立不安’四个字简直刻在了脑门上。 宋谏之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抬手从小几上拾了个雪梨抛过去,正巧抛到撄宁怀里,还‘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撄宁多少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她虽不怨恨,但也没法子说服自己一点都不难受,出嫁前她和阿爹都没说上两句话。况且,回门之后,晋王的冷脸不得叫阿娘更挂心她?要不她干脆把约的事情告诉阿娘? 她愁得要命,这才是她不想回门得原因,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不如做只缩头乌龟。 宋谏之一个梨子扔过来,撄宁还以为自己无形之中把他得罪了,警惕的掀眼看向晋王,看他自始至终合着眼,才安心的拿起梨子啃起来。 她向来是有吃万事足的,眼下啃着梨也顾不上七想八想了,一手撑住马车的坐台,挪动着往后蹭了蹭,想倚在马车壁上。 可这马车是照宋谏之的身量打造的,等她脊背贴到马车壁,双脚已然离地半尺高了。 撄宁不自在的晃晃小腿,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津津有味的啃着梨。 日光透过小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小王爷高挺的鼻梁上。 撄宁顺着光线看过去,这人闭着眼睛也是一副冷峻的凶相,看着就不好相与,可生的实在漂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浅浅的青痕,眼尾划出昳丽的弧度。 撄宁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睫毛,暗叹一声输了。 正在此时,宋谏之睁开了眼,斜对面的少女抱着个半边脸大的梨,一边啃一边瞧向他。 见他睁眼,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胡转两下,最后若无其事的落在毯子上,专注的好像地上有金子等着她捡,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22章 二十二 “紧张了?” 宋谏之扫她一眼,尾音调高了,给蠢兔子抛下个圈。 撄宁啃着梨蹬了蹬腿,不自在的别过脸,分不清是在回答还是在问自己:“没有吧?” “没有你就坐安分些,”宋谏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看着盏中旋成小漩涡的绿茶叶,眼神淡泊胜水色,他没什么情绪的补充道:“怕你阿娘担心,就把契约之事告诉她。” “嗯?”撄宁惊得梨子都忘了啃,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可…可以吗?” 她还当这般辛秘的事,叫旁人知道了会脑袋落地的。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求上一求,没准晋王殿下善心大发,如果他真的有善心这个东西。 没成想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打的小算盘,似笑非笑的讽了一句:“不可以。” 什么嘛。 那恶人又阖上了眼,神色安然,全没有出尔反尔的愧疚感,撄宁气不过,朝空气一阵乱蹬。 可宋谏之大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撄宁左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掀开了眼。吓得撄宁动作一僵,尴尬的摸了摸脖子,两脚缓缓地再蹬两下,强行解释道:“别说,这养身健体的法子还挺有用,我就试了没几下,感觉筋骨都舒畅了。” 宋谏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顺其自然的接过话茬:“是吗?那王妃再多蹬一会。” “那…那还是不要了,”撄宁老实的放下腿,只怕这人强迫她一路蹬到太傅府,脑瓜子转得飞快,想寻个借口,最后呆呆的捧起手里的梨子,小声补充道:“我还得吃梨呢。” 这么一番折腾,她全然忘记了方才发愁的事儿,只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窃喜,啃着梨,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有这般移花接木换话茬的本事。 才多久啊,不到半月,她就能从活阎王手下讨到便宜了。 撄宁自得的翘了尾巴,梨子啃完了笑还没压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伸出两根抿平了嘴角,搬出那张正经的木头脸。 日光忽深忽浅,春风拂过门帘,吹起宋谏之一缕垂在身前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少年五官俊美如工笔篆刻,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小蠢货绿豆大的脑袋,约摸也只能搁下一件事儿了。 - 姜父好静,崇德帝特意赐了一座东延门外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宫城。来往人少僻静,离官员聚集的西直门又远,免了不少来往交际,正合姜父性子。 只是苦了撄宁,要偷跑出去逛个集市,来回少说两个时辰,还得紧赶慢赶的。若想留在集上喝碗糁汤吃碗云吞,时辰就更没数了。 想不被府里人发现都难。 姜父自从在早市的点心铺子上抓到过撄宁两次之后,每日下朝都会坐轿去早市上绕一圈。如此坚持了半个月,便把这活儿抛给了长子姜淮旭。 结果就是撄宁跑的更勤快了。 姜淮旭一直偏心这个幼妹,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十几年的爱宠,撄宁再一撒娇,便什么事都依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幼妹人懂事心眼又实,不过是贪嘴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光纵着撄宁自己出去吃,自己下朝还会徒步绕到糕点铺子,买些吃食给她带回家,颇有些助纣为孽的意思。 直到撄宁连着三五日晚膳时没吃两口就说饱了,姜太傅才察觉到不对劲。 姜家家风向来严谨,姜淮旭弱冠之年拔的科考头筹,入仕为官一路顺风顺水,朝中人私下都说他是姜太傅的接班人,是以,姜父对这个大儿子要求格外严苛。 此事虽小,但落在姜太傅眼里就是欺瞒父母忤逆不孝了。 姜淮旭在姜家祠堂受了三十鞭,整个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事后撄宁拿着自己做的糕饼去探望他,看见他趴在塌上不敢动弹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泪珠在眼眶转了两圈才忍回去,憋到眼圈通红。 姜淮旭急得反过来哄她,兄长幼时挨过的打比这个狠多了,不过是在塌上躺两日,就当休沐了,难得有个清静时候。 他嘴笨,说的口干舌燥,换来撄宁一句‘我再也不偷跑出去了’。 崇德帝赐婚的旨意刚送到太傅府,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姜淮旭。冀州一案,晋王是主监事,他是副监事,人人都道晋王离经叛道暴虐恣睢,可没几个人真见过他的行事手段。 姜淮旭见过,知道他是个没有拘束没有底线的疯子,冀州案牵扯官员百余众,都拘在刑部候审。有人嘴严有人嘴松,没赚够砍头钱的威逼利诱两句就招了,赚得多的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们不敢招,一招就是死刑。 照刑部的章法走,这案子少说得审上十年半个月。晋王到刑部的第一日,下令杀了七个受遍刑还不肯招认的人。 姜淮旭原以为他只是恐吓一下。 刀悬在那群人脖子上的时候,两个被吓破胆的官员连声求饶,涕泗横流的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姜淮旭刚要命狱卒把人押回刑房,就见晋王神色冷淡的说了一个字。 “杀。” 冬时白晃晃的日线透过高窗照进来,阴森的牢狱本就寒意森森,日光落在晋王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惨白似人间修罗。 不过五日,冀州案审得水落石出。因为谁都知道,你就算捱过刑部的十八般手段没有招认,最后也逃不过个死。 晋王如此心性,姜淮旭哪里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可圣命难违,父命亦难违,任他争得脸红脖子粗,姜父还是不肯松口。 眼下见到撄宁回门,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两遍,看着撄宁面色红润眼神活泛,才勉强松口气。 那厢姜父在和宋谏之说话,这厢两个实心眼的兄妹在小声嘀咕:“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兄长放心。” “他待你还好?”姜淮旭压低声音贴在撄宁耳边问。 撄宁面色古怪,犹豫道:“还好……吧?” “他若待你不好……”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快来用膳。”姜夫人备好了午膳,先请晋王入了座,又打断了俩兄妹的悄悄话。 姜淮旭使个眼色示意撄宁等会再说,两人一前一后的入座,撄宁就坐在宋谏之身边。 饭桌上,阿爹兄长和宋谏之在聊冀州案的后续处理,撄宁懒得听,专心致志的用膳,桌上有一道炸元宵,裹着厚厚的糖衣,炸的外酥里嫩。 她吃了小半碟还不肯罢休,眼巴巴盯着宋谏之面前的最后一颗,害怕阿爹训斥不敢动筷子,只能瞄一眼炸元宵,再瞄一眼宋谏之,这么来来回回几遍,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到她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救济粮三日前已经送达冀州,待到下月初,粥厂便闲置下来了。” 宋谏之说完,笑着睨她一眼,长手一伸夹住那颗炸元宵。 撄宁神色一震,眼底的高兴藏都藏不住,她双手捧起面前的碗,动作浮夸的捧到头顶,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把碗递到宋谏之眼前。 等了半晌,手上轻重没变,却听到耳畔一声轻笑。 撄宁疑惑的抬起头,自己碗中还是那没了顶的白米饭。天杀的晋王正在细嚼慢咽的品尝最后一颗炸元宵。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撄宁撇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呆呆的瞪着他,连家人各异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宋谏之看着撄宁呆愣愣的模样,从她和姜淮旭咬耳朵开始就在酝酿的郁气顿时消散了,他‘贴心’的夹了一箸小青菜,放在眼前的碗中。 “多吃点儿。” 第23章 二十三 撄宁倒也不是非吃这块炸元宵不可,但平白被钓了一通心里自然不痛快,皱着张包子脸,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面前的小青菜,只把它当成了晋王的替身,恨不得戳上三刀六个洞。 可惜贼心有余,贼胆不足,被宋谏之挑着眉扫了一眼之后,她老实巴交的坐直了身子,忍痛把自己戳成烂菜叶的小青菜送到嘴里,心里苦的像生吞了黄连,一壶苦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直冒泡。 “晋王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家撄宁平日不喜茹素。”姜淮旭夹了一箸拔丝金枣送到撄宁碗中,笑吟吟的开了口。 宋谏之还未接话,姜太傅便拧着眉开了口:“她这般挑嘴就是你惯的毛病。” 撄宁颇为不服气的替兄长出头,卖了不在眼前的阿耶:“是阿耶惯的。”她两根嫩生生的指头扣在碗壁上,有些心虚的垂着眼。 阿耶对不住,若是你在我眼前兄长不在的话,那我肯定就是向着你说话了,为你的宝贝囡囡扛次黑锅吧。 儿子说的,老子可说不得,撄宁这句话抛出来,可算把姜太傅一番训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脸色难看,眼下细纹都跟着发颤。 饭桌上一时间僵住了。 宋谏之提了撄宁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捏在手里,生了薄茧的指腹温热,捏着撄宁的指尖,一下下的轻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蹭的撄宁脊椎骨都跟着发麻。 藏玉怀姝 第16节 他如墨的眼尾微微弯起来,分明是幅笑模样,但撄宁凭借小动物的警觉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戏谑。 这人只有三种时候会笑,嘲笑她、气极了,还有就是现在的情况,要算计她。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悠悠然地说了一句:“太傅勿怪,挑食没什么打紧,只是她前两日甜食吃多了上火,口齿肿胀,如今刚好些,实在是不能吃了。” 撄宁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了嘴,只留出一双惊疑不定的圆眼睛,脸色古怪的望着宋谏之。 她前两日确实是糕点吃多了,口齿发肿,被明笙盯着喝了两天的苦丁茶,但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人该不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吧? 晋王口口声声都是对她的关照,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平日最顺着撄宁的姜淮旭,听到这话立时夹走了她碗里的拔丝金枣,他抬眼对上自家幼妹渴望的眼神,咳了两声,毫不脸红的把责任甩给了晋王,道:“晋王殿下说得对,确实不宜再吃了。” 更遑论桌上其他人,饭吃到最后,撄宁筷子往带点甜滋味的东西上伸哪怕一下,都要遭受全桌人的目光洗礼,上刑不过如此。 她恶向胆边生,瞪了身边人一眼。宋谏之面上没什么颜色,注意到她恶狠狠的目光后,微不可查的挑下眉,透出两分得意。 世上怎么有这种人,又小气又幼稚,闲得没事就拿她找乐子,她怎么就这么笨,被他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 撄宁心里那点移花接木的侥幸全没了,只恨不能生成个刺猬,扎这个恶人满身刺才能解气。她又瞪了宋谏之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以及那个无声的口型。 小蠢货。 她就知道! 红脸他唱了,恶事也做了,挨骂的却是自己。老天有眼,怎么不降下个雷来劈死他! 茶足饭饱,撄宁跟着阿娘来到后院。 姜夫人甫一坐下,便叫大宫女玉苹去把西厢房重新收拾一番,她拍着撄宁的手柔声道:“既然今晚要歇在这,那便住在你的闺房,收拾起来也省事。” 撄宁没吭声,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地盘,晋王总不至于叫自己睡地上了吧?土匪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原本新婚夫妇回门是没有留宿这个讲究的,但那仨人谈冀州案讲到了关键的后续肃清督查规章,姜淮旭之前把卷宗都搬回了家中,想今日琢磨好,明天上朝进言便能定下了,这离不开主监事晋王。 宋谏之亦不想再拖下去,拍板定下了。俩人现下正在书房忙着。 撄宁不敢在姜太傅面前转悠,生怕挨骂,就巴巴的跟着阿娘来了后院。 姜夫人轻叹口气,道:“为娘看晋王是个明礼的,人虽然冷了些,但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怖。” 撄宁闻言呆了一下,明礼?他怕是连礼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她用微弱的音量反驳了一句:“他比传言中好可怖。” “什么?” “我说阿娘说的对,”撄宁板着一张极有说服力的木头脸,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伸进袖中摸摸索索,掏出易块金镶玉的牌子,递到阿娘面前:“阿娘,这个你收回去吧。” 姜母神色微动,轻蹙着眉道:“你阿爹自觉对你有亏欠,这免死金牌还是你收着,权当叫他心里舒服些。” 撄宁摇了摇头,把免死金牌塞到姜母手里,没骨头似的往她身上一靠,鼻尖是阿娘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轻声道:“我用不上的,阿娘也知道我的脾气,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可就亏大了。” 她缩在阿娘怀里,感受着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哄小孩睡觉似的。撄宁心里打着小鼓,犹豫着问道:“阿娘,你说要是哪天,我和晋王和离了,去做些什么好?” “胡说什么?”姜母抚摸撄宁后背的手停下了,她眉头蹙得更紧,不赞同的说:“和离你也说得出口,你想和晋王和离,是心里有了别的人?京城的还是老家的?” 说完她又赶忙跟了一句:“那也不成,既然已经嫁给晋王,他便是你后半生的依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皇亲贵族,眼中揉不下沙子。” “我不是非要嫁人的。”撄宁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堵住了,悻悻的坐直身子。 为什么非要嫁人呢,她见过外面的天地,虽然不比燕京繁华,可人是自在的,不是折了翅膀的家雀。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囿于一座院落,困在一方灶台。 左右她和晋王只定了一年的契,过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自己的独木桥,多好。 可撄宁未曾设想过,好说话的阿娘没等她讲完,就否决了她的想法。 姜母不欲再谈此事,摸了摸撄宁被地笼熏到微红的面颊,道:“此事不要再提了,今日折腾这么久你也累了,回屋歇一会吧。” 撄宁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屋。 下午明笙捧了一壶鲜奶回来,她立时把自己的愁思丢到犄角旮旯里,兴冲冲的去小厨房做鲜奶羹,贤王妃给的菜谱她背的滚瓜烂熟。 俩主仆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撄宁回屋时宋谏之没忙完公事,她四仰八叉的霸占了整张床,暗暗打定主意,哪怕宋谏之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床榻让出去,最多,最多分他一半。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长耳朵的兔子,一只野狼在身后紧追不舍,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林子里蹿,还是被咬住了腿往狼窝里拖,眼看就要命丧狼口,撄宁一下子惊醒了。 睁开眼就看见宋谏之神色不善的站在塌前,烛光在他身前打下一片阴影,把撄宁整个人拢在其中,无一不是压迫感,她现在就是那只待宰的肥兔子。 撄宁没出息往里缩了缩,抚平被褥上的褶皱,小声道:“分你一大半。” 宋谏之忙了一下午着实疲惫,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掀起外衣下摆坐到塌边,随后便是淅淅索索的脱衣声,撄宁占着那一小半地方,自欺欺人的翻身背对着他。 狼再吓人,也挡不住她困了,没一会便沉沉睡着了。 宋谏之脱到只剩里衣才躺下,他身量高,又生了一副肩宽腰窄的体格,精壮流畅的的肌肉蛰伏在衣下,随时能迸发出足以致死的力量。 再出色不过的皮相,任谁瞧了都得叹一句女娲的偏心。 烛光未熄,影影绰绰的映在帘上。 不多时,一只手探进帘子,却不是为了偷金窃玉。 …… …… 宋谏之难耐的微微抬起下巴,喉结急切滑动,脑海中嗜血的念头翻涌浓烈,如果能提剑,他第一时间就要把这人捅个对穿。 一边为自己被欲念掌控而羞耻暴怒,一边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志抵御着濒临崩溃的快意。 那双造了数不清杀孽的手,此刻竟然在微微颤抖。 宋谏之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看到他这副难以自持的模样,少女反倒不要命的贴近他耳畔,轻笑出声,是最熟悉的嗓音。 宋谏之猛地睁开眼,眼前残存着斑驳的影调,他一个侧身狠狠压住身旁人的肩膀。 撄宁睡得正香,被人摆弄沙包一样扳过身,伶仃的蝴蝶骨磕在榻上。 她惊醒了,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眼前是朦胧的光影,还有个面色难看的活阎王。 宋谏之眉心紧蹙,眼中闪过线不易察觉的暗红,那股邪肆几乎要溢出来,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肩膀,呼吸灼热粗重。 二人气息交缠,浓长的眼睫险些搭到一处儿,刮得撄宁眼皮发痒。 “怎么啦?” 她没睡醒,声音里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娇,和宋谏之梦中的声音,一般无二。 第24章 二十四 撄宁话音刚落,肩上的力道便加重了。 她侧卧着睡的,半边肩膀压得发麻,眼下被晋王的铁掌擒着,又疼又麻跟被蜜蜂蛰了似的。 撄宁下意识的挣了两下,抬腿间不知碰到了什么,宋谏之眼中寒光更胜,隐隐含着凶煞,撄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长睫轻扇两下移开了视线。 宋谏之松开手下略显羸弱的肩膀,不等撄宁松口气,那只手又掐上了她的脸,叫她不得不抬眸直视他。 “你做了什么?”他的嗓音低沉到近乎嘶哑,凌厉的眼神一寸寸的刮在撄宁脸上,充满审视的意味。 撄宁睡得大脑一片浆糊,不知道他大半夜犯什么癔症,呆呆的回了一句:“做了…鲜奶羹?” 晋王带有薄茧的指腹微微发颤,撄宁下巴颌儿落在他掌心中,软腻到不像话的脸颊被捏出两道胭红。 她乖觉的没有再挣扎,比粘板上的小鱼儿还老实。 鱼是不扑腾两下死得快,她是再扑腾两下死得快,这点眼力见儿,撄宁还是有的。 察觉到晋王灼热的气息扑在自己面颊,她眼底一片澄澈,脖颈上的浅色绒毛却紧张的几乎要竖起来。心口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扑通扑通,愈跳愈烈,撄宁竭力往后靠,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床板里。 正在这时,冷风吹起藤黄色的帘子,寒意逼得她打了个颤。 宋谏之眯起眼,眼底是隐晦的欲色,把尾音放轻了,并不严厉,却藏着机锋:“本王初见便警告过你,这根舌头,只是暂时保留在你这儿,记得吗?” 他手指停留在少女脸颊上,把着她的下颌,掌心热度烘的撄宁整张脸都烧起来。 撄宁察觉他目光落在自己口舌之间,打了个磕巴,口齿不清的辩驳:“我…我记得,王爷说过话,我很规…规矩的。” 一句话颠三倒四说的艰难,缘因宋谏之将她捏成了鸭子嘴。她实在记不起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活阎王,再仔细一寻思,又觉得照他小气的德行很难说。 “是吗?”拷问犯人似的语气。 撄宁说个‘是’怕他认为是在顶撞,说个‘嗯’又显得敷衍,两厢权衡,最后捣蒜似的一通点头。 蠢。 蠢透了。 宋谏之从她这幅惊慌又可怜的神情中,获得了莫名的快意。 像等待一击毙命咬断猎物脖颈的猛兽,他想看她更可怜些,最好连求饶讨好都不能。 这样才对,这个又孬又笨的小蠢货,只配被他欺负,由他主宰,生死都攥在他手中。 而非如方才杂乱的梦境。 他看猎物一样的眼神,像密不可分的网,简直要勒进撄宁每一寸细细的骨头里。 撄宁懵懵懂懂的缩了缩脑袋,良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才收了回去,她心中长舒一口气,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身边的疯子翻身下榻,披着外衣,冷冰冰的目光复又扫到她脸上,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撂下一句“明日十一来接你回府”便离开了。 撄宁被他吓得睡意全无,直到听见关门声才轻手轻脚的裹紧了被子,盯着床顶的雕纹发呆。 她可太委屈了,正睡得朦朦胧胧被人叫醒,不对,还不是叫醒,是打沙包一样扳来倒去的吓醒,晋王不由分说的掐她脸、威胁她。 她还不够规矩吗? 连在自己床上睡觉,她也只占了个边,鼻子都要贴到墙上去了。 撄宁将滚烫的下巴藏进被子里,锦被上的绣丝磨得下颌一阵发麻,她冷着脸颇为愁闷的叹口气,谁能猜中疯子的想法呢?反正正派如撄小宁肯定是不行的。 倒是晋王这次发疯,让她更确信,他就是个心眼儿多得像蜂窝、小得像针眼儿,还时不时咕噜咕噜冒黑水的家伙。 只是不知道,回府之后,小厨房她还能不能说了算,晋王发完疯,该不会丧心病狂的让她啃菜叶吧? 撄宁暗暗盘算着,明早要把家里捎一斤驴打滚,算了,还是带两斤,红豆糕也要带…… 街上遥遥传来巡夜人打更的锣声,撄宁顾不上想旁的,忧心忡忡的闭上眼,再不睡,就赶不上早膳了。 次日,撄宁一步三回头的跟家人道了别,回到晋王府,已然做好了委屈自个肚子的准备,没成想,午膳时小厨房派人来问她想吃什么,毕恭毕敬的态度令撄宁怀疑,晋王要在饭菜里投毒。 藏玉怀姝 第17节 她有意避开宋谏之,惹不起躲还躲得起嘛。 两人连着两三日没有见面。 只一次。 王府前院的梨树都结了果,密密麻麻的累在枝头往下坠。 这棵树是去年刚移栽进来的,不到一年就长了熟果,院里的小厮侍女没有打梨子的经验,拿木棍打了半天,只落了一地叶子和零星两个小虫,梨没打下来,人先吓晕了。 明笙央十一过来帮忙,结果那莽夫顺着屋檐踩到树枝上,提刀就要砍。 撄宁惊得赶忙喊停。 最后还是她自己爬上树,叫侍女扯了块两丈宽的布在下面接着,一个一个摘了往下抛。 宋谏之回府时,撄宁已经将高枝上熟透的梨子全摘了下来,尾生抱柱似的抱住树干,哼哧哼哧往下爬。 两脚还没落地,两人目光就接上了。 撄宁下意识的摸把脸,忘了自己还挂在树上,冷不防摔了个屁股墩儿。 那活阎王神色莫测的看着她,撄宁忙不迭的爬起来,叫侍女收好梨子便走了,临走还不忘遥遥行个礼,生怕晋王挑她错。 她倒不是记仇,只是怕晋王一瞧见她再记起那晚的邪火,给她断了口粮,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 撄宁过了几天缩头乌龟的安生日子,正闲得发毛,贤王府便派人送来了请帖。 上面是千篇一律的雅集请词,末尾,清秀的簪花小楷添了一句——我寻了招福徕的大师傅做宴,招牌菜一个不缺。 撄宁看了信,抿着嘴偷着乐。 她看着那行簪花小楷,手指跟着描摹比划,呆呆的想美人写字也这般好看,她那一手.狗爬字实在见不得人。 雅集会,万变不离其宗的赛诗插花,兴致来了还会抚个琴,反正净是些撄宁一窍不通的玩意儿。 但她在梦里常常见面约会的绣球乾贝,现在就摆在面前,身边一左一右还配了两个美人,这顿饭吃到最后,撄宁舒服的骨头都软了,只想偎到椅子上,拍着肚子舒舒服服睡一觉。 她眯着眼砸吧了下嘴,想再喝两口莓茶,左手边正好递过来一盏。 撄宁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左边的六皇子妃,很懂礼数的道了句谢。 六皇子妃赵氏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六皇子半点都不像,她是异姓赵王府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生得美目流盼,面如新月生晕。秀眉浅蹙,平添两分忧思,讲话也是温声细语,令人心中生怜。 撄宁悄悄瞄了赵氏好几眼,又怕她因六皇子的事心有芥蒂,忍住了没有上前搭话。 能让她撄小宁吃饭还抽出功夫来看的,必然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少喝些,茶也醉人。”赵氏贴近撄宁耳边柔声提醒。 撄宁耳垂红似滴血,她晕乎乎的点下头,垂着眼瞥到赵氏皓腕上一道暗红的淤痕。 她定了定神想仔细瞧瞧,那道淤痕已被人不动声色的藏了起来。 第25章 二十五 撄宁眼力虽赶不上那个千里眼似的活阎王,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抄手游廊里挂着挡风的春帘,除却人脚下,并没有扰人的光斑,看不错的。 她见赵氏面色如常,目光相接时眸中噙着笑意,便没再追问,低头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品。 铃铛清脆的响了两声,白玉盏顺着红木桌案中那道绢细蜿蜒的水流晃晃荡荡的飘,头一回落到了撄宁面前。 她面前的水道有个轻微的拐角,撄宁刚落座便发现了,众人寒暄客套的时候,她先是不急不慢的往肚子里填了个糖油糕,而后借拨水的由头,用三根沾上糖油的手指摸了两把拐角。 此等作赋吟诗的风雅事儿,交给其他人好了。照她以往的经验,桌上的美食得浪费大半,怎么能让招福徕的大师傅白跑一趟?美食不享用,简直是天大的罪孽。 这等苦差事便交给她吧。 没成想她吃的太投入,拐角上那点油花被泉水一遍遍的冲涤,已然不剩什么了。 撄宁呆呆的抬起头,四下环顾一周,周遭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脸上。 她心中暗暗告了个罪,老天有眼,她也不想给晋王丢人,但眼下这情形,实在是…实在是…… “轮到什么字了?离吗?”一只白皙的柔荑捏起白玉盏,轻声问道。 贤王妃看着这个横杀出来的救星,和撄宁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她笑吟吟的接过话茬:“正是。” 那拐角大半在撄宁面前,稍微偏一偏也能算在赵氏面前,这场雅集的女主人贤王妃刚好又有些偏心眼儿,旁人神色古怪面面相觑,却不好说什么。 赵氏盈盈起身,以袖掩面饮完酒,沉吟片刻,开口道:“芳草汀洲,古木林丘,晚催归,啼杜宇,叫车勾輈。空房自守,雨泪难收。痛伤心,愁极目,懒回头。”1 话音刚落,全场寂然。 撄宁虽听不懂什么杜宇,什么车勾,但见众人钦羡的神色,也知这诗作的极好。她歪着圆脑袋鼓了鼓掌,打破一片寂静。 众人紧跟着回过神,小声议论叹好。 赵氏羞涩的垂下头,善意的冲撄宁点点头,落了座。 银铃声起,白玉盏重添了酒,继续往下游。 赵氏甫一落座,撄宁巴巴的将自己面前的桃花羹挪到她手边。 人美心善,老话说的果真不错,刚想到这个词,撄宁脑海中便闪过一双极既漂亮的眼,眼尾微勾,眸色凉薄更胜冬日月光。 呸呸呸,那活阎王是个例外。 “六弟妹今日怎么这般话少?”贤王妃用公筷夹了一箸奶汁鱼片,落在赵氏碟中,低声关切道:“可是身体不适?” 赵氏抿着一抹轻浅的笑,轻轻摇了摇头:“无妨,皇嫂安心,大约是前两日吹了风,有些头疼,不打紧。” 她抬手抚上头顶发髻,露出细白的腕子,上头两道交错的淤痕,暗红色,是新伤。 撄宁离得近,立时瞧见了,她心里密密麻麻的线头拧成了结,一时找不出头绪,却又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彩月,再为我添盏茶吧。” 赵氏身后的侍女闻言应了个是,俯身提起茶壶上前两步要为她倒茶,却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手中慢慢一壶热茶尽数泼到了撄宁和赵氏的身上。 所幸茶水冷了两炷香的功夫,透着衣衫落在身上,只是温热。 撄宁身上冒着热气儿,她甩甩袖口积的茶水,要给赵氏整理,她整片后背被泼了个通透,此刻正蹙着眉拿帕子去够。 衣裳确实不能穿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贤王妃赶忙站起身,召唤下人拿来两件长裘给二人披着,又叫身边跟着的大宫女引两人去偏殿换衣。 她是女主人,有客在便离不了场,只能目送二人一路到偏殿。 侍女在抬头守着,撄宁和赵氏隔着道屏风换衣裳。 撄宁换衣裳快,三下五除二套好了外衫,正在系衣带,只听屏风对面一声压得极低的呼痛声。她顾不上旁的,赤着足咚咚咚跑到屏风另一侧。 只见美人如玉的背上满是深红淤痕,新伤旧伤,一道道斑驳的令人心惊,竟是剩不下几寸好皮肤了。 撄宁呆愣愣的看着,茫然之中拽住了脑海中那个模糊念头的尾巴 赵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手忙脚乱的披上衣衫,不慎碰到背上伤口,疼得蹙起眉,下唇也被咬的隐隐泛白。 “是六皇子?” 撄宁的直肠子在这种时候好像起到了反作用,只见赵氏慌乱的摇摇头,轻语:“不是……九弟妹莫要问了。” 撄宁走近两步,帮她整理颈后的衣领,淤伤之光,甚至蜿蜒到了赵氏的后颈上,她放缓声音道:“你…皇嫂放心,我不会与旁人说,你只管告诉我,若是我和旁人说了,那你就……” 她三根指头都竖起来了,想立个誓,又拿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赵氏信她,苦恼的不行。 一双眉毛拧成了两道虫:“那你就……” “九弟妹,我信你,”赵氏侧身拉住撄宁的手,看着她这幅苦恼的小模样轻笑出声,随即又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挂上一抹愁色:“只是此事,弟妹莫要再问了,你只管当做没看见就是了。” 她说完偏过头,不待撄宁开口,便快步出了偏殿,嘱咐侍女道:“彩月,帮我把殿中衣裳收好,先放回马车上。” 撄宁还在绞尽脑汁的找个由头好说服赵氏哦,眼下看见那个名唤彩月的宫女走进来,利索的收好衣几上挂的湿衣裳,又蹲下身拿着帕子细细清理地上的水渍。 是个办事妥帖的。 她走近了蹲下身,直视着彩月的双眼,不肯放过她眸中的每一丝情绪,压低声音道:“你主子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晋王妃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彩月垂着眼,面色平静,手上动作不停。 撄宁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接逼问道:"是六皇子?你只需告诉我,是,或不是。" 彩月不吭声。 撄宁继续道:“你听说过吧?春狩时害六皇子被皇上下旨圈禁的人,是我。我与他之间既已结了仇,也不怕再添一笔,可你若不肯说,你主子还是少不得要遭罪。” 彩月闻言紧紧咬住了下唇,反唇相讥:“女婢当然知道,若不是晋王妃害六皇子被圈禁,我们六皇妃也不会再……” 话未说完,她及时停了嘴,忿忿道:“晋王妃现在轻飘飘一句话来充善人,敢问您拿什么和六皇子抗衡?” “晋王。” 撄宁看她神色松动,当机立断撂出这两个字:“晋王,还不够吗?” “晋王…会听您的话吗?”彩月眼神中带着两分怀疑,上下打量着撄宁。 “当然。”撄宁拿捏着活阎王杀人时那个漫不经心的语调儿,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一张极正经的脸,配合着极具说服力的言语,彩月满脸的警惕渐渐松弛下来,她低下头,看着地上残余的一点茶渍,神色挣扎。 笑的弧度忒大了,撄宁趁彩月低头的功夫抿直了嘴角。 她心里虚得很,这话说的好似晋王是条任她差遣的狼狗,指哪儿咬哪儿。 多亏他人不在,不然自己这颗脑袋怕是要在地上打两个滚了。 这事撄宁既看见了,又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与自己有些瓜葛,便不能坐视不理。这么个心地纯善的美人,六皇子也舍得下此重手,阿耶说的没错,越是没本事的男子,越会窝里横。 她神思漂游的时候,彩月抬起头,眸中噙着泪花,低声道:“六皇子在皇上面前不受重视,心中一直颇有怨言,在外不敢发火,怕被人参奏,便只能回府冲着我家主子发火。她那一身的伤,皆是六皇子醉酒后打的。上次春狩,六皇子被下令圈禁府中,日日酗酒买醉,您大约也看见了,我们六皇妃身上哪还有一片好皮肤。” 她说到最后语带哽咽:“我们主子家族落魄,现下在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她不敢叫老爷夫人知道,白白担心,晋王妃,当奴婢求你,若你有法子,万请救救我家主子,她身子娇弱,真的受不起这种折磨了。” 撄宁一边听一边蹙紧了眉,对上彩月殷切的目光,她稳下心神来,点头道:“我会想办法的。” 再回宴席,撄宁连新上的瓜果都没心思吃,忧心忡忡的,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自打成亲后,头一遭到晋王的书房,十一领着个绯色官服的大人往外走,可见他人是在书房的。 藏玉怀姝 第18节 撄宁定了定心,站在门口抬手欲敲,又想起那晚他凶煞的眼神,要吃人一样。 她难得矫情了一下,可要帮六皇妃,首先离不开晋王那颗奸诈的脑袋,其次离不开他尊贵的身份。 只得鼓着腮帮子去敲门。 “进。” 声音冷的能冻死人。 ‘吱呀’一声响,门边探进颗圆脑袋。 撄宁扒着门板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屋里的情形。 坐在椅子上那人见来者是她,手中的毫笔搁到洗池,上半身往后一靠,双臂懒懒的环在胸前,挑了挑眉道:“不怕死了?” 看吧,她就知道。 晋王现在就像只烧开的茶壶,下一秒就要阴阳怪气的冒烟儿了。 第26章 二十六 撄宁本来盘算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好说服不讲理的晋王殿下。 可见到他微阖着双狭长的双目,马尾随着斜倚的动作一荡,打在精镂红木的圈椅上,闲适又桀骜,一副等着开膳的表情。 她那装满了零嘴小食的脑袋瓜一愣,竹筒倒豆子般把想法倒了出来:“我想求你帮忙出个主意。” 宋谏之瞟她一眼,没有说话。 撄宁也没寻思他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她甚至连晋王不肯帮忙的结果都想过了。 她深谙求人办事的道理,又是个能屈能伸的,眼下蹭蹭蹭跑过去,殷勤的提起案上的长嘴壶,给他倒了一盏热茶。 边看晋王的脸色边解释起来:“我今日去雅集,碰到六皇子妃,发现她遍身是伤,问她她不肯说,最后还是她的侍女告诉了我,那一身的伤都是六皇子打的,喝醉酒便冲着女子发火,当真是个没骨头的软虫。” 最后一句有点忿忿不平的意思。 宋谏之指尖轻扣在桌案上,面上没什么颜色,只压着眉睨她。 撄宁权当他听得认真 ,再接再厉道:“今日雅集上,六皇子妃帮了好大的忙,才没让我出丑给晋王府丢人。况且,借此机会让六皇子不能翻身,也算给你自己扫清障碍啦。” 宋谏之听到这话有了反应,搭在案上的手反过来冲撄宁招了两下,招猫逗狗似的。 撄宁无知无觉的往前凑,结果被人一把擒住了下巴,软嘟嘟的颊肉顺着少年的指缝露出来。 撄宁寻思不明白他对把自己捏成鸭子嘴有什么执念,可是眼下有事相求,她自觉是个顶顶大度的人,才懒得与这种小心眼儿的人计较。 只见宋谏之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反问道:“他凭什么本事挡本王的路?” 撄宁眨眨眼,回想了一下六皇子的所作所为,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连她撄小宁这般才能出众、智勇无双的泸溪一霸,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六皇子那个蠢直莽撞的德行,更不用说了。 “王爷的才智,世无其二,自然是没有人能挡你路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撄宁奉承完抿了抿嘴唇,扒拉干净了脑袋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干巴巴的跟上一句:“六皇子妃的侍女说,六皇子被圈禁之后更加变本加厉……说起来,也和我们有些关系。” 她毫不客气的把这个活阎王跟自己绑到了一根麻绳上。 本来嘛,她只是个被推出来演戏的皮影小人,晋王才是罪魁祸首。 宋谏之眉眼冷淡,毫不在意:“那又如何?是本王摁着他手打的人?” 撄宁脸被捏的发红,她呆愣愣的看着晋王,少年微侧着脸,侧颜线条分明如水墨山景,深目、高鼻,再往下是两片胭红薄唇,红白分明的艳色。 听阿耶说,嘴唇薄的人,不仅无情,心还格外硬。 “不是。”撄宁渐渐回过味儿来,本应该把话说得更漂亮些,可她想起赵氏的谨慎小心,心里难受,便垂下眼不说话了。 她那点心事在宋谏之面前跟透明的没什么两样。 先是一直躲着自己,现下有事相求就眼巴巴的来了,求不成又要暗暗使脾气,当他是个没脾气的死人? 宋谏之微蹙着眉,眼神擒着面前的锯嘴葫芦,手上力道加重了,气极反笑,讥诮的刺了她一句:“我逼你过来求我的?自己来求人,现在做出这张脸来给谁看?” 撄宁嘴被捏扁了,她就用那可笑的鸭子嘴小声说:“我表家阿姊是因为这个去世的。” 她声音还算平静,只是固执的垂着眼不肯看他:“她那个夫君酒后便打人,最严重的一次阿姊半月下不了床,后来她鼓起勇气提了和离,险些闹上公堂,她夫族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诬陷阿姊与下人私通,把她沉了塘。” 宋谏之幽深的目光扫在她脸上,她却蔫到连警惕的心思都提不起来。眸中的光都暗下来,兀自说道:“我阿姊再端庄娴静不过了,我幼时去家宴,能吃到两份糕,一份自己的,一份她给的。和离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撄宁幼时爱跟着阿耶往戏园子跑,戏折听过百八十本,篇篇讲的都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阿姊和夫家提和离的时候,她刚要回启程回燕京,看到阿姊的决心,她一颗心也囫囵的放回了肚子里,甚至没注意到阿姊在强颜欢笑。 她回京不过月余,便收到了老家的信。 本以为来日方长,却成了最后一面,本以为是脱离苦海,却葬身于城外的浅沟。 撄宁微微打了个颤,分不清是说给晋王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想只能眼睁睁看着。" 宋谏之眉目不动的看着撄宁,冷冷的评价道:“滥好心。” 她刚从外头回来,大约是没回房打理就急着来找自己,眼下一副狼狈相,不大合身的衣摆垂到地上,发髻散乱的在头顶堆作一团,乌溜溜的眼睛里藏着落寞。 照这小蠢货嘴馋胆怂、没心没肺的德行,合该在宴席上吃的小肚儿滚圆,回府便一溜烟跑到床上躲懒,总归不是现在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宋谏之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松开钳着少女脸颊的手,又闪电般的曲起食指在她圆脑袋上锤了个爆栗。 看她捂着脑壳的蠢模样,才勾起唇角,漫不经心的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撄宁路上是想了了几个主意,其中也有颇为可行的,但她现在摸清了这尊活阎王的脾性,再聪明的法子在他眼前都是小儿科,便干脆闭了嘴。 撄宁是个老实头儿,心机算计上总是不及满腹黑水的晋王。 宋谏之挑了下眉,对她的小算盘并不买账:“你来求本王帮忙,就带了张嘴?” 撄宁脸上发红,不知是被捏的,还是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她低着头小声嘀咕一句:“你聪明,那你教教我嘛。” 宋谏之自小到大,奉承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可眼前这个被他拿捏在手心里的小东西,木着一张脸,紧巴巴的说一句‘聪明’。他竟觉得跟笨蛋说话也不是那般没趣。 他指尖扣在桌案上,看她脑袋都要冒黑烟儿了,大发慈悲的提点道:“猎物何时会自寻死路?” “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 “还有,”宋谏之倾身拿起案上的折子,略略一扫,从胶封的书底捻出两张藏着的地契,轻飘飘的丢到撄宁面前。 撄宁凑过头去一瞧,上头那张是京郊外三千亩良田,下面那张是邻边燕州的两条铺子街。 不是两间铺子,是整整两条街。 她瞪着一双圆眼睛,猛地侧头看向晋王。 宋谏懒得看她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反而说起了另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儿:“你方才进来遇见十一了,和他一起的是燕州刺史。冀州一案后,朝中上下敦肃纲纪,昨日巡视刚到燕州,今日他就连夜赶来燕京。” 撄宁眼睛一亮,拍手道:“我明白了,还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说完她看着宋谏之收起地契夹回奏折里,扔废纸一样随手把折子扔到旁边的书堆里。 她咂摸咂摸嘴,左右手交握打了个结,竭力忍住把那封折子供奉起来的想法。 心里不由感叹,在朝为官受到的诱惑可太大了,不是活阎王这样金玉堆里长大,矜贵又傲慢的人,多半是受不起这种诱惑的。 “还不算蠢得没救。” “我…我也挺聪明的,”撄宁被他堵得一噎,不服气的回了句嘴,说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眼神亮亮的追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呀?” 宋谏之轻笑一声,虽未直说,撄宁却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左不过又是在嫌自己蠢。 嫌弃就嫌弃吧,当她多稀罕他,要不是有事相求……撄宁卡了壳,寻思自己这样的念头算不算过河拆桥。 她再转念一想,自己只是心里出出气罢了,面上还是规矩安分的,何况晋王也老是欺负她,跟条墨斗鱼一样时时往外淌黑水。 便是泥捏的人儿也有三分性。 想到这儿,撄宁又悄无声息的挺直了腰杆儿。 “引蛇出洞。”宋谏之站起身,信步走到窗边, 今早雾气重,书房没有开窗。 晋王冲着窗户扬了扬下巴,撄宁极识时务的认清自己的小奴隶身份,跟着过去把窗推开,拿木楔支起来。 她腿不及宋谏之长,支个窗小半的身子都要探出去。 等撄宁费劲巴拉的支好窗,发上已然落了几滴水珠,她收手时脚下打滑踉跄了两步,撞到晋王铁板似的胸膛上。 宋谏之扳着她的豆子脑袋,皱着眉往旁边让了半步,慢条斯理的从她襟边拿来帕子,擦干掌心的湿痕。 高高在上的小王爷难得有丝烟火气,却是明晃晃的嫌弃。 不过撄宁没在意这些,这一撞,反倒打通了她的奇经八脉。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多请六皇妃来赴宴,叫六皇子不得不警惕?或者变着法的警醒他?可是六皇妃离不了狼窝,会不会再受折磨,”撄宁想事情的时候喜欢往肚子里添零嘴,现下没有吃的,她只能撇着嘴苦苦寻思:“应当不会,他就是实心的脑袋,也该知道一个人频频露脸之后突然不见客,定是会引人注意的。” 撄宁头一回觉得晋王如此顺眼,兴奋的抬头望着他。 宋谏之不置可否,垂眸扫她一眼,又把目光遥遥投向窗外。 “套作好了,不管洞里是哪条蛇,有所求就会露头,露了头,这条命就不是自己说得算了。” 说到最后,宋谏之眸子微眯,为他昳丽的面容添上两分狠意。 第27章 二十七 自从那日得了宋谏之的提点,撄宁便三五不时的扯着六皇子妃出门相聚,今日雅集明日听戏,一窍不通的飞花令她都抢着掺和。请帖不要钱的往六皇子府上送,怕自己做的太明目张胆,加之与她有怨的六皇子不肯放人,便拉着贤王妃作靠山。 由贤王妃来发请帖,撄宁出银钱安排筹划,没成想权贵聚会如此奢靡,银子花的如流水。个把月的时间,她的小金库就掏空了,阿娘给的傍身嫁妆又净是田产铺子一类。 撄宁不死心的把她装银钱的小匣子翻了个底朝天,一张一张票子数了整整五遍,才不得不肉疼的承认,自己这个泸溪街上小有名气的绸缎商,真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她只能皱着一张包子脸去找宋谏之,想拿两家地段好的铺子来换银钱。 既然他俩是绑在一根绳上晃荡的蚂蚱,晋王的银库,大约、也许、八成也能让她花一点吧? 何况她是亏本交换的! 藏玉怀姝 第19节 撄宁眼中视金钱如粪土的晋王殿下,当时正在和林晖商议禁卫军改制一事,他看一眼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田契,又微挑着眉睨她。 撄宁当即会意,小手一摊颠颠的凑过去,一双圆眼睛见钱眼开的弯成了月牙,请等着领银票。 没成想,细嫩的掌心平白挨了一巴掌,大半掌心被拍的红彤彤。 旁边的林统领见到这一幕,险些没忍住笑出声,硬咳了两声才忍下去。 撄宁以为他没听懂,扬起下巴点了点案上的田契,傻乎乎的又伸出手,只听宋谏之漫不经心的说:“不如拿你这只爪子来换。” “那……那还是不必了,”若不是典卖铺子要走的章程太繁琐,她才不会来求这活阎王,她试图胡搅蛮缠:“我们是一家人,我去库房支些银两也是行得通的。” 她话外之意是,我不光没有自己去支银子,甚至还大出血的拿了两间铺子来换,你不应该痛快些应下嘛? 宋谏之看着她没出声。 撄宁被他戏谑的眼神看得心虚,小声补充道:“就叫你搭把手嘛,又不亏本,这两间铺子地段可好了……” 岂止是不亏本,简直是大赚,她拿出这两间铺子时,生意人抠门的毛病犯了,心疼的滴血。 做亏本买卖还要被讥讽,她在心里默默地给晋王又添了一笔。 “叫我?”宋谏之半挑着眉,看向她那双懵懂纯净的眼睛吗,搭在茶盏上的手指轻轻一扣,‘哒’一声轻响。 “求你,”只要没有被零嘴糕点糊住眼,撄宁向来极识时务,她从善如流的换了个说法,也不在意在一旁看戏的林统领,坚定道:“求求你。” 脸皮算什么?能拿到银子才是真的。 她撄小宁是个务实的。 宋谏之点点桌案示意她取走田契,等撄宁兴高采烈地把田契装回袖子里,他才不急不慢的补上一句。 “先欠着债,什么时候还看本王心情。” 撄宁被宋扒皮逼着许了个不明之债,什么时候还,还什么,净是他说了算,这才换了五千两银票。 最后,撄宁怀抱着满肚子委屈离开了,勉强撑着没有变成一枚苦瓜。 她原本还担心请宴次数太多,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忌。 所幸开春天暖,本就是深闺女子少有的聚会时节,次数……是略多了些,但不等撄宁自个找到借口,那起子人就给她安排好了。 “你们怕是不知道,咱这位晋王妃阿乡野来的,在京里没住上两年,一朝麻雀变凤凰,定是等不及出来显摆的。” “若不是有姜太傅……她哪能得了这门亲事,大约是要嫁与匹夫草草一生的。” 话到这被人截断了去。 “你当她得了门什么好亲事?”接话的女子以帕掩嘴,轻笑出声:“那位不可说的主,靠着幅好皮相和显赫 军功,刚回京时是炙手可热,可现在什么光景?他树敌之多,哪个世家大族敢把女儿嫁去?” 游廊拱门外,贤王妃听到这话,提起衣裙下摆就要往里走。 撄宁正在心中暗暗赞同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身边人一动才回过神,赶忙把邹莹拉住了,边小声劝哄边推着人离开了游廊。 赵氏静静的跟在俩人身后。 直到回清风亭坐下,贤王妃还是皱着眉头。她倒不是忍不了事儿的性子,但向来极看中人品。 最后说话的那位是尚书家嫡女齐苓玥,前脚还笑吟吟的和撄宁说话,只因她父亲和燕州刺史来往甚密,怕受牵连,暗暗示意撄宁帮忙说两句好话。 撄宁听出齐苓玥的意思,她就没长弯弯绕绕的肠子,加上旁边一众人悄没声的打量,日后说不定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儿在等着,便老实本分的眨巴着眼交代了,中心意思大概就是‘我说话不顶数,别来找我啦’。 一句话把齐苓玥噎的面色发青,燕京来来往往打交道的这些名门闺秀,个个都是人精儿,没有扯破窗户纸,把话摆到桌案上来说的。二者,夫妻关系再是不睦,哪怕传到人人皆知,面上还是要强撑着体面。 撄宁这话一出,齐苓玥只以为她不愿相助就算了,还要当着众人面给她难堪。 面色难看的行了个礼,便甩着帕子走了。 后脚,没等出贤王府,就被撄宁一行人撞见在背后嚼舌根,当真是小人嘴脸。 邹莹看着撄宁这个锯嘴葫芦,越想越气,皱着眉道:“那样两面三刀的做派,合该直接进去叫她下不来台。” 撄宁专心致志的剥瓜子,剥了皮放到帕子上,松鼠藏食似的攒了一小堆儿,再一把填到肚子里,满嘴的瓜子香气,她舒服的眯起眼。 她恋恋不舍的把那一小堆瓜子吃完,看着贤王妃多半也消气了,才毫不在意的说:“她们爱说什么,是她们自己的事儿。” 撄宁转脸看向邹颖,眼神亮亮的捻了个橘子放到她面前,小声哄道:“她们说她们的,我又少不了一块肉。她们这次以为我不肯帮忙,下次就不会再求我啦,讨得清闲。” 赵氏去池塘边看了会子锦鲤,刚回来就听见撄宁这句话,她脸上挂着抹清浅的笑,打趣邹莹道:“这种事也值当生气?你还没有九弟妹想得通透。” 说着,她一手撑在腰后坐到石凳上,拿起茶盏清啜一口。 她这段时日常常出来走动,性子也开朗了些。撄宁私下问过彩月,六皇子大约是怕被人看出来,没有再对赵氏动手,只是奚落辱骂是避免不了的。 贤王妃看着撄宁凑过到她眼前的圆脑袋,本就消下去的火直接烟消云散了:“罢了,你不往心里放就好。可这仨人,下回赏花宴我定是不能请了。什么破落户出身,也敢在背后议论王妃,真当她齐家顶梁柱还是齐老丞相掌家的时候?靠着祖上荫庇混了个御史,又沾了为官不正的风气,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 邹莹父亲是名门大儒,她的婚事是贤王亲自登门求来的,自是有资本说这句话。 她一番话说的痛快,旁边坐着的赵氏却白了脸。 撄宁问起明天宫宴要注意什么,才把话题转移开。 六皇子妃踏上回府马车后,明月小心心翼翼的打量着自家主子脸色,开口道:“皇子妃莫要生气,想来贤王妃只是一时口快,并未多想什么。” 赵氏面上挂着的浅笑从放下帘子之时便消失殆尽,她目视前方,面色冷似寒霜,轻声道:“她为人行事那般妥帖,怎么会是图一时口快的人,不过是从未想到我罢了。” “皇子妃……”彩月懦懦的接不上话。 “皇子妃……呵,”一句皇子妃叫赵氏想起贤王妃那句‘也敢在背后议论王妃’,她抬手取下发髻上别的白玉簪,那是邹莹前两日雅集上赠予她的,攥在手心低声道:“母家衰败,六皇子又不争气,我做不成王妃,所以活该被人看不起。” 彩月还要开口再劝,只听一声脆响,白玉簪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细碎的玉片划到她眼睑下,顷刻间浮现一线红。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惹主子不虞。 四乘马车摇摇晃晃的行进在西直街,不多时,车上抛下一方包着碎玉的帕子,被车轮捻进尘土中。 无人在意。 第28章 二十八 这次的宫宴是个大日子,皇后的生辰。 也是撄宁头一回正儿八百的赴宫宴,贤王妃怕她不懂规矩闹了笑话,特意让自家教养嬷嬷去为她准备。 那周嬷嬷一进侧殿的门便打开了随身带的木箱,把撄宁摁在原地梳妆,脂粉涂了三层还不肯停手。 撄宁被摁着糊脸还尤不死心的挣扎:“嬷嬷,是不是涂得有点厚了?” “哪有?”周嬷嬷停了手,理所当然的接了一句。 “没有吗?”撄宁回过头,露出一张煞白的脸,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 周嬷嬷拿起口脂盒放到她面前,手上动作继续,道:“王妃今日到了只管看看,你这妆容已是再轻薄不过的了,那些用膳的规矩,王妃是记住了?” 镜中少女脸色煞白,配上嫣红的口脂活简直是话本子里的女鬼活过来了。 撄宁神色呆滞像只霜打的茄子,讷讷的应道:“记住了,嬷嬷放心。” “背来听听。” 撄宁:“……” 她求助的眼神瞟向一旁宫服的明笙,明笙良心挣扎一下,片刻后默不作声的移开眼。 “奴才就知道,王妃听仔细些,我再讲一遍……” 等到撄宁好不容易从侧殿逃出来,面上已经扑了五层粉,一直涂到外衫襟口两寸,那对天生天长令人生羡的远山眉被描成了一道线,身上的宫服加首饰少说有五斤沉。 她费力的提着裙摆迈过王府那道半尺高的门槛,迎面便瞧见宋谏之站在马车旁。 日暮西沉,弯月东升,天边一片并不刺目的橘色,街上还隐隐传来沉闷的更鼓声。 宋谏之站在府门口,面容俊美似画中仙,高梳的马尾被风拂动,微挑的长眸中蕴着一汪翻涌的墨色,左臂微微张开,小臂套着绛色的护臂,上头架着只鹰。 玉质金相,锋芒难掩,好像这稠丽诡谲的天色,满街青瓦白墙,只为了衬一个他。 饶是撄宁这般用偏心眼看人的,也不得不承认,晋王殿下实在漂亮的过了头。 只是画中仙听到声响看过来时,眼底的那汪墨色翻涌出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不咸不淡的扔出一句:“中元节还早。” 撄宁呆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鼓着腮蹭蹭蹭往马车上跑,还在心里给她最大的债主贴了张封条,这人真是嘴毒的独出心裁。 结果她刚走到马车边,就被人一下擒住了下巴。 许是怕沾脏手,晋王殿下难得克制的没有掐她两边脸。 宋谏之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撄宁的头快被他摇成了拨浪鼓。 “丑的要命,洗了去。”他皱着眉松开手,捻掉指腹沾上的白粉。 十一闻言低声提醒道:“王爷,再耽误就要赶不上时辰了。” 撄宁气性上来了,看着晋王不愉的脸色,使了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梗着脖子睁眼说瞎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别耽误时辰了。” 说完她便在明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预备今晚瞧着晋王难看的脸色下饭,一路上想到这事嘴角就忍不住的往上翘,全然忘记了自己满唇口脂,吃饭也会异常困难。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宴席上茶点已经端了上来,而她只能干瞪眼的看着,脸鼓成个皮球。 撄宁追悔莫及,现在若有人拎着她的后领抖一抖,只怕要抖出满肚子淅淅沥沥的苦水。 她那双琉璃珠似的圆眼睛,滴溜溜的揪着身旁的晋王,等人冷淡的眼神扫过来就心虚的移开,装作是在看殿里的歌舞,眼前是粉的蓝的长袖子,实际上心思都在那碟子清香四溢的莲花糕上,不一会儿,察觉晋王放下了筷子,撄宁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又粘过去。 宋谏之哼笑一声,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似不经意指使身后的十一道:“把这碟荷花糕拿去分了罢。” “不要!”不等十一动手,撄宁赶忙将荷花糕端到自己眼前,俩胳膊一圈紧紧挡住了。 “小狗么你是?吃不了还要护食。”宋谏之睨她一眼,眸中满满的戏谑。 “我带回去吃,”她现在后悔的恨不得撞墙,强撑着不让自己萎靡的太显眼:“我可以带回去吃。” 贤王倾身过来敬酒,听到这接了一句:“这荷花糕做的不好,九弟妹如果想吃,不如去祥福斋,唔……大约散席的时候那家也开着门,就是离得远得绕些路。 ” 宋谏之没说话,拿起酒盏与他轻碰一下,再回头正好撞上凑过来的撄宁。 她额头碰掉块儿粉,都粘在他衣袍的左肩处,明晃晃的一片白。 宋谏之眯起了眼,觉得他这段时日,对眼前的小蠢货属实太宽容了些。 撄宁一脸心虚,攥着袖子给他擦去肩上脂粉,最近相处下来,她发现晋王在这种事情上非常之臭讲究,被他抓着小辫子可是要命的。 藏玉怀姝 第20节 正巧下人端来一道松子鱼,摆到他面前时,溅了一滴汤汁在光洁的瓷碟边。 撄宁立时拿帕子轻手轻脚的擦拭干净,转头冲债主讨好的笑笑。 “不去。”宋谏之看透她那点小心思,言简意赅道。 “去。” “不去。” 撄宁悄没声的拽住宋谏之的袖子,一副不甘心的小模样。 宋谏之斜飞的眼角里写满戏谑,反手捏住她不安分的爪子,看上去轻描淡写的,手上却使了五六分的力。 撄宁被捏了一把,莫名的理直气壮起来,小声道:“我想去。” “数的清楚你欠了本王多少债吗?” 此话一出,撄宁刚升上去的气焰被一通凉水泼灭了,破灭了还不打紧,甚至有人在残留的火星子踩了两脚。 撄宁气鼓鼓的嘟着脸不吭声了,若要刚认识那阵,她是断断不敢这般跟宋谏之撒娇耍赖的,可日子久了,她那点不安分的性子就冒了头。 当然,在这尊活阎王面前,撒娇耍赖是不顶用的。 开宴之后,她只夹了三筷子白玉金丝脆,也就是豆芽菜。其他的连碰都不敢碰,生怕坏了口脂。宴席上确如周嬷嬷所说,从皇后到席末的郡主都画着大白脸,她连贤王妃都险些没认出来。而且一个个跟仙女似的,只喝酒水就能饱,她身边桌席的赵氏,便是一下筷子也未动。 但是她不行,她是个凡尘里再俗不过的小泥腿,一顿饭吃不上得难过十二个时辰。 撄宁直勾勾的看着眼前那碟莲花糕,满腹委屈咕噜咕噜的往外冒,偏偏又埋怨不上旁人,连六皇子和赵氏提前离席都没发觉。 板着一张极正经冷面,配上那幅脂粉脱了两块还不自知的白脸妆,倒显得有些滑稽。 “到了自己去买。”宋谏之收回视线,斟一杯酒,轻描淡写的扔出这句话。 撄宁眼睛蹭一下点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半个字不敢多说,生怕惹债主不高兴翻脸不认账了。 肚子的饥饱有了着落,她心思也活络起来,注意力不多时便转移到了身边空着的席面上,纳罕道:“六皇子他们去哪儿了?” 她方才便注意道赵氏和六皇子一句话都未说过,除了一同向皇后敬了杯酒,剩下时间气氛冷的像冰窖,连她和晋王这对表面夫妻都不如。 她原想着,六皇子不敢把事情闹到台面上徒惹人怀疑,现下又有些不自信起来。 宋谏之闲适的靠在椅子上,捏着撄宁后颈,把她的豆子脑袋转向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看。” “嗯?看什么?”撄宁像叫人揪住了耳朵的兔子,被宋谏之一只手钳制的动弹不得。 门外空空荡荡,是泼墨般的夜幕。 她后颈是块痒痒肉,没忍住缩了缩脖子,正要转回头去。 只见彩月急匆匆的从殿外走近,脸色惨白神情慌张,衣衫下摆是大片暗红的血迹。 众人皆注意到了这个变故,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崇德帝也皱着眉看过来。 彩月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额头紧紧扣在地上,语带惊慌:“皇上,六皇子妃她……她小产了,现在在御花园。” “请太医了吗?”皇后闻言面带急色,站起身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太医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六皇子正在御花园陪着,大约是月份浅,皇子妃尚不清楚自己怀有身孕……” 她话音未落,崇德帝面无表情的把手中酒杯放到案上,一声轻响回荡在空旷的殿中,彩月一下子哑了声。 “好端端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他颇为头疼的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后去瞧瞧吧,朕乏了。” 说完便起身离了席。 撄宁有时觉得皇帝心思太怪,要说他看中子女和睦,眼下自己的孙子孙女平白没了,也不见他有半分焦急,只是厌倦。若说他不看重,又口口声声说出‘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的话。 明明懒得去管子女争斗,又要顾着明面上的体面,当真是拧巴极了。 崇德帝此话一出,余下众人也稀稀落落的离场了,关系近些的跟着皇后去了御花园,剩下的该回府都回了府。 撄宁趁没人注意叫住了彩月,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晋王妃,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隔着远远的听见六皇子和我家主子起了争执,等奴婢听到我家主子呼救赶过去,她就已经见了红,便赶忙回来找帮手。”彩月红着眼眶行了个礼:“奴婢先告退了。” 撄宁听完垂下了眼。 宋谏之站到她身侧,眼尾挑起一痕,语气平淡:“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侍女戏唱的忒太称职,前脚说皇子妃小产,后脚和撄宁讲便说是见红,颠三倒四的。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家主子会小产。 撄宁木着脸不说话了,殿外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她站在门边伸出手接了两滴雨水,又傻乎乎的抬头往天上看,入门只有一片黑。 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宋谏之走过她身边,迎着雨丝走进夜幕中,难得的没有再说风凉话。 “再耽误一会,就只能在梦里吃你的莲花糕了。” 第29章 二十九 撄宁回府后便歇了办雅集的心思,很是萎靡了两日,所幸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今日小馄饨明日羊肉汤,没多久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贤王妃要去探望赵氏时,叫下人捎了口信来,撄宁用她那手狗爬字认真回了不去两个大字,便净等着六皇子府上的请帖。 难为六皇子妃按耐得住,拖了小半月,直到崇德帝派晋王南下泸州查私盐的旨意下来,她才派人送来拜帖。 皇帝的旨意是早朝定的。 撄宁听说之后,紧紧拽住前来报信的十一,压抑着翘到太阳穴的嘴角,颇为矜持的问:“何时出发?我现下收拾行李是否早了些?” 十一看着她放光的双眼,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最后只沉痛的摇了摇头,转身逃命似的离开了。 撄宁如遭雷击,压根等不及晋王晚上归家,立时给他写了上千字的‘军令状’,从介绍自己熟悉泸州当地风情人脉对他有所助力,到表态自己一定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唯晋王马首是瞻,还极正式的在落款处摁了个红指印。 这封军令状写的困难,她手头尽是些《错斩崔宁》、《碾玉观音》类的话本子,连个参考也没有,笔杆子快咬烂了,才满打满算凑足两张大纸,中间还落了几团大墨点,遮掩她改了好些遍的错字,最后已是令人不忍目睹。 撄宁还无知无觉,把信郑重的封了口,握紧明笙的手,千交代万交代,切记要和晋王表明自己的一片丹心。 送信的明笙纠结半晌,到底忍住了没打击自家主子,只怕这军令状送过去晋王殿下都懒得看一眼。 前脚明笙刚走,后脚六皇子府上便送了了请帖,赵氏亲手写的。 大致是说自己近日心情不佳食不下咽,她在京中交好的人不多,这种时候旁人嫌晦气不肯去探望,盼着撄宁去同她说两句话宽宽心。 撄宁觉得没意思透了,但又想争个明白,于是晌午用过膳便应邀去了六皇子府上。 六皇子当值违规,侍从领着她去了正堂。 走在庭院里,撄宁便瞧见了在正堂端坐着的赵氏。她穿着极厚的外衣,身条却更显消瘦,细眉杏眼,原本就不算丰盈的面颊凹陷下去,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惊。 即便如此,她也极好体面的坚持在正堂迎客。 若非是在人前,撄宁简直要狠狠敲两下自己的豆子脑袋,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赵氏如此在乎人前体面,只要她不想,谁能发觉她身上的伤痕? 赵氏自嘲的垂下头,美人苦笑,也自带两分动人的韵味。 “九弟妹见笑了,我现在不方便起身迎客,”她顿了顿,见撄宁冷着脸站在堂中没有应声,赵氏的脸色又白了两份:“弟妹可是嫌我晦气?” 撄宁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当日的自作聪明,想起赵氏为她亲手绣的衣裳,甚至想到了阿姊临别时那个强撑的笑颜,脑海中纷杂的碎片闪过。 她自认算不上什么大善人,只是不想见到阿姊身上的悲剧重演,才会将自己置于漩涡中。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 赵氏闻言默了一刻,示意堂中侍女退下,神色莫测道:“坐下说吧。” 撄宁也不扭捏,径直坐下了,她向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屋里吊着一柄佛手柑,清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像极了赵氏给人留下的印象。 “你都知道了。”赵氏率先打破了溺人的沉默,她抬手给撄宁倒了盏热茶,这一动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撄宁的指甲在手心抠出两朵小小的月牙,她觉得自己像个呆头鹅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又辨不清赵氏利用她的目的何在,脑海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 她憋了口气,直言道:“我原以为你将小产之事闹到宫宴上,是为了让皇帝看见六皇子待你的态度,知晓你的苦楚,再由我来作证,助你脱离苦海,如果这样,哪怕我心里会有点难受,也是认得。” 撄宁满肚子话憋了半个月,原本以为自己不再计较了,今日见到赵氏,却后知后觉的有点委屈。 阿耶常说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看着软和好拿捏,但碰上真正在乎的事儿,就是个令人头疼的一根筋。 “可是你没有。” 不止没有,皇帝还因怜惜六皇子痛失嫡子,提拔他做了工部主事。 撄宁一口气说完,干脆利落的闷了盏茶,偏头看向赵氏,老实道:“我不懂,想来求个明白。” “你要不是晋王妃,确实值得结交。”赵氏脊梁挺直,神色不动的目视前方,一向噙着淡淡笑意的眼底却暗藏疯狂:“可惜你偏偏和晋王在一条船上,也幸好,你和晋王在一条船上。” “什么意思?”撄宁好似没反应过来,呆呆的问了一句。 “意思是,想扳倒晋王,只能从你开始。” 赵氏还是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羸弱模样,微扬的下巴却流露出两分两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毅:“我派人去泸溪查过你,你阿姊沉塘之事街上传的沸沸扬扬,不费力就能知道。” “你知道我让彩月打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吗?”她嗓音轻颤,面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不等撄宁回答便继续道:“我在想,你若是和瞧上去一样心硬,这些苦我就白吃了,没想到,你真是个心软的跟面条一样的蠢货。” “为什么?”撄宁的脑子转不动了,耳膜里只剩下一阵一阵的嗡鸣声,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为什么?”赵氏轻笑一声:“再过一刻,彩月会在晋王回府的路上截住他。告诉他,六皇子意欲对你不轨,而我,想拦住他却有心无力,照他的性子,来了之后会做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宋谏之若是闯了六皇子府,是非黑白就不是他说的算了。 “他不会来的。”撄宁前十几年,面对的最大恶意也不过是被人多占两分利、骗上百十两银子,从没碰到过这般狠辣的手段。 她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隐隐发抖,一阵见血道:“你扳倒晋王不就是为了六皇子吗?如今毁了他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会来的,因为你是姜太傅的女儿。”赵氏语速放缓,一字一句道:“至于六皇子,对你不轨的只是我们府上的一个下人罢了,何况,不会有人将此事说出去的。皇上听到的,只是你来府上探望我,而晋王因为今日朝上和六皇子政见不同,提剑上门挑衅。” “你当我和晋王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吗?”撄宁不会骂人,手上惶惶然的脱了力,心底却只想发笑。 赵氏大约是低估了晋王,他眼里除了自己何曾装下过旁人,根本不会因为阿爹的身份而待她不同。那人做事,只会考虑自己想不想,撄宁眼睛都气红了,却也说不出恶毒的话,只反问道:“他若不来,你这出戏还怎么演下去?” “你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说的话怎么能信呢?你我素来交好,那么多人看在眼里。”赵氏笑得轻快,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寒:“今日你来看我,湿了衣衫去换,不知为何很久未归。” 她微蹙着眉,脸上带着疑惑,好像真的见到了自己口述的场景:“我派下人去寻的时候,木已成舟。等姜太傅知晓此事,燕京城里已然人人知晓,我们府里或许要受些治下不严的惩处,可姜太傅那样好面子的人,自是会与晋王府彻底割席。失了文臣的支持,他便再也做不了太子殿下的拦路石,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六皇子复起之时。” “一时的胜负高下算什么?我们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了。” 赵氏牙关紧咬,眼底闪着近乎癫狂的光,等她沉静下来,身边坐着的撄宁已然伏倒在案上。 藏玉怀姝 第21节 拇指大的茶盏被碰倒,咕噜咕噜转了两圈,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彩月听见声响,慌里慌张的来到正堂,颤着嗓子询问:“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把我提前找好的人叫来,拖她去厢房,”赵氏撑着桌案站起身:“你去找晋王,就照我教的说。” “是……” 彩月强行按耐住狂跳的心,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可事已至此,再劝什么自家主子也听不进去了。 六皇子一回府院便看见赵氏站在庭院中,嘴唇被冷风吹的泛白,他快走两步欲扶她回屋。 “太医说过了,你现在经不得风。”他一边皱眉一边环住赵氏大半的身子,结果被怀中人,一把攥住了手臂。 她手上没什么力气,伶仃的腕子上几乎能看出淡青色的血管,却成功让六皇子停住了动作。 “你还是做了?”他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这三个字。 赵氏抬眸看向他,目光盈盈却暗藏疯狂:“我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他看着面前神情陌生的妻子,面色灰白,愣了下,快步跑去正堂,看见堂中空无一人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又一间间屋子的找过去。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纷乱的声响。 - 宋谏之只身一人站在门口,神色不耐的盯着大门内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侍卫。 “晋王殿下,你若要拜访,等属下先行禀报。”为首的人壮这胆子行礼道。 下一秒,身前传来利剑出鞘的金鸣之声,等他反应过来时,胸前已被人开了洞,银白的剑刃穿透胸腔,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喉咙中涌出汩汩的热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宋谏之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反手抽回了剑,眼中隐隐闪过杀戮的快意。 “还要拦么?你们。” 雪霜般银白的剑身上染了大片红光,血珠滴落在地,声响几不可闻,却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肺上。 可执剑之人眼神锐利更胜剑锋。 宋谏之在回府路上被彩月拦下,他几乎是立时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唇齿间吐出带着戾气的两个字—— “蠢货。” 蠢得令人发笑。 怎么会有人蠢到明知眼前是陷阱,还往里跳? 宋谏之面上没有情绪,太阳穴却隐隐发紧,整个人绷得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底便翻涌着难言的烦躁与杀意,敷到每寸筋肉上,钻进骨髓中,令他握剑的右手腕骨发痒。 他眼底血丝隐约可见,面前人发颤的声音,只能令他内心的焦躁烧得更旺。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斩断了彩月的脖颈。 如玉的面容溅上一道血色,合着凌厉的眉眼,宛如修罗降世。 这血腥一幕骇得路人脸色大变,宋谏之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姜撄宁再蠢,也是他的猎物。 他一个人的。 “让开。” 有不怕死的人做了例,守门的侍卫不敢再拦,小心翼翼的给晋王让开了路,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剑下亡魂。 赵氏看到宋谏之大步流星的闯进来,唇角带着笑,道:“她还说你不会来,看来晋王殿下……” 她话未说完,就被宋谏之扼住了喉咙。 他眉眼间压着刀锋一样的狠戾:“人在哪儿?” 赵氏脸白如纸,勉力伸手指了指厢房的方位。 宋谏之一路将她拖行到厢房,抬脚踹开门,猩红的眸子一寸寸扫过房内。 只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蠢货正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两个绑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嘴里塞了半块糕饼。 看见他站在门口,吓得打了个嗝儿,额顶支棱的两根短毛晃了晃。 还敢一脸无辜的问他。 “你怎么来了……” 第30章 三十章 撄宁废了老大劲才把这俩人捆起来。 赵氏聪明反被聪明误, 连她阿姊沉塘一事都能查出来,却忽略掉了摆在眼前的警告。 泸州姜家是出了名的医学世家,撄宁自小便泡在阿耶的医馆, 迷药的味道一闻便知。 赵氏倒茶用的是柄阴阳壶, 茶汤香气溢出来的那一刻, 她甚至小小的走了会儿神, 生意人爱算计的老毛病犯了, 暗自琢磨着卖迷药的人是不是说了‘无色无味’这类骗傻子的话。 两只茶盏相距只有小半尺, 她早在街市上看遍了出老千的手段, 不过头一回实践属实紧张了些, 如果不是赵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十有八九会发现。 撄宁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唯独对自己的脑子还有几分信心, 既然敢来, 自然是不怕的。 可眼下真守着两个昏过去的男人,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顾前不顾后,人是安全了,怎么收场却未想过。只能先用金钗将床帘划成布条, 把人结结实实的捆起来再想法子, 不然照男子的体力, 醒过来她可打不过。 撄宁正愁的脑袋都要冒烟, 恰好摸到了衣襟里揣的茯苓糕,干脆坐下边吃边继续想, 干发愁也不是办法, 人总要填饱肚子的! 她不知赵氏什么时候会进来,左右依着她谨慎的性子, 不会叫太多人知道来龙去脉,能拖到明笙回府发现自己未归,便不会出事。 吃茯苓糕的当口,撄宁把满天神佛拜了个遍,从十八罗汉到女娲娘娘,能想起名字的都拜过了,连送子观音和财神爷都没放过。 她心底默默告了声罪,都说心诚则灵,之前没拜过不打紧,今日若是平安无事,她撄小宁就是最虔诚的佛门弟子,明日就去捐香火,后日就去立金身。 只是不知道她有这般跟神佛讨价还价的念头,还能不能被保佑。 约摸是没用的,不然她怎么神佛没等到,先等来了一尊活阎王。 撄宁呆呆的问完那句‘你怎么来了’,才看到晋王冰窖一样冷的脸色。 只见他扔下手里掐着的人,扑通一声巨响,赵氏脑袋正正好磕在门槛上,动静之大,令人怀疑她还能不能喘气。 撄宁在关心赵氏的死活和显摆自己的本事之间犹豫了一刹,出于某种直觉,她决定还是先关心下看上去心情很差的晋王殿下。 结果不等她开口,那厮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拎兔子一般拎起自己的后领,如刀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那眼神跟她打量自家溜出去撒欢的小鸡崽一模一样,爪子一只不缺才能安心的放回窝里,不然费心费力养那么大,自己还没尝尝滋味就被别人放锅里煮了,很难不怄气。 撄宁跟个兔子一样被拎在半空,还不忘神色镇定的介绍:“这个人不知道叫什么名,是扎了穴位才昏过去的,六皇子…呃”她有些心虚的小声道:“…是被我拿茶壶敲晕过去的。” 话音刚落,拎着她的人便松了手,撄宁措不及防,一屁股摔到六皇子背上。 她忙不迭的爬起来,中途还不小心踩了两下六皇子的手。 撄宁站定之后,先是对着六皇子的脊背作了个揖,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她可不是有意羞辱皇子王孙的,这笔账要算只能算到晋王身上。 这般想着,她转身对上了少年的眼,宋谏之眸中浮着冷戾的杀意,视线相对,直激的人脊背发寒。 她本想着把赵氏的盘算一五一十讲给晋王听,见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他面上那线血迹,不用想也知道怎么来的。 宋谏之不说话,撄宁本能地察觉到氛围不同,也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良久,他才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很好。” 撄宁可不会傻到认为他在夸自己,她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一紧张话也多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解释:“你那日提点我我便想明白了,今日就是想来求个明白…” 她迎着晋王剑锋一样刮人的视线,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道:“你擦擦脸吗?” 宋谏之瞥一眼伸到面前的帕子,小蠢货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里藏着惊慌。 她怎么会慌?她怎么敢? 主意大到敢只身闯虎穴,现下看到他反而害怕了起来。 若真是怕他,也好,偏偏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脾气,记性长不了。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敷在骨头上的杀意激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甚至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吊起来罚一顿,叫她好好长长记性。 他何曾这般失控过。 暴戾的征服欲在血管筋脉里横冲直撞,嗜血的冲动让他看不清眼前,理智断了弦。 宋谏之无视掉伸过来的那方帕子,执着剑转身朝赵氏走去。 提剑欲斩之时,却被人紧紧地抱住了胳膊,那点力道猫儿一样,不够看,却成功让他停了手。 “别,别。”撄宁小声重复一遍。 “她就是想要你来,不要让她遂了愿。”撄宁两只手围起来,给宋谏之胳膊做了个套,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 宋谏之眼底的疯狂渐渐退去,眉眼间冷凌的戾气却半分未减,唇角微勾,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也敢算计本王。” 赵氏脸色惨白如纸,她勉力撑起身子依靠到门板上,嘴里嗬嗬的喘着粗气,尽管面色痛苦,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撄宁。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眼底闪着不甘心的疯狂,可撄宁见过最吓人的是晋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这般放在明面上的,她害怕不起来:“你方才为什么不问我呢?是认为我已经是瓮中之鳖,没必要,对吗?” 赵氏方才在堂中,只说了一句‘你知道了’,毫无波澜的语气,那时她自以为胜券在握。 现在才来追问,不过是赌徒临死前的不甘心罢了。 “呵,你们闯上门来,以为能得善了吗?”赵氏诡异的笑道,她清瘦秀丽的面容扭曲的不像样。 “那个人不是你们府上的吧?”撄宁伸出手指了指身后尤在昏迷中的男人,认真道:“你这般谨慎,定然不会从自己府上找人,随便寻个无父无母的,事了之后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还有,你案上的阴阳壶,扔了么?我想大约是来不及的。”撄宁想想也觉得后怕,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胳膊,被晋王殿下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松开了。 赵氏眼眶红的近乎滴血:“你算计我。” “我没有,”撄宁摇了摇头,老实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做棋。” “哈哈哈……”赵氏大笑起来,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她眼神中噙着恶毒的愉悦:“你看透了又如何?还不是不忍心让他杀我?说什么不遂我愿……” 她陡然放缓了语气,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动人的羸弱模样,口中却如毒蛇一样,淬出可怕的话:“你是不忍心,因为没能救了你阿姊。蠢货一个,自以为能拯救天下,其实只是个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蠢货,你还在为能拯救我而洋洋自得吧?” 藏玉怀姝 第22节 撄宁听着她这番颠三倒四的话,眼睛都气红了,很不得上去踹她两脚才解气。 但宋谏之更快一步,没有撄宁圈他的胳膊,银白利刃挽了个剑花,从身后负手调转成正握,从下至上一路划过赵氏的脖颈与侧脸,在突出的下颌上落下道见骨的伤口。 不致死,但霎时间便疼得她满头汗珠,再不复方才的疯狂姿态。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旁人蠢?” 他看向赵氏的眼神,半丝情绪也无,好似眼前是个死物一般,冷漠又残忍,这才是宋谏之。 他一针见血的剖开赵氏的心事:“算计到头一场空,你不怕死,只可惜了你小产的孩子,还有你的母家。” 赵氏听到孩子两字时,眼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 宋谏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话锋一转,残忍的斩断赵氏的精神支柱:“不过像你这样自私,也只会为自己感到可惜了。” 室内沉默一瞬。 赵氏面上表情扭曲如化了的蜡油,她声嘶力竭道:“你懂什么?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母家荣宠,为了六皇子,为了我未来的孩子有更好的日子!” “你们懂什么?没人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母家落魄,夫君不成器,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有错吗?老天爷不肯给我就自己争,有错吗?凭什么你们就能高高在上,凭什么!” 她面上那道伤口随着暴怒的表情张合,鲜红泛白的血肉翻出来,血滴成了线。 “可你不该害人。”撄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赵氏早已陷入癫狂之中,喃喃的重复着一句:“你没过过我的日子,你根本不懂…没有人知道我的难……” 撄宁垂下眼没再说话。 可她也不是一路顺遂过的日子。 她头一回跑商道,胆子大,独身一人跟着商队去了,缘因商队领头是她熟识的旁支兄长。没成想被人偷了全部的银票,从异乡的客栈醒来连结账的钱都没有,只能留下打杂抵债。 幸好她打扮的是少年模样,勉强在街头歇了好几天,却从来不敢在夜间闭上眼睡沉,更不敢与人多言,宛如惊弓之鸟,生怕被看穿身份。 路过的乞丐笑她是兔儿爷,不如去秦楼楚馆谋个营生,还险些被人牙子抓走,多亏她警惕,提前跑开。 熬了几天,只想着能再碰到那个骗她的人,至少把回泸州的路费要回来。 是同乡的阿伯认出了她,赶着牛车将她送回家。撄宁抱膝坐在牛车上,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一刻,她当时只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巴不得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她不是。 他们回乡时抄的近路,路过中州,那年中州大旱,大片良田地皮干裂寸草不生。 饿殍遍野。 她亲眼见过人与野狗抢食,被咬断了一条胳膊。 后来她打了两年生意经,银子却没攒下几个,尽数捐了出去。 这世上,谁过得不难呢? 多少被命运磋磨的人挣扎着只求吃口饱饭,撄宁实在是想不通,赵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富贵,就够大多数人温饱的过完一辈子了。 不愉快的回忆钻的撄宁脑仁疼,她悄悄叹了口气,转身解开捆着两人的布条。 六皇子手指抽动一下,撄宁想起他找过来时慌张的神情,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她快走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细白的手攥上晋王衣袖,告状似的小声道:“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听她说话了。” 宋谏之睨她一眼,却只瞧见了她耷拉着的圆脑袋和眼下一道长睫的青痕。他没作声,懒得计较被小蠢货拽的皱皱巴巴的衣袖,单手抖尽剑上的鲜血,收回鞘中,捏了她的腕子往前走。 撄宁跟个半大小孩一样拖着走,两人刚跨过门槛,身后传来一句平静的呼唤。 “你不恨我吗?” 撄宁回过头,寻思了一息,摇摇头老实承认了:“不恨。我就是有些生气,再就是可惜我的五千两银子,不该花在你身上的。” 她蹲下身,掏出怀中那方没送出去的帕子,避开赵氏的伤口放到她身前,轻声道:“最后那次雅集,你喂完锦鲤回亭子坐下时,小心的扶了扶腰,我觉得你是看重这个孩子的。如果没走到这一步,该有多好。” 她不恨。 悔恨才是穿肠毒药。 赵氏余生的每一秒,只怕都不能安生了。 撄宁没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撞柱的巨响,接着就是衣衫摩挲的窸窣声。 身旁之人应声望过来,撄宁迎上宋谏之略带探究的目光,忍住了没有回头,攒着一股劲闷头往前走。 六皇子的声音飘摇在偌大的庭院中。 “窈娘,窈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蹒跚的膝行到赵氏身边,颤抖着伸手抱住眼前血肉模糊的人,想小心避开怀中人的伤口,但血葫芦般的人,根本分辨不出伤在何处。 泪水顺着他沾血的面庞滑落,全无半分皇子的体面。 “我听你的,我去争,我去为咱孩子争一个锦绣前程,你看我一眼,你再看我一眼。” “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当初我一心系你让父皇下旨赐婚,你原该有更安稳顺遂的姻缘。” “窈娘,你还记得我们幼时学的曲子吗?我唱给你听……” 字字泣血。 可他想倾诉的窈娘,已经溺死在欲望的深海中。 再也不能回答了。 “权力的滋味,真能让人迷失到这种程度吗?”撄宁喃喃自语道,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分不清是为了赵氏还是为了谁。 宋谏之眉目不动,反问道:“你没尝过,怎知不能?” 不知为何,撄宁觉得宋谏之不像会被权势欲念困住的人。他眼里向来只装得下自己,万事全凭心意,便是万人之主也难叫他折颜屈膝,偏又看得透尘俗万物的纷扰,世上没有比他更肆意更可恶的人了。 她听到了从未设想过的答案,呆呆的追问了一句:“你也是吗?” 却没有得到回音,只是被人不轻不重的点了下眉心。 “眉毛皱的跟酸菜一样。” 撄宁顺势回头望了一眼,六皇子府淹没在落日余晖中,屋檐上只余下抹诡谲的白,乌沉沉如一只默不做声的巨兽,肃穆,渗人,不知吞噬过多少鲜活的人生。 她不敢再看,快跑走到晋王身边。 如今倒是奇了,在这尊活阎王身边才能感知到一点人气儿。 …… “你何时动身去泸州呀?” “后日。” “我的信你看了吗?就是明笙送去的那份。”少女连说带比划。 宋谏之长眉微挑:“那是信?本王以为是驱鬼符,扔了。” “我想去。” “我想去,我可好有用了,”撄宁不遗余力的推销自己:“我发誓,你叫我往东绝不往西,叫我抓狗绝不逮鸡。” “求你。” …… “聒噪。” - 等撄宁知道皇帝的旨意是让晋王携家眷前往时,已经气成了一条河豚。 十一老实本分不会骗人,肯定是心眼蔫坏的晋王出的主意! 第31章 三十一 次日, 贤王妃来府上找撄宁。 彼时撄宁霸占着小厨房正预备大显身手,她昨日央了宋谏之半天,那厮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不说准去也不说不准去,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拿根绳儿吊着胡萝卜在兔子跟前晃, 简直可恶至极。 但撄宁没有气馁, 她想把握好这一天的机会, 让晋王意识到自己的重要。 俗话说得好, 想抓住男人的心, 先要抓住他的胃。 她本来打算寅时就起来做早膳, 但实在困得厉害,坐是坐起来了, 只是畏在被窝里发呆不想动弹。她花了不到三秒时间便说服了自己, 从善如流的倒头躺下, 被子一蒙。 左右晋王殿下也不差她这一顿饭。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着急忙慌做了四道菜派人送去谏院, 结果只换来不阴不阳的三个字‘怕有毒’。 能让她撄小宁亲自下厨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好吧。 不知好歹。 撄宁疑心晋王是故意挑自己生气,他向来爱拿自己寻乐子,真生气就进圈套了。 她发挥了自己不屈不挠的一根筋精神, 晌午还是兢兢业业泡在小厨房里, 直到贤王妃前来道别。 “你这次去泸州也不知要多久, 我听王爷说, 一年半载也是有的,”邹莹执着帕子拭掉她额上的汗珠, 眼神里流露着不舍:“你行李可都备好了?泸州那边湿气重……算了, 我说什么呢,泸州原是你老家, 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了。” 她话到最后有点怅然的落寞,撄宁放下手里忙的东西,举手保证道:“姐姐放心,我保证一到泸州就给你写信,我们那儿有家老字号的糖蒸酥酪,做的一绝,等我招人给你捎。” 说完她脑袋卡了壳,眉飞色舞的表情也僵住了,呆愣愣的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泸州的呀?” 邹莹笑着拍掉她高举作发誓状的手,不解的反问:“嗯?王爷说父皇体恤晋王新婚,特命他携家眷前往,晋王也没有回绝,难道不是吗?” 撄宁记起十一昨天满脸的古怪和为难,现在想想,他哪里是不忍心拒绝自己,分明是晋王要他戏耍自己,十一生性本分,说不出谎话。 宋谏之那个能算计的,大约把自己的脑补都算计进去了。 撄宁恨不能当场变成只刺猬悄悄藏到宋谏之被窝里,趁他没防备扎他一身刺才算解气。 她欲扔掉锅铲,看着锅中香气四溢的炖鸡,又舍不得,只能把炖鸡当成宋谏之,恶狠狠地抄起汤汁浇在它身上。 邹莹看她气闷成这幅模样,脸都要鼓成皮球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眉目一敛,突然想到了什么,讲起宫中的传闻:“六皇子今日没有上朝,说是六皇子妃因丧子之痛郁郁生疾,昨日撞柱去了,六皇子悲痛欲绝要出家为僧,被父皇训斥一通,在府上请了佛像铸造寺堂,可见心志已决。” 撄宁手上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抹遗憾,轻声接道:“这样么?也好。” 昨日晋王堂而皇之闯到六皇子府上,看见的人不在少数,燕京城里处处长满眼睛耳朵,人人又是八百个心眼,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藏玉怀姝 第23节 只是斯人已逝,不若保留她最后的体面。大约也没有人会想到,六皇子对赵氏,爱重至此。 “是啊,这样也好。”邹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转变了语气,轻快道:“快,让我盛碗鸡汤尝尝,我还不知你有这份手艺呢。” 邹莹喝了两碗,剩下的小半锅撄宁独自包圆了,喝到最后摸着肚子站都站不起来。 哪怕撑死,也不能给黑心肠的晋王留一口。 是以,宋谏之晚上回府时,在正殿见到了一只蔫蔫的小斗鸡,嘟着脸抱着手臂。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里满是不忿,看他回来,仰着尖下巴颇为趾高气昂的通知道。 “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几时出发?” 好一出先发制人,撄宁心中暗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动作,活脱脱是戏折子里的小人得志。 宋谏之扫她一眼,走到上首坐下,斟了半盏热茶,天青瓷的茶盏拢在在长指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捻动。 他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我都知道了。”为表态度,撄宁矜持的颔下首,又后知后觉的想起眼前这位是自己最大的债主,嚣张的气焰略收敛了些:“你不要再想着诓我。” “本王何时诓你了?” 宋谏之这才掀了眼看她,他尾音拖长,半边眉毛微挑,墨玉似的眸子中是不加掩饰的戏弄。 “你教十一骗我,还害我……”撄宁这次反应快,说到后面眼睛瞪得溜圆,这才看透她大债主的险恶用心。 他哪里说过不能去,他分明是模棱两可的不表态! 只见宋谏之悠哉的斟一口茶,薄唇因热气熏腾添了两分朱色,少年眼角眉梢都挂着懒洋洋的笑意,像瞧着猎物在自己窝里打转却闯不出去一样,尽是戏谑的恶意。 风轻云淡,又尽在掌握。 撄宁试图做出幅恶狠狠的模样,看他气定神闲只觉自己输惨了。热血上涌,她羞窘得满脸通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卧房。 身后传来晋王的叮嘱。 “寅时出发,带着你那个侍女即可,莫惊动旁人。” - 撄宁的气愤一直持续到次日启程。 天未亮,他们便一行七人便出发了,除却十一和明笙,只跟了三个晋王的亲信。 两辆马车,一辆放行李,余下位置留给不会骑马的明笙,一辆是宋谏之和她的。 撄宁还在暗暗生着气,被戏弄了,她也懒得再扮什么忠臣良将,站在府门扫一眼两辆马车,径直往后面那辆走过去。 十一小心的打量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只见他面色如常,施施然登上前面的马车,门帘一掩没了动静。 可这厢,撄宁掀开门帘却犯了难,马车上除去行李,只余下一丈有余,明笙一人睡都紧张,更遑论多个她。 所幸撄宁不是个在乎面子的,从燕京到泸州少说要三五天,这么点事儿还不值当她委屈自己。她从善如流的退下来,蹭蹭蹭跑到前面。理直气壮地掀开帘子坐进去。 晋王不管在内在外,都是表里如一的臭讲究,坐的马车比后面的那辆宽敞了一丈不说,隔绝了外面尚带寒意的风,车底还铺着厚厚的狼皮毯,毛发松软叫人爱不释手。 寅时的天色隐隐泛着青,半丝日光都无,只有西直街上仍点着明亮的宫灯。 他们出发的同时另有两队人一前一后上路。 马车内光线比外头更暗,宋谏之闲闲环抱着双臂,闭目养神,晨风撩开窗帘,指缝风大小的缝隙中泄进一线光,朦朦胧胧的照在他侧颜上,美人图莫过于此。 这一方天地静谧异常,空气中发酵着令人筋骨发软的暖意,撄宁寻了块宽敞的地方躺下,裹紧斗篷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昨晚高兴的般夜都没睡着,眼下一觉睡到了巳时。 是被十一吵醒的。 “主子,再往前三里有个客栈,可以先落脚用顿午膳。” “好。” 宋谏之打算先微服潜入泸州,若是调查一般的私盐官盐,远不必如此谨慎。但七日前,泸州一县官上奏到京中,言明泸州盐场混乱内外勾结葬送了六百余条性命,崇德帝召人上京,结果那县官葬身在驿馆的火海中。 越要封口,越说明背后势力眼耳通天。 因此,他们一行抄的小路。 敌在暗,我也在暗,剩下只看谁先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撄宁前一天喝鸡汤喝伤了,到现在还恹恹的没胃口,她紧闭着眼躲开外面射来的刺目日光,翻个身趴在狼皮毯上,将脸藏进臂弯里,活像头埋沙子的呆鸵鸟。 宋谏之抬眸睨着她,少女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脸仍有稚气的圆润,她睡得脸都发红,发髻散成一团胡乱堆在头顶,没骨头似的趴在毯子上蹭来蹭去,既没出息又招人。 他忍住心中滋生的恶念,开口道:“起来。” 撄宁埋着脑袋没动弹,好似睡熟了。 马车碾过一个浅水坑,车身都跟着摇晃了两下,她还跟只长着吸盘的蜗牛一样,牢牢扒在毯子上,分毫未动,假的要命。 宋谏之扫她一眼,眼尾微勾起道不明显的弧度,交叉着的长腿微伸,靴子尖挑上她翻身露出的小圆屁股,不耐道:“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我再睡一刻。”撄宁背过一只手摸索着把斗篷蒙到自己脑袋上,瓮声瓮气的撒娇:“就一刻。” 如果是明笙听到这话,八成要心软,可她身后是尊不讲情面的活阎王。 看她一副自欺欺人的没出息样儿,宋谏之嘴角浮了抹笑意,敛着眼,不动声色道:“错过这家客栈,晚上几时能吃饭就不好说了。” 撄宁立时弹坐起来,圆脑袋冷不防撞到车壁上,她呲牙裂嘴的捂着额头,皱成一张包子脸,忙不迭的跟上:“起来了起来了。” 她面上挂着蜜桃似的浅粉,左脸印了两道衣袖的褶皱,懵懵懂懂的睁眼看他,宋谏之微不可查的动动手指,而后顺从心意捏了上小蠢货的脸,狠狠捻了两下。 撄宁还在发着呆,来不及跟他计较,马车便缓缓停下了。 晋王殿下长腿一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撄宁脸上有些发烫,使劲搓了两把白净的面皮,跟在他身后笨手笨脚的下了车。 客栈建在山脚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算多。掌柜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柳叶眉弯月眼,琼鼻挺翘眉目含情,瞧人一眼骨头都要酥半边。 撄宁头顶支棱着个毛绒绒的糟乱发髻,脸上还挂了两道衣褶印子,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美人姐姐。 在燕京呆久了,这般既风情又干练的美人两年多没见过了。 客栈里只有两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孩,顶天也就十二三,全靠掌柜一人里外张罗。撄宁巴巴的凑到掌柜眼前,转着脑筋找话聊,最后只结结巴巴的吐出一句:“这边行人这么少,生意支撑的下去吗?” 问完她险些咬了舌头,她怎么嘴笨成这样,净打生意人的算盘,哪壶不开提哪壶。 掌柜冲她笑了笑,如春风拂面:“我们在后山圈了片茶莊,赚不得大钱,过日子总归是够的。” “哦…哦,”撄宁呆呆的点下头,心中却在想,她这张木头脸这辈子也笑不得这么好看了罢。 不等她再绞尽脑汁找话茬,就被宋谏之拎着后领子拉到木凳上。 撄宁攥着手里的筷子,一边等菜一边眼睛黏在美人掌柜身上,等人家收拾好桌案回了后厨,她才回过神来,小声跟对面的活阎王说:“她真好看。” 宋谏之这才抬眸看向上菜的掌柜,浅浅扫了一眼,视线便落回到撄宁身上,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一番,最后落在她左脸那两个指头印上,低低念了三个字。 “小蠢货。” 他眸中除却戏弄,还藏着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美人看,这厮还要笑话自己,撄宁本该生气的,但脸上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心中跟被挠了一把似的,隐隐发痒。 她只能垂眸避开活阎王的目光,一门心思放到饭碗里,面上热度才慢慢降下来。 结账时撄宁抢着要来,但她摸索遍身上,只在袖口摸出半块碎银子,最后臊眉耷眼地冲晋王摊开了手,反正,眼前这个已经是他最大的债主了,债多不压身。 没成想宋谏之对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视而不见,反而捏着她的爪子放到身侧,提了人转身便走,末了淡淡甩给十一一个眼神。 十一上前付了银子,还颇为体贴的把撄宁的半块碎银子捎了回来。 撄宁小心的把银子收回袖子里,抬头瞄了宋谏之一眼,盘算着他能不能从手指缝里漏点银票给自己。 宋谏之将她做贼心虚的眼神捉了个正着,奚落道:“摆不了阔了?” 撄宁知道他拿自己寻乐子,干脆闭了嘴巴不搭腔。 马车安安稳稳的前行,她耷拉着小脑袋险些再度睡着。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剑刃相见的刀戈之声,撄宁一个激灵儿抬起头,门帘骤然被长剑穿透,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将坐在正中的宋谏之推向对面,自己则直挺挺向后倒去。 骏马嘶鸣,车厢翻转倒地,撄宁后脑‘砰’的一声磕到车壁底的石块上。 双眼将合未合之时,看到最后一幕,是宋谏之那张冷若寒霜的脸 第32章 三十二 一瞬也未犹豫, 随着剑刃出鞘的金鸣之声,门帘外爆出一团血花,狰狞的喷洒道藏青蜀锦的门帘上, 只隐约透出一抹暗色。 马车翻转, 宋谏之手腕一转, 欲抽回已折了两个弯的利剑, 全靠着一副蛮力。他眉目森然, 若不是林中刀剑声大盛, 定然能听到剑刃在血肉躯体中的翻绞声。 蒙面刺客眼中除却不甘, 还有因无法承受痛楚而生出的恐惧。 宋谏之抬腕抽回尚在滴血的剑, 单手揽着撄宁的腰将人提起,纵身一跃迈出翻倒的马车。 马车外, 蒙面刺客的尸首黑压压倒了一片, 唯一的活口被十一手中利刃所指, 吞毒自尽了。 宋谏之却一眼未看,扔掉手中的剑摸上怀中人的后脑, 已然鼓起了一个大包,还好没有血痕。 小蠢货。 他在心中暗骂道,眉心拧了个结, 脸色冷的要结冰。 这刺客本事再大也难挨他分毫, 原想着留个活口, 谁知这个平日里贪吃胆怂的混账东西, 看他一眼都能吓到脸色发白,关键时刻反倒生出股不合时宜的勇猛。推他那一把大约是使了吃奶的劲儿, 将自己磕的分外实在。 宋谏之眉眼间的烦躁之色简直要溢出来。 “主子, 全都断气了。”十一一个个试过刺客的颈脉,回禀道。 有胆量刺杀晋王的, 这拨人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二十死士,不像是真要夺人性命,倒像是血淋淋的警告。 宋谏之眉心未展,他眼锋一扫,示意十一将提前备好的信交给其中一个下属。 “快马加鞭送到定国公府,切记,要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上。” 那人单膝跪地应了个‘是’,翻身上马,顺着来路跑远了。 待到外面安静下来,明笙才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上爬下来,没走几步就被地上的碎石绊了一跤,多亏十一将人一把扶住,不然这主仆二人只怕要一齐磕坏脑袋。 明笙瞧着自家小姐不大体面的窝在晋王怀里,闭着眼一副昏睡的模样,浅色衣袖上还挂了道狰狞的血迹,她脸色顿时白了,想扑上去仔细看看,又碍于晋王的威压不敢靠近,急得眼圈都红了。 “主子,夫人她伤的如何?”还是十一见她焦急,极有眼力劲儿的开口问道。 虽然不知王妃伤了何处,但见自家王爷这幅有气无处撒的烦躁模样,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藏玉怀姝 第24节 宋谏之压着眉眼,将怀中人打横抱起,翻身上马走在前头,没有回答问题,只冷声道:“收拾好东西去前面镇上的客栈落脚,你先去寻个大夫到客栈等着。” 十一递给明笙一个安心的眼神,御马先行离开了。 - 等到撄宁再睁眼醒来,已然是进了泸州城内。 清水镇上的大夫约莫也没见过撄宁这种情况,检查完只故作高深的说了句‘夫人伤在后脑,但未见重创,大约是骤然受力兼之淤血堵塞不能疏解才昏迷过去。’ 十一看自家主子低压的剑眉,十分体贴地当起了解语花,问道:“请问大夫,我们夫人多久才会醒?” “这不好说。”有个说话客气的,大夫刚捻起胡子预备摆个谱,余光扫到他身后的人,分明是一副矜贵的少年模样,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可现下微压着眉,一个不耐烦的凌厉眼神扫过来,竟隐隐透出令人胆寒的威压。 大夫故作高深的话术顿了下,两人眼神一接,他便知道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瞒不过眼前人,交代直白道:“依老夫看来是没有大碍的,受惊血滞最多一两日就会醒,若是未醒,便只能去州府找大夫来看了。” “多谢大夫。” 十一恭敬地将大夫送出门,附上诊金。 回屋时远远瞥见自家王爷冷着脸坐在榻边,伸手探了探王妃脑后,那表情,说担忧吧,看着实在不大真心,说嫌弃吧,又算不上。 十分矛盾。 他没有再回屋,悄悄退出去查探周遭的环境。 直到戌时,撄宁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宋谏之不愿再等。 平日里能吃能睡能耍赖的小泼皮眼下安安分分的躺在榻上,脸色泛白嘴唇血色全无,真是怎么瞧怎么碍眼,他把心底那抹古怪的滋味压下去,让十一重新置买了辆马车,连夜出发去了泸州。 三日的路程他们只走两日,便见到了泸州城的牌匾。 一路上,撄宁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用膳只能靠明笙给她灌些汤水。 进了泸州城还没落脚,十一便先行一步去打听当地最出名的大夫,说来也巧,泸州城内最出名的医家就是姜家。晋王成婚之前,派他来泸州打探过姜家的底细,故而知晓,这行医的姜家就是王妃母家。 他们先行到泸州一事并未声张,为防徒生事端,十一绕路去请了另家出名的大夫。 那大夫隔着厚稠的绛色床帘,仔细探试那只伶仃手腕的脉搏,良久才沉吟道:“受惊事小,依脉象来看,恐是颅中淤血滞塞导致久睡不醒,若只是久睡问题倒不大,只是怕长久压迫血脉,对身体有损,老夫可以施针刺激穴位,尝试将人唤醒。” “几成把握?”宋谏之脑海中不由自觉浮现出撄宁那个被攥下手腕都要呼疼的委屈模样,那点拇指甲大小的耐心彻底耗尽了。 大夫收起把脉用的方巾,略一思索回答道:“七成。” “何时用针?”宋谏之微蹙着眉追问。 “老夫随时带着针灸的银针,不过公子最好让夫人先喝碗参汤,补气益血,避免在施针过程中闭气。” 大夫这厢叮嘱着,宋谏之心思却不在他的话上,他侧身看向床帘里窸窸窣窣挪动的人影:“醒了?” 床帘里阴影忽明忽暗,最后默不作声的坐了起来,宋谏之刚欲抬手掀开帘子,两扇帘子就被人猛地一下拉开道缝隙,动作之大,险些将床顶悬挂的璎珞甩到他面上。 宋谏之冷着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瞧见床帘中间钻出个圆脑袋。 撄宁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琉璃珠似的容不下一丝灰,只藏着两分懵懂。许是动作太猛,她脸颊涌上一点红热,白燎燎的日光跌跌撞撞的透进来,宋谏之甚至能看到她面上细软的绒毛,呆得很,但总归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躺尸模样。 他眉心舒展开来,眼梢微勾,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怎么?听到参汤就醒了?” 大夫手中执着银针,看到撄宁醒了,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看这一行人的派头,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人家,若是施针过程中出一点意外,只怕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贵夫人醒了,正好免了施针……” 话音未落,只见那位容色冷清的夫人歪头看他一眼,讷讷重复一遍:“夫人?” “不然?”宋谏之半挑着眉看她,还没来得及让大夫再把一遍脉,怀里就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扑通,扑通,他极好的耳力能清晰听到怀中人的心跳,轻微的震颤顺着紧贴的身躯传来,像掌心有只蝴蝶扇动下翅膀,又酥又痒,那股震颤从掌心钻进胸腔那颗脏器。 少女乱蓬蓬的发髻在日光下泛着不明显的浅金色,在他胸口蹭了蹭仍未罢休,还要用那双懵懵懂懂的圆眼睛看他,颊边绽开一个小梨涡,笑盈盈的唤他。 “夫君。” 大约是她抱得太紧,雏鸟一般,两只不安分的爪子紧紧攥在他脊背的衣料上,半个身子都畏在他臂弯中,宋谏之只觉呼吸一窒,垂眸正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黑眼珠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随着少女凑近的动作逐渐放大。 呼吸纠缠,分不出你我。 他忘了动作,任凭撄宁越靠越近,最后安心的将脸埋到自己颈窝中,又低低的唤了一句:“夫君。” “不知死活。” 宋谏之听到自己嗓音喑哑的吐出这几个字。 下一瞬,他眼尾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神色迅速的冷淡下来。抬手欲将人拽开,又想起她后脑的鼓包,便顺其自然的抬起另一只手,握着撄宁薄削的肩头将她推开。 十分不留情面,若是在平常,撄宁早就被吓得不敢吱声了。 但她眼下跟未塑形的糖人一样,既没骨头又粘人,被推开了也不肯罢休,扭着身子还要往他怀里钻。 注意到面前的人一脸冷淡,她轻轻歪了歪头,有些不解的把眉毛拧成了两条毛毛虫,小声嘟囔道:“冷,”又伸手指了指宋谏之怀里,笨嘴拙舌的形容:“暖和,要抱。” 宋谏之压着眼中黑沉沉的光,逼近她耳边冷声道, “再跟我在这撒娇卖痴,就剜了你舌头。” 第33章 三十三 这话不管是用来吓唬胆怂贪吃的撄宁, 还是现下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傻子,都一样的好使。 只见她嘴撅得能挂酱油瓶,却不敢再吭声了。 一对瞳仁亮似清水, 眼神中混杂着委屈和依赖, 长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宋谏之这辈子皱眉的次数加起来, 怕是都没有今天多。 他一手抄过撄宁后腰, 将人勒近了, 锐利的眸光一寸寸刮过她脸庞。 察觉到自己胸前紧贴着的小心脏跳得失了序, 怕成这样, 还要装傻, 他眸中寒色破了冰,浮出一抹尽在掌握的讥诮与戏谑。 狐狸尾巴还没藏好就出来卖弄本事,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就该狠狠给个教训。 宋谏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捉住你了, 小蠢货。” 话音刚落,他面上温热, 落了极轻极快的一个吻。 像根轻飘飘的羽毛点在水面,只是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就被水珠打湿囚入湖底, 既轻, 又重如万钧。 分不清哪个更迫不及待。 撄宁亲完便咯咯笑出了声, 凑上去用嫩生生的脸蹭他, 两根发丝轻盈的挠在面上,却细细收拢捆住了他胸腔那颗脏器, 携来一阵生根似的酸痒。 随着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泵向全身上下每处、每寸,呼吸都沉住了。 宋谏之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喉结忍耐的滚了滚。怀中人歪着圆脑袋靠在他肩上,瞧见这么个会动的新奇玩意儿,呆呆的伸了手去捉。 一片微凉的酥麻袭来,冷热相接。 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情绪迫不及待要寻个出口,他低下头,狠狠攥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只软如凝脂的手。 宋谏之另一只手猛地捏住了撄宁的后颈,逮猫儿一样,嗓音压得极低,遮住那丝艰涩:“再不安分,看我怎么治你。” 撄宁被捏了手腕擒了脖子,疼得皱着鼻子,两只手茫然地握了拳,不知要先解救哪处,最后胡乱的搡在他胸前:“疼,我好疼,坏人。” 她那双乌溜溜的眼中霎时包了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落在宋谏之前襟,晕开一团深色, 她惯来套着个能唬人的冷面皮子,内里又生得没心没肺没记性,被吓到的时候常有,眼泪却是一次没见过,这阵,金豆子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威胁无用,宋谏之蹙着眉松了手,那小蠢货立时蹬着床面往后蹭了两下,宽松的白色布袜蹭掉小半,露出一截伶仃的脚腕。 