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舞》 呦呦鹿鸣 茂行的美人榜上排名第二的云旗仙娥半月前下界历劫,他从司命处探得云旗将在上元夜红鸾星动于浮图讲。于是力邀一众纨绔在上元宫宴后下界围观。 司命裴湛拒绝告知云旗情动的具体时间地点,他只好自己推算,颇为认真地演算许久,得出云旗今夜会在浮图讲遇到与她有一世情缘之人。 但也就止步于此,今晚何时,浮图讲何处,一概不知。 容晞感慨:“这个结果和你听说的一模一样,真了不起!” “裴湛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你可是太子啊,他明明知道殿下十分想知道,却不肯相告。可见,他心里没有殿下。”他边说边吃了口汤圆,不想那汤圆极软糯,后两句于是含糊不清。 元羡见他两腮鼓起吃得分外艰难,笑道:“世子勿要玩笑,此事从始至终只有世子一人关心。本宫与云旗仙娥素无往来,她今夜的际遇,本宫不感兴趣。” 众人玩笑几句,时珣讲起曾举兵作乱的上将军顾裴中近日正在狱中写平生纪实,据传满纸皆是情爱,哪位仙使与哪位将军露水姻缘,哪位仙娥与哪位上神暗度陈仓,谁曾在酒宴之上公然与他眉来眼去先后离席寻一处无人的屋子一番云雨,谁曾在他经过院墙之时掷香橼打落了他的官巾,墙头马上之后葡萄架下。 冯铎笑着摇头道:“听说他著书立传,我急忙着人誊抄来看,以为定是些朝堂上风波恶,战场上厮杀狠,谁想满纸风流,洋洋洒洒月旦六界妖娥美童。尽是烟霞,竟无一件庙堂事。” “我本以为他会在书中草蛇灰线留些端倪,如今看来难道他是真的想将过往□□收拾一番整理成册?”时珣想起书里那些旖旎□□,不由脸上也带了笑。 “其中定有端倪,但恐怕只有当事者才能领会一二。”冯铎慢悠悠喝酒慢悠悠道,“我听说近日天君已命人查禁了各处的抄本,并派神官去亶爰岛命他噤声。” 茂行轻哼一声:“什么神官?派我去的!” 冯铎大笑:“失敬失敬,居然是世子亲自前往,那么世子见到顾裴中了?” “见到了,不过中人之姿,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看。唯唯诺诺领了旨意。”他喝了口酒,突然恨声道:“亶爰山设了结界,不通骏疾镜,也不能腾云,千里迢迢骑马而去,御马监的马颠得我要死要活。” 元羡见他一脸恶狠狠,笑道:“天君派你前去,想是因你与顾将军皆对仙界美人榜颇有心得,让你二人交流一下。” 茂行不屑一顾,“他那个榜里提到的神女仙娥皆是明日黄花,有什么可以交流的!” 冯铎笑道:“也有年轻的,他的第一美人就很年轻呀。” 时珣连连点头,“对对对,皇穆确实年轻。” “皇穆?皇穆是谁?”钟沛从茂行那里将书抄录了,但还没来得及看,此时一脸困惑。 “麒麟主帅。”冯铎脸上的笑意越发蓬勃。 时珣疑惑道:“可皇穆才有多大,顾裴中关在亶爰岛将近三十年了吧。” 茂行一脸嫌弃地摆摆手,“那一章你没看仔细,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只是在宫宴之上遥遥望见过皇穆一眼,虽然只有九岁,但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自惭形秽。认为天界无人能及之一二。虽然之后再未相见,但想来如今风姿容貌更加卓然。最后写道,他认为皇穆‘颇类光懿公主’。” 时珣好奇:“他会不会因为被关押在亶爰山,才这样称颂西海曾经的有可能的君后?他难道不知道皇穆被梁昂退婚了?”说着又摇头:“这事当时颇沸沸扬扬了一阵,他不可能不知道,想是讨好天君?” 冯铎轻笑,“他洋洋洒洒一部艳情史,文末美人榜猛然提到皇穆,虽然不吝言辞大肆盛赞,可毕竟是部艳情史,况且还将皇穆与光懿公主相提并论,这如何能够讨好天君。” “旨意严厉吗?” 茂行想想,摇头道:“谈不上严厉,不过命他安分守己静思己过。不知为何让我同去,我本来很是高兴,想着裴湛身为司命,必然知道许多秘辛,不想此人十分刻板,一路上什么都没问出来。” 冯铎笑,“世子也并不委屈,不然你如何知道云旗今日红鸾星动。” 说话间,时珣远远见西南方向光芒大盛,诧异道:“那难道是云旗?”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远处艳艳霞光,腾腾瑞气,神韵磅礴。 冯铎摇头,“云旗如今是凡人,且不说没有神韵,便是她未下凡之时,也没有如此气魄。” 茂行倚着栏杆啧啧称奇,收回目光时见楼下有老者推着车卖花灯,急急命人唤住,跑下楼挑挑拣拣,选中一只金色龙灯。他提着花灯上楼,众人还在观望,“看这神韵,还是位仙娥,如此纯澄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冯铎笑,“浮图讲鱼龙混杂,今夜尤甚,谁家小姐今夜来至此处看灯。” 茂行小心翼翼地将龙灯放在身旁,颇为爱恋地捻了捻龙须,抬头看看,笑道:“她往这个方向来定是要回去了,势必经过这里,我们行个酒令,谁输了就去看个究竟。”。 时珣笑道:“时间紧迫,不行酒令了,我们击鼓催花,”他说着折了席上一朵银粉金鳞牡丹,“花落谁家,谁就前去一探究竟。” 钟沛招呼人取鼓取槌,蒙了侍女的眼,命她击鼓。鼓声止时,时珣正将花传至元羡手上,众人大笑,元羡拿着牡丹耍赖,“这不好,万一是谁家的女孩儿,明日传出去,天君定不饶我,就算侥幸天君不知,风宪们必不罢休。” 茂行笑着拍他肩膀,“殿下放心大胆地去吧,能在上元夜来浮图讲,还如此招摇过市的断然不是谁家的女孩儿。” 冯铎笑:“要真是谁家的女孩儿,没准成就一段姻缘,东宫过几日就有主母了。” 元羡被众人怂恿得好奇起来,笑着整整衣冠,也不要人跟着,拿着那支牡丹向神韵丰茂处而行。行不多时,经过几座灯山棚楼,穿过几支舞龙舞狮的队伍后,便见神韵最盛处是个身穿绯红袍衫,戴着穷奇面具的女孩子。他好奇心愈重,念诀召疾风掀开面具,女孩欲拉住时已然晚了,狰狞的穷奇面具下赫然现出张苍白艳丽的脸,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眉目之间英气勃勃。 此刻浮图讲灯火通明,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鼓乐喧天繁盛浩闹至几乎不堪,这片繁华却映不入那双眼,那双眼暮气沉沉,神色疲惫,拒人千里之外。 元羡不由愣住,他回淳熙已近半年,天宫之中并无这等美貌,即便有,他也不该不知道这是谁。 他刚御风将面具送至手上,面前立时迎上几人将他围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身量相貌皆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已抽出了腰间的刀。一名相貌清秀俊雅的青年上前,无视眼前的剑拔弩张,冲元羡微笑着拱手,“多谢公子替我们主君拾回面具。”言罢便伸手欲取面具。 元羡扬手避开了,冲女孩一笑,施礼道:“在下呈檀,敢问仙娥芳名?” 那女孩没什么表情地抬眼定定看他一眼,眉目间英气几乎锐利。 他心内不由疑惑,记忆深处有这双眼。这双黑白分明,先声夺人的眼。女孩看他片刻,突然累极了似地缓缓升起一个笑,既有了然又有不屑,笑意冷冷,愈见明艳。她曼声道:“送予公子了”,音色清丽如珠玉落盘,带着点懒洋洋的官威。 元羡不知为何就从那冷漠至极的音色中听出些甜腻来。 这声音也是熟悉的,可语气陌生,似乎有别人用这副嗓音和他说过话。 女孩言罢绕过元羡,率众翩然远去。那持着刀的少年将刀缓缓入鞘,经过元羡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脸虚张声势的凶狠。 元羡不敢再做纠缠,站在原地看女孩渐行渐远,汩没于人群中。 而那本来直冲天际的凛凛神韵也消散得无影无踪,滴水入海般无迹可寻。元羡知是女孩将之收敛了,法力如此,相貌如此。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这是谁。他低头看看手上的面具,拿近了些,凛冽的明夷香扑面而来。 明夷香,禁中御用。 他抬头看向女孩摇摇而去的方向,本来可有可无的一点好奇,于此时,彻底蓬勃壮大起来。 他拿着面具原路折回,远远看见茂行倚着栏杆四下张望,及看见他,半个身子探出来热烈招手。 临上楼时在元羡召过秦子钊,低声吩咐:“抄录一份今夜浮图讲的进出名单。” “收获面具一个。”元羡进屋后将面具晃了晃,放在桌上,坐下喝茶。 “送你的?”茂行忙忙凑近,拿起面具细细端详着。 “抢来的。”元羡笑起来。 “相貌如何?” “倾国倾城。”元羡想起面具掀起的那个瞬间,忍不住微笑起来,面上一派留恋,那张脸其实不好用寻常言辞形容,但“倾国倾城”必定就是那个样子。 众人看出他这一趟十分满意,立刻七嘴八舌地追究细节。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找到她时戴着这个面具,我施法夺了过来,还未上前,就被她的侍从拦住了。姓名,身份一概不知,她身边带着的几个人身手了得,仓促间反应极快,”说到此处,他看向钟沛,“像是我们旧时学过的某个阵法。” “随从的武器上可有什么图样?能瞬间摆出阵型,不是靖晏司便是五殿的。” “我仔细看过,图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哪里的。”说着唤人拿纸笔来,在桌上凭记忆描摹起来。 “这是白虎殿的旧军徽。”冯铎遥遥看他起了个轮廓,断言道。 既已认出,元羡便丢了笔,喃喃道:“白虎殿,”他想了想,看向冯铎:“白虎可有女将?” 冯铎想想,摇头笑道:“有,但没一个称得上’倾国倾城’。” “或者是白虎殿的女眷。听人言蒋策身边有个极美艳受宠的侍妾,会不会是她?殿下,那女孩带的人多吗?” 元羡想了想,摇摇头,“不过四五人。” “可能是她,这是个穷奇面具,蒋策的从灵兽便是只白色穷奇。传说那侍妾极受蒋策宠爱,因不被蒋母所喜,蒋策特为她建了府第,从家中搬了出来。” “我觉得未必。”茂行见元羡满面惆怅,摇头道:“若真是蒋策的爱妾,上元之夜,他何不自己陪她看灯?便是军务繁忙,也要派几个侍女相随,哪有爱妾出门,身边只带几个侍从的道理?我觉得这女孩应该还未有夫家,搞不好是白虎殿中谁家的女孩儿,溜出来玩的,或者宫宴上遇得到,我们下次留心一些。” “宫宴之上来得都是命妇,留心了又有何用,而且,”元羡想了想各府命妇形容,“哪里又让人想要留心。” 众人都笑,时珣想起一事,看向冯铎,“听说白虎、玄武、麒麟前段时间巡防的暗探事,靖晏司判罚的极重。” 冯铎轻哼一声,面上带了厌恶,“根本是严酷,那暗探不过是描绘营图,尚未传递出任何消息,居然就判罚了百道雷刑。” “三殿各百道?” 冯铎看着时珣失笑,“十道雷刑便可损毁元灵,百道雷刑,直接就灰飞烟灭了。三殿共罚百道,不过据说麒麟并未领罚。” 时珣略一思索,“因为列英齐伤重未愈?” 冯铎一笑,“正是,平东海蛟乱蕤宾主、副将皆重伤,按律,应由主帅领罚。皇穆既是麒麟主帅,又是公主,于是不了了之。” 茂行皱眉道:“这样判罚,另外两殿如何能服。” 冯铎道:“此事十分怪异,五殿素来不睦,本应物议沸腾,可玄武白虎却未发议论。” 时珣道:“想是由于司马之位空缺,这几殿主帅心有所往,故而静默。”他说着,举杯向元羡笑道:“殿下,臣不日便要回征和了,想明日在府中宴请殿下,不知殿下可纳芹意否。” 元羡诧异道:“这么早?不是说九月演武之后才回吗?” 时珣有些黯然道:“君夫人近来身体不适……” 如此又闲谈了一番,元羡兴致渐寡,众人便一同回了上界。 回宫后秦子钊将抄录来的名单送上,他来回看了几遍,毫无线索,想想又问:“今夜浮图讲驻防的是哪一殿?” “麒麟殿。” 和他以为的不一样。若是白虎殿,那么那女孩当然可以不在名册之中。可今夜是麒麟殿,无令牌下界,或执令牌下界后更改记录,非常人可为。 元羡拿着面具端详,明夷香气扑面而来,他心内不由惴惴,“天君处,近日可有什么新人?” “尚未听说,可要探访?” “顺便查查近日可有属国女眷入朝拜谒。” “是。” 秦子钊退下后,元羡将面具戴在脸上,香气愈浓,他于是感慨香气果然能够袭人,能够乱人。戴得久了,渐渐又从明夷香气中闻到些药香,难道是个医女?他眼前又闪现出今夜那张骤现于上元烟火中明艳夺目熠熠生辉的脸,清冷隔膜,说是医女或者也有可能,但她身上的煊赫之气,又怎会是个医女。 他自己知道牵挂在意的过分了,可就是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维叶萋萋 元羡整肃仪容在檐下立不多时,便有宫使出殿引他入偏殿等候。隐隐听得暖阁内言语嘈杂,似有争论,没多久纷乱的靴子声槖槖而过,内侍请他入暖阁。 天君着燕居服负手立于窗边,看见他,笑道:“太子来了。” 元羡行过礼后垂手侍立,天君转身至书案前,招手要他近前,将案上的图递于他。 “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羡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是一张地图一角,密密麻麻绘制的十分繁复庞杂,标注的文字全不认得,隐隐看得出有些机关所在。他看向天君,迟疑道:“可是镇魔塔图?” 天君点头:“这是镇魔塔西北角塔图。”说着从元羡手中拿回图,复又看看才放回案上。 “朱雀殿昨日在边境查获的。”天君言罢落座喝了口茶,面色看不出喜怒。 “由何人寄出,寄向哪里?” “何人寄出已不可考,是寄往令丘山。太廷司按地址寻过去时,地址所在之地,人去楼空。” 元羡思忖一番,道:“陛下,镇魔塔的平面图向来由五殿分别保管,这张图是哪一殿的?” “适才白虎已认,是他们的。但镇魔塔守备机关每三月一变,这是去岁冬图,已是废图。盗图者似乎不知镇魔塔机关每季更换之事。可是军内必然出了奸细。”天君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神色凝重。 “此事与去岁三殿暗探事可有关联?” “目前看并无关联。召你来是想让你将此事调查清楚,此事,我不想交给太廷司。稍后我会下旨命你入麒麟参习军务,这件事,你与麒麟主帅皇穆一同调查,有什么事你们共同商量。” 元羡点头称是,正欲询问些细节时,有内侍入内,在天君耳边低语几句。天君沉吟片刻,抬头对元羡笑道:“太子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你我父子再议。” 元羡再次称是,向天君行礼后欲退出内殿,行至半路又被天君叫住。 “靖晏司不久前上书请旨废除雷刑,你此去麒麟先着手此事。” 圣旨于十八日昭告文武,太子二月初一入麒麟殿参习军务。旨意宣告后麒麟殿副帅陆深、左颜当日即前往含章宫谒见太子,并接引太子府掌事入麒麟殿布置太子的起居宫室。 元羡以为副帅之后便是主帅,他本想见过皇穆后便入麒麟,谁想一直等到月末皇穆也未曾出现。旨意命他初一入殿,他本该早几日就动身,偏偏以为皇穆不会不来,而皇穆偏偏就是没来。 他早起难免愤怒,命秦子告知麒麟殿,他午饭后入殿。 麒麟殿内设了结界,不能腾云、御剑,本该坐车,但元羡想着战将皆爱骑马,此去参习军务,势必要将弓马重新操练起来,于是命人将马备好。 路上茂行好奇询问皇穆是否如顾裴中所言那般美貌,是否称得上天界第一美人。 “没见到人呢。”元羡对皇穆的怠慢颇为不满,但麒麟派出了两名副帅,又接引掌事入营安排,于规矩上无可挑剔,旨意上也没要求皇穆亲往含章宫谒见,皇穆见不见他全凭个人心意。 皇穆也表明了她的心意,不愿意见他。 “她没去见你?”茂行一脸诧异,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性格如此乖张,怪不得被人退婚两次。” 元羡一脸好奇:“两次?” 茂行眉飞色舞道:“你不知道?她差点是你二嫂。当初太后亲自做媒,鸳鸯谱点了她和即鸣,即鸣抵死不从,订婚前带着一个蛟女远遁了。此事当时热闹了很久呢。” “当初指婚给即鸣的是她?不是柔嘉公主吗?”元羡对此事略有印象,但当时的主角好像是另一个人。 “皇穆就是柔嘉公主,退婚没多久后改的封号,还将招摇山赐予她作为封地。” “为什么改封号?” “可能是觉得改了封号就没人知道是她了吧。当初我还觉得多此一举,如今看来确实有效,你就完全不知道柔嘉公主是她。” “经历如此坎坷,行事乖张些,可以原谅。”元羡不由喟叹,“可是即鸣后来娶得是宁恭茗家的小女儿吧。” “他娶的确实是宁家的女孩儿,”茂行意味深长,“据说他对蛟女也并非一往情深,只是皇穆太过烦人,他宁愿忤逆天君,也不肯与她虚与委蛇。也有传言说他本来喜欢的就是宁家的女孩儿,但顾及女孩声名,先找了个蛟女利用,等到婚事取消,再迎娶宁家女孩。这倒是颇有可能,那个蛟女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茂行讲得口干舌燥,接过侍从递上的水壶,牛饮了一大口。自言自语道:“宁家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宁什么令?”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突然大喝道:“叫宁令仪!” “你对这些事这般了如指掌,令尊知道吗?” “我这些事都是听我令堂说的!我令尊有什么可不满的?哎呀,你在内闱的时间太少,不知道王妃命妇们有多八卦,她们虽然身在高位,心内依然不忘人间烟火。” 元羡挺直身子睥睨他一眼,一脸不屑。 “唉,你们这些人,素日里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这等事还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可是甫一转身,却又不屑一顾,真是道貌岸然。” “这些人里,有令尊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也没有天君!”茂行察觉到陷阱,警惕地补充道。 说话间已遥遥望见麒麟大营,副帅陆深、左颜率众正等在门口。看见他们,众人滚鞍下马。 “殿下。”陆深同众人一起行过礼后上前拱手道,“此处距离正殿还有些距离,请殿下容臣马上引路。” “有劳副帅。”元羡于马上微微颔首,笑道。 “不敢。”陆深向元羡复又行一礼,转身上马。 元羡见他下马上马不要人搀扶也不踩浮石,不禁赞叹了一声:“好身手。” 茂行见陆深□□之马身上隐隐有光华浮动,马头颇类龙首,看向钟沛:“那是匹龙马?” “正是龙马,”他说着扯扯缰绳迫马前行,笑道:“天马畏惧龙马,臣等坐骑皆现萎靡惊惧之色。” 茂行四下看看,众马果如钟沛所言皆是一派畏瑟之相,他探头看看自己坐骑,此马向来威风凛凛,此刻却也神情委顿,步履蹒跚。他深感心疼,俯身拍拍马颈,鼓励道,“不要怕!不要怕!它们没你好看,骄傲起来!” 一行人磕磕绊绊行至营门,茂行窥探众将脸上是否有讥讽之意,除却严整肃穆再无所获,他有点别扭的心于是略平复了些。 入营不久,便远远望见几十条玄色小龙在云间翻飞,电闪雷鸣,龙吟阵阵。 “战龙?”茂行入营后故作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深沉,于是此时也只是小声问向钟沛。 不料钟沛兴奋地看向陆深:“陆副帅,那是战龙?”,此句与茂行的问句同时出口,茂行的询问于是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陆深颔首笑道:“钟卫率好眼力,正是战龙,过几日春分,这些条龙正练习登天。” 元羡等人由陆深左颜引路至麒麟殿为他安排好的春阳宫,早有人施法设下浮石。茂行摆摆手让人收起,也不搭侍从的手,学着陆深的样子飞身而下。元羡踩着浮石下马,早已候在宫门前的麒麟众将上前与他见礼。他久未骑马,这一程比料想的要远,他轻轻踮脚,缓解酸痛,对众人笑着摆摆手,“本宫是来参习军务的,诸位不必客气。” 陆深请他入正堂落座,一一为他引荐,麒麟殿除主帅皇穆,主将列英齐,副将程棠外五品以上将军悉数到齐。 “列英齐因平东海应龙之乱伤重未愈还在家中,程副将此刻正在东海巡防。” 元羡笑着等他解释皇穆缘何不在,不想他说完即是说完了,本来以为不会再诧异的心终究还是又起诧异,他看看座下诸将,“如今还在旬休,日后尚有时日往来,孤今日就不多言了,诸位请便。” 说着起身便走。 众将面面相觑,但元羡想象中的哗然并未在他身后响起。 维叶萋萋-2 元羡入麒麟已两日,皇穆依旧未露面。 麒麟为他准备的阳春宫大极了,除官署寝宫外还有花园游廊,园中还有个不小的湖,湖心有个亭子。 副帅陆深、左颜于他入麒麟的当日下午又来拜见,陪他吃了晚饭,却只字未提主帅皇穆,连公序良俗中应为长官所铺垫的主帅如何亲自过问宫署建设、主帅如何操心宫署侍从安排等话亦一概没有。他满心不快,却也被激起些昂扬以及莫名斗志,一句未曾问起皇穆。 冬日天晚得早,酉时二刻天色就有些暗,茂行歪歪斜斜倚坐在椅中,捧着茶杯,一边吹袅袅雾气一边笑道:“又过了一日,我们依旧未曾见到麒麟主帅皇穆。” 元羡将手上的文移略作批示,合上后命內侍装匣送走,拍拍手,微笑道:“此人经历坎坷,性情乖张些,可以理解。” 茂行尝了口茶还是烫,“她两个副帅倒还不错,营中建设得也好,麒麟殿似乎比青龙大。” 钟沛道:“大得多,麒麟殿是在先太子崇荣的白泽殿的基础上建起来的,不仅营院驻地是白泽的,军将也大半是白泽的。” 茂行点头:“所以都说皇穆的军功一半是白泽殿旧部打下来的,一半是陆深与左颜打下来的。”他说着想起什么,向元羡道,“你可曾记得迎我们入殿之时,有几个人未穿麒麟军服?” 元羡点头,那几人一身皂色在麒麟一众金色军服中十分明显,他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因为忙着生气,转首就忘了。 “麒麟军将中除了白泽殿的军将,还有叶容,也就是皇穆生父的旧部。皇穆对自己并非天君亲生一事十分在意,从不祭拜亲生父母,是以当时将叶容旧部划入麒麟殿时,众将十分抵触,联名上书,恳请天君收回成命。天君未允,此事却得罪了皇穆,麒麟立殿之后叶容旧部的擢升是最慢的,是以已麒麟立殿十几年,依旧有一部分军士拒穿麒麟军服,不认皇穆。”他说到此处不由笑了,“所以如今想想,她不来见你,于她而言,根本算不上非常之举,恐怕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羡起身俯瞰房内的麒麟营图,瞥见西北角一处塔楼,离近了只见上书四字“戎鞍之楼”,他想起镇魔塔,天君命他与皇穆一同探查,可皇穆一直不露面。 他又想起雷刑,看向钟沛,“去岁三营暗探事你可了解?” 钟沛道:“这件事比较复杂,暗探从军入的是白虎,托了玄武的什长将自己调入麒麟,在麒麟描画营图时被抓,靖晏司审问之后,认为此事虽尚未成祸,但为了警醒五殿,所以判罚了百道雷刑,因麒麟责任最大,所以判了麒麟三十四道,余下六十六道白虎与玄武均分。顾时雍本是文臣,于雷刑之惨烈一无所知,手下人拟了百道他也就批了百道。” “麒麟果真无人受刑?” 钟沛道:“玄武白虎是各自巡防主将受刑,麒麟此次巡防的主将列英齐平东海蛟乱之伤未愈,副将程棠正在东海练兵。按例应由主帅受刑,但八议之中,皇穆至少占了议亲、议贵、议功、议宾,便是三百四十道雷刑也被免去了。” 元羡想了想回淳熙以来听到的只言片语:“皇穆在朝中似乎风评一般。” “殿下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了。皇穆之所作所为,如何能称得起一声’一般’”,茂行笑起来,“臣来麒麟之前,就听说麒麟大营如何违制僭越,这或者还可以推说此处本是先太子的军殿。前些时东海蛟乱,皇穆率水军平乱,战后东海水君进献若干珍宝。其中有株据称四海之内最大的珊瑚树,沈方特地为之备了吉服,准备携珍宝进献,没想到送来的不过是几车东海夜明珠。” 元羡有些好笑地问:“珊瑚树被皇穆留下了?” 钟沛也知道此事,笑道:“正是,且她拿走的不仅仅那一株珊瑚树。事致司收到的夜明珠小且昏暗。据说皇穆命人制了张网,将夜明珠倒上去,小的漏下去,大的收起来,沈方穿戴的齐整极了,却只收到几车那样的夜明珠。他气得当夜具文上表,洋洋洒洒几万言,痛陈皇穆如何如何侵吞贡品。” 元羡笑着摇摇头:“我若知道此人如此恣意,或者可知她根本不会上门谒见。早知如此,便去送送荡殊,他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茂行笑:“没准九月他就又来了,征和世子孱弱,诸国演武,便是为了面子,也应他代世子领兵。” 元羡早起后在常服与便服间犹豫不决,他记得幼年他舅舅例会时是穿铠甲的,他当然有,但基本没穿过。略作犹豫,选了便服。溜达着出来看见茂行等人倒都是常服打扮。 “我穿这身合适吗?”元羡看着他们皆着常服,难免有鹤立鸡群之感。 “你是来学习军务的,又不是来接手麒麟的,穿便服正合适,不然一会儿是你坐主位还是皇穆坐主位?太子着常服居下首,她是天君吗?请殿下时刻谨记太子威仪,天家体面。” 元羡深以为然,点点头就要起身出门。 “时辰还早,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端起你太子的架子,我们晚些到。”茂行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懒洋洋的。 “令尊就是让你这么辅佐我的是吗?”元羡见他一脸将醒未醒,想也知道昨晚一定又去找容晞了。 “储副养德为上,要是依着我令尊,你都来不了,来了还备受冷落。这事我要告诉母亲,让母亲告诉天后,然后由天后告诉天君,替你出气。” “你这个圈子没走完,风宪们就先上奏天君说我跋扈麒麟,例会迟到了。”说着上前拉起茂行,强行出门。没走几步发现他姿势别扭,“你怎么瘸了?” “前几日下马时崴到了。”茂行一脸淡漠,没什么羞耻心地说。 陆深、左颜及麒麟殿中府一干人等俱已侯在春阳宫外,见元羡出来,一一与之见礼,左颜笑着说:“殿下,此处距离正殿还有段距离,还请骑马代步。” 沿着营内河行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渐渐听得兵士操练之声,元羡在马上张望,左颜解释道:“这是早间操训。” 元羡点点头,“校场在哪里?” “回殿下,校场在大营北边。” “麒麟有多少兵士?” “麒麟兵士共两万四千余人,较其他四殿多出四千水兵。” 元羡点点头,再未言语。 行不多时,经过一道仪门,便见一座巨大宫殿,殿前铜鹤引颈朝天,香云自鹤嘴翻腾婉转,宫殿云雾缭绕,堂皇巍峨。宫殿正中挂着匾额上“麒麟殿”三字,正是天君笔迹。 “麒麟这是要反吧?”茂行跟在元羡身后看着巍峨的麒麟殿不禁喃喃道,他去过青龙正殿,也称得上庄重肃穆,但相较麒麟,简直寒酸。 元羡正想说什么,忽觉头上烈烈风动,一片阴翳从身后侵袭而来,□□马躁动嘶鸣不已,他不由抬头张望,只见一条青色巨龙从众人头上呼啸而过,原本萦绕着正殿的云雾震荡不已,那青龙翻飞了几下,化人形落在殿前,身型极魁梧高大,巍然如巨塔。 左颜笑道:“那是尚阳将军,原身是条寒龙。”正说着,西南方向雾霭凝聚,一只鸾凤破丛云而出,驾风鞭云而下,也化人形落在殿前。 “许步清将军。”元羡小时候见过他,容晞小时候还曾哭闹着要过他的尾羽。 陆深笑,“此二位将军例会之时从不循规蹈矩与众将从营门入。” 说话间,众人已至丹陛前,元羡看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茂行,笑道:“到了,该下马了。” 茂行忘了脚伤,下马时不禁呲牙咧嘴,他强自忍耐,一脸平静,一瘸一拐跟在元羡身后入殿。 本来窃窃私语嘈嘈切切的大殿在元羡入内后立时安静,众人与元羡见礼,有內侍近前,向元羡指着主位道:“殿下,主帅请您上座。” 元羡笑着摇头:“孤此来是参习军务,主位还请你们主帅坐。”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钟鸣声起,殿内本就不多的嘈杂声渐渐寂灭,大殿深处传来脚步声。 行走得极慢,拖拖沓沓似乎三五个人,脚步声渐近,朱红色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阳光照进来,在殿内界出一格明媚,光亮中几条颀长阴影摇动不止,一个身形瘦弱着朱色常服,头戴珍珠抹额的女孩儿缓步而出,不知是只有自己紧张,还是这一殿的武将皆如自己般紧张,元羡只觉气氛突然就凝重起来。 这就是麒麟主帅,皇穆了。 皇穆步入大殿之前还在与人说笑,头侧向一旁,脸上还带着些笑。她停在门口,看向一殿武将,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 殿内众将几乎同时起身,气氛肃穆,元羡坐在椅中置若罔闻,本来他也不必起身相迎。但此刻,他的不动声色无关太子威仪,天家体面。 皇穆逆光而立,阳光在她身上镶了一圈的金边,那耀武扬威的金边衬得她更见孱弱。她略站了站,扶着內侍迈步入殿,刹那间元羡的心疼了一下,她左腿无法迈步,只能在右腿行动的时候拖在身后,行走时一顿一顿。 步出那一方金色明媚,她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容颜苍白艳丽,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眉间英气勃勃。 这是上元夜,浮图讲,置身灯火通明鼓乐喧天热闹至极中那个带着穷其面具的女孩儿。 皇穆走向元羡,拱手道:“臣,麒麟殿主帅皇穆,参见太子殿下。” 元羡忙不迭地起身相扶,有些失措地道:“主帅不必多礼!” 皇穆的施礼敷衍潦草,未及元羡碰到,她就收手起身了。 那夜烟火太盛,金碧辉煌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此刻在胭脂的衬托下更见憔悴。 她似乎没有认出元羡,对主位做了个手势微笑道:“还请殿下上座。” 声音依旧清冷,相较那夜却喑哑沙哑了许多。 “主帅,孤来麒麟是参习军务,主位万万不可,还望主帅千万体谅。”元羡看着她,渐渐面红耳赤。 “如此,恕臣僭越。”皇穆微俯身又施一礼,这次更见敷衍,元羡还没来得及还礼,她已转身向主位走去。 几步路走得漫长极了,刚才凝重的气氛,重又粘稠起来。她扶着书案缓缓坐下,看向依然伫立的一殿武将,脸上始终挂着的浅浅笑意愈加浓重,她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玩着案上一支白玉小如意,笑道,“多日未见,诸位何以如此客气?这般严肃,是要勤王?” 太子就在座下,可她似乎并不觉得这句“勤王”有何不妥。 殿内的气氛有限的松弛了些,众将落座,各部开始逐一汇报。 春分引少龙过雷阵,新军演练,军械检验。 元羡听了几件就走神起来,这和记忆中少时偷听过的青龙例会并无不同。或有不同,但他全没在意。 原来是她。所以那夜的出入名单中当然找不到她。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看向皇穆,她似乎精神不济,左手撑着头支在案上,她手腕上厚厚缠着几道纱布,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个金质嵌珍珠双龙戏珠镯,她脸上强撑出的笑意中渐渐显出倦容,像支插在瓶中韶华胜极却已经有些谢意的芍药,一身锦绣奢侈却显得面目越发清冷。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她。那时候众人还都叫她的小字。 宝璐。 皇穆虽封公主,但并非天君子女。她父亲叶容是天君帐下一名元帅,殉国于承景之乱,母亲裴柯难产而死。叶裴两家经历诸国战事后只遗下皇穆一人。 太后于是收养了皇穆,放在身边极尽所能的宠爱。他跟着母妃去天宫谒见时,与她见过几次。记忆中相貌极好,装饰的粉雕玉琢鲜艳灼灼,身上香极了,以及,特别刁蛮。 她及笄礼后封号柔嘉,掌花朝建。听闻她与即鸣订婚时,想起的不过是她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攀着天君的膝盖爬进怀里搂着脖子笑着唧唧哝哝。他后来于邸报上看到西海献三千水军,天君命昭元公主收水军组麒麟殿,与四殿同级时并不知道昭元公主就是皇穆,只是诧异于一个公主居然执掌军殿。□□有不少女神位列仙班,可昭元公主所在的是个要认真上阵杀敌之处,且似乎天君也真的让她上阵杀敌,麒麟殿组建三个月后即参加边防巡查,出战平乱。他也听到过,在邸报上看到过几次她大胜而归的消息,还曾在心中暗暗嘲笑天兵天将何其无能,一殿主帅竟让个女孩做了。宴席之上谈笑起来,也曾听人议论过她的相貌,但见过她的人或缄口沉默或有心编纂,她的形象在传言中日渐魁梧,赳赳武夫起来。 昨日夜间他还存着或者皇穆会来觐见的心,边临帖边等人,《前赤壁赋》都写完了,看看时辰已经亥时,于是确定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了。他丢下笔伸展手臂走了几圈,拿起案上的穷其面具,想起水君退婚事。梁昂的相貌于四海水君中鹤立鸡群,曾和顾裴中、叶容、时潜并称四公子。如此人物,于君后相貌想是要求极高。皇穆当初毕竟以□□公主身份下降,迎亲至属地才悔婚,恐怕相貌和性格都让人无法忍受。 昨夜睡前,他这般愤愤想到。 元羡看着此刻已经斜靠在座上,面色愈发苍白的皇穆,她额上那颗珍珠让他想起昨夜的笑话。他彼时听到时心里想的是何其贪婪,如今却觉得除她之外,谁的宫中也不配摆放那株珊瑚树。 他思想的热闹,却见皇穆撑着缓缓坐正,打断正在汇报营区修缮事的主簿,“此事散会后你呈一份文书来,是缺金值?” “缺金值也缺狸力。” 皇穆歪头想想,笑道:“你先写,写完呈上来,我们再议。缺金值还可以像大农令要,缺狸力,那只能派几百步兵去柜山抓了”。众将大笑。 “我累了,过几日再补一次例会,今日未说到的会后呈给仲瑜、思慎。可还有什么现在就需决断的要紧事?” 右手边倒数第三个圆头圆脑的参将左右看看,身子向前靠靠:“主帅,靖晏司要对诸州进行测绘,要求各殿上报测绘里数。” 皇穆眉头微皱:“各殿上报?是什么意思?” 那参将眨眨眼睛,有点呆地顿了顿,“就是上报今年能测量多少面积的疆域,绘制多少面积的舆图。” 皇穆轻笑着摇头:“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让我们测哪里我们就测哪里,让我们测多少我们就测多少。让我们自己上报,我把九州都测了,或者我就测一座山难道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做了计划分配给我们。” 皇穆每说一句,那圆头参将就点一下头,手上不停地记录。 皇穆喝了口水,看看众人,“还有什么事?” 左手边桌尾的一名参将道:“靖晏司下发了新的战甲,军士们试穿过了,军甲没有问题,兜鍪有点小,意见已经反馈。” 皇穆点点头,陆深却突然道:“新的兜鍪太小?谁去试戴的?” “林鹤鸣将军。” 陆深轻叹了口气,“文移递上去了吗?能追回吗?” 元羡正疑惑间,却见皇穆无声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众将如梦初醒般皆大笑起来。 “主帅,那兜鍪真的是小。”林鹤鸣被众人笑得面红耳赤,向皇穆辩解道。 皇穆歪倚着看他,却只是笑。 右边桌尾的参将突然红着脸支吾道:“主帅,去岁我们与白虎玄武一事,还未上呈我殿的彻查结论。”他边说边偷看元羡,像是极为忌惮。 元羡只觉本来松动活泛的气氛立时又严肃起来,略想想便知是三殿暗探事。 “不是当时就具文上表了吗?”皇穆却不在意,脸上还带着笑,探寻地看向陆深。 “那份呈文当时还要求主将具名,列英齐伤重,呈文大概在他那里等了几天,他签字后没有送上去?”陆深早忘了这件事,只记得最后命人送与列英齐并让他签字后直接呈到靖晏司。 “列将军收到后即刻签字上呈,但程棠将军说他也该具名,所以从靖晏司又截回来转送东海,程将军不知道应该从他那里直接呈给靖晏司,又转回来给了我们主事。就夹在东海增加补给的文书中,却未说明,前几天我们整理补给时才看到,问了一下靖晏司,我殿的呈文确实未上报。” 皇穆一脸好奇:“靖晏司没收到呈文,却没催要?” “没有,我都不知道没送上去,一直以为没批回来。”陆深微微一笑,狭长的桃花眼越发上挑,他语气几近轻佻,不知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靖晏司。 元羡与他接触了几次,觉得他老成持重,不想此时却有些乖张不驯。 皇穆笑笑,语气轻快道:“那今天呈上去,我说邸报上始终未见此事,原来如此。”她轻轻啜了口茶,放下茶杯后抬头笑道,“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见众人皆摇头,看向陆深:“那么春分引少龙过阵一事,副帅还有什么意见?” 陆深看了皇穆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情绪,却只是唇角带了笑,“过几日不是还要补一次例会吗,此事再议。” 皇穆听他如此说,弯弯眼角,露出一个极乖巧的笑,转首看向众将:“那么就这样?” 众将起身,元羡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皇穆看看他,愣了愣,忙招手示意众人坐下。皇穆入殿以来一直从容,此刻面上却带了些尴尬,她静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看向元羡,诚恳地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元羡几乎笑出来,摇头温声道,“主帅客气,我没有事。” 皇穆点点头,看向众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她说着撑着座椅俯身准备起身,却没站起来,陆深起身上前,扶抱着将她架着搀起来。 大殿之内,气氛又低沉了几分。 元羡的心在又皱了皱的同时,升起无限妒忌,他居然就那么亲昵地将她搀了起来,明明身后就有侍从。 皇穆站起后笑着对陆深说了声:“有劳”,蹒跚着走向元羡,“不知殿下可有政务,如若方便,还请移步内殿坐坐。” 她说话本来就轻,此时大概倦了,元羡俯身靠近了些才听得清她在说什么,也闻到了她身上极重的药味。他觉得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但舍不得“内殿坐坐”,略一挣扎,“我没有别的事。” 行至殿门,皇穆示意元羡先行,他哪里肯,略僵持,皇穆先他一步出门,本以为大殿之内便是内殿,不想竟是一条游廊。阳光倾泻而下,春晖融融,春云叆叆,两侧的玉兰重重叠叠竞相开放,于蔚蓝天色下逾显绀缕堆云,清腮润玉。 皇穆一时还不适应殿外的明亮,抬手遮了遮,元羡发现她右手腕上戴了条白玉珠串,也缠着绷带,右手上的伤似乎要重些,绷带上隐隐透出些血迹。她眯了眯眼睛,笑着转过头对元羡道:“今年的玉兰开得早。” 他这一早上见她笑了无数次,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笑容隔膜着,用以敷衍众人,甚或带着些调侃。这次不同,她眉眼弯着,眼里有潋潋春光,他不禁想起句“遗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一盼。千金换。” 元羡跟在皇穆身后,只一步就几乎与她并排,她的左腿迈不开步,使不上力,看得出尽力控制,但身子还是有些摇摆。上元夜她行动流畅自如,这几日因什么事伤成这样? “是啊。”他有些意乱情迷,愣了半响才想起应该说话,“你这里的玉兰真好看,宫里也还没有开。” “是吗?”皇穆停下看他。 皇穆身上有种与她年龄和相貌不相符的做派,倦气沉沉,脸上总带着点似笑非笑。她诸多老气横秋的情绪中似乎唯有好奇和疑惑是控制不住的,例会之上询问靖晏司是否催要文书时,还有如今。她停下脚步,一双杏眼圆起来,眼里是认真的疑惑,一脸稚气,“宫里的玉兰没开?”她回头问道。 他又想起那句诗,想起“一盼,千金换。” 千金?万金都不换! 宫使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见她回首,为首一名赶几步上前,正听见皇穆问话。她不知来龙去脉却也立刻知道了来龙去脉,略为难地看元羡一眼,“臣这就去问问。” “宫里的开了,只是没有你这里的这么漂亮。”元羡这才想起花朝监也在她手里,急忙道。 皇穆闻言笑笑,没再说话。风翩翩而过,带着她身上香气笼向元羡,刚才离得近,药气浓重,此时药味散了些,于是闻到些丝丝缕缕的香气,味道与上元那天有所不同,少了些甜腻,多了些凛冽清冷,没有那天那么甜腻,缠绵。 但也好闻。 四下安静极了,除了几声莺啼燕语,檐下铁马叮当,就只是风过处衣襟摇动声,环佩叮当声,脚步声。 元羡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知殿下对官署可还满意?” “很好,很满意。”元羡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看着她道。 她虽然削瘦但个子不矮,元羡悄悄比了比,她的发顶差不多到他鼻尖。 “麒麟未曾迎驾接驾过,怠慢一定难免,还望太子体谅,不妥之处,千万指教。” 元羡上前半步,与皇穆并肩,柔声道:“主帅客气了,我此来麒麟是参习军务,这次领的是五品军衔,主帅是我的长官,请主帅千万视我为属下,迎驾接驾之语,万勿再提。” 皇穆笑笑,元羡等她与自己做作客套,可她再未言语。 维叶蓁蓁-3 元羡素闻皇穆奢侈,又见到她一身的金玉锦绣,于是将内殿想象的穷奢极侈。 内侍掀开锦帘,香甜之气扑面而来,入目是一架几丈长的桃花屏风,屏风两侧各摆着一个金鱼缸,绕过鱼缸,便见厅堂正中挂着一张青绿山水,所见铺陈虽然华丽,但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眼花缭乱。 皇穆进屋后行动更加迟缓,似乎这段路已经是她的极限。她摇摇欲坠地扶住內侍,几乎将大半个身子靠进內侍怀里,元羡忍不住伸手去搀,皇穆却扶着内侍立住了,“让殿下见笑。” 元羡见她强自支撑,建议道:“你今日身体不适,不如我们改天再叙。” 皇穆调匀气息,笑着摇头,“不妨”,她向屋内大榻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稍座,臣……”,她说着指了指内室,“略休整一下。” 元羡赶忙道:“请便。” 皇穆冲他笑笑,被两名内侍搀扶着向内室缓缓而去,元羡看她步履蹒跚,忍不住画蛇添足地追了一句:“你别着急。” 皇穆左手边的盛妆丽人不由得回头看他一眼,面上带着微微讶异。 元羡也觉得唐突,讪讪得没敢和她对视,调转面孔看向窗外。 皇穆入内没多久,就听得屋内“呀”得一声惊叫,声音不是皇穆的,但必然是因为她。 元羡有些坐立不安,内侍上前送茶,他这一路走得迷迷糊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时看见内侍伫立在旁目瞪口呆。 他十分尴尬。 内侍将茶倒满,捧着茶壶在一旁警惕地等了等,看他没有再一次一饮而尽,才站得远了些。 他摩挲着茶杯,不时向内张望,不知她怎么样了。他摸了摸靠枕、引枕,尽皆柔软,于是略放心些,她一会儿可以靠靠。他坐在榻上东张西望,此间布局与紫宸殿内天君暖阁极像。东边是书房,一张极大的书案上堆放着书籍文具,书案一侧立着一套铠甲,铠甲旁是一个双层剑架,他上下打量,猜测哪一柄是麒麟阙。没防备不远处突然响起几声摧金碎玉的蟋蟀鸣叫,他吓了一跳,左右看看,听声音就在屋内,可却不知躲在哪里。此间有种鲜翠欲滴的娇嫩,靠枕、引枕、条褥用色不是银红、鹅黄便是三绿,花纹也是些麒麟衔芝、鹿鹤同春。榻几上一盆重瓣水仙姿态娉婷开得极盛,花瓣玉色娇艳,他心中升起些怜爱,略靠近了些,便闻到些幽甜香气。 她这房里太香,水仙香气被掩住了许多。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皇穆才又蹒跚而出,她换了身衣服,墨绿色圆领窄袍衫,腰间略松垮地系了条蹀躞带,额上换了条衣袍同色的碧玉抹额。走得近了,看得到衣上遍布着略浅于衣色的团花刺绣。 他关切地问:“好些了?” 皇穆笑笑,没说话,内侍送上一个霁蓝盖碗,碗身画着一只描金麒麟,她端起盖碗喝了一口,看了眼左右,众人躬身退出。 “天君的旨意写得笼统,只说殿下领五品军衔入麒麟参习军务,参什么学什么都未言明,不知殿下有什么打算?”皇穆虽然面上恭敬有礼,但言语上始终怠慢,例会时的“勤王”,现在的“天君的旨意写得笼统”。 “天君命我此次来麒麟,是为镇魔塔塔图事。上月十六日,巡防于寄件青鸟中搜获一张镇魔塔图,此事主帅可有耳闻?” 皇穆点点头,“听说了,搜获的是新图旧图?” “旧图。” “蒋策如何说?” “蒋策自请封殿,请天君派特使严查。” “天君未允?” “天君命封锁消息,令太廷司暗中调查。” 皇穆摇摇头,“未封锁住,事发当晚我就知道了。” “天君认为此事或者与北绥有关。” “北绥……”皇穆皱眉,“镇魔塔中关押了那么多北绥兵将,自然有可能与他们有关。可镇魔塔不仅仅只关押了北绥兵将,还有很多凶妖恶灵,现下做判断,为时过早。” 元羡点点头:“来时天君与我说,同主帅将此事调查清楚。” 皇穆本望着榻几上的水仙,闻言抬头看向元羡,目光中颇有些玩味,“那么殿下,预备如何调查?” 元羡被她看得有些紧张,沉稳心神想了想,“请问主帅,镇魔塔图平日里如何保管,由谁保管?” “各殿主帅亲自保管。镇魔塔上下各九层,每层塔图分为五份,各殿主帅每人每季掌十八张图。事关机密,保管方式各异。最初有个专门放塔图的陆吾锁,但很快被玄武一名参军破解,所以再没人用。” “有没有可能依靠收集旧图描摹出镇魔塔内部结构?” 皇穆摇头:“没有可能,各殿所负责的塔图位置每季随机更换。塔内结构变化无规律可言,囚室之间这一季彼此相邻,下一季便可能一个在上三层一个在下九层。收集旧塔图,几乎是没有用处的。除非是为了归纳其中的机关陷阱种类,可塔内机关众多,靠收纳塔图,简直如精卫填海。” 元羡想了想,又问:“请问主帅,塔图生成后,什么时候最易被盗?” “送图销毁时。”她见元羡一脸茫然,解释道:“塔图生成之时,各殿主帅亲自到场取图,保管的方式只有自己知道。白虎殿内若无可疑之人,那塔图便泄露于旧图送毁之时。旧图由靖晏司收走集中销毁,每次派来取图的不过是当日值守文书。” “当日送白虎塔图销毁的司文已被收监。”元羡想起太廷司送来的卷宗,“却没问出什么。” “殿下觉得此事与白虎殿主帅蒋策可有关系?” “若是白虎主帅泄密,应该做得更机密,时间上也不对,晚得也太彻底了。” “或许故意让此事看起来是被人陷害呢?”皇穆沉吟道。 元羡抬头看她。 “旧图送回销毁之时新图已经生成,旧图无用。正月十六用青鸟传递。”皇穆看向元羡:“时间,方式,都不像是真的觉得这份图有用。臣觉得此举,与其说是盗图,不如说更像试探。” “试探?”元羡那日从天君处回宫后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觉蹊跷,旧图全无用处,各殿又有自己的保管方法,传递一张作废的残缺塔图,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想知道□□知道塔图遗失后会如何应对。目前线索还太少。”皇穆皱眉道,元羡发现她眉间隐隐有道与相貌,年龄都不符的悬针竖纹。“但既能得到塔图,便是费了些心力的。目前能做的,便是镇魔塔增防。” 元羡点点头,又道:“我此次入麒麟,除了镇魔塔一事,天君还命我与主帅呈文废除雷刑。” 皇穆抬眼定定看着元羡,良久玩味一笑,“臣这副样子,殿下也见到了,精力体力皆不济,废除雷刑一事,殿下需要什么,臣命陆深及左颜两名副帅全力配合。” 元羡被皇穆刚才的神色震了一下,觉得那一眼几乎阴鸷。他平复了一下紧张,“主帅平时在何处办公?” “这里。” “镇魔塔及雷刑事,天君既命我与主帅一同料理,不知,我可否来此处办公?” 皇穆懒懒一笑:“当然,只是辛苦殿下往来奔波了。” 元羡没再说话,室内静下来,他贪图这份宁静,并不觉得如此枯坐,有何尴尬。 他甚至不觉得这是枯坐。 皇穆喝了口茶,“殿下对官署可还满意?” 元羡知道皇穆是在和自己说话,却又觉得如入云端,这话她好像问过一遍,隔了好一会才想起应该回应,他笑着说,“没有不满,一切都很好。” 然后又是沉默。 元羡厚颜硬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皇穆撑着案几站起来,这次倒没见十分艰难,元羡心下不免惋惜,此刻身边无人,他都准备好扶她一把了。 两人停在门口,元羡知道她不会送自己出门,但依然多余道:“主帅留步。” 元羡跟在内侍身后按原路回大殿,依然是来时风景,却觉得寡淡许多,他有心询问皇穆是病了还是伤了,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奄奄一息。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众人皆在大殿等他,茂行歪坐着,见他来了病怏怏地起身。 如今元羡心中只有皇穆可以弱柳扶风,于是此刻茂行的趔趔趄趄,于他而言不顺眼极了。一脸嫌弃道:“你早上还没瘸的这么厉害,现在装什么虚弱。”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殿下钟情这等风情,臣等自当竭力效仿。”茂行阴阳怪气道。 “你胡说什么。”元羡心虚地回头看看,殿内只有自己人。 “殿下出来的为何如此快?臣等以为殿下今夜就在内殿休息了呢。”茂行出殿后不再故意蹒跚。 元羡停住脚步,皱眉瞪他。 茂行一脸无辜,任由他看。彼此略僵持,元羡忍不住笑起来,“那么明显?” 茂行热烈点头,“刚才若是有内侍出来和我们说殿下已从内殿腾云入宫向君上请旨迎娶麒麟主帅,让臣等自行回去,臣等也是相信的。或者说今日殿下不回去了,让臣等自行回去,臣等也是相信的。” 秦子钊笑,“世子相信是世子的事,臣不信,臣坚信殿下是会回来的。” 元羡看看他二人,笑道:“还记得上元夜那个女孩吗,正是皇穆。”他对他们的消遣受用极了,本不想说,却忍不住。 茂行拉住他的手臂,一脸惊诧,“真的假的?这么有缘分?择日成婚吧!” 元羡笑着甩开他的手,“你之前听说过她腿不好吗?” 茂行想了想,摇头道:“没有,难道以前他们因为她是个瘸子才退婚的?那我应该听到些传闻才是呀。” “瘸子”这两个字刺得元羡不舒服极了,“什么叫瘸子?她不过是有些行动不便,上元那天她还没事。” 茂行乜斜他一眼,眼角眉梢全然是讥诮,“行吧行吧,行动不便。”他转而好奇,“既然上元那天她还没事,那就是这几天伤到了?怪不得她没来见你,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冤枉她了,这副形容,你确实没法拜谒你。” 元羡心中生出些愧疚,看向秦子钊,“你打探打探。” 茂行和元羡道:“钟沛去协调你的官署了,你对麒麟的安排不满意?” 元羡有点莫名,略想想便知大概是皇穆命人会后请东宫臣工检视官署。“春阳宫离这里有些远,政务上沟通不便,我和皇穆说好了,我们在她的官署办公。她的官署就在正殿后面,名叫鹿鸣堂。” 茂行一脸精彩,元羡以为他必要刻薄几句,没想到只是一脸促狭,什么都没说。 “总算是走了,看一眼他还在,看一眼他还在。”周晴殊将身后侍女捧着的戗金茶盘里的药碗递给皇穆,气急败坏道。 皇穆接过喝了一口,皱眉道:“越来越苦。” 晴殊拧着眉头瞪她,“你给我喝完!我今天站在这里看你喝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干的好事。” “随着我权势的日渐式微,你如今对我是日渐凶残。”皇穆看她一脸虚张声势的暴戾,忍不住笑起来,看看碗中的药,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缓缓喝完。 “谁说你的权势日渐式微了?我凶是因为这个吗?你要是不倒药我会凶吗?谁凶了?!”晴殊自觉被皇穆绕了进去,转而看向宁曼:“她不喝你就由着她!” “姐姐啊,你骂我一个就够了,难不成你一人愤恨还不够,还要这一殿众生皆怨恨于我?”皇穆见祸水即将东引至宁曼处,哀声求告。她被内侍搀扶着起身,伸展手臂更衣,见晴殊还不理她,抓着她腰上的玉佩摇晃,睁大眼睛楚楚可怜道:“从浮图讲回来我疼得没胃口,那药太苦了,就倒了两次,你别气了。” “别乱动!”晴殊没好气推开她的手,俯身解她腰间玉带,递给身旁侍女,又与宁曼一起将外袍脱下。 宁曼一直忍着笑,见皇穆偷眼看她,冲晴殊努努嘴,皇穆弯着眉眼点点头。 “姐姐,你别气了,我身上疼得受不了,你还和我生气,我好难过呀!”她拉过晴殊的手,不住摩挲她的手背。 褪下外袍,里面刚换的白纱中单又见血色,晴殊看见不由一滞,她对最近所有的事都不满意,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前几日被她知道皇穆倒药,殿上殿下皆被她狠狠申斥,今天的例会虽然短暂,但太子缠着不肯走,她略平复的怒火又蔓延开来,如今见她这幅样子,不由心酸,她沉稳声音,轻声道:“你先上床,我给你换药。” 皇穆扶着侍女坐下,之后慢慢将腿挪到床榻之上,向里蹭了蹭,乖巧伏好。 “心疼了?”皇穆趴好后许久没听见晴殊再说话,侧过脸笑嘻嘻,“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凄惨,我做样子的!”她枕着手臂,语气轻快。 “这药是不是不对?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愈合。”晴殊最见不得她这样,转头假装取药,偷拭了一把眼角。 皇穆其实看不到身后,却也扭着脖子做出一副向后看的姿态,“愈合还早着呢,此伤凶残顽固,要三个月才能结痂。其实现在好多了,至少干净多了,没那么血腥。” “你趴好了,别扭。”晴殊见她居然还半撑起身子扭头,皱眉道。 晴殊将药粉与药膏搅拌调和,轻涂在肩背处最靠上的一道狰狞鲜红的创口上,皇穆狠狠一抖,克制不住地颤动起来。她见状,立刻与她闲谈,“太子还好交道?我看他盯着你魂不守舍的。” “比想象中好交道。”皇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 “看着呆头呆脑的。”晴殊等她缓了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才缓缓涂向另一道伤口。 “这话,等我交麒麟于他之时,一定转告。”皇穆颤着声音笑道。 晴殊笑道:“届时勿忘相告,我凶得很。” “你不凶,你最好了。”皇穆将头偏了偏,换了个位置,近乎呢喃。 “别说话了,你歇一会儿,这一上午的。”晴殊见皇穆将头埋进枕头,替她将蹭毛了的鬓角理了理,柔声道。 江碧鸟白 元羡在鹿鸣堂枯坐了几日。 其实只是他自觉枯坐,旨意上未曾明晰的他参习军务的内容在皇穆手中贯彻得极为明晰,所有军务,无论巨细,皆送至了他这里。他继太子位后处理的政务皆有左右春坊协助。似麒麟这般琐碎繁杂的军务从未经手,难免有些应接不暇。 例会次日元羡一早就来鹿鸣堂等候皇穆,内侍禀告皇穆昨日下令将鹿鸣堂收拾妥当。 哪里是收拾妥当,根本是将鹿鸣堂腾给他。皇穆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元羡沮丧极了,心中生出些悔意,早知道就不说来这里办公了,搞得鸠占鹊巢一样。 可他没多久就又兴致勃□□来,因为皇穆虽然收走了自己的东西,文玩摆设却都留下了。他东玩玩西看看,自欺欺人地认为屋里满是皇穆的香气,把她的小摆设拿在手里把玩,只觉爱不释手。 他四处看过后坐下看桌上的文移,翻看了几页又开始摆弄书案上的文具,皇穆这张书案比他含章宫的还要大。笔筒笔架上笔管林立,他拿出一只牙管把玩,笔杆上书真体“穆穆春风”。四字虽小,但端庄旖丽,与麒麟殿的匾额不同,不似天君手笔。他于是好奇,这是不是皇穆的字。 正出神间,陆深带着四五个内殿文书抱着几十上百本古书鱼贯而入,向元羡拱手道,“殿下,这是金匮阁有关雷刑的记载。” 元羡点头,“好,先放在这里吧。”身边的宫人上前引导众人将书置于案上。他刚想问皇穆何时来,陆深又召过一队内殿文书,“殿下,这是麒麟的军务,主帅请太子酌情批复,臣在西廊,殿下有什么需要,可随时传唤。” 元羡翻了翻,都是军内事,“这,应该是由主帅过目吧?” 陆深笑,“昨日主帅下令麒麟军务自今日起皆由殿下决断。” 元羡摇首道:“这不妥,孤来麒麟并非主政。” “不算主政,应该是代主帅位。”陆深解释道。 元羡本想说这有什么区别?又想着这是皇穆的命令,他与陆深争辩实在多余。 “主帅受了伤?” “回殿下,是平东海蛟乱时受的伤。” 元羡算算时间,蛟乱距今已有五个月,五个月才养成这副模样,当初伤得是有多重?秦子钊探查了几日,也说是东海时受的伤。可翻查当初靖晏司的邸报,伤者名单中并没有她。况且上元那夜她行动间很是流畅自如。 但皇穆确实缺席例会很久了,近几个月的靖晏司例会都是陆深与左颜代为参加的。花朝监也是如此,甚至更甚,皇穆每月至少会具名批复几件军务。花朝监这半年来四时花神轮流主事,皇穆连去都不去。 “伤得这么重,不见封赏,不见邸报。甚至靖晏司知道的也不多,这也太蹊跷了吧。”元羡一边认真把玩着一串小金刚菩提,一边疑惑。这串小菩提还是他昨晚在书架上翻书掉下来的,想是位置放得高,內侍们收东西的时候没注意。那串小菩提还没被盘玩好,仍是本色,尚未被年深日久的摩挲浸润出珠玉光泽。他当时拿近闻了闻,一厢情愿地认为上面有皇穆身上的香气,如获至宝地把玩起来。 钟沛道:“我近几日听说了另一种说法,麒麟这些年战功卓越,渐不容于四殿。大战难免伤损,曾有风宪上奏指责麒麟虚报军功夸张伤亡,以博天君封赏,皇穆于是下令伤亡名单中只录将士,不叙主帅。麒麟的邸报中已经十几年没有她了。” 茂行回忆了一下皇穆的样貌,“我总觉得皇穆怪怪的,朝中女官我也见过不少,但和她皆不一样。或者因为她除主帅之外,还是公主?”他皱眉想了想,豁然开朗道:“她有点学天君。” 元羡想起她架起胳膊支着头听例会的神情,恍然大悟,她眉宇间的气质像极了天君。他点点头,“她既然身受重伤,那么就由孤暂代她掌管麒麟吧。”说这看向茂行:“皇穆住哪里?” “福熙宫。” “她住宫里?” “她以前在宫里住的是福熙宫,后来福熙宫重修她就搬出来,另建了府邸,匾额挂的还是福熙宫,如今宫里的福熙宫如今也还是她的,但似乎不常住。” “在哪里?” 茂行歪头看他,眼中笑意无限,故意轻佻了语气,“殿下是要?” 元羡罔顾他的阴阳怪气,神色郑重道:“孤未掌过军殿,突然接手如此多的军务……孤要前去程门立雪。” 茂行点点头,“嗯,她一直没前来谒见殿下,于是殿下准备前往谒见。” “这算不耻下问,共商军事,而且她是公主,说起来我们还是兄妹呢。” “殿下,”茂行拱手诚恳道:“皇穆从执掌麒麟之日起每年都上奏请辞公主位,她不是很愿意做你妹妹。并且,你上她的门,属于结交权臣,风宪们得知此事,必然蜂拥而上,群起而谏你。” 元羡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她一个小女孩儿,算得什么权臣。” “她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哪里小女孩了?□□军事,天君之下便是大司马,如今司马之位空悬,左右司马之下便是靖晏司卿、五殿主帅。她堂堂麒麟殿主帅,掌四个建制军两万四千余人,还不算权臣?” “我如今入麒麟参习,当然要时时往来,我去其他四殿或算结交,去她那里只是请教。况且她如今伤重未愈,我代管麒麟,有事当然要共商。” 茂行歪着身子笑,“那请问殿下,有什么事要与她共商?” 元羡转回案前翻起桌上堆叠的文移,“找一找,找一找。找一找一定能找到!” “公主,小荀将军来了。”宴宴拉开帷幔,轻声道。 “带他到鹿饮溪吧,请他稍坐,说我即刻就去。”皇穆在枕头上恋恋不舍地蹭了蹭,缓缓撑着起身。 宴宴转身吩咐了,回身扶她,“小荀将军对公主,真是情深意重。”她想起旧事,笑着说。 皇穆伤重的消息知之者甚少,寻常宫宴她历来缺席,及至宫中除夕前由天君主持的靖晏司年宴她未露面,众人才因为狐疑而议论,由议论而渐知皇穆似乎在东海受了重伤。 荀颐就是在宫宴之上听陆允说的,心下焦虑,可次日就是除夕,家里闹哄哄的祭祖,守夜,拜年,直闹到大年初五他才有机会溜出门。 他将一只不过几个月大的小豹子抱在怀里用斗篷遮住,鬼鬼祟祟从角门出,方鸣牵着马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忙迎上去,扶他上马的时候从斗篷一角瞥见小豹子,立刻大惊失色。 “公子!这……!我不敢带你出去了!”他说着扯住缰绳,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我们去去就回,没人知道。”荀颐将小豹子探出的脑袋塞进怀里,又拉过斗篷遮掩一下。 “老爷知道是要打死我的!我们这……我已经担了风险了,您这,您这还带着六公子!” “父亲不会打死你的,我出去父亲是知道的。”荀颐一脸不耐烦的信口雌黄。 方鸣针锋相对:“老爷既是知道,何必这般鬼鬼祟祟?” 荀颂被荀颐困在胸前,咿咿呀呀地拱来拱去寻求出口,荀颐焦躁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方鸣看他怒气冲冲,只得妥协,“老爷要是怪罪起来,还请公子千万替我担待!” 及至福熙宫,只见宫门紧闭,门上也贴些福字对联,檐下也挂着些灯笼,但不知为何,荀颐就是觉得十分冷清。 方鸣上前递名帖,宫门不敢怠慢,引荀颐至前厅等候。 不多时,一名严妆女官旖旎而出,“福熙宫掌正秦晏晏,见过荀小将军。” 荀颐赶忙起身回礼,口称不敢。 “不知荀小将军,有什么指教?”彼此说了几句拜年话,喝了几口茶后,晏晏笑着问道。 “我来拜访主帅。”正说着,荀颂又在荀颐衣襟里扭动起来,荀颐粗鲁地拍拍胸口,嘴里敷衍着“哦哦哦”了几声。 “今日不凑巧,主帅去东海巡营了,小将军不妨先请回去。主帅回来后必定或上门拜访,或下帖邀请,您看这样可好?”宴宴像是没注意到他怀里扭来扭去的隆起,柔声道。 “如此很好,有劳姐姐了。”荀颐虽知皇穆在家,但也只能如此。 宴宴送他出内殿,行至大门口,荀颐却突然回身:“姐姐,主帅的伤严重吗?” 宴宴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还好,只是如今还起不了身。” 她的坦承出乎荀颐意料,心中于是生起些感激,又因验证了传言而担心起皇穆,虽知多余,却也忍不住请求:“还请姐姐费心照料,她于饮食上有些贪凉嗜甜,如今伤痛之下恐或更甚,还请姐姐体恤,如她所愿。送来的盒子里放的是些家里做的荔枝玉,里面兑了银杏浆、玫瑰露,虽是荔枝玉,但只取一点味道,还算清热去火,可以冰了给主帅尝尝。”他越说越羞赧,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宴宴眉眼间的笑意更重,柔声道:“将军放心。主帅的伤虽重,但调理的当,不日便可痊愈。饮食上无需忌口,小将军送来的荔枝玉,主帅一定喜欢。” 她袅娜的声音,旖丽的容貌,温婉的神情,以及身上萦绕着的清甜和美的香气,给予他极大的信心。他不知道她伤得有多重,但知道眼前这个人,会将她照顾好。 他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想走,却又被宴宴叫住。“将军,公主二月之后或许好些,将军不妨那时前来。” 荀颐明白这是怕他再做无用功,感激道:“多谢姐姐。” 他踩着上马石翻身上马,冲宴宴拱拱手,“告辞。” “你说他上次带了只小动物?”皇穆扶着宴宴起身,伸手穿衣,好奇地问。 “像是小熊小狗什么的,他藏在衣服里,小东西拱来拱去的时候从领口露了一点点脑袋,看不出是什么,毛茸茸的。” “不知他今天带了没有。”皇穆突然高兴起来,满是期待。 “必定是带了的。”宴宴笑着帮她系上腰带。 荀颐抱着小豹子坐在书房,有所克制地环顾四周。进门处是一张极大的玉兰屏风,绕过屏风便是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是间大屋,隔成三间,中间会客。西边整墙拉着帷幕,他知道帷幔之后是军事地图,陆允叔叔的书房也是这般布置。地图前是一张长桌,桌上有沙盘,上首一张太师椅,长桌两侧各摆着十把官帽椅。东边一张大书案,上面放着各色文具、茶具、雕漆提梁果盒、香炉等等文玩,书案身后一座鹿角剑架,擎着两把剑。书案两边各有一只金鹤衔芝香炉,此时烟云正徐徐升起,一室清甜。 他虽四处张望,但幅度很小,动作也慢,自觉庄重,他怀里的小豹子则挣扎着探头探脑,书案上的提梁果盒对他极具诱惑,他盯着果盒,计算着扑过去需要借力的点。 “你安生些!”荀颐用拳头毫不温柔地捣了两下,小豹子嗷呜着泪眼朦胧。 “你不要闹,一会儿我带你去小饴玉买乳糖吃。”荀颐见他红了眼眶,略有惊慌,“再给你买个金鱼灯。” “那桌上就有!”小豹子见荀颐柔软下来,觉得机不可失。 “那果盒是个摆设,摆着看的,里面什么都没有。”荀颐蒙骗道。 闻悦带人送茶来,正听见后一句,“那可不是个摆设,里面全是公主的私藏,小将军请稍等。”说着笑吟吟地命人把盒子提来,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闻悦所言不虚,四层盒子,满满盛着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虎眼窝丝糖、风池糖、各色蜜饯、蜜糕、蜜酥、酥糖…… 荀颐一时也看愣了,怀中小豹趁他不注意跃至桌上,叼了满满一口虎眼窝丝糖大嚼起来。 闻悦早就看见荀颐怀里的小豹子,但见他神情严肃,不知这豹子的来历,不敢逗弄,此刻见他跳上桌来,蹲踞着大口吃糖,腮边胡须上全是糖屑,终究是忍不住摸了摸他圆茸茸的脑袋。 小豹子抬头看看,见闻悦温柔和平,婀娜纤巧,不由弯起眉眼,冲她嘿嘿一笑。 “荀颜!”荀颐见他越发恣意,不禁怒喝。 荀颜才不怕他,向闻悦靠了靠,用头去蹭她的手,索性呼噜呼噜起来。 荀颐就要上前捉他,遥遥听见环佩叮当声,立刻正襟危坐,垂着眉眼端起茶,偷偷看向门边。不想却看到一只赤色小龙扒着屏风探出脑袋正往里看,荀颐愣了一下,小龙没有看他,目光炯炯地注视提梁果盒。 甜蜜吃糖受人抚摸的荀颜在满心幸福中感到敌意,抬眼四顾,轻而易举看见了屏风之上一脸虎视眈眈的小白龙,他半个身子掩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个龙头,头角峥嵘,甚是可爱。 他瞪起黑漆漆湿漉漉的圆眼,皱着眉头,冲小龙发出自认为凶狠的“嘶嘶”声。 他的凶狠完全是自以为,闻悦在旁只觉他坐姿端正,乖巧可人。她看了眼荀颜严阵以待的方向,笑起来:“龙见,你又闻到甜味了?” 龙见咂摸咂摸嘴,用前爪指甲挠挠鼻子,看看荀颜,也睁大眼睛鼓起腮,学他乖巧。 “主帅每日只让你吃一块糖,你今天吃了没有?没有的话可以来这里领一块,吃了的话,就不能吃了。” 龙见听了闻悦的话,脸上喜形于色,松开扒住屏风的爪子就要飞过去,就听身后有人慢条斯理道:“他早上就吃过了。” 皇穆笑着从屏风外转进来,荀颐只觉本来有些昏暗的内室陡然而亮,他笑着起身,向皇穆拱手,“见过主帅。” 小龙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眼黯淡下来,垂头丧气缓缓降落在皇穆肩头。荀颐这才发现,这条小龙身长不过一尺。 “小将军好。”皇穆侧头瞥了眼貌似开始生气,垂头坐在她肩上的龙见,笑着问候荀颐。她蹒跚走向主位,荀颐差不多半年没有见她,来时有了准备,但依然震惊,他没想到她伤得这么重,休养了这么久,却还是这般憔悴孱弱。 “这位是?”皇穆进门就看见了桌上的小豹子,坐稳后笑着问。 “这是我五弟,荀颜。”荀颐一把抓过荀颜,粗鲁地掸了掸他腮边胡须上的糖渣,递向皇穆。 “能抱?”皇穆看他抓着小豹子递过来,想起旧事,问道。 “他,厚颜无耻,就愿意被人抱。”荀颐显是与皇穆想起同一件旧事,脸上不禁一红,解释道。 皇穆一脸窃喜,毫不真诚地道:“唐突了,唐突了”。说着起身去接小豹子,动作太大,牵扯到身后的伤口,不由身形踉跄一步,“嘶”了一声,。 荀颐见她脸色煞白,知道是牵动了伤口,赶忙伸手扶她。荀颜本来被他双手环住肋下递向前,此刻只被一只手拎着后颈,不由“呃”的惨叫一声。 闻悦和宴宴笑得不可开交,一个去搀皇穆,一个托起荀颜。 闻悦将荀颜托在手中看向荀颐。 “给主帅。”荀颐向皇穆示意,言罢又想了想:“放在桌上就好。” 荀颜被荀颐拎在手上时就非常不满,此刻又被置于桌上,神色立现凄惶,颤颤巍巍向荀颐方向转身,想要重回刚才那丝毫不温柔之乡,荀颐见他畏首畏尾,深恨其太不争气,看他哼哼唧唧摇头晃脑准备跳下桌往自己这边来,不由上前粗暴按住,提起来送到皇穆怀里。 皇穆被宴宴扶着坐好,眉开眼笑地接过荀颜,抱在怀里,轻轻摩挲。 那小豹子看起来不过三四个月大,圆头圆脑,体色金黄,身上的斑点也还是褐色,眼圈一周的褐色越发衬得他双眼漆黑,爪子毛茸茸软绵绵,皇穆偷眼看荀颐,轻轻捏荀颜前爪的肉垫,心里雀跃欢呼着,好柔软! “施光这一向,可好?”皇穆怀抱小豹,笑得甚至有些慈祥。 “很好。”荀颐坐回座位,一副老城模样。 “荀将军也好?” “都好。” “替我问候荀将军。”皇穆说着又示意桌边糖果,“施光不要客气。” “我不吃糖的。”荀颐看都不看。 “那就吃些水果,尝尝迎春露。” 荀颐没再推辞,拿起果叉叉了块桃子,吃了几口,看向皇穆,“主帅清减了许多。”又道,“但依然昳丽。” 合宫侍女都不禁低头偷笑,皇穆却面色依旧,“在东海与姜漾战时大意了,被他从身后砍了一剑,后来他化回原身,缠斗时又离得太近,被龙尾在背后了甩了一记。” “为何如今伤势还这般重?”荀颐想起学校里教学用的应龙图画,以及老师幻化出来的应龙形容,彼时不以为意,此刻回想只觉得面目狰狞,老师幻化的不过一只小龙,已让人生畏,能够作乱的应龙该有多大? 皇穆笑:“龙尾有毒,创口数月不愈,伤并不重,只是伤口不愈。” 荀颐想起课上这也是课上讲过的,考试时还考过。 皇穆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荀颜躺得更舒服些。早上荀颐同他说带他去麒麟大营看铠甲,他欢天喜地禀告母亲后就同他出了门,没想到路上他非逼他化回原身,跟着的都是荀颐的人,他没办法只能变回去被他抱在怀里。吃糖的时候有漂亮姐姐抚摸自己,他还很高兴,可不多时来了个瘸子,哥哥就把自己送给了瘸子。他愤怒极了,此刻缓过神来,才发现这个瘸子虽然残疾,也挺好看,身上香极了。于是不禁眯着眼睛笑起来,靠着她的胸口蹭了蹭,毛绒绒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荀颐看荀颜舔着脸厚颜无耻的在皇穆怀里撒娇,心头怒火又起,呵斥道:“荀颜,你安生些,不要扭来扭去的!” 皇穆笑道:“无妨的。”接着闲谈几句,聊了聊朝中人尽皆知的政事,荀颐发表了些从他父亲那里听到的他父亲的政见,皇穆问了问建极监如今他这年纪的弓马、术法教授到什么地步。 “今年的武曲勋,是由主帅颁发吗?”荀颐问道。 “应该是我,你们开始填写今年九月的靖晏司参习表了吗?” “五月份开始填,最近开始要介绍五殿了,麒麟好像第一个介绍。” “施光有所属意了吗?” 荀颐的耳朵眼见着红了起来,他小声道:“我选麒麟。” 这个答案在皇穆的意料之中,她轻笑了一下,“我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青龙、朱雀。” 荀颐愣了愣,着急道:“主帅,我的弓马成绩很好的!” “我知道你成绩很好,不止弓马,别的也很好,正因如此,我才建议不妨去青龙、朱雀。青龙与朱雀胜在建制完备。麒麟组建后多征战,我于军政一道,素来怠惰……你未来必出将入相,择麒麟一则收获甚微,二则……” “我选择麒麟是因为主帅,但也不全是为主帅。正如主帅所言,麒麟多征战,军士为众生万物供养,就应保九州清晏。父亲曾说麒麟有征战之能却无四殿内斗之耗,是军中最为清流之所在,如此成就全赖主帅清明,凡有战事,必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兵者,众生之司命,九州安危之主,能战者为上,军政等等不过繁芜而已。麒麟组建十几年,军功较其他四殿只卓越而不逊色,主帅之功绩,臣下共知,众庶共知,九州景仰。那些小人哓哓之语,主帅切勿在意。” 室内陡然而静,窗外鸟鸣啾啾,微风拂过院内花木新枝,将初春的清新香气层层荡起,一片落樱被微微清风托举着居然一路披荆斩棘送入堂中,摇摇荡荡落入了阳光透过窗棱,投射在宫砖上的格格金色光斑中。 荀颐尚未变声还有些童音的清亮之声,如金玉般,琳琅清脆的落在这温暖香甜的书房之内。 “施光,过誉了。”皇穆良久才笑着说。 荀颐想说我没有,可又想起在父亲书房,宫中宴会时听到的传言,这里面有他无法理解,无从知道的内情,他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还太小,无法恳求,希冀,神色中夹杂着失落的憔悴的眼前人能够信任他,期待他。 皇穆看着荀颐,笑道,“那么,愿你我九月相见于麒麟殿。” 荀颐看向皇穆,恳切道:“一定。”他看出皇穆精神不济,“主帅请好好休息,我过段时间再来探视。”说着便站起身来。 “稍等,”皇穆示意他等等,看向宴宴:“备好了吗?” 宴宴笑道:“备好了,就在门外呢。”说着示意侍女去屋外传唤,旋即有宫卫捧着一张弓入内。宴宴接过来,呈给皇穆。 “平龙祸时于梁渠山得到的一块虎耽石,一共造了三把弓,这是其中一把。注灵你们学了没有?此弓可以注灵。”皇穆将两端弓弦拧了拧,竖起弓,手闲闲搭住弓弦,对着门外试了试,将弓递给荀颐:“名器赠英雄,此弓,送予将军。” 荀颐眼睛亮起来,接过来拉了拉弓弦,皇穆上得很轻,稍用力便拉得开,但弓身极重,触手冰凉。天界兵器谱上前几十名皆是灵枢器,荀家将门世家,名将辈出,可灵枢器也不过两件。 他爱不释手,想要推辞又觉得做作,喜形于色,道谢连连。 “目前此物于小将军,恐怕还略沉重。”皇穆笑着看他:“望将军勤勉弓马,有朝一日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皇穆示意闻悦接过荀颜,扶着宴宴的手缓缓起身。 荀颐一手持弓一手接过荀颜,对皇穆郑重点头。 宴宴送荀颐出门,皇穆撑着扶手坐下,扭头见龙见依然一副垂头丧气委屈模样,笑盈盈道:“明日春分,龙族登天之日,作为庆祝,龙将军不妨多吃一块糖。” “真的?”龙见闻言抬头,飞向那铺陈开来的果盒,立起身子,严肃审视。 良久,选中了一块酥皮栗子糕。 泛彼柏舟 “公主,东宫要来了。”宴宴双手拢着只小青鸟,对歪在水榭榻上捧着银丝笼专心致志吃樱桃看话本的皇穆几乎是有些为难地说。 皇穆诧然抬眼:“啊?” “麒麟殿传书,说东宫拿着殿内的文移,已经出了大营,正在往这边来。” “不是不让盯着他吗?”皇穆接过传书看了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太子往福熙宫。” “可能他走的时候和陆副帅说了吧。” 皇穆抱着碗想了想,“我知道了,他来了直接带他来这里就好。” “在这儿?”宴宴诧异道。 “春光这么好,这里风景也好,这挺好的。”皇穆回身掀起竹帘向外看了看,觉得很是满意。 “要梳妆更衣吗?”宴宴看着头发倚靠的有些毛茸茸的皇穆笑着问。 “梳一梳,更一更,换件衣服。”皇穆语气活泼,笑着把碗放在榻上的小案上,揉了揉半枕在她腿上团成一球睡在被子上的大白猫,“让一让,让一让!”那猫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她一眼,打个哈欠复又用前爪遮住脸自顾自睡去了。皇穆只能自己往旁边挪了挪,掀开被,深吸一口气,手肘立在身后,颇坐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皱眉撑起自己。 宴宴早叠起裙子跪上去扶她,“宫中又送了药来。”她扶她站好时轻声说。 皇穆想想,笑道:“果真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转眼又过了十天。”说着看向宴宴,她俯身帮她扶平衣襟上的皱褶,排掉糖果屑,融融春光在她脸上打出睫毛的阴影,眉眼处荫翳着,眉间的花钿随她动作明灭。 “什么时候送来的?我应该谢恩的。” “未初来的,你那时正睡着,念时姐姐说天君吩咐过,不让谢恩。”宴宴帮她把鞋子穿好,展展衣襟,站起身。 “那也该谢恩,下次叫醒我。”皇穆柔声道。 宴宴微笑着,“是。” 说话间,却见晴殊拿着封锦柬入内,恶声恶气道:“陆夫人来送了陆小公子圆锁请柬……” 皇穆愣了愣,扶着宴宴重又坐下,接过拜帖,展开看看,微笑道:“我刚才还在感慨日月如梭,这才是日月如梭,陆允都长大到要圆锁了。”说着看向晴殊,嗲声嗲气道:“还在生气呀?我和你保证,今年再也不吃时安了。” 晴殊怒目而视,见她一脸讨好,终究作罢,轻轻叹了口气,帮她理了理袖子,“陆夫人在厅内用茶,你要不要见见她?” 皇穆将请柬又看了看,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我如今伤着,且昨日十分劳累,就不见了吧!” 晴殊点点头:“那我备些春礼予她。” 皇穆笑道:“有劳。”她看着晴殊遥遥而去,对宴宴道:“让子冲将剩下的那把虎耽石弓也锻炼出来。” 元羡行至阁门,便见陆深进门。彼此见礼,陆深道:“殿下,演武部已将春分龙登事整理完毕……”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元羡冲他挥了挥手上的卷轴,“我有些军政事不是很明白,要去福熙宫请教主帅,今日就不去了。”说着快步消失于游廊尽头。 陆深未曾追赶,脸上也不见惊诧,倒是茂行脸上讪讪的,觉得十分丢人。 元羡昨晚又问了皇穆府邸所在,再次声称要程门立雪不耻下问。他讽刺道:“人家把麒麟众将都为你所用,就是让你用来’不耻’的。你不在这里’不耻’,跑去人家宫里 ‘不耻’,殿下真的是有点不耻呀。” “有些事非主帅不能决断。” “我觉得麒麟的事,那个陆深能做至少一半的主,另一半他不能做主的,左颜可以。这两个副帅日日相伴殿下左右,答疑解惑,倾囊相助。你这样,寒了两位副帅的心啊。” 元羡一本正经道:“本宫以为麒麟殿中事,两位副帅不过辅佐而已……”他说着看向茂行:“你刚才说今日引幼龙过啻雷阵者,为皇穆?” 茂行点头:“因布着天权罩,不能近前,但最后驾龙引幼龙入啻雷阵者确实是皇穆,”他说着蹙眉故作认真道:“或者也有可能是陆深把身形缩小了一圈,被人打断了左腿。” 元羡最听不得别人说皇穆的腿,“陆深呢?为什么不是他引幼龙入阵?” “我也不知道,但陆深也穿了铠甲,”茂行说着笑起来,“今日林开也来了!也穿着铠甲,可能是以备不患吧。”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上阵?” “麒麟殿的人说啻雷阵凶险,如今□□能引幼龙过阵者不过三五人,近十几年都是皇穆入阵,她那套铠甲十分好看,不过好像特别重,因为她从雷阵里出来的时候差点从龙上摔下来。后来连路都走不了,被陆深抱上车送回了福熙宫。你不知道,她那条龙有多大!银甲金角碧鬃……” “她被陆深抱上车?” 茂行正说的兴高采烈,见元羡如此抓不住重点,长叹一声:“雷阵凶险,她驭龙从雷阵中出来的时候,人在龙上摇摇欲坠,陆深飞身上去坐在她身后揽住她她才没有坠下来。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元羡十分惆怅地叹了口气,转而疑惑:“为何没人邀我同去观看?” “因为最初说的是陆深引龙过阵,”他说着行至桌前,找出那份文移,“啊,说的是陆深与林开入雷阵,可能因为没有皇穆,你没什么兴趣,况且左颜说龙过雷阵血腥气重,建议你不要去看。” 元羡点点头,“她为□□辛劳至此,孤身为储君,自当代天君前往看望,抚慰。不可伤耿介之意,使壹郁之怀靡愬。” 陆深向茂行稽礼道:“世子,下官告退。” 茂行本来沉浸在对元羡的幽怨不满中,见陆深要走,赶忙道:“副帅是去看龙?我能去吗?” “今日看的是昨日登天过雷阵的幼龙,幼龙性情暴躁,加上过雷阵受了惊吓,只怕更为焦虑不安,且营内环境恶劣,气味也极不好,世子若是不嫌弃,当然可与下官同行。只是今日,恐怕只能看看,无法骑行。” 茂行听他开头啰啰嗦嗦说了一堆,以为不行,不想居然可以,大喜过望,双眼熠熠生辉,“不嫌弃不嫌弃,我不骑的!看看就好!这就出发吧!” 东宫仪卫先元羡一步通知了福熙宫,行至门口时只有几个掌事侯在门口,他以为的排场全都没有。他并不觉得被怠慢了,实际上这正和他的心意。 他踩着下马石下马,与众人见礼,随宫人入内。穿厅过堂行不多时,经过一处花园,转过假山豁然开朗竟是一湾广阔湖水,引路者是上次在鹿鸣堂见过的丽妆内侍,据茂行打听,名叫周晴殊。 晴殊带路至水榭,回身冲他曲身行礼:“殿下,主帅在水榭已静侯多时,事关军务,臣等不便在旁服侍。” 元羡冲她点点头,笑道:“有劳。”说着迈步上了长廊,转过两道弯,便见皇穆挽着袖子,正坐在榻上汁水淋漓地吃一只桃子。看见他来,她张着手四顾着找手帕,元羡忙从怀里掏了递过去,那边皇穆已经找到了。 他十分遗憾。 “见过殿下。”皇穆随意地擦擦手,撑着起身,向元羡潦草行礼。 “主帅不必客气。” 这一路走来,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翁蔚洇润,元羡感慨皇穆宫室广阔之余,想起茂行那句权臣之语。不想看见的皇穆与例会那天大相径庭,一句“主帅”几乎不能完整出口。 她还是那副孱弱模样,但神色间不再那么疲惫漠然,她今日穿一身石青绣银丝团花燕居服,袖子挽在手肘处,扎着手找手绢的时候根本是个小姑娘。手上的镯子与例会那天一样,腕间依然缠着纱布。 榻上的大白猫抬起头看了看元羡,睡眼朦胧地蹲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之后又卧下团成一团睡了起来。 猫起身时他们都看着猫,此刻它又倒下,皇穆笑得一脸慈祥,“殿下请坐。” “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来,所以尚未备茶。”说话间龙见从她身后不是很高兴地缓缓升起,落在案上的茶炉边,冲元羡抱拳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说罢也不等元羡说点什么,便转向皇穆,“请问主帅,今日要喝什么茶?” 皇穆看向元羡,“殿下有什么喜好?” “我都可以。”元羡一脸惊奇盯着小龙。 “春山空可以吗?” “很喜欢。”元羡点头,虽然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 龙见飞起至茶柜前,前爪施法,一个贴着大红洒金笺上书墨色“春山空”的甜白瓷瓶摇摇而出,他尾巴缠住瓷瓶爪子抱住瓶盖,“砰”得打开,招来案上象牙笔筒内的一只眉竹茶则,茶则从元羡眼前也是摇摇而过,速度之慢,足够元羡看得清茶则背面雕刻着的几支竹子。 龙见用茶勺拨出些茶叶在茶则上,依旧用身子缠住白瓷瓶抱着瓶盖塞回去,施法使茶瓶自行复位,转身飞回案上,盛着茶叶的茶则摇摇晃晃随在身后,他站在壶柜前踟蹰,皇穆轻声笑道:“水平。”龙见却并不领情,嘟哝道:“我知道”。 话音刚落,一只朱泥小水平壶被他招了出来,摇摇晃晃落至案前。他径自踱步至炉前,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小小的嗝,之后张口“呼”地向炉内喷火。 元羡对龙没有茂行那么大的兴趣,但依旧也还是好奇,北海时候见过几条战龙,也和他舅舅在青龙殿见过蛟龙应龙,却没见过这么小的,这般尺寸一般是身子圆胖的无角幼龙,但这条龙身形纤细如小蛇,龙角峥嵘,虽然有些臊眉搭眼,但却也看得出相貌出色。他喷火时收放自如,显然是成年了的。他想起茂行所说的,皇穆昨日骑了条银甲金角碧鬃的大龙,眼前这条小龙同体雪白,金角碧鬃,会不会是昨日的龙变小了?战时为坐骑,寻常时候烧水? 水很快好了,龙见施法开了水壶茶壶的壶盖,引水入茶壶,将壶清洗一遍,之后倒入茶叶,复引水入壶,盖上壶盖,略等了等,引茶水入杯。 却只有元羡的。 皇穆脸上不怀好意的笑稍纵即逝,她拿起手边的黄金朱泥君德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杯茶,她用的是个胭脂釉八楞杯,“臣还吃着药,不便饮茶,殿下请。”她举起茶杯,冲元羡笑笑。元羡觉得春日景和,晴丝袅袅,她的手臂在碧绿湖水间,妩媚胭脂杯的映衬下,格外白嫩。 大概是因为美人在前,元羡喝了一口,觉得很是醇厚香甜。 “不知殿下有什么见教?”在元羡吃了几口羊羹后,皇穆徐徐开口。 “并非见教,而是有事向主帅请教。”他将卷宗递给皇穆,“这是太廷司送来的审问案卷。” 皇穆对沉浸在把乐芝后背上的毛从头捋到尾又揉回去的龙见道:“龙见,你先回去吧。” 龙见正一脸傻笑玩得尽兴,不情不愿地住手,恋恋不舍摸摸乐芝脑袋,缓缓飞起,立在空中冲元羡拱手一拜,“殿下,龙见告辞。”说着摇着尾巴飞走了。 “他是?”元羡看他飞走,终于忍不住问道。 “西海炽焰龙。”皇穆介绍道。 “在你这里?”炽焰龙是颇为勇武的战龙,身形尤其庞大,攻城略地之时常打头阵,龙族繁衍艰难,赤焰龙尤其少,这一只这么小,专门在皇穆这里烧水烹茶? “几年前春分龙登,他受伤颇重,西海水君送他到麒麟的医署调养,身体虽然好了,但是身形却似乎禁锢住了,于是就暂住在我这里。” “据说春分龙登,难度不逊于鱼跃龙门。” 皇穆看龙见隐没在尚有些青黄的新柳间,“鱼跃龙门不过艰难而已,成与不成不伤性命。春分龙登则不同,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她说着展开卷宗,“殿下请先用茶,容臣将案卷看看。” 皇穆极快地将案卷看了一遍,皱眉想想,又重头看了一遍,这一遍,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将案卷合上,“太廷司以为,镇魔塔塔图泄露一事的可疑者为靖晏司披香台司文毕权、周兆、邹竹。” 元羡正欲说话,却看了眼睡得酣畅淋漓呼噜呼噜的乐芝。 “殿下放心,这是凡间的猫,不曾修炼也未曾开蒙,是一只普通的猫。”皇穆揉揉乐芝的脑袋,它在掌心蹭了蹭。 ”白虎殿塔图销毁时只经过此三人手,若是如主帅所言,塔图只可能在销毁时被复绘,那么可能者便只有此三人。” 皇穆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纸笔,一边写一边道:“此三人中,周召当日本在修沐,因司文吴谙生病告假才回披香台接手销毁塔图一事。巡防捕获的青鸟出自永宁坊递台,可太廷司搜寻的时候递台中记录放飞青鸟的文簿却丢失了。据台丞回忆,正月十六那日放飞青鸟实际上是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的青鸟,这三日中那三位司文是否入递台放飞过青鸟他实在是记不清了。”皇穆放下笔,“便是记得此三人未曾入递台也说明不了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让别人做此事。”她说到此处看向元羡:“殿下可知,镇魔塔中有什么?” 元羡微微一愣,觉得她有些明知故问,“则晏之乱时的乱臣叛将,还有些凶妖恶孽。” “还有当年平定则晏之乱时的三件神兵。” “难道不是传说?” 皇穆微微摇首:“并非传说,这三件神兵,在则晏之乱后便封印在镇魔塔中,‘镇魔塔’中的’魔’指的便是则晏的鬼玺,后来天君觉得这会引得北绥或心怀叵测之人入塔寻物,便着人散布三件神兵皆已被毁的传言,实际上则晏的三件神兵,只有冥昭剑是确实被毁,鬼玺、营魄灯如今都还在镇魔塔中。是以镇魔塔图由五殿主帅分掌,而镇魔塔乾坤主塔的结界,也需五殿主帅兵符相合才能打开。” 元羡此时才觉得,他将镇魔塔一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想了想,问道:“复制塔图之人,有可能觊觎神兵?” “殿下,镇魔塔图无法复制,塔图上下了禁咒,任何想要用法器、法术复制塔图者,都会被塔图禁锢,并发狼烟传讯于靖晏司。巡防搜获的那张塔图,只能是对照着原图描绘的,或者用无忘咒锁在记忆中,看过之后慢慢誊画。臣以为,既然此三人可疑,不妨以审问无所得未由将这三人放了。披香台不仅负责销毁塔图,还负责镇魔塔日常巡卫,在这三人当值之日,殿下与臣巡视镇魔塔,期间臣说些假的机密与巡卫听见,之后看这三人有何异动。” 元羡看着皇穆,觉得她的神情,语气,甚至思考时双眼微微眯起的放空,都像足了天君。“如此,我便命太廷司先将这三人放了,暗中监视,”元羡顿了顿,“只是主帅的身体……” 皇穆冲他一笑:“殿下不必顾忌臣,”她看看腕间绷带,“没什么大碍。”说着伸手替元羡加了茶水。“殿下在麒麟可还习惯?有什么不妥之处,万望指教。” “一切都很好,”元羡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主帅,我此来麒麟,是参习军务,主帅将军权都移交于我,这不合适。” 皇穆看着他笑笑,沉吟片刻,“臣知道殿下此来是参习军务,但殿下之参习,毕竟与他人不同,殿下是九州未来之主,届时还会统领五殿,如今执掌麒麟,不过牛刀小试。况且,臣目前的状况,殿下也看到了,实在无力处置军政事,只能劳烦殿下主政麒麟。于公,殿下是为以后统领五殿积攒经验,于私,则是帮臣料理麒麟。”她说着阖了阖眼,疲倦之色更甚。 元羡虽是仍觉不妥,但见她已然奄奄一息,不忍再做推辞,点头道,“既如此,我便暂代主帅保管帅印。” 皇穆抬眼看看元羡笑道:“多谢殿下。” 元羡知道见她疲相尽现,于是起身告辞。 皇穆撑着小案站起,扶着下了脚踏,前行了几步,对元羡拱手行礼,“麒麟诸事就有劳殿下了。”她的腿毫无起色,行动起来还是那天的蹒跚样子。 皇穆送了他几步,看样子似乎要送得远一些,元羡哪里舍得,在水榭门口坚持拦住她,几番往来,他说了句:“主帅千万留步。”便跑远了,站在转角处回身看时皇穆正倚着门边看他。 他觉得她冲自己笑了笑。 泛彼柏舟-2 晴殊接过药碗,看了看碗底,还剩了一口,她转眼瞪向皇穆,皇穆却正抬眼鬼鬼祟祟地看她。 “为什么不喝完?”她把碗伸到皇穆眼前,皇穆扭开脸不去看,盯着水榭之外耍赖:“喝完了的!” 晴殊刚想强迫她喝完,瞥见她鬓角后颈皆汗淋淋,知道是伤痛所致,心下又起不忍,将药碗放到了身后侍女捧着的茶盘中。 “太子宫中似乎不仅没有正妃,连孺人良娣听说都没有。”她扶起皇穆,一边走一边说。 “周宫人有想法?本帅一定竭诚牵线,万一成了,还请宫人吹吹枕边风,请周姐夫收纳麒麟之后,给我个副帅做做。”皇穆许久没坐这么久,当时不觉得什么,此刻目眩头晕,身后疼得几乎站立不住,不由伸手又扶向闻悦。她虽然身上难受,嘴里却依然嘻笑着。 “你安生些,回宫了再说。”晴殊察觉到她不住颤抖,赶忙站住,向岸上招手道扬声道:“子冲。” 左子冲解了腰间挎刀丢给宫卫,飞身至皇穆面前,他背对着皇穆躬下腰,晴殊与闻悦扶着皇穆伏在他背上。几人腾云回至暖翠阁。 宴宴正在调药,听龙见说:“主帅回来了。”看向殿门,正看见几人落下,皇穆耷着头看不清神色,忙跑出去,上前搀扶。 “他一见了你就赖着不走,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没完没了。”晴殊在另一侧扶着皇穆,恨恨道。 “日后还请贵人姐姐多批评他。”皇穆笑着说。 晴殊瞪她一眼,见宴宴也过来搀扶,便甩手走了。 “周姐姐有了姐夫,不要我了。”皇穆见宴宴面带探究,解释道。 “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宴宴笑起来。 “我朝的东宫。”皇穆郑重道。 “那是不是该改口叫太子妃了?” “还不必,还不必,毕竟还未成婚,我们恭敬伺候即可,”皇穆想了想,神色越发庄重:“今晚就先把寝殿给周姑娘腾出来,此地简陋,还请姑娘暂且忍耐。” 晴殊进殿见桌上的药膏已调了一半,拿起来看看,加了两勺药粉接着调,听皇穆越说越热闹,拿着药碗站在寝室门口看着她冷笑道:“这会儿随你胡说八道,我们一会儿换药的时候算账。” 皇穆并不怕她,笑吟吟道:“周姑娘温惠宅心,嘉柔成性,最是悲天悯人,怎会睚眦必报。” “温惠宅心,嘉柔成性,这几句话是说谁的来着?”宴宴听着耳熟,知道是封妃的册文,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皇穆微笑道:“这是崇容太子当初自拟的太子妃册文。” “你不疼了是吧?还折腾。”晴殊见她自己和自己玩得高兴,本来的佯怒越发淡了。 “如今的太子,是不是以前的三皇子?”宴宴一边给皇穆宽衣,一边问道。 “是。”皇穆道。 “昭晏十九年的时候,公主还帮过他一个忙。”宴宴想想时间,和皇穆道。 “十一年前?我小时候见过他几次,并不记得后来有过往来。”皇穆被宴宴扶上床,扭头道。 “当时他有个宫人,要更改名碟,找到福熙宫,此事是我经手的。”宴宴笑。 “更改名牒……那时找来的不是冯铎吗。”皇穆隐约有些印象。 “是冯指挥使,公主将事情交给了我,但送来的名牒是假的,名字来历皆不可考,于是查了查,发现是三皇子的宫人。” 皇穆皱眉想想,隐约记得有这回事,“这是当年几月的事?” “九月。” 皇穆想了想,“是个女孩子?” 宴宴点头,“年纪不大。” 皇穆笑起来,“好看吗?” 宴宴被她问的一愣,“我没见到。” 皇穆一脸遗憾,“叫什么” “公主当时说事关皇子宫内事,我于是不曾跟进。”宴宴回想了一下,当初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办理,并没有过多关注。 皇穆枕着手臂趴好,笑道,“你修改的有可能是我情敌的名牒。”言毕深吸了口气,如临大敌地准备敷药。 “谁?她是冯恪因?”宴宴不由有些吃惊。 “不是,冯恪因正常极了,并不是名字来历皆不可考之人。”皇穆脸上笑意更重,“不过名牒重造一般前生今世都形成的极为细致,冯恪因就是真的更改过名牒,我也不一定能知道。” “那是谁?” “她有可能是覃辛。”宴宴虽然动作轻柔,皇穆依然微微颤抖起来。 “覃辛?”宴宴对这个名字没一点印象。 皇穆笑:“即鸣的蛟女。” 宴宴恍然大悟,“大家说起来不是叫蛟女就是叫妖女,我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公主怎知是她?” “那年三月即鸣带着蛟女远遁了,次年十月他与宁令仪订婚,蛟女不知去向,我后来还好奇探查过,并没找到,可见是有可能更改名牒的。更改名碟的权限在花朝监,即鸣不可能来找我,也不可能让我知道。元羡的宫人有什么需要更改名牒的。十九年九月,特别想要更改名牒的,大概就只有我和那个蛟女了。”皇穆磕磕绊绊地说完,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侧过脸枕在手臂上轻声道,“略停一停。” “疼得厉害?”宴宴停下手,取过帕子擦她头上的汗。 皇穆强撑出一个笑,困倦地合着眼,轻声道,“还好,稍缓缓,缓缓就好。” 晴殊施法拽过一个小杌子,坐在床前,将刚调好的玫瑰露递到她口边,“喝口水。” 皇穆就着晴殊的手喝了几口,头在枕上蹭了蹭,笑道:“多谢周贵人。”。 晴殊把水杯交给侍女,依旧坐着,将她乱了湿了的鬓发掖在耳后。 皇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暮气沉沉地轻声道,“继续吧,叫陆深来。”。 晴殊皱了皱眉,和宴宴对看一眼,终究温声道”好”。 陆深入鹿饮溪,转过屏风见里屋有人,却不是皇穆。 闻悦与他见礼,“主帅下午换过药睡着了,还请陆帅在此处稍候。”闻悦命人送茶来,示意陆深上坐。 “我在这里等主帅便是,掌正不必和我客气。”陆深坐下喝了口茶,见她还站在原地,笑着道。 闻悦也不推辞,复行一礼施施然而去。 陆深从书柜上取过本《虎铃经》,歪坐在西屋的大榻上翻起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寡淡,在茶壶柜的最底层取了个戗金盘子,从东边书案上的果盒里抓了些茶点。 他吃了一会儿听见窗外环佩叮当声,知道皇穆来了。 皇穆拖着腿入内,正看见陆深一腿盘在榻上,一腿踩着脚踏,他个子高,踩着脚踏的那条腿半曲着。 他看见皇穆,将残茶喝了,冷着脸打量她。 “副帅请坐,万勿多礼。”皇穆罔顾陆深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她睡了一觉反而更累,宴宴和她说陆深来了的时候她几乎想让他回去。迷迷糊糊出了殿门被傍晚的风吹了吹,睡意与倦意方才消散了些,一路走来见园中杏花正盛,胭脂点点,于新柳间愈显娇艳,心情与兴致便皆高昂了些。 陆深见她蹒跚得厉害,上前几步伸手扶她。 皇穆摆手,“不用不用,这几步我还应付得来。” 陆深面无表情地扶着她缓缓坐下,将她身后的坐垫叠了叠。 皇穆见他一脸严肃,不住长吁短叹,哀怨道:“如今可算知道何为千人一面了,福熙宫内周晴殊给我脸色,福熙宫外陆副帅给我脸色。” 陆深冷笑着轻哼了一声,“主帅这话折杀卑职了,卑职如何敢给主帅脸色,主帅乃是天界第一战神,天界众神除主帅外再无人能过雷阵,是以主帅虽身负重伤,依然要引少龙过啻雷阵。若无主帅,今年天界战龙不知有多少要折损于啻雷阵中。” 皇穆只看着他笑,陆深与她对视,片刻后无奈道:“我与林开将啻雷阵的阵图推演了不下百次……” 皇穆点头,“我知道,只是,历年都是我过雷阵,今年若突然换了人,天君那里……何况当年林开在啻雷阵中几乎殒命,康复后再未入过雷阵,我信得过你,却担心林开。往日皆是我一个人入阵,昨日你们若是相随,我还要分心顾忌。我一个人反倒快一些。” 陆深垂着眼眸,“明年我随你进去。” 皇穆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好。” 陆深四下看了看,“龙见呢?” “龙见在寝宫玩猫呢,他今天因为给太子注水烹茶,自觉身价百倍,不愿再服侍我了。”皇穆将他面前的盘子拉到自己这边,捡了枚糖渍杨梅吃了。 陆深从壶柜里取出一把美人肩及一个精致小巧的金龙头,引水入壶,右手在壶上一掠而过,壶中水即刻沸腾,他晃晃茶壶,将水倒入建水,放入茶叶,复又引水,右手再次掠过茶壶,随即将茶倒出。 皇穆见他瞬间将水烧沸,好奇道:“不是都说这样烧出来的水不好喝吗?” “我喝不出来。” “好像是有差别的,下次我们试试,我找根绳子捆住龙见,备两只壶,你烧一只他烧一只,看看哪个壶里的水好喝。” “主要在水和壶吧,你这只龙头是哪里的水,流润山?”陆深喝了一口,觉得没什么差别,把玩着金龙头问道。 “当然是流润山,此乃本帅为数不多的天家特权之一。”皇穆语气颇得意。 “东朝来过了?”陆深不理她突然的得意洋洋,问道。 皇穆一脸痛心疾首:“不让盯着储君,不让盯着储君,我们这般窥探储副,让别人知道,弹劾起来,很麻烦的。” “没人盯着他,他出门时与我说了,不过是想你提前知道,才送了只青鸟。” “这几日,殿内可好?” “一切正常,东宫凡事皆‘循主帅例’。”陆深见她坐得歪歪斜斜,起身将她身后靠垫堆叠堆叠,让她舒服点。 “太子比我想象中好交道,他单狐洲长大,宗室纨绔气沾染的少,性情似乎质朴,目前时日还短,看不出究竟,但要比即鸣好些。麒麟未来的人事,或不至于有大变化。”皇穆喝了口茶,又在盘子里找了一块杏肉。 “这个很好吃!”她拈着杏肉和陆深比划了一下,“花朝监去年做的,酸甜可口,与松间照十分相配。” “我刚刚吃了一颗杨梅,也很好吃。”陆深闻言翻找起来,找出一块杏肉尝了尝。 “众将可还习惯?” “还好,但有些人已觉出不对。”陆深没抬头,吃完杏肉又找杨梅。 “你把果盒拿过来吧,那里面边杨梅可多了。你吃饭了吗?在这一起吃吧,就是有点清淡。” “好。”陆深拿过果盒,转身又拿了个盘子,抱着果盒翻检,将杏肉多丢在皇穆那边,偶尔也丢几颗杨梅给她。 “那你和闻悦说一声,她就在西廊暖阁。” “好。”陆深放下果盒就出去了。 “谁觉出不对了?”皇穆待他回来后问道。 “前几日尚阳与东宫汇报更换春常服的事,东宫询问了几句他的经历,聊着聊着到了中午,东宫于是留他在春阳宫吃了顿简餐。回营后对东宫赞不绝口,逢人便说太子如何亲善,对他如何倾佩。竺朗清在一旁听见,嘲讽了几句,尚阳初时还不忿,竺朗清又和他耳语了几句什么,据说尚阳立时面带羞愧。” “竺朗清以前就是白泽殿的人,所以他清楚是怎么回事。”皇穆完全想象的到尚阳如何神采奕奕和人炫耀,也想到的竺朗清是如何冷言冷语,之后尚阳又是如何一脸羞愧色。她笑得乐不可支,身体摇动的幅度过大,撞到伤口,扶着榻几颇平复一会儿脸色才转好。 陆深皱眉看她一会儿,才又接着道:“太子对军务似乎颇熟悉,很多事他们汇报的含糊,他却听得明白。” 皇穆立刻道,“告诉他们不可再含糊其辞,千万恭敬,如何待我,便如何待他。” “不是故意的,军内事务繁杂,文书又都简练,有些术语他不是很懂。但他不懂的术语很有限,可能是来之前略有研究。” “青龙殿上一任主帅冯潜是他舅舅。”皇穆笑道。 “想起来了,”陆深点点头,“前些时说起北部,他说以前北殿还叫少□□,我当时还有诧异。” “麒麟下一步改为太子府兵一事,要不要找机会让众将知道?”皇穆吃腻了果子,打开盒子翻了翻,捡出一块栗子酥。 “先不要,兵之道,莫过于一。麒麟改府兵,你不是主帅,你与东宫之间,便需众将取舍。这之中,矛盾重重。尚阳一无所知,你留他吃顿饭夸他几句,他也到处炫耀,可并不是谁都如竺朗清一般,当面劝阻。难免有人立时就将他列为太子一派。麒麟改府兵,未来出战少。战功赫赫者,便需寻求出路,这些年五部不睦,在此战功显赫为你所青睐,转去别部是否会被重用?况且,东宫素无军功,众将如何信服?”陆深见茶水没了,又引水入壶,这次他刻意控制着,让水缓缓升温。 “崇荣组白泽殿的时候也没有军功,那时候众将也不曾微词,太子这个身份还不足以服众?”皇穆一脸不以为然。 陆深挑着眉毛看她,“白泽殿当年才多少人?如今麒麟多少人?况且崇荣太子建白泽之前就在军中威望甚高,他率青龙殿平了昆仑墟的伪朱雀,这叫‘没有军功’?” 皇穆瘪了瘪嘴,觉得先后两位东宫比较起来,如今的东宫甚是吃亏。“那你找几件可以收揽人心的事,引着太子做了,让众将渐渐归心与他。” “军营事,讲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共上战场打几次,如何归心?每人送几万金值?”陆深笑起来。 “也有不用上战场的归心事,列英齐不是还在家中养伤吗?你让他去看望看望。代天君说几句抚慰的话,然后传出去让众将知道。或者请他给大家分些东西,不必太多,时令水果呀,丝帛锦绣呀,让大家觉得跟着他有好处就行。” 陆深失笑,“你当年收揽人心也不是这等小恩小惠手段,怎么如今这么小家子气。” “上半年没什么可让众将归心的事,要不就撺掇北绥在麒麟巡防时进犯,断绝补给,设下天罡罩,围城数日众将奄奄一息,绝望际,远远见太子旌旗如云而来,东宫亲率府兵厮杀血战,解围城之苦。”皇穆眉飞色舞,“怎么样怎么样?!” “可以,通联北绥一事还请主帅辛苦。断绝补给一事,卑职来做。”陆深说着起身向皇穆一拜。 “你不在城里啊?” “麒麟诸将被困城中,静候太子解救。”陆深轻笑,“卑职还是不在城里了,不然我有命为太子所救,也没有命从陆家家法中活下来。” “你们家有没有家法我还不知道?你们家哪有家法啊。不过你既然如此说,那你就负责断了麒麟的补给吧。”皇穆说得累了,调整姿势靠着靠垫。 他们说得正热闹,外间有人叩门,皇穆看看时辰,笑道,“闻悦来给我们送饭啦!” 陆深说了声:“进。”闻悦引着一队口鼻上覆轻纱抱着食盒的宫人鱼贯而入。闻悦入内先升起夜明珠,将榻几上两人的一片狼籍收拾利落,闪身让人布菜。 “这里吃得略寡淡了些,委屈陆帅了。”皇穆看着一桌子绿油油,幸灾乐祸道。 “这不是有肉吗?”又一个内侍抱着食盒上前,打开就闻见阵阵香气,陆深探头看了眼,说道。 “啊?”皇穆伸长脖子看看,却是道龙井虾仁。放在陆深那边,紧接着还有笋鸡脯,烧鹿肉,油煎鸡等等。皇穆越看越怒,正欲发作,闻悦从侍女手中端起药碗,脸上不忍之色十分明显,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几乎是可怜兮兮地看着皇穆。 皇穆无可奈何地接过药碗,今日若是晴殊,她一定耍赖不喝了,至少也要磨蹭一会儿再喝,但是闻悦因为上次纵容她倒药,被晴殊追着好一顿申斥,她现在还觉得愧对她。 “请一定转告周姑娘,本帅是如何一饮而尽,并且一滴都没剩!”皇穆慢吞吞喝了一会儿,剩下一口实在喝不下去,倒进案上的建水里,转脸对闻悦胡说八道。 “殿下放心,我一定转告。”闻悦轻笑,接过药碗递与身后,上前抱走建水,拿出去毁灭证据。 皇穆转头刚要和陆深说话,看见他正夹了一筷子虾仁。 “共安危,同生死,同甘苦,共劳逸。副帅不与本帅共患难吗?”皇穆唠唠叨叨、痛心疾首道。 “下官与主帅只有同富贵之心,从无共患难之意,请主帅千万明白。”陆深这边还有一壶黄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皇穆气呼呼地吃了几口面前的青菜,又夹了几筷子陆深那边的笋鸡脯,良久才说:“你回去让东宫去看看列英齐,讲些列英齐的英勇事,让他带着一腔倾慕之情前去恩沐列将军。” “此事不妥,天君未曾有旨意命太子代天君慰问,且又不是刚刚受伤,列英齐都快好了,或许过几天就能参加月中例会。东宫现在去,反倒让人想起列将军伤重期间朝廷未有慰问。”陆深说着夹了块油煎鸡。 皇穆笑:“你对转为府兵一事有情绪?” “卑职没有情绪,只是这件事这样不妥。”陆深没看她,又喝了一杯。 “麒麟归他,比在别人手里强,我之前担心他像即鸣那样,十分忧虑,如今看来,东宫不错。”皇穆吃了几口笋丝,觉得嘴里还是苦的,才想起刚才没漱口。 “此事一定吗?” “下午他来,与我商议白虎殿塔图被窃事。他这边掌管麒麟军务事,若是还能将塔图之事调查清楚,朝臣一定赞不绝口。”皇穆说着面上渐渐现出倦色。 “麒麟与白虎如今公怨私怨重重,势同水火,如何让你一同调查?” “学着给储副的副手?”皇穆笑起来。 “你六月还请辞公主位吗?”陆深静默了一会才又开口。 “请辞,我根本就不是公主,忝居此位至今,已经感天君厚恩了。”这几句话皇穆说得极轻,口气倒没有调侃。 “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浮图讲的事办妥了。” “这么快?!感陆帅大德!那么快把狸力还回来,舒费奎真的快要派人去柜山抓狸力了。” “不是你用来叛逃的宅子,是浮图夫人的居所。” “哦。”她蔫蔫地应了一声,又笑:“浮图夫人,你封的?” “天君吩咐以夫人之礼相待,宅邸建在浮图讲,自然就是浮图夫人了。”陆深一本正经。“她给天君写了封信。”陆深说着从怀里取出信,递给皇穆。 “写得什么?” “信是给天君的,我哪里知道。” “打开看看!”皇穆对着夜明珠照了照,什么都看不清。 “她搞不好施了阅后即焚的法术。” “那就说弄丢了,让她再写一份,或者我再给天君默写一份。” “随你,反正你呈予天君便是了。”陆深太明白这些事和她纠缠起来她能说得眉飞色舞没完没了,懒得理她。 “我给你令牌,你送予天君。”皇穆将信掷向陆深怀里,命令道。 陆深正低头喝汤,信丢过来险些掉进碗里,他一把抓住,并不恼火,慢条斯理道:“这是天君交予你的事。况且,你已移权于东宫,如今你既无兵权也无令牌。” “本帅和东宫要,他一定给我,我这是给你一个面见君上的机会!”皇穆苦口婆心。 陆深轻笑一声,“我不去。又不是没见过。” “我重伤在身啊!”皇穆哀怨道,拉拉袖子露出腕上伤口,送到陆深眼前,夸张地碰了碰,矫揉着大叫:“啊,好痛啊!你看你看还有血迹呢!” 陆深根本不理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想起自己喝了有五六杯了,这酒壶显然内有乾坤,他打开壶盖向里看。 “那是个乾坤壶,里面装几百斤酒没问题。”皇穆见他不理自己探究酒壶,解释道。 “几百斤?那真是厉害,我家的不过几十斤。”陆深啧啧称奇。 “喜欢吗?送你了。”皇穆豪迈道。 陆深摇头,“无功不受禄。” “哎,随着我的权势的日渐式微,”皇穆又开始老生常谈,她话说得次数太多以至于特别顺口。 “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你不是式微,你是彻底没有权势了。”陆深纠正她。 “你戳到了我的痛处,好痛好痛,作为抚慰以及补偿,你明早早朝后就入宫将信交呈天君。”皇穆觉得此事可利用,立刻打蛇随棍上。 “太子过几日也要入宫,你们一同去,即显得府兵未来君臣和谐,且还可以拿太子当挡箭牌,你们一同入宫,你将信呈予天君,将浮图夫人的安置情况告知天君,然后留他们父子交流情感,你回来就是了。” “也行,浮图夫人除了信有什么话吗?” “没有,我昨日问她对宅邸可还满意,她说很好,之后就把信给我,让我呈给天君。” “你觉得她好看吗?”皇穆满是好奇。 “她面上覆着黑纱,看不见面容,身段倒是婀娜,听声音年纪不大。”陆深见她一脸坏笑,不知道她是又想到什么了。 “哦。“皇穆有些替他遗憾,”我见过,可谓绝色!” 陆深一脸冷漠,他将杯内的残酒一饮而尽,满足地说:“下官吃饱了。”说着伸了个懒腰,“主帅还有事吗?没有的话卑职就告退了。” “你在医馆有些心上人吗?”皇穆本想摇头,却想到别的事,问道。 “卑职心小,心上容不下人。”陆深站起来抻了抻手臂。 “那红颜知己呢?”皇穆继续问。 陆深复又坐下,“你有什么事?” “你帮我问问最近是不是换药了,最初这药用着还有些清凉止痛的功效,如今却一日疼过一日。” 陆深看她一眼,缓缓道:“药方没有变化。” “这样呀,”她笑起来,“没有多少天了,再有几个月也就好了。” 陆深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微低着头,夜明珠澄澈的光芒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看起来几乎有些阴鸷。 “对了,有件事烦请你布置。”皇穆突然道。 “你说。” “过几天例会之后,晚上在春芳歇请太子吃顿饭吧,列英齐不是也能来吗,算是麒麟殿为太子接风。” “好,”陆深一口应承,“吃什么?” “打听一下太子的爱好,按他的喜好来。” “那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周晴殊不会同意的。”皇穆脸上哀怨又现。 春寒无策 元羡被披香台众人簇拥着入阁,皇穆正在饮茶,看见他来,冲他一笑,元羡只觉她面上流光溢彩,晦暗的厅堂内霎时明亮了几分。 她今日穿了件青碧色常服,男装打扮,戴了一顶白玉冠,额上系了条翠玉抹额,他于是想起一句惨绿少年,她应该是病中瘦弱了许多,常服看起来有些宽大,青碧之中瘦削得近乎可怜。 皇穆搭着侍从的手预备起身,元羡忙上前几步,“主帅不必多礼。” 皇穆的起身本就是个样子,见他如此说,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笑道:“多谢殿下。” “主帅是乘车来的?”昨日元羡建议今日两人同乘一架车往披香台,被皇穆以自己身上有伤随行人员太多为由拒绝了。他今日率众骑马而来,入披香台院时见院外停着辆玉辂车,规制比自己那辆还要奢华,车前两只龙骥,正依偎着交颈而眠。 钟沛有些吃惊,向元羡道:“殿下,可是陛下来了?” 元羡当时笑着摇摇头,“这应该是皇穆的车。” 果然,皇穆道:“臣是坐车来的。” 两人在堂内坐不多时,披香台司丞谢卫上前道:“殿下,主帅,英招符已出库备好,随时可以入塔。” 元羡看向皇穆,皇穆点点头。元羡道:“有劳司丞带路。” 谢卫口称不敢,先一步出厅安排,皇穆被侍从扶着站稳,还是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跟在她身后行至阁门,侍从掀开门帘,她身上的药气被风携着扑面而来,今日的药气尤其重。元羡心内于是毫无意外地又泛起些心疼。 披香台今日当值的司文皆在厅外恭候,谢卫一一为他二人介绍,元羡将毕权、周兆、邹竹三人一一用心看了。此三人皆是一副青年文士模样,邹竹略年长些。 皇穆扶着侍从的手一步一步挪下阶梯,远远听见马蹄声,却是陆深来了。 陆深下马,向元羡行过礼过后,对皇穆道:“主帅,靖晏司有份呈文要得急,需要主帅定夺。” 皇穆笑:“军中事务目前皆由殿下主持,请殿下定夺便是。” 元羡急忙摇头,“我来麒麟殿只是参习军务,前几天不过是主帅抱恙……” 皇穆见他如此,笑着接过陆深手中的卷宗,元羡这才发现她不仅左腿不好,右手还有些抖,她颤巍巍地展开卷宗,却是一片雪白。他在麒麟这些时日见过几次这类机密文移。皇穆施法使卷宗定浮于眼前,闭目凝神,右手起了一个法印,卷宗内骤然跃出几十只小金麒麟,蹦蹦跳跳四散奔跑,皇穆一脸意外,无措地看向陆深。 陆深施法设出一个结界,将欢蹦乱跳的小麒麟围阻起来,笑着解释:“这个呈文卷是主帅的,最近都没有打开,是以这些传灵麒麟都封在卷内。”他结界建得快,却依然有几只漏网之鱼,小麒麟显是在卷宗内封得过久,摇头晃脑在结界外跑来跑去,一路金粉淋漓。 披香台众人忙帮着捉捕,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将小金麒麟都赶至结界内。 皇穆对元羡一脸无奈地笑笑,“臣如今法力有限,控不住这些传灵兽,让殿下见笑了。” 元羡被她的笑刺得有些难受,忙忙摇头,“主帅只是伤重未愈,这些都是暂时的。” 皇穆凝神再次结起法印,小麒麟摇头晃脑渐次消散,元羡虽知这些传灵兽并无魂魄意识,不过是些法术罢了,却依然有些不忍。 待皇穆睁开眼时,几十只小金麒麟皆已汩没,她向陆深歪歪头,陆深微微俯身,她在他耳边道:“此事你与左……”后面的话元羡便听不清了。 他想起来时,听茂行说起的坊间传言。 皇穆的军功尽皆来自于手下军将,陆深所占比重最大。他入麒麟半月有余,已知她与陆深极为亲厚。他想起例会那日,散会时她因力竭而站不起身,陆深上前搀扶她时的娴熟及毫不避嫌。他盼着她赶快把事情交代清楚,陆深快点走。偏偏皇穆今日啰嗦极了,而陆深还要和她讨论几句,不知说到什么,惹得皇穆懒洋洋地笑起来。 他与她的两次交谈中,没见过她这副神情,那笑容中有种脉脉情深,热络络的,亲近极了。 皇穆终于把事情交代清楚,陆深拿着卷宗告退。 “让殿下久侯了。” 元羡摇摇头,见皇穆脸上现出些倦意,“主帅可要休息一下?” 皇穆摇头,“不必,”她说着看向谢卫,“还请司丞带路,为殿下介绍一下镇魔塔内驻防。” 谢卫向皇穆拱手一礼,向元羡道:“殿下这边请。”他边说边在前引路,“镇魔塔群由九座塔组成,其中三层塔、五层塔、七层塔各两座,九层塔三座,除中心主塔外,八座塔依八卦分布,每座塔亦为八卦结构,塔外由八条锁链迁就,上缚禁忌符咒。塔群除结界外另张布网罟,非持英招令无以入内。塔内皆有护塔龙镇守。” 说话间已到镇魔塔群,元羡抬首看看,只觉塔群巍峨,高耸入云,此间因结界森严,常年乌云密布,阴森蔽日,“谢司丞,出入塔内,仅凭英招符即可?” 谢卫点头道:“是,出入塔内需要英招符,但此英招符并非实体,乃是靖晏司令符加盖披香台令印方可合成,此符只能入塔出塔一次,出入之后便自行销毁了。英招符可入除乾坤塔外的八座副塔。” 元羡道:“主塔要如何入?” 谢卫笑:“回禀殿下,臣任披香台司丞只十七年,这十七年间,主塔未曾开过,是以臣不知道主塔如何开。” 皇穆笑对元羡道:“主塔顶层封印着当年则晏的鬼玺及营魄灯,还有些穷凶极恶一时无法灭灵的凶灵,主塔塔身无入口,入口在另外两座九层塔的塔底,入塔需五殿之一主帅令符与靖晏司令符合成一枚令牌,将令牌插入塔底锁台即可入内。”她说着看向身后,左子冲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皇穆接过来递给谢卫,“谢司丞,殿下来镇魔塔巡视,我已禀明天君,今日可入主塔。这是靖晏司的令符,还请司丞核验。我们今日入坎塔便好。” 谢卫面上掠过稍纵即逝的惊讶,靖晏司前几日传讯,说今日太子与皇穆会来巡视,他当时以为不过是在周边看看,白虎殿塔图为人复绘,上下自然警惕,却不想今日却是要开主塔。 镇魔塔本只有一座塔,用来关押一些凶妖恶煞,化妖煞为血水,则晏之乱后为镇压则晏的神兵才扩成塔群,可没多久又有传言,说则晏的三件神兵尽皆被天君毁掉,如今听皇穆所言,塔内竟是果真镇压着则晏的鬼玺及营魄灯。 他接过皇穆递来的令符,说了句:“臣先去台内核验,请殿下与主帅在此稍侯。”便急急而去。 皇穆抬头看看天色,指着相对的两座七层高塔对元羡道:“殿下,今日主塔的入口便是坎、离二塔。” 元羡抬首看看:“塔层每季也会发生变化?” 皇穆点点头,“正是,这一季坎离二塔为七层,下一季便有可能是九层。” 谢卫不多时便回来了,将令符呈给皇穆,“主帅,令符核验无误,已经记录在案。” 皇穆说了声:“有劳。”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向坎塔而行。行至塔下,皇穆对谢卫道:“我与殿下入内即可,司丞及众司文还请在此稍侯。” 谢卫虽然好奇,但也知觉此事非同小可,不愿过多涉足其中,听她如此说,虽觉遗憾,却也松了口气。向两人躬身一拜,道:“既如此,臣等便在此等候殿下与主帅。”说着将两枚令符呈上。 皇穆与元羡各拿了一枚,皇穆向元羡道:“容臣为殿下做个示范。”说着将令牌嵌入塔门处的石孔内,塔门立时消散,皇穆迈步入内,塔门重现。 元羡学着皇穆的样子进入坎塔,塔内空间比外面小了许多,每面墙壁上皆悬着颗夜明珠,中心有一方八角形浮石,皇穆蹒跚着踱步过去,向元羡道:“塔内上下皆赖此浮石,若无英招符,登上此浮石即刻便被封印沉入无妄水中。”她说着设出一套桌椅,“殿下请坐,我们在此稍侯,一会儿赫詹会降几道虚张声势的天雷,将主塔边的浮云劈开。主塔许久未开,臣来时看过披香台众人经历,皆是近十几年调入的,应该无人知晓主塔开启时究竟是何气象。委屈殿下陪臣在此装神弄鬼了。” 元羡笑着摇头,“若非主帅,我还没有机会入塔一看究竟。” “殿下今日来,便知此地,莫说取一殿塔图,便是将五殿塔图皆收全了,也没有意义。” 元羡点头,“主帅之前所说入主塔的方法可是真的?” 皇穆轻轻摇头“主塔另有令牌,在天君处,除令牌外还有咒语,皆数绝密,便是五殿主帅,也不知晓。”她说着揉揉眼睛,脸上倦意更重。 此刻左右无人,元羡关切道:“主帅是受了伤?” 皇穆轻笑,“平东海时候的伤。”她揉揉眼睛,“殿下,臣有些累了,恕臣失礼。”她说着拄着手臂合上了眼睛,没多久呼吸绵长,经似乎是睡着了。元羡知道她是不想和自己敷衍,对此毫不在意,实际上这方便了他对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有种瓷片般脆弱,这或者是因为她托腮的手腕上缠着的纱布透出丝丝血迹,殷红血色与她的金质嵌珍珠双龙戏珠镯搭配起来有种说不清的靡丽,他此刻有机会细细看她,她的常服之上用银线绣了团花。那花纹细密繁复,塔内光线有限,他不敢靠得太近,费力许久也只看清一些卷草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只金色小麒麟突然从皇穆腰间的革带上的玉饰上跃出,它抖抖胡须,跳上桌案,皇穆睁眼看看,展开手掌,容它跃上掌心,小麒麟渐渐消散,皇穆抬眸对元羡道:“殿下,可以出去了。”她说着费力地尝试起身,她睡了一觉似乎更见虚弱,撑了一下却没起来,元羡雀跃着上前搀扶,却被她避开了:“不敢劳烦殿下。”说着强撑着站起,脸色灰白。 元羡讪讪地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放令牌在门上,塔门如进门时那般涣散不见。 皇穆迈出塔门后未再动作,她向外招了招手,有人疾驰而来,却又是陆深。 皇穆对元羡胡乱拱拱手:“殿下,臣精力不济,恕臣失礼,先行告退。”说着几乎是歪在陆深怀里。陆深半抱着皇穆下了阶梯,麒麟殿众人上前簇拥着他们离去。 元羡十分忧愁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转回目光时,发现手中的令牌不知什么,已经消散了。 春寒无策-2 元羡命人将太廷司整理的案卷复制了一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卷宗去了福熙宫。 皇穆的办法十分奏效,周兆于当夜前往西市待贤坊一家灯笼店,将入镇魔主塔的方法告之店家。那日陆深送来的文移之内并非传灵麒麟,而是伪装成传灵麒麟的窥镜,小麒麟四散奔跑之时将窥镜装在披香台众人身上。周兆趁夜色前往西市时,太廷司派了队武卫暗随,及至他将机密和盘托出之际,便被武卫将店内众人一一擒获,经审问,此店乃是北绥暗探在□□的一个联络点,店主是一只小蛇精。 周兆乃是中山洲蔓渠山竹箭化天地之灵气修炼成精,后经历天劫,登天界领了宝箓,分在披香台。据周兆言,他修炼成精时曾受恩于北绥一只夫诸。此夫诸去岁因错被北绥降罪,即将夺灵,他为让夫诸立功才复绘塔图,他知塔图无用,但北绥中人却不知晓。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掉一个北绥暗探及据点,终究是好的。 他在鹿鸣堂坐不多时皇穆便来了,脸色较那一日好了许多,她与元羡敷衍见礼,扶着侍从的手缓缓坐下,“恭喜殿下,携太廷司、麒麟殿一举拿掉了北绥在□□安插的暗探。解决了天君日夜焦心之事。” 她脸上带着些懒洋洋的笑,说出的话没半点诚意。元羡不知怎么就从那副笑容中觑到些陆深的神色,心内不觉一刺。 “此事全赖主帅计谋,我不敢觍居奇功。”他说着将手上卷宗递给皇穆,“这是太廷司整理的审问细节,还请主帅过目。” 皇穆微笑道:“殿下客气。”接过来细细审读。 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妃色燕居服,外罩了一件纱衣,头上系了条同色抹额,妃色艳丽,显得她脸色苍白,但并不似那日那般惨白。她一边看卷宗,一边无意识地转动茶杯,元羡发现他上次以为的,茶杯上的描金麒麟,实际上是一只白泽。 “殿下,卷宗上说,周兆被抓那夜,审问时拒不承认他复绘了白虎殿塔图,在看到收回塔图那日出入白虎殿的签名后,便将整件事都认了下来。” 元羡见她皱眉,“主帅认为这其中尚有蹊跷之处?” 皇穆道:“殿下,每季镇魔塔图销毁之时,披香台司文入军殿时需勘验令牌,在殿门外签字,取图时需在中府签字。他们签字的记录根本做不得什么证据,缘何他之前不认,见了自己签过字的入殿登记便认了?况且,这灯笼店的位置也颇有意思,白虎殿主帅蒋策的府邸也在待贤坊……”她起手召出待贤坊坊图,将灯笼店与蒋策府标注出来,她将坊图移动着看看,“殿下,从这灯笼店的二楼向东北望去,正是蒋策府的后门。” 元羡起身看看,“此处是用来监视蒋策的?”他回身取过案卷,翻看了一遍,“卷宗上写着,此店开于昭晏六年……” 皇穆接口道:“蒋策这处府邸建于昭晏十八年。” 元羡颇感意外,按如此说,此店并非为监视蒋策而见。他将卷宗看过几次,沉浸在事情办理的干净利落的洋洋得意中,未曾有疑,今日皇穆如此说,他于是又将事情前后想想,觉得进展的似乎过于顺利,“主帅是否觉得,此事与白虎殿有关?” 皇穆摇摇头:“臣不知道,只觉得此店的位置十分有趣,以及周兆此人前后转变之快颇令人疑惑,殿下可知太廷司审问之时,可有白虎将从旁协助?” “没有,卷宗中有参与审问的臣工名单,因事关机密,是在湖心亭中封闭审问,无有军殿将士从旁协助。” “殿下可知道白虎殿送入殿登记者是何人?” 元羡翻翻卷宗,其上并无记录,“我着人问问。”他言毕却想到这是在福熙宫,他今日出门未带着人。 皇穆看看卷宗上的签字,扬声叫人,有內侍应声而入,“你去请太廷司少卿薛和……”她想想,摇头道:“你让太廷司少卿薛和向白虎殿要送入殿登记者的名字,级别。” 內侍领命而去,皇穆命人添了茶,“这是花朝监去年年底制的新茶,名叫‘云霞里’ ,殿下尝尝看。” 今日他得到的是个描画着水仙的八角杯,放在靛青色的茶盏上看着楚楚可怜,他举杯尝了尝,味道醇厚回甘舒展,他用心闻了闻,茶香甘甜。她的屋子如往昔般香气缭绕,花香果香交织,这茶香若不细心,依然是要被盖过去的。 侍从不多时便领命而回,将太廷司的调查文移承予皇穆,皇穆接过来递给元羡,元羡笑着摆手,“主帅先看。” 皇穆不做推辞,命人取来印信,盖在信封上,信封自行展开成信笺模样。皇穆看了看,递给元羡,“送出入签名核档者乃是白虎殿一名八品女官,名叫洛唯,与周兆素无往来,太廷司召其问话,当日本就是她当值,出入核档也正是由她保管。她那日并不知事涉何事,也未见到周兆。” 元羡接过来草草看过,看向皇穆:“主帅,可要太廷司召洛唯问话?” 皇穆摇头,“殿下,臣以为不必,此事可结案了。” 元羡颇感意外,“可主帅不是觉得还有可疑之处吗?” 皇穆轻笑:“这不过是臣的管窥蠡测,殿下如此折节下士,臣不胜惶恐。臣所觉得的可疑之处或者不过就是巧合而已。此店开业较蒋策建府早了十几年,不可能是为他而建,白虎殿这些年除了此事外,再无失泄密事发生,去岁九月三殿暗探事,与白虎的关系不大。至于周兆的前后变化,人心瞬息万变,无可揣度,臣觉得此案如今再无什么值得深究的疑点,可以结案。至于可疑之处,不妨禀明天君,请陛下定夺。” 元羡见她如此说,略一思索,点点头,“此事陛下既交于我与主帅,还请主帅明日与我一同入宫,将此事之来龙去脉禀明陛下。” 皇穆看看元羡,眼中有些元羡说不清的情绪,他不由一怔,正想问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却见皇穆嘴角浮起些笑意,轻声道:“全凭殿下安排。” 却换春衣 元羡踩着下马石下马,向宫卫道:“麒麟主帅到了吗?” “到了,此刻正在靖晏司麒麟的值房。” 元羡点点头,“我先去给太后和天后请安。” “主帅,太子已从凤和宫出来了,正往这边来。”内侍站在阁门通报。 “知道了。”皇穆扶着闻悦起身,行至穿衣镜前,前后照照,“给我杯水。” 闻悦端着茶盘送到她面前,皇穆转身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从鱼袋中取出一粒银杏大小的金色药丸,就着水喝下去,冲闻悦笑笑:“走吧。” “公主,太子还没到。”闻悦想起内侍刚刚说的是太子正在路上。 “我在紫宸殿等他吧。”皇穆抬起手臂检查着左右袖口是否掩住了手腕上的绷带,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迈步出门。 春分已过,天气渐暖,但还未换装,此刻穿在身上的依然是冬装。冬装厚重,她几个月没穿,衣服因为她的消瘦而略宽大,这其实有好处,她素日的军服都太过合身,现在瘦了,衣料不会时时蹭着伤口。可也还是疼,腰带太紧了,闻悦早上怕蹭到伤处,束玉带的时候留了几分余地,她笑道:“这是面圣,不能这般仪容不整,系紧些。” 她对着镜子的时候也还是得意,觉得她这一身麒麟云肩通袖的织金朝服确实漂亮。 她认真端详着镜中人的眼里是否不舍,是否幽怨,是否凄惶。 都没有。她渐渐知道她能留住的很少,留不住的却特别多。爱人与亲人她留不住,兄长与同袍她留不住,繁华与锦绣她留不住,这身装饰着麒麟衔芝,密密麻麻绣着银线宝相花的牙白织金朝服,她也快留不住了。 她不生感慨许久了,在彻底厌倦了自怨自艾之后,她许久都没有这般感慨过,于是忍不住好奇,忍不住疑惑,这身锦绣朝服,是否让她发自内心的生出些委屈及不舍。 她抬起头看向天际,时间尚早,碧空如洗,此处宫室肃穆严整不见春日桃柳,她不由好奇,福熙宫如今是什么样子了。 “公主,可是累了?”闻悦见她站住不动,上前问道。 皇穆没说话,只笑着摇摇头。 元羡向太后、天后请过安后从凤和宫后园绕到祈宁殿长廊,路上侍从禀告,皇穆已到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门口整肃仪容,随內侍入殿,转入偏殿,皇穆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窗前。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是他,微笑着拱手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元羡与她昨天才见面,今日却觉无比陌生。 她在窗前转身,流光溢彩扑面而来,衣襟上那只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的麒麟是鲜衣怒马的真正注疏。朝服略显宽大,狰狞得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朝服乖顺的被玉带束服在腰间,她的腰太细,却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单薄感,那几乎单手即可折断的腰肢使这身金色璀璨的严正朝服有了几分矛盾的妖娆。 她的麒麟殿,她的例会,她的宫殿,都未曾让元羡如此刻般明白她是一殿主帅,是□□五殿之一的麒麟殿主帅。 “主帅。”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军服,他有些震撼,同时明白了,容晞为何一直吵嚷着要一身麒麟军服。 元羡说出“主帅”后,便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皇穆对他们之间的无话可说从来安之若素,两人就这样静立至内侍请他们入内殿。 皇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元羡没有推辞,走在前面,他控制着步速,回首看皇穆是否跟上,却瞠目结舌地发现,她行动间不再生涩蹒跚,流畅极了。 她的腿好了。 他不由顿住,皇穆却只是微笑着看向元羡,并不做解释。 入得内殿,天君正坐在案后笑着看向他们,两人向天君行过礼后,有内侍入内送茶,天君示意他二人落座,笑道:“今年的春兮茶很不错,我昨天自己动手泡了泡,香气充沛,你们尝尝。” 元羡端起盖碗,打开盖子觉得香气几乎是扑鼻而来,他等着皇穆先称赞,不想她却一言不发,于是笨拙道:“好香。” “是吧?香气较往年尤其充沛,今春雨水多,春兮茶喜水。”天君有点得意洋洋的,说着看向皇穆,“麒麟殿这一向可好?” “回禀陛下,殿内军务近日皆由太子殿下主持,殿下贤明勤勉,一改麒麟旧日之颓废疲弊,气象一新。”皇穆的茶只是端在手上掀起盖子装模作样吹了吹,听到天君问,放下茶碗,起身道。 “不必起身,今日殿内只有你和你哥哥,不必纠缠礼仪。”天君抬抬手示意她坐下。 元羡笑道:“主帅这话是从何说起,麒麟殿哪里颓废疲敝,臣对军务一无所知,入殿以来全赖主帅指点,麒麟殿内文武政事皆有例可循井井有条,众将勤勉勇武,臣入麒麟,尚无一事可纠正,尚无一事觉不妥。” 皇穆也笑:“殿下谬赞。” 天君不理会他二人的做作,把玩着桌上柿子形状的金镇纸,“太廷司的呈文我已经看过了,此事办得很好。 皇穆起身向天君躬身道:“此事全赖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指挥得当。” 元羡正欲说话,便听天君向皇穆道:“你坐下说,此事,你如何看?” 皇穆沉吟片刻,对天君道:“殿下与臣以为,此事有些过于顺利。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太过明晰,草木修仙何其艰难,竹箭为寻常草木,较奇花异卉更为艰难,既然能登仙界,必然珍惜珍视,且既能在□□潜伏十几年,不该被这等事暴露身份。但恩人有难,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也未可知。此案还有一事较为蹊跷,他们沟通往来之地距离蒋策府邸不过一街之隔。但北绥建此据点在前,蒋策建府在后,中间隔了十几年,可见此店并非为蒋策而开。这些年是否探到什么机密事,可命太廷司问问,但我总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且事涉一殿主帅,不宜将此案焦点聚集于此处。” 天君将案卷展开,拿起周兆的经历,细细看了一遍,“审周兆时,你在场吗?” 皇穆摇头:“周兆是太廷司审的,臣未在场,那日与殿下佯装入主塔时见过周兆一面,”她重新回忆了一番周兆的样貌,“其人看起来,心思缜密,并非鲁莽草率之人。” “下一步你觉得应如何做?” “此案事关北绥余部,不宜声张,朝内三品以上仙官传阅结案卷宗即可,周兆……先关入镇魔塔。陛下,虽说周兆复绘塔图不过用以敷衍北绥,但此举既然可使人领功,可见此物北绥确实需要,镇魔塔需增派巡防,结界令牌等物也需更换,塔内需增设窥镜。” “十分周到。”天君看着她,一脸赞许,“此事还交予你与太子,不要太劳神。” “是。”皇穆起身领命。 “你许久未来宫中了,去看看奶奶和天后吧。”天君边说边起身走向皇穆,拉过她的手,将袖子向后推推,翻过手腕,“你今日怎么来的?”天君面上的吟吟笑意渐散,眉间神色,是元羡所陌生的。 皇穆闪躲着不与天君对视,轻轻抽回手,扯扯袖子遮住绷带,嗫嚅道:“臣,坐车从福熙宫来。” “去看看奶奶吧,朕和太子还有话说。”天君点点头,坐回椅上。 “陛下,”皇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未做任何解释,呈递于天君。 “好。”天君接过来放在案上。 皇穆犹豫了一下,向天君行礼:“陛下,臣告退。” 出乎元羡意料,天君并未阻拦。 “陛下……” “怎么?”天君一直看着皇穆步出内殿,收回目光,笑着看向元羡。 “陛下,主帅适才说,此事由我指挥布置,实在是夸张了。此事,从始至终全赖皇穆主帅运智铺谋,排兵布阵。佯探主塔,布设窥镜,皆是主帅的主意。臣最初将此事看得过于简单了,昨日之前也未觉得此案还有蹊跷之处,臣谋事不周,还请陛下……”元羡说着欲起身请罪。 “太子不必如此。”天君笑起来,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你少时便去了单狐州,朝政事军政事了解得少,参与得少,思虑不周人之常情。皇穆一直在宫里,这紫宸殿往来的多极了,她很小就对朝政感兴趣,朕与众臣商议朝政时她经常在旁,所以她虑事较你可能深慎些,这些不过是经验而已。你在麒麟中这几日将帅和谐,事情处理得很好,朕很满意。” 他想说些堂皇话,却终究只是说,“臣定当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皇穆将麒麟殿所有军政都交予你了?”天君喝了口茶,想起刚才的话,问道。 “是,臣与陆深、左颜两位副帅沟通过几次,言明如此不妥,请皇穆收回帅印,两位副帅每次都推说这是主帅的命令,不肯收回。”元羡深感无奈。 天君点点头,蔼声道:“她年前受了重伤,需静心养病,你替她主政无可厚非,日后还要监国,届时掌五殿靖晏司乃至□□事,不妨借这次机会了解一下军务。崇荣当年就掌白泽殿,人数虽然不如麒麟殿多,但也是一个机制健权能够征战的军殿。她身体好些了自会重掌麒麟,此事你不必纠结。” “朝臣难免有所议论,毕竟东宫养德为上……”元羡想起最近天庭的一些传言,忍不住道。 天君轻笑,“储副养德,不过是父子相疑,朕信得过太子。” 谒见过天君之后元羡以为皇穆会回麒麟着手镇魔塔增防等事。谁知皇穆再次音信全无,他在鹿鸣堂又枯坐了三四日。 他忍不住将此事简略说与茂行说,皇穆痊愈了,为什么还不上殿理政。 茂行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问道:“天君与你说主政麒麟殿的事了吗?” “天君那日说皇穆如今身体不好,让我暂代她主政。可是我那天看她已经好了。” “陛下没说你接手麒麟之事?” 元羡微微一怔:“接手麒麟?这从何说起?” 茂行一脸高深莫测,“你知道白泽殿吗?” “知道,先太子崇荣的府兵。” “那你知道麒麟的将士主要来自哪里吗?” “西海水君的水兵。” “西海水君的水兵当年只有五千。麒麟殿如今两万多人,除去叶容的旧部,大部分是白泽殿的军士。” “白泽殿是在先太子薨后并入麒麟的?” 茂行摇头:“崇荣太子薨逝后,白泽殿群龙无首。水君拒婚皇穆自请献水军五千,天君命皇穆在白泽殿基础上结合叶容的旧部及西海水兵建起麒麟。所以白泽殿并非并入麒麟,而是麒麟根基所在。” “天君是提到了我的府兵事,但并未延伸。” “麒麟日后应该就你的府兵了。” “白泽殿当年不过一万人,麒麟如今浩浩汤汤两万余人,如何能做我的府兵?” “水军那几千人肯定要分出去,那是西海水军最精英部分,留给你浪费了。余下那些司战兵将完全可以分于四殿。你来了之后皇穆立刻将军政,帅印皆交予你,一殿文武皆随你调遣,连鹿鸣堂都腾予你,这哪是让你暂时主政,分明已经知晓消息,提前让你接手罢了。朝内也有传言,说皇穆失宠,为天君所厌,你入麒麟,正是夺她的权。” 元羡轻轻摇头,那日紫宸殿内皇穆与天君确实有些疏远,但那分明是皇穆疏远天君,“麒麟归我,她去哪里?” “她还有个花朝监呀,不过从位高权重掌一殿军政到管理花花草草。”茂行设身处地想想,长叹一口气,“如此想来皇穆最初种种其实不算过分,你入殿以来,麒麟上下皆顺从配合,这里面必有她的授意。或者你可以留她给你做个副帅。” “她不会肯的。”元羡想起那天殿内所见的那个身着军服的皇穆,她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笃定地知道,她不会做他的副帅。元羡惆怅起来:“如此说来,她应该恨极了我。” “麒麟是她一手所见,我看麒麟景象,非大心血不至如此。她又没上过建极监,兵法战术上一窍不通,不管那些胜仗究竟是不是她打的,麒麟赫赫战功中必有她一些功劳。麒麟立殿已有十三年了,拱手于你,恨极了不一定,但怨懑一定有。我觉得她的伤就是装个样子,借故不理事。东海的事已经多久了?再重的伤也养好了,而且她春分那日还引龙过阵,这才是大凶险之事,五殿之中能引龙过雷阵者仅她一人,她若真的如例会那天那般重伤到行动不便,如何能够率少龙过阵?” “她没上过建极监?那她幼时在哪里读书?”元羡觉得略奇怪。 “她小时候跟着崇荣太子一起在煜熠堂读书,学得应该是些经世治国之道,”茂行说着笑起来,“别说,她还真是适合你。”。 元羡明知故问:“适合我?” “你早早去了单狐洲,朝政军政生疏,她则不同,自幼跟着崇荣太子读书。宫中的学堂以前就叫鹿鸣堂,因她喜欢,将自己的书房改名鹿鸣堂,宫中学堂才更名煜熠堂。她跟崇荣太子一同读书,学习的自然是如何做储君。待成为太子妃后,你于朝政军政皆可请教于她。” 元羡被“太子妃”这个说法打动了,鬼鬼祟祟地问:“有关于我和她的传言了?” 茂行笑:“没有,她名声坏透了,没人敢传说你和她。” “她名声坏透了?”元羡的母妃不在宫中,平日亦往来椒闱,虽然暂时听到关于皇穆的事都不太好,但也觉得她算不上名声坏。 “即鸣逃婚,水君拒婚,如今掌管麒麟,一殿文武皆是男人,她自己是女孩儿,结果麒麟殿征兵不要女军士。传说她和手下几个相貌清俊的武将走得非常近,那两个副帅出入福熙宫如入自家府邸。” 元羡想想,陆深和左颜相貌确实出色,皇穆与陆深确实亲厚,但他不相信皇穆同他们皆有私情,他摇摇头,“世人诽谤罢了。” “你最好不要喜欢她。”这话茂行早几天就想和他说,每每忍住,此时探究了一下元羡神色,忍不住道。 元羡愣了一下,分辩着轻声道:“她很好的。” “你回淳熙少,在坊间流连的也少,皇穆身为战神,十分嗜杀,早年间出征屡屡屠城。而且她修禁术,她的灵枢器除麒麟阙外还有一把鹿鸣琴,宫中传言,皇穆便是因为她注灵锻造鹿鸣琴而失宠于天君,她所修琴操术与他人不同,琴操一道多为清心除秽涤荡妖邪,可皇穆的鹿鸣琴是有名的杀器,据说可以操纵元神,近于纵鬼术,或者就是纵鬼术。单单是修习禁术这一条,她就不会是你的太子妃。” 元羡摇摇头:“她不会修习禁术的。” “你问过她?” 元羡低头想想,“禁术污秽,她不是那样的人。” 茂行极为夸张地撇撇嘴,看得出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出口。 不流束薪 “公主,小林将军来了。”宴宴往香炉中加了几块香饼,把茶杯端至床边。 皇穆睡得恍恍惚惚,揉揉眼睛喃喃地问:“林开?” 宴宴指挥侍女掀开帷幔,递过茶去。笑道:“是。” “请他到鹿饮溪,我稍后就到,”皇穆边说边埋首枕上。 宴宴说了声“好”,正待命人引林开去书房,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皇穆,见她果然又睡了过去。她笑着轻声道:“公主,再睡下去,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皇穆趴在床上说了句什么,拉过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宴宴无可奈何先遣人去迎林开,命人将寝宫窗户打开透气,她掀开被子,哄着皇穆喝水。皇穆半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她突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命人上茶了吗?” “吩咐过了。”宴宴看她一脸坏笑,知道后面有话等着自己,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让她调侃的。 皇穆点点头,笑着说:“你可不要把所有的好茶好点心都摆给他呀。” 她说起的是前段时间冯铎将军府夜宴时的笑话,林开前去赴宴,冯府的內侍轮流上前或递茶或送点心地偷看他,已至筵席未开,林开席前已叠得小山一般。 宴宴也听闻了此事,笑道:“我虽有心,然此事一己之力终是不逮,还要众人同心协力方可成行。” “既如此,你们排个昭穆,或上茶或送点心,留几人帮我梳妆,其他人现在就可以出发了,我留他久些,力争大家都见他一见。” “林将军为何事来?”皇穆与林开彼此见礼,落座后喝了口茶,主观地认为今番果然不同往日,脸上的笑于是又浓重了些。 “和主帅谋些机密事。”林开不知皇穆脸上的促狭因何而起,却不由也带了笑。 皇穆闻言一脸遗憾:“需屏退左右?” 林开颔首:“如此最好。” 宴宴看看皇穆,见她点头,引着屋内众人逶迤而去。 皇穆示意林开喝茶:“南亭如此机密,所为何事?” 林开起身向皇穆长揖:“卑职无能,劳动主帅驭龙过雷阵。” 皇穆笑:“客气了,这是份内之事。” 林开整顿衣衫,复又坐好:“今年不同,主帅平蛟乱之伤未愈。”他说着看向皇穆,皱眉涩声道:“卑职不知主帅尚未痊愈……” 皇穆轻轻摇头,“你我之间,不说这种话,’卑职’等语,不过素日玩笑而已。雷阵一事,你不必挂怀,你过雷阵自然无碍,但我不放心陆深,我不敢亦不能让他入内。” 林开轻轻点头,“卑职有一事相求主帅,明年春分,还请主帅容卑职引少龙过阵。” 皇穆笑颜更盛,点点头,“好。” 林开见她应允了,脸上轻松了些,“卑职此来还有一事,求主帅卖官鬻爵。”说着从袖子里拎出一个墨绿色绣银竹乾坤袋,放在桌上推向皇穆,笑道:“唐突主帅了。” 皇穆兴致勃勃地打开袋子,里面赫然是一袋螺珠,鸡卵大小,光华璀璨,袋内泄出的光芒照得书房流光溢彩。皇穆好奇地抬头看来看去,手里一下打开一下合上一下只露出一点光华,看屋顶壁上华光浮动。 她玩得不亦乐乎,“原来这就是蓬荜生辉呀。” 林开笑,“主帅过谦了,此处若是蓬荜,那放眼九州四海,岂非皆是草屋棚舍。” 皇穆合上袋子,带着些力气拎了拎,岿然不动。 “这有多少颗?”她好奇道。 “一百三十三枚。” 皇穆一脸叹为观止,“你这个袋子好能装呀!” “主帅若不见弃,这样的袋子,卑职还有四五个。” “可是我也不太用得到,”皇穆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需要乾坤袋的地方,“你找我什么事?你想来麒麟?没有问题,我把陆深免掉,你来做我的副帅。” “卑职为患朱雀殿就好,麒麟殿,卑职就不荼毒了。”林开想起皇穆以前的玩笑,颜色越发和悦:“不知主帅可听说过太乐丞司音局的箜篌副使廖宁琅。” 皇穆热烈点头,“听说过听说过!” “如今她任期已满,司音局寻常乐使任满便要退为指导使,司音局如今掌管箜篌的指导使有七人之多,”林开说到此处,便没了下文。 皇穆却听明白了:“你想让她居何职?” “卑职近日听闻,玉簪神位……” “此位不可谋,”未等林开说完,皇穆便摇头打断,“今上登基之时颁布的新令中就有关于草木司禽兽司的条文,这类堂部的掌正副正皆要由各堂部自己的上神担任。十二花神的主位只能由草木司的草木上神担任,姑且不论廖宁琅是凡人飞升成仙,就便是草木司生长起来的草木仙使,未晋上神位,我也不能任其为玉簪宫主位。”皇穆想起些旧事,笑起来,“草木司颇有些穷经皓首年事高古的老仙,便是我掌了花朝监如斯年,一想到要见他们,还是颇为头疼。” 林开见皇穆断然拒绝,一时无话可说。 “她只看上了玉簪花宫位?没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不是她只看上了玉簪花宫位,是我看上了这个位置,想为她图谋。” 皇穆看了看那袋螺珠,笑起来,“你将这袋螺珠送于太乐丞或者司音局掌正,遑论七个箜篌指挥使,便是十七个,七十个……恩,七十个怕是有些困难,就算是十七个指挥使,荀宁琅也必将列为首位。” “她不愿在司音局,觉得那里人事纷扰。”林开解释道。 皇穆想起平日花朝监中那些小动作,笑道:“花朝监的人事,并不比司音局单纯。” 林开点点头,将手中茶放下,预备起身告辞。 “你且等等,除了花神主位,就没有其他意向了?” “我于女仙使的位置,本就生疏,玉簪宫也是听人说起才动了念头。” “花朝监内有一个调香局,副使位一直空悬,是个正六品,她要是愿意,可以担此位,香局内没什么事,侍弄花草,按月令置香等事有专门的女史,所以颇清闲。人事上,也相对单纯。” “掌正如今是谁?” 皇穆低头喝了口茶,笑着摇摇头,“这样吧,麒麟殿内的六尚虚悬,她要是愿意,便来在麒麟殿做尚宫吧。” 林开低头想了想,笑了起来,“如此,这样的螺珠卑职再送主帅一袋。” 皇穆叉了一块栗子酥,笑道:“明珠十斛买娉婷,你且留着为廖尚宫做别的事吧。” 林开低头喝茶,任皇穆取笑。 “她是你凡间的故人?” “不是,后来认识的。主帅听说过我们的事?” 皇穆笑,“天上诸神何其无聊,寻常往事皆爱若珍宝传颂不住,何况是你的事。” 皇穆的话只有一半属实,他重新被人议论,是三年前的靖晏司岁末宴会,众人感慨他平复如旧,依然是个俊爽有风姿的英姿少年。而有关他的消息再次动辄风声雨声,则是他重回朱雀殿,任副指挥使,率三千玄武骑血战一天一夜解渝州之困。押送俘虏回淳熙之时,他高坐龙骥之上,紫金兜鍪,朱雀大氅,眉目如画。少女们那天为他掷下鲜花,几日后还堆叠在朱雀大街之上,被车马践踏成泥,香气萦绕于行人鞋履,马蹄,车辙之上,经久不散。庆功宴时,天后将一朵紫色的牡丹送于他。虽未说明,但举朝皆知,那是容晞郡主托天后所赠。天庭于是盛传林开将为驸马,后来不了了之,于是传言又起,说他心里还念念不忘廖宁琅。 林家世代武勋,尤擅龙战,五年前春分龙登,林开驭龙引少龙过啻雷阵,坐下赤炎龙突然发狂,触发雷阵,他面目尽毁,几乎殒命,后经医署治疗,性命无忧,却法术尽失,连站立行走都做不到。众人感慨连连,唏嘘连连,遗憾连连。林开自得知自己再无法站立之时便拒医拒药,意志消沉,一心求死。廖宁琅于是入林府照料。众人皆以为那便是他们彼此的归宿了。太乐丞也未追究廖宁琅擅离之罪。可没想到林开痊愈后,廖宁琅便回了太乐丞,有传言说是林老夫人不同意痊愈后的林开迎娶乐女。这段过往在林开重新备受瞩目后,渲染的极为悲情,如何情投意合,如何有缘无分。 那段时间以林开和廖宁琅为主角的话本戏文多极了,皇穆看了不少,其中有一句她忘了原文,大意是,他面目尽毁,她在身畔悉心照料的那段时光,是彼此皆不可回想注定失去的空欢喜。她当时颇不厚道地大笑起来。那些书后来被晴殊她们拿走传阅,于是便时常见她们捧着书哭哭啼啼。 林开告辞后皇穆扶着宴宴缓缓出门,空气清甜,她深吸了口气,有些遗憾地对宴宴道:“去岁做的梅花香,这一冬都未曾点过。” 宴宴笑,“公主想闻,回去点上便是了。” 皇穆摇头,“那香要大雪时节才好,如今都快三月了,不合时宜。今日天色好,我们去花园转转。”。 宴宴对皇穆突如其来的兴致颇为诧异,这人寻常特别懒,如今居然想拖着一副残躯逛花园,但她肯走走她再高兴不过。 正值春浓,园子里花叶葳蕤,生动鲜明,莺蝶交飞,熙熙攘攘一副韶华盛极之景,和风将花气草木气一层层堆叠起来,香气滋润幽甜,皇穆四下看看,几株晚樱开得尤其绚丽,“这是什么品种?” 宴宴也觉得这美丽实在惊人,几乎是叹服道:“睡鸳鸯。” “我们到前面的亭子里坐坐,让她们送茶来。” 宴宴回头看看,见已经有內侍跑去安排,便搀扶着皇穆向前走。 “好多了。”皇穆笑。 “好多了也不是你真的好多了。” 皇穆看着她笑,“你也还生着气?” “没有,你说要去谒见天君,我猜就差不多。那天看你回来行动自若,自然就知道了。”宴宴淡淡地说。 皇穆迈步上石阶,笑道,“我再不吃了。”她说完自觉没什么可信力,为显诚恳,又补上一句:“尽量不吃了。” 宴宴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茶具很快送来,皇穆扶着宴宴坐下,看她打开提梁盒子,一层层铺开,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们在这里坐坐。”宴宴将茶杯洗了,煮水泡茶。拿了个云过天青色晏盏,洗过茶后再次注水,放在皇穆面前。 “点心吃什么?” 皇穆探头看看:“我要狮子糖、荷花酥。” 宴宴用茶夹将她要的点心放在小牒中,推至茶杯旁。 “前几天花朝监送来份请位表,七月玉簪的花神位目前空缺,我眼下没有好人选,你先去花朝监帮我料理些时日。”皇穆拿起块荷花酥,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咬。 宴宴微笑,“原身非草木修仙得道者不能继位花神,玉簪花神又是七月花神主位,公主如今又不怕兰台众卿纠缠了?” 皇穆一脸跋扈:“花朝监在我手里,我让谁做花神,谁就做得花神。规矩是天君定的,不是我定的。兰台纠缠,让他们且纠缠去!” “我于花朝监知之甚少,这个职位,我承担不起。”宴宴抓了把银杏慢慢剥。 “早十几年前你就主持过花朝监,我掌花朝监多少事情都是你经手的,怎么如今却说知之甚少?秦尚宫过谦了。”皇穆捡着她剥好的银杏一粒一粒地吃。 宴宴手上不停,低着头给她剥银杏,柔声道:“我是不会去的。” 皇穆看着宴宴,长叹口气,轻声道:“麒麟要改做太子府兵了,快则半年之内,最迟,也拖不到明年。” “我不会去的,麒麟改成什么与我无关,我不隶属麒麟殿,我是福熙宫的掌正。”宴宴依旧低着头,她知道此刻不能抬头,不能看她,不管她言语中如何悲哀悲伤,如何带了几乎卑微的哀求,她不能看她,看了就有可能被她说服。 “六月我依旧会请辞公主位,万一今年准了,九月之后,这福熙宫我便住不下去了。”皇穆看看亭外景色,觉得自己这处地方选得并不好,此时春光正盛,远山妩媚,湖光潋滟,对着这风物闲美的,她自己的一方天地,她心内于是真的泛起些微恸。 “这里虽然叫做福熙宫,可是和宫里的福熙宫并不是一回事,为何这里你也不住了?”太子入麒麟的旨意下达不久,皇穆就与她说了麒麟即将转手,她虽然心下难过,但却没想到皇穆依然要请辞公主位,并且连此处都住不得了,她听到此处不觉大惊,抬头看向皇穆,却发现她面上有了悲戚之色。 皇穆看着她的眼睛,沉静道:“此处不是福熙宫,这里是麒麟主帅府。” “天君不会同意你请辞公主位的请求,更不会收回此处的。”宴宴忍不住与她分辩。 “可我既然不是主帅了,如何还能住在主帅府。”皇穆那块荷花酥还没吃完,她垂着眼帘转着圈咬花瓣。 “那你要去哪里?” “叶家在西洲有处领地,我这几个月在命人收拾。” “我和你一起去。” 皇穆看着她笑,“麒麟归太子,我辞公主位,之后便是辞花朝监,届时我什么都没有,一个散仙,哪有散仙还带着掌正的。你不必担心我,我手里颇有些金值夜明珠螺珠以及大珊瑚,便是没了□□供养,日子也会过得很好。”她说到大珊瑚笑了起来,张开双臂比划道:“那么大的大珊瑚!” 宴宴不为所动,“我跟着你。” “你已是正四品的掌正了。” “那都不重要。”宴宴摇摇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什么父母亲人,没人指望我。我哪里都不去。” 皇穆看着宴宴,“你先想想,不急的。” 宴宴一字一顿道:“我早就想过了,我哪里都不去。” 皇穆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良久缓缓点头,“好。” 暂看春妍 “你觉得我请她去哪里合适?浮图讲?”元羡又等了几天皇穆,接受了她确实不会来麒麟这个事实,转而开始思索邀她出来。 “浮图讲?你以为皇穆是容晞呀,去趟浮图讲兴高采烈的。浮图讲,我估计皇穆都玩腻了。”茂行本来见他这几日都没提起皇穆,以为上次自己的谏言被采纳了,颇为骄傲了几天,没想到他根本没死心。 “你平日和女孩子往来的多,她们喜欢去哪里?”元羡问道。 茂行凛然道:“我只和容晞往来,别的女孩子,一眼都不看。你为之神魂颠倒的皇穆,在我眼里就很一般。” “皇穆在你眼里一般,你眼里天界第一美人是谁?天后?”元羡才不信他觉得皇穆寻常。 “你不是看过我的美人榜吗?天界第一美人,容晞啊!” “容晞比皇穆逊色多了吧!虽然也算好容貌。”元羡本想说容晞相貌平平,但是看茂行一脸要与他分个高下的跃跃欲试,转而承认容晞相貌不错。 “皇穆若是真的如你认为一般相貌卓然,当初美人榜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提她的名字?” “她位高权重掌一殿将士,日理万机,哪里是你们这些纨绔能够认得的,况且你列那个美人榜就是为了讨容晞欢心,谁愿意扫兴和你提起比容晞好看的真正的美人。”元羡不屑一顾。 “可如今见到了,我也并没有觉得她特别好看,至多和云旗打个平手,并列第二。”茂行见他一脸震惊,继续打击,”其实她在我这里可能连前五都排不进去,长得还行吧,第一面有点惊艳,但是杀气太重了,又有点老气横秋。” “她那怎么叫杀气重?还老气横秋?!那是沉稳!王者气!大将风度!” “那你就不应该问我一般带小女孩去哪里,那根本就不是个小女孩,你带去她小女孩喜欢的地方她没准觉得你无聊透了。” 元羡怒气冲冲看着茂行,转身回书案前处理公务,没一会儿突然说:“濯川山有一片樱花很好,我要邀请她看樱花。” 茂行正准备讽刺,就听他恶声恶气道:“我知道她管着花朝监,见惯了明媚花草!你噤声吧!” 皇穆歪倚在榻上看书,晴殊端着个戗金盘入内,盘内承着个火封。她面色严厉道:“太子着人送来的。” 皇穆手里握着书,笑眯眯歪着头看她,“晴殊姐姐好,晴殊姐姐今天好美丽,晴殊姐姐还在生气呀?” 晴殊被她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逗笑了,恨声道:“我和你生气?我和你生气我早就让你气死了。” 皇穆拿起火封,笑道:“嗯,看来是不生气了。” 晴殊好奇道:“太子给你写些什么?” “你送来的,自然是情书喽。”皇穆开了半天没打开,递给晴殊,“他加了法印,劳烦太子妃帮本帅开一下。” “他的法印我在怎么打得开?” 皇穆翻过信封看看封底,“书房有方鹿回头的小铜印,你命人取了来。” 晴殊见此信如此机密,好奇心愈盛,忙派人去书房。 印章很快取来,皇穆在信封上的印压处盖上铜印,信封缓缓展开,里面只薄薄一页信笺。 “什么事?”晴殊恨不得抢过来自己看。 “他约我去濯川山。”皇穆有些莫名其妙。 晴殊一怔,“做什么?” “没说。”皇穆见此信封得甚是机密,以为元羡会设置阅后即焚,捏着信纸一角等它烧起来,等了半天也没有自焚,她抖了抖,见信纸毫无反应,只好按原印折好,塞回信封。 晴殊想了想,狐疑道:“他是约你踏春?” “天君那日交待了些事,可能要商议一下。”皇穆虽不觉得与他踏春有什么尴尬,但想到约见之地位于濯川山,心里还是尴尬了一下。 “什么时候?” “明日未正。”皇穆将信交给晴殊,“收在鹿饮溪大书案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吧。” “你去?”晴殊觉得自己有点明知故问,但又不得不问。 皇穆喝了口茶,“去,让江添去春阳宫回复他,说明日濯川山见。” 元羡下帖子约人,自然到得早,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濯川山,远远见林中凉亭中坐着一个人,他心里怀疑是皇穆,又觉得她应该不会到的这么早。可此处上午已命麒麟卫封山,此刻能进山的便只是皇穆一人。 他在距离凉亭处还有些距离的地方降云落下,透过树荫看清了背影,正是皇穆。 他上前几步,她听见声音,转过身,看见是他,撑着桌子起身,笑着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元羡还礼后笑道:“今日主帅与我既不在殿中也不在宫中,无需多礼。” “殿下来得好早。” “想着早些来,没想到还是主帅先到了。”元羡有点不好意思。 天气热起来,林中虽然凉爽,但终究此刻还是午后,刚才看得不仔细,此刻适应了亭内光线,他觉得皇穆气色又差了起来。 但还是好看,他对茂行所说的“杀气太重了”耿耿于怀,如今相对而坐,他忍不住细细贪看,觉得她并不是杀气重,只是眉眼间有英武气。他回忆起她的时候总是忘不掉她的英气勃勃,一直觉得她有两道剑眉。及至那天钟沛称赞陆深好相貌,剑眉星目,他找机会偷看了一下,觉得陆深那两道眉毛,无论如何放不到皇穆脸上。他总不太记得她的样子,迄今为止已经见了三五面,回想时却总也想不清她的相貌,记忆中浮现的,总是上元夜浮图讲面具掀起的瞬间。可那个瞬间却也只有一个惊艳的刹那,再记不起更多。 他偷偷打量,发现她的眉毛远比他想象中以为的细且弯,可说不上是柳叶眉还是新月眉,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倒是和他记忆中一致。 “我行动慢,出门早。”皇穆笑笑。“前几日在天君殿前,臣甚是无礼,还请殿下赎罪。” “嗯?”元羡忙着偷看她,想研究出这张脸上哪里杀气重了,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臣太久未见驾,过于卖弄了。”皇穆认真分辨了一下他是装憨还是真憨,见他一脸真诚莫名,解释道。 元羡恍然大悟,她是在为那天似乎抢了他的风头一事道歉。 “主帅客气了,我继太子位时日尚短,军政朝政皆不熟悉,况且塔图一事是我自己思虑不周,想得过于简单,那日若不是主帅替我圆满,我在天君面前着实交不了差。”这说得是心里话,他几乎不好意思起来。那日回麒麟后,他将事情反复想了几遍,皇穆说了什么,天君说了什么,越想越觉得自己虑事过于简单。 “殿下过谦了。”皇穆喝了口水,低垂目光笑了笑。 元羡打量她打量得太过明显,她无心对他对视,只好低头。她睫毛长,此刻垂着眼,眼下一片浓重阴翳,他于是疑心,她的英武来自于她几乎墨色的眉毛,睫毛,眼眸。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春衫,额上戴了条同色抹额,依旧是男装,但发型变了,虽然不是仕女发式,却也不同于前几次。没带冠也没梳髻,头发用一根衣衫同色的丝带高高束起,系发处簪着的五颗银杏大小的珍珠,丝带尾端各坠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腰间挂着一枚白泽玉佩。 她似乎特别喜欢珍珠。 他想起麒麟殿见面那次,她额上的珍珠抹额。 皇穆等了半天见他不开口,抬头问道:“殿下召臣,不知有何吩咐?” “还是镇魔塔的事,天君命我与主帅商议,我于军政事实在生疏,下一步具体应如何布置,还请主帅见教。”元羡早知道她会问问找她来什么事,此刻成竹在胸振振有词,虽然他的“竹林”潦草如大写意,还是画得很差的那种。 “臣以为,镇魔塔外需增加巡卫,塔内增设窥镜,令牌等物也应更换,除此之外,主塔内应增设结界,镇魔主塔已有十几年未曾开启,原来的结界不知是否还有效,需命人勘验。” “增防的巡卫,出自何处?” “臣以为,可以两殿组合轮值。” “那么明日还请主帅与我一同入宫禀明天君。” “殿下,镇魔塔事,应机密处置。臣不入宫许久了,如今若是入宫频繁,一定引人注意。此事,天君处,便有劳殿下了。” 元羡看着神色中带了些恳求的皇穆,想起茂行那句“可见不见容于椒闱”。 内闱中,众仙娥镇日无事,时常聚在一起闲聊。寻常事皆能被她们说出几百种花样,他可以想见,她们如何说笑,如何评论发生在皇穆身上的,那些完全不寻常的事。皇穆的畏难,他十分理解,并于理解中画蛇添足地生出不少心疼。 “既如此,我明日上午入宫,天君若有什么吩咐,我再说与主帅。” 皇穆微笑:“如此,多谢殿下,有劳殿下。” 他们又坐了会儿,皇穆看向元羡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容臣先行告退。” 元羡面上现出些尴尬,有些笨拙地指着山脚:“那边有一处,景色特别好,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皇穆愣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殿下带路。” 她停顿的时候,元羡几乎就放弃了,想说你还有事的话,就回去吧。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他雀跃着跳起来,又觉得太不稳重,装出老成模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皇穆先行。 皇穆撑着桌子站起来,看了看亭外蜿蜒曲折的阶梯,缓缓迈步。 如同那天觐见君王她突然行动自如一般,她突然又蹒跚起来。还是左腿,只能一顿一顿地拖在身后。 元羡当时不相信,此刻也不相信她是装的,可那天是为什么突然好了,如今又因为什么旧病复发。他后悔起来,他心内自例会那天就几乎如影相随的心疼,如原上野草,经春风一吹,又漫山遍野地重生起来。 他在是让她回去,还是真的去看看樱花间踟蹰,见她已经下了三五节阶梯,正因为他没跟上来而转头一脸疑惑。皇穆好奇的时候,总是瞪圆了眼睛,她每每于此时,稚气横生。 他几步跨到她身边:“你,可以吗?” “没事,只是慢些。”皇穆笑笑。 他跟着她慢慢走,想扶她想疯了,可就是不敢伸手。 “常听人说这里景色不错。我却没来过,殿下常来这里吗?”皇穆左腿迈不开,只能一阶一阶地下,元羡不好超过她,但也不好和她并肩,刻意控制着落后她一个台阶,居高临下地发现她的肩背处有些浅红色花纹。“我小时候常来,后来去了单狐洲就再没来过,去年来了一次,发现比以前多了好大一片樱花林。”元羡说着指了指山下。 皇穆似乎累了,停住脚步,看着元羡指得方向。步出凉亭,暴露在阳光下的皇穆脸色愈见苍白。她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天际,春日晴好,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笑意愈重。 元羡知道不可能,却也很想问问,你在想什么。 两人停停走走至石阶转弯处,两棵参天古树间有一条不算狭窄的青石板小路,元羡提着的心略略放下,他一路都在担心通向樱花林的小路会不会难走,如今确定,那是条平铺着坡度极缓的青石板路,要比石阶好走的多。 石板路上,皇穆较刚才走的略顺畅了些,“主帅是在北海受得伤?”元羡虽然不知道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却在最近收罗了很多药材,她当然不需要,但还是想找机会送给她,让她看看有没有可用的。 “与姜漾缠斗时大意了,被他从身后砍了一剑,他恢复原身后又被龙尾抽了一记。龙尾有毒,可令创口数月不愈。臣的伤并不重,只是龙毒解得慢,创口愈合的也慢。”皇穆语气闲闲的,“那日入宫,臣吃了时安,”她说着看向元羡:“殿下知道时安吗?” “知道。”元羡正皱眉,“可以止痛?” “司药局研制出来的,可保十二时辰的安神止痛,所以那天,臣暂时行动自如。”皇穆知道元羡对自己突然的康复及康复后又蹒跚起来一定存着好奇,既然聊到这里,索性都告诉他。 “我听人说,此药好像有些毒性?”元羡想起些关于这药波澜,此药因为成效显著,研制后不久就在军内盛行起来,但因为原料昂贵,制作过程复杂,仅供三品以上武将。但不久就发现此药副作用巨大,不仅成瘾性强,还会增大的敏感度,药效过后,伤口疼痛更甚。 “如今药方略有改进,但进步有限。”皇穆说着笑起来。 元羡认真端详她的神色,想从她的言语中,神情中找出些什么。一无所获。她似乎就真的将此事看做笑话,说起来揶揄一下。 “有什么法子能将龙毒尽快解了?” “没什么好办法,有传言说喝幼年应龙血可解,”皇穆说打到此处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些厌恶,“估计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也没必要。我被龙尾抽到之前背上已有剑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伤口,如果没有别的伤口其实这几个月也并不难过,现在两种伤叠加在一起,比较麻烦,但终究是快好了,再有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她言毕专心走路,过了会儿才发现元羡没再说话,她回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凝重。 她伤得如此重,邸报上只字不提,朝内几乎无人知晓。或者有人知晓,怎会无人知道,但他们不愿意为之传颂,为之广播。朝中关于东海应龙之乱中她的角色是如何说的,他们字字句句不提她如何在战场搏命,翻来覆去眉飞色舞地口口相传她如何将珊瑚纳为己有,如何用织网筛选夜明珠。他来麒麟已近一月,麒麟殿军务井井有条,正如茂行所言,这等景象,非大心血无以成。可关于她的传言,除了悔婚就是争功,再不然,就是与手下清俊军将的不清不楚。 元羡长了张好性格的笑脸,此时一脸悒郁,有点小孩子故作深沉的意思,皇穆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元羡见她打量自己,冲她艰难地堆起一个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苦思冥想之际发现去路被一条淙淙小溪拦住,想是冰雪初融,汇聚而成。 小溪并不深,元羡看看,觉得有几块大石可做踏板。他张望间,却听皇穆说:“殿下,今日就行到这里吧。前面,臣过不去了。” 元羡于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他选得烂透了。 他从发现皇穆实际上并未康复之时就时时刻刻攒做一团疼着的心,在“臣过不去了”后几乎忍无可忍。他一脸阴沉地点点头:“我腾云送你回福熙宫吧。” 皇穆却摇首笑笑,“不必劳烦殿下,臣只是越不过小溪,走路无碍。” 元羡想上手扶她,踟蹰一番,终究是驯服地跟在她身后。 皇穆对他近乎垂头丧气的低落视若无睹,语气轻快地问:“殿下觉得,麒麟殿如何?” 元羡闷闷道:“很好。” “殿下,麒麟初立之时臣因自恃居公主位,肆意妄为,眼高于顶,四殿乃至靖晏司皆不十分放在眼里。乃至麒麟有骄横跋扈之名,非麒麟跋扈,乃是臣一人专横暴戾,与众将无关。还请殿下明鉴。”皇穆依旧是那副闲谈的语气,边看风景边随意道。 元羡于是知道,麒麟殿为太子府兵事,恐怕果如茂行所言。 “麒麟殿很好,众将也很好,主帅切勿妄自菲薄。”他想说天君并未说过将麒麟改为东宫卫,可又实在不知天君如何想。 “殿下如此想,臣感激不尽。”皇穆看着元羡,眼里浮着层笑意,似乎他的话让她高兴极了。 “还走得动吗?”他们重回石阶,元羡又担心起来。 皇穆看看下山的路,畏难地叹了口气,“殿下,容臣就于此处告退。” “你,怎么回去?” “殿下恕臣放肆。”皇穆本想让他先走,但觉得他应该无论如何不肯先走。她从腰间取出一枚琥珀质地的指环,从内圈拉出银线丢在路旁,那指环落地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狼烟环?”元羡大概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没见过,狼烟环落地即生出直冲天际的青烟,皇穆手里这个却是落地即无。 “殿下广博,这是其中一种。” “殿下,过几日例会,臣想在之后为殿下接风,虽是晚了,但终究是众将的心意,不知殿下可纳芹意否?”她想起之前的打算,这几次见面元羡都没提起,必定是陆深那厮阳奉阴违没和他说。 元羡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接风,笑着应承:“乐意之至。” 几步之外忽然现出一面骏疾镜,络绎步出三五匹马,一辆玉辂车。马上几人正在说笑,见到元羡收敛了笑意,滚鞍下马,与他见礼。 元羡倒不意外,麒麟殿自然是有骏疾镜的。来的几个人他这些日子渐渐都认识了,其中一个便是上元夜,手立刻就握向腰间剑,及至差肩而过之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的圆脸少年,名叫增茂。 皇穆向元羡拱手:“殿下,臣告辞了。”。 元羡回礼,“主帅慢走。” 皇穆扶着江添缓步上车,元羡这才看清,他之前以为的,她身后的浅红色花纹,实际上,是透过衣襟渗出的血迹。 他上前一步,知道不可能,却也生出了摸向她肩膀,确认血迹的心。 众人将皇穆送上车,复又向元羡行礼后,才坐回马上。元羡以为他们会从骏疾镜回福熙宫,没想到江添起手收了骏疾镜,纵马腾云而去。 元羡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远处,想起上元那天,他也是站在原地,看她渐行渐远。 华灯同照 皇穆将笔调转,用笔杆戳碎了茶杯里冻结的一层薄冰,转头和左子冲道:“你去内殿让晴殊找件大氅,要最厚的。”说着又冲座下皆冷得哆哆嗦嗦的众人摆手道:“大家先回署内找厚衣服吧。” “主帅,”宗盈双手抱臂,哆哆嗖嗖地道:“卑职的衣服没在署内……” 皇穆一脸雀跃:“那你就变回原身吧。” 宗盈起身冲元羡和皇穆拱手,“恕臣放肆。”说着变回原身——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白狼,他抖了抖身上雪白的毛,竖了竖耳朵,端正地蹲坐在椅子上。 殿内其他有毛的兽类见状也都化回原身,皇穆东张西望,喜形于色,蠢蠢欲动地盯着变回狮子的满措的毛茸茸的尾巴。 “主帅,自重。”陆深看着越来越魂不守舍的皇穆,冷冷道。 军枢部部丞尚阳的本身是条寒龙,他于前几日倒春寒之时染了风寒。此事初初传扬之时,众将无不捧腹,陆深一脸恳切地叮嘱:“万不可让主帅知道,她至少追着你嘲笑三个月,并编纂出无数个以你为主角的笑话。” 皇穆曾说,麒麟中若有忠厚良善之人,那便是也只能是尚阳。而尚阳回复陆深的话,十分对得起皇穆的评价。他看着已经把这件事告诉皇穆,并且和皇穆携手同心编排了好几个段子的陆深一脸忧虑:“卑职也这么觉得,可如何才能不让主帅知道呢?” 众人原本只将“寒龙感风寒”一事传做笑话,及至例会众将入殿之时,才发现大家皆已沦为池鱼,被失火的城门殃及了。 尚阳伤风后无力控温,极寒以他为中心殃及众人,麒麟主殿冷得冰窖一般。地龙、炭火、甚至火树都搬入殿内。但如皇穆感慨:“尚阳几百年的修行果然不容小觑”,温度只有限地提高了一点点,众将依旧冷得缩手缩脚。 林鹤鸣离他最近,杯子里的水冻得严严实实,他看皇穆用笔戳杯,也拿着笔杆敲击杯壁,没想到杯子应声而裂。 左子冲抱着衣服回来,陆深起身接过大氅,抖了抖披在皇穆身上。晴殊还送来一个手炉,皇穆将之抱在怀里,仰头任陆深将大氅在她颈间围紧。她看着看向自己一脸尴尬的林鹤鸣,开心极了,“这个杯子价值六千金值,记一下,本月扣林将军俸禄六千。” “主帅,卑职冤枉啊!要不是尚将军冰封麒麟殿,此杯何至于一分为二至死也无全尸?”林鹤鸣立刻喊冤。 “你少在那里生事!你不手欠,它至于死无全尸吗?”尚阳本来就饱受众人冷眼,及至将大殿冻得寒气逼人,众将皆缩手缩脚颤抖不已之时他越发臊眉耷眼垂头丧气,如今林鹤鸣却还要将他牵连进来。 “我觉得两位将军的话皆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各赔三千吧。”陆深将皇穆裹得粽子一般,她抱着暖炉渐觉温暖,有闲心及余力调侃玩笑。 “主帅,这杯子哪里值六千啊!”林鹤鸣得寸进尺,希望赔偿的金额能够再低一些。 “将军慎言,这套杯子,乃是麒麟立殿之时,天君赏赐的。陛下当时说:‘此杯赐予麒麟殿,尔等建功之时,便用此杯共饮庆功酒。’如此有纪念意义的杯子,今日被你打碎一个,本帅让你只赔金值三千,你居然还和我讲价钱!”皇穆义正严辞,说到后面一脸痛心疾首。 “这……是天君赏赐的?”林鹤鸣不禁大吃一惊。 不仅他吃惊,陆陆续续换了厚衣服回来的众将也十分吃惊,将手边或已冻得结结实实,或结了层薄冰的茶杯认真端详,有谨慎的,将杯子推得离自己稍远了些。 “林将军不必太过自责,此事也算天灾,也算龙祸,你交了金值,本帅保你无虞。若是在愧疚,可献上一年的俸禄。”皇穆见他居然真的信了,忍耐着笑意,朗声道。 林鹤鸣不同于尚阳,他初时虽惊,听得皇穆愈发胡言乱语,便知是玩笑,于是一脸决绝道:“此乃天君赏赐之物,臣愿罚奉三年。” “主……主帅,那……卑职呢?”尚阳听到自己承担金值三千之时,便心疼不止,如今林鹤鸣这个孽障自请罚奉三年,他心惊肉跳之际,哀哀看向皇穆。 皇穆一脸春风风人,“不强求,不强求,尚将军刚娶娇妻,家中正是用钱之际,此事全凭自觉。” “那臣,也罚奉三年吧。”尚阳哀哀切切道,眼中几乎垂泪。 “敢问主帅,罚下的钱是缴至哪里?”陆深看她得意的摇头晃脑,忍着笑意问。 “杯子是麒麟的,自然缴给麒麟,会后交至中府即可,大家都回来了吧,我们继续开会吧。”皇穆警惕地察觉到陆深另有它意,稍有不慎讹到的几十万金值就要飞了,立刻正襟危坐,敛颜道。 元羡裹着衣服脸上笑意也浓,心里五味杂陈。 左子冲甫一入殿,陆深就站了起来,左子冲没有任何迟疑地将皇穆的氅衣递于他,他接过来帮她披上,系好。殿内众将面上丝毫不见诧异,显然或者是知道他们的关系,或者是对他们的熟稔习以为常。 他脸上随众人一起笑着,他们说了什么,他也听到了。皇穆今天十分活泼,他本来应该高兴,心里却酸极了。 例会之后皇穆笑吟吟和他说晚上与麒麟众将在宴会厅聚餐,他几乎木木地点点头,皇穆和他说:“殿下,臣先行告退。”他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 尚阳早知道晚上聚餐,但他不知道让不让他参加,眼见皇穆转身要入内殿,不禁高叫一声:“主帅!” 本就寒窑一般的大殿,随着他这一声呐喊,寒意越发彻骨。众将本来的怒火于此时愈发熊熊,皆怒目而向。 “对不起,对不起。”尚阳出声后即觉不妥,徒劳地缩肩拱背,希望自己的身躯能尽量小一点。 皇穆缓缓转身,双手紧紧扯住衣领,颤巍巍道:“尚,将军,何事?” 尚阳上前一步,对桌的竺朗清不禁喝道:“你就站在原地说!” “主帅,晚上,卑职能参加吗?”尚阳被竺朗清喝住,本来就可怜兮兮的眉眼越发耸下来。 皇穆退后一步,站得他远了些:“能的,大家多穿点。” “主帅,或者他晚上自己一桌在外面吃,他在屋内,菜都凉透了。”竺朗清嫌弃地看他一眼。 “我回去就去医署领药,没准睡一觉下午就好了!”尚阳着急起来。 皇穆笑,“晚上多放些火树在厅内,不会这般寒冷的。” “多谢主帅!”尚阳看出经过一上午的苦寒,众人烦透了他,生恐再滞留下去事情有变,万一皇穆被他们说通了呢。于是向她拱拱手,转身就跑。看见竺朗清,朝他轻蔑一哼,做出一手持缰一手挥鞭的动作,嘴里“驾!驾!”了两声。 皇穆笑得扶住身边的内侍。 元羡也跟着笑起来,心里的难受没有任何缓解。 “前几日殿下与我觐见天君,殿下在天君面前盛赞麒麟众将以勤治事,仁厚礼贤,天君甚是满意。此杯,”皇穆看向元羡:“臣率众将敬天君,还请殿下代饮。”皇穆说着,撑着桌子起身,双手持杯向元羡躬身,众将则屈单膝跪地高擎酒杯。 酒是敬天君的,元羡于是站着受了皇穆及众将的礼,接过酒一饮而尽。 今日军宴,皇穆与元羡同坐主位,众将分昭穆列坐左右。桌子宽大,他们二人同坐主位也不觉拥挤。 除皇穆外,每人面前皆有个小金锅,面前摆着各色生鲜蔬菜,下面燃着三昧火。殿内远没有上午那般寒冷,温度宜人。 “殿下领天君旨意参习于麒麟殿,众将早想为殿下接风,因臣的原因,一直拖延至今。还请殿下宽宥。这一杯,臣率众将敬殿下,欢迎殿下。”皇穆举杯,众将与元羡一饮而尽。 皇穆吃了几口面前的香椿,有如嚼蜡,看看众人皆面视眼前小金锅,等水开,举杯又道:“臣暂时无力主政,劳烦殿下在接纳奏疏处理朝政外料理麒麟内外事,此一杯,既是臣感激殿下,也是麒麟感激殿下。诸位与我买马陪一杯吧。” 元羡也笑:“主帅万勿说这等话。”他见皇穆面前只有几盘素菜,想是她重伤未愈,饮食上还要清淡。她杯里盛着琥珀色的液体,既然不是酒,那便是花露之类的甜饮。 元羡见众人略吃了些菜,举着酒杯看向皇穆,皇穆知道他要敬众将,放下筷子,笑着道:“诸位。” 元羡在坐着还是起身间略一犹豫,选择起身,却立时就后悔了。随着他的起身,殿内众人连带着皇穆皆站了起来。 “天君旨意,本宫领五品校尉衔入麒麟,按品秩,在座大多是我的长官。主帅抱恙,本宫暂代主帅主持军务。入麒麟一月有余,众将对本宫倾囊相助,通力配合,本宫感念不尽,在此,敬主帅,敬诸位。”元羡说罢,一饮而尽。 皇穆被搀扶着坐下,见众人落座后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拘束样子,笑道:“麒麟去年没有年宴,我本来让仲瑜代我主持,但仲瑜说诸位一定要等我,今日一是迎接殿下,二来,借殿下的光,将年宴补于诸位。我这杯里不是酒,就不敬大家了。殿下于诸位早已熟悉,大家勿拘谨,请随意。” 皇穆说着看向司馔局部丞,部丞会意,殿内歌舞丝竹起,众将推杯换盏,气氛渐渐轻快。 “殿下,臣还喝不了酒,这是荔枝露。容臣以此代酒,为殿下接风。殿下随意。”皇穆一手举杯,离元羡近了些,低声道。 她靠向他,带着他已经有些熟悉了的香甜气味,他们也如此并肩坐过,在第一次例会之后内殿的榻上,在她宫里的水榭中,但当时中间皆隔着案几,如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主帅客气了。”元羡欣喜于他们的距离,却又因距离太近,而有些讷言。 “军中饮食向来简单。委屈殿下了,全当尝个新鲜吧。”皇穆坐回去,笑道。 说话间赫詹与卫恩前来敬酒,元羡上次见他们还是来麒麟的第一天,在殿内见众将时,此时难免忘了姓名。 “这两位是司职院副指挥使,赫詹,卫恩。”皇穆笑着介绍。 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他们又转到皇穆这边。卫恩同赫詹说了句什么,赫詹一脸茫然,皇穆笑:“你站在他右边,他听不见的。” 卫恩恍然大悟,笑起来:“许久未见主帅,激动之下竟然忘了。”说着转到赫詹左边,问他:“药呢?” 赫詹将酒杯递给卫恩,从怀里取出一个霁蓝小瓶,双手送上递与皇穆,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了句什么。 皇穆接过来看了看,递给左子聪,笑道:“多谢成巍。” 气氛渐热,各部司丞率部众依次来元羡处敬酒。皇穆偶尔在一旁说上几句,众将敬完元羡,便转至皇穆处。他们桌前于是络绎不绝。 元羡酒量十分有限,车轮战一般来了几部之后,秦子钊上前准备代饮。军内以酒取人,元羡来之前就想到今晚可能要大饮,提前吃了些解酒的汤药。 药效甚好,至少目前为止,他毫无醉意,便对秦子钊摇摇头,示意他先等等。 “这还只是司执院,后面还有崇宁院呢,要不要给你换酒?”茂行假装敬他,低声道。 “还不用,下午的汤药很有效果,我这会儿还没什么感觉。” “这是玉池清,上头慢,但是后劲特别足,你觉得醉的时候就晚了。”茂行警告道。 “我有分寸。” 茂行显然不信任他,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旁的皇穆,怀疑美人在前,他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呈英雄。 “你已经给我脸色好几天了,你难道和周晴殊结拜过?抑或你们实际上是亲戚?她在宫中给我脸色,你在军中给我脸色。”陆深正和符彻打酒官司,皇穆在一旁看热闹,期间她说了句什么,陆深好像没理她,她于是哀叹道。 陆深纠缠不过,一饮而尽,坐下后看着皇穆,眼色冷冷的。“主帅这话折杀卑职了。” “周晴殊都不生气了,你还生气。”皇穆搬着椅子想往他那边挪挪,但体力不济,努力了一下就放弃了。 “你抻到伤口!”陆深见她居然还想挪椅子,皱眉警告道,自己往她这边挪了挪。 皇穆得意洋洋:“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嘛。” “对,卑职不仅关心主帅,还能够急主帅所急。”说话间有人敬酒,陆深起身攀谈几句,杯中酒一饮而尽,坐下后继续道:“还有几十天,下官保证主帅可日日时安。” 皇穆恍然大悟:“原来你这副面孔是因为时安,我还以为你还生气雷阵之事呢。”她说着长叹一声:“我再三叮咛不要让你知道,却还是让你知道了。我和周尚仪保证过了,以后都不吃了。” “你不说周尚仪,我倒忘了。”陆深四处看看,招手叫来一名内侍,吩咐了几句。 殿内温暖,皇穆笑得像只小傻兔子,“陆帅与人吩咐了什么?” “周尚仪下午特地遣人吩咐卑职,酒宴之时时刻关注主帅,是否饮酒,是否食荤,是否将甜酪吃了许多。以及,饭后亲眼见主帅将药喝尽。”陆深举着右手每说一条就立起一根手指。 原本兴高采烈的皇穆,立时奄奄一息。她长叹一口气,哀哀地问:“甜酪吃多少,算吃了许多?” “卑职以为,”陆深看向皇穆,见她一脸幽怨,忍着笑意,一副置身事外的口气:“不管周尚仪本来限定了多少,主帅肯定已经超过这个数目了。” 皇穆还想争辩,便见一位端着茶盘的仕女旖旎而来。“本帅,还未吃完,吃好。药先放在这里吧。”她拿起丢下许久的筷子,火速夹了一筷子豆腐。 女孩笑着看向陆深。 陆深斜了皇穆一眼,也笑:“主帅吃完后再喝便是,你给主帅放在桌上。” “这药没用,周晴殊什么都不懂!仲瑜学识何其广博!难道还不知道?”皇穆见女孩走得远了,痛心疾首连连拍案。 陆深见左颜示意他们一起去敬茂行,持杯起身,“卑职在主帅这里又变成学识广博了?前几日不是还说我孤陋寡闻吗?那不是周晴殊的药,她的药我命人倒了,这是别的。” 皇穆立现喜色,见陆深走了,用杏仁豆腐盘边的小瓷勺浅浅盛了一口,味道并不苦涩,于是欢天喜地一饮而尽。命人将药碗放在陆深的盘子上。 “对对对,就放在那里,保证陆副帅回来就能看见。” 元羡放下酒杯,打量着正同左颜一起与茂行攀谈的陆深。 陆深轮廓深,不说话的时候气色桀骜锋利,他大概也知道,元羡觉得他时常压制着自己的不驯。偏偏这张脸上又长了一双桃花眼,所以他有时候,神态中会流露出他根本不知道的妩媚。譬如刚才,他挑着眉斜睨皇穆,大抵是冷笑或者调侃,但在元羡看来,却有点粘稠的脉脉深情。天君旨意下达后他同左颜至太子宫殿谒见,那日他二人皆是常服装扮,随內侍入偏厅,他当时正在书写文移,抬头之时眼前一亮,只觉清朗如日月入怀。入麒麟当日茂行讲了些他二人的传言,陆深和左颜,他们或其中之一,或皆是皇穆的入幕之宾。 茂行对陆深颇为忌惮,根源在容晞。众人回淳熙之时,茂行与容晞玩笑,问起淳熙可有如他一般俊美的仙君,容晞不屑一顾看他一眼,说白虎殿主帅蒋策、麒麟殿副帅陆深、左颜,朱雀殿指挥使林开皆比他俊美。特别是陆深,尤其好看。 容晞当时啰啰嗦嗦说了好多名字,茂行记住了前几个,对林开、陆深尤其深刻。于是每每陆深在时,他就升起些昂扬斗志。这份志气,在陆深领他看了一次龙厩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承认陆深比他好看,觉得不过是比他略健壮些。所以曾准备每天下午在演武场跟着陆深将自己也锻炼的壮硕些。 这个决定结束于他咬牙跟着练了一下午后。 皇穆与左颜,往来也多,玩笑也多。但她对陆深近乎讨好,这是他刚才突然觉得的。陆深同皇穆有种完全自己人的熟稔。寻常时候陆深与别人一样对皇穆恭敬有加,开口必称“主帅”。但他偶尔流露出来的,能让人一窥他们私下情形的,则特别随意,甚至接近于无礼的。 他尽量平息心内的焦躁,来来回回打量陆深,发现他腰间挂着枚白泽玉佩,与濯川山那日,皇穆腰间那枚一模一样。他面上于是有些阴沉。 皇穆想与元羡说点什么,却见他面色不虞,思想一番觉得开筵至今,似乎没什么可让他生气的,“殿下。”皇穆有点费劲地向他那边靠过去。 “嗯?”元羡见皇穆探身过来忙凑向前,他这一下凑得太近,把两人间那点君君臣臣的距离,几乎靠没了。 皇穆没想到他一下就靠了过来,视线中这人骤然放大,她微微向后仰仰,笑道:“是不是不合殿下胃口?” 距离近了,元羡闻得出她今夜身上的香气同上元那夜相近。他突然觉得委屈,他妒嫉的不是陆深,妒忌的是他与她的熟稔,嫉妒他们之间的随意。 她始终叫他殿下,自称始终是“臣”,而陆深只在调侃时候才叫她“主帅”,自称“卑职”。 “很好。”元羡忍着骤起的情绪,笑道。 “殿下喜欢龙鞠吗?” “喜欢。”元羡对龙鞠其实一般,但他隐约记得茂行看过龙厩之后和他说起皇穆龙鞠应该打得不错,因为龙厩中放着套十分精良的龙鞠具,据陆深说,是皇穆的。 “端午之后有场龙鞠赛,殿下若有兴趣,不妨一同观看。”皇穆说着倒了杯荔枝露,与元羡碰杯。 “乐意之至。”元羡将酒一饮而尽,“主帅,天君那日殿内曾说,我与主帅乃是兄妹,不知私下里主帅可否不要称我为’殿下’?” 皇穆微微笑道:“那该如何称呼,还请殿下指教。” 元羡破釜沉舟地开口道:“我的字是和湛,主帅的表字是?” “殿下,臣没有字。”皇穆脸上不见为难,也不见尴尬,连不好意思都不肯装一下。 骗子! 元羡以为她就是临时编一个也不至于说她没有字,鹿鸣堂内有些书的扉页上写有“宝璐”、“德音”、“卿卿”、“娇娇”,笔迹有的稚拙有的清俊,同笔管上“穆穆春风”四字笔法一致。他在麒麟殿这些时候,于过往文移奏疏中见识过她的一笔好字,行书草书丰神俊美,真字端庄雍容。鹿鸣堂最内的书柜中有个抽屉里全是印章,星罗棋布近百枚,他曾屏退一殿內侍将之一一印在纸上,有些是四季、节气、月份、吉祥话,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做什么用途,如“幼兔”、“幼狼”、“大羊”、“小吼”……还有些刻着“鹿鸣堂睡客”、“紫宸殿小主人”、“紫宸殿小侍卫”、“白泽殿小主帅”,除此之外便是名章,其中就有“德音”、“宝璐”、“卿卿”、“娇娇”。 皇穆的小字是宝璐,“卿卿”与“娇娇”应该也是小字,于是他觉得她应该字“德音”。 可她看着自己,叫他“殿下”,和他说,她没有字。 “那我可以叫你皇穆吗?”他这一声近乎哀求,他以为自己应该生气了,但实际上却只是沮丧。他知道她不会叫自己“和湛”,但他实在不想再叫她“主帅”。他本想说“可以教你宝璐吗?”但他被她那句”臣没有字”吓住了,他完全想象的到,她会如何笑得没半点暖意,毫不真诚地装出一副愧疚模样,和自己说:“别叫臣宝璐。”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臣的名字。”皇穆笑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似乎此刻尴尬的只有元羡。 一时彼此无话,各部之后各局司长又携众而来。 “你是让别人喝光了,还是我走之后你给倒了?”陆深和左颜敬完东宫众人,坐回来吃了口菜,看着药碗笑。 “一饮而尽,我有证人的!”皇穆说着东张西望,寻找刚才那个仕女。 “这药不难喝,卑职姑且相信主帅。”陆深点点头。“我这盘里的肉怎么少了?”他说着看向皇穆。 皇穆嗤笑一声,指了指元羡:“殿下可以作证,我都未曾起身,如何会去偷你的肉?” 元羡笑着点头:“本宫可以作证,主帅不曾离席。” 华灯同照-2 “今夜浮图是哪一殿守卫?” “回殿下,是青龙殿。” “你去问问世子醉了没有,没有的话请他来我这里。” 陆深回来没多久,皇穆便说自己精力体力皆不济,先回宫了。她与众将打了招呼,说了些堂皇的话,依旧是那些意思,报本反始,君恩浩荡,自当鞠躬尽瘁回报□□。明日即是修沐,众将今日可尽兴畅饮云云。意料之中的为自己的离席请他宽恕。 陆深与左颜送她出殿,左颜先回来,陆深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他在之后一心求醉,逢敬必一饮而尽,及至散席,众将或微醺或大醉,他那平日里近乎微薄的酒量却于今日暴涨,他丝毫醉意也无。 宴会后陆深送他回春阳宫,他也没醉。 他几乎忍不住想问他皇穆的字是什么,但又觉得太耻辱。他告辞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你要去了哪里,是不是去福熙宫。 “殿下今夜好酒量。”茂行喝了口茶,笑得十分揶揄。 “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们去清晖楼坐坐,今夜青龙巡防。”元羡语气低沉。 “现在?”茂行以为只是夜间小酌,以为他今晚因兴奋而无睡意,准备了很多话嘲笑,没想到他要下界去浮图讲。 “嗯,你去不去?或者我自己去也可以。” “我陪你去。”茂行见他面色不豫,不放心他独自下界。 “你怎么了?极乐之后的空虚?我看你和皇穆坐在上面两口子似的。”茂行抬手屏退了侍从,笑着问。 “皇穆和陆深的事,你听说过多少?” 茂行见他一脸凝重,认真想想,“皇穆和陆深。”他开了个头,就觉得没什么说的,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这些年有些宵小之辈编纂出很多故事,什么皇穆不会打仗,军功多是陆深打下来的,什么她与众将暧昧不清。如今你我在这里,她若不上战场,伤是怎么来的?”他说到此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元羡,“忘记给你了,送你一个皇穆!” 元羡一脸疑惑地打开包袱,里面居然是个做成女孩模样的小玩偶,茂行说是皇穆,仔细看看,倒有几分相似,“这是哪里来的?” “我下午同容晞逛悦儿馆,在那里买的,做得有点像吧!店家没摆出来,是我看店里摆着蒋策,随口问了一句,店家鬼鬼祟祟地说有,但是麒麟不让卖,还来砸过一次店,所以都是偷偷地卖,还能给她换衣服呢!” 元羡皱眉看他,看看手中的“皇穆”,“那家店在哪里?明日就叫人封了!” 茂行叹了口气,“这种封不住的,而且做的不是十分像,估计麒麟砸店就是因为之前做得太像。” 元羡看着立在案上的小皇穆,想着不知有多少人买了回家亵玩,不禁怒火中烧,“此事明日既告知武侯,将那家店查封了。” “查封就不必了,让他们不要再卖就是了。不过这真的禁不住,还有一种公开售卖的,穿着铠甲,不能换衣服,一套十几个小人,按战神榜排名做的,那个皇穆是一点都不像。” “各殿主帅都有吗?” “不是的,”茂行摇头,“庄琴、湛可季都没有,估计太老了,没有小孩喜欢,蒋策、林开、陆深、左颜的卖得最好。” 元羡将皇穆拿在手里东看看西看看,突然道:“你和容晞都多大了?去什么悦儿馆?” “店里新进了一个穿铠甲的林开,你妹妹去买林开。”茂行闷闷地说。 “店里有我吗?” “战神榜,这个做了是要卖的,你又不在战神榜,谁买你。他们只是一心挣钱,并非真的不想活了,售卖太子,疯了吧。而且也没人认识你呀!”他拿起案上的小皇穆,比划着在案上走来走去,“你们入宫的时候她真的行动自如?我看她今晚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是真的有伤在身。” “她入宫那日吃了时安。” 茂行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确实是重伤在身。可见传言之荒谬,战事上的事我不知道,可春分雷阵我是知道的,□□如今能引龙过阵者似乎只她一人。至于陆深、左颜出入福熙宫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是她的副帅,出入福熙宫本就正常。我觉得这些皆是恶意中伤。” “他们似乎真的是在一起的。”元羡突然对自己十分失望,他登太子之位时日尚短,东宫的事多交给左右春坊,即便如此,每日要看的文移数目也十分可观。镇魔塔一事,周兆根本是皇穆抓住的。事情这么多,他却坐在这里分析皇穆和陆深有没有在一起。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茂行深感挫败,这种事他居然比元羡知道的晚。 元羡闷声道:“你看不出来吗?” “从哪里看出来的?” “上午你没看见陆深给皇穆穿衣服吗?” “什么时候?”茂行觉得今夜自己十分无知。 “上午殿内冷,皇穆命人送衣服来,衣服拿来陆深接过去就给她穿上了。你那会儿好像出殿了。”元羡想想。 “啊,那个时候,”茂行心里好受了些,并非是他没有注意到,而是他不在现场。“就凭这个?” “一些细节吧,对话,小动作什么的。皇穆好像还不能沾腥荤,陆深敬酒回来说自己盘中的肉少了,问皇穆是不是偷吃了。”元羡越说越委屈。 “还有呢?” “没有了。” “上午皇穆还敲诈尚阳和林鹤鸣呢,难道她对他们两个也有意思?” “那不一样!”元羡又想起皇穆一本正经地诈骗,结果陆深一开口她立刻继续会议。 “皇穆对你挺好的,你不觉得你今夜酒量大得可怕吗?” “我下午喝了醒酒的汤药。” “那汤药什么时候能保你千杯不醉了?我与陆深喝酒的时候说你酒量浅,让他把你的酒换了。陆深说你那个杯子里面涂了化散,倒进去的酒口感和味道不变,但没有度数。皇穆准备的,还特地叮嘱不要别人知道。” “不要别人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元羡丝毫没觉得欣慰。 “皇穆拖着那条废了的腿给你奔波换杯是吗?”茂行忍不住讽刺他。 “她那条腿废了?”元羡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但看着那么严重,以后应该也走不利落吧。平蛟乱至今都多久了。”茂行见他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大惊失色,觉得他今晚十分容易激动。 “那是被姜漾变回原身用龙尾伤到的,她现在这样是因为应龙毒解得慢,伤口不愈合。”元羡讲完又开始心疼,“她的腿没有废,龙毒解了她就好了。” 茂行一脸诧异:“她能和姜漾近身打斗?” “姜漾很厉害?”元羡对这件事的关注点从来都在皇穆身上,对姜漾一无所知。 “姜漾是应龙,应龙懂吗,当然能打了,”他激动地说,见元羡一脸迷茫,想了想:“你还记得冯将军当年斩杀的那条角龙吗?” “记得。”茂行说得是单狐州旧事,角龙作乱,冯潜那时正是青龙殿主帅,恶战了近三个月,才将作乱的角龙斩杀了。当时他还小,被冯潜抱着去看龙尸,那条龙十分大,鳞片就有他小臂长短,站在龙头不见龙尾,血腥气绵延至十几里外。他伸手想摸鳞片,被冯潜制止,说角龙刚死不久,身上还有毒。 他于是后知后觉,难道皇穆“缠斗”的,是如角龙那般大小的应龙? “角龙要修炼一千年,历雷劫方成应龙。”茂行这会儿心情好起来,他和元羡又恢复到他提出问题,他答疑解惑的状态。他拍了拍案上小皇穆的头,感慨道:“想不到你这么厉害!”说着又想起入营前他和元羡说起的那些关于皇穆的传言,她能和应龙对战,斩杀姜漾。可他都传了她些什么?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茂行觉得十分惭愧,元羡则在思考,能够斩杀庞大应龙的皇穆,字是什么。 茂行满心惭愧看向窗外,突然道:“那不是陆深吗?” 元羡如今除了对“皇穆”敏感,对“陆深”二字也敏感极了,听他如此说也向外看去。 正是陆深,正走马观花地闲逛,耳边插了朵大白芍药,元羡与茂行目视着他慢悠悠,慢悠悠地经过楼下。 茂行招手叫来一名侍卫:“跟着陆深,看他去了哪里。” 不多时即传回消息,陆深去了太平坊的不登殿。 两人面面相觑。 “不登殿,是那个不登殿吗?”元羡记得时珣曾和他说,浮图讲有个不登殿,是个极温柔销魂之处,店老板是个蛟女,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他可能就是去听听曲子……”茂行说完才觉得不需要为陆深说话,他欢呼道:“他去了不登殿!那是不登殿啊!他要是和皇穆有什么,皇穆能容忍他这么放肆?” 元羡并没有因为陆深的行为不端而高兴起来,相反,他更不高兴了。 例会之上,酒宴之上,皇穆总是殷殷地讨好陆深。她或者因为被人弃婚悔婚,妄自菲薄,而陆深也因那些事轻视她,慢待她。 他本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如今却又升起无限恼怒,他怎能如此对她。 茂行见元羡眼神有些涣散,知道是有些醉了,问他可要回去,元羡点点头。他并没有醉,只是那些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在心内撞来撞来,却又寻不到出口。他觉得累极了,将案上的皇穆揣在怀里踉跄着起身。秦子钊上前扶他,他摆摆手,说了声“不必”,低声吩咐:“找人在‘不登殿’盯着陆深,看他做了什么,之后去了哪里。” 君子于役 陆深挥手使桌上的作战图自行叠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皇穆,自己低头吃茶酪。 “又有信?她不会爱上天君了吧。”皇穆接过来对着窗外看了看,对陆深道:“不知可否……” 陆深斩钉截铁道:“不可。” 皇穆故作怒容瞪着他,可陆深根本不看她,“那麻烦陆帅叫子冲进来。” 陆深也不抬头,大喊:“左子冲!” 左子冲闻声入内,向皇穆施礼后垂手而立。 “请左副帅来。” 左子冲领命而去,陆深见他走了,挑挑眉毛,看着皇穆:“你准备让左颜进宫送信?” 皇穆一脸小儿无赖:“不然我去?那我要把时安吃起来。” “左颜什么都不知道,天君若是问起什么,他如何回话?” “天君问了什么,他记下来,回来问你,你告诉他,他记下来,再进宫回话。” 陆深放下茶杯,冷冷地看着她,皇穆笑眯眯与他对视,他忍了一会儿终究也笑起来。 “有劳将军。”皇穆双手执信,高举过头,恭敬地呈给陆深。 陆深叹了口气,探身接过来,“是不是追子冲回来?” “不用,过几个月就五殿演练了,我们商议一下名单。”皇穆解了心头大患,心情大好。 “中午太子殿下留我在内殿吃饭。” 皇穆展开一份兵器图,“那么你被收买了吗?” “差不多吧,殿下还约我晚上小酌。”陆深端着小碟子咬了口碧落酥。 皇穆一脸高深莫测地探向前,向陆深招手让他也近前些,声音压得极低:“东宫看上了你。” “可能是要同我商议如何处置你,你先想想,看上什么位置了告诉我说,我晚上帮你和殿下谋求。”陆深对她刚才的话置若罔闻,放下碟子,探头看了眼皇穆手里的图,在自己这边也找出来,翻开细看。 “我想好了,我要当他的副帅,负责作战指挥。”她说着竖起图纸,指着一把弩问:“鹤弩的重量是不是没有变化?之前不是说了让想办法给单弩减重吗?” “重量减轻后射程太短力量也弱,带不动破甲锥、寸金锥,而且弩身的承力也降低了,三十箭左右弩身就会开裂。” 皇穆皱眉,“换了新的箭镞后单弩的重量太重了,连射的话很难端稳。” “寸金锥确实重,目前只能增加□□手的力量训练。你做指挥作战的副帅,我怎么办?” “他都看上你了,你给他当个良娣良媛什么的,别打打杀杀了,受伤了他多心疼呀。” “我要当也当太子妃,看不上良娣良媛。” 皇穆持笔在单弩处画了一个圆,一边向后翻看一边说:“太子妃这个位置已经给了周晴殊,陆二小姐您说晚了。” “那我就更不愿意了,我们本来就不好,在她手下,她会将我虐待致死的。” “不至于,不至于,你比她有力气,骂不过她,可以打她。其实单弩不必射程远,远射程还要靠弓箭。” “一会儿左颜来你和他商议,我几乎没用过弩,经验太少。” “要不要请太子来?或者我们去麒麟殿?”皇穆想起来殿内还有个主政的太子。 陆深轻笑了,“他懂吗?” “不懂就更要带着他了,”皇穆轻拍案几,“扶上马,送一程!收拾东西我们去戎鞍楼。” 陆深见她坐正了身子,知道是要起来,他先一步起身,“你且等等,”说着从腰间的芥子袋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皇穆。 “这是什么?你马上要做太子良娣了,还送东西给我,不敢当不敢当呀!”皇穆笑着接过来,把茶杯、点心碟推开,将锦盒放在案几上,打开,十分愉悦地“呀”了一声。 锦盒内,是一套白荷玉的琴轸,轸项雕成莲花形状,玉质细腻润泽,状如凝脂,光晕柔和,泛着细润珠光,荷香扑面而来。皇穆凑近了闻闻,赞叹道“好香”,爱不释手地摸了摸,看向陆深:“哪里来的?” “素风阁的,卖家是个辅舆商人,说是白民国时候的,我看倒未必,玉或者是白民国的,但白民国哪有如此雕工。” 皇穆毫不真诚地客套:“这如何好意思!” 陆深在她身旁坐了,此时离得近,闻得见她身上的浓重药味,她向他一笑,眼内尽是天真欢喜,他有些难受,转过脸,“你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陆良娣果然阔绰!”皇穆将琴轸在锦盒内放好,“我们去戎鞍楼吧。”说着转首向窗外大叫:“闻悦!” 闻悦应声入内,皇穆抱着锦盒孜孜道:“我要去大营,你让人和宴宴说给我备衣服。” 闻悦出门后皇穆深吸了口气,撑着案几就要起身,陆深道:“过几日陆允圆锁,你去不去?” 皇穆连连摇头,“我不去。” 陆深丝毫不觉意外,“他今年要入军殿参习,他想来麒麟。” 皇穆有点忧愁地看看他,支吾道:“你在这里任副帅,他如何能来。” 陆深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笑道:“他若是我儿子,自然来不了,他只是我的侄子,当然可以来。” 皇穆轻轻点头,“既如此,那便来吧。” “他想从军。” 皇穆看他一眼,“他学识很好,从军可惜了。” 陆深笑:“你这话让人知道,伤透天界众武将的心,谁说从军者皆是学识不好之辈?” “参习可以来麒麟殿,从军的话……”皇穆声音渐低。 陆深笑意更重:“参军的话不能来麒麟?” 皇穆轻叹了口气,“我不愿意他来麒麟,可也不放心他去别的军殿,他如今还小,便是决心从军,也是几年后的事,届时他可能转了心意,况且,”她的手在锦盒划来划去,“那时候麒麟早就是太子府兵了,不会从建极监召兵。”她等了等,见陆深没再说话,便撑着案几准备起身,陆深扶她,“慢一点,你左腿还是要少使力。” “没事没事,我觉得我这几天好多了。” 陆深幽幽道:“你想多了。” 皇穆扶着他的手臂,极为怜爱地拍了拍,“我有些伤感,”她看着陆深:“你这么好,日后进了门,周晴殊一定会欺负你,让你知道何为主母威仪。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心痛。” 元羡入麒麟一月有余,还是第一次在戎鞍楼议事,他不像茂行那么愿意闲逛,麒麟大营他连一半都没转到。 戎鞍楼在西边,与春阳宫颇有段距离,要骑马代步,引路的参将在前面带路,不住称赞元羡好酒量。 元羡笑着与他说些客套话。 戎鞍楼坐西朝东,楼顶样如作战盔甲,由层叠相衬的“如意斗拱”托举而成。楼共九层,每层均有飞檐。远远望去只觉檐牙高啄,勾心斗角,却于峥嵘轩峻之外隐隐有妩媚之态。他骑在马上并不觉得十分大,及至眼前才发现此楼极巍峨,仅楼门两旁的铜麒麟就有两丈高。 左颜早率人等在楼前,元羡下马与众将见礼,一行人登上阶梯,入戎鞍楼。 楼内中空,十二根巨大楠木从一楼贯穿至顶,各楼层间既有楼梯,又有浮石可供上下。 众人登上浮石,左颜向元羡介绍:“殿下,此楼平日用于演练指挥,沙盘推演,一些军事上的例会也在这里召开。” “下午要汇总靖晏司新武械的试用反馈,并研究九月练兵的出战将领。”左颜简单介绍了一下各层功能,和元羡说起下午的议题。 “主帅也参加?” 茂行在身后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哀叹此人心里只有皇穆。 “主帅已在九楼恭候殿下了。”左颜笑道。 元羡点点头,没再说话。 及至九楼,远远便听见说笑声,渐行渐近,听到皇穆笑道:“此次练兵应该你我搭档,军旗上就书’跛聩’二字。” “生而聋是为聩,卑职是长大之后才聋的,旗子上应书‘跛聋’。”一人带着温和笑意道。 “这个主副模式,对阵时四殿定会对我们心生怜悯而不忍下手太重。”皇穆坐在榻上正说得眉飞色舞,看见元羡进来,扶着大榻的扶手起身,向元羡敷衍行礼,她身边的小案上放着一把鹤弩,几支箭镞。屋内或坐或站□□个人,一一向元羡见礼。 “殿下。我们那边坐。”皇穆指了指里间的议事厅,拎起鹤弩蹒跚而行。 元羡与她并肩,她将鹤弩递给他:“殿下,这是靖晏司新配发的鹤弩。” 元羡接过来时单手几乎没拿住,他端起来,心内十分诧异,这把弩长度不过两尺,却极为沉重。他庆幸没脱手,不然一定遭众将耻笑。 “这弩十分重。”皇穆扶着左子冲坐下,对元羡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她对于元羡接弩时的几乎脱手毫不意外。 议事厅的桌子与麒麟大殿例会厅的桌子样式相同,却小的多,例会厅至少能做四五十人,这张桌子,似乎三十人已是极限。 