她扭糖似的翻过身,一脑袋钻进被子里,不肯理人了。 人趴跪在床上,大半身子露在被子外面,只堪堪遮住了脑袋,蠢得要命。 宋谏之心中暗啧一声麻烦精,听到身后传来木匣并拢的轻微声响,他侧首看向瞧了小半天热闹的大夫,声音里隐约透出两分躁郁:“她这是怎么了?” 撄宁平日里尚且有些八面玲珑的小聪明,现在却呆的真心实意。 “老夫从医四十余年,见过几个摔了脑袋失忆的病人,这般行为举止如稚子的,倒是未曾见过……”大夫花白的胡子跟着开口的动作翘了翘,他沉吟两息,突然转了话头:“公子可容老夫再为夫人把次脉?” 宋谏之颔首,微俯下身去捏撄宁的腕子,把那个自欺欺人的小蠢货拉出被窝。 她不情不愿的回过头,一张白净的小脸跟在水里泡过似的,浸遍了眼泪,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了,拧成一簇簇的墨线。 抽抽噎噎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梗着脖子指责他:“夫君不疼我,我都…都亲你了,你还那么凶……坏人。” 宋谏之卷起一块被角胡乱给她抹了把脸,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揽住她腰腹,将驮着壳子的小王八翻了个,紧箍到自己身前,捏着腕子送到大夫面前。 撄宁整个人骤然暴露在塌边,不安分的往后缩了缩,紧贴到宋谏之胸前。 看着面前满脸严肃的大夫,正搭着她手腕时不时的叹口气。 撄宁不知所措的仰着头望向身后的人,乱糟糟的发髻蹭在他脖颈上,没长性的忘了自己方才还在一口一个坏人的叫,抽着鼻子小声嘟囔:“我饿了。” “就知道吃。”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刺了她一句。 撄宁呆愣愣的歪了歪头,自己揉了两下肚子,又拉着晋王殿下的手贴到自己腰上,低着头重复一句:“真的饿了,肚子扁了。” “忍着。” 他话音刚落,怀中人后知后觉的撇了嘴,眼眶里包的泪珠更大颗了。 “再哭一声,你今日就别想吃饭了。” 撄宁的眼泪和抽噎全梗住了,抱着腰间骨节分明的大手遮在自己面上,才敢掩耳盗铃的掉金豆子,边哭边小声重复:“我乖,我乖乖的,夫君给我买甜糕吃。” 宋谏之掌心沾染了轻薄的湿意,在这样混乱到令人头疼的情况下,他唇角竟然不由自主勾了下,心底生出些好笑。 这个小蠢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能气人。 “公子,夫人的脉象确无丝毫异常,照医理看至多个把月,受惊伤神也就全养好了,”大夫叠起方帕,叹口气道:“老夫医术不精,不过老夫倒是想起,早些年有个来泸州的南疆商人,患了跟尊夫人差不多的病症,只是他并未受外伤,而是蛊虫所致。” “蛊虫?”宋谏之掀眼看过去。 大夫点点头,娓娓开口:“正是,南疆有蛊名引魂,生在极潮湿之地,百年难寻,它奇就奇在不必以活虫入体,只需碾粉入口即可,且只与一人生效,食蛊者行状无序如稚子。” 大夫分神瞄了眼这对年轻夫妇,瞧着倒是一双璧人,只是这公子面上未免太冷了些,有种拒人千里的无匹矜贵,难为这小姑娘,暖化冰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下人又傻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不过老夫也只碰到过一次,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儿了……” 宋谏之一把擒住怀中人作乱的两只手,沉思一刻:“蛊不似毒,世上无有解不了的蛊,只有对不上的症。” 他问道:“那人如何解的蛊?” 藏玉怀姝 第25节 “这个老夫也不清楚,但他同行友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找下蛊之人,许是脱不了干系。”大夫收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辞别道:“公子不妨一试,老夫先行回去了。” “今日之事,莫与他人提及。”宋谏之抬眸扫他一眼,眼风凌厉暗藏警示。 “公子放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省得这个道理。” 那厢大夫走了,这厢宋谏之看着自己怀中不安生的蠢兔子,紧咬牙根低低骂了一声。 - 泸州杨楼街,银丝细雨连成了线,落在街角横切而入的浅渠中,悄无声息的融作一脉,顺着水流涓涓而下。青瓦上的雨珠蒸成潮湿迷蒙的雾气。 一位青衣男子穿透雨雾,勒马停在渠流旁的客栈门口,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小二。 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进入客栈中。 十一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屋里传来一声冷清的‘进’,他进到室内回身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行礼道:“回主子,燕京回信说已处理稳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尽可安心。” 顿了顿,他垂首补充一句:“另外,那客栈确如您所预料,已经人去楼空,掌柜说自己将客栈高价租给旁人半月。那女子银票给的痛快又没索要房契,他这家客栈本就打算折买了,因此虽然觉得蹊跷也没多想,干脆领着妻小回了趟老家,并不知那女子身份来处,卑职调查过,他的身份当地邻里都知根知底,不会欺瞒。” 从燕京到泸州,大小道路十数条,任背后人手眼通天也难预料,除非每条路上都埋了暗哨。他们一行离开客栈不过两个时辰,就遇到了刺客,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可轻视。 宋谏之盘坐在矮几边,右手搭在案面上,指节‘噔、噔’的敲击两下,应说:“知道了。” 十一嗅到室内的糕点香味,暗忖他家王爷不喜甜食,大约是王妃醒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替明笙问询一句,自从进了客栈,明笙就没敢进来看王妃一眼,现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那女子还要继续查,再派人去,切莫留下踪迹打草惊蛇,还有,要留活口。” “是。” 王爷没说退下,十一知晓他还有吩咐,便沉默不作声的等着。想来也怪,照自家王爷的脾性,这种蹦跶到他面前的秋后蚂蚱,都是死生不论的,难不成那女子身上有什么旁的线索?十一老实的没有多问,余光却撇到晋王略带烦躁的面色。 他脑海中忽然记起那位假掌柜百媚千娇的脸,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少见的岔开了思绪。 恰在这时,十一看到自家王爷身前的矮几低下钻出个圆脑袋。 王妃手里端着个空碟子,“啪嗒”一声放到王爷展开的卷宗上,十一眼皮子立时跳了下,心中大呼不妙,王妃却浑然不觉的转过身,没骨头一样缠上王爷垂在身侧的胳膊,被推开了也不害怕,还不屈不挠的往前蹭。 十一瞅着自家王爷铁青的脸色,默默为王妃祈祷。 能把晋王殿下气成这样的人,她真是天下独一份儿。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行退下,便听到少女犹带鼻音的撒娇:“夫君,我还是饿。” 第34章 三十四 十一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他出门办事才不到半天的功夫,王爷王妃关系便进展迅速到了这般地步,他前一秒竟然在疑心自家主子瞧上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假掌柜, 现在看来, 还是王妃有手段。 他目光鲜见的在撄宁身上多停了一瞬, 流露出十足十的钦佩, 被宋谏之锐利的察觉到,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眼前的小蠢货强先开了口。 “夫君, 宁宁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好吃,我给夫君买。” 她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 人被推开了, 就试探着去牵宋谏之的手。 牵手也牵的笨拙, 翻来覆去两只小手都使上了,还包不住人家一只手, 最后一齐攥住了他两根指头,手心热乎乎的。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牵着他的手又可怜巴巴地摇了摇。 人是呆了, 可照样能吃下一头牛, 还有本事点菜。宋谏之气极反笑, 愈发拿起乔来, 不理她,看都不看一眼, 抬头吩咐十一道:“去买些小孩儿喜欢的玩意来。” “是。” 十一看着王妃稚子般的举止, 多少回过点味来,应声退出了房间。 街上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越来越小, 撄宁按耐不住,急的往前凑了凑,小声的催促了一句:“宁宁给夫君买冰糖葫芦。” “那就买。”宋谏之看她急得要皱成包子脸,手肘拄在矮几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撄宁一听这话,圆溜溜的眼睛跟见了老鼠的猫似的,蹭的一下亮起来,巴巴的摊开只小手凑到他面前。她摊手的动作委实太熟练,宋谏之双眸微眯,啪一声拍在那只嫩生生的小手上。 撄宁愣了一下,以为他没懂,垂头小心吹了吹被拍红的手,颇为懂事的安慰他:“夫君放心,宁宁不疼。” 然后故技重施又把手摊开来。 宋谏之手上留着劲儿,轻飘飘的拍一下能怎么个疼法?不过是卖乖撒娇罢了。 “再摊手。就把你手剁了。”他抿直唇角,故意凑到撄宁耳边,吐出一句可怕的话。 撄宁立时膝行着往后退了两下,害怕的瞪圆眼,两只小手一抄背到身后,无措极了的模样。街上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串了回来,她又馋又怕,最后委屈的撅起嘴,眼里包上了大颗的泪珠。 宋谏之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快活,这般无聊的威胁,配上个天真懵懂的小蠢货,反叫他心头那点无端的恶念解开了枷锁。 这次的遭遇令撄宁平白娇气了起来,往常是看上去老实本分,实则内里狡猾赖皮,现在,被擒住腕子要哭,不给吃食要哭,训两句也要哭。 这个他相中的完美猎物,被欺负了也无处可逃,没法再像当初一样躲着不见人,只能在他面前,用那双澄澈的、写满信赖与无助的眼睛望着他,祈求他的一丝垂怜。 等到她清醒过来,回想起现在的情形,那该是怎样一幅模样?怕不是要怄到钻地缝。 “是你说要给我买糖葫芦,凭什么要我掏钱?”宋谏之压下眼中餍足的快意,眼尾勾出道昳丽的弧度:“明明是自己想吃,还要诓人。” “小骗子。”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撄宁歪着头看他,她人虽然傻了,也知道‘小骗子’不是个好词。 “宁宁不是小骗子,”她声音里还有明显的鼻音,平添了几分可怜:“我和,我和夫君换。” 说着,她抻了雪白的脖颈往前凑,软乎乎的身子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眼看要亲到宋谏之的脸,却被他伸出的两根指头,夹成了委屈的鸭子嘴。 宋谏之毫不客气的从小蠢货袖口里摸出那半角碎银子,抬眸对上撄宁诧异的目光,使了两分力拍到她掌心:“去买。” 借花献佛,借的还是佛像门口自生自长的花,偏偏当事人浑然不觉,眼眶里的泪花收回去了,也不再往拍红的掌心呼气。 她跟个弹簧似的站起来,立时把自己的‘好夫君’抛到脑后,一蹦一跳的往外走,头顶那个可笑的发髻跟着一晃一晃的招眼,边走还边小声念叨着:“冰糖葫芦,宁宁要买冰糖葫芦。” 全然坐实了小骗子的名号,傻得冒泡。 宋谏之目送着撄宁出了门,难为她还知道有样学样的关上门,这才得了半刻安静,宋谏之微蹙着眉将案几上空碟子捏到一旁竹席上,专注的翻起泸州盐政司近十年来的捐输明细。 他专注的眼神扫过一笔笔的账目,在看到漠北战时泸州盐政司捐输细粮十万石、黄金三万两的公账时,长眸微微眯起,浓睫敛住一线日光,打在眼下留出淡淡青痕,更显得他眸色暗昧,潜藏静水深流般危险。 宋谏之心中大致有了断论,便不在账目上费心思,指节在矮几上沉闷的扣了两声,骤然想起那个出门已有一炷香时辰的小蠢货,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 卖糖葫芦的小贩还在,却不见撄宁人影。 宋谏之拧着眉下了楼,眼底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上赶着想跟贵客打笑脸的小二都不敢靠近。 外头还下着迷朦的细雨,青砖地湿漉漉一片。宋谏之在客栈旁那家关着门的裁缝铺门口看见了撄宁。 路上行人不多,没几个人注意到这处。 她瘫坐着缩在屋檐下,紧紧环抱着屈起的双膝,头埋进臂弯里,一身娇嫩的新绿衣裙下摆沾了雨水和泥点子,落汤鸡似的狼狈。面前站着三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宋谏之望过去时,打头的那个朝撄宁小腿狠狠踹了一脚,揣的她整个人晃了两下。 “把银子交出来。”他如是道。 缩着脑袋的小蠢货声音里瓮声瓮气的带了哭腔:“宁宁没有银子了。” “胡说八道,”另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根半丈长的竹竿,在积着水的门沿敲击两下,溅起了小朵水花,泼在撄宁鞋面上:“你买两根冰糖葫芦都能拿出五两银子,现在装什么穷?” 话音刚落,他单薄的身躯便被人一脚踹了出去,直直撞上桥边的栏杆,几乎要翻进河里。 另外俩小孩见了这情形,再看看面前陡然出现的面色阴沉的男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两个头。 也顾不上解救同伴了,忙不迭的往回跑。 宋谏之抬脚挑起地上的竹竿握到手中,从身后将领头的恶童踹翻在地,看着他瘫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后倒退,眼底闪过一线冷然的杀意,竹竿尖锐的一段,迫近恶童满是惊惧的眼珠,只余寸许远之时,一双微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紧攥成拳的手。 微凉的触感顺着微凸的青筋直抵血脉,小猫儿一样的力气,却让宋谏之手上动作停住了。 “宁宁害怕,夫君,宁宁好冷,要回家,回家。”她面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鼻尖眼尾三点嫣红,脱了那冷硬的壳子,一句话说的艰难,显得十分可怜。 “啪嗒”一声,竹竿被扔到地上,顺着青石板滚了两圈,停住不动了。 瘫在地上的恶童仍是惊魂未定,另一个畏畏缩缩的站在街角,双腿显见打着哆嗦。 宋谏之不再理会他们惊惧交加的目光,俯身将浑身发颤的撄宁抱起来,哄小孩儿一样的姿势,单臂架在胸前,任她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渍环抱住自己脖子。 抱紧怀中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喊人的小鹌鹑,宋谏之快步走进客栈。 客栈一楼加上小二,也不过寥寥两三人。看到身量高大的清冷贵客怀里抱了个狼狈的少女,他不由得睁大了眼,极有眼力劲儿的从柜台拿了两根汗巾送去,抬手欲帮忙,却被一个凌冽的眼神吓得停了手,勉强维持住个笑模样递到贵客手中,怀里的少女却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眼见着贵客把汗巾劈头盖到少女头顶,一瞧就是没伺候过人,小二有心提醒两句,也看出现在不是时候,轻手轻脚的回了柜台。 撄宁被宋谏之抱小孩一样抱在胸前,转脸就忘了方才的害怕,也不知道羞,高高兴兴的从怀襟里掏出两根包着荞麦纸的冰糖葫芦,其中一根被她压扁了,顶上两个山楂球扁的不成样子,另一根还算完整,但也浸了雨水。 她皱着两道细软的眉毛愣了下,眼巴巴的将那根完好的冰糖葫芦塞进宋谏之手里,小声叨叨:“夫君吃,宁宁买的冰糖葫芦,宁宁不是骗子。” 她听见身边沉郁的心跳声,呆了呆,探手往声源处摸索,却被人不轻不重的拿住了腕子 宋谏之看着她那双赤裸裸的澄澈眼眸,冷淡的撂下一句:“在我面前捱两句训就知道哭,被旁人踹了却一声不吭。” 说到最后,他几乎辨不清这句话的目的。 “宁宁给夫君吃冰糖葫芦,”那小蠢货听不懂,眼里无知无觉的放着光,一手指向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小贩,鸡同鸭讲道:“夫君再给宁宁买,要一整垛。” 人傻了,做吃食买卖还是格外机灵儿。 宋谏之目光冷冷的睨着她,她却不害怕了,嘟着脸把嫩生生的手指头送他面前,近到险些戳到他眼睛,上面两道灰扑扑的鞋印格外显眼。 “宁宁手疼,要吃十串糖葫芦才能好。” 十一回来正撞上这一幕,刚要上去帮忙,就听到自家主子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去给她把那一垛糖葫芦买来。” “还有,那三个孩子,找到他们家里人,”宋谏之抱着人上了楼,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第35章 三十五 宋谏之逮了撄宁这只落汤鸡塞进明笙房间, 撂下一句‘给她洗洗’便要转头离开。 可撄宁现在是个不知事的,加上刚挨了欺负,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还畏畏缩缩的不肯往里进, 好像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躲在宋谏之身后, 抱着他劲瘦的腰不肯撒手。 只敢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泪眼, 土拨鼠似的怯生生往屋里打量。 明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看着撄宁一身衣裳尽湿透了, 哭得眼圈红红好生可怜。 要知道, 她家小姐可是天塌下来都见不着半滴泪的脾气! 在府里时, 她常常因为偷溜出门被罚跪家祠,腿麻的走不动路, 只差把祠堂地砖跪出俩窟窿。却从来没哭过。连夫人都偷偷劝她, 掉两滴眼泪老爷就心软了, 结果小姐憋了半天,泪珠子就是不往外掉, 落寞内疚样儿倒是会装,但老爷见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 藏玉怀姝 第26节 明笙只当自家主子受了欺负,没准罪魁祸首还是眼前的晋王殿下, 又急又心疼, 要上前带着撄宁回屋。 可她往前走一步, 撄宁就往后退一步, 直接绕着宋谏之转起了圈,边退边眼巴巴的望着她的好夫君, 等他开口解救自己。 明笙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 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吓到她,问了一句:“小姐, 这是怎么了?” 二楼走道上无人。 宋谏之神色冷淡的摁住撄宁那颗不安分的豆子脑袋,言简意赅道:“被人下了蛊。” “这,这可怎么办……”明笙讷讷的追问,显然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宋谏之没应话,抬脚带着他身后的小尾巴进了屋。 “自己去洗。” 这话是说给撄宁听的。 说完他抬起手,无情的把环在自己腰间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奈何撄宁现在就是根粘人的扭糖,掰开了又粘上,最后两只爪子都被人攥住才老实下来。 可等到宋谏之松开手,她又皱着包子脸整个人都挂到他脖子上,嘴巴嘟得像包子尖儿的褶口,无助的小声抽泣:“宁宁乖乖的,不要冰糖葫芦了,夫君别不要宁宁。” 她湿淋淋的一对衣袖就这么缠在矜贵无匹的小王爷身上,明笙看在眼里,吓得瞠目结舌。 自家小姐这是中了什么蛊,能有胆量拔老虎胡须。 明笙余光瞥见晋王冷清的脸色,心中暗自为小姐捏了把汗,恨不得捂了自己耳朵,不敢再听。 宋谏之懒得再跟这个听不懂话的小蠢货讲理,捏着她一双腕子交到明笙手里,转身欲走,身后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了。 一张冷清的美人面先是被雨水冲过,现下又被泪水洗了一遍,白玉似的反光。她半张脸都贴在宋谏之腿上,露出点软嫩的颊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让她去上刑。 撄宁十八般撒娇武艺尽数使上了,一个人生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夫君不要宁宁了”“宁宁听话,宁宁最听话了”。 宋谏之紧咬了下牙根,提溜着土拨鼠的后领子把她拎起来,和撄宁脸差不多大小的手包住了她小半张脸,捏着她尖尖的下巴,神色瞧上去丝毫不动容:“再敢窝里横,就真把你扔了。” “不要,不要,”撄宁扒着他的胳膊急的小声嚷嚷:“不能不要宁宁。” 宋谏之长眉微挑,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看她:“怎么不能?” 撄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眼里包不住的金豆子扑簌簌往下掉,这一天简直要把前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一次补齐了。 她哭得面上泛出粉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无助,下眼睑红红的,头顶那个不成样的发髻几乎是缀在脑后了,活像街边被主人扔掉的小野猫。 她不知道窝里横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眼前人是自己清醒时避之不及的活阎王,也不知道他平日对自己有多恶劣。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宋谏之,虽然这人对她时好时坏,也总比自己孤零零的呆着要强。 撄宁额间一撮乱糟糟的发丝上坠下一颗水珠,滴进她眼睛里,她眨巴眨巴眼,忍住了不自觉的泪珠,不屈不挠的看着她“夫君”。 宋谏之深深地望着她的眸子,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你老实去沐浴,就不扔你。” 撄宁半信半疑的松开了手,抽抽鼻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明笙去了内室。 “啪嗒”一下关门声传来,明笙没拽住她,只见少女可怜兮兮的扒在屏风上,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间的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明笙怕她再掉金豆子,忙不迭的劝慰:“小姐听话,咱们先沐浴,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撄宁一双小手紧巴巴地抻住自个衣袖,留下一路湿淋淋的水迹,跟明笙泡澡去了。 - 宋谏之外袍被撄宁沾了个透,他沐浴完出来简单理了下账本和定国工送来的往年卷宗,倒头回屋时,便瞧见了在塌边坐着的小蠢货。 她只穿着白色的亵衣,头发擦得已干了大半,毛绒绒的披在肩上,额顶两根不听话的头发支愣着,和它主人一样不安分。 她一只手拿着根糖葫芦,一只手拿着个兔儿爷,怀里还抱着那垛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盘着腿坐在塌底的毯子上,自己跟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见宋谏之回来了,仰着张洗得白净的小脸卖乖:“宁宁沐浴完了,宁宁听话。”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车熟路的掐上少女嫩生生的脸。撄宁被掐的皱了眉,却还是老老实实的不挣扎,甚至歪了歪头往少年炽热的掌心凑。 结果头上冷不丁挨了个暴栗。 “小蠢货。”宋谏之敛着眼睨她,一双无情无觉的眸子中,闪过一线危险的锋锐。 撄宁噔噔蹬跑去把兔儿爷放桌上,把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架住,回身小鸟归巢般张开手,要抱他。 宋谏之毫不留情的将食指点在她额头上,把人推开。 可惜眼前是个不识相的,不光没有往后躲,还赖皮的扭了下身缩进他怀里。 “天黑了,宁宁要睡觉。”她绿豆馅的脑袋难得灵光一回,想起眼前人那句冷冰冰的‘那就买’,急急的补上一句:“宁宁要和夫君一起睡,自己睡好冷。” 宋谏之没应声,今天被这个小蠢货哭得头疼,看她眼睛一挤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冷着脸警告道:“要睡觉就老实点,敢动弹一下就把你扔出去。” 将人缠得死紧的撄宁闻言愣了一下,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宋谏之,缠人的时候,亵衣错开的领口松了两寸,露出一小片晃眼的白。 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紧张的看着他,大约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憋了一半的泪花还在眼眶里打转。 她眼里那种无由来的信赖,令宋谏之心底那点莫名的恶念无所遁形,周身都是阴沉沉的危险的气息。 偏生撄宁看不懂,得了宋谏之的首肯,她撒欢的跑到塌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条春卷,只露出个圆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下一下勾着人看,碎碎念道:“宁宁乖乖的,夫君陪宁宁一起睡。” 宋谏勉强按耐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冷着脸上塌躺下。 撄宁中个蛊变成了小话痨,小声问道:“宁宁今天是不是……” “再说一句,就把你扔出去。”宋谏之阖着眼,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这句话。 撄宁立时闭上眼,她现在没心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睡着了。 宋谏之睡眠轻,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糊感觉到怀里凑进来个毛绒绒的脑袋,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按耐住了第一时间要杀人的冲动,神色凛然的睁开眼。 只见身边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撄宁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却白的渗人,半丝血色都无,蠕动着往他怀里蹭。 他直觉不对,抬手摸上撄宁的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 撄宁勉力睁开眼睛,带着哭腔嘟囔:“冷,夫君抱抱宁宁。” 她边说边从被子里挣出只手,胡乱的摸索。 宋谏之一把捏住她腕子,把了下脉,并未发现异常。心中思忖一刻,大约猜到是蛊虫的影响。 干脆把两床被子一并扯来裹到撄宁身上。 好一会儿,她的体温才回升起来,牙关也不再打哆嗦,却不肯老实睡觉,莽莽撞撞的挣开被子往宋谏之怀中躲。 “宁宁害怕,要夫君抱。” 撄宁睁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贴在宋谏之怀里,吐出的气息都扑在他温热的脖颈上。 “再说一遍。” 宋谏之听到自己暗存诱导的声音。 他喉结滚动一下,想起那些暗昧的梦境,心底浮现出难耐的躁郁。 在稠黑的夜幕中,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危险和占有欲,打量着怀中人, 撄宁迷迷糊糊的冻醒,害怕的不行,只觉得温暖的被窝也不够安全,缠麻花一样缠上宋谏之,专注的望着他,颤着嗓音道:“宁宁害怕,想要夫君抱。” 他听见脑海中一根弦骤然绷断的轻微声响。 怀里这个人,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最无辜的话,反倒更易勾起人心中恶念,将这份纯洁狠狠摧毁。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窗格上,屋内也尽是细碎狂乱的声响。 一道闪电豁然撕开黑云,床帐内透出模糊不清的人影,伴随着一声声脆弱无助的求饶。 “难受,宁宁难受…” “夫君救我,救救宁宁。” 分明折磨她的就是眼前人,她却也只能可怜的像他求饶,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宋谏之心中生出混着暴戾的渴望。 尖锐的快感如刺一般扎进心脏。 宋谏之高高在上打量着自己的猎物,紧紧捏了她尖细的下巴,对上她含泪的双眸。 他骤然俯下身,牙齿碾住撄宁红似滴血的耳朵,享受着怀中细细的颤抖,语气危险的吐出一句,分不清是威胁还是呢喃的宣告。 “我治好你。” “你归我。” 第36章 三十六 骤雨初歇。 少女粉白的肩窝积了汗珠, 微微的发着颤,更衬得肩线伶仃可怜。 她哭的鼻尖红了,想抬手拉身边的人, 却只能无力地圈住他两根指头。 宋谏之拿被子将人严密的裹了, 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嘶哑:“睡。” “宁宁要沐浴。”撄宁吃力的攥紧手心的两根指头, 落在旁人身上却是猫挠一样的力气, 她那浆糊似的脑袋里迷迷糊糊挤出‘沐浴’这两个字, 一双水洗般的眼睛躲在黑暗中悄悄望着他, 带着两分未知的害怕。 “夫君晌午让宁宁沐浴, 宁宁乖乖沐浴, 现在也要……”她小声嘟囔的另人几乎听不清:“宁宁自己要沐浴。” 她话说得词不达意,宋谏之却精准捕捉到她要表达的意图, 不过是拿下午叫她沐浴那一遭来说事, 人呆了, 却还有两分不合时宜的机灵儿,卖乖弄巧的一把好手。 宋谏之指尖微动, 便察觉到身边人打了个颤,他轻不可察的哼笑一声,眸中是少见的餍足。 他轻轻撂下两个字:“等着。”, 说完便起身下床, 披上外衣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撄宁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努力的睁大眼睛, 警惕的望着忽明忽暗的窗外。窗外的竹枝被风吹的东倒西歪,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窗格上。 她害怕的往床榻里面缩了缩, 嘟着能吊油瓶的嘴瞥瞥门口, 再瞥瞥窗外,不明白自己等得花都谢了, 夫君怎么还没回来,眼眶里没一会儿就蓄满了大颗的泪珠。 离哭出声只差那么一点。 等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到外间重物抬动的声响,她勉强睁开被泪水粘住的双眼,还未看清眼前的光景,便察觉到视线一暗,自己连人带被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刚靠上宋谏之的肩膀,小小声抽噎着唤了声“夫君”。 “天好黑,宁宁害怕。” 话音未落,身上的被子就被扯掉了,她没来得及嚷一声冷,整个人就泡进了热腾腾的浴桶中。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哭得泪眼朦胧的小蠢货,一双矜贵得只用来批文执剑的手,略显粗鲁的挽起她一袭长发,简单扭了两下挽成个男子发髻顶在头上。 藏玉怀姝 第27节 “疼……” 这种时候她还不忘撒娇。 宋谏之听不出情绪的扔下一句:“自己洗。” 撄宁两只手攀在浴桶上,露出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眼神巴巴的追随着他,生怕人一不留神就没影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宋谏之点了矮几上的灯烛,整个人暴露在黄澄澄的烛光中,线条分明的侧脸被打上一层分明的浅影。 不一会儿,浴桶上露着那颗豆子脑袋沉了下去,脖子以下都缩进烘人的热水里,不大精神的玩起水来。 许是太累,没多久她就沉沉的瞌上了眼,怎么从浴桶中出来的,怎么上床的,尽数没印象了。 - 第二日,仍旧是雨幕朦胧的天。 一架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门外,黑缎门帘被雨打湿,却因内里附的牛皮纸,半丝湿意都未渗到车轿里。 泸州商贸繁荣,百姓多半富庶,这么架马车倒也不算显眼。 客栈小二照例给天字号贵客送晨起时用的铜盆和汗巾,没走到门口正撞上了明笙。 她顺其自然的把铜盆接过来,冲小二示意的点下头,便转身轻轻敲了敲房门。 明笙在门口长廊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就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晋王屋里看看,要知道,她家小白菜昨天哭着闹着要去找晋王,可是一进门就再没见过人。 她甚至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家小姐惹怒晋王被灭口的结果。 “进。” 明笙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屋内少见的燃着香,可晋王殿下府上从未点过香,她还以为他不喜燃香的味道。 轻烟袅袅飘落,明笙直觉空气中气味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晋王坐在矮几前,手里捏着封未启的信,听到她进来,连眼皮子都没掀动一下,开口道:“放那就行。” “是。” 没瞧见自家小姐,明笙心中急得不行,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在转身出门时,抻着脖子遥遥的往内间睇了一眼。 月绣得屏风遮不住全部的景象,她瞥见床帐缝隙间,露出一只手。 纤细的一只手,安静的搭在塌沿,一动不动,只松松搁在被子上,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可见一小片红痕。顺着手腕一线往里看,尽数埋在堆叠的锦被中。 明笙心中大骇,险些以为自家小姐被晋王灭口了,她鼓起勇气颤着嗓子,轻声问道:“王爷,要不要奴婢服侍主子晨起?” 晋王这才掀眼,眼风扫过她微微发白的面容,道:“不必。” 明笙无法,只能讷讷的应了,缩着脑袋行李退下了,临走还不忘关上门。 下面的人一早便递了口信来。 那女子容色出众,山脚客栈地处漳州,来往行人并不多。是以,难得来了个外乡人,打过照面的都有些印象。 奇的却是,影卫一路追查过来,那假掌柜最后现身的地方,是泸州城中街最热闹的酒楼,聚香坊。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两天半便赶到了泸州,原也算快的,可那假掌柜几乎是在他们抵城的同时,出现在了聚香坊。若要留在客栈善后,怎么想都是来不及的。 宋谏之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捏着一角置于燃香上,点点火星灼透信纸,余下的纸灰落进香笼中。 火光点亮了他眼底那抹暗藏的兴味。 他正要起身出门,身后就传来了依依的呼唤。 “夫君……” 撄宁刚睡醒,摸索着身旁冷下来的床榻,眼睛还没睁开便先喊出了声:“宁宁夫君不见了。” 她抽抽鼻子眼看就要哭出声,床前便站上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宋谏之看她在堆叠到不像样的被子里扑腾,挣不出来急得满头汗,干脆把这她肩头将人翻了个个儿,王八掀壳子一样帮撄宁解脱出来。 没成想这小王八得了救,第一件事就是扑到他身上,两只胳膊轻车熟路的吊上他脖颈。 将唇在他微凉的嘴角贴了下,极轻的一个吻。 “宁宁饿了。” “除了吃就是睡,你还知道什么?”宋谏之绷着脸,无情的推了推怀里得圆脑袋,瞧不上她这出卖美色换饭吃的小本买卖。 撄宁这才费力的睁开了眼,长睫轻颤如蝉翼,面上尽是睡足的粉意。 她不吭声了,似乎是被说的不好意思,将脑袋埋进少年怀里,赖皮的不撒手。 等宋谏之领着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下楼时,明笙急得围着桌子来回踱步,只差把地面踩出俩窟窿。 十一点了下手里的筷子,她不耐烦的皱起眉,连带着恨屋及乌,没好气儿道:“做什么?” 她顺着十一扬起的下巴看过去,只见步梯上一前一后走下来俩人,为首的那位一身墨衣,脸色冷清与平时无二,后面那个面上带着点融冰的粉意,亦步亦趋的跟着眼前人。 见自家小姐没事儿,明笙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只是用膳时忍不住睇两眼她腕子上的一圈红痕,像是绳子勒的,或者被人用力攥的。 她现在和撄宁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有心想问一问,结果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撄宁还是无知无觉的埋头吃她碗里的炸果子。 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抢着悄没声儿的夹碟子里的,松鼠藏食一样,小眼神儿瞄阿瞄,偷偷打量晋王的脸色。 明笙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彻底放弃了跟自家小姐交流。 十一今早一收到信就送去了晋王房间,现下看着王爷不动声色的模样,压低声音问道:“主子,卑职今日先去聚香坊探探?” “我同你一起。”宋谏之看着小蠢货碗里堆得小山高的炸果子,微皱着眉应道。 撄宁竖起的耳朵动了动,高高擎起手:“宁宁也要去。” “你不去。” “要去。” “不要。” “要。” 最后到底是三个人一齐出了门。 宋谏之刚在泸州落脚便派人去查过,姜家在城西,他们在城东,离了三十六里有余,倒是不怕她被认出来。为着保险,还特地叫她换了身男装。 谁成想,一进聚香坊,小二便殷勤的甩着汗巾迎上来,笑裂了嘴跟撄宁打招呼:“姜公子,好几年没见了,这去哪儿发财了?” 没等撄宁回应,又紧跟着接上一句:“今天还照着老四样来不?” 撄宁被问得呆住了,无助地抬头看向宋谏之。 正在这时,门口又走进一队人,为首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袍,眉目俊朗,看到撄宁时略显诧异地睁大了眼。 “撄宁,你不是去了燕京?” 第37章 三十七 不知为何, 在那白袍男子问出声时,分明自家主子还没有反应,十一却莫名觉得后颈一凉。 打从今日早膳, 亲眼见到王爷跟王妃拌嘴, 他脑子里那根弦就绷了起来。 他前十几年, 可是没见过晋王殿下跟谁一来一往的较劲儿, 更何况王妃现下行为举止和稚子没什么两样。看得顺眼不愿意废话, 看的不顺眼就人头落地, 这才是王爷一贯的脾性。 十一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白袍男子, 只见他笑得如沐春风, 眉目间还刻写着两分出乎意料的欣喜,这么看来, 这人铁定是王妃的旧相识了…… 撄宁头顶挽着个像模像样的马尾, 又穿了身素色的男子衣裳, 半分妆色未上,虽然瞧上去细皮嫩肉, 没有少年英武之气,但胜在生了一张没什么颜色的木头脸,唬唬人还说得过去, 像个世家娇养的小公子。 原是没有那么轻易认出来的, 不然她当初也没法子男装行商了。直到现在, 泸溪客商还对姜家旁支族里有个小公子擅商易这件事深信不疑。 可面前人只扫一眼便精准的将人识了出来, 若非极熟悉,那就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宋谏之敛眸斜睨着身边的小蠢货, 只见她一手牵了自己的袖子, 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求助的看向自己。 活像是被扔进狼堆里的兔子,可怜又可爱。 可他并没有那个怜香惜玉的劲儿, 心底不由冷笑一声,略显无情的拽回那一角的衣袖,等到看人急了,巴巴的抱住他胳膊,才没什么情绪的抬起眼望向对面的人。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白衣男子身旁的两人点头示意过后,便跟着小二去了内厅。 那人看到撄宁没有应声,长眉微蹙,低下头凑到她眼前,轻声道:“怎么,两年未见,连二哥都认不出了?” 姜淮谆是三年前中举 ,算是崇德帝体谅,将他下放来泸州老家任通判。毕竟姜家已经出了个仕途顺风顺水的姜淮旭,引了朝中上下多少世家子弟侧目,姜淮谆再不下放历练,就偏心的太过招眼了。 崇德帝一向有借毫无背景的姜家来制衡世家之意,却也懂分寸的把握。 打压可行,但踩在世家脸上行事,只会惹得狗急跳墙。 姜淮谆自小妹两年前赴京,便再未同她见过面,眼下出其不意的碰见了,眸中的愉悦简直要凝出实体。 结果冷不防的被人泼了盆冷水。 “她现在认不出人。”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轻动了下,就被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的撄宁精准捕捉到,乖乖拽上了他的手,宋谏之没回握,却也没推拒。 姜淮谆神色一僵,目光细细打量过幼妹懵懂的模样,用只有他们四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晋王殿下,二楼说话?” 太傅家嫡女和晋王姻亲一事,本就不是秘密,姜淮谆虽未赶得及回京送亲,却也能猜到和幼妹同时出现于此地的人是谁。 更何况,泸州知府为着晋王要南巡的旨意,还愁眉不展了好几天。 见对面人神色凛然瞧不出赞同的意思,他不得不解释了一句:“若是在外面杂厅用膳,咱吃顿饭的功夫,少说得有十来个人找她敬酒。” 他没点名,可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撄宁出于某种小动物的直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眨巴着眼看向身边人愈压愈低的眉眼。 嘴唇一张夫君两个字眼看就要喊出声,又想起出门前少年语气沉沉的警告,‘出门安分点,敢乱说话乱动,接下来的日子就别想吃零嘴了’。 及时抿住了嘴。 她当时听到这个警告可是全不在意,只装当没听见,垂着头露出一截颈子,纤细的指头缠着腰间的鞶带,饶了俩小布包,两根缠住的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架。 她脑袋虽不灵光了,但也记得撒撒娇,夫君就会顺着自己了,明晃晃的蹬鼻子上脸。 直到十一听王爷的吩咐,把她剩下的大半垛冰糖葫芦收走,她才急得蹦了高,一落脚就要去追,但被人揽着腰箍起来着不了地,胡抓乱蹬怎么耍赖皮都没有用,她才悻悻的垂下头,眼里包着泪承诺一定乖乖听夫君话。 爱撩事儿,又没点真本事,就是欠管教。 现下,宋谏之沉着脸未语,坠着这根小尾巴往楼上包厢走,姜淮谆则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后。 藏玉怀姝 第28节 等三人坐下点好菜了,十一从外头回来,默不作声的冲晋王点了点头。 “晋王殿下,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是见到幼妹喜不自胜……”姜淮谆神情不复方才的轻松,可他一门心思放在撄宁身上,没注意到晋王愈来愈冷的脸色:“烦请殿下告知微臣,撄宁这是怎么了?” “中了蛊。” 宋谏之嘴上回应着姜淮谆,却没分给人半个眼神,他懒洋洋的看着撄宁喝了口热茶,不知是被烫到还是哭到,皱着脸吐了吐舌头,而后第一时间抬起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蠢死了。” 见她这幅委屈的模样,宋谏之莫名舒坦了些,勾着唇撂下句点评,大发慈悲的将小二送来的牛乳茶挪到她面前。 显见,没有半点在她娘家人面前收敛恶劣行径的意思。 撄宁投桃报李的仰着头要亲,结果被他一下子捏住了半边脸。 姜淮谆见这俩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没忍住出声打断道:“可有治好的法子?” “正在查。”听到他的声音,宋谏之半挑的眉放下了,眼底那点笑意亦不见了踪影,他执起茶盏饮一口,冷淡道:“缘因我起,本王自会负责到底。” 楼下唱着出围魏救赵,锣鼓声伴着武生咿咿呀呀的唱腔,迎来围观食客的一片鼓掌叫好。 “说起来,我好像听过和撄宁现今相似的病症,就在这几日,”姜淮谆顺其自然的捋好自家妹妹团得乱七八糟的衣袖,拧着眉思索道:“总隐约记得听过,却想不起在哪儿了。” “你听过?”宋谏之听到这话,眼神几乎是立时扫了过去:“给她看诊的大夫说,上次见到这种病症是十数年前。” 姜淮谆心中也急,却只能想起个模糊的印象:“确实耳熟,大约是吃饭时候听说的,记不分明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宋谏之指腹摩挲在盏身上,串想这一路来的细节。 加上十一,有三个人都在认真寻思蛊虫的事儿,唯独撄宁这个当事人,一门心思扑在吃上,两颊塞得满满当当,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姜淮谆给她夹菜的筷子没停下,她满满当当全盘接收,菜叶子都吃的津津有味。全不像当时在姜家,他给夹了一箸小青菜,就垮出张苦瓜脸。 宋谏之瞧她这幅心无旁骛的模样,活似是挨了多少饿,他似笑非笑的扯了嘴角,眼梢挂着几分戏谑:“这般能吃,干脆把你卖了抵账。” 小蠢货闻言呆呆的抬起头,仓鼠一般不停咀嚼的嘴磕巴了下,不敢置信道:“不能卖宁宁,值钱,不能卖。” “就是值钱才卖。”他恶劣的压低声音,生怕她听不懂,一字一句的说:“卖给这家酒楼,给人上菜,只能看,不能吃。” 撄宁表情如遭雷击,却还模糊记着不能乱说话的警告,只能撇着嘴埋下头更加努力的扒饭,生怕吃完这顿没下顿,金豆子抽着鼻子忍住了才没掉进饭碗里。 姜淮谆:“……” 怎么呢?他这个娘家兄长还在喘气吧? 隔着屏风的两丈之外,传来小二的迎客声,未曾收敛的交谈声尽数传过来。 “今日来得巧了,正赶上聚香坊换了新的戏折子。” 同行的另一青年男子笑着应道:“托赵兄的福。” “话说起来,贤弟听说街上的传闻了吗?” 宋谏之听在耳中,眼神凝在楼下的红鼓上。 “挺玄乎的那个?” “对,照理来说,痴儿是娘胎带出来的病症,这挺正常的人,来咱泸州贩粮还赚了不少,结果无缘无故的傻了,实在是蹊跷……” 姜淮谆刚要拍手应是,只见面前剑光夺目,在出鞘的下一秒便无声息穿透了屏风,他慢半拍的看向晋王,正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厉色。 戏曲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却说那孙子随军行,大战魏军于桂陵……” 宋谏之已破开屏风,阔步逼近旁边包间里手臂被剑刃划的血流汨汨的男子。 “你…你做什么?我们要报官了……”安然无恙的那人搀着受伤的‘赵兄’,往后退到另一面屏风上,眼神里写着恐惧,嘴上却强逞英雄。 “谁派你们来传话的?”宋谏之挽了剑抵在男子颈上,语气几近嘲弄,眸色却淡漠似水:“你最好实话实说。” 刚要狡辩听不懂的男子脸色难堪起来。 宋谏之喜静,兼之担心撄宁看热闹不安分,上楼时挑了背对戏台的包间,而这俩人,口口声声说着赶上了聚香坊的新戏折,却来到看不见戏台的位置。 “我,我们也不认得,只是收钱办事……”颈上一阵刺痛,那人察觉面前之人是真会杀他,抖得更加厉害:“他是个男子,生得深目高鼻,不是当地人,他交代我们……”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喧哗惊呼声。 一行人闻声看去,只见正对面的栏杆上站着一红衣貌美女子,神色惨白,嘴角扯着一道扭曲僵硬的弧度,在对上宋谏之等人的目光时,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十一立时认出,她就是那个假掌柜,正要过去将人擒住。 红衣女子便如折翼蝴蝶一般,生生从二楼坠了下去,‘砰’的巨响中,为地面染上一摊刺目的红。 宋谏之微微眯起眼,看着纷纷逃窜的人群,眼尾勾起道青痕,眸中掠过一抹隐隐的邪肆。 “好一出,围魏救赵。” 第38章 三十八 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就有事不关己旁观热闹的,楼下墙角柱后还躲着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的食客。 唯独二楼这一方天地,静得渗人。 宋谏之深知他们甫进泸州城, 行踪便暴露无异, 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皮底下。从刚开始下蛊, 引他们来聚香坊, 到现在这一出出戏, 全是规划好了来拖延时间的。 既方便幕后人有时间平账, 又能迫使他们一行走到人前。 只是下蛊之人横跨两州, 地界大人流多, 若不主动入瓮,恐怕难以排查。 宋谏之手中挽了个剑花, 正要放人走, 怀里便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现在人事不知的撄宁。 她额头抵在宋谏之胸口, 一边遮掩视线,一边忍不住露了只圆溜溜的眼睛往楼下看。 “兔儿爷, 她好像兔儿爷,宁宁害怕。” 全然没意识到全场最吓人的就是自己巴巴费力抱住的这个。 她一句‘兔儿爷’倒叫宋谏之注意到了,那假掌柜跳楼前诡异僵硬的笑, 像极了泥塑的假壳子, 半丝人气都无。 撄宁活似第二件衣裳, 紧紧扒在‘夫君’身上不肯撒手, 连这人方才要把自己卖掉抵账都抛到脑后记不得了。这点倒跟中蛊前一样,只记吃不记打。 “安分点。”宋谏之推开她埋到自己怀中的豆子脑袋, 以手为绳, 捆了她两只手捏在身边。 姜淮谆在此地也有几个年头了,泸州一向以来平稳安定, 至少在他面前鲜少出过这么大的乱子。 他定了定神,跨过屏风轻手轻脚的来到晋王身侧,想把撄宁揽到自己身后,却被她扭糖似的一转身躲过了。 当真吃里扒外得紧。 “这两人和跳楼之人,可有瓜葛?”他默不作声的隐去了殿下的称谓,看着少年轻声问道。 晋王执剑破开屏风之时,他心中也隐约有了些猜想,这俩人明显是被人推出来传信的,什么痴儿怪病的言辞,尽是说给他们听,叫他们以为撄宁中蛊并非个例,以此来混淆视听。 可这直挺挺跳楼的女子,与此事有何关联?坠楼之前她的目光分明是看向了晋王。 总不能是桃花债,报复到了撄宁身上。晋王殿下可是出名不近女色,燕京甚至有传言道他只愿与死人为伴,除了爱杀人找不出旁的喜好。 姜淮谆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望向眼前这对冤家。 宋谏之微敛着眼,目光凝在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女子,声音辨不出情绪:“她和下蛊之人,生了同一张脸。” 姜淮谆听出他话中的机锋,先是给巴巴望着桌上茶点的撄宁拾了块桂花糕,而后追问道:“不是同一人吗?” “不是。”他一开始心中就有怀疑,只是没法断论,那假掌柜若要留在客栈善后,便无法和他们同时出现在泸州城:“她如果不是披了假面皮,那便是被姊妹操控的双生子。” 晋王话说的冷淡,姜淮谆却被这充满恶意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是为了拖延时间妨碍查盐政案吗?可他们为何要冲着撄宁来?” 话刚问出口,他就猛然回过神来,这蛊若是下给晋王,简直是明晃晃的告诉皇帝,泸州盐政有异。事情没放到明面上,还有轻拿轻放的可能,一旦摊在明面上,不彻查难堵悠悠众口。 他喃喃自语道:“我竟不知泸州盐政一脉,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可他们怎能断定,给撄宁下蛊能拖时间呢?” 宋谏之无视地上两人扭曲的表情,手腕一转在人衣衫破碎的胸膛上刻了个‘五’字,收回目光道:“盐政司向来独立行事,所走行策律法无需经州府之手,你不知情,正常。” 他无形中略过了姜淮谆后面那句,所幸姜家子女是一脉相传的短心眼,转头就抛到了脑后。 唯有十一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形势,暗忖王妃这兄长委实有点迟钝,万望王妃解蛊之后能开窍些,不然照王爷锯嘴葫芦的性子,实在是难办。 只是……幕后之人不止能猜到他们离京的路线,还能拿捏准王妃中蛊一事能让王爷上心,满朝上下,也找不出几个。 “可跳楼这一出是为何?”姜淮谆寻思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宋谏之皱起了眉,长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本不欲作答,偏偏胸前生出个不听话的圆脑袋。 撄宁眨巴着眼看他,有样学样的重复道:“对呀,她跳楼作甚?好吓人” “鹦鹉么你?”他手中金戈之声响起,利剑回了鞘,空出只手捏上撄宁吊油瓶的嘴巴,面色冷淡的解释:“为了让你多当一阵小傻子,或者,当一辈子小傻子。” 先是找人来传话诓他,若能有效,便不必再启用后手。若是无用,索性便让那个生了一样壳子的人当面跳楼作罢,断了希望,将他们彻底拖入迷雾中。 那人从他们上楼时便在对面藏好了,只待观察他的动静,随机应变。 撄宁听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小傻子不是好词,委屈的皱起包子脸,要往后退挣开宋谏之的手,可嘴被捏的通红也没挣开,呜呜咽咽的唤起了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松开手,任由她老实攀在自己胳膊上。 心中那点被算计的恼怒,在对上她那双懵懂天真的圆眼睛时,不知为何骤然泄了气。 “十一,带他们从后门出去,就现在。” “是。” 十一虽疑惑不解,但多年随身侍从的经验令他不予多问,第一时间提着瘫软骨头的两人往外走。 “再见到那人,就告诉她,来同舟客栈见我。” 安然无恙的那人抖着腿,既不敢置信自己从阎王底下讨回条命来,又担心事后免不了麻烦,干脆壮着胆子实话实说:“我们确实不认得他,只是在街上撞见的,恐怕再难遇到了。” “会再见的,”宋谏之眼底掠过一线盎然的杀意:“照我说的办。” 本来注定的死棋,从他手下活着离开了,必然会被找上门。 至于到时候,这俩人能否保命,他就懒得考虑了。 姜淮谆虽摸不清晋王打算做什么,但被他这幅胸有成算的笃定模样说服了,略一犹豫,问道:“那我们也走?” 宋谏之却不慌不忙的回到位置,捏起茶盏轻缀一口,坐得稳当:“来不及了,你同僚大约到楼下了。” 话音刚落,一行衙门官员便横冲直撞的进了酒楼,封门、逮人、保护现场,操作行云流水得紧。 惊的姜淮谆嘴张的能吞下个鸭蛋:“我怎么不知我们衙门办事效率这么高……聚香坊离州衙少说十几里路……” 藏玉怀姝 第29节 除非,从他们一进门开始,就有人提前报了案。 他按耐住心中的诧异,担忧的目光望向自家幼妹,她这一遭泸州行,焉知卷进了多大的风波? “去楼上查,在场的人一个不要放走。” 楼下发号施令的人穿一袭绛红官服,束发的玉冠在一缕日光下显得通透异常,乌发合着玉白的面庞。确实是老熟人,他的同僚主簿徐彦珩。 徐彦珩控制住现场,一面马当先撩袍上楼,先是去了对面包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细细翻看了桌面的吃食,一一探过屏风的织面,随即目光一凛,隔着十数丈远的大厅直射过来。 姜淮谆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的晋王,再看看浑没心事的家妹,颇为无奈的当起这个场面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刚抬手要同人打个招呼,却瞥见徐彦珩变了脸色。 原本锐利的眼神在看到自家幼妹时,缓和了下来,眸光微动,立时转身奔走过来。 不过两息时间便出现在了他们包厢门口。 “徐主簿,此时你莫要声张,先领人……” 姜淮谆还没看出眼前这一幕的怪异,宋谏之却在人身处对面时,便察觉出他目光的落点,眼色沉了下来,抬手搭在撄宁身后椅背上,温热的掌心卡住她后颈,拿捏小猫小狗的随意姿态。 “看本王回去,怎么整治你。” 他气息就贴在撄宁耳后,漫不经心的调。 语气也实在算不上严厉,甚至隐隐含着两分笑意,却令掌中人缩起了脖子,莫名想起了昨夜难耐的折磨,乖乖的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往他怀里拱。 想噘嘴又不敢,声音可怜得很,对不起她这身风流倜傥的男儿装。 “宁宁乖乖的,夫君不要吓我。”她嫩生生的手指没规矩的捏上宋谏之的衣襟。 ‘夫君’两个字,方才开了阀,眼下便更加不值钱的往外抛。 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只身站在门口的徐彦珩扫过这一幕,神色微顿,随即挂上无懈可击的浅笑,先冲姜淮谆颔首示意,再作揖低声道:“见过晋王殿下。” 见少年神色冷淡并未回应,随即沉声道:“不知晋王殿下已莅临泸州,下官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责罚。” 州衙小官,何曾见过晋王,能认出他靠的是谁,尽在不言中。 姜淮谆看着晋王的脸色,后颈莫名一凉,打圆场道:“莫要声张,先让我们离开此地。” 第39章 三十九 姜淮谆话音刚落, 挠了挠头,又忙不迭的补充了一句:“那女子是自己跳下去的,此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州衙便先不要插手了。” 徐彦珩眉目不动, 视线扫过屋内三人, 看到破碎的屏风是目光顿了下, 而后遥遥睇向对面的护栏。 他行礼的姿势未变, 说的话却没那么恭敬:“卑职冒昧问一句, 此女坠楼可与殿下有关?州衙今日收了封报案信, 言道聚香坊有一女子……被逼自戕。” 最后四个字他放缓了声调, 一字一句。 宋谏之怀中挂着个缠人精,一手捏猫儿似的捏着她的后颈, 一手轻点在桌面上, 没有应声。 坐在对面的姜淮谆看到这场面, 颇为自己这同僚一板一眼的榆木脑袋发愁,他本来就被今天这一出出的戏唱的脑子不够使, 急得快把眉心捏出个褶子,解释道:“我和晋王殿下一同来的聚香坊,进来之后便没分开, 旁边包厢的人安然……” ‘无恙’两个字被他囫囵吞回了肚子里, 话锋一转道:“已经离开酒楼了, 我来做担保。” “可此案牵扯人命, 卑职不能掉以轻心……” 姜淮谆想起自己初到泸州州衙,曾大赞徐主薄为官刚直, 眼中不揉沙子, 那时候的他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一幕,怕是要五味陈杂的。 他这厢愁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厢,撄宁被人拎兔子一样拎起来,老老实实扣到座位上。 宋谏之漂亮的眼睛扫了过去,语气平淡道:“本王要带人走,不能?” 边说边抬手拦住了撄宁大献殷勤要喂他桂花糕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颇为嫌弃:“安分吃你的。” 显见是半分要解释的意图都没有。 大约落在晋王眼里,杀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交代的事情,更何况,此人并非为他所杀。 姜淮谆陡然生出一种既要当爹又要当妈的辛苦感。 他草草冲晋王行了个礼,拽着徐彦珩的半拉胳膊将人带出去讲明原委,最后还不忘嘱咐人切忌声张,只当不知此事便好。 包厢里,撄宁默默往肚子里塞了半碟子茶点,噎得直梗脖子,自己面前的茶喝灌完了还没了,顺手捞了宋谏之面前的来喝。 她傻了之后,倒平白多出些往日未曾见的勇气,换做之前,便是噎死,她也不敢拿活阎王面前的茶。 宋谏之哼笑一声,讥诮的话还没说出口,怀里又黏上个小蠢货。 “夫君,宁宁想吃糖。” 她一把嗓子脆生生的,眼神澄澈可见底,配上这身飒爽男儿装,像极了大户人家富养的少爷。 可惜脑子不太灵光,全然没看出宋谏之周身的低气压,还在无知无觉的撒娇卖乖。 “不准。” “宁宁想吃。”早晨出门时用过这一招,好使。 她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印象,身后无形的尾巴都快翘起来,却被人一根手指顶住额头推了开来。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那双瞧不出情绪的漂亮眼睛睨着她。 撄宁莫名生出些乖觉,嘴巴一撇,王八一样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恰在这时,姜淮谆和徐彦珩一前一后回了包厢。 “卑职冒犯,这便送殿下离开聚香坊。” 他一句话从头到尾未提晋王妃,担忧的眼神却不无克制的落在撄宁身上,一闪而过。 撄宁正被宋谏之吓得六神无主,长睫颤颤抬头望向面色和善的另外两人。 看到徐彦珩时目光一顿,然后一双眼睛笑弯成月牙,两只无措攀在桌案边的爪子抓住了来人的手。 方才姜淮谆哄了半天没换来的一句‘哥哥’,现下竹筒倒豆子一般,不要钱的往外倒:“宁宁想要糖吃,漂亮哥哥给我,我给你这个。” 她抽掉鞶带上的一只玉佩,摊在手中递过去,干起了顶天的赔本买卖。 全忘了这玉佩是她早晨换男装时,废了好些口舌跟‘夫君’讨的,出门时还稀罕了好一会。 徐彦珩怔愣一瞬,按耐住习惯性要摸撄宁圆脑袋的手。 没接那块看上去就价值连城的玉佩,放手从怀襟中拿出两片麦芽糖,放到撄宁实诚摊开的掌心中。 他与撄宁自幼相识,家都落座在左右直通的一条巷子里,在他们尚还懵懂无知的年龄,家中老人也曾说过嫁娶的玩笑话。 可惜世事无常,京中晋王大婚的讯息传来,他便知自己所思所想成了奢望。 徐彦珩喉咙艰难的吞咽一下,那句‘王妃’在口中转了两个圈,到底没唤出口。 只是往旁边退了退,跟在晋王身后下了楼。 撄宁从别人手里得了好,也不再扭糖一般缠着宋谏之,而是巴巴的跟在徐彦珩身边,亦步亦趋的往下走。 她一门心思长在吃食上,哪能注意到活阎王要杀人的冷峻神色。 宋谏之只身走在前面,眉峰危险的压住,眼尾拖出道昳丽的弧线。余光扫也未扫,却能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哥哥’,还有姜淮忿忿不平那句‘我不是你兄长吗?哄了半天还没有外人两块糖好使对吧,照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儿,只怕哪天被人还要给人数钱。’ 可不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宋谏之腰侧佩剑在日头下泛着冷然的光。 这只不够乖觉的蠢兔子,豆仁儿大小的脑子约莫是不会认主的,只灌了满脑袋的吃食零嘴。 没脑子,也没傲气。 教不听,也学不乖。 哪怕刚被他掐着后颈教训过,却仍会为了两块麦芽糖,不知死活的拽着旁人胳膊撒娇。在旁人面前蹦跶得欢。 眼下那人回了客栈善后,她又颠儿颠儿的跑到自己身边,一边鼓着腮吃糖,一边颇为大方的跟他献宝。 “夫君吃糖,一人一块。” 宋谏之脚步微顿,一双眼睛危险的眯起来,盯着面前的麦芽糖,随后抬眸,大发慈悲的分给撄宁半个眼神。 却在看到她那一脸的灿烂笑意时,陡然冷下了脸色。 如果撄宁现在是清醒的,便能发现他的神情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眸中没有半点热乎气儿,像是看一个死物。 没有愤怒,只是觉得这一幕碍眼。 方才面对红衣女子诡异笑脸时,都未激起的杀意,现下正附着在骨血中,令他听见太阳穴突突的血脉跳动声。 撄宁见他没回应,干脆正面扑到人怀中,仰着尖尖的下巴看人,圆溜溜的眼中写满了无措:“夫君,夫君吃糖。” 可惜她因为含着糖而鼓起的左腮格外招眼,招眼到宋谏之心里生不出半分怜悯。 撄宁那不灵光的豆子脑袋,实在想不起宋谏之早晨那句‘不准与旁人说话’的吩咐,她不知道怎么喊了那么多声夫君都没有回应,有些无辜又有些害怕的往人怀里拱了拱,拉着他的手摸上自己脸。 “夫君陪宁宁玩儿,”话末又小心的补上一句:“好不好?” 可眼前人还是一副冷峻的神色,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半分回应。 过路人多少带了些诧异的眼神打量过来,却没惊扰其中任何一个。 撄宁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印象颇深,又想起自己被没收的大半垛冰糖葫芦,更加铆足了劲儿的撒娇,翘着脚仰起头要去亲人,奈何身高实在有限。 跌跌撞撞的一个吻,落在眼前人温热的脖颈上。 “夫君怎么不理宁宁?”她还敢委屈的发问。 宋谏之贴在撄宁面颊上的手,腕子一转,狠狠捏住她下巴。 审视良久,才低声道:“我若不陪你玩,你找谁?方才那个漂亮哥哥么?” 见他开口说了话,撄宁的害怕消散两分,口中的麦芽糖被人捏的东跑西窜,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咯咯笑了起来,含混不清的撒起娇来:“宁宁乖乖的,夫君陪宁宁玩。” 她眼底反射着日头的光点,中间镶嵌了他的身影。 宋谏之的拇指无情的破开少女的唇。 撄宁傻乎乎的不知道躲,甚至乖乖张开牙齿,任他戏弄自己那根不安分的舌。 这么乖,却没换来人的疼爱,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警告 “再敢那般谄媚的同人说话,我就剜了你舌头。” 姜淮谆看徐主薄两块麦芽糖换了一叠声的哥哥,一出酒楼门便奔去了糖人摊子,正拿着老虎糖人喜滋滋的去赶人,便看到眼前这一幕。 藏玉怀姝 第30节 神色冷然的少年怀里挂了个没骨头的清秀小公子,一个眼眸微眯目光透着审视,一个被捏了脸还笑嘻嘻的往人手上贴。 姜淮谆赶忙走过去,老妈子般操心道“哎呀,这街上还有那么多人,真是有……” ‘伤风化’三个字,在他看到宋谏之扫过来的凌厉眼神时,噎回了嗓子眼里。 第40章 四十章 奈何街上来来往往打量的人实在太多, 这俩人本就生得扎眼,又是这么个不成体统的姿势 姜淮谆硬着头皮走过去,也没再提喊哥哥的事儿, 一把将老虎糖人塞给了撄宁, 指望她得了糖就能安安分分从晋王怀里出来。 结果没成想, 自家妹妹看着糖人眼睛都放光了, 接过糖却没有第一时间望自个嘴里填, 而是颇为假惺惺的递到晋王面前, 扯着人怀襟巴巴的说了声‘夫君吃, 宁宁不饿’。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 估计金豆子都准备好了,晋王殿下要是接过糖人, 她就能两眼一挤哭出泪来。 也不知这俩人往常是怎么个相处的法子, 照他看, 自家幼妹实在有些被卖了还要倒贴钱的意思在,刚被人捏着下巴威胁过, 现下被人摁着额顶那缕直愣的头发,嫌弃的推开,也不恼, 而是笑咧了嘴, 一边吃糖人一边跟在人身边。 不知道的, 还以为这糖人是晋王给买的。 当初皇帝赐婚的旨意刚下来, 泸州府的事情令姜淮谆忙的抽不开身,便派人加急往燕京递了信, 大意就是他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只盼一家人和乐美满云云。 缘由为何?虽则他离京前晋王方出仕,虽定国公领兵去了漠北, 与他并没什么交际,但朝上因为晋王一人,少说吵过三五次,一个个平时体面的老学究,气的瞪眼翘胡子,唾沫星子满天飞。 人不在京,都能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本人会是什么样,自然不言而喻。 当然,他的家书并没有用。 好在照他家撄宁这个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因为遭人冷遇而愤懑不平的,她一向擅长自得其乐。 只是现在看来,这俩人……或许不是他想象中那个相敬如宾两不相干的样儿。 姜淮谆抛掉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微…我先行回州衙,家妹现今心智不全如同稚子,只怕耽误您行事不说,还徒惹您心烦,不若让她随我回家暂居,待到有了解蛊之法,再将她送回。” 闻言,宋谏之将身边的缠人精扯开两寸,细细打量过,随后眼尾一敛,轻嗤道:“确实烦心。” 姜淮谆强自按耐下眸中喜色,刚要把撄宁拉到自己身边,便听到晋王话锋一转。 “不过,我的人,还是习惯搁在自己身边,本就是个没长性的,再不紧着皮子。只怕连该讨好谁都忘了。”他一个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却隐隐带着威压:“何况,我最厌恶旁人觊觎我的东西。” 宋谏之的话意有所指,姜淮谆也想起徐主簿对自家妹妹那份不动声色的熟稔亲昵,犹豫着住了嘴。 他半是不信,半是冲击,看撄兔子似的从晋王手下窜到泥人摊子,连说带比划的要了一个,颇为操心的跟上去付了钱,将随身带的钱袋子系到撄宁腰间鞶带上。 重又对晋王作了个揖,道:“那边有劳您照顾家妹。” “她现在不只是姜家女,更是晋王妃。” 宋谏之路过姜淮谆身侧时,漫不经心的警告道。 而后捏住撄宁后领,把窝在地上的那颗蘑菇拔起来。 也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一个高兴的往人怀里蹦跶,一个熟练地将人擒了腕子捆在自己身侧。 都说傻人有傻福。 姜淮谆在心中默默跟老天爷磕了个头,左右他家撄宁也不是个有心眼的,如今更是傻了,便多眷顾她两分福吧。反正他这个兄长,是真的救不了了。 这厢。 撄宁一路上得了糖人泥人,还看了半天的猴子戏,宋谏之纵容不说,回客栈时还体贴的叫十一把那半垛冰糖葫芦送到房里。 等她撒了欢的往毯子上一趴,他眼底才闪过丝讥诮的笑意,拎兔子一样把她拎到了塌上。 撄宁豆子大小的脑袋叫她生不出半分警惕,寻了个缝隙就要往地上跑,心心念念着她的泥人跟兔儿爷,逻辑不清的嚷道:“天亮,宁宁不要睡觉,夫君先睡,宁宁还要玩。” 宋谏之没有放人下去,还在她快要逃脱成功的时候抬手挡了一下,看她耍赖的滚了个圈,呜呜咽咽的嘟囔:“宁宁好疼,想和兔儿爷玩。” 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该说她机灵。 没中蛊之前,就爱在他面前耍些不痛不痒的小聪明,中蛊之后,这种小心思更多了,却也更加不够使。 宋谏之捏着她后颈,看她痒的缩在自己掌心又笑又嚷,眼尾都浸了浅浅的泪意,他思虑一瞬,是高抬手放过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蠢货,还是好好将她惩治到长记性。 “夫君,痒,痒……” 撄宁抽着鼻子小声求饶,谁知身后的人这般好说话,她尾音刚落,钳在自己后颈的大掌便松开了,她脚往外一伸正预备往下溜。 几乎是在同时,被人提了起来,她目光依依不舍得的看向毯子上的‘玩伴’,不等撒娇,便听到耳畔撂下一句。 “不怕你那兔儿爷吃人么?” 撄宁眼神一凝,缩着脖子迅速反身钻进宋谏之怀里,还倔强的伸着小短手扯床帘。 “宁宁要睡觉,要睡觉了。” 茜红色的床帘竟真被她胡乱扯掉了一扇,朦胧的罩在两人身上。 宋谏之眸色变深了些,敛眸看着怀中巴不得钻破他衣裳的圆脑袋,无情的接了一句:“我忽然想起有事没办完,要下楼一趟。” “不要,不要,夫君最疼宁宁了,要陪我。” 少年微微不动,几乎是骑/坐在他腿上的撄宁不依不饶的环紧他的腰,殷殷求人怜爱:“不能抛下宁宁。” 宋谏之既没动身,也不作声。 她脚上的一只白布袜混乱中蹬掉了,伶仃的脚踝就蹭在宋谏之膝盖上,隔着茜红的透色床帘隐约可见一抹雪白,勾着人去狠狠攥住,像攥住一只不安分的鸟。 整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扣在他怀中,一迭声的祈求:“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抬了手,玉石相击般的一把嗓子里掺了喑哑:“还记得我今日同你说过什么?” 撄宁睁开一双朦胧的泪眼仰头看他,脑袋烧的快冒烟也没想起半句,又觉得这人今日似乎格外心硬,昨日分明她撒个娇就能成的事儿,现在求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成效。 她有些委屈的撇了嘴,嫩嘟嘟脸贴在宋谏之掌心,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口。 想要浑水摸鱼:“宁宁最喜欢夫君了。” 宋谏之启唇,无声且精准的的咬住了那个‘最’字,下一瞬便将人抱回塌上,目光沉沉的咬住她桃子般的脸颊,留下一圈个浅浅的牙印。 撄宁懵懂的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牙印,不知所措的想说话,结果口中被人塞了两根修长干净的指头。 “安分点。” “舔。”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怀中人,说话语调懒洋洋的,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撄宁舔过糖葫芦,也舔过糖人,不明白夫君为何要把自己当成吃食,好奇的歪了歪头,乖乖听话。 窗外白昼日光晃眼,一路照进来,因为床帘的阻隔只余下浅浅的光晕,似梦非醒。 少女眸光微颤,望着宋谏之收紧的下颌和吞咽的喉结,眼中却满是懵懂的天真。 可惜这嫩羔羊生在了狼窝里。 怕人真的离开,只能乖乖听话,让褪衣衫就褪衣衫,将自己翻烤好了送到人嘴边。 她累的辛苦,却不知那人毫不餍足,甚至为她不够清醒的眼神暗暗不满,力气也重了两分,迫不及待的渴望更多,渴望她清醒无助的沉沦,只能竭力稳住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的手。 那根她没送出去的玉佩络子最后系在了她手腕上。 - 十一睡醒后便收到了燕京的信,早膳也没用,第一时间去了王爷房间。 未曾想在门外长廊上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见到他,便过来拉着他的袖子缩到角落。 第41章 四十一 俩人一前一后缩在长廊死角处, 十一被拽的措不及防,刚要开口相问,就见明笙一根指头比在唇上, 轻声‘嘘’了两下。 “小点声儿。”明笙说话只留了气音。 十一便也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大清早不下楼用膳, 在王爷王妃房门口做什么?” 谁知明笙听到这话立时瞪起了眼, 拽着他衣袖的手没松开, 还又扯了把:“什么王爷王妃的房间?那是你家王爷的房间, 和王妃可没什么关系, 王妃的房间在这呢。” 说着她扬起下巴, 示意的点了点身后的空房。 客栈里总共没几间天字号的房, 这条左长廊六间房尽数被晋王定下了。 “原本就只有五间房住了人,现在王妃的房间也空出来, 岂不是暴殄天物白白花银子?”明笙有点心虚, 话却说得冠冕堂皇。 十一性子老实, 耿直道:“无妨,没几个钱, 先去用膳吧,我瞧你昨日晚膳就没吃什么东西。” 明笙恨他生了块榆木脑袋,急得就差跺脚, 又怕发出声响:“哎呀, 不是因为这个, 是……我昨日路过门口听到王妃好像在哭……” 她一句话说的支支吾吾, 十一却一窍不通。 “王爷知晓王妃心智不全,约莫不会因为些小差错和王妃生气, ”他微微侧头, 定定的看着明笙:“你是不是听错了?王妃现下心智如孩童,吃不到糖葫芦要哭, 不让出门玩也要哭,兴许是因为小事闹性子呢?” “……”明笙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急得面颊微红,想反驳,又觉得自家小姐这几日小性子确实多的离谱,金豆子好像储备了满怀,用得上了就挤两滴,颇有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 她惯来能言善辩的嘴巴变得蠢笨起来:“不是…哎呀,是因为……” 自家小姐和王爷虽然成了婚,但两方一直是有分有寸的,平日里话都不多说几句,更何况同宿一塌? 现下她家小姐中了蛊,俩人反而睡到了一处,还连着好几天,她倒不是担心旁的什么,可自家小姐现下还是个呆的! 明笙被噎成了金鱼,只会咕噜咕噜吐泡泡,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是因为……” 十一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算了,没什么!”明笙站直身,松开攥着十一衣袖的手,两个人在长廊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 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虽然约莫懂一些房闱之时,却也不好意思跟个男人讲,无奈的转移了话题:“今日怎么还没人上来送膳?” 她在长廊站了个把钟头,还指望着楼下上来送膳,她好趁机抢过活来进屋瞧瞧。 结果等到一楼早客都零零散散的坐上了,还没有小二上来送膳,明笙眼巴巴下去问了趟,人家只恭敬地回了四个字——未到时辰。 “王爷不喜人打扰,向来是何时起何时唤早膳的。”十一十分老实的接过话头:“我现在正要进去,不过是公事,你不好接手。” 他一句话无形中戳穿了明笙的心事。 明笙头皮一麻,悻悻道:“那算了,你自己去吧。” 随即转身回了自己房里,路上还不大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藏玉怀姝 第31节 十一被她拦住的突然,只看出了她想进屋瞧瞧王妃安危的意图,其余的半点没看出来,只能无措的微皱着眉敲响了晋王的房门。 照理来说,现在辰时初,王爷应该早就醒了。 果不其然,他刚敲了两下门,里面便传来一声清冷冷的‘进’。 十一定了定神,不作他想,垂头进了门,再悄无声息的掩上。 屋内半开着窗,飘飘雨丝被掩帘遮防住,只有零星两个雨点溅在窗槛边,间或往屋里灌着徐徐凉风,冷也不冷,只多了两分清透。 晋王坐在矮几边,面前摞了厚厚的一沓奏封,正在执笔作批。 矮几旁还坐了个不大规矩的小书童,一袭长发拿根素簪子攒成了蘑菇,浑身上下跟没长骨头似的撑在案面上,大约本来是揽了研墨的活儿,手里捏着半块墨砖,可他进屋这会已经自娱自乐的玩了起来,不再是一圈一圈的捏着墨砖打转,反而胡乱在砚台里做起怪来。 要不是她眼皮子沉得睁不开,没几分精神,遭殃的怕就不只是一个砚台,而是整张案面。 听到房门开了,撄宁眼睛蹭一下亮起来,巴巴的抻着脖子回头看,瞧见进来的是十一,手里还只捏了个扁扁的信封,神情立时委顿下来。 她尖细的小下巴往案面上一磕,眸中含了两包泪,带着哭腔道:“宁宁肚子饿扁了。” “不饿,”宋谏之腕骨微抬,分给她半个眼神:“大清早起来又是糖葫芦又是甜糕,胡吃海塞了满肚子,你饿什么?” 他一句话无情得很,撄宁撒开手里的墨砖就要往他怀里扑,可满手零星的墨点子招人嫌,被冷冷推开了。 “那双爪子敢挨到本王,就给你绑了,”少年冷峻眉目不动,悄无声息的加码:“绑一天。” 撄宁双手被绑的记忆就在昨天,绑了那么久,想动不能求饶也没用,腕上还留了道浅浅红痕,属实印象深刻。 再没长脑筋的兔子被架在烤架上燎掉了毛,都得生点儿记性。 “宁宁要饿死了,”她借势往身后一滚,瘫道在地上,侧着头,半边软乎乎的颊肉被压得变了形。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眼尾淌成线:“宁宁饿死,就再也没有人气夫君了。” 撄宁昨晚用膳时不肯好好吃,只喝了半碗鱼柳粥,哼哼唧唧的说牙甜倒了吃不下饭,早晨刚醒就摸索她那半垛冰糖葫芦,宋谏之也不拦,任她一口一个山楂球的填了根,心满意足想叫膳时,才单臂环着她腰,一掌捂住嘴把人扔回了塌上。 你不饿,饿的话吃糖葫芦就够了。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撂下一句。 撄宁顿时如遭雷击,结果哭得眼皮子都红了,也没换来他半分心软,只能老老实实的跑到人前去讨好。 眼下十一也在,她哭得变本加厉,也不撒娇耍赖胡搅蛮缠了,只那么一躺,金豆子就往下掉,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戏台上的角儿都没她会演。 宋谏之不怒反笑,冷淡的下了判词:“嗯,挺有自知之明。” 说完也不管她,双眸离开奏封,睨了十一一眼:“燕京来信?” “是。”十一上前奉信,下脚处小心的绕开了撄宁躺的毯子。 信是五公主送来的,快马加鞭跑一路死了三匹马。 洋洋洒洒的五张信纸,前四张却尽是些怨怼愤恨痴语。 宋谏之微皱着眉不耐烦的一目十行看完,看到最后一页神色才缓和下来,却敛不住眼睛中的锐利。 他看完信立时点上火烛烧烬了,火苗跳动,他从信封中抖出一只虫草,形似冬虫夏草,但生得又有些不同。 宋谏之捏在指尖瞧了眼,沉声道:“人都还回去了?” “没有,”十一微弯着腰,交代道:“留了两个押在水牢,一个是城东戏苑的旦角,昭华公主宠爱有加,一个是右丞家庶子,平日和公主厮混家中都知晓,现下连着几日没回家公主府也查不到人,正悄悄派人查。” 宋谏之推开不死心蹭到他腿上的圆脑袋,将虫草装回信中:“知道了。” 他听大夫说到南疆蛊虫时,心中便提了根弦。 他接触的南疆人总共数不出几个,近来认识,又结了仇的,只有昭华搁在心尖儿的那个幕僚。 宋谏之初回燕京,元宵节上宫宴,散了宴只留他们几个小辈饮酒谈天,昭华公主身后正跟着那个南疆伶人。 原本还是老老实实的奉酒点茶,最后昭华公主没了正形,指节躺倒在人怀中,还嬉笑着要他给几个皇兄皇弟敬酒。 宋谏之本就厌恶这些迎来送往的宴席,抬脚欲走,那人却不知死活的拦在他身前,一只脏手拉住他衣袖不说,杯中酒异香四溢,显见是被下了药。 彼时他刚获漠北大捷,崇德帝特赦了可执剑上朝之权。 银光乍现,众人眼前那个笑靥生媚的南疆伶人,嘴角的弧度便僵住,被刺了个透心凉。 众人的酒醒了大半,昭华公主更是满脸不敢置信,这人是她高价买来的,合心意不说,还有手制香安眠的好本事,解决了她辗转难眠的老毛病。 她头一回专宠一人近半年之久,没成想只是给自己九皇弟递了杯助兴的酒,就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昭华公主几近失态的嘶吼,只换来宋谏之一句冷若寒霜的警告:“皇姐离这些脏东西远一点,才能勉强撑起你公主的皮囊,不然不知情的,还以为公主府是娼台妓苑。” 昭华公主受了这几乎是撕脸的羞辱,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还要警告宫人不要泄露出去。 一则,带伶人入宫已是大不敬,二则,给皇子王孙下药,便是助兴药对身体无损,却也难逃责难。 她心中妒恨已久,这次收到橄榄枝,没细想便接下了。 她当初为了留下这个伶人,还将他一双胞妹接来府上将养,南疆人不光擅制香,作蛊也是一把好手。 左右只要把人交出去,怎么坐都是旁人的事,不用脏自己的手,到时候还能不费力气的撇清关系。 但没想到宋谏之心思深沉到这般地步,立时便猜到了她。 昭华手中确实留了解蛊的药,她本也没想置人于死地,而且她想害的是晋王,看人出丑落了威风,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便也就出了这口恶气。 可这蛊怎么下到了晋王妃身上,她也不知情。 宋谏之的人趁她外出,将家中所有幕僚一并抓起来还不肯罢休,更是将她这些年所做恶行尽数统算出来,只待一纸奏疏交给父皇。 她这些年借着公主身份,别说荒/淫无度,就是罔顾人命的事情也没少做,这一纸奏疏递上去,她后半辈子算是毁了。 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将解药交出去。 这才有了宋谏之收到的这封信。 十一站回门廊处,有些不解的皱起眉,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王爷,既然您已猜到解蛊药在五公主手中,为何还要下蛊之人前来相见?” “昭华的脑子至多想到下蛊,她只为报复,后面这一出出的刺杀报信跳楼,绝非她的手笔。”宋谏之将目光移回案面奏封上,一双亮似白夜焰火的双眸中写满意气,唇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下,快到几乎捕捉不到:“既然敢来,就别想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 昭华公主是为了报复出气,幕后之人却想借她的手搅乱局面,拖得他分不出身,留给盐政司足够的填帐时间。 前者是私怨,后者是政事,哪一桩都不能善了。 至于那下蛊之人,约莫她下蛊时就没想过要活命,才心甘情愿给人当了棋子。 收到他放回去的活口信,怎么样都会来的。 “扣下的那两人,不必留了,人头送回五公主府上。”宋谏之将虫草收回信封中,毫不在意其中有个是右丞家的庶子。 十一正要应是,就听到‘啪’一声。 撄宁装了半天实在装不下去,这俩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她就颠儿颠儿的跑回去玩她的泥人兔儿爷。 但是她刚和兔儿爷对视了一眼,瞧着它只有两个墨点子的眼睛,骤然想夫君昨日那句暗含警告的话。 一扬手把它扔到了墙上。 兔儿爷本就是泥塑的,不经摔,撄宁无形之中又用了把巧劲儿,直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罪魁祸首却趴跪在毯子上,毛绒绒的脑袋埋进臂弯里,嘴里嘟囔小声着‘夫君’。 宋谏之看到那个粉身碎骨的兔儿爷,也猜到了她在犯什么癔症,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笑,站起身走到这只缩头乌龟的身后。 靴子尖轻挑了下她的小圆屁股,讥诮道:“起来,藏什么?” 第42章 四十二 春日时节, 天气虽然暖和不少,奈何泸州春雨绵绵,凉风一撩, 又是层薄寒。 撄宁轻衫里套了件严严密密的夹袄, 不伦不类的, 有她窈窕的身段撑着倒说不上难看, 就是有些挑眼。她趴在地上, 拿出了惯用的鸵鸟埋沙姿势, 招笑得很。 嘴里还呜呜咽咽的喊‘夫君’‘宁宁害怕’。 顶没出息。 宋谏之碰了她两下, 腰上就缠了个不依不饶的秤砣。 她本就沾了一手零星的墨点子, 现下哭得脸庞尽湿,硬生生把自己抹成了张花猫脸, 白是白, 黑是黑, 两色分明,还毫不客气的伸手攥紧了宋谏之的衣衫。 这情形, 十一一刻都不敢多留,赶忙行礼下去传信了。 “怕什么?没出息,”宋谏之皱眉看了看怀里的花猫脸, 拎着后领把人提开:“看看, 都被你摔成什么样了。” 他提着猫儿要转头看犯罪现场, 撄宁却一埋头躲进他颈窝里, 两手两脚从上至上狠狠把人箍住了,跟她爬树时的姿势差不了多少, 只是这树生了手, 不讲道理的推着她脑壳,要把她推开。 “宁宁不要看, 不要看……”她话说的小声,近乎呢喃,只记得牢牢抱住怀里的救命稻草。 她说着还担心起了自己‘夫君’,强忍着哽咽的哭腔,撅得能吊油瓶的嘴贴到宋谏之脸侧,小声咬耳朵:“夫君也不要看,怕人,宁宁保护你……” 这么说着,她十根细白的指头在少年颈后缠成了麻花,泪眼朦胧的模样。 倒平白多出些无用的英勇来。 宋谏之看她那张狼狈的哭脸,难得生出点儿怜悯来,正要把人抱回塌上,在看他被沾成浅墨色的亵衣时,那拇指盖大小的怜悯瞬间搓没了,下颌紧缩了下。 暗骂一声麻烦精。 那不知死活的小蠢货还要抻着脖子亲他,被宋谏之嫌弃的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了嘴。 他面无表情的拎着怀中人去洗脸,正巧十一叫来了洒扫的小二。 等撄宁回过神来时,屋内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矮几上还放着两方托盘,盛着一样的两菜一粥,只是撄宁那份鱼柳粥多放了半勺糖。 撄宁看到饭菜,黑葡萄似的眼睛蹭一下亮起来,转脸就忘了什么兔儿爷。 宋谏之一点头,她就老老实实的吃起饭来,大约还记着自己因为什么原因吃不上饭,豆子脑袋难得灵光次,边吃边伸着三根短指头保证:“宁宁一定乖乖吃饭,吃完饭再吃糖葫芦。”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得理她。 半晌,等着小蠢货吃饱喝足,摸着小肚儿歪在毯子上没了正形,他才捏着那只对半折好的信封,好整以待的开口道:“这么害怕那东西?” 他虽未讲明,但撄宁阖到一半的眼睛僵住了,宽敞袖口露出来的两截小胳膊上,立时竖起了细软的浅色绒毛。 她小心的往身后探了探脑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朝宋谏之的方向蹭了下,再蹭一下,小声道:“宁宁不怕,有夫君在宁宁就不怕。” 她但凡清醒一点,就能看出,晋王殿下问出这个问题时,满腹黑水都咕噜咕噜烧沸了,该唯恐避之不及,而不是把他当成救星。 “我若不在,你怎么办?”宋谏之瞟她一眼,面色冷淡的抛出个假设。 撄宁怯生生的目光生了小手一样,扒在少年身上,紧巴巴地跟了句:“夫君不会不在的……对吧?” 他不置可否,微敛的双眸涌出点笑意,抬手执起案上的狼毫,不再说话了。 藏玉怀姝 第32节 那蠢兔子果真上赶着咬了钩,绯红的脸蛋枕上他左边胳膊,可怜兮兮的目光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不知道累似的。 好像眼里只放得下他。 宋谏之没理她,她又大胆的躺到人腿上,仰着头看人,却只能看到他凌厉漂亮的下颌。 撄宁无法,飘阿飘的小眼神安分下来,拽拽宋谏之衣袖,软软的换了声:“夫君。” “嗯?”宋谏之把人拎起来,懒得再同这小蠢货一来一往的打机锋,干脆将她摆到案台前:“会写字吗?” 撄宁摇了摇头,又怕他觉得自己没用,找补道:“宁宁可以学。” “你照着这张,依样画葫芦抄一份。”宋谏之修长的指节在他撰好的宣纸上点了两下,而后捏起了一旁的茶盏。 撄宁费劲儿的捏起那根有她大拇指粗的狼毫,刚要抬笔,突然想起什么,歪着头看他一眼:“宁宁写了,夫君就在吗?” 宋谏之抬眸,对上她那双澄澈的圆眼睛。 这个小蠢货,处处都长成了他的反面。 胆怂、贪嘴、好懒、赖皮、烂好心。 没骨气,生着副不硬挺的脊梁,任人踩多少下都折不了,偏也没有比她更难拿捏难驯服的人。 宋谏之眼尾蕴出一痕,嗓音里鲜见的含着笑意。 “对。” 她清醒过来,回想起现在的事情,该是什么模样? 眼下撄宁却高兴的像捧了圣旨,喜滋滋的低头临摹起来,她中蛊前那手字就算不上板正,现在如何写字都忘了个八九不离十,字就更难看了。 她边写边咬着笔杆子发问。 “夫君,任人差遣是什么意思?” 宋谏之看着面前的卷宗,适时抬头瞧瞧她有没有把自己作成花猫脸儿,随意敷衍:“夸你听话。” 随即目光一顿,沉声道:“再咬一下笔杆子。就给你把嘴糊起来。” “宁宁听话。”撄宁乖乖停嘴,颇为心虚的瞄了眼被他咬出两个小牙印的笔杆,伸手摸了摸,抹不掉,只能垂下头老老实实抄她的‘卖身契’。 宁宁还要留着嘴吃糖葫芦,怎么能让人糊起来。 等到她一张卖身契抄完,明笙已经将宋谏之点名要的热汤送了上来。 清水汤碗里蒸着热气,撄宁抄得口渴,正腆着笑脸要接过来,就被宋谏之截下了、 她眼巴巴瞧着,他从信封里捏出只丑得不像样的虫子,扔进热汤中,而后放到了自己面前。 “宁宁不渴,夫君喝。”撄宁拉着宋谏之袖口,自以为隐蔽的耍小心眼,还不忘讨好的笑笑。 宋谏之顺着自己袖口望过去,从下至上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颌儿,吐出了可怕的话:“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来灌?” 他语调虽是上扬的,却没有半分能说和的意思。 撄宁攥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腕,谄媚的嘟囔:“夫君舍不得宁宁喝……” 话音刚落,见宋谏之松开了手,她麻利的站起身往外跑,没穿鞋子也顾不上。 奈何她生了两只小短腿,费劲的刚跑两步,就被人无情的擒住了。 撄宁圆溜溜的眼睛里瞬时含上两包泪,扭来扭去扑腾着想把人挣开。可怜她身上弱点太多,又被宋谏之摸得透透的。 这不,刚被人捏了把腰,整个人就软掉了骨头。 明笙看自家主子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犹豫着开了口:“王爷,主子她兴许是害怕,哄……” ‘哄哄就好了’还不等说出来,就见撄宁转头熟练地吊在晋王殿下脖子上,这一幕半刻钟前刚发生过,但明笙是头一回见,吓得眼睛都睁大了。 “夫君不要我了,夫君要毒死宁宁……”撄宁哭得好像要上路。 奈何凶手本人毫不手软,也没有哄人的耐性,烦躁的‘啧’了一声。 擒着撄宁坐到矮几前,一手掐着她两颊的软肉,一手捏着青瓷碗往她嘴里灌药。 一碗药汤下肚,她面上尤带着不敢置信,两行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两只手交叠在肚子上,呆呆的抽泣一声。 眼圈红红,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宁宁要死掉了……” 情状之真切,明笙简直要怀疑,她方才送来的一碗热汤是不是真被下了毒。 可是那热汤,是她自己守在药罐子面前熬了半刻钟的啊? 撄宁内心悲苦的好像吞了一肚子黄连,眼泪淅淅沥沥往下掉,毯子都湿了两块。她还是坚韧不拔的背对着宋谏之,哭得圆脑袋跟着一点一点。 正在这时,虫草的药效起了,她丹田中酝酿着阵阵热气。 人之将死,撄宁话也多了起来,垂着脑袋絮絮叨叨的念叨:“夫君别看宁宁,不好看,要死掉不好看……” 她还记得聚香坊跳楼的那个红衣女子,一张美人脸僵成了兔儿爷。 “宁宁长得好看。”她哭得凄凄惨惨,没成想被人擒着后颈一把拧回了脸。 “闹个没完了?”宋谏之又好气又好笑的睨着她。 撄宁呆呆的看他一眼,两只手登时捂在了脸上,好似忘记了面前这人就是给自己下药的恶人:“不要看……” 还没等她耍赖,一双腕子就被人轻松擒住拉了下来。 撄宁两根细软的眉毛拧着,双唇微启,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哭得十分不体面。 “丑死了。”宋谏之冷冰冰的下了评语。 撄宁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她抽泣着还要说句什么,唇上骤然一热。 “伸舌头。” 少年吐息间的热气就扑在她面上,撄宁一时间忘了掉眼泪,呆呆的听话伸出舌尖,结果被人不轻不重的咬了口,擒着她后颈的那只大掌展开,托住她后脑越贴越紧,鼻息交错。 分明是被强迫的仰起头,外人看来却好似是她不知羞耻的往上迎。 明笙紧紧垂下头,生怕被人注意到,是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等到小蠢货呼吸显见急促起来,宋谏之才往后退了两寸。 一双漂亮的眼睛睇着她,舌尖触上她哭到泛红的眼尾,轻轻吮去那滴泪珠。 他沉沉的一把嗓子里含着笑,分不清是讥诮还是戏谑。 “以后再被灌了毒,就拉本王一起下地狱,学会了?” 第43章 四十三 撄宁没忍住小声打了个哭嗝, 她现在的脑子完全理解不了,被咬两下舌头和同生共死有什么干系,却不大好意思的缩进‘夫君 ’颈窝里。 肚子里越来越热, 热到她面颊飞红, 她抬手潦草的擦掉长睫上凝着将掉未掉的泪珠, 被亲到一团浆糊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来, 遥遥的冲墙角伸了下手。 可眼前人全不管她, 只当撄宁还要作怪, 直接拎兔子似的将她拎到了塌上。 撄宁两条细胳膊自动在他颈后打了个结, 不肯撒手。 “又怎么了?”宋谏之捏着她的脸将人推远, 面色冷淡的问了一句。 撄宁抽抽鼻子,眼皮肿的微微鼓起, 含混道:“宁宁还想吃根糖葫芦。” 她往外伸了一小截红润的舌尖, 嗓子里还含着哭腔, 小声补充:“舌头疼,宁宁想吃冰糖葫芦, 求求夫君……” 她不安分的小舌头被宋谏之咬了两下,其实也说不上疼,更多是酥酥麻麻的难受。左右她也活不久了, 骗次人应当也算不得什么恶事吧? 撄宁有些心虚的阖上眼, 胸口揣了只小鸟似的扑通扑通跳个不行。 她闭着眼, 倒和未中蛊前的模样有些相像, 只是不值钱的金豆子还在顺着眼尾往下淌,全都浸到如墨的发丝中。 宋谏之略带薄茧的指腹捏在她白嫩的颊肉上, 目光一寸寸刮过她的面颊, 扫过她微颤的长睫,尚留婴儿肥的脸颊, 最后落在泛着潋滟水光的唇上,眸色一沉。 这小蠢货大约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个要死了。 真是蠢到家。 宋谏之松开掐着她脸颊的手,昳丽的眼尾弯下一瞬,大发慈悲的撂下句:“随你。” “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往后就没机会了。”他抬手揉乱了撄宁本就糟乱的发髻,奖了她前额一个暴栗,近乎恶劣的勾起了唇角,一语双关道。 这话无异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撄宁眼泪包的更大颗了,肚子里烧的要冒烟,她觉得自己讲话都带着热气,却不屈不挠的睁开了眼。 她悲悲戚戚的接过明笙送过来的冰糖葫芦,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宋谏之衣袖上那点布料,委屈的叮嘱:“夫君不要想宁宁……” “好。”宋谏之挑了半边眉看她出洋相,幸灾乐祸的应下了。 晋王殿下头一次这般痛快的答应她,撄宁眼里金豆子却掉的更快了,脸皱得包子一样,嘀嘀咕咕的说着反话:“都是宁宁不好,总是气夫君,夫君才不喜欢宁宁的……” 因为药效,她离昏迷只差一点儿,双眼迷迷瞪瞪的睁不大开。 全然忘了自己还攥着人家的衣袖,把价格高昂的蜀锦衣袖扭成酸菜似的皱巴。 宋谏之瞥了眼自己的衣袖,表情可怕得很,但没有说话。 明笙怀抱着满肚子收拾好东西正要往外走,门适时打开了,十一进门行礼道:“主子,姜通判和那下蛊人前后脚到了,卑职将人领到了隔壁房里。” “你来看着她,”宋谏之看向明笙,而后从撄宁手中拽回自己袖口,看她犹自伸着手,便随意扯了只软枕塞过去,末了补充:“有不妥就来找我。” “是。”明笙放下手里的漆金托盘,应道。 前脚,晋王殿下领着人离开房间,后脚,自家主子就不知在小声嘟囔什么。 明笙赶忙凑到塌边,仔细去听。 却只听见一句极小声的‘夫君,宁宁想吃驴打滚儿’。 撄宁手里捏着根完好的冰糖葫芦,眼睛都阖上了,圆脑袋也缩进被窝中,却还不忘点菜。 明笙无奈的拿下她手里糖葫芦,以手为扇给自家主子扇起风来。 “驴打滚儿……” 自家主子还在不依不饶的嘟囔。 明笙头一回有些担忧,自家小姐这个样子,真要被人卖了,恐怕两块糕饼就能哄得服服帖帖。 - 藏玉怀姝 第33节 隔壁房里,姜淮谆已经围着红衣女转了百十个圈,苦口婆心的劝导。 “你说你好端端一个姑娘,为那等腌臜做事图什么?” “那天跳楼的是谁?你双生姊妹吗?尸首在州衙摆了整整三日了。” “将解药交出来吧,有事冲着晋王去,我家幼妹可是无辜的。” 最后一句他颇为心虚的压低了声音,可怕什么来什么,话音没落,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姜淮谆讪讪的收回手,脸上浮了一抹尴尬,双手一背,强装无事发生的模样,还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冲门口的小王爷作了个揖。 他念叨半天也没换来红衣女子的一个正眼,却在晋王推门的那刹,瞬间望了过去。 她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美貌却半分未损,更显得清减动人,只是眼神中藏着怨毒。 “晋王殿下手刃我阿兄之时,可曾想到有今天?”既然已经登堂入室,她也没再装,开口便是逼问。 晋王没什么情绪的投去一瞥。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双眼皮自内及外由窄渐宽,一派生动的漂亮,可生在宋谏之脸上,却平添了凌厉。他反问道:“今天?今天如何?” 影卫是连夜去的燕京,泸州城内眼线再多,也盯不到晋王府的影卫,是以,撄宁得了解雇药一事,京内的主事人都难知晓,更遑论红衣女。 她权当宋谏之是装出来的体面,嘴角挂上一抹讥讽,柔声道:“就算你不在意晋王妃的死活,可姜太傅的面子总要顾忌两分,眼下姜家嫡女因你中了蛊,殿下就一点不心急吗?” 她的声音放柔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姜淮谆闻言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我说的对吗?姜通判。”她话锋一转。 室内一时静默。 姜淮谆倒不意外她能认出自己,只是……他无声的抬眸与宋谏之对视一眼。 “连形势都摸得这么明白,背后人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宋谏之坐到圈椅上,掀眸看她一眼,压下眸中的讥诮笑意:“不过,姜太傅向来拿这个幼女不大上心,大约不会为了她跟本王翻脸。” 他无视姜淮谆瞪大的双眼,却没错过红衣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色。 “这点,本王想,你是深有体会的。” 第44章 四十四 红衣女眸中蒙上一层薄薄水雾, 嘴角微勾想要笑,却只扯出一个似笑非哭的纠结表情,她垂眸定了定神, 开口反问:“那又如何?” “我们南疆向来以长为尊, 祖祖辈辈皆是如此, 从无例外。”她一字一句道, 说到最后眸光也愈发坚定起来:“你既杀我长兄, 即与我为敌, 左右我们二人从走出这步棋开始, 便没想过活命, 不然也不会前来此地,只可怜你夫人痴痴傻傻一辈子。” 宋谏之长眉微压, 十一立时提了剑抵在女子颈上。 姜淮谆尚未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要拦住他, 一手搭在十一执剑的手上,一手往后扒拉那红衣女子。 “这是做什么?”他一颗心如掉进万丈深窟, 只觉自家幼妹的小命就悬在这柄剑刃上。拦不住那两人,他还记得晋王说过的那句由他负责,只得回头求助他:“王爷, 此女不能死, 于公于私皆不能。” 宋谏之目光如炬:“燕京已送来解药, 她死志已明, 不如给个痛快。” “不可能!” 那红衣女本已阖上了眼,唇角挂着缕解脱的笑意, 听到这话立时睁开眼, 目光狠狠射向宋谏之,两手攥住剑刃, 热血滴进她绛红的长衫中,她厉声反驳:“这不可能,她答应过我的…她答应过我绝不将解药交给旁人……她送我来的时候答应过的!” 解药是她保命的筹码,昭华公主曾经言之凿凿一定妥善保管。 两人话里皆巧妙地隐去了昭华公主的身份,姜淮谆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明白此事牵扯到旁人,晋王又是一副颇有成算的模样,于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不再开口相劝了。 “她还答应了你什么?此番事了,会托人给你胞弟安排好身份财物,让他远走高飞重启一段新人生?” 他三两句话将人定死在原地,红衣女神色愈发狰狞:“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胞弟? 姜淮谆听到这两个字神情一滞,这才听出她嗓音的古怪,她一旦低声说话就多了几分藏不住的低哑粗粝,和刚开始刻意婉转的女声大相径庭,他细细打量过红衣女稠丽的五官,不敢置信道:“你是男子?” “南疆有个秘而不宣的风俗,家中众多子女只留长子,其余皆当做女儿将养。”宋谏之喝了半盏茶,干净的指节搭在盏壁上,轻叩两下。 他自客栈那日听到撄宁那句‘兔儿爷’,便疑心跳楼之人是为秘术操控,留了两份心思。影卫跟了两日,自然没错过他们偷梁换柱将假尸首掉包的时候。 “你费尽心思给胞弟喂了假死药,操控他当众跳楼瞒天过海,事后再由人偷梁换柱将假尸首换出来,倒真是好盘算,”宋谏之目光一凝,继续道:“可惜不该舞到本王眼前。” 红衣男子面上的妆容已被泪水冲散,一张芙蓉面更显楚楚动人,任谁都想不到他是个男子。 他殷红的下唇咬出了一道青白的牙痕:“你放过他……你放过他,我给你解药。” 他们兄弟二人随同长兄被族人卖到五公主府上,长兄卖了个人人艳羡的高价,他们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添头。被那薄薄一张房契锁住了后半生。 他自幼就知道,他和胞弟只是两条贱命,唯有兄长是值钱的,可他那个值钱的兄长,在权贵眼中也不过是小猫小狗都不如的玩物,性命说没就没了。他精心盘算,豁了自己这条性命出去,甘愿搅进这深不见底的局中,只想给胞弟换一个不用为人左右的人生。 他的胞弟,唯一一个拿他命当命的人。 幼时两人一同上山采药,为了救回掉进捕兽陷阱中的他,险些断了条胳膊。会兴高采烈地与他分享自己仅有的半块馒头,会在教坊师傅动辄拳脚相加时紧紧将他护在身下,会在他心灰意冷时安慰——兄长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句话支撑他熬过了不见天日的一年又一年。 他还记得自己应下公主提议时,胞弟不敢置信的眼神。听到自己要他跳楼赴死,也全当了真,直至昏死之前,还在宽慰他,能为兄长博一天天地,我死无不甘。 他那么狠心做的局,却被人轻而易举的踩到脚下。 “本王说过,解药已经送来了。”宋谏之居高临下的睨他一眼:“本王最厌恶被人算计,能瞒过我一时,已算你没白白谋划了。” 姜淮谆看那红衣人委顿在地上,眸中满是歇斯里地的绝望。 他轻咳一声忍不住要帮他说两句好话。可转念一想,这人方才还要寻死,自家幼妹若不是得了解药,只怕要当一辈子小傻子。 况且,这人要算计的是晋王殿下,自己这个便宜大舅哥怕是没资格说话。 他心头那份怜悯添了些别样的滋味,在悲悯他人和自家幼妹两个选项上摇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自家实心眼的可爱妹妹更重要些,因此只眼神复杂望了两人一眼,安分的并未插话。 那红衣男子听着宋谏之近乎落锤定音的一席话,反而缓缓挺直了脊背,面上哀戚变成平静,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 “背后帮我的人没有出面,但与我接头的人挂着盐政司的腰牌。在燕京时我疑心,偷看过……她收的信,落款一个‘一’,该是易盐政无疑,信我偷来了,妄图在她言而无信之时作筹码,可以交与您。” 他未再明目张胆的与晋王谈条件,只是定定的看着对面人。 面前的剑刃撤走了,他从怀襟中拿出一封蜡油封好的信,双手奉上俯身便拜。 他久久的伏在地上,脊背隐隐发颤,声音却格外坚定:“千罪万错,皆是我一人所为,虽死不足惜,万望殿下放过我胞弟。” “公平交易。”宋谏之拿过十一递来的信,却并未展开,只是搁在案上。 他站起身微挑了眉,眸中尽是冷漠:“别死在这儿,给本王徒增麻烦。” “是。”红衣男子仍俯着身,沉默一息应道。 棋局至此,他已无招可用,唯有相信晋王言而有信一条路可走。 他话音刚落,宋谏之已经推门离开。 姜淮谆犹豫一下,面带惆怅的看着地上人,安抚的话在嘴边打了两个圈儿,不知该从何说起。和他一同未提起脚步的是十一,便是他这般见惯生死的杀手,看到这份深重情义,都难免被触动。 两人对视一眼,姜淮谆最后却只叹了口气,跟上晋王的脚步。 这世上纷扰太多,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他虽感伤,却无法相助。 春风卷起室内窗帘,日光飘飘摇摇没有定所,被窗格子切作一块一块的光斑,斜斜披在红衣男子身上,合着绛红的衣衫,倒像是穿了件袈裟。 只是当事人还伏跪在地上,分毫未动,沉默如一幅画。 姜淮谆一出门便没忍住小声问了句:“敢问王……敢问您,撄宁可是服了解药?” 他后知后觉瞥见楼下用餐的食客,王爷两个字果断吞回肚子里,仍不放心的追问。 宋谏之步履未停。 十一秉承着无所不为的近卫原则,凑到姜通判身边替自家主子解释:“通判放心,夫人已用过药了,只是起效还要些时间。” “我去看看?” 正在这时,隔壁房门被人从里至外推开了,明笙头上两个发髻先出现在三人视野中,而后是一张焦急的脸。 “主子,夫人不知在那念叨什么,奴婢听不清,可见她那情状难受得紧,直呵气,您来看看吧。” 她连珠炮似的念了一堆,敞着房门站到一旁等众人进去。 宋谏之微皱着眉进了屋。 大约是药力太强,塌上躺着的人面颊烧得通红,细细密密的汗珠缀在额上,两根眉毛拧成了毛毛虫,神色痛苦。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难得纾尊降贵一次,俯身凑到撄宁唇边,却只听到含含糊糊的两个字。 “牙疼。” 撄宁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的这两个字,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难听清。 宋谏之神色冷冷的睇着她,毫不顾忌身后探头探脑的三个人,拢了两根指头直接挑开她微合的唇,一寸寸摸过去,触到她因上火而微微发肿的齿龈,看着少女在昏睡中仍控制不住的龇牙咧嘴,他收回手,不怒反笑道:“活该。” 姜淮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跟明笙一左一右,默契的攥紧了十一的衣袖。 他一个男子力道自然更大,直接把人衣袖拽变了形。 虽然听不到自家幼妹说的什么,可晋王这句‘活该’可是板上钉钉的。 姜淮谆偏心眼儿的在心里默念一句—— “你才活该。” 嗯? 怎么心里话还说出了声? 他怔愣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赶忙往前凑近两步。 宋谏之话音刚落,便看到怀中人眼皮动了两下,他目光一错不错,专注的看着她。 等到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费力的睁开,他神色虽未变,抱着撄宁的手却紧了紧。 分明才过去几日,可他好似许久没见过这双光华流转的眼眸。 等太久了,这一刻。 宋谏之喉结无声的滚动一下。 撄宁勉力睁大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一头长发海藻一样蓬乱,胡乱铺在宋谏之胳膊上,和它主人同样没规矩。 她丝毫不能领会这片刻的温情,泄愤似的拽上晋王衣袖,艰难却中气十足的撂了四个字:“你才活该。” 言毕,她支撑不住又闭上了眼。 藏玉怀姝 第34节 只留下满屋死人般的寂静。 第45章 四十五 等到撄宁真正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她懵懂之中好似喝醉了酒, 脑袋昏昏沉沉的发晕,奈何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腹中又烧又饿难受的要命, 她心中暗骂谁这般不地道, 趁她睡着的功夫用膳。 可嘴唇动了两下却说不出话。 撄宁强撑着要睁开眼, 偏偏眼皮也跟她作对, 跟被浆糊刷过一样贴的紧实。 最后攒了股劲儿才勉强睁开双眼, 映入她眼帘的第一个人, 就是察觉到塌上响动望过来的晋王殿下。 他站在塌边不远处, 一旁是急到原地转圈的姜淮谆和老神在在的十一, 明笙守在矮几旁布菜。 宋谏之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在瞧到她醒来的第一刻闪过丝春风都抓不住的喜色, 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眼底是她看不懂的脉脉静流, 黑到发亮的瞳仁儿将她锁在其中。 撄宁只觉自己睡了一场大觉,睡得分不清天明天暗。 她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 挣扎着坐起身。 “阿兄……”晋王殿下的眼神委实有些吓人,撄宁被他吓得后知后觉打了个摆子,自作聪明的先喊了姜淮谆一声。 言罢逃避似的垂下头 , 抬手摸摸左边脸, 小声嘀咕:“怎么有点牙疼?” 姜淮谆往塌边窜的速度之快, 十一拦都来不及拦, 他抬手试了试撄宁额头的温度,喃喃自语道:“没事儿, 没有大碍。” 只是脸上余热未退, 看着比上了脂粉还热闹。 “撄宁……”他看着自己可爱可怜的幼妹,嘴唇微颤, 一只手将抬未抬,想摸上她的脸,可后背袭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叫他手上动作打了个折扣,落在撄宁手上。 片刻后,他又觉得自己怂得太明显,好像这兄妹情也打了折扣,于是手上用力拍了拍。 撄宁神情回望着他,奈何腹中饥渴难耐,她吞了下口水,问道:“阿兄,有吃的吗?” “有有有,你等着……”姜淮谆转身要去拿茶点,可惜这般兄妹情深的戏码刚搬上台,就被十一强行截断了。 十一被自己主子悄无声息的看了一眼,立时会意,半拖半请的将姜通判请出房间:“通判,王妃刚醒,让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咱改天叙旧也来得及。” 明笙留给撄宁一个担忧的眼神,随后退出去合上了门。 没人敢问一句,既然要她好好休息,晋王这尊活阎王怎么还没走? 大约是他这副模样忒吓人。 撄宁心中自问自答一番,还悄悄为自家二哥的识时务竖了个大拇指。 救命稻草一走,室内静的出奇,她瞧瞧掀了眼去看宋谏之的脸色,只见他一副风雨欲来的冷峻神情,冷冷的望着自己,却并未开口。 怎么有人这么惨,刚睡醒就要被恐吓啊。 她边同情自己边硬着头皮开了口:“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因为刚睡醒,舌头还发着麻不听使唤,一句话转了三个调儿,换做平时,晋王早就阴阳怪气的掉着弯笑话她了,眼下却毫无反应, 只是压在她头顶的目光又沉下去两分,一字一句的重复道:“王爷?” 此话刚出,撄宁只觉被甩了一身的冰碴子,圆脑袋矮下去两寸,白皙的脖颈尽数埋进亵衣的立领中。 她抬眸怯生生的看向宋谏之,试探的问了一句:“殿下?” 他没有应声。 撄宁头皮发麻,一不做二不休,鼓起勇气一股儿脑说出心里话:“殿下,我有些头疼,估摸着是没休息好,不如您先请回房休息,等我好了再去拜您?” “瞧你这生龙活虎的斗鸡样儿,不像头疼,”宋谏之看她缩得跟个蘑菇似的,神色却紧张的像被揪着翅子放到台上的斗鸡,心底才畅快一点。 他无视撄宁瞪得溜圆的眼睛,不急不慢的补充道:“不过本王确实乏了,为只小白眼狼忙活半天,果然,喂不熟的东西就该先拔了爪子,不然吕洞宾与狗这一出。只是时间问题。” 他目光细细打量着塌上的少女。 她面颊微红,发丝凌乱,于今日晨起时无二,不过当时这小蠢货还会迷瞪瞪的抱着自己脖颈,唤一声夫君。 撄宁颇有些对号入座的自觉,她打了个颤,又觉得照这人针鼻大小的心眼儿,便是吃他一块糕饼,说不定也要被阴阳两句的。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忍不住做贼心虚的把手背到身后,抬眸迎上晋王殿下摄人的目光,小声强调:“既然殿下乏了,那您先行休息?” “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床榻给本王让出来?” 鸠占鹊巢的鸠半点羞愧都没有。 宋谏之却冷冷的点破了她那份侥幸,看她唇角尚未勾起,就垮了两个度。 撄宁一口气将松未松,硬生生吊在了嗓子眼儿里,没忍住闷咳两声。 她抬脚刚要下床,两条腿却麻的跟刚解冻似的,动一下就是钻心的麻,疼得她在心中拧了个苦瓜脸,面上却强撑着体面。 床是下不了的,总不能让晋王把她抱下去,她撄小宁的面皮不值钱,只怕这活阎王没这么好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记得在来泸州的路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印象,该不会一路昏睡到今日吧?” “那倒没有,”宋谏之坐到塌边,对上她故作镇定的眼神,难得大发慈悲的解释起来:“你中了蛊,失了心智。” “那就好……嗯?”撄宁恨他一句话要分两截来讲,慢半拍的句:“那我没拖累殿下的鸿图霸业吧?” 她不露痕迹的拍了个马屁,只见晋王脸色果真缓和下来,眼尾勾出一痕,语气也平和多了。 这便是活阎王心情好的时候了,撄宁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还要再说点什么,却只听到宋谏之尾音微扬的问句。 “整日缠着我不肯撒手,一口一个夫君丢人丢到街上,占了本王床榻不止,还要勾引我,这些算吗?” 宋谏之语气平静,目光中隐隐藏着恶意,略挑了眉答道。 撄宁呆了一下,掰着指头数了数他方才说出的桩桩件件,数到最后一桩,她后知后觉的瞪圆了眼。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撄小宁别的没有,自觉还是有点的,她那拇指盖大小的胆量,跟活阎王的心眼儿也差不了多少。莫说只是失了心智,就是被狼撵的无路可逃,都不会考虑跑到晋王床榻上来躲灾。 哪怕她眼下确实在人家的塌上躺着,那也一定是……晋王殿下菩萨心肠怕她睡死了才放到身边看着。 撄宁为了帮自个洗脱,甚至给宋谏之扣了个菩萨心肠的帽子。 她说服了自己,就开始结结巴巴的辩驳:“王爷您…您金尊玉贵,怎会容忍我玷污清白,我若真做了这禽兽不如的事情,不用您亲自动手,我自己就得一头撞死来谢罪……” 她一番剖白还未讲完,就被宋谏之冷淡的打断了。 “你想赖账大可以直说。”他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日光照在他斧削刀刻的侧脸,打下层浅浅的阴影,漂亮的晃眼。 小王爷实在生了幅顶顶出挑的皮相。 撄宁心中的十分成算打了个折扣,她咽了咽口水,舌头都捋不直了,不大自信的说:“我…我不能吧……?” 蠢兔子瞧见人下的套,原本已经抬脚绕了过去,可豆子大小的脑袋实在不够使,反身看看四下无人,又一脚踩了进去。 宋谏之眸中闪过一丝愉悦,被他敛眸不动声色的压了下去。 她和那自己望他腿上撞的白狐,实在太像了,一模一样的蠢。 蠢到人心中生怜。 又忍不住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戳破她的侥幸。 “骗你?本王图什么?”宋谏之抬手捏住撄宁的下巴颌,无名指摩挲着她耳垂那一小块柔润肉感的肌肤,颇有闲心的同陷阱里的蠢兔子兜起圈子来。 撄宁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慌张的眨巴两下,正要逃避的低下头,就被人捏着下巴往前狠抬一下。 她实在不想学那翻脸不认账的登徒子,可这帐,她半分印象都没有啊。 没印象的帐本就是空头账目,那不是别人填什么就是什么? 她不敢对上晋王审视的眼神,却忍不住小声分辨道:“那……那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说出个一二三的,空头帐我可不认。” 说出这话时,撄宁心头都在滴血,这是月亮底下照影子,帐全照进了黑影里。 且不说她撄小宁是个老实头儿,不会赖账,就是她有心要赖,眼前这人也没打算放过她。 撄宁下巴被捏着,耳垂的一块软肉被人中指无名指夹在指缝中耍玩,有一下没一下的夹弄。 面上霎时间涌上了一片红,比之方才解蛊的热度,不遑多让。 她结结巴巴催了一句:“你,你要说不出……” “本王敢说,你敢听吗?”宋谏之微俯下身,凑近道。 小王爷向来冷冽的音色,在这种时候也染上两分沉酔,温热的气息扑在撄宁已然红透的半边脸上,令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从脊背上攀上一阵酥麻。 