一共备了五把弩,茂行也分到一把,他兴奋地抱在怀里细细端详。 皇穆调整了一下坐姿,对元羡道:“殿下,今日我们主要对靖晏司去年下发的新军械做一个意见汇总,以及商议一下九月份五殿练兵的参将名单。” 元羡点点头,说了声“好。” “去年十月巡防的时候我在西部搞了一个小规模的演兵,当时对战时间短,可是已经有□□手擎不住鹤弩。从东海回来,祥稳司报上来的伤员,几乎多半都伤在小臂与肩背。我以为今年鹤弩的重量会有所调整,上午发现不仅没有变化,破甲锥和寸金锥的重量居然又增加了。这等于鹤弩较去年更重了。”她说着看向左颜:“减轻重量有那么困难?” 左颜解释道:“鹤弩越来越重的一个原因,是北绥铠甲提升了铠甲的防护性,鹤弩之所以叫鹤弩,就是因为它的重量相较其他同等大小的弩要轻,十几年前鹤弩搭配寸金锥几乎能射穿所有非注灵铠,三年前北绥占了触及山,触及山盛产乌金,北绥铠甲的坚固度因此提升,为了依旧能射穿铠甲,靖晏司增加了破甲锥和乌金锥的重量,鹤弩也因之而增重,原本三百丈的射程也因此缩短到二百丈。” 皇穆想想道:“庄眷去年不是说可以将鹤弩改造为重量像以前一样而穿透性不变吗?” “减轻的重量要用□□的弹性和功弦的韧度来弥补,乌木不够。” 皇穆撑着下颌想了想,无奈道:“那只能提高祥稳司鹤弩手的力量了。” “目前的解决办法是更换弓弦,乌金弦与平弦相缠,弩臂前端中空,这样大概可以减轻十分之一的重量,虽然少,但聊胜于无。”左颜从身后侍从手里接过一把换弦后的鹤弩,递与皇穆。 皇穆接过来,两把弩换着拿了拿,“是轻了些,但还是重。”她摇摇头,嗤笑一声,“与其在这里纠结,倒不如出兵,将触及山或者夺回或者毁掉。”她转脸看向左颜:“依旧上报鹤弩过重,将我们的解决办法也写上去。” 后面几十件武器过得快极了,皇穆再没什么意见。元羡假装老成,每样拿过来只是看看,茂行则件件仔细端详,他面前桌上渐渐堆起一座小小的武器山,而他还在爱不释手的细看一把短戟。元羡向前翻看,短戟写在呈文第七页,呈文总共十七页。 “殿下可有什么意见?”皇穆合上呈文,看向元羡。 “我没有打过仗,弓马皆生疏,对武器知之甚少。”元羡笑起来。 “殿下客气了,冯帅对于武器颇有研究,现在还在用的龙鞍就是当初冯帅改进的。”皇穆说的是元羡的舅舅,青龙上任主帅,冯潜。 说话间议事厅外有人叩门,內侍入内通报,是陆深到了。 陆深入殿后向元羡行礼,坐了皇穆右首。 “刚好,才说完武器。”皇穆笑。 “鹤弩有解决办法?” “更改弓弦,弩臂前段中空。”皇穆示意他们把改后的鹤弩递给陆深。 陆深拿在手里掂了掂,“好像是轻了些。” 左颜看他将弩翻过来看弩机,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我?”陆深看向左颜,“没有,我几乎不用弩,而且这个重量,我觉得还好。”陆深将弩递回去。 “不能用你衡量。”左颜笑,看向皇穆,“主帅,金鍪部和燧鉴部的人是否可以先行告退?” “可以。”皇穆点头,“我们休息一会儿。”她笑着冲众人摆摆手,“你们出去转转,你们在这里,我很拘谨。”众将于是笑着离席。 众人散去后屋内除了内侍,就剩下元羡、皇穆和一心一意摩挲武器的茂行,他这会儿又拿起一张弓,不多时,因屋内的安静而抬首四顾,就见元羡不住暗示让他出去。他本想罔顾,就赖着不走,后来不知是因畏惧储君还是怜悯储君,终究是放下那张弓,一步三摇地起身出门了。 有侍女在门口一闪而过,皇穆看见了,向厅内几名侍从挥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那侍女是福熙宫的,她知道定是送药来,于是假装同元羡有什么机密事的屏退众人。她有些撑不住了,端鹤弩那几次将她有限的气力耗费殆尽,却又不愿众人知道她现在连拿鹤弩都费劲,撑到如今,已是力竭。她知道元羡还在,也知道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但身后的疼密密麻麻,蜇得她不想说话。她后悔让众人出去,尽力熬下去或者还能再撑一会儿,此刻松懈下来,便觉得再提不起力气和精神了。 “殿下,”她看向元羡,“劳烦殿下,给臣杯水。” 元羡见她屏退了侍从,以为有什么事,此时听她声音喑哑,忙起身倒了杯水,“有点烫,你稍等等。”元羡施法降下水温,又画蛇添足地吹了吹,才递给皇穆。 皇穆接过来,说了句什么,慢慢喝起来。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元羡模模糊糊听得似乎是“有劳殿下,臣僭越了。” 元羡毫不意外地又升起了,对于皇穆无处不在的心疼,他低头怜爱地看她,见她鬓角处有汗滑落至脸颊,鬼使神差的,他伸手将那滴汗擦掉了。 正在小口喝水的皇穆停下来,抬首看他,元羡只觉得脑内阵阵轰鸣,他还沉浸在他居然就伸手摸了她的震惊,以及指尖刚刚摸到的,那细腻温润的触感中。 皇穆面上不见惊诧,不见愤怒,她像什么都没发生,或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他。那双眼里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元羡强迫自己与她对视,想找出些情绪,一无所获,她看了他一会儿便继续低头喝水。他于是想,若是俯身亲她一下,她会不会也没反应。 他胡乱想着,皇穆已将杯中水喝尽了,微笑道:“殿下,恕臣僭越,烦请殿下召陆深进来。” 元羡木木地点头,向门口走去,几步路走得几如腾云,他心内升腾起近乎蓬勃的怒火,可又不知道,这怒火因何而起,只觉得脸上特别热。他擦掉她那滴汗的拇指不住的和食指揉搓,那滴汗似乎还在,被他揉进了肌肤,揉进了血肉。 他猛地推开门,门边内侍正在出神,吓得向后退一步,忙又垂手站好。他开门的声音太大,厅堂中正在说笑的麒麟众将不由皆看过来。 陆深与左颜对看一眼,上前几步,却听见皇穆在里屋叫“仲瑜”。 声音不似刚才那般涩涩的,却也听得出委顿。 元羡立时起了一走了之的心,可终究克制住了。陆深经过时向他微微颔首,他点点头,侧过身让他,挣扎出一个笑,装作没事地走向正醉心沙盘的茂行。 茂行正拿着一根小藤杖指挥十几条长不过三五寸的小龙追赶一队小骑兵。又是喷火又是喷水,骑兵和马匹没一会儿就被折磨成一堆沙土。小龙无聊的在沙土上盘旋,龙吟阵阵。 茂行立起藤杖笑得一脸灿烂,转脸看见元羡阴沉着脸,吓了一跳。 “这都是沙土化成的,好逼真的沙盘!”他说着伸手捞起一条小龙,小龙被他罩在手中十分惊慌,盘旋着撞来撞去。茂行柔声安抚:“别怕别怕,让他见见你!”可小龙还没被他送至元羡眼前,就在手中化成了一滩沙土,茂行双手捧着沙土一脸惊恐。 “世子,”左颜快步上前,他左手抚在沙盘一侧的思南上,从左顺时针转了一下,眼前的沙盘陡然而大,茂行手里那摊土又汇聚成龙。“沙盘有结界,越出结界即会化成沙土。” 茂行一脸失落:“所以带不走是吗?” 左颜笑,“带得走,用驻术液即可。”说着吩咐人去取。 茂行大喜过望,继而贪得无厌地问:“就这么大吗?还能再大一点吗?” “还能大,世子把这一条放回去,重新汇成一条大一些的,最大可有三尺。” “那还是他吗?”茂行看着手里的小龙。 “不是了,本身都是沙土化成的,每次生成的都不一样。” “那就不用了,它就很好。带走后就一直这个形态吗?” “对,”左颜接过內侍送过来的霁青瓷瓶,倒出了一粒朱色的药丸,放在茂行托着小龙的右手上。“每三个月用驻术液浸一下,若不精神了就拿回来在沙盘里养几个时辰,主帅从沙盘里带走了的几只,如今已有十几年了。光咒或者火咒都可以,请世子将这丸药化成水。” 茂行顺从地起了一个光咒,掌心升起粼粼微光,白色药丸瞬间化水,水汽蒸腾渐成球状,小龙被拢在其中。雾气渐浓,小龙抖抖胡须打了个喷嚏,水汽渐散,本来陶土色的小龙变成一条小小白龙,周身鳞甲光华熠熠。 本来的沙土小龙茂行就已经爱不释手,如今这条小龙几可乱真,他不由笑得更加开心。 元羡冷眼看他满脸傻气,颇为嫌弃。偏偏他还不觉得,一脸炫耀地把小龙托给元羡看。 “主帅也喜欢龙?”他想起左颜刚才的话。 “主帅那是几只小麒麟。” “主帅的麒麟也出自这里?” “正是。”左颜听明白元羡的意思,将瓶子递给侍从。茂行却不放心,“给我给我,我自己收着。”说着接过来揣在怀里。 左颜抬手掠过沙盘,沙盘即刻化作一个收起的卷轴,他将卷轴展至宽约两尺,手书“俊疾山”三个字,看向元羡:“殿下想看多大的?” “主帅那几只多大?” “有四寸的,有五寸的。”左颜略一思索,写下“麒麟三只五寸。麒麟三只四寸。”合上卷轴重新放回卷云案上,沙盘即刻重现,三大三小六只麒麟围在一杆挂着“麒麟”大纛周围。 元羡走上前,托起一只小的,看它在手心打转,尾巴摇摆个不停。 有内侍近前,对左颜道:“副帅,主帅请您过去。” 左颜吩咐人再取一瓶驻术液,说了声“知道了。”向元羡拱手,“殿下……” 元羡未等他说完,就笑道:“你去吧。” “给我一粒。”元羡伸手向茂行道。 “他们给你取去了,你等一会儿。”茂行伸手指引着小龙绕着他的手指转圈,没空理他。 “如今我主政麒麟,你信不信我命人把你的龙丢回去。”元羡威胁道。 茂行嗤笑一声,“就你还主政麒麟,今天那些军械你得有一半不认识吧?认识的也不是十分会用吧,人家主帅现在在屋里呢,你此刻说了不算。” 说话间另一瓶驻术液取来了,元羡倒出一粒,也起了个光咒,水汽散尽后他发现手里是只金麒麟,在他手里摆头摆尾地转了几圈,可能是觉得地方小,居然腾起一片小小的云。 元羡惊奇不已,心中升起无限怜爱。 “它为什么有云?!”茂行立时妒忌起来,低头看向小龙,质问道:“你的云呢!” “龙本身就会飞,要什么云。”元羡见小麒麟自己能飞,抖抖手上的水汽,负手冷冷道。 “你刚才怎么了?脸上那么难看。”茂行见他脸色不像刚才那么阴沉,低声问道。 元羡正待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却见陆深步出议事厅。 “殿下,主帅,请示殿下,会议可以继续吗?” “主帅休息好了?”元羡笑着问。 陆深躬身称是。 “那继续吧。“元羡说着向议事厅走去,小麒麟腾云跟在身后。 皇穆似乎没动,还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个药碗。脸色较刚才更惨白了些。她看见元羡,没再尝试起身,只是仰头冲他笑笑,叫了声“殿下。” 元羡虽然见她这副形容就知道她必不会起身,但又担心万一,赶忙上前几步:“主帅不必起身。”说话间小麒麟已奔至身旁,皇穆不由笑了,伸手过去,那小麒麟刚从沙盘上的术法区出来,行动间还有些僵硬,元羡那几步走得急,它跟得颇为费力。它停在已经坐下的元羡身边,喘息着看见皇穆伸过来的手,在云上踢踏了几步,迈步跨了上去。 皇穆怜爱地看着掌中麒麟,伸手逗了逗,良久没说话。她把麒麟放在桌上,大概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或者元羡刚才走得急,它生气了,小麒麟追着皇穆收回的手不放,脑袋不停地蹭她的手背。皇穆摸摸它,之后两只手拢着它推向元羡:“这是你真正的主人。” 她向陆深看了一眼,陆深会意,探身看向符彻,符彻翻开面前的呈文,简单介绍了一下九月份五殿的练兵地点,参练级别。 “今年殿前战,是轮到白虎了吧?”皇穆听他介绍完问道。 “回主帅,正是白虎。”符彻立刻道。 皇穆低头看着眼前的呈文,上面写着时间,地点,参将级别。她半晌没有说话,殿内众人也静默着,元羡手边那只小麒麟自己绕着尾巴玩了一会儿,偎着元羡的茶杯睡着了。嘴边的胡须随着吸气呼气一摆一摆。 “符指挥使,”皇穆看了眼元羡手边的麒麟,抬头道,“殿下刚入麒麟不久,今日要讨论的参将人员,殿下可能有些陌生。这样,崇宁院按照今年要求练兵参将的级别列一份单子来,将麒麟殿所有符合要求的都列出来,写明军功,隶属,所用兵器,善战类别。需要几天?”她说着看向符彻。 符彻显然没想到皇穆突然要这样一份几乎庞大的名单,他愣了一下,低头想了想,:十天。” 皇穆笑着摇头,“十天不够了,给你二十天,今日回去先通知四军,让他们立即着手收录各军名单,七日内上报,你们整理一下。司执院也统计一下。”皇穆看向绍崇。 绍崇点头称是。 “主帅,旧例是练兵前出战过的军将就不参与练兵了,名单中要不要列进来?”陆深问。 “要,依旧援旧历,参与平蛟乱者不参加此次练兵,但名单上要有,另行标注一下就好。不算今日,”她心里算了算,“下月初二,还是今天这些人,还在这里,我们把名单定下来。”她说着看向元羡:“殿下觉得可好?” “很好。”元羡知道这完全是在迁就他,她布置如此浩大工程,是为了让他尽快熟悉麒麟众将。他想说几句堂皇的客套话,可脱口而出的,也只是“很好”。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皇穆说着换了一边靠向身后,元羡发现她身后多了几个靠垫,想是他出去的时候,陆深拿给她的。 众人等元羡和皇穆先走,皇穆看了元羡一眼,元羡笑着说:“众位先走吧,我和主帅还有些事。” 众将于是起身,向二人行过礼后鱼贯而出。 皇穆看众将出门,议事厅只剩下她和元羡。 “殿下有什么吩咐?” 元羡盼着她不理自己,至少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别像是他那一下在她心里丝毫波澜也无。 可就是什么都没有。 他动不动手轻薄她那一下,之后的会议都会这般进行,她对自己的态度也依旧会这样,不卑不亢,恭敬有礼,时时刻刻为他着想,时时刻刻为麒麟与他铺路搭桥,几乎是手把手的演示给他看,麒麟主帅要这样做。 “没有别的事,我看主帅乏力了。”他让众将先走确实有这层考虑,但这不过是他诸多诉求和渴望中,最小的那部分。 “多谢殿下。”皇穆笑起来。 “我替主帅叫内侍进来吧。”元羡边说边起身。 身后毫无意外的,皇穆说“有劳殿下。” 皇穆一步都不愿再走,不想再走,却又不愿在众人面前被背着离开。左子冲与增茂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她起身。 她坐得太久,站定后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缓了缓才清明了些,她冲元羡笑笑,“殿下,臣先告退了。” 元羡想送她到楼下,但知道他在,她还要撑着敷衍自己。 他坐下来看着那只小麒麟睡醒了正在桌上跑来跑去,略等了等,才带着麒麟和众人一起下楼,出门时却看见陆深和赫詹不知在说什么。他以为陆深一定跟着皇穆走了。却没想到他没走。 他居然没送她回去。 她都那个样子了,他居然没送她回去。 瞻望弗及 “这是浮图夫人写给你的信。”陆深将信递给皇穆,坐下来吃点心。 “给我的?”皇穆拿着信封看了看,“给我的为什么打开了?” “因为我看了。” 皇穆打开,洋洋洒洒几页纸,列的全是面脂口脂胭脂香粉。 “这是?” “她要的东西。”陆深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前段时间不是刚刚要过吗?”皇穆将信折好放回去。 “她之前没说名字,只说要些面脂口脂,我让人买了些送去。大概不合心意,所以干脆列了张单子给我。” “这上面列的都是禁中之物,你和她推荐的?”皇穆把单子又翻出来,细细看着,脸上带了促狭笑意。 “她以前用的或许就是这些,辅舆使臣入朝的时候会赏赐些这类东西,看来叶清予是都给了她。” “那还真是受宠,这里面有几样东西,寻常命妇都不一定能用。”皇穆将单子折好。“字是她写的?颇有些笔法。” “应该是吧,她那院子里除了她就是些草木人偶,他们不会给她写这些东西,但也说不准,没准她会什么奇巧法术,能令人偶执笔。”他说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兰台近日或者谏我。” “这个‘兰台’,是指其中一位司谏,还是兰台精诚团结,集体谏你?” “我没有重要到要兰台集体谏我,应该有一位或者几位。” 皇穆掩饰着脸上的愉悦,装出痛心疾首:“主君伤病在身不能主政,你身为副帅,却在此时怙恶不悛,你做了什么?” 陆深轻快道:“卑职最近去不登殿去得比较勤。” “主君伤病在身不能主政,殿内军政繁芜,你身为副帅不身体力行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还有时间去不登殿!” “可是卑职很委屈!” “你去不登殿被人看见,被风宪谏,有什么好委屈的?你去这种地方居然还能被人看见,麒麟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居然还委屈。”皇穆颇为嫌弃地看着他。 “我要是真的去,真的被人看见了,他们谏我,我也认了。但是我是因为被太子殿下的东宫卫跟随,而不得不去了不登殿,不得不在里面喝喝酒,听听曲,拉拉少女们肤如凝脂之柔荑。” 皇穆一脸疑惑:“东宫卫为什么跟着你,为什么东宫卫跟着你,你就要去不登殿?” “我不去不登殿,带着东宫卫去找浮图夫人是吗?” “哦,原来是这样,那东宫卫为什么跟着你?你最近不是和太子打得火热吗?我听说你不是和他吃午饭就是和他吃晚饭。也劝劝你家主君,不要偏爱的太明显,也和左颜吃几顿。” “听说?你听谁说的?”陆深故意冷了神色,沉声问。 “你啊,感觉你这几天每天都要和他吃至少一顿饭。”皇穆头也没抬。 陆深十分忧愁地叹了口气:“他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但是又不说,席间很是尴尬,我已将麒麟编制介绍了一遍又一遍。” “他可能知道你想要做他的良娣,想要和你表白,却又有些害羞。” “我要做也做太子妃。”陆深坐得腰疼,起来走了走。 “上次已经说过了,太子妃已经定了周晴殊,你没有机会了。”皇穆丢下奏疏,语重心长地好言相劝。 “太子殿下与你无冤无仇,你好狠的心肠,下如此重手,竟然要将周晴殊送予太子做正妃。”陆深边活动手臂,边摇头感慨。 “无冤无仇?他夺我麒麟,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皇穆一字一顿阴沉道道,她装完阴沉又想起别的事,“我的宅子你建的怎么样了?再不把狸力还回去,费舒奎真的要带兵去柜山了。” “快了吧,你那个园子图纸那么复杂,总共才六十只狸力,不要着急呀。”陆深最近根本忘了这件事,听她问起来,心虚道。 “麒麟大营,当时也不过就用了四十几只,六十只狸力,给你快有三个月了,你不是把拿去作别的了吧?”皇穆见他吞吞吐吐,心中升起了怀疑,语气严厉道。 “你敢说给了我三个月?连两个月都不到!”陆深见她信口雌黄,厉声反问。 皇穆低垂下眉眼,哀哀道:“随着我的权势的日渐式微……” “主将失权,不操其势,亦如鱼龙脱于江湖。”陆深见她这套说辞日渐娴熟不禁失笑,坐下喝了口茶接着道,“而且,你不是日渐式微,‘日渐’还有个过程,你是马上就彻底没有了。” 皇穆挺了挺身子欲与他争辩,却抻到身后伤口,面上立时皱作一团。 “你慢一点!”陆深上前将她身后的靠垫拿起来拍拍抖抖,一个一个堆放好,又把自己那边的拿过来两个,放在她左右手肘处。 皇穆缓缓靠回去,面色渐豫,“对了,书房左边柜子的乾坤盒里有个袋子,你帮我拿过来。” 陆深出去不多时拎着一个绣着竹子的碧绿色乾坤袋回来,“是这个吗?好重。”他没递给皇穆,将她面前桌上的东西推了推,放在她面前。 “可见副帅最近疏于弓马操练,如此一个小小袋子,居然说重。” “打开吗?” “打开打开!”她谨慎地向后挪挪,缓缓依靠着背垫,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陆深打开袋子,璀璨流光霎时而出,他没防备,被光芒刺得眯了眯眼。 皇穆早有准备,于他打开袋子的瞬间捂住了双眼,此时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向陆深,笑得鬼头鬼脑。 “螺珠?”陆深适应了一会儿,拿起一个细细端详。 “螺珠。”皇穆适应了屋内光线的变化,点头道。 “你从北海偷的?” “北海哪有如此大的,就算有,水君应该把藏得很严密,轻易得不到。”皇穆拿起一颗,对着窗外看。 “哦,对,这东西东海也有,你去东海偷的?” 皇穆眯起眼睛冲他嘿嘿一笑:“我卖了个官!” “谁这么大手笔?”陆深也笑了,系上袋子,坐回座位,他思忖了一下,“最近没有什么空缺啊,你准备免掉左颜让谁上位?” “要免也是免你,麒麟没有我也不能没有左颜。你没发现金匮阁多了一个修撰?” 陆深想了想,昨天似乎在靖晏司批复回来的奏疏中看到过这个人事任命,“增修撰一名,廖卿阳?” “对对对,廖卿阳。”皇穆点头。 陆深痛心疾首:“这是谁家的公子?几百枚螺珠买个修撰,他找我啊!” “这不是个公子,这是个小姐。”皇穆解释道。 “哦,是吗,麒麟终于要有女史了。” “你知道廖宁琅吗?” “知道,林开的……”他顿了顿,看向皇穆:“廖卿阳就是廖宁琅?” 皇穆眉开眼笑:“正是正是,前段时间林开找我要花朝监玉簪花神位,我说廖宁琅不是草木司的,此位不可谋,但我又很觊觎这袋珠子,就把修撰位给了他。” “名字是他改的?”陆深问。 “我改的。本来想让她当个尚宫,后来觉得麒麟无六尚,突然增一个尚宫,又是她,难免引人议论,她离开太乐丞本就是避人口舌,索性假装把名字录入错了,也不标明是女史,军将部直接去太乐丞提的档。此事办得机密,所以别部暂时还不知道金匮阁多了一个女修撰。不过此事瞒不住的。” “林开下一步预备如何?娶她?”陆深想了想,觉得放在金匮阁也算合适。 “他没说,我也没问,但是他说这件事承蒙我费心,还有一袋珠子要给我!”皇穆目光炯炯有神。 “这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陆深从袋子里捻起一颗珠子左右看看,一脸不以为然。 皇穆对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拖着声音懒洋洋说了句:“众生皆苦啦。”喝了口茶接着看奏疏。 “符彻那边差不多了,他问你练兵的会要不要提前?以及名单有没有要修改的。”陆深从堆叠奏疏中找出练兵名单,递给皇穆。 “这么快?”皇穆吃了一惊,“看来副帅虽然游手好闲,众将却是宵衣旰食。”她接过来,打开细细地看,“不用提前,你将你要提拔的人在名单里勾画出来。”她想了想,提笔勾画道:“何然、魏念、喻先,江庄也参加九月演武。” 陆深断然道:“此四人不可。” 皇穆笑,“麒麟都快没有了,”她说完又觉不妥,“麒麟都快易主了,将他们提拔了送去别部吧。” “何然等人到如今都不穿麒麟军服,麒麟有或没有他们并不放在心上。他们既不听令于你,不能提拔。” “他们是把麒麟放在心上的,也并没有不听令于我,他们就是不穿麒麟军服罢了。我毕竟算作叶家的人,这样提拔一下,也显得我十分有良心。”她喝了口茶,“六月提拔一批,改做府兵后,转一些去朱雀,转一些去靖晏司,”她停下来想想,“或者也可以转一些去青龙殿。” 陆深抬眼看她,“我一直未曾问你,麒麟转太子府军一事,你确定吗?” 皇穆喝了口茶,托腮想想,“太子去岁受封至今未有建府军之旨意。当年崇荣先入青龙参习军务,半年后立白泽殿。这些年麒麟虽然名义上是五殿之一,但它本质上除了多出几千水军,多了些军士外,与当年的白泽殿没什么区别,将水军及四军分出去,便是府军。当年天君想分兵白泽殿,不过是因为太子之位疑而不决,如今国本已定,府军一事便应纳入日程,另立一殿也可,将麒麟该做府军也可。如今他入麒麟参习军务半年,半年后军务也熟悉了,人事也熟悉了。他二月入殿,半年期满正是八月,九月麒麟参加完演武,将有军功者,善战者分与四殿,刚刚好改做府军。” 陆深半晌没说话,皇穆则又低头看起文移,他身子后仰靠在靠垫上,颇迟疑地说:“太子似乎对你有意。” “我知道。”皇穆笑:“怎么了?放心,我不和你争良娣位。” “看出来的人不少。”陆深笑。 “福熙宫人尽皆知,周晴殊她们最近经常拿这事玩笑。” “他似乎误会我和你了,这几天话里话外让我洁身自好,用情专一。”陆深想了想,终究是把太子这几天缠着他喝茶、喝酒、手谈、吃饭时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想要表达的内容说了。 皇穆歪着头想了想,皱眉道:“这不好,对你不好。” “对我不好,对你就好?”陆深斜她一眼。 皇穆觉得此事恐怕并非只有元羡如此以为,笑着问:“外界如何说你我?” “外界没有关于你我的单独传言,我同左颜、赫詹同时是你的外宠。”陆深说完也笑了。 皇穆转首看向窗外,春日晴好,院内几株梨花正盛,浮光霭霭,花浓处,蜂蝶纷纷,时有花瓣逐风飘落,婀娜回转,飞雪一般,她喟然长叹:“我去年做了很好的梅花香,配大雪最好了。”她拿起案几上一个澄黄佛手,努力嗅了嗅,又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我觉得你们不算外宠,算面首。而且如此说,赫詹的官也太小了。”她转过脸颇认真道。 “你上奏,请旨君上再加一个副帅位。”陆深一本正经道。 “其实可以,我如今伤重,军内事顾此失彼,正可以请旨。你没和太子解释?” “他话说的含糊,我也不好解释。”陆深说着又想到一事,“他问起你的字是什么。” 皇穆对元羡的执著深感佩服,“你怎么说?酒宴那天他问我,我说我没有字。” 陆深怔了怔,皱眉道:“我说你字德音。” “无妨,这是我的过错,本来告诉他也就得了,”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德音’,”说着笑起来:“没人这样叫过我。”她见陆深有点懊恼,笑道:“我告诉过你没有,上元那日夺我面具的那个登徒子便是太子殿下。” 陆深一脸困惑:“上元那日夺面具?” “这事你不知道?你真是枉担了我的面首啊。上元那天我去看望浮图夫人,回来路上遇到了太子,他施咒掀了我的面具。”皇穆想想那天的事,深感元羡无聊。 陆深却越听越怒,“融修是干什么的?他在身边还能让人掀了你的面具。” “上元夜,浮图讲有多乱你也知道,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施咒,而且他把气韵收敛得很好,此事你不要再追究了,融修自责了很久。” “他废物!一个风咒都拦不住,万一有人行刺呢?那天跟着的都是谁?”陆深越说声音越高,气得坐不住,起身踱步。 皇穆看他困兽一样转来转去,哀哀道:“我想起来,为什么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了。” “此事我定要追究。”他按捺着怒火坐下,蹙着眉头道。 皇穆见话说僵了,没再说话,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甜白釉茶杯。 陆深见她低头不语,平复怒火尽量柔声道,“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上元那会儿……”他看着她,顿了顿,恨恨道:“还敢如此松懈!”他本是极力控制,可说到后来声音还是又扬起来。 皇穆实在是没想到他能气成这样,事情过去了,她不想追究。如今见拦不住,哀求道:“那你申斥申斥就好,不要罚他别的。” 陆深低头将奏疏一件件堆叠起来,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她,见她竖起盘坐的腿,抱膝有些怔怔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我在想,此事发生在别殿,其他主帅会怎么处理。” “护卫主帅不周,青龙,朱雀可能杖四十,白虎或者二十或者八十,玄武可能算了吧。” 皇穆点点头,再没说话。 “此事我只找他们问问情况,不会追究。”陆深见她不说话,过了一会终究妥协。“太子那里,你准备怎么办?” “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就好了。”皇穆放下膝盖坐好,还是没精打采的。 “万一东宫是个长情的人呢?” 皇穆懒懒一笑,“他们对我,无非猎奇猎艳。我长成这样,又是一殿主帅,初初相识,必然会有些兴趣。东宫这份喜欢,和别人没有不同,皆是叶公好龙。反倒是你,左颜,赫詹,看看怎么摆脱面首这个名声。我觉得子冲、融修、茂增也容貌俊秀,没有我和他们的传言吗?”皇穆对于陆深几人如何从麒麟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她传说中的面首一事十分好奇。 “大概是我们三个比他们更好看吧。他们算千里挑一,我们算万里挑一。”陆深认真想想,厚颜无耻道。 皇穆感慨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你下一步要不还搬回鹿鸣堂?我看你如今也躲不了清闲了,你在鹿鸣堂,至少免了奔波之苦。”陆深见她脸色又差起来,蔫蔫的,知道是累了。 “当初没想到太子这么好交道,也没想到此事还有缓冲的时间,以为他来就是接手。你今晚还和他吃饭吗?”皇穆看向他。 “不知殿下还会不会找我。” “他找你的话你就问问他,就说我如今稍好了一些,想每日下午去殿中处理些军务。” “好。”陆深点头,“我也将你我之事与他解释清楚。”他略想想,就觉十分尴尬。 皇穆一脸好奇:“你怎么和他说?” “我同主帅自幼相识,情同兄妹。”陆深说完随即摇头,“他才是你哥哥,兄妹这个说法不合适。” “同袍之情,兄弟之情。我自幼粗枝大叶性格豪放,你从来不将我看作女孩儿,你我之间,不过是兄弟情。”皇穆越说越笑,手肘撑在桌上忍不住抖起来。“兄弟情……这真是……”她大笑不已,却见陆深冷着脸斜眼看她,“你不觉得好玩?” 陆深一脸嫌弃,“我实在不愿意同你做兄弟。” 雪泥鸿爪 元羡不时想去皇穆那厢转转,看看能不能闲聊几句。 她命人将长廊一分为二,镜向复制了一座鹿鸣堂,更名春阳堂。元羡在东,她在西。可由长廊通向他二人官署,两堂之间亦有通道。 陆深昨日同他说了皇穆想搬回来,之后又说起他哥哥陆泽以前是崇荣太子的伴读,幼时与皇穆同在鹿鸣堂读书,麒麟立殿之时陆泽向皇穆推荐了陆深。十几年来不过是同袍之情,不敢僭越视皇穆如妹妹,但也确实情同家人。皇穆恋旧,对故人故交十分珍惜,他有时因过于熟悉而恣意忘形,今后定当自饬。 元羡这几日纠缠住陆深,无力之感日深。 他暗示陆深不要太过留连章台走马等事,他不辩驳不解释,立时起身告罪。他暗示陆深勿要辜负皇穆,他也不辩驳解释,只堂皇地说感天君,太子,主帅知遇之恩,定当竭心尽力,报本反始。他不好直问他与皇穆究竟什么关系,旁敲侧击陆深是否定亲。陆深连犹豫都没有,就说尚未。他的身份足够为陆深介绍亲事,但他对于淳熙待字女孩的了解实在太少,而且由他开口,一来丢人,二来,陆深一句父母之命就推掉了,所以他犹豫再三,没好意思给他做媒。他也曾起念请宁懿公主为陆深做媒,他要是愿意,甚至可以把容晞给他。 可这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没想到中午还和自己全是套话,始终绕圈子的陆深,晚上突然将自己与皇穆的关系解释的清白分明。他知道他下午去了皇穆那里,傍晚时分才出来,这份不痛快,让他几乎想要給他点脸色看,但他勉强压抑住了。这份勉强,让他十分庆幸。 他这几天的意思,陆深显然是明白的,下午找皇穆商量了一下。晚上这番话,与其说是陆深对自己说,不如说是皇穆让陆深如此说。 他最近将皇穆的事渐渐打探清楚,她不住宫中的福熙宫许久了,近些年除了靖晏司例会,几个大节的宫宴,她概不入宫。她与天君的疏离,人尽皆知。如今的朝臣们,宫人们,都不太记得,不太知道她幼年时如何备受宠爱。 他们幼时其实见过几面。 冯奥野身体不好,常年在单狐州静养,他很早便封王去单狐州陪伴。那时崇荣已被立为太子,所以他早封王早去属地这件事,没人觉得惋惜。冯奥野身体不错时会带着元羡回宫住些时日。他在天君太后处与她见过几次。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紫宸殿的暖阁里。 他向天君行过礼,脑子里还复习着预备着背給天君听的文章,就听见殿外一片嘈杂,有妇人气急败坏地高声道,“公主!公主慢些!石阶上滑!” 他正疑惑是哪位公主敢在紫宸殿外如此放肆,就听殿外侍卫宫女一叠声的“参见公主”中,夹杂着女童娇声娇气的“免礼免礼免礼免礼免礼。” 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在殿外众声渐渐归于安寂后,门口传来微微喘息声。 可许久却不见人进来,他看向天君,他正一脸温和笑意地望着门口。 等不多时,暖阁帘动,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探头进来。 真正的粉雕玉琢。 面色莹白如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笑眼盈盈,扒着门冲天君笑,娇滴滴叫了声“爹爹。” “站在门口做什么?外面冷,还不快进来?”天君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 女孩也不害怕,将帘子略掀开了些,钻了进来。她穿了件大红色凤羽裘,辅一入门,只觉光华灿烂,双耳上的红色耳环摇晃不止,手里提着个小兔子花灯。 她看看冯奥野,看看元羡,略羞涩地咬着下唇笑着看向天君。 “见过你天妃娘娘,怡王哥哥。”天君对她道。 女孩抬起头笑着看向冯奥野和元羡,福下身子道,“见过天妃娘娘,见过怡王。”声音娇缠,甜腻极了。 元羡向她回礼。 “这是宝璐?大孩子了!”冯奥野笑着揽过她,将她额前跑乱了的刘海理了理。 “娘娘,你真好看。”皇穆被淑妃揽在怀里,看着她,近乎感叹地说。 “你才是真的好看。”冯奥野笑起来,爱不释手地摸摸她的脸,“热不热?把这斗篷脱了吧?”她问。 皇穆乖巧地点点头,“有劳娘娘。”抬起下颌,冯奥野解开她的斗篷,早有内侍上前接了来。她脖子上带着个华丽繁复的璎珞,累累珠玉中有只玉质小鹿尤其可爱,金枝做成的鹿角上镶着几个翠玉珠子。 “几岁了?” “宝璐六岁了。”皇穆说话间向冯奥野怀里靠了靠,“娘娘好香啊!”她靠着她撒娇,耳环不住摇晃,元羡于是发现,她耳上耳环是个小白兔在捣药,兔子头上顶了颗红玉石。 她浑身上下装饰的烨烨生辉,他却想起一句与她完全相反的“璞金浑玉”。 “这是绕云香,你若喜欢,我让人送你些。去见过天君吧。”冯奥野想起皇穆进殿之后还未向天君行礼,放开她,笑着说。 皇穆手里还提着那个小兔子灯,她上前几步,抿着嘴看向天君,也不行礼。两人对视片刻,天君撑不住先笑了。 皇穆雀跃着奔过去,“爹爹!”她一边叫一边把兔子灯放在天君面前的书案上,攀着天君的膝盖向上爬。 天君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你又在宫里跑?” “爹爹,这是我新做的小兔子!我亲手做的!我们今晚带它去看花灯吧!”皇穆对天君的问题置若罔闻,自顾自展示小兔子灯。 “我问你是不是又在宫里跑,你让我看兔子灯。”天君接过花灯,左右看了看,“你这只兔子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呀。”说着笑意更盛:“眼睛也贴歪了,一只斜眼兔。”他边说边把右眼眼角向上推,斜着眼睛看皇穆。 皇穆大笑,搂着天君的脖子,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不行,你现在想法是越来越多。”天君摇摇头。 皇穆见他不允,搂着他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娇。 “你先去把今天的窗课写了,我有事要同你哥哥商议。”天君伸手探向书案上的果盘,取了一支蝴蝶状琉璃糖,递给皇穆道。 元羡以为皇穆必要拒绝,没想到她顺从地跳下来,经过他和母亲时,乖巧地行了一个礼。 天君看着她去了里屋,转眼看向元羡。 “过来,让朕看看。”他冲元羡招手,笑着说。 元羡惴惴地上前几步。 “你长高了很多。”天君摸摸他的头,“最近在学什么?” 他那日讽诵了一篇文章,同天君说了很多话,天君叮嘱他要照顾母妃,对属地之民要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使民自化,使民自治。弓马、术法上不必急于求成,循序渐进即可。 他在桌上找了本奏疏,坐在母亲身边,命他诵读,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停顿下来,天君便告诉他怎么读,什么意思。读完后问他是否明白,应如何处置。 他的语气始终亲和,但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元羡,知道他并不把他当做小孩子,他认真对待他的意见。 他读完后抬起头,母亲同天君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心里和煦极了,想到了前几天刚学到的“雍雍睦睦”。 天君说有事要和母亲说,让他去里屋和皇穆玩,他心里还来不及嫌弃皇穆年纪小,没意思,崇荣太子就进殿了。 太子与天君、冯奥野见礼后,元羡上前向他行礼。被他一把拉起,拍了拍肩膀,笑道:“怡王长高了。” 崇荣向天君回禀了几件事,离开前询问元羡是否见过了太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向天君和淑妃躬身道:“陛下,娘娘,冬狩的围场布置好了,臣想同怡王前往视察,不知是否可以?” “这当然好,你们兄弟一同前去吧。”天君笑着点头。 内侍捧过元羡的大氅,崇荣接过来,为元羡穿上。 ”元羡,怎么敢劳动太子。”淑妃见他就站在那里伸胳膊抬头,不由责备。 “娘娘,臣是怡王的哥哥,这是臣应当做的。”崇荣笑,他替他穿好衣服,左右看看,带着他向天君与淑妃行礼,之后牵起他的手,出了暖阁。 刚行至殿门,就听身后脚步纷纷,以及众人一叠声的“公主”。 崇荣闻声站住。皇穆追出来,她脚上一只鞋还没穿好,松松踩在脚下,看见他们便停住了,身后几名宫人抱着她的氅衣追出来,却没想到她还在殿内,几乎撞到。 皇穆一脸愤怒,眉头紧蹙,瞪着崇荣与元羡牵着的手,眼睛里渐渐浮出泪光。 崇荣松开元羡,走到皇穆面前,“鞋也不穿好。”他蹲下来把她踩在脚下的鞋提好。 “你说我。”皇穆眉头皱得更紧,眼里的泪似乎就要盈眶。 崇荣从怀里掏出手绢,在她脸上擦了擦,眉眼带笑,“说了多少次,脾气还是这么大。” “你要带他去围场?”她的声音潮潮的。 崇荣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元羡没听清。 皇穆垂下头,这一次是真哭了。 崇荣一脸习以为常,笑着为她擦眼泪。暖阁的帘子掀起,天君出来了。他笑着看看哭得十分认真的皇穆,也蹲下来。 皇穆看见天君,“哇”得扑进天君怀里大哭起来,天君抱着她起身,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道:“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内容是责备的,语气却温柔极了。他抱着皇穆,冲崇荣扬了扬手,转身进了暖阁。 崇荣见他们进去了,重新牵起元羡。元羡心里快乐极了,他抬头看向崇荣明知故问道 ,“哥哥,她是也想来吗?” “嗯,也想来。”崇荣跨步出了大殿。 “那哥哥为什么不带她?” “巡视围场,带她做什么。”崇荣语气中有种豪迈。 元羡当时就知道自己不该滋生的那份喜悦,于是更庞大了。 他们后来又遇见过几次。 那次之后冯奥野每次入宫都安顿他要是遇见皇穆,千万谦让。以为的会发生的小孩之间的争执和龃龉再没有过。那次之后的再见面是次年春天,太后宫中,经历了一个冬天他们都长高了不少。 那天孩子很多,大家玩捉迷藏。皇穆对元羡极为示好,他久不在宫里,孩子们都不认识他,需要配对的游戏没人愿意和他一组,每当他可能落单,皇穆就抛弃本来的玩伴,跑过来和他一组。玩捉迷藏时,元羡本来想躲进假山,皇穆拽着他的袖子七拐八拐钻进了假山旁一棵参天巨树的树洞中。 “这里他们找不到。你那个地方大家都藏烂了,最先找的就是那里。”她一副行家口吻。 元羡不服气她趾高气昂的样子,但又想起母亲的话,只能按捺住情绪和她蹲在树洞里。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安静下来后元羡闻到一阵香气,他四处看看,想知道是什么花。 “你丢了东西?”皇穆看他转来转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夜明珠。洞内陡然而亮。 皇穆那张,他即使讨厌她,也不得不承认好看的脸,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凑得极近,“你丢了什么?”她靠过来低头帮他找。 “我闻到阵香气,以为是什么花,原来是你身上的。” “是吗?”皇穆低头狠狠闻了两下袖子,“有味道吗?” “你傻吧,你身上的味道你哪能闻得到?”元羡觉得她左右嗅嗅的样子可爱极了,嘴上却嫌弃地说。 元羡说完就后悔了,崇荣说了她句“鞋不好好穿”,她就嚎啕大哭,他现在说她傻,她还不把这大树也哭倒了。结果她居然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也是。” 皇穆奋力闻完袖子后,再接再厉地闻衣领,她突然想起什么的抬手闻了闻,“是这个!”她雀跃地把腕上的镯子伸过来,差点杵到他脸上。 他向后退退,却也闻到了那阵香气。 “这是什么?”他想捻着镯子闻闻,不想却拉到她的手腕,他于是想到一句肤如凝脂,心里猛地一跳,不由将那细细的手腕握紧了些。 “暖玉,用香饼蒸一蒸会吸收香气,我昨天一直薰的是开晚晴,这个味道就是开晚晴。”皇穆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她说着又将手腕收回来,凑近了闻了闻。 后来他们有没有被人找到他记不清了,但记得她双手腕上的那对镯子,金质龙头相向衔着一颗碧绿珠子,龙身上嵌着珍珠,她如今左手上也还带着。 他幼年时候对她的印象,便是攀着天君的膝盖向上爬,搂着天君的脖子说话,以及树洞内,夜明珠珠光下,那张玲珑的脸,和一身香甜之气。 再没人在他眼前,与天君这般亲昵亲近。如今的他,回想起当年初见时,才彻底的明白,她当初的跋扈骄纵,建立在什么样的宠爱之上才能成就。 因此他才对于他们的生疏万分好奇。 他派出几个行事利落素日十分得力之人打探,得到的消息十分雷同,在被西海水君退婚后,皇穆因修习纵灵禁术为天君所厌。 而关于她修习禁术一事,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雪泥鸿爪-2 皇穆合上文移,喝了口水,撑着起身,振振手臂在屋内缓缓走了几步,正碰上元羡从门口经过。今日军中例会,结束后她没回鹿鸣堂,就在内殿的暖阁里处理军务,元羡这一上午在门前来来回回三五次,她都知道,但懒得理他。 元羡见她起身休息,想入内和她搭几句话,欲开口时却见皇穆看着窗外出神。 已是暮春,殿外一树树海棠叶嫩花红,点点新绿颇为清新可爱。看久了,让人忘了此处是战神的官署。 □□颇有几个无聊纨绔沉迷罗列各色榜单,他往日不曾在意,如今因心里存了皇穆,突然发现她在几个榜单中排名颇靠前。 弓箭榜中,她的裂月弓排名第十九。战甲榜中,她的崇明铠排名第七。她排名最靠前的是在神兵榜,这个排名中她的灵枢器麒麟阙排名第六。 他最喜欢的一个榜单,是战神榜。她之前排名第十七,大败姜漾之后排名第九。上面详细地罗列了战将实力,不同于那些故意夸张的榜单,这张榜单中皇穆的那部分,他觉得有理有据。 而且他喜欢“战神”这个称呼,觉得英武非常。他这几天一想起皇穆,就会想到这两个字。他在公文之外几乎时时刻刻都想着皇穆,所以这两个字,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他脑中。 皇穆转过头,见元羡还在门口逡巡,借口一件公务事将他请进来,彼此落座,命人上茶,无关痛痒说了几句,便问:“殿下中午在哪里用餐?” “主帅在哪里用餐?” “寻常时候众将在各自官署用餐,今日有例会,所以在指挥使以上军将在南苑用餐,殿下若是不嫌弃,中午不妨尝一尝南苑的饭食。”皇穆说着撑着桌子起身,脸色有些苍白。元羡起身上前想扶她,皇穆摇摇手,“不劳殿下,臣这一上午坐得有些久,略站站就好。”他控制着心里的沮丧不要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 皇穆站了会儿,眩晕、疲惫之感愈重,“殿下,臣回鹿鸣堂稍作歇息。”她说着向元羡敷衍地拱拱手,缓缓向门口挪去。 元羡在她身后看她拖着腿蹒跚走了几步,终于忍无可忍上前几步,托住她的手臂。 皇穆转头看他。 还是那天的神情,眼里没什么情绪,似乎就只是看他。 “我送你回去。”元羡今日的勇气在陆深昨日的一番解释后,蓬勃成长。昨夜之前他或者就在这近乎有些悚然的注视中退却了。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昨日颇为无礼,却也委实忍耐不住地问:“主帅,可有意中人?” 陆深对这个问题丝毫不见意外,斩钉截铁道:“没有。”之后又恳切地补充道:“军务实在太过繁忙。 于是昨夜,元羡在微笑中睡去,黑甜一觉。 皇穆卸了些力道地倚向他,轻声道:“臣僭越了,有劳殿下。” 她身上的香气药气拢过来,元羡如坠梦中。他根本没想到她会靠过来,他以为她会看他一眼,抽回手臂,说些“不敢劳动殿下”之类的话,然后歪歪斜斜地凛然出门,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影响,好的,坏的。一如往日。 可她居然向后错了错,握住了他的手腕。 元羡很快地换了一下手,他的左手扶住她的左手,右手环过她的腰去扶她的右臂。 他根本是将皇穆半搂住了。 “这样好走一些。”他不敢看她,低着头道。 皇穆笑笑,“多谢殿下”。 这样环抱着,香气更盛,甜腻腻凉丝丝,这味道今天闻起来格外粘稠。她腕上还缠着纱布,隐隐可见殷殷血色。左腕上还是那个双龙戏珠镯,右腕上是个白玉手串,白玉珠子中夹着一颗同大的碧绿色翡翠珠子,珠子两旁各有一粒小小的黄金燧珠,娇翠欲滴,松松挂在手腕上,与她相得益彰。 他半搂着她出门,殿外正在做战术推演的众人皆有些错愕,反应快的立刻低头,手上忙忙碌碌假装有事,本来嘈杂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左子冲离得较远,以为皇穆晕在了元羡怀里,立时就想上前,被陆深从身后一把揪住领子,拿着张不知道哪里的地图,按着头在沙盘前展开,虚张声势地指指点点。 最后殿内只余茂行一人不可置信地呆呆看着,左颜拿了份呈文与他搭话,他嗯嗯地敷衍了几声,却还是看着他们。 元羡扶着皇穆步出大殿,上次例会时的玉兰已被移走,游廊两侧如今尽是梨花,柔风款款而过,风日愈见晴好,伴着檐下铁马叮当,被春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涤荡开来的梨花香气愈发妩媚,元羡只觉香气如水般侵袭过来,在身边荡起层层涟漪。 素日浩浩荡荡跟在身后的內侍无影无踪,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元羡没有说话,也没有搜肠刮肚地找话题,他对这种安静安之若素。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尴尬,反正皇穆同他就只有客套,无穷无尽的“殿下”与“臣”。相较之下,他当然更喜欢这份安静。 在这安静之中,他可以胡思乱想。 “臣的手腕很粗。”皇穆转首看他,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笑着道。 “没有,怎么会。”元羡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连忙否定。 皇穆带着些遗憾轻声道:“这与臣是武将没有关系,臣的手腕和手,天生就不纤细。” 元羡低头看看,并不觉得她手大,再大也比他小,他侈着胆子握住她的手,触感并非想象中那般柔软,虎口间,手指间,手掌中,皆有薄薄的一层茧,左手掌心间还有道几乎横贯手掌的疤。 她的手心全是汗,他的手心也全是汗。 他握住了她的左手,右手于是又蠢蠢欲动,皇穆的右手向后撤撤,虚虚握住了扶在自己小臂上正缓缓前移的,元羡的右手。元羡简直欣喜若狂,不由看向皇穆,她依旧没有情绪,看不出喜怒,可他如今已不在意了。 晴殊正准备遣人给皇穆送药,却从窗外遥遥见元羡搀着皇穆。她赶忙出门迎过去,一边在心里痛骂陆深,皇穆被元羡搀着回来,他死到哪里去了。 赶上前却发现这两个人姿势古怪。 元羡这是搂着皇穆?她又上前几步后,看清了皇穆两只手都被元羡抓在手里。她退回去也不是,再上前也不是。 “我有些乏力了,殿下送我回来。”皇穆看见晴殊一脸尴尬,心里不由起了促狭,等了一会儿见她几乎要转过头跑回去,才忍着笑开口。 晴殊见她脸上带着笑意,怀疑她在和自己玩笑,想说点什么又碍着元羡,只能上前扶她,嘴上说着“有劳殿下。” 元羡哪里肯放手,厚着脸皮说:“不必,余下不过几步路了。” 晴殊看向皇穆,皇穆点点头,“尚仪先回殿中等我即可。” 维叶蓁蓁 “檐下的芍药好漂亮。”茂行摇着扇子进门,目光还恋恋着门外的芍药。 “好看吧,你觉得哪一盆最好看?”元羡洋洋得意地趴在窗前看那十几盆芍药。 茂行凑过去,“最好看,那盆粉的?” “我觉得也是。” 茂行见他那盆芍药的眼神简直缠绵,“皇穆送的?” “是我要送她的。”今日旬休,他昨日命人备了芍药,准备今日至福熙殿探望皇穆。 “太子殿下,容臣问一句。”茂行合上扇子,迟疑着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花是和花朝监要的,我知道她管着花朝监。” “殿下,皇穆是公主,天君唯一的公主。是战神,□□五殿之一的主帅,殿下能拿出点诚意吗?”茂行叹了口气,坐下来。 “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要送点什么,后来觉得千里鹅寄毛,礼虽轻,然情意重。”元羡把手放在桌上,引小麒麟登上他的手,看着小麒麟叹气道。 “你就是抓只鹅,都比抱盆芍药有诚意。”茂行看见他的小麒麟,想起自己的小龙,懊悔今日没将小龙带在身边。 “我让你打探她喜欢什么,多少天了?!”元羡拿出太子的威仪,沉声质问。 茂行一脸无辜:“殿下前几天都抱着太子妃出门了,如今太子妃喜欢什么却来问臣?” 元羡压抑着脸上的窃喜,“不要乱讲,这话传出去,有损主帅清誉。” 茂行冷笑,“敢问殿下,半搂半抱的时候是否想过此举有损主帅清誉?” “她那时候,没力气了。”元羡一本正经地解释,一脸期待道:“军中可有什么传言?” “没有。”茂行认真想想,摇摇头,“麒麟这一点是不错,风雨大作,波澜不起。那天殿内那么多人,你搂着她出去,之后居然一点议论也无。” 元羡心里十分遗憾。 “天界医官何其多,为什么就解不了一个龙毒?麒麟医署的程空青,解毒的本事我在单狐州时就听说过,应龙之毒就算再凶险,也不至于解不了吧?” “解应龙毒需饮幼龙鲜血,她不忍心。” 茂行“哦”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她喜欢什么了!” “什么?” “她喜欢酪。宴会那次,她好像一直在吃酪,上次也是,除了酪其他都随口吃吃。陆深还和她说 :‘主帅请不要偷吃我的酪’。” “那也不能提着酪去找她呀。”元羡想起宴会那天陆深好像也说过她吃酪吃多了,要跟周晴殊告状,她立时故作出一副哀容。 元羡不由得笑起来,“就这样吧,我这次先送芍药。” 皇穆搭着左子冲的手下车,宴宴赶上前扶住她。 “主帅。”左子冲看她脸色不好起来,想问她能走吗。 “没事,我走一走。”皇穆看向他,摆摆手。她这几天身上越来越痛,除了吃药就是吃药,饮食上没有一点胃口。下午去了趟浮图讲,回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闷极了。 “我想喝点冰的。”她蔫头蔫脑地说。 “凉一点的行吗?你身上估计全都是汗,先别喝冰的。”宴宴见她没精打采,握她手心,感觉又潮又热,用帕子将她额头上的汗擦了擦,轻声劝道。 “我想吃樱桃酪。”她摇摇晃晃,倚靠着宴宴嘟囔着。 “好。”宴宴点头,扶她上石阶,有点好笑地说:“太子下午来了。” “嗯,嗯?”皇穆迷迷糊糊,点点头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太子自己来的。”宴宴扶她进了门,觉得她抖得厉害,“坐车进去吧。”她皱着眉道。 “没事,都到门口了,没几步路,慢慢走走,陆深说不走一走,后面可能越来越,”她顿了顿,“慢慢走,没事的。”她觉得宴宴有点扶不住她,向身后看看,立时有内侍从另一侧扶住她。“太子自己来的?”她没明白这句话。 “一个人都没带,自己来的。”宴宴试图转移她注意力,“抱了一盆芍药。”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皇穆疑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重复道:“太子一个人,抱着盆芍药来了?” “是。”宴宴点头。 皇穆想了想,“他前几天是和花朝监要了几盆芍药。” “太子殿下听道公主不在宫中,就又抱着芍药走了。”宴宴想起晴殊皱着眉头说:“东宫是脑子坏掉了吧?”脸上笑意更甚。 “谁见的他?晴殊?” “我和晴殊一起。” “嗯。”皇穆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晕头涨脑地缓缓进门,一路走一路忍耐着身上汹涌的疼痛及倦意,准备进屋的时候觉得廊下较往日安静许多,不由站住,多看了一眼。 以往欢声笑语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各色鹦鹉画眉此刻都心惊胆战的静默无声,廊下多了一个较其他笼子都大的檀木笼子,龙见正垂着头蔫蔫地坐在笼子里。 皇穆以为自己看错了,认真看看,果然是龙见。 宴宴出门接皇穆,忙着忧心痛心她的孱弱,焦心之下便把龙见的事忘了。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副缰绳,非要系在乐芝身上,闹得乐芝急了,扑上去压住他,他一时不慎喷出一口火来,将乐芝身上的毛烧焦了一大片,顾乐堂也倾毁了一角,不过已修复好了。”宴宴忍着笑和皇穆讲述事发经过。 “乐芝呢?” “乐芝没大碍,有点烧伤,医署的人来涂了些药已痊愈了,就是身上的毛烧焦了一片,目下有点难看。”宴宴想起一下午的鸡飞狗跳,笑着说。 “那谁把它关进去的?晴殊?”皇穆听见乐芝没事,放下心来,转而关心起笼中龙。 “没人关他,他自己找了个笼子挂在廊下,然后钻进去。谁劝都不出来。”晴殊知道皇穆回来,左等右等不见进来,于是出来看看,正遇见皇穆询问龙见,愤愤解释道。 皇穆想想当时的景象,忍不住笑起来,偷看龙见,他似乎毫无知觉,对她们的对话无动于衷,只是垂头坐着。 “你们先进去。”皇穆笑着低声说。 “你先进去换身衣服,把药喝了。”晴殊见她额头上薄薄一层汗,想也知道身上一定湿透了,皱着眉头道。 “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你们先进去,我随后叫你们。”皇穆困得简直站着也能睡着,打了个哈欠,强撑着道。 宴宴和晴殊互看一眼,终究妥协,扶她在廊下坐了,便进屋了。她们扶皇穆坐的位置只能看见龙见背面,她深吸了口气,扬声道:“小将军,麻烦转过来。” 龙见盘坐着转过来,看了眼皇穆,拱了拱手恹恹地道:“主帅。” “怎么了?”皇穆仰着头看他。 “我,把乐芝烧伤了,毁了顾乐堂。”龙见看了她一眼,哀哀道。 皇穆仰着头实在难受,撑着站起来,抬手想将笼子取下来,力气不行,略托了托就放下手。 龙见见她脸上煞白,忙站起来,“主帅。”他开始以为皇穆要开笼门,却没想到她是想把笼子摘下来。 “你愿意出来吗?要是不愿意,你能先出来把笼子摘下来,然后你再进去吗?我仰着头实在是累。”皇穆抱着柱子缓缓滑着坐下,中途想起“尾生抱柱”,不由笑了。 龙见急忙道:“我自己来。”他打开笼子,想飞到皇穆面前,略一犹豫,还是把笼子摘下来,放在檐下的栏杆上,打开笼门,自己又钻进去。他自觉对着皇穆蹲踞十分不妥,于是侧着身子抱着尾巴。 “你很自责?” “恩。”龙见垂下头闷闷的。 皇穆笑,“你自己找个笼子钻进来就不自责了?” “你不生气吗?”龙见偷眼看她。 “你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是我先找了副缰绳,想套着乐芝,骑着她跑。”龙见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皇穆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那你应该和乐芝道歉。”皇穆这句话纯粹是敷衍,她满脑子都是龙见骑着套着缰绳的乐芝呼啸着奔跑的情景,她实际上对此十分期待。 龙见没再说话,只是垂头坐着。 “我有时候让你给我烧水煮茶,你生气吗?”皇穆见他情绪未见好转,问道。 龙见认真摇头:“不生气。” “你又不是故意喷火烧她,她明天可能就忘了,你非要费劲寻这么大一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没必要的。”皇穆一边假装语重心长,一边依旧沉浸在龙见骑在乐芝身上呼啸着来去的情景中。 龙见低着头没说话。 “龙见,留你在我宫里,是委屈你了。”皇穆看他垂头闷闷不乐,柔声道。 “我在这里很好的,我一点都不委屈。”龙见听见她的话站起来辩解道,小爪子挥来挥去,龙须也跟着动来动去。 “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出门,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乐芝。”皇穆看他手臂与胡须上下翻飞,尾巴着急的也翘了起来,笑着说。 “主帅要出兵?臣请战!” “不是出兵,是有别的事,下半年你可以参加练兵。我过段时间有别的事要做,若是出门了,你帮我照顾乐芝。” “一定。”龙见郑重点头。 “那你能出来了吗?”皇穆不知为什么,又开始想象陆深骑着乐芝呼啸着来去,那画面如在眼前,她面上的笑意几乎控制不住,又怕龙见觉得自己是在嘲笑他,于是转过脸对着一树梨花傻笑。 龙见点点头,打开笼门飞出来。 “我起不来了,烦请将军请秦尚宫出来。” 龙见说了声好,转身飞入屋内。 皇穆见他走了,不再忍耐,笑得前仰后合。 维叶蓁蓁-2 陆深探头看了看皇穆面前的菜,笑着没说话。皇穆斜眼看他,陆深佯装不知,低头喝水。 皇穆长叹一声,拣了面前的银杏吃。 “主帅,您知道面前这几盘青草,都是要吃掉的吗?”陆深最近在元羡在的时候对皇穆十分恭敬,但不知为何,他越是恭敬,越像嘲讽。 皇穆继续斜着眼睛看他,她扬起下颌,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睥睨神色,恶声恶气道:“你管我!” 陆深一脸和煦地温声道:“主帅折煞卑职了,卑职怎敢约束主帅,卑职只是转达周尚仪的吩咐罢了。” 桌上众人皆强忍笑意,皇穆不欲在元羡面前和陆深争论,心里恨恨的,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眼前的青菜。 她伤口不愈,医署建议清淡饮食,周晴殊将这项建议贯彻的彻底极了,饮食几乎不见油腥,她于是每每长吁短叹。 左颜见她挑挑拣拣似乎又准备胡乱吃几口就回去休息,伸手将她最不爱吃的冬瓜取走,“主帅和卑职换换,卑职喜欢冬瓜。”他递过来一碟杭菊鸡丝,一碟鱼羹。 皇穆愣了一下,若是平时她定要玩笑几句,可又想起“内宠”“外宠”之语,她思量许久,却只说了句“多谢。” 外人看起来像极了她羞答答不好意思。 外人,便是,且只是元羡。 麒麟众将例会之时每每在南苑用饭,她那桌一般是陆深,左颜,符彻,绍崇,梁戎,时长舆,赫詹,卫恩。谁轮值就按谁的口味做。左颜不爱吃甜,他的酪都给皇穆,有时候膳食监忘记他不吃羊肉,端上来后皇穆就和陆深把羊肉分了。皇穆不爱吃冬瓜,海带,每次的冬瓜和海带都直接给左颜。赫詹爱吃香菇,梁戎的香菇每次都给他。他偶尔也投桃报李还他一盘炖萝卜,鱼羹。卫恩和皇穆都喜欢吃河豚,每年春季他们两个轮值的时候总吃河豚,绍崇每次都直接把鱼夹给卫恩,自己用汤拌着些饭吃。 这些年深日久没人觉得奇怪的小习惯,毫无意外地又掀起元羡重重妒火。 陆深看向赫詹:“其实没什么忌口吧?” “没有的,周尚仪太小心了,医署不懂,实际上吃什么都缓解不了,吃什么也不会更严重。”赫詹笑起来。 皇穆长叹一声,痛心疾首:“我们应该就应龙毒这门学问,在麒麟开一个课程,去建极监借几十个学生,然后我把周晴殊送过来,好好给她上一课。” “卑职与周尚仪说说。”赫詹笑。 皇穆向赫詹拱手:“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元羡初来军中时,众人还很拘束,恪守食不言,他也知道桌上的寂静是因为他,但没想到可以融洽至此。麒麟的官阶等级在皇穆或有心或无意的纵容下模糊极了。五殿之中,主副多不睦,他来麒麟之后,以为皇穆只和陆深交好,如今看来她与众人皆十分亲近。茂行初时还曾经玩笑,感慨阴阳调和,建议元羡上奏,以后主副都这般乾坤搭档,必然矛盾俱灭,龃龉尽消。 众将吃得差不多时,面前的果子盘中现出滃杏酪。皇穆大喜过望,端正坐好,将桃形雕漆盘放在自己面前,拿着小银勺喜滋滋地吃起来。 茂行见她双眼几乎放光,不由笑道:“这东西冰冰凉,甜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 “怎么能是有什么好吃的?好吃之处言之不尽。” 茂行道:“那你肯定也喜欢沆瀣浆。” “喜欢的,我们这儿也有,但做的不如宫里好吃。”皇穆一脸遗憾。 “主帅,练兵名单已整理完备,下午就可以送至鹿鸣堂。”符彻和梁戎一直嘀嘀咕咕的,这会儿抬头和皇穆道。 “你们这几日辛苦了。下午我与殿下先看一下,名单多抄录几分,在座的这些人每人一份。明天,军枢部、演武部、师方部、医署、驰牧部……”皇穆边说边想,“驰牧部先算了,这几部的主事,明日巳正,同在座,我们在戎鞍楼把名单定下来。”皇穆看向元羡:“殿下觉得可以吗?” 元羡点点头,他注意到皇穆的杏酪快吃光了,他抬头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便轻轻将自己的那份向皇穆那边推了推。 皇穆抬起头,看向他。 元羡做好了与她对视的准备,但真的撞上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他还是怯怯地躲开了。 皇穆笑笑,与众人道:“我吃好了,下午要去靖晏司取新一季的镇魔塔图,先回去了。”说着扶着内侍起身,笑着看向元羡:“殿下,臣先行告退。” 元羡强装出一副笑脸,点头道:“主帅慢走。” 他看着她蹒跚而出,心内并未升起以为会有的羞耻与恼怒,不过是不多的失落,失落的也极其有限。 那天,她握着他的手的那天下午,她没有出现。他旁敲侧击地问起来,融修说她身体不舒服,下午应当不会来了。 次日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常的客气,如常的恭敬。起身回鹿鸣堂时,他做好了再送她一次的打算,秦宴宴却在她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来了,说笑着扶着她走了。他当时有点失落,但又自作多情地认为,她或许害羞了,有意躲着他。 他当然做了准备,她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等到他发现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又有些难受。 他前几天看陆深不顺眼,此时,只觉得这一桌的人,他都不顺眼。 皇穆扶着宴宴从寝阁出来时,元羡已经到了,彼此见过礼后,各自落座。 “天真是热了。”元羡喝了口茶,笑着说。 “已经是牡丹的时节了。”皇穆看着门口的屏风。 元羡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才发现屏风上之前的桃花已经变成了牡丹,这屏风是根据花信而变化?还是她各种花的屏风都有,按时节更换? “这屏风是个四时鉴,存了四时花谱,差不多每旬一换。”皇穆见他看向屏风,笑着解释。 “屏风上的花好像是昼开夜合?”元羡想起茂行曾经说屏风会变化,他当时还说他疑神疑鬼。 “分品种,有的会昼开夜合,有的不过是花苞渐次开谢。” 有内侍进来通报,说符彻和梁戎在殿外求见。 皇穆看向元羡,“应该是送练兵将领的名单。” 元羡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他们更别扭了,他们之前也别扭,那别扭纯粹是他单方面的,其实就是现在的别扭也依然是他单方面的,但就是更别扭了。 他下午几乎都想找个借口不来了,可又觉得这太像是怄气,就因为她没吃他的杏酪,他就发脾气不来了?他最近时而精神抖擞,时而垂头丧气。 他这几天将陆深的话又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怀疑他二人商量了一番说辞哄骗自己,他对于可能被欺骗这件事并不在意,相反,他觉得她愿意骗自己也挺好的。 他一直想让皇穆知道自己对她有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百般示好,皇穆没一点反应,于是他越来越焦躁。 麒麟在皇穆心中意义非常,份量非常。陆深也在这份意义,份量之中,她太有可能为了陆深,而让陆深和自己说,他们只是同袍之情。 何况即鸣是他哥哥,她可能早就对皇子存了敬而远之的心。 符彻将名单呈给元羡和皇穆。皇穆示意他与梁戎坐下,翻了翻,“共多少人?” “回禀主帅,符合标准的一共一百七十九人,其中参与平北海战事的二十三人。可供挑选者共一百五十六人。” 皇穆将名单草草翻过一遍,又翻回至第一页,这次看得极慢,她看了两三页,抬头笑起来:“很是细致,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符彻见她满意,松了口气,笑道:“职责所在,主帅满意,便是不辱使命了。” “我与殿下先商议商议,你们回去也议一下,看看有没有特别推荐的,有的话明日列出来,我们一同甄选。”皇穆合上册页,看向元羡:“殿下觉得这样可好?” 元羡正低头翻看,名单完全是按皇穆那天的要求罗列的,姓名,级别,擅长,出战次数及战役名称,军功,连惯用的武器都列了出来。 他笑着点点头“很好。” 符彻和梁戎退下之后皇穆和元羡都没说话,元羡又翻了翻册页,看向皇穆,“主帅,我先看看名单,熟悉一下。” “好的。”皇穆点点头,撑着案几起身,缓缓向书案走去。 元羡看着她的背景,觉得异常熟悉。之后他才想起来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她的背影了。上元那天,濯川山那天,戎鞍楼那天,以及今天上午。 他看她一步一步向外走,心里升起的念头依然是想去扶她。 皇穆说是要和元羡商议,其实不过是留时间让元羡看看名单,名单里他谁都不认识,能议出什么来。 她把名单从头看了一遍,将陆深等人推荐的军将勾出来,想了想又补上融修的名字。她从桌上的文移中翻出花朝监的人事表,看到玉簪花神位时想起了林开,继而想起廖宁琅。 她敲了敲桌上的小金罄,江添应声入内。 “你去问一下祝瓒,金匮阁今日哪位修撰当值。” 江添很快回来复命:“金匮阁今日当值的是许和耀修撰。” 她想了想又道:“你去查一下,今日金匮阁修撰以上官员是否都在?” 江添再次很快地回来,回报说金匮阁修撰以上官员除廖卿阳在阁中整理麒麟军史外皆在署中。中令祝瓒想着皇穆可能有事,随江添一同来了,此刻正在堂外。 皇穆笑起来,“请他进来吧。” 祝瓒入内后与皇穆见礼。 皇穆待他落座后命人上茶,闲闲道:“没有旁的事,想起前几日的假期统计,我看去年金匮阁无人休假,想问问是不是军史任务太重了,那个不着急的。” 祝瓒颇沉吟了一会儿才正色道:“回禀主帅,去年阁内众人家中无事,所以无人休假。” “不能因为家中无事,就无人休假,去年你们任务很重,十几个人,编修了麒麟九年的军战史,非常劳累。你回去让他们排个班,还是休一休,带着家人出去玩玩转转。” 祝瓒认真点头:“谢主帅体恤。”他想了想又道:“主帅,最近阁里刚修完前年的军战史,还未抄录,想请主帅方便时入阁审阅。” 皇穆在心里算算进度,问道:“照这个速度,今年应该就能写好了吧?” 祝瓒摇头:“卑职不敢夸口,这几年麒麟战事尤其多,按正常进度应该能够完成,但世事难料,卑职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与主帅做什么保证。” 皇穆笑道:“中令谦虚。我这会儿就有空,中令可先去阁内安排,我即刻就去阁里。” 祝瓒于是告退。 皇穆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缓缓起身,对元羡道:“殿下,臣去趟金匮阁。” 元羡以为皇穆后面会说“可要与臣同往。”她在麒麟转来转去的时候总会叫上他,不想她说完既是说完了,此来只是告知他一下,并非邀约。他说了声“好,”之后又画蛇添足道:“主帅慢走。”言毕才想起他是在她的房内,尴尬起身:“我先回我那边。” 皇穆微笑道:“好。” 祝瓒退出殿后并没有回阁,他叫过一个内侍安排了一下,站在堂下贪看海棠。 皇穆远远看见他对着海棠一脸呆相,笑着问江添:“你说他是看花呢,还是又走神了。” 祝瓒是一棵百年桃树得道成仙,可此人既无草木仙使之清异秀出,也无桃李花神之婉转妩媚,竟是个身材敦实的黑胖子,他历劫得道入□□领受仙箓之时花朝监众人,尤其是桃花仙使,皆觉颜面无光,随便给了一个末流品级,分在某座偏僻之地分管草木。皇穆接手麒麟殿后他于一次花朝监例会散班后拦住她,自荐入麒麟,皇穆才知花朝监还有这么一个桃花仙。她随口问了几句,之后说此事她做不了主,麒麟殿刚立,军政之事她还不十分熟悉,诸事皆由陆泽做主,他若有心入麒麟殿,不妨去找陆泽。 她不过是随口敷衍,不想几日之后陆泽拿着他的仙箓与皇穆说,此人可用,建议放在了崇宁院的金匮阁。她当时有些浑浑噩噩,此人如何可用,可做何用,她也没问,后来陆泽殒身献国,祝瓒究竟如何可用便成了一桩悬案。陆泽捐躯之后,某日桃花正盛,皇穆看见桃花突然想起此人,命人调来履册,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询问了金匮阁当时的中令,中令也说不出他哪里可贵,只说做事还算勤勉细致,但十分容易走神,除了整理文移奏疏其他时间都呆呆的。想了想之后又补了一句,十分爱读书。 皇穆对他颇暗暗留心了一阵子,之后觉得中令当初的“还算勤勉细致”、“呆呆的”、“十分爱读书”皆是据实禀报。此人尤爱发呆,没什么公务之时对天对水对树对花……对天地万物皆可出神。金匮阁中差不过的人才都被皇穆拔擢或送入靖晏司或送入仙箓宬,唯此人,留在麒麟一路做到金匮阁中令,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要他。可便是如今她也搞不清楚,究竟此人究竟如何“可用”。 她曾与陆深议论,说陆泽是不是当时受过他的恩。譬如某日下界游玩,口干舌燥之际吃过彼时还是一棵大桃树的祝瓒的桃,那桃子味道鲜美,一解口渴之厄,于是陆泽报恩,使其得道成仙。 陆深当时还认真想了想,摇首道:“陆泽那么好色,便是口渴,也会寻一棵风流灵巧的桃树,祝瓒这么呆,做桃树的时候必定也不漂亮,我哥才不会吃他树上结的桃。” 江添看祝瓒一脸傻相,也笑,“金匮阁的人说,祝中令有时候对着一碗茶都能一往情深的走神。” 他们嘀嘀咕咕着走得近了,祝瓒回过神,向皇穆行礼。江添则后退几步,带着宫卫远远跟着。 “廖卿阳上任了?”皇穆坐得累了,振振手臂,却抻到伤口,不由皱了皱眉。 祝瓒算算时间:“十一日来报到的。” “阁中众人可有觉得奇怪的?” “麒麟无女史,众人私下里难免有些好奇,我说她是建极监学军战史的女官,来这边帮助抄录整理麒麟的军史。她话极少,性情和顺,加上整日都在阁里,众人的兴趣渐渐就淡了。” “给她分配了些什么事?” “录入整理麒麟每次征战使用的阵型。” “还好交道?” “好交道,话少,与人鲜少往来。”祝瓒不知道廖卿阳就是廖宁琅,但也知道背后必定有些故事。初时皇穆找到他,他虽然一口应允,心内却难免忐忑,及至廖宁琅前来报到,入金匮阁安安静静抄了十几日书他才放下心来,今日若不是皇穆遣江添问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几乎把她忘了。 “她住哪里?” “就住在东边临河的那一趟宿房中,她自己有个小院。” 皇穆轻轻点头:“那边环境不错。”及至金匮阁门前,皇穆站住略歇了歇,“中令不必送我上去了,我上去看看就回鹿鸣堂了。” 祝瓒向她复行一礼,转身离去。 金匮阁一共七层,皇穆下了第五层的浮石转过几道书柜,就见一个女孩正伏在案上抄书,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一张柔软如春日嫩柳的脸,看过来的目光有种娇怯怯的风流。 皇穆不由笑了,这幅相貌,是太乐丞女史的风格。 廖宁琅还未见过皇穆,但见她常服上麒麟过肩,腰间一条玉带,便知是主帅。她忙忙将笔放好,起身转出书案,向皇穆施礼:“修撰廖卿阳,见过主帅。” 她穿着一身秋香色圆领窄袖袍衫常服,上身饰着银色团花麒麟刺绣。那身衣服显然不是合身定做的,略有些松垮的套在身上,更添妩媚。 “修撰不必多礼,我不过随便转转。”皇穆笑道,拉开廖宁琅对面的椅子,撑着桌案缓缓落座。 皇穆见她不远不近垂手而立,笑着说:“修撰也请坐,是我打扰了你。” 廖宁琅有些局促地看看她,“主帅请稍等,臣去倒了茶水来。”说罢,复行一礼。 皇穆确实是渴了,便由着她忙碌。她探着身子看看她在抄什么,发现并非军史,是颜携的《太北山歌》。 没一会儿,廖宁琅端着茶回来,她恭敬地放在皇穆面前,复又垂手而立。 “修撰不必多礼,快请坐。”皇穆笑,她注意到她的手极小,柔若无骨,修长纤细。 廖宁琅在皇穆反复的请坐下,终于坐下,她看着面前的字帖,有点尴尬。 “主帅,臣的,卑职的字不好看,想着练一练。”廖宁琅在宫里习惯称“臣”,来了麒麟对于称呼的改变还不习惯。 “修撰不必如此拘礼。你在麒麟,做愿做的事就好。”祝瓒安排的事毫无价值,皇穆觉得她没事练练字倒真不错。 “卑职谢主帅收留。”廖宁琅头微低,并不看她,轻声道。 “金匮阁确实缺人,谈不上收留,修撰勿要妄自菲薄。”皇穆对她兴趣不大,只觉得这个人配林开,很是郎才女貌。 廖宁琅听了皇穆的话,露出些温暖笑意。 这笑意无关心内愉悦,依旧是太乐丞女史脸上人人皆养成习惯的春色。 “修撰来多久了?” “二十天。”廖宁琅的声音也有种颤巍巍的娇怯感,皇穆开始以为她是紧张,后来觉得可能这幅声音,也是太乐丞的产物。 娇滴滴羞怯怯,令人又爱又怜。 “可还习惯?”她依稀记得周晴殊最早似乎也是这副声气,想起她早上一脸蛮横恶声恶气地逼她喝药,不由感慨沧海桑田。 “诸事皆好。”廖宁琅始终没抬头看她,皇穆于是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她比自己大,但看起来几乎还是个小女孩,完全可以作为小家碧玉的注疏。 “字帖都在七层,我会与祝瓒说,修撰可随意出入。”皇穆看看她的纸和笔,皆是金匮阁统一配发的。 祝瓒除了发呆,于书法上也颇有造诣,金匮阁的笔墨纸砚制作精巧造价极高,早几年兰台谏麒麟僭越的奏疏中就有文房太过奢侈这一条。 皇穆自觉将她安排得不错,颇对得起林开那两袋螺珠。于是撑着书案准备起身回去了。 廖宁琅见她似乎要走,开口道:“主帅。” “嗯?” “敢问主帅,在营中当值的时候,是要做男装打扮,束发带冠吗?”她近乎嗫嚅,脸上绯红起来。 皇穆于是发现她梳了一个类似堕马髻的简单发式,头顶插着把式样简单的玉蓖,耳中也没带耳环,面上也没有装饰。 “不必,修撰过于小心了,不必如此朴素。” 廖宁琅闻言笑起来,向皇穆行礼道:“多谢主帅。” 这是她除了刚开始那个抬头之外,第一次抬起头看向皇穆,她笑起来眼中浮光掠影,有种无害的楚楚动人,皇穆想起一句琼姿花貌,于是也就理解了林开为了她,与她谋求玉簪花神位。此事最初她还腹诽林开不自量力,十二花神位的女官于相貌上从来出众。而廖宁琅在传说中不过中人之姿,说她的相貌十分逊色于林开,仅仅称得上端正。所以她对她一直没什么好奇,如今见了,觉得很是风流妩媚,远不是什么中人之姿,放在太乐丞,也是数得上的容貌。 她看着她几近朴素的妆容发式,想起福熙宫中宴宴晴殊宁曼她们那些眼花缭乱的发型,以及头上簪的络绎不绝摇摇欲坠的发饰,深深觉得廖宁琅这般颜色藏于今匮阁十分可惜。又为林开送她的那些首饰的难见天日而深深惋惜。 皇穆离开金匮阁的路上想起廖宁琅那一身略夸大的常服,于是想着回去吩咐针工局的人去金匮阁给她量量尺寸,量体裁衣地做些常服。 荷花深处 元羡与众仙君一一见礼,见缝插针地四处张望。 “殿下,不必看了,皇穆没来。也不会来,宫宴她向来不出现,不然当时你也不会不认识她。”茂行见他东张西望,知道是找皇穆。 天君每季召众仙聚会一次,按茂行的说法,是给仙娥们争奇斗艳大妆机会。 “我刚才看见陆深了。”元羡当然知道皇穆不会来,她身上没有伤或许还有可能,昨天还是那副样子,今天当然不会在众人面前瘸着往来交道。但他又有点期待,万一呢,万一天君召她入宫呢。可想到她势必又吃时安,于是觉得还是算了。 “陆铣贵为司徒,陆深当然能来,就算没有陆铣,陆深身为麒麟副帅,今日也该出席。”茂行循循善诱,却又好奇道:“陆铣是文臣,怎么他两个儿子都是武将。” 冯铎道:“陆泽、陆深本来走的都是经世治国之路。陆泽幼时为太子伴读,后来崇荣组白泽殿时,他便任副帅。崇荣太子薨逝后天君改白泽殿为麒麟殿,他依旧做了麒麟副帅,及至苍梧之战陆泽殉国,陆深才投笔从戎。” 茂行想起些旧事:“苍梧大战后,北绥好像将陆泽的尸首挂在城墙上,后来被陆深夺了回来。” 冯铎摇头,“是皇穆夺回来的,夺回的也并非尸首,而是战甲。陆泽战死后,尸身被北绥挫骨扬灰,战甲悬于杻阳城墙。麒麟驻营洲时,皇穆未上报靖晏司就率龙队攻打杻阳,此战虽胜,又夺回了杻阳,但毕竟是擅自出兵,且损失了几条战龙。众神都说此事若是陆深所为,还算有情可原,但陆深当时正在麒麟大营练兵,根本没跟着驻营。便是夺回尸首也可,兴师动众伤亡惨重只为一件铠甲,实在不值。且此一战中,皇穆操鹿鸣琴,将杻阳城内生灵尽屠,手段过于惨烈。兰台因此事齐谏皇穆,痛陈杻阳众生何辜。当时都以为会对皇穆有些处置,结果天君说此事乃是他授意皇穆伺机而动,陆泽为天庭功臣名将,北绥将其铠甲高悬于城墙之上,实属天庭大耻。所以麒麟此役意义非凡。”冯铎笑着摇头,“搞到后来几乎封赏她。”他看向元羡,“殿下这段时日,与之往来,可还顺利?” 元羡愣了愣,看看茂行,不知该如何说。他们后来都知道上元那夜他遇到的女孩便是皇穆,但后来还知道他对皇穆存了非分之想只有茂行与钟沛,他就麒麟的事问过冯铎几次,冯铎未曾说过些别的,但他知道他对她有成见。“很好交道,与传言中完全不同。”他岔开话题,“据说陆泽有济世之才?” “陆泽太可惜了,祖父曾说此子未来定堪大任,为天庭肱骨之臣。”冯铎年纪略长,还记得众仙当初对陆泽的交口称赞。 元羡与陆泽只见过一面,当年崇荣太子带他视察围场的时候,陆泽也在。 他个子很高,较寻常武将多了几分文士气象。他记得那天陆泽与崇荣太子马上谈笑风生的英姿勃发,少年意气。他最初怀疑皇穆与陆深之时,看过陆深履册,因而想起过陆泽。 陆泽是崇荣的伴读,那么他便和皇穆同在鹿鸣堂读过书。 他想起他唯一见过的,皇穆与崇荣的画面。 他如今当然知道,当初所窃喜的崇荣的那句“带她做什么”不过是哄他。他大概觉得自己远在单狐州,难得入宫,才带他四处转转。他后来一定又带皇穆去了,崇荣对于皇穆的溺爱,丝毫不逊色于天君。 他从未对于自己成长于单狐州,有这般遗憾。 他远离天庭纷乱复杂的争斗,有一个简单纯粹,回忆起来兴高采烈的童年与少年时光。他见天君的次数,并不十分少于崇荣与即鸣。而且,崇荣之后,天君选定的新的太子,是他。 这是他与冯奥野万万没想到的。应该也出乎众仙意料。 成长于单狐州,极小的时候封为怡王,后又被立为太子,他对自己的人生一直很满意。 此刻却遗憾起来,当他在外公,母亲,舅舅的帮助下学着如何做好单狐州的王时,皇穆穿梭于紫宸殿,福熙宫,鹿鸣堂,同崇荣一起,学着如何做好储君。他们除了几次短暂的玩闹后,再没见过。顾裴中书中提到的,那念念不忘惊鸿一瞥的她十二岁时候的天人相貌,他没见过,他当然不会觉得,她那时候会比现在还好看,但也真的想见见,十二岁时候的她。 他胡思乱想之极,钟鸣声起,天君携天后入殿,众仙稽首而拜。 天君笑着命诸仙平身,入座,歌舞起,筵席开。 元羡一边与人往来应酬,一边忍不住想,皇穆在做什么。一顿饭吃得颇心不在焉,直到看到沆瀣浆。他想起那日午饭,茂行和皇穆说起沆瀣浆,皇穆说麒麟的不如宫中好喝。他叫过典膳局的一名掌固,命他备些沆瀣浆、酥酪、杏仁豆腐类的清甜膳食。 宫宴结束后他送天君天后回宫,有宫人捧着雕漆提梁宫盒上前,“殿下,这是典膳局送来的。” 元羡看看盒子,觉得还算精巧艳丽。他出了丹凤门就见茂行百无聊赖没精打采地在门外等他,颇感意外,“你不去找容晞?” 宫宴之上茂行不知是今天还是这几日什么时候又惹恼了容晞,容晞对他熟视无睹,他却也没像以前那么赖皮赖脸地跟在她身后。元羡于是知道这两个人又别扭了,他以为宴席一散,茂行必定去追容晞了,没想到他守在这里。 “她不理我。”茂行闷闷道。 “那你先回麒麟吧。”元羡对他们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之后哭哭啼啼抱头痛哭的闹剧烦不胜烦,觉得没什么可宽慰的,反正过几天就好了。 “殿下回哪里?”茂行有很多关于容晞的坏话要与他倾诉。 元羡看看左右,敷衍道:“我有些别的事。” 茂行于是知道他要去找皇穆。 “殿下的芍药还没带呢。”他这会心情不好,这句话倒也不是讽刺,是真心实意地提醒他,芍药再差,总比空手去得好。 元羡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看,低声道:“我带了沆瀣浆和杏仁酪。” 茂行挑了挑眉,一脸古怪,用说不清是惊奇、诧异或者还有点敬服的神情看了元羡一眼,之后若有所思不知道想到什么地点点头,“祝殿下,旗开得胜。” 元羡被他看得有点紧张,按捺住心里的怯意,腾云而去。 皇穆这几日愈发觉得难受,戎鞍楼定下练兵参将名单后,几日都没起来。每天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所以闻悦告知她太子来了的时候,她几乎想请他回去。 她长叹了一口气,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会儿,“请太子,”她闭着眼睛想在哪里见他,思忖一番,缓缓道:“请太子在暖翠堂等我吧。” 宁曼与晴殊入内给皇穆梳妆,拉开帷幔却见她蒙着头又睡起来,不由失笑。“公主,公主。”宁曼拉开被子一角轻声唤她。 皇穆装出一副呜咽声色,呜呜咽咽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哀哀切切道:“我不想起来。” 宁曼见她眼眶红着,以为她又疼得厉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热又湿。她近来身上一直高热不退,汗出得特别多,床褥隔几个时辰就要换一套。“要不,请太子回去?”她用手帕把她脸上的汗擦了擦。 皇穆闭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决定起来,“算了,都让他进来了。” 宁曼拉开床帐,扶她起来。晴殊倒了杯水,坐在床边喂她喝了,“穿什么呢?还是常服?” “随便穿些轻薄的,常服太重也太硬了。抹额也不戴了。”皇穆道。 梳头的时候她想起廖宁琅,“我那天见到廖宁琅了。”她从镜子里看着周晴殊笑。 “好看吗?” 皇穆这会儿有点醒了,笑嘻嘻道:“挺好看的。” “她好看还是林开好看?”周晴殊拉过她的手腕,打开已经被汗浸的潮潮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 “这个怎么说呢,”皇穆伸着胳膊认真思考,“一男一女没办法比,但我觉得他们很相配。” “你觉得,你看女孩的眼光从来奇诡,你说过好看的人,我觉得都一般。”周晴殊不以为然。 “我说过好看的都是真的好看的!”皇穆转脸看她,一脸不服气。 “宁令仪,宁令仪好看吗?一脸刻薄寡相,结果你怎么和我说的?你和我说她姿色天然,楚楚动人。”晴殊轻哼一声,转头对宁曼道:“这话她要和别人客套也就罢了,对着我和宴宴说宁令仪堪称绝色。我为了看她特地同她进了一次宫,在太后那里正好遇见,还绝色,中人之姿都算称赞她了。”晴殊边说边翻了个白眼。 皇穆笑起来,“你觉得她不好看,我很是高兴。但是廖宁琅真的挺好看的,标准的太乐丞女史相貌,娇娇柔柔,又妩媚又冷清,很标致的美人儿。” 周晴殊一脸厌恶:“太乐丞的女史不都那一个风格吗,娇滴滴贱兮兮的。” “陆深说太乐丞皆是出水芙蓉。”皇穆双腕的绷带都换完了,她收回手,把退到小臂的镯子拉回来。 “你和陆深那个狗东西一天到晚聚在一起议论天界仙娥的相貌。”晴殊想起一次皇穆醉醺醺地回来,看见她激动地说,“我们都认为,天界仙娥中最好看的就是你!”她一边招人给她更衣,喂她喝酸梅汤,一边高兴地问“‘我们’?都是谁?” 皇穆醉眼朦胧道:“我和陆深呀!” 皇穆大笑:“陆副帅现在在你这里已经是狗东西了是吗?” “别动。”周晴殊皱着眉头,忍不住也笑起来,她扶她起身,蹲下用手梳了梳腰间玉佩的流苏,正正衣襟下摆,整理至腰带的时候顿了顿。 她瘦多了,腰带比以前的位置多束进去两寸还有余。 她什么都没说,宫内众人对皇穆的日渐瘦弱亦绝口不提。她强装出一副笑脸,“好了。” 皇穆点点头,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摇晃着出门了。 元羡最初的忐忑,在经过近乎漫长的等待后,渐渐平复下来。等到窗外人影浮动,环佩叮当时,他已经不紧张了。 他看着那一行憧憧人影,毫不费力地就知道哪个是皇穆。 这里面有属于她的那个影子走起路来蹒跚艰难的原因,更多的是他对她的侧影,已经无比熟悉。 皇穆与人说笑着进门,元羡起身相迎,她转过屏风时,他不由一愣。 她今日着一袭粉红春衫,额间贴了胭脂色的莲花花钿,头上除了花卉样式的珠玉蓖,还插了一支金凤珍珠步摇,甫一入内只觉耀如春华,艳若牡丹,几乎不可直视。 皇穆太久没给周晴殊打扮她的机会了,今天听说不穿常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把她打扮的多么颜色鲜艳,珠光宝气。她翻找簪钗的时候,将一个华胜捡在一旁,皇穆看得心惊胆战,及至她又放回去,才不由松了口气。 “殿下久等了。”皇穆敷衍地向元羡拱手一拜,向元羡的位置坐了个“请坐”的手势,扶着闻悦缓缓落座。 元羡没见过皇穆的女装,虽然她平日里的常服打扮也不是合乎标准的男装,但这样簪钗俱全,丽庄盛饰,还是第一次见。 她今天的装饰,同记忆中那个大红衣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重合起来。 闻悦送上皇穆的茶水,带着内侍退下了。 皇穆喝了口茶,笑着看向元羡,“太子殿下从宫里来?” 她动作间步摇微微摇动,室内于是浮光掠影。 “是。”元羡看着墙壁上摇动的华彩,觉得这几乎像一个梦。 皇穆等了一会儿,见元羡没再说话,问道:“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并没有。”元羡迟疑了一下,将手边的提梁盒子放在桌上。“今日宫宴,有沆瀣浆和杏仁酪,我想着主帅喜欢……”他声音渐渐低下来。 皇穆只是笑吟吟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温度。 元羡顶着她的目光打开盒子,将沆瀣浆,杏仁酪,胭脂羹一碟碟端出来。 第一层里的吃食就将案几摆满了。元羡见摆不下了,便将盒子挪在榻上。他半垂着头,只是盯着一桌子甜点。他将吃食一碟碟向外拿的时候就后悔了,难不成让皇穆现在就开始吃?可动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 终究是有些事在做,有些时间可以消磨。 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沉默之中,沧海桑田,观棋烂柯。 他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看向皇穆,与她视线相触,他觉得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中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可要尝尝?”那可疑的一点不一样,给他了说话的信心。 “好。”皇穆点点头,将面前的杏仁豆腐端起来。元羡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见她端起来看着自己,疑惑间恍然大悟,他没给她勺子。餐具在盒子的第一层,他忙回身翻找,听得一阵叮当,他选了一个匙内画着一朵金色小鹤的白瓷小勺,递给皇穆。 皇穆接过来,端起碗近乎驯服地吃了一口。 元羡探着身子紧张地看她。 他当然知道此情此景何其古怪,他心里一片混乱,似乎抽身出来,旁观着屋内的情形,且有闲心有余力地知道,他和皇穆的关系走到如今,凭得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莽莽撞撞。 皇穆吃完一口,又吃了一口,元羡觉得她像一只正在溪边饮水的小鹿,“好吃吗?” “很好吃。”皇穆笑。她喝了口糖水,低垂目光看着碗里颤巍巍莹如白玉的杏仁豆腐,“殿下,”她边说边抬头,“喜欢我?” 元羡看着她,只觉脑中轰鸣不断,兵荒马乱。 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把这四个字在脑海中重复了很多遍,才明白她在问什么,他看着皇穆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他端坐了身子,郑重点头,“是。” 皇穆放下碗,笑着说:“我也喜欢殿下。” 元羡听到了皇穆的话,可并不觉得安然及满足,她的话没有说完。 “我也喜欢殿下。可是殿下,”皇穆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沉吟片刻,“我建麒麟之前,参习于白虎殿,曾与别人做过夫妻,未曾拜堂,也无子嗣,但除此之外,与夫妻是一样的。殿下在意吗?” 骤雨初歇,天地之间全然是雨后的甘洌。 元羡心内的阵阵兵车列列战马皆平复下来。他几乎有点感激地笑起来,不知是感激皇穆也喜欢他,还是感激她的坦诚相告。“我不在意,我怎么会在意。”他看着桌上的,皇穆的手,略作犹豫,伸过手覆了上去。 皇穆的手极烫,这是他拉住她的手时发现的。他开始以为是因为害羞,后来才觉得不对。 “你在发热?”他忍不住起身走近,犹豫了一下,坐在皇穆身边,伸手探她额头,皱眉道:“这么烫。” 他的手触到她的额钿,一片滚烫中更显冰凉,他忍不住偷偷摸了摸一瓣小红莲。 “后十几天就是这样的。”皇穆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垂着目光轻声解释,她见元羡坐得有点局促,向旁边让了让。 “龙毒?”元羡想拉她的手,搂她的肩,又害怕她觉得自己太轻浮,刚表完心迹,就动手动脚。 “就快好了。”皇穆笑着解释,抬头看了眼元羡。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元羡克制着想搂她的冲动,抬手捋了一下她的步摇。 “殿下。”皇穆依旧没动,脸上也不见娇羞,她微笑着唤他。 “叫我和湛。”元羡轻声道。 “好。”皇穆笑着点头。 “你的表字是什么?” “殿下,”皇穆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又有点无奈。 “叫我和湛。”元羡突然有点委屈,怎么还叫“殿下”! “不太习惯。”皇穆笑,“和湛,”她有点踟蹰的,把这两个字说了一遍。 “你的表字呢?告诉我吧。”元羡无赖兮兮的。 “和湛,”皇穆说出这两个字,撑不住又笑了,“我没有字,小字是宝璐,可这个小字,很多年都没有人叫过了。” “那我给你起一个可好?”元羡斗着胆子问。 “就有劳殿下。”皇穆点头,言罢发现她又叫了他殿下,“你要给我时间,我还不习惯。” 荷花深处-2 元羡昨日回宫后忙着翻书,折腾到三更时分,也没有想出一个满意的,觉得配得上皇穆的表字。他几乎彻夜未眠,很早又神采奕奕地在堂内等候皇穆。 及至秦子钊同他说皇穆到鹿鸣堂了,他却又紧张起来,拿着本兵书胡乱翻看。他强自镇定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起身去找她。路上生出巨大恐惧,昨天会不会是个梦。他行至门口,觉得恐惧壮大到几乎要有实体了。皇穆正在案前看文移,听到声音,抬起头,见是他,绽开一副笑容,眼里风和日丽地盛着些欢喜。 元羡的恐惧烟消云散,昨日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今日又是常服打扮,元羡很是满意。他才不希望他们,除了他之外的别人,看到她艳若桃李的样子。 “你的表字,我还没想好,先叫你 ‘宝璐 ’可以吗?”他不好意思地说。 “你喜欢就好。”皇穆笑着说。 之后就没话了,他在案前傻傻站着,皇穆也不好低头看公文,只能也看着他。元羡也知道自己傻头傻脑,可又不舍得走。 “殿下……”话一出口元羡又摆出那副委屈至极的嘴脸,“和湛,”皇穆笑着改口,“和湛,燧鉴部有些关于灵枢器的想法,殿下……”皇穆无奈地笑了,“你要容我慢慢习惯,燧鉴部有些精进灵枢器的想法,我要召左颜商量商量,此事目前还在初始阶段,就不请,”她说着笑了,“不请和湛,一同商议了。” 元羡笑,“我对灵枢器知之甚少。且上午约了崇贤馆的学士,你忙你的就好。”他说着恋恋不舍地看了皇穆一眼,觉得她似乎也有点眷恋地看着自己,心里于是升起极大的喜悦。 左颜落座,皇穆将手里的呈文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眼,是燧鉴部关于灵枢器的呈文。这份呈文报到皇穆这里之前他已经看过,“主帅有什么吩咐?” “这里面提到的灵枢器的断灵、夺灵,演练过吗?” 左颜摇头,“没有,燧鉴部只有两把半灵,过手的人太多,已经不纯粹了。呈文中提到的断灵、夺灵,存在可能性,但没有演练的条件。” “我康复后用麒麟阙或者鹿鸣琴试试呢?” 左颜摇头,“仲瑜提过这个思路,但军中没有能和麒麟阙及鹿鸣琴抗衡的灵枢器。就算有,断灵夺灵,等于势必要损毁一件灵枢器。代价太大。”他想想又问:“主帅,呈文中提到的夺灵,与鹿鸣琴纵灵之法可相似?” “不一样,纵灵意在操控,为我所用,控制的是持灵枢器者,呈文中提到的夺灵,针对的是注灵器。”皇穆把玩着桌上的金柿子镇纸,“打两件新的灵枢器,不用全灵,半灵就好,我和陆深各注一件,造好后我们试试。” 左颜想想,“仲瑜现在还能和主帅势均力敌吗?” 皇穆笑:“你觉得他如今战不过我?我对灵枢器的依赖比他大,我们之间真动起手来……”皇穆扶着下巴想了半天,“你让他们先试试,我还要剑,他估计也还是戟。” 左颜称是,起身告退。 皇穆低头继续看呈文,不多时,内侍通报左颜、陆深,霍宁请见。她说了声“好”,缓缓起身,指了一下长案,有内侍上前为她拉开主位的椅子。 “灵枢器的事?”她看向陆深。 “嗯。”陆深点头。“不用再造两把半灵,主帅还用麒麟阙,我用燧鉴部的半灵,损毁了也不心疼。我知道断灵是杀招,将灵枢器废掉。夺灵是什么意思?是那把灵枢器就废掉了,还是恢复到未注灵的程度?”他看向左颜。 “夺灵是将对方的灵枢器重新注灵为我所用,尚未演练过不知是否可行,并且我担心夺灵之后,会对自身的灵枢器有伤害。”左颜起身取过皇穆面前的呈文,翻到夺灵那部分,又看了一遍。 “你是说有可能夺灵的时候,灵枢器受到反噬?”皇穆把左颜的话想了一遍,问道。 “正是,夺灵断灵的灵感,据庄眷说,来自前些时候主帅给他的灵枢器古籍,他因之想到天君与则晏的最后一战中,清晏剑应该或者断灵,或者夺灵了冥昭剑。因为按传说以及曾经战事中冥昭剑的表现,不该在面对天君时完全无招架之力。”左颜道。 “则晏的修为尽毁,此事已无从知晓。” 陆深看向皇穆:“或者请教天君,清晏剑在项山之战后,是否有异?” “冥昭剑认主,则宴修死后,冥昭剑便封住了,之后被天君毁了。则晏自己都灰飞烟灭了,他的那点灵魄能那么顽强?” “主帅,天君后来几次征战,用过清晏剑吗?”左颜问道。 “我没印象了,我小时候天君还亲征过几次,后来四殿渐渐壮大,各地军政安稳,天君再没出征过。但灵枢器与灵主本是一体,清晏剑如果有异,天君不可能不知道。” 陆深道:“那我们先试试断灵?燧鉴部的半灵远远感到麒麟阙就蜂鸣不已,能注入的那一点灵魄,估计对战几招就被损毁的什么都不剩了,不可能还缠得上麒麟阙,更没能力反噬。” 皇穆一脸嫌弃,“燧鉴部那几把半灵太弱了。” 陆深笑:“那要不再打一把全灵,我注点内丹进去?或者你直接把出云戟废了,让火麒麟再献个祥瑞?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麒麟小阙。” “麒麟小阙这名字颇有点意思。”皇穆笑起来,“就不劳动出云戟了,届时我伤重初愈,必然孱弱,霍主事给我做一把全灵,再将半灵纯净一下,”皇穆说着看向陆深,“内丹就不必了,劳你贡献些鲜血,你我一战。还望陆帅,手下留情。” “主帅用全灵,战一把不知经手了多少人的半灵,还命卑职留情。”陆深阴阳怪气,喝尽了杯中的茶,“敢问主帅,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众人都笑,“没有了,陆帅这几日,还请好好调养身体,”皇穆笑,“嗯,十几二十天后吧,你我沙场相见。”她言罢准备起身,霍宁开口道:“主帅,庄眷想借主帅的麒麟阙研究研究。” “他今天怎么没来?”皇穆想起之前几次庄眷看见麒麟阙时那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这几日在营内改龙弩,没在这边。” 皇穆点点头,“可以,但麒麟阙如今昏昏沉沉,你让他等一等,等我好些吧,我把麒麟阙带过去。” 元羡与崇贤馆学士要商议的几件事很快就谈妥了,他偷偷踱步至皇穆门前,离得近了,听见笑声阵阵,皇穆回鹿鸣堂后,命人在两边阁门都挂了消声帘,不至于完全阻隔声音,但若不刻意用心,可以互不相闻。 内侍见他过来,躬身行礼,正要入内通传,他摆摆手,转身回房。 他有点惆怅,不知道皇穆什么时候能和自己也这样谈笑风生。 她昨天说她在白虎参习过,这件事他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她说她与人做过夫妻,没有拜堂成亲地与人做过夫妻。 那个人是谁? 白虎殿主帅蒋策? 他想到白虎殿,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蒋策。 那是个可与陆深、林开相较高下的风流人物,是麒麟组建之前最年轻的四殿主帅,他远在单狐州之时,就听说过他。冯潜对他很是赞赏。 他第一次见他,是册封太子典礼上。皇穆称病,蒋策于是在几部主帅中鹤立鸡群。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相貌出众,他身上有种去国怀乡之感。在一众英姿勃发气吞河山的武将中,如同未曾书写的宣纸上落了一滴墨,明显得几乎刺眼,让人过目不忘。 他突然想到上元那天,皇穆身边侍从带着的白虎旧军刀。他后来还怀疑皇穆会不会是他的姬妾,因为众人当时说,蒋策没有正妻,只有一个十分得宠的美婢。 他当时认为,能够让蒋策十分宠爱的美婢,长成皇穆那个样子,十分合理,但很快又推翻自己的认为,因为上元夜的那个女孩,一望既知的贵不可言,哪里会是什么姬妾美婢。 麒麟建殿之前,皇穆在白虎与人做了半年夫妻,麒麟建于昭晏十九年,皇穆是什么时候与什么人做的夫妻?即鸣之后?或是梁昂之后?梁昂之后她就建了麒麟,那么是在那之前。为什么只做了半年夫妻,她不为人知的与人做了半年夫妻,后来因为太后的旨意嫁与梁昂。是否是那道旨意中止了她与别人的恩爱,梁昂的退婚是否因为她的直言相告,那么回淳熙之后,为什么没再继续那段感情。 他胡乱猜测着,觉得那些曾经的困惑,渐渐有了眉目。姑且不论皇穆的相貌,她的性格也远非传言中那般跋扈。退婚一事,必定不是梁昂的意愿。西海一脉风平浪静,梁昂后来又娶了南境的一位县主,天君还送了贺礼。 可见退婚一事,天君未曾迁怒西海。 那么是否因此事,皇穆与天君才是如今的样子。 他叫来秦子钊,命他暗自探查,皇穆什么时候参习于白虎,以及当时白虎殿的成员名单。 荷花深处-3 春日晴好,元羡看看画舫外的荷叶连连,转首冲皇穆傻笑。她今日钗戴得远没有那天啰嗦,一身鹅黄,娇嫩极了。 龙见泡完茶,胡乱行了个礼,捞起乐芝就飞走了。他体型太小,飞得远了只能看见一只大白猫在湖面上缓缓划过。 “尝尝今日的茶。”皇穆一直担心途中乐芝挣扎,龙见把它掉水里,见龙见后来飞到岸边,放下心来。 元羡喝了一口,觉得十分清甜,“这是什么茶?” “春山空,麒麟北部驻防地山上的特产。”皇穆介绍着。 元羡点点头,低头喝茶,吃荷花酥。 一时无话,他想着问点什么,说点什么,可想到的,好奇的,都是她在白虎的夫君。他不妒忌,但是想知道。可也知道,他问不出什么。 “殿下,”皇穆出口就发现自己又叫了他“殿下”,她无可奈何地笑了,“要不我还叫你‘殿下’吧,天后也称天君为‘陛下’的。”她说完才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不是很恰当。 “说起来你也是‘殿下’,难不成你叫我‘殿下’,我也叫你‘殿下’? ”元羡本来字启洵,“和湛”这个表字,是他新近给自己起的,他自己本来也还没习惯,皇穆的屡屡拒绝,让他不由怀疑这个字真的特别拗口难听。 皇穆一脸诚恳:“你可以叫我’主帅 ’。” “别人都叫你‘主帅’。我要和别人不一样!”元羡开始耍赖,“要不你给我起个表字。”他一脸期待。 皇穆立刻道:“我还是叫你‘和湛’吧。” “你的字我还没想好,想到的一些都配不上你,还是先叫你‘宝璐’,想到配得上你的,再告诉你。”元羡看着他笑。 “有劳,和湛。”皇穆差点脱口而出还叫他 ‘殿下 ”。 元羡笑起来,他看着皇穆搭在桌上的手,跃跃欲试。这几天他们亲近了一些,开始有些说笑,皇穆对他松懈了一些。 皇穆见他又向自己这边瞄来瞄去,便伸手去握他的手。元羡有点吃惊,心里很愉悦,他摩挲着皇穆的手,渐渐不满足起来,起身坐到她那边去,她笑吟吟温柔地看着他。她眼里总有种温驯,在面对他的时候。有种小羊软绵绵的温驯,每每让他想要搂在怀里。她看他的眼神,和她看别人不一样。她面对别人的时候,没有这么柔软。 他拉起她的手,眉头微微皱起,她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还疼吗?”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绷带。 “还是有些疼,不过有点习惯了。”皇穆笑着说。 “什么时候才能好?”元羡以为她会强撑着说不疼,听到她说习惯了,心里又皱皱的。 “还有十几天。”皇穆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将靠近元羡那侧的一只簪子□□,靠向元羡。元羡有些吃惊,向她那边挪了挪,张开手臂搂她。皇穆枕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我背上有伤,”他本来快搭在她背上的手立时僵硬起来,皇穆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肩膀,“这里没事。”元羡的手于是虚虚扶住她的肩膀。皇穆的香气渐渐涣散荡漾开,柔柔地将他拢住,皇穆在他怀里,软绵绵靠在他怀里,手里握着一支翡翠簪子。像个寻常的身娇体弱的女孩子。 可她的孱弱,却是因为征战。 他最近与众将熟悉了,加上他的刻意打探,渐渐知道应龙之战何其凶险。本是蛟族作乱,鏖战到双方都兵马疲惫,麒麟隐隐有获胜之势时,姜漾却率龙族突然现身,直取大营,当时陆深等人分兵追击,皇穆坐镇的大营兵马不足八百,战将仅列英齐、程棠二人。她一面命人鸣金召众将归营,一面命身边的军士列战盾,备龙弩,自己率列英齐,程棠等几十人迎战姜漾。 陆深等人听见金鸣声急回营之时,皇穆已经将姜漾逼回原身,战得难解难分。 他听到的那些众说纷纭的版本,到这里还能够统一,说得也大概是一个故事,还有些说法是皇穆早知道是姜漾作乱,故意分兵,上演空城计诱姜漾现身,之后将其斩于麒麟阙下。 他觉得这个版本的可能性不大,皇穆不是一个冒险的人。只留不到八百人引应龙直取大营,打不过怎么办?他查看了当时的邸报,姜漾当时所率的那支军队,水族近三千。而在这之前,天君刚刚批准了姜漾为东海龙君世子的奏疏。 那些关于皇穆与姜漾杀得难解难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哪怕元羡,如今为皇穆正如痴如醉的元羡,也没法相信。 因为每个版本都不一样,并且之间差距大极了。 连武器都不同,最多的是麒麟阙,也有鹿鸣琴、凤鸣弓,太平弩,或者出云戟。 他前几天才知道出云戟是陆深的灵枢器,皇穆用出云戟,那陆深当时用的什么? 但不管传说如何离奇,应龙一战的凶险与艰难,是众人都承认的。大概正因如此,应龙之战,除麒麟外的众人,才绝口不提。 怀里这个香极了的女孩子,不久前刚斩杀了一条应龙。 他对她身上的矛盾感,沉迷不已。 “累了?”他轻声问。皇穆前几天和他说了自己最近除了上午能在鹿鸣堂支撑一两个时辰外,其他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没有,一会儿就好。”皇穆摇摇头,声音粘粘的。 他笑起来,正了正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接过她手里的翡翠簪子,拿着把玩。簪首雕着一大一小两朵翡翠芍药,簪杆是黄金的,打成花枝模样。他翻来覆去地看,以前没觉得小女孩的玩意有多有意思,如今却觉得总也看不够。 她戴芍药,正合适。 她戴什么在他眼里都合适,都相宜。 他第一次见她时,玉兰正好,于是觉得她像玉兰一样,及至后来梨花开,海棠开,牡丹花开,芍药花开,他就在心里,随着花信,将她如花了一番。 如今是芍药的花期,他当然又觉得,她艳美如芍药。 皇穆靠在他怀里居然就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棱射进来,打在她脸上,毛茸茸金溶溶,随着画舫的轻轻晃动,她脸上也波光粼粼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两道阴影。他看得到她眼下,即使脂粉也盖不住的淡淡的乌青。 皇穆睡得不踏实,她向元羡怀里又钻了钻,皱着眉头极不舒服的样子,元羡以为碰到她身后的伤处了,不由向后挪了挪,皇穆却一把搂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她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之后伸手摸向自己靠着元羡的那半张脸,将那侧的耳环取下,松松握在手里,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元羡把耳环接过来,是个白玉小葫芦,黄金雕饰着叶子和枝蔓,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不知是为什么,但就是很高兴,他心下无比熨贴,想这样抱着她到天荒地老。 他拢着皇穆,觉得这样她可能还是不舒服,看了看里间的榻,他想抱她进去,但又怕她觉得自己轻薄,转而想,这样难道就不轻薄了吗。 “我抱你进去好不好?”他轻声问。 皇穆迷迷糊糊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理解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松开环着他腰的手,垂着头起身。元羡不由又笑了,她似乎没听见“我抱你”,以为只是说我们进去,他拉住她的手,去搂她的腰。 皇穆“嘶”了一声,脸皱了起来。 他碰到她身后的伤处了。 他们渐渐熟悉,他渐渐知道皇穆背上的创口极深长,但那几道伤口究竟什么形状大小,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没想到她腰间也有伤。 “碰疼了是不是?”他张着手想扶她又不敢动,怕又碰着她。 “没事的。”皇穆弓着身子,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疼得有些清醒了,但还是困。 元羡扶她略站了站,不由懊恼起来,她伤在背上,哪里能抱。 “我扶你过去好不好?”他轻声问。 皇穆被他不敢高声语地小心翼翼逗笑了,点点头,“心疼了?”她懒洋洋地问。 元羡没说话,点点头,之后想起来她看不到,“嗯。”他有点闷闷的。“认识你以来,一直在心疼。”他把枕头拍了拍,扶她坐在床榻边上。 皇穆特别懒,她没受伤的时候,只要不去麒麟大营,在家里一半时间都躺着。所以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榻。 这画舫之上的榻特别大,喝茶的时候元羡只远远看见这边有榻,过来了才知道有多大,觉得睡五六个人也富裕。榻上依然是皇穆的风格,雕梁画栋,极尽繁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多极了。茶具文玩香炉以及一只本来倚着香炉酣睡,此刻看见他们兴高采烈跳来跳去十分活泼的金色小麒麟。 他知道她从戎鞍楼带回了几只小麒麟,却一直都没见过,此时后悔没有带自己的那只小麒麟,可以介绍他们在一起玩一玩。皇穆坐在榻上,抬眼看元羡,元羡没照顾过人,不知道她坐在这里是等什么,他思索了一下,弯下腰替把她鞋脱了。 他握住她脚腕的时候,感觉到她轻轻抖了一下,她衣服上的香气又袭过来,他早已心猿意马的情绪再次泛滥,他想抬头看她,却又觉得不妥,哪里不妥,为什么不妥却又没有要领。他把鞋放好,站起来看着她笑。皇穆却脸红了。 元羡大感意外。 他们也认识一些时日了,皇穆时常流露出一些小女孩情态,却从来没有羞涩过,他对她搂搂抱抱,趁机摸一下她的手,她也只是笑,温驯的,习以为常地笑。 此刻一脸尴尬的羞涩,是从未有过的。 他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更傻了。 皇穆看他只是站着,笑得一脸憨厚,“我自己,上不来。”她今天穿得是双云头锦履,略抬抬脚就脱下来了,根本用不着他大费周章地给她脱鞋。真正需要的,是搀扶她上床,她左腿用不上力气,手臂略用力后背就疼,所以便是坐在床边,也挪不进去。 元羡恍然大悟,他撩起袍子下摆,一条腿跪在榻上,双手扶着皇穆的腋下,略一用力,将她提到榻上。 这简直是乡间村妇提孩子,或者拖尸体。她忍不住笑起来,元羡感觉到她抖了抖,“碰疼了?”他又紧张起来。 皇穆摇摇头,“没有的。”她向后挪了挪,对元羡升起了好奇,他没有姬妾?她想起晴殊所说的,他宫里既无元妃,也无良娣良媛。那至少有宠婢吧,可看他的行事,又总觉得没什么经验。 他不知道皇穆在想什么,看了看榻上只有一个枕头,“被子在哪里?” “在那边的箱子里,左手边第一个。”皇穆指着对面的三个雕花红木箱。 元羡下了榻,打开柜子,浓重的檀香扑面而来,几乎有些呛,他翻了翻,找出一床不十分厚重的,抱出来。 “榻上硬不硬?用不用垫着些?”他问。 “不用。”皇穆只是大概知道床褥在箱子里,平日上船都是宴宴先给她布置好,她今天没想着在这边小睡,所以这一厢只有几个靠枕。 元羡抱着被子艰难上榻,堆在身后,扶皇穆躺下,皇穆调整了一下,侧卧着。他转身把被子拖过来,给她盖上。 “睡吧。”他自认为轻手轻脚,盖好后还轻轻拍了拍。 皇穆侧过脸看着坐在她身旁的元羡,觉得他像极了小时候哄自己睡觉的宫妇,连坐姿都像,双腿侧在一旁,看自己的神情一脸慈爱。就差身边摆个针线提篮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你呢?” 元羡愣了一下,看着皇穆,他刚才忙忙碌碌,把之前的心猿意马都忘了,这会儿没什么事做了,才觉得眼前何其诱人。 皇穆向后挪了挪,那靠枕大极了,她不挪,剩下的那部分,也足够元羡枕着了。 他缓缓躺下,手脚都木木的,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皇穆掀开被子盖在他身上,向他挪挪。元羡松乏起来,伸过手臂想让她枕着。皇穆看出他的意思,头略抬了抬,容他伸展。 “我略睡一会儿。”她含糊着轻声说,之后抵着元羡的胸口,枕着他手臂合上了眼。 元羡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不是一个梦。 从刚才在船头搂着她开始,他就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心此身如今在哪里,他一直清醒着,却又一直混沌着,及至此刻,他才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却也依然觉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打着商议废除雷刑的幌子来福熙宫找她,皇穆胡乱翻翻,便说很好,和他说湖中荷叶初绿,菡萏新放不妨去画舫上看看春光。他们本来是在船头喝茶,之后他伸手摸了皇穆的手,他坐过去,搂住了她,她困倦起来,他建议她到这边休息,然后他们就一起躺下了。 这算同床? 算的吧。 他没被限制的那只手摸向皇穆的脸,又摸摸她的耳垂,她那侧的耳环没摘,他微微抬头看过去,想给她摘下来,又怕弄疼她,鼓捣了一会儿才摘下来。他亲了亲她的额发,这个姿势,他就亲的到这里。 皇穆的手伸向他的领口,没几下就解开了,之后穿过中单,放在他的胸口处。她的手心烫极了,贴着他的皮肉,像是能够把那处烧起来。 元羡以为清明起来的神思于是又混乱起来,他有点僵硬的等皇穆下一步动作,但她伸进他中单的手再没动作,就只是放在那里。 而她的呼吸,慢慢绵长起来。 元羡笑起来,觉得怀里是个小流氓,有限地轻薄了他。 她腕上的镯子搁在他肋骨上,随着他的,她的,呼吸起伏,他本来不存在睡意渐渐袭上来,想伸手把她搂得更紧,又想起她背后的伤,于是试探着把手放在她的腰侧,她没动,于是他知道,这里没有伤。 行道迟迟 “这是灵枢器对战?”茂行看着演武场内的枪来剑往,轻声问元羡。 元羡点点头,他其实知道的也有限。虽然皇穆昨天上午详细地给他讲了讲,但他完全没听懂。此时只能一脸高深莫测,让茂行以为他知道的很多很多。 茂行对他只是点头很不满,“今天的对战是为了什么?场下这两个小孩是谁?皇穆和陆深都有灵枢器,为什么不是他们对战?这两个小孩看起来修为有限,这两件兵器的威力似乎也有限,怎么会有这么弱的灵枢器?”他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之后一脸期待。 他知道他和皇穆在一起了,所以真的以为,太子殿下此刻知道演武场内在做什么。 庄眷的速度比皇穆想象得快得多,一方面是他本身对兵器如痴如醉,另一方面是霍宁和他说,“主帅说,你研究明白如何夺灵后,可以将麒麟阙借给你看看。” 后者是主要原因。 皇穆还病着,麒麟能和陆深战几个来回的人不少,但庄眷说试验阶段,能够运的起灵枢器的就可以,于是叫了两个新入营的低阶武官。 演武场内本没有座席,皇穆最近几天连站都站不住,她有座位,元羡就一定有座位。皇穆不想场上就他两个坐着,于是麒麟从四品以上皆有位置。 他此刻对于带着茂行这件事颇有些后悔,他的问题又多又蠢,可这些愚蠢的问题,他又一个都解答不了。 “你先好好看,回去和你说。”他不耐烦地敷衍。 茂行气鼓鼓瞪他一眼,他们在单狐州的弓马是冯潜帐下武将教授的,他记得有位老师说过,灵枢器对战,场面非常漂亮。 今日场内是两个年轻的低阶武将,使用的灵枢器纯度也低,这场对战距离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于是无聊地发起呆来。想起昨日宫使将春阳宫内公文尽数搬走,鬼鬼祟祟小声问:“你现在是住在福熙宫吗?” 元羡心虚地四下看看,略有些慌张地说:“没有的,最近军务繁忙,我住在鹿鸣堂。”他说完又觉不妥,亡羊补牢道:“不是皇穆那边的鹿鸣堂,是她给我新设的那处春阳堂内的寝室。” 茂行点点头,“看来殿下果真住进了福熙宫。”继而又道:“你这算入赘吧?” 元羡怒目而视,茂行却只是看着他笑,他本就是色厉内荏,没一会就泄气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昨日开始时候确实是在鹿鸣堂的。” “麒麟殿内不能腾云、御剑及使用瞬移咒,殿下是如何一路避人耳目从麒麟殿入福熙宫的?” 元羡左右看看,嗫嚅道:“宝璐的鹿鸣堂内有一面骏疾镜,可往来福熙宫。” 茂行恍然大悟,继而“嘿嘿嘿嘿”笑个不停。 元羡被他笑得十分窘,撞他一下,“你笑什么?!” “殿下之前忧愁于不知主帅表字,如今连小字都叫上了。臣对殿下满心敬服。”说着露出些哀怨神色,“若是容晞那里,也可这样便好了。” 皇穆前几日见元羡每日都往福熙宫来,便告诉他鹿鸣堂内有一方骏疾镜,可往来福熙宫,经过时念动咒语即可。省却了奔波之苦的元羡得寸进尺,在福熙宫停留得越来越晚。皇穆于是同他说,福熙宫内有一处院落,名叫晴明馆,此院为她偶尔独处所用,福熙宫众人从不入内,他若是愿意,他们可以搬到晴明馆居住。元羡大喜过望,命秦子钊收拾一番,昨夜搬进了晴明馆。 “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对皇穆声名不好。” “没什么人知道,我不过是觉得皇穆又不住鹿鸣堂,殿下莫名其妙借口军政事务繁忙搬进春阳堂十分可疑罢了。”他说着长叹一口气:“臣等就这样被殿下丢弃于春阳宫中,十分凄惶,十分悲哀。” 陆深面无表情地看场内对战,皇穆不时偷看他。在不知第几眼后,陆深有点忍无可忍,转过头问:“主帅有事?” 皇穆赶快摇了好几下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探身看向左颜,越过陆深问他,“我们做灵枢器的演练,上报靖晏司了吧?” “回主帅,上报了,第一次的时候就上报了,天君很关注。”左颜也探着身子说。 “我和他换一下?”陆深见他们隔着自己对话,问皇穆。 皇穆点点头,陆深于是起身,和左颜换了位置。 “天君有批示吗?” “没有,司丞只说天君看到靖晏司的呈文后特地叫他过去问了一下,他因为也不了解情况,所以前天叫我入靖晏司给他解释了一下。” “这件事你和我说过。”皇穆点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左颜道:“暂时没有。我们每次的演练结果都上报了。” 皇穆点点头,没再说话,抬眼看了看演武场内的无聊对战,“距离陆深副帅大怒,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她压低声音和左颜耳语道。 左颜歪头看了眼陆深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陆深像是听见了,转过头看了皇穆一眼,“主帅,”他声音凉凉的,“这就是去年建极监毕业的年轻武官。” 皇穆看向左颜,“这两个人谁选的?” 这一句话似乎把左颜问住了,他想了想,“前几日的实验都是燧鉴部自己的人,今天因为要给主帅演示,卑职和崇宁院要的人。” 左颜有所隐瞒,他和崇宁院要的是两个“善战”的武将,没想到送过来两个连运剑都不熟练的小孩子。 皇穆笑着摇摇头:“叫停吧,这两个小孩打到明天早上,也分不出胜负。” 左颜闻言向霍宁示意,霍宁命人鸣金,演武场内的两个少年收剑入匣,他们互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依旧走向观战台,并立在皇穆和元羡面前。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主帅。”他们身着甲胄,行的是军礼。 皇穆看向元羡,元羡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冲她一笑。皇穆知道他没什么说的,又看向陆深,陆深正看过来,视线相交,彼此心领神会。 “殿下,主帅。”陆深起身,“此二人还太年轻,于灵枢器的运用上还需时日体会,”他看向满措:“子筹,我们对两招。” 满措早就跃跃欲试,对台下两个少年忍无可忍,此刻见陆深点了自己,恨不能一跃而起,直接跳进演武场。 但他终究顾忌着元羡,只是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元羡明显感觉到陆深说完后场内众人冉冉的升起期待,他不由看向皇穆,她正一脸笑吟吟地看着陆深。他本来已经忘记了的,抛在脑后有些时日的,对于陆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又熟门熟路地回家了。 有兵士抱着盔甲小跑着过来,陆深摆摆手,于是兵士又一路小跑着回去了。满措那边正在系甲,见陆深不穿护甲,自己也摘了。 霍宁指挥人纯净半灵,陆深在场边将那两个正要退出去,刚才叮叮当当打了半天的难兄难弟叫住。他问了几句,两个人依次回答了,他点点头再没说话。 皇穆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神里有了怜悯之情。 新做好的这两件灵枢器,严格算起来连半灵都不算,是以很快便纯净好。陆深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手心里划了一道,贴在送过来的剑上,剑身骤然充盈着紫色光华。 元羡学弓马的时候了解过灵枢器,冯举的宋意剑就是灵枢器,兵器谱上排名第十二。他记得宋意剑是用内力注灵,没想到血肉也可。他转头想问问皇穆,她正举杯喝水,杯子还没放下,融修从远处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句什么,她抬头略想了想,问道:“到哪里了?”融修回复了一句。皇穆再没说话,融修又说了句话,皇穆摇了摇头。 那边陆深已经准备好,他拿起剑流畅地转了个剑花。 霍宁跑过来,“副帅,万不可运全力,最好连一半的力气也不要用,不然可能还未相接,剑就断了。” 陆深点点头,说了句“好。” 他和满措对看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飞身而起,场内光芒骤起,一紫一银两道剑芒相撞,倏忽而至,倏忽而散,就见陆深和满措换了位置。 皇穆摇摇头笑起来。 满措也笑,剑尖朝下,向陆深躬身一拜:“谢副帅指教。”陆深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两人走向观战台。 皇穆扶着扶手站起来,慢慢迎过去。 “打完了?陆深赢了?”茂行拽拽元羡的袖子。 “嗯。”元羡点头,他没看明白,但他也知道是陆深赢了,起身跟在皇穆身后。 满措把剑呈给皇穆,皇穆摇摇头:“我拿不动。”满措于是举高了些。 元羡过来的时候,正听见皇穆说“我拿不动。”心里于是又疼了一下。他看过去,两把剑毫无分别,皆是麒麟殿内配发的护剑,认真看起来,陆深那把隐隐有些光华浮动。 他正分辨着,满措那把剑突然断开碎成几段。 “满主事,日后还敢说自己是麒麟第一剑吗?”宗盈在皇穆身后探头笑着揶揄,众将皆笑。 “有什么不敢,主帅用的是阙,副帅用的是戟,用剑的,在麒麟我就排第一。你不用笑,你来你也这样。”满措也不尴尬,笑着冲宗盈道。 元羡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忽听身后有人笑道:“看来是来迟了。”那声音何其耳熟,他不由大吃一惊,赶忙回头,身后几步之外,竟是天君。 麒麟众将显然也没想到,愣了愣皆俯身下拜,场上还站着的瞬间就只剩下宫卫以及元羡和皇穆。 元羡向天君躬身行礼,起身后见皇穆正扶着离她最近的,左颜的肩膀,缓缓屈膝。 陆深膝行着上前一步,从另一侧搀扶着她跪下去。 “臣,拜见天君。”在众将中气十足此起彼伏的“拜见天君”后,她的声音略显单薄。 “不必多礼,都起身吧。”天君笑着说。 元羡于是急急去搀皇穆,皇穆却冲他一笑:“不劳殿下。”她转头看向陆深,陆深上前搀扶着将她架起来。 天君皱眉:“近日又受了伤?” 皇穆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 天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向陆深,“看来是仲瑜胜了。” 陆深笑着将剑呈上。 “半灵。”天君接过来,轻巧地转了一个剑花。“夺灵的方法可行?”他看向陆深。 陆深躬身道:“回禀天君,这两把灵枢器,只能实验断灵,无法实验夺灵,目前而言,半灵可断,全灵还未可知。” 陆深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大喝道:“天君,全灵也可断!”。 天君循声望过去,众将闪在一旁,将一个一脸稚嫩圆眼圆脸的年轻武将全须全尾地暴露在天君面前。 皇穆看着那名武将轻轻笑了,“陛下,这是燧鉴部部丞庄眷。” 元羡颇感意外,庄眷其人,他入麒麟这段时日有所耳闻,传说此人于武器铸造上颇有造诣,没想到年纪这么小。 庄眷孤零零站在众人让开的空地上,看看天君,又看看皇穆,舔了舔嘴唇,手握成拳,一脸惊慌。 “庄部丞,”皇穆微笑着示意他上前,待他呆头呆脑同手同脚走至身边,低声道:“先与天君见礼。” 庄眷闻言双膝跪地,叩首道:“燧鉴部部丞庄眷,拜见天君陛下。” 众将不由大笑。 “部丞请起。”天君笑着俯身虚扶,庄眷没想到天君会扶他,吓得一抖。 皇穆见庄眷颤颤巍巍,知道这会儿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于是向天君道:“还请陛下移步正殿,臣命人将灵枢器断灵一事向您具体禀报。” “还有夺灵!”庄眷最初的一鸣虽然惊人,但在霍宁看来,那完全是他的本能反应,后来看他魂魄吓得丢了一半,觉得他应该不敢再乱说话。万万没想到他那剩下的另一半魂魄,居然还能鼓舞他补充皇穆的话。情急之下不由狠狠撞他一把。 皇穆笑着冲霍宁摇摇头,示意无妨,转脸对天君道:“还有夺灵。” 天君饶有兴致地看看庄眷,转过头对皇穆道:“好,听你的。” 皇穆看向元羡:“有劳太子殿下,为陛下引路。臣在这边略做些安排。” 元羡点头。 皇穆待天君与元羡渐渐走远,转过头看向庄眷,“今天的演练有收获吗?” 庄眷这会儿略清醒了些,后知后觉地怀疑自己似乎丢人了,但这并不在他尴尬或者羞愧的范围内,此时皇穆问他,他不由用力点头,“有。” “还用再打一场吗?我看刚才陆深和满措就是运了些内力而已,需要的话一会儿可在殿外广场上再演示一下,半灵还有吗?” 霍宁点点头,“有。” “那你去安排吧,一会儿你和庄眷向天君介绍。” 霍宁带着庄眷小跑着离开。陆深见众将散了,低声问皇穆:“提前知道吗?” 皇穆摇头,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入营了才知道。” 左颜道:“天君是为断灵夺灵而来?” 皇穆抬头看向天际,“也可能是为了别的。”她眯着眼睛,带了点笑地看向陆深,有点哀求,又有点撒娇地说,“我要吃颗时安。” 陆深狠狠瞪她一眼,未曾将她震慑住,她笑嘻嘻弯着眉眼,“我撑不住了。” 陆深皱眉不语,却听一直作壁上观,未曾开口的左颜对皇穆道:“主帅。” “嗯?”皇穆觉得这件事他既不会帮自己,也不会帮陆深,对他的开口略感意外。 左颜向兴师门示意,“天君和太子,似乎在等主帅。” 皇穆看过去,诚如左颜所说,天君和元羡站在兴师门,正看向他们。她长叹一声,小声小气地嘟哝:“尚未移权,便要如此仰人鼻息。”言罢缓缓朝兴师门而去。 元羡和天君行至兴师门,天君道:“等等宝璐。”他看着元羡,“这段时日,辛苦太子了。” “臣惶恐。这段时日,臣收获良多,若不是来麒麟,臣还不知道血肉也可注灵。”元羡笑着摇头,他远远看着皇穆和陆深笑吟吟地说话,尽力平复心里刚才的不痛快。她为什么推开自己? “血肉、修为、内丹、元神皆可注灵。灵枢器本就是自身的延展,注入的越多,威力越大,对于灵枢器本身的材料要求就越高。见过宝璐的麒麟阙与鹿鸣琴吗?” “没有,她身上还伤着,那天本来说用燧鉴部新提出的法子提升麒麟阙和出云戟,但主帅说自己目前提不起麒麟阙,麒麟阙也昏沉如寻常兵器。”元羡看着远处的皇穆,心里有点涩涩的。 “出云戟是把好兵器,”天君点点头,“但是出云戟战不过麒麟阙,若燧鉴部的法子可行,出云戟必定废在麒麟阙下,那太可惜了。” 元羡心里虽别扭着,听到天君说出云戟战不过麒麟阙,依然十分愉悦,“麒麟阙那么厉害?” “四海九州,最厉害的灵枢器,应当便是麒麟阙了。况且,”天君说着看向元羡,“就是不用灵枢器,陆深与宝璐,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元羡不由吃惊。皇穆善战,他早就知道。但战神榜上,她的排名一直在二十名开外,最近大败姜漾才挤进前十。按天君的说法,她不用麒麟阙战陆深,也有胜算。可陆深在战神榜上,一直排名前三。 天君见他吃惊,不由笑意更深,“你看了淳熙坊间流传的那些榜单?” 元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些都不准确,不过是闲人们依据喜好以及各种传言胡乱编排的。因宝璐是个女孩,所以她排名不高,麒麟阙、鹿鸣琴排名也不高。”皇穆似乎安排好了,正向这边蹒跚而来。 元羡觉得这几天皇穆的身体更差了,最明显的就是行走、站立愈发艰难,她以前撑着桌子,扶手什么的还能起身,如今必要人搀扶,他开始以为她是和自己撒娇,要自己扶她。看今天的光景,她是确实用不上力。 “宝璐的伤一直没好?”天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元羡。 “平北海与姜漾打斗时中了应龙毒。”元羡觉得此事天君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又说了一遍,他希望天君能够有所抚慰,言语也好,赏赐也好。 “应龙毒不好解。”天君看着皇穆一步一步拖着左腿慢慢过来,缓缓道。 元羡看着天君面色渐沉,想起一件旧事,忍不住开口,“陛下,宝璐曾经参习于白虎殿?” 此事他多方打听,毫无收获,秦子钊说白虎殿的文书中并没有皇穆的名字,白泽殿的旧公文倒是有,但也不是参习军务,记录里提到的,皆是某年某月某日拿走白泽殿中堂一副,某年某月某日拿走太子书房书案一张,某年某月某日拿走文玩若干。 一直看着皇穆的天君转头看了元羡一眼,“成立麒麟之前,她改了容貌,换了个名字在白虎殿参习过几个月。”说着面上带了笑:“她同你说的?” “是。”元羡于是知道此事其实极为机密,秦子钊打探不出来也委实正常。她连相貌和名字都改了,谁能知道是她。 “陛下与殿下久等了。” 元羡觉得皇穆摇摇欲坠的,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多谢殿下。”她笑着说。 “此处距离麒麟殿还有些距离,请陛下、殿下同臣坐车过去。” 说话间她的金辂车奔驰而来,停在面前,皇穆请天君与元羡上车。 天君似乎不觉得这辆无论从皇穆哪个身份论起来皆十分僭越的金辂车有什么不妥,看都没多看一眼,便迈步上车,他上了几级台阶,回头看了眼元羡,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转回头径自上了车。 元羡待天君上车后便去扶皇穆,他打定主意这一次不许她闪躲,却听皇穆低声道:”天君面前,别这样。”声气近乎哀求。 他愣了一下,有点明白她今天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和生疏的原因,于是隐隐作痛的酸楚委屈霎时全部变成心疼。“让融修扶着你。”他点点头,轻声说,又捏了捏她的手。 她的掌心又潮又热,他突然间生出想将她变得小小的,藏在怀里的荒唐想法。 他坐稳后皇穆才进来,她支撑着坐好,吩咐起驾。 车内仅他们三人,元羡以为天君会就她的伤势关心询问,可是没有。一片寂静,无人说话。皇穆低垂着目光,天君则看着窗外。 “今年宫里的芍药开得很漂亮,花朝监辛苦了。”行程过半,再有一会儿就到麒麟殿了,元羡以为这一路就要这样寂寂无话时,天君缓缓开口道。 他说的是花朝监,内容也是褒奖,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沉重。 皇穆没抬头,依旧低垂着目光,微笑着说,“臣这一向,在花朝监用心很少,监里的事大多倚仗福熙宫的掌正秦晏晏。” “宫里时,掌正就是她吧?”天君对秦晏晏有印象,记得她性格十分温婉和顺。 “是,以前是掌书。”皇穆依旧半低着头。 天君点点头,没再说话。 “路上主帅已经将灵枢器断灵夺灵之事同朕详细解释了,朕觉得可行,不必演示了,你们按这个思路继续,需要什么和靖晏司要,材料上不必俭省,今日那个灵枢器太小儿科了,可以直接用全灵。”天君一路走,一路向等在殿外的陆深等人道。 元羡看向皇穆,她似乎并不吃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费力地跟在天君身后。 天君大概是为了照顾皇穆,走得慢极了,他看向霍宁,笑着说:“你们主帅说燧鉴部为此事不休不眠奋战数月,辛苦了。” 霍宁受宠若惊,几乎是有些慌张地绽开一个灿烂极了的笑容,“臣等不过是尊主帅令,不辛苦的。” “霍主部谦虚了,”说着又看向庄眷:“听主帅说,是你的想法?” 庄眷见天君与霍宁说话,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于是一边走,一边就走神了。此时天君突然问他,他还神游天外,霍宁撞他一下,他才抬起头“啊?” “听你们主帅说,灵枢器断灵的想法,来自庄部丞。”天君笑起来,把刚才的话补充完整。 “回,回陛下,是。”庄眷想想又道:“不是的!殿下,是主帅启发了我,主帅说……” 皇穆笑着道:“庄部丞过于自谦了。臣未曾启发部丞,不过是前些时候收拾旧书,看到些关于兵器的古籍,想着留在我这里暴殄天物,便送予了部丞,不想,竟使部丞有了些新想法。” 庄眷扭着身子看向皇穆,正待说话,便听天君道:“非常好,需要什么,找你们主帅要。”言罢,还抬手拍了拍庄眷的肩膀。 庄眷半边身子都僵了,十分无措。 “谢恩啊。”霍宁看他笑得像一流浪狗捡到骨头,咬着后槽牙恨恨地低声道。 庄眷大声道:“谢天君!” 即使是恨铁不成钢的霍宁,也忍不住被他气笑了,天君面色和悦道:“谢你们主帅吧。” 入得殿内,正殿之中平日例会的桌子已经搬走,一个巨大的卷轴展开铺在地上。 天君伏手立在卷轴前,笑着和众人道,“辛苦你们布置了,主帅已经和我说过目前的情况了,我就不看了,全灵夺灵断灵之时,我再来看。”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之后道:“你们各自去忙吧,我与太子和主帅有事商议。” “朕记得,正殿后面便是你的官署?”天君待众将离去,屋内又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转脸向皇穆蔼声道。 “臣来引路。”皇穆微笑着看向天君,那笑容中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释重负。 游廊外如今芍药开得正好,元羡跟在天君身后,忍不住想起那天中午,在画舫上,她摘下来的那只芍药玉簪。 那天后来他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皇穆还沉沉睡着,他轻轻把手臂从她头下抽出来,将她伸在怀里的手轻轻拉出来,系好衣扣。起身把水加热,新煮了茶,回来的时候皇穆半睡半醒地问他什么时候了。 “申初时候,你再睡会儿。”他笑着说。 皇穆声音黏黏地“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又合上眼,却没睡着,没多久抬眼看元羡,他拿着本书正坐上来。 元羡见她又睁开眼,问:“喝水吗?” 皇穆想了想,点点头,曲起手臂半撑起来,元羡坐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举着水杯喂她。她低头慢慢地喝。元羡见她小鸟一样一口一口的啜饮,心里怜爱又起。一杯水很快喝完,“还要吗?”他笑着问,皇穆点点头,“有劳殿下。”她还没清醒,也没觉得又叫错了。 元羡这次倒没纠正,他拿着水杯又坐上来,“请殿下用茶。”他笑着说。 皇穆反应过来,也笑了,依旧靠着他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 “还要吗?”元羡见她又喝完了,轻声问。 “不要了,多谢和湛。”她笑看着他,眼里波光粼粼地汪着笑意和爱意。 “那殿下还请躺下接着休息吧。”元羡将茶杯放在身后的榻几上,扶她侧卧着。他以前没有在榻上看书写字吃东西的习惯,没觉得榻几有用,及至认识了皇穆,发现她所在之处不是床就是榻,其上还必定有小几,才觉得也挺方便。 “我都叫你‘和湛’了。”皇穆调整姿势侧趴着,懒洋洋地撒娇。 元羡躺在她身旁,拿着她的簪子玩,不知道为什么就傻笑起来,他自己也知道傻,可就是特别高兴。 “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皇穆也不问他笑什么,自顾自地说,说完又扯他的手腕,“这个胳膊不应该放在这里,应该放在这里。”她微微仰着头,示意元羡把手臂伸过来。 元羡本来就甜得几乎发腻的心,于是更加甜蜜,他伸过手臂让她枕着,想搂她又怕碰到伤口,于是虚虚拢着。“我身上的味道好闻?是意和香。”他这些时日身上薰的都是意和香,他本来想和皇穆薰一样的香,但找到的几款都不是她的味道,后来又觉得皇穆的味道太甜腻了,用在自己身上怕是不太合适。 “不是意和香,我说的不是熏香的味道,你身上有另外的味道,像是青草,天气很好时候草地的味道。”皇穆闭着眼睛枕着他的手臂喃喃着,手又不老实的伸向他怀里。 元羡抬手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任她把手又伸进来。“草地的味道?没人说过。” “就是下过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或者修剪过的草地上青草汁的香气。”皇穆声音渐沉,慢慢又睡着了。 “镇魔塔最近可好?”入得内堂,待內侍们上过茶水茶点,又无声退下后,天君问向元羡。 “回禀陛下,近期未曾有异。”元羡躬身答话。 “好,”天君喝了口茶,“东宫的十率府未免空缺太多,这是你东宫的事,不必顾忌,选人用人上,年轻些也无妨。麒麟的军将大多都很年轻,陆深、左颜都不大,今天那个庄眷更是小,看样子像是刚从极监毕业的?”他说着,看向皇穆。 “回禀陛下,庄眷没上过建极监,他是兵士出身,三年前燧鉴部在猨翼山演练新武器的时候他负责护卫,当时的新龙弩连发不畅,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上前把照门、垫机、拔机各削剪了一下形状,重新放置,居然就流畅起来。霍宁于是就把他带了回来,开始只是录事,但此人在军械上叹为观止的天才,所以晋升极快。”皇穆想起旧事,脸上不由带了笑意。 霍宁调庄眷入麒麟没几天就发现此人迷糊极了,每日不是走错了官署,就是弄污了呈文,录事以下级别每日要在军营内出操,他体力不支,没几圈就被落在最后,有一次被陆深看到,痛心于麒麟新近武将素质之低下,将他狠狠申斥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庄眷那点官俸,每天这里罚一点那里罚一点,没多久就支撑不住,哭哭啼啼地和霍宁说想要回猨翼山做护卫。霍宁犹豫再三,向皇穆禀告了此事,她当时正对鹤弩射程不满,霍宁说完后,便将庄眷叫过来,问他有什么建议。他拿着看了看,说想回去研究,不休不眠了几天,居然就真的把鹤弩的射程增加三分之一。皇穆大喜过望,下令免除了他一切训练,连应卯放衙时间也不做规定,任他自由。没几年燧鉴部的部丞去了靖晏司,皇穆与霍宁商议了一下,将庄眷报了上去,靖晏司以资历浅,无军功,以及出身太低打了回来,让换人再报。皇穆没理,又让报上去,来来回回几次,靖晏司终于妥协,庄眷就这么成了五殿之中最年轻的部丞。燧鉴部闲时极闲,忙时极忙,而庄眷这个部丞等同于无,忙起来的时候他不帮忙就算帮忙了。左颜后来请示皇穆,又给霍宁配了一个能做事的部丞。 “此事朕有印象,原来是他。所以出身,年纪,经历,有时候都不重要,东宫的十率府,是太子自己的护卫,选人用人,你与詹事府,春坊商议即可。此事不要再耽搁了。”天君看着他笑。 元羡起身称是,见天君再没有话,便退出了鹿鸣堂。 皇穆低垂着目光,静静等着天君开口。 过了很久,或者又似乎没过多久。 皇穆听见天君说,“宝璐,” 她怔了怔,也不是十分意外,强撑着站起来,思考了一下先落哪条腿,左右换脚站了站,才想起自己伤的是左腿。于是左膝先落地,撑着座椅又将右膝落地。她双手重叠,贴在额头上,向天君拜下去。 行道迟迟-2 闻悦隔着帐子唤了几声,略等了等,不见回应,将帐子拉开一点,里面皇穆正抱着乐芝睡得昏天暗地。 她轻声又叫了几声“公主”,皇穆显然是听见了,但不想理她,抱着乐芝又向里挪了挪。乐芝睡得死死的,任由她摆弄。 闻悦笑着合上帐子,将药放在床侧的柜子上,出门去寻宴宴。 今日不是宴宴当值,她正在房里用早饭。 “吃过饭了?”宴宴见闻悦进屋笑着问,说完才想起她今日当值。 闻悦与宴宴相向而坐,“公主睡着不肯起。”她有点无奈地说,语气却不知不觉中带了纵容和宠溺。 “药还没吃吧?”宴宴问。 “就是没吃药,我想着吃完了再睡也好,可她分明醒了,就是不理人。” “那就等她醒了再吃吧,我看她好得差不多了。”宴宴略思忖了一下,笑着说。 闻悦点点头,“只好如此。” 皇穆决定起来时已进中午,乐芝早跳出去觅食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闻悦听见声响,把帐子掀开一角,见她已经坐了起来,反身取了杯水递给她。皇穆也不接,探着身子就着她的手将水一饮而尽。 “你都好了,还这么懒。”闻悦笑着说。 “我没有好,还很虚弱的!”皇穆笑嘻嘻。 “先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再睡。”闻悦边说边挂起一边床帐,皇穆靠着的那侧她没动,怕挂起来她晃眼。 “嗯。”皇穆喝了水又垂头装虚弱,靠在床头奄奄一息。 “先把药吃了。”闻悦端起药送过来。 皇穆这次接了过来,却没喝,捧在手里继续发呆。 闻悦吩咐人传饭,折回头见药被她捧着放在腿上,“听晴殊说这药不苦的呀。” 皇穆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她?怎么能听她的?她又没喝过!” “那我给你取几块糖?”闻悦问。 “不必了。”皇穆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把碗举到面前,缓缓喝了。 闻悦笑着待她喝尽,接过药碗。 “今日还去麒麟吗?”她见饭菜都送上来摆好了,挂起另一侧的床帐,问道。 “不去了,明日也不去了。早上有什么文书吗?”皇穆下了床,不好好穿鞋鞋,踢踢踏踏地踩着,边走边问。 “没有呈文,陆副帅遣人来报,说灵枢器已经铸好。”闻悦道。 皇穆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开始梳洗。 闻悦指挥內侍收拾床褥,顺手把床柜上的绷带,药膏一并收起来。 皇穆在镜子里看见她将绷带缠起来,收进盒子里,笑着道:“丢掉就是了,还收它做什么。” “这是没用过的。”闻悦笑着说。 “我知道没用过,这绷带太宽了,以后不太可能再用得上了。” “丢掉有点可惜了,我先收着吧。”闻悦看看手里的绷带,“对了,粮台费部丞家的小公子快满月了,费部丞想求公主大氅上的衣料。” “不是都要战甲或者常服上的衣料吗?怎么偏他独辟蹊径?”皇穆梳洗完毕,懒洋洋坐在桌前准备用饭。 “我也问了,他说战甲和常服都太贵重了,小孩满月,求个吉利罢了,不拘哪里的衣料,是公主的就好。” “你遣人去他府上问问他家夫人,他粗枝大叶的哪里懂这些事,”她说着一脸傲然地拍拍胸口,“本帅的大氅也很珍贵的!你给他裁一块送过去,没准根本不是人家想要的。”皇穆拿着筷子审视眼前的饭菜,觉得看起来甚是可口,语气于是也愉悦了许多。 “我一会儿就遣人去问。”闻悦说完又笑,“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没有这种习俗,麒麟组建之前好像也没有人管靖晏司或者四殿要主帅战甲边角,现在这个习俗愈演愈胜,每年都要送出去好几套衣服。” “最早是要些小玩意,军徽,护手,甚至望山都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用衣料做百日衣。晴殊的嫂子说军服杀气重,震邪灵,麒麟又是仁兽,不像青龙白虎那么凶,我又是女孩,所以在庇护小孩这件事上,比其他四殿主帅合适得多。”皇穆说着笑起来,“不应该送给他们,应该卖给他们,价钱定得高一些,每年也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元羡进屋的时候皇穆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他来了,笑着坐起来。 “你慢一些。”元羡还没完全接受她前几天还踉踉跄跄行动间要人搀扶,这两天就可以跑跑跳跳几乎无所不能这个事实,每每见她动作,都心惊肉跳。 “我差不多好了的呀。”皇穆见他依然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忍不住笑起来。 “差不多,终究是 ‘差不多 ’,既然是 ‘差不多 ’那就是还没好。”元羡笑着也坐在榻上,他腿长,不需要脱鞋就可以靠着榻背。 “这样不会碰疼伤口?”他见皇穆靠回去,问道。 “不会的,身后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除了有点痒,别的都没感觉。”皇穆说着便觉得后背痒起来,于是尽量不着痕迹地在靠背上蹭了蹭。 元羡想起些什么,脸色难看起来,“医署既是有这等药,就应该早些送来。” 皇穆听他声音不似往日,不由看过去,见他脸色阴沉,知道是动了怒。她觉得十分好玩。认识至今,还未曾见过他生气。她本想随便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不太想说她的伤拖延了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她不吃宫中的药,说了势必还要解释她为何不吃宫中的药。 那日元羡在东宫将十率府补缺之事略作安排,就赶回福熙宫看皇穆,正赶上褚念时送药。皇穆留她喝茶,当着她的面将药喝了。当晚伤口即开始愈合,次日便行动自如。 他于是以为,天君回宫后就皇穆的伤势询问了医署,医署赶忙送了能解龙毒,缓和疼痛,愈合伤口的药。 “不干他们的事,药,我从东海回淳熙时就送来了,是我自己不吃。”皇穆见敷衍不过去,为了不使祸水东引,只好诚实相告。“我回淳熙后医署的医官便来宫里会诊过,当晚就送了解毒的丸药,止痛的药膏。每十日还送汤药。是我自己怄气,不肯吃。”皇穆下午想着怎么和元羡说,她想好的说辞其实只到“每日还配送汤药。”没想到说着说着多出一句“是我自己怄气。”她说完也愣了,但既已说到这里,那就都说了吧。“此战我自觉,颇有些功绩。以为会有些抚恤,有些褒奖。都没有。”皇穆不看元羡,低垂着目光,手上把玩着一柄牡丹形状的翡翠如意。 “御史谏我此战冒进,质疑麒麟战损,天君将谏文转给靖晏司,令靖晏司就应龙之战是否冒进,是否虚报战损一事进行调查。我本来就有些委屈,至此越发……”皇穆想了几个词,都觉得不恰当,索性越了过去。“药每十日送一次,可是我都没吃,想着不过几个月而已,我撑得过去。” 她说完笑起来,神情不见寥落,那笑容也并非强颜而成,但元羡突然生出些不忍之情。 他起身换到她身边挨着坐下,想说点什么,可语言何其匮乏,他心里想的其实只是抱抱她,而她也做如此想。 他甫一坐下她就撑起来靠向他,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皇穆笑起来,“殿下,我身后的伤都结痂了,不再那么弱不经风了,殿下可以放松些。” 她最近还叫他“殿下”,但玩笑的成分居多,偶尔也叫他“和湛”,元羡知道如今她口里的“殿下”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也就不再锱铢必较,偶尔也叫她“殿下”。 元羡接过她手里的那柄芍药翡翠如意,拿在手上把玩。皇穆这类花草状的金玉如意特别的多,麒麟殿,福熙宫她常在地方都有几柄,她看书看呈文的时候手里总有点小玩意,如意那么大,她有时候也拿在手里玩。 皇穆被他搂着靠在他怀里,不知怎么就又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视线低垂。 “困了?”元羡早习惯了她几乎一挨上他就困这件事。元羡对这件事始终无法认真,每次都觉得好笑,但也渐渐习惯。他开始以为她是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结果却什么都没做。有一次还夸他皮肤细腻温润,彼时她刚醒,一脸迷迷糊糊,语气诚恳得元羡哭笑不得。 她说过他身上味道好闻,他最初不以为然,但渐渐发现她是真的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总把头埋在他肩颈、胸口处,神色无比贪恋,他开始以为她喜欢的是他身上的明夷香,特地叮嘱宫人最近不要换,后来有一天她和自己抱怨,说明夷香的味道太霸道,都快把他身上的味道掩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据皇穆形容,那味道十分令人沉迷,安心,她形容得颇为飘渺,只可意会无法言传,说了半天他也没明白,但心里是高兴的。因为皇穆用以举例的都是很好的词,很好的物。 当时皇穆刚醒,半睡半醒之间声音十分痴缠迷离,费劲地形容着他身上的她特别喜欢的香味,一双眼黑漆漆湿漉漉地看着他,“就是特别特别好闻,别人身上没有的,刚下过雨的山林深处,草木清新之气。你还不明白吗?”她说着说着几乎生气起来,他探探她的额头,还在发烧。她那段时间几乎整日都热着,他对此习以为常,见她着急起来,便哄着说“我知道了,明白了”。没一会儿她又睡着了。 他之前一直觉得他无法抵抗的是皇穆的相貌,那天之后他才知道,他最无法抵抗的,是皇穆半睡半醒间,黏黏糊糊稚气十足的声音。 他旧日读书的时候,对倾国倾城的故事不以为然,觉得皆是将君王的过错,推在女人身上。如今见了皇穆,觉得一切都有可能。 她今日的手没有探进他的衣服里,他有点遗憾,为了她这个习惯,他最近每日都参加麒麟早上的操练,虽然跟不上,但是跟着左颜对战演练的颇为认真,自觉强壮了不少。 皇穆呼吸渐绵长,他略等了等,试探地挨了挨她的背,她没什么反应,还沉沉睡着。他于是费劲地又探着身子去捞她的腿,将她抱在怀里往下挪,挪到榻边后运气起身。他没抱过女孩,看皇穆弱柳扶风摇摇晃晃理所应当地觉得她一定很轻,因为没抱过,加上疏于弓马,所以经验也不足,气力也不足,便没站起来。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眼怀里的皇穆,万幸她没醒。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蒋策来,觉得蒋策一定抱得起抱得动,之后又顺路想起陆深。 他在想起陆深这件事上太顺手了,蒋策就还只是想到蒋策一定很轻松地抱得起她,想起陆深却连画面都有了。 想象中的画面激励了太子,他在或者妒火或者怒火的激励下,抱着皇穆站了起来。然后发现,他们虽然耳鬓厮磨过,但他觊觎许久的抱着她,或者背着她的想法,终于实现了。 他嘴角不由勾起了笑,抱着皇穆向内室走去。 皇穆书房里的床也极大,床头的柜子上毫不意外的放这些茶具香具及各色文玩。 他弯腰想将皇穆放在床上,甫一向下又觉力量不支,摇晃了几下赶忙站直,转过身抱着她先坐下,再缓缓将她放下。 他舒了口气,深感惭愧,于是殃及池鱼地怀疑,他跟着左颜舞枪弄棒也有一段时日了,进步甚微,是不是因为左颜自身能力有限?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向陆深请教,一方面是面子,另一方面是两个人站在一起,高下立现。 茂行就是个愚蠢的例子,茂行每天早上都跟着陆深操练,完全罔顾两人实力相差之悬殊。人家做什么他做什么,相形之下不仅孱弱而且愚蠢,实在是丢尽了单狐州的脸。 他坐在床边胡思乱想,腹诽左颜茂行的正认真,突然感到手被拉了拉。 他低头才发现,皇穆枕在枕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殿下在想什么?”皇穆显然早就醒了,声音也清明,眼神也清明。 “左颜的身手如何?”元羡皱着眉头问。 “啊?”皇穆万没想到他一脸凝重脑中思想的竟是这个。 “非常好。”皇穆有点好笑地说。 “嗯。那就好。”元羡本想问比陆深如何,但终究是没有。他说完才反应过来,笑着转脸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皇穆向里挪了挪,元羡于是脱了鞋躺在她身边。 “我一直就没睡呀。”皇穆待他躺下,靠着他的胸口,笑着说。 元羡伸展手臂,照例让她枕住,他本来想调笑几句,等把她的话想了一遍才觉得有点尴尬,她一直没睡?等他把这句话又想了一遍之后尴尬已经变成了其他的感觉。 皇穆枕着他的手臂,“殿下真是个君子。”她笑着说,声音清亮。 他收回那条被她枕着的胳膊,半支着撑起身看向皇穆,知道自己脸红了。 皇穆枕在枕上仰脸看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元羡不知怎么就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玩味。他不知道皇穆痊愈到什么程度,有些迟疑,有些犹豫,以及一如既往的担忧,将要发生的事,她是否会觉得自己唐突,轻浮。 他看着皇穆只觉得爱不释手的时候,皇穆突然曲臂撑起自己靠了过来,他看着她眼中那个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到看不清看不到,然后唇上触及一片柔软,之后,他又渐渐看得到看得清皇穆眼中的那个自己。 皇穆复又枕在枕上,她的手掌贴在他脸上,她的掌心滚烫着,她用拇指抚过他的眉毛,笑着唤他:“殿下。” 日日澄江 茂行嘴上啧啧称奇着环顾四周,他入麒麟已近五个月,自以为闲逛得熟悉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个军械库没发现。 皇穆今日要保养麒麟阙,茂行从钟沛处听说此事,哀求元羡带自己去看看。元羡因为他每次都大惊小怪实在不想带他,但他一早就侯在春阳堂门口守株待他,他只好带着他一起到了军械库。 他甫一进门就又惊叫不已,指着一把战戟断言:“这必定便是出云戟!” 一旁侍立的年轻内侍忍俊不禁,见元羡看他,忙收敛仪容。元羡反倒豁达起来,茂行丢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这是在麒麟,自己家里不算丢人。 “这是什么?”他想开后进而不耻下问。 “回殿下,这是寻常战戟。”内侍恭声道。 “不是出云戟?”元羡虽然觉得这把战戟也算威风,但想想陆深平日的风格,觉得此戟还不够花哨。 “回殿下,出云戟平日放在陆深副帅的官署中,此处的灵枢器只有一把主帅的麒麟阙。”内侍答道。 “主帅的麒麟阙为什么放在这里?”元羡好奇。 “主帅的麒麟阙以前也不放在这里,最近几个月才放过来。” 元羡稍想想就明白是自己来了,她腾宫室给自己的时候把麒麟阙挪了过来。 茂行听闻自己手里这把并非出云只是普通的战戟后,立刻失了兴趣,重新插放回去,看向那名回话的内侍,“麒麟阙在哪里?” “回世子,麒麟阙在内堂。”内侍向大堂深处指了一下。 元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道合叶门,门口竖着两个铁甲铜人。 元羡不想自己在皇穆不在时候进去,于是对茂行说:“我们先在这里等等,宝璐应该很快就来。” 茂行知道今日反正会见到麒麟阙,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他一听到元羡说“宝璐”二字就要生事,他笑着将元羡上下打量一番,“殿下前些时日不知道主帅表字是什么的时候,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精神不济。怎么如今都叫上主帅小字了,看起来还是有些疲倦?” 元羡左右看看,皱眉怒视,茂行见他不敢发作,愈发兴致勃勃,“还请殿下为天地众生千万保重!”说着又靠近了些:“如今知道主帅表字是什么了吗?” 元羡恨恨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关?” “臣知道。” 元羡并不信他,轻哼一声:“我也知道。” 茂行笑:“臣觉得殿下不知道。” 元羡本欲与茂行好好理论,却见掌事带人搬着桌椅,端着茶水兴师动众而来。只能恨恨看茂行一眼,笑着对掌事说有句劳了,并不坐,走马观花地东看看,西摸摸。 茂行没见过未上弓弦的弓梢,经过弓架时一时兴起,拿起把长弓尝试上弦。有内侍想上前帮忙,他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自己研究,你们都别告诉我!”他思忖一番,将弓弦挂进弓梢两端的弦槽,挂好后将弓箭搭在弦上试了试,软绵绵吃不上力。他丢下弓弦,一脸凝重地研究弓身。 堂外有橐橐脚步声,元羡满心欣喜,却不免失望,来者并非皇穆,是左颜。 左颜向元羡与茂行见礼,元羡抬手让座,茂行正忙着给弓上弦,略打了个招呼又埋头研究。 左颜道谢后起身撩袍落座,“主帅在麒麟殿有些军务要处理,遣臣先来陪伴殿下,主帅随后便至。” 他坐下后才发觉此处布局之古怪,知道是军械库掌事不敢擅开内堂,“殿下,还请入内安坐。”他说着起身着人开门。 元羡本想推辞着等皇穆来,但略想想便知左颜一定是奉了皇穆的命令而来,再做推辞难免做作。 内堂布局简洁朴素,元羡于是知道皇穆不常来此处。 众人落坐,茂行喝了口茶继续研究。 元羡小时候在青龙殿见过军士给弓箭上弦,内堂明亮,他此时比刚才看得清楚了些,觉得茂行手里的似乎是把反向弓。若是反向弓,茂行在上弦方向上就错了。他回忆了一下旧日所学,上弦若不用术法,则需要两个人。但他并不准备告诉他,一方面是他怀疑茂行因和陆深近玩得好,而真的知道了皇穆的表字,于是怀恨在心。另一方面,左颜等人在场,他若说错了,必然传到皇穆那里,他虽早知道军政一道,他十分逊于皇穆,且知道此事众人也知道,但依然顾及颜面,万一这不是反向弓呢,万一他说完,茂行让他试试,他也装不上弦呢。 茂行皱着眉头拉了拉毫无弹性的长弓,随左颜而来的参将中有的想要帮忙,“你们都不要告诉我!我自己研究!”他似乎也怀疑要从另一边上弦,可扭了扭,又觉得不太可能。堂中凉爽,他奋力了许久,也只是周身微有潮意。 元羡落座后笑着问左颜:“堂中温度一向如此清爽?” 左颜微微欠身,“回禀殿下,一向如此,此库用于存放□□,弓梢弩身易受潮变形,故而此处常年维持着这个温度。” 元羡点点头,环顾四周,见堂内西侧摆放着一身铠甲,铠甲侧的长案上放着一架鹿角剑架,上面架着两把剑。 左颜笑着介绍,“殿下,剑架上第二把,便是主帅的麒麟阙。” 茂行正和弓箭苦苦纠缠,听见“麒麟阙”,猛地抬头。元羡本以为麒麟众将视麒麟阙为寻常,不想堂内一众武将也一脸激动。不由起身近前观看。麒麟阙长约四尺,银色剑鞘,护手处两只麒麟。元羡心内升起些失望之情,他因天君的赞不绝口,而在心里将麒麟阙设想的美轮美奂,如今见到,不仅哑然,眼前这柄死气沉沉不过偶尔浮动些华彩的样貌类似普通佩剑的就是麒麟阙? 众人围看着,似乎都有些失望,茂行看了看众人,忍不住将剑拿了下来,掂了掂,递给元羡,“好沉。” 元羡接过来,重量确实比看起来要沉,他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微微运力,没□□。他心下颇诧异,运了内力复又提气,剑柄纹丝不动。 茂行见他没□□,不由跃跃欲试,元羡此时需要一个也拔不出剑的人,见他蠢蠢欲动,立刻将剑递给他。茂行接过来,颇沉静了一下,深吸了口气便运力拔剑,剑身与剑鞘融为一体般动也不动。他回首看看众人,将剑递于满措。 满措笑着摇头,“臣就不尝试了,麒麟阙认主,此剑除了主帅再无人拔得出来。” 茂行瘪瘪嘴将麒麟阙放回剑架,看向左颜,“这明明是一把剑,缘何名’阙’?” 左颜摇首:“名字是主帅起的,卑职也不知。” 元羡行至剑架一侧的铠甲旁,“这是主帅的铠甲?” 左颜点头称是。 元羡摸了摸兜鍪,又将铠甲拎起掂了掂,她这件盔甲倒是轻,只是看起来小得很,像是小孩子穿的。他想到此处,嘴角不由带了笑意。 有内侍近前与左颜低语几句,左颜听后点头说了声“好”,行至元羡身边,“殿下,主帅临时有事去了边防营,今日先不过来了。” 元羡倒也不失望,他点点头,“既如此,那我们回去便是。”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茂行,意料之中的见他一脸失落,笑道:“世子不问问那弓箭究竟如何上弦?” 茂行的兴趣被麒麟阙拽着,早忘了他纠缠了一早上的上弦,此时被元羡提醒着想起来,赶几步回到座位上拿起弓梢,笑着看向左颜:“此物究竟如何上弦?” 左颜回头看了看,对宗盈道:“子已,劳你为殿下、世子演示一下。” 宗盈应声上前,接过茂行手中的长弓,“世子,此为反向弓。”说着拿起弓弦套在弓梢一端,右手持另一端,将弓梢从右腿后穿过两腿之间,已挂弦的一端抵在左脚脚腕处,左手拾起弓弦,右腿顶住上弓腹,右手将另一端弓梢掰至身前,左手拉弦入槽。 宗盈尽力放慢节奏,但他太过熟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笑着说:“这是单人上弦的方法,有个名字,叫‘回头望月’”,他说话间又将弓弦取下,丢给身边内侍,将弓绕至身后双腿膝窝处,微微曲膝,手持两端,掰动弓梢,内侍上前将弓弦放入弓梢两端。 宗盈将弓取下,递于茂行,“这是双人上弦法,速度较单人更快,从养护角度也更好,单人上弦有时用力不当,容易扭转弓梢。” “原来如此!”茂行恍然大悟,笑着感慨:“术业果然有专攻。” “请太子殿下用茶。”茂行回宫后亲手为元羡奉茶,高举过头,语气诚恳。 元羡饶有兴致地看他做作,接过茶,喝了一口,“世子今日缘何如此客气?单单是因为见了麒麟阙”他说完忍不住笑起来,“以及学会了如何给反向弓上弦?” 茂行在对面落座,“天君的旨意,是殿下在麒麟参习半年?” “半年。”元羡点头。 茂行突然可怜兮兮,哀声道:“臣想在麒麟多待些时日!” 此话完全出乎元羡意料,“你是想在多待些时日,还是在在麒麟任职?” 茂行的要求出乎元羡意料,元羡的问题同样出乎茂行意料,他颇认真地想了想,“没想好。” “你留在麒麟,什么职衔?我入麒麟的五品,不过是随便领个衔,假设会给你从四品,麒麟从四品的职务有崇、司两院的副指挥使,所辖四军的副指挥使。这些位置如今都有人,不过崇宁、司执两院你若愿意,超配一个副指挥使未尝不可。但麒麟高层军将年纪轻权贵多,你在此处,主帅位先不用想了,便是副帅之位,未来恐怕也谋不到。况且,麒麟是军殿,要征战的,你于疆场事……”他想到他笨手笨脚忙了一身汗都未能给弓箭上弦,“众将之臣服,是战场上,校场上血汗换来的。你如今在这里觉得事事新鲜有趣,众将和蔼可亲,皆是因为众人知道你我不过在此半年,并非真的任职。你领四品以下军衔我不愿意,你领四品以上军衔,恐怕难以服众。” “嗯……”茂行长驻麒麟或者任职麒麟的想法完全是骤起的,此刻听元羡如此说,觉得自己莽撞了。“我就是觉得这边有意思,等我再想想。” “或者把十率府给你,也是一只军队嘛。”元羡看他一脸落寞,笑着说。 茂行嗤笑着不屑一顾,“十率府又不出征,就是些拿刀剑的仪卫。” 元羡冷笑,“就是出征你也去不了,我不信姑姑能让你上战场。” 这正是茂行的七寸,他不禁哀叹一声。 元羡突然想到一事,“你果真知道宝璐的表字?” 茂行大笑,“臣就知道殿下果然不知道。” 元羡取过茶壶,将茂行杯中加满,双手捧着,“还望世子不吝赐教。” “她字德音。” 元羡十分失望,“这个字陆深和我说过,但她根本不用,也没人这么叫她,我以为她还有别的字。” 茂行轻笑:“敢问殿下,可有旁人称呼你的字?她一个麒麟主帅,寻常人谁敢叫她的字啊!” 元羡轻叹了口气,看着茂行的茶杯,觉得这杯茶奉亏了,“你如何知道她的字的?” 茂行一脸得意:“臣遣容晞仙娥,询问了天后。” 元羡一手搂着皇穆,一手把玩她的头发,夜明珠的莹莹之下,她发色愈发如墨,“我今天见到了麒麟阙。” 皇穆趴在他胸口半合着眼懒洋洋的,“听说了,殿下不止是见到了吧,据说还上手试了试。”她说到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左颜和你嘲笑我了?”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她枕住的有些酸麻的手臂。 皇穆以为他要将手收回去,微微抬了抬身子。 “没事的。”元羡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回来。手臂蹭过她背后的已经结痂的伤口,依旧是粗粝重重,脸色微微一变,皇穆见他面色沉重,笑道:“已经不疼了。” 元羡呆呆地点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忍不住在她身后不住轻轻摩挲。伤口远比他想象得多,最初她说被姜漾在身后砍了一剑,被龙尾抽了一道,他于是理解为两道伤口,有时候想成两道交叉的伤口,有时候想成两道成行的伤口,他想象中的狰狞,远没有真实中可怖。他第一次触到她肩背的时候心内全然是惶恐,触手可及之处密布着隆起的血痂,从肩头至腰背,无处不如此。 皇穆倒不十分意外,她知道自己背上可怖,见元羡双眉深皱,“你想看看?” 元羡在刚刚触到时就想看看,但又觉得皇穆忌讳。 “可以吗?” “我怕你看了,就不喜欢我了,未及色衰,爱就驰了。”皇穆虽如此说,却还是向他怀里靠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殿下就这样看看吧,若是看得仔细了,我怕明日殿下就搬回春阳宫了。” 元羡无暇理会她的玩笑,轻靠过去与她交颈,看向她的肩背。 本来暧昧不已的缠抱,此刻没有任何绮霞,她床上的熏香与她衣物的熏香并非一种,此刻被他搂着,她素日身上的味道侵略一般地又袭上来,香甜之中,元羡见到了皇穆的伤。 伤痕如网衣般盘根错节地迷布在肩背之上,伤痕宽约半寸,已结了褐色的血痂,血痂高高隆起,将两侧皮肉扯得泛白。 他触及这些伤痕时,已在脑海中将它们想象的极为可怖,可亲眼所见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忍不住一遍一遍轻轻摩挲,想要将她抱紧,却总担心会弄疼她。 皇穆松开手臂,元羡却不放她躺下,环着让她靠向自己,皇穆见他一脸悒郁,笑道:“殿下心疼了?” “我从认识你的那天,就在心疼。”元羡知道此刻应该是自己安慰皇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特别委屈。 皇穆想了想,“殿下认识我的那天?是麒麟殿,还是浮图讲?” 元羡几乎忘了他们在浮图讲的那次相遇,“第一次在麒麟殿见你的时候。” “我还以为殿下会觉得失望呢,浮图讲惊鸿一瞥的女孩儿,居然是个小瘸子。”皇穆语气越发轻快,“小瘸子”三个字被她说得活泼极了。 “怎么会,一点都不失望……”他顿了顿,皱眉道:“我当时就觉得很心疼。”元羡看向皇穆,见她微笑着,那笑容没什么情绪,可他就是觉得她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从知道她就是皇穆时,那无处不在不合时宜越俎代庖的心疼。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时自己是何等轻浮。 “我以前没那么……我在你之前没和别的女孩搭讪过,那天我们在楼上远远看见你的神韵,他们于是说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去看看是谁家的小姐,我是迫不得已的,这种事我就做过一次。”元羡越说越委屈,越说越觉得没法让她相信他是第一次。 他当时是何其轻车熟路,何其轻佻纨绔。 皇穆见他着急起来,伸手与他十指相握,笑着说,“我知道,那天是你,我很高兴。” 元羡轻抚着皇穆身后,心里略哀愁,不知她这一身伤何时才会彻底痊愈。 皇穆见他沉默不语全心全意地在她身后抚来抚去,随口问他,“殿下可学会了给反向弓上弦?” 此事丢人的是茂行,可元羡依旧有点不好意思,赧颜道:“我本来就会的,是茂行不会。” “他没参加过春狩或秋狄吗?”皇穆颇觉得不可思议,骑射上生疏是一回事,怎么会连上弦都不会。 “参加过,他的箭术其实也还不错。” “他没亲自上过弦,可是看也看过吧。”她□□岁的时候天君就教过她如何给弓箭上弦,后来在围场也见过无数次,由己推彼,茂行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没上过手也应该看过。 元羡知道皇穆没一点讥讽之意,纯粹是不理解。于是更加不好意思,尝试转移话题:“麒麟阙看着与剑没有区别,为何名 ‘阙 ’ ?” “没什么特别的,我当初懒得起名字,想着既然是火麒麟献瑞之物,便准备叫’麒麟剑’,又觉得这名字太普通,不神气。后来想起一句‘大成若缺’,于是就叫’麒麟阙’,结果很多人都因为名字而觉得一定厚重巨大。”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当时年纪小,诸事不过好玩而已,不想后来这么麻烦,几乎所有见到麒麟阙的人都要问问为什么叫 ‘阙 ’。” “我还看到了你的战甲,好小。”元羡边说边比划了一个一方手帕的大小。 “哪有那么小?!”皇穆伏在他胸口笑着抗议。 “端午宫宴,我母妃会来。”元羡觉得皇穆心情不错,试探着说。 “从单狐洲?”皇穆声音还是愉悦的。 “嗯。”元羡侧头看看皇穆,她脸上的笑意还在。 “殿下想让天妃娘娘见见我?” “嗯。” 皇穆微笑着,“再等等好吗?”她向后撤撤,看向元羡,“我很多年都没参加宫宴了,殿下给我些时间。” 元羡本就是试探着问问,没想着她能答应,所以也不失望,笑着点头说好。 日日澄江-2 剑芒相撞而生的银白色光芒在天枢罩中荡出层层涟漪,余波中灵枢器生出的金、紫两道剑芒游龙般呼啸着缠斗,金石相触的铮铮声不时震得人双耳蜂鸣不已。 元羡最初心内生出的,对于在演武场布置天枢罩的不以为然,于此刻消散的无影无踪。 麒麟阙和崇明铠于昨日夜间移回了鹿鸣堂。 左子冲与秦殷带着殿卫送麒麟阙和皇穆铠甲入内的时候皇穆正给元羡讲解五殿换防的时间地点,以及驻防与当地驻军的关系。 “主帅,麒麟阙与崇明铠放在何处?”左子冲向元羡及皇穆行礼后,躬身问道。 皇穆指着沙盘旁的角落道:“还放在原处就好。”之后又道:“子冲,你问一下霍宁,那两把全灵注好没有,好了的话今日就送过来,我先熟悉一下。” 左子冲拱手称是,与秦殷一同退出。 皇穆行至兵器架旁,拿起麒麟阙。本来颜色暗淡的银灰色长剑渐渐生起金色光芒,不多时,便通体流光溢彩。 元羡于是知道,麒麟阙原来是金色的。 皇穆看了眼一脸惊奇的元羡,一脸骄矜,她“哗”得一声将剑抽出来,金光骤现,将堂内的几颗夜明珠衬得暗淡起来。 元羡没想到此剑在拔出后光芒更盛,此刻几乎挣不开眼。他遮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漏了些缝隙看向皇穆,她已收剑入鞘,正弯着眼睛洋洋得意地冲自己笑,握在她手里的麒麟阙仍隐隐有华光流转。 “原来在你手里,它是金色的。” 皇穆将剑递给他,“它本身就是金色的,之前不过是因为我伤着,所以它也奄奄一息。” 元羡接过来,尝试着拔剑,依然失败。 他倒也不觉得挫败,“灵枢器皆如此认主吗?” “差不多,不过此剑尤其认主,旁的灵枢器不过是他人无法驱使,此剑随我共衰荣,前段时日我较为虚弱,所以它也颜色喑黯,灵力衰弱。” “此剑是什么材料铸成的?”元羡转而好奇剑的来历。 “麒麟洞内的一块钟玉,本来是献给天君的,当时麒麟刚刚建殿,天君大概觉得我难以服众,便将把这把剑赐给了我。麒麟殿当时还未命名,春官府报了几个名字,天君都不满意,正好火麒麟献瑞,便叫了‘麒麟’。”皇穆抱着剑坐在榻上喝茶,边喝边给元羡倒了一杯。 元羡在她身旁坐了,皇穆给他倒水倒得顺手极了,他觉得他们如今与寻常夫妻无异,心里十分欢喜。 “殿下用什么兵器?” 元羡露出些惭愧神色,“我用剑,但技艺平平。” 皇穆笑,“殿下的剑术是冯将军教授的吗?” 元羡摇头,“他用的是枪,剑术是姚隶将军教我的,他当时是青龙殿军枢部的部丞。” “冯将军的兵器好像是叫平戈枪吧?”皇穆想了想问。 元羡点头,“正是,我幼年见过,不过只是隐隐有光华,远没有麒麟阙这么,”他顿下来想了想要如何形容,“锋芒毕露地好看。” 皇穆笑了一下,“殿下的剑叫什么名字?” “明庭。” 皇穆重复了一遍,笑着称赞:“好名字。”继而问道:“也是灵枢器?” 元羡点头,“是把全灵。”他犹豫了一下,愤愤道:“却不认主,除我之外,旁人也能拔得出来。” 皇穆笑,“或许是殿下用得少,灵枢器是愈用愈熟。” 元羡想起天君所说的血肉、内丹、元神皆可注灵,“你用什么给麒麟阙注的灵?” “血肉。”皇穆笑道,然后毫不意外地又见元羡皱了皱眉。“殿下是觉得心疼,还是觉得血腥?” 元羡将麒麟阙拿过来,轻抚剑鞘,沉声道,“心疼。” “建麒麟殿之时,我修为尚浅,所以就注了半只手臂。”皇穆说着在右手手肘处比划了一下。 元羡大惊失色,那日陆深注灵不过是用匕首将手掌划破,沾了些鲜血在上面。皇穆说注入的是血肉,他以为不过是更多的鲜血罢了,怎么居然是半个手臂? 他接着想起皇穆写字吃饭皆用左手。 皇穆活动着右手展示给他看,“这部分是后来生成的,”她指了指手肘手腕及手掌部分,“其实与原来无异,不过因为生成的较慢,我后来用左手用得也习惯了。” 元羡当时没再说话,心里依旧是心疼。 他这几天在东宫冗杂的公务间隙,想起皇穆时,依旧是画蛇添足的心疼,即使她已痊愈,行走间不再蹒跚艰难。 便是此刻,皇穆与陆深在天枢罩中战得不分伯仲,身边赞叹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他的心里依然有些隐隐的心疼,或许是因为皇穆身后的血痂虽然已尽数脱落,但那依然颜色深红的道道疤痕不仅长在她的背上,还刻在他的心上。 皇穆几日前行动自如后就要和陆深动手,陆深费尽口舌才让她把日子推后了三天。 这几天她处理的军务还没有前几日她硬撑着每天在官署办公半天处理的多,整日在清夷堂与人对战,却不许元羡旁观。 清夷堂内给她搭手的是宗盈,茂行玩笑说皇穆与宗盈借练武之名私会,他却半点醋意也无。他之前将诸多复杂情感都投注于陆深身上,如今那些情绪皆飘渺到近乎没有。皇穆与宗盈在清夷堂内练武,他不妒忌,也不生气,不过是担心皇穆太辛苦。 她喝了宫中的药后次日便行动自如,上午处理军政,午休过后便去了清夷堂,回来时已是傍晚,他正同春坊众人商议公事,隔窗远远见她谈笑风生,待春坊众人散去后,他去鹿鸣堂找她,却见她歪在榻上睡着了,沏好的茶水已经凉透,看情形是一口都没喝。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她,取了凉被,轻轻盖上。被子一上身她就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忙完了?” 元羡坐在她身旁,理了理她的鬓角,笑着说:“刚弄完,你再睡一会儿吧。” 皇穆摇头,“不睡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说着挣扎着坐起来,一脸不高兴,她睡得渴了,伸手取茶,元羡拦住将茶调温了才给她,她就着元羡的手喝了一杯,之后猛得搂住元羡,佯装着放声大哭,“殿下,臣好累啊!” 元羡吓得茶杯差点失手,随手放在榻几上,回手搂她,强忍着笑意道:“明天歇歇吧,身体刚好,不能这么劳累。” “再歇下去,陆深那獠就是全力放水我也打不过他了。”她松开手,靠在元羡怀里,哀哀切切地说。 “陆深会放水?”元羡好奇道。 “他一直放水来着,所以麒麟众将都以为他打不过我,不过他放水放得很含蓄,这些年来看出来的人不多,当然也有可能众将皆知,唯我一个人以为别人都不知道。”皇穆闹了一会儿略清醒了些,声音不再那么粘粘的,她喝了口水,却不好好咽下去,含在嘴里,呼噜呼噜地玩。 她头发睡得蓬松,整个人毛茸茸的,夜明珠的朦胧光线下,她鼓着腮一脸稚嫩中居然又有些妩媚。 元羡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腮边亲了一口,她将茶水咽下,笑着道:“这可是在鹿鸣堂呀。” 这句话何其推波助澜,元羡本来不存在的想法于彼时磅礴起来,却没敢动作,此处毕竟是鹿鸣堂。 可皇穆却毫不在意,轻车熟路地笑着搂住他。 皇穆左手执剑脸上笑意吟吟,“陆帅耄耋之年,还有如此身手,本帅深感敬服。” 已近□□十个回合了,皇穆与陆深皆不见疲色。 今日两人都未穿铠甲,只着缺胯袍,手肘处戴护臂。皇穆一身杏白,陆深则一身青柏绿。 陆深闻言笑起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卑职虽然年迈,但壮心不已,主帅切勿手下留情。”他边说边立剑刺向皇穆,这一下丝毫端倪也无,完全是骤起的,剑芒所到之处气势如雷霆震怒。 皇穆侧身轻巧闪避,一改之前的御守,一剑一剑乍徐还疾,绵延不绝地刺出,金色剑芒几乎将陆深环绕其中,陆深却不格挡,游刃有余地应对皇穆的刺杀,二人流畅无滞,忽往复收地你来我往。彼此有攻有守又几十个回合,皇穆手中的灵枢器突然剑芒大盛,剑气化作一条金色白泽咆哮着立于皇穆身后,陆深见状提剑调息,剑气在他身后凝成一条紫色巨龙。他们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于此刻消散的无影无踪,白泽呼啸着冲向陆深,巨龙盘旋而上,剑气相汇之际光芒大盛,众人皆掩面不能直视,铿锵之声有如天崩地裂,光芒消散后,场上也无白泽,也无巨龙。 皇穆与陆深相向而立,陆深手中的注灵剑,碎做三段。 皇穆向左颜做了个手势,左颜命人收起天枢罩。 “谢主帅赐教,卑职甘拜下风。”天枢罩堪堪收起之时,陆深抱拳向皇穆躬身道。 “副帅不必客气,杖朝之年,矫健如此,果然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皇穆笑着将剑丢给迎上前的赫詹,边向场外走边解护臂。 “陆帅此次颇为体恤,你我再缠斗上一时三刻,本帅就没有力气凝聚剑气释放金色大白泽了。今日陆帅所执的若是出云戟,胜负必然早见分晓。”皇穆早上特地叮嘱晴殊将护臂系得紧些,她久未持剑,身体也还有些虚弱,此时双手颤抖不已,解不开护臂,陆深欲上手帮她,行至一半却又想起元羡在旁,于是又将手收了回去。 皇穆颤巍巍半天打不开护臂,见陆深伸手习惯性地把手腕递过去,没想到他却又收了回去,不觉诧异地看他一眼,“给我解开呀。” 陆深没奈何,只能复又伸手将双手的护臂都给她解了。“谁给你绑的?这么紧。”他开始以为随便一解就开,没想到系得那么紧,只好站住研究。“你腕上的伤还是要当心些,护臂暂时不要系得那么近。”他低声道。 皇穆笑:“这是周晴殊系的,陆帅请当面斥责。” 元羡刚才眼花缭乱,但因为知道此二人未有夺对方性命之心,所以并不心惊胆战。此刻天枢罩收起,他们二人毫发无伤地说笑着向这边过来,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然后毫不意外的,又开始熟门熟路地妒忌陆深。 “我也会解护臂。”他心里酸酸地想。不过皇穆战败了陆深,他还是颇为高兴的。虽然这个结局昨日皇穆就告诉了他,但在他看来,今日场上果如皇穆所说,陆深放水放得颇含蓄,他反正是根本看不出来陆深相让了皇穆。 他二人走得近了,与元羡见礼,他上前寒暄:“两位将军辛苦了,本宫今日方知,何为灵枢器。” 彼此客套几句,元羡知道皇穆还要与陆深及燧鉴部探讨灵枢器夺灵断灵的事,所以略聊了几句,就率众回了春阳阁。 茂行本来不想走,元羡也不勉强,但他略作犹豫还是跟在元羡身后走了。 “你不听听?”元羡见他跟在身后,颇感意外。 茂行笑道:“你不在,我留在那里不合适,今日的会密级高,让我听他们不愿意,不让我听,他们会觉得你不愿意。”。 “你怎么那么高兴?”元羡被他的兴高采烈搞得莫名其妙。 “皇穆好厉害!出剑既凶猛又刁钻。”他说着趋马上前,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元羡:“殿下心中可有得意,可有惶恐?” 元羡撑了许久的笑意,终于溢出。他转头看向别处,不想茂行看见他一脸夫复何求的笑。 他当然得意,五殿之一的主帅,顾裴中那个几乎阅遍天下美人的纨绔书中的天界第一美人,能够和战神榜上排名第三的武将打得难分伯仲的将军,是他的心上人。 早上天枢罩将她与陆深罩在其中之后,她拔剑在手,英气勃勃之际,鲜活淋漓的可爱,他面上带了笑意,心内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 他得知自己被确立为太子时,在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后,他心内的安然熨贴同今日见到皇穆在演武场上威风凛凛地迎风而立时,毫无二致。 这份得意不可对人言,只能埋在心底,藏起来,藏起来,保护好。 可是哪能藏得住,他转脸之前窃喜一样的笑早被茂行看在眼里。他探着身子笑着追着他看,“殿下,殿下,把笑容略收收,殿下现在看起来有点傻,不是很配得上麒麟主帅。” 元羡嗔怒地看他一眼,颇为忌惮地回顾身边。 “殿下,大家真的都知道了。”茂行见他如此掩耳盗铃,不觉失笑。 “我怕有损皇穆声名。”元羡低声道。 “太子妃殿下,似乎不是个在意这些的人。”茂行也压低了声音。 “太子妃”三个字,让元羡如春草萌生的笑容,越发茂盛葳蕤。 “以前听人说她身手干净漂亮,我还不以为然,”他说着又想起一个皇穆的故事,此事他之前并不相信,可是今日之后,他略信了七八分。“殿下可听闻皇穆曾经废掉了白虎殿崇宁院副指挥使祝桓的右臂?”他说的似乎是个问句,但口气摆明白了他知道元羡一定不知道。 却让他失望了,元羡虽然生疏于元都军政秘事,但在他对于皇穆事无巨细地打探之下,他对此事略有印象。 回报来的关于皇穆的众多消息中,有一条是某年五殿演练,皇穆与他人对战时,失手将其右臂斩断。他颇感震惊,那时候皇穆在他眼里还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瘸子,弱柳扶风不堪一击,难以想象她能斩人手臂。 “好像是对战的时候失了手?” “哪里是失手,她故意的。”茂行瞥他一眼,得意洋洋地摇摇头,“那时候麒麟刚建不久,大概是自恃身份高贵,时时处处皆要压其他四殿一头,时间久了,四殿难免有微词。有些人就拿皇穆做文章,管麒麟叫牝鸡殿。她斩人手臂那一次,是麒麟与白虎演武,祝桓临战前鼓舞士气,说今日对战牝鸡殿,许胜不许败。他这话应该也不是专门说给皇穆听,她毕竟是公主,哭闹到天君那里,任谁都要吃亏。但就是被皇穆听到了,要求对战祝桓。从官阶上是以大欺小,但她年纪轻,经验少,又是女孩,与她对战,白虎无论输赢都不体面。所以蒋策坚决反对,但皇穆执意如此,僵持到最后祝桓还是上场了。据说一开始祝桓没当回事,小打小闹地应付,但皇穆招招致命,逼得他认真起来,不出几十回合,皇穆就断了祝桓右臂,且对众人道,‘谁再让我听见牝鸡殿这三个字,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最毒妇人心。’此事兰台狠谏过几轮,波澜也无,最后还是祝桓的母亲哭诉到了太后那里,天君才装样子罚俸了皇穆一年。” 元羡听完觉得有点可笑,但此事太像是皇穆能做出来的。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她斩的是白虎的人?” “斩断手臂,”茂行纠正道:“殿下,斩断手臂就已经够凶狠了,不必取人性命。是白虎的。靖晏司司马之位空缺的太久,五殿关系紧张。但这紧张之中,麒麟与白虎尤其不睦。” 麒麟与白虎不睦,是因为皇穆和蒋策做过夫妻?还是与皇穆做过夫妻的那个人,并非蒋策?皇穆斩了祝桓的手臂,是因为祝桓玩笑麒麟殿,还是因为他才是那个和皇穆做过夫妻的人。祝桓长什么样? 元羡不由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之前时时刻刻在意陆深,如今心心念念好奇皇穆那个夫君是一件甚不体面的事,可是他没办法。 元羡扬手召来茶盘,温了杯水喂给皇穆,她懒洋洋喝了,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特别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娇儿无力软绵绵的。 他搂着她,想起茂行所说的她斩断了祝桓的右臂。 他回宫后让人调来了祝桓的记录,相貌算得上周正,身材高大,比他还要高些。那次对战在十年前,麒麟殿刚建不久。十年前她就打得过白虎殿崇宁院能征善战骁勇高大的副指挥使了? 他对着祝桓的档案颇研究了一阵子,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如今怀里搂着的,便是当时的始作俑者,他提起她雪白软糯的手臂,诧异于这只手能斩人手臂。但毕竟有迹可循,她双腕上还有应龙之战留下的深色疤痕,左手掌心一道陈年疤痕,双手手掌及虎口处皆是薄茧,。 “麒麟创建之初,很辛苦吧?”他与她十指相握,摩挲着她指间的薄茧。 皇穆显是没想到他此刻会问起这个,诧然抬眼,“不辛苦,麒麟是在白泽基础上组建起来的,并非平地起高楼般从无到有。” 元羡想知道的和他问出的,几乎南辕北辙,但他想知道的,实在没办法,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问。 皇穆当然知道他不过抛砖引玉,后面一定还有话,等了等见他只是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殿下可是听说了什么?” 元羡笑着摇头,“没有的。” “殿下可知道苍梧之战?” “知道。”苍梧之战,□□惨胜。是天庭几场最惨烈战事之一,伤亡将士近十万。 “我曾经的夫君,殉国于此战。” 元羡陡然一惊,侧头看向皇穆,她合着眼睛枕在元羡手臂上。 皇穆知道自己这句话会让元羡无比震动,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又看见了元羡脸上她最为熟悉的神色,那神色中亦有怜悯亦有怜爱。她冲他微笑了一下,不想再说话,挥手灭了屋内的夜明珠,窝在元羡怀里,没一会儿就呼吸绵长。 元羡知道,她睡着了。 他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彷徨无促。 她的恋人不在了,他不用担心他们旧情复燃。 她的恋人不在了,他永远都敌不过一个殉国的军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答案是这样的。 行远自弥 皇穆理理衣袖,指着镇魔塔群向元羡道:“新一季塔图轮换后,主塔的入口在巽塔与乾塔之下。” 元羡在旁看看,忧心道:“你如今刚好,便要入塔设窥镜,塔群结界重重,你上次在那里就很虚弱。” 皇穆笑嘻嘻道:“我真的已经好了,我都能和陆深打打杀杀了,入塔设窥镜这等小事,于如今的我而言,小事一桩。” 元羡见她拿了麒麟阙,伸手道:“我帮你拿,我也带兵器吗?” 皇穆将麒麟阙递给他,发现她虽然听他说过他有把灵枢剑名叫明庭,却一直没见过,而她居然也未曾好奇,“明庭吗?它在哪里?” 皇穆那副好奇的神色又出现了,她因今日要避开披香台及护塔防卫潜入主塔,所以做了男装打扮,晴明阁内无人伺候,她又犯懒不愿回寝殿梳妆,自己笨手笨脚施法将头发束起来,戴了一个莲花白玉冠,耳边有一缕头发没收上去。元羡抬手帮她把头发掖在耳后,笑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好奇的时候,可爱极了。” 皇穆歪头想想,“他们都说我有点傻乎乎的,说可爱的就你一个。” 元羡笑,“明庭在春阳宫,我将它取来?” 皇穆想想,摇首道:“今日先不必了。” 元羡于是暗暗松了口气,明庭剑虽然也是灵枢器,但他自觉逊色麒麟阙许多,他未上过战场,明庭不曾饮血,他担心明庭见了麒麟阙会像那些半白灵枢器般,蜂鸣不已。 他许久未见她做男装打扮,总觉得哪里和以前不一样,看了好一会才发现,是少了抹额,“你最近为什么不戴抹额了?” “那是镇痛凝神用的,之前的抹额上设了安神止痛的术法。如今已经好了,自然就不带了。”她看看圭表,“我们可以走了。”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两块令牌,一块递给元羡一块放入自己袖中,又从书案上锦囊中取出两颗水晶珠,“这是隐身珠,戴上可使旁人见不到你我。” 元羡接过来拿着看看,珠子通体晶莹,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隐身的术法不可以吗?” “塔群结界与麒麟殿结界相似,一切幻化之咒皆不可施展,隐身术在其中没有用。” 元羡突然想起幼年所学,“这是隐身珠!” 皇穆对他突然间的鹦鹉学舌并不诧异,笑着点头:“这是隐身珠,乃西海水君所赠。” 元羡捻着珠子,愣了一下。皇穆笑着从他手上取过珠子,掖入腰间,念咒道:“贞吉,利涉大川。”元羡于是便从腰间涣散透明起来,不多时便见不到人了,皇穆将另一颗珠子掖在自己腰间,将咒语又念了一遍,之后摸索着元羡的所在,垫起脚,手指在他的额间点一下,说了句:“见。”两人于是又能看见彼此。 “此术乃西海独门秘术,彼此可见,不为结界所破,且可隐身于一切禁地。” 元羡点点头,“此术我只听闻过,不想今日居然有机会一试,果然高明。” 皇穆拉着他至清明馆外,两人向镇魔塔方向腾云而起,她笑得狡黠:“殿下想说的,恐怕不是此术多么高明吧?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太后曾指婚我与梁昂,但水君嫌弃我蒲柳之姿,拒不履行婚约,为了不使天庭太过难堪,自献西海精锐水军。天君见我姻缘艰难,便命我集水军、白泽殿及叶容旧部新建军殿,正巧火麒麟献瑞,于是殿名麒麟。实际上梁昂不止给了我精锐水军,还将西海很多珍宝赠送予我,只求我不要嫁给他。” 此事元羡早就知道,却从未同她说起过,今日见她主动提起,不由握了握她的手。 皇穆抬眼看他,有些怯意地问:“殿下可会因此,小看我?” 元羡心内一痛,皱眉道:“怎么会?你们之间不过是不合适,他配不上你。且……”他想说梁昂若是不愿意,在太后赐婚之时拒绝便是了,哪里有已经迎娶到西海才又拒婚的道理。此人如此反复,视皇穆名声、天庭颜面及婚姻事如儿戏,皇穆没嫁给他才是天大的幸事。但他又觉得皇穆到了西海和梁昂相处了几天才回淳熙,他没法想象她从西海回来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情,“此事不是你的过错,不该也不会有人因此小看你,况且,”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虽知道不应该,可时时在心里觉得庆幸……” 皇穆绷不住笑起来:“我是装样子的!情爱一事,须要两厢情愿,他不愿意,当然不是我的过错。不过,”她挽住元羡的手臂,“我听殿下的意思,对梁昂颇心存感激,那你也要对既鸣存些感激。他也不要我。” 说话间镇魔塔在望,元羡还欲说点什么,却见皇穆示意他降下云头。两人落在披香台外,皇穆拉着元羡绕过披香台,四下看看,指着不远处两棵松树道:“是那里!”她行至两棵松树之间,“前面布有结界,我们在此处略等等。”不多时便见符彻带着一条毛茸茸的大白狗,领一队人马摇摇而来而来,皇穆抬手变出一只小松鼠,小松鼠摇摇尾巴从她手上一跃而下,抱着颗松果端端正正地坐在草地上。大白狗看见松鼠,撞了撞符彻,符彻转首对巡卫道:“你们继续巡逻。我往别处看看。”待巡卫走远后,他便带着大白狗走了过来,皇穆轻声道:“他与我们经过时便迈步向前。” 符彻越走越近,擦身而过的瞬间,皇穆紧了紧握着的元羡的手,两人同时迈步。皇穆机警地四下看看,略等了等,冲元羡一笑:“我们进来啦!”见他不明所以,解释道:“捉拿了周兆之后,我命人设了一张守卫图,可于图中查看塔内生灵,其中就有巡卫姓名及数量。你我的令牌是复制了符彻与梁戎的,是以需要同时进出,不然守卫图中的人数便不对了,且会出现两个符彻,两个梁戎。” 元羡左右看看:“梁戎在哪里?” “那只大白狼呀!塔群内禁术法变化,走兽鳞虫在此结界内皆会现出元身。” 原来不是大白狗,是大白狼,元羡回头看看,心里想着失敬、失敬。见皇穆望着梁戎一脸依依不舍,心里醋意又起,我也会变!我回去就变一只更大的白狗。他心里幼稚地想着,然后升起些疑惑:“可是我们带着他们的令牌入乾塔,岂不是在图上也会有记录?” 皇穆摇头,“我们入乾塔后图上就无法显示了,镇魔塔内的结界太多,巡防图是燧鉴部最近赶制的,还无法显示塔内情况,我们有一刻钟时间赶至乾塔结界,我们入塔,符彻与增茂重入结界,守卫图中人数不变,不会触发警报。至于行至乾塔结界处的两个人突然又出现在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我明日会让庄眷以检查守卫图的名义来修改一下。” 元羡虽没怎么明白还是装作懂了地点点头,“那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约好一个时间,我们出来,他们出去,然后我们出结界,他们再进来?” 皇穆被他逗笑了,摇头道:“出来没有那么麻烦。出来要简单的多。” 元羡仰首看看,乾塔内部与那日坎塔中所见并无区别,皇穆与他站上浮石,机关启动,浮石缓缓下降。光线渐暗,觉压迫感渐重,浮石越下越深,元羡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惊觉他们居然处身水中,浮石自带结界,将他们与这不知湖水还是潭水的冰冷水域隔绝开。头顶只有一个八角形的洞口透着幽幽微光,他心下有些悚然,将皇穆的手握紧了些,皇穆转首看他,笑眯眯问道:“和湛,你怕不怕龙?” 元羡正想摇头,却听脚下隐隐传来阵阵龙吟,他向下望去,只见一串串气泡极速上涌,皇穆捏了捏他的手,笑道:“来了。” 气泡越来越密,将视线密不透风地遮挡住,元羡颇如临大敌地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气泡渐少,他正欲说话,却见气泡疏朗处现出一双巨大的浑浊的眼,他不由揽住皇穆后退一步,只见一颗硕大龙头正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他手伸向腰间才记起今日未曾佩剑。皇穆握了握他的手,噙着闲闲笑意地凝神传音道:“它看不见我们。”巨龙绕着浮石游了几圈,不见来人,怒气更盛,对着浮石嘶吼不已。皇穆却懒洋洋抬手,从手心变出一只金色小麒麟,小麒麟蹦蹦跳跳跃出浮石,踏上龙身一路跑得踢踢踏踏,之后在巨龙的怒视之下跃上龙头,站在龙角之间打了一个喷嚏,消散成一片金屑,消融在巨龙的双角之间,那巨龙居然就温驯下来,抖了抖龙须,一脸狐疑端详着依旧缓缓下降的浮石,良久才又潜入深渊。 “这便是护塔龙,这片水域,引入的乃是太息海,刚才的小麒麟算是一枚令牌,若没有它,镇塔龙发怒起来破了浮石结界,便将你我二人一口叼住,嗷呜地就给吃掉了!不过殿下放心好了,臣麒麟阙在手,姜漾都被我斩了,区区一条大笨龙不值一提。”她言罢冲元羡耀武扬威地一笑。 元羡良久感慨:“未识主帅之前,并不知天庭有如此多的术法机关。” 皇穆笑:“殿下这般谦逊,使臣不由又升起卖弄的心思……”说话间浮石降入一条长不过三四丈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石门,石门旁两只小兽正在玩球,见有浮石降下,不由抬首注目,元羡发现原来一只是避邪,一只是天禄。 “前面便是主塔入口。”皇穆低头解下腰间香囊,窸窸窣窣翻找出两颗琥珀色的珠子,给了元羡一颗,“你想喂哪一只?” 元羡看看,觉得那只天禄圆头圆脑,看着比此刻呲牙咧嘴虚张声势不停发出“嘶嘶”声的避邪要可爱的多,于是说:“我喂避邪,你喂天禄吧。”他说着将珠子向避邪抛去,辟邪高高跃起一口接住,囫囵吐下,退到门边。 天禄见避邪有吃的,不由着急起来,向前跑了几步,被避邪咬着后颈拖住不让它向前,天禄“呜呜呜”哀泣着挣扎,皇穆赶忙上前,凑近了喂给它,捏了捏它的角,又挠了挠头,天禄虽看不见她,却极为享受,眯着眼凭感觉蹭蹭她的手。 天禄与避邪吃了好处,复又玩起球来,皇穆从怀里掏出令牌,镶入石门,石门缓缓开启,便是镇魔主塔。此间与元羡进过的镇魔塔完全不同,不见浮石,亦不见夜明珠,每面墙上只挂着根蜡烛,却不昏暗,沿墙处有楼梯通往上层。 皇穆恋恋不舍看看两只小神兽,和元羡道:“他们并不是时时守在此处,通往主塔的通道有浮石降下时他们才来此处守门,平日都是在主塔里玩玩闹闹,所以并不寂寞。” 元羡才不关心那两只小兽是否寂寞,且那只避邪还有些龅牙,看着与可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两只小兽守门守得三心二意,连玩具都带着,可见十分渎职。但皇穆一脸慈爱之情,他也只好点头道:“不寂寞便好。”可是又生疑惑,那两只看起来只知道吃和玩的呆兽能守住什么?“主塔的门兽只门口那两只吗?” 皇穆摇头,“不是的,塔内还有别的神兽镇守。外界只知围绕主塔的八座镇魔塔内有护塔龙,主塔之内究竟有什么,旁人鲜少知道。那两只小兽看着懵懂,实际上并不好交道。” 元羡想想那只龅牙避邪故作凶狠的样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皇穆又将香囊打开,伸手进去摸索了半天,揪出一对长耳朵,用力拽拽,却是一只小兔,皇穆向上提提,却没□□,小兔一脸委屈地卡在袋口,皇穆柔声道:“稍等稍等,卡住了。”说着一只手拽住香囊,复又向上奋力一提,这小兔子头挺大,身子却小小的,尾巴又细又长。皇穆将它托在手上,又掏出一根系着红绳的黑色小树枝,她将红绳打了个结,挂在兔子头上,竖起手指在它额上轻轻一点,印了一个符咒,笑道:“去吧!” 小兔乖巧地点点头,翘起尾巴,向楼梯处飞去。 元羡于是想起,丹熏山有一种小兽名叫耳鼠,兔兽鼠身,以其尾飞。他没见过,但听说过,早些年曾是单狐洲红极一时的宠物。 小耳鼠还未飞入二层,只听一声虎啸,一只巨兽凭空跃出,用尾巴将耳鼠缠住,那巨兽虎身九尾,正是只陆吾。元羡刚将皇穆护在身后,就见塔内现出一位身材颀长,容貌俊雅,着绛红常服的银发仙人,向皇穆躬身一礼,和颜悦色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皇穆从元羡肩膀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道:“殿下,这位是司塔神。”说着冲司塔神招了招手,“前些时候镇魔塔塔图被人盗绘,我怀疑还有隐情,与太子殿下特来此处布设些窥镜” 司塔神向元羡施礼:“小仙诸西见过太子殿下。” 皇穆向诸西笑笑,指了指耳鼠,“我懒得爬塔,这是我刚才放出去的。” 诸西点点头,看向身侧的陆吾,轻声道:“将它放了吧。” 陆吾瞪着皇穆,半天才松开耳鼠,耳鼠一获自由,便慌不择路地飞向皇穆。 诸西向元羡、皇穆点点头,如凭空而来那般,又凭空消失了。 皇穆捞起小耳鼠,慈爱地拍拍它的脑袋,送它至楼梯处,向上托了托,小耳鼠满眼泪意一步三回头颤抖地消失于楼梯处,皇穆四下看看,“此处禁法术,变不出桌椅,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话未说完,元羡就在她脚边的楼梯坐下了。拿出手帕擦了擦,“还请公主殿下落座。” 皇穆笑着在他身旁坐了,她揉揉眼睛,“刚才那位虽然被称为司塔神,但实际上是位塔灵,你我虽然隐身,但这塔内一草一木他皆有感应,避不过他。”她说着声音小起来:“我忘了他的名字。也忘了此间诸事皆瞒不过他,还想着我们不上去,便惊动不了他。” 元羡一知半解的点点头,“他驻守此处?” “他驻守塔群,镇魔塔内的灵兽皆由他照料,他本是一块灵玉,受日月精华有了魂识,建造镇魔塔的时候用了他栖身之所在的那座山,所以他也跟着来了。他虽然有驻守之名,但终日不过养养灵兽,是以虽然他在此处,但用处十分有限。” “刚才那是只耳鼠?” 皇穆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殿下广博,正是耳鼠。”说着蹭了蹭他。元羡心内生出巨大满足,却转首故作不满道:“我觉得你在它头上点点点的时候,好温柔。” 皇穆轻笑,“怎么会,我在它额上不过随手一点,点殿下才是好温柔。” 元羡觉得自己有点太过幼稚,“它去了哪里?我们不上去了吗?” “上面机关密道太多,除了一般的护塔神兽外,顶层还有一只巨大开明兽,我印在耳鼠额上着的是一个即时令牌,可凭之上至塔顶,这只耳鼠是驰牧部训练过的,会放置窥镜。塔内凶险,它身材小,不易触动机关。” 元羡点点头,“你对小兽总是十分好,怕它路上饿,还给它带点吃的。” 皇穆初时不解,随即笑道:“那是迷谷枝,不然它就迷路了。” 元羡被自己的无知逗笑了,把玩着她腰间的香囊,不敢再下论断,“这是乾坤袋?” “嗯。”皇穆把香囊解下来递给元羡。 元羡仔细看看,颇有些意外,香囊样貌普通,看起来旧旧的,边角泛着毛边,怎么看都不像皇穆的东西。 皇穆挽着元羡坐了一会儿,直起身子,将麒麟阙递给他,“殿下,可要试试麒麟阙?” 元羡立时将香囊放在一旁,接过麒麟阙,欲拔剑之时却又停下,“此剑不是认主的吗?” “麒麟阙可以注灵两次。以我的元灵为引,重新将麒麟阙的灵脉打开,殿下便可注灵。” 元羡皱眉想想,“这会不会对你有所伤害?” 皇穆摇头,“不会的。” 元羡摩挲着麒麟阙,看向皇穆,眼中泛着些跃跃欲试。皇穆见他如此,笑着与他相向而坐,凝神结手印,麒麟阙通体泛起金光浮至皇穆面前,皇穆笑吟吟对元羡道:“殿下,请引元神入剑。” 元羡凝神,引元神入麒麟阙,他本以为麒麟阙会有抵制,毕竟灵枢器不容二主,可丝毫滞涩也无,他的元灵流畅地注入麒麟阙。原本便熠熠生辉的剑身骤然间光芒大盛,一只金色白泽由剑身一跃而出,它低头探究地看看周身萦绕着的紫色光芒,仰首长啸几声,在皇穆身边转了转,皱眉将元羡打量一番,又看看皇穆,她正噙着温和笑意看它,白泽上前蹭蹭皇穆,见她微微点头,抬首将周身的紫气吸入体内,复又隐入剑身。 皇穆收起法印,笑道:“原来殿下的元灵,是紫色。”她拿起麒麟阙,递给元羡,“殿下可以试试看。” 元羡接过剑,略一用力,便将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他有些陌生感,似乎此剑并非握在手中,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内心微微一动,麒麟阙便凭意念驱使绕着他们飞了一圈。明庭剑也可凭意念驱使,可感觉却不一样,似乎麒麟阙更与他心意相通。 元羡使麒麟阙归鞘,心内又生出些非分之想,“我们回去后,你也将明庭剑注灵吧!” 皇穆笑着摇头,“并非所有灵枢器都可以二次注灵,这些年来,除麒麟阙外,我再没见过能二次注灵的灵枢器。” 元羡十分遗憾,“刚才那只金色白泽,是你的从灵兽?” “是。” 元羡感慨道:“好神奇,我第一次见到藏在剑身之中的从灵兽。” “你的从灵兽是什么样子的?” 