撄宁耳朵跟着发痒,一个敢字在嘴里打了个转,还是决定先将人推开。 正经商人哪有这么近谈话的! 奈何她刚伸手,就被宋谏之无情的擒了腕子捏到一处。 他烘人的吐息直往耳朵眼儿里钻,撄宁好似被点了笑穴。只能竭力缩着脖子,整个人畏倒进床榻上,声音辨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我们好好说,王爷宅心仁厚……” 结果一通马屁还未拍完,耳畔就落了句判词,不严厉,甚至带了两分沉沉的笑意,像先生教训不长记性的学生。 “带你重温一次,总该记得了。” 第46章 四十六 这算不得严厉的一句话令撄宁瞬时蜷成只虾米, 绯红的一张脸缩进了锦被中。 锦被里尚还萦绕着冬竹的冷香,她紧闭着双眼等待着,又说不明白是在等待什么。 身后没有响动, 撄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朝后打量, 结果直接撞进一双蕴着沉沉雾霭的眼眸中。 她耳垂先遭了殃, 那么小的一块软肉被人危险的囚在唇齿间, 每一次轻浅的呼息, 每一次齿尖擦过引起的战栗, 都被无限放大。 迫使她咬紧了牙关, 不自觉的发颤。 她有心要躲, 可一双腕子被人攥在掌心里,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好似成了她的天涯海角。躲无处躲, 藏无处藏。 撄宁红着脸想说话, 耳畔却尽是少年的呼吸声和旖旎的水声。 她勉强捋直舌头, 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在求饶了,说的话却颠三倒四没个正形:“我想吃驴打滚, 还有桂花糕…王爷…” “错了。” 藏玉怀姝 第35节 宋谏之微直起身, 看着她无用的挣扎, 神色冷淡的撂下两个字。 他眸中是破土而出的征服欲。 “记不起来没关系, 我教你。” “再蠢的兔子,也有长记性的那一日。” “总会教你想起是怎么骑在本王……” “别说, 别说!”撄宁瞪圆了眼, 喉头都忍不住带了点抽搐哽咽,她自暴自弃的一头撞在被子里, 只恨不能撞死自己:“别说了……” 宋谏之捏着她那一小块被亵玩到红似石榴的耳垂软肉,长眸微敛,大发慈悲的没有再讲话。 撄宁没瞧出这是捕猎前的放纵,将猎物囚在掌心的戏耍。 她天真的以为晋王殿下良心发现,抻着脖子蹬着腿要往下溜,结果刚从囚笼似的被褥中脱了身,夹在耳垂上的两根长指轻轻用下力,她立时便塌了腰,脊背过了一阵入骨的酥麻。 她犹不放弃的滚了半圈,离塌沿只差半个手掌远的距离,又被人掐着腰无情的拨了回去,而后身上压了个重重的人影,炙热的体温熨的她打了个摆子,遮了帘外所有的光线。 撄宁的视野顿时黑下来。 “王爷…饶了我罢……” 这般不慌不忙的折磨令她脑袋烧成一锅粥,她想要尖叫出声,最后只是摊平双手横躺在塌上,阖着眼,崩溃的梗着脖子撂下一句:“你想做什么就快些。” 有一下没一下的调弄,逗鸟呢? 撄宁心一横,四仰八叉的躺下了。 可下一秒,脖颈旁扑来温热的气息,令她立刻缩了脖子,重新蜷成没出息的虾米:“改日吧?求求王爷……改日一定。” “错了。”宋谏之面色冷淡的撂下一句。 撄宁尚未放弃挣扎的双腿蹬的跟鱼儿一样,宋谏之却直接侧躺上来,迫的她只余下方寸之地。 膝弯被人一捏,她更没了抵抗的力气。 她胸膛中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鸟儿,扑通扑通跳个没够,她真切的害怕起来,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 “你欺负我,从我们成亲你就一直欺负我,坏人……” 撄宁那点稀薄的词汇量,实在没法支撑她骂出更狠的话。 她哭成了霜打的茄子,抬手遮住绯红的脸,哭得一抽一抽,领口因为挣扎的动作散开,露出两截伶仃的锁骨,和一线如弯月隆起的弧度。 撄宁本就刚醒,脑筋转不大动,眼下又慌又怕的委屈,嘴上也没了把门,抽抽噎噎的抱怨:“我小心翼翼哄你高兴,你还欺负我……” 她哭的凄凄惨惨,宋谏之眸中却快意更盛。 这是她清醒时头一回暴露了弱点,再撑不起那份没皮没脸的模样。 油泼不进水泼不进的猎物,头一遭袒露了雪白的肚皮,还可怜巴巴地伸手捂着。 小声告着饶。 没有用的。 宋谏之捏在她脸侧的力度更重两分,横冲直撞的暴戾快意令他红了眼。 他都纳罕,自己还有这份闲心同她一来一往的周旋:“不是本王在容忍你吗?” “我…你……”撄宁抽噎两声,竟然真的认真回忆起来,等她好不容易抓住了脑中那根线,预备有理有据的反驳,脸便被人狠狠掐住了。 她被强迫着启了牙关,咬了舌头。 下意识睁开眼时,正好陷入宋谏之深不见底的目光中,他眼尾无声的弯了一痕,带着恶意的愉悦,眸中流转着慑人的光华。 她呆了一下。 等到衣衫褪了个七七八八,撄宁才从这男狐狸精的陷阱中摆脱出来,两手两脚并用的往外爬。 “跑什么?” 听听,听听。 他还好意思开口质问。 撄宁瞪圆了眼回头看他,试图让声音显得多点庄严,却软绵绵的没力气:“你趁人之危!” 奈何她整个人都缩在宋谏之怀里,再严厉的指责都显得可笑起来。 “是吗?本王还以为……”宋谏之低笑一声,手悄无声息的探了下去,却被撄宁用力绞住了。 她羞得一张脸都酥酥麻麻的站起了绒毛,死死抿着唇看他,半晌才崩溃的垂下眼,小声嚷了一句:“你白日宣…你无耻…” 宋谏之看穿她心里拖延时间的小算盘,带着戏弄的口吻接道:“这样,你若能忍住不往上迎,本王便放过你。” 他那几个字是贴在少女耳边说的。 “你说的!”撄宁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顾不上羞,赶忙抓住了他的话头。 “那本王总不至于和你一样赖账。” 随着这句指桑骂槐的反问一并倾压过来的,还有少年线条漂亮的双臂。 撄宁自作聪明的打起了算盘。 等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亏了个底儿掉,已经来不及了。 …… 再睁眼时,酡红的日头从天边垂落,给天幕染上了一层显眼的橘色。 晋王那厮仍旧精神的翻起了卷宗。 (审核你好,此处是女主睡醒,请高抬贵手感谢,祝您2023年心想事成) 撄宁心底暗骂一句恶人,盯着床楞上那根摇摇晃晃的红绳发起了呆,砸摸下嘴,又觉得自己这桩买卖做的……也算不上亏。 她晃晃脑袋,勉强从浆糊似的思绪中拽回一丝清醒。 她自幼没受过什么女儿家的规训,且不说这是自个儿失智时造的孽,便是没有这一遭,她也从没觉得嫁给晋王,能逃过惇伦之事。 那点羞耻心只用作事发时,事后却半点没有。 撄宁面颊仍带着粉,左蹭一下右蹭一下把自己团成一根春卷,强行忽略下面的濡热,默默在心中盘算起来。 左右她跟活阎王只有一年的缘分,缘分到头便痛痛快快的一拍两散。 宋谏之的野望是那高不可攀的位子,娶自己不过是避开麻烦的权宜之计,至于她,也瞧不上四方天地里的尊位。 等到晋王殿下事成,她撄小宁绝不做那等抛不开荣华富贵的宵小之徒。 她这双脚,这双眼,还有多少天地没走,多少风景没看。 至于现在,能快活一时是一时。 这么一想,自己一路走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光景,撄宁有些懊恼起来。 她在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宋谏之已经放下卷宗走了过来。 乌沉沉的阴影打在塌上。 “醒了便起来沐浴,”宋谏之敛着眼,无声无息的打量着她的表情,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哼笑:“怎么?悔青肠子了?” “也没有……”看他一派神清气爽,撄宁有些气不过,嘴上吊起了油瓶,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了。 宋谏之语带戏谑,勾起唇角:“再不认账,本王就只能将你吊起来长长记性了。” “我才没有不认账!”撄宁闻言瞪圆了眼,前额一小撮胎毛翘了两下,抓错重点不说,还底气不足的补上后半句:“反正也不是只有我自己舒服。” 她长指扣在锦被的一块绣线上,小眼神瞟了又瞟,最后坦荡荡的应上宋谏之的目光:“你情我愿的事情,你可不要赖我。” 回应她的是宋谏之的一声低笑,和他坐到塌上的动作。 撄宁立时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的往更深处躲,便躲边求饶。 “不成了,我不成了,王爷,下次。” 她心底哭成了泪人儿,只恨自己一时嘴快,把这小心眼的幼稚鬼给得罪了,一连串的求:“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诗王爷您没听过吗?那个…二八佳人体似酥,腰司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宋谏之本来只想逗她一逗,听到她这不成样的诗才沉了脸色。 铁钳似的手捏上她的脸,直到掌心软肉挤的变了形,小蠢货呲牙咧嘴的不敢说话,才撂下一句:“再胡言乱语试试。” “唔敢乐。”撄宁含混的应了一声。 瞧着晋王殿下松开手,她那毛绒绒的圆脑袋在塌上蹭了两蹭,鼻端尽是淫/靡的气味。 “那我去沐浴?”撄宁轻手轻脚的坐起来,见人没反应,伸手去拿了床尾衣裳,顶着晋王颇具压迫感的眼神,穿起衣裳来。 她强撑着一把没力气的腰,趁没人留意,沐浴完果断溜去了明笙的卧房。 明笙给她端来的晚膳,撄宁狼吞虎咽的用完,天色已尽黑了下来,她正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便得了明笙的提示。 “王妃,你房间在隔壁空了好几天……” “说得好。”撄宁眼神中带着感激,两手捧起明笙的手拍两下,没骨气的蹑手蹑脚去了隔壁。 等到关上门,她才醒过神来,自己这是做什么呢?没了她打扰,那个活阎王指定睡得更自在。 说服了自己,撄宁拍着肚子心满意足的上了塌,而后边寻思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阿耶,边被周公叫走了。 床榻分明冰冷的很,但她越睡越起了一身汗,四肢浆糊一般陷进被褥中拔不动。 好似被人放在了蒸笼上。 撄宁猛一下睁开眼,外间屏风已经被火燎塌了大半,狰狞的火舌正在危险的逼近。 客栈走水了! 第47章 四十七 外间大火烧毁了梁上的幔帐, 走蛇一般延到内间,铅黄的门纸外火烧的有两丈高,入目皆是火海黑烟, 不见半个人影, 滚滚浓烟呛的撄宁闷咳两声。 梁顶的火势眼看就要蔓延到床帐上, 她赶忙从塌上爬起来, 将随身的帕子放到铜盆中浸头, 紧紧掩住口鼻。 看这模样, 客栈二楼怕是已经烧了个遍, 晋王和他的近卫又功夫在身, 多半是没问题的,可是隔壁还有明笙! 四下无路, 唯独两扇窗还没有烧毁, 撄宁一手掩着口鼻, 一手去推门,因着屋内染了熊熊烈火, 窗户推了两下竟分毫未动。 她一不做二不休,用了莽劲儿干脆利落的一脚踹上去,好歹是踹开了。 藏玉怀姝 第36节 夜风立时灌进来, 房内的火借了势, 烧的更旺。 撄宁不敢耽搁, 拽下条床幔缠到窗棱上, 顿了两下还算紧实,她将另一头围在自己腰上, 就这两息的功夫, 她便被呛的喘不动气。 门外隐隐传来呼唤吆喝声,杂七杂八的, 混着木梁烧断的坠地声,令人听不真切。 退路已断,她也顾不上多想,踩着窗底五寸宽的低隔断,一路攀到隔壁锤开了窗户。 从外面开窗比从房里开窗省劲儿的多,吞人的火苗中有个鹅黄的身影正瘫坐在案几上,无助的埋着头耸着肩。 “明笙!”冷热交加的风吹的撄宁半边脸没了知觉,越往西火烧的越旺,只怕晋王房里烧的更厉害。 “明笙!”她被呛的哑了嗓子,又喊了一声,终于拉回了明笙的魂儿。 明笙自幼长在京中,虽是奴婢出身,但姜家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是以她从小到大也没遭过这种罪,被吓破了胆,加之喊了好几声小姐都没回应,更是不敢动弹。 现下她泪眼朦胧的看着窗外的人影,哽咽出声:“小姐,你没事儿……” “你听我说,”撄宁费力的咽了下口水,烟雾呛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她面上却丝毫不显,目光坚定道:“你去把床幔扯下来,一定要够长,系到窗棱上,另一头学我绑在腰上,往下跳。” 明笙闻言从案几上爬下来,手忙脚乱的扯了床幔,依着自家小姐的说法绑到腰上,一边系一边掉眼泪,学撄宁颤巍巍的翻窗站到低隔断上。 主仆两人离了不过半尺,明笙鬓边的小撮头发点着火星,撄宁两个指肚一捻,给她掐灭了。 “转身,跳!” 明笙不敢耽搁,将那句‘小姐你怎么办’吞进了肚子里,闭着眼心一横跳了下去。 床幔扯得她停在离地半丈远的地方,在空中打了个转,她顾不上旁的,抖着手解开了腰上的桎梏,在地上滚了个圈,吃了半口沙土。 明笙自知她帮不上什么忙,手脚并用的站起来,腿上一阵刺痛令她弯了腰,却强撑着扶住膝盖往反向的大门跑:“小姐,我去喊人。” 撄宁没时间回应,她顺着外墙攀回自己房间的窗口,正要往下跳,腰上系的床幔却松了松。 她就手一拽,另一头已经被烧断了。 火势蔓延的愈发厉害,房梁烧毁成一截一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楼下窗口也烧出了火苗,离撄宁脚边不过半尺。 撄宁无法,顺着低隔断又走了两步,她咬着牙关,指节捏在窗棂上,微微措手间险些卸了力。 深呼吸两口,她往后伸出只手小心翼翼的去够窗边的桑树干,一手握定后,脚下用力往前一蹬,整个人仰攀在根粗树枝上。 树底下也烧起了火,初春嫩草被火苗吞噬个精光。 撄宁没法往下跳,正左右为难之际。 “姜撄宁!” 她咳了两声,攀在树枝上瑟瑟发抖,闻声垂着头往下看去,隔着被火燎到变形扭曲的空气,她看到一个快步赶来的少年身影。 宋谏之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色中,眼眸却亮似白焰,藏着撄宁看不懂的情绪。 撄宁几乎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刹,就莫名的委屈了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分明是她要自己睡的,分明方才救明笙时还果决的不行,分明前一秒还在绞尽脑汁想自救的法子。 可见到宋谏之后,她便觉得酿了满肚子的委屈,身上也没了力气。 不合时宜,没有来由,却格外理所当然。 “我害怕。”她埋着头小声呢喃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瘪着嘴,眼神却牢牢扒住了底下的身影。 宋谏之一袭墨衣上沾了不少烟尘,却不见狼狈,那柄向来随身携带的剑不知被丢在了火场中还是丢在何处。 “往下跳。” 他站在树下寸许,抬头遥遥望着树上的人。 撄宁仿佛被抽了主心骨,两手两脚紧紧攀住身下的树干,抱着绳的蚂蚱一样。她声音嘶哑,还带了一点不明显的哭腔:“我不敢……” 方才劝说明笙的利落果决劲儿掉了个精光。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忒没出息了些,羞愧的把脸蹭到胳膊上,可蹭一下就是刺拉拉的疼。 她心中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正抽抽鼻子准备爬起来看看底下的形势。撄宁攀的这根树干本就比窗户高了不少,泸州临河潮湿,木质房屋不敢贴地建,木材腐烂的太快,地基通常都用石砖打上半丈高,这么粗略估摸下来,她离地也得有三个自己高了。 树底下的矮草已被烧没了,桑树干上却缀了不少炭灰和火星,往下爬是不用想了。 偌大的桑树上,爬了个王八似缩着壳的小小身影,怎么看怎么好笑。 宋谏之却放过了这个奚落她的机会,重复道:“闭着眼,跳下来。” 说完站在双臂等在原地。 夜风拂过他高梳的马尾,如墨的发尾扫在肩头,也好似扫在了撄宁心上。 她搓两把脸,往前爬了两步,打着颤站在枝干连接处,扶着树干的手抖成了鸡爪子。 她紧紧闭上眼,蒙头往下跳。 烧红夜幕的满天火场胖,少女纵身一跃,直直扑进长身玉立的少年怀中。 一身水青罗裙被墨色遮了个严严实实,从身后看只余一点飞舞的裙角,撄宁几乎在落地的同时便全数被揽进了怀中。 桑树被烧的近乎中空,枝干叫她猛地一踩,‘咔嚓’一声断裂开来,直直朝着两人迎面打来,宋谏之拦着人侧过身,但未来得及,眼看百斤重的枝干就要打到撄宁背上,他果断抬臂隔挡开。 枝干荡回去的功夫,他已经抱着撄宁闪到了一旁空地。 后背猛地受力,撄宁察觉到事情不对,回头瞥了眼,摇摇晃晃的枝干还垂在树上。她瞪着一双圆眼睛看向宋谏之,急切开口问:“你怎么样?” 宋谏之眉眼不动,沉声应道:“无碍。” 撄宁花猫似的一张脸磕在宋谏之肩头,她皱着两根细软的眉毛,不太信,又觉得这活阎王老神在在的样子做不得假,含在嗓子里念出一句:“我都试着疼了……” 这么点近乎听不到的动静,却被宋谏之听到了耳中。 “还知道撒娇,看来也疼不到哪儿去。” 人一落地,他就变了幅嘴脸,讨人厌得很。 撄宁面上被热风燎的通红,又抹着烟灰,眼下脸红也看不出来,她呆了一下,有些冤枉的小声跟一句:“我没有…咳咳……” 话音未落又呛了一口,咳得伏在了宋谏之身上。 撄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人箍在怀中,脚都没落地。 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胸前传来的震鸣,呼吸停了一刻,也顾不上疼,泄愤的狠狠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忍过面上的麻意,嘴硬道:“我才没有。” 宋谏之怕她搓的脸上破皮,垂在身侧的手捏了她一双不安分的腕子,长眉微蹙,看到她的花猫儿脸后又登时放平了。他唇角微勾,讥诮道:“少说两句,公鸭嗓。” 撄宁不复方才那个蔫巴巴的模样,两根眉毛拧成了毛毛虫,嘟着脸过河拆桥的要把人推开,结果搡了两把,小王爷铁板一样的分毫未动。 面上发痒,她又要抬肘揉,耳畔便落了句警告。 “再揉下去,不怕破了相?”他尾音微微上扬,含着两分戏谑,捏着撄宁腕子的拇指动了下,是个下意识的摩挲动作,和他平时恶劣捏人脸的动作一般无二。 撄宁呆愣愣的停了手,不再吭声了。 她胸腔里那颗脏器,噗通噗通,跳得愈来愈快,快到不听她这个主人的话。 多半是吓着了,撄宁暗暗的想。 恰在此时,客栈外拐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将她从这诡异的静谧中救出来。 明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跟了个叫不上名字的影卫:“小姐!” 她跑近,看到撄宁除了脸上黑的不成样,通身上下没有火烧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身上力气被抽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朝上抹了把眼泪:“吓死奴婢了……” 撄宁鸭子蹬腿般的扑棱两下,宋谏之才将她放到地上。 “我没事。”她一把将明笙拉起来,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十一也带着人赶了过来,他衣袍半幅下摆被火燎得不像样,身后跟着的是姜淮谆。 姜淮谆先是打量过自家幼妹,见她无碍才看向晋王殿下,眉眼间透出两分少见的严肃,他言简意赅道:“盐政司也走了水,易盐政葬身火海,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儿。” 贼人若要下手,必不会放过晋王一行住的客栈。 “先救火。”宋谏之一双剑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玉砌的面庞在火光中格外亮眼。 “是。”几人匆匆行了礼,赶到客栈正门。 撄宁要跟着去,却被他一把拽停在原地:“你安分点。” 她的脸再受会儿火风燎弄,怕是真要破了相。 撄宁自以为隐蔽的瞄他一眼,怕被察觉,只看一眼,贼兮兮的目光移开了,没一会又悄无声息的黏了上去。 宋谏之看着几近倾塌的二楼,神色凛然,火光在他眸中忽明忽暗的跳动。 十一路过拐角时,默默往回侧了下头。 客栈火势蔓延过来,王爷第一时间赶去王妃门口的长廊。 当时廊牙已被烧断了半截,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往外跑,唯独那一道身影横穿在火海中,躲过坠落的横梁,踹开了王妃的房门。 也不知王妃,是否知晓。 第48章 四十八 影卫要去救王妃, 被晋王殿下一言不发的抢了先,姜通判还未来得及关心两句自家幼妹,又被他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话题。 十一虽是块木头, 但也多少琢磨出点儿味来。 他走过拐角时看到的最后一幕, 是自家王爷说了句什么, 王妃在他身后忿忿不平的使了一招黑虎掏心, 结果被擒着腕子吊了起来。 啧, 一个心眼儿忒多, 一个心眼儿忒少, 离开窍还远着呢。 撄宁被捏着腕子提溜了起来, 小鱼儿似的扑腾了两下,奈何这活阎王身高腿长, 自己脚尖硬是没挨到地。 她撇了撇嘴, 在心底许久未翻的记仇本本上照抄了一笔, 面上却颇识时务的嘟囔了一句:“我错了。” “什么?”宋谏之微挑了眉看她。 “我错啦。”她破罐子破摔,扯着公鸭嗓子嚷道。 这人嘴巴太坏了, 大火怎么没给他燎坏嗓子! 又说她公鸭嗓又说她呆头鹅。 嘴巴坏就算了,心眼儿还多得像马蜂窝,在他背后舞一下都能被发现。 撄宁气呼呼的又蹬了两下腿, 没挣开。庭院吊绳上挂了半个月的咸鱼干, 大约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藏玉怀姝 第37节 她抬眸要看宋谏之, 没成想刚一抬眼, 吊着自己腕子的手便松开了。 冷不防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也不敢跟活阎王计较, 只皱着个包子脸站起身, 空出两只小手拍拍衣衫上粘的尘土,拍到腰间时她忽得一怔, 绕着腰间摸了个遍,而后呆呆的抬起头。 “完了,我银袋子忘拿了。”她欲哭无泪,不敢置信的又摸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沮丧的承认,自己真把钱袋子扔在了床头。 宋谏之睨她一眼,眼中噙着点戏谑:“那点银子也值得你惦记。” “你懂什么……”撄宁在嗓子眼里咕哝了句,还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她沐浴完就发现了外衫上别的钱袋子,沉得掂手,问了明笙,说是她阿兄留的。 她撄小宁还背着五千两的外债,醒来后,身上那半角碎银子也没了踪影,眼下天降一笔横财,哪能不高兴?她睡前翻过来覆过去睡了三回,足足一百六十二两,小财迷笑弯了眼,从大到小一个一个往钱袋子里抛。 那‘啪啦啪啦’的声响,比燕京戏班子唱的曲儿都动听。 要不是硌手,撄宁只差抱着钱袋子睡。 她连明日去买哪家的驴打滚都想好了,城东十里铺那家最地道。 现在,驴打滚没了,钱袋子也丢了。 “我怎么就没想着拿上它呢?”她有些气自己,在地上蹲成个蘑菇,用指节狠狠的敲了两下自己脑袋。 小时候,阿耶捋着她的指头,说她指头太细,手指并拢了还露着道缝儿,是个积不住财的,有点银子都从指头缝溜走了,俗称散财童子。撄宁不信,她长大点后,一双手生得骨肉匀停,分明是赚钱积财的一把好手。 现在看来,还是阿耶眼毒,三岁看老当真不假。 她擎着一双手左看右看,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 撄宁在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宋谏之已走到火场边,手中执一柄贴身断刃,拨弄两下烧黑的炭木。 短刃锐利的一侧在触到木材时,便将其削成了两截,他手腕利落一转,收刃的刹那间檀木便七零八碎的散成灰。 宋谏之眉目一凛,讲讲直起身,身边又钻过来个满血复活的圆脑袋。 “泸州多桑柳,建房也大多用的这种,好处是脱水快又轻,不易受潮,坏处就是不经烧。”撄宁伸出两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捏了块木料,微微用力便碎成了粉,她得意的要翘尾巴,可炭块中还余下两个未烧烬的火星子,烫的撄宁打了个哆嗦。 捱烫的两根指头下意识捏了把耳朵。 吓不着,吓不着,撄宁拍着胸脯安抚自己两句,抬眸看向宋谏之,继续道:“这木头没问题的,不过奇怪就奇怪在夜风向是东北,这火确是从西往东烧,不该烧的这么快。” 快到连经验丰富的近卫都没反应过来。 撄宁顺着宋谏之的视线看向客栈西侧的茶莊铺子,客栈几乎被烧没了,向风的茶莊却只着了一角,火势不盛,反而越烧越矮。 是有人故意纵火。 撄宁警惕的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只差头顶生两只长耳朵,她往晋王殿下身边挪了半步,看看人脸色,而后又挪半步,眼看快要贴到他身上,才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晋王这厮虽然一肚子坏水,但确实能打,天塌下来,让这种个儿高的擎着,总是安全些的。 宋谏之伸出根指头,抵在她额心,嫌弃的将这过河拆桥害怕时才想起自己的小没良心推远两寸。 “有闻到什么味道吗?”他敛眸盯着一块烧透了仍燃着火焰的木块,问道。 “没有吧……”撄宁呆了下,复蹲下身,皱着鼻子使劲闻了闻,两根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不大自信的开口:“你是说柏油吗?闻不出来呀。” 鼻子尖是撄宁自小就有的优势,隔着两个院儿,她都能嗅出徐彦珩家做的什么饭菜,并且准确无误的卡点蹭上自己喜欢的菜。 宋谏之望着地上那颗水青色的呆蘑菇,大发慈悲的提点:“不是柏油,柏油气味重,便是寻常人也能闻出不同,客栈、堂食,什么味道不易被发觉?” 他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成功敲开了撄宁生绣的豆子脑袋。 “猪油易燃。”撄宁两手一拍,扬头道。 客栈一楼是用膳的地方,猪油味轻,混在饭菜香气中,一则气味不明显,二则猪油做菜再正常不过,不会有人多想。客栈二楼步廊挂着幔帘,拿油一泼,蹦个火星子都能烧起来,更不用说是刻意引火。 屋顶烧得最嚣张的火已被浇的失了气焰,幸在客栈临渠,取水方便。 “不算太蠢。” 被焚毁的房梁在夜风中发出凄惨的哀鸣,宋谏之微眯着一双亮极的眼眸,火光点燃了其中暗藏的邪肆。 撄宁盯着他发了会儿呆,陡然生出一股挫败感。 哪会有人聪明到气人的程度,他就站在那儿,三两句话鞭辟入里,将疑点因由了个干净明白。 自己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儿,在他那就这么容易,吃饭喝水一样。 洞房花烛夜没挨近便猜出她藏了免死金牌,春狩拿她当棋子下了把一石三鸟的局,连六皇子妃算计她,他也是一开始就看得明明白白……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她自觉已经很聪明了,又有些稀奇古怪的少见本事,但在这尊活阎王面前,还是被耍的团团转。 所幸她撄小宁不是爱钻死胡同的脾气。 生而为人,哪能事事都胜过旁人呢?她幼时跟着教坊师傅学过筝,十根指头磨得起泡也没学明白,一曲春深涧磨得她扒着阿耶的腿直哭,说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再学了。那一笔狗爬字也是跟着教书先生认真学过的,买的字帖摞起来快比她高,还是半点用没有。 只要放弃的快,不怕有挫败感。撄宁轻轻呼了口气,她的脑瓜子还算够用,能吃能睡,识途辨路,算盘珠子打的飞快,做菜还算好吃,普普通通大厨水准,买卖做的也是不错的。 而且,她撄小宁宽容大度成熟稳重不拧巴,不像晋王那么幼稚小心眼儿。 想到这,撄宁又翘了尾巴。 她拍两下脸,给自己拍疼了,呲牙咧嘴的站起身,头顶胡乱扎的发髻也跟着一晃一晃。 蠢得花样百出。 宋谏之淡淡瞥她一眼。 这人失智时是个粘人的麻烦精,但还算乖,也会说好听话,清醒了倒更加气人。 “可是谁点的火呢……”撄宁想不明白,揪了揪身边人的衣袖,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我想不明白。” “已经死了。” 宋谏之神色冷淡,全不似在说一条人命:“我在步廊看到了纵火之人,杀了。” 火是一息间烧起来的,顺着幔帘蔓延了整条步廊,他睡觉轻,察觉到浓烟时,步廊上的作案人没来得及撤离,八成是得了,要看到火烧起来才能撤。 “你把人证杀了?”撄宁拉着他袖子的手又紧了两分,宋谏之垂眸看着自己被拽的皱巴巴的衣袖。 撄宁心虚的松开了手。 “留着也无用,是死士,他不会说的。” 和路途中刺杀的那拨人一样,都是刀刃架在脖子上也不会交代半个字的死士。 况且,他当时忙着去救这只蠢兔子,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 蠢兔子本人毫无自觉,呆呆的应了一声“奥”。 活阎王睚眦必报的性子,那纵火之人死得痛快些也算是解脱了。 火灭的差不多,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苗,渠水泼在炭木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姜淮谆一行人纷纷赶回来,个个身沾尘土,体面相全无。 “无人身亡,不过有两个住客受了轻伤,州衙的人将其送到医馆了。”姜淮谆拄着膝盖喘两口粗气。 话音末了,宋谏之并未接话,他悄悄冲自家小怂包挤挤眼睛,想问问什么情况。大约是许久不见,兄妹情淡了,撄宁看他两眼,没看懂什么意思,有样学样的挤了回去。 俩兄妹眼睛挤得快抽筋的模样,尽数落到了宋谏之余光中。 他扭过撄宁颗豆子脑袋,把她扭了个趔趄。 “先去州衙住一晚。” 第49章 四十九 此番大火, 烧的确实突然,别说刚睡醒的撄宁,便是宋谏之, 也没预料到来的这般快。 一队人行色匆匆的来了州衙, 已经子时二刻, 州衙内院算不上大, 毕竟不是寻常住人的地儿。 四四方方的一平院子, 院中一方天地澄着明晃晃的静, 漏下块霜白的星月光, 四面的雕窗都紧紧关闭着, 只正南的一间屋窗口隐约透出昏黄的灯光。 晋王要来州衙住,便是打定主意要将事情摊到明面上。 姜淮谆快走几步, 站在宋谏之身侧解释道:“盐政司的火已经灭了, 统共死了三人, 易盐政使,卷库的看守, 还有个小厮,但救火还算及时,卷库的账本明细大多保了下来。纵火之人尚未查明, 不过……那红衣男子今日晌午淹死在河渠里, 被路人发现了尸首, 晚上便闹了这一遭……” 他欲言又止, 不再做推断。 宋谏之眸光微敛:“本王知道了。” 姜淮谆:“这地平时留人不多,不过打扫的干净, 你们先安心歇一晚, 我派人去联系官驿预备入住,剩下的事, 明日再说。” 说句话的功夫,官服还穿的不大立正的知府已匆匆赶了过来,身后跟了个府里的小厮,约莫是刚被人叫醒。 “晋王殿下,下官失礼不曾远迎。”徐知远行了个礼,衣角尚未整好,但礼行得工整毫不出错,跟他这十数年的知府一样,不出挑不招眼,但也没有错处。 泸州百姓安居乐业,三分功可以算在他身上。 只是盐政司在各州隶属分立,不归州衙管辖范围,且盐政使一家独大,并未设监察之职,是以许知府便是有心也无力管束。 宋谏之略一抬手,拒了徐知府繁琐的官话,他微微折眉,开口道:“明日晌午为本王约盐行盐商一见,地点订到聚香坊。 “聚香……” 徐知府刚被下人唤醒,便听闻盐政司和晋王落脚的客栈都走了水,他惊出一身冷汗,不知晋王是何时来的泸州,更不明安排在聚香坊这地,有什么弯弯绕绕的门道。 但这场火是冲着谁来的,已是司马昭之心,他下意识先考虑了安危问题,刚要说聚香坊近几日出了命案,不大安生,就见晋王身后的姜淮谆,看着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他立时截住了话头,低头应道:“是,那殿下好好歇息,下官先行告退。” 人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去。 院内一时静了下来。 近卫仔细翻查了几间厢房,确保了安全无碍,才来晋王身边示意。 撄宁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她不会骑马,一路毫不客气的蹭在宋谏之马上打瞌睡,左右睡都一起睡过了,还穷讲究什么。 眼下她垂着圆脑袋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得了能睡觉的信儿,刚要抬头,便听见正南的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 这方平日见不着几个人的内院老宅,约莫也没成想自个儿今日这般热闹。 开门的男子身着袭天青便服,长发规整的束着髻,面色微白,月光一照,活脱脱一个芝兰玉树的清隽公子。对比漂亮凌厉到过分的晋王殿下,这人显见温和近人得多。 撄宁抬眸时懵了一瞬,眨巴眨巴眼才想起来叫人,声音里是意外的喜色:“徐彦珩!” 没大没小的称呼,被唤的人也丝毫不恼,反而是怔了下,而后眉目舒展,唇角勾出不甚明显的笑意。 “问晋王殿下安。”徐彦珩不疾不徐的行了礼,他在州衙作公文到夜半,干脆宿在了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明笙十一几人有条不紊的从马车上将行装搬到院里,撄宁没接到宋谏之的眼刀子,傻不愣登的凑到男子面前。 藏玉怀姝 第38节 她拢着一对细软的眉,既惊喜,又诧异。 撄宁本就生得白,月光衬得人更白,但面上左一道、右一抹的灰,活似个掉地上滚了两圈的糯米团子,只有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亮的可爱。 徐彦珩这才从晋王身上移开视线,垂下眼看着她,面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温声道:“我一直在这,方才就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刚要出来,听见你徐叔到了……你知道的。” 话到最后,温柔的像一声叹息,还有旁人拆不散的熟稔。 “啊,那你明天请我吃十里铺的驴打滚。”撄宁在嘴上比了一道,耀武扬威的跟人要封口费。 她满心满眼的驴打滚,连活阎王快将她片得稀碎的眼神都没注意。 “好。” 随着徐彦珩一锤定音的话,宋谏之微微眯起了眼,眸色幽深,眼尾长睫打下的一道青痕延成锋利的弧线。 说不上愤怒,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的动了下,被克制不住的暴戾杀意激得青筋隐现。 欲将人杀了了事的念头在血管中横冲直撞,令他太阳穴都跟着跳了下。 教过的事了,还不长记性。 姜撄宁这个豆子大小的脑袋,除了吃食零嘴,没多少空当搁其他东西其他人,是以教过的东西半点记不住。 怎么样才能听话呢?非要将她捆住手脚关起来,眼底只容得下一个人吗? 宋谏之没错过她讲到驴打滚时,高兴到晃了两下的发髻。 “那…那我辰时来找你,不对,你辰时忙不完吧……” “不急,我晌午正好要去一趟城北。” 她半分对人不上心,却没平息宋谏之心中一丝躁郁,反倒令他心中阴暗的念头更压不住。给两块糕饼就能哄上套的猎物,这辈子怕是都生不出认主的机灵劲儿。 宋谏之少时养过猎犬,也熬过鹰,再烈性的东西在他手底下,也会被他的手段驯到折了脊梁。 偏偏眼前这人,没有烈性,所以从未被真正驯服。 大约是煞气太盛,连站在他身后的姜淮谆都察觉到了不对,偏偏罪魁祸首毫无自觉。姜淮谆抬手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撄宁这才醒过神来。 后知后觉脊背上一阵寒意,有些呆的转过身。 奈何她就站在徐彦珩身前,就这么转过身倒衬得他们像一双璧人。 姜家大号怂包给小号怂包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撄宁脑瓜子难得灵光一次,瞥见了活阎王宛如数九寒天的脸色,但她不明白谁又招惹他了,还是他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反正晋王这个小心眼儿的,半点不顺心都能生气,而且他一身穷讲究的毛病,说不定是因为住的院子小了不高兴。 呸呸呸。 没办法,也不是人人都像她撄小宁一样,为人宽厚大方又好说话的。 撄宁目光相接一刹,她缩了缩脖子,便假装随意的移到了别处,盯着个犄角旮旯的箱子出神。 惹不起,躲还是躲得起的。 正巧明笙他们收完了东西,厢房也简单收拾了一番,撄宁好似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困死了,睡觉睡觉。” 说完她揉着眼睛挑了间最近的厢房。 那厢十收到了自家王爷讳莫如深的眼神,剜人的眼刀子骇得他一个激灵儿,快步赶到王妃前头占住那间房门,只差使上看家的轻功了。 他胸一挺,头一昂,满脸的大无畏:“王妃,东向的屋子风水不好,还是让卑职住吧。” 撄宁一句‘我不信风水’在嗓子眼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舍得再为难他。 在活阎王手底下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同病相怜,何必自相残杀? 院里的厢房都被人调走了,只余下正北最宽敞的一间,留给谁的自不用说。 院里还有旁人,撄宁不好显得跟宋谏之太生分,这假夫妇好歹也占了夫妇俩字,她像模像样的找了个理由:“明笙今晚受了惊,我……” “奴婢自己睡就可以。”明笙的良心,在帮自家主子和屈服于晋王威摄两个选项上摇摆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自个脑袋重要一点,王妃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哪能葬送在她不长眼力劲儿上呢? 明笙果断说服了自己,虽仍有些愧疚有些不忍,但行动麻利的合上了门,比逃出火场那一跳都干脆,只从门里钻出个脑袋小声道:“奴婢睡觉不老实,恐耽误王妃歇息,自己睡就成了,不敢劳您挂心。” 说完不等撄宁反应,‘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借口找的忒烂了些,撄宁想不明白他们的意思都难。 她耳朵诚实的发着热,人却十分老实的凑到了宋谏之跟前。 这可是没法子才过去找他的,撄宁暗暗想到。 宋谏之神色冷峻,眼神愈发沉了下去,但足够专注,只装了一个她。 撄宁还没接收到危险的信号,睡前那碗梅子酒好似现在才发挥了功效,她晕晕乎乎的嗅到了晋王身上的冬竹冷香。 轻浅的,朦胧的,令她成了锯嘴葫芦,说不出半句话,脚步好似踩在棉花上。 等她老实的跟个蘑菇一样走到人前,宋谏之却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没有吭声。 目光就这么沉沉的压在她肩上。 等到撄宁听到脚步声响起,宋谏之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微微回首,眼神并未落在她身上。 撄宁耳朵红的更厉害,摆摆手一副不值钱的模样,跟自家兄长道了别,颠颠的跟上去。 她刚踏进房门,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失序的心跳,就被人一把捏住了脸,硬生生把个糯米团子捏成了不体面的小鸡嘴。 “疼……”虽然吹风吹的脸不疼了,但宋谏之手劲实在太大,撄宁忍不住哼了一声。 宋谏之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他隔着一方庭院,遥遥的对上徐彦珩关切的眼神。 眸中是毫不掩饰的盎然杀意。 第50章 五十 撄宁无缘无故被掐了脸, 不知道这活阎王又撒什么癔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可掐在她两颊的长指愈发用力, 指腹尽数陷到脸颊软肉里, 钳制的她不得不往前迎着脸, 方能缓和脸上的力道。 身后的房门未关, 有一阵没一阵的往房里灌着冷风, 令她脊背时冷时热的发着颤。 她像只被逼到陷阱角落的鹿, 只能顺着套索的方向挪动, 渴求以顺从换取人的点滴怜悯, 叫自己好过一点。 可眼前人的脸色却愈发冷峻了起来。 撄宁想不明白哪里又招了宋谏之,有些委屈的抬眸瞪他, 没成想刚掀起眼, 抵在她下巴颌的拇指微微使了力, 迫使她仰着脸暴露在人前。 下一瞬,合不拢的嘴唇被咬了口, 疼的她不由自主的轻哼一声。 吐息落在了少年如工笔雕刻的面上,他硬挺的鼻峰错在撄宁脸颊旁,呼吸交缠间, 她人呆愣愣的没了反应。 “舌头, 伸出来。”宋谏之一句话说的露/骨至极。 撄宁听的耳朵一热, 有些恼得攥紧了衣角, 这是拿她当哈巴狗吗?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听什么。 她带着点不忿掀眼看他,却直直落进宋谏之深谭似的眼底。 掌心好似拢了只蝴蝶, 翅膀一下轻微的煽动, 便在这静谧里掀起了暗昧的风浪。掌上虎口微酥,麻意顺着筋脉攀上来, 给了她错误的指示——拨浪鼓样的摇摇头。 宋谏之微侧了头,鎏金发冠在月光映照下泛着莹莹的冷光,他卡在少女颈侧的长指细细划过每寸肌肤,感受着指腹下血管的搏动,音色更沉:“你是以为,还有第二个选项吗?” 撄宁白皙的脖颈被带茧的指腹擦过,立时激起了微不可见的小疙瘩,她不知所措的眨下眼,脑袋乱的跟浆糊一般,怕这人又要想别的招作弄她,最后长睫一颤,抱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老实的探出半截小舌头。 她天生舌头短,幼时初学说话就不大利索,到五六岁还有些饶舌,免不了被伙伴笑话,好在撄宁学来副唬人的冷脸,时时挂着,瞧上去还有几分稳重。 只是放在眼下,这个毛病却暴露无遗,她颤巍巍的伸了舌头,也不过露出个红润的舌尖。 当真装的乖顺极了。 只怕换做旁人胁迫于她,也是一样的结果。 不过,宋谏之在未驯服的猎物身上,向来是有些耐心的,猎物负隅顽抗的挣扎,只会让他的征服欲更盛。 宋谏之视线凝那红润的舌尖上,并无动作,昳丽的眼尾无声压出一痕。 等到这蠢兔子略带不安的要逃,没有防备、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才俯身狠狠含住了那截舌尖。 吮吸、狎弄。 不像一个吻,而是野蛮的掠夺,滚烫的舌趁着她合不拢的嘴侵略进去,像破开信筏的工刀,锐利且精准。 撄宁被他舌上细细的凸起剐蹭着,情不自禁抖了下,要往后退,唇齿间勾出暧/昧的银丝,连脸红都来不及,宋谏之的手便掌住了她的后脑,逼迫她往前迎。 热血随着心脏的泵动,一下一下的往面上涌,晕到眼前发花,将她那点岌岌可危的清明,彻底拖入万丈深渊。 她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被浸到这不可名状的热/潮中。 门悄悄的被风吹合,吱呀一声轻响,在静谧中十分明显,却没有惊动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等到撄宁一双乌溜溜的眼珠都不会转了,软倒在他身上,宋谏之心里才痛快一些。 这场折磨开始的缘由不重要了,能看到这混账东西变成老老实实的锯嘴葫芦,确实让他快意不少。 他直起身,拇指摁在少女微肿的唇上,摩挲了两下,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撄宁被他直白的目光剖了个干净,她越紧张,话越密,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我有些困了,王爷要不要歇息,午时了……外面打更的都休息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令宋谏之眼底闪过丝轻浅的笑意,快到抓都抓不住。 “丑死了,洗不干净别上床。” 撂出的话却无情得很。 说完他自顾自的走到内间,由着撄宁在原地发呆。 半晌,她晃晃充血的脑袋,拍了自己两下,疼到呲牙咧嘴的去洗脸。 睡都睡过了,撄宁不是矫情的性子,被亲一下啃一口有什么大不了,权当给债主的利息,这么算还是自个赚了,毕竟晋王殿下这张脸,实属名品,没跟她要钱就算不错了。 撄宁没花多少功夫就说服了自己。 房里早就点好了烛火,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铜镜前站,险些被自己吓的坐个屁股蹲儿。 好一张乌漆嘛黑的脸,说花猫儿都是抬举了,使使劲勉强认出五官来,剩下的就只有她红得跟石榴籽一样的耳朵了。 她方才就是顶着这张脸和人讲话的? 难为晋王殿下,看着这张脸还能啃得下嘴。 直到一张雪白的面皮都搓红了,才算洗了个干净。撄宁拍了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木着一张脸往内间走。幸亏她有个装样的本事,晋王多半懒得拆穿她,那么自欺欺人一把还是没问题的。 藏玉怀姝 第39节 这小贼蹑手蹑脚的进了内间,宋谏之躺在床榻外侧,阖着眼养神。 她小心翼翼的脱了鞋子,脱了外袍,顺着床尾一点点的往里蹭,生怕惊动他,杂耍行当的顶碗大约也就这么小心了。 她毛毛虫似的,好容易挪到内侧,却连眼睛都不敢睁,两手麻利的抖开被子,往身上一盖,再往后头一躺,全程闭着眼,动作行云流水。 全然不知宋谏之正掀着眼打量她这个怂包。 撄宁本来就困,哪怕舌尖还在隐隐发麻,也架不住周公想邀,忧心忡忡的入睡了。 这份忧心忡忡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怕宋谏之明日心情还不好,连她出去吃驴打滚的机会都剥夺掉。 窗边烛火晃了晃,在床幔上映出圈模糊的光影。 宋谏之睡眠浅,平素也未曾与人共眠过。撄宁中蛊的这些时日,缠着闹着要和他一起睡,这么阴差阳错的共眠了十来天,倒也习惯了身边有个黏人精。 清醒的撄宁睡觉老实多了,整个人严严密密的包在被子里,手端正的搁在肚子上。 只是睡熟之后,那圆脑袋一点一点滑过来,落在了他臂膀边,是身体下意识的寻找热源。 撄宁懒到连簪子都没拆,那只玉雕的辛夷花,就扎在宋谏之肩头。 他面色冷淡的看着这小蠢货,抬手将她头顶的玉簪抽出来,放到枕边,末了不忘揪一把脸,等人在睡梦中都拧起两根眉毛,才不急不慢的收回手。 而后搂着睡得跟猪一样的撄宁,难得安稳的睡了。 - 大约是中蛊时睡得太足,导致撄宁虽然困得快,但睡得短,日头还没升起来就懵懵懂懂的醒了。 一睁眼,隔着她鼻尖不过寸许的地方,赫然是一小片裸/露的肌肤。 撄宁吓了一跳,人都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结果脑袋顶一疼,正好磕在晋王金贵的下巴上,这便算了,偏偏还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一声闷哼憋在嗓子眼儿里没敢出声,脑筋飞快的转着,想怎么把事情圆过去。 撄宁挑了个最笨但最省事的法子,眼一闭心一横,装作没睡醒,迷迷瞪瞪、动作缓慢的坚定的转过身去,留给晋王殿下一个虾米似蜷缩的后背。 装睡是门技术活儿,但撄宁是个老实头儿,装不长久不说,还被身后威压的目光刺穿了。 露出袖口的半截藕臂,细小的浅色绒毛都竖了起来。 她虽闭着眼,眼皮子底下却安稳不得。最后实在受不了,一骨碌爬起来,果不其然对上了宋谏之好整以待的目光。 撄宁打了个磕巴,十分老实的认错:“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落了,眼前人没有动静。 她垂着头,只差把脑袋埋到胸前,底气不足的补充道:“我不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忤窝子。”宋谏之睨她一眼,懒得搭理这怂包,撂下这句,便起身穿衣了。 “什么窝子?”撄宁呆愣愣的抬起头,她自幼长在南方,说话习惯不一样,没听明白。 听见个‘窝’,还当是能吃的,傻不愣登的盯着人看。 宋谏之少见的噎了一下,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敞开的领口上,少女肩窝一片粉,还缀着个明晃晃的牙印。 他刚披好外衣,眸色暗了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高高抬起,撄宁凭借着以往被作弄的经验,以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要遭殃,紧张的闭起了眼。 结果那只手轻轻放下,指腹摁在她唇上,撬开牙关,捉住了那条不大灵活的小舌头。 撄宁歪坐在塌上,两只手一齐掰住少年的手腕,奈何力气太小,半点挡不住。她慌乱的咽着口水,不服输的想咬人。 宋谏之却好似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冷不丁的开口:“你大可试试。”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见不到一线光亮,像暴风雨前平静的云层,暗暗蕴着能吞噬人的愉悦恶意。 撄宁那点拇指盖大小的胆子,只够逞一时英雄,稍微清醒点便怂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这恶人慢斯条理的收回手,两根泛着水光的长指在她脸上蹭了两下。 这是拿她脸当帕子使呢! 怂包本人觉得有点委屈,他怎么就能理所当然的欺负她折磨她。 撄宁知道他又坏又讨厌,不过到底认识了这些时日,正事上这恶人又十分靠谱,叫她平白生出点依赖来。 但是只有一点点,樱宁在心里掐着一点指头肚比划。 想着,她又暗自在记仇本上添了一笔。 她撄小宁虽然宽厚大度,但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这次一定要好好记着仇,不能再记吃不记打了。 眼看宋谏之推开房门出去了,樱宁在床幔遮掩下探出圆脑袋端详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才坐回原位,气势汹汹的盯着他那个软枕,胡乱把头拱了上去,恨不得将软枕当成宋谏之,给他钻个窟窿出来。 撄宁的决心,长久的维持了半刻钟,宋谏之回房时,她还颇有骨气的连个眼神都没给,专心致志的捧着碗,好像碗里的不是白粥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明笙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了,她还是老神在在的没有反应。 十一跟在晋王身后,和明笙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俩人眼里都写着恪尽职守四个大字,随即旁若无事的移开了视线。 十一还有任务在身,在自家王爷坐下的同时,将手里提的油纸包放到了案上。 红封纸上“十里铺”的墨色大字格外显眼。 他一大早就得令去给王妃买驴打滚,紧赶慢赶在早膳时候回来了。 方才还在心中默默记账的撄宁,看到油纸包的那一刻,眼睛蹭一下亮了,点灯都没有这么快。 她的骨气在吃食面前,委实是最不打紧的东西了。 “驴打滚?”撄宁眼巴巴看着十一,但十一秉承着近卫的职业操守,安安分分垂眼当着哑巴。 撄宁期期艾艾的目光又瞟到宋谏之身上。 “不是白吃的。”宋谏之没有正面答。 撄宁瞄他一眼,再瞄油纸包一眼,知道他在给自己下套子,内心艰难地做着挣扎。 可是,这不是一般的驴打滚,这是十里铺子的驴打滚。 她无声的咽了下口水,一脚踏进陷阱里:“要我干什么?” “吃完跟本王一道去趟聚香坊。” 宋谏之约了盐行三大总商见面,撄宁昨晚便听到了,但这种场合满是算计不说,还不够自在,她还不如诓自家兄长请客。 面对宋扒皮,撄宁富贵不能淫的摆起了谱。 颇有架势的讨价还价:“那这酬劳,恐怕不太够。” 她要是有条尾巴现在估计都翘起来了。 宋谏之可不惯她的嚣张气焰,淡淡的睨她一眼:“你还记得自己欠了多少债吗?” “去就去。” 小小声的嘀咕。 提到这个撄宁就蔫巴了,她抽抽鼻子,开始拆眼前的油纸包。 十里铺的驴打滚,黄豆粉又糯又绵,甜的恰到好处,还有微微一点弹牙。 撄宁两年没吃上这一口,话也顾不上说,哼哧哼哧往肚子里塞,不一会儿就没了小半。 她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将剩下的大半包收起来交给明笙。 用完膳,宋谏之没耽搁,早早的出了门,他身后这根小尾巴长了双观光眼,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三里路得走一个时辰。 正好早些出门,市井之间消息最好打听。 撄宁囊中羞涩,碰到想吃的只能可怜兮兮的扯债主袖子,这样的情况,宋谏之十次里有九次是懒得理的。 糖人不给买,杂耍不停下看,路边热腾腾的小馄饨开了锅,撄宁脚粘在地上拔不动,他还是连句话都不给。 等到小蠢货蔫头蔫脑的没了精神,他才慢斯条理的抛给她块银锭子。 撄宁发了财,也顾不上旁的,喜滋滋的往酥饼摊子里凑。 正等着酥饼出锅,她后脑冷不丁的一疼,一回头,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块小石子,远处一堆半大孩子盯着她嬉笑,为首的两个穿的富贵,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哥儿。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势汹汹的往孩子堆那边走。 撄宁脚力好,但架不住那群孩子人多,瞧着她来了东一个西一个的蹿了,泸州大街小巷交错,便是再熟悉路的也难把人逮住。 只留下个跛着脚跑不快的小孩儿,也是拿弹弓弹撄宁的罪魁祸首,被她堵在了胡同里。 “你是老实交代,还是我揍到你老实交代?选吧。” 第51章 五十一 撄宁叉着腰颇有气势的逼近, 那孩子还要再跑,但左脚跛着不大利索,一扭身摔了个趔趄, 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 他瞧上去也就八九岁, 穿着洗到翻角的外袄, 裤脚连腿都盖不全, 伶仃的一截脚踝露在外面, 被风吹的泛着青, 和方才笑的最嚣张的两个公子哥儿对比,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撄宁脑海里有了个大概齐的念头, 瞧他挣扎两下还没爬起来,略一犹豫, 伸手拽了把。 没成想这小子过河拆桥使得比她还熟练, 刚站起身倚到墙上, 就梗着脖子瞪她:“不要你假好心。” “你要有骨气就再摔一次好了,这次我不扶。”撄宁才不惯孩子毛病, 自己被石子弹了脑袋还没跟他计较呢,好心拽了他把还要被反咬一口。 话音刚落,街上走来个人影。 宋谏之今日穿了身黛色衣袍, 逆着光站在巷口, 稀薄的日光在他鼻梁和长睫处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一双眼闪着微光, 通身写不完的矜贵,就这么一站, 便将春日雨后的寒气尽数带到了长巷中。 他脸微微偏向撄宁, 没有说话。 撄宁倒顾不上管他,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酥饼摊前的人十几个,偏偏打中了自己,不审个一二三出来,她这个地头蛇当得也忒没脸了。 这么想着,她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较上了劲儿,气呼呼的说:“你摔呀。” 李岁将下唇咬的发白,垂下眼犹不放弃的反驳:“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那你老实交代,刚才为什么弹我?”撄宁扯着他头顶的发髻,没用什么劲儿,但李岁却急了,颧骨上飞了一抹不忿的红,急得两手都用上了,也没掰开她的手。 他瞪着眼前人,急道:“我不说,你想打便打回来吧。” 眼看俩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拌上了嘴,宋谏之眼中浮出一点不耐,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轻扣了下。 撄宁却在此时松开了手,蹲的跟李岁一般高,沉思一瞬,开口道:“他们指明要你弹我吗?给了你什么酬劳?” 这孩子的拧巴性子,实在不像会为了讨好有钱少爷动手伤人。但她扪心自问,今日为了和晋王一道赴宴,穿的很是体面,随便是个长脑子的,找乐子也不会找到她头上。 藏玉怀姝 第40节 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 她眨眨眼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好一会儿,长长的呼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开口:“我没去过盐井,是听我阿耶说的。” 李岁呆呆的点了下头,澄澈的眼眸跟撄宁对望,眼底倒映出松了口气的开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嘴,头一回弯起唇,露出点天真的笑模样。 “幸好你不是,你这样怂,肯定熬不过那份苦的,”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像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自夸,尚带着羞涩,却不明显的挺起了胸脯:“我就不一样,阿爹说我是男子汉了,被他们扔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撄宁心里难受的像吞了黄连,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一线白痕。 她早知道这世上有千种难万般苦,原以为自己看的够多了。 撄宁长睫颤颤,不忍心抬头看李岁,心中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最后无措的回过头,想寻宋谏之。 恰在回头的那一刹,她头顶盖上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摁了下。 像戏弄,也像抚慰。 第52章 五十二 内疚烧的撄宁心肝脾肺都不对劲起来, 头顶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倒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没抬头看宋谏之,而是定定神,回头望着李岁, 压下嗓中的哽咽, 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她话说到半截, 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扔’字, 声音一低略了过去。 官盐开采的雇佣工皆有登记造册, 另有地方户政司监察, 不会出现李岁所说的情况。至于寻常商贩私下开的盐井盐田, 偷摸赚些小钱便罢了, 绝没胆量闹出人命的。 李岁眨了眨眼,扣在衣角的手搓了下, 低声回答:“不是这边, 在建昌?” 他不大自信的报了个地名。 “我听大人提过一嘴, 记不太清楚了。那边好多人,回去会挨打的, 不过我不怕,我还要回去,阿爹生病了, 我想赚钱买药给他送回去。” 他说到最后, 嘴角微抿, 挤出个羞涩的笑。 撄宁收了眼, 沉思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边管事的是什么人?” 建昌县属于泸州府的地界,和泸溪相距百余里, 临海盛渔, 但人口不算多,撄宁也听过建昌巡检上京谏言之事, 现在来看,那六百余条人命,大约和李岁说的盐井脱不开关系。 李岁却因为答不出,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我…我没见过,就是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裳,拿着鞭子,很凶。” 他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细细的眉,一边想一边吃力的形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呀。”撄宁起身,轻轻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她从怀襟里摸出宋谏之给的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没给出去。 这么个豆丁大小的孩子,拿着锭银子上街,不招灾祸便是万幸了。 她悄悄侧眸瞧了瞧身后面色冷淡的小王爷,俯身凑到李岁耳边说了句什么,见他摇摇头不应声,撄宁又低声补充了句:“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听我的,好不好?” 李岁盯着鞋尖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来。”撄宁拉着他的手走出巷子,来到酥饼摊子前。 扁担郎早已包好了她那半斤酥饼,撄宁转手交到了李岁手中。 然后蹲下身,伸出根小拇指到小孩儿面前:“拉钩,不准骗我。” “我才不会骗人。”李岁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但酥饼还在他手里,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叫他一时间陷进吃人嘴短的圈套里,话也不那么硬气了。 他细细的小拇指勾到撄宁手上,用力盖了个戳儿,脊背都跟着使劲儿。 “一言为定。” 撄宁笑眯了眼,站起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衣角。 李岁小小的手捏着她衣角,见她回了头,赶忙缩回手,在前襟抹了两下:“我手干净的。” 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藏玉怀姝 第41节 撄宁心中攒着劲儿,不愿意抬头看他,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小声的说:“要你管。” 连她想什么都要管,他怎么不去当玉皇大帝啊? 撄宁想把手里的铜板抛回去,但又觉得铜板无辜,干脆气势汹汹的揣进了怀里。 宋谏之看她这幅一枚铜板都不放过的没出息样儿,微微勾了一边唇,没有再说话,专心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蠢货就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私盐的吧?” 有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宋谏之侧头瞧着这只满脸认真的呆头鹅,蜷起两根指头揪了下她的腮帮子。 撄宁却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热切的跟到他身边,小尾巴一样,眼巴巴的瞅着人:“那建昌我们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把那些人救出来?” “谁说要去了?”宋谏之没看她,不客气的反问。 “不去的话,私盐怎么能查明白?”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那点侥幸,点明道:“查私盐只是个幌子,若不是那个巡检死的惨烈,死了六百人而已,半点水花都掀不起,你真以为来这一趟是为人命平冤?泸州盐政司近三年上缴的捐输,账目与实际差了三百万两。” 他的话点到为止,撄宁也不笨,听明白了这一趟泸州行的缘由,表面上是查私盐整治盐市,实则是为了那亏空的账目。 想通这一点,她蔫了下来,嘴上却仍不死心的反驳:“私盐的事都摆在我们面前了,也不管吗?” “你能管几时?凡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有出头鸟来定罪,幕后主使不会露头。建昌的盐场剿了,明天还会有章平的,潮南的,你管的过来吗?” 宋谏之一番话讲的直白又精准,却丝毫不近人情。 “但是……肯定有办法的。”撄宁停下脚步,蓝色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宋谏之也停了脚步,盯着她额上翘起来的细软胎毛,沉声道:“你想要人人公道没有压迫,可坐在那个位子上,只在乎党争绝息长治久安。别说死几百人,就是死几千人,几万人,又有什么干系?” 撄宁抿着嘴不吭声,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她知道宋谏之说得对,也知道这尊活阎王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主。 他高高在上,看得清楚尘世纷扰,却置身事外无所挂牵,铿锵手段杀伐果决,做事全凭自个儿心情,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数。 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拉住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尘土。 撄宁自认是个通透的性子,不拧巴,也算懂事,分得清大是大非黑白曲直,更胜在有同理心,从不会强迫他人和自己一条心思。 眼下,她的心思却有点不讲道理。 这份情绪来的莫名,不应该,也站不住脚,却真切的窝在她心里。 她不自觉地吊起油瓶,结果被宋谏之迅捷的伸手,一把拧成了鸭子嘴。 “这么想帮他们?”他问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了点热气儿。 撄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点头,但嘴被人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巴眨巴眼。 她管不了摸不着影的章平、潮南,只想尽自己所能,管好摆在眼前的事儿,她实在没法子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 宋谏之松开手,望着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坦荡干净的一眼能看到底。 “本王助你,你拿什么来还?要发善心,又要本王替你埋帐,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你提嘛。”当牛做马的誓立过了,还背了一身的债,撄宁横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了,有些自暴自弃的把权力交到了他手上:“要不你给我记着账。” 晋王殿下不屑于骗人,但凡他应下的事儿,无有食言的。 撄宁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记账?你想攒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俯身凑到撄宁耳边,气息微顿,眼见着她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红,红的跟石榴籽一样,才不急不慢的开口:“今晚先还个利息。” 撄宁猛地抬起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实实在在被捏住了软肋。 宋谏之看她那副呆样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怎么?装不成你的活菩萨了?” “才不是,”撄宁憋红了脸,心头好似被猫爪子不明不白的挠了一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想看自己出洋相,但生不起气来:“那说定了,你不准骗我。” 这话说的有些不识好歹,但宋谏之懒得理她。 左右是自己也舒服的事儿,才不亏,等她撄小宁振奋精神,将这恶人咬的哇哇求饶。 她暗暗下了决心,气势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趾高气昂的水鸭。 还不等翘尾巴,又听到宋谏之懒洋洋的接了一句。 “建昌县的盐井,和盐行的总商脱不了干系,既然要查,釜底抽薪是最好的招,我本来也打算去建昌的。” 撄宁呆住了,傻乎乎的抬头望着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了。 宋谏之却勾了唇,眸光黑沉沉闪烁,浮出点恶劣的愉悦。这小蠢货的豆子脑袋,哪天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他欣赏着掉进陷阱的猎物,忽然觉着方才等的那点时间也算值。 撄宁没有闹脾气,也没有耍赖,只是咬住了自己殷红的嘴唇。 等宋谏之回过头了,她才呲牙咧嘴的露出真面目,两只爪子在他身后比比划划,恨不得给他挠花脸才能解气。 他分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偏偏要等她上钩把自己卖了,才肯全盘托出,心眼儿多的跟马蜂窝一样,人还坏。 她怎么就这么笨,被算计了多少次还不长记性。 撄宁抱着满肚子委屈,手上无声的舞得更厉害,只差打一套拳。 奈何这厮脑后也生了眼睛,冷不丁的回过头,她两只爪子正张牙舞爪的挂在半空。 撄宁硬着头皮顶着他刀子样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尴尬的挠了挠自己脑袋。 气死人不偿命的晋王殿下却没轻易放过她,他又抛了枚铜板到撄宁怀中,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明晃晃的日光,挑着眉一副混账样儿:“怎么?觉得亏了?你又不止这点事要求我。” 他眼中除却惯有的讥讽,好似还藏了点笑意,撄宁疑心自己看错,面上却涌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她小声嘟囔:“你怎么知道?” 宋谏之懒得回答她这个蠢问题,她那点心思在他眼前,和透明的没什么两样。 方才和那小孩嘀嘀咕咕,又咬耳朵又拉钩的,不就是想把人留到身边吗? “想留下他?”宋谏之睨她一眼:“说两句好听的。” 话音刚落,他胳膊上就贴了个圆脑袋。 撄宁挂在宋谏之身上,使劲蹭了蹭。 架势是摆足了,可惜她奉承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嘴唇嗡动两下,最后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你是大好人。” 这话用在杀人如麻的小王爷身上,不像夸人,倒像讽刺。 第53章 五十三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后果, 就是她被人摁着圆脑袋推开了。 撄宁犹不死心,还想再往上凑,但晋王殿下一个眼刀子飞过来, 吓得她松开手, 不自觉立在了原地。 等她懊恼的回过神来, 宋谏之已经走远了, 他身高腿长, 又没有等人的意思, 撄宁哼哧哼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好不好?”撄宁不敢扯他袖子了, 只能巴巴的探了圆脑袋去问:“他从建昌来的, 知道盐井的位置,说不定能帮我们忙呢。” 宋谏之却神色冷硬, 好像那瀑布底下安身几百年的石头, 油泼不进水泼不进。 任撄宁呆头鹅一样的抻着脖子, 却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 撄宁有些气馁了,她知道宋谏之肯松口就是有戏, 但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没长全,实在猜不到他想听什么。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脚上踢了块小石子, 咕噜咕噜的滚到一边。要不是现在在街上, 她恨不能也学那石子, 就地滚上两圈。 撄宁全没意识到,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存了赖皮的心思,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我干脆下辈子托生成你肚子里的蛔虫算了。” 她这话说的可怜巴巴, 蛮能招人怜爱。 奈何眼前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百毒不侵的金身阎罗, 不光眼神冷冰冰的,嘴上也不饶人。 他懒洋洋的掀了眼, 看她迈着两条小短腿跟的上气不接下气,讥诮道:“嘴笨就算了,腿还短得跟萝卜一样,你还有什么争气的地方?” “我不争气,你聪明,那你教教我嘛。”撄宁一边安慰自己,才不跟这幼稚鬼计较,一边又在记仇本上默默给晋王殿下添了笔小账。 宋谏之冷淡的斜她一眼,这小蠢货满脸写着言不由衷,却还以为自己狐狸尾巴藏的很好,小眼神生了手一样,牢牢扒在他身上。 没见过这般能躲懒的人,求人还要人亲手教。 宋谏之懒得理她,脚步不停的拐了弯。 眼看还有两个岔路口就到聚香坊,撄宁这下真的急了,正好路过一个无人的拐口,她恶向胆边生,快跑到晋王前头,揪着他的前襟,把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扯得垂下头,垫着脚亲了上去。 她这一下使了蛮劲,气势汹汹的,不像亲吻,倒像打架。 她那点为数不多的经验全是宋谏之教的,也有样学样,笨拙的伸出舌尖去舔,结果舔在了他温热的唇上。 撄宁气息不稳的落下脚,轻飘飘的好似踩在棉花上,脸颊到耳根飞了一抹红,胸口也跳得厉害。 她烫手一样松开宋谏之的前襟,抿了抿唇,声音低到听不见:“定金,这下可以了吧。” 她站在巷口里,小王爷生了副肩宽背挺的好身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被挡住了,眼前只有他那张漂亮到不合理的脸。 下一秒,她松开的腕子就被人擒了回去,下巴颌被捏着往上一抬,两片薄唇狠狠碾了过来。 撄宁为她一时生出的恶胆买了单,她晕乎乎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滑入口中的舌搅散了思绪。 不光唇舌,连吐息都是滚烫的。 宋谏之攥着她的尖尖的下巴,一寸寸侵略、舔舐着温软的口腔。 撄宁被攥住的指尖隐隐发着抖,无措的搭在他的虎口处,这吞吃的力道令她站都站不稳,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宋谏之却借势往前,压得更甚, 她只觉热血一阵一阵的往头上涌,脸颊烫得惊人,乌溜溜的圆眼睛也笼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她想低头,但无处可藏。 宋谏之展臂折过她的腰。 两人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处,呼吸纠缠,心跳此起彼伏,撞出不同的拍子。 撄宁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头昏脑涨的没了章法,宋谏之看上去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凌厉漂亮的眼尾勾出一痕,近乎妖冶的艳。 没人知道他血管里横冲直撞的焦躁,和混杂在浅尝辄止间的不满足。 那股难以餍足的躁郁,在唇齿间蔓延开,刀片一样刮过他的脊骨、筋脉,催生出无法克制的暴戾的征服欲。 等他终于放开手时,撄宁下巴颌已经印了两个红红的指印,她垂着眼,呆愣愣的望着宋谏之衣襟上那个小褶,喉头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 藏玉怀姝 第42节 她避开了宋谏之的视线,却关不上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他落在耳畔的低笑,简直要钻进耳朵眼儿里般的样。 “学会了?” 他没说要学什么,只问一句‘学会了?’,却叫撄宁红了眼角。 她恶狠狠地抬手搓了一把,想把那股痒意压下去,但指骨都在隐隐发着颤。 “我才……” ‘不要学’三个字被撄宁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顶着晋王殿下如有实质的眼神,脑袋虽然烧到快要冒烟儿,但也分的明白什么时候可以耍赖,什么时候应该卖乖。 "学会了,”顿了顿,她又补充道:“那你就是答应我了,等下回来,我就去领他。” 宋谏之哼笑一声,没有说话。 撄宁没做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买卖。 她脸皮实在没有这厮厚,说完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只能故作坦荡的抹了抹嘴,强行忽略那濡热的湿意,一马当先的走到前头。 全程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直到进了聚香坊,面上热度才将将降了下来,老老实实跟在宋谏之身后当条称职的小尾巴。 徐知府提前约好了二楼的包间,时间定在巳时一刻,但要和晋王碰面,谁又敢真拖到时辰才赴宴? 盐行三个总商早早就在包间里候着了,见晋王殿下领了个姑娘来,原本只当是他在泸州寻得新宠小伴,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直到徐知远说了句“问王妃安”,他们才如梦方醒,你一言我一语的道着好。 撄宁确实生了张极正经的冷脸,但即便在民风淳朴规矩不重的泸州,也没见过哪家大夫人轻易抛头露面的。偏偏这俩人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怪不得他们想到了死胡同。 菜品都是聚香坊的招牌,撄宁上次来吃还是中蛊的时候,半点印象都没有。 眼下见了这满桌子的菜,小眼神不争气的发了直,好像见了青菜的兔子,她只能竭力按耐住想动筷子的手,等到三家总商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寒暄话,终于如愿以偿的上了手。 满场六个人,就她一个没心事的主儿吃的痛快。 三家总商还不等动筷子,就被宋谏之一句话噎的没了胃口。 “本王前来查什么,你们心中有数,”他谁也没看,修长干净的指节扣在案上,轻敲了下:"本王只问一句,盐政司库银为何亏空至此?" 盐行三大总商,为首的是何仲煊,眼看其他俩人都沉默着,徐知府也称职的当了哑巴,他不得不冒头出来回话:“殿下何出此言?您何时去的盐政司?”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且不说盐政司库银亏空是真,账面上又三十六万两,实际库里连个零头都不到。就单说王爷何时去的盐政司,哪里需要通知他?只是盐政司守卫里有他们的人,并未通禀过此事,他这莽失的问话,反而一下子透了底。 果不其然,晋王话都懒得回,连眼风都没分给他半点。 何仲煊心跳的失了序,面上却强装着镇定,艰难的开了口:“草民失言,只是盐政司的库银,并非草民有资格插手的,我们只管盐行的进账出账,除却契约定好的一成利,其余的尽数上缴到盐政司,上头的事儿,草民也不知道了。” “殿下,不是草民藏着掖着不愿如实相告,只是我们累死累活,也不过挣个辛苦钱罢了。”孙总商皱眉叹了口气,帮腔道。 “你们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所以过去三年,泸州盐政捐输对不上数的一百七十余万两,你们也是一概不知?” 宋谏之眸色冷淡,流露出的眼神却比冰刀子都冷,令人心中发毛。 他瞧上去分明是一副矜贵的少年模样,面如冠玉,眸亮如星,皮相甚至称得上昳丽,但三言两语间透出的威压,让人不得不记起,他今日所得,是从疆场杀搏,刀山血海来的功名,而非宫中泼天富贵滋养长成。 何总商藏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理智告诉他该装作惊诧的模样,但他扯了扯嘴角,脸皮已经僵的动弹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草民也有察觉捐输账目不对,但并无证据,易盐政使也不容我们多问,是以,并不清楚。” “是吗?” 宋谏之眼神锁在撄宁身上,她正田鼠搬家似的,将绣球乾贝一个个夹到自己碗里,堆得小山一般高,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抿着嘴,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 而后殷勤的给他夹了一个,用筷子戳进米饭碗里,随即无声的咧开了嘴。 宋谏之面色冷淡的睇着这个专给自己泄气的小蠢货,并没把心思分到漏洞百出的盐商身上。 何仲煊却欲盖弥彰的又添了一句:“只是易盐政使他……” 他说到一半,看到了宋谏之抬眸扫过来的一眼。 少年眼神淡泊如水色,什么情绪也没有,连不满都没有,像是全不在意他的解释。 易盐政使已经葬身火海,说是畏罪自杀也好,杀人灭口也罢,总归是死无对证了。 而活人的优势,就是能把罪责全部推到死人身上。 “您上缴银钱之后,从未动过查账的念头吗?”撄宁听到这竖起了耳朵,侧着头插了句嘴。 “这……草民确实没敢想过查账。” 何仲煊不知一直沉默着的晋王妃为何突然发问,无意识的顺着说了下去。 “这样,”他看着那个冷着脸的少女忽然唇角微勾,话里有话道:“大约是我没见过世面,若是我赚的银钱出了手,定要盯着看个明明白白才放心的。” 他一时不察,掉进语言圈套中,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第54章 五十四 她这话一出, 桌上众人神情各异,瞠目结舌的有,脸色难堪的有, 连宋谏之都懒洋洋的抬眸睨了她一眼。 身处风暴中心的撄宁却毫无自觉, 低头认真地扒起了饭。 宋谏之看着眼前被戳了个的米饭碗, 眼皮按捺不住的跳了下, 多瞧一眼都是糟践眼睛, 干脆长指一拨送到了撄宁眼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谦让的性子, 实则这份“谦让”和街巷妇人倒的洗菜水一样, 满是嫌弃的味道。 撄宁胃口早在路上就被勾了起来, 又没吃成酥饼。 眼下虽然被嫌弃了,却也不恼。 要知道, 之前这厮不高兴了可是不准她吃饭的, 现在罚她多吃一碗而已。 要是吃不上饭, 给晋王殿下布菜也是一条好门路,不过挂在裤腰上的脑袋得提紧了。撄宁心里想着, 高高兴兴的把碗捧到自己跟前,抻着胳膊去够那刚上桌的羊肉汤。 炖了两个时辰的汤面呈现出润泽的白色,香气扑鼻。她凭借多年经验, 稳准狠的插住一颗肉丸, 就手往嘴里送。 可惜撄宁生了张经不住烫的漏勺嘴, 热气一腾, 激得她合不拢嘴,只能哎呀一声, 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顺着自己前襟的小帕, 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沾了灰。 撄宁把沾了汤汁的帕子解下来, 歪着脖子望向地上的肉丸子,正落在何总商的靴子旁,吃是没法吃了。 她有些遗憾的咂摸咂摸嘴,目光从桌地底下移到桌面上,才发现五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撄宁肩上顶着的脑袋偶然灵光了一回,明白自己这是给晋王殿下丢人了,可肉丸子是无辜的,遂着急忙慌打了个补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适时的叹了口气:“半贯钱只得八两羊肉,若要浪费了,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少年轻嗤出声,正似笑非笑的睇着她。 撄宁将那句诗放在嘴里又嚼了一遍,自觉没有用错,这话不就是用来警醒人的吗? 于是颇不服气的瞪了回去。 却不知她误打误撞的一句话,敲得几位总商脸色发青。 何仲煊心中念头过如千帆,强行稳了稳心神,开口道:“王妃说的是,但您大约不熟悉盐政司的行制,官盐分三行,分管地界虽不同,价却都是官家定的。如果晴日多,年价定的便低,若像今年这样阴雨不断,价自然会定高些,所得利大差不差。” “至于用人、通贩皆有登记在册。以草民自己为例,入盐行这十二年,抛去原料人工,得利都是雷打不动的一成,余下的全部交于盐政司,盐政司赚得多,草民便赚得多,但也仅此而已。盐政司的银钱流动,可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自然也不会多听多管。” 撄宁眼巴巴的望着羊肉汤,在伸筷子和晋王的脸面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本心伸了筷子。 她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听到这儿下意识歪了头,跟道:“那你们盐行每年上交的得利,与账面上的捐输是一致的吗?” “这是自然。”孙总商接过了话茬。 撄宁还惦记着他家公子找人弹自己脑壳的事儿,怕是早就对他们一行有所提防,甚至影响到了孩子的想法,于是眨眨眼忽略了他的回话。 “那问题就是出在盐政使身上了?”宋谏之扣了下木桌,冷声问。 他分明是顺着何仲煊的意思说下去,却叫几人心中一跳,不敢应答。 “这……草民也不清楚。” 宋谏之眼风扫了过去,语气平淡:“泸州人口户籍数连年攀升,可近几年盐行所得却愈来愈低,又是何原因?” “殿下有所不知,官盐制造精细繁琐,市价略高些。有些地方私盐造制粗糙,定价也低,百姓们手里闲钱不多,虽然私盐吃多了容易得病,但生计在先,有私盐渠道,哪还愿意买官盐呢?” 听到私盐,撄宁一双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孙总商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任谁来也挑不出错。 她又想起宋谏之说过的,建昌盐井和盐行总商脱不了干系,若盐井是他们私下建的,那为何还要把私盐的事儿捅出来? 撄宁皱皱着眉,钻了死胡同。 可身边这人的脑袋是个值钱的金疙瘩,他说有关系,那便□□离不了十。 “那总商可知私盐盐井在何处?你们身处盐行消息最灵通,不会不清楚吧?”她眼神亮亮的发了问。 何仲煊却面色为难。 他从上桌后就没动过筷子,约莫今天的饭也吃不下,光顾着应付这对雌雄双煞的问题了:“小道消息也听过一些,只是盐政司无法用兵,只能任其搅乱市面。” 宋谏之和撄宁难得默契的对视一眼。 撄宁喃喃的了开口 ,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极三瓣嘴的兔子:“你们只管说便是。” 她冲神色不动的晋王殿下努努嘴:“能用兵的在这儿呢,让王爷帮你们缉私。” 对于撄宁给他揽营生的话,宋谏之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回绝。 一只沉默不语的盛总商,却在这时开了口:“私盐,今日能禁明日也能禁,但只要有人想赚银钱,就屡禁不止,只会白费功夫。” “那是他们没见过晋王殿下的手段,”撄宁话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炫耀之意:“想赚银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这话顺着她的本心,将宋谏之形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凶神。 只见何仲煊犹豫一下,道:“草民听下面的人提过一嘴,风头最劲的私盐盐井就在南湾。殿下若能惩治私盐,草民感激不尽。” “南湾?本王知道了。” 撄宁还在寻思这地名怎么不是建昌,就听见晋王殿下应了下来,于是也不再多言。 “私盐要缉,捐输也要补。只去年一年,泸州盐政司差的捐输银两便有七十万两之多,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五日时间,筹齐。” 宋谏之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在场几人惊出一身冷汗。 徐知府筷子都拿不住了,只恨自己多余出现在这个席面上,饭吃不好就算了,还要平白受惊。 “殿下,草民能有什么法子?这……实在不能啊。”何仲煊面色苍白如纸。 泸州盐政司和朝上挂着钩,早就烂到了底,每年瞒天过海的捐输账目,大半都送到燕京太子手中,盐政使和总商也能趁机狠捞一笔。 藏玉怀姝 第43节 至于账面与实际捐输不一,户部侍郎是太子一手提拔,自然会帮忙平账。 晋王这趟南巡,他们三人预先筹算好了。 京中的人已经出手,易盐政使横死火场,那对不上的捐输账目就成了一笔烂账,他们大可以把罪责全部推到盐政使身上。 若晋王想要功绩加身,大不了再供一个明面上的私盐井,出去当替死鬼。南湾的盐井是盛总商手下经营的,提出来充数时,他老大不乐意,还是何仲煊和孙总商承诺匀给他五万两补偿,才勉强答应下来。 既能保全自己,又全了彼此脸面。 谁知晋王是个不通情理的野路子,谁来查账,会让总商将对不上的捐输补齐? 于情于理都不合。 敢说这话,要不是拿定捐输有亏和他们有关,要么就是半点官场门道都不懂的愣头青。 何仲煊不敢细想,嗓音隐隐发颤:“殿下便是杀了草民,五天时间……也凑不出这些银两来。” “五天时间,要么筹足七十万两,要么提头来见。人头和银子,本王总要见一样。” 宋谏之站起身,不再看众人的神色,话中的意味辛辣极了。 窗外一线日光闪过他的眉眼,凌厉不可直视。 这阵的功夫,撄宁两碗饭已经扒的干干净净,放在桌下的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肚子,只差满足的往后一躺。 她看晋王殿下出了包间,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生怕走得慢了,要轮到自己付账。 撄小宁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只有十两银子加一枚铜板,还得留着买零嘴呢。 包间里只剩下三人,沉默的像嘴上糊了胶。 孙总商期期艾艾的先开了口:“不若我们将口信送到燕京?那位手眼通天,或许会有法子。” “愚不可及。”何仲煊面上再不复忠厚老实,他眉心皱起,不耐烦的点破:“五日时间,即便快马加鞭去燕京,一来一回也只是将将够用。况且,你还还指望那位把到手的银子吐出来?我们都知道舍卒保车,他更明白,你猜猜,我们是卒还是车?易如海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真走到那一步,我们的下场,怕是连他都不如。” “早说把南湾的盐井交出去也无用,你们偏不信!”盛总商也来了脾气,他这个盐井供出去,是为了自保。 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怎么办……” “筹钱。”何仲煊面色阴沉的下了定论:“这些年吞了多少,你们手里二十万两总拿得出来,对外就说是跟下面商贩借支的,先把这个窟窿补上,再想别的法子。” “晋王若肯就此罢手,就能彼此安好,他若还不肯罢休,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他的命值钱动不得,不是还有个晋王妃吗?”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 命不值钱的晋王妃,作为满桌唯一一个认真吃饭的人,吃得小肚儿滚圆腿迈不动,正吃力地跟在宋谏之身后。 “你等等我啊。” 眼看那厮越走落自己越远,撄宁蹭蹭蹭小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袖子。 与其自己走快点,不如一齐走慢点,她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干脆利落的扯了活阎王的后腿。 宋谏之敛眸打量着这个小不要脸的,唇角不由自主的轻勾一下,周身的寒气顷刻散了。 “南湾的眼睛是障眼法,对吧?”撄宁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早就想好要把这个盐井供出来,那你要去查吗?” “查,为何不查?送上门还要往外推吗?”他挑了半边的眉,神色淡淡。 “那建昌的盐井何时查呀?你还让他们补足捐输,补足去年的也平步了账,还差一百多万两呢?”撄宁停下脚步,看着晋王垂眸投下的一抹青痕,茅塞顿开汗毛直立,下意识摸索了两把胳膊:“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们把帐全部补齐吧?” 等人以为自己凑满七十万两,逃过一劫时,再将新的账目抛出去。 宋谏之根本不是想凑齐捐输银两了事,纯粹打算拖得他们分身乏术。 逼不死人,也能吊死人。 “不会惹得狗急跳墙吗?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撄宁忧心忡忡的问了句。 她紧紧抿着两片嘴唇,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的寻思其中的弯弯绕绕。 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宋谏之忍不住上手,把她脸捏的变了形。 开口戏弄道:“咬人就咬人罢,要咬也是挑你这种吃的白胖的小蠢货下口。” 撄宁闻言瞪圆了眼睛。 晋王殿下这张嘴,毒得与花斑蛇相比都不遑多让。 她才懒得跟这种幼稚的人计较,气哼哼的撂下一句:“胖怎么了?胖也是我一口一口,辛辛苦苦吃来的。” 而后气势汹汹的蹬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了他前头。撄宁嘴上说的硬气,一只手却状似无意的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腰。 宋谏之看她木着张脸,强行装的若无其事,手却诚实的量起了腰。 他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压下去。 第55章 五十五 他们一路串回了酥饼摊子, 李岁还在巷口等着,整个人在地上蹲成了小小的一团,头埋进胳膊, 装酥饼的油纸包分毫未动, 就那么攥在手里。 大约是在街上待惯了, 撄宁轻轻碰了他一下, 他还没抬头, 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嘴里唔哝着:“别打我, 我这就走。” “是我。” 李岁应声抬起头, 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许是没想到撄宁真会回来领他。 撄宁看着他露在袖口外, 细到只剩下骨头的手腕, 心底不由自主的泛了酸, 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鼓着脸跟道:“我回来接你啦, 走,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暗暗掂量了自己身上的仨瓜俩枣,小眼神往后一瞄, 看到晋王殿下那双打眼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靴子, 理不直气也壮的吃起了软饭。 她声音压的低, 却不想被身后这顺风耳听了个全乎。 那通身上下没有半丝人气儿的活阎王, 上下睨她一回,眼尾似笑非笑的压出一痕, 说话却冷冰冰的:“穷光蛋一个, 充什么阔?” “我有嫁妆的,”撄宁被他一句话刺的红了脸, 她神思一转,拉着李岁小小的手,颇有气势的挺起胸。 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心虚的瘪着嘴补充道:“回京就还你嘛,先记着账。” 姜太傅虽然不肯为她争个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亏欠,该有的体面半分没差她。撄宁的嫁妆有足足五十担,虽然放在晋王府不大够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撄宁后半生吃穿无虞。 只是她之前手头还有些闲钱,将嫁妆这码事抛到了脑后,现下被宋谏之一激才想起来。 想通这件事,撄宁两眼蹭一下放了光,说话也硬气了起来:“要不记你两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并未察觉宋谏之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等到晋王殿下冷着脸转身要走,高扎的马尾顺了主人心意,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啪一下甩到撄宁脸蛋上,甩的她捂着脸“哎呀”一声,都没分得活阎王半个眼神,她才后知后觉金主不知何时又生了气。 撄宁盯着他脑后翻飞的墨色长发,暗忖这厮的头发倒不似本人会装样。 她搓了搓泛红的脸蛋,拉着李岁的手,紧巴巴跟在宋谏之身后。 李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往回缩手,没挂什么肉的小脸板得端正,但被撄宁眯着眼刺了一句:“本来就走得慢,还要我抱你走吗?” 李岁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撄宁是在诈他,反而被这半丝威慑力都没有的话吓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丢人。 他年龄虽小,却被灌输了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于是不再挣扎,快步跟上了。 这仨人,打头的少年生了张极漂亮的冷脸,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姑娘生的也美,细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儿,气的把脸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着短袖短腿的衣裳,脸色青白,嘴倔强的抿着,不知捱过多少饿。 走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迥异, 撄宁怕李岁紧张,一边走的气喘吁吁,一边不忘跟他说着话,从酥饼摊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鳜鱼。 眼看马上到了州衙内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让你弹我,可曾跟你说过我谁?” 撄宁疑心孙总商在他们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晓了他们在泸州的行踪。 谁知李岁听到这话,牙齿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难得扭捏的开口道:“没有说过,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弹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着酥饼的小手指向宋谏之。 恰在这时,他们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门口,晋王停下脚步等牙差开门。 撄宁在他抬手时就反应过来,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李岁的嘴,神色紧张的看向宋谏之,正对上少年凛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样。 果然是孩子,什么都敢说,没看到这尊活阎王头顶都冒着黑气儿吗?要是眼神能杀人,他俩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人都不一定能留个全乎。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明笙迎了出来,干脆将李岁塞到她手里,推搡着两人先进院。撄小宁表面豪情万丈,极有担当的自己留下,应对晋王殿下的刁难。 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肯定全听到看到了。 宋谏之不动,她也不敢动,俩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一个眼神冷的像刀子,一个呆愣愣的成了哑巴。 撄宁望着宋谏之绣金云纹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大约是她撄小宁还不够聪明,实在想不通小王爷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嫌两分利少了,他看着也不像满身铜臭的主。 撄宁想开口试探两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请求:“你别生气了…那我没带银子嘛,实在不行,我去和兄长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话直通通倒了个干净,前言不搭后语,却分外认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话,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气…”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敛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看着怪可怜。 但她看上去越无辜,宋谏之心中烦躁便烧的更盛,横冲直撞的郁气令他腕骨都隐隐发痒。 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 藏玉怀姝 第44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傻样。 表面恭顺,说不定心里已经暗暗不服气了,连他因何生气都不明白。 宋谏之头一回有些怀念撄宁失智的时候,虽然粘人的要命,但胜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着他,不会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个你我。 可小王爷端着架子,心里念头过如千帆,也懒得跟笨蛋剖个明白。 “我很安分的,没有坏过你的事。”撄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挨着捋了一遍,自觉自己没错,有些不服气的顶了句。 这人太难伺候了,要小心哄着,还要高高供着,她虽有求于人,但泸州怎么说都是她撄小宁的地盘,就是他不肯帮,阿兄阿耶还在呢。 结果话音刚落,她嫩生生的脸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馅儿的豆沙包。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宋谏之面色冷的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毫不客气的刺她。 撄宁却不复初见时的小心,被捏了脸,反倒把她捏出两分气性来,呲牙咧嘴的争辩:“要你管,我…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 活阎王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心里想什么吗? 宋谏之手上愈发用力,将撄宁捏成了说不出话的小鸡嘴,她被捏的垫起了脚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晋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细腻如上好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凛凛的光。白肤、黑眸、红唇,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多艳。他素日被冷戾气质藏住的五官全部显露出来,放大在她眼前,昳丽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娲造物为何如此偏心。 撄宁后知后觉的想起,宋谏之母妃越氏在宫中虽不得宠,却也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连在泸州长大的她,都听过越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 怪不得会生出这种祸水。 撄宁不大争气的掉进了男色陷阱里,眼珠子都转不动,看上去愈发呆了。 直到宋谏之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恶人眉眼噙着冷意,食指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搓动一下,令她一张白净的面皮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泛了红,才犹不满足的撒开手。 “豆沙脑袋,充个头装门面用的,能装下什么?” 怪不得他生的这么好看,有女儿的人家还要绕着走,性子坏嘴还毒,活该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 撄宁在心里把晋王殿下从头到脚贬了一通,全然没意识到她把自己从“好姑娘”堆里摘了出来。 “我就能装,就能装。”她皮球一样急得蹦高,不服气的嚷了一句。 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着烫,使她说话都带了点可笑的含糊。 她撄小宁内秀又机灵,只是不爱现罢了,非要跟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叫聪明吗? 宋谏之睨她一眼,皮子还冷着,这下连充个头的体面都不给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转身进了门。 剩下撄宁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木着脸,虽然挂着可笑的红印,但表情还算平稳,等确认宋谏之进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两手一抬,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创王八拳,用力到能听见拳头破风的细响。 撄宁努力想象着那活阎王被她揍到鼻青脸肿的模样,长长的出了口气,扯扯袖口整整衣衫准备进院。 结果她一偏头,正瞧见愣在一旁的姜淮谆和徐彦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姜淮谆刚下公差,听徐主薄说要去买驴打滚,他又正好要来州衙,便一并顺了路。 没成想在州衙内院前,能看到这种‘惊喜’场面。 他后知后觉的维护起自家幼妹的脸面,欲盖弥彰的假咳两声,清清嗓子道:“强身健体虽好,但也要注意场合。” 被迫强身健体的撄宁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装样儿,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戏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喝倒彩轰下来。 徐彦珩唇角微翘,压着笑意,没有点破这出拙劣的戏码,将两捆包的结结实实的油纸包递到撄宁面前:“答应你的驴打滚,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状。” 他不知道撄宁和自家阿爹刚在一桌吃完饭,只是俩人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 撄宁是怕说错话给徐知府惹麻烦,徐知府怕乱攀亲惹恼晋王,于是纷纷装起了老实巴交、毫不相干的鹌鹑。 只有在晋王提出要补捐输时才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惊慌,另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无助,总之都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席面上。 “我才不会,一言九鼎,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虽然早晨才吃过,但撄宁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接过油纸包,前额细软的一撮胎毛都跟着招摇了两下。 没出息,但架不住可爱。 徐彦珩收回手负在身后,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方才被撄宁触到的一小片肌肤,落在她头顶的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自满自夸的卖瓜姜婆,被兄长摁了脑袋:“别贫了,进屋再说。” “去徐彦珩屋里说,”撄宁从善如流的推着兄长的后背往屋里走,说的话却露了怯。 “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姜淮谆嘴上说的硬气,脚步却自觉转向了那间南屋,毕竟在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说话,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正好明笙领着李岁出来找自家小姐,撄宁干脆将惴惴不安的李岁一齐带到屋里。 州衙内院离衙门两三里,平日里并没什么人住,钦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够气派,一般都是在官驿落脚,也就州衙公差忙的来不及回家,才会就近凑合一晚。 徐彦珩倒是个例外,他任职主簿,说着体面实则繁杂的事务官,户籍、缉捕、文书,样样都要干,他性子又认真端正,凡事从不应付,忙到申时都是常有的事儿。 所以一年到头,拿州衙当家住。 南屋光线通透,没什么贵重的家伙事儿,最值钱的大约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彦珩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叫人看了都觉得舒服。 他进屋便从柜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给撄宁倒她的豌豆黄。 眼看着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没人说个话,旁边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姜淮谆没忍住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开了口:“他是?” 李岁嘴里的豌豆黄还被咽下去,手里又被撄宁塞了一个。 “说来麻烦,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让他呆在我身边,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说,反正和我们此行要查的盐行有点关系,”撄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说不大准。” 宋谏之说一句话藏半句,专门钓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厂的盐井和盐行脱不了干系,却看不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李岁睁着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快要贴到撄宁身上。 “你们要查要查盐行?”他脸色一白,小声说:“我没骗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来。” 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盐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们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儿,他咬咬牙补充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偷偷给你递信儿。” “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帮我呢?”撄宁跟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三言两语打消他冒险的念头:“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儿,我才不管。” 徐彦珩目光落在李岁身上,略一思索,轻声询问道:“听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岁点点头:“我和阿爹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前两年中州大旱,不少难民一路往北逃到泸州,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登名,就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知道。 撄宁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放在案边的手紧了紧。 “你不要查这件事了,你们管不了的。”他圆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写满不安和担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溺人,一线光从窗格露进来,明晃晃的白,却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撄宁有样学样的敲敲李岁脑袋瓜儿。 “我很聪明的,比你聪明多了,没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脸认真地自夸,怕说服力不够,话里还带上了宋谏之:“而且,那个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吓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会帮我的。” 她板着一张正经脸,大言不惭的颠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听你的……” 李岁年龄小,但是人不傻,他还记着撄宁挂在人胳膊上荡秋千的事儿,有些怀疑的看着她:“我阿爹说,骗人会变小哑巴的。” 第56章 五十六 撄宁虽然有些心虚, 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极可靠稳妥的模样。 她无视了自家兄长忍笑忍到隐隐发颤的身影,一板一眼的同李岁讲起道理:“你就说,他是不是放过你了?是不是也老老实实等我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 好像也没错。 李岁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 神色纠结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呀, 那不就是听我的话吗?”左右当事人不在, 撄宁鼓着眼睛, 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 虽说求人的过程……略屈辱了些, 但结果没差嘛。 撄小宁说话还是很好使的! “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管, ”她轻咳两声,又抬手捻了块豌豆黄送到孩子嘴边, 堵嘴的招法用得相当熟练。 姜淮谆笑过了劲儿, 也正经的板起脸, 指尖往案上一敲,道:“可你让他在哪儿安身?我今早安排好官驿, 本打算回禀晋王,他身边近卫又说先不去官驿了。” 白忙活一通,他不由轻啧了声:“内院就这么几间屋, 他总不能跟你一起住, 不如让他跟我回去。” 李岁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紧张与无措, 巴巴的望着撄宁。 “不要, ”撄宁斩钉截铁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才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姜淮谆闻言一下子直起了腰:“胡说八道, 怎么跟你兄长说话呢?” 还有外人在呢, 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他眯着眼警告自家幼妹。 撄宁却没接到他的眼神, 抬手指指他刨了线的袖口,一脸认真:“袖口刨线都没注意到,过得忒寒碜了。” 姜淮谆今日穿了身淮绣的便服,云脚工整行针繁密,但袖口一根线头被刨散了,长长的溜了一串,颜色都比别处深上两分。 撄宁分析的有理有据,一则姜淮谆公务繁琐、在家的时候少,二则他日子过的确实凑合,从州衙回家的那条路,摊子小铺都被他吃遍了,总是夜里值完勤随便找点吃的凑合。她在泸州时还好些,见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阿兄去送,她走这一年,简直不敢想。 撄宁边想边默默摇了下头,总不能让李岁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 奈何姜淮谆眼中怨气太重,话本子里的痴情女遇上负心汉,大约也就这般幽怨了,撄宁再迟钝也多少察觉到一些,及时转了话题。 “不如先让李岁去老住两天?阿耶喜欢小孩子,而且还有人照顾。” 她摸两把李岁头顶的小小发髻,寻思道。 要不是今天一早就晋王那厮带出去,撄宁本打算上午便回趟老宅的。 姜淮谆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同你说呢,阿耶前些日子去邹县了,那边闹了疫病,满泸州就他一个人有治愈疫病的经验。我也劝了半天,让他别折腾自己那把老骨头,被大棒子轰出来了。” 他现在讲起来,还有点身临其境的意思,缩了下脖子,继续道:“算起来,去了有半个月了。不过你别担心,邹县疫病不算严重,大多住在一条巷子里,没有蔓延出去,而且还有学徒跟着。” 