元羡看着她,半天才嗫嚅道:“我,小时候有一只形态模糊的鹤,因为我学艺不精,这些年来,都未能将之精进成形……”他说着埋首于皇穆肩上:“少壮不努力……我好羞愧啊……” 皇穆笑道:“从灵兽不过起个防御、偷袭或者从旁协助之用,殿下不是武将,要从灵兽无用,我幼时连个形态模糊的鹤都没有,这只白泽,还是麒麟立殿之后慢慢养出来的。” 元羡仍是愧疚难当,他搜肠刮肚一番突然道:“我舅舅有个林天镜,你听说过吗?”皇穆点头。“那你见过吗?”皇穆摇头。“下次我带你去单狐洲带你看看,那个镜子能修复法器,据说十分珍贵。”他言毕又道:“你知道我什么要和你说这个吗?”皇穆复又摇头。他一脸愁苦道:“你我相识至今,未曾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不懂,而我说与你知道的。” 皇穆大笑,伸双手捏捏元羡的耳垂,“那还请殿下给臣讲讲林天镜,我听说过此物,未曾见过,也不知它的道理,请问殿下,此物,可修复世间一切法器吗?断灵夺灵的灵枢器也能复制吗?” 元羡一滞,呆呆道:“我不知道。” 他正尴尬着,耳鼠挂着迷谷枝飞了回来,皇穆抬手让它停在手上,揉了揉它的头,“辛苦你了。”打开乾坤袋容它钻进去。看着奄奄一息垂头丧气地元羡,笑道:“殿下何必在乎这些,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不过是臣的本分,殿下不需要懂这些,臣懂就好。” “我不是你的殿下,我是你的下属,你不是我的臣,你是我的主帅。” 皇穆点头,一脸郑重地沉声道:“和湛言之有理。”她说着作势起身,元羡先一步站起来,将她拉起来,“好了吗?” “都好了。” 元羡于是向门口行去,却被皇穆拉住,“我们不必从那边走。”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面骏疾镜,嵌在墙壁中,“从这里,可直接回鹿鸣堂。” 两人经骏疾镜回至鹿鸣堂,元羡将麒麟阙放入鹿角架上,振振手臂,对皇穆道:“镇魔塔防卫事还需布置什么?” 皇穆十分没有坐相地歪在椅上,腿荡来荡去,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串小金刚菩提,拿在手里不住摩挲,微蹙眉头想了想,“暂时不需要了,能做的布置都做了,镇魔塔内之物,镇魔塔内之人,若是天命必失必逃,我们能做的也有限。” “这串珠子明明被我偷走了,你什么时候又偷了回来?那面骏疾镜就放在那里?” “殿下既说了这珠子是被殿下偷走的,那臣便不是偷回来,而是物归原主。镇魔塔图事我还有些地方想不明白,镇魔塔群只主塔内有些要紧法器,设一方骏疾镜在那里,万一生变,也可入主塔及时处置。”皇穆笑着就这他的手将一杯水一饮而尽,“多谢多谢,是有些渴了。”她看着元羡笑:“殿下懂珠子吗?” 元羡摇头。 “我也不懂,不过是凑热闹拿着玩,都说摩挲得时日久了,草木之物会有珠玉之光,这珠子我玩得三心二意,在我这里好几年了,颜色只有限地深了深。”她说着递给元羡,“还请和湛替我将之养出珠玉光泽。”她从乾坤袋中拎着耳朵把耳鼠拽出来,四下看看,行至窗前探身折了片芭蕉叶,逗着喂它,耳鼠却不吃,甩着耳朵躲来躲去。“你明明长了一只兔子头,为什么不吃叶子?是不是归心似箭呀?我这就同太子殿下,送你回家。”她拎着耳鼠的大耳朵站起来,“殿下有没有去过圣灵堂?可愿同往?” 元羡见她头戴玉冠,着男装,拎着耳鼠袖手站在阁内,既有种威风凛凛的英武气,又有种市井小儿的纨绔态,不觉好笑,语气中带了,他所不自知的怜爱,“全凭主帅驱使。” 皇穆一手拎着耳鼠,一手拉着元羡溜溜达达地步出鹿鸣堂,行至阁门才想起来他们已回麒麟殿,假装抖抖袖子,松开了手。元羡却一把握住,皇穆左右看看,堂前的麒麟卫目不斜视,皆故作出一脸漠然。她不由失笑,便任由他牵着她。 行远自弥-2 两人手牵手驾云至圣灵院,元羡没来过这里,步入院内,只见甬道之上杂草繁芜,迎面三间大厅俭朴寻常,甚至有些破烂。匾额却很华丽气派,上书“圣灵之院”四字,笔力遒劲,结构森严,两相对照,越发显得建筑破败。皇穆不入厅,带着他从角门东拐西拐,转过一角山石,经过一个大池,池内水极浑浊,不知养着什么,不时泛起些气泡,元羡看着那汪布满绿藻隐隐似有巨兽隐匿其中的池水,心内泛起些恶心及悚然。皇穆却置若罔闻,带着他穿厅过堂,经曲折游廊行至一间大厅前。她松了元羡的手,对他一笑:“此间便是圣灵堂。”说着拎着耳鼠迈步入内,拖着声音懒洋洋道:“何院首!我来还兔子耳朵鼠啦!” 皇穆寻常时候说话声音偏轻,总带着点种娇稚的缠绵,如今扬起声音,清亮许多,他跟在她身后步入堂内,此间居然较外部更为破烂,且杂乱无序,堂内摆着三张长案,上面磊着各种笼子、药瓶、书籍,东西两侧沿墙各立着一排高及屋顶的药柜,药屉上密密麻麻写着各色药名,空气中弥漫着什么烧焦了的味道,一只小孰湖翅膀上绑着夹板踢踢踏踏跑着躲起来,几只灭蒙鸟躲在高高叠起的书垛后探头探脑,他并未将灵兽一一看尽,因为不远处茂行及容晞立在堂内正傻傻地看着他们。 皇穆没见过容晞,可见他二人手牵手极有夫妻相地并肩而立,便知道,这就是元羡的表妹,冯潜将军的女儿,冯容晞。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茂行轻咳了一声,对容晞道:“这位是麒麟主帅皇穆,”言毕向皇穆指了指容晞,正欲介绍,只听容晞欢呼道:“你就是皇穆!我听说过你好多事!”说着雀跃上前,扳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这也是麒麟的军服吗?能送我一件吗?我和哥哥说了好多次,被他屡屡拒绝,想是因他军衔卑微,根本要不到。我还想要一套麒麟的金色云肩通袖袍,五殿之中,麒麟的军服最好看了!” 皇穆愣了愣,笑道:“当然可以。” 容晞看了眼她手中的耳鼠,“这是你的宠物?生了什么病?我小时候也想养,但我娘怕老鼠,抵死不让我养。其实这哪里像老鼠呀。”她说着蹲下身,与小耳鼠面对面,握了握它的爪子,“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言毕又仰起头:“你知道我是谁吧!” 皇穆点头,笑道:“楚然郡主。” 容晞跳起来,笑嘻嘻地拉拉她的手,“你叫我容晞就好,不然你叫我郡主,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你的封号是什么来着?” “昭元,你应该称呼她昭元公主殿下,或者麒麟主帅。”元羡沉声在皇穆身旁站了。 “你可得意昭元这个封号了吧?和你都有个‘元’字。”容晞笑着对皇穆挤挤眉眼。 皇穆听到身边的元羡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圣灵院院首何淼扎着手从内堂笑着迎出来,竟是个圆脸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这女孩面庞白净,却十分邋遢,脸上沾着些灰,头上也零零碎碎有些稻草,发髻上簪了支毛笔,她着一件灰色圆领袍,银索襻膊,腰间系着的竟是根软尺。她随手从经过的案上捡了块脏兮兮的碎布,擦擦手,笑着向皇穆施礼:“见过公主殿下。” 皇穆将耳鼠递过去,转首对元羡道,“殿下,这位是圣灵院何院首。” 两人见礼,却见龙见从何淼身后缓缓升起,向元羡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说着斜睨了眼皇穆,不情不愿地敷衍行礼,声音冷冷硬硬地道:“主帅。” 皇穆笑着看向何淼,“院首,他的牙好了吗?” 龙见脸上立现紧张之色,何淼笑得十分温和,“差不多了,只是还是要尽量控制着,饮食后需漱口,早晚洁净牙齿,糖亦不可贪多。” 皇穆看看龙见,幽幽道:“将军听见了吗?将军记住了吗?” 龙见撇撇嘴,一脸不情不愿,嘟囔着:“明明答应我不说后一句的。” 何淼“呀”了一声,一脸歉意,“我忘记了,”她捋了捋耳鼠的大耳朵,笑着道:“其实不必刻意控制,不贪多便是了。” 皇穆笑,“不贪多的’多’是多少?这个度不好把握。院首刚说,它差不多好了,那便是尚未痊愈,等它彻底好了之后,我们再来探讨多少算‘多’。是以,你依旧每日只能吃一块点心。” 龙见气得鼻孔一张一翕,睁大眼睛瞪着皇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飞过去,在她肩头坐了。 元羡见龙见坐在皇穆肩头,既有醋意,又有得意,他看着茂行诚恳道:“世子,收一收口水。” 茂行居然还就真的抬起袖子蹭了蹭嘴,他上前一步,“主帅,这是……”他今日是陪容晞带冯家年迈的凤凰浴火重生,一直在外堂,未去里间,不想此间居然还有一只这般大小威风凛凛的小白龙。他细细打量,银角绿鬃,白鳞上还泛着点点银光,是条极难得的赤炎龙,且修炼成精,能言人语。 皇穆侧头看看龙见,诧异茂行在麒麟这些时日居然都未曾见过龙见,“这位是,”皇穆想了想,“这位是麒麟殿中殿帅龙见龙将军。” 龙见突然得到一个官衔,莫名其妙之际十分欢喜,将那副弃甲曳兵的奄奄一息稍作收拾,精神焕发威风凛凛地从皇穆肩上飞起,向茂行拱手道:“见过世子殿下。” 茂行复又上前一步,与龙见面对面道:“你是赤焰龙吧!你会喷火吗?” 龙见肃穆地点点头,“呼”得喷出一口火来。 何淼怀里的小耳鼠吓得“滋滋”乱叫,扬起尾巴就欲飞走,何淼忙拍拍它的脑袋,就近在身边的条案前翻找了好一会儿,从一个脏兮兮的竹提梁盒子里拿出一个石榴,施法即刻剥好,盛在一个脏的看不出本色的盘子里,将耳鼠安置在一旁,小耳鼠蹲在盘子边,捧起一把石榴“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龙见,随时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皇穆道:“原来它吃石榴,我尝试喂它些食物,它都不肯吃。” 何淼疑惑道:“是吗?它其实不挑食的,蔬菜,水果,果仁,来者不拒。公主喂它吃了什么?” 皇穆“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原来它和人吃得无异,那芭蕉叶子想来不在它的食谱中,尴尬笑笑,没好意思道出实情。 那边龙见表演完喷火,又施法召出一朵小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间或弄道闪电,打个雷,引得茂行与容晞眉开眼笑,啧啧称奇,一惊一乍。 皇穆对何淼笑道:“院首还请去忙吧,我同殿下四处看看,稍后便回,院首不必相陪。” 何淼颔首,“既如此,还请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世子殿下,郡主殿下随意。恕臣先行告退。” 茂行与容晞正忙着看龙见表演,无暇理会何淼,皆只是胡乱摆摆手,“院首慢走。” 元羡待何淼又入内堂后,牵起皇穆的手,四处闲看。“堂内都是些体量小的灵兽,身形巨大者皆在后院墙上的山水卷轴内,那画中施了延展术,绵延千里,空间广博。”皇穆边东张西望,边向元羡介绍。他们经过了角上包着绷带的小望天吼,似乎吃多了的小饕餮,还有一只小貔貅,口中卡着一块金珀石,正眼角含泪地泡在一汪绿色液体内。 “怎么又是你呀,我记得上次就遇见你被一块白玉卡在口中。吞不掉也吐不出来,怎么今日又吞了这么大的金珀石。”皇穆轻轻拍了拍小貔貅的脑袋,对元羡道:“这是化金水,可慢慢腐蚀金银珠玉等物,对他本身没什么伤害,就是要等一等才能将他口中那块石头腐蚀得小一些。”他们经过一只看着病怏怏灰扑扑的小凤凰。“原来空气中的味道是你的呀!我还以为此处又被什么灵兽烧了呢。”皇穆点点它的头,被它神情厌恶地躲开了,然后恹恹地呕出一口灰烟,几点火星。 他们经过一只狍鸮,皇穆向元羡身后躲了躲,显然十分害怕,远远看见就赶忙避开。今日此间并没有什么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小灵兽,皇穆十分遗憾,“上次在这里,见到一只小小的穷奇,十分可人,只有这么大……翅膀折断了,送到这里修翅膀。”皇穆比划给元羡看,却见外间一只金色小麒麟踢踢踏踏乘云而来,皇穆皱眉:“军报……”她张开手,小麒麟跳了上来,消散在皇穆手中,皇穆闭目凝神看完军报,睁眼看向元羡,“披香台司丞谢卫至麒麟殿,求见你我。” “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穆摇头,“谢卫未同江添说明,只说有要事求见,我们先回去。” 元羡对围着龙见的茂行、容晞道:“我同主帅先回麒麟殿了,你二人也早些回家。” 容晞幽幽回头:“哥哥,当着我们,就别叫’主帅’了,你同德音先回吧,有空我去麒麟殿取衣服。”说着看向皇穆:“嫂嫂,我身量与你差不多,就按你的尺码替我做一套!嗯……不对,要两套,要有云肩通袖,金色白色各一套。” 元羡沉着面孔,“云肩通袖乃是主帅才能穿的,你要来做什么,麒麟军政繁忙,你不要来麒麟殿胡闹。” 茂行用手肘撞撞容晞,“我没夸张吧,殿下如今可有太子威仪了。”说着用有限低了低,但依然能被皇穆与元羡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道:“特别是在宝璐面前。”言罢对容晞挤眉弄眼,两人癫狂一样地大笑起来。 元羡被他们嘲弄得面红耳赤,挽挽袖子指着茂行,作势就要上前动手,茂行见他来势汹汹,拔腿就跑,绕着书案转了一圈,躲在皇穆身后:“主帅救我!麒麟殿五品参将以下犯上要殴打宁懿公主的独子了!”说话间元羡丢过一本厚厚典籍,被他堪堪躲过,他从皇穆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此乃大不敬、不义之罪!你姑姑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若将我打坏了,我要告诉母亲!”他挑衅之后又收回身子,对皇穆道:“主帅,将他赶出麒麟!麒麟殿不要这等不识尊卑者!” 容晞撑在条案上笑得直不起身:“叫什么主帅,那也是你的嫂嫂!其实也算你的姐姐,快让姐姐劝劝姐夫,别打弟弟了!” 皇穆被他二人闹得渐渐红了脸,元羡本就不多的那点恼羞成怒,在见到她的羞赧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把拉过皇穆,强忍笑意对茂行道:“明日还要出操,你今夜不要玩得太晚。”说着又看向容晞:“你也早些回宫。” 容晞见她哥哥一脸道貌岸然,眼里泛着无尽春色,孜孜地牵着皇穆走了,在身后叫道:“嫂嫂!别忘了我的衣服呀!一套金色的一套白色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直未出声的皇穆,回头冲她极灿烂地一笑,声音中含着浓浓笑意地道:“你放心,我明日便命人送予世子。” 皇穆与元羡走后不久,龙见也告辞回了福熙宫。 容晞双手捧了奄奄一息脏兮兮的小凤凰,将她安置在一个丝绒垫子上,将凤凰壳小心翼翼地收入腰间荷包,一脸严肃地看着茂行:“我与皇穆,谁更好看?” 茂行断然道:“自然是你。” 容晞心满意足地笑笑,继而轻叹了口气:“早听人说她好看,没想到这么好看,元羡那个傻子魂不守舍的。真给我们家丢人。” 茂行笑:“你是没见他第一次见她,”说着又纠正道,“他们初见时候我也没在,第二次见面是麒麟例会,他当时更加魂不守舍。” 容晞喟叹道:“她长得那么好,配我哥真是太可惜了。” 元羡捏了捏皇穆的手,口是心非道:“他二人说话素来没分寸,唐突你了。” 皇穆只是笑,并不说话。 元羡又道:“你真的要送她麒麟军服吗?” 皇穆依旧不说话。 “看在她那么乖巧,都叫你嫂嫂的份上,卑职觉得,可以送一套,但不能送云肩通袖的,她穿上,那不就是现成的东施效颦吗?冯将军功勋卓著,不能让他为人耻笑。”他说着偷眼看看皇穆,“你生气了?” 皇穆笑着摇头,“没有的,怎么会。”她看向元羡,“楚然郡主与世子,一对璧人,十分登对。” 元羡傲然道:“他们远没有你我登对。” 两人降云至福熙宫,从鹿鸣堂经骏疾镜回到麒麟殿鹿鸣堂。皇穆敲了敲桌上的罄,江添应声入内。 “谢卫现在何处?” “正在值房。” 皇穆想了想,“符彻与梁戎回来了吗?” “不曾。” “传谢卫进来。” 谢卫入内与元羡、皇穆见礼,落座后与他二人道:”殿下,主帅,适才白虎殿主帅蒋策突然至披香台查看出入档册,蒋策主帅看了新近布设的刻核图,发现戌时二刻符指挥使与梁副指挥使人在镇魔塔西北角停了停,之后行至乾塔,戌时三刻又突然出现在镇魔塔西北角。” 元羡听到此处忍不住看了眼皇穆,却见她坐在书案后,正在玩一个小金柿子。皇穆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见谢卫言至关键处却不说话了,“司丞,蒋主帅对此,有何异议?” 谢卫略作沉吟,“蒋主帅初时,想召两位指挥使问问原因,后来又作罢了。叮嘱白虎殿在镇魔塔的防卫不可懈怠,便离去了。” 皇穆笑:“刻核图,是太子殿下的想法,交燧鉴部实现,此图尚不十分完备。如今急急用于镇魔塔,并非麒麟殿虚应故事。不过是因为年初时候,白虎殿负责的镇魔塔图被人复绘了。万幸太子殿下不多时便率披香台、麒麟殿将复绘塔图的要犯捉拿,一解陛下日夜之焦心。但陛下对此事仍存疑虑,使殿下负责镇魔塔增防事。司丞是知道的,太子殿下如今在麒麟殿参习军务,是以一有关于刻核图的思路,便将这份差事交予了燧鉴部。此图,本帅会命燧鉴部加紧查究,将纰缪之处厘正。司丞不辞辛苦,尽心竭力助麒麟殿将此图精进,本帅不胜感激。” 谢卫见她如此说,赶忙起身,拱手道:“主帅这话,小仙不敢当,不过是事关殿内两位指挥使,又涉镇魔塔防卫,才冒昧进殿求见殿下及主帅。”他说着停下来,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蒋策主帅乃是亥初二刻至,亥正三刻出,之后召见了白虎殿在镇魔塔群的巡防人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名单,请殿下及主帅过目。” 江添接过那页纸,看向皇穆,皇穆示意交给元羡。元羡拿着看看,看到“呈檀”之时,脸上一红。除此人外,名单上再没有他认识的人,于是还给江添,江添送予皇穆,皇穆接过来,笑道:“司丞写得一笔好字。” 谢卫道:“主帅谬赞。” 皇穆将名单慢悠悠看了,轻巧地合起来,对江添道:“命金匮阁备两刀雪涛笺、一块岁寒三友墨送予司丞。”她看向谢卫,“窥一斑而知全豹,司丞这一笔好字尽显风骨,区区文具,乃是本帅略表芹意,还望司丞勿做推辞。” 谢卫脸上并不见十分激动及刻意的欣喜,从容起身,稽首道:“小仙多谢主帅厚赠。” 皇穆笑:“司丞不必客气,麒麟殿欢迎司丞随时来访。刻核图既有问题,本帅明日便命燧鉴部至披香台查看,届时还请司丞不吝赐教,助燧鉴部将之精进。” 谢卫道:“主帅客气,此乃小仙的本份。” 谢卫走后,元羡问:“可要召符彻问问具体情形?” 皇穆摇头,“他二人不知此事,不然早传话告知于我了。现下召其归殿,蒋策必然知道,更生疑惑。” “蒋策可是知道你我入了主塔?” “不会,此事除符彻、梁戎外再无人知晓,此二人也不知今日你我入的是主塔,可能只是凑巧罢了。” 元羡点头,起身将她的茶杯添了些水,皇穆一饮而尽,他不由笑了,又给她填满。 皇穆复又将那页纸展开,细细看过,“亥初二刻至,亥正三刻出,待了这么久。” 元羡在旁探头将那页纸又看了看,“呈檀”二字依然触目惊心,他有点怕她想起上元那夜,问起他当时为何假托 “呈檀”之名,“蒋策是否可疑?” 皇穆摇摇头,“此事尚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能只是赶巧而已,白虎与麒麟素来不睦,复绘白虎殿塔图之人又被麒麟殿捉拿在案,他可能心里有气,想拿出了错的刻核图做做文章也未可知。此事没什么不好,倒显出谢卫夤缘往来之意。”她言毕笑了,“□□的仙官们,有几年未曾如此趋奉于我,”她看着元羡,“这都是殿下之功。” 元羡有些吃惊,“难道谢卫仅凭上次披香台一面,便看出你我……”他说到此处疑惑道:“上次你还不理我呢,他如何看出来的?” 皇穆笑,“并非看出你我之间,而是你入麒麟参习军务一事,□□机敏者必定思忖一二,难免将我高看一眼。”她说到此处又将桌上的小金罄敲了敲,对入内的融修道:“你去和针工局说,将我的冬常服、春秋常服、夏常服各做一套,明日送至茂行世子处。金匮阁有位廖卿阳修撰,衣服不甚合身,命他们明日将她尺寸核准了,重新做了四季衣服给她。” 融修领命而去,元羡近前拉起她的手,“怎么还真的给她呀。” 皇穆扬起面孔,笑道:“毕竟叫了我嫂嫂的。” 习习谷风 陆深进门的时候皇穆正伏在书案上认真看龙见指挥一朵小小油然之云,电闪雷鸣地往一个高六七寸,碗口不过一尺的斗笠碗中施沛然之雨,他走近了发现碗底层层淤泥,淤泥中正缓缓生出十几根青色枝条。 “碗莲?”他看了一眼,落座喝茶。 “碗莲,前几天留晚照送来的花种子。在院子里才晒了三天就出芽了。”龙见见碗中渐满,将雨水收了,向陆深稽礼,“见过副帅。”陆深笑着回礼,打开糖盒,捡了一块玫瑰龙须酥丢过去,龙见一把接住,偷眼看向皇穆。皇穆斜了陆深一眼,“何淼说它的牙还没好,戒甜点。”龙见闻言撇撇嘴,下齿兜住上齿,做了一个地包天的鬼脸,将龙须酥虚虚抱在怀里,动作尽管轻柔,酥皮依旧“簌簌”而落,他一边可惜地看看落在地上的碎屑,一边争辩道:“她说的明明是不可贪多,并非一块都不能吃。” 皇穆看着他:“这个问题我们昨日探讨过了,于如何算多这件事上无法达成一致,你今日已吃过一块水晶杨梅了。况且,你身为赤焰龙,吃龙须酥,相煎何太急。”说着双手捧起碗,经过陆深时踩他一脚,“给我掀一下帘子。” 陆深正低头喝水,胡乱挥挥手,门帘自行卷起。 皇穆哼了一声,“懒惰。” 回来的时候龙见坐在桌上抱着龙须酥大嚼特嚼,陆深则专心致志地剥奶盐核桃,他见她送出一碗后又从暖阁抱来一碗,笑道:“这都快五月了,你才开始种,什么时候能看见花?你自己种花,难不成花朝监也要步麒麟之后舍你而去了?” “麒麟殿也好,花朝监也好,什么叫舍我而去,是本帅主动请辞,自己不要的。”她说着坐回案前,将案上瓷碗里已生出芽苗的种子挑出来,按进斗笠碗里的淤泥中。 “主帅亲手种植的碗莲,去年就没开花,看了好几个月的叶子,后来拿出来摆门面的还是人家花朝监的莲花。卑职以为主帅养碗莲之心已灰,”他说着摇摇头,“看来卑职对主帅的了解还是不够呀。” “你懂什么,花朝监的碗莲,一日就可生芽出叶开花,有什么意思?亲手浸种,等它缓缓出芽,之后植入泥中,见它舒展荷叶,小荷出尖角,一日有一日的变化,才有意趣。”皇穆甩甩手上的泥水,本想叫龙见降雨,见他正吃得认真,便施法浮起水壶使其缓缓将水注满。 “花朝监也有十几天才花叶舒展的碗莲。” “你为什么那么向着花朝监?!你是不是想要谋掌正位?”皇穆立起眉毛怒向陆深。 “卑职一心要做太子妃,小小花朝监不放在眼中。” “说了多少次了,太子妃已经定下周晴殊了,良娣良媛你随便选。”皇穆抓了把他剥好的核桃,转回案前坐下。她等着陆深唇枪舌剑回来,却没有下文,诧异转首,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是吗,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了?” 她脸红起来,笑得讪讪的,“陆帅为何这般贼眉鼠眼。” 陆深忍不住笑了,决定放过她,“司神殿将大司马人选递了上去,天君未做抉择。” 龙见的龙须酥将将吃了一半,见他二人要议军政事,将龙须酥夹在腋下,抖抖鬃毛,捋了捋龙须上的酥屑,看向皇穆,“主帅可还有事?” 皇穆摇头道:“没事了,你回去吧。”见他飞身向外,自知于事无补地叮嘱道:“吃完了漱口呀!”看向陆深:“我记得是报了孟玘,王彰,欧文莘是吧?” “对。“陆深点头,“我本以为空缺了这么久,各殿又皆蠢蠢欲动不安于室,此次无论如何应该勾选一个名字。” “司神殿这次的人选平衡得很好,能选出这三个人,着实是费了一番苦心。”皇穆捡陆深剥好的核桃边吃边道。 “可天君依旧未做选择,显然是心中另有人选。”他说着摇摇头,“此事拖延得过久了。” “靖晏司如今权势太大,大司马之位,我觉得天君有意空悬。” “如今看来,似乎果然要如此。”去年九月间司神殿的大司马人选被天君否定后,皇穆就说过这等话,陆深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天庭之中也很有些人做如此猜测。 “靖晏司的架子太大,不算各地守军,光五殿就十几万人,五品以上军将几千人。如今武将地位又高,几十年前武将转文臣至多平级,如今最少高半级,高出一级的比比皆是。北绥蠢蠢欲动,近几年动作多,战事多,我觉得快则三五年,迟,至多十年,我们与北绥必有一场大战。这十年间,大司马一位未尝不可以由天君把持。”皇穆起身看向窗外,窗外一树海棠开得云蒸霞蔚,郁郁纷纷。这一片东风袅袅、崇光泛泛中,龙见不知从哪里拿了只小竹篮,挂在臂弯处,龙角边簪了朵海棠,正一脸挑剔地采花,那半块龙须酥被他用尾巴卷着,时不时吃上一口。本来忙着采蜜携粉的蜂蝶皆被他吓得躲在远处的芭蕉叶下,他却不以为意,不时骚骚鼻子。 他本是一只战龙,即使如今身长不过二尺,细细端详,也还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龙,可每日就这么奔波于脂粉香草之中,前几天还帮周晴疏她们调胭脂做香丸。皇穆总觉得他入了福熙宫后,性情容貌皆妩媚缠绵了许多。 司神殿的名单拟定之后皇穆打探了一番,此三人与麒麟未有恩怨,与其他四殿往来也有限,只是传说孟玘曾与白虎殿在浮图讲有过冲突。 大司马从此三人中出,于麒麟影响不大,大司马从此空悬,于麒麟影响也不大。 所以皇穆对此事,并不十分关注。 “靖晏司若由天君……”陆深的话说到一半,却见周晴疏在门口探头。 皇穆笑着看她,“什么事?” “冉宗主的孙子下个月百日,想和公主求片铠甲。” “冉宗主?”皇穆觉得依冉拓素日为人,断不会做出来福熙宫和她讨要战衣为孩子做百岁辟邪衣这等事。云冉山在单狐州境内,此事不是元羡串掇的,就是他听到了什么。“你着人裁了送与他,再送些百日礼吧。不必费心,寻常就好。”她想起冉拓那张整日都似乎在生气的脸,不由笑起来。 陆深从周晴殊进门就笑嘻嘻的,周晴殊与他僵硬见礼,如今事情问完了,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晴殊掀帘出门之际,陆深突然道:“尚仪慢走呀!” 晴殊回身瞪他一眼,摔帘子走了。 皇穆在旁嘿嘿傻笑。陆深也笑,“冉拓,是不是他说你掌麒麟是牝鸡司晨?” 皇穆乐不可支地点头,“就是他,就是他!我应该让她们裁好衣料后绣一只引颈鸣叫的母鸡在上面。” “没有麒麟那会儿,陆泽的好多军衣都让人要走做辟邪衣了,那时候不拘是谁的,军衣即可,如今都往你这里要,找不到你的,也不辞辛苦费劲找件麒麟的。” “我决定刻一方印章,上面’鹿蜀’二字,用麒麟笺做些折扇,上书“宜子孙”,在朱雀大道上开间店,授卖辟邪衣,分为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的,打过胜仗和没打胜仗的,这里面又细分为是否斩杀过敌人,斩杀的是什么级别的敌人。价码层层上涨。生意必定兴隆。名字嘛……就叫麒麟小阙!” “靖晏司若由天君直接掌控,于麒麟而言,倒是好事一桩。”陆深不理会她突然而生的想法,把话题拽回来。 “未必,”皇穆摇摇头,将金柿子镇纸在手上倒来倒去,“之前准备下派代职领兵的人,先缓缓,还是按以前的方案来,我前几个月以为太子很快就会接手麒麟,如今看来,麒麟至少今年不会归于东宫,东宫十率府的人既不从这边出,那麒麟主战的性质,一时半会儿不会变。” “太子似乎于弓马上,”陆深想了半天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元羡在他眼里根本是孱弱。本来他身形颀长,着武训服时猿臂狼腰,很是块习武的材料,加上他外公冯举,舅舅冯潜皆是名将。陆深于是觉得他肯定有些功夫,及至看了几次他与左颜搭手,发现无论枪剑弓法,皆是花架子,施展起来倒是漂亮,但皇穆闭着眼睛背起两只手都能将他一击毙命。 皇穆见他一脸难以形容,不由也笑,她痊愈后参加过一次校场早操,那天元羡因为她在,很是威风凛凛地与左颜枪来剑往了一会儿,皇穆于是强撑出一副微微诧异。 当然不能是钦佩,元羡应该知道他在皇穆这里不可能得到钦佩,那么就只能略有诧异,那种以为他很孱弱,没想到还颇有些功夫的诧异。 “如今天庭战将如云,不需要他多么骁勇。我进来倒是越发觉得,若是他掌麒麟,要比旁人好得多。至少人事上,不会有大变化。” 陆深没说话,专心致志剥核桃。 皇穆见他低头不语,边捡核桃吃边问:“副帅还有别的事吗?” “你先时伤着,吃我剥好的核桃便也罢了,如今能跑能跳还能与我对战,我这些核桃说了是给你的吗?”陆深见她将盘内剥好的核桃吃得七七八八,皱眉怒道。 “我还没有大好,等我彻底好了,我让周晴殊给你剥。” “你好没好,和周晴殊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就让周晴殊进来给我剥核桃!” “现在不行,我还虚弱,还抵抗不了她。”皇穆边笑边将所有的核桃都吃尽了。 “你还吃吗?”陆深见皇穆摇头,将手上的核桃屑拍了拍,“沈介想要调整到别的军殿,目前有合适位置的,是朱雀和白虎,其中白虎的位置,明年或许有机会入姑洗为副指挥使。”此事方才是陆深此行的原因。 皇穆略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可以,麒麟这边目前没有合适的位置,他能够去姑洗,那再好不过。” “他想带走他的战龙。” “碎金甲?” “正是。” “沈介在参将的位置上有多久了” “他一入麒麟便是参将,算上白泽殿的话,将近三十年了。” “那是很久了,”皇穆点头,皱眉道:“此事是何人从中相助?蒋策能容他从麒麟入白虎,应该也颇费了些心思斡旋。” “靖晏司职方主事钟即和沈介的舅舅庄昱是建极监的同窗。” 皇穆一脸“原来如此”,“碎金甲与他是原配?” 战龙性情高傲,御龙使入营先从孵龙蛋始。幼龙脆弱,十枚龙蛋中能顺利孵出的小龙不过六七只,这六七只中成年后还要经历雷阵方才能成为战龙,雷阵险恶,入而能出者,不过半数。是以即使这几十年靖晏司大力育龙,□□的战龙也不过二百多条。□□近几十年战事多,御龙使与龙常有牺牲,未曾易主的搭配少之又少。育龙需要付出巨大的时间及精力,众人最初玩笑御龙使与战龙如同母子,后来不知怎么,就从母子变为了夫妻。沈介这种从幼龙出壳一直陪伴至成为战龙间未曾易主者,便称“原配”。 “原配与否倒也不重要,碎金甲固然骁勇,但麒麟中那般体量大小善战之龙亦不在少数,问题是碎金甲是西海水军的龙蛋。所以此事竺朗清坚决反对,大有要与碎金甲共存亡之意。东方锦也不同意。”陆深说着想起竺朗清昨晚拉着符彻在他府上慷慨激昂地列数沈介如何如何不能带走碎金甲,不由笑起来。 竺朗清为白泽殿旧部,爱龙程度较茂行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口齿不清,寻常时候慢慢言语还好,激动起来,往往急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一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完整。皇穆小时候经常叫他竺期期或者竺艾艾。他性格极和善,与人争执的时候少之又少。是以陆深并不知道他真正结巴起来有多严重。昨日入府寒暄之际他言语就有些艰难,及至后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陆深被他憋得简直活不下去,符彻在旁忍笑忍得面红耳赤。 竺朗清太久未曾这么激动,他自己都忘了以前遇到这种时候的解决办法,连说带比划的快要说完,才想起还可以凝神传音。 等他快速冷静心神,凝神传音把最后一点意见说完之时,陆深已经奄奄一息生无可恋。事后他颇认真地怀疑竺朗清有意为之。因为他如果不那么结巴,他也意识不到此事他意见之坚决。 “既然他们反对,那他不能带走。” “那我知道了。”陆深说着点头起身,竺朗清不同意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行之艰难,早上內侍通报水军主将韩醇、东方锦求见时,他便知道此事再无寰转余地。“主帅的身体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的,能跑能跳还能打败副帅。” “那主帅预备何时解了凝瑞的药效?” 皇穆一脸困惑:“嗯?副帅在说什么?” 陆深捡起一瓣核桃皮丢她,“你再给我装!” 皇穆偷偷瞄他,见他面色和霁,并非真的动怒,装出一副虚弱相,娇滴滴道:“我如今只是看着好了,实际上还未痊愈,此时除了凝瑞,我受不住的。”说着将袖子退了退,抚着腕上的疤痕,口中“嘶嘶”作痛,“你看你看,这疤痕颜色还这么深,我还没好彻底呢!” 陆深本来嘴角噙着丝冷笑看她惺惺作态,及至她大呼小叫展示腕上伤疤,面色不由暗了暗,“问过医署没有,没有祛疤的药吗?还疼不疼?” 皇穆笑,“早就不疼了,这疤痕说是消不掉的,”她见他眉头微蹙,岔开话题道:“你为沈介之事如此用心,必定也收了他的好处,他给了你什么?快交出来!你我平分。” “送了几百匹英山锦,琈玉,还有肥遗帐,我送给了浮图夫人。”陆深坦诚相告。 “浮图夫人好吗?”陆深不提起,皇穆几乎把这个人忘记了。 “似乎还不错,啊,对了,她要些丝线做荷包。”陆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 皇穆接过来看了看,她不做针线,对此毫无兴趣,略看看就又还给陆深。 “主帅,这是卑职呈给您的。”陆深抱臂后退一步,不肯接。 “你也太小气了!连这点钱不肯为天庭出!” “主帅,卑职本来是想为主帅分忧,但是她这张单子上的东西,禁内针工局才有,卑职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陆深恳切道。 皇穆闻言拿着又看了一遍,啧啧称奇地放在桌上,“这位夫人在辅舆,确实受宠。”她说着想起一事,“你是不是就上元那夜在浮图讲的事斥责了融修?” “怎么,他来告状了?” “没有没有,我见他最近总躲着你。” “我将他痛打一番。” 皇穆将盘内剥好的核桃聚拢在手里一口吃了,口齿不清道:“怎么会,副帅仁慈,不会做这等虐待下属之事,你还有别的事吗?” 陆深老神在在道:“没有事就不能在主帅这里喝喝茶吃吃点心了?”福熙宫里,皇穆诸事不管不问,寻常比辟邪衣更大的事她都不做主,周晴殊特地进来一趟,必定是元羡回来了。元羡在福熙宫住下了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总想着玩笑几句,但往往未及真正动手,她就露出些娇羞的小女孩态,陆深便每每将她放了过去。 “若是没有旁的事,还请副帅……”皇穆说着说着笑起来。 陆深也笑,“还有一事,下个月便是尾四鞠赛,沈介想以麒麟御龙使的身份参加。” “鞠赛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调入白虎了。” “正是。” 皇穆皱着眉头想了想,“左颜什么意见?” “左颜觉得未尝不可,只是难免尴尬。他说让你决定。” “你觉得呢?”皇穆倒也不是推脱,确实觉得难办。 “沈介这个人是有些小聪明,营内很有些人觉得此人自私。但他下个月还以麒麟社常将身份参加,并非是因为今年麒麟有问鼎九歌爵的可能,他下个月还在麒麟社,实际上两边都不承他的情,白虎去年也打得很好,两社很有可能在尾三尾二甚至终局遇见。他想留下,也还是一份情谊。”陆深对沈介也不十分喜欢,左近位也不是非他不可,但依旧觉得沈介并非如旁人所言,是为了九歌爵而留下。 “鞠社别的参将对此事什么意见?” “他们还不知道。” “他参加我没意见,但是万一鞠将们孤立他呢?” “那倒不会,我与左颜提前打好招呼便是。”他振臂起身,行至阁门却又转回来,向皇穆拱手道:“卑职代陆允谢主帅所赠之虎耽弓。” 皇穆笑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她喝了口水,看向陆深:“他喜欢吗?” 陆深复又回来坐下,“生辰那日江添一送过去他就背着四处炫耀,夜间还搂着睡。第二天吵闹着要带去学里,被众人好歹拦下,这几日也不住学里,每日不辞辛劳地两地奔波,就为了能在家摆弄一会儿弓箭。我忘了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傻……但我那时候要是能有把虎耽石的弓箭……大概也终日不肯离手。他给弓起了名字,叫做思沛。” 皇穆点点头,没有说话。 ”父亲说太过贵重,若是可以,想让他当面道谢。” 皇穆神色慌张,“一把灵枢器而已,哪里需要司徒当面致谢……” “家严是说,让陆允当面道谢!” ”啊啊啊啊,原来是陆允,”皇穆连连摇头:“当面就不必了。” 陆深好笑道:“他九月来麒麟殿参习,你也不见?” 皇穆忧愁地叹了口气,“你让他选青龙吧,他是你侄子,我觉得你们还是要规避一下,万一兰台谏你呢?这对你多么不好呀!我是替你考虑!” 陆深十分诚恳地点点头,“多谢主帅,卑职不怕兰台。” 习习谷风-2 陆深从鹿鸣堂出来,沿着游廊一路向西走马观花回到官署,却见增茂在堂中坐着。他想起皇穆那句“我见他最近总躲着你。”她若不说,他还没发现,最近不仅融修躲着他,那日和皇穆一同出去的几人皆躲着他。增茂更是其中翘楚,那日他陪元羡饭后散步,遥遥看见增茂,他正准备将之介绍给元羡,不想他竟扭头跑了,他当时还以为他是躲元羡。如今想想,原来是躲自己。这几日躲瘟疫一般避着自己的逃难人,缘何自取灭亡地送上门来,他思至此处,脸上有了些不怀好意的笑。 增茂见他回来了,惶惶起身,面色局促,僵僵稽礼道:“副帅。” 陆深随意地扬扬手,说了句:“坐。”未坐上首,撩袍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 增茂温驯坐下,双手撑在膝上,却不开口。 陆深等了他许久,失了耐性,幽幽道:“说吧,又闯了什么祸。” 增茂看看陆深,神色失措,几番欲开口,却又生生停住。 陆深见他如此六神无主,不再玩笑,和悦正色道:“出了什么事?不要慌,慢慢说。”言罢又笑,“我给你做主。” 增茂深吸了口气,看着陆深艰难道:“副帅,我想借点钱……” 陆深内心松弛了些,“要多少?” “三十万金值……” 陆深点头,“好,我写封信,你交给齐诺,他会取了给你。” “我还想请七天的假。” 陆深皱眉,“可以,你去哪里?要钱做什么?” 增茂双手绞个不停,见他一脸关切,破釜沉舟地沉重道:“增萌在书院与人斗殴,打伤了齐宗主的儿子,打坏了一把半白的灵枢器及宗主夫人的一支步摇、一颗螺珠。齐宗主要书院开除他,除非,赔偿步摇及螺珠。” 陆深还等着他往下说,不想他却似乎说完了,“没了?” 增茂点头,“没了。” 陆深大怒,起身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这有什么可值得你虚张声势到刚才那番形容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说着还不解气,拽起增茂又在他身后补了几脚。 增茂本来满心愁容惨淡,被他这几脚踢得有些云开雾散,陆深觉得被他耍了,脚上带了三分力气,他身后腿上疼成一片,连连道:“副帅,副帅,疼,疼了。”见他还不收脚只能挣扎出一句:“主帅说不许体罚!” 陆深听见这句倒真的停下来,看着他冷笑,增茂把被他踢偏的椅子归了原位,站在原地怯怯看他。 陆深依旧坐了,噙着丝冷笑闲闲道:“主帅既不许体罚,那中殿帅去告我啊。” 增茂呆立了一会儿,复又坐下。 “我让你坐了吗?” 增茂喃喃道:“卑职被副帅踢疼了,站不住了。” 陆深将他的话想了一遍,皱眉道:“他打伤的是齐宗主的儿子,为什么宗主夫人的步摇和螺珠被打碎了?他连宗主夫人也打了?” “没有没有,小孩子从家里带到学堂的。” “那螺珠和步摇是什么样的?” 增茂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来一方叠起的手帕,展开来,推至陆深那边,陆深拿起金累丝步摇看看,是凤凰衔珠的款式,不过那凤凰脖子被折在翅膀旁,已然一命呜呼,他觉得这个造型实际挺好玩的,左右看看,“三十万够吗?” 增茂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朱雀大街上的珠宝铺子里的螺珠,没有这么大,可即使是一点点大的,也要十几万,我想着……借点钱请假去北海或者东海看看。这步摇,说是要十万五金值。” 陆深将碎成两瓣的螺珠及折了颈的丧气凤凰还给增茂,起身至阁门,命守卫去请周晴殊。复又回来坐下,召人上茶,端着盖碗吹了吹,喝了一口,觉得舒服了些,“打赢了吗?” 增茂怔了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好像是赢了。” “知道因为什么吗?” 增茂摇头,“他不肯说,别人说的,我也不十分信。” “齐宗主,哪个齐宗主?” “铃州小次山,齐介。” 陆深摇头:“没听过此人,他知道你是谁吗?” 增茂一愣:“我是谁?” 陆深气笑了,“他知道你在麒麟殿任中殿帅吗?” 增茂点头:“知道,增萌一直拿此事狐假虎威。” “今天的事?” “前天的事,增萌未与我说,今日他书院的学正派人来请我过去,我才知道。” “那孩子伤得严重吗?” “脸上青青紫紫的,说身上也有伤。” “增萌没事?” 增茂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伤,身上还不知道,本旬我值守,这几天都没回家,学正请我过去,我草草检查了一番,他似乎没事,至少没有骨折。” 说话间周晴殊遥遥进门,增茂赶忙起身。陆深命人上茶,对增茂道:“你先去书房等我。”说着又叫住他,“把步摇和螺珠给我。” 增茂走后,陆深将步摇和螺珠递给晴殊,“劳烦尚仪帮我看看,这两样值钱吗。” 周晴殊不明所以,拿着看了看,随手丢在桌上,“螺珠或许值点钱,但也有限,这珠子好暗呀,颜色也差。步摇不值钱,太粗糙。凤凰跟雉鸡似的。” “主帅有这么大的螺珠吗?” 晴殊摇头:“没有,这太小了。” “主帅此刻在哪里?” 周晴殊看着他,“你有什么事?” “增茂的弟弟与人打架,打坏了人家的步摇与螺珠,对方要赔偿,”他顿了顿,“淳熙现下找不到这么大的螺珠。” “螺珠都收在福熙宫……他弟弟怎么还和女人动手啊?” “打得是个男孩子……” “男扮女装?那也不该被打呀。” 陆深深感无奈,笑起来,“是小孩子把大人首饰拿到了书院,因为什么打起来我不知道,反正是他弟弟给打坏了。现在要赔偿。我想着前些时候林开送了些螺珠给她,若是有合适的,便先找了赔给人家。” “那你且等等,我回宫中取,可那她那样的火焰纹粉螺珠,补偿一颗这样的螺珠,太让他们占便宜了。”晴殊又拿起那珠子看了一眼,说着起身。 陆深起身稽礼道:“有劳尚仪。” 周晴殊看他一眼,却没说话,旖旎而去。 陆深叫了增茂出来,笑道:“周晴殊回去偷主帅的螺珠了,我省了一笔钱,你运气好的话,她没准还会偷一只金步摇给你。” 增茂皱眉,认真道:“副帅,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她那珠子也不是她自己从海里采的。这个款式的步摇她应该不少。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拿了她的螺珠及步摇,我殿便和无寡,永不倾。也省了我三个月本俸。” 增茂讶然:“副帅一个月本俸那么多钱?”随即发觉关注点错了,连连摇头:“这与寡或不均没有关系,我给主帅写张借据,日后要还的。” 陆深笑,“她那螺珠,你便是十年的俸禄也不一定买得到,但借据不妨写一张,拿给增萌看看,让他日后闯祸前,做些思量。” 增茂在朱雀大街转了一下午,越问越心焦,走投无路之际便想着来陆深这里借些钱,将步摇先赔给人家。却没想到心头大患解决得如此轻而易举,人松弛下来,却越发觉得疲惫,带着点倦意笑着说:“别让他知道了,他若是知道那珠子我十年的俸禄都买不起,必然忧心忡忡。” “他因为什么打架你问清楚了吗?” “我当时有些生气,气头上不敢问他,怕说出什么气话。只问清楚该赔多少,在朱雀大街转了转,没找到螺珠,买不起步摇,便来副帅这里了。” “还是要问清楚,增萌不是莽撞……”他说到此处见增茂表情十分精彩,不由笑了,“增萌虽然有时鲁莽,但必然事出有因,他所在的那间学堂有人欺负他也未可知。不过打赢了总归是好的。” 增茂见陆深居然一脸赞许,无可奈何笑笑,问道:“副帅,陆允与人打过架吗?” 陆深笑着摇头:“我倒盼着他与人动动手。” 增茂笑:“陆允文静。”他说着叹了口气,“此事我想着略作惩责,又怕方法不得当,使他伤心。他性格与我完全不同,我幼年还有母亲教导,他却几乎算作没见过母亲,我不知该如何做。”他说着,那副为难尴尬的神色又出现了,迟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在陆深面前站了,双手呈于他:“副帅,这是我的检书……” 陆深扬起下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等看他耳朵都红起来了,才饶有兴致地接过来,“你是因为融修写了,你才写的吧?你如何知道融修写了?” 增茂嗫嚅道:“融修将检书裱起来挂在了他的书房……早就想给你,又怕你骂我。今日若没有这件事,我也会来交检书,但出了这件事,我怕过几天给你,你觉得我是在卖乖……”他越说声音越低,实际上他现在拿出来,比任何时候都像卖乖。 陆深长叹了口气,“你因此事日夜悬心,躲我如同躲避瘟疫?” 增茂诧然抬眼,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他的话,“不是的,我不是躲你,我是躲太子,你不知道,浮图讲那夜我用刀指他来着,后来还瞪了他一眼……我怕他想起来。” 陆深被他气笑了,半起身抬脚又踢了他一下,“没出息的东西,我居然让你做中殿帅!坐下!” 说话间却见周晴殊婀娜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提梁盒子的侍女。她命侍女将盒子放在桌上,“你先回去吧。”说着款款坐下,将盒子打开,指着一个麂皮袋子道:“这里面便是螺珠,”打开第二层。取出一个文彩辉耀的累丝凤凰衔珠步摇,骄矜地递给陆深:“让你知道何为累丝步摇。”又看向在她入内之时便慌慌起身的增茂道:“主帅命你从军械库中取一把半白的灵枢器还给那家人,并说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不要为难苛责。” 陆深将两个金步摇放在一起比比,不过觉得皇穆这支大一些,精致些,脖子更细,嘴更小,眼睛更大,凤凰身上点缀着一些宝石,看起来比那折了脖子的豪华热闹些。他听了晴殊的话,脸上笑得古怪,折回头对增茂道:“可听清了?” 增茂点头:“听清了……”他还想说立借据一事,又觉得做作啰嗦,等写好后呈给皇穆,当面道谢便是。 陆深放下步摇,随手打开那麂皮袋子,被里面的流光溢彩照得眯了眯眼,才想起他在此物上吃过一次亏。他把珠子倒在手上,将拿碎成两瓣的珠子也盛在手里,周晴殊语气闲闲地道:“知道什么叫黯然失色了吧。” 陆深送走周晴殊,将皇穆那颗螺珠依旧用袋子装了,将碎了的珠子放在袋子旁,两只金步摇在第二层里摆好,盖上盒子。“你一会儿便给人家送去?” 增茂点头说了句“是。” 陆深看看他:“你刚才面色那么难看,可是那个什么齐宗主一家说了难听的话?” 增茂笑笑,“增萌打坏人家的孩子,激愤之下,说些什么,卑职皆能理解。” “你一会儿换上军服,带一队中殿府的人去他们家把东西还了,之后顺路去书院接增萌。把学籍调出来,明日让融修带你去建极监,以后就在建极监读书。” 增茂一愣,“副帅……” “没什么不合适的,也没什么不妥当。你穿着军服去接过增茂吗?他恐怕经常炫耀你,以你的性子,必不会穿着军服去书院转转,众人没见过你穿军服,他又说你是中殿帅,一个能让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宗主作威作福的书院,恐怕信之者实寡。那个齐宗主说开除就能开除,那这书院也没什么意思,不在那里读了。反正九月份本来也是要转到建极监的。”他说着起身:“快去吧,别啰嗦了,换了衣服就走,别逼我让融修压着你去,他这段时间也如避瘟疫一样避着我,你们若是兄弟情深,你就赶紧换了衣服给我走,别让他为难。”他说着起身,“我还有军务,就不相送了。” 他在书房里略等了等,轻声轻脚出来看看,增茂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封检书。他笑着拿起来,取出来看看,不禁皱眉,真是一笔烂字,又想到增茂所说融修将检书裱起来挂在书房。心想融修也是一笔烂字,还好意思装裱。他只看了几眼就失了兴趣,重新塞进信封。想起旧事,脸上泛起些笑意。 增茂是陆深召入麒麟的,他原身是一只白鹤,某年麒麟征兵,他前往投召,五殿征兵核验年龄的器物各不相同,那年皇穆突发奇想,将麒麟本来的核验铜麒麟改做竹制小战舰,长两尺左右,虚虚浮在空中,应征者排队将履册放入船中,适龄者的履册留下,超龄或者未及者丢出来。增茂往船上递了五六次,回回被丢出来,他却不肯离去,一次又一次地往上递,身后众人怨声载道。一个身材胖胖,白净面庞的麒麟卫指着他道:“那小孩,年龄不到过几年再说,别碍事,赶紧走! 他后来知道,他叫白重,深感人如其名。 他争辩说履册上他的年纪超过十八岁了。白重从他手上夺过履册,打开看看,见上面果然写着十八岁。他是个热心的厚道人,见增茂眉清目秀一脸焦急,想起家中幼子,于是让他先让出队伍,在门口等着他进去问问。不多时却一脸怒容地拿着履册回来,扬手摔在他怀里,怒道:“你以为你施些简陋法术涂涂改改就能混得进来?枉费我好心替你上呈,滚出去!” 增茂拉着白重哀哀解释,说当年貌阅之时当地保长记录有误,这上面他虽然十七岁,但他早就过了十八岁。白重随手将他推出去几步远:“滚!”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猛地冲出来,以头为攻城器狠狠撞向白重,举着拳头挥舞恶狠狠道:“不许你欺负我哥!”白重未曾防备会冲出一个孩子,被他撞倒在地,连连□□。本来在旁看热闹的麒麟卫立时聚拢过来,拉起白重,按住增茂兄弟。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正赶上陆深因所见之人皆资质平庸,穷极无赖出来透气,听到院外众声喧哗,皱眉步出仪门,便看见麒麟卫扭着两个小孩,大一点的那个口中不断哀求,小一点的那个战斗力极强,以寡敌众地与众人对骂,且还有余力认真挣扎。众麒麟卫见他出来,正进行中的对骂于是偃旗息鼓,于是只余幼童一人奋勇大骂,声音清亮高昂,陆深甚至怀疑听到了回声。 是以在他知道这对兄弟的原身为白鹤时,感慨果然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他未见过这么凶残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走过去,那小孩双手被麒麟卫反剪在身后,脖颈被人狠狠压着,正专心痛骂,猛然见一白色衣角步入眼前,衣袍上的织金膝襕波光粼粼,他艰难抬头,看到革带,看到胸前的织金云肩通袖麒麟,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叫什么,只知道别人的麒麟或被一个圆圈或被一个方框牢牢界住,缩手缩脚呆头呆脑不敢逾越,独他胸前的麒麟张牙舞爪精神抖擞,于是知道这是个官。 这孩子素日横行乡里鱼肉鸟兽凭得不仅是逞勇斗狠,一腔孤勇之外还很有些急智,是以他艰难仰首,瞪圆了眼,哀声道:“将军救我!” 他见过邻居小虎用这招,每每闯了祸,他爹要打他,他就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一脸哀伤地和他爹认错,十之八九能将祸避了过去。他曾经对此不屑,他哥从不打他,他平时三心二意地撒撒娇就能得到他哥的十分疼爱。但今时不同往日,要危机得多,是以他无师自通顿悟了此技。 陆深被他一脸泥土却又奋力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逗笑了,这孩子看着较陆允小不了几岁,一双眼黑漆漆的,有点稚拙的可爱。他抱臂在他面前蹲下,“叫什么名字?” “增萌,我哥哥叫增茂,貌阅的时候保长将他年龄写错了,他已经十八了!可以参军了!”陆深看看增茂,哪里能有十八,十六估计都多说了。白重怒冲冲从地上捡起增茂的履册,呈给陆深,“副帅,他骗我说履册上明明写着十八,核船有误,我拿进去请授兵司长官看了,这履册被他施法修改了。这就是一对小骗子!” 陆深接过履册,翻着看看,缓缓起身,沉声道:“涂改履册,袭击麒麟卫,扰乱征兵秩序,将他二人押入后堂,通知了所在保长取人问罪。”言毕转身即走,增茂哀声道:“陆副帅!稚子无知,稚子无辜,这尽是我的过错,还请陆副帅饶了他。” 陆深回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未发一言,径自走了。 增茂见似无寰转余地,破釜沉舟道:“陆副帅,增萌与长宁侯之子陆允同岁,还望副帅由此及彼,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宽宥了孩子!” 陆深顿住脚步,回过身时面色冷峻,他闲闲走向增茂,曾荣瞪圆了眼鼓着腮刚喊了句“副帅!”就被陆深施了噤声咒,他停在增茂面前,增茂看向他的目光毫不怯懦,他恳切道:“陆副帅,我们错了,我凭你处置,便是关入镇魔塔我也心甘情愿,稚子无知,稚子无辜。他是随我一同来的。副帅,我们知错了,求求你,放了他。” 陆深就只盯着着他看,好一会儿才道:“押下去。”说罢转身便走。出乎意料,或者意料之中的,增茂再未恳求。 陆深未再回堂中,而是回了当地为他准备的官署,白重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欲语还休,一脸为难。陆深回首看他,“可有什么事?” 白重拇指在腰带上捋个不停,犹豫了一番,艰难道:“副帅,若是定性了涂改履册、袭击麒麟卫,扰乱征兵秩序,这孩子以后也参不了军了。” 陆深笑:“他弟弟冲撞了你,你反倒替他们说话。” 白重憨憨一笑,“那么小小一个孩子能冲撞卑职什么,卑职自己没注意罢了,副帅,这事算了吧。” 陆深说:“既然你如此说,那便算了,但不能放。” 白重本以为增茂不知轻重提起长宁侯,还将陆允与自己弟弟相提并论,定然是惹怒了陆深。可陆深看着面色和霁,心内一动,好奇道:“副帅要召他们?” 陆深笑笑:“未尝不可。” 后来增萌一直和增茂邀功,说他能入麒麟,全凭他那句:“将军救我!” 增茂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多亏了你,多谢。” 习习谷风-3 送走陆深后,皇穆回寝宫更衣,早上元羡很早就去了含章宫,她醒来后她想起昨晚他说今日有许多事,觉得他晚上才会回来,于是就随便穿了身家常衣服,头发也只是简单挽了挽,没想到他午饭不多时就回来了。 他喜欢她贴额钿,虽然未曾说过,但她知道。 她于是重新梳妆,换了身娇嫩颜色,才回晴明馆。元羡正歪在床榻上看书,见她来了笑着坐起来。她在元羡身边坐了,笑道:“陆深有些营内事与我商量,殿下久等了。” 元羡摇摇头,“没有多久。” “昨日不是说今天要晚上才回来吗?” 元羡倒了杯水递给她,“东宫的事我没经验,有些事情想得复杂了,以为要一天,结果一上午就好了。” 皇穆接过水喝了口,放下杯子伸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肩膀上,“并非是殿下将事情想得复杂了,而是殿下英明神武,处事果决。” 元羡习惯了她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废除雷刑的奏疏写好了,你可要看看?” 皇穆没精打采地摇摇头,“不看了,殿下圣明睿智,奏疏必然言辞恳切……”她说着打了个哈欠,“今日未曾午休,好困。” 往来的时间久了,元羡如今对皇穆很了些深入的了解,例如此人嗜甜,嗜睡,极懒。他开始以为她的嗜睡是因为伤愈不久,后来听宴宴等人说,她从小就如此,休沐之时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 元羡见她此刻又睡眼迷离,“那你睡一会儿。” 皇穆本来没那么困,可不知为什么,她一靠近元羡就困,这件事她还认真和元羡说过。可即使元羡对她痴恋到有些鬼迷心窍,也觉得这只是她的一个借口,被她用来掩饰她每次的昏昏欲睡。 皇穆胡乱把闻悦刚梳好的头发拆开,换了衣服就窝在元羡怀里睡了。 元羡搂着她,不多时就听她呼吸绵长。 不管晴殊她们怎么或嫌弃或怜爱地和他说皇穆从小就嗜睡嗜命,他总觉得皇穆的贪睡和在应龙之战伤了元气有关。他命医署配了些修补元气的丸药汤药,每日哄着她吃。那药他尝过,入口颇苦,他担心皇穆抗拒,便陪她一起喝。 他低头看着睡得沉沉的皇穆,突然好奇,他与她,如今算不算夫妻,她说旧日与别人做过夫妻,是否也是这般。 他有过带她去单狐州看看的想法,但一想到她连宫宴都不肯去,遑论单狐州。 他在晴明馆住了已有大半个月,朝中军中毫无议论,他不禁对福熙宫及麒麟殿众人叹为观止。他近日十分困扰于皇穆的权势,想送她些什么,却不知该送什么,除了宫宴上带回些甜点,再想不出能有什么可以博她一笑。也想过用太子身份为麒麟做些什么,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有什么是他能做,而皇穆做不到的。他自暴自弃地想,他能做而皇穆做不到的,就剩下继天君位了。皇穆若是想做天君,他倒可以在继位后禅让给她。 他胡思乱想着,思绪飘飘荡荡,后来终于困了,搂着皇穆也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皇穆还沉沉睡着,他看了眼时辰,已经未正了。他左右春坊那边还有许多事,于是摒着呼吸缓缓将手臂从皇穆颈下抽出来,向外挪挪想要起身,却被皇穆一把又搂住,他轻轻笑了,想着那就由着她再抱一会儿。过不多久他却无聊起来,伸手去摸她的额钿,皇穆的妆总是卸得很随意,有时候卸完妆额钿就没了,有时候卸完妆洗完脸额头上还有花钿。 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摸她的额钿,爱不释手,没完没了。 他正认认真真摸个不停,不防备皇穆豁然睁眼,吓了一跳。皇穆被他吃惊的样子逗笑了,她显然早就醒了,她真正刚醒的时候,总有些不高兴,神情也总是迷迷茫茫。 元羡有点不好意思,“醒很久了?” 皇穆摇摇头,“没有。”说着竟又合上眼,显然是还准备睡。 “东宫还有些事,我还要过去一趟,晚上回来。”元羡见她又要睡过去,赶忙说。 “不是都处理好了吗?”皇穆打了个哈欠,睁开眼道。 “东宫的事就没有尽头,这一件好了,旁的事立刻蜂拥而上。”元羡挑起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 “殿下勤勉。” 元羡知道她调侃自己,只是笑。他已经彻底死了让皇穆称呼自己“和湛”的心,并且十分自欺欺人地认为,她叫出的“殿下”比别人多了几分温情款款。 “你再睡会儿,晚上我回来陪你吃饭。”他把她那捋头发掖在耳后,凑上前亲了她一口,坐起身来。 “我不睡了,马上端午了,我要写些辟邪符送人。”皇穆口里说着不睡了,眼睛还是闭着,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样子。 元羡起身穿衣,听到她说写辟邪符送人,又在床边坐了,“不知主帅可否也送卑职一张?” 皇穆刚当主帅的时候,军政事皆由陆泽代劳,将她哄着劝着为众人写上几笔,她那时也没别的事,并不觉得为难,后来陆泽殉国,她不得不主麒麟军政,渐渐对端午写辟邪符,春节写福字春联等事烦不胜烦,左颜笔法与她有几分相似,她便命他帮着写,没成想左颜阳奉阴违,答应得很好,却暗度陈仓疏通了陆深。陆深跑来将她申饬了一顿,“你就是这样回报将士对你的拳拳之心?” 彼时皇穆既不能征战,又不会理政,对陆深十分敬畏,还不能与之对打对骂,所以他命她写,她便只能写。 元羡坐下来和她讨要辟邪符,突然给了她一个灵感,太子如今就在麒麟,来自太子的辟邪符岂不是更能回报将士眷眷之心?思至此处她藕断丝连的睡意消散得干干净净,猛然坐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元羡。 元羡没想到前一刻还懒洋洋瘫在床上的皇穆会突然坐正,他总还没接受她已经伤愈这个事实,不禁伸手扶她,“慢一点,别抻到伤口。” 皇穆见他提到伤口,觉得理由愈发充分,脸上的笑容于是愈显狡猾。 元羡总觉得皇穆偶尔会流露出动物一样的神情,她有时候像小白兔,长耳朵,黑眼睛。有时候又像狐狸,此刻便是。 他经验还是不足,若是陆深,都不用端详,只一眼便知道她又有坏主意。 “和湛。”皇穆略收敛了脸上的笑,哀哀切切地叫他。 这下无需经验,元羡也知道,她有事相求。 “主帅什么吩咐?”他克制笑意,知道归知道,他能让皇穆有所求的事太少,所以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准备蹈足其中,舍身饲之。 “和湛,”皇穆哀伤了眉眼,拉起元羡的手,“我本来惯用右手,可是你知道的,我整只右臂都做了麒麟阙,寻常书写都用左手,可我前段时间又受伤了,今年分给麒麟众将的辟邪符,不知道可不可以请和湛代劳。” 元羡本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做好准备只要不谋反,都答应她,没想到开口的是这么一件事。“要写非常多?”该不会麒麟几万人人手一张吧。 皇穆痛心疾首道:“至少六七十张。” 元羡以为至少三五百张。六七十?这有什么难的? “没问题,我给你写一百张,但是主帅要写一张给我。” “好说好说,别说一张,便是三五张,臣也为殿下书!”皇穆解决心头大患,长舒了口气,靠回枕上倚着,心满意足地说。 春树暮云 茂行等人转席至元羡处时,已经皆有了醉意。 今日是陆铣母亲生日,麒麟众人都收到了请柬。他拿到的时候想着让春坊备礼即可,没想到皇穆将陆老妇人的生日看得极重,不仅亲自查看礼物,还画了一副由几百只蝴蝶组成的寿字,署名“宝璐敬呈”。 他早就不吃味她和陆深那如胶似漆的亲厚,却依然深感意外。 皇穆午休睡起后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便唉声叹气踩着便鞋拖拖踏踏地去寝室梳妆。 即使元羡与皇穆如今日日相对,她回来时依然让他惊艳了一下。 她打扮得非常新鲜。 皇穆平日有种英武气,但略画画唇,勾一下眉眼,就生机盎然的娇艳起来。今日除了元羡素日几乎看惯了的鲜艳,还有种他没见过的,小女孩的柔弱。鲜艳欲滴的刚刚开放的粉色芍药,懒洋洋颤巍巍,娇柔娇美到让人担心阳光稍烈些她就蔫了,有点让人心疼。 皇穆昨夜睡得晚,早上又起得早,午间便睡得久了些,此刻还没醒彻底,坐在榻上气鼓鼓的,及至喝了盏茶,才发现元羡毫不含蓄地贪看她,不由笑嘻嘻:“殿下在看什么?” “你今天真好看。”元羡坐过去,想亲她,又顾忌她今日钗戴得繁琐,怕弄歪珠钗,破坏了妆容。 皇穆懒懒的只是笑,一手握了元羡的手,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殿下今天做什么?” 元羡看着她拿在手里玩的那枚玉佩,她今日戴的,是那块陆深也有的雕着香草小鹿的白玉玉佩。“一会儿入宫,将废除雷刑的奏疏给天君过目。”元羡边说边低头看皇穆,防备她又睡过去。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些事已经没有感觉了,此刻又有些不是心思,陆家老夫人生日,她打扮得这么鲜艳夺目,还戴了她和陆深都有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皇穆靠着他又合上眼睛,敷衍了一句,“殿下勤勉。” “你怎么梳妆得这么早?”元羡见她困得摇摇晃晃,想着寿宴明明是在晚上。 “我一会儿就去陆府,给他家老夫人簪菊花。”皇穆觉得再靠下去真的要睡着了,于是坐正身子,蔫头蔫脑地说。 元羡想说生日时给长辈簪花不是家里女眷做的事吗,但忍住了,怕自己一出口就让她听出醋意。于是没说话,只是把水填到半满端着又喂了她一口,“一会儿就走?” “嗯。”皇穆点点头。“我今日要晚些回来,殿下晚上就请在东宫用膳吧。”她说完又想起来今日筵讲,“你今日应该在宫里用膳吧?那正好,不然我就得自己吃饭了。” 她颠三倒四喃喃自语,元羡只觉十分可爱,于是也动了去陆家赴宴的念头,但思来想去,陆深并非他的东宫亲臣。前去赴宴,难免不生议论。 元羡回晴明馆时已是黄昏时候,进门时听屋内有声音,以为皇穆回来了。不想却是宴宴。 他搬入晴明馆也有些时日,从未见过宫人。也未想过此间寻常如何打理,如今见到宴宴,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在他二人,或者至少是他不在的时候,会有宫人入内做洒扫等事。他在福熙宫已有些时日,知道宴宴是皇穆宫内极妥帖信任之人,此间恐怕只有她可入。 宴宴本听皇穆说太子今夜也回来得极晚,是以用过晚饭才来晴明馆,却没想到元羡回来得这般早。她倒也不觉尴尬,与元羡见礼后,便欲退出。却被元羡叫住,“尚宫请留步,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尚宫指教。” 宴宴笑道:“不敢当,还请殿下吩咐。” 元羡请宴宴坐了,自去烧水煮茶,宴宴起身道:“殿下别忙碌了,此间茶具皆是公主的自用之器,没有旁人可用的杯子。” 元羡听了,心中十分欣喜,此间他就有专门的杯子,且还不止一个。他掩饰着喜悦,“既如此,我便也不与尚宫客套了。尚宫还请坐,请问尚宫,主帅是否喜欢明夷香?” 宴宴一愣,想想才道:“还好。” “我与主帅初识之际,主帅常熏此香,我于是备了些,想送予主帅,可她最近又不用了……” 宴宴笑道:“殿下细心,此事有个缘故,去岁主帅重伤,伤势极重,无法安睡,明夷香可使公主安神,是以那段时间宫内不分昼夜时时染着明夷香,她如今伤处已痊愈,便不用了。” 元羡了然地点点头,笑道:“多谢尚宫。” 宴宴走后他在晴明馆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没意思,便回春阳堂耐着性子写了一会儿窗课,不多时便觉心猿意马,遣人问了问,茂行等人也还在陆府。于是命人备马,往陆府去了。 陆深正兴致勃勃看符彻与绍崇打酒官司,內侍近前禀告东宫卫传讯,太子即刻就到。 他对此倒不十分意外,前几日他问皇穆太子可会赴宴时,皇穆先是不屑一顾,“你们私交很好吗?你又不是他东宫的人,他不会来的。太子殿下洁身自好,汝勿要存此夤缘之心。”结果没一会儿又道:“我说不好,国本做事往往出人意表。” 中午秦子钊送来贺礼时他还颇松了一口气,现在看来,国本还是出人意表地来了。 他命人新收拾一处酒宴,往正堂禀告陆铣,与陆家众人一同在正门恭候。 元羡下马与众人见礼,不由想起茂行说过的,陆家乃诗礼簪缨之族,彼时这话不过听听而已,如今感慨果然皆清俊雅正之辈。他在马上远远看见众人之时觉得陆深于一众芝兰玉树中格外出挑,当时以为不过是他认识这棵树,渐行渐近,那棵树英武气却越发卓然,他突然就想到陆深牺牲于苍梧之战的哥哥陆泽。 他心中于是不免生出些惋惜,遗憾。 元羡进屋前早有通报,性格内向些的女眷尽躲进了内堂,剩下些胆子大的,一脸好奇地打量他。他与陆老妇人说了几句祝寿的话,便被陆铣引至园中一处特地为他新设的厅堂中饮食。落座后不久左颜、茂行等人皆移到这边陪他。 他入府后没看见皇穆,此时麒麟众人移过来陪他,依然不见皇穆。陆铣在,众人难免局促。茂行显然有了些醉意,开席没多久就和元羡碰杯,他靠过来时一身酒气,眼里泛着清亮的光。 “看见皇穆了吗?” “看见了,她打扮得,嗯……好艳丽,还挺好看……你往后躲什么?”茂行说着又近前一步。 “你身上酒气太重。”元羡皱眉抬手把他和自己的距离控制在一臂之间。“她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不对,臣不知道,母亲说以后我和你说话必须称臣。”茂行拉住元羡的手,一脸诚恳。 元羡很是后悔,他就是在晴明馆喝茶吃点心逗乐芝都比在这儿听茂行唠叨有意思。 陆深见元羡东张西望,知道他找皇穆,拜寿时她还同他在一起,后来他与众人喝成一片,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就再没看见她。 他叫来一个內侍,“去找找主帅。” 不想那內侍直接知道,“主帅开席不久就去了祠堂,祁夫人命人送了一桌酒菜过去。” 陆深皱眉远远看了眼四下张望个不停的元羡,深感麻烦。他出了园子向祠堂方向走,路上碰到些离席闲逛的宾客,少不得一路寒暄。渐行渐远,宾客渐少,天已彻底黑了,虽是自己家,也不免觉得夜色森然。行不多时,便见祠堂处灯火莹莹。 他推门进屋的时候皇穆正靠着凭几喝酒,面前的勾栏简正锣鼓喧天地演着什么痴男旷女。看见是他,她卷起勾栏简,嘿嘿一笑,将面前盛奶酒的杯子一饮而尽,用清水涮了涮,将杯满酒,推向陆深,“你我好久都没有喝酒了!” 陆深施法又设出一具独坐榻,与她相向而坐。他将酒一饮而尽,酒瓶径自浮起将杯又斟满。“你倒找了个好地方,跟着你的人呢?” “我来的时候周晴殊也跟来了,唠唠叨叨叮嘱重丹不许我多饮酒,重丹不仅牢记使命,而且还画蛇添足,明明是不要多饮酒,结果晚上我连口奶酒都没喝到。”皇穆越说越气。 陆深笑着与她碰杯又饮了一杯,“怎么来了这里?” “陆允背着把弓箭在席间转来转去,我避无可避,只能来了这里。” 陆深失笑,“东宫来了。” “幸好我当时没把话说满,”皇穆傻兮兮地笑,“也幸好当时没打什么赌,不然就输了。” “打赌的话你就赢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你说太子行事出人意表,不确定他会不会来。” “太子殿下,”皇穆想起元羡,笑了起来,“东宫仁厚。” 陆深见她有些醉意,“他是来找你的,有些晚了,让他带你回去吧。” “那日天君来麒麟,我以为……”皇穆不理他,又喝了一杯酒,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结果他只问我是不是吃了时安,我以为他会生气,但好像也没有。他让元羡填充十率府,应该是说给我听的。元羡如果不接管麒麟,他来麒麟干什么?”皇穆吃吃地笑,“有可能是想要让我和元羡先熟悉熟悉,然后赐婚,我就是太子妃了。”她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神色怅然。 陆深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躲着簪钗,拍了拍她的头。 皇穆仰头看他,眼神迷离,带着点恼火的娇嗔道:“你把我的头发弄毛了,你又不会梳。”她说着突然红了眼眶。陆深伸手揽住她,她将脸贴在他肩膀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伸手在他眼下摸了摸,怒气冲冲质问道:“这不公平!显得我像个妇人!” 陆深微笑起来,温和地说:“主帅本来就是个妇人。” “乱讲,本帅正值豆蔻年华,还是个少女!”皇穆伸手揉眼睛,被陆深拉住手腕,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他看她低着头粗鲁地用帕子揩眼睛,想到些旧事,转过脸不去看她。 皇穆擦完眼睛抬头见陆深看着门外出神,将手帕塞回他手里,“请东宫过来一下。” 陆深一脸诧异:“这里?” 皇穆关顾四周,“此处建设未有僭越,他可以来的。” 陆深四下看看,觉得皇穆这会儿没法讲理,于是起身去请元羡。 陆深低声向陆铣说了个大概,陆铣皱眉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被茂行拉住絮絮说话一脸焦躁的元羡,无奈地点点头,“你送太子过去吧。” 陆深给左颜使个眼色,让他拖走茂行,上前低声和他说皇穆请他去西园。 一路无话,行至祠堂门口,陆深向元羡拱手施礼,“殿下,主帅正在堂内,容臣就送殿下到这里。” “有劳仲瑜。”元羡点点头。推门而入。 陆深走后皇穆没再打开勾栏简,只是靠在凭几上喝酒,听见门响,转头见元羡远远走来,脸上浮起一个盎然的笑意。 她放下酒杯,向元羡伸手,“拉我起来。” 元羡行至门口就觉得古怪,皇穆约自己来陆家祠堂?推门进去后更觉匪夷所思,皇穆坐在祠堂内喝酒,面前就是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她身侧还放着勾栏简。他拉起皇穆,想说这毕竟是人家的祠堂,却没防备刚拉起她,就被她一身酒气的扎进怀里。 皇穆贴着元羡的胸口,双臂紧紧地箍着他,元羡立时觉得在人家祠堂里喝酒看戏也不算十分过分。 “殿下,”皇穆松开手,站直身子,看着他笑,眉眼都弯起来,“殿下,容臣为你介绍,”她边说边拉着元羡的手走向牌位,向最下面的一个牌位比划了一下,“这位是长宁侯陆泽。” 她的手离牌位太近,元羡看她比比划划担心她将之打翻。不想皇穆下一个动作居然把排位拿了起来,骄矜得意地举到元羡眼前,“这几个字好看吗?我写的!” 元羡见她拿得摇摇晃晃,心惊胆战地扶住她晃来晃去的手,接过她手里的牌位,哄道:“放在桌上也能看”,牌位上书“长宁侯陆泽之位”,正是皇穆一手雍容华丽的真书。 “回晴明馆吗?”他一手搂着皇穆一手把牌位摆正,心里愧疚地对陆泽的牌位说声“得罪”。 “好”,皇穆拉着元羡转身就走,元羡刚松了口气,不想皇穆又转回来,“来都来了,给长宁侯上柱香吧!” 他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皇穆从柜子里取出六支香,递给元羡三支,点燃后举至额头,脸上还带着笑,对着陆泽的牌位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元羡则严整恭敬得多。皇穆拉着元羡的手,“好啦好啦,我们走吧!” 元羡被她拉着出了祠堂。没走几步,皇穆突然转身,元羡没防备的又被她撞进怀里。他刚才被茂行拉着在他的唠唠叨叨之下喝了几杯,他酒量浅,和陆深出来后被风吹了吹,有些晕,进了祠堂之后皇穆也没给他清醒的机会,此刻夜凉如水,月色水波般漾盈庭院,融融暖风漾起层层草木清香,流萤点点,晦明晦暗,松风满耳,他抱着她,骤生不知身处何方之感。 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自己怀里的是皇穆,知道此刻正在陆府祠堂院内。皇穆头上的一只碧玉簪蹭得他一侧脸颊痒痒的,他轻轻躲了躲,低头看向皇穆。 皇穆也抬头看他,眼睛清亮极了,眼内盛着纯澈的欣喜,绽出一个特别明亮的笑,绚丽的晃眼。她看他良久,突然踮起脚亲了他,她揉揉他两鬓的头发,一脸迷离妩媚,“和湛,”她缠绵地唤他,“你怎么那么好……” 元羡怔了怔,这句话在耳边反复萦绕。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皇穆又扎进他的怀里,她双臂紧紧环住他,头贴在他的胸口处,轻声喃喃道:“上天委实厚待于我。” 元羡醒来时皇穆还沉沉睡着,他掀开被子坐起穿衣。 “什么时候了?”皇穆虽然懒,但睡觉轻,稍有声响就醒。 “还早,你继续睡吧。”元羡坐回床边,看着她笑。他最喜欢皇穆迷迷糊糊地软糯,忍不住上手戳她的脸。 “清早起来便要偷偷离去,仙君好狠的心肠。”皇穆从凉被里伸出手来,抓住他覆在脸上的手,与他十指交叉相握。 “去去就回,舍不得仙娥。”元羡初时总不敢和她玩笑,怕唐突了她,后来发现她很是牙尖嘴利,爱说爱闹。 “口说无凭,留下些东西做信物。”皇穆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向他腰间探去,在他腿上摸来摸去,元羡有些吃惊,结果她不过是拽住了他腰间的玉佩。 她睁开眼,看着他笑,“我看这个就很好,仙君就将这玉佩送于小仙吧。” “仙娥即是喜欢,那便送与仙娥。”元羡笑着解下玉佩。 “多谢仙君。”皇穆将手臂收回被内,一脸餍足。 皇穆睡觉轻,她休息的屋子窗帘极厚,夏日天长,外面虽已天光大亮,此时屋内依旧昏暗。她两条莹白手臂倏忽而出,倏忽而入,元羡只觉犹如流星划过。 “仙娥收了我东西,不拿些什么与我做回礼?”元羡探进被子里摸她的手。 皇穆与他十指相握,握着玉佩的手曲臂枕在颈下,睁眼看他,眼里满是楚楚可怜的无辜,“小仙身无长物,不知仙君想要什么?” 元羡疑惑她这话里隐着些促狭与隐喻,可她眼里却又只是一派天真。 “仙娥也送小仙一枚玉佩吧。” “好说好说。”皇穆坐起身来,起手亮了屋内的夜明珠,指了指西边柜子,“那边第二个柜子里都是玉佩,任君挑选。” 元羡依言打开柜子,五层抽屉,他随手拉开一层,琳琅满目全是玉佩。 那柜子看起来进深不过三五尺,抽屉拉出来却发现别有洞天,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枚玉佩,他低头向内看,无边无际,分明是设了延展之术。 他认真检视,眼花缭乱。 “仙娥珍藏甚丰,小仙目不暇接。还请仙娥为小仙选一枚吧。” 皇穆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拢起头发,笑着下床,踩着软鞋,踢踢踏踏过去,低头翻捡,拿出雕着鹿与梅兰竹菊的如意形白玉玉佩,“这块不错,样式好寓意也好。” 元羡拿着看了看,“有带麒麟的吗?想要块有麒麟的。” 皇穆笑着斜他一眼,将抽屉送回去又拉开一层,拣出一块,这一块与上一块差别不大,也是如意形的白玉,不过是鹿换成了麒麟,梅兰竹菊成了四时花卉。 元羡一眼就看上了,“我要这块!” “这块好像还没戴过,连绦子和结绳都没有。”皇穆拿着在他腰间比了比,“殿下先出门吧,我让人穿了绳挂上绦子,绦子要什么色的?殷红可好?” “你没戴过?那我不要了。”元羡摇摇头。 皇穆倒也没嫌他啰嗦,放下那一块又拿起一块雕刻着麒麟与兰花的海棠形翡翠玉佩,递给他,“那这个可好?” “我还是想要那个。” “那怎么办?我先戴几天再送于殿下?” “这样好!”元羡欢快地点头。 “绦子要什么色的?宝蓝也好看,葱绿也好看,白玉反正配什么都好看。”她合上抽屉,打开另一侧的柜子,拉开抽屉,里面各色绦子看着也是几百条。 “你决定,你喜欢的我也喜欢。”元羡探头看过去,又有点挫败,他近几日绞尽脑汁想送皇穆些东西,总也想不出送什么,她于玉佩上丰富至此,旁的器物可想而知。 “那就穿好之后我戴几天再送与殿下。”皇穆拿着几条绦带比了比,觉得都挺好看,捡出一条宝蓝一条葱绿一条桃红一条殷红,预备一会儿试试看哪个好看。 元羡见她拿出来四五条,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会打绦带吗?” “小时候打过,早忘了,而且我打得不好。” “我就随便问问。” “殿下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和闻悦学一学,她会。殿下要什么样式的?” 元羡听到她说忘了,倒也不觉得失望,意料之中的事,她哪有时间做这些琐碎。可她居然要学。他伸手环住她,笑着轻声道:“有劳了。” “愿为仙君操劳。” 元羡将东宫送来的奏疏处理完毕,坐在书案前发呆,他把皇穆那串小菩提拿在手里把玩,看到案上苍梧之战的殉国将士名册,拿起来翻看。 这名册在皇穆和他说自己的夫君殉国于苍梧之战后他看过无数次,白虎殿那部分翻得都变色了。他今天倒没熟门熟路直奔白虎,而是从首页看起。 第一页,第一个名字,便是陆泽。 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皇穆说的是她参习白虎殿之时曾与人做过夫妻,而非同白虎殿的人做过夫妻。 他想起皇穆腰间那枚与陆深一模一样的白泽玉佩,她宫里那些名字中带鹿的宫阁,她桌上榻上的鹿形器物。她不请旨而攻打杻阳。 那个与她有夫妻之实,无夫妻之名的人,是陆泽。 他早就不妒忌了,在她告诉他那个人殉国了之后。他永远失去了分庭抗礼的机会,他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比不上那个人,他也不妒忌了。 不知道是因为对殉国将士的敬意,还是皇穆的依恋让他彻底放心,总之这件事,那个人,他想起的次数渐少。 但也还是好奇,想知道那是谁。 他与陆泽只见过一面。 那次崇荣太子带着他视察围场,他与太子同骑一匹龙马,琐碎的事情巡查过后,崇荣一时兴起,与众人赛马。 那次的胜者是陆泽。 他本以为众人会谦让太子,众人也确实或谦让或真的技不如人地被甩在马后,只有陆泽一直与他们胶着,最后先他们半马之身冲过终点。他大笑着住马回首,那份风姿卓然,意气风发,深刻到如今还清晰得如在眼前。 他那时候想的,自己也要做崇荣这样的主君,有陆泽这样的亲臣。 这一面之缘足够让他惋惜,让他遗憾。遑论皇穆。 他再一次对于自己成长于单狐州有些遗憾,他没见过那些皇穆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人。也没见过拥有着陆泽的皇穆。 他入麒麟后听到很多关于皇穆旧事,那些故事里的皇穆无不恣意妄为,飞扬跋扈。哪怕是紫宸殿最后她趴在天君怀里大哭的初见,当时非常讨厌她的元羡也不觉得她跋扈。再往后,他们一起玩过捉鬼,宫宴上见过几次,她不是吃着吃着就跑到天君身边攀到腿上,就是蹭到崇荣那里挤挤挨挨地同坐一席。 元羡最初以为她终日躲在麒麟殿,福熙宫,不参加宫宴是因为两次退婚。不想她既不忌讳即鸣,也不忌讳梁昂。偶尔会称梁昂为“我那舍弃了我的俊俏夫君啊”,也曾和他玩笑,说自己虽然为即鸣所弃,但毕竟当过他三个月的未婚妻,“一日为嫂,终身为嫂,长嫂如母,这个便宜我就不占了,但你其实可以管我叫嫂子”。 退婚的事,她半分也不在意,真正的难以或者不曾愈合的伤痛,是她失去了哥哥和爱人。 他未曾看出什么端倪,发现她或者不肯或者无法痊愈的伤口,但他知道如果他们都在,她应该是另一副模样,至少她和天君,不会这样生疏。 贻我彤管 宴宴命人将提梁盒子放在桌子上,近前把皇穆踢在一旁的被子盖好,正欲出门,就听身后问:“是好吃的吗?” 宴宴笑着回首:“是司执院送来的今年端午预备发给军士的礼盒。绍指挥使请你定夺荷包样式,还有荷包上题写什么。” 皇穆打了个哈欠,抱着被子没精打采地坐起来,“今年端午与夏至是一天吗?” “不是,端午要早。”宴宴神情惋惜,将盒子提到榻上。一层层铺开给她看。 盒子里装着些五色线、菖蒲、艾草、避瘟丹、兰汤袋、麒麟符、小虎布偶、裹绒铜钱、长命缕、五毒图、配豆娘、龙鞠、小龙舟把件,葫芦及石榴形的香囊。 皇穆拎着耳朵提起小虎布偶,丢在团成一团的乐芝身上,乐芝睁眼看了看,打了个哈欠从身上推下去,埋头接着睡。她揉了揉猫头,捏了捏猫耳朵,捡起葫芦形的香囊,“香囊这个就好,写…… ”她看着窗外,“就写‘万象风烟’”,她丢下香囊拿起配豆娘,“和绍崇说让家中有孩子的上报一下,小孩喜欢什么就给什么。有些女孩不喜欢配豆娘,喜欢龙鞠。” 宴宴点头答是。 她拿起小龙舟把玩,“端午那天谁在家?” “宁曼。”宴宴见她不玩了,把东西装回盒子一层层盖好。 “不必留人,你们都出去玩吧,前几个月我一直病着,上元上巳你们都没出去,我如今好了,端午你们出门看看龙舟,龙鞠,四处转转,买些好吃好玩的,或者回家斗草吃粽子。”皇穆抱过乐芝,抱着她躺回枕上不住地捋来捋去。 宴宴笑:“又不是小孩子,谁还斗草玩。” “周晴殊去年上巳斗草输给了她堂姐还是表姐,回来之后就和花朝监定了一年的奇花异草,结果今年上巳她因为我没心情去,端午再不让她艳压群芳,我怕她迟早东引祸水至我身上。”皇穆说着想起晴殊去年回宫时那一脸的气急败坏,笑起来。 宴宴也笑,“吃食预备的是粽子、粽子糖、紫苏梅与雄黄酒,时令水果则是桑葚、木瓜与樱桃。” “可以。你让他就这样准备吧。” 元羡听完筵讲在宫里陪天君天后用过午饭才回麒麟,他以为皇穆休息了,不想內侍回报主帅还在鹿鸣堂。 他入殿时皇穆正往外走,身后三五个內侍收拾着地上摊开的地图。 “殿下用过膳了?” “在宫里用过了。你呢?”他看着她身后,“我还么没吃呢,”她说着上前拉元羡的手,“那是龙鞠的阵图。” 元羡恍然大悟,“再过几天就是端午了。” “今年麒麟首战的对手是朱雀,届时还望殿下为我麒麟将士呐喊助威。”皇穆边说边回头冲他笑,昨夜一场大雨将近日的闷热一扫而空,皇穆今日着主帅常服,头上戴着莲花小金冠,回首一笑只让元羡觉得光艳照人。 他还是不习惯,他本以为时间会让他对皇穆习以为常,没有,三月了,他依然惊心动魄。 “你会上场吗?”他想起茂行说过她有一套龙鞠装备。 “我不上场。”皇穆牵着元羡从鹿鸣堂入晴明馆。换了衣服,洗了手,见桌上已摆好了午饭。“你在宫里吃饱了吗?” “我陪你喝点汤。”元羡看了看桌上莼菜汤,也洗了手。 “殿下下午忙什么?”两人落座后,皇穆有点不怀好意地笑着问。 元羡想了想,“下午,下午没什么事。” “那殿下下午把之前说好的端午的辟邪符写了吧!”皇穆很是激动,这活终于找到捉刀人了! “好,在哪里写?” “就在这里吧!” 元羡点点头,“不知可否请主帅为卑职研磨铺纸?”他看着她笑。 “殿下为我麒麟将士挥毫泼墨,按理臣该伺候左右,但是我下午要去清夷堂,今日约了赫詹。”她本来的好兴致立刻烟消云散,长叹了口气,一脸哀伤。 皇穆伤愈后深感这三个月既懈怠了力量也疲敝身材,不至于髀肉复生,但她之前总疑心自己胖了,这份担心,在那日与陆深演武穿武训常服时被彻底放下,衣服空荡得简直不像自己的。她伤愈后逢单日下午在清夷堂舞刀弄枪,每次回来都抱着元羡哭哭啼啼,哀嚎道:“好累啊,我再也不去了!”她话虽如此,但依然于单日下午哭哭啼啼地出门,再哭哭啼啼回来。 宫内众人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除了他,再没人理她。元羡最喜欢她嚎叫着撒娇,每每这个时候,给她块糖,或者糕点,她就扎在他怀里,抱着他痛骂下午与她对练之人,他顺便拉拉手摸摸脸拍拍头,两人每每乐此不疲。 皇穆往砚台里加了几滴水,站在一旁等了等,做作出一副贤惠模样,垂头娴静研磨。 她本以为自己从清夷堂回来元羡就将八十张辟邪符写好了,结果元羡下午跟着陆深看练兵推演,她回宫的时候他还没回来。 她预备了一腔怒火,准备向元羡发难,结果下午太累,坐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元羡正在对面悠哉悠哉地喝茶,见她醒了,端着茶杯坐在身旁,搂着肩膀扶她起来,喂她喝水。她喝完了才想起要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在晴明馆写辟邪符而跑出去看练兵推演。 她摇摇头驱散睡意,瞪起眼睛怒目而视。 元羡见她迷迷糊糊之际突然睁大眼睛,以为是水烫了,尝了口觉得温度刚好,疑惑道:“怎么了?” “殿下言而无信!”皇穆的怒目没有表现出心内的愤怒,便只能宣之于口,但她此时刚醒,声音还粘粘缠缠的。 她寻常时候的矫揉造作就让元羡爱不释手,此时更是一厢情愿地坚定认为她在撒娇。“你不在我身边,我写不下去。”他放下杯子凑近了在她颊边亲了一下。 于□□上,最早元羡虽然总想动手动脚,但也只局限在“想”,他们在一起不久后每次主动都是皇穆,他开始还担心自己唐突了她,后来发现每次被唐突的都是他,也就不在拘泥。 皇穆因为觉得这是件苦差事,所以本就不存在的被她刻意维系的怒火烟消云散,她觉得元羡说得颇有道理,有求于人自当放低身段。 于是吃过晚饭,便站在书案前为他磨起墨来。 元羡施法拖了把椅子放在皇穆身边,“主帅请坐。” 皇穆下午太累,睡了一觉依旧倦倦的,元羡不给她搬椅子她也准备磨够了大概的墨自己就回榻上歪着。 “写什么?”元羡荡了荡笔,看着没精打采的皇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辟邪除秽就好。”皇穆坐下后顺手打开了桌上的食盒,取了块杏仁蜜酥,一边吃一边磨墨。 元羡书写起来,皇穆磨了几下就厌烦了,施了法术使墨锭自行研磨,挪到元羡左手边,他写好一张,她就收起一张。两人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动作,不多时就写了三五十张。 元羡写得有些累,放下笔伸展手臂,皇穆殷勤上前为他捏肩捶背,“殿下辛苦了,殿下休息一下。” “多少张了?”元羡起身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臂捏来捏去,她每次从清夷堂回来都要找人按摩,今日回来就睡了,他这会儿想起来,于是学着医官的动作上下其手。 他的力道,位置,没有一点是对的,但皇穆或者是感其心意或者是因为他帮自己写了辟邪符,虽然他全都不对,也依然觉得很是舒服。 “今天很累?”他看看时辰,觉得她今日要比以往蔫得早。 “今天是赫詹。”皇穆咬牙切齿后一脸沉痛。 “赫詹,司执院的赫詹?”元羡与麒麟众人如今也熟悉了,印象中赫詹极为温和儒雅。他的吃惊全然在皇穆的意料之中,“此人与近身缠斗颇有心得,天权网中,麒麟无敌手。”皇穆说着又得意起来,“未来二百年内,估计也没有。” 元羡听完更觉吃惊,赫詹文人气质,容止儒雅,没想到居然擅近身。 “吃惊吧!人不可貌相!他就是看起来斯斯文文,实际上下手快且凶狠,并且力量之大,移山填海轻而易举。陆深曾经认真与他在天权网中战过一次,”皇穆说着摇摇头,“连五十个回合都不到,就力竭败阵。” “那你呢?你和他能站多少回合?”元羡好奇。 “三十?不会更多了。只是此人颇狡猾,经常一副也筋疲力尽,让我产生难分伯仲之错觉。”皇穆笑。 “他好像是司政?这么能打为什么不做司战?” “他法术不行,先天内丹有损,天权网内众人不是他的对手,天权网外,他就不行了。” “他似乎听力不佳?”元羡想起皇穆伤重行动不便之时,玩笑说九月的练兵她和赫詹组队,军旗上就书“跛聩”二字。 “据说小时候还听得见,后来生了场病,几乎殒命,艰难痊愈后右耳就失聪了。” 元羡颇有些惋惜,“你的紧身缠斗是和他学的?”他想起茂行所说的,她曾因“牝鸡殿”三字,将白虎一名参将手臂斩断。 “也不光是他,初建麒麟之时,我什么都不会,麒麟六品以上参将几乎都教过我。” “我听人说主帅于近身用剑上,非常擅长。”元羡将皇穆两条手臂揉了几个来回,觉得不是很累了,又坐回书案前。 皇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殿下是听说了我和祝桓的事?” 元羡早忘了那人叫什么,此刻见她神情玩味,不觉有些紧张,他略作犹豫终究点点头,“刚来麒麟时,听说的。” 皇穆笑笑,走到书案前看了看墨,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没让墨锭停下,此刻墨已聚了不少,她停了法术,将墨锭放回竹叶形的瓷墨床上,微笑着看向元羡,“如今这故事演绎到什么地步了?前几年是我伤了他的右臂,他右手因此再不能用剑。” 案上的狻猊炉徐徐吐出缕缕香云,青砖地上花影憧憧,墨香焕散开来,带着丝丝凉意,将屋内原本甜腻的鹅梨暖香冲淡了些。她嘴角翘起,带着些笑意,眼里也泛着些笑意,可元羡就是从那副面孔中看出些不屑一顾及饶有兴致地探究,他许久未见过这样的皇穆,内中升起些懊恼,略一迟疑,艰难笑笑:“如今的说法,是你斩断了他的右臂。” 皇穆微笑着点头,没再说话。她转过书案坐在元羡的左手旁,翻看了几页元羡写好的“辟邪除秽”,抬头看向元羡:“殿下信吗?” 元羡相信。 这个故事从听到的时候他就没怀疑过,可她看着自己,他摇摇头,“我不信。” 皇穆脸上流露出一丝哂笑,有点懒散道:“我不知殿下听到的是哪一个版本,但不管哪一个版本,无非都是祝桓说我牝鸡司晨,我与他比武,他不敢伤我,于是被我所伤。过程就是这样,但我没有斩断他的右臂,我那时候还不太会用剑,我那日用的是峨眉刺,贯穿了他的右肩,将他钉在场上。”皇穆右手握拳,向外做了一个“刺”的手势。元羡以为她会笑一下,做些解释,此事他后来着人打探过,祝桓的右臂确实在那次之后就无法用剑,他也因为这件事从司战参转为司政。 “校场比武,刀剑无眼……”元羡搜肠刮肚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讪讪停住,低头又开始写,“多少张了?” 皇穆拿起来数了数,“五十七。” “纸可能不够了,还有吗?”元羡看看手边那叠麒麟笺的厚度,问道。 “再写十几张肯定够了,我去年写了七十张。” “东宫众臣,我也想送上几张。” “纸多得很。”她起身去柜子里取纸,她拿来十几种纹样的花笺摆在元羡面前,“殿下想用哪一种?” 元羡将笔放在笔山上,面前摊开的花笺上,图案不出意料的有鹿、鹤、梅兰竹菊、四时花鸟、祥云等等。 他拿起一张小鹿花笺细细端详,仿古色宣纸上赭石色勾勒的小鹿灵动活泼,有站有卧,或静或动。他有点没话找话,“早听人说麒麟笺纹样雅致,图案精彩,名不虚传。” 皇穆只是笑,将花笺一张一张摊开,拿起一张龙笺,“这张就算了。” 素色笺纸上金龙威风凛凛,龙身萦绕祥云,身下是翻滚的海水。元羡数了数,龙有五爪。是天君的五爪金龙海水笺。龙笺之旁还有张凤笺,他以为会是天后才能使用的凤凰梧桐笺,并不是,他拿起来细细端详,笺上无祥云,无梧桐,就是寻常的团凤笺。 “殿下想用哪一款?”皇穆像是许久都没看过的样子,拿着一张草虫笺看得津津有味。 “我还用和刚才一样的就好。”元羡把每张都看了一遍,把花笺一张张叠起,拿着麒麟笺和皇穆道。 皇穆点点头,转身去柜子里取。元羡算算时间,距离端午还有几天,决定今天写完皇穆要的数目就不写了。他见皇穆把纸拢在一起大概是要收回柜子里,赶忙说:“别收了,那些送给我吧!”他说着,带着些讨好地冲她一笑,“主帅,卑职替主帅写符,不知主帅可否为卑职写一张呢?”元羡把他写好往一边推推,从皇穆理好的那沓花笺中选了一张四时花卉仿古色麒麟笺,端端正正摆在皇穆面前,面上带了些他所不自知的惴惴不安,他觉得这一会儿他们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她予取予求,可十分漠然冷淡。 皇穆却不推辞,探身取过元羡刚刚用过的笔,“写什么? ‘辟邪除秽 ’?” “不不不不,写点你喜欢的话。”元羡觉得自己要什么“辟邪除秽”啊。 皇穆笑了,蘸了蘸墨,细细思想。 元羡见她这会儿面色不似刚才那般淡漠,得寸进尺试探道:“或者你先给我写一张 ‘辟邪除秽 ’,你这儿有扇面吗?” “有。”皇穆点头,说着就要起身给他取。 “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取,你先给我写‘辟邪除秽’。”元羡按住她肩膀,站起来。 “我刚才取花笺的旁边柜子里。”皇穆指了指。“你要什么体?” “我要行书。”元羡觉得皇穆一手行书尤其风流。 皇穆点点头,提笔书写。那边元羡找到扇面的柜子,发现不仅有扇面,还有扇骨,他给自己挑了副龙角的。“主帅连扇面都送了,扇骨也送一副吧!”他转身笑嘻嘻。 皇穆这边已经写完了,抬头见他取了副龙角扇骨,“里面还有麒麟角的。” 元羡听见麒麟角,于是丢下龙角扇骨,把抽屉向外拉拉接着找。他不认得麒麟角,和皇穆确认了七八次才找对。 他拿出来细细端详,麒麟角质地近白玉,细看有鳞,其中隐隐有云纹状的光华浮动。 皇穆接过扇面,用镇纸压住,“殿下想写什么?” “嗯……”他仓促之间想到的都是些“与子偕老”那类深感会让皇穆嘲笑的诗句,于是道:“写你喜欢或者你写的都可。” 皇穆笑起来。“我是个武将,文辞上很是孱弱。”她想了想,提笔写了“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她写完了抬头看向元羡,“要署名吗?” “要要要!” 皇穆略思忖了一下,只简单写了“皇穆书”三个字,从印盒里找出几方印,选了朱膘色印泥,分别盖在诗文前后。元羡拿起来细看,诗文前的印章写着“麒麟殿”,名字下方盖着阴阳两方姓名章,分别是 “皇穆印”、“宝璐”。他小心翼翼地将扇骨插进去。 他拿着皇穆的“辟邪除秽”和自己的比较,不需要他刻意偏爱,两张一样的花笺放在一起,高下便立现,皇穆嘴里说着自己是武将,手下的字毫没客气,她的字比元羡的字好看多了。 元羡毫不妒忌,只觉满心欢喜,爱不释手。还有点劫后重生的庆幸。 皇穆在旁见他笑得一脸天真,心内生出些遗憾。 鹤归华表 皇穆昏昏欲睡有些陌生地看着镜子被众人梳妆着的自己。 她终于还是被元羡说动,参加端午宫宴。 众仙君参加的端午宫宴在端午前一天,元羡力邀皇穆参加的,他母妃也会参加的在端午当日。此为家宴,皇穆不好着麒麟常服,只能着公主常服。 这身衣服她有十几年没穿过了。 宴宴把衣服找出来带着人整理的时候她正回宫,因要寻一本书,便转进了寝殿,入内一眼就看见榻上啰啰嗦嗦层峦叠嶂一般的繁琐服饰,那是她旧日的公主常服。 她愣了愣,近前拎起条袖子,看看又丢下:“不是每年都有新的送来吗?怎么把这一套找出来了。” “太久没穿戴这套衣服,我们都不知道配套的东西对不对,这一套是一整身的,拿它做个比较。”宴宴笑,下午她们找出今年送来的常服,众人都忘了以前是怎么搭配的,只好找出早年的衣服对比着看看。 “那就别麻烦了,我直接穿这套就行了,我比当年,也没长高。”皇穆坐了没有衣服的一边榻上,接过闻悦递过来的水。 “这套衣服和如今公主的品秩不相符,穿不了了。”闻悦笑着说。 皇穆皱眉道:“我这些年升过位份?” “于封地上多了招摇山,封号由柔嘉改为昭元。多了紫极勋,金麒麟袋,这些都跟以前不一样,如今的衣服上还有小麒麟呢,看着和主帅的常服有点像。”闻悦她们一下午都忙着核对收拾,此时如数家珍, “昭元公主。”皇穆笑着重复,“幸好你今日提起,不然宫宴上宣‘昭元公主觐见’,我都不知道叫的是我。”她说着发现乐芝不知被谁限定在榻上的一个扇形结界内,似乎正在其中鬼吼鬼叫,但结界应该设了噤声,是以她只能看到它在里面冲她无声地张牙舞爪。她起手收了结界,乐芝“嗷呜嗷呜”地冲过来,偎在她怀里娇声娇气叫个不停,皇穆将它搓揉一番,捧着它的脸问:“是谁将你禁锢住了?!说与我知道!我替你报仇!” “下午理衣服,她非要趴在上面,赶在一旁就跑过来,赶在一旁就跑过来,猫毛弄得衣服上哪里都是!讨厌死了!”晴殊恨恨道。 “原来禁锢你的是周尚仪呀,那我得罪不起,此仇无能为力。”皇穆揉揉乐芝,对着它的耳朵小声道。 宴宴察言观色,见她面色和霁,略放下心。她今日回来的比往日早,宴宴本想趁她不在把东西收拾妥当,宫衣不穿的时日太久,她打开衣箱之时只觉十分陌生,问了晴殊等人,皆不太记得该如何穿。 闻悦拿起衣服看看,“要不找个身量差不多的女孩子先穿戴着试试?” 晴殊笑,“可别,宫里就有她的衣架子,套在那上面试试,”她说着看向闻悦,恍然大悟道:“那时候你还没来。得有二十年前吧?一日大雪,祁家二小姐错穿了她的斗篷,她气得几乎砸了半个福熙宫,天君、太子怎么也哄不住,直闹到太后那里。本以为太后至少面子上训斥一番,不想只是抱着给她擦眼泪,赏赐了好多东西,命人连夜赶制了一件新斗篷。饶是这样,她还是和太子置了半个月的气,太子连哄了十几日才好。” 宴宴的忧心却在别处,这套衣服她十几年没穿,如今虽然吩咐找出来,预备端午宫宴穿,这套衣服有多久没穿,她就有多久没参加过宫中家宴,那日又要早起,又要按品大妆,她早上往往心情不好,啰啰嗦嗦折腾下来,恐怕她愈发易怒。 “公主这身衣服许久未穿了,什么顺序怎么穿戴恐怕都忘了。”宴宴接过她的茶杯,端了碗樱桃放在她身侧的案几上。 “都不记得了?你们不记得正常,内直局也不记得?总有明白的典服吧?” “下午福熙宫内直局的内直郎丞倒是来了,可是公主这套衣服她也没见过,玉佩、绶带在哪里怎么系,她都不知道,她下午去了宫里,要问问公主这套衣服怎么穿戴。”宴宴也没想到这么复杂。 皇穆匪夷所思:“她没见过?这衣服她怎么能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穿?” “这套衣服她当然知道怎么穿戴,但是金麒麟袋、紫金勋、和玉带怎么搭配,她就不知道了。”她说着突然看向皇穆:“公主那日是穿军服还是穿公主常服?” 皇穆笑:“家宴,穿什么军服。”她说着将金麒麟袋推到一旁,“又不是大典,不用那么麻烦,啰啰嗦嗦的东西都不带。我只穿这身衣服就好,加赐的东西一概不带。”她拿起玉带,“这个也不带,找条金带就是了。”说着抱起乐芝,抓了一把樱桃往卧室去,“来个人帮我把衣服换了。” 宴宴点了两名侍女跟在皇穆身后入了卧室,她张开手臂,任她们宽衣解带,换了燕居服。 镜中人毫不陌生,这身衣服的变化也不大,多了麒麟殿与招摇山的纹样,她轻轻摇头,步摇簪花摇曳而动。她以前就觉得头上簪戴得太沉,如今依旧,镜中人也不哀伤,也不惆怅,脸上的不耐烦纯粹是因为起得过早,以及对梳妆的厌倦。 元羡昨日下午便回了单狐州,今日与冯奥野一同入宫。 皇穆和他说不要和冯奥野说他们的事,他笑嘻嘻地一口应允,皇穆于是怀疑,搞不好他已经说了。 终于梳妆好后,她环佩叮当地出门,上车时回首看了眼宫门匾额上的“福熙宫”,长叹了口气,登梯上车。 即使知道自己如今是昭元公主,但听到宣令官高唱“昭元公主入殿”之时,还是愣了愣。 今日家宴如旧日一般,依旧设在繁禧殿,天后已在内殿,宫女掀开帘子请她入内时,内殿的女眷们果如意料之中,皆一脸诧异。 殿内的条案上摆着七个金盘,七个银盘,银盘内装着金佛手、银栀子、玉如意、珊瑚石榴、雕漆荔枝、玛瑙螽斯、水晶合欢铃。 今日殿内有准嫁的新妇。 □□习俗,女孩子出嫁前要向地位高的妇女乞福。所谓祈福,便是女孩端着金盘向赐福者行礼,赐福者将银盘子里的吉器放入金盘。今日赐福的,应该是天后、冯天妃及殿内的命妇了。 公主出嫁祈福金盘为九个,翁主七个,县主五个,民间女孩子则是三个。 今日祈福的,是个翁主。 皇穆穿过众人,向天后屈身行礼,“拜见天后娘娘。” 天后却不意外,笑着拉她在身旁坐了:“从麒麟殿来的?” “今日没去殿里,从福熙宫来的。” “将香草味道的粽子糖拿些给公主。”天后一边吩咐,一边看着她笑,“宫外的福熙宫?” “是。”皇穆点头。 “你尝尝这粽子糖,是你爱吃的口味。”说着转首看向身边的宫人:“念时,你这就去备好,交给公主的宫人。”她拉着皇穆看了看,“以后宫宴之前不妨住在宫里,宫外的福熙宫还是有些远,早起梳妆,未免辛苦。” 皇穆笑:“军中事务繁忙,有时候夜间还有军报。” 她们聊没多久,皇穆便发现众人不时窃窃私语偷眼看她。 她开始以为她们是在议论她过往的旧事,不以为意,她那些旧事也确实值得内帏指指点点。但及至她问天后,“今日是准嫁娘祈福?”时,殿内一个一直偷眼看她的妇人一脸慌张,才觉得殿内的古怪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旧事特别有趣。 天后对殿内的古怪熟视无睹,笑着指着一个身着桃红色襦裙的女孩子,“今日是茵畅的祈福礼。茵畅,来见过你宝璐姐姐。” 被叫到的女孩惶惶起身,她转首看看母亲,向皇穆艰难地堆起一个笑,上前行礼道:“茵畅见过昭元公主。” 皇穆起身回礼,“恭喜了。”说着想拉她一同坐下。 茵畅却像是吓了一跳,微微后退一步,局促道:“多谢公主。”向天后微微曲身,又逃回母亲身旁。 皇穆扫了眼她坐在远处此刻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母亲,记忆里没有这个人,这个叫茵畅的翁主,好像也没见过。缘何这般如临大敌。 茵畅走远后,皇穆轻声问,“这位翁主的父亲是?” “成王。”天后轻声道。 “柜州?”皇穆想了想。 “正是。”天后点头。 说话间內侍通报,冯天妃到了。 殿内除天后之外的王妃命妇皆起身相迎。 皇穆看向大门,心内不由升起些紧张。 冯天妃与天后彼此见礼,落座后皇穆上前,“臣见过天妃娘娘。” 冯天妃的样子,与皇穆记忆中毫无分别,温和的笑意,娴静的举止。她如今是太子的母亲,按例,服饰只比天后少些装饰,可她依然着天妃礼服,越级加恩的装饰一概没带。她看着她,心内有些复杂。 “这孩子,好久不见。”冯天妃欠着身子拉起她,抚着她的手笑。 皇穆装出一副腼腆样子,矫揉了声音道:“军中事务忙。”她看着冯天妃可作为柔荑注疏的一双玉手,有些自惭形秽,却并不想将手收回。她柔美的声音,清甜的香气也与记忆中没有分别。她十分依恋那双手此刻传递过来的善意及亲近,她微微垂着头,对着她衣纹上芙蓉花样微笑。 冯天妃放开她,笑着对天后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不过五六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美人,没想到转眼就长大了,小美人不仅变成了大美人,且还是一殿主帅。” “天界很有些成就非凡的女仙君,可她是麒麟殿主帅,军功赫赫。”天后笑着看向众人,语气中满是骄傲。 冯天妃与天后闲聊,始终握着她的手,窗外榴花照眼,熏风徐徐而过,森森绿意中剪剪碎红随风摇曳,阳光透进来,照得她身上暖暖的,她拇指偷偷蹭了蹭冯天妃的手,觉得肌肤软绵,她尽量不着痕迹地向冯奥野那边挪了挪,冯奥野笑着看她,抬手搂了搂她的肩膀,“太单薄了些。” 她言罢又握住她的手腕,却不由顿住,低头看看,微微皱眉。皇穆慌慌拉了下袖子,将腕间的疤痕遮了遮。冯奥野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她的手腕,摩挲着她的手,蔼声道:“宝璐这些年,为□□,辛苦了。四海如今升平之势,便是仰仗了五殿军士。” 在众声附和中,成王妃的脸色愈加难看。 皇穆心内虽有些兵荒马乱,却也落实了猜测,她误打误撞,搅乱了成王妃爱女茵畅翁主的乞福礼。 她是□□中除了太后、天后、宁懿公主、冯天妃、嘉天妃外位份最高的女子。今日的乞福礼,七人之中,无论如何都会有她。可看成王妃的形容,是无论如何不愿她身在其中。 叶容殉国之时她尚未出生,蒋苒难产而亡,及笄之后遭人退婚。皇穆觉得成王妃不愿意她为茵畅赐福无可厚非,她虽觉得上天十分厚待于自己,但过往经历,也确实不怪别人嫌她晦气。她明白了缘由,心内忍不住起了促狭,看向成王妃:“翁主的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成王妃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她这个扫把星越过去。乞福礼本来不在今日,但她听闻今日冯天妃也在,若是由天后、冯天妃共同赐福乃是莫大荣耀,于是颇费了些心力才将日子定在今天。万万没想到十几年不参加宫宴的皇穆偏偏今日来了。她心里正烦乱,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和自己说话。“定在了七月,七月二十,天君亲选的日子。订婚的日子也是天君定的,五月十五。”她先是有点没精打采,说到后来又趾高气昂起来。 皇穆笑着看向茵畅,“翁主好福气。” 有侍女上前,在天后耳边低语了几句,天后点点头,看向冯天妃,“珩华,吉时到了,便由我们,为茵畅赐福吧。” 冯天妃看向茵畅翁主,笑道:“恭喜你。” 茵畅翁主局促地向冯天妃屈身行礼,红着脸说:“有劳冯天妃娘娘。”成王妃在她身后用手肘撞她:“还有天后娘娘及众位王妃夫人呢。” 众人皆笑,大家早几日就排定了昭彰,此时多了皇穆,排在嘉天妃之后景王妃看向天后,刚想开口,被正在身后的成王妃拉了一把。 她回头看了眼成王妃,知道她的意思,可她家里有人在麒麟,传闻中皇穆睚眦必报,性格乖戾,无论如何不想冒险得罪她。于是没做理会,对天后道:“娘娘,昭元公主是不是该在天妃之后?” 成王妃立时奄奄一息。 “娘娘,”皇穆忍着笑对天后道:“臣前些时日在北海受了伤,双手如今还无力,这些礼器沉重珍贵,臣实难拿起,”她说着笑吟吟看向成王妃,“还请王妃宽恕,非皇穆不为,实不能也。” “既如此,就不劳烦公主了!”成王妃大喜过望,灰锵锵的脸色立时容光焕发。 皇穆笑着闪身站在一旁。乞福礼按例,母亲不能帮忙,于是成王妃站在一旁观礼,皇穆促狭心又起,低声向成王妃道:“王妃若觉得需要,我可以先退至外殿。” 成王妃有些激动:“可以吗?” 皇穆没想到这妇人愚蠢到这般地步,笑着点点头:“当然可以。我这就出去。”她说着缓缓退了几步,转身出了内殿。 不想在门口遇见誉王妃宁令仪。 宁令仪显然没想到会遇见她,脸上一愣,转瞬换成一副笑模样,向皇穆见礼,“姐姐今日也来了!” 皇穆笑着还礼,被她一声“姐姐”叫得呆了呆,含糊着说了句“是啊。” 彼此都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敷衍一笑,皇穆侧侧身子让她入内。之后想起,宁令仪乞福礼上的水晶合欢铃,便是她从银盘拿到金盘中的。当时还不觉得,如今想想,颇为宁令仪不平。即鸣逃了她的婚,他新娘的乞福礼上她居然是赐福人。宁家当时也没反对。 自然是不敢。 她回想当日情景,又顺风顺水地回想起即鸣的婚礼。她是他婚礼上为新娘系绶带的喜娘。 她那时还住在宫里,得知自己是婚礼的喜娘时,饶是她,也深感尴尬。她跑到太后面前请辞,说自己连婚礼都不想参加,遑论做什么喜娘。 太后笑着揽过她,“你觉得不好意思?想躲起来?” “也不是躲起来,誉王应该也不想见到我。”皇穆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 “宫中如今难免有什么议论,你不要理会,即鸣那孩子福薄,他没福气娶你,你就替我在婚礼上给他的王妃加条绶带。” 皇穆有点疑惑,“婚礼上给王妃加绶带的,不是祖母吗?”她记得喜娘负责系好绶带,而非佩戴绶带。 “我最近身体上有些不适,你就替我为新妇加带吧。” 皇穆知道这是太后故意给即鸣难堪,可是何至于此。 “凡人不过百年,已有艰难之叹。仙家寿数久长,有得天地恩泽者,更与山川日月同寿,世间事,过眼云烟。”她说抚着皇穆的头一脸爱怜,“这件事上,你又没有过错,不要躲。” 皇穆当时倦倦地想,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只是很累,累到不想见到任何人。 鹤归华表-2 正殿之内元羡正同别人热热闹闹地寒暄见礼,皇穆远远看着,并未近前。她在殿内转了一会儿觉得吵杂,念时见她面上有些不耐烦,笑着上前,“公主旧日的暖阁如今还在,不妨阁内暂坐。” 皇穆想了想,欣然随她转入小阁,她四下看看,屋内陈设未有丝毫变化。此地是她旧日游戏之处,殿中本无此阁,她幼年捉迷藏总是输,于是崇荣便在宫中很多地方用法术延展出供她藏身作弊之处,此处原本只是一个小房间,但不知怎么就格外得她欢心,越扩越大,渐渐将家具器物一应备齐,她没事就一个人躲在屋内,还不许别人进来。 念时见她脸上有些今昔之叹,笑道:“这小阁一直在,每三日打扫一次。” 皇穆点点头,轻声道:“有劳。” “公主的气色好了许多。” 皇穆冲她一笑:“多谢姐姐前些时候往来福熙宫送药于我。” 念时轻轻摇首,“公主客气了,前些时候公主病着,陛下日夜焦心……”她说着看看皇穆,“如今公主康复了,陛下一定很高兴。公主且在此处暂坐,我去取些茶果来。” 元羡早看见皇穆,被众人纠缠着没机会上前,一眼没注意,又找不到她,他东张西望,茂行戳了戳他,低声说:“好像去了偏殿。” 元羡看了眼偏殿,又回头看了看殿内众人,“这会儿去找她,”他有点踌躇,“不太好吧?” 茂行白他一眼,“那你就别张望来张望去地找啊。” 元羡觉得宴会之后他们还会再见,不急于这一时,于是忍耐着应酬众人。 “皇穆来了?”元羡身后有人带着笑意地小声说,他于是站住,认真偷听。 “如今是昭元公主。” “刚才说的时候我都没想起是谁,及至看到才恍然大悟,昭元公主原来是她。” “我好多年没见到她了,我看她相貌上还好呀,不是说她的脸毁在杻阳之战了吗?” “想是施了什么法。都说她的脸早就毁于啻雷阵中了。所以才一直躲在麒麟殿不出门。” “她今日来做什么?天君、天后那么厌恶她。” “女眷都在内殿,她在外殿干嘛?” “想是看看有没有谁家尚未婚配的子弟,有相貌出众的,好请天君赐婚。” “她年纪倒也不大,只是谁家敢要她进门。” “当今太子便未曾婚配,搞不好她打得是这个主意。” “那不可能。”说者嗤笑一声,“便是天君、天后、冯天妃看她可怜让她做个侧妃良人什么的,太后也不会同意。害死一个太子还不够?”话音渐低,元羡几乎听不清。 “好了。”有人厌烦地打断,“不要再说了。” 有人笑道:“誉王这是心疼了。” “誉王多情,当初虽是弃如敝履,但心里总还有些慈悲。” 元羡过了会才看过去,正是誉王即鸣与一干宗室子弟。他担心皇穆听到这些话,于是也顾不得合不合适,转身去寻她。他在偏殿转来转去却不见皇穆,只好凝神传音,问她,“你在哪里”,不多时一只金色小麒麟蹦蹦跳跳地奔至面前,咬咬他的衣襟,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他跟在摇头晃脑的小金麒麟后,行至阁门角落,小麒麟转首看看他,蓄力撞向墙壁,竟是一扇门。他推门入内,皇穆正托腮喝茶,面前琳琅满目摆了十几碟点心。 皇穆抬眼见是他,不由一笑,“殿下不在外交道应酬,找我做什么?” “你倒找了个僻静地方。”元羡在她一侧坐了,捡了块粽子糖。味道与他以往吃过的不同,香甜之中更有清香。 “好吃吧?这里面加了荔枝清露、樱桃甜浆、莲子和鲜竹叶煮出来的水,虽然平常也吃得到,可是平时不如如今应季,端午正是时节。” “我一个长在单狐州那穷乡僻野的山野村夫,哪里吃过这么精细的东西。”元羡见她装饰得十分鲜艳,赏心悦目之际,心内的怒意有限平复了些,“小时候宫里也每年送了粽子糖来,却没有这个味道的。我小时候不爱吃,觉得太甜了,这个倒不腻。”元羡说着又吃了几颗。 “这味道不好做,比寻常粽子糖多好几道工序,我小时候打着慈颐宫的旗号让宫人多做些,如今宫人大概勤勉起来,做得多了。”她说着站起来,张开手臂,“我这身好看吗?” 元羡入内时便被她一头一脸的光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此时站起来,骄矜得意地和他展示,他只觉光辉璀璨,华美娇艳。 他想起他真正感受到皇穆是一殿主帅威赫权重的那身金色麒麟过肩常服,那种威风霸道凛然不可侵犯几乎让他心生畏惧,可这身公主常服也没将她眉目间的英武气有所减损,她笑靥如花,即便娇美依然不失堂皇。 “她穿天后礼服,一定好看。” 这念头陡然闯入他脑中,他不禁四下看看,担心自己真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看着皇穆,她还一脸得意地等他夸奖,面上并无诧异。 他舒了口气,上前揽住她,想亲她又怕弄坏了她脸上的装饰,只与她额头相触,抵着她冰冰凉的额钿,感叹道:“文不逮意,我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有多好看。” 元羡平日总是对皇穆赞不绝口,什么艳若桃李,倾国倾城,惊鸿艳绝,闭月羞花,等等等等她都听过,所以如今不过预备他将陈词滥调再说一番,没想到他居然另辟蹊径。 她笑起来,正欲说话,却听门响,看向门口,原来是念时又送茶来,见他两人抱在一起,忙忙退了出去。 元羡有些窃喜,不想皇穆却笑着松开他,轻声道:“别担心,那位念时姐姐同我十分要好,我一会叮嘱她别和别人说就好。”她说着理理袖子:“这身衣服我有十几年没穿过了。宴宴她们都不知道要怎么穿戴了,还是问了宫里典服才知道要怎么穿。你别在这里了,我一会儿也出去了。” 元羡拉住她的手,“为什么要叮嘱她别告诉别人?我带你去见母妃,请她向天君求娶你好不好?” 皇穆略有错愕地看着他,良久将脸贴在他胸口处,“和湛,”她听着他的心跳轻轻唤他,“先等等,暂且等等。我见过天妃了,刚刚在内殿见过了的。她还说我从小美人变成大美人了呢。” 即鸣他们的闲谈犹自在耳,没有他,她今日来都不会来,想到此处,他便也不再勉强。只将她的手握了握,笑道:“那你给我一个时限呀,等多久,让我有个盼头。”他感到皇穆贴着他的胸口笑了一下,“容我想想。” 他点点头,“我等你。”他说着想用下巴蹭皇穆的额发,这个想法甫一滋生便止住了,他怕弄乱了她的头发。他捏捏她的掌心,抬起她的左手去抚那道陈年伤疤,“一直想问,一直又忘了问,这是怎么弄的?” 皇穆一怔,眨眼想了想,“小时候裁纸划得,自己在医署里找药包扎,结果拿错了,药理相悖,伤口越弄越大,医官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就留了疤。”她说着收回手向外推他:“你快出去吧!我一会儿也出去了。” 元羡出去不多时,钟鸣声起,皇穆于是出了小阁,却正遇见元羡与即鸣寒暄。 即鸣之前没看见她,只听人说她来了,此时遇见,不由一愣。 殿内不知谁家的小狼刚会幻化成人,耳朵和尾巴,无法兼顾,他变化了耳朵身后就现出尾巴,收回尾巴,头顶上就毛茸茸长出狼耳朵,皇穆看得高兴,看见即鸣时脸上的笑意便没收住,一脸喜气洋洋地冲他点点头,与他见礼:“誉王殿下。” 即鸣被她的笑意照得呆了呆,想回礼,却一时又忘了她的封号。元羡见他一脸苦思冥想,“二哥,这位是昭元公主。” 即鸣想说我知道,终究没开口,只向皇穆回了一个礼。 皇穆转而看向元羡,屈身行礼:“太子殿下。” 元羡一脸矜持,道貌岸然地与她端庄还礼:“公主殿下。” 一顿饭吃得没什么新意,皇穆在传言中面目太过狰狞,她的左右都不太理她。她也乐得不说话,专心吃菜,偶尔看几眼冯天妃。 天后与冯天妃一左一右坐了天君两侧,皇穆一抬眼就看得见冯天妃,所以打量得肆无忌惮。 元羡的眉眼像冯天妃,轮廓像天君。 她第一次见他,上元喧闹的灯火之下,觉得他毛茸茸的,虽然轻浮,却也有种小儿无赖的可爱。后来麒麟正殿上,她入殿时他傻头傻脑一脸诧异,例会之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去了鹿鸣堂,经过游廊时她打量了几眼,觉得虽然不是很聪明,但当得起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宴宴私下同她说,福熙宫的女孩子们,之前一直偷偷议论陆深、左颜、林开,如今闲谈时候说起的全都是元羡,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穿了什么,太子对她们笑了。 周晴殊曾想要整肃,被皇穆拦住,笑说这不过是无事时随意闲谈而已,崇荣那时宫人的话题就总绕不过他,由她们去吧。当时众人正服侍她穿衣,她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开的例会,去麒麟大营路上她不由好奇,此事要如何整肃,是否会提及“廉耻”,可是元羡都住进晴明馆了,上位者该如何谈及“廉耻”。 她想到此处,心内升起些好奇,元羡究竟有没有和冯奥野说起他们的事。她将刚才的会面回忆了一番,觉得冯奥野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若是知道,未免太过心宽,若是不知道……她思至此处,有些怅然,那么在她知道后,会如何劝说元羡,会不会请天君干涉,她会不会找自己,她会如何和自己说。她轻叹了口气,若冯奥野真的找她,对话不见得艰难,但一定很尴尬。那么她该如何同元羡说,才能不使此事,伤了他们母子之情。 她看向元羡,他正觥筹交错,笑意朗朗。 元羡有种宗室子弟中少见的开阔明朗。她有时候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和崇荣很像,但崇荣比他举重若轻得多,他生来即是太子,早知道也很习惯这个天下在未来是他的。元羡每每自称“本宫”,皇穆都忍不住要笑,他自己不习惯,听到的人,也知道他不习惯。 她觉得他比即鸣好得多,崇荣离世后,众人都以为继任者必是即鸣,他如日中天炽手可热了许多年,那些年他在“将为国本”的传言中,奉承中,自以为是中,煎熬得越来越阴鸷,可偏偏天君绝口不提前星一事,他们为数不多的往来中,他最多的便是一言不发的暗暗恼火。 她早知道天君不会他立为太子,他不合适。天君应该也如此认为,但又不忍他在煎熬中渐渐绝望。此事渐渐为难起来,直到他订婚前带着蛟女跑掉了。 她那时心里忧愁的只是她会被人议论好一段时日,以及暗松了一口气,他当不了太子,她也不用嫁给他了。 她觉得天君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后来又见过几次,每一次他都气鼓鼓的,好像逃婚的是她一样。如今事情过去十几年了,他们十几年都没见了。天庭后来又有了她被梁昂退婚的传言,且渐渐不堪,她不是完璧之身,她命中煞气太重,甚至有说法,她想嫁给天君。 宴宴等人将福熙殿调理得密不透风,既是向外,也是向内,若不是她偶尔兴起与陆深打听,她还以为自己名声不错,如斯年来为国征战,是一名为人尊敬的战神。 她知道元羡一直在探听她的事。天君下旨命他参习军务于麒麟殿之时,他就派人打探过,后来更是孜孜不倦。元羡不是一个城府深的人,之前一腔醋意都抛给了陆深。此事她暗自笑了很久,觉得太子这个鸳鸯谱点得简直可怖。为什么不是左颜,她觉得左颜比陆深更适合她。此事她还和陆深玩笑过,某次驻防结束,他们在殿内饮酒,后来皆有些醉意,陆深送她回宫,那夜月色好,二人一时兴起,叫了酒菜在水榭中续饮,她不满夜色中菡萏花苞闭合,施法令满池荷花绽开,清香大盛,酒兴于是更盛。从各宫仙娥一路月旦到各殿才俊,皇穆感慨,一众贵胄中,左颜是个适合做夫君的。 陆深一脸认真道,可让祁夫人做媒。 皇穆虽然有些醉,但神志清明,笑着问:“左副指挥使与你有仇?” 那时候左颜,还是司执院的副指挥使。 “你不是属意于他吗?”陆深诧异。 “我属意的人多了,我还属意宗盈呢!多么好看的一头大白狼!”皇穆说着遗憾起来,“怎么早没遇见他,要是被我当年遇见,我一定让他变回大白狼,揉揉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你不喜欢左颜?”陆深不想跟她聊毛茸茸,执着于左颜。 “麒麟众将,我都很喜欢。我若我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孩,选夫婿,左颜最好。但这不等于我想要嫁给左颜。”她说着举杯与陆深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她皱着眉头不满道,“满措的原身也漂亮,好大一头大狮子,我小时候最呼风唤雨之时他们都在哪里呢,这要是我当年遇见,一定让他变回去,拽着他的鬃毛骑着他驰骋。” 陆深怒其不争地看她一眼,又把她的话想了一遍,对“清白人家的女孩”这句话意见颇大,想说“你怎么不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又觉得皇穆岂可用“清白人家的女孩”形容。他困在皇穆那句话里,又听她说“赫詹也是个惨绿少年,可惜只有一只耳。” 那日直喝到四更时分,之后没多久提拔左颜做司执院指挥使,赫詹从中殿帅升为司执院副指挥使,研究此事的例会上陆深一直忍着笑。 皇穆心里想着旧事,面上不由带了吟吟笑意。殿内歌舞正盛,她看向元羡时,元羡也正在看她。 这是未来的天君,九州的主人。她看着他,心内既高兴,又不忍。他或许还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但她知道,她不清楚过程,但她知道结果。 她有些遗憾,可那遗憾非常有限,因为他是那么好。 鸣佩清响 皇穆得意洋洋地站在廊下看碗莲,她十几日前种下的种子已伸出小小花苞。 她命人将碗莲换挪到书房,坐在廊下看逗鹦鹉。 端午节后便要换穿夏常服,宴宴正带人收拾衣服,春夏常服送洗收好,夏常服熏香备好。又命人将紫罗笔杆换做牙管,更换熏香、将画帘换做朱帘,水仙金帘勾换做白玉蝴蝶勾。 皇穆在廊下坐了会儿觉得无聊,让人备好画舫,预备去湖上喝茶看书。遣江添去问问太子从单狐州回来没有。江添应了声是转身欲走,又被皇穆叫住,“命花朝监将竹露清响、照青岚各送一盆至春阳堂。” 江添领命,正欲退下,却听皇穆又问:“消息已传至冯潜那里了吧?”他点头道:“消息三日前便已传了过去。” 皇穆低头玩弄腰间的玉佩,天渐渐热了,她在廊下只坐了这一会儿便觉得燥,她把玉握在手里,觉得凉凉的,十分熨帖。她玩了一会儿,才道:“将花送到殿中的鹿鸣堂吧。” 元羡送冯奥野回单狐州后已近黄昏,与冯举、冯潜等人一同用了晚饭。饭后陪冯奥野在园内散步。 “你这几个月看着结实了很多,气色也好。” “偶尔跟着他们操练操练,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壮了一点。”元羡其实觉得自己不止壮了一点,是壮了很多,但皇穆从未提起,于是他怀疑他只是错觉而已,如今冯奥野说他结实了,他立刻得意起来。 “许久没见到了皇穆了,上次见她,还是个小女孩。小时候看着娇柔,没想到如今竟然是一点主帅。你与她相处得可还融洽?” 元羡连连点头,“很融洽,她很好相处。” “你舅舅说陛下命你参习于麒麟殿,有可能是要收麒麟殿为东宫府兵,此事你知道吗?” “之前茂行也说过这种可能,但如今看来,似乎不会如此。前段时间陛下命我将十率府补齐。如今边境还有战事,我不善征战,将麒麟改为东宫府兵,大材小用了。” 冯奥野点点头,笑道:“那么,太子当得可还习惯?” 元羡羞赧地笑笑,“还好,诸事皆有詹事府及左右春坊协助,不需要自己拿什么主意。” 冯奥野笑,“太子者,承宗庙之重,系亿兆之心。遇事多与臣工商量。皇穆幼时与崇荣太子一同读书,对国政军政皆颇有见识,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不妨向她请教。” 元羡既惭愧,又得意,看着冯奥野傻笑:“她比儿子老练多了。” “她小时往来紫宸殿极多,经常翻看陛下桌上的呈文,据说她还批复过。”冯奥野想起旧事,脸上笑意更重,“她幼时依恋天君,有一次非要同去上朝,陛下竟就真的带她去了。朝会无聊,她竟在御座上睡着了,陛下一边听众仙奏事,一边留意她不要撞到哪里,后来索性抱在怀里。” 元羡想着皇穆支撑在御座之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心中满是怜爱,“我记得她小时候很受宠。” “她现在也很受宠,只不过长大了,又做了一殿主帅,不能似旧日那么随性。”冯天妃想起中午祈福礼的事,“世人愚钝,她及笄礼后两次婚嫁皆未成功,于是以为她失宠或者为天君所恶,”她摇摇头,“她从未失宠,更从未被天君所恶,我看她如今,盛宠不亚当日,众人不明所以,行事过于放诞。”她说着讲了中午内殿的事,言语中有元羡少见的淡淡厌恶。 元羡见皇穆一人在小阁内喝茶吃点心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他当时以为她懒得与众人应酬寒暄,一个人躲起来清净,如今才知道她是被人赶出来的。 他听人诋毁议论她时的怒火于是又重新燃起,烧得他几乎立刻就想回晴明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他想回去。 “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兽类,兽类的文臣武将谁家添丁,天君都带着她前去探望,她就抱着人家新生的幼崽玩半天。遇到兽类和天君禀报国事,也缠着人家变回原身。”冯天妃想起以前在紫宸殿遇见过几次她攀在狮子、老虎身上不肯下来,把人家的毛揉来揉去,天君口中虽然制止,但眼里一片溺爱纵容。“有段时间兽族朝臣面见天君,都要备一只同族幼兽,若是遇到皇穆就将小兽丢给她玩,好让自己从容奏事。” 元羡想起那日麒麟殿寒龙伤风,很多武将为了御寒变回原身,皇穆眼中骤现的光芒。笑道:“她如今,有限地克制了些。” “于公,她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于私,她是你的妹妹。她如今,”冯奥野停了停,“你对她,不妨多关心照顾。” 元羡点头称是,准备回淳熙时,又被冯举拉入书房,循循善诱一番为君之道,出来时已近二更,他打了个哈欠,看看夜色,正准备命人备车,却见冯铎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睡得酣畅淋漓,身边困得奄奄一息的小童见他出来,赶忙推了推,冯铎一脸茫然地抬头,看见元羡,揉揉眼睛,晃悠悠起身拱手道:“殿下。” 元羡笑,上前捣他一拳,“困成这个样子,还不回去睡觉?你我如今同在淳熙,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等我?” 冯铎无奈笑笑,“我有些话必要今夜进谏,殿下若是回去了,我在父亲那里不好交代。”他说着四下看看,“此处乃是阿翁的院子,去我那里吧。” 元羡见他一脸昏昏睡意中除了为难还有尴尬,未做推辞,跟在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冯铎与元羡在屋内面对面地坐了,起手烧水,煮茶。 元羡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别忙了,有话快说,我还赶着回去呢。” 冯铎笑:“不差这一会儿,殿下入麒麟殿后,臣与殿下便少相见,如今有机会秉烛夜谈,臣要为殿下好好沏一壶茶。”他说着冲元羡挑挑眉毛:“夜谈之后,抵足而眠。” 元羡捞起案上一个半枯的佛手丢过去,“谁与你抵足而眠!”说着就势起身,“你有没有事?没事的话我回去了,明早还要出操呢。” 冯铎笑:“端午放假三日,我就不信麒麟对殿下这般严苛。” 元羡轻叹了口气,“你要说什么?” 冯铎引茶水入杯,端给元羡,敛容道:“殿下入麒麟殿这段时间,与主帅皇穆相处得可还和睦?” 元羡接过茶吹了吹,喝了一口,皱眉道:“好难喝!” 冯铎错愕地尝了尝,抗议道:“很不错的!” 元羡嫌弃地把茶放下,“可能是麒麟的茶太好喝了,珠玉在前。”说着看向冯铎:“我与麒麟殿主帅皇穆相处十分和睦,情孚意合,不日,便会请母亲寻个合适的人向天君提亲。” 冯铎一愣,对他的坦白颇有些意外,“殿下心意已决?” 元羡点头。 冯铎道:“殿下对她生情,便是浮图讲那夜?” 元羡想想:“对。” 冯铎轻叹了口气,“殿下,她的事,你都知道吗?” 元羡哂笑:“遭人两次悔婚,珊瑚树,夜明珠,将白虎将手臂斩断……”他说着停下来想了想,“还有一些一时想不起来了,但我觉得我知道得不少,哥哥还要说什么?” 冯铎见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怒意,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启洵,我对皇穆并没什么成见。我不是很喜欢她,但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帅。你说的那些事,其实不是十分重要。只是有两件事,我要说与你知道。其一,是她修习禁术…… 他话未说完,元羡便有些焦躁道:“此事我知道。” 冯铎为他在园子里石桌上睡了半个晚上,本就倦极了,见他态度拒人千里之外,心中不由也有些不快,冷笑道:“既然殿下知道,那么容臣请教,皇穆修得是什么禁术,此术为何被禁,皇穆是如何习得此术,除皇穆外还有谁曾经会此术,皇穆上一次施展此术,是在什么时候?” 元羡瞪着冯铎,却不说话。 冯铎幽幽喝了口茶,嘴角升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殿下不是知道吗?还请殿下赐教。” 元羡“霍”得起身,行至门前,却推不开门,他回头怒道:“把门打开!” 冯铎看也不看他,摆弄起案上的香具,“殿下尚未为臣答疑解惑。” 元羡施蛮力再三推门,只觉蚍蜉撼树,那门动也不动。 冯铎见他推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知道自己将话说僵了,心内不禁有些懊恼,正思想怎么回寰之际,门却开了。 元羡全身心奋力与门纠缠,没防备门突然开了,一时没收住力,向外栽去,被门外的冯潜一把环住,笑着说:“阿珩就这么想舅舅,明明晚饭时候刚刚见过的。” 元羡一腔怒意有限地散了散,堪堪站好,正想笑着说点什么,却又想到这么晚了,他守在门外,分明就是偷听,于是草草行礼,冷冷道:“舅舅。” “阿若,你先出去。”冯潜罔顾着元羡的无礼,冲冯铎摆摆手,冯铎还欲说话,终究作罢,说了声“是”,便出门了,临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冯潜在冯铎的位置坐了,将杯中残茶倒了,将水煮沸,新沏了一壶茶。“阿珩,”他将煮好的茶倒入茶杯,他见元羡依旧站在门口,语气更加柔和,却变了称呼,“殿下若是宫中事务忙,臣这便命人备车,送殿下回去,若是不十分忙,与臣喝杯茶再走可好?” 元羡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将一走了之的心再三压抑,沉着脸在冯潜面前坐了。 “冯铎不懂事,还请殿下别同他一般计较,”冯潜说着将茶杯推过去,又打开桌上的糖盒,夹了块银杏羹给他,“殿下尝尝。” 元羡见他语气恭敬,脸上的冰冷怒意渐渐消融,讪讪地说:“舅舅别这样同我说话,还叫我阿珩就是。” 冯潜笑:“你我虽是舅甥,却也是君臣,本就该恪守君臣之礼,适才冯铎无状,亵慢顶撞了殿下,臣代冯铎向殿下请罪。”他说着起身,向元羡躬身施礼。 元羡今日宫宴上与众人敷衍了一天,又因为众人嘲讽怠慢皇穆心下不快,刚刚又听说了赐福礼一事,一心只想奔回晴明馆,不想冯举拉着他一番老生常谈,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冯铎又将他禁在房内,如今冯潜与他做作,不管他本意如何,他只觉无比厌恶,忍耐着皱眉起身,向冯潜道:“舅舅勿要如此。” 两人复又落座,冯潜看着元羡,“今日是我让冯铎在父亲那里等殿下的,本想着你们表兄弟之间,有什么话好沟通些。冯潜这些年在青龙任副指挥使,与麒麟打过些交道,演武上输过几场,龙鞠一次都没赢,想来对麒麟,对皇穆,存了些不能宣之于口,小肚鸡肠的成见。四殿对麒麟不服气者十分多,臣这些年,关于麒麟殿,关于皇穆,也颇听到很多话,皆是不好的,便是有些好的,与皇穆也没什么关系。殿下在麒麟殿,可曾见过十二列桨舰?” 元羡摇摇头。 “十二列桨舰,是皇穆的想法,那时候我还在青龙,主帅例会时,她拿在手里摆弄过几次,天君亦让臣看过。当时军中盛行八列桨舰,十二列桨舰一出,众人皆十分叹服。可后来麒麟上奏事却将此事说成是别人的功绩,我私下问了问,这是皇穆的意思。想来是因为她怕四殿有所抗拒,不肯采用。此事后来慢慢传成十二列桨舰是天君的想法,天君做出模型,交给麒麟实现,为麒麟增功。类似之事不胜枚举,皇穆是个十分出色的主帅,她各方面能力较其他四殿主帅,只有余而无不及。木秀于林,堆出于岸,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十之八九,是因妒意。但有两件事,臣自觉有义务,使殿下知道。其一,便是禁术一事。皇穆有两把灵枢器,一把为麒麟阙,一把为鹿鸣琴。鹿鸣琴与众所周知的琴操术不同,乃是纵灵术,可操控神识,但似乎对自身亦有损伤,因为这些年除了杻阳一战外,再未听闻她使过此术。臣这些年听闻会此术者只有三人,一个是皇穆,另一个,是则宴。” 元羡猛然抬头,目中怒意、反感愈盛。 “殿下稍安,”冯潜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他目光中的咄咄逼人,“除此之外,此术天君亦会。天庭之中知道天君会此术者寥寥无几,是以杻阳一战她操鹿鸣琴使出纵灵术,众人便皆以为她修习了则宴的禁术,臣以为不是。皇穆养在天君膝下几十年,备受宠爱,她会此术,臣并不意外,皇穆虽是个女孩子,但于术法、军事上颇有天分,此术被称为禁术,一方面是因为操纵他人神识之事为□□所禁,另一方面则是十分难习,当年则宴使九州生灵涂炭之际,欲修此术者数不胜数,可最后能习得者,无非天君与则宴。这是第一件臣觉得殿下应该知道,了解之事。第二件,便是先太子崇荣之死。此事各中内情十分复杂,但可以确定,即使不是因皇穆而死,也与她有极大干系。殿下是否还记得,荣懿长公主?” 元羡点点头。 “那殿下可知,荣懿长公主并非真的因病亡故,而是逃出了天庭?” 元羡复点头,轻声说:“依稀听说过。” 冯潜见他面色和悦了些,“长公主一事,究竟如何,臣也是道听途说,不好以讹传讹,说与殿下知道的,不过是臣所确切知道的,皇穆与先太子之死有莫大干系。臣与殿下说这两件事,并非是请殿下离开皇穆,而是想让殿下知道,殿下想与皇穆在一起,道阻且长。还请殿下想清楚,陛下会作如何想,众仙会作如何想,陛下会如何做,众仙会如何做,陛下若是阻拦,朝臣若是劝谏,殿下又当如何?皇穆虽是一殿主帅,却依然是个女孩子,她较容晞大不了几岁,殿下可有护她周全之法,此事传开之时,众口铄金之下,物议沸腾,兰台群起而谏之时,殿下愿意为她挡风遮雨,能够为她遮风挡雨吗?臣听闻,殿下近日已搬至了福熙宫,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她会遭人如何议论?” 元羡昏头涨脑地出门,却见冯铎坐在檐下,见他出来,懒懒起身,拍拍衣袍,拱手稽礼,“臣适才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臣已为殿下备好了回麒麟殿的车。” 元羡看着一脸“温良恭俭让”的冯铎,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哥哥……” 茂行宫宴之后就回春阳宫睡了,香甜之际被人粗暴地摇醒,他正欲发作,却发现是元羡。 他揉揉眼睛,看看更漏,“皇穆不要你了?” 元羡推他一把:“胡说什么?” 茂行就势倒在枕上,捶着被子泫然欲泣:“你讲不讲道理?这才几点?你闯进来扰人清梦还动手打人?我要去敲登闻鼓!让陛下给我做主!” 元羡抓住他的手,皱眉道:“你不要闹了!” 茂行一脸匪夷所思:“现在是谁在闹!你当了太子怎么越发不讲道理!”他用力挣扎,不想元羡握得极紧,他竟抽不出手,便对着阁门大喊:“来人啊!有没有人管管麒麟五品参将!” 元羡起手召来明庭,将之出鞘恶狠狠插在床边,茂行立时安静了,抱拳道:“殿下夤夜来访,不知有什么指教。” 元羡只觉头疼欲裂,收剑入鞘,在床边坐了,捏了捏鼻梁,刚要说话,便听茂行哀嚎道:“你把床弄坏了!这床十分舒适,现在让你弄出这么一个洞来,麒麟未来让我赔偿怎么办?”说着见元羡脸上又现凶狠神色,小声小气道:“他们要是让我赔偿,我就说是你弄得。” 元羡起身在寝殿内的长榻上坐了,茂行揉揉眼睛,起身披了衣服踩着鞋跟过去,“天妃娘娘不准你与皇穆的事?” 元羡看向茂行,怒道:“果然是你出卖我!” 茂行长叹了口气:“殿下,求你行行好,来龙去脉我都不知道,你问斩也给个罪名好吧!” “舅舅与冯铎,知道我与皇穆的事了。” “他们劝阻了?” 元羡点头。 “天妃娘娘什么意思?” “没有说,”他今夜十分混乱,从单狐州一回来就直奔春阳宫,此时将冯奥野的话回忆一番,“母亲似乎是知道的,母亲似乎不反对。” “别似乎呀,你亲自问问,看看娘娘什么意思。” 元羡垂头不语。 “你不敢?嗯……也是,天妃娘娘要是不同意,此事就不好办了。”他说着看向元羡:“娘娘要是不同意呢?” 元羡想了想,“我自己向天君求娶皇穆。” 茂行点点头,敷衍称赞道:“殿下勇武。”言罢又好奇:“冯铎和你舅舅的理由是什么?” 元羡不理他,“关于崇荣太子的死你知道多少?” 茂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是因此事,”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将一个杯子洗了洗,给元羡也倒了一杯,“你容我想想。” 元羡拿起来正要喝,却见茶杯中并非茶水,色泽白腻,有些浓稠,皱眉道:“你这是喝些什么?” 茂行神秘兮兮地说:“夔牛乳,夜间饮用,可以长个的!” 元羡闻言只觉恶心,烫手似地放下,犹自觉得奶腥气,将之推得远远的。 茂行轻哼一声,“不出半年,我就要比殿下高了!至少高出半头!”他言毕皱眉思想了一会儿,“传言,我是说传言啊,你知道荣懿长公主吧?” “知道。” “你知道荣懿长公主的夫君与孩子在则宴之乱后,皆被太后处死了吧?” 元羡点头。 “你知道这个就好讲了,荣懿长公主一直伺机报复,于一日被她找到机会,在崇荣的饮食中下毒,可不知为何,皇穆也中了毒。那毒十分难解,医署众人费劲心力也只配出一份解药,”他说着看了看元羡,“有人说是崇荣把解药让给了皇穆,也有人说,是皇穆将解药自己吃了。总之,就是二人皆中毒,只有皇穆活了下来。” 元羡皱眉想想,轻轻摇头,“皇穆不会独占解药。” 茂行困得摇摇摆摆,顺着他道:“也是,因为后来太后还赐婚来着。这些年她虽失爱于天君,但太后对其盛宠依旧。” 元羡想分辨说她不曾失爱于天君,但见茂行嘴边一圈牛乳痕迹,觉得和他说什么都多余,潦草地点点头,起身便走,却被茂行拉住,“你去哪里?” “我回福熙宫。” 茂行看着他,一脸哀愁,“殿下,今日太晚了,你就在此稍作休息吧,那面骏疾镜是在鹿鸣堂吧?你这个时间兴师动众回鹿鸣堂,让人知道很奇怪的。” 元羡于是想起冯潜那句,“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她会遭人如何议论?” 他强自按捺着,胡乱在春阳宫睡了一夜,煎熬到一早,草草洗漱便冲回晴明馆,皇穆却不在屋内,床榻铺设整齐,他心内焦灼更盛。出了晴明馆,在游廊之上遇见宴宴,才知皇穆昨夜睡在画舫上,于是腾云上船。 皇穆还没起,正搂着乐芝躺在榻上看话本,见他来了,笑着推开乐芝撑着起来。她坐起后收了笑意,一脸凝重,“言而无信的仙君,不是说昨晚回来吗?!” 元羡本来平复的心疼在看见她时又翻滚起来,他知道皇穆不见得需要他的心疼,可他控制不住。他上前将她一把搂住,沉声道:“对不起。” 皇穆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下,回搂住他,不知所措地拍了拍他的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笑着问:“殿下怎么了?” 元羡放开她,在榻上坐了,他低头握住她的手,不住摩挲,闷闷道:“我回来晚了。” 皇穆凑近了看他,见他一脸疲倦,笑着问:“殿下昨夜没睡好吧?可是听说什么了?” 她一脸笑意惹得元羡有些难受,他想说没有,却又无法解释他莫名的行为。 “和湛呀。”皇穆鲜少叫他的字,此刻忍耐着笑意唤他,“你怎么去了趟单狐州回来就这样了,是不是你和天妃说了我们的事,她深恶我平素为人,命你不得与我往来?” “没有。”元羡知道皇穆玩笑,却也有点着急地否认。 “那你怎么了?”皇穆一脸好奇。 “就是想你了。”元羡复又将她搂住,闷闷不乐道。 皇穆贴着他的胸口,想想道:“娘娘和你说昨日内殿的事了?她怎么说的?是说成王妃不想我给她女儿赐福?”她说着便又想起成王妃听到她说可以退出内殿时脸上的欣喜若狂,不由又笑起来。 元羡本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见她如此说,就势承认:“你别笑了,你笑得我难受。” “你是心疼我,还是气成王妃?” “都有。”元羡喝了口榻几上的茶,低沉道。 “平心而论,我若是她,也不希望我这样的人给茵畅翁主赐福。倒不是因为我一出生便没了父母,和拒婚也无关,我是武将,杀戮太重,不适合赐福。为人父母者,舐犊之心,应被体恤。你没必要生气。至于心疼我,”她调整了一下,躺在元羡腿上,搂着他的手,仰首看着他,“我很喜欢你心疼我,虽然此事我不觉得委屈,但有人心疼总是好的!”她说着愤愤将他的手丢向一旁,“你为什么昨晚不回来?!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他怔了怔,佯装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我被翁翁拉住,听了一晚上大道理,什么万勿亲昵群小,不听规谏,什么物得其序,海内自修,百姓从化……” 皇穆大笑,“冯老仙君风采依旧?” “他如今最恨人说他精神矍铄,‘风采依旧’恐怕他也不见得爱听。” 皇穆见他愁云惨淡,能够想象昨晚经历之惨痛,笑道:“太后也不喜欢别人说她气色好。”她说着将枕边的丝绦藏在枕下,他们一番搂搂抱抱元羡早看见了,笑着说:“是给我的吗?” “你看到了呀。”皇穆并不沮丧,就是不好意思。 她前几天刚打完一条,她本来想就它了,结果被闻悦拦住苦苦相劝,说这好歹是送给太子,东宫戴着这么粗糙的东西四处行走,有好奇的问起来,九州四海就都知道公主手艺粗糙了。 皇穆说:“那你教我一个简单点的呀,你这个太难了!” 闻悦于是利落地打了一个样式简单大方的,皇穆又嫌弃那样式太过郊寒岛瘦。她想拿闻悦打得好看的手艺精巧的丝绦糊弄元羡,但念头刚起,又觉得不太好。忍耐着重新打。 晴殊远远看着皇穆无比费劲地笨手笨脚,强忍笑意,“公主下一步就能做荷包了,做完荷包绣手帕,绣完手帕,就该给太子做肚兜了。” 皇穆笑:“我先给你做个抹胸,还给你绣朵大大的海棠花!”皇穆手上不停,脸上笑意浓浓。 “不敢劳烦殿下,也不敢夺另一个殿下的心头所好,公主殿下还是专心给太子殿下做吧。”晴殊和宁曼对视一眼,掩口轻笑。 皇穆拿起自己打的丝绦,看了看闻悦做示范的样子,两相对比,果然惨不忍睹,她把闻悦那条挡住,觉得不对比着看,自己那条还可以。宁曼过来给她茶杯里添水,她把自己打了两三寸的丝绦举到她眼前,“真的特别难看吗?” 宁曼接过来看了看,觉得确实难看,她不忍打击她,笑着说:“蛮好的呀。” “良心都让狗吃了。”晴殊之前远远看着觉得似乎还行,嘲笑的不过是皇穆动作笨拙,如今凑近了看了眼,一边笑一边推了宁曼一把,“公主也不必纠结好看与否,这个虽然……嗯,贵在心意,太子殿下见了一定知道是公主殿下亲手所做。阖宫上下,再没人有这个手艺,就是龙见,打得也比这个精美。”晴殊开始还装得一本正经,及至说到龙见,撑不住笑起来。 皇穆瘪着嘴瞪了会儿晴殊,又托着腮看着自己的手艺,一脸惆怅。 晴殊没想到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瞪着自己时气势还很足,现在已然奄奄一息,她坐过去,拿起来看了看,恩,越看越粗糙。她笑着推推皇穆:“生气了?” “生谁的气?”皇穆喝了口水,一脸困惑。 “生我的气啊!”周晴殊觉得她最近越来越呆。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我说你这个,”周晴殊拿起丝绦扬了扬,“做得不好呀。” “这本来就不好,你说不说它都不好。”皇穆扶额唉声叹气,“我就不应该答应他。” “这东西熟能生巧,你多打几条,熟练了就好了。”晴殊笑。 后来皇穆振作精神,把丝绦装在荷包里,没事的时候背着元羡编几下。 所以如今画舫上的这一条,依旧属于不能让元羡看,或者至少不能让他带身上走来走去。 如闻悦所说,手工如此拙劣,旁人势必会好奇出自何人之手,那么九州四海皆会知道,昭元公主,麒麟主帅,于女红针织上,一塌糊涂。 皇穆一边说“你看到了呀。”一边把丝绦向枕下推得深了些。 “没打好不能看吗?”元羡没看仔细,惊鸿一瞥只觉配色雅致,样式复杂。 “嗯,没打好不能看!”皇穆连连点头,元羡要是坚持要看她也没办法,但他先说了“没打好不能看”,她也乐得用这个借口蒙混过去。 “那什么时候能打好呀?”元羡有点迫不及待。 “这个很复杂的!很难打的,打得快了容易出错,你不要着急,我每天闲了就做一做,做好了就给你。”皇穆越说越郑重。 “那你不要太辛苦了。”元羡想起麒麟殿终日事务繁冗,不知怎么就有种皇穆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点灯熬油给自己做丝绦之感,他想说我不着急,可他又确实着急,于是只能说“那你不要太辛苦了。”他说完面上带了点不好意思,犹犹豫豫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拿出一面铜镜,递给皇穆,“我总想送你点什么,却又不知要送你点什么,单狐宫中有擅做铜镜的匠人……” 皇穆接过铜镜,前后看看,背面刻着麒麟衔芝,及“见日之光,长勿相忘”。她读了两遍,捧在胸前,扬起面孔喜孜孜冲他一笑,将脸埋在他肩上,轻声道:“多谢殿下。” 元羡伸展手臂搂住她,带着点撒娇地抱怨道:“主帅,请叫卑职‘和湛’。” 梦到钧天 元羡在书案前批写文移,有內侍禀告福熙殿尚仪周晴殊求见,他诧异了一下,想着皇穆能有什么事特遣周晴殊来东府,急命请进。 他今日有事与春坊商议,上午便回了含章宫,皇穆今日去了北海,晚上才回来,他于是在东宫用了午膳,之后自觉形单影只,有些哀伤地小憩了一会儿。他醒来后略清醒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的府邸,他这段时日都住在晴明馆,自己的寝殿倒陌生起来。 晴殊入内后,元羡与之见礼,落座后,命人上茶,之后将左右屏退了。 “不知尚仪此来,有何指教。”元羡从未与周晴殊独处一室,如今相向而坐,不觉有些局促。 “臣此来,为公主。”晴殊倒大方得多,“殿下想必知道,公主去岁平蛟乱之时身受重伤。” “知道。”元羡点头,不知为何,心内渐渐有些惴惴不安。 “去岁平蛟乱,公主为应龙所伤之处,如今尚未痊愈。” 元羡蹙眉,“什么叫尚未痊愈?” “此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大概是公主与姜漾战时,先受了些伤,她用凝瑞使伤口暂时愈合,与姜漾再战。前些时候所愈合的,是用了凝瑞之后又为姜漾所伤之处,可使用凝瑞暂时愈合的伤处如今也还未愈合,不过是凝瑞的药力尚在发挥作用。”周晴殊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一派和睦,柔声娓娓道来。 “龙毒究竟解了没有?”她的话元羡全没听懂,只知道皇穆身上还有伤。 “龙毒已解,但应龙在公主使用凝瑞前造成的伤口,尚未愈合。” “如何能够愈合?” “解了凝瑞的药力,将伤口包扎即可。” “就,这样?”元羡以为方法一定复杂,不想这么简单。 “就这样。” “那为什么……” “公主怕疼。”周晴殊言语之间有些无可奈何。 “很疼?” “臣不清楚,但听人言说,凝瑞虽可使伤口立即痊愈,但实际上只是将伤患之处包裹起来,于愈合上没有任何疗效,所以凝瑞一解……”周晴殊声音渐弱。 元羡点点头,“尚仪需要我做什么?” “臣请殿下,说服公主。” 这个答案在元羡的意料之中,“尚仪放心,此事,本宫一定说服主帅。” 皇穆冲到榻前将元羡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喟叹道:“好凉快呀!” “那么热?”元羡印象中她不怕热,福熙宫麒麟殿里的清凉引温度都不低,茂行苦夏,一度怀疑麒麟殿里的清凉引或者坏了或者没开。 “今日去北海,以为那边会冷,所以穿得有点厚。”皇穆解了领子,将杯倒满,又是一饮而尽。“我先去换身衣服。”她说着跑了出去。 回来时便是件月白色燕居服,头上的冠也摘了,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 她将桌上的凉茶施法冰了冰,再次一饮而尽,“好舒服!”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一把捞过靠着元羡睡得酣畅淋漓的乐芝,抱在怀里不住揉搓,一脸惬意地歪在榻上,。 “你身体才好,不要喝这么冰的。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我总觉得你倦倦的。”元羡早拿了她的杯子倒了杯热茶放在案几上,拿起来吹了吹,放在杯托上推向她。 皇穆十分配合地喝了口热茶,复又瘫着,握着乐芝的前爪,揉捏着它的肉垫,懒洋洋问:“是吗?龙毒解了三个月后才会彻底康复,不然容易……”她歪着头想了想,“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总之樊焉说这段时间似乎比较容易困倦。” “一派胡言。”元羡在心里恨恨道,他下午将凝瑞这味药问得清清楚楚,靖晏司的医署早几年颇研制了些买椟还珠暂时缓解伤痛但极其伤身的药,时安是,凝瑞也是。 此药可使伤口瞬间痊愈,样貌与寻常无异,伤者自身也不觉疼痛,可它只是将伤口麻痹起来,令人感觉不到创口的疼痛。药效过后便恢复到伤口最初的样貌,疼痛也好,创伤也好,丝毫没有改变,连最简单的止血都做不到。 应龙之战至今已近十个月,药效居然还在,可见用量之凶。 他低头想对策,闷声不语,皇穆探头看他一眼,眼睛转了转,笑着问:“今日有人与殿下告过臣的状?” 元羡有些吃惊,脸上却严肃着,堪堪维系着一副威严面孔,“主帅既知,不妨坦白,本宫或许,酌情从轻发落。” 皇穆略一思忖,“陆深今日随我一同去了北海,左颜不会做这等事,当日随军的医官程空青找不到殿下这里,符彻与梁戎应该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日知道我用了凝瑞的人不过这几人,最可疑的还是陆深,可是陆深……”她声音渐缓,“他应该找了周晴殊,劳烦周尚仪今日入东宫,告了我一状!” 元羡叹服她随便想想便理出来龙去脉,面上依旧严肃,“主帅不要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速速坦白。” “是凝瑞的事吧?”皇穆见他皱着眉一脸装出来的威严,不由笑起来。 “正是。”元羡端然点头。 “那没什么可坦白的了,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皇穆见他还绷着脸,也学着他的口气,老气横秋道。 元羡皱眉着急道:“那你预备如何?” “你怎么又这个口气说话了,回到刚才那个!那个比较新鲜。不不不,不是新鲜,那个比较,那个更像个太子!有肉食者鄙之威严。” “我没跟你闹着玩!”元羡皱着眉头想严厉些,可对着皇穆的笑脸,无论如何威严不起来。 “我知道你没跟我闹着玩。”皇穆拉长声音懒懒的,“这样吧,还有五天就旬休了,五天之后我让樊焉解了凝瑞。可以吧!” “明天,明天就解。”元羡没想到她这么一口应允,深感意外,但他不想再等五天,他下午听周晴殊说完,恨不得立时去北海把皇穆抓回来,当场将凝瑞解了。不管她用什么借口,他都不能再任由她拖延下去。 “明天还有好多事呢!我估计要三四天还能好彻底。那伤很重的!”皇穆以为自己已经非常配合了,没想到元羡这般得寸进尺。 “你的事我帮你做。” “你没空做我的事。”皇穆皱眉,“你要陪着我,照顾我,我重伤在床,你在麒麟殿鸠占鹊巢地挥斥方遒,这不公平!” 元羡以为她找借口,没想到后面说的却是这个,“那还有陆深,还有左颜,你不是一直说麒麟殿可以没有你嘛。” “那你要禁止周晴殊靠近我。”皇穆见他神色间几现哀求,叹了口气,妥协道。 “好。”元羡一口答应,继而又问:“为什么?” “周尚仪,会给我脸色看的。”皇穆在心内痛骂陆深,此二人前几个月在福熙宫吵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结果如今他居然将此事托付给周晴殊。皇穆想象得到周晴殊那张脸会有多难看,她实在不愿重伤之下,还仰人鼻息。 牧斯幽将药端至皇穆面前,皇穆着白色中单坐在床上,她接过药,环顾四周,众人皆一脸凝重如临大敌。她不由笑起来,“这又不是鸩酒,还请诸位放宽心。” 周晴殊见她胡言乱语,不由皱起眉头,皇穆见她一脸风雨欲来,立刻道:“你答应了会很温柔很温柔的!” 周晴殊怒极反笑,压了压心里的火,转过头不看她。 皇穆颇为满意,用勺子舀了半勺送到鼻下闻了闻,皱着眉看向牧斯幽,可怜兮兮地说:“好苦啊!” 牧斯幽一副见怪不怪,“这药就是闻着苦,倒并不难以下咽。” 皇穆长叹一声,看了看屋内众人,指着元羡,“和湛喂我!” 元羡颇感意外,他们虽然亲密,但从未在人前过分亲昵,他掩饰着心里的兴高采烈,坐到床边,伸手欲接药碗,皇穆却笑嘻嘻把勺子拿出来递给他,“此药药力迅猛,喝下即刻见效,用不了勺子。”她说着靠近元羡,轻声道,“和湛,不要太心疼哦。” 说着将药端至嘴边一饮而尽。 她脸色瞬间惨白,面上立现痛苦之色,身子剧烈地抖了几下,右臂衣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鲜血洇湿,喉部吞咽了几下,终究不可控地呕出一口血。她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鲜血,抓过元羡的手,上身虚浮地靠向他,在意识涣散之前,轻唤了一声“和湛……” 元羡昨晚预备她和自己撒娇耍赖不肯解凝瑞,不想她一口应允,并且要求自己照顾,心花怒放地入睡。早上又被她插科打诨搅闹的根本没思想过她的伤可能有多重,她说完“不要太心疼哦”后将药一饮而尽,他半点准备都没有就见她一身鲜血倒入自己怀中。他张着手臂不敢碰她已经被血洇透衣袖的右臂,想揽住她时又发现她背上也一片鲜红。他惊恐地回头看向牧斯幽。 平蛟乱的时候牧斯幽未曾随军,但也知道她伤得凶狠,她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殿下,臣为主帅更衣,还请殿下移步外殿……” 元羡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我与她说好……”他顿了顿,“我,陪着她。” 皇穆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俯卧着,她胸闷得难受,想换个姿势,背后火烧火燎疼得她半点力气都用不上。她泄气地合上眼睛,预备再睡一会儿,床幕轻动,有人触了触她额头,在唇上涂了些清凉湿润的薄荷露。 是元羡。 她不知怎么心里就骤生出沉甸甸的安然与几乎磅礴的委屈,本来犹可忍受的痛疼立时难耐起来,她预备好要和他哭哭啼啼哀哀叫痛,想着要吃冰吃糖吃一切忌口食物,元羡若是不依,她就拿伤口要挟之,胁迫之,哀嚎指责,怒斥之。 “主帅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她心下一沉,只觉无比失落,说话的,是医署医官程空青。她微微抑制了一下心内的失望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过,涩声道:“劳你倒杯水给我。” 话已出口,自己也觉诧异,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萧索。 程空青道:“下官先扶主帅坐起来。” 皇穆摇摇头,“烦你请晴殊或宴宴进来。” 程空青未动,反在床边坐了,伸手至肋下搀着她坐起来,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取了水杯递向她唇边。 皇穆被他几乎提着坐起来已觉尴尬不已,此刻靠着他更觉古怪。她向后挪挪身子,随即痛得颤抖起来,程空青揽住她,“主帅如今还撑不起来,先靠着下官吧。” 皇穆动了一下只觉得五脏都翻搅起来,堪堪被他扶住,心里恹恹的,满脑子都是元羡去了哪里,以及待她康复后,一定要找陆深好好说道说道。 程空青将水杯又向上递了递,“主帅喝点水吧。” 皇穆伸手接水杯,却被程空青闪开了,“下官拿着就好。”她看看程空青,他嘴角衔着枚轻轻浅浅的笑。她也笑了,放松了身子尽力靠过去,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蹭,“殿下,好疼啊。” 元羡守了她一天一夜,命人抬了张大榻放在床边,却没在榻上休息,拿了本书挤在床尾,不时探她额头,为她拭汗。牧斯幽半个时辰前给她换药时和元羡说她差不多快醒了,醒来后可以喂她喝些水。他看时间差不多去倒水的时候皇穆醒了,他听见声响,不知怎么就起了促狭之心,化成程空青的样貌逗她。 此时见她识破,于是又化回本身。 “对不起。”元羡被她那句“好疼啊”,刺得心里血肉模糊,上次背上还有可着力的地方,这次身后整片的血肉模糊,伤重处几乎见骨。 牧斯幽也是个奇人,医者父母心丁点没有,清理伤口之时感慨原来应龙造成的创伤是这个样子,遗憾不能将医署年轻的医官们召过来一同看看,感慨之际觉得不能放弃这个传道受业的机会。于是对着元羡现场教学,一边将破碎的皮肉捡出来一边和元羡说应龙尾鳞片粗砺,征战时鳞片微微绽开,稍有触及便皮开肉绽,皇穆身上这道斜贯右肩及左腰的狰狞创口,便是龙尾所伤。 她若不是个女孩子,元羡早将她骂了出去。他知道伤重,没想到伤重至此,周晴殊那句“主帅怕疼”将她形容得有些娇憨可爱,如今看来这和怕疼没半点关系,这伤要在他身上,他宁可吃一万年凝瑞。 “没有殿下我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撑过这几天就好了,殿下心疼了?” 元羡把水杯贴向她口边,喂她喝了水,将茶杯放在一边,“我自从遇见你,就一直在心疼,本以为你之前因龙毒重伤时候的心疼便是尽头了,不想,如今竟还能百尺竿头……”他说不下去,略平复了情绪,“躺下吧?”他问。 “你把我向里挪一挪,你也上来。”皇穆看见床边那张榻,但见上面被褥没有用过的痕迹,知道他没休息。 “殿内的明夷香不多了,我去加一些。等我一下。”他近前亲了亲她,转身往香炉里填了两块香,回来一腿跪在床上,手仍在扶在皇穆腋下,将她提着向内挪了挪。 皇穆每次都觉得他提自己像乡间村妇提孩子,说不出的别扭。 “怎么了?”元羡担心弄疼她,一直留心她的神色,不想不见痛苦之色,却见她笑得古怪。 “殿下每次都像提孩子或者提小猫小狗一样地拎起我。” 元羡本来不觉得什么,被她一说,也觉得尴尬,“你这两次都伤在背上,又不能抱又不能搂。”他有些不好意思,说着说着竟带了些委屈。 “是我的错,以后伤在身前,将背部空出来,”皇穆侧身躺好,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她闭着眼睛停了停,又笑嘻嘻地说:“好让殿下抱我。” “不要再受伤了。”元羡摇摇头,低声道,话一出口,便知不可能。 “我打了十几年的仗,以前伤处浅轻,三五日就好,从未像今年这样,没完没了的卧床。”皇穆伤在右臂,没办法熟门熟路的解元羡的扣子轻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握着他的手。 “姜漾很厉害?” “姜漾很可惜,这般人才,却被蛟族说动。”皇穆面上带了些惋惜。“蛟族作乱时,麒麟正在北海驻防,天君于是派麒麟平乱。初时几战打得很顺利,但太过顺利,蛟族虽不善战,但既已竖反旗作乱,自当尽力搏命,不至于不堪一击至此,而抓到的水族很多并非北海蛟族治下,我于是怀疑蛟族之外还有别的水族参与。那日两军对战,因为战事已近两个月,双方皆十分疲惫,我传递假消息使蛟族相信我已调中吕、龙渊两军前来支援,逼迫蛟族背水一战。开战之时麒麟主力尽出,大营空虚,姜漾果然率军现身。他轻敌,我也轻敌。结果两败俱伤。”皇穆说完微微一笑,“姜漾很可惜,麒麟也有龙将,却无人是他的敌手。” “你当时知道姜漾参与其中?” “并不十分确定,但我觉得是他。我怀疑姜漾很久了。去年靖晏司例会,他来靖晏司协调想要参加五殿九月的练兵,他入议事厅时本来瘫椅子上的陆深突然摸了下腰间佩剑。我后来说起此事,他却全没印象。我后来想想,觉得恐怕是下意识想要防备,那之后我对他就颇为留意。北海与姜漾属地相邻,蛟族虽然一直蠢蠢欲动,但实力尚不足与□□抗衡,麒麟主力不出,麾下四军随便哪一部都可平乱,蛟族谨慎,若无强兵支撑,不会如此行事。姜漾那时虽然刚刚被立为世子,但此人心志高远,并非称臣之人,所以平蛟乱之时,我令列英齐称病不出,程棠代主将位,私下命韩醇带了套绞龙锁及一千水军随行。众将分兵而出之时,我与列英齐、韩醇守株待兔,结果果然是他。他率水军突然现身之时我还颇得意,觉得自己料事如神,万万没想到,他骁勇至此。”皇穆说着笑起来,“同样是世子,殿下看看茂行。” 元羡想起茂行拿着把反曲弓研究如何上弦时的呆头呆脑,不由也笑起来,继而想起自己,惭愧道:“我于征战一道,也太过生疏。” “殿下要治理的是四海九州,征战杀伐之事,臣为陛下做。”皇穆向元羡怀里靠了靠,紧紧贴着他。元羡不敢搂她,手虚虚扶着她的肩膀,“可是我不舍得。” 皇穆想说点什么,可疲倦又袭上来,她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满耳松风 晴殊着人将茶、点心盒、香炉、如意、扇子等物在石案上一一摆好,坐在石凳上环顾四周,命人取来一个红木镶螺钿绣墩,将石凳换走。随即又命人取了坐垫,套在绣墩上,觉得诸事完备,十分满意,起身去找皇穆。 皇穆的伤口第三日便好了大半,但元羡不放心,请周晴殊在他不在的时候看着她。今天他一早去了麒麟,皇穆用早饭时不知怎么想起廊下那几盆松柏,说饭后要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修剪盆景。晴殊知道她身后的伤口虽然还不能仰卧倚靠,但已不十分影响行动,于是留宁曼看守皇穆,不许她肆意活动,自己亲去园里布置。 陆深只说她身上有伤,凝瑞用久了伤元气,她忙着忧心忡忡地找元羡让他劝说皇穆时,没想过伤势究竟多重。她不是没见过皇穆被鲜血淋漓地送回来,但这次不一样,她好好地坐在面前突然就呕出一口血地昏倒了。她心中心疼之余十分内疚,自她知道这件事,就对她恶声恶气,没好脸色,却没想着什么样的伤口,让她拖延着不肯医治。于是这几天对皇穆予取予求,宴宴都不太愿意的事,她也想办法满足她。 晴殊回房时皇穆已经吃完了,“园子里布置好了,是现在过去,还是稍歇一歇?” “我们在园子里先转一转。”皇穆扶着她站起来。 “湖里的荷花都开了,我们从水榭那边走,转一圈刚好到凉亭那边。” “有劳尚仪。”皇穆搭着晴殊的手笑吟吟。 “往日花朝监的事,都是宴宴处理,怎么最近突然让闻悦去?”晴殊看着满园草木充沛,想起花朝监。 “十二花神位如今空缺着一个,花朝监主事的也一直空悬,宴宴料理花朝监的事太久了,宫中传说主事一位是我留给她的,所以最近花朝监的事,就不让她经管了。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宴宴不去,换成闻悦,依旧是福熙宫的人。” “花朝监主事的位置也不是最近才空缺的,要给早就给了,怎么如今又有传言。”花朝监主事一位空悬十几年了,花朝监老主事致仕归隐后皇穆便再未任命新的主事,宴宴以前便在东宫掌花草事,老主事走后皇穆便让她料理花朝监,自己只每月发放花神牌,随便过问一下,众人开始颇有些微词,又不是天庭无人,何至于她又掌麒麟殿,又掌花朝监,皇穆辞过一次,天君驳回了,她便不再理会。 “还是年初三殿内暗探事,有人说我在麒麟与花朝监之间分身乏术,花朝监主事一位空缺的未免太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渐渐就有人说主事一位是留给宴宴的。”她看着院内一片锦绣,笑道:“这院内景致如此好,我今年上半年忙着卧床,冷落辜负了这好景色,你们要多来园子里转一转。” 晴殊见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宫里的传言,笑着说,“你身体不好,我们也没兴致玩玩逛逛的。” 皇穆笑,“是本宫的过错。” “太子问起牧斯幽你背后的伤疤何时会消退。” “哦?”皇穆兴致勃勃,“牧斯幽如何说?” “牧斯幽说伤势沉重,当时又中了应龙毒,怕是消不掉了。” 皇穆大笑,“医署里尽是些妙人。宴宴当时问樊焉,樊焉说三五年内恐不会消退,但三五十年三五百年则不好说,宴宴私下和我抱怨,三五十年和三五百年哪里是一回事,结果到牧斯幽直接说消不下去了。”她看向晴殊,“太子很失望吧?” “太子好像并不是失望,就是看起来很心疼。你那日晕在他怀里,他眼眶都红了。”晴殊那日亲见元羡眼中莹然有泪意,后来转首蹭了蹭,用力大概十分凶狠,双眼被他擦得满是血丝。 皇穆微笑,“太子颇有些妇人之仁。” 晴殊觉得她这话很没良心,“这哪里是妇人之仁,他对你,很是用心。” 皇穆笑意更盛,“太子妃知道太子的好了?那以后,要琴瑟和鸣呀。” “我最初觉得太子有点傻头傻脑,如今觉得,他很好。”说话间已至凉亭,晴殊扶着皇穆坐下,突然恨恨道:“比即鸣强多了!” 皇穆只是笑,她将小松柏左右看看,拿着小金剪比来比去,语气轻松道:“有没有能将伤疤掩盖住的粉膏?” 晴殊见她面上还带着没心没肺的笑意,心内一痛,勉强出一个牵强笑意,“此事我有些困惑,医署怎能没有消除疤痕的药?” 皇穆一番审时度势,果断下剪,将小松树剪下一角,松下有一只小小的梅花鹿,正仰头观看,不妨松枝簌簌而下,吓得跑远了些,皇穆对着小鹿微笑:“不要怕不要怕,我美化一下你的居住环境。”又将盆景推远了些审视,笑着道:“医署的那些药,针对的是寻常疤痕,我背上那些,消不掉的。” 晴殊将茶倒满,将她爱吃的蜜桃脯、乌梅条、杨梅干捡了些盛在雕漆盘子里放在她手边,“我调好给你送去。”说着拿着本书在石凳上坐了。 “那石凳上凉,还让他们搬个绣墩来。”皇穆坐下便觉得此处颇凉爽,看晴殊坐在石凳上,转身招手叫人。 “你好好坐着,我和她们说。”晴殊见她居然就准备起身,赶忙起身,招手叫过一个內侍,“你去屋里再搬个一样的绣墩过来,再告诉宁曼,让她命人将晴明馆的芍药换成荷花,要些含苞的要些初开的,三五支搭配一两支莲蓬。前几日的佛手太大了,换些小的,要抱拳的。” 內侍将话重复了一遍,没有出入,晴殊便命她去了。 皇穆与晴殊一个胡乱修剪松柏,一个低头看书,彼此无话,熏风徐徐,将草木清香气,繁花香甜气,及石案上袅袅而出的翠柏香杂糅交缠,形成一脉静且清丽的香气,鸟鸣啾啾,晴殊内心平和安然,这熨帖之感让她有些陌生,不由感慨许久未曾如此清净。 她的清静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便听得远处隐隐有争执声。 只听曲琳道:“崔夫人,尚服今日不在宫中,您跟着我也没用,我这是给殿下送东西,您跟我不合适。” “我没跟着你,我今日与公主约好了的,你们这园子大,我一时不防迷了路,你既是与公主送东西,便给我带带路。” 晴殊认得这副声音,脸上不由现了厌恶。 “我不敢与您带路,公主让我取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说让我请您进来,要是您和公主约好了,自会有人为您引路,我带着您见了公主,掌正们知道是要申斥我的。”曲琳越说越着急,声音几乎带了哭腔。 皇穆也早听出说话者是谁,施法将本来形状雅致此时被她修剪得不伦不类左上角还秃了一块的小松柏恢复原状,放下了小金剪,“请她过来吧。” 晴殊看她一眼,轻叹了口气,放下书,起身出了凉亭,叫过一名內侍,“请崔夫人过来。” 钟吉儿正抓着曲琳的手臂纠缠,远远见人过来,以为是要赶自己走,忙放了手,作势掸了掸曲琳衣袖,笑道:“姑娘袖子脏了。” 內侍与她见礼,“崔夫人,公主有请,请随我来。” 钟吉儿深感意外,喜形于色,和曲琳道:“你看,耽误我多少事!” 皇穆看见钟吉儿随着內侍远远过来,慢慢起身,作势向外迎了几步。 “公主,快坐下!别出来,外面日头晒!”钟吉儿赶忙上前几步,挽住皇穆,亲亲热热地步入凉亭。 內侍送茶,钟吉儿接过来,喜不胜收地上下打量着皇穆,“公主近来气色不错。”她满意地点点头,进而又问:“伤都大好了?” 皇穆愣了一下,笑道:“都好了。” “这次时间可长,大半年吧!我听说之后心都疼碎了,”她说着擦擦眼角,恨声道:“龙族就没什么好东西,那个姜龙就该碎尸万段!” 皇穆于是知道她问起的还是平蛟乱时候年前的伤,并不知道她如今身上还伤着。“劳夫人挂念了。”她笑道:“夫人请用茶。” 钟吉儿喝了口,堆笑着称赞:“这茶真好喝!” “夫人既然喜欢,一会儿送些于夫人” 钟吉儿连连摆手:“那怎么敢!公主这茶想是御赐的,我哪里消受得起!” “这茶是麒麟驻地所产并非御赐。夫人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她说着轻皱眉头西子捧心道:“就是闻悦她哥哥不省心。” 皇穆一时忘了闻悦哥哥的名字,搜肠刮肚之际却听晴殊遥遥传音:“她哥叫尚时。”她左右看看,不知周晴殊躲去了哪里,将嘴角的笑意略作控制,“尚时如今是在龙渊吧?” “不是尚时,是钟协,闻悦的表哥,如今在承影做参军呢。钟协年时来家里,说公主在军中威望高得不得了,提起公主,赞不绝口。” “钟参军谬赞了。”皇穆笑,“夫人今日来的不巧,闻悦去花朝监了。” “我也不是来看她的,这不,她端午也没家去,我做了些青团给她送来,还有一份是给公主的,我交给了宁曼,凉着也能吃,热热也能吃。” “有劳夫人了,总是惦念着我。”皇穆笑,“我下午军内还有些事,夫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闻悦?” “没有没有,我们离得近,都在淳熙,哪有什么要紧话还劳公主代传。”她摆摆手,踟蹰了一下,“就是钟协,在承影也五年了,承影总在外驻防,一年几乎十个月不在家,我弟弟家就这么一个孩子,他母亲又不懂事,寻常总来家里和我哭诉,一会儿是想儿子,一会儿是骂媳妇,他成亲也三年了,媳妇一点消息没有,前几天端午,钟协又没回来,家里人吃饭,我那弟妹吃着吃着就哭起来。我看着怪可怜的,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公主,把他调回淳熙。” 皇穆猜到大概就是之类的事,“此事不难,只是回来之后,年俸至少减半。” “那没事,我们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于钱财上,倒也不是十分看重,能回来就行。”钟吉儿听皇穆说不难,挥挥手豪迈道。 “那好,正好也快季末了,此事我记下了。” “有劳公主!到时候我带着钟协,来公主宫里谢恩!”钟吉儿看出皇穆送客的意思,堆笑着道谢,捏捏皇穆的手:“公主这一向瘦了许多。还要多保重身体。” “多谢夫人。”皇穆说着也站起身,叫过亭外的侍女:“小黛,你替我送崔夫人,让宁曼将今年的春山空包些给夫人带回去。夫人,恕我不远送了。” 钟吉儿连连称谢而去。出了花园,转过几道门,又至寝宫门口,小黛请她在西阁小坐,自己去找宁曼。宁曼坐在偏厅正低头逗弄着怀里的胖大银狐。见小黛入内,捏捏狐狸耳朵,“什么事?” “公主说送崔夫人两斤春山空,夫人此刻正在西厢偏厅。” 宁曼点了点头,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狐狸尾巴,“你去和许郞丞要,顺便取两盒松子糖,两盒荷花酥,再和禹郞丞要十把宫扇,一并给她,用包袱包好,亲送她到角门。你说我宫里有事走不开,就不送她了。” 小黛点头称是,转身出了偏厅,去司膳局找许汀要了茶和糖,又找禹郞承要了宫扇,命人提着跟在身后,回寝宫西阁找钟吉儿。 东西不多,但她们包的里三层外三层,一眼看过去倒小山似的,钟吉儿喜笑颜开。 “夫人是坐车来的吧?给您送到车上。” 钟吉儿连连点头,跟着小黛往外走,一路上称赞小黛相貌好,皮肤白。 尚家的小车停在角门外不远的槐树下,见她出来,车便往这边赶,小黛指挥人把东西在车上放好,说了些客气话,站在门口等车走了,才转身进宫。 钟吉儿放下帘子,擦了擦汗,把东西向里推了推,对廖芜笑着抱怨:“回回都给这么多东西,我就带点青团,宝璐呀每次都大包小裹的。” 廖芜啧啧称奇:“这都是公主赏赐的?” “哪里是赏赐,我们之间不讲这个,唉,她直报怨最近都没来看她,我哪里有时间,家里那么多事,这孩子可怜,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现在好些了,以前,就是二皇子退婚,西海水君也退婚那两次,趴在我怀里哭得我衣服都湿了,没娘的孩子,这宫殿你虽没进去,远远看着也知道多气派,有什么用?哪比得上自己的亲生父母啊。偏偏我又没时间,她可希望我能在宫里陪她住住了。” “嫂子是太忙了,哪里都少不得你。” “可不是。”钟吉儿打开个小包袱,她数了数,拿出三把宫扇,毫不在意地递给廖芜,“这是天君赏给宝璐的扇子,一共给了十二把,她自己留了两把,想着咱们家里人多,这十把给了我,给你三把,不值得什么,但毕竟是宫里的东西,拿着回家给她们姐妹们玩吧。” 廖芜喜笑颜开地接过来:“这哪能给他们玩,这回家了要供起来,都说麒麟殿的东西辟邪,这又是天君赏赐的,更是珍贵。” “她每年都给我好多,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年都给你些。” “那可不敢,有这几把,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钟吉儿笑笑,过了会儿,她低声道:“钟协的事情说好了,想着下个月前后就能回来。” 廖芜近乎狂喜,“真的?!”她手里捏着那几把宫扇,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拿起,“嫂子,你说我可怎么谢你才好啊!” 钟吉儿摆摆手,“钟协是我自己的侄子,姑侄天生就亲,钟协又是我带大的,这有什么。皇穆和我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钟协也算她哥哥,兄妹之间有什么可谢的。等钟协回来,我带他再来这里见见宝璐,安排个好职位,好好干,以后当个副帅什么的,不过她一句话罢了。” 廖芜连连点头,“阿悦还好吗?” 她高深莫测地笑笑:“今日闻悦不在宫里。”说着凑近了些,讳莫如深道:“闻悦要掌花朝监了。”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得意,骄矜叮嘱道:“你不要同别人说,宝璐和我说先让她去花朝监熟悉熟悉。” 钟吉儿走后,皇穆东张西望,却见周晴殊从凉亭不远处的紫藤架旁闪身出来。 “你猜她是怎么进来的?”晴殊摇着宫扇,摆弄着刚摘的芙蓉,笑着问。 “想是借口给闻悦送东西,之后从闻悦房里找到这里?” “她问闻悦屋里的侍女你在不在,她们骗她说你出去了,好巧不巧路上遇见曲琳,几句话知道你在园子里,她就跟着一路过来了。” “她既然能来,必定是知道我在宫里的,”皇穆捻起块杏仁酥,就着茶咬了一口,笑起来,“宴宴那日同我说,似乎宫卫中也有她的熟人,我在不在宫里,她只问他们便一清二楚。” 晴殊敛颜,“知道是谁吗?” 皇穆笑着摇头:“这等事不要管,没必要的,由她去吧。” “她今日找你什么事?” “她有个侄子,在承影当参军,嫌承影总驻防在外,想挪动一下。” “五殿轮流驻防,他无论挪到哪里,每年都有三个月的驻防呀。” “她想让调回淳熙。” “你答应了?” “这又不是为难的事。”皇穆拿起小金剪不死心地又开始比比划划。 晴殊笑:“你这是要气死尚闻悦。” “今日的事不要与她知道,此事她母亲恐怕和她说过几次,她端午都没回家。”皇穆对着小盆景深吸了口气,如临大敌般上手修剪。 “她这些年每年就回家一次,不是正月十五就是八月十五,把宫里发的那些她用不上的东西拿回去施舍给众人,吃顿中饭就回来了,早些年还住一晚,这些年住都不住。她与他们根本没感情的。” “没感情也是一年一见的感情,她母亲既能拿着她的腰牌进出,便是她也想让她偶尔来看看她。”皇穆说着转头看晴殊:“她说她带了青团来!” 晴殊面上既有嫌弃又有哑然,“你不会想要吃吧?” “她说她做得可好吃了。”皇穆有点期待。 “你想吃让典膳局做便是,别吃那些脏东西。”晴殊说着看看时间,“你中午想吃什么?饭要不就送到这里?” “我想吃冰酪,想吃荷叶鸡,想吃青笋竹荪鸡,想吃莲花茶酥,想吃烤羊腿,想吃炸荷花,想吃掺了玫瑰清露的冰牛乳,想吃……”她举着小金剪唠唠叨叨,于正经菜里夹着她真正想吃的不正经菜,冰酪,掺了玫瑰清露的冰牛乳,烤羊腿皆属于此类。 周晴殊置若罔闻:“如今天热了,中午做道莼菜汤吧,鸡肉先算了,做个青笋闷鸭吧。” 皇穆知道她不会让自己如意,轻哼一声,瘪瘪嘴屠戮小松柏。 “你用过午饭后给你碗放温了的冰乳酪,你身上伤还没好,吃得凉了,伤身体。”她见皇穆气呼呼的,笑着道。 皇穆没想到竟真的能从她手里要到冰酪,即便是温了的。不由对着丑陋小松柏喜笑颜开。 皇穆侧倚在床上打丝绦,身边漂浮着一个雕漆圆盘,上面零零碎碎有些米珠、珍珠、玉坠。她拿着丝绦比了比,并没有穿珠,如今手艺略好些,但也有限,所以只是一条一条慢慢地打。 宴宴轻轻叩了两下阁门,皇穆探头,见是她,笑道:“太子还没回来呢,你敲什么门呀。” 宴宴笑着看看香炉,“还薰明夷香吗?” 皇穆一脸无奈,扶额幽怨道:“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独爱此香,日夜不息,好容易燃尽了又加去,好容易燃尽了又加进去。若是淡些倒还好,涓涓细流尚可忍耐,他每次加的量又极大,巨浪滔滔,香气重的我头晕。他身为储副,如此贪嗜御用香,这让兰台知道,不知是会谏他还是谏我。” 宴宴顺手为她添了杯水,笑道:“此事是我忘了说与主帅,这是我的过错。殿下前些时候问起与主帅初识之际,主帅身上总有明夷香气,殿下以为主帅喜欢,便命人收罗了些,可后来主帅又不用明夷香了,他想问问,是个什么缘故。我当时说,主帅重伤之际,往往用明夷香安神。” 皇穆闻言,半晌不语,良久将手中的丝绦展示给她看:“我觉得好看了些,你觉得如何?” 宴宴点头赞许道:“进步了很多。” 皇穆一脸骄矜得意,“是吧,我也觉得。” “闻悦知道她母亲来了,想见主帅,主帅这会儿有空吗?” 皇穆将丝绦塞回荷包里,坐正身子正抱起乐芝,“你让她进来吧,我懒得再换衣服。太子……”她看看更漏,“应该还有一会儿才还回来。”边说边揉了揉乐芝,乐芝本来睡得好好的,被她又捏耳朵又捋胡子搅扰的不得安宁,却不生气,只是一脸郁闷的忍耐着。 宴宴领命而去,不多时闻悦便来了。她向皇穆躬身行礼。 皇穆施法拉过一个绣墩,“你坐。” 闻悦落座后,她面上带着微微的难堪,期期艾艾道:“殿下,臣的母亲,今日来过了?” 皇穆微笑着,“崔夫人送来些青团,很是清香可口,我忘了和你道谢。”尚闻悦轻蹙眉头看她一眼,“殿下别吃那东西,家里水不好,材料也不好。他们口重,不合您胃口,而且也不十分干净。” 皇穆笑道:“怎么会,很好吃的,我很喜欢,我还给太子留了两块。” “我母亲今日找殿下,可是为了尚时的事?” “没有,她只说你端午没有家去,于是做了些你爱吃的青团送过来。我正好遇见,便说了几句话。我倒是问起她尚时在军中可有什么事,她说没有。”皇穆喝了口茶,“尚时有什么事吗?” 闻悦连连摇头,“没有的,聂主将对我哥哥十分照顾,没有什么事。” 皇穆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聂恒之前些时候回来述职,说你哥哥干得很不错,想由司政转为司战,此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尚时与我说过一次,我母亲不允,但尚时执意如此,前些时候他与我说已经转为了司战,下个月便要去建极监学习了。我母亲一直说司战要上阵,她担心他受伤。” 皇穆点点头,“可以理解,但她没有说起这件事,只是问你好不好,问了问我身上的伤。” 闻悦皱眉:“她如何知道殿下身上有伤?” “她问起的是年前,在北海受的伤,她不知道最近的事。”皇穆见她突然动怒,笑着说。 “这本也不该她知道。”闻悦情绪略平复了些,她还预备说些什么,听得殿外有脚步声,知道是元羡回来了,忙站起身,“殿下,我下去了。” 皇穆笑着点头,将荷包和雕漆盘子藏进身后的柜子里。 元羡和闻悦在门口打了个照面,闻悦闪在一旁与她见礼,元羡冲她点点头,快步入内。 皇穆刚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理了理被她倚靠着枕头蹭的有些毛毛的鬓发,元羡便进来了,乐芝看见他来,娇滴滴“嗷呜”了一声,跃下床,摇头晃脑地冲过去,娇嗔着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地要抱。 元羡俯身捞起它,揉揉头,抱在怀里,笑着问皇穆:“今日好些了吗?” 皇穆怒气冲冲看着她的人和她的猫缠绵悱恻,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生气,还是吃醋,拿不住主意生谁的气,吃谁的醋。只好做出一副怒容,对着乐芝恨恨道:“叛徒!他才养了你多久!他都没有养过你!你什么时候迎接过我?!” 元羡大笑,将乐芝放在床上,揉了揉它的肚子,坐在皇穆身边,“你吃醋了?” 皇穆斜昵他一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元羡继而又笑,“你每次‘哼’的时候都特别好听,本宫怎么就不会呢?”他说着学着皇穆的声调“哼”了几下,摇摇头,“我‘哼’得不好听。” 皇穆被他逗笑了,但又很快的收敛笑意,“你怎么才回来啊,我身上好疼。”她趴在元羡怀里哀哀切切着。 元羡皱眉,沉声道:“伤口还疼?今天上药了吗?” 皇穆看他一脸凝重,笑出来,“不疼了,早就不疼了,我就是觉得你一走一天,都不关心我了。” “怎么会,我好想你的,战术推演甫一结束我就立刻赶回来了。”他抚着她的鬓角,“听茂行说五日后便是龙鞠赛,届时主帅可要观战?”茂行不仅说了五日后有龙鞠赛,还苦苦哀求他和皇穆吹吹枕边风,让他上场。元羡不知该如何开口,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担心茂行连累麒麟。 “五日后,是对战朱雀。殿下要看吗?那日我还要巡防,若是殿下能代臣观战,再好不过。” “本宫身为麒麟五品参将,自然要在场上摇旗呐喊。” “那本帅先在这里,谢过殿下。”她说着坐起身子,“我晚间还没上药,不知道可否劳烦殿下。” 元羡神色凝重起来,他点点头,招来了药箱,将手洗了洗。皇穆已将中单解开,乖巧伏在枕上。 他从身后把衣服轻拉下来。她身后狰狞的为龙尾所伤的之处尚未收口,不再鲜血淋漓,却依旧触目惊心。 除了第一天,这些时候都是元羡给她换药,可时至今日,他的手,在触及创口时,也还是抖。 照人如画 陆深进门后递过一张名单,皇穆接过来看了眼,“首场在哪里?” “首场在麒麟。”陆深抓了把桌上的松仁糖,一粒一粒的吃起来。 “你还好意思吃我的糖?”皇穆康复后一直想找陆深算账,这几天不是人多就是元羡在,她总没找到机会,今天正殿就她与陆深、左颜,她于是准备好好说道说道。 “这怎么是你的糖?这是麒麟殿的糖。”他说着又抓了把递给左颜。 左颜笑着接了,“主帅,沈介昨天已去白虎殿报到。” “这么快?以为他最快不过下旬,没想到中旬就去了。”皇穆瞪了陆深一眼,不想陆深转脸根本不看她。“他这次还和麒麟一起上场?” 左颜将手里的糖放在茶盘上,“此事我问过鞠社,宗盈说众将对此事有微词,但鞠社众人还好。” 皇穆低头看看名单,“届时场上不会难看吧?” 左颜笑着摇头,“不会,宗盈对沈介没有意见,有他在场上,众人不会孤立沈介。” 皇穆点点头,“那就好,本是游戏,没必要让他难堪。”她随手把名单翻到第二页,“茂行?” “世子最近一直和鞠社一起训练,他有些基础,打得很不错。”茂行拿此事纠缠左颜一个多月了,左颜私下问过陆深,陆深说皇穆不会管,左颜前后思想了一下,先将他放在了替补位。 皇穆把名单前后翻看了一下,想了想,“东宫那边还有别人想上场吗?” “钟沛。”陆深开口道,“他打得非常好,而且自己有龙。” “本帅问你了吗?”皇穆斜着眼睛做睥睨状,厉声道:“本帅与左副帅的谈话,有你置喙的地方吗?” 陆深强忍笑意,有点贼眉鼠眼地看着皇穆,两人略一对视,又都笑着转开脸,陆深笑着道:“钟沛真的打得很好,不逊色于左帅。” 皇穆一脸诧异,“他打得那么好?” 左颜不好意思地笑笑,“钟沛打得,比卑职好。” 皇穆翻翻名单,“这一场,思慎不上?” “这一场和朱雀打……” 皇穆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林开上不上场?” “林开不上,林开带着南吕驻防去了。”左颜笑。 “那你做个替补吧,万一林开从南吕杀回来呢。不过也没关系,他要敢上场,我就命人把廖晴阳吊在场边打。” 左颜大笑。 皇穆收起名单,询问了一下九月演练的人员准备情况,左颜作了汇报,皇穆想了想再没别的事,便让左颜出殿了,陆深想要跟着一起溜走,被皇穆叫住。 “主帅还有什么吩咐?”陆深笑嘻嘻的。 皇穆站起来冷着脸歪头看着陆深,两人身高差距有点大,她自觉气势不够,“陆帅请坐呀。” “哪里有副帅坐着主帅站着的道理。”陆深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不肯坐,近前一步俯视皇穆。 皇穆身上虽已痊愈了,但毕竟伤了元气,站起来略走了走就觉得有些疲惫。她慢悠悠蹭着坐下,也抓了把松子糖,一粒一粒吃起来。 陆深见她脸色不对,皱眉道:“你身上好彻底了?如今殿中没什么事,你还是多休养。” “好了,只是还有点乏力。”皇穆说着笑起来,“十几年也没像今年上半年这么伤过。”她看了眼陆深,“你不同我说,和周晴殊说,还让周晴殊去找东宫,你这个叛徒。” “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听吗?”陆深看她一眼,冷冷道。 皇穆怒目而视,可他转脸向一边认真喝茶吃糖,使她那副怒容白白浪费,于是冷冷威胁道,“东宫的十率府还空着许多岗位,我准备把你荐过去。” 陆深转过头看她,慢悠悠道:“好啊,什么时候?怎么荐?在哪里荐?晴明馆?”他笑得十分谐谑,皇穆突然就脸红起来,咬牙切齿想反击,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闷闷吃糖。 陆深还想逗几句,但终究没有,欢快道:“主帅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卑职告退了。”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不要在我眼前碍事!”皇穆恶狠狠瞪了陆深一眼,起身转到书案后,低头看呈文,脸上一片绯红。 陆深笑着起身,出门前又回头看她一眼,她脸上脖颈处连带着两只耳朵都绯红着,心中不由生出些感慨。 皇穆笑吟吟举杯与茂行相碰,他一脸兴奋,有点醉醺醺的。虽然他还没喝酒。 龙鞠赛距离结束还有一刻钟,分数僵持,不分伯仲之际,宗盈换上了茂行,他觉得比分不会再有变化,赛前皇穆曾叮嘱场上比分稳定的时候,让茂行上场打一打。 宗盈请茂行更衣预备时,他简直不敢置信,他打过龙鞠,但没参加过五殿鞠赛。他们的龙全是战龙,以前远距离观赛没觉得战龙有多大,如今坐在场边,只觉风雷飒万里而动,哪里是比赛,分明是作战。他于是后知后觉地明白,缘何五殿鞠社成员,皆不参加□□鞠赛。 他活动了一下,便入龙厩系鞍,他那条平时趾高气昂威风凛凛在场上经常嘶吼狰狞的小龙如今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宗盈那天远远看见內侍引着茂行的龙过来,便命人将最里面的龙厩栅栏升高,将茂行的小龙保护起来。 龙生性傲慢好斗,战龙尤其恶劣,每年战龙入厩时都会发生撕咬缠斗之事,茂行引以为傲的这条小蛟龙,左颜远远看见时以为还未成年。 微澜蜷身缩在墙角一脸畏瑟,听见茂行的脚步声,抬头确认了果然是他,霎时生龙活虎地一跃而起,从栅栏上伸出脑袋,冲斜对面的几条巨龙挑衅着发出嘶嘶声。 茂行见它如此狗仗人势,不由大笑,他拉开门,微澜扑上来蹭他,本来被他挑衅的略有怒意的跃跃欲试准备破厩撕咬的战龙见他这般厚颜幼稚,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复又卧下。 內侍们上前系龙鞍,装龙辔,茂行喜笑颜开地拍了拍龙颈,翻身坐上龙背,身后的栅门缓缓开启,场内呐喊助威之声以翻江倒海之势倾泻入内,微澜闻声并不畏惧,抖了抖鳞,狰狞地呲了呲牙。 茂行双腿轻夹,小龙一跃而出。之后呆在了场上。茂行坐在场边的时候只觉得场上诸龙硕大无朋,隐隐担心微澜和其他龙体型上差距太大,刚刚在龙厩却又觉得还好。如今真的上了场,他不得不承认,蛟龙与战龙,体型间的差距太大了。 元羡皱眉看向冯铎:“茂行为什么骑着一条蛇出场?” 茂行起身去龙厩时,他坐正身子颇为期待,及至茂行坐着微澜出场,他身子向前探了探,无论如何无法相信那条在众龙衬托之下,如同小蛇的就是茂行爱如珍宝视如性命的蛟龙。 冯铎被他刻薄地笑起来,“在蛟龙中,微澜已算身形宏伟。” “这龙的名字就没起好。”元羡对茂行上场这件事很是后悔,众人一定会以为东宫皆是这般水准。 冯铎四下张望,“皇穆今日没在?” 元羡面上带了点尴尬,“她去巡防了。” 冯铎笑,“五殿之中勤勉巡防者,不过她而已。”说着将手中的三角麒麟小旗挥来挥去。 “你身在青龙殿,给麒麟呐喊助威,合适吗?” 冯铎把玩着麒麟旗,笑着揶揄道:“这是我弟妹军殿的鞠社,有什么不可以。” 他们自那日后再未见面,当夜冯铎亲自送他回的麒麟殿,一路上彼此都未说话。他本以为要有段时间见不到他,不想他昨日竟至春阳堂,和他讨要今日的座位。当时堂中还有别人在,两人未说上几句话。他知道他是在示好,却未想过他今日会如此说。他想说点什么,终究只是笑笑。 茂行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上翻飞咆哮的巨龙,微澜缓缓后退。茂行拍了拍它的脖子,鼓舞道:”不要怕,不要怕。它们就是略大一点点而已。”之后勒起缰绳,纵龙入场。 麒麟鞠将也觉得场上分数不会再有变化,于是配合着将球打给茂行,蛟龙身小,辗转腾挪地极为敏捷,来去三五个传球,茂行已携球至风流眼前,他看准位置,挥杖狠狠一击,龙球以凛冽之势直入风流眼。 场内骤然一静,紧接着便是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茂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打进了一球,麒麟众将纵龙而来,将他与蛟龙围在当中,欢呼不已。 那之后没多久比赛就结束了,众人下了龙后将抱着茂行向空中抛了三五次,他乐得晕头晕脑,只觉脚步轻浮,如在云端。 赛后鞠社众人如常在众山小庆功,冯铎送容晞回家,茂行拉着元羡苦苦哀求让他一定请皇穆来。 菜还没吃几口,茂行就端着酒杯来敬皇穆。“感谢主帅让我上场!” 皇穆举着酒杯与他相碰,“我感谢世子才对,多谢世子助麒麟首战告捷。” 茂行摆摆手,“不过是运气罢了,蛟龙太小,与巨龙间穿梭无碍,他们没和这么小的龙打过,一时没防备,就被我钻了空子。” 皇穆笑,“世子谦逊。” 茂行今日厥功至伟,加上平日性格开朗近人,麒麟众将都十分喜欢和他亲近,是以他和皇穆没聊几句,便被人抓走喝酒去了。 皇穆略坐了坐,吃了几口小菜,与众将都喝了杯酒,给元羡使了个眼色,借口殿内还有事,叮嘱众人今日可豪饮尽兴,便离席了。 元羡以为他们要回宫,不想皇穆出了厅堂拉着他入了一间小阁,阁中有一处暗门,打开却是一条向上的楼梯。 众山小一共四层,他们本就在顶楼,元羡跟着皇穆上楼,心里满是好奇。 所到之处并非屋顶,而是一间大厅,其装饰之繁复华丽,望而即知是皇穆自己的地方。 元羡好奇地打量,“我以为这里只有四层。” “这一层设了障眼法,从外面看不见的。”皇穆拉他到屋内正中的大榻入座,榻上的小几上摆着各色吃食。 元羡看着大榻两边的荷花缸,想起前日他桌上的两盆荷花,笑着说:“我收了你的荷花,还未道谢。” 皇穆脱了鞋靠在他身上,“殿下喜欢吗?” “喜欢。”元羡伸手搂住她,又担心她伤口还疼:“这样会不会碰疼你?” “不会,已经好了的。”皇穆笑着摇头,“那是花朝监种植的碗莲中我最喜欢的两种,我前几年在留晚照买了几颗,这几年一直没开出花来,今年倒是长了几个花苞,我本想送你我自己种的,但那几个花苞总也不开,便从花朝监要了两盆。” 元羡立刻道:“我要你那两盆!” “我那两盆没开,徒长叶子。”皇穆语气遗憾,继而故作凶狠道:“有可能是那家骗我,明日便让人封了他家!” “不开花只长叶子我也要!我才不要花朝监那些草木上神养出来的花花草草。” “这容易,明日就将我那两盆叶子送与殿下。” 他们闲闲说话,元羡突然皱眉道:“今日麒麟看台上一片金色,就我自己不是,我入麒麟参习军务,也算麒麟将,却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主帅排挤我!” 皇穆笑:“殿下入麒麟之时臣便命人送了一套军服,殿下如今却如此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给我的是主帅服!我只是小小一名五品参将,我就要我的五品参将服!”他说着却想起一事。今日龙鞠赛是麒麟主场,麒麟鞠将率先出场,每名鞠将出场后皆纵龙绕场一周,场内本来沸腾着的热烈气氛却在一名鞠将出场后急转直下,不至于戛然而止,却也骤然冷落了许多。那名鞠将冷着面孔,也未如前面的队员那般绕场一周,而是拉拉缰绳纵龙入列。欢呼声后来又升腾了些,但毕竟有限,场内气氛再没有开场时那么热烈。冯铎当时和他说,那人名叫沈介。 元羡将当时情形说于皇穆,倒了杯椰酒,喂她喝了。 “沈介前几天已调入白虎,不是麒麟军将了。”皇穆就着他的手喝了酒,拿起一串烤肉递给他:“尝尝看,我觉得整个浮图讲,他家的烤肉最好吃。” 元羡接过来咬了一口,觉得确实香嫩可口,“那他今日为何还上场?” “鞠将不拘泥于隶属,所以他虽然已到了白虎,还可以在麒麟打龙鞠。他在麒麟,是因为战金甲。韩醇不同意他将战金甲一同带走,其实这龙从出生到如今都同沈介在一起,换了御龙使光磨合就要一段时间,倒不如让他带走。麒麟也好,白虎也好,终究在□□为将,又不是叛逃到北绥去,但韩醇既然不同意,那我也就不能同意。” “韩醇,是水军主将?”元羡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韩醇是梁昂最得意的将领,当年梁昂献三千水军于□□,西海众将意见极大,韩醇力排众议支持梁昂,事关水军,韩醇决断之事,我从不干涉。” 元羡又问:“今日众人对沈介这般敌意,便是因为他去了别殿?” 皇穆轻轻摇头:“不是,众人今日的态度,是因为他去了白虎。”皇穆喝了口酒,“五殿不睦,而麒麟同白虎尤其紧张。这其中有我的原因,也有蒋策的原因,”她停下来想想,“主要还是我的原因。早几年麒麟初立,我自恃身份,事事皆要压别殿一头,青龙朱雀玄武还好,蒋策却不相让,一来二去便生嫌隙。主帅不睦,下属们便难免冲突,之后又有我将祝桓钉在演武校场,关系便愈发差了。所以这些年来,麒麟也无人去白虎,白虎也无人来麒麟。他如今自己活动着去了白虎,众将心里,难免小看他。” “他为什么去白虎?” “白虎有位置,姑洗的副指挥使虽然与御龙使平级,但实际上是晋升了的。麒麟军将年纪轻,别人不说,只陆深、左颜便将众将都压住了,这几年军将们的晋升更只有靖晏司一个途径,可靖晏司才有多少位置,所以他自己能谋到姑洗的副指挥使,我是愿意他过去的。” 元羡点点头,“原来如此,主帅好度量。旁人难免觉得此事事关忠诚。未必有主帅这副胸襟。” 皇穆笑,“他是去了白虎,又不是叛去了北绥。” 元羡伸手搂住她,从桌上又拿起一串烤肉,“早听人说这里的烤肉好吃,回淳熙之后一直说来,却总也没来。” “殿下素日都与些什么人往来,这里也有人推荐给殿下。”皇穆咬了他递过来的一块肉,边吃边含糊着说。 “这里怎么了,我觉得这里很好。”元羡笑。 皇穆躺在他腿上吃得不舒服,坐起来,自己也拿了一串,“外间传说此地不仅仅是个烤肉店,殿下难道不知?” “略有耳闻,就因这个我没敢来,怕风宪们告我。” “他们家的烤肉好吃,又兼此地风景好,早年间众人皆爱在此地宴饮,五殿不睦,偶尔遇见,常有冲突,陆深便将这里买下来,平常素少营业,大门紧闭却隐隐有歌舞之声,又兼老板是个鲛女,长袖善舞。渐渐就有传言,说众山小是间青楼。”皇穆笑。 “这一层是你的?”元羡也笑,四处打量着。 “开始没有这一层,麒麟殿初建之时,众人爱来这里吃吃玩玩,陆深不爱带着我,但我总凑热闹,陆深于是又加了一层,我想吃的时候就在这里。”她说着笑起来,“建殿之初好多笑话,众将饮酒喜欢歌舞助兴,他们身边都有女孩斟酒,就我没有,我和陆深说我也要,结果他出门找了只小狗给我。他们搂着女孩喝酒吃肉,我搂着狗。” 元羡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笑得将杯里的酒撒了一半。 “我那时候很蠢,他们明明就不愿意我来,我却急着与他们建立同袍之情,结果他们也拘束,我也尴尬。”她说着搂住元羡,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鼻子:“如今我在这里也不需要搂着小狗了。” 元羡忍住笑,冲她“汪”了一声。 皇穆开怀大笑,她枕着他的肩膀,一边吃烤肉一边看着窗外月色,“殿下,这番景色,这片月色,我自己看了十几年了,万万想不到……上天果真十分垂怜于我。”她说着一手与元羡十指相扣,一手抬起摸了摸元羡的鬓角,“殿下,此刻我的头发是什么色的?” 元羡还沉浸在她刚才那句近乎表白的“垂怜于我”的震撼中,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的发髻,轻声说:“月色下,泛着些银色。” “我眼里的殿下也是一样的发色,”她说着拉过元羡的手,“和湛,你我也算共白首了。” 元羡心内一恸,却又生出些不详,他克制着心里的恐惧,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锁。 “我总想送你点什么,思来想去,都拿不出手。我幼年身体不好,母亲去女娲殿求了一道平安符,铸在这小金锁中,说也奇怪,那之后我的身体就慢慢好了。你我与凡人而言,皆是神明,可你我皆知,世人信奉神明,我们却半点都不在意凡人,所以我以前由己及彼,觉得女娲的神识若还有些飘荡在这九州四海,断然不会理会我们这些小神的性命与平安。可如今有了你,我却希望她是在意的。”他说着,将小锁挂在皇穆胸前,“这个是傻了点,你就戴一晚,之后或者压在枕边,或者缩小了放在荷包里,或者真的能够驱灾避害呢。” 皇穆托起小金锁,借着月光认真端详。 “这里,还有一只小麒麟。”元羡在春阳宫那晚翻身时被枕下的小金锁硌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平安锁,拿出来玩的时候发现上面还有只小麒麟,于是生出了将它送予皇穆的心。 可是第二天又觉得太傻了。这小金锁颇被他戴了几年,后来渐渐长大,觉得蠢头蠢脑的,无论如何不肯再戴,冯奥野便命人将金锁放在枕下。他私心当然是希望皇穆能够戴着,但又觉得这想法过分了,他都觉得蠢,皇穆更不可能戴。于是送给皇穆的想法就偃旗息鼓了。 今日皇穆与他说这片月色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看了近十年,又说明月清辉之下,他们也算共白头,动情与惊惧之间,他便把这小金锁拿了出来。 皇穆将小金锁翻来覆去地看,笑着抬头“为什么将符铸进了金锁?想把你锁住?” 元羡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想想,应该是这个意思,不由笑了,“大概是吧,从前是为了锁住我,如今,我要锁住你。”他说着,一手握住皇穆把玩金锁的手,一手搂住她的肩膀,靠近了,亲吻她。 云雁阵迟 乾塔在势崩雷电,声析江河的几声巨响后,轰然向西北倒去。 哀哀龙吟声中,幽怨、幽恨之气凝结而成的凶孽如蛟龙,如巨蟒,无魂无魄,却有向天地复仇之心,哀嚎着游弋,恍若不知疼痛地一次又一次撞向将之牢牢界住的天璇壁,无惧云海中落下的一道又一道天雷。天地失色,风雨如晦,风雨如磐,苍穹不时被闪电破开,映照着晦明海如千军万马般翻滚着的滔天锈色血浪,海啸声震耳欲聋。天雷震震,惨雾漫漫之中突然传来清明琴音,一只金色白泽破浪而出,昂首长啸,原本汹汹放肆的海水瞬间乖顺,息止了声势浩大的汹涌波涛,琴声又升起腾腾杀意,凶孽哀嚎声愈加狞厉重,却渐失凶狠,渐现萎靡,徒劳地向无边苍穹垂死挣扎一番,消散湮灭于渐渐消退的晦明海中。无妄水因洗髓灭灵而生的汪洋尸水,于电掣雷轰,阴阳交会中,蒸腾着化作阵阵血雨,在天璇璧中倾泻而下。 皇穆一早去了北海视察巡防,元羡在春阳堂内处理文移。 他正看到麒麟殿九月征兵疏,秦子钊疾步入内,禀道:“殿下,披香台急报,乾塔塔身受损,有倾倒之可能。” 他赶至披香台时,乾塔外的锁链尽皆断开,塔群之上天色昏暗,巡卫围在塔群之外一片混乱。谢卫向他急奔过来,草草施礼,一脸惊惶:“殿下,主帅刚刚入乾塔,塔内不知哪里受损,致使塔身倾斜,机关似乎尽皆失效,有囚犯趁乱从塔中逃脱,主帅已命人布设了天璇罩,将之控在结界内,但不知主帅又设了什么结界,将臣等尽数驱至塔群之外,再无法进入,乾塔若是向内倾倒,势必危及主塔。” 元羡听说皇穆已入乾塔,不理众人,飞身入内,意料之中的,此结界他却能入。他进入镇魔塔群,继而又入乾塔,塔内轰鸣阵阵,哀声不断,中间的八角浮石还在,却现出一条向下的楼梯。这与他们那次入塔之时全不一样,他不及思考,便飞身而下,塔下却并非晦明海,石梯绕着一根石柱深不见底地向下延伸,他想起镇魔塔除上塔之外,还有下塔。他起手设出一颗启明灯,与巨石崩塌声中,渐闻巨兽咆哮声、金石铿锵声。 他降至塔底,发现除皇穆外还有一个女孩倒在地上。 皇穆抬首看见他时大惊失色,她正凝神御麒麟阙斩断龙柱,想收回时已来不及,只听得金石相撞一声巨响,龙柱上的巨龙化做实体暴怒着向她呼啸而来,她立起麒麟阙相阻,却见元羡抱起倒在龙柱一旁的女孩子,闪过纷乱下坠的瓦砾,踏落石向上飞去。 她略一走神,闪身堪堪避开龙头,却未能躲开的龙尾,胸前却被狠狠甩了一下。她剧痛之下心神反倒平静,电光火石间,在镇塔龙调转身子又呼啸而来之时捻起隐身珠,隐匿起来。