姜老前脚离开泸溪,撄宁后脚才到,正好岔开了时间。 藏玉怀姝 第45节 “阿耶的犟脾气,拦也拦不住。”撄宁心中担忧,面上却还稳重着,她这手装样的本事,在燕京磨砺了两年,使得越发炉火纯青:“有人跟着就好,他自己出去才要命。” 忙起来不分日夜的。 一直沉默的徐彦珩适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我同住?” 他摸出片麦芽糖,蹲下身递到李岁手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有的人天生就讨孩子喜欢,连李岁这般难讨好的刺头,都小声冲他道了句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和刚才面对姜淮谆的态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就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撄宁:“晚上我就在内院住,也方便,白日我若在衙门,你也方便照看他。” “这不合适……” “你不嫌麻烦就好。” 兄妹俩说的话南辕北辙,姜淮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还记着昨晚晋王殿下阴恻恻的神情,自家妹妹还应的这么痛快,属实是…不要命了些。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茬,她和徐彦珩自小玩到大,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笑弯了眼,道:“等我请你吃饭,聚香坊,福满楼,随便挑。” 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撄小宁大方的充起了阔佬。 “那我等着。” 徐彦珩眼中噙着笑意,低声应下。 - 解决了李岁的安身问题,也算了了一个心事。 徐彦珩带孩子去沐浴,阿兄又有公务在身,撄宁站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不敢回屋直面阎罗。 她踮着脚尖贼兮兮的扒上北屋的窗户,舔了下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角落戳个小洞,打量屋里的形势。 奈何她扭着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腿扭得跟麻花一样,也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桌案,瞧不出屋里有没有人。 撄宁为自己辩白的时候挺有气势,事后却蔫成了秋后的蚂蚱。她有些泄气的站直身子,略一思索,转身去了明笙屋里。 今日是十五,泸州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属十五的晚集最热闹。 正阳街上车水马龙,三米一铺五米一摊,人挤人脚撵脚,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反正也不敢回房,本着躲一时算一时的缩头乌龟本能,撄宁高高兴兴领着明笙上街玩去了。 明笙自小是在京中长大的。在燕京,便是寻常大家闺秀,也没有随便上街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她一个高门大户的侍女。街市上有八成是男子,泸州虽也是男多女少,但街上女子人数也能占到四成。 今天李岁弹的那一下,倒给撄宁提了个醒儿,为着稳妥起见,明笙翻出自家小姐失智时穿过一次的男儿装。 没成想她换上身男装更招眼了。 刚到正阳街,眼尖的成衣铺掌柜就认出了撄宁,笑呵呵的招呼一声:“姜小公子最近在哪儿发财?” “没发财,没发财。”撄宁穷得叮当响,连忙摆摆手。 “得了,诓我呢?咱得有两年没见了吧,您怕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知道解释无用,撄宁干脆逼闭紧了嘴巴,再碰上问好的掌柜通通拱手示意,话是一句不肯多说了。 生意场上的门道她摸得透亮,打完招呼就得客套两句,客套完了,不花点银子支持人家生意不合适吧? 说寸字寸金都不为过,这是擎等着扒她皮呢。 她撄小宁又不傻,要吉利话,有,要银子,没有。 等俩穷光蛋一路逛到杂耍摊前,早就累得口干舌燥,耍猴戏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她们钻不进去,于是就近找了个茶铺,先歇歇脚。 夜市的凉茶一海碗五枚铜板,碗跟撄宁脸差不多大,还可以续茶,再实惠不过了。 撄宁坐下一拍桌子,阔气的点了两碗凉茶。 掌柜的一甩巾帕,痛快地应了,却还杵在原地没有动。 眼看着那小公子笑吟吟聊起了月底的灯会,全没有要茶点的意思,他才轻咳两声,弓着腰询问:“公子,咱茶点是要绿豆糕还是杏仁酥?” “啊?”撄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呆了下,老实的摇摇头:“不要茶点,上两碗凉茶就行。” 掌柜的也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回道:“成。” 转过身却忍不住寻思,他干这一行十来年了,就没见过这般抠门的公子哥。 瞧他腰上那块玉佩,色泽浓郁稠厚,少说不得千两起步? 领姑娘出门,手里空落落的半点东西没买也就算了,连份茶点都不舍得要,见过抠门的,有钱、抠门还理直气壮的,倒是头一回见。 真是,白生一张俏生生的脸。 他暗暗摇了摇头,颇有些担心姑娘家的遇人不淑。 上凉茶时,他还勉强维持着体面,说话也算客气。哪成想,这小公子变本加厉,续了一碗又一碗,喝到打嗝还不肯罢休。 他这茶点铺子本就不指望凉茶赚钱,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掌柜家里有个跟明笙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眼下看着俩人交谈,内心颇受煎熬。那俊俏的小公子上下两片嘴唇一碰,从月底灯会聊到福满楼的清蒸鲥鱼,连鉴赏带做法,说的是一个妙语连珠。 可这不就是给人姑娘画饼充饥吗? 话说的倒是好听,实事儿是半点不干。 结账时,抠抠搜搜从怀襟里摸出一枚铜板,剩下的九枚是姑娘家垫的,这还没完,他还跟人姑娘讨了两枚铜板! 掌柜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 这厢撄宁喝了个半饱,脊背却一阵阵的发凉,她偏头一看,掌柜正目光炯炯的看向她们这桌,脸色难看得紧。 续了三海碗的撄小宁有些心虚,打算空空肚子换一家店薅羊毛,她摸出仅有的那枚铜板,跟明笙凑了十个大子儿,厚着脸皮一字排开摆在桌上。 结果等她站起了身,身后那道令她如芒在背的视线也没收回去。 她小小的叹口气,略一停顿,有些肉疼的添上两枚铜板。 她拍拍手,正要拉着明笙去看猴戏,那掌柜的却径直走了过来,站停在明笙面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姑娘,夫郎还是要找会心疼人的,有些人虽然生得好看,实际上却是块绣花枕头、废物点心,中看不中用,还不会疼人。” 说完,他捏起桌上的一溜儿铜板,放到明笙手心:“这凉茶,就当我请你了,切记,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这一主一仆听完,露出两脸呆样儿。明笙还算反应快的,虽没听明白掌柜说的什么,却客气地把铜板放回了桌上。 “您客气了,吃饭付钱天经地义,我们先走一步。” 她脑筋转了两个弯儿,看着自家小姐的男装才醒过神来,急忙拉着撄宁出了茶铺。 撄宁没想明白,但架不住她忘性大,一出茶铺心思全放到了猴戏上。 正阳街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她跟明笙在杂耍摊子前被冲散了,她长得娇小,被路人挤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急得开口要喊救命。 身子微偏,正正好落进一双结实的臂膀中。 月上梢头,日头却还没完全落下,残阳没遮掩的迎面照来。 撄宁嗅着鼻端熟悉的冷香,呆呆的抬起头,本该在州衙呆着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夜市上,面上浮了些不耐,垂眼看着她。 分不清是晚霞还是街上挂的灯笼,将他脸上染了一片浅浅的红,不复寻常所见的冷白,瞳仁中融了残阳的余晖,闪着波光粼粼的细碎金色。 撄宁愣了下,张口正要叫人,腕子却突然被攥住了。 带了薄茧的拇指磨在她跳着细弱脉搏的腕骨上,力道大的她骨头发疼。 “宋…疼疼疼……” 话到最后带了点含糊的鼻音:“明笙呢?” “有人找她。” 宋谏之声音冷的掉冰渣子,拉着她大步挤出人流,全程不耐烦的皱着眉。 撄宁紧张兮兮的盯着少年腰间的长剑,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开路。 晋王殿下有多讨厌人多的地方,她在燕京就早有体会了。 宋谏之一路带着撄宁来到街边的望台。 这望台建在酒楼旁,本是吟诗作对的风月之处,平日不进外人,小二刚欲开口阻拦,怀里就被抛了锭银子,两眼放光的给贵客开了门。 “您请,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 说完便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望台倚墙而建,遮住了大半的霞光,只有招杆上一只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微弱暗昧的光。 撄宁的心思被那锭银子夺走了,眼巴巴的望着小厮回到酒楼,心疼的滴血。 偏偏又不是她的钱,人家爱怎么花她也管不着。 撄宁小小的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宋谏之。 教育的话就在嘴边,思绪却掉进了少年亮似白夜烟火的眸中。 只是这入画的美人说话有些难听。 “矮冬瓜一个,掉进人堆里连脑袋都瞧不见,还偏要往人多的地方蹿,本王可不想下次要贴告示寻你。” 一件好事,晋王殿下难得多说了几句话,不用她再猜来猜去。 一件坏事,四十个字,没一个她爱听的。 第57章 五十七 一句‘你长得高了不起啊’在撄宁嘴里转了两圈, 没有说出去。 泸州可是她的地盘,怎么就能找不到人,要报官了? 撄宁不欲与这不讲理的幼稚鬼争辩, 干脆趴在倚栏上观望猴戏, 嘴里讲起了正事儿。 “正阳街上两家盐行商铺, 西头一家, 正中一家, 官盐严禁加价囤积, 定价都是一斗四百文, ”撄宁沾了个子矮的光, 胳膊往倚栏上一搭,下巴颌也磕在木头上, 活像是被挂在绳上的咸鱼, 只差没骨头的化成一滩:“我打听过了, 比去年的盐价高了七成不止,盐铺门口的石阶比吃饭的桌子都干净, 这点何总商倒是没说错。” 制盐离不开暴晒,天时地利人和一样缺不得。 泸州今年,自三月开春到六月春中, 老天爷将雨水倾斜的没头没尾, 盐价上涨是必然的定式。 盐渍梅子都比往年贵了半吊钱, 撄宁咂咂嘴,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私盐制作工序粗糙,吃多容易水肿, 肌肤呈现病态的暗红色, 可寻常人家,温饱都成问题, 哪里会在意这些?多出七成的盐价,不知逼的多少人去买私盐。 藏玉怀姝 第46节 这也是朝廷屡禁私盐不止的原因。 “淮州今年多梅雨,但盐价只有二百六十文,即便地域有差,但人工用钱绝不会差出这么多,多出的这一百多文,你猜去了哪儿?”宋谏之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却忽然抛了个问题出来。 撄宁咬着嘴唇,想了想:“盐行的用料、人工全都有明账,过了三司衙门督查,也会被作假吗?” 照她指甲盖儿大小的胆子,实在是想不到欺上瞒下的手段。 宋谏之微挑了眉睨她:“捐输都敢作假,还有什么不敢?” 这通天的手段……撄宁警惕的瞪圆了眼睛。 “你那豆沙脑袋想到什么了?”晋王殿下说话一如既往的刻薄,看她瞪着眼睛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没忍住,屈指在人头上扣了个暴栗。 “是呀是呀,我豆沙脑袋,就你聪明行了吧,”从昨晚开始,这厮就跟烧开的茶壶一样,阴阳怪气的到处冒烟儿,嘴上还不饶人。 撄宁被敲得有些恼了,一边伸手去攥他的指头,一边气呼呼的阴阳:“蠢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但她的反应怎么比得上宋谏之,在她头上作怪的指头没攥住,还被反捉了手,甩都甩不开。 她这番有些恼的丧气话,倒刺的宋谏之心情舒畅,眉目都舒展开了,吊着人的手高举起来,令撄宁甩不脱,急得她弓着腰整个人往后打坠儿。 他突然生了冲动,想松开手看这小蠢货摔个屁股墩儿,但神思一转,又觉得她现在正在恼怒的边缘,再逗就真要蔫了,又要暗暗使脾气。 于是大发慈悲的抬起另一只手,强硬的揽着腰叫她站直了,提点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有人只手遮天,不过事情翻到了面上,他必然要断尾求生。” 撄宁听了这话,顿时老实下来,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断尾?断哪条尾?是把吞下去的官盐捐输如数吐出来,还是舍弃见不得人的私盐井?” 见撄宁托着下巴满脸认真,脸颊软肉被挤得变了形,莹润的一点红,宋谏之只觉得手痒,在她微微嘟起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啪”一下被拍掉了手,也没有恼。 他掀眼睨着撄宁,只见她有些心虚的把手一背,藏到身后,嘴里咕哝着说了句‘不是故意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懒得同她计较,他遥遥的望向不远处的杂耍摊子。 耍猴的手上顶着个圆环,两手一捻,转的虎虎生风,黄毛小猴两只爪子扒在圆环上,紧赶慢赶的往前走,才能维持住不掉下来。 “官盐私盐,两方都要舍弃。人手中权柄越盛,贪欲也越盛,他舍得断尾还好,若是舍不得,本王不介意,亲手来斩。” 最后四字铿锵落地,犹如千钧利刃劈开漆黑的钟笼,撄宁看向他那双亮极的眸,莫名其妙的安了心。 天塌下来,有这个聪明脑袋顶着。 但她也不愿意当个好看的摆设,撄小宁的脑袋里才不都是浆糊。她熟门熟路扯住了活阎王的袖子:“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你说明白点嘛。” 她早忘了自己刚才还暗暗生着气,一招以退为进使的熟练,厚着脸皮补充道:“你聪明,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聪明,你说的故弄玄虚不清不楚,我听不明白。” 说到最后,她理直气壮地挺起腰。 求人的时候就知道示弱了,那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奉承话,说出来都招笑,但她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坦荡的一下子能望到底。 宋谏之偏偏吃这一套。 难得耐心的同这笨蛋解释起来。 “等,我已派人去查建昌的盐井,等总商筹够捐输,押送上京,再动身去建昌。” 建昌盐井是何总商手下最赚钱的买卖,也是告到京中,害了百余条人命的那桩案子,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太子狗急跳墙宋谏之倒不怕,只是这一遭不能斩个彻底,再想寻机会便难了。 撄宁后知后觉的有点担心,建昌盐井能埋了那么多条人命,必然不是善茬。 她忧心忡忡的嘟囔:“会不很有危险呀?” 宋谏之挑眉,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就这么睨着她:“怕了?” “谁怕了,我才不怕。”撄宁跟被扎了屁股的兔子一样,‘噌’一下弹起来。 最大的凶神就在她眼前站着,有什么好怕的。 撄宁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胸中平白生出一股和黑暗势力不死不休的万丈豪情来。 她从头至尾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本来和自己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大可以跟在晋王殿下身边,当个端庄娴静会装样的花瓶,坐在内院绣绣花品品茶。 宋谏之竟也从未想过这一点。 大约是因为撄小宁这双手,会做菜会扎针会出千会打算盘,还会数银子,但绣花品茶却一窍不通吧。 于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俩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进退再正常不过了。 猴戏落了尾声,黄毛小猴举着托盘在人群前走来走去,收获了叮叮当当的一圈铜板。 人群中心那个玩杂耍的人,半蹲着马步,举了根炭黑的盘圈,口中酒精一喷,立时燃起熊熊烈火,在黑夜中摇曳。 撄宁的心思立时被吸引去了,她看不见人,只能见到了了一点白焰火,急得直蹦高。 她个子其实不算矮,身量窈窕,总归和晋王殿下嘴里的矮冬瓜扯不上关系,但街边有柳树遮挡视线,看猴戏还好,高高的顶在人手上,这会子人扎了马步,她连个头顶都见不着。 撄宁赶不上热闹,急得跟春日河里冒尖的小鱼儿一样,蹦跶个不停,还胆大包天的拉着宋谏之袖子。 “他在做什么呀?你挑的什么破地方,看都看不到,还花了十两银子。” 这简直是半点理不讲了。 宋谏之垂眸,面色冷淡的望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蠢货,没有说话。 撄宁这才想起,自己是被他从人群里捞出来的,说帮了自己也不为过。自己这样说,或者、可能、算是有些过河拆桥? 她犹豫着是老实道个歉还是蒙混过关,头顶就掉了句话,连带着冰碴子一起。 “谁叫你生得矮,活该。” 撄宁纠结的心境一下子平和了,那点突然发现的良心被人扔到地上,狠狠碾了两脚。她成熟的没理会他的取笑,垫着脚犹不死心的往下望。 刚瞟到杂耍人的半张脸,嘴角还没完全翘起来,就被人摁着圆脑袋摁回了原地。 宋谏之往倚栏前一站,身高腿长实在优越。撄宁踮着脚也将将过他肩头,现在被摁着脑袋,就只能平视他的胸口了。 撄宁不大高兴,想把那只手捉下去,但两只手一齐使劲,也才勉强掀起宋谏之一根指头,正要去掀第二根,第一根又合上了。 这么来回两遭,她放弃了抵抗,嘴上吊着油瓶,眼巴巴的瞅着晋王。 那恶人却微勾了唇角,望着杂耍摊子,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她撄小宁的痛苦之上!撄宁心中忿忿,等她哪天得了势,一定要把人绑起来,在他面前吃小馄饨、杏仁佛手、还有奶汁角。 这是冬吃梨子夏吃桃的撄宁,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报复了。 她气呼呼的鼓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宋谏之胸前那块云绣,胡思乱想起来。 却不想自己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中,和透明的无异。 下面人群一叠声的叫好。 望台上,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愉悦,闲闲的抬起手。 撄宁正跃跃欲试准备踮脚,结果宋谏之长臂一展,揽着她的腰,把人举到半空。 他一条胳膊抱人也游刃有余。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出儿,只觉脚尖一踮就猛地腾了空,下意识闭紧了眼,一只手在空中摸摸索索,滑过少年的下颌、上下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在他肩头。 轻柔的夜风吹起宋谏之肩头一缕发丝,擦过少女的手背,轻盈似羽毛的一点触感,却像细细密密的一张网,慢慢收紧、捆束、缠绕,令她如烫着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刚出洞就看见猛兽的兔子,蹿的也没有这般快。 可她忘了自己还被人单手抱在半空,手松开就没了着落,身子一歪,慌得胡乱着扶手,指腹摁到宋谏之颈骨一小片温热的肌肤上,触感被无限倍的放大,她甚至能感受到手边喉结清晰的一下滚动,引来一阵微不可查的震颤。 撄宁呆呆的睁开眼,往下看,措不及防跌入小王爷深潭似的眸中,他眼里嵌了灯笼的一点潋滟光晕,还有她那张藏不住诧异的面孔。 撄宁腕骨的脉搏一跳,隐隐作痒,指尖惶惶不安的要往后撤,却见他若无其事的偏回头。 “安分些,摔了本王可不管。” 大约是他的神色太过寻常坦然,令撄宁如梦初醒,莫名闹出个大红脸,只能不服输的抻着脖子往底下看。 她那点迟钝的感知,还不足以理解方才的情绪,叫自作多情。 杂耍人扎了把烟花圈,白色火星蹭蹭直冒,在两人手中抛来丢去,在如墨的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夺目光轨。 撄宁在燕京这两年,胆子再大也只是白日偷溜出去,夜里想都不要想。 现下兴奋的脸颊绯红,只恨不能下去挤进人堆里,和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也是在她未曾差觉的夜色中,少年抬眸,乌沉沉的视线薄冰一般,一寸寸刮过她尖尖的下巴,飞红的脸蛋,还有眸中倾斜的光亮。 一丝不漏的锁入他的眼中。 - 十一在人群里找到明笙,两人顺路去凉茶铺子垫了垫肚子。 掌柜看明笙的眼光由诧异转成了钦佩,没想到这姑娘瞧上去文弱又娴静,实则是个狠得下心的,这不,也就一刻的功夫,身边就换了个人。 为着这份果决,半吊钱五两的杏仁酥,他特意给添了两块。 听十一说晋王殿下也在,明笙去了心事,吃完茶点便回到州衙。 没成想等到申时初,院里还没有动静,她心中惴惴不安,怕晋王没找到自家小姐,想出去寻,又怕自己出去的这阵功夫,俩人结伴回来,岔过时间。 她们这趟泸州行,路上出了太多岔子,想不担心都难。 明笙靠在门框上左思右想,没忍住去敲了十一的房门。 十一开门时发尾还滴着水珠,面上泛着沐浴过后的红,明笙没料到他刚沐浴完,不好意思的垂着脸,低声道:“王爷王妃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有王爷在,不会有事的,”十一对自家王爷,定然是一百个放心,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两个人影:“你看,这不是……” 明笙应声回过头,却见那一高一矮的俩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前面那个面色阴沉沉的像要杀人,后面那个一脸有苦难言的拧巴,边走边拧着胳膊往后背挠。 “备水。”宋谏之脑后生了眼睛一样,撄宁手背回去,就被他一把拽住了:“还挠,本王看你也不用上药了,挠个痛快就行。” 撄宁瘪着嘴,委屈巴巴的不敢说话。 说来也倒霉,她看完杂耍想吃点东西,正好酒楼今日有新进的大闸蟹,金主在侧,撄宁厚着脸皮点了几道菜。 哪知吃到一半,肩背隐隐作痒,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歪着头一个劲的蹭脖子。 亏得宋谏之眼尖,看到她脖颈泛了红。 俩人这才明白过来,撄宁是吃螃蟹过了敏,饭也顾不上吃,赶忙去了药铺。 “知道自己不能吃,偏要嘴馋,受罪也活该。” 藏玉怀姝 第47节 明笙伺候着撄宁沐浴完上了药,却还痒得厉害,脊背红了一大片,没起疹子,但就是痒得不行。 撄宁别别扭扭的耸着肩进了内间,宋谏之看她那个拧巴样儿,眸中浮了一点躁郁,刺道。 “小时候的毛病了,我也不知道……”撄宁有些委屈,她在燕京吃过好几回螃蟹,都没有事,谁知一回泸州就出了问题。 她小小声的狡辩了一句,刚要上床。 房门‘噔噔蹬’被人敲响了。 撄宁打开门,只见李岁小脸洗得干干净净,仰头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两片熟悉的麦芽糖,一把塞到她手里。 “徐哥哥给我的,我给你留着。” 说完抿了抿嘴唇,怕被回绝似的,倒头就跑。 等撄宁慢半拍的拿着麦芽糖回了屋,才看到宋谏之一脸风雨欲来的厉色,黑眸沉沉盯着她。 她后背一凉,连痒意都消退了不少。 虽说不出原因,莫名觉得这时候不能再吃糖了,惹恼这尊阎王遭罪的可是她。 两片麦芽糖落脚在桌案上,她轻手轻脚的从宋谏之脚边绕进床塌内侧。 裹紧被子,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瞧上去安分极了。 可她从脊背到脖颈都在发痒,磨在寝衣上,只会痒的更厉害,生了刺一样在塌上蹭个不停,只恨不能把那层发痒的皮子磨老实了。 撄宁无法,摊着手脚犹豫一下,整个人缩进被窝里,窸窸窣窣的折腾一会儿,藕节似白净的一截胳膊拎着寝衣放到了身侧。 发热的肌肤触到凉丝丝的锦被,舒服的小小叹了口气。 案上烛光摇曳,一线月光略过窗格,照在身边闭目养神的人面上,撄宁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贼兮兮的眼神还没收回来,就被突然睁眼的宋谏之带了个正着。 她强自镇定的收回目光,缩进被子里,将自己卷成个毛毛虫,只漏出一双圆眼睛,侧身朝里闭上了眼。 可头埋沙子的举动并不能让矜贵的晋王殿下满意。 身后一阵微弱的响动,轻得不寻常。 她却察觉到了沉沉压过来的视线,面上能察觉到的最后一丝烛光都被遮住了,整个人被拢进阴影中。 撄宁闭着眼,没有反应,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半晌,身后再无动静,她刚要松口气安分睡觉,却听到一声情绪莫名的:“……死你算了,反正也学不乖。” 不过一刹,撄宁耳朵红的要滴血。 什么腌臜话他也敢说!无耻至极! 她心里骂了个痛快,心却高高悬了起来,脊背上刚安生下来的一片肌肤又隐隐作了痒,连带着脊梁缝隙都升起热意。 身后灼热的呼吸愈压愈近,撄宁恨不能钻到床板里,她勉强维持着装睡的姿态,实则手脚发凉,左手在被里攥成了拳。 热气直往她小小的耳朵里钻,她有些受不了这溺人的气氛,长睫忍不住微微一颤。 只听宋谏之语气里含着戏谑,咬住了她滴血的耳垂,齿尖微微一捻,带起一片战栗。 “抓住了,小骗子。” 第58章 五十八 这简短的几个字, 破开了最难捱的沉默,却没法让撄宁生出半分安心。 反而将她钉牢在原地。 分明无法在继续装睡下去,她也只是攥紧了被角, 惶惶不安的瑟缩起来。 并未睁眼。 半炷香之前, 这床锦被是解救她燥/热的良方, 现下, 却成了宋谏之最得力的帮凶。 一冷一热交替的煎熬, 痒意顺着尾椎骨一寸寸攀上来, 令撄宁闭紧了眼, 情不自禁的蜷缩成虾米。 身后人的唇、齿、呼吸、体温, 合着身形倾轧投来的那层灰色阴影,一并成就了折磨她的牢笼。 逃不掉, 也无处逃。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发颤的轻微声响, 顺着面颊软肉, 传导至被蹂/躏到绯红的耳骨。 撄宁恍然间生出了错觉,好似碾在自己耳垂上的不是寻常的牙齿, 而是尖利的獠牙,下一秒就要刺入皮肤,饮血啖肉, 将她彻底吞至腹中。 但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她分明已经在这人手中, 上过无数次当了, 此刻却仍天真的生出一股侥幸。 鼓起勇气睁开眼, 用那种懵懂无辜的,强作镇定的语气轻声问:“王爷不困吗?我, 我有些困了。” 话到最后, 漏了馅,泄出一点发颤的鼻音。 她那点微弱的哭腔, 被宋谏之精准的咬住了,大发慈悲的放过那耳垂,几近愉悦的低笑起来。 撄宁将将松了口气,视线顿时更暗下来。 他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捏住了撄宁尖尖的下巴,微微俯身,撬开了毫无防备的牙关,擒住她略显矜持的舌/尖,津液交/缠间,说是刻意玩弄也不为过了。 床幔晕过烛火的微光,透出一层朦胧的红。 这方天地中。 热/潮如蒲苇一般,肆意任性的滋生疯长。 “不要舌忝我……” 宋谏之目光沉得透不进一丝光亮,撄宁不敢直视,逃避的垂下眼。 她眼底稚嫩澄澈的一望到底,却又混入一点天真的情古欠,合着晕红的眼尾,迷醉的眼波,让人生出想亲手摧毁的念头。 撄宁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全身骨头都被这份炽热烘酥、泡化了,却还在极力的抗拒。 被里腾出只藕节似白嫩的手,想把眼前这个磨人的坏种推开,一边推一边往角落里缩。 甚至忘记了自己未着寸缕。 “再躲?” 宋谏之声音染了喑哑,含着十分的灼热。 她只是听着,面上便晕开了热辣辣的麻意。 他微微低头,掀眸望着她,姿态谦卑,却戏弄似的咬住了撄宁脸上的软肉,印上一圈齿痕。 平白无故被盖了个戳,躲也躲不过,撄宁那点逆反心全被激了出来。 “混蛋,无耻,讨厌你,讨厌你。” 她胡言乱语的推着人,话中的忿忿被不受控的气息打碎,腕子却被捉住了,顺势往外一带,藏都藏不及。 走投无路。 骂完人又想依依的讨饶,渴望他从指缝中漏一点怜悯给她。 “别折磨我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从开始,这就是为她定制的一张网,细细密密的缠绕、收紧,直到将她拖进陷阱。 一场存心刻意的折磨。 “安分点。” 宋谏之眯起眼,眸中是一点鲜见的贪婪,他看着面前不堪折磨的猎物。如墨的发稍扫在少女伶仃的锁骨上,墨色与脂玉白交错,撩的人心烦意乱。 征服欲生了根,细细的钻进每一寸肌理、骨缝。 他擒着撄宁双手的腕骨都生出痒意,指腹带着微不可察的战栗,蹭过她腕子上一点伶仃的凸起,轻轻摩挲。 本可以视作一种安抚,猛兽进食前的怜悯。 但他因常年持剑挽弓,指腹磨出层薄茧,只会让人觉得难熬。 宋谏之沉眸锁着身/下人每一丝动作,皱眉、吐息、还有无助的目光。 看她白玉一样的肩胛暴/露在外,被朦胧的光晕镀上层光润的釉色,单薄的肩骨咯在他精壮的肌理上。 不够。 还不够。 她还敢冲别人笑。 还敢跟他分个清楚的你我。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撄宁闭上眼,胡乱摇着头,汗湿的一缕发黏在面颊上,瓷白的面颊飞了红。 宋谏之一眼就看出她心底藏的侥幸,甚至懒得问一句‘错哪儿了’。 她哪是知道错了,只是知道求饶罢了。 什么招法都不管不顾的用上,胡萝卜加大棒一并来。 他神色不动,手臂却收的愈发紧了,那床被子在厮磨中聊胜于无。 求我。 求我。 滚烫的肌肤相贴,脊背上的痒又隐隐发作,撄宁终于受不了了。 骂人没用,求饶也没用,左右是逃不过去了,这恶人又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她凭空生出一阵冲动,恶狠狠地拽散了晋王殿下的领口,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满是愤懑。 “要弄就弄,你做什么磨磨唧唧的,没吃饱饭?” 她说的义愤填膺,孤注一掷,实际上心跳的没了章法。 宋谏之却不吃她的激将法,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又不容抗拒的囚住她的腰。 “没吃饱,怪谁?” 怪她自己贪嘴。 藏玉怀姝 第48节 撄宁脑袋烧成了浆糊,莫名委屈起来,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人胸前拱,可那厮铁笼一般的臂膀,哪能是她耍赖的拱拱脑袋就能推开的。 即便她使上全身蛮力,人家仍是不动如山。 她无法,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仰着头,献祭似的送上了双唇。 直到撄宁带着气愤咬住他的下唇。 宋谏之才变了神情,眸色渐深,一个混合着征服欲和暴戾的,完完全全的狩猎者眼神。 没有任何预兆,他骤然俯下身,将猎物锁牢。 舌露/骨的舐过她的上颚,戏弄,挑玩。 …… “别…别……” “听话,”她第一次听到晋王殿下这般接近于哄诱的低音,细细刮过耳骨,耐听得很。 撄宁微眯着眼望向少年乌沉沉的眼眸,惶惶然中竟生出一点依赖。 下一秒,却又因他的话,不由自主的打了颤。 “习惯了,就好了。” 食髓知味。 夜到三更。 大约是因为折腾这一番,撄宁连指尖都泛着麻,感知变得迟钝。 脊背上那股过敏的难受被压了下去。 她眼皮都掀不开,老老实实的任人摆弄,被卷成条春卷箍在了怀中。 少年体热。 撄宁本就热躁得很,有些受不了,懵懵懂懂的循着直觉往里滚,刚挪了两寸,又被囫囵揽回去。 活像是套了个金钟罩,半分动不得。 她累极了,竟也在难忍的灼热中,缠得跟麻花一样,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 撄宁第二天晨起,表情实在不大好看,呲牙咧嘴的。 明笙拿着铜盆和巾帕进房时,她跟个小老头一样弓着腰,扶着床框站直身。 眼下晕着层淡淡的青痕,脸蛋却是绯红的。 明笙把铜盆往案上一放,话里带了点小小的埋怨:“王妃,您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吃不了螃蟹,还非要馋嘴。” 撄宁刚到燕京时,吃螃蟹就有过敏的经历,明笙自此便盯紧了她入口的东西。但架不住她嘴馋,背地里偷偷吃。 大约是和地域有些关系,后来又吃了几次螃蟹,没有再出过问题。 即便如此,撄宁每次吃得欢快的时候,明笙还是提着心吊着胆。 “旁的什么不能吃?”她说着,手上动作没停,将帕子置到温水中浸得湿软,递到撄宁手边:“吃了还要遭罪,难受的半夜没睡着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撄宁听了这话,逃避的把脸埋进巾帕里,等脸上热度降下去,才舒了口气。 她是难受的半夜没睡着,但不是因为螃蟹,是因为那尊折磨人手段花样百出的活阎王。 但这话她说不出口,只能敷衍的点点头,任明笙把帐记在螃蟹身上。 反正她这个当事人也记着小账呢,谁是罪魁祸首撄小宁清楚就行! 等着,有朝一日……她浑浑噩噩的想放个狠话,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的词,也没想好用哪个。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撄宁抿着嘴跟自己较起了真,刚要想出个词儿,就被明笙打断了。 “您这个模样,怎么见人?奴婢给您作个妆面吧,遮遮眼圈的乌青,”她从未开封的行装里翻出个巴掌大的匣子,撄宁素日里半点脂粉不用,这还是她担心有意外特意备的:“要不,您等会和孙夫人见面,瞧着不体面。” “好……嗯?”撄宁上下眼皮直打架,刚应完好就瞪圆了眼:“什么孙夫人?什么见面?” “盐行孙总商的夫人周氏,今早给您递了请帖,说是去南城楼子里看戏,奴婢收下了,还没回话。” 晋王殿下卯时初,携缉私营去南湾缴私盐井,他前脚刚走,孙府后脚便送来了请帖。 第59章 五十九 南城楼子是泸州最易好的戏苑。 班主是位女子, 传闻老班主膝下只有一女,本想收个养子,但因意外离世, 只剩下个孤女苦苦支撑, 竟也把戏苑做的红火起来。 大约和班主是女子有些关系, 南城楼子只接女客。孙夫人在此地宴请, 也是用了心思的。 撄宁晨起时间尚早, 跟李岁一起捣鼓叫花鸡, 可荷叶没有捆紧, 小公鸡外皮沾了烤黑的陶土。 她嘴馋等不得, 李岁亦不愿浪费吃的,干脆撕去外面那层将就着吃了。 “这是个意外, 一回生两回熟, 下次肯定没问题的。”撄宁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 李岁上次吃到新鲜的肉, 都不知道是那年那月了,只怕记事起便没有过。 建昌那边偶尔也会给他们这种黑工分肉吃, 但都是盐井管事不愿吃的,煮成大锅汤每人分一勺,清汤寡水的。 一个敢说, 一个敢信。 他矜持的拿着条鸡腿, 点点头肯定她:“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果然厉害。” 李岁眼神亮晶晶的带了点真切的钦佩。 撄宁劈另一只鸡腿的手微顿, 内心左右摇摆,艰难的把这条鸡腿也放到李岁面前。 鸡腿没了, 还有两只鸡翅! 肉少, 但是更入味。 “姐姐问你个问题,在盐井的管事, 一直是同一批人吗?” 她昨晚听了宋谏之的提点,对盐井管事的疑惑更甚。若是和太子有关联,那管事的人是燕京来的还是泸州当地人?她若是太子,既不会放心商贾行事,又不肯自己蹚这浑水,比得有得力下属来办此事才会放心。 像李岁这般外地逃难过来的,大约不在少数,盐井黑工更有数千人之多,怎么想,都是个招眼的目标。 但这建昌盐井,却在闹出了百余条人命,实在无法遮掩之后,才被人发觉。 可见管束森严,绝非一般家奴可以办到的。 李岁虽然自认比眼前人成熟得多,却没有纠正她自恋的姐姐称呼,皱着短眉毛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不是,我和阿爹在那呆了两年,白日夜里巡查的都换过一次……” 他绞尽脑汁的回忆,想说的更清楚明白:“好像是去年夏末,桑树叶子还没掉的时候。那个主管事我只见过三四次,也换过了,新来的那些人更凶更严,打人也狠。” 盐井只分黑日白夜,他说不准时间,只能记起季节的特征。 去年夏末。 撄宁嘴里咀嚼不停,脑筋却转了起来,夏末是什么时候? 她垂着眼,余光无意间略过腰间的玉佩。 对了。 夏末,是晋王从漠北回京的当口。 她一手握拳一手摊掌,‘啪’的一拍,眼里放光,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点门道。 宋谏之初回燕京,名声还好得很,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随定国公收复漠北,人人得赞一声‘擎天白玉柱’。接迎的人从城门开始,挤满了整条西直街,长兄回家后还跟她讲过那阵仗。 晋王回京之前,太子和三皇子皆刚入朝主事,虽无建树,但太子有贤名在身,倒也够看,晋王回京之后,就是两码事了。 撄小宁是个务实派,反正在她看来,即便贤名传遍天下,和血海厮搏的军功相比,还是略输一筹。 她收回心神,撕了口鸡翅,满脸认真的追问:“你能想起其他的吗?比如他们提过什么人,穿什么衣裳?” “没有…”李岁咬着嘴唇,咬了咬头,面色有些不好意思的红。 “没关系,能想起这些也很厉害……” 李岁头一歪,小声道:“衣裳都是很常见的,但是那些不大露面的管事,腰上都挂着块牌子,黑黑亮亮的。” 他第一次见黑玉,好看的盯着看了会儿,结果背上挨了两鞭子,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不大露面吗……”撄宁脑袋瓜里闪过个猜测,自言自语道。 “嗯,”李岁用力点点头:“每次都是待半天就走,阿爹说他们是来查银钱的,一来就去地库。” “那我知道了,喏,再吃一块。” 俩人在院外鬼鬼祟祟的蹲成了蘑菇,等明笙发现时已经晚了,两只饿死鬼俱是吃的小肚滚圆,她急得直叹气:“王妃,您颈背还红着呢,大夫没嘱咐您少食油腥?” 撄宁正正色,想要蒙混过关,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嗝。 这下说自己没吃,也不会有人信了。 眼看明笙还有满肚子训话等着,她眼神一溜,想黑锅扣到满脸无辜的李岁身上。 但一对上李岁圆圆的眼睛,她的内心饱受煎熬,最后也没说出那让自己都唾弃的借口。 任明笙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听得她眼冒金星,胃里翻滚。 主仆两人拖到午时初才到南城楼子。 天上飘了小雨,但也不算冷,线丝般的雨点子打湿街上青砖,氤氲出一片暗色。 撄宁学了两年规矩,学到了狗肚子里。 什么步态端正行路不晃,在燕京时还多少记得些,出京就撒了欢儿,又嫌马车憋闷,容易错过街上小摊儿,一路蹦蹦哒哒的走,等到了地方,衣摆都晕湿一线。 孙夫人早就定好席面,在院里恭候多时了。 下人刚掀开门帘,她立时就抿着笑脸迎了上去,福身道:“问王妃安。” 瞧上去热络可亲,目光却不着痕迹的扫过撄宁的裙摆。 老爷说的果真没错,这晋王妃显见是个不受宠的。别说王妃了,哪家的正头娘子肯轻易抛头露面?男人真心疼,恨不得金屋藏娇。席面上夹了一箸菜,晋王嫌弃的饭都不肯吃了,现下出门连架马车都混不上…… 现在看,晋王只是迫于皇上指婚,才肯将就这段姻缘。 这样,她的法子就更好施用。 藏玉怀姝 第49节 庆幸之余,周氏看着少女清冷妍丽的面孔,又生出一股身有所感的同情。 生得虽美,不得夫君欢心,又有何用? 撄宁没有开口,只微微颔首。这种场合她也不是头一回碰见,说多错多,不说最稳当。 戏台上唱着出南柯记,楼顶的天窗早早被支开个缝隙,细雨落在厅前荫草丛,半分不湿裙角桌案,又能窥见清新蓝天,可见定席之人别出心裁。 下人斟好热茶退了出去,周氏这才开口:“听闻王妃是泸州人?” 来了,上来先套近乎。 这个法子撄宁做生意时碰到过无数回了,一句‘是,但我给您的绝对是公道价,满市面上打听也没有比我给价更便宜的’就在嘴边,险些下意识的说秃噜嘴。 她喝了口茶掩饰心中尴尬,顿了顿,才道:“是,本宫幼年住在泸州外祖家。” 这还用问吗?撄宁腹诽,装的好像刚知道一样,背后恐怕都把她查了个底儿掉,不然孙府小少爷那颗石子,怎么就不偏不倚冲着她来? 装样的本事比她还好,撄宁暗暗生出一阵钦佩。 “妾正好同您反着来,幼时家在燕京,后来随夫家来的泸州,”周氏目光落在少女脸上,柔声道:“不过,泸州比燕京要自在些…” “确实。”撄宁点点头。 出行前,明笙给她攒了压箱底的步摇,长长的金坠垂到脑后。 她点头的幅度稍大些,就打在了耳垂上,吓得她一个激灵儿。 小小的耳垂昨晚受了不该受的厮磨,今早起来还是红肿的,她甚至隐隐生出了错觉,好像那一小块莹润的软肉还被人含在唇齿间亵/玩,凉风一吹,就是酥骨的麻。 她身上遭殃的,又何止这一出。 什么王爷,简直连未知事的小儿都不如,口舌之欲还没戒,含在嘴里就不松口。 不光要用舌挑弄,还爱咬,齿关碾合,似咬非咬,细碎的折磨,呼吸间热气尽数扑到她肌肤上。 逼得她受不了,攥紧他的指头,一边抽噎一边骂,那恶人才肯松口,趴在她锁骨上闷闷的笑,笑得浑身发颤,带得她平白受罪,两条细白的腿也跟着抖。 宋谏之最多让她喘口气。 不消片刻,等待她的又是难忍的折磨。 好像存心要欣赏她的崩溃。 撄宁心底念头翻涌,边记小账边暗骂晋王殿下,从无耻、混蛋到坏种,所有能想到的词儿都用了个遍,脸上表情却更冷了。 这一幕落在周氏眼里,就成了不耐烦。 她心里焦急,表面撑着体面,能套近乎的话都说上了,一曲南柯记唱到了尾,晋王妃还只是三五个字的应着。 她心一横,干脆单刀直入:“王妃瞧那个旦角,唱的可好?” 撄宁没反应过来,这孙夫人说话属实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唱得好不是用听的吗? 她顺对面人的视线望了过去,戏台上小花旦妆面精致,一个反手甩袖,两步慢走,衬出窈窕纤细的身段,万般风流,尽在不言中。 撄宁看直了眼,她方才只顾着装样,竟没发现唱戏的花旦是个美人。 色迷心窍的撄小宁点了下头,说话也驴头不对马嘴起来:“生得真好看。” 她话里是小小的倾慕。 周氏自知失言,正悔得不知如何是好,听见这话,还以为晋王妃领悟了自己的意思。 她垂眸浅笑,品一口茶,声音中含着点高高在上的同情:“褪了妆也标致,只可惜她自幼练功,伤了根本,没法子再生育了。” 话到最后,是一声略显做作的叹息。 第60章 六十 “啊…”撄宁吞了半截的音, 她想不太明白,话怎么就拐到美人不能生育这桩事上了,只能先点点头, 满肚子搜刮词儿:“是个苦命人。” 眼前的茶盏见了底, 她略一抬眸, 眼神落在小炉上, 还未开口, 身后的明笙端来了炉上蒸着的茶盅。 热茶水冲溅到青釉盏中, 勾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撄宁望着盏中尚未平息的茶汤小漩儿, 倒映出她薄施粉黛的脸, 她直觉孙夫人的话也像这漩涡,擎等着把她套牢拽进去。 奈何她实在听不懂这人话中的弯弯绕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应付。 周氏抬眸看她一眼, 目光低低垂着, 轻抬下手,后侧身着鹅黄织银夹衫的女子便上前为她斟了茶, 脚步轻缓,举止若清风。 周氏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撄宁:“妾身后跟着的这个, 也是一样的底子, 伺候老爷两年多, 安分得很, 这妾室通房无所出,是最好拿捏不过的了。” 她话音一落, 撄宁的脑袋瓜儿彻底底变成了一团浆糊, 还是冒热气儿的那种。 她定定的瞅着案上的玫瑰莲蓉糕,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飘着。 人说话为什么要打哑谜啊? 周氏见她陷入沉思, 再接再厉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说句唐突的,妾和王妃都是女子,女子最懂女子的处境,与其让夫君在外纳些不三不四的,不如咱自己拿捏稳妥。” 明笙目光扫过周氏,眼看她就要抚上自家小姐的手,思索一刹,干脆行到墙边打开了窗户。 混着湿意的凉风灌进屋里,冲散了氤氲的燥热。 她支好窗户,回到撄宁身边冲周氏福了福身,道:“屋内燥热,我家王妃受不住,还请孙夫人见谅。” 她意有所指,周氏也不能点破窗户纸,只能抿着唇撑出个笑脸。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撄宁拿着块莲蓉糕一点点的抿,上午叫花鸡吃多了,腻的没什么胃口。 她七拐八拐的想法钻了死胡同,眼看想的脑袋就要冒烟儿了,又听到周氏说了句。 “像她们这种戏班出来的女子,连家谱都记不了名,哪怕再得宠也威胁不到咱正室。” 撄宁忽然抓住了脑海中那根弦,这是要给晋王身边塞人呢。少女双眼一亮,就说嘛,她撄小宁聪明得很。 她心中敞亮,开口却有些犹豫:“孙夫人的意思是,让本宫收下她?” 要是能说实话,撄宁第一时间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 好好一个美人,于公于私,她都不愿意将人塞到晋王身边。 且不说活阎王压根不吃美人计这一套,退一千步,就算他吃,那美人更惨,这不是落进了魔窟里?再退一万步,她可没胆量给那厮安置身边人,那是个面对天下之主都少见折颜屈膝的人,谁敢? 反正她是不敢的,当缩头乌龟都要受折磨,哪里轮得到她出来逞英雄好汉指点江山? “这……”周氏没想到王妃会直接点破,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掩饰的啜饮口茶,柔声劝道:“妾只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王妃莫要多虑。” “哦。”撄宁点点头,她是个老实头儿,别人既然不提了,便也安心的没再说旁的。 周氏方才分明就是要塞人,这阵儿怎么又变了主意?后宅当真是比生意场还难懂的地方。 撄宁默默思忖着。 姜家有不允纳妾的家规,别说她在泸州住的那十数年,便是在交际繁杂的燕京,她也少见后宅女子斗来斗去的手段,这方面当真一窍不通。 更领会不得周氏闷到呕血的心情。 好一招以退为进,老爷说得不错,这晋王妃城府颇深,不是好相与的。 一出南柯记落了幕,那花旦褪去妆面来到雅间,给贵客见礼。 生得确实标致,但撄宁一见她,便想到方才和周氏的对话,活生生的人被当成物件赠送,无法生育竟成了令人安心的由头。 她想通了这弯弯绕绕,心中一窒,梗得连茶水都喝不下。 那厢周氏和花旦一来一回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赞她懂事妥帖,戏唱得好。花旦也极为配合,低眉顺眼的应话,嗓音带着点唱戏的柔,听得人筋骨酥软。 俩人余光俱是凝在晋王妃身上。 能脱离贱籍的机会,谁不想抓住? 早在孙夫人来寻她时,青红便意识到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怕有些风险,也值得一搏。 她余光落在晋王妃身上。 确实生了一副倾城貌,看的人眼前一亮,但瞧上去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而且连点客套话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难怪不讨晋王欢心。 高门贵女向来如此,不肯放下身段迁就夫郎,须知男子爱的就是个千娇百媚解语花。 青红心中隐约生出两分侥幸。 这晋王妃虽未应下,但只要孙府肯设局,能让她见上晋王一面,便有几分胜算。 她心中默默思量着,开口应下孙夫人的话:“能去孙府唱戏是青红的福分,只要夫人开口,青红自是无有不依。” 窗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却无心顾及。 客气话说的差不多,温良顺从也装演完了,青红顺着周氏微挑的眉,转身看向晋王妃,正要妥帖的问个好,就见那稳重自持的晋王妃快步走到了窗棱边。 巴巴的探着脑袋往外望。 青红脸上提了一半的笑僵住了,正对上王府侍女冷淡的眼神。 将她自上至下的略一打量,意思不言而喻,然后冲孙夫人微微颔首,便跟到了晋王妃身边。 窗外的细雨早就停了,天色却还是半阴不晴,层层云雾中悬着轮白亮的日头,不像雨停,反倒像风雨欲来。 身披盔甲的缉私营官兵踏马过街,乌压压一片,剑戟林立,马蹄将街面积水踏出小朵盛放的水花。 为首之人一袭墨色衣袍,漆黑发丝高高束作马尾,归拢在一方鎏金发冠中。 前襟一片精绣的金线蟒纹,从肩头攀到挺直的脊背,暗金绣纹衬得他眉眼狷疏,偏偏玉肤红唇又生得昳丽,实在俊美,姿容夺目难以言说。 一路行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惊艳的目光,紧对面。茶莊二楼窗口就有好几个小娘子,以帕掩面悄悄往下望。 别说旁人,就是撄宁这个看惯了的,心神也不免为之一荡。 但不消片刻,她就回过了神,皱着张包子脸,拧了两根细软的眉毛,对晋王孔雀开屏样的行径嗤之以鼻。 这厮就是绸子被面麻布里——表里不一。 看着光鲜漂亮,内里全是心眼子,拿筷子一戳就淌黑水,芝麻汤圆一个。 这样的货色,就是生的再好看,她内心也是唾弃大过钦羡的。 呸呸呸。 撄宁小小的哼了一声。 藏玉怀姝 第50节 她本来是嫌屋里憋闷,想凑个热闹,没想到看到了这个恶人。 现在瞧见晋王微抿的薄唇,她面皮还忍不住飞红,满脑子都是它昨晚沾着潋滟水光的样子。还有那双清冷漠然的眼,烧起的能吞噬人的情/欲。 撄小宁!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撄宁赶不跑脑子里的画面,又生气自己满脑袋苟且之事。 当真是被带坏了。 她干脆气势汹汹的敲了自己脑袋一下,转头欲回到席面上。 谁知她刚回过头,为首的马蹄声便停住了。 宋谏之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扯,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向戏苑的窗口。 却只瞧见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后脑勺。 撄宁刚刚起身,周氏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目光遥遥睇过去,瞧见了街道上缉私营的大旗,出门前老爷就同他说过,晋王今日会带人清缴盛家暗地的私盐。她心中有了猜测,却装作不知,笑着问道:“外头可是有何新鲜事,引得王妃驻足相看?” 撄宁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却忘记身后还有人。 正巧周氏问了这句,她没法子为自己的犯蠢行径解释,便顺着说了下来:“没什么新鲜事,继续饮茶吧,” 饮到地老天荒最好,她再也不想回那劳什子的州衙内院了! 奈何她刚抬脚往屋里走,周氏却耐不住了,一个扭身,以不符合她端庄做派的迅捷,来到了窗边。 话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王妃同妾玩笑呢。” 她目光往下一扫,看到晋王那张脸时,神情顿了下:“这是……晋王殿下?” 跟在她身后的青红也故作不经意的往楼下打量,心旌神摇都写在失神的眼中。 而撄宁还在暗暗惊叹,这蛇一样灵活的扭身,野狼般迅猛的速度……孙夫人该不会是个练家子吧? “王妃?”周氏催促出声。 眼见晋王妃一脸怔忡,她心中成算更盛,也顾不上什么徐徐图之的手段了。 谁家里不是夫郎做主?晋王妃便是再不情愿,只要晋王看中了,她也没法子。 撄宁被催的醒了神,点头道:“是晋…是王爷。” 她临时转过话头,悄悄瞄着周氏的神情,晋王听上去有些生疏,她们这两不相干的契约关系,可不能叫旁人知道。 谁知周氏求成心切,竟也没注意。 “说来是妾的不是,竟耽误了王妃这么久的时间,”晋王虽勒停了马在外等着,但对个不如意的王妃,又能有几分耐心?周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语速都快了两分:“今日不耽误王妃了,王爷还在外等着,妾送您下去。” “倒也不用……”撄宁背着身,都感觉自己后脑勺要被那厮的眼神戳个窟窿,更不情愿下去。 周氏却当没听见,殷勤的叫下人开了门。 撄宁好似那被赶上架的鸭子,只想让活阎王捉紧时间走远了。 她心有不甘的往外瞟了眼,被直直盯着她的宋谏之逮了个正着。 ‘下来。’ 宋谏之逮着她贼兮兮的眼神,无声开口。 撄宁还想装没看见,余光便见那恶人微挑了半边眉。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她心中默念几遍士可杀不可辱,刚硬气起来,又抬手贴了贴发红的脸,思绪一岔,深觉她这颗聪明机灵的脑袋,要分家岂不可惜。 于是将刚才的豪言壮志忘了个干净,一梗脖子,视死如归的下楼了。 戏苑二楼至大门,铺了条单独的弯廊,一路蜿蜒,能着遍院中景色。 走到正门的当口,一队三人,身着湛青衣袍的男子从后院走来,大约是把后门摸进来,直冲着她们而来。 撄宁视线微凝,她倒不觉得孙府能做出当着晋王面打他脸的营生。 她虽然和宋谏之算不上情深义重,但明面上也是正儿八经的晋王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估摸着是来寻孙夫人的。 不经意间把自己骂了的撄小宁,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视线微错,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腰间。 小儿巴掌大小的黑玉腰牌摇摇晃晃,并不扎眼,却令她立时寒意丛生。 短短一条弯廊,人人各有各的心思。 眼看就要到正门口,周氏甚至看到了晋王所骑黑骊马的下半身,撄宁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她不由得开口催促:“王妃?” 撄宁低低‘嗯’了一声,微敛着眸,冲又往门口走,脚步却比之前慢了许多。 周氏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孤注一掷的打算,冒犯的走到她前头。 青红也紧跟着走了过去,错过撄宁身边时,她嘴角抿出个笑,快得风都抓不住,眸中精光微现。 无声的宣战。 身后三人不识得撄宁,只当晋王妃已走,这人是孙夫人的闺中好友,便连礼都未行,直直略过了,甚至和明笙打了个错肩,装的她轻微一晃。 撄宁却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架势,被所有人落在身后,也没见半分羞恼,只整了整略宽的袖口。 那厢,孙夫人已重新收拾出了她那无懈可击的笑脸,行了个礼。 “妾孙府周氏,问晋王殿下安。” 宋谏之目光在她身上一点,半分波澜没有,也未应声,下巴微抬,视线便又凝在了充当小尾巴的撄宁身上。 这下,他眼中才浮了点碎光,开口就是懒洋洋的戏弄:“腿这般短?谁都撵不过。” 撄宁的心中正扑通扑通敲着小鼓,袖口藏的那块黑玉腰牌往外渗着凉意,眼下被宋谏之奚落了,正得了个遮掩的由头,便气呼呼的嘟着脸,小声嘟囔:“你厉害你腿长,跑得比撵兔子的猎犬都快,满意了吧?” 她嘴上不自觉吊起了油瓶,往门口一杵,不肯往前走了。 宋谏之前损她是缩头乌龟的仇,她还记着呢,骂他是小狗也算反击了。 “过来。” 只见宋谏之眉眼一压,说生气不像,说高兴,更不像。 语气招猫逗狗似的,修长干净的指节却点在了缰绳上。 没人知道他这双干净的手,今日执剑葬送了多少人命。 撄宁却看出,这是他打坏主意时习惯的小动作。 她后知后觉的缩缩脑袋,也顾不上孙夫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巴巴的往前走了两步。 街上这么多人,他总不会……“疼疼疼,疼呀!” 撄宁刚走到黑骊马旁,就被他高高在上捏住了后颈。 温热的掌心卡在她后颈上,用了两分力,揉捏着,又疼又痒,说不出的难受,却平白激起一片酥麻。 昨晚,也是这双手,从后颈捏到脊背,最后不容抗拒的分开她的双腿。 撄宁像被抓着耳朵的兔子,闹了个大红脸,只能转着圈的躲,低低的嚷出声:“错了,错了…我再也不说你是小狗了。” 结果捏在后颈的力道更大了,骨头都要被捏软。 她只恨自己是个直肠子,嘴比脑子快,本来还能狡辩一通的说辞,这下直接点明了。 躲是躲不过的,撄宁也算摸透了这个幼稚鬼的坏脾气,惹他不高兴了,哪管什么场合不场合,做事全凭心意,比小孩都任性。 但她撄小宁是个宽厚大度的,懒得跟他计较。 她一边夸自己,一边可怜巴巴地抬起头,瞪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卖乖:“我错了…唔……” 她抬头那一刻,颈上力道失了分寸,捏的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宋谏之眼神霎时变得骇人,脸色也沉了下来。 下一秒,眼前视线一暗,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拦腰抱起,骤然腾了空。 撄宁被他揽在腰间,腰鼓一样吊着,下意识蹬了蹬腿,有些滑稽,但没人敢笑。 “青蛙么你?” 换你被吊着腰试试! 撄宁歪着圆脑袋,瞪了活阎王一眼。 没成想头一偏,上半身失了重,险些歪成倒栽葱。 宋谏之将人提到马背上,圈在身前。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撞进耳中:“安分点,别作妖。” 什么是倒打一耙,撄宁这下可算见识了。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还这般厚颜无耻,红口白牙一翻,将黑的说成白的,她属实被晋王殿下的厚脸皮惊着了。 “你指鹿为马!”她口不择言的反驳,想把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解开。 宋谏之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你自己骑?” 两人身躯紧贴着,她甚至能察觉到少年说话时,喉结滑动带起的震颤。一个骑字成功让撄宁立时红了脸,耳朵也烧起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骑马,但是他昨晚…… 而且她都不会骑马,只能被马驮着跑。 明白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撄宁憋红了一张脸,紧紧闭着嘴巴,气鼓鼓的不肯吭声了。 宋谏之哼笑一声,握着缰绳的手微抬。 马踏前蹄,门口却传来一道声音,想叫住他。 “晋王殿下……” 第61章 六十一 藏玉怀姝 第51节 出声的人是青红, 她微低着头,露出截柔软的脖颈,含着春情的一个抬眸睇过来, 看得撄宁呆了下。 宋谏之眼中那点热气儿却散了, 那份含情脉脉掉在了地上, 连声响动都听不见。 宋谏之只抬眸冷淡的扫了一眼, 目光连带着点过周氏和她身后那一队人, 跟打量死物没什么分别。 他没应声。 缉私营早顺着他的意思往前走远了, 明笙跟在十一身后。后院来的那三人, 大约没设想会见到晋王, 眼下正规矩的站在门框里,充当起了看门护卫。 没有旁人围观。 青红微抿着唇, 贝齿在下唇咬出一点白, 红是红, 白是白,衬得她愈发娇媚:“殿下……” 她拖着尾音, 声线低柔。 一时冲动喊住了人,却不知该说什么。青红自认算个美人,戏苑常客里, 冲着她来的不在少数, 一掷千金的有, 魔怔到予她正室身份的, 也有。 但她不甘止步于此,总觉得自己还能碰上更好的。 现下见到晋王, 她好受了蛊惑一般, 话未过脑便脱口而出,唤出声后被那宋谏之凉薄的眼神刺了下, 彻底没了章法,慌张无措的望向孙夫人。 也是她这一声,把撄宁从迷魂窟里拽了出来。 小花旦方才说话可不是这个调调的! 这美人计用的实在歹毒。 她脑袋往后一仰,撞到宋谏之胸前,可平时早该奚落她的人,此时却成了哑巴,撄宁急了,反手一把拽住他的前襟,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人拽的俯下身来,自己则抻着脖子仰着头跟他咬耳朵。 “今天你刚走,孙府就来邀我赴宴了,我还当是要来贿赂我的,”撄宁皱着翘鼻尖,压着声音,有些忿忿:“结果她绕了一圈,绕的我头都晕了,就是想给你身边塞人,那我当笨蛋冤大头,我才不会进圈套呢。他们狗急跳墙想用美人计,你可不要上当。” 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除了最后一句是有用的提醒,剩下的全都是夹带私货告小状。 悄悄告了小状的撄宁却半点心虚没有,鼓着脸,满是正经认真。 宋谏之敛着眸,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撄宁软嘟嘟的脸蛋还泛着红,看着就能想到软腻的手感。 他下颌微绷,极轻的合住了牙关。 撄宁没察觉两人近到过分的距离,自己那点轻浅的吐息全扑到了人家耳畔,脸也几乎是贴在一处。 她长睫轻扇,扫到了少年侧脸。 受害人还没反应,罪魁祸首却被自己眼睫扎了下。 她抬手使劲揉揉眼,不忘提醒身后的活阎王,话里满是担心:“你别上当呀。” 他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晃荡的蚂蚱,她好不容易求得宋谏之松了口,要是被旁人勾走了,真要怄吐血的。 宋谏之睨着她,眼色深沉。 两人一番亲密到毫不顾忌的举动,引得周氏和青红看直了眼。 没看出来,这晋王妃表面装的端庄持重,却颇有手段,见到晋王殿下,连表情都生动了起来。 青红轻咬住一块唇肉,求助的看着孙夫人,双眸雾蒙蒙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滴下水珠来。 周氏原是不打算蹚浑水的,明眼人一出门就看出来了,这对少年夫妻绝非是传言中的不合,反倒亲昵得没规矩。 这时候她在开口为青红讲话,简直是自降身价,和青楼老鸨有何区别? 周氏暗自闷着气,偏偏青红是个不识时务的,还不依不饶的瞅着她。 总得有个人出来说话,她无法,勉强扯出个笑脸道:“晋王殿下,是这样,妾方才同王妃约好,过两日来府上听戏,您可愿赏光?” “是吗?”宋谏之轻飘飘的问了句,不知在问谁,但目光一直凝在撄宁身上。 周氏扯了晋王妃来当虎皮大旗,是极聪明的手段。换成旁人,大约是有用的招,可撄宁是个直通通的性子,没什么顾及体面的想法,闻言立时瞪圆了眼:“你什么时候约我了?” 打算趁虚而入是吧? 哼,什么妖魔鬼怪,她撄小宁通通挡走。 “方才在楼上,妾提了请青红姑娘到府上唱戏,”周氏笑脸僵了僵,几乎维持不下去:“您没回绝,妾以为……” 撄宁还未接话,青红便适时福了福身,柔声道:“今日王妃肯来,青红感激不尽,只盼还有机会再得王妃赏脸。” 美人相邀,说话又客气,哪怕知道她是蛊惑宋谏之的,撄宁还是不大好意思一口回绝,她只觉被捏到软肋,正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 眼看着青红嘴唇轻启,还要说点什么。 撄宁身后的活阎王终于舍得开口了。 “她不去。”宋谏之话讲的干脆,不容置喙。他抬眸看向正门,视线了了扫过青红,不等她脸红,就落在了周氏脸上,冰刀子一样刻薄:“凭你也配叫她赏脸?” 这话甚至不是对着青红说的,好似她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没什么比漠视更加伤人。她脸火辣辣的红起来,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耳光,眼前氲了水雾。 她泪眼朦胧的看向晋王,磕磕绊绊的解释:“小女并无此意……” 美人垂泪,令人心疼。 宋谏之却只觉得不耐烦,他眉眼威压,余光瞥见撄宁的眼神。 察觉到那小蠢货正紧巴巴地盯着自己,宋谏之进我缰绳的手微松,竟觉得这枯燥的对话也多了两分意思,他没看撄宁,面色冷淡道:“晋王妃刚刚和本王说,不要……” 他话没说完,撄宁呆了呆,猜到后半截,忙不迭的抬手捂住他的嘴。 她扭着身子的姿势有些笨拙,软绵绵的用不上力,小手挡在宋谏之口鼻上,反倒被他炙热的呼吸激得蜷起指头,挨了烫一样。 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她自以为气势汹汹的瞪着眼,结果被人一把擒住了腕子,另外那只蠢蠢欲动的手也被一并抓住了,束缚在身前,挣脱不得。 “闹什么?”那恶人颠倒黑白的本事,熟练到令人惊叹。 撄宁想生气,耳朵却老实的发了热,心像牵着线被人攥在手中的纸鸢,飘啊飘的没了落点。 周氏捏着帕子的手攥紧了,在掌心留下一道白痕,再无端庄:“王妃怕是误会了……妾同王妃一见如故,想多说说体己话,再者我家老爷对殿下心存敬佩,想邀您一聚。” “孙总商这几日,怕是没有心思听戏。” 宋谏之身前还有个不安分的,懒得听她多言,话说的极为狠辣。手腕一抬,骑马离开了。 只剩白着脸的周氏,还有眸中含泪的青红,杵在原地无声沉默。 - 俩人一路行出百余丈。 撄宁才慢半拍的回头望向宋谏之,小小的赞叹一声:“好歹毒的话。” 一句话翻出伤心事,堵得人哑口无言。 好歹毒的话。 好歹毒的脑子。 她暗暗生了点钦佩,掐着一点点指头肚出来,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宋谏之懒得搭理这个小白眼狼,淡淡的瞥她一眼,一个眼神就止住了她多余的话。 撄宁直觉从她眼神中看到了威胁,不敢吭声了,瘪着嘴当她的缩头王八。 待走得远了,她贼兮兮的从袖口摸出那块黑玉腰牌,呈在眼前细细看了看,又用上测金子的法儿,含在牙关咬了咬。 咯得牙疼,是真玉。 撄宁那颗满是铜臭味的脑袋一愣,第一反应就是,这得卖多少两银子啊? 可窥见这私盐井,赚了多少难民的血汗钱。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不光提前问了李岁,还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简直是一步步全算准了,换成旁人,必然没有这份聪颖的。 她忽略掉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事实,得意洋洋的翘了尾巴。 她拿着黑玉翻过来覆过去的看,捣鼓半天,身后却一点动静没有。 晋王眼力那么好,刚刚肯定瞧见了。 撄宁早就忘了方才被吓到不敢吭声的事儿,滚刀肉一样,忘性大得很,现在又想跟人说话了。 她歪头看着宋谏之,眼神直勾勾扒在他脸上,忍不住想小小的炫耀一番。 结果那厮只轻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好像对她观赏了半天的腰牌一点兴趣都没有。 撄宁抻得脖子疼,但又不大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换了另一边回头望着他,小眼神瞟了又瞟,只差把‘问我问我’写在脸上了。 奈何晋王殿下不是个肯借坡下驴的主儿,任她抻得脖子酸,也不肯纡尊降贵的相问,只不轻不重的刺了她一句。 “这般天赋异禀,以后扒在树上除虫算了。” 笑她脑袋转的跟猫头鹰一样,撄宁也不恼,偏着脑袋反问道:“你看到了对不对?” 话虽是问句,却有了肯定的意思。 她脸上搽了点粉,为着遮掩乌青的眼圈,喝茶的时候嘴都不敢轻易开合,生怕脂粉唰唰往下掉。 宋谏之却毫不留情的抬手,掐住她两边嫩生生的脸颊,指腹狠狠搓了下,嫌弃道:“丑死了。” 眼中却噙着淡淡的笑意,微挑了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绝对看见了。” 平日总被他笑话笨,好不容易得了个炫耀的机会,撄宁自然不肯放过,她重重点了下头,为自己的话增添力度。 “你想不想知道这腰牌是做什么的?”脖子忒酸,她又换了一边回头,有样学样的抛个钩出去,等着大鱼上钩。 结果宋谏之只是懒洋洋的扫她一眼,开口干脆极了。 “不想。” 怀里人一听这话,被噎的说不出话,尾巴都翘不起来了,憋了好一会儿,才犹不死心继续开口:“和建昌盐井有关系的,我讲给你听听。” 这般自卖自夸,撄宁本该害臊的,但架不住她心态好,厚着脸皮娓娓讲述了李岁说的情况。 最后巴巴的望着宋谏之:“然后就被我顺来了。这样我们可以装作新管事,去一探究竟。我厉害吧?” 她眨巴眨巴眼,心思全在不言中,只等着夸奖的话噼里啪啦掉进耳朵里。 可眼前人是个黑心黑肺的。 宋谏之瞧她这幅兴高采烈的小模样,眼尾微勾,漾出一痕,但没有说话。 等那颗毛茸茸的豆子脑袋没精打采的想转回去,他才肯夸上一夸:“是有点歪门邪道的本事。” 撄宁垂着的眼睛霎时瞪圆了。 藏玉怀姝 第52节 她颇为克制的抿抿嘴,还是没忍住咧开嘴,不值钱的笑出声:“那是,她们还拿我当冤大头,做梦!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趾高气昂的扬起下巴,被宋谏之顺势狠狠捏了一把。 他好人当不过半炷香,又悠哉的开了口:“被识破了怎么办?到时候先把你交出去。” 撄宁闻言,机警的缩起脑袋,乌溜溜的圆眼睛望着他。 半晌,她才回过头,小小声的说:“你不会把我交出去的。” 宋谏之落在她头顶的目光微顿,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又见撄宁转过头望着他,满脸自信,理所当然的嘀咕:“你最讨厌被人威胁掣肘了,才不会因为别人发现就把我交出去的。你满肚子心眼,肯定会有主意的,就算没有,他们也打不过你。” 她目光扫过晋王腰侧的剑,越说越肯定。 宋谏之脸色却沉了下来,伸出根指头点在她脑壳上,缓慢但坚定的推远了:“离本王远点。” “怎么了嘛?”撄宁还在寻思呢,脑袋突然被人戳了个红印,有些不满的小声嘟囔。 宋谏之眼含深意,难得认真的解释:“太蠢了,怕被传染。” “你!”撄宁气呼呼的剜了他一眼,想搜刮点话来反驳,但她嘴笨,坏心眼又少,闷了半天气势都没了,也没想出反击的话,只能一边在心里锤他一边气势汹汹的趴下抱住了马脖子。 拿自己当香饽饽吗?她撄小宁才不愿意靠着。 她顾不上旁人怎么看,紧紧地抱着马脖子,屁股使劲往前拱了拱,只恨不能离他八百丈。 不雅观,但是有骨气! 街上人多,黑骊马走的慢,一步一颠晃来晃去。 撄宁没一会就会往下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往前拱。 如此几次。 宋谏之眼角眉梢的笑意敛起来,他低着头,面无表情,但目光深深,凝在了那把细腰上。 他神色不动,面色正经得很,极自然的抬手,虎口合在少女腰肢曲线上。 手掌的热度透过春衫的薄料,熨在撄宁身上。 她无端打了个颤,面上飞红,回头望向那作恶多端的活阎王,拧着眉小声质问:“你做什么?” “你怕什么?”晋王殿下神色自然,好像他才是无辜的那一个。 这般厚颜无耻,撄宁也拿他无法,不屑的冲着恶人哼了声,重又趴下去。 等她将熟透的脸埋到马背上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姿势熟悉的惊人。 脊背的痒此时又发作了起来,连她攥着鬓毛的指尖都渗出酥麻,甚至能听到脉搏跳动的砰砰声。 她脑袋烧成一团浆糊,耳垂也一点点红透了,从背后看,甚至能看到软肉上那个浅浅的牙印,可以想见之前受过什么样的磋磨。 明明她已经羞得没勇气抬头了,宋谏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偏要逗她。 “嗯?”他哼出一点鼻音,嗓中含着笑意,还有丝不易察觉的喑哑:“问你呢,怕什么?” 第62章 六十二 这一句话敲下去, 撄宁彻底成了哑巴。 头埋沙子一样,将脸埋进黑骊马修养齐整的鬓毛中,只露出个后脑勺和半截通红的脖颈。 没出息极了。 宋谏之也不逼她, 目光无声的睇着, 手腕一翻, 掌中的缰绳收了两圈。 黑马仰着长颈打了个响鼻, 颠的撄宁‘哎呀’一声捂住了前胸。 她顾不上自己疼, 抬手不介怀的探进前襟, 将那块掖在小布兜里的碎银子掏出来, 眼神宝贝得很, 心疼的冲它吹了口气,又窸窸窣窣的塞进袖口中, 拍了两下。 看着那招风袖因为银锭子的重量, 在风里打了个飘儿, 荡起道弧度,才心满意足的预备继续装死。 “这是哪来的破落户儿?”身后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讥讽。 撄宁手撑在马背上爬起来, 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气势汹汹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对呀对呀,我碍你眼啦。” 她气到不自觉的鼓起脸, 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 说话也气乎乎的, 理所当然的接住了破落户的帽子:“比不上晋王殿下视金钱如粪土, 我是穷光蛋一个,自然是要珍惜每枚铜板的。” 她回头望着小王爷俊美的侧脸, 只觉这厮是挂了画皮的妖魔鬼怪。撄宁没忍住仰起了脑袋, 试图用鼻孔看人,以表她撄小宁不畏强权的高风亮节。 宋谏之却被她这日渐增长的小脾气, 刺的暗暗生笑。 本该极有气势的一句反讽,奈何撄宁满脸绯色,两颊烫得吓人。强撑的镇定,怎么看都像是借生气一事转移话茬,顶显眼的欲盖弥彰。 眼中噙上再多意气,也只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宋谏之眸光渐沉,微微挑眉,状似关心道:“天太热了吧,耳朵都热红了。” 街上青砖尚且未干,日头也未摆脱缭绕的云雾,哪来的天热一说。 他慢条斯理的抬手捏上少女的耳垂,一下又一下的揉搓。 撄宁耳垂并未穿洞,圆润的一小块软肉,原本是因她怕疼不肯穿,现下倒方便了宋谏之。 两根指头夹着、揉捏、刮蹭。 撄宁两手撑着马背,颤巍巍的不敢松手,没法阻拦,只能干巴巴的嘴上反驳:“天太热了,你不热吗?体虚可不要讳病忌医,我会施针,可以帮你。” 宋谏之没应声,手上动作也不停。 等到那软骨头的小软货脸色醉红似虾子,脊背微微躬起,连那双圆眼睛都笼上层湿漉漉的薄雾,又不肯认输求饶,憋着口气儿,快把自己憋成圆滚滚的河豚。 他才伸手掐着撄宁的腰,强硬的将人捞起来,揽到身前。 撄宁恨死了他这副慢条斯理的架势,她闷不吭声,却低下头认真的扒拉横过腰间的胳膊。 眼见把人惹得恼了,宋谏之觉得应当顺毛捋一次,他松开怀里的人,反手解下腰间的钱袋子。 就这两息的功夫,那块软骨头重又趴下了。 在这种事情上,倒是顶顶的有骨气。 撄宁即便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欺负了,这厮就是故意要作弄她。 她耳垂充血,被发丝撩得刺痒,委屈酿了一壶,烧开了,正咕嘟咕嘟冒着烟儿。 她辨不清那股杂乱的、令人心慌的情绪,眼睛慌乱的眨了眨,只以为是委屈。 是宋谏之先说她笨的,又不是她要跟他同骑,更不是她要跟他成亲的,凭什么一直欺负她。 她要是再聪明点就好了,就不至于使了通天的劲儿,还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满肚子委屈的撄宁,前脚刚在小本上狠狠的记了仇,后脚就被眼前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晃了眼。她想有骨气的换一边偏头,可是那钱袋子也忒鼓了些,她都闻到银锭子的味道了。 茯苓饼、糖人、龙须酥、醪糟汤圆…… 撄宁早忘了方才的不痛快,她小小的咽了下唾沫,没吭声儿,眼神却生了手一样,牢牢扒在那钱袋子上。 这算补偿吗? 要是被捏会儿耳朵,就有这么多银子,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能、大约是乐意被捏上十二个时辰的。 “不要?” 撄宁不大确定的问了句:“给我的?” 问完她又暗暗生了恼,都怪自己脸皮不够厚,多嘴什么呀,直接收下不就好了。万一这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变了想法,她想哭都没处哭。 宋谏之看着她靠在马颈上,挤出嫩生生软肉的脸,长睫一敛,在眼下打出道青痕。 那张极漂亮的脸,正蜜桃似的泛着粉意,面颊上一块脂粉被他蹭掉了,露出几不可察的白色绒毛,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被他锁在眸中的撄宁,眼神正直勾勾的瞅着钱袋子,连眼皮都不眨下,一副视财如命的小模样。 宋谏之食指在钱袋上无声的划了下。 有些手痒,不过他摸准了这小蠢货的性子,比失智的粘人糖多了两分脾气。 虽然还是记吃不记打,但得先喂两颗甜枣。 “嗯,”他低低的应了一声,低声道:“怕你成了馋死鬼,回来找本王索命。” 话音刚落,手中的钱袋子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宋谏之就势松开手,曲起长指狠狠揪了下撄宁的腮帮子。 果然,小蠢货这时候半点不在意自己遭殃的脸,反而“蹭”的一下亮起了眼睛,连马都不怕了。 她直起身,一手揪住了身后人的衣襟,一手晃着钱袋颠颠轻重,嘴里还念叨着:“多少银子呀……你数过了吗?不要想着讹我,我回去就数数清楚。” 她眼神滴溜溜的在钱袋子和宋谏之中间打转,最后极小声的补了句:“说好的两分利,虚报的我可不还。” “不知道。”宋谏之懒得纠正她嘴里‘说好的两分利’,挑着捡着回了话。 撄宁说完,自己也有些心虚起来。 一则晋王殿下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随身能带着钱袋就不错了,哪里肯纡尊降贵的数数银钱?二则晋王府库她去过次,能闪瞎人眼的程度,大约是不至于讹她这点银钱的。 人家好心好意借给她银子,她说话委实有点不信人了。 撄宁心头悄悄浮了点惭愧,攥着钱袋子的手紧了紧。她一边安慰自己,定是这活阎王平日心眼子忒多,才叫她杯弓蛇影,一边又觉得亏心。 她撄小宁向来是个懂事讲理的人,自然也要继续讲理下去。 “我说错了,”她一只小手攀上身后人的胳膊,回过头巴巴的望着他,准备好的腹稿,在对上那双漂亮的黑眸时,变得磕巴了起来:“对不起,我,我……” 撄宁这厢‘我我我’的接不下去,那厢宋谏之精准的捕捉到了她天马行空的念头。 他微垂着眸,凌厉的眼神荡然无存,惨淡淡的日光一照,竟显出两分落寞。 “无碍。” 撄宁的良心被这份落寞打了个正着,她急得皱起两根眉毛,毫无章法的哄人:“我错了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她咬着唇,看一眼宋谏之晕出青痕的眼睑,还想说话,便察觉到宋谏之如有实质的视线,正凝在自己唇上。 攥着少年前襟的两根手指蜷了蜷,好像挨了烫,骨头在那直白的目光下都醉成了酒糟。 她咬住下唇的牙,见不得人一般迅速抿了回去。 撄宁心知自己又掉进了这恶人的陷阱,人却毫无反抗的掉进那暗藏灼热的目光中。 藏玉怀姝 第53节 过分的紧张让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能草草瞄一眼长巷中的寥寥几人。 紧紧抓着身后人的前襟,仰头吻了上去。 嘴唇紧贴。 撄宁仰头抻着脖颈的模样,像极了小动物汲水。 她分明看清了宋谏之眼中噬人的占有欲,心已经在颤了,预想中的掠夺却并未袭来。她笨拙的贴着少年的唇蹭了蹭,才红着脸回过头。 撄宁嘴唇瓮动两下。 哪怕知道宋谏之并没有生气,这也算不得补偿,她还是梗着脖子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当你不生气了。” 而后没等宋谏之应声,就逃避的解开钱袋,数起了银子。她头脑发热,早就忘记了自己还在马上,也没注意自己两手腾空,能维持平衡全靠腰间那条有力的臂膀。 再多的羞耻,也抵不过银子重要。 撄宁兜起簇在马背的衣裙前摆,紧紧攥住另一头,一粒一粒银锭子的数,数过大半,她面上的绯红已从羞涩变成了隐隐的兴奋。 “三百一十五两……”撄宁兜着衣裳下摆,小心翼翼的从袖口摸出那粒碎银子,笑得一脸不值钱,铿锵落声:“三百二十五两。” 远债成不了近忧。 她眼下满心满眼的银子,哪里顾得上考虑这些。 若非还在马上,撄宁高兴的能蹦两个高儿,她仓鼠藏食一样,把银锭子一粒一粒拾回钱袋,系上口,颠了颠,沉得胳膊都打不直。 身后,宋谏之将她的傻样收进眼中,无声的勾了唇。 刚下马,撄宁就蹭蹭蹭的往内院跑,撩蹄子的鹿跑的都没这般快,没良心的把将她抱下马的晋王殿下抛到身后。 一心拉着李岁去买糕点。 她撄小宁又是小阔佬儿了! 等她领着李岁走到门口,一句冷淡的吩咐钻进了她耳朵眼儿里。 “你去一趟南城楼子,将那个戏子带到馆驿。” 宋谏之站在院中,如是吩咐十一。 撄宁瞪圆眼睛,遭了背叛一般不敢置信望向小王爷,想谴责,又有些吃人嘴短的意思。 憋得脸都红了,才憋出一句自言自语的叹息:“不中用啊,不中用。” 痛心疾首!晋王殿下也逃不过美人计。 她声音极小,离得又有一段距离,宋谏之耳力再好,交谈时约莫也听不清的。 偏偏此时,李岁仰起头,脆生生的问道:“为什么说他不中用啊?” 第63章 六十三 冷冰冰的眼刀子已经刮到脸上了, 撄宁心里连‘救命’都来不及喊,只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 她怂的脊梁骨都攀上阵冷颤,嘴里打了个磕巴, 绞尽脑汁的狡辩:“不中用……不中庸!” 这根救命稻草被撄小宁狠狠薅住了:“我夸那个哥哥不中庸, 就是, 就是说他才华斐然颖悟绝伦的意思……” 一旁的主仆俩话都不说了, 撄宁甚至疑心自己挨了刀子, 低头呆懵懵的看了眼胸前, 也没捱捅啊, 怎么胸口凉嗖嗖的。 她背对着晋王殿下, 好像是被冻在了原地,只有脸上能换换表情, 于是眉毛一拧嘴角一瞥, 硬生生窝成了苦瓜脸。 “你去吧。” 是宋谏之的声音。 “是。” 十一应下后转身出了内院, 临走前遥遥望了撄宁一眼,目光中透露着八分同情、一分不忍, 剩下的一分,撄宁自动解读成了“你命休矣好自为之”。 李岁还满脸好奇的仰头看着自己,她生怕这孩子再说出什么惊世之语,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脚下抹油说溜就溜。 她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抢先一步开了口:“你说什么?想吃茯苓饼?我带你去买。” 说完麻溜的拽着李岁出了院, 闷着股劲儿一路行过两个拐口,像是被人撵到满山跑的兔子。 等到李岁轻轻拽了拽她手, 撄宁才后知后觉的腿软, 随便在巷口寻了块石凳,脊背一松, 瘫在了不知谁家的墙角。 “怂包,你为什么这么怕他?”李岁昂着小脸,话里话外,竟有些看不上她这幅没出样儿的意思。 撄宁轻轻踢了踢李岁鞋尖,避重就轻的转移话题,想保住体面:“你可以叫我姐姐。” “怂包姐姐,”李岁嗓音清脆脆的,掷地有声,说完他皱起了略显秀气的眉头,不解的重复:“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撄宁噎了一下,两手叉腰,反驳道:“你就不怕他呀?” “我,我那不是怕……”李岁还想嘴硬,眼神却已经心虚的瞟到了一角。 气氛一时间沉默了,大小两号怂包俱是眼神滴溜溜胡乱转了两圈,最后无声的对视一眼,默契的跳过了这茬。 “咳…歇一会,我带你去买茯苓糕。”撄宁随身揣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此刻颇为豪气的拍了拍。 李岁却还是皱着两条细细的眉,小声问了一句:“你怕他,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这才是李岁最想问的。 他年龄虽小眼睛却尖,大约是见过太多人事,因此格外早慧,绝不至于蠢到问出那种招眼的问题,想起撄宁方才的害怕,他有些懊悔的咬住了嘴唇。 这两日跟在徐彦珩身边,李岁心底那杆秤不自觉的歪了,徐哥哥就连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情不自禁的弯起嘴角,人温柔,还体贴,哪像那个冷冰冰的棺材脸。 哪怕那是张顶好看的棺材脸,李岁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他寄人篱下,懂得少说话的道理,并未过问旁人,不知什么赐婚的弯绕,只是默默觉得,撄宁是被那凶神一张好看的脸给骗了,担心她所遇非人。 这才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看撄宁托着腮一脸为难,小小声的补充道:“我乱说的。” “因为他长得好看,”撄宁憋了会儿,憋出这么个回答:“现在悔不当初,但是已经晚了。” 她沉痛的叹了口气,拍拍李岁的肩膀,半真半假的教诲:“切记,你长大后不要犯我这种错误,人不可貌相。更不能像刚才那个凶哥哥一样,中了别人的美人计。” “比你还好看的美人计吗?” 撄宁的五官是再标致不过的美人模子,尖下巴颌儿,两颊一点婴儿肥,不显突兀,反倒添了笔灵动。 “嗯?”这句隐晦的夸奖来得太突然,撄宁呆呆的抬起头,脑袋里一根筋脉突然搭通了。 她狠狠拍了下手,而后摁上李岁的肩头,急切道:“你先跟我回去,让明笙姐姐带你去买茯苓糕,我有点事情要办。” “我是个大孩子了,不爱吃零嘴的。” “哎呀,别嘴硬。” 撄宁一路跑的比出来的还快,她急冲冲闯进北屋时,宋谏之站在窗口,正要将信鸽放出窗外。 他闻声回过头,淡淡的扫了撄宁一眼,长指微抬,托着信鸽展翅飞远。 “回来盯梢?” 撄宁却不客气的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急促的呼吸尚且未平复,就忙不迭的将人往外拉:“我知道哪里不对了,你跟我跑一趟。” 宋谏之站在原地未动,只无声的睇着那只扯了自己胳膊的手,在撄宁纳闷的看过来时,轻轻挑了下眉,瞥她一眼。 这么一停,撄宁也觉得自己忒不客气了些,又因为一路快走,小心脏砰砰直跳,红成了关公脸,她下意识挪开眼。 又被宋谏之似笑非笑的的神情笑话了,她干脆理不直气也的再上一只手,两只手一并抱着人家胳膊往外拽,圆溜溜的眼睛一片澄澈认真:“真的有急事呀,你带我去一趟南城楼子,别骑马,太招眼了,咱坐马车去。” 宋谏之静静望她一眼,这次没刁难,反而拎着后领子把撄宁提溜了起来,拎猫儿一样轻松的出了屋。 马车一直停在后院,再方便不过。 撄宁是一路被揪着后领子拎过来的,二话不说塞进了车厢。 她没稳住身,一屁股坐到车厢里,碰瓷似的就地滚了半圈,头顶发髻都撞歪了。 但不等宋谏之上马车坐定,她就一骨碌坐了起来,一边反手摸摸屁股,一边坚定道:“南城楼子有问题。” 话音刚落,马车前行,原地墩了下,撄宁小屁股都快墩成四瓣,呲牙咧嘴的弹起来。 但她估错了马车的高度,骤然起身,一下撞上车顶,还咬住了自己舌头。 这下是头也不保尾也不保,人都磕的傻了,呆呆的伸手捂住脑门。 直到晋王殿下轻刺了句‘麻烦精’,把她拉到怀里,撄宁才想起自己刚才要说什么,捋直了舌头问:“你让十一带小花旦去官驿,是怕她闹出人命?” “她是死是活,和本王有什么关系?”宋谏之掐住她不安分往下乱撑腕子,闻言抬起了眸。 “……你说得对,”撄宁暗暗抿起嘴角,这活阎王确实不是能在乎旁人生死的脾性,她只能换个思路重新分析:“可是如果我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出了性命官司,不管是说我拈酸吃醋把人逼死,还是说你冷漠刻薄,当街责难羞辱伤透美人心,反正都说不清了。” 撄小宁偏心眼的给自己扣了个拈酸吃醋的名头,不痛不痒,而后反手给晋王殿下‘哐哐哐’甩了一堆锅。 她边说边挺直了小胸脯,半点不心虚。 反正她说的是实话,至于形容上有些偏心眼……人心本来就是偏着长的! “刚才不还偷偷骂本王不中用,中了美人计?”宋谏之看着怀里眼神亮晶晶的撄宁。他若在意那花旦的生死,或者所谓的虚名,就不会说那通话了,偏偏他身边这块料,生了副比豆腐还软的心肠。 不过,当事人并无这份自觉,还小不要脸的夹带私人恩怨。 宋谏之懒得计较她那点小心思,追问道:“所以,你还要去这一趟做什么?” 撄宁这才尴尬的想起,自己方才当面贬低,还被当事人听到了,她本就是有一码说一码的老实性子,嘴一秃噜,话脱口而出:“我没有偷偷骂,我只是说你不中用。” 说完,便察觉到宋谏之神色冷淡的盯着她,那眼神却酝着墨色风暴,像是在打量着,要从哪下口将她活吞了。 她咽了咽口水,想蒙混过关把这页揭过去,她哪能想到自己会一天冤枉人两次呀。 虽然已经是块滚刀肉了,至少要当一块正直的滚刀肉。 撄宁磨蹭了好一会儿,使劲眨眨眼,有点扭捏的解释:“你没有提前跟我说,那我……那我又没有你那么聪明,有洞若观火的本事。” 少女眼底是一望到底的赤诚,含糊的嗓音中甚至带了点小小的不甘。 睡都一起睡过几次了,撄宁坐在人腿上也不矫情,还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示好的扯下宋谏之的衣袖。 她直通通的讲出了心里话:“我就只当你看上那个花旦了,虽然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进圈套的,但万一她要吹枕头风呢?” 这套溜须拍马的功夫,使得既熟练又真诚,最后还夹带私货的小小抱怨了一通。 宋谏之额边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不怒反笑,低低的重复一遍:“枕头风?” 藏玉怀姝 第54节 “你成鹦鹉啦?” 撄宁懵不自知的探头过去望了望,结果被小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掐住了脸。 “唔唔……” 他这次用的力道格外大,在那副滑腻的面皮上狠狠搓了两下。 脸被捏成了露馅的沙包,撄宁只觉自己口快要流下来了,努力眨巴着圆眼睛,无声的求饶。 等到晋王殿下大发慈悲的松开手,撄宁下巴颌都僵了。 她自己上手左右揉搓着脸,借机蹭掉唇角那点津液,而后抬起头,顶着那可笑的红印子,轻声但坚定道。 “南城楼子有古怪,孙夫人压根儿不是燕京人。” 第64章 六十四 宋谏之没有应声。 他微压着眉, 目光落在虚空一点,看上去冷淡极了。 撄宁瞪圆了眼睛,眸色是坦然的亮, 手却紧张的攥住了他的袖子, 坐在人家腿上摇头摆脑的观察表情:“你要信我呀, 虽然只是猜测, 但八九不离十。孙夫人同我套近乎时, 说自己是燕京来的, 可她连招福徕的方位都能说错。” 她在席面上, 满心满眼都在寻思周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谈天也是听三不听四的敷衍,虽然注意到了这话, 也只是在脑中一过。 现下结合起旁的事, 撄宁愈发确信自己判断是对的, 她两道细软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语气十分肯定:“真要像她所说自小在燕京长大, 怎么会连这个都记错?” 宋谏之刚在泸州落脚,就派影卫将盐政司相关之人查了个干净锃亮。 撄宁这么一番逻辑狗屁不通的话,却瞎猫碰上死耗子般撞对了真相。 宋谏之掀眼睨着她, 眼中藏了点热, 神色却丝毫未变, 道:“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 长了颗豆沙脑袋?” 话到最后,尾音轻轻上扬, 明晃晃的逗弄。 换做平时, 撄宁早就暗生不忿了。 此刻却显得的十分稳重,摇摇头接着说:“这其实也不重要, 至多就是为了和我套近乎。” 她抿抿唇,放低了声音:“要紧的是那南城楼子,我疑心……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那个戏苑不对劲。” 撄宁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真相,心中砰砰的打着小鼓,有些隐秘的兴奋。 见宋谏之正看着自己,眉微微一挑,显见是听进去了,于是叽里呱啦的讲她的分析。 “城南楼子在泸州当地也算老戏班,班主据传是位孤女,鲜少抛头露面,也没什么人见过。当年老班主意外离世,她自个儿苦苦支撑戏班到现在,没听到什么嫁娶的传闻,且戏苑只接待女客,”撄宁小小的咽了下唾沫:“我回来路上还在想,班主如此硬骨头,怎么嬉笑生在戏苑里的人,会养出攀龙附凤的心思?” 撄宁虽然被美色短暂的迷惑了一会儿,但那花旦,简直把攀附权贵几个大字写到脸上了。 她看人心思简单,直通通来直通通去,倒也格外精准,比如第一面就看透晋王殿下是美人皮蛇蝎心。 “不过这倒也说的过去,毕竟树苗长成前都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撄宁对上宋谏之的目光,自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可一家连小厮都只有女流的戏苑,怎么会有男子堂而皇之的从后院出来,惊扰贵客?” 贵客本人,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子。 她心底还暗暗地夸了自己,又怎么能被她顺手牵羊,偷了腰牌过来? 撄小宁啊撄小宁,你可真是! 太聪明了! 她小小的拍了下手,给自己鼓劲儿,而后两眼亮亮的望向眼前人。 宋谏之微眯着眼目光一厉,点破她要说未说的话:“你的意思是,戏苑是盐商手下所管?” 他这句话一撂出去,撄宁呆了呆,嘴唇瓮动两下,小小声的抱怨一句:“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还没来得及舌灿莲花循循善诱呢。 撄宁心里生了点小小的不甘,发际的一撮胎毛似有所感,配合主人在虚空晃了晃,而后垂下去耷拉着,没了招眼的精神劲儿。 霜打的茄子耷拉脑袋这会儿的功夫,宋谏之悄无声息的勾了唇角,他掩去眸中的笑意,状似冷淡的抛了个钩子。 “这点证据,还不足以证实你的猜测。” 他想掀开门帘看看外头的景况,但略一抬手,袖口还紧紧攥在撄宁手里。 “对吧!我敢这么说,是有旁的原因的。” 撄宁挺起胸脯,重又精神起来,被他的眼刀子剜了也不害怕,反而嘿嘿一笑,抚平那金贵蜀锦上的褶皱。 一回生两回熟,衣袖薅了那么多次,她才不担心宋谏之会真生气。 撄宁扬着眉,有些炫耀的开了口:“南城楼子在我幼时关院修缮过一回,从原先的三方院儿改成了四方院儿,我幼时虽未去过,但市井上来往多的人,大多都清楚。” 说到来往多时,只觉后颈一凉,便极快的带了过去:“它现在的院楼西北高东侧低,我们经商讲究东南通生气,主大吉,财源兴旺。而且,我是午时初到的戏苑,日头正中偏东,楼顶支开的天窗也是东斜的,按理来说,日光会打到西边,但它楼顶特意做了块遮檐,日光就漏到了东侧。” “日光是打在厅前丛荫上的,怎么着都偏不到人身上,至于那块遮檐,既窃光又难看,突兀得很,出了改变风水方位,毫无用处。” 撄宁落座时就注意到了那块丛荫,日光浅浅一道,雨丝都飘不湿砖面,一片翠绿的亮眼。 堪称别出心裁,所以便多望了两眼天窗。 说着,她跃跃欲试的原地弹了一下。 力道大得宋谏之都跟着晃了晃,只能空出只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脑瓜。 撄宁小眼神滴溜一转,巴巴的看着宋谏之,话匣子打开便关不上了:“再者,那厅里还请了只金蟾蜍,也在东方供奉,必然是个通风水求财运的主儿。” 她深谙说书手段中的出其不意,拖着长音调转了话头:“可是,有一处不一样,”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眼,像偷了油的小耗子,讲话也贼兮兮的:“开门见水主吉,从前至后背运,贯通一气才是顺,才能赚到银子。那片荫草架在镂空的铺地竹齿上,底下定会挖空小渠引水,但前院水潭并未贯通到楼中……” “既不可能通往后院,又未连贯前院,”宋谏之打量着面前的小钱串子,眼尾无声的弯下一痕,如春水起波,顷刻便消,他淡淡接道:“楼下有暗室。” “你怎么猜到的?” 这厮也忒聪明了些,她还没炫耀完呢,就被截了胡。 宋谏之抱臂靠到车厢上,眉眼中噙着戏谑,偏要逗逗满脸不服气的撄宁:“你滔滔不绝这一通,稍微有点脑子,就能猜到。” 炫耀了半天,只换来一句‘稍微有点脑子’。 撄宁嘴巴瘪成了包子顶上的小口,维持了一息。 片刻后她便振奋了精神,昂着小尖下巴炫耀自己的本事:“那也是我发现的。戏班子多诡事,从来都是忌风水之说的,只拜祖师爷,基底更是要稳,要实,不会造暗室。” 南城楼子蹊跷事儿这般多,绝非寻常戏苑。 卖瓜的姜婆雄邹邹气昂昂,末了预备一锤定音的给自己盖个戳儿:“我可真是太……” “聪明。” “嗯?”撄宁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从这活阎王嘴里听到好话,她呆愣愣的鼓起眼,不敢置信地问了句:“你夸我呀?” 一缕光透进马车中。 宋谏之抬手掀着帘子,嘱咐车夫将马车停到南城楼子后头两个巷口。 他刚退回马车里,撄宁那颗不安分的豆子脑袋就凑了过来。 她矮着身,扒在宋谏之腿上,唇角翘的压不下去,倒有了点先前粘人精的模样,非要将他的神情看清楚:“你方才是夸我呀?” 宋谏之将笑意藏住了,面上还维持着冷淡的神色。 他曲指扣在撄宁前额,‘砰’的一声,清脆的像弹西瓜。 “哎呀……” 挨了脑瓜崩儿的撄宁捂住红红的脑门,老实的坐直身子,话里藏着小小的不甘心:“分明就是夸我了。” “嗯,夸你了,小钱串子。”宋谏之睇她一眼,微挑了半边眉。 “我不是小钱串子,”撄宁想起自己把赚钱风水说的头头是道,有些心虚,色厉内荏的撑着面皮,说话声都大了:“他们才是钻进钱眼里了。” 她虽比不上晋王殿下,银钱太多,有股视金钱如粪土的劲儿,但在商道里,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撄宁自认有点骨气,愈发理直气壮:“他们有的人恨不得在家宅里开庙立祠,从王亥到李诡祖,九路财神一起拜,我就没有。” 这话有点矮个子里拔将军的嫌疑,她忽的闭紧了嘴巴。 果不其然,那厮抓住了她话外的漏洞,不依不饶的追问。 “那你供了几路财神?” 撄宁垂下了眼,想逃避这个问题。 但架不住宋谏之目光一寸寸细细刮过她脸蛋,被他扫过的地方,都一点点攀了麻意。 撄宁只能厚着脸皮,淡定的扬起下巴,梗着脖子承认:“我虔诚得很,只拜文曲星比干。” 话音刚落,她脑后头散下那缕长发,便被人轻拽了一下。 撄宁被扯仰起脑袋,不高兴的瞪他一眼:“你干嘛呀?” 宋谏之没理她,正在这时,马车停下,他长腿一迈便出去了。 只留撄宁呆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发髻被撞散了。 哼,提醒就好好提醒,拽头发算什么呀? 幼稚鬼、小心眼、芝麻汤圆。 她可不会感恩戴德! 撄宁闷闷的憋着气反手拔下簪子,以手作梳胡乱挽了两下,金簪插进去一别,成了。 她手脚并用的爬了下去。 等俩人避开人群,来到南城楼子后院。 仰头看着那五丈高的院墙,撄宁没骨气的打起了退堂鼓。 第65章 六十五 撄宁身藏百样本事, 又生了副好性儿,脸皮厚得浑然天成,油泼不进水泼不进的, 偏偏就有个畏高的弱点。 她小小的咽了下口水, 抬头看着光滑齐整的高墙, 在看看空无一人的偏巷。 “这院墙也忒高了…”她倒也不怕说出来丢人, 小声接了句:“要不我们去看看东西向的院墙?” 藏玉怀姝 第55节 宋谏之一眼便看出她打了退堂鼓, 遂默不作声的打量着方便接力的邻墙, 嘴上却只道:“人太多。” 南城楼子在城南偏东, 擦了个市集的边儿, 后院墙通着一条冷僻的偏巷,两张宽, 和院后人家撞了个背对背, 一路走人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雨后凉风一吹, 撩起撄宁耳一缕发丝,扫过细白的颈子, 她下意识抖了下,只觉周身汗毛直竖,赶忙往晋王殿下身边挪了半步, 眼看还有段距离, 于是又挪半步。 她望着那厮的空无一物的腰间鞶带, 不放心的问了句:“你的剑呢?万一我们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即便再艺高人胆大, 也寡不敌众啊。 撄宁暗暗地揪起了心。 宋谏之目光刚从低矮错开的邻墙上收回,便将她这幅怂包模样收进了眼中。 他眼尾微挑, 不客气的拿话刺她:“你跟个秤砣一般缀本王出门时, 可曾想过此事?” 出门时抱着他胳膊又拖又拽,只差没给他扯烂衣袖。 奈何秤砣本人不光不怕他这冷冰冰的讥诮, 甚至又凑近了点。 晋王殿下金身铁骨,嘴巴也生得难撬,平日里话少得可怜,但他只要肯说话,多半就是没生气的。 左不过是小心眼儿犯了,或者莫名其妙的撒癔症,要拿她撒气。 虽然难哄,但能哄就有辙。 他不说话的时候才吓人,眼刀子一刮,撄宁那身皮子都怕得紧了。 撄宁满脑袋乱七八糟的念头,思绪却十分清晰。她抬手掏了掏袖口,抖出一块糙纸包着的栗子糕,眼神既惊喜又诧异:“我记得捎上了呀。” 她顺手把栗子糕塞进嘴里,又去掏自己的怀襟。 摸索了两下,撄宁目光一亮,掏出柄巴掌长的匕首,黑铁鞘缠枝柄,带着匕鞘都薄不过两寸。 她献宝似的在小王爷面前耍了圈,‘噌’地一声,短刃出鞘。 “我带着,嘿嘿,”她拔下根发丝比在短刃前,轻轻吹了口气,发丝便一断两截:“厉害吧,削铁如泥。” 俩人倒是不扭捏,撄宁将匕首递给宋谏之,他也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匕首是撄宁赴宴前防身带的,没有用到,现下交给晋王再合适不过,这匕首在他手里能夺人命保平安,在撄宁手里,怕是只能装样唬人。 她向来极有自知之明,与其自己拿着,不如安分的抱住晋王殿下大腿。 撄宁得意洋洋的炫耀,收回手,面前人立时便将手伸了过来,眼看下一秒就要探进她的怀襟。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头上两只长耳朵机警的竖起来,乌溜溜的圆眼睛瞪着人:“你干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晋王殿下竟对良家女子做出这种事! 撄宁连词儿都想好了,只差就地搭个说书台子。 宋谏之却只是瞥她一眼,顺其自然的收回手。 “看看你都藏了什么些破烂玩意儿。”他嘴角几不可见的勾起。 撄宁没有抓住那抹极轻的笑,她嘴里嘟嘟囔囔的翻起怀襟:“才不告诉你。” 说着翻出一个小纸包,捻了两片麦芽糖,神色为难的犹豫了一下,才将其中一片递到宋谏之面前:“喏。” 宋谏之眼神却沉了下来,他目光扫过那片躺在少女掌心的麦芽糖,最后凝到撄宁脸上,那丝笑意霎时间收的无影无踪。 刚融化的春水重又封上刺骨冷寒的冰层。 宋谏之分出一息时间来思索,自己是否对这小混账太宽容了些,所以她才没生记性,三番两次的气他。 他压着眸子,眼神结了冰霜,刺的撄宁‘嗖’的抬起头。 “你怎么啦?”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这句话在撄宁嘴里转了两圈,没敢说出口。 宋谏之微眯着眼,长眉在白玉面孔上压出道凌厉逼人的弧度。他捉到她眼中一点晃动的光,想捉住了揉在掌心,藏起来。 宋谏之负过微微发抖的手,勉强将血管中横冲直撞的杀意按捺下来。 正事当前,这个脑袋只有豆子大小的混账东西,回去再罚也来得及。 他没有开口。 撄宁也没领会到晋王殿下的宽容,只觉他眼神冷漠的跟初见没什么两样,那个无情无觉的淡漠眼神,令她当日在睡梦中都惊出一身冷汗。 怕什么来什么。 她亦步亦趋的跟着宋谏之身后,走到邻墙相接处。 脑袋搜刮干净了,也没想出哄人的话。 她刚要把麦芽糖踹会怀襟里,腰就被人一把揽住了,下一刻,失重的感觉袭来,她甚至能能听到灌入耳中的风声。 一个错眸的功夫,人就站到了戏苑相邻人家的矮墙上。 麦芽糖早就掉到了地上,撄宁也顾不上,一只手圈了宋谏之脖子,一只手紧紧抓着人前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脑袋埋在他颈窝处。 她被人摁在怀里,犹豫陷入了两极地狱,左边是少年温热的胸膛与有力的心跳,右边是呼呼作响的凉风。 “你…你会轻功啊?”撄宁微垂着眼往底下一扫,只看到笔挺陡峭的墙面,自己半个身子几乎悬在空中,她立时闭上了眼,一紧张,话也跟着密了起来。 她尾声飘飘的带着颤音,心跳尚未平复,身体便又在风声之间挪动。 撄宁闭紧眼睛,直到耳畔风声停下来,失重感也消失不见,才犹犹豫豫的睁开眼。 他们正站在南城楼子最高墙的屋顶,泸州多雨,建房多高脊,配上明瓦的正脊,足有一丈高。人在地上目光所及有限,自是看不到他们的。 宋谏之神色仍是冷淡。 撄宁不敢往下看,只能抬头看他,她抽抽鼻子,只觉五脏六腑都灌了凉风:“我,我畏高,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你先别松手啊。” 她托着长音,话里藏了点委屈,却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弱点交了出去。 宋谏之虽早就瞧出来了,但听着她用这种委屈巴巴的腔调,边依赖着自己不敢离开,边剖出弱点小声抱怨。 他那份压在心底的恶念,仿佛得了养料,被饲养的愈发张牙舞爪,像打翻了砚台,墨汁泼溅玷污一片,只是外表瞧不出来。 合该这样,只该这样。 世上不该,也不能有第二个,令她哭令她笑的人。 宋谏之冷血的脑海中,难以克制的闪过这个念头。 直到怀里可怜巴巴的蠢兔子重新振奋了精神,攥着他的前襟往院中探看,宋谏之才从这份思绪中勉强脱身,眸中尚留一丝寒霜,扫她一眼,道:“本王提前说了,你还敢上来吗?又怂,又要逞英雄。” “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嘛!”撄宁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心有余悸的默默念叨叫魂词,听到这话,嘴巴不服气的吊起油瓶。 她紧紧搂着宋谏之脖子,微凉的小手扒在他肩胛上,放心宋谏之抱的牢,揪在前进的手攥成拳,轻轻推了他一下,猫儿一样的力道。 “本王在,怕什么?”宋谏之睨她一眼,拦着人的手略松了松,放人站定:“你还有机会出事不成?” “唔——”撄宁双脚落在屋檐上,本来都已经站定了,架不住她两条腿软的跟面条似的,抱着她的胳膊一松,就险些跪到明瓦上,又不敢喊出声,只能憋出一声闷哼。 幸亏晋王殿下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她的后领。 拎小鸡崽一样。 撄宁摸摸索索的扒住瓦片,大半的身子俯在屋顶上,她只恨不能像苍耳一般生上满身刺,狠狠扎牢了,拽都摘不下来。 “我好了,放…放手吧。” 宋谏之回首瞥了一眼整齐微翘的屋檐,照她这个小心的姿势,怎么着掉不下去的。 他彻底松开手,脚尖轻点在瓦片上,攀到最高处,单膝抵在瓦片上,微微俯身打量着院中的情形。 “你等等我呀。”身边热源没了,眨巴下眼的功夫那厮已经行到了正脊。 撄宁心中着急,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压根不敢回头看一眼。 她撅着小圆屁股往上爬的模样,实在不大体面,但安危排在第一位,体面算什么东西,又不能当饭吃。撄宁暗暗腹诽,顺便剐了扒屋檐还要装相的晋王一眼。 少年微压着脊背,长腿曲起,掌中握着利刃,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她心里生起了一点微妙的不平衡,只能暗自贬低小王爷来舒舒心。 哼,装什么?再帅也是个扒屋檐的。 “些小花旦被十一领走了吧?”她小声问了一句,没得到回应。 等到撄宁费劲巴拉的蹭到了正脊旁,宋谏之拽着她领子,拔萝卜似的往上一拔,叫她视线与自己齐平。 萝卜还在发懵,就被人捏着尖尖下巴,偏头看向了东边。 “楼底有暗室。”宋谏之目光显露出一线凌厉,应和了撄宁的猜测:“泸州城东高西低,雨后街上水道皆是向东流,寻常人家应添西侧基底。” 他话只提点了一半。 撄宁猛地扭回头,眼神里藏着点发现隐秘的兴奋:“但这个院东楼建的更高。” 宋谏之微微颔首。 “不止东楼更高,基底还用了最结实的理石砖,上下打了两层。” 撄宁顺着他的话,重又看向东楼,隐在荫草和假山碎石底下,果然还有一层石砖。偏偏南城楼子的游廊设计的精妙,高矮错阶、曲折回廊,行在其中只觉建房之人匠心独具,并不会在意这迥异的基底高低。 若非身居高处,而是走在院中,定然是发觉不了的。 二楼长廊尽头,房门北大打开了,走出个熟悉的人影。 撄宁紧张的一把揪住晋王衣角,压着嗓子用气声说:“何仲煊!” 她抻着脖子想看的再仔细一些,却被人搂猫儿一样,折腰拽进怀里。 “要下去,抱紧了。”极轻极淡的的一句话落在耳畔。 撄宁脑瓜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却已经牢牢圈在了少年脖颈上。 宋谏之轻功极佳,怀里抱着个人,虽然做不到身轻如燕,但有借力的邻墙,落地也不过只一下脚步声。 “睁眼。”他挑了眉,睨着撄宁皱起的包子脸,还未来得及将人放下。 身后却骤然传来了脚步声。 “谁!” 第66章 六十六 藏玉怀姝 第56节 撄宁后脚将将落地, 便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声厉喝。 “谁!从实招来!”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后颈微妙的麻了一下,耳膜处清晰接收到脉搏的跳动声。她脑筋急速飞转起来, 余光瞥见了宋谏之掌中露出的寒光, 凌厉逼人, 甚至能利刃上看到映出的白光, 刺的她瞳仁微微收缩。 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 条件反射下, 人动作迅捷的出奇。 她没有抬头, 一手摁住宋谏之拔刀的手, 一手微颤着拽出袖管的黑玉腰牌。 “镪”一声轻响。 腰牌落地。 不远处传来利刃出鞘的嗡鸣。 撄宁利落的蹲身拾起腰牌, 拽着宋谏之的手,起跑动作快的像被扎了屁股的兔子。 “跑!” 开口的嗓音还在隐隐发颤。 几乎是在她起身的同一刻, 手上就传来了拖拽的力道, 随后, 便是耳畔传来的烈烈风声。 她全程没有回头看,却能从杂乱的脚步声中确认那人在一点点拉近距离。 撄宁脚力虽好, 但绝不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刺客。疾风刮到脸上,鼻尖渐渐闻到了铁锈的味道,口中津液急速的蒸发, 迫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喘息。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不敢偏头、侧眸, 双腿如同坠了千斤铁, 一切全凭本能行事。 只有攥住她的大掌温热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可能只有几息, 也可能是半炷香。 太近了, 还是太近了。 需要再远一点。 撄宁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撄宁耳中捕捉住一道几不可察的破空声, 被扑通扑通的心跳压住,却反映在她微微睁大的眸中,寒意从脚步直钻到天灵盖。 双腿却沉得做不出反应。 下一瞬,宋谏之抬臂格挡在她身侧,撄宁忍不住微偏过头,只见一蓬血花爆在虚空,拖出到针似尖细的血线,掠到她的耳畔。 她也如同真的被扎了一般,紧紧闭上了眼。 飞掷来的利刃,应声落地。 空气中真切的传来锈涩的血腥味,衣领处是微热的濡湿,一点一点渗进来。 眼看还有几十丈就要到正阳街,身后脚步声也不再迫近,只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没有交谈,连对视都没有,却在拐口尖墙阴影投来的那一瞬,同时侧身闪了进去。 跑动仍旧,宋谏之移开覆在撄宁后脑勺的手。 撄宁慌张的偏过头,只能看到一道线条凌厉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她略一低眸,随即目光一滞。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臂上是一道晕开加深的血痕,眸光微错,根本辨不清黑衣下的伤口,只能看到血珠连成线一般,划在骨节分明的手背,最后滚落于苍白的指尖。 跌落在尚且湿润的青石砖上,红的刺目,却迅速消散在水渍中,晕染开一缕淡色的红。 紧接着又是一滴。 相识几月,她从未见宋谏之流过血。 晋王殿下好像生就一副铁骨金身,神魔不惧水火不侵。 脚步一错,撄宁陡然卸力,险些重重跪倒地上,却被一只手紧紧揽住了腰,摁到胸膛前。一声几不可查的闷哼。她心跳失序,差点忘记了如何呼吸,只能主动攀住宋谏之的右肩,随着他的动作停下脚步。 她看到他那只未伤的手抬起,掌心寒光凝聚。 利刃出鞘声,清脆又渗人。 分明离了十丈远,撄宁却能清晰地听到凉风的呜咽,利刃催裂皮肉的声音,而后,是身体重重跪倒在地的闷响。 耳畔叫嚣的风停下了,愈来愈响的心跳钻进她耳中。 “没事了。” 宋谏之颧骨上飞了一抹浅红,是与这冷肃气氛迥然不同的热,分不清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眸中压不住的杀意。 撄宁长睫颤颤,睁开了眼,瞥向宋谏之划伤的胳膊。她大脑一片空白,惶然的想往后退开,却意识到宋谏之的手还搭在自己腰上,只能缓慢地捧着人胳膊抬起来,怕加深伤口,紧张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你……”胸腔紧滞感未消,她噎了两下,磕磕巴巴的说不利索。 撄宁努力瞪圆眼睛,想看清楚他胳膊上的伤势。 黑衣裹挟的部位看不清楚,手背上的血迹却格外显眼,脉脉的血痕像一笔朱红,刺的她眼眶发酸。 撄宁像是被鸟儿叨了舌头,干脆不再说话了,抽出自己襟口别的方帕,犹犹豫豫的不敢包扎,一双手快要拧成麻花。 最后还是宋谏之一把拽过帕子,单手折了三层,绕在受伤的小臂上。 撄宁抽了抽鼻子,道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那厮神色淡淡,微挑了眼尾看她,半丝紧张、痛意都看不到。 语调却微微上扬,和平时戏耍她的语气一模一样:“这么紧张?” “嗯。”撄宁重重点了下头,认真的抬眼看着他:“我差点就没命了,幸亏有你在……” 那柄短刃是冲着后脑勺来的,大约是黑玉腰牌吸引来的敌意,那厮显见是要躲她性命。 “你受伤是因为我,我,我一定照顾好你,义不容辞。”撄宁胸腔里那颗脏器,好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掀起一阵热血上涌,没过脑子便立下这个承诺。 “当牛做马你都说过两次了,你还能分身不成?”宋谏之毫不客气的戳穿她的空口赁证:“欠了本王多少笔帐,数得清吗?” 撄宁被刺的憋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接道:“那,那你说,你想要我如何,我都听你的。” 她被内疚和惭愧烧得昏了头,掀眸看着他咬着手帕一角绑牢了,紧张的踮踮脚尖,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道:“我真的给你当牛做马。” 宋谏之轻敛着眼,往前走了半步,微俯下身,将那只垂着头的呆瓜牢牢拢进自己身影中。 他近乎恶意的贴进撄宁耳朵,亲眼看着那块耳垂软肉一点点热了红,老实的发着热。再正常不过的呼吸,在此刻也成了戏弄人的利器,热气隔着毫寸尽数扑到她耳洞中。 暧.昧悄无痕迹在空气中滋生。 “记得你说的话,今晚要是敢不认账,本王就将你扒.光了捆起来。” 他声音含着点喑哑,低低笑了一声,气息钻进撄宁耳朵眼儿里,生了根一般的痒。 "你若是忘了,本王会更高兴。" 撄宁彻底红成了猴子脸,她这时才意识到,要偿的债大约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晋王殿下能折磨她的招法,也绝没那么简单。 可承诺都撂下了,总不能把人打昏装失忆,只能捣蒜似的胡乱点点头。 “那你伤得厉害吗?”虽然被算计了,但撄宁是个老实坦诚的,心思还挂在宋谏之受伤的小臂上。 耳垂被人热热的捏了一下,刮起一片酥麻。 “放心,死不了。” 极淡极轻的一声,却透出了狂妄。 宋谏之行至倒地的人身前,神色冷了下来,撄宁红着脸,当起了称职的小尾巴。 她不敢走到前头看,只能扒在小王爷背后,从他身侧探出半个脑袋来。 那人正是撄宁在院中看到的三人之一,但不是她偷了腰牌的那个。 人迎面倒在地上,双目圆瞪,眼球攀了细细的血丝,满是不甘,骇人得很。喉骨上是她的那柄匕首,没了大半进去,连带着脖颈上都是暴起的血管,蜘蛛网般密密麻麻。匕首几乎将人喉骨捣碎,是以没能发出半点声响,足见下手之人的狠辣果决。 撄宁躲在最骇人的凶神身后,结结巴巴的问了句:“这就……就死了?” 她怕这人惊动戏苑里的何仲煊,才使了招将人引开。 他们现在的优势,就是掌握了盐政司最想藏住的讯息,真要把人惊动了,那今天的屋顶也白爬了,腰牌也白偷了,功亏一篑。 宋谏之出手虽快,但离戏苑越远,越安全,所幸他也第一时间看透了她心中所想。 想到这儿,撄宁忍不住分神瞟了晋王殿下一眼。 就在她瞟过去的时候,宋谏之眼神一凛,死死盯着两丈前的小巷拐角,漂亮的桃花眼微勾,迸出凌厉的杀意。 撄宁后知后觉的听到了轻哼的小曲儿,她呆了一下,着急忙慌的抱住了身前的人,绕开他受伤的小臂,死死捆住晋王殿下的双臂。 “自己人,自己人。”她急急的低声劝哄。 一息之后,姜淮谆负着双手,长指上挂着两摞油纸包,哼着小曲儿从巷口走过。 眼看就要走过了,大约是宋谏之眼中杀气太盛,他脊骨传来一阵凉意。 正巧一股凉风袭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阴风阵阵呢? 姜淮谆并未多想,停了嘴里的小曲儿,有些纳闷的轻‘啧’一声,下意识偏头去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他倒退了两步,被脚下的石块拌了下,一屁股滑倒在地。 直视着那死不瞑目犹自瞪大的双眼,姜淮谆心有余悸的咽了口唾沫,目光一寸寸上移,看向神色冷然的晋王殿下,还有绑在他身上的自家妹妹:“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睁着眼装糊涂的问了出口,还指望听着点不一样的答案。 “阿兄。” 听着熟悉的嗓音,姜淮谆心底安定两分。 刚要松一口气。 结果自家幼妹松开了双手,关切的望着他,神色一如既往地认真可爱,说出的话却令他打了个颤:“这人追杀我们,被他杀了。” 她伸出根指头,指向了晋王那张漂亮到不像话的脸。 ! 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可爱的妹妹去哪儿了! 他顺着撄宁指得方向,看向那尊玉面修罗,蕴着杀意的眼刀子在他脸皮上一刮,姜淮谆两眼一翻,险些吓晕过去。 藏玉怀姝 第57节 等他勉强撑着体面坐直身子,嘴唇抖了抖,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晋王殿下冷冰冰的撂下一句:“将尸体处理好。” “……” 老天爷,他现在晕,还来不来得及? 第67章 六十七 姜淮谆这一遭属实是无妄之灾。 这条长巷, 是从十里铺到州衙最近的一条小路,不过曲曲弯弯的,走起来十分麻烦, 碰上不记路的怕是要鬼打墙, 也就撄宁这般爱到处窜又颇有些识途本领的, 才能发现。 还是撄宁领着姜淮谆走过几回, 才教他把这条路记住了。 眼下好好一条近道, 却成了他的黄泉路。 这是姜淮谆没想到的。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不大死心的看向自家幼妹。 没有关系, 妹妹会护着他的。 果然, 撄宁抿了抿嘴,飞快的瞄他一眼, 而后看向晋王殿下, 极讲义气的提出了抗议:“我阿兄一个人怎么处理?街上人来人往的, 太引人瞩目了。” 宋谏之冷冷的睨着她,没有说话, 但眼角眉梢堆积的不悦简直要溢出来。 撄宁刚立下了‘当牛做马’的豪言壮词,滴溜溜的小眼神一转,不好意思吭声了。 反正她是没胆量提议让晋王殿下处理尸首的, 照他那身穷讲究的臭毛病, 恐怕眉心能皱得夹死个人。 她要真开口提了, 不如先拿块豆腐撞死自己来的痛快。 对不住了, 阿兄。她心中小人悄悄作了个揖。 撄宁刚准备偃旗息鼓,但架不住姜淮谆哀怨的眼神快要将她洞穿了, 她小小的叹了口气, 走到前头,认命的想要搭把手。 她撄小宁固然害怕, 但绝非背信弃义临阵脱逃之辈。 这般想着,一个坚定的眼神睇给姜淮谆。 他也回了一个感动的眼神回来,站起身拍拍沾了水渍的衣袍下摆,看向自家幼妹,嘴唇瓮动,激动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全副家财托付给她。 “家妹如此贴心,这项艰巨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阿兄,我来帮……” “嗯?”撄宁话说一半,噎在了嗓子眼里。 两人尴尬的对视一眼,看着撄宁眼神中的两分诧异三分震惊,还有五分残存的义气,姜淮谆顿时觉得自己良心收到了折磨,怂得忒明显,只能努力找补:“对,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结果,还没等他憋出来话,撄宁便被人搂着腰拽到了身后。 “你不准碰。” 宋谏之霸道的叫人没处说理,不是‘别碰’‘不要碰’,上来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硬邦邦的不准碰。 撄宁被人挟在怀里,勒得她胃袋翻涌,险些将中午吃的那两壶茶水尽数吐出来。 她勉强垫着脚往上窜了窜,这才能喘上气来。 “他身上无伤,只需将匕首拔了眼睛一抹,脖子上包块布一扎,背着出去并不显眼。”晋王殿下纡尊降贵的开了口,给这没怎么见过死人的兄妹俩,讲起了杀人埋尸的手段。 话说的直白,显见是没考虑到姜淮谆的承受能力。 他也不屑于考虑,话撂出去,又想到了什么,眉心一折,积着摇摇欲坠的雾霭,贴到撄宁耳边。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不客气的威胁:“你要是敢碰一下,今晚就泡在浴桶里睡。” “热呀。”他呼吸间的热扑到撄宁面上,和泛着凉意的风形成了鲜明对比,烧在她肌肤上,好似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粗粝的麻。 撄宁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把。 宋谏之的瞳仁极黑极亮,居高临下的盯着少女微颤的长睫上,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嫌热?本王见内院有个水井,够凉快吗?” 宋谏之想得十分简单,撄宁是他的人,自然全须全尾,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儿到指尖,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该他说了算。 兄长在前,撄宁木着脸强装镇定,确保自己不会被他两句话撩拨的脸红。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虽不是男子,但绝对能算得上俊杰,于是老实的闭上嘴不肯再多说话了。 只恨自己刚才多余往上挪了两寸,就该稀里哗啦吐这恶人一身的,以表自己誓不与恶人同流合污的骨气。 撄宁心中暗暗发狠,面上却老实极了。 只可惜现在,她这幅冷皮子里头想的什么,吃的几碗饭,都被宋谏之看透看尽了。 他睨着怀中人不服气的小眼神,懒得敲醒这木头脑袋,搂猫儿一样挟着人出去了。 只剩姜淮谆愣在原地,还没从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如纸。 自己堂堂一州通判,方才应该先把这满手杀孽的晋王殿下捆起来的。 他不着边际的打起了空算盘,手上却忽得一轻。 似有所感的回过头,只见自家幼妹手上勾了他那两摞油纸包,看他望过来,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我怕阿兄没什么食欲,吃食浪费了也可惜。”说完,她小贼一般缩缩脑袋,将拿着油纸包的手搭到晋王肩上。 好一出狐假虎威。 姜淮谆双目呆滞,默默的想—— 他应该大义灭亲,把这对作恶多端的雌雄双煞一并抓起来的。 - 等撄宁回了州衙,晚膳用完了,坐在院子里,拍着小肚子看天消食。 姜淮谆才从外头回来。 南城楼子离州衙内院更近,他吃累了一晌午,又怕又倦,干脆来州衙内院歇一夜。 撄宁自觉心中有愧,十分体贴的当起了跑前跑后的小狗腿,又是给他准备吃食,又是嘱咐明笙烧水,忙的跟陀螺似的。 甚至煞有介事的烧了个火盆,除晦气怨气。 姜淮谆是个十成十的风水迷子,好糊弄得很,眼下跨了火盆心中莫名安定不少,吃着撄宁亲手烤的叫花鸡,喝着热茶,感动的两眼汪汪。 他原也只记了晋王的仇,现下看着乖乖给自己捏肩捶背的幼妹,早忘了之前的‘背叛’,只为她感到不忿。 多老实,多懂事的小妹,怎么就栽在晋王身上了! 还不都是为了姜家铺路。 姜淮谆反手在帕子上抹了抹,抓住撄宁的小手,痛心疾首的拍了两下,深深地叹口气:“撄宁,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你发烧啦?”撄宁跟不上他的脑筋,只觉自家兄长受了刺激,踌躇爪子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再试试自己的,小声嘟囔:“没事啊,是受惊了吗?要不要找李娘娘来叫一叫。” 她嘴里的李娘娘,是泸溪远近闻名的半仙儿,叫魂的一把好手。 姜淮谆一愣,虽然想的事儿完全不是一茬,但叫叫魂总是没错的。 于是认同的点了点头:“说的对,明天阿兄去看看,那尸首在我背上趴了半个钟头,一想到就打怵。” “菩萨不渡杀孽,”在一旁默默学大字的李岁,冷不丁冒出一句,他睁着圆眼睛,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舔舔嘴唇补充道:“这是我阿爹说的。你们杀的是恶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信这些的。” “叫叫魂驱驱恶没事儿吧?杀孽不是我造的。”身正影正但格外胆小的姜淮谆咽了口唾沫,竟破天荒的在一个稚龄小二身上寻找认同。 怂得跟他不分上下的撄宁,小声跟了一句:“对呀,人不是我们杀的,孽障算不到我们身上吧?” 话音刚落,俩怂包后颈同时打起了冷颤。 姜淮谆率先反应过来,他虽未回头,天灵盖却凉的仿佛被人开了个洞,梗着脖子跟上一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此等义举,足以载入史册。” 背后的威压分毫不减。 撄宁期期艾艾的回过头,只见造了杀孽的晋王殿下,正站在大开的门口,眼色冷然的盯着她按在阿兄肩上的爪子,似乎是在想要给她剁了还是煮了。 她有些心虚的假咳两声,灰溜溜的松开手走到房门口。 顺毛捋的话还在嘴边打转,晋王殿下却半个眼神都没分到她脸上,转身便回了屋里。 撄宁小脑瓜飞速的转了起来,晋王殿下不理她,是她的错,她不理晋王殿下,大错特错。 横竖都是一刀,前者死的还能体面些。 她咽了下口水,紧巴巴的跟了上去。 刚迈过门槛合上门,还未适应暗下来的视线,便被人擒住了一双手,压到墙根。 她趔趄着倒退了两步,脊背撞到门沿,牵动着红木门发出一声轻响。 院中。 姜淮谆收拾了满桌骨头,端着碟子中剩下的半只鸡起身回屋,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上去。 他手下动作一顿,而后收拾的更快了。 李岁收好字帖和笔墨,‘蹬’一下跳下石凳,看不大上他这幅怂样:“那人太凶了,你作为兄长,也不担心撄宁姐姐吗?” 不过几天时间,撄宁便敲开了这小娃的硬嘴,换来了亲亲热热的‘撄宁姐姐’。 姜淮谆想摸摸他的小脑瓜,被小孩儿灵巧的躲过了。 李岁站定不动,用那双坦诚到一望到底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什么?”姜淮谆偏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问道。 李岁面带不解,却还是一板一眼的回答:“脖子。” “这是什么?”他手指又往上移了几寸。 “脑袋。” 姜淮谆深深地叹了口气,压着声音道:“现在它们还粘在一块儿,我多说一句,怕是就要分家了。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懂?” 房中。 撄宁听不到院里的对话,她整幅心思都被眼前人攥在手中。 方才她一个趔趄,还没来及反应,就撞到了小王爷掌心。温热的手掌垫在她身后,那份炙热简直要熨透后心,长指微微拢起,烫得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颤。 藏玉怀姝 第58节 暗昧的烛光中,少年微俯下身,眸色沉沉。 囚着她腕子的手松了两分,拇指指腹贴在伶仃的腕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摩挲。隔着层薄薄的肌肤,那点微弱的脉搏,为这份迟来的猎宴,吹响了号角。 他声音压低,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就这么轻飘飘的,抛下了第一个圈套。 “今天答应了本王什么,还记得吗?” 第68章 六十八 月光顺着窗格投射到房中, 泼洒成一片澄白,不甘心囿于原地,抻了长长的一角出来, 挣扎、入侵, 最终匍匐于少年靴下。 撄宁浑身骨头都被他压低的这一问泡酥了, 如同饮了陈年的酒酿, 眼前只余晋王殿下那双漂亮到凌厉的眼睛, 瞳仁沉似墨玉, 挟着欲来的风雨。 脑中好不容易提起的那根警惕之弦, ‘啪’一下断开了, 撄宁有些呆的乖乖站在原地,目光的凝在宋谏之微敞的衣领。 线条流畅的左肩与脖颈相接处, 嵌着一圈整齐的牙印。 是她昨晚恼极时咬的, 他面上没反应, 腰上却发了狠,逼得她松开牙关, 一迭声的告饶,告饶没用,还跟个小傻子一样‘呼呼’的给人吹气补偿。 这般真心实意道歉, 却起了相反的效果。 “说话。”宋谏之视线点在他眼前莹润的一小团耳垂上, 眸色渐深, 手上力道也添了两分, 但语调还是一贯的平稳。 这傻妞儿的脑袋像块铁疙瘩,偏偏格外对他胃口。 宋谏之微微拢起了抵在她后背的手掌, 像是隔着层薄薄的肩胛, 握住了那颗活动乱跳的心脏。 真能攥在手心就好了,让她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反正她不长记性的脑袋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那边只留下他。 进食的渴求在血脉中横冲直撞,令宋谏之太阳穴都一突一突的搏动。 “嗯?”他听到自己竭力压抑的耐心询问。 一直低着头的人却忽得昂起脑袋,踮起脚一口咬住他的下唇。唇上一热一紧,是她尖尖的虎牙在唇肉上磨了磨。 不算疼,却将他心的征服欲催生至更高。 比起吻,这更像是不服输的报复。 撄宁讨厌死了宋谏之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模样,凭什么每次都是她被调理的一塌糊涂? 这点小小的不甘心,在他一声声裹挟热意的催促中,呼啦啦的烧成了一片,激得她猛地仰起头。 撄宁气血上涌,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支棱的发髻险些攮了小王爷的千里眼。 她恶狠狠地咬住宋谏之下唇,不肯松嘴,瓮声瓮气的憋出一句:“横什么?今日试试谁先求饶。” 什么记得不记得?好像她撄小宁是个赖账的人一样。分明她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这混账还要虚头巴脑的多问一句。 今天让你撄宁爷爷看看,是谁先求饶? 她心中生出了万丈豪气,还没等发挥,就被宋谏之熟练地捏着下颌,被迫松了口。 直到这时候,撄宁也没意识到自己在作死,还在呆愣愣的想,这人手指为何这么烫,烙铁似的,她脸蛋不会被捏露馅吧? 她脑海天马行空的功夫,牙关已经被人撬开了。 滚烫的舌尖划入口中,粗粝的从她舌底刮过,挑起烘人的热度,不只是舌尖、上颚,好似连神经都被他肆意侵.犯、含吮。 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她指尖无力地握了握,却只能软绵绵的搭在宋谏之的虎口处。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看就要撞破胸腔,撄宁立刻忘了方才的豪情壮志,带着烂软成一摊的筋骨,整个人没出息的往下滑。 下一秒,宋谏之捞起了她的腰,另只手迅捷的扣住她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津液、呼吸厮磨交.缠。 撄宁舌头短喉咙也浅,吃了大亏,只觉这外来者的舌尖几乎要勾到她喉咙口。 得到解脱的双手搭在少年肩上,傻愣愣的,忘了用鼻子喘气,只会皱着脸,拧着眉毛,‘唔唔’的小声求饶。 宋谏之大发慈悲的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本以为她会借机喘口气,没成想这小蠢货脑袋犯了糊涂,竟第一时间含住了他的舌,无意识的轻吮一下。 他那点子拇指盖大小的耐心被消磨地精光,眸光黑沉如同出笼的猛兽,恨不得将面前这只蠢兔子软腴的皮肉含在齿间,享受尽她的恐慌之后,再吞吃咬噬尽兴。 这股本.能的冲动凌驾于他的理智之上,令他牙关隐隐生痒。 宋谏之急促喘.息着,他克制的收回了唇舌,拇指捏着撄宁尖尖的下巴,嗓中含着热:“呼吸。” 稍稍分开的唇.舌挂出一道靡乱的亮线,等到撄宁老实巴交的吸了两口气,那恶人又要咬上她湿润的嘴唇。 她胡乱扭着头想躲,宋谏之分明扣着她的后颈,却没有强迫施力,只是由着怀中人拨浪鼓似的摇头,嘴唇顺其自然的从腮颊滑到脖颈,吻中夹杂着咬噬,酥麻与痛意并存。 少年英挺的鼻尖陷进她滑腻的颊肉中,顶出一道惹人遐想的弧度。 齿尖蠢蠢欲动的磨在脖颈上,这份危险让撄宁勉强拽回了一线神思,她惶惶然的抬手要推人。 亏大了亏大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别亲了……”撄宁呜咽着求饶。 不是该她攻城掠地,打的敌军举旗投降吗? 她不服气的抽噎一声,长睫颤颤,睁开眼,正好撞进晋王殿下酝酿着风暴的眸中。 撄宁二皮脸的理所当然,小声嚷道:“方才不算,不算,重新来。” 她脑袋缺氧,也缺了根劲,傻不愣登的提出了这个亏大本的买卖。 “重新来?”宋谏之一字一句的重复。 话音刚落,怀中少女重重点了点头,生怕抓不住这个能耍赖的机会。 “重新来,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她默默温习了方才的步骤,胸有成算的撂出狠话:“你等我,等我,嗯……坏蛋,你耍赖……” 宋谏之没耐心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捞在她腰间的手臂用力,将人往上提了提,紧紧扣到怀中。 脸也埋到少女深陷的颈窝,无视掉她含糊的呜咽。 他低低的闷笑出声,带起喉头一片震颤。 撄宁却蓦地僵住了,牙齿抵在下唇,泛着白,脸颊却浮了困窘的绯红。 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陷进手下衣料中。 她刚刚重振旗鼓的志气被彻底击溃,勉强踩在小王爷靴子上的脚尖都止不住的蜷缩。 紧绷的神经烧成一锅浆糊,彻底被拖进深不可见谷崖中。 “求你,”撄宁听见一声炽热的叹息,好像是她斗志昂扬时放出的狠话成了真。 锐利的视线一寸寸刮过她的面颊、鼻尖、嘴唇,下半句语调陡然轻佻起来:“松松嘴……” 月色如霜,却解不了室内分毫躁郁。 - 泸州官驿。 青红将贴身带的行李放到案上,打量过四下精致的装潢,目光含羞带怯的落到自己鞋尖,柔声开了口:“晋王殿下,可有再说什么?” 姜淮谆前几日便吩咐人将官驿收拾了出来。 原是打算等着晋王一行入住,没成想是青红捷足先登。 十一接人接得急。 青红当时正在房中暗自垂泪,他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声,余光扫到楼下暗暗警惕的眼神,便粗暴的破门而入了。 他去的早,架不住青红收拾东西慢,零零散散的箱子匣子装了一马车。十一劝告的话就在嘴边,但仔细一想,自家王爷也没说不准她收拾东西,便也由她去了。 等俩人来到官驿,已是戌时末。 这边有州衙的侍卫看管,十一把人送到就算交了差,正要走,却被她叫住了。 他怀中抱着剑,老实的摇摇头,而后补充道:“你此番牵涉其中,十分凶险。但住在此处尽可放心,若是缺什么东西,和侍卫说便可。” “那……殿下何时会来?” 青红看他要走,急切的追了两步,等到十一真的站定了,又羞涩的咬住唇:“妾并无他意,只是想亲自表达谢意。” 她之前并未想明白,自己牵扯到了什么局势中,直到孙府下人将她囚在房中,不许轻易外出,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贪念酿成何等苦果。 安危不保,脸皮也被人扔在地上踩了个遍。 青红又羞又恼,窝在塌上哭得眼皮红肿。 偏偏在她走投无路之际,晋王派人救她于水火。 意气风发、姿容无双的少年郎,谁能不心动? 青红忍不住又生了一点贪念,或许晋王殿下心中对她也有怜惜呢?只要有一点,她便不愿放弃。 “王爷不会来。”十一有些不解的望着青红:“你要谢的话,我可以帮你带话给王妃。” “王妃?” 十一点点头。 他跟在晋王身边十几年,看得明白。王爷肯分出心思来救她,无非是因着王妃的软心肠。既然是因为王妃而起,自然要谢她。 “是……”青红看不透十一的想法,只当是晋王妃邀买人心手段高明,换的手下个个衷心,来提点她。 她讷讷的应了是,脸上挂了笑:“妾寻到机会定会亲自向王妃道谢。只是,劳烦哥哥通融一句,殿下喜欢什么性子的人?” 青红从匣子中取出一袋抻手的金锭子,牵着十一的手,放到他掌心:“妾懂的规矩,对外绝不多言。” 她话音刚落,十一哥哥挨了烫一般,火速将手抽出来,沉甸甸的金锭子也放回到案上。 他顾不上小花旦的脸色,快步走出房间。 房门将合未合之际,十一犹豫一息,坦诚道:“我家王爷,只喜与死人打交道。” 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另一厢,只喜与死人打交道的晋王,正面色冷淡的看着怀中抽抽噎噎的小蠢货,听她胡言乱语的从混账到黑心肝骂了个遍,才冷冷的问了句:“不困?” 一句威胁落地,撄小宁极识时务的闭上眼,满腹委屈的黄莲水倒着淌回了肚子里。 一边在心中悄悄骂,一边沉沉入了眠。 宋谏之睨一眼她泛着粉意的眼皮,抬手展臂,连被带人卷到自己怀中。 藏玉怀姝 第59节 第69章 六十九 何仲煊正卡在三天的时限, 几番拆借,方才凑足了捐输银两。 去州衙复命的路上,孙总商犹不死心, 提议只交五十万两, 没人回应。 但何仲煊难看的脸色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也只能悻悻的闭上嘴。 二十万两, 几乎将孙府帐面上的银两掏了个空, 去年一年白白忙活, 还将自己置于了这两难的境地。 这笔仇, 不管怎么算, 都是要挂到晋王身上的。 一个年纪轻轻便在沙场上占有功绩的皇子,难免自得自满, 失了分寸, 以为这官场也同领军打仗般粗暴简单。冀州一案终了, 他已被不少人视作了眼中钉,现下还要来泸州逞威名。 他们总商的银两, 是从盐行一点点剥来的,原本盐政司默认的规矩,手下松一松, 大家都有油水可捞。 晋王一来, 便要强行打破这平衡。 到时候, 下到盐行掌柜, 上至京中擎柱,人人都要记他一笔狠帐。 他若一路平步青云还好, 待哪日高楼倾塌, 只怕要被碾进泥里,万劫不复, 永世再难翻身。 孙家恭想着,脚下避远了街角委顿的乞丐,视线忽得一错。 那乞丐衣衫褴褛难以蔽体,露在外头的肌肤枯皱似树皮,手背上是深红的疱疹,已然破皮糜烂,不知是否喘气了。 “你的人安排好了?”何仲煊目光掠过那人,落在他面上,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安排好了,保管死无对证。” “那就好,想将我们调开来查,单看他有没有这份本事和气运了。”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在踏进州衙大门时,又无声无息的压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 徐知府今日请晋王殿下来州衙,是商讨南湾盐井的后续安置。 盐政司现下无人主事,折子虽递往了燕京,但调任下来不知要等到何时。 南湾盐井的管事,在缉私当日便自尽去了。 宋谏之也无意留他性命,既吐不出实情,又不值当费心,不过是只替死鬼。 但剩下的盐井、黑工、连带现场发现的千余斤粗盐,却落在了掌管户籍通政的州衙头上。 徐知远这顶乌纱帽能安安稳稳戴到现在,全靠他没有胆大妄为的性子,凡事先求稳妥。他这厢刚跟晋王商议定了诸项事宜,三位总商后脚便到了。 何仲煊讲明捐输筹齐之事后,便擎等着晋王发难。 无外乎是质疑银两从何而来,查点银两,或者诘问南湾盐井,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任晋王再施压,也能保证说辞滴水不漏。 谁知,他讲明之后,堂中竟沉默了下来。 宋谏之坐在上首俯视着他们,修长的指节扣在茶盏上,眼神淡淡的投过去,却好似暗藏刀锋,割得人坐立难安。 何仲煊站在一旁微躬着身,脊背僵的像生了锈,却分毫不敢动。 目光就压在头顶,他紧张的喉结一滚。 廊中角檐上一滴积蓄的雨珠坠落,‘啪嗒’一声,清脆的敲到在场每个人心头。 何仲煊亲眼看着豆大的汗珠在地面晕出暗色,又一滴汗珠从额顶开始,顺着面颊滚到下巴颌。脑中的弦几乎要绷断,却看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他嘴唇瓮动两下,正想打破这溺人的沉默。 上首的人终于出了声。 “捐输已齐,诸位总商忠君为民之心,本王看在眼中。” 这幅看似夸奖的话,凿的三人愈发不敢抬头,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个没用上。 他们本想借辩白,编撰银两的来历,面上细白自己,可晋王没问,上赶着讲反而显得心虚,只能梗在喉中,闷的怄出血来也无济于事。 何仲煊眼皮被汗珠蜇的生疼,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硬着头皮道:“都是草民应做的,殿下可需派人查点银两数目?” “不必,”宋谏之眼睛抬都没抬一下,继续道:“还得劳烦三位总商运往燕京。” 让他们筹钱时都没有这般客气,现下反而装起了官腔。 何仲煊心中七上八下的打起了鼓,开始疑心他对晋王的判断是否有误,嘴上却不出错的谢了恩:“谢殿下恩典,草民定不负所托。” 运送捐输入京,本是块露脸的好差事,落在他们身上,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晋王殿下的心思却已不在堂中了。他从碟中捏了颗蚕豆,掐在指尖,手腕微转,精准弹出,悄无声息的洞穿了窗纸,窗纸上映的小片淡色阴影‘嗖’一下消失了。 “事不宜迟,今日便动身吧。” 宋谏之起身走出正堂,撂下这么句话,便专心抓他的小贼去了。 徒留几人站在堂中,心有余悸的对视一眼。 州衙正堂后面有一条短廊,竹枝交错,遮成天然荫蔽。 晌午正是个忙的时候,来往的人又少,被撄宁钻了空子扒在窗口偷听。 她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策略,一早醒来听说宋谏之来了州衙,便巴巴的跟了过来。 她来时,谈话已进行了大半,只听到宋谏之阴阳怪气的钓人。他向来是有三言两语击溃人心防的本事,用话将人高高捆到半空,就没了下文。 不过平日懒得用这招,多说两句话都会累到似的,这才给人留下晋王只会用刀剑解决事情的暴虐印象。 实则聪明、狡诈、歹毒,又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他想,没人玩心眼玩得过他。 上钩过无数次的撄小宁,深有同感。 但这招使在这三人身上,她只觉得解气。 等他们慌乱的没了章法,露出马脚,就是满盘皆输的时候。 撄宁正听的津津有味,脑袋几乎要贴到窗纸上,只恨隔着层窗纸,不能看清总商五彩斑斓的脸色。 好奇心害死个人。 她犹豫了一下,顺从本心吮了吮指尖,偷偷摸摸的摁上窗纸,刚要用力点破个洞,一粒蚕豆便嗖的飞了过来。 正好打在她半攥的手掌里。 她强行压下含在嗓中的惊呼。 不用想,定是那后脑勺生了眼睛的恶人弹的。 撄宁呆了呆,转念一想,张牙舞爪的躲在墙根挥起了沙包拳头。 可蚕豆无辜,她十分不客气的填到肚子里,把它想象成活阎王,恶狠狠的用牙碾了碾。 而后打量一遍四周,弯着腰,哼哧哼哧的顺着狭隘短廊往外走。 州府院落大的离谱,小路口又忒多,她站在岔路口犹豫了起来。 倒不是忘了路怎么走,而是压根没把这儿走过。最后只能胡乱选一条路,闷头往前钻。 这可不是怂,撄宁心中默默为自己找理由,这全是为了晋王殿下的面子。 堂堂晋王妃扒人墙角,那丢的是她的人吗?必然不是,丢的可是晋王的人。 胡乱寻思着,撄宁又觉得自己多余溜出来。 凉风微拂,竹叶交错,发出沙沙的声响,日光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投在鹅卵石小巷上。 撄宁腰弯的跟虾米一般,做贼心虚的埋着头,没留意,直挺挺的正面撞上眼前的人。 虽然已经飞快地挪开了脚,可眼下墨黑的靴面上,留了个显眼的脚印,清晰的能数清她鞋尖底有几道圈,想赖都赖不成。 她呆呆的抬起头,看向眼前微挑了眉睨她的宋谏之,嘴上打了个磕巴:“这,这么巧。” “巧。” 宋谏之懒得搭理这心虚的小贼,招猫逗狗似的勾了勾指头。 撄宁没明白什么意思,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傻了吧唧的看他。 等到钱袋子被人灵活的解下来,腰间的蓦地一松,才回过神,忙不迭的伸手去捂。 “你做什么!”她压着嗓音小声嚷:“我们提前说好的,你要毁约不成?” 说完觉着这句没什么气势,又补上一句:“你单方面毁约我可不管。” 银子既然到了她撄小宁手里,天塌下来也是她的。 宋谏之两根指头被她一并捂在掌心,他也不急着抽手,只是扫一眼这小没良心,敛着眼,瞧向自己靴面上那个招眼的鞋印。 撄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捂着钱袋的手没松开,人却十分能屈能伸的蹲下身,拿帕子抽了抽靴面的灰。 力道之大,叫人疑心是不是泄愤。 “好了。”她理直气壮地站起身,冲那干净的靴面努努嘴。 宋谏之眉目不动,仍旧冷冷的睨着她。 见面前人脸色冷淡没有反应。 撄宁小小的耍起了赖皮:“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站到前面的……” 晋王殿下眸色愈来愈沉。 她声音心虚的软了下去,头也有些理亏的抬不起来,小声嘟囔:“我要站在你前头挡路,被你踩了脚,肯定不会计较。” 这是大实话,可这幅直肠子放到现在的情景中,倒像是在嘲讽晋王殿下小心眼了。 宋谏之不怒反笑,讥讽道:“不讲理了?” “那我赔你一双好了,”撄宁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豪气解开钱袋子。 眼神却露了怯,警惕的抬眼望着他:“多少两?” “你那点银子不够。” 万恶的勋贵人家,怎么不干脆踩着金子出门呢! 撄宁嘟着脸,心中暗暗腹诽,好一会儿才憋出句:“那我回京再赔你。”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软嘟嘟的脸,眼睛微眯,像是高高抬了手,又像是变本加厉的胁迫:“本王过几日便要穿,你来做。” 藏玉怀姝 第60节 “可是我不会呀。”撄宁老实巴交的昂起脸,破罐子破摔的承认,等着金主大发慈悲饶过她。 宋谏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一锤定了音:“那你自己想办法。” 还不等撄宁愁眉苦脸,她鬓边的长穗子便被人手欠的拨了拨。 小蠢货穿了身大户人家的侍女衣裳,倒是不难看,鹅黄色衬得她更白,叫人忍不住想上手捏。 宋谏之眼微勾,压出道妖冶的弧度。 他分明将眼前的猎物看透了,又偏要逗她主动开口:“打扮成这副模样做什么?” “去建昌啊,”撄宁立马把靴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眼神亮亮的看着他:“你是新到的管事,我是你的贴身侍女,怎么样?” 第70章 七十 十一进来回禀,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撄宁仍恍若梦中,不敢置信。 他怎么就答应的如此痛快呢?她预备好的说辞还没用上,小王爷就颔了首。 不应该啊, 不应该。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圆了, 贼兮兮的眼神揪在宋谏之身上, 待他的眼刀子飞过来, 就佯装无事的挪开, 没一会儿又黏上去。 难道是被什么精怪夺舍了? 撄宁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 抿着嘴唇, 略一犹豫, 伸出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戳向他后腰,眼看离那块云纹麒麟眼珠只剩了两寸的距离, 她指头被人反手握住了。 “作什么怪?” 宋谏之干脆利落的攥住了那只软软的手, 转过身, 微挑着眉看她。 幸好幸好,没换芯子。 撄宁垂下眼避开他略带挑衅的目光。 “这只麒麟绣得真好, 张牙舞爪的……威风!”她嘿嘿一笑,低着头无声的撇了撇嘴,悻悻的抽手, 却被攥的分毫动弹不得。 又抽了下, 还算是动弹不得。 这尊阎王是生了双铁手吗?还是烙铁。 撄宁的小手被握住了大半, 团在少年温热的掌心, 只留根拇指在外头,虎口处一点软腴的肉被挤得不像样。 她暗中使着劲, 晋王殿下的眉梢却挑得更高, 好整以暇的看这只困兽挣扎。 十一跟在两位主子身后,余光瞥到自家王爷停了脚步逗人。分明眼角眉梢都含了笑意, 偏还要端着架子,十一难得大胆的琢磨起了自家王爷。 若再往前三个月,瞧见这一幕,他眼珠子都得掉地上,现在却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眼,杵在原地充当木桩子。 宋谏之敛着眼瞧那做贼心虚的小蠢货,瞧她额际倔强不屈的小撮呆毛,眼中含了一点愉悦。 他手指微屈,敲在了撄宁光洁的额头上:“说实话。” 话里蕴着十足十的威胁。 撄宁反应慢了半拍,她呆呆的抬手捂住额头,十分老实的竹筒倒豆子:“你今日也忒好说话了……” 宋谏之深深的睨她一眼,没有说话,手却松开了。 撄宁小小的松了口气,抬脚想继续往前走。 下一秒,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捏到了嘴上,将她捏成了委屈巴巴的鸭子嘴。 “顺带捎只跟屁虫罢了,扔又扔不下,”小王爷那骄矜的眼神在她唇上一点,大发慈悲的松开手:“再作怪,就捆起来。” 撂下这句戏弄的警告,宋谏之便继续往前走了。 撄宁暗暗翻了道白眼,活动两下被捏酸的下颌,提着裙裾快步跟上了。 跟屁虫就跟屁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心中默默地接下这顶不好听的帽子。 反正她要跟着去,至少也要帮李岁看看他阿爹是否安好。 撄宁是个务实派,十分好满足,目的达成了便好,左右她在宋谏之面前也没什么脸面可言,形势比人强,寄人篱下,可不就得当鹌鹑吗? 她跟在晋王身后,看着他撩起衣袍长腿一迈,如履平地的踏到马车上。 为了避开眼线,十一特意租来辆马车。 虽不显眼,但没有步蹬,车架也高。 撄宁滴溜溜的打量过半人高的马车,再打量下自己的小短腿,彻底歇了模仿的心思。 只能扒着车厢边,撅着屁股,哼哧哼哧往上爬。 马车停在州衙后门,十一听着身后的动静,眼神都不敢往后移半点,仿佛点了穴一般,僵着背直挺挺的望向前方。 撄宁有点爬树的本事在身上,倒也算灵活,可惜,她错误的估算了车厢与自己的距离,猛地一窜,小脑袋瓜儿眼看就要磕到门框上。 她借了把巧劲儿,往车厢一滚,磕下脑袋不要紧,但得避免正中面门,等下还要见人呢。 撄宁视死如归的闭紧眼。 恰在这时,车厢中伸出只有力的臂膀,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圈住了她的腰,一把捞进车厢中。 垂帘被风卷起一角,而后缓缓平复下来,好似从未起过波澜。 马车平稳的上了路。 车厢内。 撄宁惊魂未定的瞪圆了眼睛,跌坐到活阎王身上。 “吓死我了……”她拍着小胸脯有样学样的叨叨着叫魂词儿。 身后传来一道故作冷清的质问:“是神佛来救你的?” 两人离得极近,他呼吸谈吐间撩动了撄宁颈后一点碎发,生出细密的痒。他话说得冷,眼色也压得冷淡,呼吸却是灼热的。 免她破相的不是神佛,是阎王。 一码归一码,她撄小宁可是十分懂知恩图报的。 撄宁忍住上手挠的冲动,仰着脸看他,连头发稍都写了真诚:“多谢你,”觉得道谢的力道不够,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好人有好报。” 她心里想着,身体却诚实的挪了挪,想从宋谏之 腿上移开,奈何腰间铁掌分毫不松。 上头传来一声哼笑。 隔着方寸,一丝未漏的灌进撄宁耳中。 她维持着半仰头的姿势,细腰被少年折在怀中,余光还能瞥到他那双寒星似的眼眸。 撄宁耳朵一点点染了红,心中咚咚的敲响了小鼓,脚下也跟着发软,好似踩在棉花上。她惘惘然的耷拉下眼,只见自己脚底,正是晋王殿下那双价值百金的靴子。 这可不是她故意要踩的。 一双靴子,踩了两次,这小气鬼总不至于让自己赔两双。 撄宁脑袋胡思乱想着,身体却自顾自的敞开,调整成了更舒服的姿势,纤秾合度,紧贴在少年身上。 宋谏之也顺理成章的换了另一只未伤的手。 这一侧身,撄宁耳畔就直靠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在隐秘狭隘的空间中,一声一声,不容忽略。 大约是听的久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奇怪,咚咚咚的,乱作一团,分不清楚你我。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意钻牛角尖,干脆当起了头埋沙子的鸵鸟。 两只锯嘴葫芦就这么沉默着。 马车驶离了街市,周遭愈发安静下来。 撄宁嫩生生的指尖揪紧了身边壁垒的衣袖,嘴唇也结结实实的抿了起来,像抿着一块糯米糖。 最终是她耐不住沉默,呆呆的抬起头,望了宋谏之一眼。 正好撞进他极黑极亮的眼中。 宋谏之墨玉似的瞳仁中印着两个小小的她,还有一点晃动的光,亮似黑夜白月,让撄宁傻了吧唧的抬起手,想将那点光捉到手中。 不出意外的,她的手被人精准的握住了。 “真想被捆起来?” 他嗓音里含着热,一句高高吊起的警告。 撄宁却不怕了。 她回过神,小眼神滴溜溜转了圈,极轻声的念了一句:“你要捆早捆了。” 照晋王殿下那副果决狠辣的性子,一言不合就手起刀落的主儿,有没有捆人的闲心还是两说,但定然不会警告过一次又一次。 他若是真想,撄小宁早就被捆成粽子丢到车厢角落里了。 宋谏之本要把这软骨头的小蠢货往上提一提,免得她越畏越低,滑到地上。 听见这话,他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捏住呆头鹅的后脖子。 肌肤相贴处热度熨合,又酥又麻,撄宁‘哎呀’一下低叫出声,扭着身子想逃出魔爪,结果膝弯被他揽起,毫不客气的推到了车厢另一侧。 身下一片温热骤然换成冷冰冰硬邦邦的木板,虽然铺了层薄薄的狐皮毯,也无济于事,落差忒大。 撄宁屁股落地时还未反应过来。 半晌,她呆愣愣的抬头看向宋谏之。 小王爷正抱着双臂靠在车厢壁,已经在闭目养神了。从眉骨至下颌,线条分明利落,硬挺的鼻梁投下一片阴影,只可惜,连头发稍都透露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从泸溪到建昌,少说得走一个时辰。 坐着硬邦邦的木板,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这就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出门前应该把王府马车的狼皮毯带上的,还有吃食,不然这半天可怎么过。 她刚颓了一瞬,就狠狠敲了敲自己脑袋。 撄小宁啊撄小宁!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藏玉怀姝 第61节 想什么狼皮毯!它就是再柔顺舒服、暖和绵软,也不是你的! 撄宁无声的鼓起了脸,垂头丧气的,眼神自然而然的往下一扫,却立时被粘住了,眼睛也‘蹭’的亮起来。 只见矮座底下,麻绳绑着厚厚的一摞油纸包,顶上贴着十里铺子的朱红纸,粗略一打量,少说的有六七样。 她悄没声的瞄一眼宋谏之,指头一勾,把那摞油纸包搂进怀里,眼睛笑的眯成了月牙。 糖炒栗子、驴打滚、芙蓉糕、核桃酥…… 她一样样的抻开油纸包,摆到矮座上,自己不介怀的畏到矮座下,咽了咽口水,两口一个的往肚子里填。 另外一侧。 宋谏之微掀了眼,睨着那只吃到满嘴掉渣的小蠢货,食指微动,竟少见的,对这些腻人的甜食起了兴趣。 但到底按捺着,端着架子,没有跟她抢食。 马车行在坦途,异常平稳,连扬鞭催马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撄宁小心压低的进食动静。 日光从卷起的垂帘缝隙中,争先恐后的投进来。 光影晃动间,依稀可见,少年唇边那抹不动声色的笑意。 第71章 七十一 建昌的盐井藏匿于村野, 人迹荒至,本就难寻,周遭的村民又被银钱买通了, 不光无人敲鼓鸣冤, 前年有次走过场的清缴, 他们还主动帮盐井遮掩。 好在李岁年纪虽小, 但大致方位记得没差, 王府影卫顺势探出了盐井的位置。 马车停在离盐场三里远的街口。 撄宁吃了半程, 睡了半程, 迷迷瞪瞪尚未醒神, 小圆屁股被靴尖轻挑了下。她下意识往后蹬,不想被人倒提着脚踝, 王八掀壳似的翻过身, 她气鼓鼓的掀了眼皮去瞪, 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坐着的是那尊阎罗王。 晋王殿下不知何时换了常服,一袭钴蓝直缀长袍更衬得人面目俊朗, 单看衣裳就是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但架不住宋谏之遍身森森寒气,怎么瞧都是副皮子冷心也硬的阎王像。 他一个冷嗖嗖的眼刀子甩过来, 撄宁气势汹汹的小眼神没骨气的拐了个弯儿, 悻悻的落到宋谏之换下的衣袍上, 跟袍面的麒麟大眼瞪小眼。 她僵硬的岔开话头:“这…这就到啦?” “怎么?打算再睡上两个时辰?” 宋谏之看出她满脸心虚, 眼尾无声的轻勾一下,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这小蠢货洞房花烛夜都能装出副八风不动的冷脸, 现下却是半分藏不住, 全部心思都写在脸上,好像那皮薄馅厚的豆沙包, 轻轻一捏就要露馅。 他手上力道未松,掐着撄宁伶仃的脚踝,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在她凸起的踝骨上。 这一截莹润的脚踝,昨夜就掐在他掌中,搭在他肩头,皮肉被他含在齿间碾了一遭,现在还留着枚妃红的牙印,藏在微微松落的白袜下。 她耐不住却也逃不脱,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胡话,一会儿扭过头憋着气不看他,骂“混蛋、恶人”,一会儿抱着他胳膊哀哀的求,什么“知道错了、先赊着账”。 奈何撄宁这一通‘乱拳’没有半点用处,反叫宋谏之腰上发了狠。 她被揽着腰囫囵翻了个身,不等往前爬两步,身后人便重重撞了上来,要把人凿开的力道,一把腰被铁掌牢牢掐住。 她的尖叫冷不丁的堵在喉中,圆脑袋也无力地耷到枕上,左颊软肉挤得变了形,微启的唇角有一点津液的亮光,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鼻音。 透着粉意的膝盖打着颤磕在塌上,并不拢。 神智早就迈过了崩溃的边缘线,朝着无底悬崖一路下坠。 宋谏之被她咬的也不好受,线条分明的下颌收紧了,头皮隐隐发麻。 一双深潭似的眸中,占有欲和破坏欲交织,风雨欲来,几乎要以眼神作笼,将这猎物囚死在怀。 …… …… 眼下马车内的情形,倒是与昨夜有两分相似,小小的一方暗室氤氲着暧,昧的风暴。 宋谏之眼底亦生了不易察觉的热。 俩人倒是少见的想到一处去,撄宁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热意熨帖在皮肉上,隐隐的痒意一点点往上攀,撄宁顾不上他话里暗藏的讥讽,只想甩脱,蹬是不敢蹬了,她就地翻了个身,故技重施,翘着屁股往前爬,挪了巴掌大的长度,就被那厮拽着脚踝拖了回去。 宋谏之目光沉沉的打在她身上,像一柄锋寒的利刃。撄宁分明穿了厚实的春衫,在这份目光下却无所遁形。 “下马车吧,还要赶路呢。”她眼巴巴的瞅着宋谏之,鼻尖顶着一抹粉,怕得几乎有些可怜了。 大约是她这幅可怜的小模样,莫名取悦到了晋王殿下,才令他大发慈悲的松开手。 等到宋谏之下了马车,撄宁才长长的舒一口气,笨手笨脚的跟上去。 一行三人顺着小道来到盐场,周遭遍是翻了新土的田地,再往前个陡急的下坡,阻隔了视线,隔着半里有余,布防的巡查便冒了头。 看有人来,巡查手中戟枪一斜,拦住他们的去路:“前方是私人圈地,几位还请绕路吧。” 他话里虽带了个请字,却说得毫不客气。 刷了桐油的红木枪棍反着微弱的光,映出宋谏之漂亮到凌厉的眼,还有眸中冰冷的杀意。 这两里多走下来,睡得再深也醒神了,撄宁吓了激灵儿,借着长袖遮掩拽了拽晋王殿下的衣角,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要夺人性命。 那今日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撄小宁不光要兜着自个儿的脑袋,还要为别人脑袋肩膀不分家发愁。 这般想着,她往后挪了半步,拽着小王爷衣角的手却不肯松开。 宋谏之不着痕迹的的瞥她一眼,随即掠向对面的巡查。 巡查视线本已移到了撄宁身上,这荒野之地,女子都少见,更何况美人。他们干的又是常年不归家的烂差事,最近的妓.院在五里外,说远呢,倒也不算远。年初就有人犯了不允私自外出的条律,耐不住偷偷跑去妓院,被领头发现,生生挨了八十鞭,刑凳未下便断了气。 杀一儆百,再不安分的人看了这阵仗也该安分了,火气上来至多抽苦役两鞭子泄愤,哪里敢动歪心思。 眼下见了撄宁,巡查的眼珠子都粘住了,眼神中流露着贪婪。 妓院不许去,是怕泄露盐井信息,可这送上门的美人儿,不笑纳就太亏了些。 他上前两步,面朝撄宁的方向,语气软了下来:“小娘子可是不识路?你陪我半个…咳……” 话音未落,便是两声闷咳,他目眦欲裂,还想着说话,但鲜血呛住了气管和喉道,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模糊气音 他低不下头,自然也看不到自己被切断了近乎半截的脖子,只是颤巍巍的伸手捂住飙血的喉咙,惊恐的目光定在对面少年面上,仿佛看到了什么鬼面修罗。 最后身子一歪,犹不甘心的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的浸到泥土中,蔓延出大片深色。 宋谏之动手太快,莫说对面擎等着看戏的一众巡查,便是拽着他衣角的撄宁,都没反应过来,还在傻乎乎的仰头望着他,眼底映着小王爷因杀意而隐隐飞红的颧骨。 撄宁全幅心思都在宋谏之身上,并未察觉到巡查露骨的眼神,她大约想不到,自己刚把这尊阎王关回了笼子里,偏偏有人不怕死的招惹。 她倒没有多同情这狗仗人势的巡查,只是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便是看过再多次也不免怔神。 宋谏之杀人的动作忒干净利落,巡查众人见状生出警惕,手持枪剑严阵以待。 为首的巡查审视着面前三人,冷声道:“几位是来挑事的?奉着谁的令,办的哪门差事?何故平白动手杀人?” 余下五六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围成一排慢步向前,想将人围起来。 宋谏之一句冷冰冰的质问,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无故动手?何行琰就是这般给你们立的规矩?” 他脸色冷淡,尚在滴血的短刃并未在面上掀起半分波澜,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赤裸裸的轻嘲。 宋谏之说得漫不经心,但雪亮刃面上划过一线红光,令人胆寒。 那几个巡查闻言面面相觑,原本上前的脚步停住了。还是打头的人眼尖,看到了他腰间缀挂的黑玉腰佩。 大半块腰佩隐在衣摆间,并不显眼。 那人犹豫着开口道:“敢问您是……?” 此话抛出去,却没有人接。 撄宁下意识抓紧了手中衣角,齐整的布料被她捏得皱皱巴巴,连带着两道竖褶蔓直晋王殿下的领口。 宋谏之偏头看她一眼。 撄宁不光不心虚,还暗暗的鼓起腮帮子,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不大认同的瞪着他。 他们不是联手断案嘛? 那个劳什子的何行琰,她连听都没听过。 跟盟友都不肯互通有无,果然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她还寻思他们俩人是一条绳上晃荡的蚂蚱,搞了半天,这条草绳上只拴了她撄小宁一只可怜虫。 撄宁心中嘟囔着,往身边瞥了一眼,正对上宋谏之斜过来的桃花眼。 她呆了一下,怂了吧唧的低下头,安慰自己道,这才不是害怕,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她撄小宁身量只有六尺,也是个顶个的俊杰。 宋谏之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两下,回头看向领头的巡查,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开口道:“何总商现下大约在赴京路上,你若再耽误时辰,只怕晋王的人便要到了。” 撄宁应声咽了下口水,果然是黑心肝的活阎王,假话都能说成真的。 第72章 七十二 盐井离村落稍远, 四下尽是稻田,在春日中兀自生得繁茂,日光照来, 溪田水洼反出一点白光, 风一吹, 又散了, 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巡查有些盘算在身上, 听到这话, 头往下又低了低, 看着满是恭敬, 嘴上却打起了太极。 “并非小人疑心,可盐井事关重大, 若要换任管事, 上头必有密信送来, 此番未见信函,只怕小人担不起这个责。” 话音落下,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掀眸望了来人一眼,眼中是若隐若无的试探。 “是吗?”宋谏之微低着头, 目光凝在手中短刃的血光上, 脸微微一侧, 白燎燎的日光在眼睫和鼻梁旁打下道稀薄的阴影。 “凡事都有章程, 您莫要为难小人,不然我这头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 “你是觉得, 现在就保得住了?” 宋谏之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反手就将利刃抵到巡查颈边,手腕微动, 刀尖便抵进了皮肉里。 一滴血珠从锋刃上滚落,没进那人的深色衣领中,辨不清是谁的血。 藏玉怀姝 第62节 巡查喉结无声的滚动一下,僵直着脖颈,被这样的威压骇得说不出话。 在僵持中,一只白软的小手圈在宋谏之负在身后的手腕上,轻轻握了一下。 当事人害怕不害怕不知道,反正撄宁是害怕了。 她垂着脑袋瓜儿想说句什么,又担心自己成事不足反拖了晋王殿下的后腿,嘴唇动了动,极小声的说了句:“你…你杀得也忒顺手了些。” 宋谏之偏头望着她,眼尾稍稍一扬,显出两分邪肆来。 撄宁挪步往他身后凑了凑,略显刻意的压低声音:“都是为何家办事的,他也是谨慎为上,虽然没什么眼力劲儿,但罪不至死。” 她虽然不清楚何行琰是何人,但猜也猜得出,多半是盐井的管事,被她顺手牵了腰牌的那位,大约还是何家哪家分支的亲眷。 京中派晋王来查泸州盐政司,盐行总商又要押送捐输,正是个多事的当口,那管事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承认自己腰牌丢了。 这个巡查明显是说得上两句话的,要是活阎王一时起了杀心,怕是免不了麻烦。 撄宁手脚不算利索,但胜在有自知之明,两拨人真要打起来,她就是那个最大的破绽。 宋谏之面色冷淡,声音跟着放轻了,却令人毛骨悚然 :“没听出来么?这位是何行琰的忠仆,主子死了,他自然是要去陪葬的。” 这出戏转的太快,撄宁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抬头望着他,良久,才小小得点了下头,思忖道:“有道理。” 她脑袋转不过弯的时候,格外的乖,说话慢,表情呆。 宋谏之看她一副傻不愣登的小模样,突然轻笑了下。 刚笑出声,手指头便就被她捏住了,软乎乎的力道,装摸做样的逞凶。 宋谏之只觉身后跟了只没长齐牙的小狗,没头没脑的咬了他一下。 他没作声,只抬眼看向对面人,手腕一翻,短刃抵在他衣衫上擦拭两下,两抹斑驳的红尽数落在上面。 “你若是嫌自己命长,我就替阎王收了。” 宋谏之长眸轻垂,在巡查将将松了口气时,手中银光一转,漫不经心的掠过他搏动的血管,留下道极细的血痕。 巡查察觉到脖颈一凉,随即便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嘴角轻轻抽动,眸中的恐惧再也掩饰不住,颤声道:“还望大人说明白些。” “何行琰自戕了,就在昨夜,你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泸溪查问。”宋谏之睨他一眼,面色冷淡,负在身后的攥住了撄宁那两根想往后逃的指头,捻在掌心,冷声道:“只是现在,别耽误我的时辰。” “何……何管事他为何自戕?” “办事不力,漏了马脚。” 他不慌不忙的攥住了掌中那只微凉的小手,毫不客气的反客为主,任撄宁使劲浑身解数变着法的挣脱都不肯松手,面上却一派正经,继续道:“三位总商动身赴京,泸州的账目却是一团乱麻,我今晚就要去南城楼子传信,还不让路吗?” 撄宁挣不出手,自暴自弃的吁了口气,而后鼓圆眼睛,自以为有气势的剜了晋王一眼。 她这点暗搓搓的小脾气不仅没把宋谏之惹恼,反倒刺的他浑身舒畅。 “大人请随我来。” 巡查略一犹豫,面上露出几分挣扎,最后眼神落在那柄短刃上,侧身让出路来。 借着往前走当口,撄宁狠狠的挣回左手,因着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她又恭敬有加的给那厮理了理衣袖。 而后仰脸一笑,眼里藏了光,好似偷了蜜的小耗子:“大人衣袖乱了。” “我倒是没注意,还是你心细。”宋谏之薄唇勾出一点弧度,话中是明晃晃的戏谑之意。 除了打头的那个,其他巡查皆留在原地并未跟来,那人又被晋王殿下吓了个够呛,哪里敢抬头看。 撄宁也不心虚,挺着胸脯厚着脸皮接下这番夸赞:“奴婢分内的事,大人谬赞。” 她梳着小丫鬟的双髻,鼓着脸,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映出一点微光,额际几根胎毛不安分的卷翘着,一板一眼的演着她贴身婢女的戏。 殊不知,哪家的贴身婢女这般大胆,敢直愣着圆脑袋同主子说话。 宋谏之眼中闪过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他有条不紊的将到人收回鞘中,随后抬起了手。 撄宁对着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再熟悉不过,只见他一抬手,便知道这两根骨节分明的指头马上就要拧在自个脸上了。 头一回摸老虎屁股约莫会害怕,摸习惯便不当回事了。 她余光瞥着身后的巡查,在那只手伸过来时,往前一凑,张开了嘴,眼看就要狠狠咬住那两根作恶的指头,只见晋王殿下手腕微转,转而掐住了她的两颊,连带着尖尖的小下巴也被人托在掌心。 宋谏之手上用了点力,逼迫她微微启唇,诚实的袒露出柔软的舌尖。 他漂亮到近乎凌厉的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十一眼观鼻鼻观心的当个哑巴,权当没看见自家主子逗人玩儿。 撄宁却害怕了,一边不断瞄着身后的巡查,一边急切的两只手同时上阵,掰开他指头。 地上的影子都要缠在一起了。 不等撄宁发脾气,宋谏之轻轻揪了一把她鼓得跟软包子似的脸蛋,无声的开口:“安分点。” 臭不要脸! 倒打一耙! 撄宁根本说不过他,被占了便宜不说,嘴上还落了下风,只能气鼓鼓的瞪着土路上的杂草,将它当成了黑心眼的活阎王,下脚的力道都重了,只恨不能把地面跺两个窟窿出来。 她憋着气,闷头一路往前走,不知不觉竟领先了宋谏之两步。 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冷淡淡的询问。 “盐场劳工里有个中州人,姓李,带着个孩子?” 撄宁脚步不自觉的慢下来,她方才还在生气呢,如今听见这话,就忘性大的抛到了脑后,竖着耳朵认真听。 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习惯性地轻拍肚子安抚自己。 如今自己肚子里装的糖炒栗子核桃酥,都是花他的银子,怎么算都不亏。 这般爱逞嘴舌之快的小气鬼,她才懒得同他置气。 巡查回答的本分,语气中却仍藏着一丝试探:“回大人,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何问题?要将他提出去杀了吗?” 宋谏之怎会中他的套,没首肯也没反驳,漫不经心的接道:“他儿子李岁,前些日子被你们扔到了乱葬岗,但人没死透,逃到了泸溪,现在晋王手中。” 他一句‘没死透’说得四平八稳,那股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凉气儿,直往人毛孔里钻。 却正到好处的拿取了巡查的信任。 心眼多的人更多疑,容易钻死牛角尖,话不用挑明,稍一引导就能自己给自己吓个半死。 撄宁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低着头,轻抽了口气,多半是把宋谏之这两句话同何行琰自戕想到了一处,一叠声告罪道:“小人该死,小人办事不力,此事该如何是好?” 宋谏之没有接话,眼尾微抬,给身侧支愣着耳朵的撄宁递了个眼神。 撄宁同他演了小半年的贼夫妇,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话茬:“听闻那孩子年纪尚幼,不知是否识路,巡查认为,此事还能补救吗?” 巡查抬眼正对上她清棱棱的眼神,只觉头皮一麻,脚步都僵硬了起来。 撄宁恰到好处的轻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怕没什么东西能堵住他的嘴了。” “他不敢!” 话音刚落,巡查好似被刀抵住了脖子,满头细密的汗珠,脑筋飞速的转,竭力抓住撄宁暗暗递来的提示,急切道:“他不敢!小人记起来了,那孩子极孝顺,是为了给他患有咳疾的阿爹多讨一碗汤水,偷偷拍了两次队才挨的鞭子,他阿爹还在盐井,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只要将他阿爹好好留着,自然就拿住了他的把柄。” 他说完,期期艾艾的抬头看向身前人。 撄宁却已经转回了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语气冷冰冰的,辨不出情绪:“巡查心中有数便好。” 第73章 七十三 这一通盘问敲打下来, 巡查的后襟早已湿透,原先的七分警惕也被打了个稀碎,满门心思只琢磨着如何应对眼前二人。 撄宁却丝毫没有被当作‘大难题’的自觉。 她是打心眼里愤慨, 牙关咬紧, 反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随着一行人离盐井腹地越近, 这份横冲直撞的情绪便越凶猛, 连晋王殿下的眼刀刮了她两下都没意识到。 建昌一带依山傍水, 虽匿于村野, 却也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去处。但盐井周边不同, 大片过度碱渍的荒地, 地面斑驳如一张张裂开要吃人的嘴。 旱柳架起的盐井台,几乎是迎着日头建的。 苦力们穿着腌臜到看不出本色的裤子, 大多数人打着赤膊, 身上是累累鞭痕。 他们几人是跟着巡查翻过矮岭才到这里, 盐井正前方就是泸州湖,矮岭成了天然的屏障, 将此处见不得人的罪恶悉数掩藏。 山路难行,饶是撄宁腿脚利索,中途也不免滑了跤, 险些摔个脸着地。 幸亏同行的阎王爷眼力好, 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子, 提溜猫儿似的挟着她走过那块地儿。 撄宁陡然脚下一空, 害怕得挥舞了两下胳膊,最后胆大包天的反手拽紧宋谏之衣裳。 他腿长身量又高, 衬得撄宁好似挂在麻绳上风干咸鱼, 风一吹还要荡悠两下的那种。 话说回来,宋谏之提溜人这么顺手, 也是有原因的。 当初撄宁中蛊时,简直粘人虫转世,谁都不认,只认宋谏之。 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喊‘夫君’,人只要离开她视线超过半刻钟,就要掉不值钱的金豆子。 全然不怕晋王殿下的冷脸,在屋里要粘着,出门要跟着。 偏生她当小尾巴也不安分,碰到糕点铺子就拔不动腿,遇上耍杂技的就往人堆里钻。 宋谏之整日将人提过来抱过去的,早就成了习惯。 可撄宁没有那段时日的记忆。 等人把她放下,她才回过神,用余光偷偷瞄宋谏之脸色,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小小声道:“多谢。” 十分的客气。 结果只换来了晋王殿下一句尖酸刻薄的评价:“腿短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往前窜什么?” 撄宁:“……” 管他耐不耐烦,反正是帮了自己一把,她撄小宁向来是恩怨分明就事论事的。 藏玉怀姝 第63节 虽然他在马车上不让她睡狐皮毯,还不客气的倒提着她脚踝王八掀盖,现在又笑话她腿短,但是她真的一点,一点都不生气。 撄宁越是安抚自己,心里的邪火儿越是窜得没了章法。 顿时恶向胆边生,呲牙咧嘴的冲着宋谏之比口型。 "要—你—管。" 宋谏之看着她,眸色沉沉,像是懒得搭理她的不忿,又像是气极,哂了一声,懒洋洋的收回视线。 从撄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漂亮又凌厉的下颌,配上微敛的双眼,这可比明晃晃的生气还吓人。 凭她和晋王殿下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这副神情,八成是在想什么折腾人的坏点子。 撄宁的骨气只管一时的用,方才被活阎王盯了一眼,其实已经有些后怕了,只是硬撑着面子,梗着脖子往前走。 现下眼见他这副模样,面上八风不动的,但身体很诚实。 越走越往旁边偏,大有种要离晋王殿下十里远的架势。 巡查走在前头,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想起了方才惨死的同僚,到底没敢回头。 什么侍女,说着体面罢了,没见过哪任管事带女随从来的。 十有八九是新寻得小宠儿,刚得了个体面的差事,就迫不及待带人来逞威风了。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分毫不显,边下石阶边道:“山路难行,贵人小心脚下。敢问,您这次查完账可要带走记簿?” 身后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巡查那点小心思被戳破,吓得周身一颤,将将抬起的头瞬间埋得更低,磕磕巴巴的解释:“小人…小人也是为了盐场安危考虑,事关重大,还望贵人体谅。”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巡查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也不敢再耽误,快步行到山脚矮屋旁。 “到了,”他开口时还带着颤音:“今日初一,账房先生也在,您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他,小人告退。” 巡查草草的作了个揖,言罢转身就走,好似身后有无常索命。 巧在那雌雄双煞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屋子由旱柳枝干架起,约莫九尺高,门框也矮,若照晋王殿下的身量,得弯着腰才能进门。 屋里景象一览无余,杂乱的堆着些棉被衣裳。 说是棉被,实则单薄的可怜。 十有八九是入冬时分配给苦力的,开春后又收了上来。 撄宁看着木案前登记造册的人,神色怔怔,只能强颜欢笑:“这位账房先生,瞧着有些面熟哈……” 说完,她目光有些无措的闪了闪,最后求救一般落在宋谏之身上。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也不由自主的粘上了人家后襟。 宋谏之低头,瞧见她几乎拧成麻绳的两根眉毛,下颌收紧,没有说话。 比起撄宁的诧异,对面的徐彦珩神色却自然得很,像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搁下笔起身,从容道:“地库入口在别处,我先带你们过去。” 说罢徐彦珩顿住脚步,偏头看向撄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你信我。” 撄宁呆呆地点头,还没有回魂。 俩人的互动落在宋谏之眼里,他眼色愈发沉了下来,冷到对视上一眼,就要掉进冰窖里。 偏偏撄宁无知无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没走几步,就抱住了宋谏之的右臂,踮着脚巴巴的凑到他耳朵边,用气声道:“你说他是不是细作?偷偷在这里搜集私盐账目?” 她脑筋转的飞快,除了这个缘由,实在没有别的合理说法了。 毕竟徐彦珩要是有心为难,方才就该当着人面揭穿晋王殿下的身份,何必带着他们去看账呢? 虽然她身边这厮忒能打了些,但也架不住盐井人多,有一两个回何家报信的,他们的计划就泡汤了。 撄宁能想通的,宋谏之自然也想得明白。 但他没有正面应答,反而冷冰冰的抛出一句:“你既信他,还问我做什么?” 晋王声音虽不算大,但也没刻意压低,一旁来来往往的人暂且不说,徐彦珩必定是能听见的。 说悄悄话呢,他怎么一点都不懂避着人! 撄宁登时急了,抬手想捂住他的嘴,手刚伸出去,视线就对上了宋谏之慑人的眸子,紧急收回手,路过他肩膀时,还欲盖弥彰的轻拍两下。 “有……有灰,”她悻悻的低下头,举起两只爪子,大力拍拍自己的前襟,打补丁道:“哎呀,这边尘土太大了。” 宋谏之视线斜过来,瞥了这‘怂鹌鹑’一眼,嗤笑一声。 这声冷笑像路边的苍耳球,不轻不重搔在撄宁后颈上,刺的她缩了缩脖子,一腔热血添乱似的直往她头脸涌,耳垂也红的要命。 眼看着徐彦珩脚步不停,给足了她面子,撄宁压下那点被看穿的羞耻心,撇着嘴不甘心的嘟囔道:“我同你说悄悄话呢,你这么大声作甚,被旁人听见怎么办?” 一副自己占理但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模样。 她这句‘旁人’,显见是把徐彦珩也划进去了。 宋谏之挑高半边眉,睨着她,嘴上虽不饶人,眼里却添了两分热气儿:“你越是这幅做派,越像做贼心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老实点。” 经他提醒,撄宁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远处来回探看的巡查,十有八九,眼神都落在他们两个生人身上。 大约是晋王殿下煞气太重,有他在身边,旁人的审视倒不那么令她警惕了。 撄宁瞬间像是被鸟叼走了舌头,不肯再说话了,埋头跟着徐彦珩走。 地库藏在一间再寻常不过的盐井架下,便是官兵来搜,怕是都要费些功夫。 徐彦珩停下脚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就是这儿了。” 十丈之内没有旁人,宋谏之开口道:“所有账目都在此处?” 虽是询问,但半分客气也无。 “泸州地界,五处私盐井的账目都在此处,每旬出精盐多少、粗盐多少、获利几分、劳工的登籍造册,”徐彦珩蹲下身,检查到地库的扶梯是否稳固,而后放心的收回手,低声道:“但没有和燕京的来往明细。” 撄宁听到这话,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泸州盐政司和燕京的来往明细,八成藏在南城楼子。 她探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地库入口,刚要开口,前方便走进来一人。虎背熊腰,面庭开阔,瞧上去有几分凶相,约莫是领头的巡查,听人报了信儿过来。 好在,撄宁对把‘凶’字刻在脸上的人已经没甚畏惧了。 再吓人,也比不过她身前这位。 她刚暗暗挺了挺小胸脯,就听见来人说。 “您就是新来的查账管事吧?”他笑声憨厚,眼神中却闪着精光:“这地库只能您一人去查,这位小娘子怕是要留在地上稍歇。” 撄宁积攒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消了个精光。 第74章 七十四 宋谏之长眸微凝, 冷声道:“凭你,也敢置喙我的事?” “并非小人有意为难,您初来乍到, 不知盐场的规矩, 除了管事一人, 便是账房先生, 也只能按月记账, 不能查看历年的账目。” 那汉子弯腰作揖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上头怪罪下来, 只怕您也吃罪不起, 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您为了自身安危, 也该听小人一句劝。” 他姿态摆足了, 挑不出错。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 徐彦珩不便接话,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若平白无故帮初见的‘管事’说话, 只会更令人疑心。 他在此处,反而容易扰人思绪,干脆行了个礼离开。 撄宁的小心脏怦怦跳起来。 只怕, 盐场已经派人去泸溪何家求证了。 脚程快的话, 至多半日, 二人的身份就会被揭穿。 饶是晋王殿下再有成算, 撄宁也免不得提心吊胆。 她明显察觉到了来人探究的目光,奈何身前这尊阎王又是有一数一的坏脾气, 何曾受过这等连消带打的干涉掣肘, 当即便敛了眸子,面色发沉。 撄宁微抿着嘴, 脑中疯狂思索起来有什么法子能先把眼前这事圆过去。 边思索,边紧紧握住宋谏之的小臂,生怕他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相向。 她能不能进地库‘查账’还是其次,关键在于,眼前人明显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想留她在上面做人质。 这点,她倒是不怕。 他俩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晋王殿下八成是不会丢下她的……吧? 但他们这一遭轻敌了,盐场众人远比她想的要警惕。 十一在外面候着,应该能发现去何家求证的巡查,但不管是将人拦住还是杀人灭口,申时末,那人要是回不来,盐场这边就该想旁的对策了,将所有账本转移。 说是打草惊蛇也不为过。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人稳住,尽量保留账目证据。 撄宁从烧成一锅浆糊的脑袋里揪住根线,立时想好了说辞。 “你怕是误会了,”她无声的咽了下口水,装着胆子继续道:“我不是随从,他是陪同我来查账。” 话音刚落,晋王殿下一记眼刀子就飞了过来。 撄宁偏过头,趁旁人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冲他挤了挤眼睛。 为了正事,姑且让她‘大不敬’一次吧。 “小娘子莫要戏弄在下。”那汉子笑着接过话,仿佛看透了她的把戏:“哪有女子……” 藏玉怀姝 第64节 “泸州官盐定价四百文,精私盐通价一百八十七文,粗盐通价一百二十文。燕京的官盐价格也不过二百零五文,竟和泸州的私盐通价差不了多少。比对去年送往京中的银两,我粗略一算,只一年,就得有四成的银钱旁流。” 撄宁截断巡查的话,嘴里噼里啪啦爆出一堆数。 随后,她不着痕迹的往晋王殿下那儿偏偏身子,想沾点儿神鬼不惧的煞气,还有样学样的挑了挑眉,可惜,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实在没太多威慑力。 “我家主人不是自己吃肉,不许下面喝汤的人,但你们做的未免太明目张胆了。真当那晋王是来为民伸冤的?别说区区六百人,便是六千人,六万人,也只是个数字罢了。盐政司做事不干净,太招眼,现在天子怪罪下来,还要我家主人来收烂摊子。”撄宁语气微顿,硬上男人的视线,继续道:“你那句死不足惜,倒是没说错。” 说完脊背无端开始发凉,撄宁有点迟钝的打了个颤,自己好像是当着晋王殿下面说了他的坏话…? 但也不算说错,这话是晋王自己说的,她只是润色了一下。 况且,他就是又凶又坏的天下第一讨厌鬼! 如此思忖着,撄宁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快意,借着正事的由头,可以名正言顺的骂这个王八蛋。 她表面极力矜持着,却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全然不知自己藏着掖着的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里和透明的一样。 那厢,巡查心中虽吃了一惊,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必然是稳得住的性子。 他再开口时,措辞谨慎了许多:“贵人见谅,在下方才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诧异上头为何派一女子前来?” 撄宁歪着头,轻嗤一声:“这种时候,难不成你指望我家主人冒着风险派男子前来?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谁担得起?你都明白不会派女子查账的道理,旁人怎么会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还是说你认为,有清扫异党的机会,晋王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巡查太阳穴一跳,躬身道:“是小人思虑不周。” 说归说,他却没有让路的意思,大约还在思索她的可信度。 撄宁本也没指望自己费点唾沫星子就能将人完全说服,毕竟她和宋谏之这对搭档实在不合常理。 她苦恼的盘算着手里的讯息,犹豫着还能抛点什么出来,让此人放自己去下去。 宋谏之却忽的接过话头。 “你不信,等人从何家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他眉毛轻轻拧了一下,不耐烦道:“现在别妨碍我办事。” 说着,他往前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遮住了撄宁的大半身子,挡住巡查的视线。 撄宁躲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的在巡查身上打转。 什么送往京城的银两,什么四成六成,她哪里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若是泸州盐政司贪得比太子还多,他哪里肯操纵人脉,搞出一桩接一桩的‘意外’,打乱晋王查案的脚步。 倒不如干脆断臂求生,用家人的性命挟制,谅也无人敢出来指认他,也省的给下面的人擦屁/股。 但要说盐政司贪得少,三位总商又如何轻易拿出那七十万两? 哎呀,我可真是聪明! 要不是有她撄小宁力挽狂澜,晋王殿下怕也只能想出杀杀杀的办法,还总说她笨,她只是内秀而已。 情形不对,撄宁只能在心里悄咪咪的给自己鼓鼓掌,尾巴翘了半米高。 几乎就在同时,巡查叹了口气,侧身露出地库入口,妥协道:“是,望贵人体谅我们这些在下面办差的人,别怪小人多疑,一切都是以大计为重。” “聒噪。” 宋谏之眸色越发冷了,懒得再同此人多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半遮着地库入口的木板踢开了,垂眸打量着地库的情形。 既做出了决定,巡查也不愿杵在原地给人添堵,若此二人身份不假,他将人得罪绝无好处。 人一走,宋谏之便看向了撄宁,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若论天下识时务的第一名,非撄宁莫属。 她领会到晋王殿下的意思,乖乖跟过来。见他没有纾尊降贵伸手抱人的意思,干脆自己上手,一手从后头攀住他的肩头,一手牢牢抱住身前暗蕴着力量的腰。 “好啦。” 撄宁仰起脸嘿嘿一笑,一副乖觉的小模样。 谁想晋王殿下非但没动弹,还眯起眸子盯了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谁让你缠着我的,你先下去探探路。” 撄宁心知他干得出来,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人不生地不熟的,她哪来的胆子,干脆瞪着圆眼睛,装傻到底。 “哎呀,正事要紧,别顽笑了。” 她抬起条右腿蹭到宋谏之膝弯,手上缠的更卖力。 只恨自己不能粘在这阎王身上。 “谁同你顽笑?” 坏了,忘了这厮有多小心眼,她一路上把人吃罪完了。 撄宁一不做二不休,毛茸茸的脑袋拱到晋王殿下肩上,口中极为诚恳地求饶道:“权宜之计,我方才只是权宜之计。王爷英明神武聪慧无双,定然不会同我计较。” 她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偏偏她碰上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晋王殿下,半点不接她的奉承:“松手。” 撄宁抱着他腰的手抖了一下,还想再挣扎狡辩,又觉得耗不起时间,只得垂头丧气的松开手。 怎么有人这般难哄,她在心里狠狠给小心眼的晋王殿下记了一笔,而后俯身抓住扶梯的麻绳,一双小短腿跟拉磨似的在地上画了个半圆,才试探着往伸出左脚梯子上踩。 双脚一同踩在绳梯上时,整个人都挂在绳子上荡了荡。 撄宁只觉得一腔苦水无处可流,她不怕黑,也不畏高,但这绳梯实在不稳当。 她气呼呼的盯着眼前的皂色靴子,正预备咬咬牙继续往下爬时,只觉耳畔拂过一阵清风,随即腰身被人狠狠勒到怀里。 腾空失足的感觉,即便来上十次八次也习惯不了。 撄宁手脚并用,立马如抱住浮木一般缠了上去。刚要开口惊呼,下一瞬双脚便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她长睫颤了又颤,睁开眼,把那句‘你故意的,想看我出洋相’吞回肚子里。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她脑袋还栓在这恶人裤腰带上呢。 宋谏之气都没喘,也没松手,左手腾出来捏着撄宁下巴转向一边。 “拿本王撒了一路的气,现在也该办点正事了。” 温热的吐息扑在撄宁耳垂上。 她呆了呆,回过神大喊冤枉:“我哪有?有几条命啊,我才不敢。” 第75章 七十五 “你没有?” "当然没有。" 撄宁回想了自己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有些心虚,但又不能承认,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晋王殿下却不准备高拿轻放。 他上前一步, 将人逼近到角落:“没有?那你这一路上冲本王使什么脾气?” 撄宁的脊背贴上了石壁, 整个人都被他拢到阴影里, 只有头顶的入口处露进来一线光, 明晃晃的打在她的侧脸。 两人离得太近了, 是她脸上细细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撄宁眼里那点心虚无处可藏, 被扒光了似的展露在宋谏之眼前。 “说话。” 宋谏之掐着她下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 还加了两份力道。撄宁软嘟嘟的脸被捏得凹了进去, 像是露馅的沙包,她支支吾吾, 说不出话, 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怜了。 “是你先欺负我的, 你说我腿短……我只是还句嘴而已。” 撄宁原本还想着认错求饶,可对上晋王殿下那双黑沉沉的, 辩不出情绪的眼睛,她忽然不合时宜的感觉委屈,分不清在委屈什么。 分明他平时也总凶她, 嘴巴刻薄的像淬了毒的刀子, 笑话她人笨、腿短、这也不好, 那也不好。 之前她也没有那么生气的。 好吧。 有一点点。 唯独今日, 格外的不高兴。 因为亲眼见了私盐苦力的惨状,听出巡查提起人命的轻佻态度, 心里不忿得紧, 又无法发泄,好巧不巧, 让晋王殿下成了这迎头撞过来的冤死鬼。 宋谏之虽然嘴上刻薄她,但与往日并无不同,也没有眼睁睁看她摔个大马趴。 是她今日不对劲,在暗暗使脾气。 这种做法站不住脚,甚至可以说不讲理。 但她就是没忍住。 撄宁向来自认宽容懂事性子好,难得当了回小气鬼,委屈之后,心中又生出了隐秘的羞愧。 宋谏之未接话,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扫在她脸上。 撄宁隐约察觉到面上的痒意,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酝酿半晌,从嗓子眼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解释:“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话刚说完,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冷心冷肺的,隔了夜的凉菜都比他身上有热乎气儿。 “算了,你也不懂。” 她不肯再看他,垂着眼呆呆补上一句,大有种“任人处置”的无畏。 “你使性子,还要本王哄着?” 宋谏之被她无视了,也没生气,反而沉声道:“你若不忿,案件查完,让他们以命偿命是了。” “人命哪里能偿?”撄宁讷讷的开口:“若真是能以命偿命倒好了,我就是…就是有点可怜这些难民,一路逃难过来,又要没日没夜的被虐待做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他们还不知要受多久的苦……” 撄宁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如此不给人留活路的‘生意’,只为了中饱为官者的私囊,实在太过残忍了。 藏玉怀姝 第65节 她从小衣食饱足,虽混迹于市井,见过不少生活艰难的人,但这种事情,即使见过千遍万遍也难令人接受。 “三日。”宋谏之言简意赅的抛出两个字。 “嗯?”撄宁刷一下抬起头,瞪大眼睛:“什么三日?” 晋王殿下却骄矜得很,转过身不理人了。 “什么三日呀?”撄宁一双眼睛亮澄澄的,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的别扭,厚着脸皮缠住他的胳膊:“你说明白些嘛。” “我错了。” “大好人。” “求你。” 撄宁在奉承人这件事上实在没天赋,只能把自己肚子里不多的词儿全都搜刮出来。 她呆头鹅一样抻着脖子,巴巴的仰着脸看他:“你是不是早有打算了?和我说说嘛。” “没打算,”宋谏之斜睨她一眼,轻飘飘的刺道:“本王是恶人,方才诓你的。” 十分不客气。 ‘恶人’是撄宁昨晚被逼急了才说出来的话,她当时被人掐着腰,方寸大小的床榻成了她的囚笼,上天无法下地无门,求饶也无用,自然而然的口不择言起来。 撄宁秤砣似的挂在晋王胳膊上,摇摇头肯定道:“你才不会。” “怎么不会?专骗笨蛋。” 宋谏之眸子微眯,眼瞧着身边这个小没良心撇着嘴又要发脾气,屈起两指轻轻揪了揪她的腮帮子。 “别作怪了,就是你想的意思。” 分明是句略带嫌弃意味的话,可衬上他肌肤的温热,倒无端给了撄宁温柔的错觉。 她怔怔的没了反应,脸却十分诚实的烧了起来。随即慌乱放开晋王殿下的胳膊,垂着毛茸茸的脑袋打补丁道:“多谢你呀。” 声如蚊呐。 分明她刚才还恨不得变成刺猬,扎这坏蛋一身刺,不过顷刻间,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饶是撄小宁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她脑筋太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钓着思绪晃来荡去。 撄宁一心慌,废话就多了起来:“我们抓紧时间来查……查账……” 她话还没说完,视线一转,刚扫到地库内景,嘴巴便惊得合不上了。 地库里光线昏暗,只沿着石壁凿了几处灯口,幽幽的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伴随着灌进来的微风,忽明忽暗,将不计其数整齐码放的木箱衬得格外庞大。 大约是因为盐场靠近泸州湖,地下潮气重,所以木箱没有封顶,外皮洇成了深褐色,错杂间还有青绿苔藓攀生。 至于木箱里面,正是让撄宁瞠目结舌的‘元凶’。 密密麻麻码着的银锭子。 略一打量,便知不下百万两之数。 撄宁咽了咽口水,结巴道:“这,这也太多了……” 倒不是眼馋,只是她本以为盐井这边只藏了账簿,没想到银两也堆放在此,怪不得那巡查这般小心。 “我若是盐政司史,也不放心将银两放在何家的地盘。”说着,宋谏之眸中溢出点煞气。 可惜易如海死的太快,太子下手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倒显得有些没有章法了。 撄宁接过话头:“也是,谁都想分一杯羹,权衡之下盐井反而是最保险的地方,大家都放心。” 她一手抱臂,一手摸索着自己的下巴,两根眉毛微微拧起,思索道:“不然整天猜忌来猜忌去,你担心我见财起意,我担心你暗度陈仓的,也合作不了三年之久。倒不如一同瞒天过海,从太子指头缝里捡饭吃。” “三年前正月,父皇南巡,太子入朝监政。”宋谏之抬了眸,锐利的眼神定在地库角落的老旧桌案上。 桌案上头摆个了一尺长的桦木箱子,箱体映着微弱的光影,应该是在外表刷了桐柏油,再进行打磨,能起到防潮的效果。箱口挂着把精巧的铜锁。 撄宁也注意到了角落的木箱,她蹭蹭的跑过去,搬起箱子颠了颠。 不重,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账簿了。 但是巡查怎么没给钥匙呢? 她下意识打量着四周,目光一错,发现身边的石壁上就挂着把钥匙。 撄宁放下箱子,扶着墙踮脚想去够,奈何个子实在不够高,胳膊抻得笔直也还差了半尺。 天杀的,谁家把钥匙挂这么高。 她回过头,极自然看向宋谏之,蹦出一句:“帮我。” 宋谏之本来就后头打量着她,也看到了钥匙在哪儿。 他难得的没有拿乔,站到撄宁身后抬手毫不费力的将钥匙摘了下来,勾在手里荡了半圈,而后好笑的看着小蠢货巴巴捧起的双手。 活像是讨吃食的小孩儿。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飘飘的松了手,任钥匙掉进撄宁掌心。 撄宁的注意力都在钥匙上,刚接过来便去开锁。 木箱闭合得紧,上次查账至少得是三个月之前。 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八本账簿,封头写了时日起止。 撄宁吭哧吭哧的把账本按照时间,一个一个的摆在桌案上,刚要开始翻看,突然脑袋里闪过一阵白光,开口道:“险些忘了,有巡查回泸溪求证去了。我们今日能全身而退,但这账簿被转移了怎么办?” “影卫已经把南城楼子围住了,有和京城的来往账目就能证明。再者,十一还在外面,他会处理的。”宋谏之弹了下糊涂蛋的脑袋。 “但你把人杀了也不行呀,”撄宁挺翘的鼻子皱起来,假装苦恼:“我若是盐场的人,半日见不到人就该想办法转移账簿了。” 宋谏之挑了下眉,瞧了眼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眸中暗暗涌了点笑意:“谁说要杀人?威逼、利诱,有的是方法,盐场的巡查也不是个个都愿意为了上头卖命的。生死当前,未知人能做出什么选择。” 撄宁被他条理分明的话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干笑道:“我还以为你想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主意呢。” 宋谏之没有接话,目光凝在她头顶的发旋上,看着她埋头翻账本,半点没有要凑过去看的意思。 撄宁手上翻了几页,紧紧闭着嘴唇,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主动开口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她站直身,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读文章背诗虽然不行,但记账一绝过目不忘,这点东西,一个时辰就记住了。” 她说着,兴奋的仰起头,颇有些自得的炫耀:“怎么样?厉害吧。” 第76章 七十六 说来也怪。 在背诗文这件事上, 撄宁一直是家塾先生头疼的对象。 旁人半个时辰就能背下来的内容,给她半日时间也难记住。 但要怪她不用心,那实在是冤枉, 先生直说她的豆子脑袋里没长那根筋。 偏偏她记账有一数一的快, 幼时跟着阿耶去医馆就只爱往账房处凑, 七八岁时跟算盘珠子亲的就和被窝不相上下了。 家塾先生有次身感风寒去医馆拿药, 正巧看见撄宁顶了账房的事。 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桌案后, 手里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简单点儿的帐连算盘都不用, 几个指头肚一掐就干脆利落的把数报了, 众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打那之后, 先生对她的要求突然严苛了起来,每天不是挨手板子, 就是在挨手板子的路上, 怎一个惨字了得。 撄宁本以为到燕京后, 自己的这样本事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更何况, 她还被皇帝一封圣旨关进了皇室的笼子里。 没成想,竟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儿,她尾巴翘得愈发高了, 尖尖的下巴颌也扬了起来, 只差把“夸我”两个字刻在脑门上:“我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可惜她碰上了心黑嘴毒的晋王殿下, 听了这句王婆卖瓜的自夸, 半点没理她,只抬脚往地库内部探去。 路过撄宁身边时, 瞧着她眼睛都得意的眯了起来, 宋谏之唇角没忍住提了两分。 下一瞬,便在她光洁的脑门上狠狠扣了个爆栗。 “抓紧干活。” 十分不客气。 不过撄宁方才得了他的保证, 那股别扭劲儿早就过去了,哪怕眼下没得到夸,也没沮丧,反而像受了鼓舞似的精神,低头重又翻看齐了账簿。 那厢,宋谏之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木箱,中间忽得停下脚步,从腰侧抽出一柄短刃,雪白的刃光在昏暗地库中格外显眼。 眨眼间,刀刃就尽数没入木箱底部,外头只留下截刀柄,因为主人用力迅猛而颤动,伴随轻微的嗡鸣。 箱底阻力太大,可见底下也都是实打实的黄金白银,没有滥竽充数。 宋谏之敛眸看向掌心印出的红痕,微垂的长睫,将少年眼中戾气尽数收拢起来。 他抽出短刃,反手一挽,在昏暗中划出道凌厉的银光,收回鞘中。 昨日死在宋谏之剑下的人,影卫连夜就查出了他的身份,是何家旁支的何行琰,素来与盐政司使来往密切,家小俱在燕京长住。 这倒是好理解。 他若是太子,手中没有线牵着,也不放心将这刀尖上的‘买卖’交到旁人手上。 交给自己人太冒险,出了问题势必牵连自己,交给旁人,必然要留下底牌。 宋谏之推测盐政司不会将银两放到南城楼子,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在盐井,今日跑着一趟便是来求证的。 银两转移起来既麻烦又招眼,除非情急,不然不会轻易挪动。 况且,他动身之前已经安排了影卫同时出发,在远处盯着盐场的情况,哪怕他们一行人身份被识破也无碍。 宋谏之走回扶梯旁,环住双臂往石壁上一靠,抬眼看着撄宁忙上忙下的对账。 说起来,这傻妞儿倒有几分歪打正着的运气。 盐政司行事隐蔽,影卫查了几日,都没查到南城楼子,却让她碰上,还看出了蹊跷所在。 若没有昨天那遭,只怕还要耗些时日。 宋谏之目光定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上。 藏玉怀姝 第66节 她额前有一小撮细软的头发,不安分的从发丝间冒出来,突兀的支棱着,跟她本人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随着动作一摆一摆,看得人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攥到掌心揉上两把。 宋谏之的眸色渐渐暗下来,如幽潭一般,暗藏静水深流。 撄宁翻完五本,已然围着桌案转了小半圈。大约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半尺就是燃烧的油灯。 她想抻抻腰,一个猛地起身,险些叫火撩了头发。 宋谏之眼疾手快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金子,指尖运上力,巧妙地弹灭了撄宁身后的油灯。 “啊!” 撄宁只觉耳畔撩过阵风,伴随着“噗”一声轻响,眼前就暗了两分。 随即是好似石子滚落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呆呆地回过头,先是瞥到了身后尚且还冒着青烟的油灯,有些后怕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幸好幸好,头发还在。 想着,撄宁目光下移,又看见滚到自己脚边的那块碎金子。 她眼睛蹭的一亮,弯腰把金子捡了起来,也顾不得烫手,两只小手翻花似的来回倒腾,直到金子的热度降下来。 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撄宁对这等‘摆阔’行径嗤之以鼻,心疼的吹掉金子上的灰尘,然后贼兮兮的探头看过去,正好对上宋谏之情绪莫测的眸子。 “哪来的穷酸鬼?” 他嘴上虽说着讥讽的话,眼中却浮了线淡淡的笑意。 撄宁被笑话了也不恼,她本来打算意思意思,问晋王殿下还要不要?又怕这小气鬼故意为难她,掉地上都懒得都给个眼神的碎金子,看她宝贝,倒想着要回去了。 这坏蛋最爱拿她寻开心。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撄宁就觉得肉疼。 “你看不上就归我了。” 左右她现在就是穷酸鬼一个,得了体面失了金子,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有晋王殿下笑话她这一句,这碎金子反而昧得更加顺手了。 撄宁厚着脸皮把金子塞进自己怀襟里,心满意足的拍了两把,神色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毫无心理负担的顶着晋王视线继续看账。 等她将所有账本翻完记住,已经过了午膳时间。中途巡查过来问询过一次,但事急从权,两人都没顾上吃饭。 撄宁路上胡吃海塞了不少零嘴,饿是饿不着的。 宋谏之却是什么都没吃,他回绝巡查的时候,撄宁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好啦!” 撄宁把所有账本重新排好时间收回了木匣子,蹦蹦跳跳的走到晋王殿下眼前。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眼儿圆圆,里面满是得意和狡黠:“都在我脑袋里啦。” 宋谏之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撄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瞳孔里倒映着她那张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地库里桌案满是尘土,撄宁手上蹭的全是灰,加上天气又热,三五不时地抹一把汗,于是成了现在这副滑稽的模样。 小王爷迤逦的眼尾弯下两分:“便是摘下脑袋扔灶台里滚一圈,都比你现在干净。” 话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撄宁闻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用手背蹭了下脸,瞧见手背上那抹明显的灰痕,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再迎头对上晋王殿下嘲笑的眼神,忍不住瘪着嘴鼓起了脸。 她撄小宁现在可是“大功臣”! 天下哪有这样刻薄的雇主? 撄宁有些气急,紧紧闭着嘴巴不肯接话了。 正值午时,地库热得像蒸饭的笼屉,她满脸满手的灰,眼前这人却仍是副干净清爽的样子,撄宁心里咕噜咕噜的冒酸泡儿。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一咬牙,把脑袋胡乱的拱到宋谏之身上,还怕弄不干净,来回多蹭了两下。 都不是壮着胆子,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宋谏之睨一眼这小不要脸的,用他衣裳擦完脸还一副理所当然气鼓鼓的样子,当然,也没忽略掉撄宁眼里得意的挑衅。 他心里啧了一声。 不知道她一天天的,豆子脑子里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宋谏之懒得同她计较,但也没让撄宁得意多久,便掐住她的腰,一手攀住绳梯,往上疾冲两步,极利落的飞身上了地面。 两人刚踩到坚实的地面上,不远处的巡查便走了过来,不过这回他的态度恭敬多了。约莫是在撄宁查账的这段时间想好了对策,连转移银两的地方都想好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费点事转移银两。 既然能解决,再吃罪人就得不偿失了。 巡查先是告罪一声,去地库确认了账簿确保没有被带走或掉包,随后上来恭恭敬敬的将两人送走了。 路过记账位置时,撄宁注意到盐场已经没了徐彦珩的身影。 她轻快的心情又一下子沉了下去,苦恼的皱起了眉。 他们回程特意绕了路,担心有意外。 果不其然,快到泸溪时十一跟了上来,隔着车帘回禀道:“殿下,那两个来查证的巡查宁死不肯顺从,已经自戕了。” “知道了。” 宋谏之神色不动,眼角眉梢是利刃一般的锐气。 撄宁跟着听了一耳朵,诧异:“用家人来说项也不肯从吗?这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何家手里啊。” 她心里有些打鼓,但顷刻间脑袋又转过弯来,矜持的收着下巴,开口道:“多亏有我,不然今天白跑这一趟。” 她不知道晋王殿下的打算,只是眼睛亮亮的盯着他,那点小心思就没想着藏。 宋谏之眼神斜过去一分,没有说话。 直到撄宁默默鼓起脸,眼睛也耷拉下来,他才轻描淡写的抛了个“嗯”出来。 撄宁是个顺毛捋就要飘到天上去的性子,虽然晋王殿下回的敷衍,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弯了眼。 这份得意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州衙。 甫一下车,撄宁便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徐彦珩。 她刚要跑上前问个明白,便被宋谏之揪住了后领子。 第77章 七十七 “嗯?” 撄宁尚未反应过来, 双脚便离了地。 晋王殿下揪人衣领可不是轻飘飘的提醒,而是囫囵个儿的把人提起来。 撄宁有些费劲的回头,满眼不解的看向他。 “放我下来, ”当着旁人面被毫不客气的提溜起来, 跟小孩儿一样, 撄宁的脸皮再厚都要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补充道:“我们要问清楚呀, 不然哪里能放心?” 宋谏之下颌紧绷, 神色阴沉, 嘴里不清不楚的蹦出一句:“一刻都等不及?” “当然呀, 不问清楚怎么行?” 撄宁不知道他又犯哪门子的毛病,一阵阴一阵晴的, 但她的脑筋也没用在这儿, 晋王殿下的心思你别猜,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她的一门心思都在徐彦珩身上,他的动机肯定不一般, 既然没有当面揭穿他们,就说明不是完全和盐政司一条心,没准还能问出什么情报呢? 宋谏之松开手里的人, 面色却冷的要结冰, 眼神幽幽:“很好。” 他声音不大, 却暗含着威压, 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撄宁再傻也意识到了,晋王殿下这气是冲着自己来的。 怎么了嘛?她又不会抢他的功劳, 只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算了, 就当她撄小宁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她伸出两根指头揪了身边人的袖子:“那我不问了,你去问嘛。” 晋王殿下却不搭理她, 抬脚便往院里走,连背影都透着凌厉的煞气。 撄宁懒得同这阴晴不定的幼稚鬼计较,又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能颠儿颠儿的迈着两条小短腿跟上去,路过徐彦珩时还没完冲他使个眼色。 谁知这一幕正好落进了转弯的晋王殿下眼中,他在原地站定,血管里横冲直撞的暴戾压都压不住。 手刚握住腰间的刀柄,后背就跳上来一个人。 “你怎么又生气了?”撄宁四肢并用,壮着胆子勾住了眼前的脖子,腿也紧紧扒在他身上。 “我问也不行,你问也不行……”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聪明,那你说想怎么办嘛?” 她的语气里除了委屈还有小小的不甘,听上去可怜极了,眼神却不着痕迹的下移,瞥过宋谏之腰侧的手,心里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幸好她反应快,不然照这活阎王杀人如切瓜的性子,只怕要出人命。 宋谏之捏住她的手腕,语气阴沉:“不知死活。” 明笙听见外头的动静,知道是自家姑娘回来了。刚推开门,见到眼前这一幕,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从善如流的退回去关上了门,连带着把想看光景的李岁也摁了回去。 “你总得告诉我呀。”撄宁驴头不对马嘴的接了一句。 徐彦珩却没跟进来,只站在院门口,看着这刺眼的一幕,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去给你们誊写下来。那位在进京途中身亡的县令是我的同伴,我以性命担保自己绝无虚言。” 说完没等撄宁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他太了解这个邻家表妹了,在情感上向来迟钝,但若不是朝夕相处的亲密,断不会这般冒失。 只怕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如今她有了新的生活,他也没必要做碍眼的人。 那厢,撄宁刚松了口气,便听见晋王殿下冷声道:“人安全了,你还赖着我做什么?” 藏玉怀姝 第67节 闻言,她麻利的从宋谏之背上爬了下来。 “我去看看今晚吃什么!” 话音刚落,她撇下了脸色还不怎么好看的晋王殿下,一溜儿烟的跑进了厨房。却没看明笙做到什么菜,而是隔着门板的缝隙,瞧着宋谏之回了正屋,换了身衣裳又出门,她才松了口气,拍拍小胸脯回屋去换衣裳。 她心有余悸的,开错了箱子也没意识到,直到看见一色儿的男子衣袍,刚要关上箱子,突然瞥见衣箱角落里摆着的书信。 因为她开箱的动作带起了阵风,吹开一角,这熟悉的狗爬字,好像是她的字迹…? 撄宁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轻手轻脚的将纸张取了出来。 上面横七竖八的写着什么,自愿一切以晋王的意愿为主,任人差遣绝不忤逆云云,落款赫然是她姜撄宁的大名,落款旁还不伦不类的画了只花猫儿。 撄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竟不知道自己何时签了这‘卖身契’。 肯定是中蛊的时候,宋谏之这黑心肝的! 她瞪圆了眼睛,想把‘卖身契’撕掉。正在此时,房门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撄宁手上的动作一滞,脖子僵硬似冬日的冰雕,一寸寸的转过头,看见了门口的晋王殿下。 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 说是迟那时快,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撄宁就手将自己的落款撕了下来揉作一团,眼神打量着周边,只恨没点个烛台。她担心来不及毁尸灭迹,干脆心一横,将那块拇指大小的纸片填进嘴里,一抻脖子咽了下去。 还好,晋王殿下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又轻又软,不然她撄小宁今日怕是要被噎死。 撄宁这般想着,只见门口的人不急不慢的走了进来,站到她眼前。 “你看过了?”宋谏之的声音里含着戏谑,脸色也从阴沉转成好整以暇。 撄宁不吭声,低着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奈何眼前是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她往后退,他就跟着往前走,直到她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宋谏之没再说话,乌沉沉的眸子微敛,视线一寸寸打量过怀中人。 撄宁被他刀子似的目光锁住,面孔上细小的绒毛都立了起来 他白日穿的那件衣裳被她糟蹋了,如今换了一身赞白长袍,斜襟上绣着鹤海云红的图样。 宋谏之极少穿浅色,倒愈发显出他唇红齿白的脸,眼睛像反着光的黑曜石,再兼微压的眉,分明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戏弄的恶意,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槛投进屋里,留下满地散碎的金色,连带宋谏之侧脸都染上了暖调,有种盎然又危险的少年气。 撄宁忽然忘了心慌,呆呆的看着他。 宋谏之在外人面前,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桀骜不驯,敬他的人,有,怕他的人更多。 当然,他私下里也是,幼稚、脾气坏、小心眼、不讲道理还满肚子黑水。 总是一副神魔不惧万事在握的样子,叫人险些忘记了,他也只是二十不到的年纪。 “发什么呆?”宋谏之掐着撄宁的脸,迤逦的眉眼下弯一瞬,像是被她这幅傻样取悦到了,但一张嘴还是不饶人:“自己写的,要耍赖吗?” 撄宁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杠了一句:“谁说我要耍赖?” 她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神情有些不忿:“这是我中蛊的时候写的,人都不清醒,哪里能算是耍赖?”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笑。 宋谏之眯着眼看她,眼神像是带了刺:“不认账的代价,想好了吗?” “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撄宁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委屈了。 “你想怎样讲理?”宋谏之视线落在她脸上,缓缓下移到嘴唇,顿住了。 一条被窝睡了这么多时日,撄宁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她脸颊红红,心里的念头转了又转,实在想不出这个坏蛋让她写‘卖身契’的意义。 左右他们两个人也不止睡了一遭两遭,你享受我也享受的事情,没什么好拧巴的。况且她的小命都攥在这活阎王手上,那真是叫她往东不敢往西,哪里还需要什么契书呢? 撄宁暗暗腹诽,看来再聪明的人都有做蠢事的时候。 这般想着,她莽撞的踮起脚,‘啵’一声亲上晋王殿下的嘴唇。亲完之后,大约是怕他不满意,还踮脚在他左右脸各补了一下,当真是公平极了。 “扯平了。”她站回原处,欲盖弥彰的擦了擦嘴,眼神左右乱瞄:“就当谢你当初照顾我,不过你也不亏啦,我今天可是帮了你大忙。” 撄宁眨巴眨巴眼,真诚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煞风景道:“我的脑子也是蛮值钱的。” 眼瞧着小王爷脸色沉的要滴水,她又慌忙打了个补丁:“不过还是晋王殿下英明神武,早早就……” 话未说完,她软乎乎的脸蛋就被人咬了一口。 这人是小狗么?! 撄宁皱着眉毛忿忿不平的想。 脑海中又忽然浮现出晋王殿下变成狗的模样,嘴角刚要往上翘就僵住了。 宋谏之咬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层薄薄的皮肉被他含在齿间,又疼又痒的折磨。 “别咬我……”撄宁小声告饶。 宋谏之却不理人,温热的唇顺着皮肉,一点点移上来,含过她尖细的下巴,留下点点水痕。 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吻得又凶又狠,唇齿厮磨间,没有温柔小意,只有侵占和掠夺。 唇和体温,都是折磨人的利器。 撄宁只觉得舌尖一疼,哼叫声尚未发出,就被他连带着腥甜的血气一并吞下。鼻尖彼此点过时,温热的气息交/缠成一团,分不出你我。 她后知后觉的羞,抵在男人肩上的手刚要用力,便被他干脆利落的一把束到身后。 宋谏之看向她,审讯般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不认账的代价,想好了吗?” “我不要想,我才不要想!” 撄宁感觉到害怕,连后颈上起了阵凉意,她毛毛虫一样扭动着身子,耍赖的叫嚷道。 宋谏之却不紧不慢的逼近了,将人整个拢在自己的身影之下,另一只空闲的手掐着她的腰,半强迫的将人捞起,下一刻,膝盖卡住双腿,断绝了撄宁所有挣扎的可能。 而后手掌上移,握住了撄宁单薄的肩。 隔着那片肩胛骨,好像能直接攥住她‘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 她人被宋谏之紧紧禁锢在怀里,单薄的春衫根本阻隔不了他肌肤的滚烫。 顺着脊椎窜上来一阵麻意,像羽毛轻拂时勾起的酸意,撄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脑袋昏昏沉沉的,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也被人连根拔走,整个人仿佛溺水。 第78章 七十八 宋谏之低下头, 两人鼻峰交错,唇齿间只隔了一线距离。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撄宁破罐子破摔的嘟囔:“这样折磨人算什么本事?” 在床榻上打架这件事, 撄宁是不抗拒的, 非但不抗拒, 甚至有几分享受。可宋谏之总爱戏弄她, 好像不看她出点丑就不舒坦一样。 撄宁她不死心的扭了两下, 但因为双手被反剪, 这动作倒把自己往人怀里又送了几分。 “这也叫折磨?”宋谏之屈起膝盖, 引出窸窣的声响。 他低低笑了一声, 声音也低哑下来,热辣辣的麻意顺着气息, 清晰地钻进少女耳朵里:“我以为你……” 他说的混账话简直不堪入耳。 撄宁呼吸一滞, 像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等反应过来, 从脖颈道耳朵根都尽数烧了起来,通红一片。 不要脸! 她臊得抬不起头, 胸腔里羞愤和着热意烧成一团,有些慌了神的将脑袋撞过去,奈何就算她人被架起来了, 个子也不够高, 实在撞不到那活阎王的脑袋, 斗鸡似的抻直了脖子, 也只是将将蹭到他鼻尖。 不像耍狠,倒像使小性儿。 太丢人了, 一想到宋谏之将她偷袭失败的动作尽收眼底, 撄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恰巧此时,肚子生怕她不够尴尬似的, “咕噜”叫了一声。 “我饿了!”她抬头迎上晋王殿下的目光,厚着脸皮理直气壮道:“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来‘比划’,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吧?我没力气你也不舒服。” 撄宁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眼里还映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日光,金澄澄的一点,缀在她乌黑的眼仁上,一派娇憨可爱的模样,嘴上还说着同他讨价还价的话。 与虎谋皮,天真的可怜。 撄宁却没意识到,她只觉自己瞪得眼睛都累了,还没得到宋谏之的应承,正要催促一句,就见他低下头,埋在她脖颈旁低低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全数扑在她的颈窝,带起肌肤微微的颤动。 笑什么?肚子饿还不让人吃饭了? 她有点恼羞成怒,刚要继续争辩就听见晋王殿下低声说了句 “你何时出过力?” 撄宁呆了呆,将脑子里所有回忆碎片挨着搜刮了一遍,最后只能不甘心的狡辩道:“那是你没给我发挥的机会。” 宋谏之却不欲继续与她磨蹭这个话题。 他就势将怀里不安分的小蠢货托高,而后微微低头,玉雕一般高挺的鼻尖顺着松散的衣领没下。 指腹的薄茧是他折磨人的刑具,单薄的春衫是他隐藏罪行的帮凶。 撄宁被高高托起,只能看见眼前人乌黑的发顶,分明是居高临下的位置,却只能受制于人。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难捱得紧。 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灼热的燥意顺着血液传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最后攀附在薄薄的皮/肉外,变成一张收紧的网。 她成了被献祭在高高供台上的猎物。 …… 这顿晚饭到底还是吃上了,不过迟了几刻钟。 明笙一直把菜热在锅里,撄宁吃的时候还热乎。 “这道闲笋蒸鹅好吃,”明笙将肉夹到小碗中,放在自家小姐面前:“李岁今天吃了足足两碗。” “好吃。” 藏玉怀姝 第68节 撄宁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体统了,饿死鬼投胎似的,手里的筷子上下翻飞就没停过。 一旁的李岁捧着茶盏,眼瞧着她吃饭比自己还急,有点懵,小大人的嘱咐道:“慢点,没有人跟你抢。” 晋王殿下自然是不会纾尊降贵跟他们一起用膳的,撄宁却爱往明笙屋里跑,尤其今日,抵死不肯和宋谏之一起吃。 撄宁猛地吃了个七八分饱,牛饮了两盏茶,而后没骨头似的瘫在椅背上,手诚实的伸向一旁的糖炒栗子。 她剥栗子的功力深厚,不用低头看就麻利的剥出一捧,分给李岁两个,分给明笙两个,剩下的攥回自己手里,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填,叽里咕噜的嚼。 “对了,徐彦…你徐哥哥呢?”她脑海里闪过一阵白光,转过头看着李岁,问道。 同晋王殿下打的这场“架”太耗费精力,现在还腰酸背疼,皮肉上还似残存着他手掌的热意,让撄宁差一点忘了正事。 李岁不知道大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瞧出徐彦珩脸色的不对。 闻言他垂下头,声音有点闷:“徐哥哥说他回家住段时日。” 说完,李岁忽的想起什么:“他临走之前溜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他一阵风似的跑出屋子,剩下的一句话飘在空中:“我去拿。” 撄宁捧着下巴默默思索徐彦珩之前说的那句“在进京途中身亡的县令是我的同伴”,直觉此事与自己想的差不多。 但他既然是为了抓住盐政司的把柄,为何在她和晋王来州衙时,却没有告知? 撄宁实在想不通,下意识拍拍自己脑门。 “小姐,别……”明笙拉住她的手,松开时不动声色的提了提她的衣领。 撄宁纳闷的低下头:“怎么了……” 她的尾音吞回了肚子里,只见自己细细的锁骨上挂了个牙印,红彤彤的显眼。 不知道那恶人什么时候咬的,场面太混乱,她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撄宁红着脸又把衣襟往上提了提,眼神四处乱瞄,不肯再说话了。 多亏李岁去的快会的也快,两句话的功夫就窜了回来。 “就这封信。” 撄宁伸手接过展开来看,纸上是她从小就见惯的一笔好字,上面详细的讲明了他和建昌县令发现私盐井的缘由经过。 这两年泸州盐价一年高比一年,虽然与天灾有关,但也绝不至于涨到如此夸张的行价,是以发现私盐井所在后,当地县令便隐瞒身份走访了附近的村民,谁成想他们都像被买通了似的,长了同一条舌头,问再多,回答也是不清楚没见过。 越是这样,越说明盐井背后势力之大。 所幸,徐彦珩入仕之前,在何总商建的本地书院里做教书先生,与何家交情不浅。在他几次诉苦手头拮据,父亲为官太过老实之后,何总商便动了让他去盐场办事的心思。 盐政司想从中捞油水,必然不能用燕京人,只能从本地来寻。他们对徐彦珩虽不能完全信任,但他的家人俱在泸州,还是最显眼的位置,轻而易举便能被挟制。 因此,每年月中月底两次记账的事情,就落在徐彦珩身上。 一年多的时间,他摸清了盐场的情况,不过核心的与燕京的往来,却始终没有接触到。 年初,建昌盐场的苦力反抗出逃,有人抢过巡查的马匹跑出去,被远远射了一箭,正中腹腔,但那人却强撑着去到了县衙。 只可惜话还未说几句便咽了气。 他没交代清楚盐场的情况,但徐彦珩知道。 两人一合计,欲借这个机会进京告御状,将盐政司的龌龊公之于众。 徐彦珩将自己探得的情况全数誊抄成册,原本此次入京是预备两人一起的,但赵县令坚持只身前往。他的家小不在泸州,官职也是调任过来的,比起徐彦珩,要安全得多。 为保万无一失,他还预先上呈了奏折,在皇帝面前过了眼。 没成想,即便这样,还是有人手段通天,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行凶。 徐彦珩大约猜到了燕京的背后之人是谁,但正因如此,他更犹豫是否要将盐政司的来龙去脉告知晋王。 国本难动。 等朝廷的库银入了账,这件事八成会被无声无息的压下去。 想也知道,送到燕京的银两是幕后之人用来笼络百官的。 那难为的反而是晋王。 他平定漠北回京后,没多久便传出了暴虐恣肆离经叛道的名头,哪怕查明此案,但用来其中牵涉官员之多之重,怕是难以轻易平息。 信纸末尾处,徐彦珩言辞恳切的写道—— 晋王若敢冒大不韪,肃清泸州盐政司,朝廷也未必肯依律法处理此事,左不过是演一场阳奉阴违的戏,及至君王更替,只怕晋王不得好处。 即便前路难行至此,你们还愿追查到底的话,徐彦珩以名誉担保,只要性命仍在,愿入京为人证。 看完整封信,撄宁呆呆的没说话,有点反应不过来。 下蛊、火灾、鸿门宴。 从这一路的意外频发,她早窥到了查明此案的艰难。 但她是个再笔直不过的直肠子,虽有些小聪明,但不能理解世上还有黑白颠倒的道理。是以,哪怕宋谏之已经言明朝廷的目的,她也从未想过上面会将此事置之不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不应该。 这不对。 撄宁手上不自觉的用力,将信纸揉皱了。 她只觉喉间像被栗子噎住了,张张嘴却发不出动静,噎得她难受,一刻也不能在原地坐下去了。 撄宁猛地站起身往外跑,风缠住了她的衣角,却留不住她的脚步。 她“哐啷”一声推开正屋的门,迎面对上宋谏之的眼神。 他微挑着眉,和往常一样的看戏神情,等着看她又要做什么妖。 撄宁咽了咽口水,铿锵有力的大声问道:“还查吗?” 她想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想给心中飘摇的风筝找个牵线的人。 “我们还查吗?” “你当本王跟你一样,答应过的事情也会食言?” 宋谏之暗暗弯了下眼角,刚要继续刻薄她两句。 门口的人便如连冲炮似的,一下冲进他怀里。 第79章 七十九 撄宁抱得极用力, 双手交握在小王爷腰后打了个结,扭糖似的,贴得严丝合缝。软嘟嘟的脸蛋也挤在男人胸口, 用力到把脸挤成了露馅的沙包。 宋谏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从怀中人的反应里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没有安慰, 也没有再讥讽, 只是默不作声的将撄宁更深的嵌进自己怀里。 撄宁将头埋得更低, 恨不得化作泥鳅钻进泥里的架势。 这厮虽坏, 但应下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再不愿意承认, 也不得不认, 他的承诺确实顶值钱。 撄宁心中的大石移走了,浮现出的无名惆怅像砂尘, 被他一句话吹散了。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头, 黑葡萄似的眼睛亮起来, 眼里是下意识流露出的依赖。撄宁心里千百个念头跑马一样奔腾而过,嘴上却老实得很, 只会干巴巴的保证道:“我一定不拖你后腿,一定听你的话。” 平日,她虽然对这黑芝麻汤圆的脑袋有那么一点点钦佩, 但也只有一点点。 现下, 晋王殿下在她撄小宁眼里简直伟岸无比, 完全忘记了不久前他是如何欺负自己的。奈何她奉承人的功夫实在不到家, 酝酿了半天也只补上一句:“好人有好报,你肯定会有好报的。” “好人”宋谏之闻言却挑起了眉。 夸他是大好人, 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敢应和的, 若是身边有旁人听见小蠢货说这话,恐怕要吓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他哼笑一声, 伸出跟指头摁在撄宁额头上,嫌弃的将人推远了:“你说的话,本王还能信吗?” 这是拿她刚才耍赖的事来说笑话呢。 撄宁向来是个心宽的性子,情绪来的快去的越快,眼下被推开了也不恼,反而从善如流的松开手,认真道:“我说真的,那‘卖身契’是我不知事时被诓骗…被…被……” 她刚说到‘被诓骗’就感觉后脖颈一凉,身上被牙齿碾含过得地方也隐隐作痛,于是赶忙截住话头,试图找个体面的词儿。 这时候,撄宁才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听学,若是认真听了那什么四书五经,怎会像现在一样,连救个场都无比艰难。 她咬了下嘴唇,干脆把话头略过去:“反正是我不知事的时候写的,不能算。但我方才说的绝对作数,我不反悔,你也不许反悔。” 撄宁不放心的给晋王殿下扔了个套圈,就差要跟他拉钩作保了。 