抬手设起一方庇护结界向上奋力一推,那结界追上元羡,将之罩入其内。镇塔龙寻不到皇穆,咆哮着向元羡而去,皇穆持麒麟阙飞身与龙并驾,挥剑斩向龙首,镇塔龙虽看不见她,却察觉到杀气,龙头堪堪避过,却被皇穆劈中龙颈,皇穆顺势运剑死死抵住龙颈,将之压向塔底,钉在断裂的龙柱之上。无妄水从塔低急速上涌,塔内不及逃脱的囚犯、凶妖恶孽尽被洗髓灭灵。巨龙挣扎不已,无处发泄的怒意化为阵阵龙吟,狞厉之声将晦明海结界震开,海水倒灌而来。 白泽从麒麟阙中一跃而出,将翻卷着巨浪涌至眼前的海水喝退,皇穆幻化出鹿鸣琴,操琴将晦明海上涌之势控住,进而涤荡凶孽。塔基本就被毁的乾塔在晦明海水下降之际,轰鸣着倒塌,巨石纷纷而落,皇穆在避过几块纷杂下落的碎大碎石后,被一条束魔索从身后砸中,元神被禁,骤然失去了法力。 她进乾塔之时,浮石机关未曾启动,下九层的通道却开了。她下塔查看,通天龙柱旁却倒着一个女孩子。她布了小小一个结界将她罩住。探查一番发现龙柱受损无可修复,她计算方位惊觉乾塔将向主塔倾倒,于是预备将下九层西北侧塔基、及通天龙柱尽皆斩断,使乾塔向西北方向倒塌。 她御麒麟阙斩向龙柱时,没防备元羡突然飞身下来,更没防备的,是元羡将那个女孩抱走了。 龙柱斩断之际发出巨大轰鸣之声、镇塔龙咆哮声向她袭来,她躲过龙头,看着扑面而来的龙尾,心里不由哀叹,又要看周晴殊的脸色了,以及,元羡似乎在离开前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有抱歉,似有愧疚。 元羡闪躲着碎石飞砾向上腾挪之时,只听得身后阵阵龙吟,他心下焦灼,甫一出塔,将怀中女孩丢给秦子钊,便欲再次入塔,披香台众人断不肯他再次涉险,谢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他牢牢抱住,他奋力挣扎之际,只听得轰鸣之声震耳欲聋,抬首看时,结界内已然巨浪滔天风云变色,他惊慌失措地四下看看,向麒麟众将嘶吼:“皇穆还在里面!” 符彻看看雷惊电激巨浪翻滚的镇魔塔群,向元羡拱手沉声道:“主帅入塔前有过吩咐,殿下若是至此,务必护殿下周全。” “我不要你护我周全,你让我进去!” 却听身后有人沉声道,“殿下,主帅可带了麒麟阙?”是陆深赶到了。 元羡并不知道,看向众人,符彻道:“带了。” 陆深示意众人松开元羡:“麒麟阙在,殿下不必忧心,主帅必能全身而退。此结界为主帅所设,结界在,主帅无恙。”说话间只听如雷如霆地几声巨响,乾塔向西北方向轰然倒塌,塔群内结界骤破,血腥之气袭面而来。 皇穆布设的结界破了。 但天璇罩未破,血雨依旧被界在罩内。 元羡一脸惊惶,挣开谢卫,冲入天璇罩内,却又被茂行及东宫卫牢牢拉住。 陆深挡在元羡身前,“殿下,先取刻核图,先取刻核图确定了主帅的方位再做搜救。” 谢卫听他如此说,未等元羡吩咐,急命人取刻核图,按图索骥,却只寻到皇穆一块麒麟令牌。元羡握着令牌越发惊惶,茂行见他慌得不住颤抖,握着他的手臂苍白劝说道:“刚才的阵势你也见到了,皇穆能牧晦明海,便是结界不在,还有那只白泽呢,从灵兽护主,她必然无虞。” 说话间白虎殿主帅蒋策也至,他与元羡匆匆见礼,命人拉起一方大帐,请元羡及麒麟众人入内。谢卫调出镇魔塔群图,蒋策与陆深迅速将塔群分出十个区域,麒麟与白虎各调了一百人,每二十人为一队分区搜寻。 陆深命人燃起清涤香,袅袅云烟所到之处,血雨下落之势暂缓,可这之中还有镇塔龙的滔天怒意,凶孽已除,龙怨未平。四方清涤香,也只是将罩内的血腥之气略略减淡。 众人很快将镇魔塔群寻过一遍,却不见皇穆。 陆深略一思忖,要了白虎搜寻名单,略翻看,召呈檀入帐,询问了他负责的区域。四下看看,众人慌作一团无人留意他,他拿了件大氅,疾步出帐。 元羡跟着众人在乾塔的残垣断壁处搜寻了几个来回,天权罩血雨纷纷,天色昏暗,雾气溟濛。他抬头看看天色,心内尽是绝望。他不敢回想皇穆那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敢设想皇穆如今境况,更不敢推想找到皇穆后的情景。他起手收了自己的防御结界,扬起面孔,任血雨滴落至面上、衣上。 血雨却未如想象中落在身上,却听茂行在身后道:“这是无妄水洗髓灭灵塔内囚犯后产生的血雨,又脏又恶心,你便是心里焦急,也不能这样。”他在他身旁站了,踟蹰道:“那女孩……” 元羡点头,“是她。” 茂行诧异道:“她怎么会乾塔中?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 “她应该不是被关进去的,我入塔寻皇穆,她晕倒在通天龙柱旁,我带着她出塔时,她怀里有一枚披香台的令牌。”元羡说着,从袖子中将令牌取出,展示给茂行。 茂行一把掩住,四下看看,皱眉道:“你拿着它做什么?你预备如何?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可不是你单狐洲的怡王府。” 元羡也觉得不妥,可他看到令牌时,下意识便收在了袖中,“循例,应如何?” “未曾有过破坏镇魔塔的旧例,如何循例?不过镇魔塔有披香台护卫,如今的巡防又由五殿组合而成,应该交靖晏司,之后移交太廷司。” 元羡看看茂行,略作沉吟,“你命人,命人将她交给披香台,但不要为难她,先找个医官给她看看。披香台的谢卫,有攀援之心,你暗暗吩咐他便是了。” 茂行瞪着元羡,“那若是交给靖晏司,又转给太廷司呢?” 元羡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垂头喃喃道:“届时再说……届时再说……” 陆深直奔乾塔西南角,转过几处碎石残垣,便听得一声口哨,有暗器从身后袭来,他却没躲,那暗器砸在他头上,却是一枚小小石子。他长长松了口气,笑着四下望望,并无人影,沉着声音道:“还不现身?” 距离他三五步外的断壁处,闪现出一道小小结界,大小将将够皇穆盘坐其中,她一臂拄在膝上,一脸血污,正歪头看着他笑,一只金色的小小白泽乖巧地蹲距在她身旁,麒麟阙插在一边。陆深上前几步,弯腰在她身旁坐下,设了一方能将他二人容纳其中的结界,他甫一坐下,就闻到一阵明夷香气,“你今日薰了明夷香?在北海时好像没有这么浓。”说着从怀里掏出酒壶,拧开盖子递给皇穆。 “我失了法力,怕这处结界不牢固,抵不住血雨,这明夷香是我荷包里的一点碎屑,刚刚被我尽数燃了。”她说着喝了一大口,有些急,呛住了,咳了几下,咳出一口血来。她用手背蹭了蹭,看了看手上的血,一脸嫌弃,伸手就往陆深肩上抹,看看擦干净了,才接着又喝起来。陆深皱着眉瞪她,她熟视无睹,皱眉道:“怎么是椰枣露!” “我那边没有了荔枝饮了,出来得急,随手拿了一瓶。伤了哪里?”他将她前后看看,衣襟上一片血污,身后也殷红着,但气色还好。 小白泽见陆深来了,颤巍巍爬到皇穆腿上,皇穆笑着拍了拍它,“今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小白泽吸吸鼻子,点点头,蹭了蹭皇穆的手,皇穆捧着它送至麒麟阙旁,小白泽化作一道金色光芒,隐没其中。“我今年和龙犯冲,”皇穆转头看着他笑,“又被龙尾甩了一下,龙就不该有尾巴,我回去就上奏,请天君将九州龙尾尽数斩断,看他们还用尾巴甩我。” “身前身后都是镇塔龙伤的?”陆深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润湿了递给她。 皇穆接过来擦了擦脸,“身后也有伤?”她费劲地扭头向身后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她想了想,“大概被塔内束魔妖索所伤,上面有禁锢咒,我只觉得被什么砸了一下,就施不出法来。”她长叹了口气,笑起来,“我这十几年,未曾如这半年间,深深感到自己是名武将,一方战神。我这十几年受得伤也没有这半年密集。”她的困倦与疲惫在陆深现身后汹涌袭来,她将头软绵绵地搭在陆深肩上,陆深展开出帐前带着的大氅,将她围起来,身后搂住她,“回去吗?” “不想回去,我们再坐坐。”皇穆歪头蹭了蹭氅衣毛茸茸的领子,又喝了口酒。 陆深从她手里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觉得有点凉,将酒略温了温,又递给她。 “镇塔龙怎么冲你去了?”他把她的话想了想,奇怪道。 “这酒温了红枣味道更重!”皇穆一脸嫌弃,“我到下九层的时候,塔身已经歪了,毁龙柱的时候躲过了龙头,没避过龙尾。”她长叹了口气,“姜漾并没有使我记住躲过了龙头要立刻防备龙尾啊。” 陆深轻笑,试探着捏了捏的她的肩膀,手臂,除了胸口后背,似乎没有别的伤,他不放心,又伸手按按她的膝盖,脚腕。皇穆笑:“登徒子。” 陆深也笑,手上却没停,又去摸她右膝,“你去告我啊。”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似乎真的再没有别的伤处,伸手将她搂紧了些,“疼得厉害吗?我带了时安。” 皇穆大笑,“居然能从你嘴里再听到这句话,此番也算值得了。”她从大氅里探出一只手将领子的毛捋来捋去,“没有去岁年底疼。”想了想又道:“再也不会那么疼了。”她顿了顿,“可也说不定。” “那你就没有副帅了。”暮色四合,标着麒麟、白虎军徽的灯笼在血雨中缓缓升起。 “不是没有副帅,是少一个副帅,左颜不会走的。”她笑起来,“一片锈红之中,这白灯笼看着也太惨了。毫无美感。灯罩要用琥珀色的,朦朦胧胧的才好看。”皇穆一脸嫌弃。 “太子十分焦心。”陆深也觉得这濛濛血雨中,这一片白灯笼鬼魅得触目惊心。 “太子出塔时是不是抱着一个女孩?” 陆深摇头,“我来的时候他正被众人扯住不许他再进塔,没看见什么女孩。他为什么抱着个女孩出塔?” 皇穆笑,“天家秘辛事,勿要打探。”她想了想,“那女孩应该会先交至披香台,你着人留意,若是交给了披香台,遣人找披香台司丞谢卫,令其小心照顾,不得问话。若是太子将之带走了,使谢卫命披香台众人噤声,勿做议论。另外,命庄眷一会儿就去找谢卫,就说我的意思,将乾塔内窥镜尽数毁掉,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鹿鸣琴琴音将之摧毁了。”她把瓶盖胡乱拧了拧,大概是身上疼,手抖了抖,没盖上,便也不再尝试,将酒壶递给陆深。 “不喝了?”陆深接过来盖上壶盖。 “太难喝了。”皇穆摇摇头,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她想收起麒麟阙,胡乱比划了两下想起如今自己没有法力,便将插在地上的麒麟阙□□抱在怀里,“回去吧。” 陆深收起酒壶,抱着她站起来,皇穆把头靠在他胸口,怏怏道:“若是太子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便把我交给他吧。” 陆深抬首看看远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帐,说了声“好”,他低头看向皇穆时她已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不知道那声“好”,她听见没有。 长亭无数 陆深见皇穆睡了便燃起一个狼烟球,元羡看见狼烟,飞身赶来,看见的正是陆深抱着裹在大氅里的皇穆。 皇穆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有一种说不清,或者元羡自以为的惨淡和萧索。他上前一步,颤声问:“怎么样?” “殿下不必忧心,受了些伤,并无大碍。”陆深说着欲将皇穆递给元羡。 元羡抖着手比划了两下,见她胸前湿漉漉洇着血,顿在原地不敢伸手,陆深见他六神无主,轻声道:“她昏了过去,此刻没感觉的,殿下抱着她就好。”元羡点点头,将皇穆接过来,“此处距离东宫很近,我先,带她到我那里检查一下。” 纯粹的胡说八道。 陆深特设了一方通往麒麟殿内的骏疾镜。此刻回帐,顷刻之内便可回麒麟,或在鹿鸣堂包扎或回福熙宫,哪个选择都比去东宫快。 但陆深不置可否,从皇穆怀里取出麒麟阙,向元羡拱手:“有劳殿下。” 元羡带着皇穆腾云回了含章宫,命人速请医官,又将寝宫内众人都赶了出去。他将皇穆轻放在床榻之上,解开裳衣,被她胸口的血污吓了一跳,扶着肩膀想把她翻过去,又被她身后的血迹吓了一跳。于是踌躇起来,不知该让她仰卧还是俯卧,比了比前后的血迹大小,决定让她先平躺着。 他翻找出自己的一件中单,笨手笨脚给她换了,将被血污了衣服放在一边,施法洇湿了帕子给她擦洗。 他来来回回擦拭了□□遍才看清她身上的伤,胸前一片青紫淤血,身后一道四指宽一尺长的肿痕从左肩斜贯后背,那道伤口,在她去岁平北海蛟乱时虽已愈合但盘根错节的疤痕衬托下,显得尤其可怖。除此之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擦伤。他权衡了一下,又让她俯卧着。 因是东宫传唤,元羡又特地叮嘱要女医官,太医署来的是副掌正裴暄和。 她略看了看皇穆身后的伤,又将她翻过来查看,“殿下,身前身后虽都有伤,但胸口这一处乃是内伤,不可俯卧,背上的伤样貌虽狰狞但并不严重,殷雷鞭留下的疤痕就是这样,新近受伤的这一处,应该是束魔索,醒来后可能会有些疼痛,禁锢消除便好。”她说着微笑看向元羡,“伤处虽重,万幸并未伤及要害,殿下放心,三五日既可痊愈。” “殷雷鞭?背上的伤是殷雷鞭所创?”元羡听到“殷雷鞭”三字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他强自忍耐到裴暄和讲话说完,勉强将“三五日即可痊愈”这几个字理解了。 “正是。” “殷雷鞭,不用雷刑的刑具吗?” “回禀殿下……”裴暄和说到此处才理解了元羡骤变的脸色,颇有些为难地说:“是……” “伤处,”他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喑哑且颤抖,尽力控制了一下,“好彻底了吗?” “殿下放心,伤处已是彻底好了。”裴暄和轻声道,言毕向元羡屈身行礼:“臣先下去备药。” 元羡点点头,没再说话,待裴暄和走后,他扶着床缓缓坐下,他拉起皇穆的手,细细摩挲,认真端详,她手腕之上还有尚未褪去的,她所谓的,被姜漾所伤的疤痕,他曾还玩笑,说此伤何其对称,双手腕间都伤了,如今恍然大悟,这是受雷刑时候,被缚神镣磨伤的。 废除雷刑的奏疏,他未曾多用心,但也细细看过,雷刑之残忍,他知道。 所以判罚给麒麟的那三十四道雷刑,尽数由她承担了。 龙毒只是借口,她可能根本就未曾中毒,或者当时就解了,程空青解毒的本事,他在单狐州都听说过。 他想起她当初的孱弱。姜漾所伤的,大概就是背后和右臂那两处,她用凝瑞将那两处压制住了。她那时的孱弱,是因为受了雷刑。他继而想起,他说天君命他二人着手废除雷刑时,她玩味嘲讽的眼神。关于雷刑的会她一次都没参加,他拿给她看,询问她意见的奏疏,她大概连打开都没打开过。 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蹲坐在床前,她的手背被他的眼泪蹭的湿漉漉,他不知道此刻的眼泪是因为他曾经的愚蠢,还是因为她曾经的伤口。 皇穆的手动了动,他用衣袖擦擦眼泪,心内无比怔忪。 她醒了。 皇穆皱着眉头睁开眼,四下看看,元羡低声道:“这里是……” “水君?” 元羡心下一片茫然。 “水君,我记得我到了西海,我跨过了宫殿前的马鞍,入了画堂,拜堂,之后的就记不清了……”皇穆揉揉眼睛,元羡见她有些畏光,抬手将屋内灯火黯淡了些。 “你昏了过去。”元羡鬼使神差地明白了皇穆的话,她似乎误以为如今是十四年前,她刚刚嫁给梁昂。 他心里乱作一团,却根本不想也不愿意告诉她自己不是水君,如今并非十四年前。他愿意做水君,此刻只要不是他自己,将他认作则晏他也愿意。 皇穆点点头,她说着擦了擦被元羡握在手里,湿漉漉尽是他的眼泪的手背,元羡吸了吸鼻子,也不觉得尴尬。皇穆脸上带着些笑,“君上为妾担心?” 元羡黯然地点点头,他此刻才觉出疲惫,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多说,皇穆显然还不清醒,他说她昏了过去,她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穆向里挪了挪,“君上上来坐。” 元羡熟门熟路地坐在她身旁,抬手将她搂住。行云流水之后才想起来他如今是西海水君,他们刚刚才“拜过堂”,不该这般轻薄,熟稔。 可皇穆却不觉奇怪,她歪靠在元羡怀里,“妾刚才很担心君上说不是,妾心里想着,这人长得如此好看,要是妾的夫君就好了。不想,居然真的是。”她说着微笑起来。 他搂着她躺好,掖掖被子,“渴不渴?” 皇穆点点头,他伸手招来茶盘,倒了杯茶,喂她喝了。她是真的渴了,如此喝了三杯才摇摇头不再要了。 內侍掀开帘子,裴暄和抱着药碗正欲入内,不想殿内风光如此,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元羡心惊胆战,生怕她喊出一声“太子”抑或“殿下”,他冲她摆摆手,将手缓缓从皇穆身后抽出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说着快步出了寝殿。“这是药?”他声音压得极低。 裴暄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被他影响的,不由也低沉着声音道:“回禀殿下,是药。每日早中晚服用,五天之内,便可痊愈。” 元羡点点头,“你检查的时候,是否发现她头部受了伤?” “臣没有检查过她的头部。”裴暄和知道屋内是皇穆,可搞不清元羡想不想她知道屋内是谁,所以只能“她”来“她”去。 “她忘记一些事,或者说忘记了一段事。”元羡声音越压越低,裴暄和几乎要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有可能伤到了头,殿下先不要忧心,束魔索会禁锢术法,三五日之后禁锢解除,或者就恢复了。” 元羡听她如此说,心内忧愁又起,他当然不能一直伪装自己就是水君,可三五日,未免太短了,他下塔是为了找她,可却当着她的面抱走了别人。她会如何想,自己又该如何解释。这些事他略想想便觉得心烦意乱,十分愿意做那个刚和她拜过堂的她的夫君。 他接过药,转身欲走,裴暄和又唤住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葫芦瓶,“殿下,这里面有些丸药,将丸药化了涂在身后,可缓解疼痛。” 他点点头,说了声“好”,命人送裴暄和出门,又严令众人不得入内,端着药碗回了内殿。 皇穆阖着双眼还保持着他刚走的姿势,听见声音,缓缓睁眼,冲他一笑。室内光线昏黄,将皇穆青白的面色,憔悴的面庞皆有限地柔和了些,面上的欣喜笑意不知是因为确定了面前的惨绿少年是自己的良人,还是别的。元羡于是又难过起来,他低头将药尝了一口,冷热刚好,也不苦,将药放在床头小柜上,坐在床边,搂起皇穆,盛舀了一勺药送至她嘴边,“药有些苦。” 皇穆畏瑟地看他一眼,咬着勺边小口尝了尝,有点雀跃地看着他笑,“君上骗人,这药一点不苦。”她似乎真的忘了他是谁,似乎真的以为他是她的夫君,她面上,眼中,语调里,有他所未曾见过的娇羞与软糯,以及少女般的天真及好奇。 即使他们日日相对,耳鬓厮磨,他也未见过这样的皇穆,一派天真,烂漫,眼中半点沧桑及上位者的威严也无,连带着的,她眉宇间曾让他心生敬畏的英气,也涣散不见了。皇穆素日也和他娇气,可并不是这样的,她几乎真的退回了十四年前,那时候她还未掌一殿兵马,不是一殿主帅。 元羡笑着喂她将药喝完,碗底还剩了些,他一饮而尽。 “君上也生病了?” 元羡摇头,“即是夫妻,便应同甘共苦。”他脱了鞋也躺在床上,一手搂住她,一手递给她一支蜻蜓玉,“我怕你觉得苦,还拿了支糖。” 皇穆轻轻欢呼一声,接过来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那还是有点苦的。”她摩挲着他的手,“君上要不要也吃一块糖,我们虽刚刚成亲,却已同甘共苦。” 元羡心里哀鸿遍野,却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施法将桌上的糖盒拖过来,随意捡了一块,含在嘴里,“那我也吃一块。” 皇穆靠着元羡,喜滋滋地吃糖,没一会儿就吃完了,她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身子向下溜了溜。元羡没提防怀里的人突然向下滑,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皇穆已经半躺下了,“怎么了?” “妾有点困了。”皇穆环着他的腰喃喃着。 元羡想起她身后还没上药,“先别睡,你背上的伤要上些药。” 皇穆抬起脸哀怨地看他一眼,将眼睛睁大了些,楚楚可怜道:“君上,妾好困,又困又累,容妾先睡一会儿好不好?妾身后的伤口没有感觉,不疼的。” 她一脸哀求,眼中甚至装出些莹然泪意,元羡本来就不坚定的心几乎立刻就要缴械,可又想起她身后的狰狞,“我轻轻把药化开涂上,很快就好。” 皇穆见哀求无效,也不十分失望,温驯地点点头,慢吞吞侧身伏好,不放心地叮嘱道:“君上轻些。” 元羡起身把丸药化在碗里,伸手解她的中衣。他见过她身后的伤痕,那疤痕比现在更狰狞的时候他也见过,如今却近乡情怯,他沉稳了心神,将她的胳膊从衣服里褪出来,露出背部。 他早就看习惯的她的身后,此刻无比刺眼,他浸湿药棉,轻轻擦拭在她新增的,横贯背部的那道伤痕之上。他以为碰到伤口的时候皇穆会微微抖动,不想她一点反应没有,他于是略略宽心,缓缓移动,他忍不住不看那些隆起的,褐色的疤痕,继而忍不住,轻轻将手覆了上去。 皇穆扭头看他,他以为弄疼了她,忙抬起手。 “不疼的。”她笑,“君上,妾小字宝璐。”她这样扭着大概很累,说完又将头转回去,轻放在枕上,“不知君上怎么称呼。” 元羡柔声道:“殿下不要嘲弄我,殿下是公主,对着本王,如何能以‘妾’自称。殿下也别叫我君上,恕臣僭越,殿下与臣,‘你我’相称可好?” 皇穆伏在枕上冲他展颐一笑,“好的呀。” 元羡被她的笑刺得心内一片泥泞,强堆出一个笑:“我字启洵,小字阿珩。” 就这样,那个为了皇穆而起的“和湛”,因为他害怕皇穆恢复记忆而被抛弃了。 皇穆重复了一遍,“真好听。”接着又道:“阿珩,我不疼的。”她言罢渐渐呼吸绵长,似乎睡着了。 元羡将药涂好,见她睡着了,忍不住将中衣彻底掀开,细细查看她背上的疤痕。 他之前因为觉得皇穆在意,怕皇穆认为自己在意,总也不敢仔细看,如今她半昏半睡着,他认真端详。她身后遍布着褐色的疤痕,几乎成为另一层皮肤,有些地方泛着微微粉红,有些地方则是深褐色,他忍不住在粉红颜色的地方轻轻摩挲,触手一片滑腻,他抬起手,指尖沾了些粉白色的油脂,他拇指与食指摩挲了一下,张开手掌贴近了看看,突然恍然大悟。 她在背上涂了遮盖疤痕的粉膏。 他本来稍稍镇定的心神于是又乱了。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那滴眼泪落在皇穆背上,在层层疤痕之上,打出一个极小极小的水花。 朝日北林 皇穆在元羡怀里蹭了蹭,睁眼时元羡正在看书。“醒了?”他转脸看她。 “嗯。”皇穆点点头,她环顾四周,一脸懵懂。元羡立时又紧张起来。她揉揉眼睛,“我睡了多久?”元羡不知道她的“多久”是从什么时候算起,不敢作答。 “怎么了,阿珩?” 元羡于是放下心来,他如今还是西海水君。“没多久,饿不饿?我让人传饭。” 皇穆摇头,“没什么胃口,君上吃了吗?” “我还没有,也刚醒一会儿。” “那我们再睡一会儿吧。”皇穆说着搂住元羡的腰,又合上了眼。 元羡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任由她又睡过去。医署的药似乎导致了她的嗜睡,他心里暗暗期望她能醒来的晚一些,继续缺失着十四年的记忆,却又担心她真的忘了,别的不说,麒麟殿怎么办?他轻轻抽出胳膊,将被掖好,出了居室,命人请裴暄和来。 他与裴暄和寒暄几句,便拿着药方问起了皇穆的药。 裴暄和将药方细细看了一遍,“殿下,这其中有几味安神的药,但不至于嗜睡,殿下若是担心,臣便将之除去。” 元羡将药方接过来,皱着眉又看了一遍,他于医理上一窍不通,不过是徒劳无功地又看一遍。“还请掌正,入内诊视。”他想了想,有些狼狈道:“还有一事,她如今误以为我是别人,还请掌正在居室内,勿要称呼我为’太子’或者’殿下’。” 裴暄和脸上丝毫不见意外,她轻轻点头,“敢问殿下,那要如何称呼?” “叫我君上,叫她……叫她’公主’或者’君后’”,他想了想,“还是叫‘君后’吧。” 裴暄和点头称是,随元羡入内。 这两三日殿内无人侍候,诸事皆由元羡亲力亲为,此刻也是他上前挂起帷幔。拉过一个绣墩,请裴暄和落座。室内暗极了,裴暄和适应了一会儿才能辩物。她跟在元羡身后,见元羡为她布置,刚想说“殿下不必如此。”便想起元羡的叮嘱,含糊说了声:“有劳君上。” 元羡也觉得昏暗,起手亮了两颗夜明珠,低声问:“光线可以吗?” 裴暄和其实觉得还要再亮些才好,却又害怕看清皇穆衣冠不整,于是点头道:“这样便很好。” 元羡轻轻唤醒皇穆,“宝璐,让医官再诊视一下。” 皇穆迷迷糊糊被他叫醒,听说有医官来,胡乱伸出一只手递给元羡,另一只手将被子拉上来蒙住头,元羡将她的手摆正,侧身请裴暄和先把脉。 裴暄和把完脉后,转脸看向元羡,“不知之前胸口和背上的伤如今如何了?” “好多了,背上的伤痕已平复,只是胸口处还有些青紫。掌正可要看看?” “不必了,君后脉象平稳,伤处已无碍。”裴暄和学着元羡,低着声音道。 元羡见她不再检视,依旧请她出来说话。 裴暄和重新写了一付方子,元羡虽然不懂,却依旧看了一遍,“是将安神的药替换下去了吗?” “安神的药依旧有,不过剂量上略减了减,殿下,”裴暄和想了想,“君后,饮食可还正常?” “不怎么吃东西,是不是应该吃些清粥小菜?” “不妨事,若是没胃口,不妨略等一等。”裴暄和笑道。 元羡点点头,将裴暄和送到寝宫门口,说了句辛苦,命秦子钊着人送其出门。秦子钊趁机禀告道,茂行要见他。 他皱眉想想,回首看看内殿,“让他来吧。” 茂行入内四下看了看,“宫人都被你赶走了?” 元羡在皇穆身边还不觉得,刚才坐着等了会儿茂行,此刻只觉得倦意潮水般侵上来,他捏了捏鼻梁,“此间如今就我一人,无人伺候,也没有茶水。什么事?” “颜楚楚后来又入了太乐丞,此事,你知道吗?” 元羡皱眉,一脸惊诧。 茂行见他这副形容,了然道,“你果然不知。披香台的谢卫,将之安置于披香台一处庑房中,我命人查了她的名牒,她如今在太乐丞做琵琶使。她离开单狐州不久后,就来了淳熙,入了太乐丞。” “她入太乐丞做什么?即鸣安排的?” “不管是谁安排的,此事需奏明天君。”他说着加重了些语气,“你不能再参与了。” 元羡咬着下唇,思忖了一番,“你见过她吗?” 茂行摇头,“此事十分蹊跷,颜楚楚此人当年就万分可疑,若不是你……”他说着叹了口气,“如今你殿内伤势沉重者才是……”他说着好奇起来:“她没和你闹?没问起你在那日抱出的是谁?” 元羡无措凄惶地看他一眼,“她失忆了,不知为何,将我认作西海水君,以为如今是十四年前,她刚和梁昂拜过堂。” 茂行叹为观止,“你委实是着□□的太子,委实受上天眷顾,这等事都能被这样轻巧地避过去。”他设身处地地想想,“此时若是发生在我与容晞身上,我恐怕如今,已经魂归大荒了。”他看着一脸忧愁的元羡,“你当日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第一时间将颜楚楚救了出来?” 此事不仅茂行疑惑,元羡自己也很疑惑。 他抱着她躲避着碎石飞身向上之时一心只想快一点,快一点出去,快一点再回来。他没想过他一出去塔就倒了,没想过皇穆会受伤。他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看向茂行:“或者你去见她一面,将事情问个清楚?” 茂行诧异:“人在你宫里,我去见她做什么?”随即明白他说的不是皇穆,“问什么?为何在乾塔之中?为何入了太乐丞?谁安排她入得太乐丞?”他略一沉吟,“此事已经二十几年了,当年你放她走,我们就知道此女不善,未曾想她不仅没有就此隐姓埋名,还拿着你给她更改的名碟去了太乐丞。此事,你不能再过问,披香台也不能再羁押她。今夜,就命披香台审问,之后移交太廷司。至于你抱她出塔,就说当时皇穆让你如此做,你与皇穆固塔,一路下到塔底,见她倒在通天柱旁,皇穆让你先送她出去。却没想到甫一出塔,乾塔就倒了。” 元羡沉默不语,茂行着急道:“你不会对她还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如今内殿重伤的那个才是你的太子妃……”他突然停下来,“我和你说过皇穆在西海之时,曾被海妖劫走过吗?” 元羡皱眉道:“你未曾与我说起过,但我知道。” 此事是关于梁昂为何退婚的一个解释。皇穆去西海时,车队曾遭海妖袭击,传说她被海妖掳走,后来虽被梁昂救了回来,但已非完璧之身。梁昂因之退婚。 元羡突然想到,她可能在当时受了些伤,撑到与梁昂拜堂后就昏了过去,她的记忆从那时候直接连到了现在。所以才误以为自己是梁昂。 茂行见他神情萎靡,知道这几日他确实心力交瘁,也不欲再说什么,起身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顾皇穆吧,颜楚楚一事,要按我说的办了。” 元羡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几番犹豫,却还是追了一句:“吩咐他们,勿要用刑。” 他轻手轻脚坐回皇穆身边,接着看书。皇穆半睡半醒之际感觉到他回来了,手便缠过来,搂着他的胳膊。他把书放下,借着珠光看她,她这两天有些瘦了。他从床头上拿过那天给换她衣服时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荷包,里面放着他选好的玉佩,她还未打完的丝绦,还有些用来装饰的米珠配饰。 那丝绦纹样繁复,她刚打了一半还不大看得出样貌。他半躺着,手上把玩着那枚玉佩,想起上元那夜,他们在酒楼闲聊,说起三殿细作一事,忘了是谁,说麒麟的雷刑被皇穆用八议避了过去。他想命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探查清楚,又想起皇穆一直对外宣称她是因为中了龙毒,创口不愈才那般孱弱。 她不愿意这件事别人知道。 他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耳朵,她皱着眉向他怀里蹭了蹭,他脸上升起些温和笑意,之后生出些穷途末路之感。 他环顾着有些陌生的宫室,看着帷幔上的繁复花纹,想起皇穆的床,那床很大,雕梁画柱着四时花鸟,其中没有麒麟。 皇穆的装饰中很少不见麒麟,那床可能是她小时候的,还没有麒麟殿时候的。 夜明珠的昏黄光线下,皇穆抱着他的手臂安然沉睡,她还病中,却显出一种病态的靡丽,金碧色的锦衾衬得她那张艳极了的脸上金晖融融。她闭着眼睛,愈发显得睫毛浓密。在这方暂时的清净世界中,在满殿浓郁的明夷香中,他握着她手,觉得无处可去,无路可退,他既怕她想起来,又知道这样难以为继,不知前路应如何。 且不愿这样欺瞒于她。 他轻轻摩挲她的手,触到左手掌心的疤痕,忍不住细细查看。那疤痕横贯掌心,年深日久已退成粉红色,宽近半寸。她身上零零碎碎有不少伤,这一处似乎时日最为久长。她曾夸元羡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不像她的手。皇穆身上瘦,手却有肉,他轻轻握着,希望时间就此停留,他与她千万年就困在这间寝宫里。 阁门的门被叩响了两声,是宫人送药。 他传了一个隐匿音,命其将之放在门口,施法将药运至床头,握着皇穆的手轻摇了摇,“宝璐。” 皇穆埋头向被子里挪了挪,元羡知道她醒了,含笑道:“今天的药没有前几天那么苦。” 本来不苦的药,在换了几味药材后,变得苦极了。 皇穆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元羡扶她坐起,喂她喝了药,拿起手绢为她擦擦嘴,“有些政务我要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你再睡一会儿。” 皇穆苦着脸喝完,漱了漱口,吃了块元羡递过来的酥糖,脸色才好看了些。“你去忙就好,不用管我。”皇穆边嚼边说。 今日筵讲,元羡本想称病推脱了,但蒋策已同陆深将镇魔塔乾塔倒塌之事具文完毕。他这些天就缩在寝宫照顾皇穆,镇魔塔的事全权交于蒋策与陆深,秦子钊每晚和他汇报进度,昨天将文移递交于他。他今日即便不参加筵讲,也要同蒋策与陆深面见天君。 他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亲,皇穆却攀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当然立刻又不想走了,但皇穆很快松开他,笑着说:“君上去吧,妾等你回来。” 元羡走后皇穆阖着眼又躺了一会儿,没多久便坐起来,低头找鞋。寝室之内的珠光太暗,她抬手将光线调亮了些,坐在镜前梳妆。 元羡的东西,她左右看看就只有梳子可用,她又不太会给自己梳头,笨手笨脚将头发绑好。她在屋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一件外衣,喝了口茶,从荷包里找出隐身珠,捻在手中,推门回了福熙宫。 她直至寝殿才现身,宴宴正在穿堂摆弄荷花,见她穿一身月白中单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皇穆笑,“帮我找身替换的衣服。” “怎么这样就回来了?也不让人送身衣服过去。”宴宴丢下荷花,打开柜子找衣服,笑着问。 “陆深怎么和你说的?” “副帅说乾塔倒了,你与蒋策镇守镇魔塔。”宴宴帮她把衣服脱下来,“这是谁的衣服?这么宽大。” “太子的。” “你受伤了?!”宴宴看见她身后那道刚刚结痂的伤口,皱眉道。 “小伤口,已经不疼了。”皇穆扭头想看,左右尝试着都看不到,于是对着镜子照了照,却意外看到她背上遍布着的褐色疤痕,咋舌道:“好丑。” 她穿了中单就不再加衣,“我有点困了,还想睡。” 宴宴于是命人铺床,“背上的伤还是上些药吧,刚刚结痂,你翻身什么的万一蹭破了呢。” 皇穆知道让她看见了便不会善罢甘休,无奈笑笑:“我已经好了的,不需要……”见她一脸担忧,便从善如流地伏在床上,要求道:“我想喝乌梅汤,要冰的。命人将宫中的桂花开了,香气越盛越好,我想念桂花的香气了。” 宴宴展开被子给她盖上,一面叫人端乌梅汤,一面命人去请闻悦,一面命人拿了花神牌去花朝监。 皇穆隐匿身形直至寝宫才现身,众人都不知道她回来了,闻悦被宴宴叫来时她已经趴在床上昏昏欲睡,闻悦掀开衣服被伤口吓了一跳。皇穆这会儿又困起来,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叹了口气,强撑精神和她说身上不疼,医署精心已医治五天了。 闻悦点点头,没说话,找出药轻轻给她敷上,之后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将剩下的绷带胡乱缠了缠,丢在一旁。 “不要了?”皇穆一脸诧异。 “不要了。”闻悦一脸懊悔,“我上次就不该留着,这东西不吉利。” 元羡回宫路上命人去朱雀大街买了些皇穆爱吃的甜食点心,自己提着进园,一入寝殿,便知皇穆走了。 他连一丝侥幸的心思都没有,缓缓走至床榻前,颓然坐下,知道这些天来心中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皇穆或许根本就没有失忆。 她只是不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不想听他解释,不想听他道歉。 他起手将屋内的帘子掀开,久不见阳光的室内陡然而亮,骤入的光线照的元羡微微侧脸,却意外看见放在床头的,皇穆装着他的玉佩和尚未完成的丝绦的荷包。 他将荷包放入怀里,转身出了寝殿。 元羡站在福熙宫正殿负手而立,如今不过初夏,福熙宫门外的金桂不知为何开得极为盛大,殿外也闻得到这几乎惊天动地的香气,他置身于浓烈的桂花香气中,一会儿心乱如麻,一会儿沉静如水。 心乱是因为畏惧,沉静则来自绝望。 殿外环佩叮当之声远远而来,元羡看向殿门,那声音越来越近,进来的却是周晴殊,怀里还抱着一只金貂。 元羡知道他不一定见得到皇穆,但来人依然让他十分忐忑,他打定主意任她羞辱,只要能见到皇穆。 周晴殊抱着貂与元羡见礼。两人落座后,有內侍送茶入内。元羡动也没动,只静静坐着,周晴殊也不说话,低头逗貂。元羡等了等,鼓足勇气迟疑道:“主帅在宫中吗?” “在的,但是她要我说她没在。”周晴殊微笑着看向元羡,笑中既没有讥讽亦没有挖苦,她嘴角含笑,眼中带着些无奈,似在讲述顽劣幼童的淘气事迹。 元羡本以为答案只能是“在”或“不在”,未想她如此坦诚,且这般和悦。 “公主正在寝殿之内。殿下若想探望,可自行前往。”周晴殊早上听皇穆胡编了一个来龙去脉,虽然一字不信,但却知道必是元羡有错。此刻见他眼中尽是落寞,心中不忍。她将怀里的金貂抱起来,从貂的右肩划向背脊,“公主背上有伤,殿下若是扶她坐起,还请避开此处。” 元羡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万没想到她会如此。 “殿下,”晴殊抱着貂起身,柔声道,“公主喜欢殿下,这段时日,她很高兴。”她说着屈身行礼,抱着貂旖旎而去。 元羡呆坐着良久没动,他手入怀里捏了捏皇穆的荷包,起身前往向寝殿。入眼全是看惯了的景色,他心内忧愁更甚,不知此景,还能看几回。他步入寝殿院外的游廊时,宴宴正坐在檐下逗鹦鹉。看见他来了,起身相迎。偌大的院子里就她一人,元羡在蝉鸣阵阵,金桂香气悠悠中,知道他今日是见不到皇穆了。 宴宴与他见礼,请他入花厅,命人看茶。 元羡看着小几上的兰花,不知怎么想起鹿鸣堂内那只金笼中的蝈蝈,他未曾想过晴殊那么和悦,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对宴宴生出畏惧。宴宴手中拿了柄圆形宫扇,扇子上绣了十几只蝴蝶,扇面微微透明,蝴蝶随着她的动作翩翩而动。他不敢和她对视,盯着阳光透过扇面在她衣纹上打下的蝴蝶阴影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失礼。福熙宫内众人性格各异,可在同他静坐一事上,倒是千人一面,皆随了皇穆。晴殊也好,此刻的宴宴也好,都未对这古井无波的静默,有任何尴尬。 他思想了很久,终于艰难开口,“她,还好吗?” 宴宴微笑着,“回禀殿下,主帅很好。” “她不愿意见我?” 宴宴柔声道:“殿下,主帅刚刚喝过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待主帅醒了,我一定回禀主帅,殿下前来探视过。” “烦你替我转告她,”他说完想了想,却发现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她说什么。他挫败极了,叹了口气,强撑出一个笑,“没什么事,请你照顾好她。” 皇穆歪在床上看书,见宴宴回来,笑着问:“走了?” 宴宴点头,“以为会有些什么,不想,太子只是请我照顾好你。” “东宫性格,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他当着你,不好发作。”皇穆揉了揉窝在身边的乐芝的脑袋,微微一笑。 宴宴递了杯茶给皇穆,轻声说:“太子很难过。” “你也被他收买了?”皇穆笑。 “你以后都不理他了?” “怎么会,他九月五殿演兵结束才走,如今才五月,我们至少还要往来四个月。”他笑着摇摇头,“不过他是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宴宴轻轻点头,没说话。 “我就说周尚仪不会拦着他吧!”皇穆突然笑起来,“华容道上,她就是那放走了曹操的关羽!” 宴宴也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放在床头,“你再睡一会儿吧。” 皇穆点点头,正欲躺下,又道:“你将我桌上的文移交给左子冲,让他送到花朝监。” 宴宴顿了顿,拉过一个绣墩在床边坐了,“此事,晴殊似乎还不知道吧?” 皇穆一脸讳莫如深,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让她知道。” “你不说与她,难道邸报上就不公布吗,况且花朝监也会告知她的。” “能拖一日是一日,我现在伤重未愈,需静养。”她说着躺下向里翻身,想想又翻过来:“你同左子冲说,此事务必机密,让花朝监那些大小花神勿要来福熙宫道贺,就说我如今要静养,一切待陛下批了再说。” 宴宴见她不仅转过身去,还拉了被子蒙住头,忍不住轻轻推她,“这样不好的,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皇穆长长喟叹一声,转过身,“你是觉得愧疚吧,本来应该是你去的。”她说着一脸狡猾,“既如此,不如就……”她停下来想想,“算了,你还是不要和她说了,她一腔怒火必定都向你而去。” “你和她聊一聊,她听得进去的。” 皇穆敷衍地点点头,“好的好的,我会尽快同她说的,哎呀,好困呀,我先睡一会儿!” 采采卷耳 元羡在鹿鸣堂枯坐了两日,意料之中皇穆称病未曾入殿,他不知所谓地忙碌了两天。茂行见他失魂落魄,忍不住在旁出些主意。 无一条可用,无一条能用。 他如今算是领教了福熙宫的密不透风,他去了几次,皆被宴宴笑着挡在门口,鹿鸣堂内的骏疾镜换了口令,他再无法经其入福熙宫。他想过会有艰难,却未想到如此艰难。他之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和皇穆道歉,请她原谅之上,未曾想过他竟然根本见不到她。 茂行自告奋勇前往福熙宫,据本人说倒是见到了皇穆,却打死不肯讲见面过程,回来只是感慨宫室之盛,宫人之美,以及愤愤了一句:“古人云慈不掌兵,诚不欺我。” 元羡完全想象得到皇穆如何三言两语就将茂行打发了,她只要拿出当初对自己的三分慢待以及敷衍,茂行就必定左支右绌然后丢盔卸甲。但茂行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得到消息,皇穆明日将入宫率参加九月演武的五品在京司战受战令,于是建议他入宫待兔。 战令由天君亲授,靖晏司少司马顾时雍主持。受令礼结束后,天君离去后,皇穆被麒麟军将众星捧月地围着,她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不时引得众将大笑。 元羡远远看着只觉得她气色不错,想是痊愈了。 皇穆也看见了他,冲他微微一笑。继而又与众将说笑。 他觉得一切又恢复到他刚入麒麟殿的时候。 他想上前,可他们中间如山如海地隔着许多麒麟将,当着他们能说什么。皇穆既然能入宫,明日想必便会至麒麟殿处理军务,届时再找机会吧。他看看皇穆,转身步出正殿,左子冲却追上来,“殿下”,他行过礼后上前一步,“殿下,主帅请您移步福熙宫。” 元羡深感意外,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左子冲又补了一句:“殿下,是宫内的福熙宫。” 元羡想了想,依稀记得宫内的福熙宫好像临着春熙池,“还请将军带路。” 他跟着左子冲过了几道宫门,穿过煦茂御园,便到了福熙宫。左子冲停在门口,躬身道,“殿下,恕臣就送到这里。主帅在宫内的鹿鸣堂。”他说着幻化出一只银色的小麒麟,“请殿下跟着它就好。” 宫内的福熙宫,相较宫外的福熙宫要小且逊色得多,元羡无心观景,跟着小麒麟行至鹿鸣堂。迈步入内,他四下看看,厅内也有些装饰,也有些花草,器具也精致富贵,但皆十分逊色于宫外的福熙宫。他转入了偏厅,皇穆果然正在榻上喝茶。她临窗而坐,榻几上有一盆小小的鹅黄色菖蒲开得正盛。窗外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入池塘。微风乍起,水波荡起层层涟漪,挟着些清凉水气,将映在碧纱帘上的半面竹影吹得簌簌而动,将满园的花香送进来,将檐下铁马吹得叮叮作响。这幽静的午后,三心二意的铁马声全无麒麟殿的肃杀之意,伴着鸟鸣雍雍,让人分外觉得熨贴,安然。 于这一片安然惬意中,他看到皇穆对他莞尔一笑,听到皇穆说:“殿下请坐,恕臣未曾远迎。” 他一路而来的忐忑,化作无尽挫败,无尽疲惫,他缓缓落座,看看皇穆,她的衣袍似乎又宽大了。 今日领战令,她着的是公服,较常服更繁琐些,自然是好看的,但他总觉得她衣襟上的那只麒麟较寻常要狰狞些,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眉目间冷峻如刀,如剑,如一切使人心内生寒之杀器。 他罔顾她的言语中,并非素日玩笑的,与最初时候无异的潦草恭敬,压抑着心内翻卷着的诸般不适,“伤……都好了吗?” 皇穆笑着点头,“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已好了。”她引水入壶,片刻后壶内水沸,她将茶洗了洗,引水入茶壶,倒出两杯,推给元羡,“殿下尝尝,这是驻地新送来的照绮疏,臣十分喜欢。” 元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根本不辨滋味,他将茶杯放下,看着皇穆,开口道:“那日乾塔之内……” “殿下,”他刚开了个头,便被皇穆断然打断了,“殿下可知天君为何将麒麟角炼化而成的麒麟阙赐予臣?” 元羡愣了一下,“据说是五行及阴阳二气与你契合。” 皇穆不知是累了,还是又犯起懒,脱了鞋盘腿坐在榻上,她打开雕漆果盒,翻了几层,捡了一块桃饴放在点心碟中,“臣曾与殿下说,麒麟阙注灵时,臣注入的是右臂,此话,并不尽然。”她将一块荷花酥盛在霁蓝色海棠形点心碟中推向元羡,“麒麟阙的材料并非麒麟角,而是臣的右臂。”她罔顾着意料之中的元羡的错愕,继而又问:“殿下可还记得呈檀?” 元羡错愕之中又添尴尬,“记得。”上元夜浮图讲,他抢了皇穆的面具后,假托的正是呈檀之名。 “臣曾与殿下说,臣参习于白虎时,与人做过夫妻。那个人,便是呈檀。濯川山中小路延伸之处,那片樱花,便是臣与呈檀种下的,我们当时在那里盖了处房子。”她说着笑起来,“所以那日殿下说自己是呈檀,臣只觉得分外好玩。”她看着他,“殿下或者听说过,崇荣太子的薨逝与臣有关。” 元羡木木点头。 “这话说得客气了,先太子崇荣,是因臣而死的。知悉内情者,或缄口不提,或早已离宫,传言便渐渐由因臣而死,变成了与臣有关。”她低头看着盘内的点心,良久才抬头,“崇荣薨逝三年之后,”她轻轻皱眉,“或者四年之后吧……太后指婚,即鸣逃婚。臣避流言入白虎,与呈檀相识,没多久便分开了。”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遗憾,“臣当时很难受,想到古书记载献祭火麒麟可清除记忆。火麒麟吞了臣的右臂,可臣还都记得。后来梁昂献兵,天君命臣新立军殿,适逢火麒麟献瑞,新殿于是便名麒麟。火麒麟献瑞之时并未告诉臣那是什么,但麒麟阙未曾注灵就可受臣意念指引。臣就此事请教火麒麟,他说那是臣的右臂。”她看向元羡,“殿下,能遇到殿下,臣十分开心。可无论是从君臣,还是从旁的,都不该如此。殿下与臣,就到此为止吧。”她说着从怀里掏出平安锁,“殿下送臣的别的东西,臣就不返还了。这锁乃是天妃亲自为殿下求的,意义非凡,还请殿下收回。”她说着将平安锁放在桌上,推向元羡。 元羡半垂着头,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他抬头看着皇穆,缓缓涩声道:“那日乾塔之内,我救出去的女孩,名叫颜楚楚,她是即鸣送到我府上的宫人。我曾属意于她,但她,爱慕即鸣。那日我想着先送她出去,再回来找你。”他语气中有些哀伤,“我这几日一直想,若是你问起我同她的关系,便和你说我心里曾经有她。我心里曾经有她,”他拉住皇穆的手,“可如今我心里只有你。宝璐,对不起,我那日未曾想过……” 皇穆笑着轻轻把手抽出来,带着幼童般残忍的天真,语气中全然是好奇地问:“殿下喜欢臣什么?” 元羡被她那副,于自己而言全然陌生的神色震慑住,他不是没见过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那和如今不同,她今时今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及轻蔑,惊惧如蚕丝般将他层层包裹,使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殿下所喜欢的,不过是臣的皮相。”皇穆从容且饶有兴趣地看着元羡,懒散地笑道:“浮图讲那夜,殿下对臣就动心了吧?” 元羡怔怔地点点头。 “殿下,臣长成这个样子,情路却可谓坎坷。臣入白虎之时更改了相貌,可依旧算好看的。呈檀因臣之皮相追求,因臣之性格相弃。臣相貌如此,经历却如此,实是因为性情乖戾,并非遇人不淑。但殿下喜欢臣,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世间情动,无非猎艳猎奇,臣于殿下而言,既属于艳,又属于奇。生得这副相貌的一殿主帅,可上阵杀敌,又可身下承欢,其中乐趣想必更胜单单猎艳。殿下,你我这般年纪,于情爱一事,皆是重复。殿下送臣的东西,想必也送过他人,因为臣与殿下说过的情话,也曾同别人讲过。”她见元羡只盯着案上的菖蒲出神,“殿下喜欢此花吗?臣让花朝监给殿下送去几盆,此花名叫‘黄粱一梦’。” 她的音色清丽,清澈,清朗,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在微笑,可所说的内容却是不留余地的残忍。元羡只觉遍体生寒,“宝璐……”他不知该说什么,却不得不打断她,他不想她再说下去。 皇穆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不想听了?那就请回吧。”她说着将桌上的平安锁,向元羡那边又推了推。 元羡抓起平安锁塞入怀里,起身便走。 皇穆倒也没假惺惺地站起来,在身后说些“恕臣不远送”了之类的话。 元羡走出福熙宫站在门口只觉得头晕脑胀,他回头看向宫门,匾额上“福熙宫”三个字与宫外那座福熙宫的匾额一模一样。 皇穆见他走了,十分惋惜地看着元羡那份动也没动过的莲花酥,拿起来转圈将花瓣咬着吃了,将残茶饮尽。盖好提梁盒子,拿过元羡只喝了一口的茶,悉数倒入那盆被她刚刚命名“黄粱一梦”的菖蒲中。她呆呆坐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回福熙宫还是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困倦涨潮般席卷上来,她困得有些难受,跻着鞋踢踢踏踏地去了内殿。 她脱了鞋踢开被子,深深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之际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诗来得没头没尾,她记不起前一句,也想不起后一句,可她知道,这句话曾让她很是触动。在她和呈檀分开之后。 她读到的时候,想的是若是早知今日,当初,也依旧会一步步如此走来。因为她不舍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即使后面歇斯底里。即使失去了一条右臂。 她沉沉睡去,梦到了呈檀。 他们站在不知哪里的一座石桥上,桥下流水潺潺,荷叶荫荫,莲花摇摇,蝉声远远接连成一片。他们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只觉身心皆疲惫的歇斯底里。 她知道他们分开了。分开很久很久了。 呈檀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和她并立着。 皇穆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哪里,她好多年都没这里住过了,这边没有宫人,宴宴每三天命人来打扫一遍,是以屋内陈设还算整洁。 她赤着脚下床找水,喝了几杯才觉得好起来,坐下托腮发呆,她身后的伤虽然痊愈了,但禁妖索上的禁固咒似乎尚未失效,近来时常疲惫。 她懒洋洋站起来,懒洋洋地把衣服穿好,懒洋洋往外走。行至阁门,又转回来,抱起那盆“黄粱一梦”,捧着出门。交给江添:“送到殿里的鹿鸣堂,摆在书案上。” 皇穆回府后只觉格外安静,及至宴宴迎过来她才确定这是自己的福熙宫。 “怎么这么静?”她笑着问。 “尚服局刚才来人量了晴殊的衣服尺寸,说是要做花朝监的公服。”宴宴见她笑得没心没肺,低声说。 皇穆一脸讶然:“这么快?”扶额叹气,“我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继而又道:“花朝监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嘛,此事估计刚刚准奏,他们居然先我一步得到消息……”她说着看向宴宴:“那为何没人来收我的十二花神牌?” “旨意上写着是花朝监少卿。” 皇穆一怔,哑然失笑,“这便切实落了兰台口实。不过花朝监诸位草木上神不仅未做封驳,还如此积极地未周少卿置办公服,实是难能可贵。” “晴殊在收拾东西。”宴宴见她居然一脸满意一脸叹服,皱眉道。 “收拾什么东西?” “她要搬走。” 皇穆点点头,“搬到花朝监,是要方便些。” 宴宴皱眉看她。 皇穆长叹了口气,“花朝监那么个好去处,这些年多少人找到我这里,少卿、正副花神、花鸟使的位置我顶着兰台嚣嚣哓哓之声留在手里,就是为了你们,结果一个、两个,有一个算一个,不仅不去,还心存怨望,恶言厉色。真是孰无心肠。”她说到此处夸张了语气道:“花朝监啊!让哪朵花开,哪朵花就要开的!还有无穷无尽的胭脂水粉,香丸香粉,一点都不委屈的一个去处啊!” 宴宴本以为皇穆定会前去看望晴殊,不想她一边感慨,一边摇头,一边居然就往寝殿方向走。“主帅。”她轻声叫。 皇穆停下来笑着看她,“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突然改口叫我主帅了?” “此事以后再解释,你去看看晴殊吧。” 皇穆连连摇头,“主帅不想去,主帅很累了,主帅想睡觉。” “公主……”宴宴见她脚下不停,拉住她哀求道。 “她现在心情不好,见了我必定又打又骂,你心疼她,就不心疼我?” “她不会打你的。”宴宴拉着她往晴殊的院子走。 “骂我也不行啊!”皇穆就近抱住回廊上的一根柱子,负隅顽抗。认真纠缠起来宴宴哪里是皇穆对手,只觉蚍蜉撼树,只能好言相劝:“这会伤了她的心。” 皇穆松了柱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长椅上,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好吧,我过去,你就不要去了。你将太子在晴明馆内的东西帮我收拾妥当,命人送到春阳宫。” 皇穆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茉莉,才鼓足勇气推门进屋,晴殊正在收拾书,听见门响,擦擦眼睛,回头笑着说:“我没有胃口……”却不想来人是皇穆,她倒没有如皇穆以为的立时就给她脸色。居然还给她勉强出一个微笑来,屈身行礼,“主帅。” 皇穆于是知道果然是将之深深得罪了,一脸讨好地冲她嘿嘿一笑,拉出个绣墩坐下,有点涎皮赖脸地道:“花朝监那边的官署没有这边大,久不设少卿位,官署要先修葺一下,弄好了你再过去,这院子还是你的,以后还给你留着。” 周晴殊抬起眼定定看她一眼,良久轻轻一哂,“多谢主帅。”她手上没停,继续收拾,“我既要去花朝监了,这边的院子就不必了,我今夜就能收拾好。” 皇穆按着桌面起身,探身拉住她的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周晴殊想将手抽出来,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心内怒意更盛,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起来,拉扯间失手推了一把。皇穆本来玩笑着和她纠缠,未有防备,一个错力,便没站稳,踉跄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柜上。她这半年背上几乎就没好过,如今也不过刚刚结痂,这一下正撞在伤口上,她疼得失了力,顺着书柜滑坐在地上。 晴殊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扶她。 “不急,不急,让我略缓缓。”皇穆闭着眼牵着她的手,觉得稍好些后抬眼看她,毫无意外地看见她泪水涟涟。她想上手帮她擦拭眼泪,又觉得手不干净,看看袖子,倒还干净,于是将袖子翻过来,用里衬去擦拭她腮边的泪。晴殊心里还有气,向后闪躲。 “周姐姐,别生气了。”皇穆笑,“你打也打了,再大的过错,也考虑赦宥一下。” “你先起来。”晴殊不理她,屈身搀她。 皇穆借着她的力站起来,扶着桌子要坐,晴殊搀着她往里屋走,“你别坐这里,去那边榻上坐。” “我身上脏。” “没事的。”她搀着她坐在榻上,施法拖过条褥,引枕让她在身后倚着,“刚才是不是撞到伤口了?会不会又挣开了。” “早就好了,我又不是线缝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挣开?”她拉过晴殊,“你先坐下。” “我坐凳子上,你把腿也放上去。” “我真的好了,这又不是年前的时候,我没有那么虚弱的。”皇穆从身后扯过一个条褥,抱在怀里,笑她草木皆兵。 晴殊施法拉过一个绣墩,与她相对而坐,却不看她,垂着头摆弄着腰上玉佩的流苏。 两人静坐了快有半盏茶的功夫,皇穆缓缓道:“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太子,”她顿了顿,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与他,不过是一时的玩伴,不会,也不可能有结果。麒麟迟早易主,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这些年,因为麒麟殿,我似乎威风凛凛,其实如何,年初雷刑一事,你还不明白吗。我虽被封为公主,但毕竟不是公主。这福熙宫,不是长久之地。以后我不是麒麟主帅,诸事远不如今日得心应手。有朝一日麒麟易主,这公主我也不愿做了。我知道你生气,我若是你,不仅生气,还会伤心。此事,是我做得不对。我最早是想让宴宴去,她不愿意。我后来仔细想想,她也不合适。宴宴与你不一样,她没有家人,没有根基。以她的经历,没有了我,那些草木上神必要生事,她掌不住花朝监。未来麒麟易主,我会去叶家的属地,你难道要随我去招摇山?我知道我若是开口,你定会与我同去,可届时我不过一介散仙,哪有散仙还带着尚仪的道理。且你跟着我,我自觉对不起函筠仙君。我和宴宴说,她到时候可以陪着我,那不过是哄她。未来,这福熙宫众人,还要仰仗你。宫里也好,属地也好,都不如你在花朝监有自己一方天地,我不想你委屈。”她说着拉过晴殊的手,她没再挣开,“此事是我做得不对,应该先与你商议。我去岁至今……”她说着有些惨淡地笑笑,“我去岁至今,身体不好,伤痛不断,心里十分烦乱,虑事不周,让你伤心了。是我的过错,你原谅我好不好?别搬走了。” 晴殊抬头看,见她一脸恳切,轻轻点头,她想起些旧事,不由微笑道:“你如今怎么如此温和。你还记得吗,那年祁家小姐错穿了你的大氅,你发脾气砸了半个书房。” 皇穆笑着点头,“记得。” “还有一日新来的宫人打碎了一个茶杯,尚宫教训她,她顶撞了几句,你大怒说赶出去,自己在外面够心烦了,回了宫却也不能顺心。我们晚上聊起来,皆说不知你在外受了什么委屈。” 皇穆对此事毫无印象,好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晴殊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很早之前了。 皇穆却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崇荣建白泽殿的时候,十分忙碌,以至很少见面。于是每次见到了,她都要生事发脾气哭哭啼啼让他哄着宠着,一次哄了半天也不见好转,崇荣倦倦地说我这些时日身心俱惫,总想着见着你会轻松高兴些,可你总是不高兴,我和他们在一起够烦心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她当时觉得这句话有种特别的深沉感,总想自己说说。那天她根本没有不高兴,就是小孩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想起旧日里自己的矫揉造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腿放下,低头找鞋,晴殊俯身帮她把鞋穿好,起身预备扶她,却见她一脸怅然若失。 她终究是没忍住,“太子对你,并不是一时玩伴的心。” 皇穆笑笑,“可我对他是。” 晴殊在她身旁坐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皇穆拉着她手,展开右手和她比大小,笑道:“这才是手如柔夷,你们的手都好看,唯独我的手不好看。” 晴殊见她又起老生常谈,笑道:“又说这种话,你的手也好看的,白白的软软的,我娘说,你这种手,是最有福气的。” 皇穆笑,将手在眼前翻转着看看,点头道:“周夫人说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十分有福气。”她拉拉袖子,盖住腕上疤痕,把玩着手上镯子,“这些年兰台如何谏我,你或者不十分清楚,可外界如何传我,你难道不知道?此事若为□□众仙知道,言路纷纷,物议沸沸,话会说得多么难听,难道你想不到吗?我不在乎这些事,可是想想就觉得麻烦,我与他,最初只是为了麒麟众人一份前途。为太子妃者,应福德深厚,温柔谦和,我不适合。我不讨厌他,但也算不得喜欢。” 晴殊抬首看她,“你这些话不过哄哄我罢了,你骗不过自己的。” 宴宴将元羡的衣物,奏疏,笔墨等物亲自收拾妥当磊在桌上,“公主可要看看?” 皇穆披着衣服从内室出来,却不靠近,遥遥看看,随意道:“没什么可看的,你让人给他送过去吧。”她说着想了想,“他还送过我一些小玩意,你找齐了也都还给他吧。” 宴宴见她站得远远的,欲出门却又忍不住道:“公主,可要请陆副帅来?” 皇穆一怔,点头道:“好。”却又摇摇头:“不必了,这几日未曾处置军务,积压了很多,劳你把这几日积攒的文移搬到这里吧。” “公主今日不搬回寝殿?” “我在这里暂住几天,过几天搬回去。” 宴宴闻言,微微皱眉。 皇穆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将水月镜翻出来的。” 宴宴将文移送来,正要离去,又被皇穆叫住:“若是太子将我送他的那些东西还给我,你替我收下就是,不必说与我知道。更别拿给我看。” 宴宴点头说了句“好”,却没有离去。 皇穆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笑道:“你是想说,我既知此举伤人,且惧怕他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为何还如此行事?” 宴宴摇头,“太子殿下不会做这等事,殿下不会忍心对公主做这等事。” 皇穆笑笑,“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她展开一份文移,草草看过,正欲批复,却又忘了此文前面在说什么,只好从头看起,笔拿得久了,一滴墨落在纸上,缓缓洇开。 她明知那是一滴墨,却总疑心那是一滴泪,她在脸上摸摸,再三确认并无泪迹,轻轻哂笑了一下。她将积攒的文移一一批复过,看向窗外,娟娟残月当空,她不由想起那日在浮图讲,众山小的月光。 这如练的月光是否也将他笼罩其中,这如水的月色他是否也看到了。他也在想她吗。 她既希望他有些难过,又希望他不要难过。 羹墙之思 皇穆将卷宗草草看过一遍,皱眉想了想,抬头看向太廷司少卿薛和,“薛少卿,天君是将此事交予麒麟殿,还是麒麟殿协同太廷司处置?” “回禀主帅,天君命太廷司将此事全权交予麒麟殿。请太子殿下与主帅主审。” “此人在太廷司时,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薛和躬身道:“回禀主帅,殿下吩咐,不可用刑。” 皇穆点头,“我知道了,有劳少卿。” 薛和复又行一礼,转身出了鹿鸣堂。 皇穆放下卷宗,起身踱步,盯着门口的芍药屏风出神,那是她前几日命人新设的,她门口一架,元羡门口一架,将他二人山高水远地隔开。 她喝了口茶,从雕花提梁盒子里抓了把糖荔枝放在海棠碗里,边吃边看向窗外,游廊两侧的牡丹已于前两天旬休之时换成了一池荷花。阳光正盛,花叶亭亭净植,猎猎风动之下盈盈举举。不知是花朝监刻意为之,还是天地自然孕育而成,今年的金莲格外多,金光明灭于水光层层荡漾,更添妖娆。 阳光透过窗棱在地上界出一格一格金色光斑,皇穆一格一格踩着走,她今日穿了身白色常服,鞋上的金线在金辉中交叠生辉。 卷宗里,女孩名叫常芃,单狐州人士,原身是一只金翅鹊,三十年前修得人形,擅箜篌,九年前选入太乐丞。父母俱已亡故。 常芃入太廷司后一言不发,卷宗中记载的都来自名牒。天君将此事交于元羡与她负责。太廷司先去了春阳宫,元羡命薛和将案卷送至她处,再没有其他的话。 她从东宫回到福熙宫后命宴宴将当年更换名碟的,元羡宫中那名宫人的册档寻出来,宫人名叫颜楚楚,原身金翅鹊,属地青丘。父母俱已亡故。更改名牒的原因,是她曾被霍兮一众逼迫为奴。 霍兮为祸青丘之时,囚禁了很多女孩,这些女孩被解救后,有很多希望更名改姓,不愿被他人知道这段经历,于是天君暗命人在花朝监设了一个更改名碟的法阵。 颜楚楚更改名牒一事宴宴和她说起过,她当时并未在意,前段时间提起此事时,她误以为那是即鸣为之逃婚,后来消失不见了的蛟女。 她想到此处,不由失笑。彼时她雷刑之伤未愈,上药时候十分难熬,宴宴总说些旁的事引她兴趣。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和宴宴说笑,说她修改了自己情敌的名牒。 原来还真是情敌。 她昨夜命人探查太乐丞中丞自乾塔损毁之日后的行动,不多时得到回复,茂行曾于乾塔倾毁当夜召唤了中丞许西楼。 她于是确认,常芃便是颜楚楚,可颜楚楚就是颜楚楚吗。 元羡说颜楚楚是即鸣送到他宫里的,那她原本是谁。昭晏十一年,正是即鸣春风得意之时,他有可能也有能力暗送宫人入元羡宫中。常芃,或者颜楚楚,为元羡识破后送回青丘,那便是一枚弃子了。 即鸣缘何又将之送去了太乐丞。 一只或者来自青丘的小金翅鹊,为什么要闯镇魔塔,且真的闯进了乾塔。 太廷司在收押了常芃的当晚,就把她在太乐丞中的物品一并收了。皇穆翻看记录,都是些寻常物品,唯一让皇穆有点兴趣的,是一面铜镜。背面刻着“暗香清绝。不比寻常枝上雪。仙姿楚楚。轻曳霓裳来帝所。淡拂宫妆。瑞脑重铺片片香。” 字太多,绕着铜镜中心刻了两圈。皇穆看得乐不可支。那铜镜的工艺,应当出自宫廷技师之手。精致程度和元羡送自己那面差不多。 她认真探究心内对此的情绪,发现即无醋意也未生委屈,倒是感慨在宫内福熙宫时有句话让她说对了,“殿下送臣的东西,想必也送过他人。” 不仅送过,字数还比自己多呢。她觉得自己在颜楚楚这件事上颇具预言之能,前有“修改情敌名碟”,后有“想必也送过别人”。以及元羡真的是呆头呆脑,毫无审美,那么粗旷的篆书,绕着不大的铜镜密密麻麻排了两圈,如何能打动女孩的心。他这几年还是有些进步的,给自己的铜镜背面以花纹为主,字十分克制的,只有八个,“见日之光,长勿相忘。” 可颜楚楚的那段话,嵌着她的名字。这样比较着,她那面虽然好看,却不如颜楚楚那面用心。她一边笑一边继续循着地上的光斑一格一格地走,今日元羡依旧入宫听筵讲,她追着光斑走了一会儿,觉得头晕脑胀,于是绕过屏风踱步到元羡那边,元羡门口的屏风设置的是茉莉,花瓣于浓暗翠叶衬托之下莹白如玉,香气阵阵清凉馥郁,这两架屏风不是左子冲便是江添选的,她此刻觉得他这架要比自己那几乎彩云堆就妍华欹红的芍药屏风好一些,至少从香气上芍药就输了。 她往日没怎么注意过元羡这边的装饰,他今日不在,她不曾起过的好奇欣欣向荣。她在元羡房里兜兜转转,摆弄他的纸笔,故意扯下他案几上小小松树的几枝松枝。 她坐在他的书案后,觉得他这边似乎要比她那边看着大一些。他的东西少。没她那边层峦叠嶂啰哩啰嗦。碗里的糖荔枝吃没了,她便在元羡的书案上找吃的,一无所获。她东张西望,在看到榻上有个螺钿提梁盒子,于是过去翻捡,没什么她喜欢的,不过是些饱腹充饥之物。 她嫌弃地捡了块茶酥饼,边吃边又回到书案之后,吃了几口觉得干,施法拖过她那厢的茶具,给自己沏了壶云霞里。 陆深拿着文移进门,转过屏风一无所获,遥遥听见皇穆在隔壁大喊:“我在这里!” 他转进春阳堂时皇穆正在书案后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翻看着什么,饼屑掉了一桌子。皇穆见他一脸疑惑,笑起来,“我们没有换房子,他今日不在,我溜过来暂占鹊巢。” “我看是睹物思人。”陆深想坐又觉得不妥,站在桌边冷眼看她,他离得近了才发现,皇穆在翻看元羡的东宫窗课。 “是有思念。”皇穆点头。将盛着茶酥饼的盘子向他推了推,“吃吗?不好吃。” 陆深几乎是有点哀愁地看着她,皇穆向少在他脸上看到这幅表情,笑起来,“回去吧。”她说着站起身,施法将桌上的公文恢复原样,将点心屑清理干净,抖了抖身上的碎屑。 她出门前又回头审视了一番,觉得元羡不会发现什么,才转身走了。 陆深将九月演武名单向她简略汇报,之后又道:“增茂若是要参加,现在就要去军里任职,不然九月演武,他便是纸上谈兵的现成注疏。” 皇穆点点头,“可以,你安排吧。”她压了印信,将奏疏胡乱卷了卷,丢给陆深。陆深将奏疏放在桌上,低头喝茶。 “太廷司将人送来了,关在哪里?” 皇穆想了想,想了想,“我不知道……” 陆深并不意外,起身施法调出麒麟营图,负手看看,“审问应是在鉴真殿,鉴真殿附近几间存放武械的院子,收拾出一间?” 皇穆披着衣服在他身旁站了,探头看看,摇头道:“太简陋了,她说着指了指距离鉴真殿不远的一排小院,“此处是家眷来访时的临时住所吧?将此处隔开一个院子,四周设岗,让她住在此处吧。”她凑近了看看,“嗯,这一个有大梨树的院子就不错。” 陆深点头,“我这就安排。” “副帅可还有事?”皇穆围着衣服瘫回榻上,见陆深依旧在对面坐了,笑吟吟地问。 “东宫回春阳宫了。” 皇穆低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抬眼瞄他,见他正斜眼睥睨自己,不由又笑了。 “我们长久不了的。做个玩伴或许可以,”她长叹了口气,面上却不见忧伤,“东宫纯厚,日久难免生情,我前段时间还忧愁如何找机会做个了断,镇魔塔内的事给了个理由。他当着我的面抱着别人出去了,我被压在塔下,伤心欲绝,从此便可不再往来。” “东宫对你,是存了长久的心。” 皇穆展颜一笑,“上一个说这话的是周晴殊。” 陆深从来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皇穆,实际上她几乎没听过他的话。情爱之事更是无从置喙,他点点头,起身要走。 “你晚上有事吗?”皇穆叫住他。 “没有,怎么?” “那到福熙宫里喝酒吧!”皇穆笑眼盈盈。 “镇魔塔、太廷司那么多事,你还有空喝酒?” “镇魔塔不过就是加固驻防,太廷司,”她撇撇嘴,“天君让太廷司撤出这件事了,目前我还没有头绪。” “你需同东宫商议。” 皇穆抬手施法将门口的帘子放下,换了把壶,沏了壶瑶草何碧。陆深见她一副要长谈的模样,“我先把文移给符彻。” 他折回来的时候皇穆已经懒散地靠在榻上,入夏后她屋内的榻上的丝物皆换成青碧一色,此时阳光倾泻直下,剪剪绿帷,碎碎黄金,她双目微阖,脸上金晖融融。她今年比往年要瘦削得多,年初一直卧床,春天大概穿得多,如今天气热了,换了夏常服,只觉尤其单薄,她右手握着茶杯,手腕上的疤痕甚是刺眼。 他没出声,只在一侧坐了,不多时就觉得热,抬手将窗上的竹帘展开。 皇穆皱眉抬眼,看看竹帘,“你觉得晒?” “你不觉得晒?” “我觉得挺暖和的。”皇穆端正身子坐好,她刚才似乎真的睡着了,此刻一副睡眼惺忪。 “这时节还冷?”陆深皱眉拉过她的手诊脉,脉象一切正常,只觉得她的手有点凉,“你是不是就没有休养好?” 皇穆深以为然地点头,“好像有点,总是困,睡不醒。” “你总是困,睡不醒不是最近这样,你向来都困,睡醒的时候很少。” 皇穆冲他傻头傻脑地笑笑。 陆深等了会,不想她居然就没有反驳。 两人颇无话了一阵子,皇穆百无聊赖地开口,“浮图夫人可还好?” “还不错。对了。”陆深想起一事,“她托我送你个琉璃盏,作为这段时日照顾周到的谢礼。” 皇穆一脸期待,“琉璃盏现在哪里?” “我自己留下了,那琉璃盏并不精美,主帅看不上。” 皇穆一脸不满,“我看得上!” 陆深见她魂不守舍,一脸强弩之末地故作欢笑,知道她此刻心思不在这里,陪她又坐了一会儿,“还有事吗?” “没有了,你去忙吧。”皇穆托腮懒洋洋地笑笑,她起手将竹帘半卷,让阳光投射进来,从案几下拿出一个手炉,抱在怀里。 陆深近前摸了摸她怀里的手炉,居然就真的是热的。 “你是不是真的被镇塔龙伤了元气?”如今已过小暑,她身形消瘦是一回事,困倦易惫是一回事,可无论如何不该还抱着暖炉。 皇穆摇摇头,“和元气无关,乾塔的镇塔龙是条寒龙。过段时间就好了。” 陆深皱眉,“医署怎么说?你宫里知道吗?” “医署说喝些驱寒汤,泡泡暖汤就好了。宫里没人知道。”皇穆说着睁开眼,用手微微挡了挡光,“你别和她们说,我自己多穿些就行了,她们知道了,吵闹得我心烦。” “真是不知好歹。” “你近来和周晴殊关系很好嘛,不仅说了和她一样的话而且还非常维护她。”皇穆笑嘻嘻的。 陆深突然笑起来:“你安排她去花朝监她没和你闹?” 皇穆泫然欲泣,“她因之殴打了我。” “驱寒汤你喝了吗?暖汤是火麒麟那边的暖汤吗?” “你为什么不问她打得我疼不疼?!” “她打不疼你。你现在有没有在吃药!” “没有。”皇穆坦诚相告。“你要是告诉周晴殊,”她想了想,“你要是告诉周晴殊我也没什么办法。我不想吃药。也不想去火麒麟那里,我多穿点,过段时间就好了。” 陆深看着她,看着她重新阖上眼睛,“你要睡回里屋床上睡,这边又晃眼还不舒服。” “不睡了,还有事。”皇穆的困意只是让她懒洋洋,并没有到回屋认真睡一下的地步,她抱着暖炉坐起,对行至阁门的陆深道:“烦你让江添去找宴宴,让她将妆奁梳洗用具送一套至颜楚楚处,告知她如无意外,明日将再次见到太子殿下,所以她若是想要沐浴更衣,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要求,尽数满足。” 陆深出了阁门,却见增茂侯在门口。 他回头看看,“什么事?” 增茂有点畏瑟地道:“主帅现在方便吗?” 陆深想了想皇穆那副奄奄一息的形容,摇摇头,“这会儿不行,你找她?” 增茂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笺纸,吞吞吐吐道:“这是卑职的借据……” 陆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他轻摇了摇头,一手接过“借据”,一手捏住增茂后颈,提着就走。 ”副帅,副帅!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增茂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他手又凉,带着些力气扼在颈上,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揪起来。 他灰溜溜跟在陆深身后回了官署,进了书房,陆深在书案后坐了,懒洋洋展开借据,轻轻笑了,“你去叫融修来。” 增茂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知道必定没有好事。他想了想,最近并没有什么惹他动怒之事,于是认为他此时的高深莫测不过是装样子罢了,虽然羞耻,但为了不使祸水东引于融修,拖长了声音带着点撒娇声气的哀哀道:“副帅……” 陆深饶有兴致地看他艰难做作,良久才道:“不叫他也好,你一会儿转告他,让他把字练一练,三个月后我检查,届时若没有丝毫进益……”他冲他温和一笑,“让他自己想想,会遭遇什么。” 增茂却没想到他这张借据居然给增茂带来一场横祸,期期艾艾刚想分辨,却又听陆深道:“你也一样,三个月后若还是这样的一笔字,会遭遇什么,你也不妨想想。” 增茂没精打采地应了声是,又道:“副帅,我明日便走了,这借据你替我交给主帅吧。” 陆深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他指了指椅子:“你坐。你明日去到军里,增萌怎么办?” “他住在建极监,我去看过,食宿皆很好的。”他站起身,“他一直闹着要来殿中和副帅道谢,被我止住了,卑职代他谢过副帅。”他说着向陆深稽礼。 “学堂放假的时候你让他和陆允一起回我家吧,不然他一个人住在外面,你还担心。” 增茂摇头道:“不必了,他太过淘气,会给副帅家里添麻烦的。” 陆深却笑:“你怕他寄人篱下受人欺负?” 增茂看着陆深,笑得有点无奈,“副帅……” 陆深点点头,“看来确实是怕他寄人篱下。”他看着增茂,又想起刚才一脸恹恹地倚在榻上的皇穆,继而想到了陆泽。 他与她都曾过这样的哥哥,设身处地,百般为自己着想,而他与她,都失去了这样的哥哥。他心内有些难受,面上却更加和悦,他将书案上的一封信递给增茂,“你此去承影,不要逞强,遇事多与人商量。这份名单上的人,皆是你用得上的,带兵一事,非朝夕间可一蹴而就。名单上的人,你不妨多请教,多求教。”他笑起来:“增队率,九月见。祝你武运昌隆,诸事顺利。” 江娥啼竹 陆深走后,皇穆又坐了一会儿才从榻上起身,她命人将披香台司丞谢卫传来,坐在书案后批写文移。 谢卫很快赶来,向皇穆见礼后落座。 皇穆命人上茶,宫人退出后,她与谢卫闲闲寒暄了几句,之后问道:“乾塔倒塌那日,太子殿下救出来的女孩子,在披香台时可有人寻机接触?” 谢卫欠了欠身子面向皇穆,“回禀主帅,卑职当日将之安排在披香台庑房之中,茂行世子曾命医官前来诊治,医官离开后,卑职在门口设了结界,无人可入亦无人可出,两日后太廷司便将人接走了,那女孩在披香台时,除了医署派来的医官,再无人与之接触。” “可曾有人好奇?” 谢卫看看皇穆,坦言道:“回禀主帅,众人不敢议论,但卑职揣度,众人无不好奇。” “司丞可知,这女孩是什么身份?” “太乐丞箜篌使,名叫常芃。” 皇穆抬眼看向谢卫,眼中骤然多了份咄咄逼人,谢卫却安然承受了,顶着她锐利的目光徐徐道:“卑职未曾与常乐使交谈,是检查刻核图之时发现的。上次刻核图出了些问题,庄部丞调整的时候,将刻核图精进了,如今只要进入刻核图结界内,便会显示名碟信息。乾塔倒塌之际,据刻核图记载,除了负责巡防守卫的两殿军将,披香台众人,东宫诸卫,还有一位太乐丞箜篌使。卑职以为,便是太子殿下救出的那位姑娘。此事,除卑职外,再无人知晓。” 皇穆轻轻点头,拿起案上的白玉如意颠来倒去地在手上把玩,“可知她是如何入塔的?” 谢卫摇首,“此事,卑职思想了几天,没有思路。此女能进入乾塔,英招符从何而来,再往前推,靖晏司令符,披香台令印皆从何而来?” 皇穆其实对这些半点好奇也没有,明日便鞫问,常芃便是一言不发,她也有办法知道。“除了派遣医官外,太子殿下还曾有什么吩咐?” “殿下未有吩咐,”他顿了顿,“茂行世子曾派人传话‘勿要问话,勿要为难’。” 皇穆微微一笑,抬手捻了捻书案上,那盆名叫“黄粱一梦”的菖蒲叶子,良久才道,“辛苦司丞,镇魔塔群巡防事,还请司丞费心。” 谢卫拱手道:“这是卑职指责所在,”他想了想,又道:“主帅,卑职想尽快对镇魔塔进行术法加固,重建乾塔,庄部丞于机关一道十分精通,卑职想请部丞从旁指点一二。” 皇穆点头道:“没问题,我即刻便命庄眷与你同往。”她说着敲了敲桌上的小罄,江添入内,“你叫庄眷过来。” 谢卫见江添出门,看看皇穆,迟疑道,“主帅,还有一事,乾塔倒塌后,常乐使入披香台后,白虎殿祝桓曾在次日巡防之时,向臣打探过常乐使。他的原话是‘昨日太子殿下抱着出来的那个女孩,谢司丞可知,去了哪里?’卑职当时说,那女孩被麒麟殿带走了。祝桓再未说话。” 这倒让皇穆十分意外,她思忖一番,对谢卫道:“多谢司丞坦诚相待。”说话间庄眷来了,皇穆指了指谢卫:“谢司丞请你同往镇魔塔商议加固塔防,及重建乾塔事,你最近不必来殿里,在披香台协助司丞即可。” 谢卫与庄眷离开后,皇穆想了想,还是要与元羡做一番商量,明日审不审,怎么审。 她入内的时候元羡正低头写字,他听见声音,知道是她来了,却不知怎么心里生出惧意,略一犹豫,就错过了抬头的时机,提着笔僵在案前。及至皇穆开口说了声“殿下”,他才如释重负。 他抬眼看向皇穆的瞬间几乎是有些凄惶的。 皇穆相较他那日所见,似乎更见清瘦,但于他而言,依然是无可抗拒的昳丽与潋滟。 她穿了身他昨日见过一个背影的白色麒麟常服,麒麟如旧是金线勾勒,因底色纯白,这只麒麟较她其他颜色的麒麟要文静许多,伏贴地卧在衣襟之上隐隐生辉。他将笔放好,面上带了微微笑意,犹豫了一下,未带称呼,只说了句:“请坐。” 皇穆在他对面坐了,递过一份獬豸锁咬着的案卷。 元羡伸手接过,却没打开,内容他早已看过,是太廷司关于颜楚楚的卷宗。 颜楚楚入太廷司后一言不发,他又叮嘱不得用刑,卷宗的信息不过是抄录名牒罢了。 “殿下,太廷司已将颜楚楚送入麒麟,不知明日可否鞫谳?” “此事,我应当回避,我今日入宫本想禀明天君,可陛下去了行宫,据说明日便回。此事还劳烦……”他想了想,终究生疏地称呼她,“还劳烦主帅做主,明日天君回朝后,我会入宫向天君将来龙去脉讲清楚,相信很快就会有旨意了。”元羡一直盯着皇穆衣襟上的那只麒麟,说完后才抬眼看向她,轻轻微笑起来。 这副笑容,在皇穆眼里十分陌生,元羡脸上不曾有过这样的黯然。 “殿下,颜楚楚曾任殿下宫中女史一事,除了冯铎之外,可还有他人知晓?” “冯铎、茂行、秦子钊……”元羡提了几个名字又摇头,“他们当初知道她是颜楚楚,但不知她更名为常芃。” “颜楚楚入殿下宫中之时,就叫颜楚楚吗?” 元羡愣了一下,有些赧颜道:“不是,她说自己无名无姓,只有个小字,叫阿溪。” 皇穆在心中大笑,所以“颜楚楚”这个名字,是元羡起的。她想起他最初一直想给她起个字,此人不仅好送铜镜,还爱送人名字。她克制着笑意,点头道,“殿下,颜楚楚曾在殿下宫中任女史一事,与乾塔事无关,此事无需太廷司乃至天君知晓。” 元羡皱眉看向皇穆。 “当日乾塔之内,只臣与殿下二人,臣下到塔内之时,颜楚楚已被结界震晕,塔内窥镜尽被损毁,所以塔内之事,无人知晓。我们只说臣与殿下先后入塔,入塔之时颜楚楚已昏倒在塔内,殿下与臣商议后,先将颜楚楚送出,留臣固塔。臣应对有误,不慎斩杀镇塔龙,损毁塔基,致使乾塔倒塌……” 元羡打断皇穆:“你的应对无误,如果不毁掉塔基,乾塔必将向中心倒塌,若如此,主塔势必受损。” 元羡后来才知道乾塔的倒塌是因为皇穆在塔内损毁塔基,斩断了龙柱,他之后几天一直在东宫照顾皇穆,她稍好一些他才上朝,那时朝堂之上关于皇穆斩杀镇塔龙损毁乾塔一事已经物议沸腾,陆深不得不入朝陈述当时斩龙毁塔之必要。朝堂之上虽是堵住了悠悠之口,但风谏们之后又将目标转至陆深,连他前几个月留恋酒楼眠花宿柳等事都纠缠出来。元羡知道皇穆这番说辞是预备出面将此事承担下来,她上疏请罪,罚俸若干,风宪们便可罢休。 可他不能允许。 往日是往日,今时今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再允许她累累功绩下累累伤痕,却要上书罪己,平息物议。何况她此举意在掩饰,当日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抱起颜楚楚之时,皇穆脸上的错愕他看见了。 他躲避着落石飞身而上之时心内脑内一片空白,他事后问过陆深,皇穆的身手斩杀镇塔龙是否游刃有余,陆深不清楚塔内发生了什么,含糊其辞,只说当时塔内情况复杂,难免顾此失彼。 他们在宫内福熙宫见面之后,再没有这样相向而对过,宫人当夜就将他的东西送至春阳宫,春阳堂与鹿鸣堂内的穿堂摆起两道屏风。他只昨天在窗前见过一次她的背影,一闪而过,却也足够搅扰得他心绪不宁。 颜楚楚一事,如今想来他当年处理得十分不妥。而她后来的去向,他也居然就没有再命人追踪过。 她当时说自己是即鸣派来的,他也就信了。即鸣派入他宫中的使臣,为何又入了太乐丞。 他新立太子不过几个月,此事究竟事关兄弟阋墙,还是另有隐情。颜楚楚与年初镇魔塔图遗失之事什么关系,她会不会根本就是北绥的闲谍。 若如此,那么他替她更改名碟一事,朝臣会如何看,天君会如何看。 皇穆今日的话他明白,他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到。 “颜楚楚的来历,我不清楚,我们是十年前在单狐州遇到的。她说父母俱已亡故,再没有其他家人。后来又说她是即鸣送至我身边的。我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许她出宫即可。我忧虑即鸣会伤其性命,于是托冯铎更改了她的名碟。后续我再没关注过,不知道她怎么去了太乐丞。” 他说着看向皇穆,她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他桌上的一柄玉如意镇纸。那还是他命人按他第一次参加例会时,她手上把玩的那把小如意复制的。 她托腮那只手的手腕处赫然是一圈褐色疤痕,他不需确认就知道,她另一只手的手腕上也是如此。她受雷刑的事,他未与人说过,他满腹疑问,但无人可问。麒麟上下似乎皆知,可麒麟上下皆讳莫如深。 她不想别人知道,他便不能探听。 皇穆对颜楚楚所有的那点好奇,并不是元羡以为的那种好奇,她对颜楚楚有所顾虑,可这份顾虑,她觉得元羡解释清楚了。 “殿下,颜楚楚在殿下宫中多少时日?” “三个月。” 皇穆笑起来,“殿下不必忧心,不管颜楚楚什么来历,她如何进入乾塔,入塔有什么图谋,都与在殿下宫中的三个月没有关系。十九年前,殿下还是怡王,单狐州的事她或者知道一些,可这十九年间单狐州风平浪静。她之后为什么去了太乐丞,与殿下没有关系。” “可是为她更改名碟一事,是我托冯铎交于花朝监的。”元羡突然对这件事的走向不那么关心了。他就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笑,和他说话。 “殿下信得过臣吗?” “自然。” “名碟之事,臣同陛下解释。殿下放心,此事不足以为虑。” 元羡想问你要如何说,可又觉她必然有她的考量。 “陛下会不会怪罪你?” 皇穆笑着摇头,“不会。” “不管你与陛下如何说,此事我一力承担。” 皇穆见他一脸凝重,脸上笑意又盛了许多,“殿下放心,此事不会有任何惩处。擒拿损毁乾塔之人,殿下与臣只有功绩。” 诸事纷纷扰扰,元羡只觉心内方寸万重,可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 皇穆略等了等,见他再没话说,将玉如意放回案上,“臣先告退了,殿下,明日巳初,臣在鉴真堂等候殿下。”她说着起身,也没行礼,转身走了。 元羡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屏风,疑心自己或者叫了声“主帅”,或者说了声“主帅慢走。”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说。 看朱成碧 皇穆在颜楚楚进门时低头控制了一下嘴边的微笑。 不管她因为什么而去了太乐丞,这个决定是对的。 她忍着不看元羡,因为无法确保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调侃。 颜楚楚一直垂着头,皇穆不由好奇,她看见元羡没有。她偷偷看向元羡,窥他面上神色。元羡没什么表情,却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不由都有些尴尬。 江添看向皇穆,见她点点头,便朗声问道:“堂下可是常芃?” 颜楚楚垂头不语。 江添略等了等,又问:“五月二十日,你为何在出现在乾塔下九层,如何入塔,意欲何为?” 颜楚楚沉默如旧,鬓边有发丝垂下,她抬手将之掖在耳后。 皇穆轻叹了口气,向陆深传了一个隐匿音,“你看她的手腕多细!” 陆深无可奈何地幽幽叹了口气,怒其不争地斜她一眼。 皇穆昨夜看话本睡得迟,此刻还有些困,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看着颜楚楚,知道此女或许打定主意一言不发。懒洋洋开口:“颜姑娘。天君将此案交于麒麟殿,本帅便要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军中有‘诚言’,但我想,不至如此。” 颜楚楚听到“诚言”二字,抬头看了眼皇穆,眼中有隐隐畏瑟。皇穆心里闪现的念头,却是怪不得元羡要叫她“楚楚”。 她如今身陷囹圄,眉目间难免有些凄婉,即便这样,也看得出是个姿色天然,风流蕴藉的绝色。头圆额润,下颌尖窄,眉眼皆有点飘渺的散淡感,眼尾微微向上提着。肤色极白,一眼看过去轮廓几乎涣散着,有种莹莹秋月皎皎于夜色中的清丽。 皇穆想起廖宁琅,她们有几分相似,都生得含情脉脉,婉如清扬。 可就是这样一个绝色,知道何为“诚言”。 靖晏司研制过各色语真剂,其中尤以“诚言”功效显著,饮下后立时生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药知者甚少,颜楚楚身为太乐丞的箜篌使,却知道。 颜楚楚抬头之际,看见了元羡,面上无波无澜,如同不认识一样。皇穆偷瞄元羡,没想到他正看向自己,两人这次不仅尴尬还有些讪讪的。 陆深转过脸扶额喟叹,他今日本百般推脱,但皇穆说此事一定要他在,日后太廷司问起来,他算个见证。皇穆与元羡一入鉴真堂就眉来眼去偷看个不停,及至颜楚楚入内,此二人越发忙碌。他轻咳了一下,皇穆立刻正襟危坐,敛颜扬声道:“看来姑娘对‘诚言’有些了解,既如此,姑娘如何入乾塔,所为何事,还望坦诚相告。” 颜楚楚看着皇穆,“来龙去脉,个中原委,我只和主帅说。” 皇穆在心里感慨,便是这份清丽柔美的音色,就足以入太乐丞。她的声音皇穆十分喜欢,说出的内容却使她颇为意外,她茫然地看向元羡,那副不知世事,有些懵懂的表情又出现了。 元羡虽然还心绪烦乱着,却也不由笑了,“既如此,主帅与颜姑娘……本宫与众将,便在堂外静候。有劳主帅。”他言罢即起身向外走。 陆深等人追随元羡而去,厅中霎时只剩皇穆与颜楚楚,于是本就寥旷的鉴真堂更显空阔。她四下看看,起身追至堂外,陆深正引着元羡往偏堂走,看见她便停住了。 皇穆冲众人摆摆手:“你们先去。”向元羡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她看着陆深等人走远了,拿出一个窥镜递向元羡,“殿下,鉴真堂内装了窥镜,将之展开即可观看堂内情形。” 元羡本来十分尴尬,他面前是他如今的爱人,虽然不要他了,但他依旧认定她是他如今的爱人。堂内是他旧日的爱人,也是不要他的。他总想找机会和皇穆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却又不敢,她如今对他生疏客套,彬彬有礼,他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宫内福熙宫那般冷言冷语,但这念头稍纵即逝。宫内福熙宫的皇穆于他而言,是不敢回想的,略一回忆就觉得心痛不已的存在。她今日着军服,男装打扮,头上戴着一个小金冠,特地追出来递给自己一个窥镜,方便他知道,他旧日的爱人一会儿会和她说什么。 她一直表现得,毫不在意,既不在意他在乾塔之内先送走了颜楚楚,也不在意他与颜楚楚曾有旧情。实际上她一直得体,一直合适,为自己着想,为自己布局。可他根本不需要她对自己如此周到,体贴。他知道她不会在意颜楚楚,因此而格外希望她能在意颜楚楚。 他摇摇头,“不必,颜姑娘既然要同你单独说,想必是有不方便他人知晓的话,天君命我们负责此事,你我二人有一人详知原委便可。” 皇穆听他如此说,心内涌起种十分陌生的感觉,她笑笑,“殿下既如此说,臣遵命便是。”说着又追了一句,“殿下请放心,便是颜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相告,臣不会用刑,亦不会使用’诚言’。” 皇穆回到堂中愈觉空旷,施了一个转换术,将自己和颜楚楚挪到偏堂之中。偏堂正中放着套八仙桌,桌上放着茶具。她坐了上首,向对面做了个手势,笑着道:“姑娘,请坐。” 颜楚楚温驯落座,皇穆于是又生感慨,真是个温婉娴静的可人儿。她坐下后引壶入水,将水瞬间煮沸,放入茶叶,倒了两杯茶出来。她将一杯向颜楚楚那边推了推,“杯中只是茶水,并非 ‘诚言’,姑娘放心。” 颜楚楚微微笑了,并没有动,她看着皇穆摆弄茶具,徐徐道:“主帅,我本名曲晰。声乐之曲,明亮之晰。生于青丘。母亲是鹊族主神颜渊之女,名叫颜蘅。父亲名叫曲榛,原身九尾狐。我还有个弟弟叫曲昭。我随母亲原身为金翅鹊,弟弟随父亲为九尾狐。昭晏十年霍兮为祸青丘之时,□□派兵捉拿,官兵将父亲与弟弟归入霍兮一党,杀了父亲,抓走弟弟关入了镇魔塔中。我与母亲虽逃了出来,但母亲悲伤过度,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我入塔,是为了救弟弟。” 她半垂着头,静静定定地将身世娓娓道来,皇穆斜倚着靠垫,手肘撑在座椅把手处,托腮盯着“曲晰”发色浓重到泛着幽幽青蓝的峨峨云髻。她低眉着垂眼,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翳,她娓娓道来,说出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皇穆重新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依旧觉得柔弱纤细,娴静淑丽,她初时觉得这是株春日嫩柳,不想居然是位金枝玉叶。她当然知道她不可能叫“颜楚楚”,心里有过各种猜测,可她道出的身份依然大大超出意料。她喝了口茶,转了转手上的镯子,定定看她,“原来姑娘是南境神女,这几日怠慢了。敢问神女,是如何知晓令弟关押在乾塔之内,又是如何进入到乾塔之中的?” 一直低垂着头的曲晰抬首看向皇穆,嘴边缓缓升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微笑,“主帅,请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鹊族神女。” 皇穆点点头,“好,那么还请曲姑娘不吝赐教。” “父母死后,我为竟宁世子祁若收留,与昭晏十三年入太乐丞,祁若命我留意□□动向,择机投递消息。他送我入太乐丞之时,答应帮我解救曲昭。可过去了许多年都没有消息。年初有人与我联络,说镇魔塔塔图遭人复绘,塔中众妖即将被灭灵,给了我一张图,一块令牌,一道隐身符,教我如何经过塔群结界,之后下至塔底,毁坏龙柱,届时塔内众生便可逃离镇魔塔。我按图索骥,行至下九层,尝试毁坏龙柱之时,塔内天摇地动,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皇穆蹙眉想了想,“姑娘是如何与祁若相识的?” “我父亲曲榛,原是世子府的录事。母亲去世前,让我去竟宁投奔祁若,央求他帮我救弟弟。” “姑娘当初入怡王府,也是祁若安排的吗?” 曲晰极快地抬眼看了下皇穆,复又低下头,良久方才点头,“是。但我入府不久就因错被赶出宫了。未曾接触到单狐州机密,也未曾传递出任何消息。” 曲晰今日穿了件鹅黄窄袖襦衣,搭配碧色齐胸长裙,系了条品红色系带。那日在塔下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什么?似乎是件灰色的男子便服。阳光透进来,将她二人面庞皆照亮了一半,皇穆看着她,她面上未做装饰,似乎薄薄傅了层粉,涂了些口脂。她以前贴不贴额钿?她想起晴殊有一对蝴蝶耳饰,镶嵌着螺钿,配绿色裙衫最好看不过。她看着她纤细的手腕,想着这双皓腕若是戴上几对黄金手钏,必然相得益彰。她那映在阳光中的半张面孔,经得起阳光的照射,脸上细嫩的汗毛毛茸茸的,金灿灿的。皇穆看着她,觉得她和元羡,并不是十分般配。她有点太聪明了,元羡呆头呆脑的,所以才被她迷住,坦诚爱慕即鸣之后,却还送其出宫,为之更改名碟。她胡思乱想着,闲闲开口:“姑娘说自己是因错出宫,那么为什么当时的怡王,如今的太子殿下,要为一名因错出宫的宫人,更改名碟?” 一直沉静如水的曲晰的脸上,终于泛起些涟漪。她神情复杂地抬眼看向皇穆,皇穆感慨西子捧心款的美人,惊惧之下,亦有种种动人。 “怡王殿下,曾钟情于我,我无意于殿下。殿下便放我出宫,我编造了一个身世,殿下相信了,为我更改了名碟。” “姑娘说与太子殿下的身世是什么?” 曲晰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不记得了。” 皇穆目光灼灼地盯着曲晰,将她所说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曲晰曾因为静默而抬头看她,目光略一交汇便又低下头去。刚才因为她提起元羡而产生的失措,果真如涟漪般,略荡了荡,就无影无踪。又恢复了早先的古井无波。 她不害怕。 这段对话她和人演练过。只有关于元羡的问题未曾准备。 “曲姑娘,刚才你说,天兵将令尊与霍兮归为一党。言下之意,是令尊与霍兮并无关系?” “家慈与家严,未有媒聘……我母亲离开鹊族后,随父亲隐匿在青丘。霍兮为乱青丘之时,父亲也想过搬离,但母亲那时怀着身孕,便耽搁下了。父亲与霍兮唯一相关的,应该就是同属九尾狐一族。” “曲姑娘,”皇穆将杯中的残茶泼掉,重新注水又沏了一壶,她略等了等,伸手将曲晰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倒掉,引茶水入杯。“姑娘说想救弟弟。嫁给怡王,令弟便是王舅。按姑娘所说,令尊一事本是冤狱,姑娘与怡王成婚后,殿下上奏天君,太廷司核实完备,令弟与姑娘即可团聚,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我本也如此打算,但事到眼前,才知心意不可强求。况且,我虽身世低微,却心性好强,不愿为妾。” 皇穆心想,元羡哪里舍得让你做妾,他在单狐州可为所欲为,娶你做王妃亦不是什么难事。她进而又想到她命人传话至单狐州,结果端午宫宴之后,元羡快快乐乐地回来,继续住在晴明馆,继续与她耳鬓厮磨,可见无论是冯举、冯潜还是天妃皆或者不管他,或者管不住他。她在心里轻哼一声,继而又问:“姑娘,祁若与你如何联络?” “有一个或几个宫使,有事则入太乐丞寻我。” 皇穆疑惑:“一个或几个?” “来者每次相貌都不同,但,我感觉似乎是同一个人。” “姑娘可知,这一个或几个宫使,叫什么,在宫中任何职?” 曲晰抬眼看了看皇穆,又垂下头。皇穆不禁笑了,“我换个问题,一共与姑娘往来过几次?” “三次,实际上今年年初才又和我联络,我入太乐丞这十几年间未曾有人与我往来。” “姑娘为何入太乐丞?” “入太乐丞,是世子安排的。原因,我并不知道。” 皇穆点点头,“今日就这样吧,有劳姑娘了。”她说着起身,起手凝神出一只传音麒麟,扬手送走,不多时江添便带麒麟卫入内,带出曲晰。 皇穆看曲晰渐行渐远,及至彻底消失于门口才收回目光。“东宫现在何处?” 江添躬身道:“殿下同两位副帅在偏厅饮茶。” “同殿下说,我在鹿鸣堂等他。传话给谢卫,让他在周兆处加强守卫。” 湘江水隔 元羡入内时,皇穆正歪坐在榻上喝茶,看见他来,坐得略端正了些,笑道:“殿下请坐。” 元羡落座后,皇穆倒了杯茶推向他,之后又推过一个窥镜,笑道,“殿下,君子不器。” 元羡于是知道他虽然拒绝了皇穆当时的窥镜,皇穆依然还是将殿内情形用窥镜记录了下来。他摇摇头,“一切皆由,”他看着对着自己微笑的皇穆,“一切皆由主帅做主。” 皇穆对他的再次拒绝丝毫不觉意外,“既如此,请殿下略坐坐,容臣将鉴真堂内颜姑娘所说略做梳理。” 元羡点头,“有劳主帅。” 皇穆将事情回想一遍,此事比她预想得要有限的棘手些,可也只是有限的棘手些。 “按颜姑娘的说法,她本名曲晰,母亲是金翅鹊神颜渊之女。父亲是只九尾狐,曾在竟宁世子祁若府中为录事。她原身为金翅鹊,还有个原身为九尾狐的弟弟叫曲昭。天兵平青丘霍兮之乱时,将她父亲杀了,抓了弟弟关入镇魔塔。她为祁若收留。入塔是为救弟弟。”皇穆慢悠悠说完,没看元羡,转脸看向窗外,她觉得今天这个上午格外慢,现在居然才巳时六刻。荷花池一对鸳鸯将平静池面破开,荡起层层涟漪,春水碧池,这对锦绣鸳鸯穿行于荷叶田田,荷花阴中。若是一幅画,未免设色太过浓艳,有种寂静的堂皇富贵气。皇穆被它们洋洋得意的样子逗笑了,它们知道自己好看,且似乎知道皇穆在看它们。 她总觉得今年的荷花池,相较往年要热闹繁华得多,往年没有这么多金莲。往年这个时节池水里也有鸳鸯?她费力思索,她在这池里见过水鸟,见过鸭子,见过鹅,却委实想不起来有没有见过鸳鸯,或者往日也有,她不曾注意。又或者是以往的鸳鸯不似这一对这般招摇。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元羡说话,回首看他,他正盯着眼前的茶杯出神。 元羡比皇穆大六岁,天界众仙寿数绵长,这几岁无异于同龄。 可皇穆总觉得元羡比自己小,小很多很多。他身上有种毛茸茸的稚嫩,并非初春时节刚刚抽出嫩芽的杨树柳树,他的时节要再靠后些。立夏了。他是立夏时候枝干细韧枝叶青葱的松柏,挺拔清俊且带着点不自知的妩媚。 她有时候觉得,如无意外,她或许会成长元羡这个样子。 她对如今的自己,倒也没什么不满。 他总让她有种不真实感,不知今夕何夕。明明触手可及,掷地有声,又像极了镜花水月。她这几个月有时几乎觉得自己再次置身水月镜中,因为这一切是如此让她心满意足。圆满得使她惴惴不安,她知道事情的结局,可不知道中间过程,这份未知让她草木皆兵。 