宋谏之懒洋洋的睨她一眼,没戳穿她那点小心思。 “说吧,方才怎么了?” “啊,”经他提醒,撄宁才想起自己还没跟人道明原委,她忙不迭的摸索身上的信,这才发现,信就攥在自己手心,因为自己情绪激动的抱人,信早被揉成了一团,如今已然如酸菜一样的皱巴。 她试图将信展开,奈何,备受蹂躏的宣纸实在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折腾,“呲”一声裂开了道口子,她想换个方向试试,又是“呲”一声,再试下去,只怕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撄宁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开口道:“我都看过了,我给你讲。” 晋王殿下自打瞧着她将那揉作一团酸菜的信纸拿出来,眉头抬起了就没有放下过,眼见她演杂耍似的转着圈出丑,还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把手背过去藏起来。 他唇角不收控制的翘起来,眸中的笑意也愈发难以抑制。 她这样才对。 撒泼赖皮,嬉笑作怪。 方才那般的惆怅情绪不该出现在她脸上。 宋谏之下巴轻点,示意撄宁开口。 撄宁也没含糊,捡着重要的事件脉络一一讲明了,最后还不忘夹带两句私货:“我刚才是吓着了,一路上出了这么多事,我也知道案子难查。但你看徐彦珩说的,好像不信任你一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看向晋王殿下,嘴里还叽哩哇啦的补充道:“他也不想想,我们王爷如此聪慧绝顶,怎么会怕那等宵小之徒,必然能想到破局之法。” 宋谏之敛着眉眼,没有应答。 撄宁胸膛里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直跳,她悄咪咪的蹭到宋谏之身边,那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腰,轻声问:“对吧?” “不然?本王行事还要看旁人脸色?”宋谏之尾音上调,依样还了她一个问句,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嚣张和狂妄。 撄宁小小的松了口气,伸出两个指头扯扯身边人的衣袖,小声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建昌那边肯定猜到我们是假冒的了,我倒不怕他们转移银两账簿,可难民们人多,转移起来太招眼,我怕他们会铤而走险……” 藏玉怀姝 第69节 宋谏之转身坐到椅子上,手上把玩着茶盏,道:“盐场所在已然被发现,杀人灭口还有何意义,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撄宁伤心的时候极有眼力劲儿,前脚晋王殿下刚坐下,后脚她就小狗一样眼巴巴的跑过去,添茶倒水,好不殷勤。 “那他们会怎么办?总不会善心大发把人放了吧?” “别说梦话。”宋谏之瞥她一眼,吐出的两个字里含着讥诮。 本来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他偏偏不肯讲明白。 撄宁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人是在她眼前放钩子,况且,她和坏脾气的小王爷打了半年的交道,这般明显的钓人再看不出来,她就成了十足十的蠢货了。 他无非就是想放个直钩,把自己这条肥美的鱼儿钓到翘嘴,还能顺便在自己面前充当一回开屏孔雀,炫耀他值钱的头脑。 撄宁不愿轻易认输,她自认也有两分聪明在身上,于是拧着眉毛苦苦思索起来:“如果我是盐场巡查的话,能做决定的人又不在,我又做不了主,那就只能先把账簿和银两转移,然后继续制盐了。反正跑是跑不了的,真要跑了,不光得罪自己人,只怕还要成上头的替死鬼,留下的话,上头还有可能保住我。” “谁说盐政司没有能做决定的人?”宋谏之看着把眉毛拧成两根毛毛虫的撄宁,难得没有继续卖关子。 “记得南城楼子的传言吗?” 十六脑中闪过一阵白光,她右手握拳,锤在另一只手上:“那个女班主!南城楼子是五年前失火的。” 五年前,撄宁还在泸州长住。 南城楼子那场大火的传言,在城里沸沸扬扬传了半月有余。老班主一家葬身火海,戏院行当也烧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家中女儿幸免于难,也就是现在的女班主。 戏院失火前,老班主和人聊起自己百年后的打算,还笑称要招个赘婿上门,支撑家业。 风声传出来之后,上赶着把自家男丁送去戏院打杂的数都数不过来,简直要挤破头。 那女班主重建戏院后,却再未提起招婿一事,她本就极少抛头露面,几乎无人认得,想偷梁换柱,再简单不过了。 撄宁脑海里的讯息穿成了线,她恍然大悟的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说完她偏过脑袋,看着宋谏之道:“可你怎么知道的?” “既然知道了南城楼子不对劲,我不派人去查,难道还要放任线索从眼前溜走不成?”宋谏之扫她一眼,反问道。 “对哦……”撄宁点点头,突然脖子一僵,疑心这人是暗暗讥讽她是笨蛋,如此简单的事情还要问。 撄宁默默在心里的记仇簿又记上一笔。 她当年跟人谈生意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不过是铺子里有几个帮手,光杆司令当久了,没体会过作威作福一呼百应的感觉。 哪里是她笨! 撄宁鼓着眼睛,神色如常的追问道:“所以,那个女班主是太子的人?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 她讲到“太子”二字时,欲盖弥彰的压低了声音,人也隔着桌子往旁边凑了几分。 “嗯,”提到太子,宋谏之神色也冷了下来:“那场火,不出意外就是他的手笔。” “所以这件事,他们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了?”撄宁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 宋谏之颔首,指尖在茶盏边缘点了点,更清楚的把来龙去脉剖出来:“泸州与燕京相隔八百余里,天高皇帝远,方便行事,此乃地利;三年前中州大旱,难民向南迁移,正中盐政司下怀,此乃天时;泸州盐政总商手上本就握着私盐场,做事不够干净,被太子捏住了把柄,这是人和。” “所以他们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撄宁鼓着眼睛,忿忿道。 撄宁仰头灌了盏热茶,没注意温度,烫的直吐舌头。 她以手作扇,给自己的嘴巴扇风,回到一开始的问题:“那么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办?不敢铤而走险,还能老老实实等着你去查不成?” “若他们蠢成这样,在泸州早没有容身之地了。”宋谏之冷笑道。 他抬了抬眼,看向地上残留的斑驳日光,乌黑的瞳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神色却懒懒的。 “差不多该到了。” 宋谏之收回眼,眸中还映着一线夕阳的金光。 撄宁早忘了方才对他的敬佩,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忍不住暗暗呸一声,这厮也忒爱装相了。 念头刚闪过去,她就听见大门被叩响了,伴随着十一的请示。 “王爷,青红姑娘求见,已经到了州衙门口。” 第80章 八十 “带她进来。” 宋谏之神色未变, 眸中却涌现出一点寥寥的兴味。 原先,撄宁瞧着晋王殿下这幅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就早早落回了肚子里。 正堂的木椅比寻常尺寸要大, 她坐着也不安分, 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往后挪到最深处, 紧紧贴着椅背, 两条小短腿垂在椅面下来来回回悠哉的晃荡。 听到十一的请示, 她先是呆了一呆, 随后“蹭”地扭过头看向宋谏之。 “青红就是太子的人?” 她脱口而出, 刚说完又意识到了不对, 屈起指头蹭了蹭脑门,嘟囔道:“不应该呀, 她要真是太子的人, 怎么会这么明晃晃的杵到你面前?” 她这厢在苦苦思索, 秀气的小鼻子都跟着皱了起来。 那厢宋谏之就势拧了一把她的鼻尖,轻声道:“等着看就是了。” 话音刚落, 门口处便盈盈走来一人,杨柳腰素白脸,身段婀娜, 薄施粉黛, 远远瞧着像笼了一层烟雨。撄宁却没有了欣赏美人的心思, 她脑筋飞速运转着, 琢磨眼前人的真实身份。 青红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她是少见的女花旦, 天生的一把嗓子, 婉转动人:“请王爷、王妃安。” 宋谏之搭在盏沿的长指轻轻滑动半圈,眼底不见半点波澜, 只目光掠了过去。 撄宁呢,又套上她那副惯能唬人的冷皮子,唇角抿成条直线,有样学样的端起了茶盏。 虽然青红来之前便想到了如今的场面,但真被人这么不冷不淡地盯着,她嘴角的弧度还是不受控制的僵住了。 晋王妃变得也太快了,上次还装得一副温柔亲和的模样,这次便连装都懒得装了。 青红僵硬的扯扯嘴角,维持着福身的姿态继续道:“青红受人所托,前来给王爷送一封信。” 说着她从袖口中取出封信笺,刚想要起身上前,便被候在一旁的十一拦住了。 青红在十一的示意下有些犹豫的将信交了出去,而后,眼神带了钩子一般勾勾缠缠的看向上首的男子。 信笺用火漆作封口,外头只字未写,薄薄的一层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撄宁兴冲冲地接过来,手刚伸到火漆封口处,宋谏之就抬手不客气的敲了她的手指头。 “咚”一声轻响,敲的人指骨发麻。 撄宁被他敲得愣了愣,并没有生气,反而立时醒过神来。 若是这信笺里藏了迷药,或者是话本子里那种只需嗅一下就致死的奇毒,她撄小宁不就成天下头一号的冤大头糊涂蛋了! 撄宁行事堂堂正正,如今当怂包也格外理直气壮,她干脆的把信推至宋谏之眼下,干笑两声,煞有介事的开头道:“殿下请观。” 好似半点察觉不出此番做派有些没出息。 宋谏之淡淡瞧了她一眼,见她这幅眼珠滴溜乱转的心虚模样,突然生了想捏她脸的冲动。 他接过信笺,食指搭在纸上轻轻摩挲两下,才把指腹隐隐传来的痒意压了下去。 他从腰侧抽出把极薄的断刃,正是今天轻轻巧巧便夺了人性命的那一柄。手腕轻转间,挑起一痕雪亮。 变戏法似的,封口便和信笺分了家,无所依附的飘落到地面。 屋里几人的视线都紧张的落在了宋谏之身上,偏偏他还是不紧不慢的。 “是什么?” 撄宁的小眼神早就黏了上去,奈何她方才表现得太怂包,到底自矜着面子,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了一句。 那黑心肝的混账却故意钓着不搭理她,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撄宁撇了撇嘴,深知他在自己面前摆了个明晃晃的竹筐,只等着她把头伸进去。 好在她向来是个能容人的性子,遇上正事也不扭捏,利落的一头钻进圈套里:“到底是什么呀?” 机会是自己争取的! 撄宁暗暗下了决心,没等人回应,也没顾上有旁人,站起来蹭蹭蹭的跑到宋谏之身边,那颗圆脑袋二话不说直接凑了过去。 她白天梳的双髻还没有拆,冷不丁的一下,险些戳到小王爷尊贵无匹的眼睛。 宋谏之被她这上蹿下跳的不安分劲儿气消了,捏着她细细的下巴颌将人推远。 撄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看信,被打扰了就下意识去攥宋谏之的指头,结果反被捉了手。 叫他捏面团似的狠狠捏了一把。 “老实点。” 撄宁气不过,鼓着脸还想争辩两句,视线掠过信笺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下了。 只见在宋谏之手里捏了薄薄的两层纸,前面一张象牙色的飞钱上头,赫然写了“整陆拾万两银”的字样。 她疑心自己看错,抽出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还是“整陆拾万两银”。 饶是撄宁有些赚钱的手段,也没见到这个金额的飞钱。 她平日见了金银铜板如猫儿见鱼一般,当前却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要拉着晋王殿下做龌龊行贿之事啊? 撄宁神色一凝,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徐彦珩的说法没错,太子是国本,不能、也不会轻易动摇,泸州盐案又牵涉众多,注定是一条往南墙撞的路。若是手下松泛些,留彼此一条活路还能捞笔油水,当真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了。 撄宁呆呆的扭头望向身边人,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腰。 她毫不担心晋王殿下会被这六十万两银子打动,他要是这么好收买,哪来现在能止小儿夜啼的坏名声。 况且,宋谏之的狗脾气,是软硬统统不吃的,简直像在滚炉里烧制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铁桶,风雨不侵。 问题是眼下该怎么办。 宋谏之被呆头鹅戳了两下,顺势不动声色的捏住了身后作怪的手,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斜了下她。 那厢,青红眼看着这俩人你来我往的亲昵,心中隐隐泛起了酸意。要说她对晋王殿下情根深种,那绝不至于,但她深知唱戏的行当至多做到三十,再出头也只是个哄人赏玩取乐的戏子,要往上爬就得攀附权贵。 她生得好,不甘心找个寻常富商,像晋王这般丰神俊朗的权贵,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出路’。 孙夫人先前的暗示她听明白了。 今日班主遣她来,言道要她给晋王送两份礼,一是她送来的信,二……就是她。只不过,她能否留下还看自己的本事,若留不下,也不必回去了。 藏玉怀姝 第70节 青红知道自己卷进了局里,已然是一步踏错步步皆错,但她想活命,就只能留在晋王身边。 想到这儿,她咬了下唇,开口欲说点什么,便瞧见,晋王殿下把茶盏拿到手里,顿了一顿,没有丝毫征兆忽然发作,将它掼在地上。 一声脆响过后,茶盏在她脚边摔了个粉碎。 青红吓了一跳,长睫颤颤,哽咽着唤了一声:“王爷……” 语调婉转,好不可怜。 撄宁立马反应了过来,她跟着晋王殿下狐假虎威了这么许久,不说将他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也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十分识相的当起宋谏之的嘴替。 “你家主子就拿这点东西来打发我们?” 青红虽不知信笺中是何物,但听到这话也猜出来了,她福身道:“小女只是前来送信,信中内容一概不知,王爷王妃若是不满意,不如遣人给班主传信。” 说着,她的神情越发泫然欲泣:“王爷明鉴,小女绝无轻慢之意。” 青红话里话外将自己摘了出去,看样子不准备再跟她主子绑在同一条船上。 宋谏之眼角眉梢都是寒意,眸色锐利堪比锋刃,暗含着千钧落在她身上。 “你回去传话,想拉本王上船,这点东西,”他长指点在薄薄的飞钱上,一字一句道:“不够看。” 撄宁闻言,没忍住的咽了咽口水。 她悄咪咪瞄了宋谏之一眼,眼神飘走,而后又瞄了一眼。 果然,这话还是要财大气粗的晋王殿下来说。换成她,即便再富贵不能淫,也难有这般视金钱如粪土的轻蔑姿态。 青红蠕动着唇,这两番接触下来,她已经认识到眼前之人有多喜怒无常不好相与,但她回去必然是死路一条。生死当前,也顾不得那许多。 她“扑通”一声跪道,柔顺的弯下脊背,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话里是藏不住的绝望:“恳请王爷垂怜,将小女留下做个洒扫侍女洗衣丫鬟就行。” 她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再抬头时脸上泪痕遍布,雾蒙蒙的一双眼看过来,再冷的心肠也要软上两分:“小女不敢生出旁的心思,求王爷。” 架不住晋王殿下的心肠比常人冷了百倍不止,他压着眉,眼中不耐更甚:“你哪来的脸面,让本王垂怜?” 他这张嘴平日说话就刻薄,现下更像淬了毒一样,比起银环蛇的毒牙也不遑多让。 “并非小女纠缠不休,只是王爷若不可能相留,小女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一旁呆站着的撄宁听到这儿便觉得坏事了,宋谏之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啊! 她盯着青红看了又看,到底没忍住,轻轻拽了拽宋谏之的衣袖。 第81章 八十一 日头已经没入了西山 室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静到只能听见青红压低的啜泣声。 十一打量着自家殿下的神色,试图获取信号要不要把人拖走,撄宁也眼巴巴的看着他, 手上用的力气不大, 猫挠一样。 就这么点儿力气, 却将宋谏之打定的主意拉的松动了。 他睨着撄宁, 看出她眼底的不忍, 心里道一声麻烦精, 嘴上还是冷冰冰的:“烂好心。” “你把她赶回去, 她就活不成了。”撄宁小小声的跟了一句:“求你了。” 她拽着宋谏之衣袖的手晃了晃。 宋谏之没说话, 只下巴往前一点,示意她去解决这个麻烦。 两人对话的声音虽小, 青红却也听了个大概齐, 她这时才想起十一嘱咐过他的话——要谢就谢王妃。 青红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磕了两个头,开口道:“请求王妃救小女一命。” 她不敢奢求伺候晋王了, 只要能保下这条命,怎样都成。 青红打的一肚子腹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走到她身前的人便蹲了下来。 “我觉得你有点蠢。” 晋王妃的声音格外清脆, 说出的话却令人意外。 “你本是无故被卷进来的, 孙夫人叫你来见我, 你在别人屋檐下, 不能拒绝我也明白,”撄宁托着下巴, 没有半点把眼前人扶起来的意思。她从事情一开始说起:“孙夫人说的那么直白, 我怎么可能不懂她的意思。” “但我没有留下你。” 虽然一开始也有‘心疼美人落入户口’和‘宋谏之为美色所俘耽误正事’的担忧,但是撄宁巧妙的略过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傻瓜才闲的没事干揭自己的短呢! “孙夫人一开始就没想藏着掖着, 这般摆在台面上的美人计,我看的出来,王爷看得出来,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即便你真能来到晋王身边,就自以为安全无虞了吗?只有预先准备好的弃子才会被摆到明面上。就像那日,你没能跟着我们离开,他们就想杀掉你嫁祸到我身上一样。” 青红听到这儿,只觉后颈一阵凉意袭来,这从一开始就是条万劫不复的路,她竟然没看出来。 她痴痴的抬起了头,对上眼前人认真的神情。 “后面,王爷把你安置到官驿,官驿有守卫,只要你不想,完全可以不去见那个班主,”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大怒其不争的意味:“但你去了。” 她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宋谏之:“你觉得他救你一命是心存怜惜,你还能搏上一搏对吗?所以被冲动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想到要面临的后果。” “我不想救你了。”撄宁说着,心里涌上一阵气,她站起身道:“你太笨了。” 她只是说说气话,青红却吓破了胆,眼泪涟涟的抱着撄宁的腿:“求王妃救小女一命,小女必结草衔环来相报。” 美人相求。 撄宁低头看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说了软话:“你唱了这几年的戏,银钱总有些吧。” “有,”青红狠狠点了点头,生怕错过活命的机会:“有的,我有五百多两傍身钱,上回都收到了官驿。” 她被吓狠了,自称也跟着混乱起来。 撄宁没想到她有这么多银子,还打算从晋王殿下手里抠点银子出来,眼下一时噎住了,撇了撇嘴继续问:“不在泸州,去别的地方行吗?” “我都听王妃安排。” “那你先回官驿呆着,等事情结束了再让人护送你去旁的地方,世上生路多的是,你戏唱得好,谋生也简单。”撄宁说完还轻轻点了下头,像是认可自己刚才的说法。然后,她看向门口的十一:“十一,你带她回官驿吧,她自己回去不大安稳。” “是。” 十一拱手应下了。 青红擦了擦眼泪,重又俯首到地上,这次是再真心不过的谢:“王妃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你是该谢我。” 等十一带着人下去了,撄宁才喃喃回了一句。 她可是跟宋谏之卖乖才换来这次机会,这厮的人情还起来可是颇为艰难。 想到这儿,她回头看了宋谏之一眼。 宋谏之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两人目光交错,他也只是轻轻挑了下眉,而后精准的从一堆话里挑出了撄宁的痛处:“穷光蛋一个,还想着普度众生。” 撄宁被他一句话刺了个大红脸,气咻咻的在自己身后比了比拳头。 是呀是呀,她现在就是个寒酸的穷光蛋,但她在燕京还有一百零八担嫁妆呢! —— 今夜无星无月,天色厚重似凝冻的墨块,侍从也点亮了院中的石灯。 宋谏之负手站在窗前,燃起的一缕灯火映亮了他琉璃样的眸子,从眼底浮出的杀意,蠢蠢欲动,给他平添了两份非人的妖异。 影卫已经在行动了。 太子的人送来这信,是打着买不通也能窥得他态度的主意。 何行琰死的悄无声息,盐政司的人要知道,也只能通过盐井管事的嘴,并且无法得知何行琰的真正死因。 换而言之,他们还不知道南城楼子已经被发现。 那与其等着他们喘过气来,不如快刀斩乱麻。 趁人还没摸清自己的态度,就今夜,将南城楼子和盐井一起拿到手里。 宋谏之原本还想留一队人远远守着州衙,太子的人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狗急尚能跳墙,只怕今晚注定平静不了,留一队影卫在身边是最稳妥的法子。 奈何建昌盐井苦力众多,人手调派不开。 不过有他在,总不会连个人都护不住。 盐井的人晋王原懒得管,就像他当时同撄宁说的一般,来这一趟,本就不是替人申冤的。他在战场上早见惯了生死,上千敌军尸首堆起的京观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况且,他与盐井的人也毫无干系。 可惜,纵使小王爷心肠生得冷硬如铁,也架不住他亲手往怀里揣了个心肠软似豆腐的蠢兔子。 宋谏之长眸微微敛起。 他一双桃花眼天生天长得漂亮锋利,在这沉沉夜色下,竟显得有了点罕见的温柔。 宋谏之正暗暗盘算着影卫得手的时辰,身前突然探过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你还不睡呀?” “那我先睡啦,”蠢兔子本人浑然不知他的打算,也没等小王爷回应的意思,她两手交替着搓搓胳膊,小声嘟囔了句:“冻死了,五月的天怎么还这么冷……” 边说着边将人面前的窗关了起来,然后支棱着脑袋蹦蹦跳跳的往榻上跑,地面被她踩得“咚咚”响。 宋谏之走到床榻边时,撄宁已经十分不客气的将两床被子都盖到了自己身上。 大约是感受到了头顶的压力,她又默默将上头的被子分出来,还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而后飞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只露出一片乌黑的头顶,活脱脱就是只缩头乌龟。 不怪她霸道,今晚实在太冷了,比之三月天也不遑多让。 她也“关心”过晋王殿下了,是他没说话的! 撄宁跟在晋王殿下身边耳濡目染这么久,非常熟练的掌握了“从别人身上找问题”的技能。 想归想,她尾巴骨儿却诚实的传来一阵颤意,生怕宋谏之要抓着她“再打一架”。什么采阴补阳,她撄小宁才是被采的那一个,她胸口那处现在还隐隐的不舒服,衣裳蹭一下就又疼又麻。 撄宁一边胡思乱想着红了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旁边窸窣的衣料摩挲声。 等动静消停了,她做贼似的抓着被子边沿,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只见宋谏之并未盖被子,反而合衣歇着。 真抗冻啊。 藏玉怀姝 第71节 她只在外面露了一小截手腕,就已经感受到了寒意,这人好像没知觉似的。 撄宁的视线在宋谏之脸上一点点扫过,先是默默感叹这厮的皮相实在出众,说作绝色也不为过,随即又在心底“呸呸”两声,真是色令智昏,一个只会欺负戏弄她的混蛋,生再好看又什么用。 她分不清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是什么,像被狗尾巴草轻轻拂过的水面,带起一点春痕又消失于无形,痒意几乎要烙进皮肉里,撄宁竭力转动着脑筋,翻出自己心里记仇的小本,想着晋王殿下的“坏处”,滚烫的耳垂才勉强降下来温。 她非常过河拆桥的探出手扯住身边的被子,试图盖到自己身上。 眼看马上就要暗度陈仓成功,没成想被子一角就压在宋谏之退下。 身边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撄宁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正要缩回自己的鹌鹑窝,就被人连被子一起卷成了春卷,半点都挣扎不了。 “闹什么?” 宋谏之嗓音里含了点哑,没睡醒似的,摁着撄宁豆子脑袋的手却毫不含糊。 “没干什么,”撄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情急之下脑筋居然格外的活络:“我怕你冷,想给你盖被子来着……” 说着她费力的往下努了努嘴,却见被子的一大半已经扯到了她自己身上,于是剩下的话噎回了肚子。 晋王殿下毫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颔首道:“是挺冷,不如把你的被子一同给我。” 撄宁愣了下,小眼神飘啊飘的瞟向了一边,试图装糊涂赖过去。 宋谏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上半身压过来,将少女笼罩在这一方尺寸天地间,说话时吐息尽数扑在撄宁可怜的耳朵上:“嗯?你如此关心,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撄宁瑟缩了一下,想伸手摸摸耳朵,奈何被“捆”的太严实,半点动弹不得。 她嘴巴撅得能挂起个油瓶,自暴自弃的开口道:“那你也得先放开我嘛。” 话音刚落,身边人果然退了回去。 大坏蛋! 撄宁心里小人无声的尖叫捶地,面上却只能不情不愿的抽出胳膊,给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盖被子。 胳膊刚从被子里抽出来就试出了冷,撄宁犹豫着要不要诚实点说自己冷,一旁就劈头盖脸的蒙过来一床被子。随后,她囫囵个儿的被卷到了人怀里。 “老实睡觉。” 谁不老实了? 撄宁刚要回嘴,余光便瞥见身边人闭上了眼睛,高挺的鼻峰离她的脸颊至多五六寸。 她盯着宋谏之的睡颜,最后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 睡意来势汹汹,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梦乡。 三更天。 街上巡夜的梆子声还未响,州衙门口便聚集了上百人。 宋谏之警惕的睁开眼,正欲起身,十一便敲响了房门。 “殿下,情形有变,州衙外面聚集了上百难民。” 宋谏之的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第82章 八十二 事情发展与他们的预料不太一样。 宋谏之原以为盐政司的人会夜袭州衙, 虽是铤而走险,成了却能一劳永逸。 没成想他们会利用难民来做事。 宋谏之微微拧眉,开口时是毋庸置疑的语气:“不是盐场的人。” 若是盐场的难民被驱赶回泸溪, 盯梢的影卫早就来汇报了。 院外的喧哗声已经隐隐传了进来, 十一低声道:“殿下, 卑职看着像是泸溪本地的人, 只是不清楚是否混进了滥竽充数的。” 宋谏之起身便要出门, 衣角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说来也怪, 撄宁往常是天塌了也难醒的主儿, 今日却罕见的被二人交谈的动静吵醒了。 她一手拽着宋谏之的衣角, 一手揉了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嘟囔道:“外面怎么了?” 难民的争吵喧哗声越来越大, 宋谏之脸色也难看得紧。 “外头聚集了不少难民。” 晋王殿下少有这般被人算计时候, 连语气里都透着寒意。 撄宁本来被人圈在怀里睡得正安稳, 宋谏之一起身带走了不少热气儿,再加上外头叽叽喳喳的动静越来越大, 便勉强的睁开了眼,还不大精神呢,听到这话, 却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 “难民?是建昌盐场的难民吗?” “不是, 盐政司搜罗来的人。”宋谏之去案边提起了剑, 回头看向榻上神色懵懂的少女, 难得多解释了一句:“盐场那边有人盯着,你在屋里老实待着。” 二人视线相接, 撄宁没忽略他眸中浮现的冰冷杀意。 “等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撄宁一骨碌滚下床, 蹬了鞋子就开始套外衫,嘴上还不忘跟宋谏之说话:“如果不是盐场的人,那应该还是前两年来泸州的难民,只算泸溪就得有数千人。他们没有本地户籍,朝廷也一直没有下令安置,正经行当做不了,年轻的力壮被衙门招去做些修筑堤坝的营生,剩下的老幼妇孺就只能做黑工勉强混口饭吃,或者乞讨度日,他们要闹事可不好办。” 撄宁对泸溪本地的情形再了解不过。中州两年间接连大旱,田地里别说庄稼了,就是野草都长不活几颗,当地十几万难民四散奔逃,朝廷下拨到各州的赈灾粮,经过层层盘剥,到难民手里就剩了点皮毛。 “你怕我杀了他们?”宋谏之侧头看了眼撄宁,瞧出她神色紧张,眸色忽的沉了下来。 “当然啊,你一副要去清除障碍的样子。”撄宁嘴比脑袋转得快,听到这话,她系衣带的动作顿了下,有点懵的抬头看着眼前人。 说完,她就见晋王殿下将脸又转了回去,他背靠着木门怀中抱着剑,分明没有什么讥讽她“豆腐心肠”的难听话,神情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半边脸隐在夜色中,辩不分明。 撄宁说不出来,却直觉他这份冷和方才讲到难民的冷漠不一样。 他眼里没了平时的讥讽和戏弄,却也没了热气儿,凭空的叫人生出距离感,像两人初见时一样,满眼的冷漠,连她的身影都容不下。 撄宁手上的动作慢了些,她借着梳发的机会低下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将这个话茬略过去。 偏偏眼前是个再小心眼不过的家伙,哪怕她这次轻轻揭过去,等事情结束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屋里一时间静的出奇。 撄宁磨蹭了一会儿,可她的头发再梳也梳不出花来,再加上外面情形不明也拖不得,她只能抬起头,眼神巴巴的看向宋谏之,小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谏之没有接话,连眼刀子都懒得飞她一个。 撄宁只恨自己嘴笨心虚,她越说声音越小:“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来的石块被掷到了院中,“咚”一声响,随即是更大的喧哗声。落石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块石子甚至突破了窗纸,咕噜咕噜滚到撄宁脚边。 宋谏之这时才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我会。” “什么?”撄宁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了一句。 他看向撄宁,下巴倨傲的抬起,愈发显出凌厉的侧脸线条,眼中是翻涌着的杀意:“死在我刀剑下的人不说成万,也有上千,你怎么知道其中有没有‘无辜’?” 撄宁衣裳穿好了,发髻也扎好了,手头实在找不出什么能忙的,最怕尴尬的时候没有事情做。 她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嘴里费劲的挤出一句:“我知道,你一开始不是还想杀了我吗?” 提到初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撄宁却没意识到,她满心想着怎么把自己话里的窟窿补上,只管低着头说话:“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呀。” 她一根指头缠着衣角绕了又绕:“我又没有观音大士的菩萨心肠,若让我在自己活命和救旁人之间挑一个,那我肯定是选自己的。以前我不清楚,反正来泸州的这一路上,我不觉得你有枉杀的人。” “那你今天就能见到了。”宋谏之唇角漾起一丝冷笑,毫不给面子的回应道。 撄宁噎了一下,正色道:“太子的人把难民搜罗过来,就是想激你动手,你真要动手不就中了他们圈套啦?” “他们激我,我就不敢吗?”宋谏之眼中是藏不住的狂妄:“我便是动手了又如何?” “但是泸溪的难民又几千人,州衙外面的只是一部分,他们闹得沸反盈天我们该怎么办?”撄宁走到他身边,却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这人把她脸掐露馅,而是隔了一小段距离,解释道:“难民也不尽是良善之人,为什么只来了这么一点儿人?是太子的人搜集不来吗?我觉得不是。” 她自己问完就抛出了结论:“我猜外面除了老弱就是妇人,剩下的人在暗中等着,等他们枉送了性命,再站出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好坐收渔翁之利。” 撄宁自小混迹在市井街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旁人心思也能摸得透。 当然,除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晋王殿下,她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 当年,中州的一部分难民逃来泸溪。 徐知府虽然不是绝对的清廉,也算守本分,换而言之就是胆子小。朝廷的赈灾粮一下来就在城南开了粥棚,奈何赈灾粮有限,衙门填补了三成,也不过只够供月余。 姜家也支了小粥棚,撄宁和姜淮淳日日都去施粥,阿耶还在粥棚旁开了义诊,可再阔的人家也有短粮的时候。 告知明日不再施粥的那天,整条街的难民都闹开了,哭号的、求救的、辱骂的,更有甚者要上前动手,若没有阿兄拼死相护,撄宁就要被见乱闹事的拉到难民堆中。 正因如此,她才能将外头人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 “难民现在知道你在州衙,被唆使着来找你、找朝廷要个公道,你要是动手,只怕弹劾你的折子都要把父皇的御书房淹了。” 宋谏之神色幽幽的盯着她,没有接话,撄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这人怎么还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想了想,只能继续顺毛哄。 于是昧着良心大赞晋王殿下的英勇:“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麻烦我们能躲开就躲开不是?要是你回京被圈禁起来,可吃不到招福徕的菜了。” “饿死鬼托生。”宋谏之的神色这才将将化冻,不再是那副满身长刺的凌厉模样。 他抬手狠狠拧了一把撄宁的脸,讥讽道:“本王差那口吃的?” “我差,我差,”撄宁被拧得龇牙咧嘴直跳脚,干脆一下抱住他胳膊埋下头试图躲开:“我是饿死鬼托生好了吧,你被圈禁的话我肯定也跑不了,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外头间有传来的落石声,撄宁十分识相的钻进了宋谏之胳膊底下,而后悄悄瞄了他一眼:“我们出去吧?” 苍天有眼,她撄小宁这颗聪明的脑袋可不能被砸到。 宋谏之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寻思什么,刚要开口刺她一下,手上的剑便被人握住颠了颠。 “剑还是要拿着的,保命要紧,到时候我负责跑,你负责断后。” 撄宁半点不脸红的划分好了任务。 想了想,她也觉得不对劲,有些心虚的补了一句:“我拉着你一块跑也行,泸溪的路我特别熟,闭着眼都能走。” 宋谏之把原本要刻薄她的话暗暗吞回肚子里,低头对上她澄澈的双眼,突然莫名其妙的低笑出声。 撄宁心中的小人也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把这活阎王哄的正常了些。 藏玉怀姝 第72节 大约是真的老天有眼,去州衙门口的这几步,俩人并没有被石头砸到。 有颗不长眼的石块越过院墙,正冲撄宁的面门而来,宋谏之眼疾手快的持剑格挡开了。 他们二人刚到门口,徐知府和姜淮淳也领着衙门的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朝廷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 “两三年了,赈灾说了多久?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吗?” “朝廷的人来泸州都是悄悄地来,看样子是不准备给我们一个公道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话!” “对,给个说法!” 徐知府先是给晋王行了个礼,随后面向人群,抹了把汗高声道:“大家伙儿稍安勿躁……” 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难民讨要说法的呼号中。 他们一行人也是接到了信儿匆匆赶来,是以只带了三五个差役,根本拦不住人。 眼见着主事的人都出来了,难民一边推搡着一边往前挤,想要上前拉扯众人。 姜淮淳心中一紧,想起了之前施粥发生的乱子,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妹,却见撄宁已经被人牢牢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安抚似的看向他。 姜淮淳暗暗松了一口气。 撄宁看向此处的目光却一下变了,眉毛也紧紧拧了起来。 第83章 八十三 叫嚷声、吵闹声如魔音贯耳。 徐知府臃肿的身躯在人群中简直挪动不开, 他唯恐引发众怒,干脆壮着胆子凑到晋王身边,低声道:“殿下, 您不若先避避风头, 卑职已经遣差役快马去调请厢兵了, 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混乱中, 有几双骨瘦嶙峋的手已经伸到了州衙众人面前。宋谏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脸色难看得非同小可, 他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一下, 还未待发怒, 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没人注意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撄宁脸色也一样难看。 她扯着宋谏之的衣袖, 脸色是少见的严肃, 语气也急切起来:“别动手, 我们先回院子里,他们耍诈。” 宋谏之偏头睨她一眼, 虽不知道撄宁说的‘耍诈’是何意,却也瞧出她脸色不对,颔首示意几人退到屋里。 他转身把撄宁护在身前, 袍角却被几只手一齐拽住了。 两旁的差役自顾不暇难以脱身, 撄宁的脸对着门外, 正好看到了一幕。 “松开!”她高声喝道:“再不松开就别怪我手黑了!” 她抽出宋谏之腰侧的剑, 抖着手,剑尖颤颤巍巍的对上了难民。 但这几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晋王衣角, 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撄宁无法,一手拽着宋谏之前襟, 不让他回头,一手持着剑试图将他衣角斩断,奈何角度死活对不上。 “别回头!”她咬了咬牙,持剑胡乱的向难民手上砍去。 有人惨叫着松开了手。 宋谏之的剑早就开过了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撄宁觉得自己分明没用多少力气,几人的手臂已是皮开肉绽,迎面溅来一道血光。 哪怕她匆匆的合了眼,眼皮上还是传来了一阵温热。 是血。 撄宁眼皮颤了颤,剑“哐啷”一声脱了手。 宋谏之察觉身后一轻,他没犹豫,就手挟起撄宁,三步并作两步退回院中。 差役们终于关上了院门,短暂的挡开外头的咒骂声,几人一起顶着门防止被人群冲开,所幸,那群难民还没有胆子破州衙的门。 院中。 宋谏之松开怀中的人,却见她紧紧闭着眼,手抖的跟鸡爪子一样,颤颤巍巍抹了把面上血珠。 见晋王殿下脸色冷的要结冰,徐知府本欲开口先告个罪,却被他这神情吓得不敢再吭声。 只见他垂下头,眼底寒意稍退了些,抬手要去捏自家王妃的下巴,却被晋王妃一偏头躲开了。 什么郎有情妾无意的场面。徐知府赶紧埋下头不敢多看,奈何他能闭上眼,却闭不上耳朵。 “怕成这样,还要动手?” 宋谏之语气还冷着,却莫名让旁人察觉出了亲昵。 明笙也紧跟着凑了上来,拿着帕子要给自家姑娘擦脸。 撄宁却闷头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与院中其他人的距离。 “不是……”她声音里掺着微不可察的哭腔:“外面不少难民染了疫病,身上都是红色的斑疹。” 晨光熹微中,她抬起了头,薄薄的眼皮上还残存一抹红痕,努力睁大的圆眼睛里有点潮意,说的话却格外明白。 “你们都离我远点吧,我身上溅了他们的血……你们离我太近,会被传染的。” 话音刚落,她就紧紧抿住嘴,嘴角往下拉了个难看的弧度,眼角也迅速红了起来。她强撑着没有哭,只是慌乱的瞥向宋谏之时,才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眼底泄出一点无助。 “先别慌,”姜淮淳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嘴上却说着安慰的话。他接过明笙手里的帕子,赶忙去厨房浸过水递给自家妹妹:“不一定会传染,我去请大夫,这边后墙有多高?” 明笙闻言也醒过神来,赶忙领着他去后院矮墙处,州衙没有后门,现下又出不得门,要请大夫只能翻墙去。 转身前,姜淮淳看了眼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晋王,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还以为晋王对自家妹妹有几分情意,现下看来不过尔尔,但也不难怪,天潢贵胄万金之躯,怎能来担风险?只是他作为兄长,难免为撄宁抱屈。 若是撄宁真出了事……他不敢再想,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走,脚步匆匆的赶往后院。 院中剩下的几人大约也是害怕,各自散开忙了起来,只剩下宋谏之和十一在旁。 撄宁还在胡乱抹着脸,白瓷般的面皮被她搓成了淡粉色,她害怕的时候话就格外多:“我会发高热,然后长斑疹,吃什么吐什么…今年的樱桃刚开始熟,我还没来得及尝尝……” 十几年前,泸溪也闹过疫病,她那时虽不记事,也记得阿耶从医观回来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终于,她没忍住说出了自己最深的忧虑:“我会不会死啊……?” 宋谏之没有回应。 他恣意畅快的活了十九年,从来没尝过情绪被旁人牵绊的滋味。 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容易了,为人行事的准则只凭两个字,他想。 想作孽便作孽,想杀人便杀人,从没遇到过他不敢、不能做的事。 可他偏偏碰上了眼前的人。 没有丝毫骨气可言,一点小聪明也只是勉强够看的水平,却像颗煮不烂炒不熟的豆子,叫人捏不住。她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那眼神就能变成刺,一寸寸扎进他心口去。 宋谏之难得生出了点荒唐的感觉,一时没了反应,只是眼神定定地锁住面前的人。 像是要看透她这幅人皮下藏了什么会偷食人心的精怪。 没有人哄,撄宁梗着脖子吞咽一下,将满肚子苦水重新揣回去,不敢再抱怨了。 她忍了又忍,张张嘴还想再嘱咐两句:“我自己回屋了,等大夫到了你们别跟着进来……” 说着,撄宁眼睛又开始发涩,只能努力眨巴着眼睛,好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一瞬,她的脸便贴上了一片温热。 宋谏之的手格外漂亮,指节分明,顾皙白直,不像握剑、倒像是握笔的手。 而现在,那只手就贴在她的脸上。 撄宁呆了呆,忙不迭的往后躲,她自己倒霉就算了,再连累其他人算什么事儿? 可她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宋谏之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上去毫不费力,她却动弹不了一点。 “你离我远点……” 宋谏之抬手,指腹蹭掉她眼角的一点湿意。 “哭什么?”他这句问话轻的像一声叹息,接下来的半句却笃定无比,陈述事实一般:“阎王要收你,我也能给你辟出条生路来。” 一句'你胡说'在撄宁肚子里转了两圈,到底没有说出口。她抽了抽鼻子,放任自己短暂的将安心依托在他身上。 十一知道自家王爷想做什么,向来是旁人拦不住的,此时便没有说些安危为重的废话,反而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撄宁还有些呆,目光直直的,一副耳朵眼儿都冒着傻气的模样。 “你还是离我远点……” 她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抱起。 双脚悬空的那一刻,她紧紧搂住了宋谏之的脖子,整个人好像陷在了云里,产生了点令人眩晕的不实感,眼前失了焦点。 也对。 四舍五入,她也算是因为帮宋谏之才遭殃的,如今不嫌弃自己,她心里虽然有那么点感激。 撄宁暗暗掐了下软软的指头肚,但也只有一点点。 她努力忽略心底的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跳的声音未免太大了,砰砰的,直往耳朵里钻。声音大到她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害怕一松手要摔下去。 浑身都不得劲,偏偏又说不明白。 宋谏之在塌边将人放下,撄宁一骨碌滚进了被窝里,两只胳膊投降似的举在耳边,紧压着被子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她欲盖弥彰的高声道:“我没睡够,要再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人心慌的时候脑袋也缺根筋,她上面挡的虽严实,但在腰侧露了个明晃晃的大缝。 宋谏之毫不费力的伸手进去,捏住了她的脸。 “老实待着,别作怪,我先去将事解决了,午时前就回来。” 撄宁没有说话,只狠狠点了点头。 宋谏之松手站起身。 盐政司的事迟早要解决,影卫应该已经拿下了南城楼子。 想到这儿,宋谏之眼底闪过一线冷漠的残忍,既然敢在他面前动手,还伤了他的人,那他们就只能走死路了。 藏玉怀姝 第73节 他推门前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撄宁悄悄露出来的眼睛,他难得体会到了别扭的感觉,不动声色叮嘱道:“别胡思乱想。” 撄宁锯嘴葫芦似的,不肯说一个字,又胡乱的点了点头。 眼看着宋谏之人走了,她才踢开被子,四仰八叉的平摊在榻上。 片刻后,她试探着伸出两只手,狠狠拍上了自己的脸,用力到脸颊都留了指纹。 可哪怕这样,她的心跳声还是愈来愈剧烈,马上就要呼吸不了似的。 撄宁一个跟斗翻了起来,咚地跳到地面。 傻乎乎的在屋里蹦起了高,说不清楚在跟谁较劲,直到跳得她气喘吁吁双腿发麻,才一仰头跌回榻上。 这下好了。 她做贼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这么剧烈,肯定是累的。 第84章 八十四 院外的难民不知被允了什么好处, 是奔着将事情闹到不能收场来的,大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乌压压的人影淹没在薄薄晨雾中,平添了两分惊悚, 早起的路人经过此处也不敢停留, 忙不迭的绕路走。 眼见着州衙大门关上, 院中没有了动静,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句呐喊:“这是要我们死啊!朝廷无为!晋王无德!” 有人拱火, 众人气焰更盛, 齐刷刷的呼号起来。 “朝廷无为, 晋王无德!” 离州衙门口极近的一人好似刚被唤醒, 他脸色青白如死灰,仍强撑着举起胳膊, 将自己血淋淋的手暴露在众人面前:“我烂命一条, 今天就算死, 也要求个公道!” 说完,他狠狠咬了咬牙, 身子一矮,竟是要以头抢地撞死在州衙门上。 恰在此时,州衙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那人险些扑了个踉跄, 他本就不想求死, 若是想死何必苟活至今?可那道呼喊是递过来的信号, 他不得不做出抉择。 眼下见大门开了, 他面上刚闪过一丝喜色,嘴角还未来得及牵起, 便觉出身前一重, 往前歪栽的身子好像被人接住一般停下了,而后膝盖软得委顿在地。 他后知后觉的垂下头, 只见自己肩胛处不知何时被利刃洞穿了,几乎要没到剑柄的深度。 宋谏之出剑时并未伤及此人的心脏,他神色凛然,眼神是晨雾也挡不住的锐利。 那男子心中一骇,忽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重又挤出个难看的笑。他欲顺势躺到地上,可晋王全然没有将剑收回的意思,反而手腕微偏,令他被疼痛驱使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被迫踉跄着往人群中退去。 血珠连成了线,顺着剑尖滴在地上,是深到发黑的红色。 负责开门的差役想起了晋王妃的话,不约而同的偏过了头,唯恐被传染。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人群中的喧哗声稀稀落落的消了下去。 宋谏之将来人逼到石阶旁。 眼看再往退就要摔下去,那人咬紧了牙关,将险些吐露的求饶吞回腹中,他的五官因疼痛而狰狞,看向宋谏之的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恐惧,像是见到了什么非人的邪祟。 他恶狠狠道:“我不怕!” 开口时的震颤带动了肩胛,皮肉骨髓里翻江倒海的疼,他忍得眼睛通红,却强忍着继续道:“我不怕死,我今天就想要个公道!” 宋谏之眸色发沉,他瞳仁本就是极深极亮的黑,被雪白剑光的映衬着,竟隐隐显出几分妖异。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人,唇角轻轻一勾,且品不出笑意:“你当然不怕死,你今日就是来送死的。”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将剑抽了出来,他动作极慢,像是在欣赏此人痛苦的神情。 一场刻意拉长的折磨。 人群中最后一点不忿也平息了下来,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声。 “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粮食?银钱?还是等你死后,照顾你的父母妻小?”宋谏之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抬眼扫向众人:“还有你们呢?” “愚不可及,”他神色冷淡的下了判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做出的担保你们也信?” 肩胛处的剑分明已经拔了出来,男人却没觉出解脱,反而像失足跌入水中,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一寸寸攀上来,连带着喘气都艰难。 疾风卷着雾气匆匆走过,门前乌泱泱上百人,却只余下宋谏之的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差役带着行列整齐的厢兵匆匆赶来。 众人又慌又怕,还来不及逃窜便被厢兵铁桶一般围在了原地。 那男人彻底脱力摔在地上,一身脏到分不清本色的衣裳,更添褐红斑驳的血迹。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止不住地咳血:“那我该怎么办?你说啊!我该怎么办……朝廷有一天想起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吗?你们连假的承诺都不肯给……” 他恶狠狠的抬头,瞪着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不过也算公平,我染了瘟疫,方才那位小娘子沾上我的血,也逃不了……我这条贱命,也能换‘贵人’一条命,值!” 人群中传来杂乱的求饶声、啜泣声,宋谏之不为所动,只在男人说完后,投去居高临下的一瞥。 “你最好祈祷她无事。”宋谏之声音并不大,却暗含着威压:“她只要掉了一根头发,本王会将你家中人尽数提拿,当着你的面,把他们的肉一片片剐下来。” 原本,尚有不死心想要上前挑衅,却被这话牢牢钉在了原地。 “查明哪些人患了瘟疫,与其他人隔开,若有发病的再单独处理。至于他,押到衙门,别让他死了。” 宋谏之冷冰冰抛下两句交代,便转身离开了。 人群自觉地避让开,为他让出条路,生怕惹了这尊阎王。 肯来州衙闹事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家人谋条生路,没人真心愿意来送死。 待他走后,厢兵依次查过了疫病情况,人群中求饶声不断,不愿与家人分开的比比皆是,开口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但厢兵是州郡守军,只服从军令,晋王手握一半虎符是军中皆知的事情,不然衙门怎么能轻易调动官兵? 负责巡看的人铁面无私,有人求饶便横起手中长枪,一番折腾下来,后面的人都老实了。 难民被分批押往城南的临时住所。 至于那个男人,几位差役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的,没人敢主动上前,最后还是隔得老远用棍棒押着人去了衙门。 人群将将散去,姜淮淳就带着大夫回来了。 他们一路毫无阻碍的进了正堂,姜淮淳抬手去敲卧房的门。 “小妹,开门,我带大夫回来了。” 撄宁正坐在塌边发呆,西子捧心一般在左胸口捏了又捏,想让胸腔那颗脏器变安分些。 她早早就把门栓挂上了,听到隐隐传来的呼声,拖着两根累到像面条一样软的腿来到门口,隔着木门喊道:“我先不开门了,这瘟疫离得近也会传染,大夫在哪儿?我跟他说。” 来的大夫就是撄宁刚来泸州时,给她看诊的那位。 他听到屋里人的话,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遂上前,凑近门板回应道:“老朽在这,王妃现下可觉出有何不适?” 他没想到,自己之前居然给晋王妃看过诊,幸好当初没说错话,不然这把老骨头可要遭罪。 撄宁这才想起号一下脉,她两指一并搭在左手手腕上,边感受脉搏边不忘暗啐自己,方才真是被精怪迷了心智。 她自小跟在阿耶身边,简单的脉搏和对症抓药都略懂几分,号完脉,她又依次捏了捏脖颈和胳膊腿儿,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的认了命。 时间太短,她实在没办法判断自己是否被传染,只能继续提心吊胆着。 “现在感觉不出来。”撄宁声音也蔫儿蔫儿的。 大夫将药箱摆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张方子,递给身旁的姜淮淳:“瘟疫发病的时间不会超过两日,现在时间太短,王妃觉不出什么来。但疫疾发病的顺序无外乎发高热,呼吸困难,而后生斑疹……稳妥为上,您先去药房抓两幅去热的方子吧。老朽医术浅薄,着实没有治瘟疫的法子,大多靠患病者身强体健,才能扛过去。” 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屋里的撄宁也跟着叹了口气。 “要说能治瘟疫的大夫,您家中不就有一位?姜老大夫见多识广,虽无解病药方,但只凭借经验,也能判断出什么阶段该抓什么药来抑制病情,只要能扛过去,多半是无事的。” 姜淮淳脸色发白,他拱手对着大夫作了个揖:“今日有劳您了。实不相瞒,我阿耶去了邹县,可家妹的安危冒不得险,我找人去传个信儿。” 于大夫一听邹县便明白了。 他捋着胡子,拍了拍姜淮淳的肩膀:“事有轻重缓急,泸溪眼下除了王妃,还有难以数计的难民,何况,他们间有沿街乞讨者,安知寻常百姓有误传染?姜大夫能抓紧时间回来是最好不过的。通判接下来,只怕有的忙。” “多谢您提点。”姜淮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这厢,俩人有来有往的说着话。 那厢,撄宁一拍脑袋突然想起阿耶闲时和她讲过的事,她急匆匆拍了两下门:“大夫,我记得有个药草方子,可以烧来预防瘟疫。” “有倒是有……”于大夫沉吟道:“细辛、苍术、川芎、甘草、降香,这几样草药,焚烧可预防瘟疫传染,可这是在房屋和街巷里用的,王妃您这种情况,只怕是行不通的。” "哎呀,不是我。"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前十六年叹气的次数都没有今天多,她补充道:“二哥,你去按照于大夫说的方子抓草药,在州衙和院里挨着烧一遍,若那条街出现得瘟疫的人,便如法炮制。” 姜淮淳没犹豫,立马应下了:“好。” 他先恭恭敬敬的将于大夫送出门,随后又折返回来安慰自家妹妹。 俩兄妹隔着门板一唱一和,跟皮影戏似的。 “撄宁,你别担心,咱不一定这……”姜淮淳话没说完,倏地想起自家妹妹幼时上街被狗撵、走路掉井里,及笄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却又被一封圣旨打打包送去晋王身边的复杂人生经历,他噎了一下,艰难的补充道:“不一定这么倒霉……吧?” 撄宁顾不上地面凉,背靠着门板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我还没来及吃樱桃呢……” 她感觉自己右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谚语简直是刻在钱迷子的骨头缝里。 撄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又伸出两根笨拙的指头拨弄了几下左眼皮,心中默念着数,务必要比右眼跳的次数多。 姜淮淳的思绪被打断,连忙问道:“想吃樱桃?二哥去给你买,我抓药刚好去西市,等会儿一块给你捎过来。” 撄宁听到这话,满身的萎靡劲儿顿时一扫而空,能吃一顿是一顿,就算明天要掉脑袋,今天也要做个饱死鬼。 她侧着身子,脸紧紧贴在门板上,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用力到脸颊软肉都变了形:“二哥,我还想吃聚芳阁的醉蟹、周记的烧鸭,有龙须酥也给我带六两……” 姜淮淳边记着菜名,边颠了颠自己的钱袋子,估摸着差不多。 他点点头,又想起撄宁看不见,于是赶忙应道:“好,好,二哥给你去买,马上回来,你在这好好等着,别害怕。” “二哥,好二哥……”撄宁寄人篱下这么久,穷得叮当响,便是提着脚把她倒过来,只怕也倒不出几个铜板。 她难得再次享受到点菜的快乐,哄人的话不要钱一样从嘴里往外淌:“我就知道,只有你最疼我,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姜淮淳闻言捏紧了钱袋子。 买!都买! 藏玉怀姝 第74节 聚芳阁的八道招牌菜,都给自家妹妹买过来。 他身上带的银钱不够,这就回家拿银子! “撄宁你好好歇着,二哥先去了,午时之前,不,巳时之前,二哥就把菜都给你带过来。” 撄宁一下子翻身站起来,隔着门板的缝隙艰难地往外传话:“好!” —— 宋谏之从南城楼子回来,还未及午时,与他跟撄宁承诺的时间一般无二。 南城楼子的班主是太子的人无疑,她生得不起眼,是那种见过几面也难给人留下印象的平凡,来做隐蔽的事再合适不过。 宋谏之到的时候,她已然被影卫押着跪在地上,不欲辩驳,只想寻死。 影卫将泸州盐政司和太子来往的明细账簿尽数搜了出来。 大局已定,宋谏之也懒得同她多言,他确认抓捕的人没有遗漏,便调用厢兵先一步将人犯押往京城。 这样一前一后交错开,等撄宁身体确认无虞,他们坐马车也比徒步更快,大致同时到燕京。 上奏的信使已经快马前往燕京报信,便是太子接到消息想断臂求生,事情也已经被揭开摆到了明面上。 州衙。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 宋谏之敲了两下门没得到回应,眉头不耐烦地蹙起。 他大力推开了房门,只见案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各色吃食。 小蠢货,天塌下来也不忘了吃。 宋谏之暗暗翘了翘嘴角,刚要开口戏弄她两句,便瞧见床榻底下有个小小的身影。 她的发髻抵在榻沿被撞散了,面色煞白,整个人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宋谏之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下,他失神一样忘了反应,下意识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了撄宁的手。 手小小一只,他毫不费力就能圈在掌心。 可隔着皮肉透过来的,却是滚烫的温度。 第85章 八十五 室内还残留着炸油糕的油脂香气。 宋谏之那颗从早起便未进食的胃突然翻搅起来, 连带着胸腔都是空落落的。 “姜撄宁。” 晋王殿下头一回唤她大名。 撄宁原本是吃东西时觉得头疼,想来躺会儿,可等她真的站起身, 怎一个头晕目眩了得。 她趔趔趄趄的走了几步, 眼看着要到塌边, 还是一头栽倒了, 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如今听着有人唤, 她脑海中已经烧糊的意识艰难地回了线, 可眼皮却跟被糨糊粘住了似的, 只能费力的睁开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 撄宁瞧见了宋谏之严峻的神色。虽说这厮脸色难看的时候很常见,但她总感觉现在不一样。 她刚要开口让人离远点, 太阳穴便传来一阵阵针扎的疼, 像被人囫囵个儿扔进了油锅似的, 她感觉自己在努力讲话了,实际上声音低如蚊讷:“热……” 话音未落, 门外吹进一股凉风,撄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含含糊糊的念叨:“也冷……” 喃喃完这一句, 她就阖上眼睛, 没了声息。 宋谏之一手勾主她腿弯一手揽着背, 将人抱到榻上。 人失去意识的时候不会借力, 照理来说该比平时要重,他却只觉得怀里人太轻了。 他伸手扳过少女的肩膀, 想仔细看看她的脸。手刚触上去, 就觉出她肌肤的滚烫。 浅金的日光透过窗棱搭进一角,给大半张床榻上了色。 她就这么靠在他腿上, 靠在日光里,从脖颈到耳根是不正常的姹红,脸颊却苍白如纸,顺从的贴在他掌心,头发也散乱的不像样子,就这么安静的躺在他怀里。 宋谏之的喉结滚动一下,贴着撄宁脸颊的手微微用了力,握得她脸颊软肉变了形,却只能抓到一手滚烫,不见这小蠢货像往日一样,跳着脚起来使脾气。 平生第一次。 神魔不惧的晋王殿下,平生第一次心底生出了失控感。 她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大约是小王爷从前过得太顺心如意肆意妄为,人心也好,人命也罢,只是他指尖随手可掸的飞灰。老天也看不过眼,总要给他降点折磨下来。 看着眼前静静闭着眼毫无生气的人,宋谏之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终究有他无法掌控的人和事。 人明明就在他怀中,只要他想,她哪儿不能去,也哪儿都去不了。 可她没有吵,没有闹,也没有回应。 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徒劳的摸着她颈侧跳动的血脉,好像这样就能再见到那个会笑会闹会气人的小小身影。 宋谏之轻轻将人放下,刚要出门找人,一转身就看见了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姜淮淳和明笙。 “撄宁这是怎么了?” 姜淮淳看出晋王脸色不对,一时顾不上自家妹妹千叮万嘱的‘离她远点’,更顾不上行礼,他脚步慌乱的走进来,伸手要去摸撄宁的脸,却被人拦住了。 宋谏之声音低哑:“她在发高热,你请的大夫在哪?” “于大夫来看过了,他说疫疾发病一般是两日内,未发病时无法确诊,也无根治的方子,只能对应症状下猛药来压制病情,”他忧心忡忡的看向榻上的人:“可撄宁这也就才半日,怎么会这么快……” “对了,少爷带了祛热的药回来,奴婢去熬药。” 明笙正咬着嘴唇暗暗担忧,听到姜淮淳的话才回过神来,赶忙去小厨房熬药。 屋里只留下两个忧心忡忡的男人,和一个昏迷不醒的撄宁。 姜淮淳还在那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即便发病也不该这么快……” 他送于大夫时,大夫同他说过,今晚多伤心,如果王妃真被传染了疫疾,早些开始发热就是今晚了。 可现今只是半日而已。 姜淮淳焦虑的咬起了指头。 宋谏之捕捉到了空中漂浮的一缕酒气,他倏地偏过头,看向桌岸上的油纸包:“谁给她带的酒?” “不是酒,”姜淮淳被他吓了一跳,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是醉蟹……” “螃蟹性寒,酒能催化。”宋谏之绷紧了下颌,锐利的眼神向他刺了过去:“你给她带的?” 姜淮淳被自家妹妹一口一个‘好二哥’哄得昏了头,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他自觉办错了事,弄不好返害了撄宁,回答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是……” 这种时候,他难辞其咎,实在没脸把锅甩回自家妹妹身上。 “你该庆幸你是她兄长。”宋谏之眸光似剑,说的话相当不客气。 姜淮淳直觉周身的空气都凝住了,也忘了思考晋王对撄宁‘突如其来’的关心,他分不清跟谁告罪道:“是我糊涂了,我已派人去邹县请祖父回来,他治疫疾经验颇丰,车马快些的话,明日就到了。” 宋谏之不欲多言,冷声道:“出去。” “王爷,撄宁身边离不得人,不如我留下来照顾她……”姜淮淳躬身行礼道。 他不放心将自家妹妹扔在这里,顶着头上射过来的寒剑,壮着胆子开了口。 “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姜淮淳再傻也听出了晋王话里的不耐烦,他惴惴的看向晋王腰间挂着的新剑,到底没敢再开口,老老实实退出去了。 —— 撄宁这一昏迷,直到傍晚都未有清醒的征兆。 祛热药一丁点儿都灌不进去,汤药好不容易润到嘴里,又顺着唇角淌了下来,在颈侧留下一道褐色的水痕。 明笙急得团团转,只恨不能自己替喝。 最后还是宋谏之接过来药碗。 浓稠的药汁翻着热气,他半分没犹豫,抬头饮了一大口,而后压低身子,捧起撄宁的脸,另一只手放下药碗,揉一把怀中人的喉咙,逼得人下意识的打开全部牙关。 两人睡都睡了这么多回,唇舌之间再相熟不过,宋谏之湿热的舌尖长驱直入,如破开信笺的封刀。。 可撄宁哪怕不省人事了,也不是个安分的,吞咽起来格外精贵,灌一口要潵半口,身后的软枕都被浸湿了一大片。 宋谏之起身时,唇上不可避免沾染了湿痕。撄宁瞧着更加狼狈,双唇还未完全合拢,中间一线水光,微微凸起的唇珠嫣红。未咽下去的药汁顺着唇角往下淌。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能喝进去,药汁就这么一点点哺完了。 明笙在一旁吓得不敢抬头,恨不能消失在原地。 她心思细腻,十一那个实心眼子都知道两位主子的不对劲,更不用说她,早就看出晋王殿下对自家小姐的上心。 可在她家小姐多半是被染疫疾的情状下,晋王没避嫌就算了,还这般过度接触…… 她脑海里的念头停不下来,但也没忘记关注两人的情况,眼见着晋王放下的药碗已经空了,赶忙拿起来行李告退了。 她出门时,十一正好从外面回来。 “王妃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道。 明笙抿着嘴摇了摇头:“刚喝上药,但是高热没退,人也没醒……” 十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王妃吉人自有天相。” 他还有事要回禀,也不再耽误,径直前去轻轻叩响正堂的门,隔着门低声道。 “殿下,盐井那边已经办妥了。” 厢兵前往控制了几处私盐场,建昌自然也不例外,盐场巡查尚有意欲反抗者,一听到南城楼子已被搜完,也没了反抗的心气儿,上百人尽数押到了州衙大狱。 至于三家盐场的上千难民,暂且一并安置到了城南的临时住所。 一直以来,泸溪不是没有安置难民的地方,棚屋早早便建好了,虽然简陋,但也是安身之所,总比露宿街头要强。只是仓粮短缺,供不起数千难民的嘴罢了。 偏偏难民没有当地户籍契书,无法做正经行当,朝廷又一直没有下令解决这个难题,难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维持生计。 私盐井绝大部分被‘管吃管住’噱头诓骗去的难民,去了才知道,一天要做工九个时辰,吃的差住的差不说,还动辄打骂,生死由命。 藏玉怀姝 第75节 单是死在巡查手里的人就不下数十人,更不必说因长期跟盐卤水接触患病的人,在盐场里,人命不过是随手可以舍弃的物件,用完了再换一批就是了。 因为自家王爷多提了一句,十一特意问了李岁的父亲,他运气还不错,安然无恙,现在父子二人已经在城南重聚了。 屋里没有回应。十一顿了顿,补充道:“但是建昌盐井的地下账簿被管事付之一炬,全烧了。” 他当初并未跟王爷进盐场,自然也不知晓王妃把账簿背完了的事情。 “知道了,退下吧。” 宋谏之看着榻上安安静静的人,伸手又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仍旧滚烫。 “殿下,还有一事,姜通判说姜家老宅已经给王妃收拾了出来,住起来约莫比州衙方便些,明日姜老大夫回来看诊也更及时。” 十一照着姜淮淳的话说完。 姜淮淳早早便套好了马车在门外等着,只是不敢轻易进来叨扰,毕竟没了撄宁兜底,自己的这颗脑袋在晋王殿下眼里,约莫不值什么钱。 他在门口等着,老远听见十一说的话,忙不迭跟了进来,耳朵贴在门板听着里头动静。 偏偏屋里安静得很,半点动静没有,也听不到晋王答应与否。 姜淮淳心急得不行,扬起下巴往前一点,暗示十一再问问。 十一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不肯再开口了,更无催促询问的意思。 一个称职的影卫要做到完全按照主子的心意办事,主子心意不明的情况下,就老老实实封上嘴,只陈述事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红霞流连在窗边,屋子里光线有些刺眼,宋谏之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显得愈发凌厉。 屋外的两人一个静静立在门侧,一个急得吹胡子瞪眼,又毫无办法。 半晌,房门终于打开了。 姜淮淳面色一喜,回姜家老宅是最方便不过的,祖父明天回来立时便能看诊,再说,熟悉的环境没准儿对撄宁养病有益处。 他好不容易等到晋王殿下有了反应,生怕人后悔,门没完全打开,嘴里就秃噜出一串话:“王爷,马车就在州衙门口,我去背撄宁……” 姜淮淳话音刚落,便瞧着晋王的身影毫无停留的从自己身边走过,怀里抱着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撄宁,连头发丝儿都没露出几根来。 他神色哂哂的闭嘴跟了上去。 莫不是他寻思岔了?晋王殿下怎么看,都不像对自家妹妹不上心的样子。相反,照晋王这个毫不避讳的亲密法儿,只怕疫疾下一个就要传染到他身上。 虽说在他心里,自家妹妹的安危比什么天潢贵胄都重要,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晋王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他妹妹哪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姜淮淳心中不免惴惴,眉毛也拧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到了门口,姜淮淳极有眼力劲儿的上前掀起帘子,等人进去了才坐到马车前面。 明笙听见动静出来招呼一声,便回去收拾东西了。 她自小住在姜家,对回老宅的路很熟悉,而且州衙这边需要留下个人收拾行李,只能等晚些再来接她一趟。 姜淮淳一边驱赶马车往西走,一边脑海里的想法跟跑马似的收不住。 话说回来,非要论个先后的话,那患病的难民也招认了,盐政司的人人雇他来,就是要害晋王的,撄宁反而遭了无妄之灾。 这么一算,即便晋王真染了疫疾,也是扯平了。 还是他家妹妹更倒霉些。 州衙离姜宅不算近,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姜淮淳不敢驱车太快,慢悠悠的半个多时辰才到。 小厮早早便敞开大门候着了。 宋谏之抱着人下马车时,怀里的人突然呢喃了一声。 “热……” 她边呢喃着,边从披风里吃力地伸出只手。吹到冷风的一刹那,粉嫩的指尖颤了颤,但滚烫的肌肤下意识贪恋这份清凉,不肯缩回去。 身后的姜淮淳瞪起了眼:“王爷,撄宁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结果只换来晋王殿下的两字判词。 “聒噪。” 宋谏之眸色深了几分,他一手牢牢将人锁在怀里,另一只圈住撄宁的手,阻隔了冷风。 他抬脚便走,在小厮引路下去了撄宁的闺房。 身后姜淮淳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余光瞥见十一过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你家王爷什么情况?我怎么着也算是他大舅哥吧?” “姜通判此话,为何不当着殿下的面说?”十一抱臂在旁站定了,一副老实模样,说出的话却分外扎心。 姜淮淳被话噎住了,他只是背后抱怨一句,又不是真的活腻歪不想要脑袋了。 半晌,他勉强想出个说法,给自己打了圆场:“算了,我同你说甚,你不懂做兄长的难处……我对王爷恭敬,是为了我家小妹不受磋磨,我若狠狠得罪了王爷,岂不是让小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一没接话,敷衍的扬起个假笑,转身便坐上马车回州衙了。 只留姜淮淳一个人在原地,又担心又忿忿不平。 屋内。 下人早就点亮了油灯,宋谏之将人抱到床榻,抬手剥开披风,露出撄宁红的乱七八糟的脸。 她现在脸色倒是不苍白了,但整张脸都红透了,脸上还压了道深红的印子。 “热……好热……” 她睁不开眼,浓睫湿漉漉的,被泪珠浸湿了。脑袋烧成了一片糨糊,但本能的意识到身边有人,于是哀哀的诉苦。 宋谏之捏着她的手,低声道:“睁开眼睛,就让你凉快些。” 哪有这样坏的人。 没看出她在难受吗?撄宁指尖用力想掐人,但使上吃奶的劲儿,落在宋谏之那也不过是给他挠痒的力气。 宋谏之拇指一寸寸摩挲过她伶仃的腕骨。 “睁开眼睛看我。”他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半点心软也没有。 月亮渐渐升上去了,白霜似的月光凝在窗边,明晃晃的,但经过床帐的洗礼,就变得温和了起来。 撄宁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不睁开眼,身边的人大约真能做出抛下她不管的事情。 她心里的委屈酿成了醋,咕嘟咕嘟烧得冒泡,但身体又像置身火海似的热。 身边人的威胁终究是起了作用,她长睫颤动两下,猛地睁开了眼,眼睛是水洗过的亮,还掺了几分恼怒。 “热。” 她烧糊涂了,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对上宋谏之那双燃着热温的眸子也不见半分害怕,字正腔圆的蹦出一个字,可嘴巴说话不利索又咬了舌头。 咬就咬了,还傻了吧唧的不肯张嘴,委屈的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宋谏之捏着她的脸,让撄宁不得已张开口。 “敢吓本王?活该。” 他话说的不近人情,眼神却更加热了。 “来人。” “王爷有何吩咐?” 姜家爷孙两人日子过得糙,进来的女使是徐家临时遣来帮忙的。 宋谏之目光仍紧紧锁着眼前人,哑声道:“备水,不用烧热。” 第86章 八十六 青白的月光洇进室内, 床边帷帐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像一只变形的风筝,轻飘飘的扑在床榻上。 黄铜鼎炉里烟气袅袅, 撄宁屋里这东西原本只是个摆设, 头一回正经用了起来, 苍术降香酝酿着淡淡的苦意, 一并混在药草香气中。 紫檀屏风遮掩了内室的景色, 堂屋里静悄悄的, 女使的脚步亦轻不可闻, 她们来姜宅之前便知晓晋王妃身体有恙, 不敢多做停留,将用完的浴桶收拾好便出门了。 宋谏之方沐浴完走回榻边, 就瞧见床上的人已然滚到了床沿, 只差一点便要滚到地上去。 她被人用被子捆起来了也不老实,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额际的碎发已经被汗浸湿了, 紧闭着眼睛一边抽泣一边努力挣脱束缚。 奈何晋王殿下捆人的手法太娴熟,撄宁使上吃奶的劲儿,不过勉强挣出只胳膊来。眼下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头脑又昏沉得很, 只能可怜巴巴的念叨着“热”。 隔着层薄薄的眼皮, 她隐约察觉到外头的光线暗下来, 便知道那个坏蛋回来了。 她早认出了眼前人是谁,但脑袋疼得厉害, 晕晕乎乎的, 也顾不上那尊活阎王是什么脾性了,她只知道自己再不透透凉气, 就要热到烧起来了,恨不得直接脱光了跑到雪地里一躺,才能解了眼下的燥热。 撄宁吃力的睁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人穿了身软稠中衣,衣衫在灯烛映照下反着浅淡的光亮,瞧着就很凉快的样子。 再往上,如墨的乌发带着湿意,搭在男人的肩头,更显出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撄宁对晋王殿下的美色向来是认可的,眼下如豆的灯光氤出小小黄晕,打在他脸上,让人觉得他脸色也柔和了起来。 只是眼神太凶。 可哪怕眼前人再凶,撄宁也只能指望着他救命。 她垂在塌边的手颤巍巍拽上了宋谏之的中衣。 触上去那一瞬实在凉快,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颤,而后巴巴的仰起脸,想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到这件中衣上。 偏偏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将衣角扯了回去。 “我热,”撄宁闭着眼,昏沉的脑袋里只剩下了这个执念:“我要热死了……” 她声音低哑,听上去可怜极了,像被薅着耳朵提溜起来的兔子,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人不肯放过她。 他坐到榻上,明明已经离她那么近了,却不肯让她碰一下,而是压低声音追问道:“还认得我是谁?” 伴随着这一句问,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 “热死了,我要热死了……”撄宁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也听不得他说什么,委屈的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话音刚落,她脸颊便贴上一只携着潮湿凉意的大掌,撄宁小小的抽了口气,毛毛虫似的拱着往前凑,这份凉意太珍贵,她如被捋顺毛的猫儿一般,唇间溢出点极轻的叹息。 那只手却只是一触即分,不肯让她再多痛快一会儿。 “我是谁?”他不依不饶的又问一遍。 "坏蛋!"撄宁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胡乱喊道,只会折腾她! 藏玉怀姝 第76节 卷在被子里衣衫早就散乱的不像样子,遮掩不住春光,露出一截深深的肩窝。 她闭紧着眼,委屈的像吞了黄莲,最后只能认输开口:“宋谏之…我热,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完,身上的被褥便被人剥粽子似的剥开。 宋谏之将人面对面抱进怀里,伸手掌住了细细的脖颈,凉意侵袭下,怀中人舒服的打了个颤,贴得愈发紧了。 烛光下,他眸色渐深,开口时声音低哑,又含着热:“没人敢从我手里将你夺走。” 阎王也不行。 撄宁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了。 宋谏只刚泡过冷水,身上的冷意就是她当下最需要的解药,她只恨自己缠的不够紧,最好每一寸皮肉都严丝合缝的贴合起来。 她把脸埋到宋谏之肩头,两人潮湿的乌发勾缠着,拢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两人锁在原地,用来蔽体的中衣,反而成了阻碍。 凉意熨帖的撄宁骨头都软了,半点没意识到危险,而是傻乎乎的扒在人身上,好似只有缠着眼前的人,才能获得片刻欢/愉。 宋谏之握着怀中的细腰想将人托高,怀中人却紧闭着眼,不依不饶的搂紧他的脖颈,脑袋无力的垂在他肩上,甚至有些疑惑的偏过头,透出一点带着鼻音的喘息。 她热糊涂了,热的骨头都要化掉了,是真的难受,哪怕只分开一寸,那股燥热就顺着骨缝重燃起来,逃不开的折磨,只有紧贴着人才好受些,所以也丝毫顾不上,自己坐在男人手上的姿势有多狎/昵。 可撄宁没来及体会多久的舒畅,灼/热的气息就伴随着眼前人的唇一并落在她颈上。 她偏了偏头,想躲,又舍不得这份凉快,就只能呜呜咽咽的边求饶边受折磨,几乎要哭出声来。 白玉一般的小腿被迫分开,虚虚跪在男人身侧。 昏暗的烛光隔着层薄薄的帷帐,给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色泽,她伶仃的脚腕磕在榻沿,留下道摩擦的红痕。 …… 正屋又叫了一遍水,这回是热水。 撄宁半夜方退了烧,宋谏之未合眼,守了她整夜。但她清晨又有烧起来的征兆,喝完副药才将将压下去。 虽没有完全退热,额头却不再那般滚烫,不至于叫人疑心会烧坏脑袋。 上午她饿的实在厉害,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叫嚣不满,勉强喝下半碗粥又吐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吐到了活阎王的身上。 幸好,撄宁吐完就两眼一闭昏睡了过去,不必费尽心思去面对凌乱的场面。 这轰轰烈烈的一觉直睡到阿耶回来。 邹县的疫疾差不多控制住了,虽偶有死伤但也在所难免。 姜承照原打算留下再观察两天,收到信儿后没有耽误,将对症的药方尽数留下,嘱咐学徒多在邹县留两天,随后连夜赶路回来了。 姜淮淳见到祖父简直要哭出来。 撄宁这一天反反复复少有清醒的时候,晋王殿下的脸色也一刻比一刻难看,又霸着人不让他多瞧,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派人给祖父传信的时候,不敢将撄宁的情况说得太严重,若祖父知晓他最疼爱的孙女染了疫疾,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子。 姜淮淳担心路上出事,便只让人说撄宁高烧不退,不知什么原因。 是以姜祖父回府后也没多问,径直去了孙女卧房,进门就看见自家孙女塌边坐着个年轻人,穿着一袭深色蟒袍,眉眼凌厉,容貌出众,只是眼下一点极浅的青痕,有些煞风景。 姜淮淳在祖父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着,见状解释道:“祖父,这位是晋王殿下,王爷,这位是我……”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了壳,让晋王殿下跟着自家妹妹唤祖父,实在有些大不敬。 可没等他犹豫着咂摸出个词儿来,宋谏之便站起了身,颔首道:“有劳您。” 姜承照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他草草打量过眼前的人,听到这话点了点头,上前搭起了脉。 边搭脉边瞧着撄宁的模样,除了脸色红的有些不正常,没什么精神头脸颊看上去倒比在泸州还多了点肉。 “是从昨日开始一直发热吗?有多久了?” 姜淮淳刚要抢答,便听见晋王低声回应道:“昨日午时开始发高热,服药也不见好,夜间勉强退了热,辰时又烧起来,到现在。” 这可比他知道的全乎多了,姜淮淳心中诧异,悄悄瞥了眼晋王的脸色,奈何晋王一副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叫人瞧不出心思,只有抿平的嘴角泄露出两份担忧。 姜祖父扫了自家孙子一眼,开口道:“祛热的方子拿来给我。” “在我这儿。” 姜淮淳本就随身揣着方子,闻言直接递了过去。 姜祖父看过方子,眉头缓缓拧了起来:“这不是治疗风寒的方子,谁给撄宁开的药?” 他今年六十有七,但身体康健,不说鹤发童颜,瞧上去也比同龄人年轻不少,一皱眉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于大夫开的方子,”若说姜淮淳在家中最害怕的人,不是父亲,而是祖父。 他磕磕巴巴的解释道:“撄宁不是风寒,是…是被城郊闹事的难民传染了疫疾。” 说完他内疚的垂下头,自家妹妹在眼皮底下出了这样的茬子,他已然被内疚折磨了一宿。 姜祖父搭完撄宁左手的脉,又去搭右手。听了这话,神色也不见半分紧张:“大夫来诊治过了?” 此话一出,宋谏之眉眼微动,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下移,落在撄宁的脸上。 姜淮淳却没反应过来,他浅浅叹了口气:“没有……小妹担心传染旁人,连门都不愿开,是以于大夫只留下祛热的方子。” “胡闹!”姜承照呵斥道:“这祛热的方子凶猛,怎能随意用?” “可……” 姜淮淳还想辩驳一句,于大夫原话说得明白,疫疾发病来势汹汹,只有下猛药才能遏制,但对上自家祖父不认可的眼神,他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疫疾,人至多得一次,撄宁幼时患过疫疾,怎还能再被传染?” 老人叹气无奈道:“她这是骤然受惊,加上积食吃醉酒,食烧。” 第87章 八十七 “啊?” 姜淮淳闻言先是一喜, 随后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小妹幼时患过疫疾?” 一旁的晋王殿下,也不动声色的微拧起了眉心, 他目光定在撄宁红扑扑的脸上, 再想起那一桌子乌七八糟的吃食, 天塌下来也不忘记吃, 醉蟹、烧鸭、糕点、樱桃, 什么都往肚子里填, 当自己的胃是无底洞一样折腾。 拿出了吃“断头饭”的架势。 倒也不难怪了。 宋谏之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一下, 被这小蠢货气的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 姜承照瞥了自家孙子一眼, 摇了摇头,开口道:“你那时候年纪小, 约莫不记得。泸溪当年的瘟疫传染得厉害, 撄宁也没幸免, 她患病后,你和老大随母亲去娘家暂时避险, 住了两月有余,对这事印象不深也正常。” 撄宁的气运,说差也差, 说好也好。 虽然是府上唯一一个被传染的人, 但又有些逢凶化吉的本事, 平平稳稳度过了发热期, 连斑疹都没长几个,不出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的下床了。 就是那一遭事情结束, 姜母心中不安, 请了法普寺的道长来给撄宁相看,算出她逢南而吉、遇北则凶的命数。 “她这两日是否食不下咽?”姜祖父这句问事冲着宋谏之去的。 宋谏之沉声应下:“嗯, 吃下东西也不克化。” 言罢,他眸色变深了些,如有实质的锐利眼刀朝姜淮淳刺过去。 姜淮淳察觉到迎头两道审视的目光,心虚的低下头,大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喃喃道:“怎么会食烧呢……” 撄宁啊撄宁,你可把二哥害惨了。 姜淮淳心中一边庆幸小妹无事,一边为自己暗暗叫苦,如果眼神能杀人,他现在已经被晋王殿下三刀十六个洞,不见全乎儿人了。 姜承照一瞧自家孙子这副模样,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打开放在塌边的药箱,从中取出牛皮卷成的针包,手上取着针,头也不抬的开口道:“药不必熬了。你去买些山楂丸回来,再嘱咐小厨房熬点白粥。” “是。” 好不容易得了个能溜走的机会,姜淮淳半秒不敢多留,忙不迭的应下转身便走。 出门时,他悄悄瞅了撄宁一眼,想起这两天的折腾,到底松了口气。 无事便好。 房门被合上,屋里便只剩了寡言少语的两人,还有个话多但尚在昏迷中的撄宁。 姜承照沉默的翻过自家孙女的手臂,将衣袖撸上去,视线在掠过她手腕红痕时滞了一下,那抹明显是禁锢产生的红,在少女莹白的手腕上格外明显。 他余光扫了眼身后神色漠然的晋王,心底不由得生出自家小白菜被拱的难受。 曲池穴、合谷穴,姜祖父不置一词,垂下眼认真的施针。 宋谏之在后面半倚着墙,目光随着那一根又一根的银针一齐落在撄宁身上。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半晌过去。 姜祖父颇有技巧的转动着手中的银针,缓缓拔出,说了除自家孙女病情外的第一句话。 “照理来说,老夫该称你一声王爷,但有撄宁这层关系在,老夫就托大一回,不拘这些礼数了。” 姜承照目光专注的凝在银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连话都是语气平平的,叫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应该的。”宋谏之神色不动,脊背却在无形间挺直了两分。 他大约知道小蠢货那副冷皮子是从哪儿学来的了,不过她学得功夫不到家,乍看上去,尚有些八风不动的气质,内里却是个一掐就求饶的软货,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 假客气的招呼打完,姜祖父下一句话就锋利多了。 “撄宁这门亲事,我是不满意的,也写信劝过她父亲。这孩子自幼跟在我身边长大,我对她没别的所求,只望她平安、康健、无忧,而不是送给你们做权力斗争的棋子。” 姜祖父手上动作未停,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但他父亲做官太久了,人是这样,站在万人之上太久,心也就变硬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称得上万人至上的,这屋里就有一位。 宋谏之没有应声,只凝神看向榻上人。 撄宁头发拱得乱糟糟的,昨晚宋谏之生疏的给她拆掉发髻,好不容易理顺些,上午又被她翻来覆去的折腾成了鸡窝。 看着她无意识拧起的两根眉毛,再想起她平日皱着眉头气呼呼耍赖的模样,宋谏之长睫微敛,日光斜斜透进来,映在他深黑的眼瞳中,蕴成浓稠的琥珀色。 他眼底的凌厉好似化开了。 藏玉怀姝 第77节 良久,他开口道:“我护得住她。” “老夫知道你眼下对撄宁还算上心,天潢贵胄千金之躯,不顾自身安危守在一小女子身边,换成旁人大约要感恩戴德,觉得撄宁是积了八辈子福,”姜承照轻轻叹了口气:“可在老夫眼里,从来就不是撄宁配不上你。” 他从医多年,看人极准,哪怕晋王掩饰的再好,再少年老成,打照面的时候,姜承照便瞧出他熬了个整夜精神不济。 他不至于昧着良心假装不知道这小子的付出。 现今的情形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 姜承照太知道自家孙女什么脾性了,按照名门闺秀的门槛来衡量,撄宁简直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贤良淑德毫不擦边,怎么看都不像皇家会满意的人选。 幸好,她碰上的是更离经叛道的晋王,又好巧不巧的对上了他的胃口。 但…… “你即便对撄宁有情,老夫也很难不忧心。” 姜祖父将银针归拢回牛皮针袋中,重新把了把自家孙女的脉搏,确认没有大碍后,将她的胳膊掖进被子里。起身直面着宋谏之道:“撄宁不适合养在黄金笼里,她在燕京过得不快活。兼之,人心瞬息万变,王爷哪天对她厌了、倦了,她又该怎么办?” 宋谏之低笑一声,而后抬眼从容道:“您说得对,站在万人之上,人心就会变硬。” 他顿了顿,坦然地迎上姜承照的目光,继续将话说完:“不是什么人都能凿开的。” “老夫只有这一个孙女,若真有那天,天地广阔,还望王爷放她自由。和离也好、休弃也罢,撄宁断不会为了所谓名节声誉要死要活,她想得开,就算是你们二人结的一段善缘。” 姜祖父没回应宋谏之的话,而是趁着机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说完,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宋谏之听进去了,视线却又移回了撄宁身上。 和离?放还自由?想得美。 她这种没心没肺的蠢兔子,就该被锁在笼子里,日复一日,除了他,再看不到旁人,再没有旁的天地可去。 时日一长,即便是核桃仁大的脑子也该长记性了。 宋谏之习惯了独占,如果不能把她锁起来,那就让她惦念着的人都消失,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一刹那。 他天生冷血的脑子里无法遏制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榻上人无知无觉的咂摸嘴,不知又在梦里偷吃什么美味,等人醒了,八成又要想办法琢磨他的钱袋子,撒娇耍赖全部使上,吃不到就暗暗使脾气,在背后悄不作声的冲他挥拳。 如果他这么做了,她对她就只剩下怕了。 宋谏之想到这儿,攥紧的手卸了力。 他微微吊起半边眉稍,按下心中的不快,语气冷淡道:“她是我的人,现在是,以后也是。您想不想得通都一样,但别让她瞧出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结劳什子的善缘,他们是天生的孽缘,注定要捆在一起。 至死方休。 虽然要捆住只不长记性的兔子有些麻烦,但他愿意花费点心思。 总归是笔划算的买卖。 姜祖父听到晋王这不客气的回话,倏地笑出了声。 他看向撄宁的眼神带着点无奈:“就当老夫多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这孙女一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造化。 晋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况且,即便真走到那一天,也未知对撄宁来说是福还是祸。 “至多一个时辰,人就该醒了。”姜乘照撂下这句嘱咐,便准备东西去给难民看诊了。 只留宋谏之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榻上沉睡的人。 —— 撄宁硬生生拖到未时才醒,不是醒不来,是不敢睁眼。 她虽睡得昏昏沉沉,却也记得自己上午吐了宋谏之一身,吐完她是睡得不省人事,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清醒时脑袋便不怎么疼了,只是胃里烧得慌,多半是没吃饭饿的。 撄宁把眼皮撑开道缝儿,瞥了眼榻边的身影,便在心里直喊救命,赶忙合紧眼皮不作声了。 晋王殿下日理万机,总不能一直在她眼前守着吧? 抱着这个念头,撄宁一直拖到未时末,拖得她险些睡过去,身边还是没有动静。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嗡嗡’声。 有蜜蜂从窗户飞了进来。 那轻微的的气流都已经扑在她鼻子上了,眼看就要给她蛰成个红鼻头,撄宁顾不上旁的,极迅速地翻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 嘴里咕哝不清的抱怨道:“你就是这么照看人的,我快被蜜蜂蛰了也不管。”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宋谏之手里掐着从花瓶中取出的紫藤花,懒洋洋的睨着榻上的缩头鹌鹑。 “再敢骗我,活该。” 第88章 八十八 撄宁虽然把脸捂了个严严实实, 但架不住身上的“破绽”实在太多,蜜蜂又一个劲儿围着她后脑勺转,她只能狼狈的抻长衣袖, 巴不得变出戏台子上的水袖, 好完全挡住自己的后颈和耳朵。 蜜蜂轻易不主动蜇人, 是以寻常人瞧见它不大会害怕。 偏撄宁是个例外。 她小时候作得厉害, 干过拿竹竿戳蜂窝的蠢事, 被蜜蜂撵的满街跑, 最后成功收获一只肿耳朵, 还挨了顿训, 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眼下大敌当前,她顾不上旁的, 忙不迭的求饶:“我的错我的错, 我再也不敢了, 你帮我赶走它嘛…求你……” 奈何郎心似铁。 晋王殿下半天没有动作,大有些不管她死活的意思。 撄宁自觉认错态度诚恳, 但在认错没用的情况下,就只能她自己想辙了。 透过衣裳的缝隙,她看准宋谏之站的位置。 然后捂着自己的圆脑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爬起来, 紧紧扒住宋谏之的胳膊。 幸好晋王殿下就站在塌边, 不然离得远了, 她想求个庇护都难。 察觉到他有往后退的意思,撄宁抱得更紧了, 八爪鱼一样。 这般紧贴着, 她身上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免不了被磨蹭。 被咬肿了…… 昨晚做了些什么,她还是有印象的。 异样的感觉传来, 活像是在沙地上滚了一圈,那阵痒麻简直要钻到骨头缝里去。 撄宁脸色一僵,耳朵根儿立马红透了,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含起了胸。 可这点小动作,早就被晋王殿下尽收眼底。 他唇角翘起一点,抬手捏了下她小小的下巴,没用什么劲儿,逗猫似的:“耍赖皮么?” 他不说倒好,一说撄宁又蔫巴了。想起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再看看眼前人毫不上心的模样,她就跟吃了山楂球似的,腮帮子都隐隐泛着酸。 撄宁也想不通,一贯宽厚大度的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点小事上拧巴。 她分明早知道,眼前这尊活阎王是再冷心冷肺不过的了。 但没关系,想不通就不想。 她想不讲理一回又怎么样? 况且,这厮昨天还说得冠冕堂皇。可见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巧言令色! 一瞬间,撄宁脑袋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开口还是气呼呼的,十分不讲理:“我都病的这么厉害了,你还欺负我!想让我被蜜蜂蛰?不可能,我要拉你做垫背的!” 要倒霉就一起倒霉吧! 她这通不讲道理的“乱拳”,偏偏对了晋王殿下的胃口。 宋谏之看下巴快气成河豚的模样,只觉得手痒痒,松开她的下巴颌,狠狠在那气鼓鼓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撄宁被捏的不耐烦了,伸手去抓他到处作乱的指头,反被开了天眼的晋王殿下轻而易举捉了手。 宋谏之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捏紧撄宁的手,指腹划过她修剪齐整的指甲,眸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暗色,快到无法捕捉。 撄宁的指甲算不得长,她本就没有留指甲的习惯,但正因为指甲短,摁在人肩上反而更不怕折,也更用力。 宋谏之无声的活动下肩膀,懒洋洋的接了一句:“就这点胆量,还敢骗我。” 撄宁心虚了下,但她又想到,眼前人估计一早就看透了她的伪装,还故意不戳穿,擎等着看她笑话,那点心虚立马烟消云散了。 “是呀是呀,我胆子小,你胆量大你倒是把蜜蜂赶走呀!” 她悄悄在话里夹带私货。 区区激将法,谁还不会用了? “别动。” 晋王殿下这句话扔过来,撄宁的身体立时僵住了,脊背弓弦一样绷紧了,抱着人的双臂愈发用力,好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微风拂过,衣衫交错。 打远处看,倒像晋王那身藏青蟒袍近乎霸道的将怀中人锁住,只露出一点鹅黄的衣角。 实际上,将人抱得密不透风的反而是怀里这个。 撄宁只觉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时间仿佛被凭空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嗓音颤颤的开口道:“飞走了吗?” “别动。” 又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藏玉怀姝 第78节 撄宁闻言把脑袋垂得更低,这一低头,她才发现自己下巴抵在什么位置,脸跟烧开的水壶一样腾得变红,只差头顶冒热气儿了。 偏偏身前人毫无察觉似的,动也不动,一副正经人作派,倒显得她多心了。 “你快把它赶走呀。” 撄宁实在受不了这淫/靡的姿势,小声催促道:“求你了,快点。” 她就这样窝在人怀里,因为埋头的动作。白皙脆弱的脖颈无知无觉的暴露在宋谏之视线中。 宋谏之没搭理她的话。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搭在少女后颈上,摩挲了两下。 撄宁太紧张了,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连感觉都迟钝了起来,她还以为是蜜蜂落在自己脖子上,直接屏住了呼吸,气都不敢喘,自然也看不到宋谏之扬起的眉毛,和眼底那股压抑不住的邪气。 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后颈上,那截隐隐突出的脊椎骨正蹭在他没有茧子的掌心,像蜜蜂翅膀点过花瓣,留下一瞬暧昧的触感。 像只毫无防备往陷阱里钻的兔子,催动人骨子里的劣根性。 少女细长的脖颈正囚在他掌中。 倏地,他长指蕴着两分力,合掌捏了下去,果然听到了撄宁压抑不住的哀哀叫声。 “啊!疼……你干什么!” 宋谏之眼尾如春风拂水般弯下一瞬,心满意足的松了劲,手顺势而上,摩挲着怀中人熟红的耳垂。 他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乱叫什么?” 撄宁咬着牙想将人推开,但被调教已久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被那一把捏得自顾自软了,尾椎骨窜上阵麻意,腰也跟没骨头似的塌下来。 宋谏之手上没用什么力,但架不住撄宁躺了整整两天,本来脖子就又酸又麻,浑身上下乏得厉害,眼下便更没力气。 “不要脸!” 撄宁就是再傻,现在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咬紧牙关,气鼓鼓的回过头。 果不其然,身后早就没了蜜蜂的踪迹。 她顾不上那团软乎乎的,被人捏在手里戏弄的耳垂肉,用脑袋狠狠往前撞去,正撞在男人精壮有力的腰上。随后迅速地反手撑着床榻,磨蹭着往后蹬了两步,拉开段安全的距离,瞪着面前人。 耳垂红的像石榴籽儿,乌溜溜的圆眼睛满是警惕。 真是纳罕,她撄小宁自认脸皮够厚了,没成想,世上还有他这般脸皮厚得浑然天成的人! 她拧着两根细细的眉毛,一脸鼓气的傻模样:“你骗我!亏我那么信你。” “嗯?本王何时骗你了?”宋谏之故意拖长了尾音,微微挑起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愉悦和戏弄。 “你……”撄宁默默抿住嘴,在脑海中逐字逐句回想过方才的对话,然后生气的发现,他确实没说什么骗人的话。 他只是说了句“别动”来吓唬人,自己就真老老实实的不敢动弹了。 撄宁恶狠狠瞪了宋谏之一眼,深觉这人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戏弄人的恶意。 更气了。 她鼓着脸默默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自馁的说起了丧气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所以才老是这样欺负我。” 不过,撄宁的丧气只维持了一瞬,在心里记好小账后她又重拾了信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小心一点。” “这也算欺负?”宋谏之眸色沉沉,含了点热,意味不明看向她,不紧不慢的抛出后半句:“那我就是欺负你,如何?” 他躬身缓缓逼近了,近到呼吸声交错,不分彼此。 撄宁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倒影,莫名生出的委屈如蒸笼里的水雾,刚掀开便飘散了。 她长睫颤颤,锯嘴葫芦一样,不肯再说话了。 良久,才从犄角旮旯里慌乱的捡起一句:“你离我远点,被传染了可别怪我。” 话没说完,门便被敲响了。 明笙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传来:“小姐,白粥熬好了,你少喝一……” 明笙从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恨自己腿脚利索,她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低头道:“奴婢告退。” “我饿了,我要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进来吧。”宋谏之没事人似的站起身,语气冷淡的开了尊口。 明笙对上自家小姐求救的眼神。 两位主子都发话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您现下不能进荤腥油腻,容易不克化,喝点白粥垫一垫吧。” “好。”撄宁悄咪咪瞄了宋谏之一眼,这会儿也不挑了,拿出把脸埋进碗里的架势。 直到人走了才敢抬起头。 分明没做错什么,心慌个什么劲啊? 她拍了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腹诽道。 活阎王走了,屋里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撄宁喝完粥,又从托盘里捡了颗又大又圆的山楂丸,填进嘴里,酸的眯起了眼睛。 明笙明显松了口气,开口道:“少爷挨了好一顿训,您以后可不能再贪嘴了。” “啊?什么挨训?”撄宁歪着脑袋,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絮絮叨叨聊了半刻钟,撄宁才知道自己是贪嘴引发的食烧,还有阿耶回来的事情。 她悻悻的挠了挠头,闹了出乌龙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我说这次醒来为何不难受了……” 话音刚落,她又追问道:“我小时候患过疫疾?我怎么没印象。” “您当初年纪小,二少爷都不记得呢。” “哦……” 撄宁越想越觉得,宋谏之那厮是故意的,她说自己病得厉害也不见他反驳,等着看她笑话呢。 她隔空冲人挥了挥拳头,而后‘咚’的一声跳下床。 “阿耶刚从邹县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去看诊,太辛苦了,明笙你去买条大鱼,我下厨给他做鲤鱼脍吃。” —— 泸溪疫疾发现的还算早,衙门又及时将患病的人分开,所以情形并不严重,至于难民如何安置,一时还无法解决。 私盐井的案子收了尾,窝在姜宅这两天,撄宁将背好的账簿尽数誊抄下来,明日便启程回京了。 熬过两天荤腥不见的日子,她是头不疼了,胃也不难受了。 回京前,能开荤的这一天,正好赶上五月初五。 泸州的端午格外热闹,从未时开始,河道上就飘起了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赛龙舟夺彩头,大街小巷人挤人,直到桥边都是青色的伞棚,风亭水榭上灯烛通明。 晋王殿下不爱凑热闹,但撄宁喜欢。 她深知,照宋谏之的小心眼儿,自己不爱凑热闹肯定也不会让她去,于是整天都装得安安分分,前一夜被摁着折腾到三更都没翻脸。 下午等宋谏之去了州衙,她才悄没声儿的溜出府,拉着李岁一起在市集上闲逛。 李岁和父亲团聚后,暂时落脚在州衙安排的临时棚屋。 六七月是泸州河汛期,他父亲应衙门召令去修筑堤坝,也算是个吃饭的营生。 撄宁去找人时,李岁高兴地笑眯了眼,在他身上少见的纯粹笑意。 俩人从东街吃到西街,羊肉小馒头、冰糖绿豆、荔枝膏,边吃边逛,到了正经用膳的点儿,只能对着一桌子菜干瞪眼。 第89章 八十九 聚芳阁占了西街最当中的位置, 四方立角的气派牌匾正对着泸州河,赶上端午这般热闹的时候,酒楼老板哪能错过敛财的机会, 特意请了外来的戏班在门口搭台唱戏。 南城楼子突然关门, 在城中掀起了一波热议, 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 有说班主嫁人不能再操持戏院的, 有说戏班迁往外地的, 还有消息灵通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南城楼子是被衙门查封的。 毕竟南城楼子平日里不接男客, 除却些香艳的市井流言,与他们的日子并无增彩。 话说到这儿, 便没人再接了, 徒留下一阵长吁短叹。 撄宁作为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 还是发现南城楼子辛秘的“大功臣”,听见这些议论只是抿紧了嘴。 放在两月前, 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 人心不足蛇吞象, 古来如此。 不过她只是小小的唏嘘一会儿, 没多久就把心思放在了戏台上。 李岁担心阿爹挂念, 吃完饭便早早的回了家, 并且极其坚决的否定了撄宁要送他回家的念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板着张稚气的脸,认真到眉头都皱起来。 撄宁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忍着笑道:“那我再给你买斤龙须酥, 你带回去慢慢吃。” 阿耶回来,她撄小宁也是有靠山的人了!穷光蛋变阔佬儿, 出门前她特意把钱袋子装的鼓鼓囊囊,豪气得很,自然不疼这三瓜俩枣。 李岁却摇了摇头,他垂着脑袋憋了半天,才极小声地开口:“这段时日,多谢你。”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耳朵却把人出卖了,红的跟街上的灯笼一个色儿。 “姐姐……” “大约是近墨者黑,撄宁无形之中也多了个爱看人出洋相的习惯。她低着头,故意问道:你叫我呀?” 面前的小孩儿脸色一僵,撄宁还以为他要否认,却见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手中是一条五色百索,编的不算漂亮但可见认真。 “这是我跟同一个棚屋的阿婶学的,送给你。” 李岁的目光匆匆扫过撄宁的手腕,她腕子上已然系了两根百索,其中一根还挂着精致的金铃铛。他咬咬嘴唇,在下唇留了道白色的痕迹:“……我买不起旁的,你可以不用带……” 他知道自己送的东西拿不出手,是以提早给自己的话打好补丁,面前却忽然伸过来只手。 “那你给姐姐系上嘛。”撄宁半点不客气的笑纳了姐姐的称呼,甚至有点得意的扬起下巴。 李岁垂下眼,小手往衣襟上蹭了蹭,而后神色紧张的给面前人系上百索。 藏玉怀姝 第79节 好人会长命百岁。 这是阿爹教他的道理。 李岁原是不信的,他们一家虽不算什么大善人,但也绝没做过恶事,为何就沦落成这般。 但今日,他想信一回。 他认认真真的给撄宁系好百索,垂着头抽了抽鼻子,飞速道:“我回家了,一路平安。” 说完不等撄宁反应过来,便一溜烟的下了楼,跑进了人群中看不见踪影了。 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切实生出要离开泸州的实感。 在泸州的这段日子,虽然危机四伏状况百出,但也自由自在。 她可以不用顾忌旁人脸色,满大街的闲逛,不用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出行都能坐轿,不轻易抛头漏面,每隔段时间还要进宫听一番教诲。晃了晃手腕。比起在燕京过金银堆砌起来的日子,她情愿在泸溪当个小穷光蛋。 想到这儿,撄宁晃了晃手腕上的百索,意兴阑珊的从油纸包里拿出枚鲜花饼。 虽没大有心情,但食欲很快恢复了。 恰在这时,戏台前传来一阵叫好声。 撄宁靠着栏杆,抻着脖子往下看,奈何她坐在三楼戏台正上的位置,只能看到人黑压压的头顶。 她素来不爱看戏,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委实无法欣赏,但眼看着自己要回京了,往日不爱看的热闹也成了稀奇景儿。撄宁拍拍手上的糕点渣。拎着油纸包下楼往人堆里扎。 没成想,撄宁来凑热闹不要紧,可这一凑热闹碰上了熟人。 还是位有些尴尬的熟人。 只有几日不见,徐彦珩却瘦得明显,清隽的面庞上两颊微微凹陷。 他沉默如松,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撄宁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两人幼时也有亲密无间的时候。她大哥性子古板,差的年龄也大,二哥小时候不爱理她这只跟屁虫,只有徐彦珩,愿意带她出门玩儿。 徐彦珩在姜家家塾求学,每日来都会给撄宁捎点零嘴,麦芽糖、驴打滚、杏仁糕。 撄宁自然也最爱找他这个哥哥。 但随着年龄愈长,徐彦珩待撄宁的态度不再似幼时热络,两人见面的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 男女之防,在所难免。 但撄宁不懂这些,也懒得理会这些“规矩”。 家塾下学后,她拦在了徐彦珩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直愣愣的梗着脖子问人家:“徐哥哥是讨厌撄宁了吗?所以才要躲着我走。”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徐彦珩讷讷半天,也只红着脸挤出一句“没有”,讲不明白原因。 撄宁虽然心宽,也不是爱用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性子,她权当徐彦珩那句“没有”是客套话,也不再缠着他。 后来,她被接回燕京,斩断了最后的联系。 凭撄宁的粗脑筋,自然意识不到少年情愫有口难言,她只可惜自己少了个玩伴。 眼下在返京的前一天相遇,不说两句实在不合适。 撄宁抿了抿嘴,眼神左顾右盼,又从油纸包里摸出块鲜花饼,一副很忙的模样。 徐彦珩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撄宁只能强忍尴尬把这出独角戏继续演下去,她掂了掂脚看向戏台。 “这是唱了出什么呀?” 她没有唤人,徐彦珩却自然地接道:“霸王别姬。” “哦哦……”撄宁点头如蒜捣,往嘴里填吃食的速度更快了些。 堵住嘴就不用说话了。 也不知道那尊活阎王回府没有,发现她偷溜出来会不会生气。 撄宁脑袋里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却被身旁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抱歉,盐场之事,我不是有意相瞒,只是担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唐突了。” 徐彦珩声音极轻,淹没在喝彩声中,撄宁却听得格外清楚,她摸了摸耳朵,有些痛恨自己灵光的耳朵。 她虽然在这事上别扭过一下,但只是想不通徐彦珩在盐场的目的,他解释过自己就明白了,从没有怪他的意思。于是撄宁认真的摇了摇头,圆眼睛里满是真诚:“没什么呀,你信不过我们很正常。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撄小宁才不是黑芝麻汤圆那般斤斤计较的人! 撄宁无声地挺起小胸脯,深觉自己此刻比晋王殿下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她这厢正暗暗自得,完全没意识到她和宋谏之在一条船上待久了,那句“我们”有多自然。 徐彦珩没有接话。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撄宁瞥一眼他的脸色,含泪揽下安慰人的活儿,结结巴巴道:“我说真的。换成旁人,不外乎各扫门前雪,你……你甘愿为他人冒着性命风险……” 哼哧了半天,还没说明白,她只能干巴巴的补充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戏台上正唱到“宽心饮酒宝帐坐”,扮虞姬的旦角盈盈一拜,起身脚步轻快的行至鼓边,手腕翻转间,两柄宝剑拿到了手中。 边鼓声随之变得激烈,‘虞姬’的脚步随着鼓声节奏,一踮一放,原地转身,身姿轻盈似飞蝶,而后行至“项羽”面前,提剑抬腿,耍了个回花。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喝彩。 “但是我来得晚了。”徐彦珩低声道,尾音轻不可闻,像一声叹息消散在热闹里。 不管哪件事,都来得晚了。 人群不知何时起了骚乱,前头的人往后踉跄着,结结实实踩在撄宁脚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心思想身旁人的话。 徐彦珩见状赶忙抬起手格挡在她面前,暂时抵住前面人的脚步。 脚得了救,撄宁低头活动着脚腕,两根细软的眉毛皱巴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果然,有些热闹凑不得,现在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撄宁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掬一捧辛酸泪。 她低着头,并未发现台上的异样。 只听得耳边传来声脆响,一痕雪亮银光撩过人群,只冲着她门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后方射来一点寒光,挟着撕裂风的锐利,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寒光褪去,羽箭撞上剑尖,“锵”一声过后,双双落在人群中。 惊叫声四起,人群如鸟兽散,撄宁一下子懵了,对上“虞姬”锁定猎物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人要取她性命。 “走!”徐彦珩摁着她脑袋,将她挡在身侧,想拉着人躲进慌乱的人群中。 “虞姬”手中另一柄剑也飞射而来,正截在他们要去的方位。 撄宁咬牙把徐彦珩推开,来不及犹豫便抱头蹲下。 被人踩上几脚也比命丧黄泉要强! 她下意识闭紧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而是被人猛一把扣进了怀里。 正脸结结实实的撞在男人胸膛上,撞得鼻尖发酸,泪珠不受控制的盈满眼眶。 银光交错,一柄长剑偏了方向,狠狠扎进土地里,剑身尤不甘心的震颤两下。 “如此急着送死,本王下次不会再管你。” 第90章 九十 宋谏之话放得狠, 手上用的力道也毫不逊色,几乎是揽着撄宁的腰将人折进了怀里。 某只呆鹅懵头懵脑的挨了这一下子,只觉鼻梁都要撞歪了。 和她一身的软肉不同, 宋谏之身上硬的堪比城墙, 迎面撞过去那滋味, 和以脸抢地差不了多少。 撄宁没功夫安抚自己可怜的鼻梁骨, 她顶着脑袋上能杀人的凛冽目光, 两手下意识一绞, 宛如秤砣般挂住了晋王殿下的脖颈。 脚步繁杂、没头苍蝇似的人群中, 有五六人得了讯号, 目露凶光,极为明确地逆流向前, 往中心靠拢, 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这般危急的时刻, 撄宁扒紧了眼前人的肩颈,竟凭空生出些安心来。 天可怜见。 只要活阎王在身边, 很难找出比他更可怕的人。 至于他那句有些刻薄的话,撄宁一向擅长自己哄自己,权当没听见是了。 她垂着脑袋专心当缩头乌龟, 余光瞥见后方一刺客疾冲而来, 面前人偏偏还是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撄宁急声开口:“小心背后!” 刺客的面庞在灯笼红晕映照下恍若鬼魅, 他手中紧握短刃, 脚步匆匆间,一线寒光照进眼底, 眼神中孤注一掷的狠意分外显眼。 撄宁紧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 宋谏之反手挽作剑花,银刃卷携着烈烈风势, 横至身后。锵地一声,刀刃交错撩起细微的火星。断刃被挑起至半空,用了力的剑刃将它狠狠别开,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锐器没入血肉的闷响,激涌的血喷洒一地。随后□□重重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宋谏之周身萦绕着冷凌的杀意,如玉的面庞上却是轻描淡写的冷漠神色,唯有眼底翻涌着溢出一点嗜血的戾气。 他收剑时微侧了剑刃,手腕一翻,剑影掠过身侧借机偷袭的人,一剑封喉。 那刺客手中的剑刃掉落在地,他慢半拍地捂住脖颈,却捂不住往外激涌的暗红血液。 人群中传来惊声尖叫,有人大喊杀人了,离得近的人被溅了满脸热血,吓得两股战战瘫坐在地。 撄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刚想抬头看一眼晋王殿下的脸色,双脚便骤然腾空。 宋谏之足尖一抵,挟着人踏上戏台的围栏,随后沿着围栏疾奔两步,身影掠行之快,只能看到残影。顷刻后,飞快的借力攀至水榭檐角。 此时,躲在暗处的影卫也现了身,刀下没留活口。 甘愿冒死前来行刺的,都是“没长舌头”的死士,问也无用。 到了这种时候,问与不问,没什么分别,幕后主使只会是那一人。 况且,还有最紧要的,这伙人碰了晋王殿下的逆鳞,即便他对幕后之人不知情,也无法容忍他们多苟延残喘哪怕一秒。 藏玉怀姝 第80节 宋谏之以剑抵地,敛着眼望向下方,一抹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滑落,拖出道妖异的红痕,最后滴在水榭的琉璃青瓦上,溅出一点血花。 他俊美的面容被月光映照的如玉白皙,肌肤如同拢了层浅薄的釉质,瞧着不似真人,眸中还蕴着尚未褪去的邪气。 微风拂过,吹起少年鬓角的一点碎发,而后在夜雾中轻轻落下,生怕惊扰了什么。 宋谏之神色淡漠的看向怀中人。 撄宁如有所感般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心虚的那一个先偏过了头。 撄宁向后站了一步,刚要落脚便察觉出后脚跟找不到落点,眼看着就要踩空,她忙不迭的揪住宋谏之的前襟,硬生生给人把衣领扯散了。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心有余悸的低下头,只见他们俩人正站在水榭的一处檐角,她身后便是泸州河,但凡往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 撄宁瘪着嘴刚要发脾气,忽然联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当下的处境,瘪起的嘴巴立时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有些心虚,干巴巴的嘿嘿一笑,拍起了眼前这尊活阎王的马屁。 “多亏有你,不然我怕是要遭大罪了。” 没人接话。 “你剑耍的太厉害了!” 还是没人接话。 撄宁硬着头皮继续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就被她囫囵吞回了肚子里。晋王殿下的剑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话说出来不像恭维,倒像是讽刺了。 她扒在人身上的手紧了紧,生怕惹得这厮一个不高兴把她扔在原地。 宋谏之仍旧一言不发,眼神却锐利得很,只差在她值钱的脑壳上戳个洞。 虽然撩老虎屁股的次数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但撄宁实在没学会该如何哄他,总不能在寒风凛冽的屋顶扒掉衣裳行苟且之事吧。 他们现在的姿势已经不大体面了。 她的视角看不到宋谏之虚揽在她后腰的手,于是生怕掉下去,两只手紧紧扒在人身上,微仰起头,踮着脚。 从远处看,倒像是撄宁在撒娇耍乖。 夜风轻啸,街市的喧闹声稍低了些,但不改纷乱。 徐彦珩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站在原地遥遥望向少女,看到两人紧紧相依的模样,他嘴角扯出个分不清是释然还是落寞的笑,转身没入了人海。 因缘际会,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事情。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投去一瞥,眸中杀意迸现,转瞬,又被怀中人小小的叹气声吸引了注意。 “我错了嘛,我不应该瞒着你出来……”话说到一半,她又连忙打了个补丁:“也不算瞒着你,你去州衙了……衙门断案也没有这么武断的,总得听人解释两句。” 宋谏之压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不着四六的几句话打散了,神色也变得懒洋洋的。 他霸道独占惯了,向来厌恶旁人觊觎他的所有,但怀里这块木头脑袋还没开窍,显见没分半点心思在那位‘兄长’身上。小王爷有千百种手段取人性命,可无外乎会将他心头这只呆鹅推远。 得不偿失的买卖,他懒得做。 “行。” 撄宁正垂头丧气呢,只听眼前人不冷不淡的抛过来个字。 晋王殿下纾尊降贵开了口,她连忙抬起头,眼里的感激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撄小宁竟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罪过,罪过。宋谏之救了她的性命,还没有怪她偷溜出来,只是给她甩了一小会儿的冷脸。 她眼巴巴的开了口:“你不怪我啦?那我们快下去……” “本王说‘行’,”宋谏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里浮了点玩味的笑:“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可以开始了。” 撄宁满腔感激正熊熊燃烧着,忽然被一盆冷水尽数浇灭了,还有点火星不甘心的想烧起来,她在心里暗暗上脚碾了两下,这便只剩下飞灰了。 她被噎了一下,眼神溜来溜去也想不出主意,只能老实的听从发落:“我编不出来,你骂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好似等待发落的囚犯。 最多就是被他刻薄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平日里嘴就毒得厉害,她早就习惯了。 撄宁暗暗给自己鼓气,屏住呼吸,等着刻薄话从头顶砸下来。 半晌,她刻薄话没等到,气儿倒是有些喘不过来了。 阎王转性儿了?撄宁默默生出点希冀,又不敢想得太美。 她深吸口气,长睫颤颤睁开了眼,正落入宋谏之深潭般幽深的眼眸中。 他的眸子在月光映照下,隐有华光流转,只嵌了一个小小的她。 如此近的距离,近到呼吸交错。 撄宁觉得自己搭在宋谏之身上的手,像被狗尾巴草挠了一下,隐隐发痒,说不分明,粉白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你不说话,那这件事就过去……” 她刚要说点扫兴话,打破这难熬的暧昧,忽然觉得腰间一痒。 只见宋谏之反手持着剑柄,正抵在她小腹上。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圈着剑柄绰绰有余,修长的四指戏耍似的松开又圈紧。 昨晚,这只手握住她脚腕时也是这般模样。 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手腕上的青色脉络格外明显,这番近乎狎/昵的动作也无处可躲。 剑柄好似刻意折磨一般,极缓慢地向下划动,最后落在她腰下寸许的位置,抵着那处软肉不动了。 铁剑的凉意透过柔软轻薄的夏衫,颇有威慑力的落在皮肉上。 方才还是用来取人性命的剑,眼下竟被用在了这种地方。 撄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撅着屁股笨拙的往后躲,可她后退一寸,剑便向前一寸,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躲什么?” 他还要问!他还有脸问! 剑柄虽未及耻骨,但意味分明。 撄宁有一肚子脏话想讲,却只能期期艾艾看向宋谏之,小声告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哪回是假知道?”宋谏之没错过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他压下涌到喉咙的笑,挑了半边眉不紧不慢的开口。 她最近认错的次数委实有些多。 撄宁深知自己干巴巴的保证,已经无法打动面前人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抻着脖子往宋谏之脸上亲。 她的模样有些狼狈,脊背往后拱起,脑袋又要往前伸,煮熟的虾子一般。 还没等亲到人呢,撄宁脚下陡然一滑,措不及防的仰头倒了下去。 她人是要倒了,手却灵活得很,还在百忙之间抓住了罪魁祸首的衣领,将晋王殿下本就宽松的衣领扯得更开,颇有点春光乍泄的意思。 宋谏之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唬了一下,干脆顺势抱着人落脚至水榭中。 撄宁维持着仰倒的动作,脚后跟好不容易蹭到了地,抓着宋谏之的手愈发用力,想调整姿势站起来。 “哎呀!” 她脸颊被砸的骤然一疼,痛呼出声。 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先是砸到她身后,随后落在地上,更有狡猾的钻进了她衣领中,带着点温热。 劈啪作响。 撄宁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咕噜咕噜滚了满地的炒杏仁,再一抬头,就是晋王殿下那张黑似锅底的脸。 大难临头之际。 撄宁脑中关窍一开,忽然想起来,昨晚入睡之前,她还没想着暗度陈仓偷溜出来,而是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絮叨后日回京就再也吃不到云桥铺的炒杏仁了。 暗搓搓的表示自己今天想出来玩。 晋王殿下当时毫不客气的亲身上阵,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撄宁本以为这事没了后续,炒杏仁本是她随口提的接口。今晚逛街市被热闹迷住了眼,自己都忘记了这一遭。 可宋谏之今晚来找她,怀里就揣着刚出锅的炒杏仁。 有个杏仁打她衣领没进去,又阴差阳错的从袖口滚出来。 撄宁反手接住了,一点珍贵的熨贴的温热,被她握在掌心。 第91章 九十一 半个时辰前热闹的街道, 现下已然人迹寥落。 影卫将此刻的尸首处理完便没了踪影,街道上只剩下几个不得不路过的行人,和唉声叹气的酒楼掌柜。 撄宁呆呆的站着,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只觉刚安分下来的那颗脏器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像被人蹬了一脚的兔子, 不听她的使唤, 没有章法的四下乱跳。 夜风很静, 但威力不减, 她甚至怀疑风会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递到宋谏之耳边, 于是掩饰的蹲下身子, 开始捡地上的杏仁。 还没来得及多捡几个呢,就被人不客气的提溜了起来, 吓得她手一松, 刚捡起的炒杏仁又滚回地上。 撄宁有些呆的抬起头, 正面上晋王殿下冷刀子似的眼神。 她却莫名的,不大畏惧了。 不是从此刻开始, 好像已经有段时日。宋谏之眼神再冷嘴巴再毒,她也没有那种后脖子凉飕飕的感觉了。 初时,她是真的畏惧在这厮手中丢了性命, 在他面前只能谨小慎微夹好尾巴;如今, 她胆子不知何时被养大了, 比起豹子胆也不遑多让, 虽有害怕,却是害怕他折腾自己的手段层出不穷, 而非担忧自己的安危。 撄宁暗暗抿住嘴巴, 在心里有些别扭的打了个补丁,甚至在方才的危急时刻, 只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已经觉得心安了。 这份心安,大约不是句轻飘飘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就能解释了的。 撄宁傻乎乎的看着宋谏之的眼睛,他的目光好似生出了丝线,将她紧紧缠住了。 撄宁在静默中生出一点心慌。 藏玉怀姝 第81节 她隐约看见自己正站在个岔路口,面前摆着两条路,脚下这小小的一步选择,面临的将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她还不知该如何选。 于是只能咬着嘴唇不吭声。 撄宁正在这犯着拧巴劲儿,宋谏之却忽得抬手,捏住她软乎乎的脸蛋,硬生生把美人捏成了小鸡嘴。 “唔……” 宋谏之语气冷凌凌的,开口就给撄宁扣了一口大锅:“巧言令色的小骗子。” 撄宁攥着他的手腕,让自己被捏成露馅豆包的脸蛋解脱。听到他说这话刚要反驳,脑筋一转,陡然反应过来,宋谏之指的是她昨日随口编的话头。 什么想吃炒杏仁。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背后无形的大黑锅变得更沉重了。 不知晋王殿下有意还是无意,他松手时,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蹭在她下颌那块软乎乎的痒肉上。 撄宁瑟缩了下,还不等开口,对面人又甩过来一句。 “你是拿定我不会怎么着你,才这般胆大包天?” 颇有些算总账的意思。 撄宁只听"哐哐"两声,背后又多了两口黑锅。 她仿佛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施展,顿时背也弯了腰也挺不直了,顶天立地不起来了,只能可怜巴巴的给自己找补。 “我也给你捎的吃食,苏记的鲜花饼可是泸州一绝……” 她边说着,边去找那份被她吃掉大半的鲜花饼。 直到这时候,撄宁才发现自己右手空空,左手的包袱里攥着颗杏仁。 劳什子的鲜花饼,早在刺客动手时就被她扔到了地上,眼下只怕打着灯笼去着,也找不到几块鞋底缝隙里掉出的碎渣,喂蚂蚁都不够。 撄宁干巴巴的尾音北风吹散了,她恨不能自己也变成渣北风吹散。 眼看宋谏之抬起了手,不等脑瓜崩弹到自己头上,她就迅速抱住了他的胳膊,仰头露出个讨好的笑。 晋王殿下今晚先是神兵天降,后又给她带了吃食,撄宁想抓人小辫子都抓不到,反而自己的小辫子长了两米长,正叫人踩在脚下。 她心亏得厉害,只能乖乖认栽。 撄宁抱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手腕上的金铃铛传来“叮铃”一声响,她刚回神似的,将下巴点在宋谏之胳膊上,小声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宋谏之侧眸看向自己身边的人,仿佛被只毛茸茸的猫儿蹭了下,嘴角不动声色的翘了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却缓缓眯起来,营造出一副“审视”的模样。 撄宁的豆子脑袋,只够看出小王爷眼中的不信任,没看出他的矜贵装样。 顿觉自己被轻视了,松开他的胳膊动衣袖里掏出个物件。 是一根百索。 “我好不容易编的……”撄宁见他不说话,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我给你戴上。” 百索是她中午编的。 照习俗应该昨晚就编好,但她昨晚被折腾的只会说胡话了,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反倒是中午出门之前,她福至心灵,颠巴颠巴的跑去跟明笙学如何编百索。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小东西能哄住晋王殿下,叫他不至于太计较自己偷溜出去玩的事情。 所以,哪怕十根手指头快绞成了结,撄宁还是努力编出来一条。 果不其然,派上了用场。 撄宁此时有些当着关公面前耍大刀,偏偏还耍成了的得意。她骄傲地翘了尾巴,谁还敢说她笨? 她撄小宁不是一般的机灵。 宋谏之眼底浮了点清浅的笑意,嘴巴却不饶人:“你就拿哄小孩儿的东西应付本王?” 话虽这么说,手却诚实的伸了出来。 撄宁垂着脑袋努努嘴,边给他系百索,边表情夸张的无声重复“你就拿哄小孩儿的东西应付本王?”。 没成想,她呲牙咧嘴的表情还没收起来,就被人掐了脸。 她表情一僵,有点傻眼,头低不下,就垂着眼可劲往地上瞅,只差把自己瞅成对眼。 “胆子肥了?”宋谏之微哑的嗓音里含了点热,用那种打量猎物的眼神一寸寸刮过撄宁的脸,像是在盘算如何将手里的兔子剥了皮,架到火上烤。 撄宁扯出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今夜有点冷,给我把脸都冻僵了,我们快回府吧。” 宋谏之斜她一眼,开口道:“是时候紧紧皮子了。” 撄宁一只手还搭在宋谏之手腕上,被他反握住捉在掌心,指腹摩挲过细腻的肌肤,一点点撬开蜷缩的指尖,既暧.昧又强势的插/进她的指缝里。 分明再旖旎的事两人都做过了,撄宁却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点羞涩,眼神到处乱瞄,比春日的柳条还不老实。 宋谏之灼热的目光就落在她脸上,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撄宁的心跳重又急促起来,余光瞥见了小王爷的嘴唇。她如同受到指引一般,踮着脚亲了上去。 唇齿相贴,呼吸纠.缠。 热意在脸上烧起来,好像火星掉进枯草,迅猛且不讲道理,红,自耳垂一路攀进衣领里,再深处便看不见了。 她直直落入少年卷着旋涡的双眸中,垫脚愣在原地,不知自己方才受了什么蛊惑,向往后撤,又觉得太怂,便十分敷衍的舌忝了下他微微闭合的唇缝。 一个不大体面的吻。 撄宁刚要往后退,脑袋便被人从后摁住了。 宋谏之显见不满足于这个敷衍的吻。 他的手从怀中人毛茸茸的乌发缓缓往下滑,最后落在少女白皙的后颈上,拇指带着两分力,摩挲过她耳后那块骨头,磨出一片姹红。 温热的舌尖熟门熟路探进撄宁的唇,与她怯生生的舌尖缠在一起,唇肉在纠.缠中逐渐变得湿/红,泛起一点晶莹的水光。 他完全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掌控者姿态。 撄宁有点喘不上气,哼哼唧唧的把人推开了。 可嘴唇刚分开,视线又纠缠在了一起,暧.昧无声地发酵。 撄宁听见了两道不同心跳声,还疑心是自己听错,呆呆地伸手摸上面前人的心口。 没听错。 她手下就是宋谏之有力的心跳声。 凉风拂过,撄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从‘着魔’的状态拽回神思来,她从胶着中移开目光,舔了舔微肿的嘴唇,随后若无其事的站直身子。 “小狗么你?”宋谏之俯身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这是说她刚才没头没脑舔人的那一下。 撄宁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打了个哈哈:“走走走,回家。” 说完把仅存的一颗炒杏仁填进嘴里,转身阔步走到了前面。 她后脑勺有点碎发散落下来,扎进后颈的衣领中,被灯笼铺上了暖金色,落入宋谏之眼中。 头发和它主人一样的不安分。 宋谏之垂眸,长睫却掩不住眼尾溢出的笑意。 某只呆兔子脚步蹦蹦跳跳的,和他缠在一起的手也跟着晃来摆去。 宋谏之脚步沉稳的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的姿态,偏生他腿长,走一步顶撄宁蹦两步,步调倒莫名的和谐。 月光无声,铺满在他们归家的路。 等两个人不紧不慢的回到姜宅,已经到申时末了。 前院里掌了灯,再加上皎白的月光,将院中一草一木都照的分明。 姜祖父就坐在院中石桌旁,桌上是杂乱堆放的药材,他正一点点的梳理分类,听见门口的动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他拍掉手上的药渣,站起身道:“撄宁,跟阿耶来,阿耶有话同你说。” 撄宁脑筋简单,阿耶这几日因为疫疾的事儿,忙的整日不见人影,祖孙二人都没来得及说点体己话,眼下正是个说话的好时候。 她闻言正要喜滋滋的往前走,却被宋谏之不动声色的挡在了身后。 姜承照把这小子的动作尽收眼底,太阳穴跳了跳,嘴上却还唤着自家孙女:“撄宁来。” 撄宁没察觉到宋谏之的意思,而是冲他眨巴眨巴眼,眼尾闪过点愉悦的蜜光:“你先回去休息。” 早点休息好。 最好在她回屋时睡得不省人事。 撄宁说完便侧身从他身边溜过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家阿耶身后去到书房。 宋谏之盯着撄宁蹦蹦跶跶的背影,眸色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 “那小子待你可好?” 这是姜承照进书房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撄宁先是迟疑的点点头,停顿后,又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她非常没良心告起了晋王殿下的小状:“不好。” 她是被阿耶娇养大的,有个现成的撒娇机会怎会不用?当下便瘪了嘴,一副受气的小模样。 姜祖父只消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孙女话里的水分有多大。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撄宁,开口道:“既然如此……我给你父亲修书一封,同那小子和离吧,你父亲若不肯同意,我就一头撞死在家里,不孝的名声传出去,他的官生也就到头了。不敢不听。” “啊……也,也不用。” 撄宁傻眼了。 先不说她和宋谏之的契约只有一年,即便没有这份契约,她当时既嫁了,就是不想叫阿爹为难。 撄宁脑筋飞速的运转起来,想找个合适的理由把话圆回来。 低个头的功夫,便听到了自家阿耶的笑声。 “阿耶,你唬我!” 撄宁气呼呼的坐到祖父对面,胳膊往桌上一圈,红着脸把下巴埋进了胳膊里。 藏玉怀姝 第82节 回应她的是落在头上的一只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撄宁偏过头,小小声的解释道:“他虽然脾气有点差,有点小气,心眼多得像马蜂窝……”,她掰着指头数完宋谏之的缺点,再拧巴的补充一句:“但对我,也没有那么差。” “撄宁,阿耶没有唬你。” 姜承照却回应她这些拧巴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郑重:“阿耶说的是真心话,我很后悔当初没拦住你父亲。” 向来都是精神抖擞的老人,头一回,目光中露出这么明显的疲惫。 “阿耶……” 撄宁不知祖父神情为何如此严肃,不知所措的唤了他一声。 “阿耶只想你平安快乐。那小子所图为何?你可有想过?他若是想要那万人之巅的位置,难道还要你陪他一起,被锁在深宫里?” 这句话仿佛扣在了撄宁心上,直到回屋,她还有些魂不守舍。 她推门时感觉到了阻碍。 一进屋便看见宋谏之立在门边,皂色的靴子尖就挡在门缝上,微挑的眉眼带了点挑衅:“我还当你们爷孙要诉衷肠到三更呢?” 撄宁乌溜溜的眼睛瞥他一下,嘴唇无声张了张,到底没有说话。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巴比脑子快,顶了回去:“想自己霸占我的床榻,别做梦了!” 她蹭蹭蹭跑到榻边,踢掉鞋子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只露出颗毛茸茸的脑袋。 身后宋谏之却微微眯起眼,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不过她肚子里装不了二两油,没一会儿准要抖擞出来,所以他并未多问,擎等着撄宁自己憋不住讲。 就在他脱掉外衣躺下时,身边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自言自语似的。 “已经五月了哦,时间过得好快……” 这话说出来,撄宁自己都有点虚,来泸州这大半月,她的遭遇丰富到令人咋舌,一天过的比寻常人一个月还精彩,哪来的“快”? 宋谏之却立时摸透了她的心思。 他们二月成婚,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离来年二月愈来愈近。 见他不说话,撄宁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心翼翼的补上句更明显的暗示:“原来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她眼前便一下子变暗了。 宋谏之一手虚虚撑在她身侧,一手捏住了她的肩膀,语气平淡的反问:“是吗?” 他的目光隐在迷朦的暗影中,撄宁辩不分明。 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酸软地想泡进了酒缸里。 “听你的意思,是盼着过得更快些?” 宋谏之这话说的太锋利了。 撄宁垂着眼,窝在他身.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攥着被子的手心紧张的出了汗,脸鼓成了皮球,半晌才泄气般的开口:“我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晋王殿下那冷血的脑袋在她沉默的时候,闪过了多少个可怕的念头。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与即将冲破理智牢笼的怪物擦肩而过。 多么惊险的时刻。 但她全然不知。 甚至还在怪物眼皮子底下走了神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不想了。 撄宁秉持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缩头乌龟能多当一时就赚一时”的念头,决定放过自己今日劳碌过度的脑袋。 她把两只手从被窝中拔出来,拍拍被子,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圆眼睛望着宋谏之,轻快道:“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撄宁话未说完,宋谏之便低头咬住了她刚露出来的锁骨。 那层薄薄的皮肉被他含在齿间,碾了个来回。 撄宁疼得抽了口气。 肯定被咬破皮了! 她胆大包天的伸手去拽宋谏之的头发,但还没来得及用拽,手便卸了力,只能无助的插进他黑发间。 腰.背难.耐的高高拱起,倒像亲手把自己献祭到旁人嘴下。 宋谏之已然将她从被窝里剝出来,手上动作毫不留情。痒.麻感从尾椎骨窜上来,混着轻微的痛感,撄宁没忍住哀哀叫了一声,随即狼狈的捂住嘴。 宋谏之简直像吃错了药,折腾起人来半点数没有。 她到后面根本忍不住不发出声音,又哭又求又骂,可惜一点用都没有,这厮好像铁了心,软硬不吃。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撄宁才抽抽噎噎的闭上眼,眼皮都被人又吮又舌忝的成了粉白色。 她早想自暴自弃的闭上眼任宋谏之折腾,但她一闭眼,他的动作就格外凶狠。 闹腾到现在,她也没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立马和周公见了面。 可惜,连梦都是她变成了兔子,被宋谏之追到满山野跑的场面。 第92章 九十二 一宿折腾下来。 他们原先定的卯时出发, 硬生生拖到了巳时末。 即便如此,撄宁醒来半刻钟后,还在迷迷瞪瞪魂游西天, 眼下青痕明显, 勉强对付着吃了顿分不清早午的饭。用膳时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险些一头埋进粥碗里。 晋王殿下却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 和平时并无二致, 好似昨夜出力的人不是他。 撄宁被采了阴补阳, 也只能拿烧饼撒气, 拿出了风卷残云的架势, 恶狠狠的下嘴。 她拖拖拉拉的,宋谏之倒也不催她, 一行人磨蹭到快午时, 才将行李收拾到了马车上。 来泸州, 他们只装了半乘马车的行李,要回京却多了一倍不止。撄宁只差把自己的屋子整个打包带走, 阿耶做的药枕要带上,二哥买的各色吃食要带上,她甚至还去前街铺子买了两只土窑鸡, 卷着扑鼻的香气一并塞进食匣里。 明笙的那乘马车装不下了, 她就往小王爷的马车上倒腾。 上好的银狐皮成了她的食匣垫子。 姜淮淳今日恰好休沐, 他站在家门口送人, 送了半个时辰也没将人送走。 眼看自家小妹一趟趟的拿东西,嘴里还念念有词的算着数量, 他打趣道:“你这是把云桥铺和陈记都搬空了?怎么不在食匣上面贴个签子?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才不要。” 撄宁闻言摇了摇头, 她“咚”一声跳下石阶,转过身, 神情认真的讲起她的歪理:“不知道食匣里装了什么,每开一个都会觉得新鲜。再说我才没把陈记搬空呢。” 话音刚落,她眼睛一亮,就手把怀里的食匣子塞到晋王殿下手里,提腿就往屋里跑,浑身上下都透着雀跃。 只在风里留下一句不甚清晰的念叨。 “坏了,差点忘了我的糖蒸酥酪。” 她走的倒是痛快,剩下情绪不明的几人呆站在原地。 姜淮淳瞄着晋王的脸色,直觉脊梁冷的人打哆嗦。他咽了下口水,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把食匣接过来,就见晋王殿下阴着脸把食匣放进了马车里。 分明脸色难看得紧,动作倒是半点不拖沓。 他默默收回眼神,在心中无声地给自家小妹鼓了鼓掌。 傻人有傻福,以恣肆不羁出名的晋王殿下,居然被撄宁拿捏在了手里。 等撄宁最后一趟出来时,姜淮淳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欣慰,夹杂了点钦佩。 他轻拍了拍小妹的肩,手刚要顺势搭上去,就接到了晋王甩过来的冷冽眼神,于是赶忙收回手。 “回京后,记得常给二哥写信。” “放心吧二哥,我肯定记得托人给你捎杨梅。” 二人兄友妹恭的依依惜别后,车队终于启程了。 撄宁上马车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被后脑勺开了天眼的晋王殿下及时捞了一把才幸免于难。但她丝毫没有感激,只扯出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脸,从他身边钻进了马车里。 她一进马车就老僧入定似的,坐着看起了话本,半个眼神没分给共处一“室”的那位活阎王。 话本是明笙预先备好的,生怕自家小姐路上无聊,去书肆打包了一堆回来。 撄宁正在看的这本讲的是山野志怪。 一穷困书生进京赶考,路上住不起客栈,只能在野外的破败寺庙落脚,寺庙方圆几里荒无人烟,书生夜间点着蜡烛温完书,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木门吱吱作响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推门。他持着蜡灯开门查看,门外却不见人影。 书生只当门是被风吹的,便关门回去了。 谁成想,他刚躺到临时铺好的被褥上,就又听见木门吱呀作响。书生无奈的叹了口气,这风怕是要吹得他睡不安稳,他熄灭蜡灯合衣入睡。眼看就要入梦,书生忽觉自己耳畔传来阵轻微的呼声声,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又忽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扯动,他缓缓睁开了眼—— 撄宁看到紧张处,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正要翻到下一页,她忽然觉得如临其境,自己和书生同样被扯了头发,这份感受格外真实…… “啊!” 撄宁吓得惊叫一声,“哐”地把话本扔到旁边。 一抬头才发现,昨晚折腾自己到三更的罪魁祸首,正百无聊赖的扯着她一缕编发。 撄宁喘得厉害,她深吸了两口气,实在不能忍了,像被点着炮仗忽然发作起来:“你太讨厌了!” 昨晚把她拆过来折过去的折腾了一宿,她现在腰还酸得厉害,又来吓唬她! 她气的头脑发昏,伸手想打人,可拳头刚送出去就被人接下了,她干脆两只爪子抱住宋谏之的右手,抻着脖子就要上嘴咬。 宋谏之神色懒洋洋的,倒是没有躲,就这么摊着手,由着撄宁在自己手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 他微眯着眼,被咬疼了倒也不恼,而是反手轻捏了下撄宁的小尖下巴,好整以暇的开口道:“什么故事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你故意的!” 撄宁瞪圆了眼睛,把他的手扔到一边,气鼓鼓的重复:“你太讨厌了!” 她越想越生气。 宋谏之微挑着眉,不紧不慢的反问:“我故意什么?” 藏玉怀姝 第83节 “你趁我看到吓人的地方,故意扯我头发!” 撄宁看他这幅悠闲模样,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言之凿凿的给人“判了刑”。 宋谏之压根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故事,不过是见这傻妞一上马车就装看不到自己,才想着逗她一逗。他闻言拾起了话本子,随便翻开页,目光随着文字一寸寸扫下去,眉梢愈发挑高了,随即视线落在撄宁脸上:“你倒是看的投入。” 他尾音刻意拖长了,明晃晃的逗弄。 撄宁刷一下把头扭向旁边,不肯看他:“要你管!” 她如今在晋王殿下手下磨砺着,单量堪比俗话讲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宋谏之被她气鼓鼓的小模样刺得心痒,把书扔回人怀里,屈指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看吧。” 撄宁被他气的,上来那股赌气劲儿了,听到这话,竟真的低头看了起来。可打开的这页,内容明显不大对劲…… 什么绣着蝶采牡丹花样的肚兜被风吹到地上,什么书生汗津津的脊背上挂着两条藕节似的赤白胳膊…… 撄宁呆呆地瞪大眼睛,脸一下子烧红了。她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悄悄的抬头瞄了一眼,正对上宋谏之那双含着戏谑意味的眼眸。 “我…我方才看的不是这个……”撄宁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只觉再不解释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顶着猴屁股似的大红脸,手忙脚乱的往前翻页。 她嫩生生的指头点在讲书生刚道寺庙落宿的段落,磕磕巴巴的解释:“我方才看的是这里,特别吓人……没看到后面,不对,我就不知道它后面这样写的。” 一束日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少女脸上,给她周身披了层暖洋洋的金色。她记得往前挪了挪屁股,只差把话本贴人脸上。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宋谏之能看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他从喉咙挤出一声“嗯”,不等眼前人高兴,又悠哉的补上一句:“你说没看就没看。” “我真的没看!” 撄宁一下子理解了窦娥,这才是真真的感同身受如临其境呢。 只怕六月飘雪都洗不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她的豆沙包脑袋想不过来太多事,眼下忙着跟宋谏之解释自己不是急色的人,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在生气。 “你倒是比我想的有精力,昨晚把我折腾到三更……” 宋谏之话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撄宁捂了嘴。 她今天脸皮特别薄,又欲辩无门。 什么叫倒打一耙,她撄小宁可真是见识了。被折腾到险些爬不起来的人分明是她! 撄宁把脸鼓成了皮球,可惜憋了半天都憋不出反驳的话,气得低下头就要拿毛茸茸的脑袋拱人家,正好被宋谏之接了个满怀。 她瘪着嘴不肯再说话了,多说多错,再说她就要被黑锅压趴下了。 宋谏之也没开口,只是低头埋在她肩侧,闷闷的笑出了声,笑到身躯隐隐发颤,连带着撄宁的肩颈也颤动起来。 他故意的! 撄宁气鼓鼓的推了把他的脑袋,转移话题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宋谏之好一会儿才收了笑,掀眼看她,眼底是他身上少见的明显笑意:“寻常人家倒是供不起你。” 说着,他松开揽着少女腰背的手,下巴往前一点,示意她去开食盒。 撄宁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拐着弯儿说她能吃呢。不过撄宁也没恼,能吃是福,能吃怎么啦!她现在可不用他养了,买吃食花的银子都是阿耶给的。 想到这儿,撄宁是手不软了嘴也不短了。 她麻利的翻身去开食盒,好从当前的尴尬中解脱。 察觉到宋谏之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撄宁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口摸出张薄薄的纸票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她扬着下巴,得意道:“还你的。”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张飞钱,五千两整。 撄宁见他没接,手又往前送了送:“这是阿耶给我的,当初不是借了你五千两嘛,今天就算清账了。” 说到清账的时候,她暗暗挺起了小胸脯。 撄宁前几年赚到手不少银子,大半都留给了祖父,如今收祖父的银钱也不心亏。她看宋谏之的表现,疑心他早就忘了这笔账,不过她撄小宁向来是个正直的人,不会赖账,甚至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就是六皇子妃的事情,我要拿田契同你换,你不愿意……” 可她话都提示到这份上了,对面的人脸色反而难看起来,薄唇抿成条直线,冰刀子似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完全不见了方才的笑模样。 “哦哦……”撄宁抓住了脑袋里闪过的一段回忆对话,她低头默默解下了腰间绑的钱袋子,颠颠分量,磨磨唧唧的递了过去:“利钱。” 她有些肉疼的撇撇嘴,嘟囔道:“这里面有六十七两五钱,两个月,你就是存钱莊都收不来这么多……” 撄宁自觉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宋谏之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你……你总要跟我说个数吧,”她刚说完,就小声补了一句:“不能高的太离谱,不然我可就不认账了!” 她这话一出,宋谏之最后的那点耐心都烧干了,懒得再听这铁疙瘩脑袋说话。他的手掌囫囵包住少女的手,一把将人拉近了。 钱袋子“啪嗒”一声掉在狐皮上,极悦耳的银子相撞声。 撄宁的小眼神就粘在钱袋上,她一句“哎呀”还没说完,软乎乎的脸蛋就被人咬了一口。 结结实实的一口。 撄宁呆呆的捂住脸,想质问一句,余光瞥见宋谏之尚带齿痕的手,质问的话只能吞回肚子里。 “气死本王,对你有何好处?” “我没有……”撄宁小声反驳。 谁知道他又撒什么癔症,难不成是享受当她债主作威作福的滋味?照这混账的性子,倒是可能性极大。 两只锯嘴葫芦,在统共两丈长的马车里打起了哑谜。 宋谏之最后也没理会那张飞钱,而是抱臂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搭理她了。 撄宁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人家不收,她也没办法硬给,于是只能稀里糊涂的把飞钱收起来。 大不了,等晋王殿下想“奴役”自己的时候,再把飞钱甩到他脸上! 撄宁暗暗下定了决心。 此事居然就这么揭了过去。 —— 撄宁来泸州的路上因为贪嘴吃了大亏,回京途中在客栈落脚,都要小心翼翼的等到宋谏之先动筷子才敢吃。 宋谏之把她那点小心思全收在眼底。 有回晚上落脚,他借口不饿,眼睁睁等着撄宁自己吃。 看着她的眼神在菜品间来回打转,馋到快要流口水,一副想吃又不敢的模样。 宋谏之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尊口。 “敞开你的肚皮吃吧,他们不会在路上动手了。” 撄宁闻言雀跃的动了筷子,美食下肚才后知后觉的想要解释:“我……我主要是担心你饿。” 她三根指头一并作发誓状,不打自招道。 宋谏之斜她一眼,没有应声。 撄宁有些心虚的扯起了闲篇:“你为何知道他们不会再动手了?” 她打量一下四周,压低声音凑到宋谏之耳边,追问:“太子落在你手里的把柄太多,所以直接放弃挣扎啦?” 宋谏之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唇角挂起一点轻蔑的笑:“他哪里舍得放弃,不在路上动手,自然是有后手。” 一语成谶。 他们一行人刚回到晋王府,大门还未进,宫里的人便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为首的监礼态度恭敬:“泸州路途遥远,晋王殿下辛苦了,皇上召您入宫有事相商,烦请您跟奴才去一趟。” 撄宁初时还没当回事,可直到半夜,宋谏之都未回府,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第93章 九十三 撄宁倒是没有等宋谏之回家的那份乖觉。 她这几日呆在马车里, 除了吃就是睡,哦,还有就是陪宋谏之胡闹。 进京前, 她刚趴在软软的银狐皮子上睡足两个时辰, 睡得脸蛋都压了印子, 下马车听旨时, 她就顶着那滑稽的睡印子。 撄宁回府的第一件事, 是打开库房大门, 细细盘数了一遍自己的嫁妆, 这一数就数到了申时。她之前忘记了还有嫁妆这回事。出嫁的时候, 因着家中不大和善的氛围,和对未知的恐慌, 也没有心思去看嫁妆单子。 眼下仔细一看, 这厚厚的嫁妆单子, 她阿爹阿娘大约是把姜府库房搬空了大半。 何况,她自己身上还揣着张五千两的飞钱。 重归阔佬儿行列的撄宁, 喜滋滋的把嫁妆封好,又跟明笙她们玩起了叶子牌,一直玩到戌时末。 还是明笙困得打个哈欠, 问了一句:“王妃, 王爷怎得还未回府?他走之前可有同您说过何时归府?” 回到燕京, 她对自家小姐的称呼又变回了‘王妃’。 撄宁顶着满脸的纸条子, 懵懵的抬起头:“他没和我说过啊?” “那不应该啊,至少也会遣人传个信儿回来……”明笙欲言又止, 把后半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吞回肚子里。 撄宁站起身提起襦裙, 蹭蹭蹭跑去窗边,探着头看外面的天色。 夜色成了凝冻的墨块, 月亮星子一并隐匿了踪迹,黑压压的令人喘不动气。 确实是很晚了。 宋谏之之前也不是没有回府晚的时候,刚成亲那一阵,撄宁常常连着几天瞧不见他身影。 她当初并不觉得纳罕,甚至心中隐隐窃喜,只觉没了父亲的严厉管教,又不用应付晋王殿下喜怒无常的情绪,很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现下,撄宁却莫名生出了一点心慌。 不多,但足以让她没心情继续打叶子牌了。 可能是因为在泸州,她和宋谏之整日整日的待在一起,鲜少有分开的时候,叫她养成了抬眼就能看到人的习惯。 这样不好,不好。 撄宁摸了摸自个儿的小胸脯,想把在胸□□蹦乱跳的那只兔子摁住。 藏玉怀姝 第84节 这一幕落在几位侍女眼中,就是王妃为王爷担忧的不行。她们极有眼力劲儿的把桌案收拾干净退下了,明笙拿了件披风给自家小姐披到肩上。 “王妃莫要着急,王爷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顾不上传信儿回来。” 燕京的天儿比泸州要冷些,撄宁手中攥着披风带子,打个寒颤,小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着急。” 她抿着嘴走回案边,从莲花瓷碟里拿了块奶汁角塞进嘴里,念叨着:“炸物不经放,再放下去就不脆了。” “王妃不若先安置吧……” 明笙看出自家小姐的口是心非,刚要再劝慰一番,十一恰好从外头匆匆赶过来。 他未及正堂,在门口单膝跪地行礼道:“回禀王妃,殿下被皇上扣在了宫中,暂且无法脱身。王妃切莫挂念,过几日等案子查清,王爷便能被释放了。” 事出突然,撄宁愣了一下:“他,他下大狱啦?” “并未,”十一摇了摇头,神色却十分严峻:“只是暂时留在宫中,有人看押,吃穿用度无虞。” “因为何事?” 撄宁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过宋谏之那句——‘他哪里舍得放弃,不在路上动手,自然是有后手’,难不成这就是太子的后手? 十一极轻的叹了口气,解释道:“属下不知,皇上只招了众皇子和谏议大夫去御书房议事,属下无法探听消息。” 实际上,他出宫前同自家王爷见过一面,但王爷并未交代事情缘由。 他甚至疑心自家王爷是故意要引王妃着急……但他作为影卫,只能照主子交代的传话。况且,照他瞧着,情势确实严峻,众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只有太子一人表情略轻松些,皇上甚至当场就把王爷扣下了,问题严峻可见一斑。 撄宁这下听明白了,她呆呆的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十一低头行完礼退下了。 明笙面露担忧的看向自家小姐,只见撄宁一面发呆一面咬了口手中的奶汁角。 白糖混着牛奶酿出的流心馅,热烫烫的淌进喉咙里。 本该令她愉悦到眯起眼睛的美味,眼下却没了滋味。撄宁好似被流心馅儿黏住了嗓子,一堆话翻涌上来,却迟迟没有开口。 半晌只挤出一句小小声的“好困,我要睡了”。 明笙暗暗叹了口气,给自家小姐铺好床榻便退下了,只留嘴上说着‘好困’的撄宁,躺在宽敞的床榻上,翻过来覆过去的熬到了三更,最后盯着头顶的床架子默默出神。 晨起时果不其然的挂了两个大黑眼圈。 卯时正,上朝的时候,撄宁带着从泸溪买的菱粉糕和糖蒸酥酪,匆匆上了马车,目的地是贤王府。 她昨晚把所有事情挨着捋了一遍,进京的人应该有三波,首先是何仲煊等人,进京补缴去年账目上亏空的七十万捐输,其次是南城楼子里为太子和盐政司办事的人,最后是她和宋谏之。 南城楼子里的人是被囚车押来燕京的,虽早出发了几日,但脚程未必有他们快,出岔子的,十有八九就是何仲煊他们。 撄宁前两年来燕京后,一直被姜太傅拘在府中,鲜少参与的雅集诗会,只是去充当个边角料,况且了解此事内情的人并不多。当下遇见事情,她也只能想到找邹莹探听消息. 没成想,她刚到贤王府,邹莹正好预备出门。 “我刚要去找你,”邹莹见到撄宁从马车下来,明显松了口气,她暗暗打量一圈四周,拉着撄宁的手轻拍两下:“先跟我进府再说吧。” 撄宁点了点头,也不耽误,叫下人把马车牵去一旁,跟着邹莹进了府。 贴身婢女上完茶点,在邹莹的眼神暗示中默默合上门退出了正堂。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邹莹这才低声说起了正事:“王爷都同我说了,晋王殿下被扣在宫中,事情没有定论前,约莫要扣一段时日。我生怕你着急,今日莽莽撞撞的进了宫,再闹出乱子来,父皇如今心情不好,你可憋屈触他霉头。” “我不会去找皇…父皇……”撄宁老实的摇了摇头,临时转变话头,扭捏的挤出父皇二字。 她和崇德帝实在不相熟,在被指婚给宋谏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这位‘父皇’长什么模样。她一个外人,总不能去问崇德帝为何要把自己儿子扣下吧?她撄小宁又不傻。 邹莹抬手抚了抚撄宁鬓角的一缕碎发,嘴里说着开解的话: “你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前朝的事你我无法插手,但晋王殿下总有办法的。” 照理来说,她该唤宋谏之一句“九皇弟”,但碍于宋谏之的性子,满皇宫,即便是太子妃都不曾这么唤他,是以只能含糊的称一声“晋王殿下”,竟也成了习惯。 “我不知能不能问,”撄宁有些纠结的咬了下嘴唇,她知道宫里讲究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她虽然摸不清,但也不好意思大咧咧的直接问,于是先提前打好补丁:“姐姐你若不知道或者不方便说,摇摇头就好了。贤王可有同你讲过,宋谏之是因为什么被扣下的?” 邹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我确实不知。王爷昨日戌时末才回府,他平日也不大同我讲前朝的事,只说晋王殿下怕是有麻烦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有件事,我不知和晋王殿下是否有关。” 她没打关子,抬眸看向撄宁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前日,泸州盐政三位总商入京补缴捐输,上午刚面完圣,下午便横尸街头。有消息说是晋王殿下没有查案,只逼他们补缴捐输,但泸州盐政司压根没银子,盐政司史又意外离世,三位总商东借西借才勉强凑够了银钱,不然只怕家小性命不保…说晋王这是把人往死里逼……” 邹莹说到后面默默叹了口气。 倒不是她消息有多灵通,此事闹的沸沸扬扬,那位何总商是在西直街街口撞墙自尽的,自戕前还疯疯癫癫的念叨着‘逼死人了’。 西直街每日来来往往的人不计其数,如今只怕满燕京都知道了。 她说完后,撄宁垂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夫妇一体,若是自家王爷出了事,她必然也是要忧心忡忡的,更何况,撄宁身上还卡着姜家的站位。 邹莹刚要安慰她两句,身旁的人倏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他胡说!” 撄宁往日在邹莹面前,虽算不上有多端庄,但大多是极稳得住的,偶有雀跃的时候,也不至于失态,眼下她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颇有些义愤填膺的道:“他胡说!但何家这三年敛财便不下万两之数,分明是他们扒在百姓身上吸血吃肉。” 撄宁背过那七八本的私盐账簿,盐场所赚几何,没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早就将账簿默抄了下来,宋谏之难道没有交给皇上吗? 撄宁不知道自己的心慌从何而来,就像她不知道昨晚没人折腾自己,为何反而更睡不着了一样。 但她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宋谏之坏的淌黑水,但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冤。 她撄小宁向来是黑白分明的性子。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倔头倔脑的看向邹莹,言之凿凿道:“他是被冤枉的。” “我能入宫去见他一面吗?我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有,我能证明他的清白。” 她的眼神格外认真,瞳仁里是一点倔强的光。 邹莹少见得愣了一下。 她与撄宁认识的时日虽短,但也算相熟。 撄宁脾气好、不拧巴,说话直但不莽撞,总能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就像她方才有事相问也会先给自己想好退路,又有皇城里罕见的纯真。邹莹初时只是因为自家王爷和晋王殿下走得近,才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撄宁说两句圆场话。 后来才是真心愿意同她亲近。 邹莹出身好,但家中规矩森严,一行一动皆有要求,嫁与贤王后更是小心,撄宁鲜活的令她心中生羡。 但她也能看出来,撄宁对着门亲事不甚在意。宫宴上看她和晋王相处,像被薅了后颈的猫儿,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不过倒也正常,晋王的名声委实不大好,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但在朝中树敌太多,又不是个能怜香惜玉的性子。姜太傅还担着太子之师的身份,姜家女嫁到晋王府,处境不可谓不尴尬。 不知两人在泸州个把月经历什么,竟让撄宁对晋王的事儿格外上心起来。 可如今的形势,怎是她们能左右的? 邹莹暗暗咬住了下唇,手中的帕子绞紧了,沉吟道:“撄宁,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有些话我不能不说。” 撄宁结结实实点了两下头,示意她继续讲。 “你手里的证据,可能没那么重要,”邹莹轻轻叹了口气:“晋王即便真做了这些事,但他到底是皇子,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你不同,你若不掺和到这件事里,还能借机和…和他划清关系,你若掺和进来,就是彻底同他绑在一条船上了。” 邹莹为人处世惯来稳妥,极少说这般出格的话,简直是撺掇着撄宁明哲保身,日后找机会与晋王和离了。 她说完先是舒了口气,随后看向撄宁,补充道:“我怕你日后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撄宁刚说了一个字,又抿起嘴。 她默默从桌上拿了块藕粉糕,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边吃一边小声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徐彦珩的那封信,还有宋谏之那句轻佻却笃定的应答。 ——“你当本王跟你一样,答应过的事情也会食言?”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松,神色冷淡,微挑的眼尾还带了点对她戏弄。 但撄宁已经从信中得知了此事背后的凶险。 手里最后一口藕粉糕也下了肚,撄宁偏头看向面露关切的邹莹,重复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他做的,就肯定要帮他,即便我想不出办法,但他脑筋活,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想见他一面。” 她脚后跟晃悠着点了点地,乌溜溜的圆眼睛瞪大了,透着份执拗:“我和他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句撄宁用来绑住宋谏之的话,如今自然的套在了自己身上。 宋谏之既没有在半路把她抛下,她自然也不会把他抛下。 她撄小宁可是天下头字号讲信誉的人。 况且,就算宋谏之真落魄了,但依着他说到做到的性子,肯定也不会赖她的一年之约。 想到这,撄宁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沫子,暗暗给自己打气道:“我去求见皇上。” 她刚要站起来,肩头便被人按住了。 邹莹沉吟道:“你若只是想见他一面,不必惊动父皇。晋王如今被扣在上阳宫,是皇子们幼时居住的宫殿,不在后宫之中。父皇虽未明言,但庶人犯罪,也无不许探视的道理。此事没有广而告之,就还有商榷的余地,你大可以带着晋王府的令牌去探视。” “啊?”撄宁有点懵了:“我能直接去皇宫吗?” “傻丫头。” 邹莹苦笑不得的拍了拍她肩头:“你是堂堂正正的晋王妃,为何不能进宫?上阳宫肯定有御林军看守,你同他们说说便是了。” 御林军早先也是在晋王辖下,焉有不通融的道理? “那我直接去了。” 撄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个王妃的身份有多有用。 她蹭地站起身:“多谢姐姐。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还有旁的打算,你放心,我肯定会保全自己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眨巴眨巴眼哄邹莹高兴。 “好。” 邹莹拖着长音应道. "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就遣人去告知你。" —— 果不其然。 和贤王妃说的一样。 撄宁进宫的这一路毫无阻碍,反倒是走两步就能遇见宫人同她行礼。 她端着冷脸直到上阳宫,宫殿前的守卫并不多,只有八九人。 藏玉怀姝 第85节 如果晋王真有心闯宫,就算安排上八九十人也拦不住,实在没什么必要。 为首的御林军只同撄宁行了个礼,简单说明不能有人陪同进殿便放她进去了。 大约是来得太轻松了些,守卫打开殿门时撄宁还是懵的。她原以为想见宋谏之一面就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谁成想这么容易。 上阳宫是众皇子旧居。 自从崇德帝沉溺炼丹求仙以来,后宫十五年未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年龄最小的十二皇子分府后,上阳宫已闲置了两三年,但殿内常有宫人打扫,入目十分整洁。 撄宁顺着正堂往里走。 正是晌午时分,满殿赤金的光泽。 殿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撄宁弯着腰小心翼翼往内室看了眼,并没有宋谏之的身影。 她心中暗暗敲起了小鼓,那厮不会胆大包天到偷逃出宫了吧? 那她怎么办呀! 皇帝要是发现人没了,她可就成帮凶了! 撄宁的良心进行着艰难的斗争,犹豫要不要把船上另一只蚂蚱给告发了,忽然觉得头皮一紧。 她呆呆的回过头。 宋谏之那厮手里正拽着她一缕头发,将明笙给她编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发髻拽散了。见她回过头,他才懒洋洋的掀起眼皮。 “哪来的小贼?敢来皇宫偷东西?” 他俯下身子,温热的吐息尽数扑在呆兔子的耳朵上:“贿赂贿赂本王,本王考虑放你一马。” 第94章 九十四 撄宁虽然被他唬了一下, 但刚要顶嘴回去又想起他当下的处境,直觉这厮不过是强装着镇定罢了,实际上说不准早就慌了神儿。这般想着, 撄宁的心境竟也诡异的平和大度起来, 不再计较他薅自己头发此等小事, 看向宋谏之的目光里流露着同情。 真真是倒反天罡, 竟然有她救活阎王的一天。 撄宁努了努嘴, 站直身子大发慈悲道:“我来看看你。” 宋谏之闻言微挑了眉, 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刮在撄宁脸上, 像是要看出点什么一样:“看我做什么?” 他虽被看押了一夜, 身上还是那件进宫时穿的蟒袍,但面上半点不显憔悴。日光映照清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孔, 微挑的眉给他添了两分少年的逸气, 更衬得人眉目如画。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厮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这幅鼻子插葱——能装象的模样。 撄宁的目光愈发怜爱, 好像看到了路边野生鸡崽儿的老母鸡。 “我来帮你呀,我晨起去了一趟贤王府,贤王妃同我讲了, 你是因为何仲煊自戕的事才被皇上扣在宫里的?” 说来也怪, 她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思, 见到宋谏之人后却莫名平定了下来。 宋谏之没应话, 只神色平平的走到内室坐下了。 上阳宫最东边这间,本就是他年少时住的, 他离宫后也未曾住过旁人, 是以大到床榻屏风,小到香炉花瓶, 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见他如此熟稔的坐到床榻上,撄宁也紧巴巴跟了过去。 “你怎么不理我?”如今她的胆子养的可比将要出栏的猪还壮,理直气壮地追问道:“那些账簿你可给皇上看过了?” 她话说的有些急。 当着邹莹的面,尚且知道假惺惺的唤一句‘父皇’,当着宋谏之的面,却是装也懒得装了。 “他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 宋谏之垂眸看着攮到自己眼皮底下豆子脑袋,唇角勾起一点轻蔑的笑:“装聋作哑的事,早就见惯了。” 撄宁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点,又感觉和真相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纱窗,雾蒙蒙的看不分明,她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你说话别绕弯子,我听不明白。” 宋谏之没有接话,他慢斯条理的卷起了袖口,右手小臂内侧那道尽十寸长的疤就这么显露在撄宁眼前。 那疤痕是浅淡的褐色,长长一条,几乎是比着筋脉来的。 撄宁见过他这道疤痕,不过是在被人折腾到进气多出气少的时候看见到,还以为是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没有问过。 “我八岁的时候,和太子因为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起了争执,老六把我从门口石阶推了下去,”宋谏之开口时眼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就是你方才走过的石阶。” 撄宁方才走过上阳宫的石阶,粗略估摸得有二十几层,比寻常石阶更高些,每层一尺有余,从下向上看格外气派,爬起来却有些吃力。 难以想象他幼年还有这般可怜的时候,撄宁呆了呆,眼神儿先是落在那道旧疤上,又滴溜溜的黏在宋谏之脸上。 “那,那后来呢?” 宋谏之嗤笑了一声:“后来?太子带着老六,趁父皇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在御书房门口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不许人通禀,说老六年纪小不懂事,责任在他,是他这个兄长没及时约束引导。” “结果如何?” “父皇嘉奖太子有担当,对他大为赞赏。” “再后来呢?”撄宁好似变成了鹦鹉,只会愣愣地重复这一句。 “没了。” 太子主动告罪,认打认罚,体面到不能再体面,崇德帝哪里又能苛责他,六皇子也不过落了“禁足半月”这等不轻不重的惩罚。 宋谏之话说的风轻云淡,撄宁却听得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她幼时虽然也时常挨训,但因为是家中独女,父母从未与她动过手,最不济就是罚她抄书跪祠堂,两位兄长都是护着她的。 宋谏之母亲越贵妃去世得早,崇德帝是所有皇子的父亲,又偏心太子。他小小的年纪在这深宫里,无人可依,性子又冷又倔,不讨人喜,不知受了多少磋磨算计。 撄宁垂着脑袋,心中慢慢的算起了帐,六皇子年长四岁,宋谏之八岁的时候,他也一十有二了,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开脱的?此事很明显是太子怂恿的,但架不住崇德帝偏心,也无人愿为宋谏之申辩。 装聋作哑,可真是这座皇城里常见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点不忿。 撄宁这厢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出着神,额头被人狠狠弹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么?” 她呆呆的伸出两只手捂着泛红的脑门,忘了要生气,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酿着一点点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额头,墨黑的眼底添了点熟悉的狂悖邪气:“老六禁足半个月,我也养了半个月的伤,他重回上书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还了他一道更深的伤。不过太子跑的快,没来得及跟他动手。”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孩子,太子见他的凶相有了防备,再加上宫人护着,想动他也难。 说完,宋谏之顺势捏了把撄宁的脸蛋。 如此睚眦必报,倒和他现在一样。 撄宁顾不上自己的脸蛋,只觉得他报复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问道:“那你也去御书房门口跪了吗?” 以退为进的招数,虽然烂,但确实好用。 她小时候闯了祸,都会回家先可怜巴巴的跟阿娘哭诉一番,等阿爹想罚她时就多了个帮手。 不过这招太子用过了,宋谏之再用,约莫也没什么用,何况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斗。 宋谏之懒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学他们?” 话里的狂妄可见一斑。 “那你岂不是会被罚的很惨?”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敛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点厌倦:“也没什么,父皇说我野性难驯,不敢再将我和他人归在一处,让定国公领我教养,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经年的山石,好似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多猛烈的风暴雨雪,都无法动摇他、摧毁他一丝一毫。 撄宁的眼神在他脸上打转,心中更忍不住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长成现在这幅性子。 她之前还总觉得他心硬的像臭石头,水泼不进油淋不进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软心肠,面对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计、可能还有宫人的冷待,这些年间,又要难过多少回呢? 撄宁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脸上,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晋王殿下瞧着她这幅神色,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他太了解撄宁那豆腐一样软到稀烂的心肠了。 从让十一回府报信开始,他就给这只心软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钻进圈套里,再顾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话都是故意的。 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开始追问的问题,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长的反骨,从未把那几个所谓‘兄弟’的针对当回事,这区区一道疤又算得上什么?旁人的眼神怎么配左右他? 可现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示弱机会了。 宋谏之从未做过以退为进的戏,不是不会,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宁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俩。 撄宁那厢正垂着脑袋,头顶微微散乱的发髻随着她蹬腿的动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发毛绒绒的惹人手痒。 她还记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又是他舅舅,想来对宋谏之也不会差。 心里这样想着,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笨拙的劝慰他:“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来帮我,为何还要问我?”宋谏之反问道。 撄宁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分明是来帮忙的,却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没察觉出不对劲,干巴巴的挤出句老实话:“那我没有你聪明嘛,你那么聪明肯定有主意的,我们有证据可以说明真相,总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说完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可。 宋谏之看撄宁这幅认真的模样,手里发痒,于是顺从本心捏上她软嘟嘟的脸:“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钻进撄宁的耳朵里,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会如何?” 他轻飘飘的给撄宁抛了个钩子。 撄宁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蛋,转着脑筋思索道:“太子会被……废掉?” 说到后面她紧紧捂住了嘴巴,乌溜溜的圆眼睛惊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对视上。 藏玉怀姝 第86节 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怕会起民怨,太子的位置也就坐不稳了。 在这个牵涉众多的局中,太子和一众大臣站在天平的一边,宋谏之站在另一边,真相才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太子和我,总有一个是保不住的。” “父皇当然要权衡好保哪个。” 第95章 九十五 撄宁听得有些呆了。 倒不是说她没考虑过东窗事发后, 太子位置还能否坐得稳当这件事。 相反,如太子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登上万人之巅, 才是最差的结果。 但她忽然想透了, 泸州盐政的案子, 真要论起来, 在崇德帝眼里就不是难民性命和百姓温饱的问题, 而是他一个儿子要将另一个儿子拉下马。 正如宋谏之所言, 崇德帝会派他南巡查盐政一事, 最根上的原由是国库空虚, 泸州盐政账上差的一百七十万两至关重要,并非是为了救难民。在这点上, 皇帝和太子倒是意外的一致, 钱财最要紧, 人命算得了什么?不过前者是为了充盈国库以供九月巡江南,后者是为了拉拢朝臣稳固地位。 皇帝从一开始, 就没想过要追究谁的责任。 甚至于说,他早就知道祸事是太子做下的。 太子并无政绩,好拿捏, 即便野心再大, 也只能蛰伏隐忍。朝中又立着宋谏之这个现成的靶子, 战功赫赫年少有为, 太子更不敢轻举妄动。 反而显得平衡。 撄宁脑筋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发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 散得更厉害, 一缕发丝扎进了衣领中,刺得人脖颈发麻。她反手把发髻捋顺了, 一面别簪子一面不死心的发问:“太子这般草菅人命,皇上不能偏帮他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这位,也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主。 大约是因为在宋谏之那儿,从不以身份论贵贱,倒显得他比那些欺软怕硬的软烂货强上许多,不能一概而论。 没等宋谏之回答,撄宁自己也觉着问得太天真了些,于是小心翼翼的又补上一句。 “那皇上站你这边的成算有多大?” 宋谏之睨她一眼,脸上半点波澜未动,只是往宫门口略扬了点下巴。 撄宁同他狼狈为奸这些日子,默契还是有的。 她立时明白了宋谏之的意思。 都被扣在宫里了,还问皇上站谁那边呢? 照崇德帝那个寻仙问药炼丹的热情劲儿,恨不得跟老天爷借五百年寿数,最好活得比王八长,哪能轻易把屁股底下好不容易坐热的龙椅让给旁人呢? 亲儿子也不行。 两相对比,太子明显是更稳妥的人选。 太子大约也是拿准了皇帝的这门心思,才敢光明正大的诬告宋谏之。 撄宁有点傻眼了,她跟那刚被捉上的小金鱼一样,嘴巴长了又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丧气的嘟囔:“你干嘛要把他逼得狗急跳墙啊……” 她说话的声音虽小,但架不住两人离得近,都拢在一张拔步床里。 宋谏之不怒反笑。 他挑着眉,不再搭理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的小没良心,就靠在床架上睨着她,微眯的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 撄宁被盯得有些心虚,先是贼头贼脑的瞄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时若无其事的转回去。 最开始查私盐场,好像是她提的? 要不要继续追查,好像也是她问的? 她现在这样说,好像有点用完就扔的嫌疑? 想着想着,撄宁那颗圆脑袋只差埋进地里了。 苍天可见,她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甩锅的。只是情形比她想的还要严重,所以有点慌不择言而已。 如果放在平时,自己顶他两句嘴也没什么,还会因为说得过他而暗暗自得,反正她摸老虎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现在偏偏是宋谏之‘落魄’的时候,她又刚听过他幼年被欺负的经历。 真是好一出“虎落平阳被犬欺”。 撄宁掂量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随后两手撑在榻上,侧过身子把脑袋往宋谏之屈起的膝盖上一搁,心虚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没,没事,老话说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宋谏之懒得同这只粘人的怂包生气。 他毫不客气收下了她的羞愧,唇角微翘,冲人勾了勾手指。 撄宁听话的往前凑了凑,下一秒就被人擒住了下巴颌。 两人都光着身子睡这么些回了,如今不过是被捏回下巴掐回脸的,撄宁早就已习惯。再加上她刚说过‘忘恩负义’的话,正心虚得紧,只能任那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下巴软肉上细细摩挲。 逗猫似的。 她忍着痒,手攥成拳锤了锤自己的小胸脯,瞪圆了眼睛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就这样欺负你的。” 虽然只听宋谏之讲了一桩事,但撄宁在脑海中无师自通的给他补全了悲惨的幼年经历。 简直要为他鞠一捧辛酸泪了。 她第一次见到的宋谏之,已然是柄锋芒毕露的剑,冷血、骄矜,看她的眼神好像看一只蝼蚁,总是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模样。于是她对他就只有‘怕’,还有满肚子的抗议不满。 可供着他高高在上的本钱,都是他自己在沙场搏命挣来的。 少年将军,说起来容易,有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与阎王斗争了多少回? 在此之前,他的日子又是如果度过的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如一团乱线堵在撄宁心口,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她憋了半天,话在肚子里绕了又绕,最后还是直愣愣的抛出一句:“你放心,我们也算是穿一条裤腿的人了,我肯定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我会帮你的。” 她歪着脑袋,满脸写着‘匡扶正义’四个大字。 柿子净捡软的捏,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撄小宁得让别人知道,她和宋谏之哪怕是柿子,也是那邦邦硬能硌掉人牙的柿子! 被一并归类到软柿子行列的宋谏之,却没心思肯定撄宁的正义。 他轻羽似的眼睫微垂,在眼下打出道淡淡的阴影,拢住了眼底藏着的一点热。 那双女娲用了十足十心思的桃花眼微微敛着,不似往常锋利,反而平白添了几分罕见的温柔。 薄唇勾起一点弧度,低声问:“你要如何帮我?” 撄宁只是大包大揽的打了包票,至于如何帮,还没有头绪。但牛都吹上天了,现在认怂有点丢人。 她闭着眼,大话脱口而出:“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说完,撄宁想往后退,但下半张脸都被人掐在掌心动弹不得。 宋谏之的手比她要大上一圈,嬉闹的时候,一只手能包她两只拳头。 眼下,这只手毫不费力的包住了她小半张脸,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一小块耳垂肉,慢条斯理的逗弄。 撄宁耳垂诚实的发起烧来,但她还没来得及解救自己的耳朵,又被宋谏之专注的视线盯得脸热,红了个满头满脸。 热血没头没脑的往脸上涌,耳朵里都灌满了砰砰的心跳声,痒得厉害。她傻了吧唧的伸手去摸耳朵,两根软乎乎的指头刚伸过去被人就势压住了,暧昧的纠缠到一起。 撄宁被火燎了似的猛然收回手,两根指头蜷缩着,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身后。 如果美色是酒,那宋谏之酿的这一坛子便是仙人醉。 撄宁光看着就有点晕晕乎乎。 偏他还不肯罢休,也不愿轻易放过掉进陷阱的猎物,而是语调拖长了问:“那我该怎么谢你?” 撄宁脑筋都转不动了,缩着脖子小声道:“不用见外,我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人。”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了看守的敲门声。 “殿下、王妃不宜在此处长留。” 撄宁这才回过神来,她倏地站直身子,三根指头竖起来指着天,顶着通红的脸蛋打补丁道:“我没有映射你。”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宋谏之瞧她这幅恨不得爬墙走的尴尬模样,挑了半边眉,应道:“嗯,我信你,毕竟我们是穿一条裤腿的人。” 明明是句很正常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瞬间就多了两分暧昧。 撄宁不敢再抬头看他,先是假装理理发髻,再抻抻衣袖,留下句“总之我先走了,你等我的消息!”便一溜烟离开了上阳宫。 身后,宋谏之放松的倚靠在床架边,皂靴随意的踩在榻上,望向少女的墨黑瞳仁,因为日光晕照显出琥珀似的浓稠质感。 哪根头发丝儿有身陷囹圄的紧张? ——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撄宁不是男子,但自认也是说话算话的人。 她既然答应了宋谏之,便回府积极地想起了法子。 值得庆幸的是,崇德帝虽然想保住太子,但也不愿轻易舍弃宋谏之,是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宋谏之还是被原封不动的扣在上阳宫。 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实,又并未拿到朝堂上商议,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了解事件原委的,更是凤毛麟角。 依崇德帝的想法,最好是两边都保下,互相制衡,他的皇位才能高枕无忧。 天家父子,除了一点寡淡的血缘关联,没什么亲情可言。 可难就难在,老九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将太子和他彻底推向了对立面,没有余地可言。 崇德帝这两日也愁得厉害,正打算下朝后去上阳宫一趟,好好劝劝他那天生反骨的儿子。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细的声音刚落下,一身着墨绿官袍的人便从群臣中走了出来。 是谏议大夫周概。 他手持笏板躬下身,神情严肃道:“最近京中一首打油诗穿的沸沸扬扬,不知陛下可曾听过?” 藏玉怀姝 第87节 崇德帝上朝前心情郁结,道长说不宜用‘长生丹’,此刻正烦躁得厉害,懒得同人兜圈子,不耐烦道:“是何打油诗?” “恕臣冒犯,学上一学,”周概神色不变:“台上岸然道貌,细查劣迹斑斑,天赐两张嘴脸,一招不慎翻船。”? “大胆!哪里传的谣言!” 崇德帝眉头紧皱,呵斥道。 眼神紧紧锁定在太子身上。 他还没想好该拿老九怎么办,太子这是催促上了。 身为谏议大夫,周概整日干的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儿,他心中不惧,继续回禀道:“陛下,不论是否谣言,此诗已在京中传开,五六岁的稚子都会唱。若不查明,岂不是平白诬了太子殿下的名声?” 第96章 九十六 周概话音刚落, 大殿上便传出了众臣的絮絮低语声,可见众臣也早就听过这首打油诗了,只是除了他, 没旁人敢触皇帝的眉头。 他所言不虚, 这打油诗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无需刻意打听, 众人从上朝必经的西直街走一趟, 就能听见孩童嘴里念叨这首诗。 做父母的瞧见官员马车路过, 还会捂着孩子的嘴一通训斥, 可架不住这首打油诗调子编的忒朗朗上口了, 想忘记都难,传颂起来也格外快。 诗中并未言明所指何人, 周概去问百姓, 人家三缄其口恐怕惹火上身。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心打听总能探到风声。 崇德帝坐直身子,正了神色, 开口道:“周爱卿何出此言?” 他满心以为这打油诗讲的是晋王,太子见他没有处理老九,心中不安, 按耐不住出了手, 倒逼他做出抉择。没成想这一出指向了太子。 可泸州盐政之事早被他下令压住了风声, 除了监察院, 朝中再无旁人知晓。 况且此事尚无断论,是谁走漏的风声? 老九? 不对,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若他有心出手,只怕干出刺杀太子的事也不奇怪。从老九被扣在上阳宫之后, 太子便恳请他调了上百亲兵看家护院,虽未说明原因,但父子二人心中都有数。 那是老三?也不对,他一贯爱走明哲保身那条路,虽和老九关系近些,也绝不会明确站队。难道他是将水搅浑,坐收渔翁之利? 崇德帝眉头紧蹙,把目光投向高台下,一寸寸扫过自己的儿子们。 老三正侧身看向周概,面色虽未大变,但还是流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诧异,既不会平常到惹人怀疑,也不会失了稳重。 老六在皇子妃去世后就没了心气儿,听了这惊雷般的话,仍是俯首沉默。 至于太子,虽神色平淡,也未回头看,落在地上的眼神却是阴恻恻的。 短短几秒,崇德帝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他没等周概回答,又追问道:“众卿家可曾听过这首打油诗?” 周概回应的不卑不亢:“回禀陛下,此诗是臣进宫路上听到的,因为没有实据,所以并未及时上奏,而是令下人探听清楚了,臣才敢有今日所言。” 监察院当日参加议事的两位大臣正低着头惴惴不安,哪里敢接话。 其他职责不在此的臣子更是鸦雀无声,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收过太子的好处,殿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连议论声都消失了,静到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 “既然其他爱卿都没听过,说明只是一人之言罢了,周爱卿切莫被这些空穴来风的话带偏了。” 崇德帝眯起眼,一面满意众臣的沉默,不至于将他推到为难的境地,一面又暗暗心惊,揣测在沉默的大多数中,有多少是被太子收买了人心。 他的话刚说完,台下乌压压的人群中便站出来一道身影。 “启禀陛下,臣也听过这首打油诗。” 长身玉立,神情凝肃。 是姜淮旭。 姜太傅给自家儿子递了八百个眼神,也没拦住要淌这池浑水的心。 高台上,崇德帝半张脸隐在冕旒的阴影中,神色看不分明。 姜淮旭不卑不亢的行过礼,顶着众人看热闹的视线,补充道:"臣以为,无论是确有此事,还是空穴来风,都应查明真相,以免寒了百姓的心。太子行得端做得正,自然是不怕查的,名声有污,却是大事。" 他一番话说的强硬,但无可挑剔。 如果太子党站出来置喙,倒显得心虚。 崇德帝紧盯着他:“照姜爱卿的说法,此诗已传颂甚广了?” “是。臣虽未主动打探,却也听过不止一回了,若非刻意装聋作哑,只怕在场听过的同僚也不在少数。民间有说法讲,太子手中每年过的银两不下百万数,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就够寻常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姜淮旭是朝中出了名的一根筋,若非有姜太傅庇佑,恐怕无甚人缘。即便如此,姜太傅还是在自家儿子到户部任职半年后,上奏将人调去了没有实权的翰林院,生怕他在户部这种紧要地方,把人给得罪干净了。 不过他和谏议大夫倒是合得来。 周概听他说完,忙不迭的又添了一把火:“启禀皇上,这首打油诗的源头,据说是与泸州盐政一案有关。臣听闻,晋王几日前就回了京中,不知为何没有上朝,如果晋王能讲泸州盐政一案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大约就有论断了。” “谏议大夫这话便是说笑了,百姓随口胡诌的打油诗,也要陛下大费周章给他们个交代?这朝堂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口?明日邻里间你多占了我两寸地,是否也要拿到朝堂上来断一断?” 周概:“民间传的有鼻子有眼,既是空穴来风,可见背后之人用心叵测,更要彻查才是。” “有何可查?太子素日崇尚节俭不喜奢靡,众位同僚都看在眼里,”这次开口之人是明牌太子党:“太子,是为一国之本,岂能因两句闲言妄自揣测?” 姜淮旭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说得对,太子,是为一国之本。事关国本,若不还太子清白,这份名誉损失谁来承担?李尚书你能担得起吗?” “你!” “肃静!大殿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崇德帝右手拄在龙椅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一旁的统领太监见状,赶忙开口呵止了争端,尖细的嗓音骤然打开,不留神破了音,生怕这场闹剧不够滑稽似的。 沉默片刻,崇德帝疲惫的睁开眼:“太子怎么说?” 他下朝该服丹药了,不然又要头疼。 太子垂着眼,面上神色不改,好似方才的争端与他无关:“儿臣问心无愧,谨听父皇旨意。” 周概不怕死的又添一把火,他看不顺眼太子很久了,从太子党暗中往他府上送了万两金开始:“太子如此气魄,真乃百姓之幸。若不查明,岂非辜负太子的良苦用心?” 自古直臣难做,可他寒窗苦读十数载,不是为了与贪墨同流合污的。 姜淮旭上前一步恭敬作揖:“臣附议,恳请陛下下旨查明流言,还太子清白。” 随后,殿中响起了数道不同声音。 “臣附议。” “臣等附议。” …… “那就查。” 崇德帝呼出口浊气,下了定论:“交给大理寺去办。” 大理寺卿虽是太子党,但因官职紧要,一直未明确表态,朝中绝大部分人还以为他是中立党。 闻言太子的神色略松了松。 大理寺卿作揖道:“臣遵旨。” 下朝时,太子的表情还看不出两样,无人知晓他刚回府就阴下脸,冲着幕僚发了难。 “哪里传来的打油诗?你们可曾听过?” 几位幕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闻利而来的人能有什么真心,没人愿意干这得罪人的活儿。 一位素日和太子颇为亲近的幕僚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属下虽听过闲言,但绝无周大夫说的那般严重,况且晋王被皇上关押,大局已定,便未告知殿下……” “咚”的一声巨响。 “自作主张!” 太子一掌拍在案几上,脸色铁青,向来温润的神色也变得狰狞起来:“哪来的大局已定!父皇还想保下老九。” 父皇只是悄无声息的将老九扣下,便已经能说明他的想法。若非老九大刀阔斧步步紧逼,只怕父皇根本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太子小心钻研崇德帝心思多年,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幕僚轻声提醒道:“周概敬酒不吃吃罚酒,殿下不必忧心,大理寺卿那边遣人去告知一声便是。这种民间闲话,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当真。” “好一个不必当真,”太子眯起了眼,反手一巴掌甩到了幕僚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人掼倒在地:“本宫如今被人逼着不得不自证,就差指着鼻子骂了,你们还在这说什么不必当真?一群酒囊饭袋!” 他喘着粗气,视线逐一扫过众幕僚。 被扇倒的人虽然诧异,但丝毫不敢耽误,连忙翻身跪俯在地,战战兢兢道:“殿下息怒,属下知错。” 太子没给他眼神,口中念念叨叨:“定国公府没有动静,盯着晋王府的人也没发现异样,如果不是老九的手段,还会是谁在背后算计我?老三?他没这个胆子……还有谁?还有谁……”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神经质的神态竟和崇德帝有几分相像。 一脉相承的猜忌多疑。 “去查,都给本宫去查!查不明白就提着脑袋来见!” “是。”堂中战战兢兢跪下一片。 “你,捎话给李尚书,让他去一趟大理寺卿府上。” 太子随手指了先前那人。 如今,泸州盐政一案揭在了众人面前,有些事想藏也藏不住。大理寺那边,他还得用些心思,免得多年筹划付诸东流。 —— 朝堂上波诡云谲,撄宁在府上倒腾白肉酥饼。 “王妃,应该熟了吧。” “熟啦!” 撄宁探着脑袋往锅炉里瞅,,一手拿着炒勺,另一只手甩得欢快,示意明笙停火。 大师傅早就一脸郁郁的被赶了出去,眼下小厨房里除了这主仆俩,没有旁人。 酥饼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撄宁也顾不上体面,小心翼翼的用炒勺揭了个饼。 ‘呲’一声,饼和炉子分了家,然后落进编篓里。 “王妃,饼刚出锅太烫了,您慢着点。” 藏玉怀姝 第88节 眼看自家主子没等饼落地,另一只手就跃跃欲试了,明笙一边把剩下的饼收出炉,一边忙不迭的嘱咐。 “放心,我有数!” 心里‘有数’的撄宁,两只爪子捏着饼边,撕了又放,烫的呲牙咧嘴也不肯放弃。就这么钝刀子割肉,竟也把酥撕成了两半,饼渣撒的满编篓都是。 她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从旁边抽出张油纸包住大半张饼,毫不含糊的往嘴里送。 酥饼加入了猪肉烙,撄宁刚咬了一口,就被肉烙里藏的汤汁热气滋了舌头。幸好身边没外人,她张着嘴给舌头晾风的举动不会被人看见。 明笙把饼收好的这点功夫,半张饼已经葬身在撄宁肚皮里。 不过她也没捞着好儿,舌头被烫得发麻。明笙看得连连叹气,赶忙去给她盛了碗绿豆汤来。 "拿出去给春婵她们尝尝。" 太香了,不显摆一下简直可惜。 撄宁深吸两口气,喷香扑鼻,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补上一句:“给我再留一张。” 就当午膳吃了! “是。” 明笙端着编篓往外走。 人刚拐到门口,就听见面前‘哎呦’一声,险些和匆匆赶来的春婵撞了个满怀。 “明笙姐姐。”春婵颔首唤了一声。 她是晋王府原先的侍婢,不过一直在外院伺候,王妃入府后她们才有机会进到内院来。 “王妃家中来人,递口信让王妃去一趟姜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春婵说到后面有些犹豫。 晋王被扣在宫中这几日,府上众人虽不知缘由,但大多也目睹过晋王被宫中来人请走的场景,心中不免揣揣。王爷几日未归,王妃母家有遣人来请,免不了让人多想。 “人可走了?”撄宁听见外头的动静,从明笙身后走来。 春婵轻轻摇了摇头:“还在外面侯着。” 撄宁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盘算道:“同他说一声,今日不方便,我明日再去。” 她下午还要等十一的回信,确实不方便。 “是,”春婵行礼应下,刚要转身离开,就被人拉住了。 明笙先是偏头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随即拉住春婵的胳膊,口中道:“我同你一起。” 照自家小姐的性子,约莫没多想什么,可她这几日过得也忒悠闲了些,对比府上的人心惶惶,倒显得无情。现下姜府来人,更叫人疑心她是因为有退路,所以才一副高枕无忧的模样。 姜家又架在太子和晋王之间…… 撄宁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给明笙递了个眼神。 她即便要走,也断不会挑这种时候。 撄宁想着,在心里美滋滋的夸起了自己。瞧瞧,像她这样仗义的人,满天下…满燕京…满晋王府……算了,反正挑不出第二个来。 本来想不要脸的夸夸自己,但宋谏之那张脸总是往她脑海里冒,这几日便是如此,跟草种扎根一样拦都拦不住,叫她恨不得挠挠脑门,把他狡猾的影子抓出来。 他也算是仗义吧。 撄宁默默按下了心中敲的小鼓。 她拧着两根细细的眉毛,努力回想了一遍晋王殿下刻薄的嘴脸,顿时心也不跳了大气也不喘了,脸上挂着平和的笑一路回了正堂。 当然,没忘记带上那一张半白肉酥饼。 下午十一匆匆回了趟府,和她见上一面便又离开了。 直到入睡前,撄宁都在和小王爷的影子做斗争。 她躺在榻上来回翻了好几个身,活像被厨子拍到砧板上的小鱼儿,扑腾起了没完。 半晌,她腾得坐了起来,不讲道理的拿宋谏之枕头撒气。 先是气势汹汹的骑上去,随后耀武扬威的举起自己拳头,狠狠揍了下去。一通没头没脸的捶打之后,她还不忘得意地仰起脸,一副鼻孔出气的小人得志模样,压低声音嘟囔:“叫你阴魂不散!还敢不敢了!” 她话音刚落,‘吱呀’一声,夜间凉风吹了过来。 撄宁冷的缩了缩脖子,想去把窗户关上,谁知她刚趿上鞋子,一抬头。 只见后窗边倚着个松竹般挺拔的身影。 他身着玄衣,白皙的侧脸在月光下透出如玉的质感,中和了面骨的锐利,乌沉沉的眸子看向她,薄唇懒洋洋的勾起一个弧度,俊美如画中仙子。 不过这画中仙子,刚被自己骂过。 不止骂过,她还得意洋洋的对着人家枕头耍了通威风。 撄宁一时间连吃惊都忘了,只当自己犯了癔症,脑海里的影子幻化成实体。 她迈着小短腿蹭蹭蹭跑到床边,脑袋本就乱成了一锅糨糊,手还不安分,就这么捏上了当事人的脸。 能捏到。 撄宁呆呆的松开手,圆眼睛睁大了,不敢置信的瞪着自己刚捏过宋谏之脸的两根指头,忽然憋出一句:“这个是真货。” 她又抬头睨了某位画中仙子一眼,眼睛瞪得更圆了:“你怎么…唔……” 话没说完,便被人一把搂着腰,然后结结实实的捂住了嘴。 “叫什么?” 宋谏之俯身下来,薄唇紧贴在撄宁耳边,声音刻意压低了,温热的气息带着点让人腰眼发麻的哑,没有阻碍的钻进少女耳朵里。 撄宁伸出手想推开他的脸,又被人毫不客气的擒住了腕子。 想回头瞪他,眼皮翻的快抽筋了也只能瞄到人家下巴。 只能眨巴着那双圆眼睛示弱:“唔唔若……” 宋谏之动手前还不忘在她脸上捏一把。 撄宁解脱后第一件事,就是贼兮兮的垫脚凑到宋谏之耳边,用气声问:“你是偷跑出来的啊?” 宋谏之没有回答,只无声的翘了翘嘴角。 天生带着冷意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下弯的眼尾带了点破冰的暧昧旖旎。 “说说吧,哪个是假货?” 撄宁有些傻眼了。 第97章 九十七 柔和的夜风吹进窗来, 将两人的衣袖吹动纠缠到一处。 打远处看,少女袖角勾勾缠缠搭上了那块一匹千金的玄色织锦,散开时还恋恋不舍的在半空摇曳。 不过它主人的心思正好相反。 撄宁面上不动声色, 实则一双眼都紧张的不会转了。她脚尖不着痕迹的踮起, 嘴上干巴巴的敷衍道:“什么真货假货, 风声太大, 你是不是听错了?” 在宋谏之那双锋利的桃花眼眯得更厉害之前, 她脚下抹油, 转身就跑。 速度之快, 活像是身后有狗在追着撵。 地被踩得‘咚咚’响, 像夏天打枣一样,咚咚咚直往地上落。 右脚的鞋甩飞了也顾不上。 可惜她腿脚再利索, 也架不住人家天生的腿长。 那窗户分明都高到她胸口了!怎么连‘飞贼’都防不住? 撄宁人还没跑出去两步, 就感觉后领一紧,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扛麻袋似的扛到了肩上。 软乎乎的腰腹就硌在宋谏之硬实的肩膀上, 撄宁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如果不是用完膳有两个时辰了,她肯定要稀里哗啦吐这人一身, 以示自己宁死不屈的勇气。 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往外冒着, 屁.股却已然落到了榻上。 撄宁动作比脑快, 脑瓜儿还没反应过来, 人就咕噜一下翻过身往里爬了,殊不知徒劳的反抗只会引发猎手更浓的兴趣。 右脚的薄袜刚经历过激烈的奔逃, 又在被褥上蹭过, 袜口散了几分,松垮垮的搭在少女脚腕上, 露出她那伶仃一点的踝骨,乳酪似的白。 宋谏之的目光就落在那截削瘦莹润的踝骨上,他没有及时上手去拦,反而是好整以暇的等人爬过大半张床榻,才不紧不慢的握着她脚踝,将人拉进怀里。 “啊……” 撄宁还没忘记宋谏之是偷跑出来的,嗓子里传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刚听见个音儿,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如此自觉,倒是方便了压在她身上的罪魁祸首。 屋里只留了两盏油灯,光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宋谏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点难以忽略的笑意。 “想跑哪儿去?” 撄宁还在撅着屁.股和恶势力努力抗争,可不待她爬出去两步,腰侧就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她的骨气比铁还硬比竹还直,但被调.教惯了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擅自背叛了主人,不争气的贴到榻上,软乎乎的脸蛋也在和床板的斗争中认输,半边脸被挤成了露馅的豆沙包。 撄宁维持着这个动作呆了几秒,决定老老实实的认命。 她头一回如此痛恨榻上这匹蚕丝广绫的被褥,它也太滑了些,真是之前有多享受,现在就有多后悔。 她忿忿的锤了下被褥,与此同时,耳后传来一阵温热的呼吸。撄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姿势好像有点危险,于是嗖的翻过身。 因为动作太快,她光洁的额头直愣愣的顶到了宋谏之的下巴。 好一个两败俱伤。 宋谏之垂眸看向被他圈在怀里的人,视线一寸寸扫过她绯红的脸颊,感觉像养了只毛茸茸的兔子,正不安分的在他掌心拱来拱去,可怜可爱到叫人心中发软。 他眼底被笑意点亮了,说出口的话却毫不客气。 “再不安分,就把你捆起来。” 后面几个字压低了,赤.裸裸的威胁。 同样的话,他之前也说过。但那时二人还是清清白白的契约关系,撄宁听了只是害怕,如今,再不清白的事情他们都干过了,这份害怕,就掺上了食髓知味的意思,甚至藏着份隐隐的期待。 藏玉怀姝 第89节 这份期待让她心脏砰砰跳出了声。 “我才不怕你。”她小声回了句嘴。 撄宁看着面前人凸出的喉结,手非常诚实的摸了上去,甚至还傻乎乎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直到那块凸起难以按耐滑动一下,她才猛然收回手,并且掩耳盗铃的把手藏到身后。 指腹痒得好像被狗尾巴草扫了一下,撄宁悄悄掐了下指腹,想把痒意逼走。她陷入迷蒙的脑袋早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何要跑,可晋王殿下显然没有轻拿轻放的意思。 他眼中添了抹暗色,一手游刃有余的撑在撄宁身侧,微挑着眉开口道:“你自己说,还是等我想办法把实话审出来?” 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好! 撄宁窝在他怀里沉默一会,感觉自己囫囵个儿被他的目光剖干净了,她在当锯嘴葫芦和撒娇赖皮两个选项上犹豫半晌,最后老实的开了口:“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你。” 她垂着眼,没察觉到宋谏之的视线,笨拙的解释:“我仔细想过了,你早就知道泸州的事风险有多大,但你…你还挺仗义的,答应我的都做到了。” 宋谏之没有接下她的恭维,语气平淡道:“即便没有泸州这桩事,太子也容不下我,迟早要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占据先手,等着被他胁迫么?” 向来耐心欠奉的宋谏之,罕见的同怀中人玩起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把戏:“就这点事,你惦记了这些日子?” 他低下头,两人鼻峰互相蹭了下,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不一样,我知道不一样。” 撄宁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嘴里吐出这一句又不说话了。 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在宋谏之眼里跟透明的一样。 依着他的行事风格,原本可以选择那条更顺畅更没有阻碍的路,什么盐场,什么难民,与他有何关系?他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但他怀里这个,是再心软不过的性子,惯来见不得别人受苦的。为了她,他不介意费点心思。 人生前十九年都在肆意行事的小王爷,不知从哪天开始被人拴住了心思。 但有牵绊的滋味也不赖。 心动就心动了,宋谏之心甘情愿坦荡承认,只是他没想到,怂鹌鹑竟也有试探着出窝的一天。 他甚至早想好了,撄宁想一直当不开窍的糊涂蛋也没什么,左右她跑不了,拴在他身边,迟早有开窍的时候。 宋谏之抬手轻轻揪了下她的脸,没有说话,只眼中泛起微澜。 不过,某只鹌鹑出窝出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过我也很讲义气,你在宫里肯定知道吧?” 撄宁理直气壮地抬眼盯着宋谏之,下巴高高扬起,一副不容置喙的得意模样。 “知道什么?我是被扣在宫里,十几双眼睛盯着,不是去享福的。” 宋谏之挑高尾音,没理会她明晃晃的试探。 “你肯定知道!”撄宁若是条鱼儿,那就是被同一只钩子钓了上百次,怎么会蠢到再上他的当。 第98章 九十八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宋谏之擒过她抵在胸口的拳头, 一点点把蜷缩着的指头剥出来,捏在手里把玩。 之前想讨句夸都要旁敲侧击暗示半天的人,如今却半点耐心都没有, 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 然后硬邦邦的抛出判词:“骗人, 我才不信。” 她是什么很好骗的人吗? “我可不蠢, 还能成百次的咬同一只钩子吗?” 撄宁一面说着, 一面使起脾气来, 抻着脖恶狠狠咬上了宋谏之的下巴, 兔子急了也咬人。 宋谏之空着手却没管, 任她咬,甚至垂头抵着她的脑袋轻笑出声, 笑得还不轻, 撑在少女身侧的臂膀也卸了力, 精实有力的身躯严严密密的压到人身上。 撄宁只觉胸口一滞,眼看就要被他压成肉饼, 于是费劲抽出胳膊,毫不客气的给了他肋骨一拐子。 平日总是板着张好似全天下都欠了他银钱的冷脸,别说笑模样了, 多一个眼神都欠奉, 现在却无缘无故的笑成这个样子。 莫名其妙, 她是讲了什么笑话吗? “你笑什么?再笑我要生气了!” 没成想, 她话刚说完,埋在自己颈侧的人笑得更欢了, 肩膀都跟着颤了起来。高挺的鼻梁蹭过她脖颈, 顺着那层薄薄的皮肉带来一阵酥麻。 “我真的生气了!” 撄宁圆溜溜的眼里满是羞恼,干脆抡起拳头敲到宋谏之后背。 这一下伤没伤到宋谏之不好说, 倒是捶得她自己进气多出气少,胸口都快被压平了。 撄宁气闷的翻了个白眼,她刚要挣扎着把人推开,宋谏之就先撑起了上半身,手肘往榻边一拄,翻身仰躺到被褥上。 他唇角的笑意仍在,眼底融了点热:“被同一只钩子钓了九十九回,难不成还是什么聪明人?” 撄宁好不容易接触到新鲜空气,还不待她多喘两口气,就听见了这句,她蹭一下坐起身,在心里暗暗掂量过自己的本事,打不过。于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嘴上不服输道:“反正我这次不会再上当了。” 话音刚落,她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人攥住拽了过去,想往后撤都来不及,直接被一把拉着趴在了小王爷胸膛上。 宋谏之的呼吸就擦在撄宁耳侧:“嗯,真聪明。” 这么滚过来滚过去的,像什么,在泥地里打架的小狗也就这个样儿了。 撄宁盯着他袖口的一块云纹,默默红了脸。 她一紧张,嘴就不听使唤,把脑袋里能想到的话都秃噜了:“我就说你肯定知道。” “我虽然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皇上既然没有广而告之,就说明他和太子都不想将事闹大。他们害怕,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 好,这话说得很有气势。 “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做生意的法子呢,如果有一个人夸你家的铺子,可能没人当回事,可有一百个人夸,信的人就多了,若是城里绝大多数人都在夸,假的也就成真了。这么多百姓传太子的劣迹,皇上再想庇护他也不好装聋作哑。” 好,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可他怎么还在盯着自己? 撄宁顶着宋谏之灼热的目光,嘴巴不受控制的胡言乱语起来:“不过我做生意是靠诚信的,可没用过这些手段,昧良心的事情我不做。” 她这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过你也算是无辜的,我们想些歪点子也没什么,君子,”她打了个磕巴,在君子二字上犹豫住了,可惜嘴比脑子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快收了神通闭嘴吧。 “这么论,我也算是你的恩人呢,等你回来了,得好好报答我。” 最后一句说完,撄宁恨不能在地上刨个洞,把自己烫到冒烟儿的脑袋埋进去。 她使劲往后抽了抽手,想爬起来,却动弹不得,只能泄气般把脸砸到宋谏之胸口。。 自暴自弃的嘟囔:“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开始笑话我了。” 宋谏之没有笑她。 相反,他眼底多了些比笑意还深还浓的东西。 攥着撄宁拳头的那只手,牵动着她的胳膊缓缓往上,片刻后,一点濡热的湿.意落在她掌心那块最娇嫩的皮肤上。 是一个吻, “你既然发了话,那我肯定要好好报答。” 报答两个字被宋谏之刻意拖长了,从唇.舌间缓缓吐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暧.昧意味。 “你,你不欺负我就好了。” 撄宁觉得自己变成了烧水壶,两只耳朵就是壶嘴,正呲呲的往外冒着热气:“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坐地起价。” 宋谏之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嗯,撄宁最讲公道了。” 被夸奖的当事人简直有些害怕了。她抬起头,伸出手,壮着胆子轻拍两下宋谏之的脸。 她都要疑心这厮是不是被什么山神鬼魅借了皮囊,只等着把她哄得主动坐上柴垛,翻着面将自己烤好了喂他吃下肚。不然他为何这么好说话? 晋王殿下那张俊美的面皮,一晚上被撄宁‘造次’了两回,偏偏他还没有生气的意思。 “没换芯子啊…难道我是在梦里……”撄宁心里打起了小鼓,又反手拧了拧自己的脸。可指头刚捏上去,腕子就落在了别人掌心。 她呆了呆,直到脸蛋被宋谏之拧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个霸道劲儿总不会错了。 撄宁摸了摸脸,想生气,又气不大起来。 她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偷跑出来干嘛,不怕被抓到?” 宋谏之捏着她软乎乎的指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在京中大肆宣扬,不怕太子报复?” “他查不到我。”十分笃定又得意的语气。 撄宁眼睛转了圈,最后落在宋谏之脸上,厚着脸皮嘿嘿一笑:“事情都是十一去办的,要查也是查到你头上,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不是她撄小宁要当滚刀肉,归根到底是为了救他嘛。 “使了什么点子,能这么快传到父皇耳朵里?” 宋谏之看出她眼里暗藏的得意,想引着她多说几句。 “厢兵押着南城楼子和私盐场的犯人,要徒步来,会比我们晚一步到燕京。我让十一带人在郊外劫了囚车,明面上是冲着南城楼子的人去的,厢兵只会以为,下令劫囚的人是南城楼子的幕后主使,怎么着都赖不到我们头上。” “但厢兵人太多啦,南城楼子的人是主犯,看管太严实,”撄宁把下巴硌在宋谏之胸口,故作遗憾的晃晃脑袋:“打又打不过,囚车肯定劫不成了,至多救走几个无关紧要的犯人。” 撄宁眼睛弯成月牙,尾巴也翘到了天上:“那他们逃出去会说什么,谁能管得了啊。” 她应允了那几个犯人,只要事成,就派人护送他们回泸溪。想脱罪是不可能的,但能以旁的罪名下狱,在泸州州衙,至少还能保下条命。若是留在燕京,崇德帝要保太子,他们这些人证就只有被灭口一条路可走。 那几人本就是盐场最末尾的巡查,银钱没赚到多少,又要丢掉性命,哪里会甘心? 生死攸关,竟也爆发出了潜能。 最能演的那个跑去了菜市口,衣衫褴褛,见人就跪。状若疯癫的絮叨自己有多可怜。什么被盐政司逼着去看守盐场,奴役难民,流水一样的雪花银从泸州流向燕京,他们半点好处没捞到,如今东窗事发又被人推出来送死。 可谁让他们人单势微,哪能拧得过太子的势力? 藏玉怀姝 第90节 言语之间,竟将自己描述成了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他前脚在街上发完疯,十一遣人后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押走,还不忘跟百姓解释一句——他是疯子,说的都是疯话,莫要当真。 不说还好,越说越引人想入非非。 撄宁眨巴眨巴眼,得意道:“这下,皇上不想查也要查了。” 流言甚嚣尘上,与盐政司同流合污这口锅,不管怎么算,都扣不到把盐政司查了个干干净净的宋谏之身上。 宋谏之被撄宁这幅得意模样惹得手痒,捏着她指头的手紧了又紧,尾音拖长:“这么聪明?” 撄宁板着脸忍了好一会儿,嘴角却还是诚实的翘了起来。 她颇为豪迈的拍了拍宋谏之的肩,安慰道:“哎呀,人再聪明也有脑筋不灵光的时候,你无须自卑。” 宋谏之半眯着眼,有些玩味地看着撄宁:“那聪明人来猜猜,我出来这一趟是为何?” 撄宁闻言呆了一下。 她要是知道,还多嘴问什么? 撄宁满心以为晋王殿下又要学那开屏孔雀,当着她面大肆炫耀一番了。但她不肯上当,噘着嘴小声反驳:“我不猜。” 她的话刚抛出去,宋谏之眼神便暗了几分。 他松开捏着撄宁指头的手,而后缓缓圈上了她的腰。 “当然是来,报恩的……” 话说到最后,轻的像一声叹息,隐匿在两人唇齿间。 一个轻似羽毛的吻。 撄宁得了空的指头悄无声息攥住了他领口的一点布料,搅紧了。 她没想明白,为何说着说着话就亲了起来,不过她并不讨厌,反而主动地扬起了头,在双唇即将分离时,又凑过去贴了一下。 但宋谏之显然不满足于此。 他伸手掐了少女的小尖下巴,拇指陷进她脸颊软肉里,迫使她启开牙关,供他的舌尖长驱直入。 撄宁本就没什么要抵抗的意思,下唇被他不轻不重的咬住了,也只是下意识打了个颤,呆呆地抬眼看过去,和宋谏之携着贪婪情谷欠的眼神撞在一起。 只这一眼,就好像被他的目光锁住了,嘴唇被人亲的乱七八糟也没发现,嫣红的色泽像芍药花瓣蹂.躏出的汁水。 宋谏之看她这幅傻样,血液里沸腾的占有欲更甚。他放松了唇舌上的钳制,动作随着视线一并换了目标,湿.漉漉的轻吻落在撄宁红肿的唇角。 然后,一寸寸下移。 他的嘴唇成了凶器,手上也不饶人。 十分刻意的用练剑磨出来薄茧去磨她最脆弱的地方。 撄宁不禁呜咽出声,猛地抻直了脊背,可摁在后.腰的手太用力,半点挣脱不得,她只能可怜的伏在他胸口止不住的颤抖。 指尖深深掐在宋谏之肩膀上,织锦的好料子被她指甲刮得脱了线,缠进微潮的指缝间。 泥人也有三分性儿。 撄宁咬牙扛过那阵快意,随后毫不客气的扯住宋谏之绸缎般凉滑的发丝。 “你故意折磨我!” 她被料理到脊椎骨都是麻的,开口时还带着颤音,却拿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你不喜欢?” 宋谏之从散乱的衣领间抬起头,轻笑着问道,眼尾勾出一点艳色。 “喜欢!” 撄宁痛快的认下,但她又皱着鼻子补充:“但你不肯给我痛快,我就不喜欢了!” 第99章 九十九 她颧骨绯红, 一双杏眼瞪圆了,简直要滴出水来,却是一派理直气壮的天真姿态。 “那你想如何?” 宋谏之揽在她后.腰的手微微用力, 带着撄宁往上几寸, 而后刻意低头凑得更近些, 将她石榴籽一样通红的耳垂囚在齿间。 衣衫摩挲间, 暴.露了他衣袍上印着的一点氵显痕, 比玄色更深。是她在故意放慢的折磨下, 投降的证据。 撄宁知道求人要给人好处的道理, 她也不吝啬, 一手支在宋谏之胸前,强撑着软泥似的身子往前凑了凑, 在宋谏之难掩贪念的目光注视下, 亲了亲他的唇角。 她拿出了引颈受戮的勇气, 眼睛亮亮,同他争辩:“只有你痛快, 我不痛快,那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你不痛快?” 宋谏之那只掩在罗.裙中的手眼看就要抽出来,在两人面前验证验证他的反问, 却被撄宁眼疾手快的摁住了。 “不算, ”她脸红成了桃子, 小腿还兀自打着颤, 嘴上却强调道:“这不算。” “好。” 宋谏之的目光一错不错的追着她,眼底闪过点残忍的笑意。他喉结狠狠滑动一下, 嘴上说的话却放缓了, 带着哄人似的温柔:“你想要的,就都给你, 好不好?” 可怜的小兽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陷阱,甚至傻乎乎的点了点头,脑袋又凑上去亲亲他,不假思索道:“算,算你懂事儿……” 未尽的话被呜.咽声吞掉了。 跟猎人讨价还价的下场,撄宁算是知道了。 情.玉煎熬得人浑身颤抖。 “好了…好了,我不想要了……”她抽泣着摇头耍赖,被宋谏之伪装的温柔迷惑了,还天真的认为可以商量。 可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两根长指便强硬的塞进口中,戏耍一般捉她濡.热的舌.尖。 她哭到鼻尖发红,脚尖紧绷成弯弓险些抽筋,宋谏之也不见有半点心软。 弯月高悬,无声地照映着窗纸后的荒唐场景。 等天边翻出鱼肚白时,撄宁已然昏睡过去。 不过她在梦里也不大安稳,薄薄的眼皮通红,羽睫也在暗暗发颤。 玄衣和素色中衣,凌.乱的堆在榻沿。 宋谏之换了身鹊羽斜襟外袍,毫无声息的来到塌边,面上神色暗暗,看不分明。 片刻后,他伸手捏住榻.上人纤细圆润的玉足,指尖蹭过那点点红.痕,再将它塞进被褥中。 —— 明笙心中惦记今日要回姜府的事儿,一大早便吩咐小厨房做好早膳,赶来正堂想叫醒自家爱赖床的小姐。 晋王殿下这些日子不在府里,撄宁又不是敲敲门就能叫醒的主儿,因此,她轻车熟路的伸手准备推门。 可这双手刚搭上去,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明笙看到鹊羽色的衣角还没反应过来,她边抬头边笑着打趣道:“王妃今日醒……” 明笙:“……” 扬着笑脸对上晋王殿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三魂六魄都快吓散了:“王,王,王爷。” 冷不防和活阎王打了照面,明笙屈膝胡乱行了个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宋谏之垂眸盯着她,眼神里是天生的淡漠寒意:“今日要回姜府?” 明笙低着头,闻言打了个激灵,在脑海中把所有事情飞速捋了一遍。 虽然不清楚晋王何时回府,但他很明显不愿为外人知晓,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小姐要回姜府的消息,但现在否认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可直接承认了,又有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明笙欲哭无泪。 她家小姐怎么还没醒?没有小姐拴着,晋王要想摘她脑袋,约莫跟摘葡萄差不多轻松。 可惜,再害怕也不能立马变成哑巴。 明笙生怕晋王耐心告罄,只能一面打腹稿,一面谨慎开口:“是。昨日姜家老爷派人来府相邀,说同王妃有事相商。孝道在前,王妃不好推辞,只能答应今日前去。但王爷明鉴,王妃绝无旁的心思,您不在府上这些日子,她愁肠百结、食不下咽……” 明笙忙着扯谎,全然不知,她家小姐昨晚被折腾到求饶喊饿,坐在晋王腰.腹上,可怜巴巴的说自己晚膳只吃了半只麻油鸡和一碗煮饼。 吃得好,睡得好。 颠一颠便试出她还重了两斤。 宋谏之回想起撄宁哭红的眼皮,心里才略微痛快些,他直接开口打断了明笙的话:“姜太傅必然会劝她留在姜府暂住。” 如此直白的一句抛出来,明笙一时噎住了。 “太傅也是爱女心切,望王爷能体谅……王妃不会留下的。” 老实说,在这件事上,明笙的心思有些纠结。她虽不了解形势,但也能明白晋王府面临的危险,依她的本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小姐远离祸端,能够平平安安。 可她太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了。 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就要回两分,误以为她身患疫疾时,晋王没丢下她,她便也做不出临危跑路的心思。 小姐若是想走,必不会拖到今日。 宋谏之眸色深了些许,声音平淡,辨不出喜怒:“只要她今日回了姜府,无论留与不留,在外人眼中都一样。” 姜太傅设计了此次没有征兆的‘回门’,意在提醒旁人,撄宁不只是晋王妃,还是姜家女。 等宋谏之被幽禁之事揭露在众人面前,姜家这番举动,便是在明说撄宁和姜家早有了明哲保身的念头。 明笙在他的提醒下也明白过来,她心中震动,害怕得攥紧了双手,不知该如何将话圆下去。 晋王的眼睛太利了,在他面前,多深的心思都藏不住。 明笙暗暗深吸了口气,调动精神,预备应对他的敲打。 如果晋王开口,她除了应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便是想暗度陈仓,偷偷回姜府,恐怕也会被他安排的人拦住…… “你去收拾行李。” “是……什么?” 藏玉怀姝 第91节 明笙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宋谏之却懒得重复,他睨了明笙一眼,眸中一片漠然,只在提到撄宁时才能添点人气儿。 “本王安排了马车,晚你们半刻钟出发,你把她近日能用到的东西备好。” 他偏头看了眼屋内,最后留下一句。 “无需提前告知她。” 晋王短短两句话,惊得明笙直到来了姜府中都没回过神。 她在小姐的示意下留在院中,室内刻意压低的争辩声正隐隐传出来。 “此事没得商量,你今日不能回晋王府。” 姜父刚刚下朝,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匆赶来正堂,正神情严肃的来回踱步。 撄宁腿.软的站不住,她坐在圈椅上无声的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我不回去,总不能待在这儿吧?” 昨日在堂上,周概提到晋王回京已有数日,不知为何没上朝时,姜父便隐隐察觉出了什么。他在崇德帝手下做了这些年的事,哪能不知道他的行事风格?今日叫回小女儿一问,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你待在自己家里,有什么问题?为父放出口风去,就说你刚从泸州回来,思亲心切,留在姜府住几日。” 撄宁摇摇头,刚要拒绝,坐在她身旁的姜夫人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姜母昨日听夫君分析过利弊,就提心胆吊了整整一夜。她眼下发青,面上的担心藏都藏不住:“乖囡囡,此事得听你阿爹的,你先在家中住段时日,等事情平息了,若晋王有福星庇佑能安稳度过,你再回去也不迟。” “如果他没法平稳度过这一劫呢?阿爹会帮我跟皇上请旨和离吗?” 撄宁缩在圈椅里,半晌抬头问道。 闻言,姜母默默别过头流泪,姜父也叹了口气,回应道:“与皇家的姻亲,哪有和离一说?如果晋王此番……” 姜父的谨慎刻在骨子里,即便是在家中也不曾松懈,他话未说白,只继续道:“到时,我跟陛下请旨一封,容你在郊外的寺庙清修祈福,不必与晋王一起圈禁,日子虽过得苦些,但来日江山易主,也有你的容身之地。” 撄宁埋着头,乌溜溜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点湿润,如春风拂水,了无痕迹。 她半晌才开口:“我不要。” “阿爹,我明白你的苦衷,”撄宁抬起头,神色写满了认真:“但你应该也知道,嫁给宋谏之,我是不愿意的。” 她习惯性的大咧咧直呼宋谏之名讳。 “我当时那么快应下,是不想你和阿娘为难。因为我清楚,为了姜家,你肯定会让我嫁的,左右,拒绝也无用,我倒不如随遇而安,糊糊涂涂过呗。但我心里是不愿意的,只是没有说而已,我不想怨你,所以我宽慰你、宽慰阿娘,但没有人宽慰我。” 她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歪着头道:“最难受的,应该是我吧?” 姜父嘴唇嗡动,看上去想说什么,最后却抿紧了嘴。 “你如今劝我回家,也不单单是为了我,而是因为姜家不能与注定失败的皇子绑在一起。” 撄宁说着这些话,面上却没有半分难受,表情反倒轻快舒朗起来:“我不傻,我都明白。 哪有什么不能和离?只是姜家不能被人戳脊梁骨说背信弃义罢了。 她问完,知道答案了,心里虽然难过,但轻快,一直拧巴着的那根筋也捋直了。 撄宁想起和宋谏之一起回门的时候,马车上,他问自己‘紧张了?’,现在想,多半就是看出了她近乡情怯的心思。 如今没有期待倒不会难受了,不过是所求不同,她做父母心中的次选也没什么。 “阿爹,我心里悄悄怨过你,但是现在不怨了。” 在宋谏之身边,糊涂蛋不好当,他总是爱用手段逼她剖白心思。就像他,坏也坏的坦坦荡荡,日子久了,撄宁也不想继续糊糊涂涂过了。 “但是这次我不要听你的了。” 撄宁站起身,长长的舒了口气,抬脚就走。 正在此时,堂屋门打开了。 姜淮旭站在门外。 昨日下朝后,姜父动了家法,他今日未能上朝,脸色苍白的可怕。 “撄宁,你不能走。” 姜淮旭低声道:“来人,把她捆起来。” 第100章 一百 姜淮旭出来横插这一杠, 别说撄宁了,就连姜父姜母都跟着懵了。 昨日还一副敢冒大不韪的姿态,今日忽然转了性儿, 即便下蛊也没有这么快的, 总不能是昨日一通家法给他抽清醒了。 姜父神情严肃的盯着长子, 虽然目露怀疑, 但并未出声制止。姜母在旁掩面默默拭泪。 只剩下刚壮着胆子说完自己想法的撄宁, 站在原地傻了眼。 她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 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大哥?” 回应她的是向前走了两步的侍女, 院中已然不见明笙的身影。 “愣着干什么?把小姐捆起来请回卧房。” 姜淮旭嘴唇发白干裂, 消瘦的面颊上是病态的红,他说完没忍住咳了一声, 指节分明的手搭在门框边, 因为太用力而青筋暴起。 撄宁见过自家兄长挨罚的样子, 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什么情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大哥总不会害她,她也不欲令大哥为难。 撄宁脑筋飞速转动,在侍女走到自己身边之前, 小心翼翼的擎了只手出来:“不绑也行, 我自觉回屋成不?” 识时务者为俊杰。骨气这东西再压秤也不能当饭吃。 姜淮旭目光沉沉落在自家幼妹身上, 半晌才嘱咐侍女道:“找人在小姐屋前屋后看着, 一刻也不要松懈,她如果离开姜府, 为你们是问。” 依着撄宁来来说, 翻墙出逃简直是她的家常便饭,但若会连累旁人, 她必然是不肯的。 大哥这是下定了决心要看着自己,不是做戏。 撄宁没有多话,老老实实的跟在侍女身后离开了正堂,只在和长兄擦肩而过时,脚步顿了一下。 姜淮旭胸膛正在剧烈的起伏,他匆忙出门穿了袭青衣,如今后背已隐隐洇出一片暗色,顺着肩脊延展到后腰,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铁锈味儿。 撄宁默默咬住了下唇,人还跟着侍女往前走呢,心思全系在了自家大哥身上。想也知道,大哥受罚多半是与她和晋王的事情有关。 身后隐隐传来亲人的交谈声。 “旭儿,你怎得出来了,快回屋好好修养……”阿娘的声音透着焦急。 “你管这个不孝子作甚?他险些要拖着姜家去送死了!” 听不到大哥的声音,阿娘也没有反驳,大约是在继续抹泪。 撄宁没有回头,她忽然想起件幼年发生的小事。 那年泸州发了洪灾,河堤旁的村舍被天降暴雨尽数冲毁,阿爹在州衙熬了整整一宿,翌日没有回家,反而不顾风险亲临堤坝指挥。 撄宁吃完午饭就坐在家门口的柿子树下,边吃绿豆糕边等阿爹回来,可直到她吃的小肚滚圆,太阳落了西山,也没等到阿爹回家。 偶有来往的路人看见姜府的牌匾,会感叹一句——姜监察史真是难得的好官。 撄宁那时候还不明白‘阿爹不回家’和‘他是个好官’之间有什么关联,只是听阿娘的话来门口等。 阿娘自打昨日晚膳听完州衙差役来传的话,就一直在抹眼泪,夜里抱着她睡觉也在默默流泪。撄宁起床的时候,摸到半边枕头都湿了。 她不知道阿娘在哭什么,只能捧着自己最爱吃的驴打滚喂她。 有好吃的,就不哭了。 可阿娘不光没吃,还抱着她哭的更凶了。 然后吃过午膳,阿娘就让她出门等阿爹回家。 撄宁垂着脑袋困的眼泪汪汪,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路过的人便立马走近了蹲下身,伸手摸摸她脑袋,劝慰道:“小姑娘不要哭,善有善报,姜监察史肯定会平安归来的。” 与他同行的路人轻声问了句:“姜监察史的女儿年纪如此小吗?” “对,应该六七岁吧。” “孩子这么小……真是好官。” 撄宁听不大懂他们说的话,但她知道‘好官’是夸人的词儿,于是歪着脑袋认真道:“谢谢大大,但是我没哭。” “唉,”那人又叹了口气:“没事儿,你还小呢,想哭就哭吧。” “我没想哭。”撄宁搓了搓眼睛,一个劲儿的摇头。 她现在回想起来,根本记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记得面前围了越来越多的路人,不是夸她阿爹是好官,就是安慰她别哭。 她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夸赞声中,努力证明自己没有哭,解释到口干舌燥,又有人夸她懂事,不愧是姜监察史的独女。 好莫名其妙的一群人。 那场洪灾最后是如何收尾的,撄宁不记得了,但在她脑海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里,阿爹每次被人夸‘好官’,背后都是阿娘那好像流不尽的眼泪。 可能是见惯了阿娘的眼泪,她小时候就隐隐明白了,哭并没有用。撄宁就是这样,长成了如今任人捏圆搓扁也不掉金豆儿的宽厚性子。 瞧上去软乎乎的没脾气,叫人疑心她缺筋少弦整天傻乐。 实则煮不熟也锤不烂,能把某位活阎王气到太阳穴直跳。 只是能准确摸到她这根不安分骨头的人,少之又少罢了。 —— 虽正是潮热的日子,可东偏室紧紧关了门窗,生怕多透进一丝风,侍从端的铜盆里混了血水。 姜淮旭背上的伤势太重,无法平躺,只能趴在矮榻上,大夫给他上完药,叮嘱侍从几句便离开了。 姜淮旭客气的倒完谢,刚要合眼休息会儿,房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一颗贼兮兮的脑袋探了进来。 “阿兄。” 撄宁不等他答应,便灵活的闪身进来。 她手里端着托案,一抬脚便把门踢上了。 姜淮旭蹙着眉,语气严肃:“你不老老实实在自己屋待着,出来做什么?” 撄宁却不害怕,她把手中的托案放到小几上,以手作扇,呼了呼风,随后偏头睨着自家大哥,用气声道:“老火靓汤,我熬了两个时辰呢,香不香?” 香当然是香的。 藏玉怀姝 第92节 出锅时,乌鸡已经炖得脱了骨,混着红枣甜丝丝的味儿,香得人直咽唾沫。 姜淮旭没回应,只眯着眼看向撄宁。 撄宁下意识干笑两声,挺直的脊梁在自家大哥的注视下,一点点弯成了虾子。 她小声解释:“你只说不让我出姜府,没说不准我出屋门吧?” 姜淮旭伸出指头,隔空点了点她的鼻尖:“你给我老实点儿,别打歪主意。如今外面多事之秋,你在家中待着,我也能安心些。” 撄宁闻言忙不迭的点头,满脸写着“听兄长话”,一双眼都快老实的垂成了对眼儿。 兄妹二人单独对话,明显没了在正堂时的紧绷。 撄宁舀了勺汤送到姜淮旭嘴边,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圆眼睛,解释道:“我也不是非回王府不可,主要是宋谏之他对我还挺……” 一个“好”字在她嘴里转了三圈,说出来就变了味儿:“还挺仗义的,我总不能拖他后腿。” “他的事与你无关,你在家里好好待就是了。”姜淮旭边喝汤边舒服:“少操心。” “哦……”撄宁拖了长音应下,然后专心给自家阿兄喂汤,瞧着像是听进去了。 姜淮旭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的神色。 昨夜入睡前,晋王夜探姜府,没有惊动旁人只来见了他。 二人虽有共事的经历,但姜淮旭半点看不透对这位“妹夫”的行事。 晋王并未讲明自己的打算,只说晋王府有危险,今日撄宁回府要想办法将她留下,不该讲的别跟她讲。 姜淮旭洞悉了此话中暗藏的风险,这才有了今早这一遭。 只是不知道,他家这个傻妹妹,何时开始竟让晋王挂了心。 “撄宁,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你一定听大哥的。” 一碗汤喂了大半,撄宁才冷不丁的开口道:“我午膳时听人跟阿爹说,宋谏之被下了狱。好像是跟皇上在御书房聊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因为什么触怒圣颜,我就是想帮他也帮不上呀。” 撄宁撇撇嘴,小声叹了口气,嘴里嘀咕:“他自求多福吧。” 姜淮旭向来见不得自家妹妹发愁,他温声宽慰:“此事尚无定论,你别太担心。”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太子与泸州盐政的案子正在查,听说人证物证都递交给了大理寺,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在官场这几年,虽不工于人心,但对朝中暗潮涌动把握的精准,几桩事串在一起,很难想不明白。 “阿兄放心,我只有一点点发愁。” 撄宁将空碗放到旁边,掐了一点指头肚示意道:“船头桥头自然直嘛。” 姜淮旭没想到自家妹妹如此想得开,提前打好的腹稿都没用上,他还想说点什么,一只手伸过来强行盖住了他的眼睛。 “阿兄快休息!我给你扇风。” 姜淮旭确实是又累又疼又困,慢慢在撄宁不成调的哼歌声睡熟了。 这一闭眼不要紧,他再睁眼时,满府都找不到撄宁的人了。 守在房外的侍女战战兢兢地辩解说,一直没见到小小姐出门,以为她还在屋里。 姜淮旭脑中闪过个念头,下意识看向后窗。 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虚掩的后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 姜淮旭气到闭上了眼,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头疼。 这傻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精了! 还知道先把他哄住了,再从眼皮子底下翻窗逃走! —— 十一回府时,春蝉满面愁容的告诉他,王妃已经带着贴身侍女回了姜府。 十一清楚这是自家王爷的安排,他并未多言,只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 他当前的任务是将南城楼子的往来账簿,交到大理寺。 盐场的账簿记载了私盐场获利几何,已经随犯人一并归入大理寺。南城楼子的账簿则是直接记载了银两送往了哪位官员府上,是跟着他们的马车运回来的。 一直没有交出去。 账簿上甚至有大理寺卿本人的名姓。 十一径直去了自家主子的书房。 他刚进门,便察觉出不对劲,虽没有动静,但影卫的机警告诉他,这里还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他刚要四处查看,门后便站出来一道身影。 “十一,想个法子吧,我要和宋谏之见一面。” 撄宁早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藏不住,她也没准备藏。 “王妃?”绕是十一再波澜不惊,眼下都有些懵了:“您不是回……” “对呀,回姜府一趟,这不是又回来了?”撄宁截断了他的话,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抿着嘴笑道:“你如何知道我不回来了?” 她一脸灿烂,十一却暗暗咽了咽口水。 他试图岔开话题:“殿下……如今身在狱中,您恐怕见不到他。” “所以我让你想办法呀。” 撄宁抬脚轻轻踢了踢门板,理直气壮道。 “属下实在……” “你现在帮我,我就不计较宋谏之骗我的事了,我保他不会罚你;你不帮我,我就自己只能想办法,出了什么事算我倒霉了。” 撄宁说着,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明晃晃的威胁:“你考虑考虑呢。” 哈。 她前脚刚回姜府,后脚晋王府的守卫都撤了,这是做好她不会回来的打算了呀。 不然堂堂晋王府,撄宁哪能这么轻易翻进来。 她与阿兄对话时,便察觉出了不对劲。阿兄今早的举动太反差了,压根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肯定有旁的原因。 好他个黑心汤圆!什么下狱,什么触怒圣颜,只怕都在那混账的计划中了。 偏偏瞒着她,仗着自己聪明就把她撄小宁当傻瓜,她偏不要如他意。 撄宁气得牙根发痒,在心中对宋谏之打了套虎虎生威的王八拳。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十一能怎么办? 他总不能真让王妃去想法子, 到时候,只怕她少根头发丝儿,自己的脑袋都难保。 他原还想着先去回禀自家王爷, 偏偏王妃又皮笑肉不笑的补了一句, 你敢提前去通风报信试试。 苍天可鉴, 王妃之前是多么老实率直宽厚可亲的人啊!为何今日这般难应付。 十一心里苦, 但是不敢说。 幸好, 撄宁还没有把宋谏之的黑心全部学来。 她虽做了回恶霸, 但离开书房前, 见十一那张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皱成了苦瓜, 还是善心大发的保证道:“放心,你就说你是被我逼的嘛。” 说着, 她颇为豪气的挺直了脊梁骨。 都说近墨者黑, 她跟在心眼多似马蜂窝的宋谏之身边, 这么些日子,竟然还是如此诚实正直的性子, 可真是…… 撄宁默默卡了壳,没想出合适的形容。 等人走回了卧房,她才一手握拳锤在自己掌心上, 眼睛发亮。 可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以诚为本才能做大做强, 如宋谏之这般的人, 恐怕只能捞偏门赚些快钱了。 上一位被骗的受害人姜淮旭, 显然已经被他家小妹抛到了脑后。 撄宁跟小狗似的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又在心中暗暗将晋王殿下鄙视了一番, 便开始寻思在燕京开铺子的事儿了。 她手里还有五千两活钱呢, 反正宋谏之不会管她,等此间事了…… —— 十一能在宋谏之身边待上十年, 办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言。 次日辰时,尚未散朝,他便借了这个空当带撄宁来到大理寺。 两人是从后门进入大狱的。 撄宁身着狱卒的短衫麻裤,梳了简单的男子留髻,埋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十一身后。 一路上来往的人,十一早就打点好了,并无人多问。 倒是有位狱卒头子,在领他们进来时低头哈腰颇为谄媚。撄宁看在眼中,愈发想不明白,宋谏之都下狱了,一副大厦将倾的颓倒之态,为何狱卒瞧着待他这般客气? 牢狱里本就光线昏暗,撄宁跟着狱卒行过两条长长的走道,更是少见日光了,只剩下壁灯影影绰绰的光晕,叫人看不清牢房里的情形,只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儿。路过刑房时,还传来了几声无助的惨叫。 撄宁虽然认定了宋谏之在骗她,但心中仍不免惴惴。 这份不安伴随着她,直到一行人来到牢狱最深处的拐角。 撄宁正埋着头胡思乱想,没意识到身前的人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险些撞歪鼻子。 她悄咪咪的抬眼打量起来,这间牢房地处拐角,所以比其他牢房多了个窗口。 那窗口瞧着约莫有两尺宽,因此牢房也比其他地方亮堂些,但在日光投映下,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反而更明显了,可见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下了大狱也要要遭罪的。 宋谏之就屈膝坐在那半丈高的泥炕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没有睁眼。 狱卒头子拿出钥匙开了锁,然后转身让开路,压低声音:“小人就候在外头,您有事唤一声便是。” 撄宁看着宋谏之没说话,十一颔首道:“有劳。” 藏玉怀姝 第93节 狱卒前脚刚走,十一后脚就贴着墙根站稳了,安安静静充当根木头桩子。 宋谏之合着眼,不紧不慢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哑:“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十一刚要回答,就被王妃警告的瞪了一眼,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把脚尖往后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整个人只差嵌进墙里。 撄宁提起小短腿跨过门槛,正预备悄悄走近吓他一跳。 坐在泥炕上的人却忽然睁开眼,冷冰冰的眼刀子飞了过去,在看到她那张滑稽的灰花脸时,顿住了。 “十一。” 他没跟撄宁说话,压低的嗓音里暗含威压。 十一听到这声唤,后颈不自觉的发凉,只觉自己命不久矣。 “殿下。” 把自己嵌进墙里显然不现实,他上前一步,低着头说了两个字,一副认打认罚的老实模样。 半点甩锅给王妃的想法都不敢生。 撄宁闻言却急了起来,影卫背着自己主子办事,必然是违背职责所在的,所以她早就跟十一保证过了,不会牵连到他。 她蹭蹭蹭往前小跑两步,板着一张大花脸,毫不客气的‘指挥’道:“你别怪十一,是我非要来的,我威胁他如果不帮我,我就自己想法子,他总不能眼睁睁看我出事吧。” 宋谏之这才重又掀眼看向她,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你倒是肯帮他说话。他是本王的影卫,不听令行事当以死谢罪。” 他如今不论语气还是姿态,都像极了两人初识的时候。 看宋谏之这幅模样,撄宁心中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下意识想瘪嘴,又默默忍住了,抿直了唇线倔强的看着他。 分明是他先骗自己的。 撄宁心里又酸又涩,像烧开了的酸汤,咕噜咕噜直冒泡儿。她三分真七分演的抽了抽鼻子,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十一在自家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牢房一时间静的出奇。 半晌,宋谏之才语气冷淡的开了口:“谁让你来的?” 那颗豆子脑袋固执地支棱着,没有应声。 “你可知当前是何形势?太子的人紧盯着大理寺,狱卒暂且愿意卖我两分薄面,但太子的人发现了你怎么办?明令不许探视,被发现了你跟我一起上断头台么?” 撄宁好像被人点了穴,头发丝儿都不晃一下。 “收起你的烂好心,我的事你帮不上忙。” 他话说的一句比一句冷漠疏离,像是存心要来扎人的。 撄宁听得气血上涌,一张脏兮兮的脸鼓成了皮球,她默默鼓了半天劲儿,冷不丁的开口道:“说完了吗?”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气势汹汹的盯着宋谏之,重复质问:“我问你说完了吗?” 宋谏之见撄宁生气,反而不说话了,只目光紧紧攥在她身上。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当然不清楚目前的形势。我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能被你安排着往前走。” 说着,她默默偏过头去,盯着空中漂浮的灰尘。 “反正我这十几年,一直都是被人安排着走的。” “我以为你不一样呢,”撄宁声音低了下来,像春日被风卷起的柳絮,带着一点轻飘飘的失落:“但是哪怕你都瞒着我,我也没真生你的气。” 她没有再看宋谏之,自然也没注意到他变化的眼神。 牢房里一时没了旁的声音,那些冷冰冰的话好像没有出现过,但又分明横亘在二人中间。 宋谏之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终于按耐不住想将人拉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也动了起来。 撄宁一屁股坐在石炕上,从怀襟里摸出扎好的黄油纸包。 她这身狱卒衣裳是新的,十一昨日送到她手里,她让春蝉在短衫里面缝了个小包袱,好用来装吃食。 撄宁一面拆油纸包,一面小声说:“你不想跟我说就算了,反正嘴长在你身上。热食味道太大了,我带不进来,但是看狱卒的态度,应该也不会短你吃喝。” 宋谏之微微倾身,捏住了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啪嗒”两声,暗黄的油纸包上多了两滴水痕。 宋谏之手上动作停住了,如果撄宁此刻抬头,就会看到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意料之外的情绪,但这份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暗藏的兴奋与贪婪。 如火星落入枯草间一般,骤然烧了起来。 目光炙热到只需对上一眼,便能洞察其中那令人脊骨发麻的疯狂。 但撄宁没意识到,她还沉浸在情绪中,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油纸包上,也落在宋谏之的袖口上。 水痕晕开,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几乎要烙进皮肉骨髓里。 宋谏之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撄宁捞进怀里。 那声叹息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餍足。 他右手贴在她背上,顺毛捋了几下,最后落在少女后心的位置,看上去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劲儿,实则因为强行按捺力道,青筋突出,蜿蜒在少年精实的小臂上。 宋谏之兴奋到指尖微微发麻,他抬手将怀中人的脑袋摁到自己肩上。 少女的眼泪像牙齿,浸透衣裳布料,咬在他的皮肉上,连带着染湿了他血痕斑斑的肩背。 因着伤口传来的痛感,暴戾的颤意蹿上了宋谏之的脊骨,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他动作轻之又轻的蹭了蹭撄宁的脸,感受着她因为沾染泪水而微微发凉的肌.肤,嘴上言不由衷的安慰道:“哭什么?方才是吓唬你的,不会牵连到你,这点事情十一要是都办不好,就真该提头来见了。” 撄宁偏着头,毫不客气的来回用他衣袍擦脸,直到把眼泪都蹭干净,才略带哽咽的开了口:“宋谏之,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抬手将人推开点距离,先是抽了抽鼻子,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肯定帮你。” 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直视着他,眼中满是认真:“你若出了事,我就要成寡妇,到时候再改嫁就难了。” 说完,撄宁好像没察觉到凉飕飕的气氛,不管宋谏之的反应,也不理会他锋利的眼刀子。 反而动作麻利的一矮身,从人怀中灵活的钻出来。 站起身,拍拍短衫上的灰尘,转头就走。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撄宁原本没打算气人的。 虽然对宋谏之刻意瞒着她行事颇有微词, 但她心里其实只有一点点生气,想着过来吓吓他炫耀一番就算了,见面说什么她都打好了腹稿。 那些从蛛丝马迹里分析出的真相先往后稍稍, 最要紧的是翘着尾巴得意的说上一句 ——‘真当我是傻瓜, 我聪明得很呢。’ 可等两人见了面, 宋谏之这些刻薄冷血的话抛出来, 她就真的被气到了。 每句话都像鱼刺, 在她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卡着。 分明再刻薄再难听的话宋谏之都讲过, 但她现在就是听不得了。 撄宁低着头, 手攥成了沙包, 恨不能当场变成刺猬扎他一身刺,叫宋谏之也尝尝这番滋味。 她即便想逃避, 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心思的变化。 撄宁还可以继续躲, 像之前隐隐约约看到岔路口一样, 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不去想就好。 但她不愿意了。 昨天面对阿爹阿娘的时候, 她就在心中暗暗做好打算,以后再也不要做糊涂蛋了,哪怕在这个关头清醒, 要面对她无法预料的东西。 但这些后头再说, 当务之急是狠狠薅一把老虎胡须, 报复回来。 撄宁一面嘴上说着“再改嫁就难了”, 一面心跳的像在胸前抱了只兔子。 她恶向胆边生,咬咬牙, 才勉强维持着冷静将人推开, 没有脚底抹油当场开溜。 她镇定的矮身从宋谏之怀里钻出来,镇定的拍拍衣衫上的灰尘, 镇定的转身。 可惜,撄宁刚抬脚走了没两步,后衣领就被人薅住了。 “怎么?”撄宁停下脚步,语气冷静:“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衣领卡着撄宁的脖子,想转身都转不大回去,瞧着比被薅着后颈皮的猫儿强不了多少。她心里慌得直打鼓,面上却强撑着。 宋谏之手上微微用力,撄宁就往后趔趄了两步,好不容易逃出的距离,最后一屁股坐到泥炕上,又回到了原地。 大约是这套动作太行云流水了,显得好像她屁股上挂着秤砣,迫不及待要落座一样。 太丢人了。 撄宁心中悲愤流泪,表情却看不出什么。 “没什么要交代的,我们撄宁如此聪明,哪里用我担心?” 宋谏之那张俊脸分明毫无表情,眉毛却轻轻挑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睨着她,眸色暗沉沉的。 他鲜少叫撄宁的名字,除却误以为她身患疫疾那次,剩下的几次都在床榻上,要开始折磨人的时候才会这么叫。 如今的场合,他又叫名字又夸她的,反倒令人心慌的厉害。 撄宁脊梁骨直打颤,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还,还行吧。” 说完就立马把嘴抿成直线。 今天,宋谏之就算再吓唬自己,她撄小宁也要当个有骨气的人! “既然来了这一趟,不如同我说说,你相中的改嫁之人是谁?徐彦珩?还是姜太傅婚前为你相看的赵尚书之子?” 他说的分明是问句,语气却平稳得很,像绷紧拉满的弦。 撄宁有点傻眼了,劳什子的赵尚书之子,她压根不认得。但她赶鸭子上架到现在,总不好轻易露了怯。 她抬手拍了拍宋谏之肩头,唇角扯出个僵硬的弧度。故作轻松道:“当务之急是助你走出困局,至于改嫁的人……等你出狱就能亲眼见到啦。” 她说到最后,尾音都跟着发颤。 身为怂包,这辈子最大的胆量都用在摸老虎屁股上了。 “是吗?” 藏玉怀姝 第94节 宋谏之语气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因为低着头,纤长的眼睫打下层薄薄的阴影,那双紧锁着撄宁的眼眸,倒映出她强装镇定实则紧张到干吞口水的笑脸。 撄宁被鸟叼了舌头,半晌说不出附和的话,想干巴巴的点头,又察觉到了他那只摩挲在自己后颈上的手。 当下是动也不敢动,紧张的差点对眼。 “嗯?”宋谏之灼热的呼吸乱糟糟扑在她耳边:“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在泸州的时候就想好了?” 撄宁紧张得要命,脖颈那块娇嫩的肌肤被他摩挲得发痒,耳朵也遭这罪。她开口刚要辩解两句,就因为后颈又麻又痒的触感,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变调的哼。 “嗯……” 听着像是承认了。 话音刚落,她耳畔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宋谏之缓缓直起身,面对她,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 他本就生着世无其二的好颜色,只是平日戾气太盛,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脸色不正常的苍白,衬得薄唇愈发红润,倒添了两分艳色。 只是这艳,恐怕是艳鬼的艳。 “何必费事?撄宁看上了谁,同我说,我把他剥干净了,送你榻上,如何?” 宋谏之一字一句道。 “剥干净了”这几个字,好似被他含在齿间咬碎了。 不知说的是外衣,还是皮肉。 撄宁只觉他的话像极了软刀子,贴着自己耳畔的肌肤划过去,令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心里直发毛。 她在宋谏之身边养出的警觉已经在哐哐砸门了,再不顺毛捋两把,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撄宁有心想圆场,奈何太过紧张,话秃噜的比脑子快:“也没有这么着急……” 完了。 话刚说完,撄宁就认命的闭上了眼。就这样她还不忘乱中救一把,直愣愣的扬起头贴上宋谏之嘴唇。 莽撞至极的一个吻。 趁着宋谏之被她的牙磕了嘴唇,她一扭身子就往外跑。 只是撄宁忘记了,自己后脖颈还被他掐在手里。 宋谏之指尖用力,捏得她脊梁骨都软成一滩烂泥。 他空着的手迅速擒住她一双腕子,勉到身后狠狠往上一带,她整个人便入落入猎网的兔子,再怎么折腾也藏不住脆弱的肚皮。 两人额头相抵,几乎是撞到一块儿去的。 他开口虽是商量的语气,但眼神冷的像冰刀子,神情也阴鸷得可怕。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不然还是等到一年期满吧?有人问起来也体面些,不然旁人怕是要疑心你在外面有奸夫了,如此迫不及待要和离。” 两人靠得极紧,只隔着纸张厚薄的距离,宋谏之的气息从撄宁面前略过,带来一阵痒意,惹得她眨了眨眼。 宋谏之瞧着忒不正常了,说暴戾,不全是,越是这样压抑着越叫人心慌。 撄宁这下是真的害怕了,脊背不受控制的弯成虾子,骨气也被尽数抽走。 她磕磕巴巴的开了口:“哪来的奸夫,你是不是癔症了……不要胡说八道。” 宋谏之薄利的唇线抿平了,阴森森道:“我胡说八道?不都是你说的吗?” “你别装糊涂。”撄宁乌溜溜的杏眼瞪圆了,理不直气也壮的指责。 宋谏之没有说话,目光紧紧锁在少女脸上,带着将人心思剖白的锐利。 他知道面前人的心思,但心头的恶念却控制不住的翻腾。 教也教不乖。 关起来就好了,让谁都见不到她。 哭、笑、闹,只能面对他一个人,只有他能见到。 被理智勉强压住的恶念气势汹汹的反扑过来,烦躁暴戾到令他指尖发麻。 撄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把老虎薅急眼了,再不哄,面前这尊活阎王恐怕要吃人。 她想把胳膊抽出来,奈何宋谏之那双手硬的跟铁钳似的。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姿势从坐着到跪直起身,也抽不出半分来。 人倒是在挣扎中,比宋谏之高出半个头了。 她噘着嘴,丢脸的承认:“好嘛好嘛,我不应该故意气你,你别吓唬我,我害怕……” 这就害怕了? 宋谏之对上她那双黑葡萄似的,一下便能看到底的清澈眼睛,心底不可遏制闪过冷血的念头。 只要他想。 可以抹去她存活的全部痕迹,让她在毫无风声的消失在人前,整个燕京,没有人敢再谈起她。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就被藏在只有他能去的地方。 日复一日,只能等待他。 只要他想。 宋谏之轻轻叹了口气,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这个念头战栗起来。 他看着眼前人,心头涌出一点畸形的怜爱。 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你这就害怕了? “你先故意瞒着我的,我都没生气,你怎么这么小气。”撄宁鼓着张脏兮兮的花脸,不满的低头磕上他额头。 没人知道,她掩在灰尘下的面皮已经熟透了。 她心底生出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诚实的开了口。 “你去找过我阿兄了,对吧?我阿兄是个老实头儿,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你让他把我留住,他就只能想到叫人把我捆起来,放在家里看住了。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我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不对劲。” “而且,你前一晚还来找过我……” “我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啊。可是我来找你,你又冷言冷语的刺我,千年的王八也忍不了这份气。” 撄宁气咻咻的告完小状,然后拿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哐”一下,又磕上宋谏之额头。 “换成以前,我肯定不会生气。”她把话头顿了顿,挤出一声小兽似的哼:“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还挺在意你的。” 牢房光线昏暗,两人偎在角落里。 只有撄宁的眼中,藏了一点赤诚直白的光,亮亮的望进宋谏之心里。 他心底的恶念像是被迎头狠狠扇了一耳光,顿时偃旗息鼓,不再露头了。 撄宁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小鹿汲水一般贴上了宋谏之的唇,失了序的呼吸混着激烈的心跳声,在目光流转间酝酿出暧昧的滋味。 要往后撤时,她眼珠一转,干脆的张开嘴,在宋谏之下唇烙了个明晃晃的牙印。 小小的泄完私愤,撄宁心里舒坦多了。 宋谏之手劲松了些,她顺势抽回手,身子也往后撤,理直气壮地倚在宋谏之胳膊上。 “分明就是你理亏,还想吓唬我……” 撄宁话说到一半,在面前人专注的目光下,后知后觉的生出一点羞涩:“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计较啦。” 她知道面前这块货有多不讲道理,霸道到连她和明笙咬耳朵都要管。 恐怕是被她气狠了。 撄宁心里有数得很,面前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坡下驴’的机会,她先开口,轻飘飘的揭过去。 他还得谢谢自己大度呢。 她看着宋谏之垂下眼,满心以为他是愧疚了,正要开口安慰一番。 圈在她身后的手臂猛然往前一揽,她反应不及,被带着往前倒,整个人都贴在了宋谏之身上。 刚刚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又消失了,近到鼻尖相抵,眨眼时睫毛都要接在一起。 险些忘了,面前这人没有羞愧心的。 撄宁被唬了一下,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她恼羞成怒的抬手,啪啪拍在宋谏之肩膀上:“你干什么!又吓唬我!” 宋谏之掀眼凝视着她的双眸,终于舍得开了尊口,不像方才压抑着怒意,但也看不出笑模样:“哪里吓你了?” 他瞳孔中隐隐透着琥珀色的光,专注地落在她面上。 撄宁原先还试图从他脸上刮出点心虚的破绽来,可瞧着瞧着,思绪就跑偏了。 只觉得他长得真好看,线条利落,眉眼漂亮,肤色也白,比刚出锅的白皮馒头还都白,眉骨眼窝分明,带着笑意时像春水融冰,就连鼻梁的弧度都像拿尺比着画出来的。 女娲捏他的时候,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吧。 撄宁无形间被他的眼神所捕获,骨头发软脑袋发昏,半晌才从一锅浆糊里拽出丝清醒的神思。 她收着下巴,板着脸,强装着镇定,耳朵却添了一抹火烧云的红。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反正,反正就是吓我了。” 说完,果断的扭头看向旁边,好藏住自己飘忽的眼神。 色字头上一把刀,撄宁,你可不能着了道! “知道我喜欢吓唬你,怎么还送上门了呢?” 宋谏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花猫脸扭回来,他仰头看向她,迫使她再次掉进自己的视线中。 分明是谦卑的姿态,一句话却抛了八百个圈套,擎等着人上钩。 多说多错,撄宁乖觉的不吭声了。 宋谏之却不依不饶的抬起手,贴上她软嘟嘟的脸:“担心我?” 他话音放缓了,尾音微扬,明晃晃的引诱。 可怜撄宁跟他大眼瞪小眼久了,脑筋转得迟钝,又被这张精心编制的男色罗网罩得严严实实。 她先是点点头,反应过来飞速摇头,一气儿摇得脖子发酸。 藏玉怀姝 第95节 拨浪鼓成精。 她想不通,两个人为什么要在牢房说这些干巴巴的、没营养的话,如今话多的倒不是她,换成宋谏之了。 但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的嘴巴不大听话,诚实的把心思都秃噜出来:“我是来炫耀我的聪明脑袋。你肯定都算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祸害遗千年,你肯定活得比王八都长。” 刚到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扭扭担心。 撄宁别扭的想。 不过见他现在唬自己的精神头,只怕自己是多虑了,说出来反而让他得意。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儿,她才不干。 把晋王殿下比作王八,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恐怕脑袋都保不住,当事人却没意识不对,反而追问道:“皇上为什么要让你下狱啊?” 难不成,真是他这张嘴太刻薄,把崇德帝气狠了? “你说他最想要什么?” 宋谏之没有再称父王,反而唇角扬起一点轻蔑的笑意。 “嗯……”撄宁捏着自己下巴,思索道:“长生不老?” 崇德帝前几年曾下诏,大肆搜罗精道之人,随即沉迷修道。 为了炼丹修行,甚至干出过辍朝一月的事,即便撄宁不关注朝堂,也听说过。 真是被一句‘长生不老’迷了心智。 跪坐的姿势太累,撄宁干脆扭过身,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宋谏之腿上,拿他当起了人肉坐垫。 宋谏之睨了她一眼,颔首:“是,但长生不老的背后,更是对无上权力的渴望,如果有人要将他从高位拉下来……” 撄宁顺着他说的话往下想,惊得在原地蹿了一下,脑壳结结实实顶在宋谏之下颌,随后被人摁住了脑袋瓜儿。 “你想篡位被发现啦?” 她瞠目结舌,压低了声音不大确定的问。 “再想。” 宋谏之轻车熟路的揪了下怀中人的腮帮。 撄宁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她缠住宋谏之的指头,声音压得更低:“太子要篡位啊?” “可他已经是太子了呀,等老皇帝魂归西…呃……嗯,”话说到一半,她才想起老皇帝和眼前人是父子关系,自己说的话叫别人听见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她赶紧截住话头,含糊过去:“……就可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可他如果没时间等了呢?泸州盐政的案子一旦摊出来,太子苦心经营的贤名就付诸东流了。所以,他急于让老皇帝处置我,刚好,我又查出了点东西。” 他抛了个钩子出来。 撄宁听他改口跟着叫‘老皇帝’,忍不住悄咪咪回头瞥了他一眼,颇有点把人带坏的心虚,咬钩问:“查到什么了?” 宋谏之掐着她软嘟嘟的脸,紧紧贴到耳边,用气声道:“太子和道士勾结,在老皇帝的‘仙丹’里添了点东西,积年累月下来,再好的身子骨也被掏空了……” “好了,你不要说了!” 撄宁听到后面人都傻了,她反手迅速捂住宋谏之的嘴,板着小脸急切阻拦,把怕死表现得格外自然:“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你把话藏回肚子里。” 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越快。 这点道理她撄小宁还是懂的。 宋谏之没拿开她脏兮兮的手,只是看着她这幅傻样儿,眼尾下弯,轻笑了一下。 这笑实在有些耍赖,配合那双微敛着的桃花眼,叫人禁不住把心思都放在这幅美丽皮囊上。 撄宁脸红得厉害,手上动作也厉害,就势往后推了宋谏之一把,将人推到了墙上。 只听到轻‘嘶’一声。 “你受伤啦?” 撄宁脑袋还没转过弯,手已经下意识往人后背摸索。 果不其然摸到了一片濡湿,再定睛一看,手上沾着红色的血水。 她有点慌了神,赶忙从宋谏之腿上坐起来,嘴里嘟囔:“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说什么?死不了。” 宋谏之展臂将人揽回来,语气平淡,半点看不出方才故意出声惹人心疼的意思。 撄宁扑腾一下没挣脱开,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只能老实坐到原处,一边揪心一边小声抱怨:“嘴巴好硬。” 她刚说完,还不等宋谏之回应,脑袋里某个关窍一开,眼神有自主意识似的往下扫去。 再抬眼时,正好和当事人探究的目光对上。 “我…我还是看看你的伤吧……”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没看成。 撄宁知道这厮向来嘴硬, 她打又打不过,犟也犟不过。想多问两句反而被宋谏之劈头盖脸扔来的“你方才看在哪里?”,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撄宁输人不输阵。她呆了一会儿, 强装出副寻花问柳的色痞模样, 脸不红心不跳道:“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还要你同意?” “算了, 你心眼这么多能有什么事儿。”她小声嘟囔着补了一句。 如果不是为了把这场“下大狱”的苦肉计演的真些, 只怕满大理寺都要小心伺候着这位爷。 撄宁腹诽完, 镇定的又往脸上抹了把灰, 趁着皮子还没垮, 脚底抹油溜走了。 老话说得好,东边不亮西边亮。 不听话的撄宁走了, 自有不敢不听话的十一出来当受气筒。 王妃前脚刚走, 十一后脚便来到牢房前, 单膝跪地,俯首道:“属下莽撞行事, 还请殿下降罪。” 凭他一根筋的脑袋,实在理解不了自家主子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分明阴差阳错间做了助推人,却只能想到老实认罚。 宋谏之语气平淡:“她既说了保你, 算了。” 十一余光瞥见, 自家主子不动声色往后撤了撤胳膊。 太医昨日便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来看诊, 无论如何, 总不会连伤口都不为殿下处理。十一好像窥见了辛秘,但十一不敢说。 一个优秀的影卫, 就应该自家主子不需要的时候, 做无声无息没有存在感的哑巴。 十一的这门‘隐身’功夫,可谓是修炼的炉火纯青了。 “谢殿下开恩, ”十一眼观鼻鼻观心,话头一转回禀起了正事:“南城楼子私藏的账簿已尽数送往大理寺卿府上,可至今未得回信,可要属下……” “无需画蛇添足。” 宋谏之言简意赅道:“那账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你派人盯好东宫即可。” 王爷话说到这里,照理来说十一该颔首退下了,但凭他贴身影卫的警惕,只觉自家主子话还没说完。 果然,只听宋谏之吩咐道:“看好王妃,她若不愿回姜府,就暗中加强王妃守卫,本王要她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是。” 十一暗暗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领命退下了。 宋谏之单膝屈膝,靠在墙边。 他视线落在从窗口闯入的一只飞蛾身上,眸光冷淡。 送往大理寺卿府上的账簿本就派不上用场。 若真依照账簿去查,那朝中三分有二的官员要受牵连,按成汉律例,其中大半不是贬黜便是流放。且不说崇德帝是否有这份大刀阔斧整治的魄力,只怕东窗事发后,朝廷运转难以为继。 水至清则无鱼。 敲打够了,他们也能安分些日子。 宋谏之本也没打算赶尽杀绝,账簿未禀明崇德帝便直接交到了大理寺卿私府,就是为着逼他站队罢了。 甚至于,大理寺卿肯不肯站队都不打紧,只要他在面对太子拉拢时,流露出一丝犹豫即可。 太子生性多疑,压力累加之下,恐怕就要铤而走险了。 宋谏之在去泸州的路途中,见过太子遣派刺客的身手。 分明瞧上去训练有素,但论身手又像半吊子,他当下便疑心太子阴养私兵,修书与定国公查探,果不其然。 太子既然早就做好了逼宫的万全准备,他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国库难以维系,现在只是供崇德帝修仙问道,就已颇为艰难。 户部拨不出款,大理寺牢房年久失修,又逢初夏雨水连绵,牢房西侧的正檐滴滴答答的往下漏水。 “啪嗒”一声,水珠正好敲歪了飞蛾的翅膀,叫它跌跌撞撞的栽到土地上。 枯草般的蛾翼抖动两下,刚要重新振翅,又两滴水珠接连落下,将它彻底砸进泥泞之中。 身陷囹圄,再无力抗争。 —— 撄宁原以为自己回王府后,还要想法子应对自家阿兄。 没成想姜淮旭毫无继续追究的意思,还叫人把明笙送了回来,大约是宋谏之派人知会过了。 不过,她虽然被阿兄轻飘飘的放过了,但还是心虚得厉害。 苍天可鉴,她之前从未骗过阿兄,这次虽不算直接骗吧,但结果也大差不差。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了。 撄宁心虚的每日做好两餐,变着花样的做药膳,紧巴巴遣人趁热送去。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她撄小宁的饭菜,可不能再同她计较了,至于宋谏之……嗯,他只是捎带着,反正菜不小心做多了。 对,就是这样。 左右,明了宋谏之心有成算,撄宁的担忧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偌大的晋王府成了她一个人的福地洞天,还不像在姜府时那般受拘束,朝廷之事纷乱如麻,形势紧张,没有哪位言官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按着‘王妃’的礼数说事儿。 藏玉怀姝 第96节 撄宁每日换着理由往外蹿,马车也不乘,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蹦蹦跶跶的将燕京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短短几日下来,竟比之前在燕京住的两三年都活泛。 “小二,添一碗绿豆汤!” “好嘞!” 街边的早点铺子卯时初便大开门户,巳时收摊。 能大摇大摆的出门溜达,撄宁连床都不赖了,早早就拉上明笙出门。 这家早点铺子的芝麻糖塌饼是满燕京出了名的好吃,即便她来得够早,也是等了才能找到空桌。 撄宁之前有幸尝过他家的饼,不过只啃了一半,就被阿爹抓到现形,强行‘押送’回府。 明笙买好樱桃酥酪回来时,撄宁已经吃完一只比她脸还大的塌饼,正专心致志的和第二只塌饼的糖水做斗争。 塌饼是新鲜出锅的,吃完一只再上第二只,落在碟中还滋着气儿。撄宁抻着脖子去吸饼里的糖水,热乎乎的一口下去,只让人觉得通身舒畅,恨不能把舌头一起吞掉。 撄宁被烫得‘哎呀’一声,又不舍得把手里的饼放下,只能左手拿饼右手端碗,饱饱的喝上口绿豆汤,然后意犹未尽的咂麻咂麻嘴。 红润的舌尖往外一探,连嘴唇上粘的两粒芝麻都不肯放过。 明笙见自家小姐这幅饿死鬼投胎的馋样儿,无奈的叹了口气。 主仆俩刚出门便分道扬镳了,明笙负责去买樱桃酥酪,撄宁负责来早点铺子占桌。 明笙揣着樱桃酥酪坐下时,铺子掌柜正巧把二人身边走过,撄宁把人叫住了:“掌柜,再来两个塌饼,加碗绿豆粥。” “得嘞。” 早点铺的铺面只有窄窄一条,两个人转悠起来都费劲,街上的布棚却扯了十数丈远,人坐得满满当当,不过少见女子,有也是一条街上做生意的,撄宁这个外来客,无意间吸引了不少异样的眼神。 明笙把包着樱桃酥烙的黄油纸展开,垂着头低声道:“小姐,你觉没觉着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周边纷杂的目光如此之多,但俩人长久以来养出的默契,叫撄宁立时领会了明笙的意思。 她抿了口绿豆汤:“你也察觉到了?” “嗯……奴婢之前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方才去买樱桃酥酪,回来时特地饶了原路,可奴婢在来回路上,见到了同一个人。” 明笙咬了咬唇,嗓音里带着颤:“他瞧着像寻常路人,但若真是寻常路人,为何会出现在奴婢回来的路上?这可隔了大半个西市……” 撄宁仰头把一碗汤喝的干干净净。 她没看明笙,只是摸着下巴,露出个贼兮兮的笑,轻声道:“他们跟着正好。” “啊?” 等明笙吃完塌饼,撄宁便带着她溜溜达达的去了前街的一条闲置的铺子。 燕京的店宅务一直掌握在太子手中,这两年,京中商铺租赁费用翻了个倍不止。撄宁刚被被接回燕京时,便私下张罗着想开个绸缎铺子,当时要拿同地段商铺三年的赁贴,只需一千六百两。 她前两日重又生出开商铺的心思,正好西直街上有铺子赁贴到期,要找下家。 可一打听价格,已是五年起租,租金五千七百两整了。公家租赁还要与官府交半成的贴金,合下来就是将近六千两。 撄宁看上的这间铺子还不算大,租金却高得离谱,不知这条街上有几家商铺能赚回租金来? 也难怪,生意好到掌柜脚不离地的早点铺子,也只能挤在两丈宽的窄铺里。 这赁贴,寻常人可拿不起,恐怕生意没做成,还要赔个底儿掉。 何其残酷。 西直街。 商铺门口贴着偌大一张租赁告示,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店宅务的人就坐在门口长凳上,他见撄宁又来,紧紧拧起了眉头,不耐烦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你想拿赁贴就得签五年的契书,五千七百两,一两都不能少。你要是出不起这银子,就算了吧。” 撄宁眨巴眨巴眼,余光瞥到街角的人影,眼睛发亮,干脆道:“五年起租可以,但租金得照我说的来,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再多了。” 那汉子闻言挥了挥手中的汗巾,驱赶道:“去去去,别跟老子耍贫嘴,你就是天仙下凡也没用。” “我是为太子办事的,你想好再回答我。” 短短几字,撄宁扔的掷地有声。 反正自己前脚把商铺租下来,跟踪她的人就得过来挨着搜一遍。 太子的人亲自‘巡查’过,店宅务的人还敢质疑不成? 这间铺子,命中注定要写上她撄小宁的大名! 走正道,人家要拿她当冤大头宰。 那她就只能走歪路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赵吉在店宅务呆了这两年, 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女子经商的有,上来就讲价的有, 聪明会借势的也有, 集三者于一身的, 确实只有眼前这位。 但他也不是被唬大的, 闻言只是诧异了一瞬, 除了多余掀掀眼皮, 多看面前的小娘子两眼, 半点重视都瞧不出来。 见面前人神色认真的望着自己, 他敷衍的冲着街对面铺子努努嘴,哼笑一声道:“姑娘可别说笑了, 做生意就讲个公平诚信, 您满街上打听打听去, 就您提的价儿,半间铺子都租不下来。且不说我有没有本事给您缓下价来, 即便我有这个本事,今儿应了您,其他铺子如何商榷?” 赵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继续道:“况且, 我和您说的那位贵人可搭不上关系, 您跟我说不着。” 他虽然一口一个‘您’, 但话里是明晃晃的慢待意味。 若是晋王殿下在此,恐怕早已拔剑相向了。不过撄宁初入商道, 年轻、莽撞、没人脉, 除了灵活的脑袋,就靠那副不骄不躁的宽厚性子。 被慢待是常事, 她并未挂心。只暗暗鼓了鼓腮帮子,没有同他争辩,反而笑眯眯地问:“那照您看,我该跟谁商议呢?” 俩人初次见面,赵吉便亮明了身份,他是店宅务的专知官,掌的就是租赁的营生。方才这话不过是晾出态度来,倒是被撄宁的反问噎住了。 他见撄宁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最后那点耐心也耗尽了,微俯着身看向面前两位姑娘,直言道:“得了,我没功夫跟小娘们儿打哑谜。你要真是给太子办事的,头一回见面为何不讲?短短两日就摇身一变成太子的人了?凭你红口白牙一翻,老子就得信,你的嘴皮子功夫这么值钱?” 说到最后,他眼里透着莫名的打量。那眼神落在身上,是如毒蛇一般,叫人觉得湿滑不适。 撄宁没听出赵吉的言外之意,单论这番露骨难听的话,并不能激怒她,而且,她本也没觉得两句话就能将人说服。 撄宁微微敛着眼,乌溜溜的眸子在长睫掩护下转了小半圈,短暂扫过街尾假意闲聊的二人。 她下定了决心,贝齿在唇边留下一痕,难为情道:“话赶话说到了这儿,我也不好继续瞒您了。初次见面,实在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家主子近日……繁事缠身,我代为行事,总比直接找亲信要好,不给主子招眼。” 对不住,对不住。 撄宁在心中默默给太子点了三根香。 短短半个月,他也是当了自己两回口头上的‘主子’了。 真是……真是个顶顶好的天生背锅王八呀。 “但您也瞧见了,我不大会办事,就连方才的话,也是旁人一字一句教了我才会说的。” 果然,骗人的事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撄宁上前半步,先看了赵吉一眼,随后眼神撇向街尾,轻声道:“主子觉得我办事不利索,特意派人来盯着呢,生怕出什么岔子,不信您可以去问。” 她见赵吉视线飞速扫过街尾,又飞速收回来,知道事情已然在自己预料之中了,不由得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掌,勉强将涌到嗓子眼儿的笑咽下去。 “最近京中风言风语甚多,我们想拿赁贴,也不好直接从店宅务那边走不是?原可以直接办的事儿,现在也只能兜个大圈子……” 撄宁适时的轻叹口气,眉心微蹙,在伪装出的持重可靠模样外,又添了点儿为难。 赵吉重新打量起面前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怀疑,但总好过一开始那副连眼皮都懒得撩的轻蔑。 “你倒是会编,我也能去请俩托儿来,剩下的随口胡诌便是。” 撄宁闻言垂下了脑袋,伸手从袖中摸出一物。她侧过身子手腕一翻,刻意调整成街尾二人能看出动作有异,却瞧不出她手中之物的角度。 她心中暗暗认同了赵吉的话,说的真是没错。她可不就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胡诌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您不信我也正常,只是,这令牌……做不得假吧?” 赵吉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瞧出那令牌是皇家的东西,莫说旁的,就是这巴掌大的金块,三五个商铺都能租下来,实在没必要因为这几千两银子扯皮。 他心中已然信了八分,是以没敢上手去摸那令牌,只是用眼细细描摹了一遍。 “只有这个?” “这算不得什么证明,”撄宁拿着令牌的手心冒了汗,生怕这厮上手把令牌翻过来,那朱描刀刻的‘晋王’二字可藏不住。 她紧张到心头怦怦敲着小鼓,面上却愈发沉稳:“我跟您透个底,这令牌…上头交代过了,不能轻易示于人前。但我办事拙,长了副没法让人信服的模样,又实在想不出自证的法子,才想起它来。等会儿咱敲定了赁贴,那两位肯定要来相看,您可别给我说漏了。” 闻言,赵吉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像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羔羊,琢磨着从哪儿片下块儿肉来。 “那租金便找你说的来,只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撄宁迅速截断了。 “哦对了,上次咱虽未谈成,但我也被主子提去问询了一番,劈头盖脸的挨了好一顿骂。” 撄宁深知自己一双杏眼,若是瞪圆了,便天真得显眼,说机灵也机灵,但怎么看都不是老油子的对手。 所以她说话时一直微敛着眼,硬是给自己挤出了一双凤眼,可怜眼皮险些抽筋。 赵吉一听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店宅务归在太子名下,油水可没少捞。上头虽定了价过了明目,但层层盘剥下来,至少得涨五成。 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中都有数便是,可真摆到明面上,捅到太子面前,那就是两码事了。 赵吉心中发慌,喉咙咽了又咽,偏面前之人是给太子办事的,他也开罪不起,一时间竟噎住了。 撄宁用眼尾余光瞄着他的脸色,从红到青再到绿,精彩程度堪比大染坊。 她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不过您放心,我没提您定的价儿,只说自己心中犹豫。您手上松快松快不难为我,我必然也不会干难为您的事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她也是一口一个“您”,二人的角色却对调了。 赵吉脸色变了又变,此时他已顾不上判断对方身份的真伪,满心只想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僵持良久,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道:“小人有眼无珠,姑娘切莫同我一般见识。” 说着,他抬手干脆的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两下,陪着笑解释:“实在是职责在身,许多事情小人做不得主……” 他还想再解释,对面的人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向案上的赁贴:“无妨,您松松手我也松松手,大家都好过。我今日是带着银票来的,赁贴可以定了吗?” 分明还是那张冷美人的皮子,赵吉却不敢再慢待了,更妄谈心生揶揄。 他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拟定予您。” 藏玉怀姝 第97节 “您得拟两份,一份是依着我说的,另一份是依着店宅务定的价,这样,咱明面上私底下都有交代。” 撄宁一边眼皮隐隐跳了起来,她下意识伸手摁住,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乱跳的是主财的左眼皮,于是麻利儿的松开手。 撄小宁啊撄小宁,老天爷要让你发财,真是拦都拦不住。 她心底生出了一点甜蜜的苦恼,嘴角翘了翘,又在赵吉抬头时迅速抿平了。 赵吉面露犹豫:“可…我将那份留在店宅务呢?” “自然不招眼的那份。”撄宁理所当然道:“我刚才不是同您讲了?等下那两人要来查,您可得给他们两千一百五十两的这份赁贴。” “这中间可差了两千多两,小人不好交代啊……” 赵吉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那就得您来想法子了,毕竟我和店宅务搭不上关系。” 撄宁皮笑肉不笑的眯起眼。 她虽不记仇,但可以以牙还牙的机会送到眼前来,也不会白白扔掉。 最后,赵吉还是哭丧着脸拟了两份赁贴,分作四张。店宅务的红章早早便盖好了,填好行文便即日生效,租方是明笙留的名儿。 撄宁优哉游哉的收好其中两张和银匙,毫不肉疼的把银票拍到桌上,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差、一分不多。 随后连招呼都懒得同人打了,抬脚便走。 不过刚走出两步,她脑中的弦忽然紧了紧,退回来冲着垂头丧气的专知官扯出个笑脸。 赵吉眼下一见她笑就发怵,心中警惕顿起,连叹到一半的气都停住了。 “对了,咱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可别给我说漏嘴,不然我肯定要受罚的。” 撄宁故作姿态摇了摇头:“我们府上那位,脾气不大好。我一介弱女子,别说挨罚了,就是吓都受不得,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您可不能怪我。” 她前半句说的格外真心。 赵吉却心梗的说不出话,只能扯出个扭曲的笑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当然。” 然后目送着人离开。 果然,那姑娘走后不消半刻钟,守在街尾的两人便过来同他寻了赁贴,又反复盘问她给赵吉看了什么。 赵吉早已想好了说辞,问他三五遍也只说是银票,不知那俩人信与不信,但收过赁贴便也离开了。 南街。 “小姐,小姐……” 明笙转弯时正好瞄到那俩盯梢的人去了商铺,她神色焦急的拉住撄宁:“那二人真去了,怎么办呀……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了……” 她方才便听得心惊,偏又不好扯自家小姐后腿,只能当个满肚子话说不出来的锯嘴葫芦。 明笙急得不行,撄宁却喜上眉梢,闻言她停下脚步,从左袖口掏出一物,问:“这是什么?” “赁贴。” 明笙看不懂自家小姐是何意,神色怔怔的回应道。 撄宁又从右袖口摸出一物:“这又是什么?” “银匙。” “这不就得啦。” 一直被钓的鱼儿也学会了给旁人放钩子:“那俩盯梢的,十有八九不知商铺租金几何,况且,即便他们知晓,赁贴已经在我手中了,店宅务还能不认账不成?这个关头,他们可不敢闹事。” 撄宁取出那张五千余两的假赁贴,交给明笙。剩下的东西她一并塞进前襟,豪气的拍了拍小胸脯。 这可是两千多两银子呢。 她其实大可以将价压得更低,左右借了太子的名头,即便只给一百两过过名目也使得。 但撄宁是打算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她还打算借机将店宅务这群民蠹一并摊到面上,该花的钱得花。这两千多两,就是她对比过燕京两年前的商铺租金,划了差不多的银两。 “这张赁贴,让十一捎给宋谏之,他明白什么意思。” 因为太子的眼线一直盯着撄宁,所以自打那天去了回大狱,她和宋谏之便再没见过。 撄宁近两日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宋谏之那番连敲带打的话,演戏痕迹未免太过明显了。兜兜转转半天,她还是待在黑心鬼网兜里。 哼。 反正那厮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她半点儿都不担心。 半点,都,不! 撄宁心头无数念头闪过。她暗暗使完脾气,头一甩,雄邹邹气昂昂的往前走。 解决完这一茬,主仆俩又溜溜达达的买了不少吃食,直到四只手都拎满,才收获满满的回了府。 —— 在朝廷的暗流涌动中,小半个月过去了。 京中谣言一事尚未明朗,大理寺卿倒是被崇德帝单独召见了两回;至于晋王究竟因何下狱,朝中无人敢提。 各方势力在私底下暗自较劲,面上反而显得一派和谐。 两桩大案悬而未定之际,万寿节到了。 崇德帝今年是五十岁生辰,本就应当大办,恰逢清风道长炼出了福寿丹,崇德帝更要办的热热闹闹。 宋谏之特意递话给撄宁,嘱咐她托病别去赴宴。 但撄宁在屋里憋了一个下午,临了还是前往赴宴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 于皇宫赴宴, 她就只带了明笙和春婵。 这次万寿节宴,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宴会设在含凉殿, 据说足足筹备俩月, 请来了并州的打铁花匠人, 太子还更是寻了万里挑一的琵琶乐师, 只为博崇德帝一笑。 奈何撄宁听宋谏之说了许多, 该听的不该听的, 都灌进耳朵里了。如今她再回想起崇德帝的模样, 只觉他脸色红如猪肝,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一幅印堂发黑的倒霉相。 真是借黄豆还黑豆, 怨种似的。 她跟着引路太监, 一路行至崇德帝左手下第二个位子, 人都坐到席面上了,才意识到自己独身前来有多招眼。 皇帝右侧做的是后妃, 左侧则是众皇子公主。 不知安排位子的宫人是直接照着往常来的,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撄宁上首是太子和太子妃, 下首是昭华公主。含凉殿地方虽大, 也架不住今日赴宴的臣子多, 一直排到了殿外石阶上。 即便撄宁抱着“肯定要出事”的打算来了, 也没成想一上来就是难题。 她小小的吸了口气,努力降低存在感, 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雕花笋上。 幸好, 她出府前因为忘记换宫装,磨蹭了好一会儿, 如今刚坐下,首领太监便扯着尖细的嗓子开了口:“陛下近日得一福寿仙丹,进丹后不宜饮酒,不宜情致起伏过强,诸位贵人可自行饮乐。” 崇德帝随即沉声道:“众卿不必拘束。” 含凉殿的高台挂着轻薄的暗金纱帐,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一角,又极快的匍匐回地上。 撄宁算隔着近的,却也只能隐约看清崇德帝的身影,一袭赭黄龙袍,人靠坐在金椅上,瞧上去有气无力的。 不会是吃丹药吃出毛病了吧? 撄宁暗暗腹诽,没注意到身边人都站了起来,多亏明笙拉了她一把,她忙不迭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可惜话没跟上,撄宁只能干巴巴的张了张嘴,然后尴尬的坐回原位。 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听宋谏之的话。 能在府中躺着躲懒,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呀! 撄宁心中叫苦不迭,不过这份尴尬只维持了半炷香,等第一道开胃的蜜笋花儿呈到面前,真正动起筷子,她的心思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吃上。 宫中御厨做菜还是不错的。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打眼瞧上去,宴会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一副融洽和谐的场面。 撄宁预想中的刁难并未来临,太子的心思并未放在她身上,反而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敬酒时神色都有些严肃。撄宁余光瞥见,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坐在他身旁的太子妃,定力更差,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假笑,只差把“我有心事”几个大字写到脸上了。 无人刁难自己,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撄宁心中却愈发不安。 她偏头看了眼席末的臣子,其中未见姜家人的身影,想也知道,太傅府大约也收到了宋谏之的口信。 皇帝身亏体虚,不是长寿之相,最难啃的骨头现在狱中,若她是太子,也会在今日动手,时不待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逼宫起事的机会了。 撄宁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对面,就见一队御林军打扮的人,现身在宫殿的长柱后。众人初时沉溺在推杯换盏的客套词里,待反应过来,御林军已逼到了面前, 席上人皆面色大变,宫妃尚未寻思明白为何御林军能带刀上殿,席末的臣子便拔腿往外跑了。 毕竟身处朝堂,知晓朝中的暗流涌动,一见这场面,便知是要逼宫了。 虽然他们动作够快,但殿外也围着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将意图逃窜的几人逼回殿中,长枪寒光凛然,抵在人颈上,一时间惊慌求饶声四起。 撄宁火速拽了把明笙的袖子,示意她莫慌张乱动,然后只身闪到大殿中央,不等御林军上前阻拦,便蹭蹭蹭的跑到高台上。 行云流水的迥异反应,看得邹莹傻了眼。 她有些焦急地攥住贤王的手,却见贤王摇头轻声道:“放心,她没有出含凉殿,还在太子掌控内,太子暂时不会动她性命。” 邹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贤王顺势捏住了她的手,眉心微拧,面色警惕的看向太子。 另一厢,太监们吓得两股战战委顿在地,眼见撄宁愣头愣脑的跑到了纱帐后也无人阻拦。 她没有抬头看,而是反身面朝大殿,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声音发颤但强装镇定:“父皇放心,我护着你。” 心乱了,称呼也变得乱七八糟。 话音刚落,撄宁就在心中‘呸’了自己一口,说得好像她有什么本事似的。 藏玉怀姝 第98节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关头,皇帝不能出事儿。 他前脚驾崩,太子后脚就得登基,宋谏之呢?运气好点被流放,运气差恐怕就得身首异处了。 撄宁虽然认定宋谏之有后手,但真面临这千钧一发的场面,也不由得心中发慌。 今日特意赶来赴宴,也是猜到了太子会在今日动手,她不来反而惹人疑心。至于自己的安危……她父亲毕竟是姜太傅,文官之首,太子轻易不会对她下手。 撄宁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在心中默默扎起了宋谏之的小人儿。 还不来,非要等到架到脖子上吗? 她心中念头千回百转,甚至想到了宋谏之是不是故意晚出现,好等崇德帝出事,再将太子党一举拿下,一箭双雕。 殿中呼叫‘陛下’的动静彼起彼伏,直直灌进撄宁耳朵中,令她一时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的旈冠玉珠碰撞之声。 一条有力的臂膀忽然横过她腰间,骤然发力,将她拖到了金椅上。 撄宁越紧张,套的壳子便越冷,越瞧不出什么。 只见她一屁股坐到了皇帝的腿上,掌中的匕首握得死紧,镇定的回过头,镇定的看清身后人的脸,然后镇定的……险些原地蹦起来。 身后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道:“嘘,好好看戏。” 第106章 一百零六 细细算起来, 俩人有七八日未见了。 撄宁这下真的傻眼了,顾不得台下此起彼伏直呼“陛下”的求助声,她先是扫两眼宋谏之身上的赭黄龙袍, 再定睛看向他的脸。 反应过来后, 撄宁鼓圆了眼睛, 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你…你脑子坏掉啦?这可是, 这可是……” 她顺手扯过龙袍一角, 递到宋谏之眼皮子底下, 短短两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怕什么?” 宋谏之被推了也没有恼, 反而闲适的揽着怀中人往后靠了靠。案上酒盏中的酒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酿成了酒气,暗藏在他呼吸间悄然升高的温度之中。 少年玉白的面容隐在旈冠珠帘后, 眼尾的一抹飞红格外晃眼, 怎么瞧怎么不像正经人。 大殿中的脚步声嘈杂不断, 虽无人感伤高台,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不肯放过, 充斥在殿中每一寸角落。 偏偏眼前是个天塌下来也不动下眉毛的主儿。 撄宁悄咪咪看向不远处的太监统领,见他没什么动作,才勉强松了口气, 但心仍在半空吊着。 她没好气的啪啪拍了宋谏之两下, 气恼道:“你到底作的哪门子妖?” 她的巴掌正好拍在宋谏之脖颈上, 看上去凶狠, 可等拍完了,那几根嫩生生的指头却诚实的顺着衣领摸索了进去, 直等摸到他肩胛结痂的伤痕, 才抽回手。 宋谏之被她毫不客气的动作惹笑了。 他微挑了半边眉,伸手擒住撄宁的腕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去捏她软乎乎的指头。 “放心,这龙袍我既然敢穿,必然是同父皇商定好的,”这般乱成一锅粥的时刻,他又称回了‘父皇’:“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能做出弑父杀君之事的人?” ‘弑父杀君’几个字被他含在齿间,一字一句的抛出来。 他敢说,撄宁都不敢听,急忙抽出手去捂他的嘴,用那双没什么威慑力的圆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弑父杀君说的如此轻车熟路,即便说他没这个胆量,都难叫人信服吧! 时隔多日再相见,宋谏之却被她这没分寸的眼神刺得浑身舒畅。 怀中人如今跟被喂熟的野雀儿一般,原先只是偶尔在他这个屋檐下歇歇脚,战战兢兢地躲着人,如今不止在屋檐底下筑了巢,光明正大的梳理羽毛,偶尔喂食喂得不顺她心意,还要被那尖喙叨上两口。 她套在身上的伪装,在一日又一日的投喂下,变得松散不成样子,即便想强撑着套上那镇定沉稳的壳子,也没了信服力,反而是壳子下的活泼生气,愈发耀眼,难以遮挡。 宋谏之眸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笑意。 撄宁没注意他的神情,正待问个明白,突然感觉掌心一阵濡湿。她被针扎了似的迅速缩回手,脸颊立马烧了起来,绯红似半熟的桃子,神色却正经:“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瓮中捉鳖。” 宋谏之话音刚落,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自殿中传来,逐渐逼近二人所处的高台。 “陛下既获福寿丹,乃是得上苍庇佑,更应潜心修炼以慰上苍福德。朝中诸事繁多,恐耽误陛下清修,恳请陛下让位于太子,一心遁入法门,长生不老也不过咫尺。” 说话之人嗓音陌生,撄宁不认得。 但她隐约瞧出此人就站在高台石阶上,离纱帐不过两丈远,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脑袋扎进宋谏之胸前。 谁成想,她刚掩耳盗铃一般将自己藏起来,就被人捏着下巴强行抬起脸来。 撄宁不敢出声,只能龇牙咧嘴的做出口型:“你做什么……” 不就是拍了他两巴掌,怎么还记仇呢? 心中记仇簿写了厚厚一本的撄宁,如今已非常擅长从旁人身上找理由了。 宋谏之没有接话。 撄宁跟那没头没脑的小狗一般,低头张口就咬在他虎口上。 虽然瞧着气势汹汹的,但压根没用两分力,连威胁人的事儿都做不到家。 宋谏之没拦她,反而手腕一转,捏上了少女软嘟嘟的脸颊,结结实实捻了两把。 老皇帝的龙袍,他穿着都嫌腌臜。 “有人,有人唔——” 隔着几丈远的地方,就站着全幅兵甲的太子党,撄宁简直想剖开宋谏之的皮子看看,如此危急之时,他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她伸手要推人,一双腕子又被人轻而易举的捏在掌中,两颊又被人掐着,一片丰盈的脸颊肉红胜胭脂,话到最后只能变成模糊的气音。 宋谏之抱着人往怀里紧了紧,故意在只有一丈长的金椅上倾下身子,让两人间距离近得过分,然后凑到她耳边哄道:“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刚说完这句堪称温柔的话,便单手捂住撄宁露在外面的红耳朵,另一只手把案上酒盏拿过来,顿了顿,在长指掌控中晃荡一下,然后没有丝毫征兆忽然的发作,将它掼到高台下。 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酒盏在方才说话的人眼皮底下四分五裂。 殿中的喧哗声顿时静下来,这份寂静从席首压直席末,真正开启了这场大戏的帷幕。 撄宁尚且怔愣着,只见金椅右后方一人开口道:“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那人虽一身太监打扮,面皮也年轻白净,声音却不似太监尖细,反而显得年迈浑厚,和崇德帝的嗓音毫无区别。 撄宁瞪大了眼,搂着宋谏之脖颈叫他矮下身来,两人目光相接,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写满了疑问。 宋谏之唇角翘了翘,捏着她的手,搭在自己分明突出的喉结上。 真相不言而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殿中人目光已尽数聚焦到太子身上。 太子垂手站在席位上,一旁的太子妃面露慌张,他反倒维持了方才的严肃,眉眼间是隐隐的笃定。 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能后退了。 他想走的这条路,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只见太子抬脚行至大殿中央,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礼道:“是,儿臣恳请父皇让位,此举既为了父皇道心,也为天下社稷。” 好……好恬不知耻。 撄宁自认脸皮挺厚的了,如今见了太子这般脸皮厚似城墙的人,也不禁甘拜下风。老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位是真的高手。 什么为了天下社稷,都是虚到没边的话。 耳畔是宋谏之轻蔑的嗤笑声。 她也不屑的撇了撇嘴,殿中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恳请陛下让位于太子,潜心修炼以慰上苍福德。” 齐刷刷的呼号声,将殿中其他人唬住了。 撄宁打眼望去,殿中少说跪了十数人,竟连皇后娘娘都在其中。 惊得她瞠目结舌。 如果坐在高台上的真是崇德帝,只怕此刻会被气到白眼一翻直接栽倒。 “众卿家也是这个意思?”口技艺人继续追问道。 站在高台下,最先发声的御前统领跟着一并跪下,开口道:“臣等是为陛下龙体着想,还请陛下体谅微臣的良心用心。” “乱臣贼子!”周概没想到今日形势会发展到如此严峻,他良久才回过神来,高声怒斥道:“面圣未卸甲,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太子,你这是在造反逼宫!” 他脸色涨红,全然不顾身旁人躲闪的脚步。 “谏议大夫慎言!”太子回首冷声道。 “孤前些日子听闻父皇身体抱恙,想也知道是疲于朝政和修炼,二者不可兼得,父皇龙体安康自然最重要。”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周概听了太子这话,更是气血上涌,指向太子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即便篡位成功,也是违背人心,为后人不耻的!” “来人,谏议大夫喝醉了,将他带下殿去。” 殿外两名身穿铁甲的御林军走上前,一左一右挟制住周概的双臂,正要将人拖离大殿,忽然,一道身影拦在了他们离殿之路上。 太子侧身看着,眯了眯眼,开口道:“定国公这是何意?” 殿中已隐隐约约传来了啜泣声,众人皆被这场面吓住了,连一向高傲的昭华公主都坐在席上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此举委实欠妥,周大夫只是说出实情罢了,陛下尚未发话,你即便不喜,也不能令侍卫拖拽。” 定国公为三朝老臣,军功赫赫,平日虽鲜少参与政事,但无人敢不重视他。 “孤知道定国公一向喜爱九弟,毕竟越母妃是您的长女,爱屋及乌。可如今九弟触怒圣颜令父皇厌弃,您再一意庇护,只怕会叫外人疑心九弟居心叵测。” 最居心叵测的人贼喊捉贼。 定国公却没有让步的意思,御林军也不敢上前拖拽他,众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太子只觉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唾手可得,一丝一毫都按捺不得,他径直转身跪下道:“还请父皇圣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高台上。 只见纱帐后人影绰绰,投在石阶上的暗影跟着变幻,太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藏玉怀姝 第99节 他筹备了足足五年,从掌控私盐谋夺暴利笼络朝臣,到安插道士蛊惑圣心,屈膝蛰伏,只为等今天。 这最后一跪,就当全了他们的父子情分。 若崇德帝肯老实让位,他不介意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多活几年。迁至别宫颐养天年,怎么不算逍遥自在? 偌大的含凉殿,一时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清楚。 只是纱帐后的情形有些复杂。 撄宁一直窝在宋谏之怀里,她想看清殿中的情形,奈何被暗金纱帐遮着视线,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她恨不得直接贴到纱帐上,把自己攥巴攥巴,从那针眼大小的孔里扔出去,把这热闹看个明白。 听到太子一句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她简直叹为观止。 好生不要脸,竟是胜过她撄小宁千倍百倍。 她尚且呆愣着,宋谏之搭在她身上的手却轻拍了拍。 那只手恰好搭在她后腰往下几寸,而且宋谏之的动作又刻意放缓了,更像狎昵,撄宁红着脸从他身上蹦起来。 殿中形势紧张的要命,高台上的两人却跟扭糖一般,没正形的缠在一块儿。 撄宁脸侧一缕束好的发丝散了下来,搭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就连额际的头发都翘起一缕儿,绒草似的乱糟糟支棱着。 宋谏之紧跟着站起身,见她脑袋像顶了个鸡窝,下意识抬起手,将她脸侧的发丝挽到耳后,又顺势摸顺了她前额不安分的绒发。 撄宁则是左扯扯衣襟,右扯扯袖口,生怕旁人看不对劲。 与此同时,太监也上前将纱帘掀起收束,大殿中的场景尽数展现在二人面前。 殿中先是静默一瞬,随后像在热锅中扔进块冻油似的,噼里啪啦炸了锅。 "晋,晋王殿下。"周概率先出了声。 他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一把甩开御林军的手,脸色铁青,颤声道:“您也意图逼宫?乱了,都乱了……” 撄宁:“……” 果然是直言不讳的谏臣,阿兄同她讲过周概之前在朝上的所作所为,她下意识将谏议大夫划归到了宋谏之这边。如今看来,他是不论谁要祸乱朝纲都得参一本的性子。 撄宁不习惯站在高台上面对旁人,高高在上,反而令人心生不自在。她刚垂下眼准备专心致志的盯着案上葡萄,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就被宋谏之揽过腰带到了身后。 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这种时候,撄宁听话极了,像被薅了长耳朵的兔子,推一下就顺着跳。 她老实躲进宋谏之高大的身影后,末了还不忘借助宽袖遮掩,揪他手指头,小小声的嘱咐一句:“皇上怎么交代你就怎么做呀,别过犹不及……” 说完便抿起嘴不吭声了,那张嘴闭合得跟扁嘴鸭子似的。 宋谏之瞥她一眼,正过身,把自家的兔子藏好,再抬眼望向面色大变的太子。 太子神色阴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他直觉事情出了意外,不再位于他的打算中,蹙眉诘问道:“为何是你?你将父皇如何了?” 他身旁,假冒的御林军统领也跟着慌了神。他和殿中的御林军同为太子私兵,借了御林军的身份来到含凉殿。 虽身为太子的死士,但真正面临生死之际,又是在自以为稳操胜券之后,这份落差,不免叫人心生恐惧。 不过即便再慌,他也没忘记接下太子的颜色。 “晋王意图谋权篡位,来人将他拿下!” 死士一面开口号令,一面持剑上前。 可惜人还未踏上高台,便被殿外射来的一只羽箭直直洞穿了喉咙。 他后知后觉的抬手捂住脖颈,却只摸到了锋利的箭尖。 温热的鲜血不受控的喷洒至案上,给颗颗都有拇指大小的葡萄溅上点滴血珠,在烛光下,反射出妖异的红光,彰显着杀戮的开端。 殿外,真正的御林军已经赶来,层层叠叠的将大殿围起,林晖大阔步的站到宫殿大门外,将后路阻断。 宋谏之眸色锐利似雨后生出的青竹,他这才淡淡开口道:“皇兄未免太心急了些,你将私兵混入宫中时,就没想过,为何行事如此轻易吗?” “你何时逃出来的?”太子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反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父皇怎么会纵容你出狱?” 震惊、愤怒、不敢置信,在他面上一一闪过,最后只留下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目光环顾着大殿,喃喃道:“孤知道,孤知道了,你们是谋划好的,父皇与你做了个局,只为将我诓进去……” “难为父皇和你一番苦心……”太子呛咳两声,说话都费力一般:“我早知道,我这个太子只是借了嫡长的身份。若没有这个身份,只怕父皇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遑论立我为太子。” 他目眦欲裂,跪倒在地,吃吃笑道。 “我算什么太子,什么国本?冀州案,父皇派你去!泸州案,父皇还派你去!你已经军功在身了,他好像怕你身上功绩不够多一样,拼命地砸给你……父皇啊父皇,你干脆立老九做太子算了,何必拿我当磨刀石,让我生出不该生的野心……” 穷途末路反而不怕了,他只想把这些年冤屈说出来。 “这朝中,每一个人,看我这个太子都像看笑话!” 说到最后,他匍匐在地,竟如同稚子一般大声哭嚎起来。 正在这时,殿外的御林军让出条路,崇德帝在宫人的搀扶下来到大殿中。 他被所谓的“仙丹”掏空了身子,病来如山倒,短短几日,两鬓斑白。 皇后早就吓傻了眼,瘫坐在位置上看着自家儿子发疯。站出来太子站队的十数位大臣,皆两股战战跪倒在地,不敢出声了。 太子还在泣血似的,倾诉着自己的委屈不忿。 撄宁却没心思听热闹了,她躲在宋谏之身后,轻轻握住了他广袖下的手,带着安抚意味晃了晃。 太子将自己说的无比委屈,可冀州、泸州两桩案子,哪个不得罪人?甚至有性命之危。 即便是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崇德帝已然知晓了太子的斑斑劣迹,却决定让宋谏之身披龙袍冒充自己,来试探太子。 撄宁初时没想明白,现在也醒过神来。 皇帝归根到底还是偏心太子,不管是为着他好拿捏还是为着旁的,偏心就是偏心。 今天的局,如果太子没有兵行险招逼宫造反,只怕宋谏之就要被扣上篡位的罪名,理所当然的获罪处死了。什么私盐案,什么哄抬燕京租价,都可以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有晋王造反在前,太子的那点过错简直不够看了。 真正在这份天家淡薄亲缘中,被忽视的那个孩子,早就对所谓亲情没了期盼,将对亲情的希冀遗落在了深宫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哪里还会高呼自己的委屈呢。 撄宁捏着宋谏之的手又紧了紧,嫩生生的指头一点点钻进他指缝间,微潮的掌心紧紧相贴。 宋谏之偏回头,正好对上她乌溜溜的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毫不掩饰的赤城和心疼,在他的注视下,泛出一点晶莹的光。 第107章 一百零七 宋谏之极自然地反握紧撄宁的手, 若不是担心她在人前恼羞成怒,那只手恐怕已经忍不住掐上她软嘟嘟的脸了。 太子殿下的这番泣血哭诉,宋谏之全不在意, 听了也只是略一挑眉, 连眼神都欠奉。 小王爷一贯都是那副傲霜斗雪的孤世模样, 除却在撄宁面前, 同情与心疼这种情绪, 他向来看不上, 靠哭诉来博人同情, 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事。 殿内众人已然齐刷刷跪倒一片, 宋谏之也牵着撄宁下了高台,将尚且懵头懵脑的她摁回原先的位子上。 撄宁登时傻眼了, 皇帝可还在眼前呢! 她忙不迭的要站起来行礼, 可宋谏之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暗暗用了两分力, 令她站不起身。 无法,她只能拽着宋谏之胳膊, 将他大半个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好挡住旁人的视线。 皇后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泪眼婆娑的唤道:“陛下……” 话未说完, 她脚下一个踉跄, 险些委顿在地, 幸亏身旁有宫人搀扶。宴会开始时, 围在她身边的几位妃子命妇,如今都别开了眼不再看她, 恨不能理她百米远, 生怕自家也被扣上‘太子党’的帽子。 当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太子党家眷。 “陛下, 太子他糊涂了……”她话说到一半,再无法接下去。 因为崇德帝压根儿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他并未答话,甚至没有看皇后一眼。 而是注视着太子的身影,良久,叹息似得开口道:“乾儿啊……” 太子俯首跪在地上,沉默的像被点了穴,连头发丝都不晃一下,直到听见这声唤,他才倏地颤抖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指尖抖动,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里写满了不甘:“儿臣只想问您一句,您可有一刻,真心希望儿臣能继承皇位?” 大约是觉得求饶无用,卖弄亲情戏码也没用了,他才自暴自弃的问出了这般冒失的话。 殿内众人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别说朝中大臣,就连不得干政的后宫嫔妃都能看出来,崇德帝一直以来,都在用驭人之术,放任甚至促使自己几个儿子去斗。 明明早就定下了太子,却又器重贤王,给晋王指婚,促使皇子们斗成乌鸡眼。 崇德帝没有接话,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看向太子的眼神中透着疲惫。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样要紧的关头,撄宁却走了神。 她的目光从太子转移到宋谏之身上。 方才因着太过震惊,她没功夫更没心思打量身边的人。可此刻,看他头戴旈冠,线条凌厉的侧脸隐在珠帘后,哪怕没正形的歪坐着,也是气势逼人。 撄宁盯着他乌啾啾的后脑勺,心中默默敲起了小鼓。 如今太子失势,能否保命都不好说,宋谏之既在二子局中胜出了,那他日后…… 她胸口好似被兔子蹬了一脚,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沉甸甸的,又没有着落。视线却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挪到了对面的宫妃身上。 撄宁正傻乎乎的走着神,面前突然递过来一颗剥好的荔枝,泛着晶莹水光的果肉就托在拇指大小的红壳上。 今日的席面上本没有荔枝,这等好东西每年上贡的数目也不过了了,遑论在宴会上大肆赏赐了。 撄宁眼神诧异的看向宋谏之,他眼神却没看向自己这边。 撄宁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嘴巴却很诚实的凑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无人在意这一隅角落的小小动静。 太好吃了! 眼下的情形再混乱,也不能妨碍撄宁为美食倾倒,嫩滑的果肉入口,她简直要幸福的落下泪来。 藏玉怀姝 第100节 她不敢闹出动静,只嘴里咕叽咕叽嚼得欢快,弯起的眼角淌了蜜光一般,和大殿中紧张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可惜上贡的荔枝再大,也很快就吃完了。撄宁恨不能把果核上最后一点滋味都咂摸完,才极不情愿地想要吐核。 面前适时伸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如精心雕琢的玉。 小王爷的这只手,曾经挥毫泼墨,策马执剑,现在,就这么等在她面前。 撄宁只觉嘴里含的不是果核,而是烫人的金豆儿,一时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有些心慌,又分不清这心慌从何而来。 好似她刚升起退堂鼓预备缩回窝,又被人拿美食钓着勾出来。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大及了,显得她很过河拆桥一样。 偏偏下钩的人,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有她这个上钩的沉不住气。 撄宁想着想着,深觉自己一脑袋撞进了宋谏之精心布置的陷阱,也懒得同他假客气,干脆的将果核吐到他掌心。 她正要气咻咻的别过脑袋,面前又递来颗荔枝。 刚烧起点苗头的怒火,悄无声息的被扑灭了。 “哪来的呀?”她悄咪咪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口,用气声问道。 宋谏之往后略靠了靠,旈冠随之晃动,上头一颗玉珠扫过撄宁耳朵尖儿,卷着丝丝玉石的凉意,和烧红的耳朵一撞,叫撄宁禁不住想跳起来,好把那酥麻的滋味儿甩掉。 只见他扬起下巴往高台点了点。 撄宁嘴里又被喂了颗荔枝,她一面吃的欢快,一面连珠炮似的发问:“你什么时候拿的?我怎么没看见?” 宋谏之斜了她一眼,没搭话,身子却跟抽掉了骨头似的,沉沉的向后斜靠到她身上。 撄宁只吃了他三颗荔枝,却差点被压得喘不过气,她右手摁在宋谏之后腰上,揪住块皮肉使劲掐了一把。奈何罪魁祸首无动于衷,反而全身都放松下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鬓角一点头发搔在撄宁脸上,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脸蛋通红,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得。 早知道贪嘴要付出这种代价,她打死也不会贪吃那几颗荔枝。 她哪儿还有心思想什么皇位、嫔妃,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好不容易把宋谏之推开一点,还不等喘口气的,他又靠回来了。 他靠回来的那刻,撄宁好似听见了一声轻笑。 她气得哼哧哼哧大喘气,手上毫不客气,围着宋谏之腰掐了一圈。 不知她的手掐到了哪里,宋谏之眸色忽的暗下来,偏头轻声道:“安分点。” 他唇里呼出的热气,正巧扑在撄宁颈侧,令她忍不住缩着脑袋往后躲,可无论她躲向哪个方位,身前这只没骨头的大猫都持之以恒的靠在她身上。 半点显示不出她在竭力抗争,倒像撒娇嬉戏似的。 撄宁咬人的心思都有了,正要付诸行动,大殿中又响起了崇德帝的声音。 “为何执着于此?” 他在沉默良久之后,回避了这个问题。 倒不是因为崇德帝从未真心有过让太子继位的念头,如果非要挑选一名继人,那他心中的首选毋庸置疑是太子,这个儿子与他最相像。 但事到如今,再说出这句真心话也于事无补。 崇德帝已经知道自己体虚积重,命不久矣,他恨自己的儿子,可太子又何尝不恨他呢?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太子勾结盐政司谋夺暴利,店宅务哄抬高价,所得用以贿赂结交朝中众臣,联合党羽逼宫篡权。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剥夺服制,贬为庶人,明日启程去守皇陵,此生不得离开。” 撄宁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惩罚,比起太子犯下的罪,实在算不得重了。 大约是因为崇德帝人到暮年,再冷硬多疑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下两分。 太子听了这话,缓缓直起脊背,唇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分不清是自怜还是解脱。他垂下眼,重重叩首:“草民领旨,谢陛下隆恩。” 殿中无人敢上前求饶,先前跟随假侍卫统领请旨逼宫的大臣,一个个都匍匐在了地上,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崇德帝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众人:“太子妃赵氏,皇后刘氏,参与谋逆,与母族三代一并贬为庶人,驱逐出京。太子府私兵尽数剿灭,牵涉此次谋逆的一干人等,交由大理寺查办,晋王监案。” 大理寺卿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上对了船。 他险些被太子那成车成车的金银晃了神志,兼之晋王下狱,看似大局已定,要上哪条船简直不用选。还是晋王府送来的账簿令他清醒过来,上面赫然记着他的名目。 这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臣/儿臣领旨。” 崇德帝挥挥手,转身离开:“朕乏了,都散了吧。” 转身的那一瞬,他的脊梁好像弯了下来,在九五之尊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可恨又可怜的普通人罢了。 撄宁身旁席位的太子妃被强行拖走,连精美的蜀锦绣鞋都被拖掉一只,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喊,只是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撄宁垂下了脑袋,心中不忍,太子妃虽牵涉其中,但太子一意逼宫,她若不联合母家支持,恐怕太子连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等到太子东窗事发,她同样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宋谏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颌。 方才领旨时还满身肃杀之气的晋王殿下,竟一下子卸了戾气,眉眼舒展,给了人温柔的错觉。 “只是贬为庶人,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他哪能不知道撄宁在想什么,身边这个心软的傻妞,那点心思在他眼皮底下跟透明的一样。若是两月前,宋谏之还只觉得她麻烦,如今竟也不自觉被感染了傻气,开始顺着她的心思想事情了。 “我知道。”撄宁小小声的应了一句。 她都知道,只是日子好像都不由女子来选,她心中凭空的,生出一点惶惶然。 万寿节,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朝中翌日开始了对太子谋逆案的清算,可还没到清算完,宫里就悄悄传出小道消息,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别说上朝,清醒的时候都少。 第108章 正文完 晋王府这几日氛围很怪, 两位主子一个忙着监办太子谋逆案,一个忙着张罗商铺的生意,好巧不巧时间又是岔开的, 连见面说两句话的时间都少。 准确点说, 是晋王妃一个人更怪些, 老是莫名其妙的出神, 和晋王在一起时也是如此, 全然没有之前的活泛劲儿。 无论宋谏之闹她、逗她, 都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摸样。 氛围怪到院里院外的下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贴身伺候的人更是小心。 这日一大早, 宫中就有太监来府上传旨,急招晋王殿下入宫。 撄宁听明笙来传话, 先是愣住了, 随即佯装无事的应了一声, 边埋头喝粥边含糊道:“明笙,你找人备好马车, 我等会要去铺子一趟。” 明笙看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抿着嘴欲言又止,犹豫半晌, 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听话去备马车了。 她家小姐性子向来是直通通的, 鲜少有拧巴的时候, 反倒叫她不知该如何劝起。 撄宁在西直街盘下的商铺,已经如火如荼的收拾起来了, 她相看了数十人, 最后定下了个做过绸缎生意的女子当掌柜。 两人是一见如故一拍即合,那掌柜对她这位钱多事少没架子还懂行的东家也相当满意。俩人每天见了面, 就是热火朝天的盘账、盘货、招人,倒也能忙到撄宁暂时忘记心底的烦恼。 可今天例外,连掌柜都看出了撄宁的不对劲,平时手摸上算盘珠子便起劲的人,听她算账的时候却频频走神,要劝她回府休息吧,她偏又不肯走,硬是在账房案上趴到日落西山,才无比艰难的迈出铺子大门。 撄宁在纠结的事,说来说起,其实还是那一桩。 她已经认明了自己对宋谏之的心意,却从未认真考虑过,等他站上那万人之巅,走近朱墙碧瓦的宫城后,自己要不要同他一起。 那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向往的位置,偏偏不是她要走的路。 阿耶提醒过她,她当时心中便敲起了退堂鼓,若是就此断下,倒也好,可拖到现在,她连退堂鼓都敲得不大坚定了。 崇德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今日这一趟十有八九便是提继位的事。天下可能有和离的王妃,但绝没有和离的皇后,虽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这天来的太快了。 快到撄宁还没想清楚,就不得不面临选择。 她垂着脑袋悻悻的站在铺子门口,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上马车。 所以自然也没发现,本该停在铺子旁边等她的马车,忽然没了踪影。 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呢? 她傻乎乎的盯着鞋尖上的海棠花,在心里小小的叹了口气。 太阳西斜,只留一抹金色余晖洒在地上。近日因为京中谣言一事,兼之谣言崇德帝病危,东西二市重启宵禁,申时一刻便要开始巡查。 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法子再拖延了。 她抬起头想上马车,这才注意到马车不在铺子门口,眼神四处一打量,正好撞进站在长街对面的人眼中。 宋谏之身着针脚繁复的蟒袍,每个头发丝儿都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只是眼神淡泊,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撄宁磨磨蹭蹭的走过去,咬了咬嘴唇,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呀?” 宋谏之没搭话,他垂眸打量着撄宁,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刮在她脸上。 除却宫宴这般场合,她闲时少施粉黛,眼儿圆圆,额头光洁,能清晰的看出她肌肤上的细小绒毛,春日桃子似的。 让人有些手痒,最好掐上她的脸,令她变了脸色再不能装傻充愣,再好好的望清楚,她那双比露珠还要澄澈的眼睛里到底写着什么念头。 宋谏之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移开了眼。他心中也憋着气,不答反问道:“我还以为你要磨蹭到深夜,直接被巡查押回府,倒也省事。” “那也太丢人了……”撄宁小声回应道:“没有马车,我们走,走回去吗?” 她隐约察觉到了宋谏之的怒气,一句话问的结结巴巴。 宋谏之没看她,却直接牵起了她险些绞出花儿的手指头。 长街上的铺子大多关了门,只有寥寥几人匆匆赶路,路过的一辆马车卷起沙尘,撄宁还没来得及以袖遮面,便被宋谏之一把拉到了内侧。 她心中惦记卖樱桃煎的铺子已经关了门,她遗憾的咂咂嘴,又跑回宋谏之身边,将自己指头塞进他掌心,两个人就这么拉着手往回走,没有人说话。 往日里,撄宁才是耐不住的那个,今天太阳却把西边出来了,是宋谏之先开的口。 “梁州的荔枝下来了,正是好时候。” “啊……”撄宁呆呆的应了一声。 她知道呀,前几日宫宴上不是刚吃过吗?虽然只有三颗。 宋谏之知道同这榆木脑袋说话,不能拐弯,他瞥了撄宁一眼,低声道:“回府收拾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梁州吧。” “啊……”撄宁这下是真的傻眼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的聊天会是这个走向。 她脑筋转不过弯来,随口捡了个话儿:“可,可我的铺子没开张呢,还要过两天。” “那就过两天再去。” 藏玉怀姝 第101节 “那……你不当皇帝了吗?” 宋谏之闻言哼笑出声,这是他今日露出的第一个笑,如春水融冰,连眼尾天生的料峭寒意都化了。 他没有克制,顺从心意捏上了撄宁的脸,凑近了吓唬道:“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被贤王知道晋王府觊觎皇位,高低判我个流放,到时候你也别想什么梁州了,陪我一起流放吃糠咽菜得了。” 他吓唬完人,转身便走。 撄宁在原地呆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又觉得自己这时候高兴好像不太对,她伸出指头想将唇角往下压,最后以失败告终,干脆不管了,兴高采烈的追了上去。 “你说真的呀?”她紧巴巴的凑到宋谏之面前。 小王爷没说话,只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望了她一眼,然后绕开这只拦路虎继续往前走。 几刻钟前,在承乾宫,崇德帝好似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颤着嗓子问道:“朕并非试探你,诏书朕已拟完,你为何要拒绝?既不想要皇位,你又为何要与太子作对?” “父皇说错了,从来不是儿臣与他作对。” 准确点说,是太子一直与宋谏之作对,崇德帝又在此之上添了把柴。 年迈的皇帝已经抬不起头看自己的儿子,他阖上眼,叹息道:“这么多年,父皇一直没看出来,你所求为何……” “儿臣所求?”宋谏之看着崇德帝搭在塌边的那只手,他早就过了求父皇认可的年纪了,幼时他也曾想过,这只手摸在自己额头上是何感觉,但当下,他连那种渴望的滋味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儿臣无甚所求。” 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如今他心中揣了另一个人,便只想护着她过得随心所欲些。 这座皇城对她来说束缚,那他就和她一起,走出去。 崇德帝沉沉叹息一声,有什么东西与他的生机一起,流沙般从指尖淌走了,再也握不住。 可惜,宋谏之并无伤怀,他只想早点过来同某只呆鹅讲清楚,免得她再继续拧巴。 “那你是不是挺难过的呀?” 撄宁亦步亦趋的跟在宋谏之身后,好像那排队游水的小鸭子。 “其实你现在也很不错啦,心事少,银子多的花不完。” 身前人始终没说话,撄宁疑心他伤心的过了头,笨拙的安慰道:“我,我还能赚钱呢,你花的多也不怕……” 她埋头跟着走,冷不防撞上了晋王殿下城墙似的脊背。 宋谏之转身捏着这只聒噪鬼的下巴,低头贴了上去。 极轻极浅的一个吻,却如施了定身咒一般,将撄宁定在了原地。 他亲完了倒是干脆,抬脚就走,留撄宁在原地,脸红成了猴屁股。 她呆立半晌,一咬牙追了上去,没半点预兆的攒劲儿跳上宋谏之的背。 宋谏之虽未回头看,却稳稳当当的把人接住了,小臂抄过她膝弯,胸背紧紧贴到一起。 身后的人两只胳膊绕过来,在他前襟打了个结,最后人也趴到他耳边,小小声的开口:“吃糠咽菜也行。” “好大的口气,”宋谏之眼尾弯下一瞬,嘴上却不饶人:“看你这几日避之不及的模样,本王还以为你要把我踢下船去。” 撄宁被戳中了心事,心虚的把豆子脑袋埋到人肩窝,晃荡着腿儿,半晌才哼哼唧唧道:“没有,我都想好了,你当皇帝也没什么……” 她才反应过来,宋谏之今日这幅阴阳怪气的做派是为着什么,于是选择老老实实的解释明白,竹筒倒豆子一般实诚道:“但是三宫六院不行,我打听过了,老皇帝宫中有名分的妃子,足足八十九位。怨不得他身子骨垮得快。” 她贼兮兮的眼神向小王爷身下瞄:“酒色伤身呀。” “有道理。”宋谏之轻笑出声,懒得拆穿她那点明晃晃的小心思。 “对呀!”撄宁一巴掌拍在他肩头,满脸正经。 宋谏之沉默一瞬,正色道:“我既心悦你,便不会多看一眼旁人,我这颗真心也是值些银子的。” 撄宁默默趴在他肩头,听到这话,只觉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也被自己传染了满身的铜臭气。 她忍了半晌,到底没忍住,吃吃笑出了声。 宋谏之唇角也翘了翘。 “那我们不等老皇帝的…嗯……不等新皇登基吗?” “你乐意去站一天?” “那我们抓紧时间走。” 撄宁把自个儿的尖下巴搭在宋谏之肩窝,一双小短腿晃得更加欢快,笑得眯起了眼:“我还想回泸州!” “想见你哪位好兄长?” “才没有!” 身后,夕阳只余一线,将他们依偎着的影子拉长。 没人再去提那一年的契约,可彼此都知晓。 从此天地广阔,两人便如同过往的每一日,从未分开,也再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