她的担忧消散于乾塔轰然倒塌之际,消散于她歪坐在自己的结界中,看塔石纷乱坠落,她那时心内升起的,是厚实密集的踏实感,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这一段,是如此收尾。 他此刻蹙眉不语,她心里于是生出些枝枝蔓蔓的细小心疼,几乎想要伸手将他眉间皱起的纹路抚平,和他说:“别担心,你放心。此事没有你想得那么艰难,即使有,有我在。” 元羡看向皇穆时,皇穆正盯着他,两人目光略一交汇便都收回了。 “主帅怎么看?” “她既是鹊族之后,势必要请颜渊入朝共议。但此事又涉竟宁,接下来怎么问,问什么,要看陛下的意思。” 元羡点点头,“我早知当年并非偶遇,却不知,这之中更有秘辛。” 皇穆抬眼看他,元羡脸上不见失望或者惆怅,居然有些恍然大悟。她想笑,又怕他觉得自己是在嘲笑,只能转过脸看别处。 元羡说完那句话后再没了声音,皇穆也不催他,转脸依旧看窗外风景,白玉石桥的柱头上一只只小玉狮子于绿荫重重间愈见皎洁,那对鸳鸯耀武扬威地从桥洞里游过来游过去,她坐了一会又冷起来,想回内室取件厚衣服。她坐得有些久,腿麻了,起身迈步之时不由趔趄了一下。 元羡忙伸手扶她,皇穆见他一脸忧心,不由笑了,“殿下,臣只是腿麻了。” 元羡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尴尬地笑笑。 “殿下稍坐坐,臣入内寻件衣服。”皇穆说着一瘸一拐地向里屋走。 “衣服在哪里?我去给你拿。”元羡知道她并不是又瘸了,可就是看不得她跛着脚。 “在里屋的榻上。”皇穆倒没客气,复又坐回去。 元羡熟门熟路转进里屋,一路只觉物是人非。她屋内的装饰略变了变,窗纱床幔皆换了颜色花纹,案上放着的盆景也由杜鹃换成了一盆小松,松下有一只很小很小的梅花鹿,听见声响,欢快地跃出,见不是皇穆,又退后几步躲在树后怯生生窥探。他心生怜意,施法在盆内幻化出一只小公鹿。 小公鹿迷茫四顾,看见躲在树后的小鹿,兴奋跃前,小鹿一脸警惕,畏瑟着又向后退了几步。 元羡站着看了会儿,才依依不舍拿起榻上的大衣。重量和厚度都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当然知道这时节她还觉得冷是有问题的,但也没想到她居然冷到要穿氅衣,这衣服沉甸甸厚实极了,她因为什么又冷成这样? 他拿着衣服出去,皇穆似乎累了,将靠垫条褥在身后堆得层峦叠嶂,歪歪斜斜靠着,见他来了,慢吞吞坐正身子。 元羡将衣服抖了抖,习惯性就要给她披上,行至一半才想起似乎不妥,顿了顿,皇穆似乎没发现他动作上的滞涩,伸手接过了衣服,“有劳殿下。”她敷衍着道谢,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 元羡几乎就想坐在她身旁,探探她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热,问她为什么又病了。可只是想想,他看着皇穆将自己包裹起来,想起那次寒龙伤风,大殿之中滴水成冰,她冷得畏畏瑟瑟,命人送衣服,衣服拿来后陆深接过来,抖了抖,把她包裹起来。 他还记得他当时的妒忌,心内酸楚地猜想陆深与她的关系。 都错了,如同他曾经关于颜楚楚的无数猜想。 “主帅,”他心里千头万绪,却也知道如今不是感慨的时候。“颜楚楚……曲晰曾是我宫人一事,应当奏明天君。” 皇穆点点头,曲晰的身份打乱了她本来的计划,此事遮掩不住了。“殿下,曲姑娘离开后,与殿下可曾再有过往来?” 元羡摇头,“她离开后,再没有过消息。我派人打探过,不知所踪。我以为她更名改姓后便重新生活了,没想到却入了太乐丞。” “她在殿下宫中时,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元羡自嘲一笑,“如今想来,处处可疑。” 皇穆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她与元羡往来的这几个月中,都未曾见他脸上有过这般形容,“殿下与曲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我出游天虞州,船行至赤水之时,遇到一艘被水鬼袭击的船,我救了她。” 皇穆皱眉想了想,“殿下可还记得日期?” “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 皇穆思忖片刻,缓缓道:“殿下,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臣与崇荣太子本该也在赤水。” 那年崇荣白龙鱼服游历九州,皇穆吵闹着和他一起出游。当日本来要从赤水去尧光州,皇穆听人说招摇山迷谷花将开,便不肯走,崇荣于是陪着她看过迷谷花后才离开招摇山。 若不是她临时起意,昭晏十一年,七月七日,他们也该在赤水之上。 曲晰的目标,本来是崇荣。 皇穆立时又将曲晰的相貌回忆一番,是个绝色。赤水之中有船遭遇水鬼,崇荣会出手相救,可也仅限于此。崇荣才不会带其入宫。当年暗游九州一事极为隐秘,对外只说闭关,东宫中知悉者也不过三五人,祁若是如何知晓的? 皇穆将当日知晓此事的几人来回思想了一遍,觉得无一人可疑,又觉得无一人不可疑。她依旧不觉得此事复杂,但也生出黄雀在后之感。 同时,也明白了她后来入太乐丞的原因。 那时崇荣已经不在了,而即鸣对太乐丞的女孩,尤其钟情。 元羡豁然开朗,笑着摇摇头:“原来既非偶遇,本来也不该是我。” “殿下,曲姑娘于你,是有情的。”皇穆有些尴尬,却又觉得应该给他分析明白,“今日曲姑娘所说若是实情,那么她既是鹊族神女,又是竟宁细作。殿下收留竟宁细作,又为其更改名碟,此事本大有文章可做。可曲姑娘说殿下对她一无所知,她在殿下宫中那几个月中也未曾有机会看到以及传递出任何消息。” 元羡抬眼看看皇穆,曲晰对他究竟有没有情,他比皇穆清楚得多。可她这样说,他十分感激。“你为什么会觉得冷?” 皇穆微微一愣,呆呆道:“乾塔的镇塔龙是条寒龙。” 元羡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伸手将他面前茶杯注满,他又看见她手腕上的褐色伤疤。他将皇穆为他倒满的茶一饮而尽,“主帅,颜楚楚,或者曲晰,与我干系极大,她曾是我旧日的宫人,我为她更改名碟。若没有我,她没有机会出现在乾塔之内。此事,还请主帅禀明天君,如何处置,请陛下定夺。” 皇穆见他如此说,点点头,继而道:“曲晰既说她弟弟关在镇魔塔中,臣预备命太廷司及披香台将镇魔塔中关押的众妖筛查一遍,看看曲昭如今关在哪里。” 元羡点头,“主帅安排便是。”他还欲说点别的,那盆宫中福熙宫榻几上的“黄粱一梦”正摆在书案上,他微微一滞,满心满腹的话瞬间词穷意揭。他有些仓皇地起身,狼狈道:“主帅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他们虽不亲热但算得上亲近的一个上午,消磨掉皇穆做作的心思,她没起身,只略坐正了些,“殿下慢走。” 元羡绕过芍药屏风向春阳堂走了几步,盯着他门口的茉莉屏风看了一会儿又转回鹿鸣堂。 皇穆歪歪斜斜躺着,裹着大氅闭目养神,“你吃过药了吗?”元羡也不坐,在离皇穆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几乎有点凶地问。 皇穆愣了愣,本想点头骗他,但见他有点气势汹汹,于是怯怯地摇了摇头。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不想他怒冲冲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她严阵以待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围着大氅微笑着起身,踱进了內室。 烟敛芜痕 公主,未正了。”闻悦在床边轻声道。 皇穆长长哀叹一声,戳了戳怀里的乐芝,“醒一醒!” 乐芝睡眼惺忪地看看她,前爪捂住眼睛,向外挪了挪,埋头又睡起来。皇穆将她搂在怀里揉了好一会儿才昏头昏脑地坐起来。 “公主,还穿上午那件常服吗?”闻悦施法将帘幕挂起,递给皇穆一杯茶。 “还穿那件。”皇穆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后清醒了些,将茶杯放在柜子上,复又抱起乐芝,一边揉一边冲它耳朵小声喊:“醒一醒!不要再睡了!” 乐芝被她□□得蓬头垢面,“喵呜”了几声,挣扎着从她怀里跳到地上。 皇穆见它不再赖床,心满意足地起身。伸展手臂任闻悦为她穿衣。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太廷司薛和及镇魔塔谢卫已入麒麟。 皇穆懒洋洋道:“知道了。让他二人……”想想又道:“请薛和在书房等我,让谢卫在偏厅先坐坐。” 闻悦帮她整理完毕,皇穆慢吞吞起身,笑嘻嘻道:“有劳尚服姐姐。”经过大榻时,指着榻上的狐裘道:“帮我拿着吧。” 闻悦这几日在麒麟当值,知道皇穆将厚衣服都翻了出来,不是披着就是围着,她不像宴宴或者晴殊那般对她草木皆兵,却也知道不对。 “公主,是不是请樊掌正来看看?” 乐芝从床上跳下来后漫无目地转了转,又跳上大榻钻进了裘衣中,皇穆和闻悦说话时觉得大衣鼓起的弧度可疑,此时上前戳了戳,毫不意外地听见“喵呜”一生,她伸手进去摸猫,笑道:“我把乾塔里的镇塔龙杀掉了,言官们争先恐后谏我,我装个受伤的样子让他们下笔的时候留些情。” 闻悦半信半疑,但她除了穿得多些,再没别的症状。只好自知无用地嘱咐一句,“公主还是当心些。” 皇穆披着狐裘从内室转出来,薛和起身,彼此见礼落座。皇穆示意他用茶,看向薛和,“少卿,可有收获?” 薛和起身,“回禀主帅,接到主帅传书后,卑职同披香台谢司丞及主簿们将镇魔塔内现有犯人筛查了一遍,其中并无曲昭。” 皇穆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霍兮之乱中,捉拿的妖众名录中可有曲昭?” “回禀主帅,下官们将当年记录在案的众妖,尤其是九尾狐一一排查了一遍,其中也无曲昭。” “可有年纪在十二岁上下者?” 薛和摇头,“这一点卑职也虑到了,也没有。” 这不应该。 曲晰的“救弟弟”,在皇穆眼里本就是个借口。乾塔倾毁,晦明海水倒灌,无妄水逆流,乾塔之内妖孽或伤或死。塔内众妖如今是何情形,她一句都没问。祁若既能将她送入元羡宫中,或者说她既然有难耐毫发无伤地从元羡处脱身,还能让元羡为她更改名碟。她在淳熙这十几年间,恐怕早就将弟弟从镇魔塔中救出去了。曲昭当时年纪甚小,按说审理清楚后便会放出,或关在别处,或夺了修为使其退化回原身。一个小孩子,没必要关入镇魔塔。可她既如此说,应该必能查到。 皇穆想了想,“薛少卿,青丘之乱平定后,太廷司是何时接手案犯的?” 薛和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回禀主帅,太廷司是在白虎殿将作乱者押送至淳熙后接手的。” “当时参与平定的是白虎殿的哪一军?” “回禀主帅,巨阙。” 皇穆沉吟片刻,“我知道了,有劳少卿,此事容我细细想想。少卿还请先回。” 薛和走后,皇穆命人请来谢卫,谢卫同薛和说了一样的话,镇魔塔中没有曲昭。 “周兆处,可还正常?” “回禀主帅,并无异常。” “祝桓之后可又问过,”皇穆刚想说颜楚楚,想起颜楚楚不叫颜楚楚,可她本来的名字谢卫也不知道,她翻了一下卷宗,“可又问过常芃?” “再没有过。” 皇穆想了想,“周兆处,还请司丞费心看顾。” 谢卫走后,皇穆调出周兆,霍兮的卷宗,围着狐裘盘坐在大榻上慢慢看,煮了壶茶,就着点心边吃边看。不时勾勾画画。 她看完一遍翻到自己勾画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思忖一番,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点心屑,行至元羡门口,听到里面隐隐有讨论之声。便折回房,敲罄叫人。江添应声入内,她吩咐道:“东宫处无人时,你知会我一下。” 江添领命,行至鹿鸣堂外,略一思索,向今日东宫当值的陈洵拱手一礼,问道“:陈仙君,殿下屋内是些什么人?” 陈洵一边还礼一边笑道,“崇贤馆行将就木之腐儒。” 江添也笑,“还会留很久吗?主帅有事和太子商议。” “那我进去禀告一声。殿下会很高兴的。”陈洵说到后来挑了挑眉毛。“就说是主帅找殿下?” “主帅说的是,东宫处无人时,告知她一下。” 陈洵点头,“那我就这么说。” 陈洵入内后上前在元羡身边低声轻语。 元羡沉吟片刻,点头称“好”,将书合上,同季水道,“季学士,图志先放在本宫这里,麒麟有些要紧军务要商议处置,众学士还请先回去。” 季水等人于是起身告辞。元羡送至门口,略踟蹰了一下,进了鹿鸣堂。 皇穆觉得元羡那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捡了块点心就着茶准备将青丘的案卷再看一遍,没看三五行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门口,正是元羡。 她冲他一笑,“殿下。” 阳光正盛,花影从屋外游廊上潜入室内,斑斑驳驳地印在她脸上,那笑容中便多了份她本无意的幽暗旖旎。元羡只觉心内痛了一下。 “殿下那边忙完了?” “是。”元羡熟门熟路在皇穆对面坐了,调整了一下方向,使自己看不到,皇穆身后,书案上的那盆“黄粱一梦”。 皇穆点点头,翻找出一个杯子,洗了洗,倒了茶,配了个海棠茶托推给元羡。“殿下,太廷司及披香台查看了镇魔塔内的犯人名单,其中没有曲昭,霍兮之乱的卷宗之中亦没有曲昭。霍兮之乱是白虎殿平定的,需要召当时押送犯人的白虎卫入京问话。事关白虎殿,需请殿下下一道令旨给白虎,命当年押送九尾狐的白虎卫入京问话。另外,还请殿下定夺,是在鉴真堂,还是在太廷司?” 元羡皱眉想了想,“此事陛下既然让你我负责,那还是在鉴真堂。” 皇穆点头称好。 “你稍等,我写好后给你。”他说着起身回房,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玉色团金龙柬,先在纸上草拟一下,之后誊抄在云龙柬上,按了印,轻轻吹干,他端详了一下,觉得自己这笔字实在一般,无奈地笑笑,拿着去找皇穆。 皇穆还在看案卷,听见他来,抬首冲他又是一笑。 她没什么情绪的时候总显得小。 她仰着脸微微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让他想起那个从宫帘之后探进头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彼时年幼,于□□一无所知的他,也知道她好看。她掀开宫帘探头进来的刹那,他眼前一亮,心里生出的,是妒忌。当初听到既鸣逃婚时,他还暗暗高兴了一阵子。那高兴来得莫名其妙,那时候以为是对她遭遇的幸灾乐祸,如今才明白,是因为她没有嫁给既鸣。 即使她与他无关。 那时候他确实觉得他们无关,也永远不会关联,她那么好看,那么受宠,那么骄傲,不会嫁来单狐州。 皇穆合上案卷,紧了紧氅衣。元羡将龙柬递过去,“这样写行吗?” “殿下勤政,亲自拟旨。” “本想叫他们拟,但又想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皇穆点头:“殿下谨慎。” 元羡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是揶揄还是真心赞扬。 她起身拿了个麒麟锁,解了禁锢,锁头上的小麒麟歪着头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前腿支起来呆呆坐着。皇穆笑着把龙柬推至它面前,小麒麟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鳞甲,上前“嗷呜”一口将龙柬咬了。皇穆敲了敲案上的小罄,江添入内。 皇穆待他向元羡行过礼后将麒麟锁交与他,“送白虎殿,交蒋策。” 江添接过麒麟锁后向元羡又施一礼便出门去了。 室内沉寂下来,听得到外面鸟虫啁啾,风铎细响。皇穆将裘衣紧了紧,低头小口抿茶,等了等,抬眼看向元羡,他正盯着她。 “冷得厉害?” 皇穆笑,“还好,过几天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很早之前听她说过,那时候以为她为应龙所伤。他私下问过,这几日皇穆未曾招过医官,想也知道,她又躲避着不肯就医。 “驱寒的药苦?” 皇穆转了几个念头,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没让医署的人看。”她见元羡皱眉,微笑道:“没什么事,这次是真的没什么事,医署也不过开些驱寒的汤药,我因为感觉今年一直在吃药,实在厌烦。在吃药与多穿之间,宁愿多穿。” 元羡点点头,他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殿下,”皇穆扬了扬手里的案卷,“这是当年青丘的案宗,殿下要不要过目?” “他们也给了我一份,你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皇穆起身向沙盘比了个手势,“殿下请移步。”她边说边将沙盘打开,“殿下,臣有些疑惑。年初在边境查获的镇魔塔图是白虎殿的。北绥在待贤坊的灯笼店距离蒋策府一街之遥。平定霍兮之乱的也是白虎殿。仅凭这几件事就认为白虎殿如何,过于牵强,可这三件事,隐隐相关。当年青丘之乱,在南境驻守的是朱雀殿,蒋策上书请战,此事才由白虎殿负责。卷宗记载,霍兮抢占的宁城,位于青丘山阴。蒋策攻陷青宁后,霍兮残部四散奔逃。我将卷宗上记载的,捕获、斩杀霍兮余部的位置标注出来后,发现剿杀也好,捉捕也好,除一处外,皆据宁城不过百里。而那一处,”她说着指向一个山阴,“此处距宁城,三百余里,乃是霍兮一众收监后,有侦兵上报,说山阳处发现霍兮残部。蒋策于是派了一队人马前往探查,剿灭九尾狐一只,抓捕小九尾狐一只。那名侦兵,名叫邢恪,原身为金翅鹊。” 元羡有些悚然,“这是颜渊的意思?” “金翅鹊一族向来重视血脉纯正,我查了鹊族的族谱,上面记载,曲晰之母颜蘅三十年前就病故了。鹊神颜渊或者是当时,或者是什么时候,知道颜蘅之所在,青丘一事,给他了一些灵感,颜渊其人……” 皇穆想起幼时同颜渊的第一次见面,她那时刚刚七岁。 鹿鸣堂散学后,她风风火火跑去紫宸殿找天君,天君正与颜渊商议什么,看见她来,指着颜渊道:“见过鹊神。”她草草抬手至胸前弯了弯膝盖就算见礼,颜渊倒是十分恭正地向她躬身一揖。她在内殿玩了不多时颜渊就走了,她跑出来和天君道:“这个人看起来像个坏人!”天君微笑着用笔在纸上写了“老奸巨猾”四字,问她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认真点头:“就是坏人!” 天君笑,“不一定是坏人,这四个字指的是心思深沉,阅历丰厚。颜渊,未必是坏人,但也好得有限。” 皇穆得意极了,“是吧,是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你下次见他的时候,于礼节上定要完备,颜渊不一定是小人,但小人惯常在这种事上心生怨恨。值得的事便罢了,这等小事不值得。” 皇穆警惕地意识到天君正在说教,对象便是自己,且只有自己。立刻解释:“我今天学了一首诗,特别喜欢,着急想诵与你听,来得路上跑得特别快,进殿之时好喘,才敷衍他的。我那时候太累了,不是有心的。” 天君笑意更盛,倒了杯茶喂她喝了,“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你最近学问大长,’敷衍’二字用在此处,十分恰当。可你又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皇穆擦擦嘴角,“怎么没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见你就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她说着搂着天君的脖子坐在他怀里,“我们都一个上午没有见面了,我好想你啊,想快点见到你。你居然说这算不上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天君点点头,“是朕说错了,这果然是十万火急,百万火急,千万火急的第一等要紧事。” 她思想至此,脸上不由带了笑,“颜渊城府深沉,未必肯将实情告知蒋策。蒋策不一定是为了颜渊请旨出兵,但请他顺手将曲榛一家瓜蔓抄了也不无可能。他大可声称女儿被九尾狐所掠,事关颜面,请蒋策暗中相救。”言毕又摇头,“不对,若是如此,不该对颜蘅、曲晰不管不问,更不该抓走曲昭。” “此事之来龙去脉,需要问问蒋策。” 皇穆点头,“殿下,那日,蒋策是何时到的?” “乾塔倒塌之后不多时他就到了。” “他与曲晰可有往来的机会?’ 元羡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将她交给了东宫卫……” “此事奏明天君后,先看看陛下的意思。”她说着看看时辰,“蒋策此时应该收到殿下的手谕了,顺利的话,很快便能问询当年的白虎卫。” 元羡“嗯”了一声。低头喝茶。 皇穆伸手把点心碟向他那边推了推,她手腕上的二指宽的疤痕,便又映入了他眼里。 他强忍着不看,强迫自己只看面前的点心碟。却听皇穆说,“这是缚神镣磨出来的。” 元羡猛然抬头,眉间还紧锁着,皇穆冲他微微一笑,拽了拽袖子将伤口盖住,与他对视了片刻,轻声道:“殿下可能知道,臣,年前受了雷刑。” “我不知道!”元羡没想到皇穆会主动提起,“我……你受伤后在我宫里,医官看到了你背上的伤……我那时才知道。此事再无人知晓。” “当初,列英齐与程棠皆重伤……我便去了神霄玉清府。其实事情本不至如此,可以主副均摊,但我一时意气,陆深与左颜皆被我瞒着。将者,不避罪,取过在己。此事由我承担,并无不妥……”她说着却见元羡骤然起身,行至身边,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不住地摩挲她手腕上的疤痕。 她轻叹口气,将手从他手中抽出,轻声道:“殿下……”欲将他推开。 元羡虽知道她应该早就不疼了,但依旧担忧会弄疼她,任她将手抽出。却没想到,皇穆抽出了手,虚弱地以微不足道地力量略推了推他,便抬手将他环住了,埋首于他的胸口。龙绢挺括绵软,元羡身上的清香如荷花拢瓣,一层层一瓣瓣将她牢牢罩住,收拢在怀里。这是她曾经熟悉的织物,这是她最近熟悉的香气,她听得到元羡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个人是真的,鲜活淋漓,温暖柔软,他不是水月镜中的幻想,他是真的。 她臂上渐渐用力,双手交握,听得到腕间镯子金玉相撞的琅琅声,她左手手心的旧日疤痕触到右手腕间的今年新添的疤痕之上,心中束缚许多年,牢牢禁锢着的巨兽突然间就冲破藩篱,她不需覆手于面上,便知道,眼中有泪,而那眼泪,已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她没想到会这样,本想着挣脱之后说几句玩笑话,甚至刻薄话,请他自重,请他尊重。却未想到动作在她尝试推他的时候就溃不成兵。她裹足不前地沉湎在元羡怀里。她并非挣脱不开,而是不想挣脱。她沉湎于他的怀抱,受困于自己的眼泪,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情绪上的失控。 堂外有宫人禀报:“主帅,白虎殿崇宁院副指挥使黎昕求见。” 皇穆松开手,亡羊补牢地在元羡衣襟蹭了蹭,抬起面孔刚要说话,却听元羡柔声道:“等一下。”他伸过手,将皇穆挂在腮边,没有成功蹭在他身上的眼泪轻轻抹去。 金环无复 白虎殿崇宁院副指挥使黎昕随江添入内,向两人见礼后,将手中的锦盒呈给江添。“殿下、主帅,我们主帅收到殿下的令旨后,立刻命人将青丘的案卷复录一份,盒子里白虎锁咬着的便是。同时,主帅还命人召当年参与押送的白虎卫入京,今夜应该便可至我殿。主帅说白虎殿众人皆随殿下及主帅吩咐,随传随到。” 江添接过盒子,看向皇穆,皇穆抬手:“给我吧。”她打开盒子,解了白虎锁咬着的案卷,这一副锁像是新的,小白虎松口后张着嘴活动了几下才把嘴完全合上。抖了抖身子,追着自己的尾巴转着圈玩。 皇穆揉了揉小白虎的脑袋,展开册页,扶额假装翻看。她总疑心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含糊道:“殿下和黎指挥使请暂坐坐,臣去去就来。”说着丢下元羡和黎昕,转身进了内室。 闻悦正坐在杌凳上打络子,见她入内,起身迎她。 “你忙你的,我没有事。”皇穆摆摆手,“你别坐那儿,连靠背都没有,一会就累了。” 闻悦笑着上前,“不累的,可是要什么?” 皇穆这会儿最怕人凑近了和她说话,扳着她的肩膀使她背对自己,推她复又坐下:“我要什么自己找就好,不劳烦你,你快打你的同心结吧!” 她坐在妆奁前细细审视自己,眼眸潮潮地泛着红。她颓然地长叹了一口气,十分觉得灰心,却不尴尬。她生出一份疲懒,几乎不想出去了。当然不可能。她亡羊补牢懒懒散散地给自己补了些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颇看了看,老气横秋地再次长叹一声,紧了紧狐裘,起身出门。 元羡正和黎昕寒暄,见她来了,十分愉悦地冲她笑笑。皇穆不知怎么就有点生气。她坐下来没再翻看案卷,“青丘一事,黎指挥使当年也是参加了的?” 黎昕微微欠身,“回禀主帅,当年青丘狐乱,是我们主帅指挥巨阙剿清的,下官当年,正是巨阙的崇宁司指挥使。” 皇穆点点头,“指挥使可还记得,当年清剿了山阳的贼众后,有参军通报山阳处,又发现了霍兮余部?” 黎昕点头,“回禀主帅,此事卑职有印象,当时我们主帅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查看,确是霍兮余部。” “黎指挥使可还记得,余部共有几人?” “此事年深日久,卑职有些记不清了,但好像人数不多。” 皇穆颇为玩味地闲闲道,“一共两人,剿杀一人,捉捕一人。” 黎昕迟疑了一下,畏瑟地笑笑:“下官惭愧。” 皇穆还有些疑问,但对黎昕不抱希望,她铺展信笺,提笔写了几行字。待墨干后,按了印,交给江添。 ”黎指挥使,烦请召当年上报山阳处发现霍兮余部的参军邢恪,及前去剿杀那一众妖寇的行伍入麒麟殿问话。问询当年参战的白虎卫中,可有人知道曲榛、曲昭。” 黎昕起身,接过江添送来的信笺。躬身称是。 元羡突然想到,他没有皇穆的字,他被她哄着给麒麟众将写了端午辟邪符之时,她给自己写了把扇子,可他被赶出晴明馆之时,那扇子并不在她归还他的物品中。于是在黎昕粗手粗脚地把皇穆的字叠了叠塞入怀中后,他不禁一阵心疼。 黎昕次日一早入麒麟求见元羡与皇穆,告知已将皇穆所要之人带至麒麟。在他连篇累牍地讲述,蒋策如何身体力行携白虎全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集一殿之力,彻询当年出战青丘兵将整整一夜后,极为简洁地将结果大白于天下。 “殿下,主帅,曲榛被斩杀于山阳,曲昭虽被捕,但死在了押送入京的路途上。” 黎昕言罢屋内许久没有声音,他对此毫无意外。低头耐心地看着地上金砖,看得久了才发现金砖上隐隐有卷草纹,他昨日太紧张,未曾注意到地上的花纹,如今细细看来,这一地金砖上似乎画着一只巨兽,有些部分被桌椅等坐具挡着看不清楚,却不是麒麟。他看得出神,没防备屋内突然响起一阵摧金碎玉的鸣叫声,他吓了一跳,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茶案上兰花一侧的檀木小挂架上吊着个工艺繁复的小金笼子,里面有只翠绿色的螽斯,正振翅高鸣。 他以前没觉得螽斯这么好看,不由看得有些出神,收回目光之时却发现皇穆正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看,他与她略一对视就有些慌张,于是敛着目光继续低头研究金砖上究竟是什么动物。 半晌方听皇穆问:“黎指挥使,为何此事案卷中未有记录?” 他走神得太认真,略想想才明白皇穆问的是什么,赶忙道:“回禀主帅,当时收到的线报是妖寇不过百余人,巨阙只出动二百人,到了青丘才发现妖众近万,训练有素,若不是我们主帅协调有度,胜负尚未可知。押送路途之中众人忙着提防九尾狐生事,像这类小事,未来得及记录在案。对此事有印象的白虎卫,便是我们主帅昨日接到殿下令旨后命人一一询问负责押解的白虎卫问出来的。他因为曲昭年纪小,而对他有印象。” 皇穆一手托腮,一手来来回回摩挲狐裘皮毛,她懒洋洋地打量着黎昕,此人原身是只犀牛,千辛万苦修炼成仙,投在蒋策麾下。她早听说此人对蒋策忠心耿耿,今日觉得传言不虚。她对原身是犀兕的仙总有些偏见,觉得他们憨头憨脑,并不十分聪明。 陆深曾说黎昕是白虎中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但他随后又说也有可能黎昕不过中人而已,只是白虎的聪明人委实少,他于是卓然众人。 她想到这里不由笑了,憨头憨脑几乎句句不离“我们主帅”的黎昕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这套说辞是他来之前和蒋策商量过的,蒋策本意是他自己来,对皇穆传业授道,答疑解惑。被他苦苦劝住。这些年白虎与麒麟龃龉极多。如今乾塔倾毁,埋在塔底的偏偏又是皇穆,当日若不是她先一步赶到,镇魔塔群恐怕不单单只损毁乾塔。蒋策接到元羡的令旨后微微一哂,“这纸上的意思分明是皇穆的,她何不自己写了给我。”昨夜收到皇穆的信笺后,他捻着笺纸一角,将笺纸吹得上下翻飞,“公主殿下这一笔字委实是漂亮,亲下的手谕,何其珍贵。不如我们装裱起来,挂在堂上。” 他这样的态度,黎昕实在不敢让他入麒麟,得罪皇穆倒无所谓,反正早就势同水火,可这里还有元羡。他以东宫与皇穆并未点名要他入殿为由将之劝住,和蒋策把来龙去脉梳理了几遍,整理出一个通顺的故事。 昨日是他第一次近距离与皇穆接触,素日也曾远远见过,听说是四海九州称得上的绝色。他在书里读过美人倾城,昨日却知美人既然能倾城,那么便能伤人。 他早听说麒麟煊赫堂皇,对比之下白虎简直简陋。他入鹿鸣堂之时闻得香气融融,转入书房之际恰好屏风上的芍药翩翩落了一片花瓣。白虎殿中也有些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文人,之前觉得蒋策十分儒雅,但远细腻不到这个地步。所以他未见到皇穆之前已觉目不暇接,这份不暇在行礼抬首后变成了目眩神迷,锦绣丛中皇穆身着白色金麒麟常服坐在书案后,黎昕只看了一眼就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要看向哪里,慌张得低头胡乱将案卷塞给江添。 她今日较昨日不知为何更显清丽,容艳逼人。他甫一入殿就有些慌张,话不受控的多了许多。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平静下来,正当他自觉神态自若之时,皇穆偏偏没头没尾地笑了。 他于是怀疑自己慌乱之下说错了什么。 皇穆见本来娓娓而谈的黎昕突然停住,不由有些疑惑。元羡却笑了,她不知黎昕为何突然慌张,他却知道。“黎指挥使,”元羡对他的慌张熟视无睹,“押送曲昭之人,现在何处?” 黎昕草草稳定心神,沉声回话:“我们主帅昨夜命此人经骏疾镜入京,此刻正在殿外。” 元羡看向皇穆:“主帅,我们是在这里,还是去鉴真堂?” 黎昕一口一个“我们主帅”让皇穆极力克制的惫懒之心趁虚而入,她懒洋洋看了眼元羡,应该去鉴真堂,但应该的事那么多,少这一件也无所谓。“就在这里吧。” 她说着敲了下桌上的小磬,融修应声入内。 “将殿外的白虎将请进来。” 皇穆的暮暮沉沉于清亮磬声中略清醒了些。她有些细节要盘问,黎昕不能在场。她笑向黎昕道:“黎指挥使,这一趟辛苦你了。”她边说边又敲了一下桌磬,对入内的宫人道:“请黎指挥使在中府稍坐。” 黎昕未作抵抗,怔怔看了眼入内的白虎将,点头说“好”。向元羡皇穆见礼后便退出了鹿鸣堂。他出门后不由看了眼领路的宫人,好奇他们素日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地在麒麟当值。 皇穆把玩着左耳的丁香环沉吟不语。她将黎昕的话从头至尾回忆一遍,有些漏洞,但那漏洞也仅仅是为白虎当年的失职开脱,并不要紧。 堂外风铎声起,内侍在门外通传,融修已将人带到。皇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让他们在外面等等。” 皇穆看向元羡,“殿下,臣对曲昭已死一事并不意外。” 元羡点头,他对关于曲晰的一切都持怀疑,是否真的叫曲晰,是否是鹊族神女,是否有个弟弟叫曲昭。便是真的有曲昭,那她就一定是鹊族神女,一定是曲晰?他看着皇穆微微皱起的眉头,想起黎昕的手足无措,不由轻轻笑了,“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这段话必是和蒋策来回推了很多遍。但他所说的这些事,没有欺瞒的必要。臣以为,不妨姑且相信。” “不是黎昕,我说的是曲晰。”元羡说出曲晰的名字时没什么困难,“颜楚楚”这个名字他也不是十分熟悉,他叫过她“楚楚”,叫过她“阿溪”。 皇穆没有坐相地瘫在椅子上,手插在裘毛中,她看看案上那盆“黄粱一梦”,此花究竟叫什么名字她一直不知道,总想着问一问,却总是忘。她将曲晰目前所说细细想了一遍,缓缓开口,“臣以为,目前而言,曲晰所说,不能说句句属实,但应该,”她想了想,“应该有几分可信,但哪些可信,臣目前不敢断言。”她看向元羡,“召堂外的白虎卫进来吗?” 元羡点头。 皇穆坐正身子,敲磬命人带白虎卫入内,来者身材矮胖白净面庞,一脸局促不安,看了眼皇穆又低下头,施礼道:“白虎卫段宜参见主帅。” 皇穆笑:“段参军不必多礼,“说着指向元羡:“先见过……”她话未说完却见元羡向她摇头,于是生生止住。 她召内侍奉茶,待人退下后向段宜做了个“请”的手势,“参军请用茶。”段宜惶惶坐下,战兢兢捧起茶盏。 “参军不必紧张,我请参军来,是想请教几件陈年旧事,还望参军不吝指教。” 段宜连说不敢。 “参军是如何知道曲昭姓名的?” “回禀主帅,当年押解的时用的是锢妖枷,十五只妖为一队,曲昭虽分在了我那队,但因为他年纪小,只在手腕、脚腕上了锢妖锁。他路上不住向我申诉,说自己与父亲并非霍兮一众,虽住在青丘,但从无往来。卑职是那个时候知道他名字的。” “他是如何死的?” “他被捉住的时候背脊上就有伤,又被鉴妖镜照了,元气大伤,几乎化为原身。锢妖锁链本身带着些法力,启程后没多久就死了。” “尸体怎么处理的?” 段宜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丢在了路边。” “此事,参军可曾上报?” “上报过,报给了上一级主事,但因为曲昭年纪小,又非主犯,当时担心狐妖作乱,人少而任重,所以主事命丢掉。” “参军可还记得,尸体遗在何处?” “记得,丢弃时正经过夷山上方,应该落在夷山之内了。” 皇穆点点头,抬眼定定看了段宜一会儿,将他渐渐看得面红耳赤不自在极了,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胖大,只觉得怎样都不合适,与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手上不断地转着茶盏,不时偷偷抬眼看看皇穆,看她是否还在看他。 皇穆无意让段宜坐立难安,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太清晰明了,黎昕显见是滴水不漏,段宜似乎就真的只是一名白虎卫。她收回目光,拿起案上的灵芝镇纸把玩,“段参军,可曾听曲昭提过,他有个姐姐?” “没有,他死前只是不住地叫娘。” “抓捕的时候,参军在场吗?” “不在,我,下官是负责押送的,并不在前阵。” 皇穆点点头,“参军,昨日白虎殿内,是如何寻到参军的?” 段宜怔忡了一下,讷讷道:“军中先是召所有参与过青丘剿狐乱的军士集合,一一问询,卑职因为负责押送曲昭,所以入京。” “参军入京后,可曾见过你们主帅?” 段宜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昨夜入京后见过。” “主帅可曾安顿过你什么?” 段宜连连摇头,“不曾,我们主帅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皇穆轻轻一笑,“你们主帅召见了你,却又什么都没有和你说?” 段宜失措道:“啊,说了,我们主帅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任凭主帅调遣。”说着又补充道:“这个‘主帅’指的是您。“ 皇穆看了他一会儿,敲了桌上的磬,融修入内。她对段宜道:“辛苦参军了。”说着又看向融修:“你代我送一下黎指挥使及段参军,叫江添来一下。” 段宜知道这是结束了,来之前蒋策召见了他,问了几个问题,和皇穆问的差不多,却什么都没有吩咐。路上他问黎昕该如何回话,需注意什么。黎昕只说如实禀告即可。可这份“如实”显然不让皇穆满意。他怀疑皇穆是想让自己说些对蒋策不利的话,想到这里立时起了反感,升起一腔孤勇及耿耿忠心。他自觉倨傲地站起身,也不行礼,转身欲随融修而去。 融修见这个本来战战兢兢入殿之后一脸惊奇东张西望的白胖子突然这般无礼,看向段宜的目光便不由得有些好奇。段宜以为会遭融修叱责,预备好怒目而视,不坠白虎志气。 “段参军……”融修见这个胖子抱着茶盏一脸怒容,忍着笑意指了指他手里紧紧握着的茶盏。 段宜鼓舞起来的那点斗志立时烟消云散,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的把茶盏放回桌上,向皇穆拱了拱手,“主帅,下官告退!” 皇穆笑道“参军慢走。” 段宜走后室内又只剩下元羡和皇穆,他看向皇穆时,她正看着段宜放在小案上的茶盏出神。他看着她,忍不在想,“你在想什么?”他以为他只在心里这样想,却不知他想的同时说出了口。 皇穆回过神,冲他笑笑,“殿下好计谋。” 元羡虽然沉浸在深感配不上皇穆的惭愧中,却也明白了她的话。他笑起来,“主帅谬赞。” 皇穆坐得累了,松了围在身上的狐裘,站起来振了振手臂,重新坐回元羡对面,将残茶倒尽,煮水烹新茶,她将煮好的茶水推向元羡,“殿下,朝内皆知天君将此事交予殿下同臣审理,黎昕的话是他和蒋策准备好说予殿下与臣听的。白虎卫入内后殿下打断了臣的介绍,臣便有意让他觉得臣对他所讲所说并不满意。让他以为臣想构陷。段宜果然愤怒起来。黎昕的种种表现可以安排,段宜的愤怒不好安排。他若是知道殿下就是殿下,不会那么莽撞。他告知我们的故事,应该是真的。” 元羡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此事曲晰知晓吗?” “她应该知晓。她既能知道’诚言’,想必乾塔倒塌无妄水逆流一事她也知道。可她一句都未曾问过。” “有没有可能,她被人逛骗了?” 皇穆点头,“有。” 元羡不再言语,低头把茶杯转来转去。 “殿下要不要见见她?” 元羡愣了愣,思忖一番,轻轻摇头。 “殿下,有些话我说了曲姑娘不一定会信。况且,曲姑娘应该有话和殿下说。鉴真堂上,曲姑娘说只同我说,是为了维护殿下。” 元羡低垂着头,皇穆看不到他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听他闷闷道:“可有什么需要我问她的?” 皇穆笑轻轻摇首,“没有。” 香寒逐风 元羡看着镜子里着麒麟常服的自己,一会儿觉得这身衣服在他身上远没有皇穆好看,一会儿又觉得他熠熠生辉比别的麒麟将都好看。 他借口晚上要见曲晰,腆颜向皇穆讨了一件军服。这个要求其实毫无道理,他准备了几个理由,可刚刚开口皇穆就同意了,命人准备,送来的终于不是她的品秩,只是寻常麒麟军服。 茂行啧啧称奇,“你说这身衣服,是你刚入麒麟她就给你备好的?还是下午命人新做的?” “新做的吧,我刚入麒麟的时候,她命人送来的是套主帅军服。” 茂行看他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笑道:“簪花照镜,客鬓萧萧都不整。深闭重门。牵绊刘郎别后魂。” 元羡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茂行见他蔫头蔫脑,鼓励道:“太子殿下,振奋起来!你马上要与故人相见了!彼时她对你弃如敝履,但如今,如今你是太子了!一会儿殿下记得下车后在车前泼些水。” 元羡在榻上坐了,笑道:“那如何应景,本宫要牵着马去,泼在马前。” 茂行歪在榻上,一边剥莲蓬一边笑,“殿下不过说说罢了,殿下哪里舍得。”他说着凑近了看他衣襟,“这身衣服似乎和给容晞那身不太一样,皇穆还是偏心你,你这一套料子不同。” 元羡伸展衣袖左右看看,“是吗?我觉得差不多。” 茂行见他始终兴致不高,好奇道:“你是紧张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见她,不明白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你确定皇穆是真心想让你们见一面?我觉得你的故人一句实话都不会对你说的。”他说着挑挑眉毛,凑近了道:“你带我去,你耿耿于怀却问不出口的那些问题,我都知道,我替你问。而且多个人,少些尴尬。” 元羡看着他,嗤笑一声,“本宫觉得,世子并非是怕本宫尴尬,而是怕错过这场热闹。”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宝璐若是不提起,我真没有见她的想法。可她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确实想再见她一面。”他看向窗外,时近傍晚,暑气消散了许多,此间看得到春阳宫内那一汪湖水,湖中也有荷花,荷风细细,这一湖荷花极盛,遥遥看去只觉锦绣重重。他想起福熙宫内的湖水,当初的荷花据皇穆说远不到盛大好看的时候,六月才是最繁盛之时,红娇绿嫩,花叶相斗。他当时并未升起什么期待,因为觉得那是顺理成章触手可及的寻常美好,他不过想着他与皇穆白日在画舫上看荷花,融融薰风,粼粼浅碧,荷香磅礴,夜间宿在画舫上,对月小酌。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还没到六月,他就进不去福熙宫了。 茂行见他一脸怅然若失,于是便说人闲话,“你近日忙着处理新欢旧爱事,还不知道最近京中的大新闻吧?你知道成王吧?他女儿被北海洛硕伯家退婚了!” 元羡回淳熙时日虽多,交际却少,想了想才想起成王是何模样,“为什么?” “据可靠线报,是因为你的宝璐。” 元羡皱眉:“叫主帅!” 茂行笑:“殿下好小气,你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认真算一算,我们也是亲戚,你能叫她乳名,我为何不能?” “你接着说,这和宝璐有什么关系?还可靠线报,你这些內帷事的可靠线报,不过就是容晞。”他说着有点嫌弃地道:“容晞一个女孩子,一天到晚对这些事津津乐道,宝璐就从来不议论这些事。” 茂行轻哼一声,“既如此,那我不说了,不要玷污了殿下的尊耳。宝璐不议论,宝璐也要先知道再不议论啊!”他说着故作高深地一笑,“不过此事,她的确是知道来龙去脉。因为洛硕伯就是因为她才退婚。” 元羡本想着就算他不告诉自己,既是个大新闻,随便派个人也必然打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一口一个“宝璐”,事涉皇穆,他素日本就不多的忍耐之心更是所剩无几,于是给茂行倒了杯茶,殷殷奉上,堆起一脸讨好的笑:“还请世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茂行扬起面孔,拖着声音道:“容晞是不是天界第一美人?” 元羡忍着暴打他的心,点头道:“容晞是当之无愧的天界第一美人。” 茂行笑道:“看在你如此乖巧的份上,就由我为你答疑解惑。据可靠线报,五月底在宫中举行的洛硕伯公子与成王翁主的订婚礼,本来说好出席的太后、天后都称病缺席了。洛硕伯疑惑之际探究原因,这才知道端午宫宴之时,成王一家狠狠得罪了皇穆,引得太后、天后不快,便皆未出席。洛硕伯知道原委后,大概是思前想后了十几天,找了个公子突染恶疾,不能成婚作为理由,亲至柜山同成王道歉,成王对此事倒十分看得开,于……”他算了算,“三日前,将聘礼退回了北海。”他说着扬扬眉毛,“你想知道,成王一家究竟如何狠狠得罪了皇穆吗?” 元羡看着他一脸小人得志,本想看看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他遭皇穆抛弃后萎靡不振,又为镇魔塔复建、分析曲晰究竟是谁等事殚精竭虑,稍后还要去见曲晰,没什么和他玩闹的心思,直接道:“是因为赐福礼的事情吧。” 茂行十分失望,幽怨地喝了口茶水,“是天妃娘娘和你说的吗?”说着恍然大悟,“皇穆和你说的!” 元羡摇摇头,“皇穆没和我说,她根本不在意。”他微微皱眉,“若是只因此事,洛硕伯过分了,成王妃虽然愚蠢,但何至于此,那位翁主,一定很伤心。” 茂行笑,“我还以为你会向着皇穆。这婚事说退就退,洛硕伯家的公子和那位翁主也没什么感情,况且,此事于那位翁主而言焉知福祸,就好比宝璐……”他见元羡恶狠狠瞪他,“好吧好吧,就好比皇穆,若不是你二哥退婚,西海水君退婚,怎么会遇到情深义重的你呢?若是颜楚楚没有抛弃你,你又如何能遇到天界第二美人,麒麟主帅,昭元公主皇穆呢?昭元,这个封号确实好,她一直在向你招手呢呀!” 元羡不知怎么,就从他一点都不靠谱的描述中,想象出一副皇穆拿着手绢向他招手的画面,他忍不住笑起来,却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就是乾塔倒塌,我先送颜楚楚出来那日,她怀里的令牌还在你那里吗?” “我忘记和你说了!那令牌后来不知去向,我明明放在了袖中,可当夜怎么都找不到。” 元羡点点头,“那便是了,镇魔塔的令牌都是暂时的,用后不久即涣散了。” 茂行凑近了细细打量他,“你们这些时候朝夕相处,你和皇穆有没有旧情复燃?” 元羡眼中刚刚复起的一点神采,因这个问题而瞬间熄灭,他黯然地摇摇头,垂首摆弄袖子,却突然看向茂行:“宝璐给容晞军服时,容晞道谢了吗?” 茂行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此事殿下想都不要想,容晞不会去和你的宝璐道谢,更不会以道谢为借口,去为你说话。慈不掌兵!”他说着幽幽道,“殿下为什么看上的都是这些极难缠之人?” 元羡见他断然拒绝,转首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去福熙宫之时见到那一池湖水了吗?” 茂行摇摇头,“没有,”他说着有点鬼头鬼脑地问:“你在福熙宫时,住哪里呀?” “晴明馆。” 茂行诧异:“晴明馆?福熙宫的清明馆?”他一脸懊恼,“你住晴明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住晴明馆!”他长叹了口气,“我应该早点问你,你不知道你我至少损失了千万金值。” 元羡终于又有了点兴致,“为什么?” “你知道晴明馆内器物,在何为夜市能卖到多少钱吗?不拘是什么,只要是晴明馆内之物,皆有人收。”他见元羡满面困惑,于是知道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穆福熙宫内的晴明馆,结界布设森严,据说较镇魔塔,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破晴明馆结界者,可直接入麒麟为五品参将,且赏百万金值。这是十几年前麒麟殿发出的英雄帖,据说当时众仙皆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些没有品秩的小仙小妖跃跃欲试,不想这榜张出去几个月,无一人得手,众仙这才有了兴趣。颇有些精通结界阵法者一探究竟,皆失败而归,晴明馆的结界于是便成了传说一样的存在,似乎目前也无人破解,当然也有说法说是有人破解,消息被麒麟封锁了。你在晴明馆住了那么久,皇穆都没告诉过你?或者你就没发现晴明馆有什么可疑之处?” 元羡想了想,“晴明馆内无人伺候,我除了一日回去的早,意外遇见了秦尚宫外,再没有在晴明馆遇见过旁人。至于可疑之处?晴明馆内的园林中有一口枯井……”他想起晴明馆中的床榻十分大且高,床榻之上花纹繁复。他好奇道:“夜市中人如何确认所拿之物来自晴明馆?” “大概有什么印记吧,等我命人把那张榜誊下来我们研究研究。”他说着看向元羡,“你说晴明馆的结界会不会能将入内之物,皆留下印记,若是那样……”他越说,越笑得不怀好意。 “你看我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身上是不是已经有了晴明馆的印记,我若是将你绑到夜市上,是不是能卖个十分好的价钱?”他正说得眉开眼笑,却见秦子钊匆匆入内,“世子,容晞郡主遣人来报,圣灵院起火了,郡主已赶往圣灵院。” 茂行大惊失色,忙忙起身,“她去做什么?真是胡闹!”他边向外跑边回首对元羡大声道:“回来把细节讲给我听呀!” 入夜时分元羡从角门处登车,驾车者戴着兜帽,脸隐在阴影中。见他来了,未抬头,也未行礼。他坐稳后还未开口,车就动了起来,车内无窗,他看不见外面,不知道是驶向何处。 军服上有种安然熨贴的香气,是皇穆常用的一种香料。她身上的香气复杂,时而清新时而香甜,他上车前被夜风盈盈拂过,此时有些清冽。他被这味道侵袭得有些哀伤。他展开袖口凑近了闻闻,想要分辨出是什么香,奈何不擅此道。香局归在花朝监下,她能用的香实在太多。 车行不多时便停下,他听到车门轻轻叩响。车停在了一个院落门口,他下车时闻得阵阵冷香。入院后香气愈盛,隐隐有些肃杀之气。院内一株梨树开得盛大极了,月色下莹莹皎皎,灿然生辉,他停下来看了会儿梨花,微微叹了口气,绕过影壁,向屋内走去。 中厅空无一人,他静立了一会儿,听到东厢有脚步声渐近。 他突然近乡情怯,想要夺门而逃。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见她。他心里骤生出无数个荒唐的念头,人却牢牢钉在原地没有动。除了脚步声,他还听得到衣料摩挲声。先入眼的是一袭白色裙角,竹帘掀起,曲晰那张与他记忆中既相似又陌生的脸,带着微微的讶异,映入眼帘。 今日鉴真堂上她低着头,他未曾也无心打量。乌飞兔走,白驹过隙。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时他虽下定决心不再相见,却隐隐在心里觉得他们缘分未尽,还有后续。 没想到他们的后续却是这样。 曲晰的讶异一闪而过,明月初升地缓缓浮起一个微笑,对着元羡缓缓施礼,“殿下。” 曲晰生于青丘,咬字带着些青丘口音,这份声气早十几年颇为流行,软糯绵缠,便是现在也颇有些人造作出这副口音。她在淳熙这十几年,似乎也没有学会纯粹的雅言。抑或者是,太乐丞中学习,追崇青丘口音者极多,她不需也不必将之纠正。 曲晰的声音相较皇穆有些低,这份低让她多了些缱绻旖旎。他今日在鉴真堂上还不觉什么,如今她带着浅浅笑意向他下拜,他不得不想起旧时旧事,可往事里的人却无法和面前的人重叠。 她的仪态他熟悉,她的声音他熟悉,她那副淡淡的漠然模样他也熟悉。可依旧是陌生的。他知道那个人是她,可他对她的自以为的了解有多少是真的,他一无所知。他站在当地觉得自己缩手缩脚,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只点了点头。 “殿下若不嫌弃,还请里面坐。”曲晰侧身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羡说了声“好”,随她入内。屋内东侧放有一张书案,临窗处摆着一张大榻,榻上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简单茶具。屋内也有挂画,也有瓶花,放眼看去十分素净,屋内有些洁净的清香气。 他们在榻上隔着小几坐了,元羡刚道:“你这……”就听曲晰说“妾……”。 元羡笑起来,停下等她,便听曲晰道:“妾还未恭喜殿下。” 元羡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块垒尽消。他如释重负地笑笑:“多谢。”他将屋内陈设又看了看,“你这里可还有什么需要?” 曲晰摇头:“一切都很好。多谢殿下。” 元羡点点头,室内沉寂下来。他本以为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不管是关于现在,还是关于曾经。可他如今却想不到要问什么,他对他能问出的答案既缺乏信任,亦缺乏兴趣。 “殿下,那日问话的,便是麒麟主帅皇穆?” “是。” “殿下及主帅预备如何处置妾?” 元羡于是发现,他和皇穆从未聊起过如何处置曲晰,从她说自己是金翅鹊族神女之后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复杂了起来。他认真想想,“事涉金翅鹊族,天庭不便独断,应当会请鹊神入朝。” 曲晰面上无波无澜,这话显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关于妾的身份,殿下相信吗?” 元羡看着她,“相信。” 她带着些忧虑及抱歉地对元羡道:“殿下,那日皇穆主帅问起了妾曾在殿下宫里的事。” 元羡笑道:“无妨,是我说与她的。” 曲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殿下,当年妾在单狐州之时,未向竟宁传递过殿下宫中的消息。” 元羡轻轻点头,“我知道。当时,你身不由己。” 曲晰微微一笑,“殿下还是这般仁厚。殿下此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亲自问?” “没有。” 曲晰略感意外,略等了等,见元羡似乎真的没有话要问自己,看看小几上的茶具“妾这里……就不请殿下用茶了。” 元羡低声说了句“不必”,沉吟片刻又说:“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曲晰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元羡略等了等,起身道:“那我便告辞了。” 曲晰随着他起身,送至阁门,“殿下,恕妾就送到这里。” 元羡想说“保重”,又觉得荒唐,便道:“还请留步。”他迈步出门,院内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梨花随风而逝,灯火之下恍若白雪纷纷。风带起他的袍袖,他不由想象,皇穆若是站在树下,该是何等景致。 凋落的梨花在他身边打转,他抬手想要接住几朵,却听身后曲晰叫他,“殿下。” 他回过头,曲晰临门而立,屋内珠光将她衬得十分单薄,她脸上带着柔和笑意,“殿下,从前,如今,这一切,皆多谢了。” 采薇采薇 天君将点心向皇穆推了推,低头看看案卷,喃喃道:“曲晰……几十年前颜渊曾上奏幼女病故,如今看来,是离开了鹊族。我记得当时还派了神使前往吊唁。” “陛下,此事是否要请颜渊入朝。” “要的,要告知他。她的弟弟……”天君低头从案卷中找出名字,“曲昭……只有十二岁,很小的孩子。” “陛下,太子殿下查看了霍兮的案卷时,注意到霍兮所占之宁城距离曲昭一家所居之小泽林三百余里。蒋策攻陷宁城后,有参军上报山北发现余寇,所谓的余寇便是曲榛、曲昭。而上报者,乃是鹊族之人。” “怕是颜渊的授意。”天君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子知晓她弟弟的事吗?” “臣还未告知她,但臣以为,她是知道的。乾塔倒塌,塔内关押者如今是何情形,她未曾问过一句。” “你觉得她入塔另有目的?” “陛下,年初塔图遭人复绘时,太子殿下认为,复绘塔图或者为人,或者为物。曲晰之入塔,在臣看来,与其说是寻人,救人,倒更像是试探。北绥或者竟宁得到了一个入塔之法,用一枚弃子探探路,试一试这个办法是否可行。主使者似乎未曾想到,曲晰能从塔中脱身。或者幕后之人认为,曲晰便是能够脱身,亦在其掌控范围之内。”她摇了摇头,“臣只见了曲晰一面,不敢妄断。” “她当时说,个中原委,只同你说?” “正是。”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皇穆想了想,“此女对太子殿下,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此事,你继续审问便是。”天君施法收起卷宗,看向皇穆:“你觉得元羡如何?” 皇穆沉吟片刻,“陛下,殿下纯厚。” 天君看着皇穆,将点心又向她那边推了推,“这银杏蜜酥是新做的,你尝尝看,据说有清热去暑之功效。”他说着微微皱眉,沉声道:“曲晰一事,他当年处置得未免太过柔茹轻率。” 皇穆垂首看着那盘盛在朱红桃形雕漆盘中的玉色银杏蜜酥,正要开口,天君同牙筷探身夹了一块放在她面前的点心碟内,“你尝尝看,虽然主料是银杏,但十分清甜。” 皇穆怔了怔,抬首看了眼天君,见他一脸和悦一脸期待,温驯地端起点心碟,将那块银杏蜜酥缓缓吃掉了。 天君笑起来,“好吃吗?” 皇穆点头,放下碟子,盯着面前空了的雕漆碟子,之前没注意,那盘子极尽繁复地雕着些芍药花。她盯着花瓣,缓缓道:“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于此事上,尽显宽仁。”她抬眼看向天君,“为主九州者,应宽忍大度。情之一事,最易生贪、嗔、痴。曲晰当年借即鸣拒绝东宫,太子既未伤害曲晰,亦未受其离间起萧墙之祸。容其出宫,更改名碟护其周全。润泽以温,勰理自外,不忮不求。君子如玉,东宫如玉。臣以为,国本如此,万国以贞,四海属望,众生可附。” 天君被她严阵以待的样子逗得笑起来,蔼声道:“你觉得元羡很好?” 皇穆躲避着天君的目光,低垂了视线,“臣以为,太子合适。” “他今日没一同入宫,是为避嫌?” “是,太子命臣向陛下奏明曲晰身份,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此事牵涉甚广,事关竟宁、事关鹊族。当时没有让太廷司审理,如今我更不想让太廷司审理。依旧交于你和太子。”天君说着,取出一道皇极令,“此事或许不仅只事关竟宁,这面令牌给你,需要什么,要召什么人问话,你决断便可。” 皇穆起身欲跪,却被天君拦住,将令牌递给她,他的手从她头上堪堪擦过,比至胸前,笑道,“虽知不可能,却总觉得,你似乎又长高了。” 皇穆垂头不语。 天君坐回椅中,对她道:“你坐。” “陛下,若□□将曲晰交回鹊族,鹊族会如何处置她?” 天君皱眉想了想,“她目前除了亮明身份外,未交待什么有用的信息,她与竟宁往来到什么地步,这些年传递了什么消息……”天君摇摇头,“目前还不好说,但,不交回鹊族或者还好,若是交回鹊族……”他说着看向皇穆:“你可还记得当年羽民国世子谋逆事中的小鹿蜀?” 皇穆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是她有迹可循的,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毛骨悚然。 当年羽民国君有废储之想,世子知晓后于中秋宴上鸩杀父兄,向□□谎称父君病殁,东窗事发后自立为王。顾源在世子宫中为主簿,虽为世子僚属,但并不被重用,世子竖反旗之时他还曾苦苦劝谏。 此事当年是崇荣带兵平叛,将世子一众锁拿至淳熙。事情审问清楚后,顾源被免官放回。本是件死里逃生的喜事,不想归家后却被父亲,叔伯绑至祠堂,夺灵斩杀。 崇荣攻入南山州进率兵进驻羽民国后,顾源只字不提自己曾阻拦世子,只苦苦哀求崇荣赦羽民百姓无罪,后来还曾协助梳理军政。羽民国至今感恩崇荣平息叛乱而不降罪于民,这其中顾源功不可没。崇荣回朝后曾和天君说过他,言语之间极为赞赏,准备择机启用。 未曾想,此人未死在羽民国,死于逆党之手,却在尘埃落定后,死在了自家祠堂,死于父兄叔伯之手。 顾源的父兄叔伯将之杖杀后,写了份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奏疏上呈天君,痛陈管教不严,家门不幸,请天君降罪。 她那日正在东宫,崇荣拿着份文移给她讲政务,陆泽疾步入殿,向崇荣道:“殿下……” 崇荣见他一脸悲痛,“出了什么事?” 陆泽看看皇穆,略有为难之色,崇荣摇头道:“无妨,你说。” “顾源归家后,被其父兄灭灵了。” 时至今日,皇穆还记得,当时崇荣惊怒的神情。 她点点头,“记得,顾源。” “对,是这个名字。”天君面现惋惜之色,“若如曲晰所言,颜蘅不过是自行婚配,颜渊就能授意将之一家同霍兮一众牵连在一起。此女交回鹊族后,只怕凶多吉少。” 皇穆点点头,没再说话。 “乾塔内是条寒龙,你为他所伤之时,有没有被寒气反噬?” 皇穆没想到天君突然问及此事,“回禀陛下,不曾。”她犹豫了一下复又跪下,叩首道:“请陛下就臣杀镇塔龙、毁乾塔一事降罪。” 天君摇头,“此事,你只有功绩,毫无过错,朝臣各有立场,你无须在意。” 皇穆低声道:“臣谢陛下宽宥。”她略等了等,轻声道,“陛下,臣告退了。” 天君看着她,良久颔首,“你去吧。好好调养身子,如今虽然热了,饮食上勿要贪凉。”说着示意宫人,“将这银杏蜜酥带些回去,这个雕漆盘是他们新近做的,我觉得样式很有些意思,让他们做了两个给你。一起带回去。” 皇穆回麒麟后先至鹿鸣堂取了狐裘预备去元羡那厢,从内室出来后却见他负手立在窗边。他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地一边看文移一边等她,听到声响知道她回来了,没经历什么挣扎便来了这边。 “殿下请坐。”皇穆比了个手势,之后将座位上的条褥,引枕堆叠起来,倚着坐好。冲元羡有点傻气的一笑,引水入壶,洗了洗,倒入茶叶,再次引水,略等了等,将壶内茶水倒入茶杯。她将茶推向元羡,又从怀里掏出皇极令,“这是陛下给的。曲晰一事,陛下依旧命臣配合殿下审理。” 元羡看着皇极令,心下一片茫然,他昨夜做了很多设想,却没想到天君依然命他负责,还赐了皇极令。 皇穆见他面带疑惑,笑道:“殿下,曲晰一事,臣对陛下未有欺瞒,陛下对殿下的处置十分满意,称赞殿下宽和纯厚。” 元羡对皇穆所说半信半疑,怀疑她欺骗了天君,却也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他低头喝了口茶,“还是冷得厉害?” “还好。”皇穆笑笑,她见元羡被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施法放下竹帘,“殿下,下午可否在鉴真堂问话。” 元羡见她只是敷衍自己,想想如今两人的关系,知道强求不得,“可以。” “事关竟宁,臣请殿下一同问询。” 元羡摇摇头,“她昨日既说了只与你说,今日也定会如此。下午还是辛苦你。”他边说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立夏之后鹿鸣堂的茶杯换成了青花雪景,与围着狐裘的皇穆倒是相得益彰。 皇穆点点头,说了声好。 “天君有没有说如何处置她?” “没有,但要召颜渊入朝,或许要鹊族带回。” 元羡点点头,没再说话。 皇穆心里那莫名的陌生感觉又涌上来,想宽慰他几句,却也只是笑笑。 “曲姑娘,经核查,令弟并不在乾塔之中。” 曲晰脸上丝毫不见意外,“敢问主帅,曲昭可还在世?” “据当时的参军说,曲昭病逝于进京途中。” 曲晰点点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穆觉得这句话何其贴切,她想说点什么,一番努力,却终究只无力地泛泛道:“还请姑娘节哀。” 曲晰抬头看向皇穆,轻声道:“主帅,我下到塔底,尝试损坏通天龙柱,被结界震开之时,便明白,自己实际已是一枚弃子。醒来后思想一番,觉得曲昭恐怕早已离世。”她垂下头,倦倦一笑,“我与曲昭并不亲密。我很小便知道母亲是鹊族神女,她有一个首饰盒,里面装了很多精巧首饰,我小时见过一次,里面除了珠宝,还有个白玉做的小圆盘,上面描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一次,她和父亲不愉快,躲在卧房哭。我入内安慰,替她擦拭泪水时,见她手里握着那个玉牌。她和我说,她本是金翅族主神之女,这是神女的玉牒。我本来对此没什么感觉,直到十二岁那年,金翅鹊族入淳熙过上元节。车队经过青丘。父亲虽不愿我去,但母亲却是默许的。我同众人挤在路边,看车队招摇而过,有辆车经过我时正好拉开窗帏,里面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揽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装饰得好看极了。我回家后和母亲说起,她说那应该是她的姐姐,神姬颜莹和她的孩子。那女子的螓首蛾眉,女孩子的粉妆玉琢,及那一身一头的夺目珠翠,自那日后,便时时入梦。我总觉得,那车里坐着的,应该是我。主帅,你出生便是公主,我说的这些,你必不明白。那日之后,我的日子就无聊乏味起来。对父亲满心厌弃,觉得若不是他,我如今应该住在宫殿中,若不是他,我必定偶尔入淳熙,入宫廷,交游往来皇尊贵胄。我偶尔在母亲心情好的时候,问些她还是神女的事,问她吃什么穿什么,居所什么样,随从多少人,以及那看起来小房子一样大的车辇,里面是什么样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浮起的笑意却并不凄苦,“父亲其实对我极好,幼时我很喜欢他变回原身,喜欢他用尾巴团住我,蹭我的鼻子,引我打喷嚏。但那日之后我就对他恶声恶气。他对我的疏远不知所措,但也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为我见了金翅鹊族的车队。十五岁那年我看上一支发簪,央他生辰时买给我,那发簪极贵。他答应了,最后却买了条白梅玉的珠串给我。我气得将珠串丢在地上,饭也没吃地跑出去。”曲晰停下来,盯着案上的茶杯,良久才道,“没几天,他就去了宁城,寻了份差事,”她顿了顿,近乎叹息地轻声道:“他是个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她说着抬眼看向皇穆,“主帅,我初时与你说,父亲与霍兮一众并无关系,那是谎言,他当时已寻到一份文书的工作,只是尚未报到。那之后没几天,白虎殿入青丘平乱,再后来,便是父亲被杀,曲昭被抓。” 她说完后,再未言语,皇穆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皆是惺惺作态,这故事有些地方触动她,正是因为有所触动,她才不想说什么,言语无济于事,甚至比沉默更让人厌烦。 “姑娘可知,令尊与令堂是如何相识的?” 曲晰点头,“有一年竟宁世子入京,正值上元夜,父亲随着世子夜游朱雀大街,遇见了观灯的母亲。” “祁若为何派你入怡王府?” “当年命我入的是太子府。祁若说会安排我们的船与太子的船相撞,让我声称被水鬼所劫,家人皆被水鬼所害,请求留在太子身边报恩。却不知为何遇到是怡王。” “姑娘在怡王府中时,可曾传递过什么消息出去?” 曲晰摇头,“怡王当时只是个少年,单狐州诸事皆由天妃决断,我接触不到有用的信息。” “姑娘从怡王府中出来后,与竟宁有过联络吗?” “有,当时我准备回竟宁,但祁若传递消息,命我入太乐丞。择机往来即鸣。” “这之间再未联络?” “我初入太乐丞之时,祁若让我安心待命,说有需要时,会命人找我。” 皇穆展展眉头,喝了口凉尽了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姑娘今日既如此坦诚,还请姑娘指教,送姑娘入太乐丞者,教姑娘经过镇魔塔结界,一路下至塔底者,那一个或几个宫使,究竟是谁?” 曲晰抬首看着皇穆,“主帅,请问□□会如何处置我?” “我不知道,当年令堂未曾被鹊族除名。神女的身份,□□也未褫夺。姑娘是鹊族的神女后人。有这一层身份在,□□会请鹊神入朝,共同商议。” “主帅,鹊族的宗室女皆可被叫做神女吗?” 皇穆摇头,“鹊神之女才可称为神女。” “那为何我母亲的姐姐又被叫做神姬?” 皇穆豁然开朗,“姑娘想做神姬?” 曲晰带着柔和笑意,轻轻点头,“是。” 皇穆紧了紧狐裘,歪着头将她又打量了一遍,心里生出些庆幸,幸好当年她想看迷谷开花,而在招摇山多留了几日,没让崇荣遇见她。 稠花乱蕊 皇穆睡得有些热,踢开被子翻身,却听到“喵呜”的一声,知道是压到了乐芝。闭着眼将猫捞过来搂着,敷衍地揉了揉,嘴上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揉一边将它抱紧,预备接着睡,就听“哗啦”一声,帏帘被猛地拉开,“太子都问了好几回你醒没醒了!” 皇穆伸手遮着眼睛,将猫抱得更紧,“没有醒,还要一会儿呢!” 周晴殊伸手探探她的额头,“你是不是还病着?” 皇穆扯了被子蒙住头,捏着乐芝前爪的肉垫,瓮声瓮气道,“本宫健康得很,请周少卿不要无故诅咒。少卿不在花朝监理事,光天化日之下强闯长官寝室,”她说着探出脑袋,“既是渎职,又算僭越。” 周晴殊冲她冷冷一笑,“那你免了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在营里裹着狐裘跑来跑去!你在镇魔塔受的伤是不是没好?” 皇穆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躺正了身体,哀哀切切地看着周晴殊,“我早就好了,围着狐裘是做样子,我把乾塔弄倒了,杀了条镇塔龙。众仙吵闹着要天君责罚我,我佯装受伤,让他们少些唠叨与愤怒。不围狐裘装装样子会被罚雷刑的,好疼好疼好疼好疼的。” 晴殊本带着笑意和她纠缠,听到“雷刑”二字,脸色微变。 皇穆见状立刻拉过她的手轻轻晃动,“我开玩笑的,天君对我在乾塔内的应对十分满意,上次入宫时还称赞了我。我以后不拿此事玩笑了。” 晴殊却想起那日她身上的血不住地流,滴滴答答淋了一路,天君抱着她回来,前襟被血洇得狰狞刺眼,那日正是送她到这间屋内,这张床上。她强做了一副笑颜,还未及说话,就听皇穆道:“我真的错了,此事是我一桩心结,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拿来玩笑了,就过去了。”她说着轻笑着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晴殊低首看见她腕间的疤痕,恨声道:“朝臣何其哓舌,以后镇魔塔他们守,边境战事他们打。” “其实也未尝不可,让他们列阵于敌前,唇枪舌剑骂死敌军。”皇穆缠弄着乐芝的尾巴,想到那副画面,笑起来。 “你都醒了,就起来吧,不然晚上又睡不着,太子在水榭茶都喝光好几壶了。” “那你有没有命人给他送些果子点心呀?”皇穆带着笑意拉长声音道。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起来吧!”晴殊说着拉她。 皇穆不情不愿地撑着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那也没有多久嘛,东宫上午无所事事,本宫上午十分辛苦,可以再睡一会儿。再睡一刻钟!我就再睡一刻钟!”她说着又往被子里溜。却被晴殊一手拉住。“你怎么这样!你再这样,我让太子进来了!” 皇穆好笑道:“一起住都住了好几个月,我还怕他进来。”但终究是被她吵闹得清醒了,坐起来喝了口晴殊递过来的茶水,将上午的事回想一遍,觉得元羡委实不容易。遇到曲晰这样一位伟丈夫真英雄,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之后惨被抛弃,如今可能还要为之谋求神姬位,搞不好近日就能册封。她想了下鹊族神姬的礼服,觉得曲晰穿上一定正大仙容又不失绮丽婉媚。 她将手从乐芝怀里抽出来,起身伸展手臂由宫人为她穿衣,穿戴好后,坐在镜前梳妆,晴殊选了几只珠钗为她插戴,她看着钗子想起曲晰所说的,她看上的,未曾得到,使得曲榛入宁城投在霍兮帐下的珠钗。 那是支什么样的珠钗? 元羡站在水榭边看荷花,薰风容与,荷香果然磅礴,他感慨终于见到这日夜思想的画面,同时有些疑惑,这算不算物是人非,或者人物皆非。 他今年比往年更注意到四时花开,一方面是皇穆辖着花朝监,麒麟殿与福熙宫花团锦簇,花期不断,一方面则是他遇见了皇穆,见景生情之时极多。 他站得有些累,回身在榻上坐了,却见皇穆没带人,拿着柄团扇慢吞吞而来。 她今日未着狐裘,只穿了套海天霞色襦裙。他看惯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猛地见她换了夏衣,摇摇而来,只觉十分清爽。暇日晴好,阳光明媚,皇穆从寝宫转出来不多时就觉得晒,擎着扇子遮阴。那扇子用透明丝线做底,上面绣了朵花,并不十分遮光,阳光透过来照在她脸上,留下一片小小的阴翳,及至近了,元羡才看清那不是什么花,是一只翠鸟。她举着扇子,小鸟的碧绿的影子在她眉间飞来飞去,她今日又贴了额钿,一朵粉色的莲花,远远看着像极了逐莲而动。 皇穆向元羡胡乱比划了一下就当见礼,“殿下久侯了。”她慢吞吞坐下,将腕上的镯子向手肘处推了推,她摇了摇扇子,觉得耳环摇动不止,她虽百般抗议,依旧在周晴殊手里又被钗戴得流光溢彩。 “上午很累吧。”元羡在榻上坐了,笑着看她行云流水地煮水煮茶。 “还好。”皇穆看看桌上的点心,全都是她爱吃,精神有限地振奋了些。 “不冷了吗?” “好多了。” 皇穆上午和曲晰谈到神姬事后,对话便中止了。皇穆厌倦了复述对话,曲晰上午说得又实在太多,于是将窥镜中的对话拓写成文,命人送予元羡。自己回福熙宫睡得昏天暗地。 元羡第一次看得极快,阅后不由失笑。他并没有误判。 他这些年偶尔想起旧事,慢慢确定并且接受他当年完全是一厢情愿,曲晰对自己,半点情愫也无。在他百般努力之下,曲晰所敷衍他的那点感情,让他自欺欺人了一阵子。可也只是一阵子。 她最初的目标是太子,后来的目标实际上也是太子,她入太乐丞时,正是即鸣炙手可热之时。 往事中总有一双湿漉漉带着些去国怀乡的眼。嵌在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那张脸很是玲珑,宽额尖颐,双唇没一点血色。 他的侍从将她船上的人救起,一船女孩皆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唯她安安静静,围着毯子,一言不发。 他经过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浑身都湿透了,额发贴在脸上,被她拨向两边,黑漆漆的发衬得她脸色皎皎如明月。她裹着毯子冷得微微发抖,但强撑着站起来,向他行礼,低声道:“多谢公子。” 甲板上本来喧闹不已,可他就是觉得其他人都不见了,一切声音都汩没了,就剩下他和她,以及那句“多谢公子。”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启洵,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安溪。” 他命人将她安顿好,询问了她还有什么亲人。当时她说,有个姨妈在浮玉。 船于次日停靠在浮玉,女孩前来道谢道别。他怅然若失,却又无计可施。 本该当日即刻启程,他却在浮玉城内转了一日,傍晚才回船上,然后意外地发现,她在码头上等他。 “姑妈一家已不在城内,街坊说他们搬去了单狐州。” 元羡大喜过望,说他就是回单狐州的。船在赤水上又行了三日,三日后,她随他进了王府。三日之中,知道她不叫安溪,姓颜,乳名阿溪,生于青丘,原身是只金翅鹊。她只有乳名,他于是给她起名“楚楚”,为她册宫籍。也知道她并没有什么亲人在浮玉,只是众人都在浮玉下船,她找不到留下的理由。“我前去告别,想着若是公子有意,必会一番挽留,但公子未曾挽留。”他当时满心欢喜,满心愧疚。 “你既无处可去,便随我回家吧。我叫元羡,字启洵。是怡王。” 她初入怡王府时,对诸事诸物都还有些新鲜感,但很快就厌了。不是很高兴,终日恹恹的,他很费了些心思讨她欢心,成效甚微。他试探着牵她的手,她未曾拒绝,也曾在心情很好的时候轻轻回握一下,她偶尔与他下几局棋,说些家乡事,说些幼年事,她告诉他自己会弹箜篌,他急急命人寻了一架,送予她。她曾给他弹过两支乐曲。这些零碎的,温声细语,浅浅微笑,力道轻弱地回握,及那如怨如叹的铮铮箜篌玲珑之音皆推波助澜地深深鼓励了他。 那日,他正在临帖,她为他研墨。她手指修长纤细,捻着墨锭,黑者愈黑,白者愈白。她的手腕徐徐圆转,墨香渐起。 关于那日的事情,他总是隔膜着。那是个初夏的午后,记忆中有融融暖香,清朗日色浮光跃金地将一切都笼罩其中,她推至手肘处的袖子滑至腕口,她将之推回去,手腕上的金钏叮当作响。他看得有些入迷,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转首冲他微微一笑,头上金钗,耳上金环,及脸上的额钿流光溢彩,他起身将她揽住,她没有拒绝。她身上的香气幽雅冲澹,他正欲沉溺其中之时,面庞却蹭一片冰冷,她哭了。 几个月来的试探与灰心终于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不合理,却只能按捺着懊恼与尴尬,“是我太过猛浪,冒犯姑娘了。” 她拭干泪水,跪在他脚边,说自己是即鸣派来他身边的,她因爱慕,而受其驱使。 他当时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十分混沌,如在梦中,举手投足皆是无力,他想拉她起来,想和她说你坐起来说,却在伸手之际顿住了,若所有情感尽皆是假的,她是否抵触来自他的触碰。他那日的衣衫上,暗暗绣着落花流水纹,他收回手时,看着袖子上的花纹,只觉和面前的情境交相呼应得近乎残忍。他惶惶起身,踉跄出阁,宫人们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他走出许久,才微微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命众人不必相随,也不要入阁去打扰,颜姑娘。 他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几日,本想将事情梳理清楚,可略一回忆,就恼怒不已。他命人请来她至书房,问她预备如何,她请元羡赐她一死。他当时摇摇头,“不至如此,你为人所迫,身不由己。有什么打算,不妨尽言。” 曲晰略迟疑了一下,说自己想要出宫。 他未做多想就答应了,又担心她为既鸣所害,正值□□为被霍兮掳走强迫为奴的女孩子们修改名碟,他将此事委托于冯铎。 她走时曾前来告别,他没有见。 皇穆和她的对话,他看的时候只觉无比陌生,他想象的出皇穆说话时的表情甚至动作,可想象不出曲晰的。 她在他宫里的时候话就不多,脸上也鲜少有表情。喜怒哀乐都淡淡的。 他当初一边自惭于自己的自作多情,一边怀疑,是不是以权势逼人,勉强了她。他不曾怪她,只是有种羞耻感。他当初就不怪她,如今只觉得她委实不容易。这故事的真假有待商榷,但里面一定有一些真的东西。他理解她为何在自己宫里郁郁寡欢,理解初见时,她身上的去国怀乡。 “我看过了。”他想了想,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殿下明白她的意思吗?” 元羡沉吟了一下,“她手里有竟宁在□□的暗探名单,想用以交换金翅鹊神姬之位。” 皇穆点头,“殿下圣明。”她这话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言毕觉得有点尴尬,太敷衍了。 元羡像是没发现,或者早习惯了,“颜渊会答应吗?” 皇穆把扇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应该会要求和颜渊谈一谈。” 元羡将册页重新展开,快速浏览了一遍,“颜渊与竟宁,在暗中往来?” “我有这个怀疑。”皇穆点头,“曲晰说,曲榛是竟宁世子府的录事,她父母上元夜于朱雀大街相遇的。此事之真假无从确认。我们能确定的,是金翅鹊族的神女,和竟宁世子府的录事往来。也可以说,是金翅鹊一族,和竟宁往来。”她说到此处,切了块羊羹,“曲晰,”她想了想,“此女颇有韬略。她既有神姬之想,臣以为,志在必得。殿下,从她入塔至如今,除了乾□□塌,殿下参与鞫讯外,诸事皆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没想到塔内下九层的结界那般凶狠。她大概以为那只是个机关,触动机关后会引发警报。她会被白虎或者麒麟殿的兵卫捉拿,之后拿出神女后人的身份保性命无虞,慢慢同□□谈条件。此事她必有人指点,此人,必然对我朝军政极为了解。”她说着眉头渐渐蹙起。“但,若果真是为了神姬之位,想别的办法也是一样,为什么非要入塔?此事恐怕后有黄雀。” “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吗?” 皇穆摇头,“没有,但我总觉得此人有意针对白虎。”她说着喝了口茶,取过一个雨过天青色的香炉,胡乱理了理香灰,燃碳,将之埋入香灰,将香灰堆成一个小小山包,想了想,用竹镊从香盒里了夹起一枚香丸,挑选隔片时看到银梅花隔片,抬首对着元羡一笑,“臣去岁做了很好的梅花香,去岁岁尾及今年年初也很有几场大雪,但臣一直病着,梅花香便未曾用过。那香很费了臣一些功夫,配大雪正好。”她语气里带着点遗憾,拿出一个莲花形的翡翠隔片,盛了香丸,将之落在香灰堆起的小山顶。 “麒麟与白虎不睦,臣的观点有可能有失公正,殿下权且一听。去岁三殿奸细事,事涉麒麟、玄武、白虎。年初镇魔塔因白虎殿塔图盗绘一事调整防卫,由禁卫驻防改为五殿协作轮值,曲晰选定的,正是白虎与麒麟轮值之时。去岁十一月至今,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事关白虎的事未免太多。以曲晰之能耐,我不信她在淳熙这十几年间不知道弟弟已死,至少应当知道并不在镇魔塔中。我不明白曲晰为何入塔,若是为神姬事,她便是敲闻登鼓也比损毁一座塔来得轻松。且镇魔塔在塔图一事后守备森严,入镇魔塔……”她想了想,“需要披香台,靖晏司及五殿之一主帅令牌,披香台好说,靖晏司也好说,五殿之一的主帅令牌……”她摇摇头,“非常艰难。” 元羡却想起一事,“为何那日乾塔之内,与你我入乾塔之时完全不同?” “曲晰的令牌只能使其进入乾塔,使浮石入塔底另有令牌,”她想了想看向元羡,“臣与殿下那日下塔的令牌,封印在麒麟阙内。寻常入塔令牌入内后,可经浮石上塔,经阶梯下塔。知悉如何入主塔者,天庭之中,应该不超过五人。” “你觉得她今日的话几分可信?” 皇穆笑起来,“殿下,她经历如此,又谋求神姬位。她的话,臣以为不可尽信。但若是一个神姬位,换得些有分量的名单、信息,倒也值得。此事恐怕不必□□施压,以曲姑娘之韬略,对此事谋划之深。臣还是那句话,臣以为,神姬位,她志在必得。” “关于蒋策当年为何自请出兵平乱一事,可要问问?” 皇穆摇头,“先不必,殿下可能不知道,蒋策的乳母便是青丘人士,大张旗鼓将他请至麒麟殿鉴真堂,他一句‘乳母心系青丘’或者就算回答了,且,我与蒋策……”她笑笑,“便是真的要问他什么,届时还请殿下主持,臣只列席,不问话。” 元羡点点头,向水榭外看去,想起第一次来找皇穆,她就在此处见得他。那时还是初春景象,她还伤着。他想到此处不由转首看她,她正低头喝茶,日日相对之时还不觉得,及至知道雷刑一事之后,她手腕上的褐色伤疤每每让他触目惊心。他心中那点原上草又被心疼皇穆的春风吹起,隐隐有燎原之际,却听她道:“殿下可曾见过竟宁世子祁若?” “不曾。” “我幼时见过他,那时候竟宁还未完全归降北绥,在天庭与北绥之间摇摆不定,祁若曾入朝游学过一阵子,或者说曾做过□□一阵子质子。” 皇穆想起几次宫宴之上他言笑晏晏不卑不亢的模样。 那时候崇荣还在。 初见是在那年清明宫宴上,他们去晚了,过游廊之时见一人负手而立,走得近了,那人回过头,笑着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彼时天将将暗下来,华灯初上,宫宴未开,歌舞之声隔着镜湖摇摇而来,那人声音温润柔和,相貌清丽俊美,可不知怎么就让皇穆生出些森然感。她握紧了崇荣的手,向他身后躲了躲。 崇荣当时与她介绍,“这位是竟宁祁若公子。” 皇穆到现在为止都解释不清楚,她当时为何会有些害怕,这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后来再没有过。“竟宁归顺北绥之时,祁若还在□□,当时朝臣们皆反对放他回去,上奏疏请天君务必将此人留在淳熙。崇荣力主让他回去,回国前他曾入东宫谒见,和太子谈了好一会儿。臣后来问太子,祁若是否感激,是否有所承诺。太子说皆未。” 皇穆的原话,是“祁若是不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许诺回国后杀掉父兄归顺□□,以报殿下深恩。” 崇荣笑着摇头,“不曾,不仅没有感恩,连些许感激都没有,也不曾痛哭流涕,全程 ‘温文尔雅’,亦未做任何许诺,他十分坦诚地表示,竟宁既然在他人还在□□之时,就归顺北绥,他在他父兄眼里全无价值,‘殿下的恩情,臣不能亦无力回报 。’” 皇穆当时叹为观止,心内升起些敬意。她神色认真地问“这,便是位活着的枭雄吧?” 前几日学堂里讲上古神祗时,说到位上神,史官评价“是个枭雄”,这个词深深打动了皇穆,拿着众仙名录纠缠身边人,逐一排查,“这个是枭雄吗?”“那这一个呢?” 崇荣每次都认真和她分析这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她印象最深的,是他指着一个名字道:“这个原身是只狗熊,所以他小时候,他还是只小熊的时候,勉强算是‘枭雄’。” 别人没有崇荣与天君的耐心,学堂的老师被她纠缠得忍无可忍,便和她说距今最近的枭雄便是则宴,但已被天君手刃了,如今九州四海,再无人称得上“枭雄”二字。 她当时觉得十分遗憾。 祁若使她又想起了“枭雄”二字,于是和崇荣确认。崇荣大笑,点头道:“你看得非常准确,这是个活着的枭雄。” 皇穆洋洋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放他回去。” 崇荣赞许地拍拍她的脑袋,“可天庭众仙,有你这般见识者,极少。” 皇穆洋洋得意:“他们都太蠢了!” 元羡未见过祁若,对此人的了解不过来自邸报与传说,“似乎他回国后没多久,竟宁王就废了本来的世子,立了他。” 皇穆笑,“十九个月。” 罪人斯得 颜渊跟着宫使穿过御园,园内紫阳花开得盛大,绿意深深,清凉重重,其中还夹杂着栀子香,茉莉香,穿梭其中,只觉如坠香海,使人心绪烦乱。昨日天庭遣神使传天君旨意请他近日入宫,却未说是因为什么。他昨夜召诸臣商议许久,想不出这时节天君召他的原因,转而打探淳熙最近发生了什么。 淳熙近日最大的事,便是镇魔乾塔倒塌,将太子元羡及麒麟殿主帅皇穆埋了进去。 上次进宫还是立春时候,春寒料峭。今年冬天格外冷,天君主张四时有序,不做干预。入春熙之时中府曾叮嘱各州神位多添衣,尽管如此,寒冷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同样出乎意料的,还有当时天君的黯然以及憔悴。 他探究原因,听说是因为麒麟、玄武、青龙三殿出了暗探事。他初时以为事态严重,有重要信息泄漏,可又听说暗探事虽涉三殿,但未造成军情泄密。可未造成损失的暗探事,靖晏司却判罚了百道雷刑,且量刑不均,白虎五道,青龙三十三道,麒麟六十二道。麒麟的雷刑皆由皇穆受了。 此事本就扑朔迷离,过手的人又避祸一般缄口不提,传说于是愈加荒诞。他后来听说的,是这百道雷刑,皆是应元鞭。 这便是无稽之谈了。 天界众仙承平日久,不知应元鞭为何物。三道应元鞭即可湮灭元灵。且纵应元鞭极耗元神,雷君当年与则晏鏖战,拼全力也不过挥了十二鞭。皇穆若是受得住六十二道应元鞭,神力如此,举手就可反制雷君,还受什么刑。他因对此事确实好奇,命人打探,报回的消息,是皇穆确实受了六十二道雷刑,并非应元鞭,乃是殷雷鞭。 他见过皇穆几次,关于她的传说也听过不少。此女昔年养在太后身边,极尽宠爱,性格乖张跋扈。本是要嫁给崇荣的,崇荣死后,太后想将她嫁于即鸣,不想即鸣逃婚。太后于是又将之许给梁昂,传说梁昂都将她迎娶过去了,却在拜堂前又退了回来。西海因之不得不自献水军。那之后天君新立麒麟殿,命她做主帅。众人原本以为皇穆不过小儿骄纵,可她任麒麟主帅后,荒唐僭越之事层出不穷,擅自攻打杻阳,纵龙屠城,演武场一言不合斩白虎副帅臂膀……而更不堪的,则是她纳男宠收面首,且就养在麒麟殿内,给予军将官衔。 以及修习纵灵禁术。 四海难免议论,她虽不是天君骨肉,但自小养在天君身边,天君仁爱,她无论如何不该这般恶劣。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宴之上再不见皇穆,她为天君所恶的消息,便慢慢传开了。他见过皇穆几次,种种行为与其说是乖张任性,不如说是恃宠而骄。那些乖张,古怪,甚至暴虐的传言,有的是以讹传讹,有的,则是故意诽谤。 □□众将对于麒麟事事压诸殿一头不满已久,白泽殿当时也是这样,但那毕竟是太子府兵。 这是能够宣之于口的不满。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愤恨,是皇穆是个女孩子。其非天君血脉,麒麟又较四殿多出一支水军。这便足矣使其谤满九州。 皇穆受雷刑的真实原因他不知道,但立春时天君的心不在焉,忧心忡忡及黯然神伤是他看在眼里的。雷刑不会是天君授意。可皇穆受了雷刑后,天君又命新太子元羡入麒麟学军务。朝内传说这便是要将麒麟改为太子府兵了。镇魔塔倒塌,传说是有人入塔偷东西,引发了塔内机关,触怒镇塔龙。其时太子与皇穆正在塔内巡视,皇穆为护太子,身受重伤。也有传说是皇穆因太子即将接手麒麟殿,心怀怨望,故意破坏镇魔塔机关,想将太子埋在塔下。不想却被太子反制。 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事,但相较于别的事,他宁愿是因这件事而被召入京。 颜渊步入云瀚阁之时,阁中只天君一人,背对着他,负手立于窗前。听见声响,回首向他一笑,“时若来了。” 彼此见礼,天君抬手让座,“我们坐下说。”天君落座后看着他,“鹊州诸事安好?” 颜渊笑着道:“一切安好。” 天君点点头,“时若可知,镇魔塔之乾塔上月被人从塔内毁坏了机关,倾毁了。” 颜渊心内如释重负,“臣听说了。” “毁坏机关的是个女孩子,自称名叫曲晰,声称其母,乃是金翅鹊族神女颜蘅。” 颜渊猝然抬首看向天君,面上十分震惊,他仓皇起身,“陛下!小女……” 天君抬手示意他坐下,“你先别急。”待颜渊落座后,他将桌上的一本卷宗递于他,“乾塔倒塌之时,正是麒麟驻防,朕将此事交于麒麟殿问询,这是卷宗,你先看看。” 颜渊草草将对话看过一遍,略觉心安,又生出些旁的不安。遂又细看了一遍,觉得虽然意料之外,但还在控制之内。 他起身向天君稽礼,沉声道:“臣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天君扶起他,“不至如此,我们坐下说。” “陛下,此女究竟是不是颜蘅之女,臣还不敢确定,但所说颜蘅之事,确为事实。臣女颜蘅,几十年前……臣愤怒之下将之除名,上报□□颜蘅病故。此事臣犯了欺君之罪。” “颜蘅离家之前,可有征兆?” 颜渊点头,长长叹息一声,“当时小女与内子说起她有了意中人,内子询问后告知了臣,臣极为愤怒,将之锁在房内。不想,却被她逃走了。后来她哥哥打探到她似乎藏身于青丘,臣派人寻过几次皆无所获。白虎卫入青丘平霍兮之乱时,臣曾托白虎店主帅蒋策为臣留心,也未曾寻到。”他说着再次起身,“陛下,臣当时只知道小女所往来者,是只九尾狐。不知他居然是竟宁逆党。”他向天君拱手道:“臣请陛下治罪。” 天君起身搀扶,“时若不必如此。此事就是发生在如今,朕也相信你与竟宁并无往来。何况当时竟宁还未归附北绥,而且他们是在淳熙遇见的。” 颜渊沉默了一会儿,“臣谢陛下仁慈,可此事……此女若真是臣女之后,金翅鹊族绝不姑息。” “时若,朕召你入京除了告知你此事外,还有件事需与你商议。曲晰声称知道竟宁安插在朝内的奸细。但有个条件,她想做鹊族的神姬。” 颜渊面上全无意外之色,“陛下,此女若果真是小女之女,手中若是果真有竟宁的奸细名录,金翅鹊族愿为□□尊其为神姬。” 天君接过皇穆递过的玉牒,打开看看,合上丢在桌上。“告知颜渊了吗?” “还不曾,滴血归宗,验明她确是颜蘅之女后,臣便入宫回禀陛下。臣将鹊族送玉册的神官也带来了,此刻正在殿外。陛下可要召他进来?” “不必,这个结果在你我意料之中,她若不是颜蘅之女,我倒会颇感意外。”他说着看向皇穆,“神姬一事,颜渊答应的很爽快。” 皇穆笑笑,“臣本来以为,鹊神会要求见见曲晰。之后才会答应。” “如此,便落实了你的猜测,鹊族确与竟宁有过往来。” 皇穆笑容更盛,“臣以为,他答应的如此爽快,恐怕便不是仅仅与竟宁往来了。” “当时的环境,”天君摇摇头,“便是如今,恐怕也不止金翅鹊一族暗自往来竟宁。可这女孩为何要做神姬,鹊族如今哪有她的立足之地。” 皇穆微微一笑,“殿下,臣有个猜测,此女回族之后,鹊族必有一番血雨腥风,或许没有多久,此女便会是鹊族的下一任主神。” 天君看向皇穆,“哦?那么厉害?” “主神之事,臣不敢保证。但曲晰断不会满足于神姬一位,她回鹊族,就是为了主神位。” “你觉得杀曲榛、捉曲昭,果真是颜渊的授意吗?” “通报曲晰一家所在的白虎卫,已经找到了,但臣没有审问。” “没必要的,你不问是对的。问不出什么来。” 皇穆起身,“陛下可还有什么旨意?若是没有,臣这就回去询问竟宁名单。” “不急这一时,曲晰一事你处理的很好。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皇穆面上一僵,轻声道:“都已好了。” “去岁岁末尤其寒冷,不想今夏又如此炎热。你早晚要多注意,饮食上不要贪凉。” 皇穆起身,向天君施礼,“是。” 天君面色和悦地看着她:“晚饭要不要在宫里吃?” “陛下,麒麟还有军务……” 天君面上不见失落,只蔼声道:“三餐要定时,军务繁忙,注意休息。” 皇穆站在鹿鸣堂前的栀子花前,想做出一副笑意,嘴角将将提起心内就觉烦躁。她长长叹息一声,终究是勉强将面色调和了些,才迈步入内。 晴殊听见声音迎出来,“回来的这样早。” 皇穆笑笑,嗯了一声。 晴殊见她有些萎靡,忙倒杯了茶给她,又让宫使们都出去了。 她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身上不舒服?” 皇穆见她这样大惊小怪,不由失笑,她上下打量着她,她今日穿了件素白衣衫,行动间只觉嫣然百媚。“没有不舒服,只是乏了。你今天真好看。宫中如今的宫使都乏味极了,难看极了。” 周晴殊见她还有余力和自己玩笑,心内渐松,笑道:“一天到晚和陆深学得流里流气的,纨绔作态。” 她入宫之时已近黄昏,此时夜色渐深,屋内的夜明珠皆亮了,将晴殊的碧玉额钿映的澄澈明亮。 “我是说真的,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她看着她的额钿想起元羡,他喜欢摸她的额钿,他总是有些笨拙地探过手来,拂过她的额钿,有些烫的手掌擦过她的脸庞。 晴殊见她恹恹的,“饿了吧?我命人传膳。” 皇穆摇头:“我没胃口。我饿了再与你说,我想睡一会儿。”她想想又道:“你让江添进来。” 皇穆吩咐了江添去曲晰处传话,说自己晚上要见她。换了衣服便入了内室。她觉得有些困乏,想睡一会儿,可却没有睡意。她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煮了壶茶,从螺钿提梁盒子里捡了两块银杏蜜酥,她数了数,一共还剩二十三块,想了想,将雕漆芍药盘里的银杏蜜酥又夹了一块放回去,燃起一炉小清溪香,咬着蜜酥,缓缓吃完。 倦意渐起,她懒得起身回床上,施法拖过被子,缩手缩脚地在榻上睡了,却又觉得身上衣服夹缠得难受,辗转了一会儿,只觉得委屈,抱着被子,也不穿鞋,踢踢踏踏回了床上,身上的衣服一路走一路丢。 却渐渐走出了鹿鸣堂,跌跌撞撞又困又恼地行至浮图讲。 空气中满是烟火气,她经过几只鼓乐喧天的舞龙舞狮,经过一座座灯楼,焰火不时照亮天际,她驻足观看,心内有些茫然,惶惶不安,左右看看,众人皆在身边。陆泽牵着个带着小狐狸面具的孩子,看身量大概十一二岁,锦衣华服,带着个小小的金冠,手里拎着个摇头摆尾的白狮子灯。 那狮子灯,白身碧眼,金色鬃毛,腹内一颗橙色夜明珠将它照得金灿灿的。 来往行人,特别是小孩子,都带着点艳羡地看着那孩子的狮子灯。 她不知怎么就有点妒忌,拉住陆泽,“泽哥哥,我也要个这样的灯。” 陆泽回首冲她一笑,塞给她一个橘子,轻快道:“殿下买去了,公主且等等,殿下快回来了。” 她放下心,瞥了眼那戴着红狐狸面具的小孩,心里轻哼一声,我哥哥给我买灯去了,我哥哥给我买的,一定比你这个还要好看。 那孩子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想也知道,他一定得意洋洋。“你也就得意这一会儿,我哥哥给我买的灯比你这个好看一万倍。”她想着她哥哥给她买灯回来,她一定要在这孩子面前百般炫耀,最好让他妒忌的哭起来。 “泽哥哥,他去哪里买灯了?他知道我要什么样子的灯吗?” “就在前面,很快就回来了,公主不是说要个麒麟样子的吗?” 嗯,麒麟比狮子神气,她愈加宽心,心满意足地等,边走边吃橘子,那小狐狸不时回首瞄她,看她手里的橘子。她见他目光中有点馋,心里高兴极了,“就不给你。” 又走了一会儿,当她又有些不耐烦之时,众人突然皆站住了,她也停下来,正欲询问陆泽,面上的面具被人轻轻掀起,是崇荣。 崇荣一手掀起她的面具,一手擎高,给她看,他手中的,一只金碧辉煌的麒麟灯。 他身后有焰火腾空而起,一朵朵烟花将夜空照亮,他穿着件银白色的圆领袍,腰系玉带,头戴金冠,夜色下熠熠生辉,同样熠熠生辉的,还有他徐徐展开的笑容,他弯着眉眼,嘴角微提,歪着头看了眼手中的麒麟灯,像是介绍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般得意地同她说,“怎么样?好看吧?喜欢吗?” 皇穆猛地惊醒,她口干舌燥地惶惶四顾,却不知此间为何处,她扬声叫人,有內侍入内。她听到自己抖着声音涩涩地问:“这是哪里?” 內侍微微一愣,“回禀主帅,这是鹿鸣堂。” 鹿鸣堂,可是有好几个鹿鸣堂……“这是哪里的鹿鸣堂?” “主帅,这是麒麟殿的鹿鸣堂。” 主帅,麒麟殿。 她混沌的灵台,渐渐清明,她挥挥手示意內侍出去,环顾四周,渐渐知晓自己做了一个梦。她回身行至塌边,将凉尽了的残茶一饮而尽,却还是渴,她抖着手又倒了一杯,施法使温度与冰水无异,囫囵着吞下,凉意凛冽如冰,顺喉而下,将她整个人激得颤抖不已,五脏六腑几乎皆被冰封,却没有更冷。她喉间,颈间,胸口处,皆是作呕之感,却吐不出什么。她伸手至面前,十指张开,看到腕间疤痕,她轻轻摸了摸。 那入内回答了两个莫名问题的内侍被她吓到,急急去寻周晴殊。 晴殊入内的时候,皇穆赤着脚站在榻前,听见声响,怔怔回首。 “公主……” 皇穆此时方才彻底清醒,她忍着心内的痛意及翻滚着作呕之感,勉强一笑,“做了个噩梦,没事。”她说着又举杯将冰水喝了一口,只觉由心内至百骇,皆如浸寒潭。她颤着手将被杯放下,对晴殊道:“没事的,做了个噩梦而已,你命人去圣灵院,与何淼借一只食梦貘来。” 晴殊上前,扶着她坐下,“先把鞋穿上,地上凉。”说着弯下腰想给她穿鞋。 皇穆将晴殊拉起来,“我自己来就好。”她握了握晴殊的手,只觉得如探沸水,她将手收回,两手堪堪虚握着,“梦到了以前刚作战的时候,没事的。你去帮我和何淼借一只食梦貘来。” 晴殊点头,出去安排,须臾既归,她摸了摸皇穆的杯子,将水煮沸,沏了壶茶,强颜欢笑道:“前些时候圣灵院起了火,何淼带着她那些小动物如今暂住在披香台。”说着又燃起一炉明夷香,取了条毯子盖在皇穆膝上。 皇穆见她一脸忧色,柔声道:“你别担心,我就是梦到,刚刚掌麒麟刚刚带兵出战的时候,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梦。” 晴殊在她身旁坐了,正欲说点什么,又听皇穆道:“太子在哪里?” “不在隔壁,便是在春阳宫,我去请他来?” 皇穆虚弱地笑笑,轻轻摇头,“不必的,没有事。我只是问问。” 晴殊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皇穆忍耐了一会儿,终究将手抽出,艰难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晴殊抬首看她,良久才点点头,她起身四顾,柔声道:“将这屋内的夜明珠都还这么亮着吧,别都灭了。” 皇穆轻轻点头,说了句好。 晴殊走后,她起身将那一炉明夷香熄灭了。呆坐在榻上。 晴殊却又转回来,怀里抱着乐芝。她本来的忧色未曾减缓,笑着将乐芝递给她,“你抱它一会儿,它在宫里闹着找你。” 乐芝本来在福熙宫睡得酣畅淋漓,突然被晴殊抱着穿门过廊,送至鹿鸣堂,皇穆的手又冰极了,于是她甫一入怀,就不满地鬼吼鬼叫起来。 皇穆也知道自己身上凉,用毯子裹了乐芝,揉了揉它的脑袋,笑着道:“让我抱一会儿吧,谢谢你。” 晴殊看她面上恢复了些血色,有限地放了些心,行至阁门,却听皇穆在身后道:“有橘子吗?我想吃几个橘子,酸一点的。食梦貘,何淼遣人送来后……”她顿了顿,“先养在宫里吧。” 华幔长舒 “曲姑娘,鹊族愿迎神姬回州。”皇穆待宫人上完茶退下后,捋着乐芝,对曲晰道。本想依旧在鉴真堂偏殿问话,但她傍晚的那个噩梦太过伤身伤神,她精力不济,便命人将曲晰带至鹿鸣堂。 “多谢主帅为我多方斡旋。”曲晰如皇穆所料,面上既无惊喜也无激动,声线清朗,神色自若,语气中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神姬客气。” 曲晰笑起来,“还未行册封礼,还请主帅先不要称呼我为‘神姬’,主帅,除此事外,恕我贪得无厌,还有一事相求。” 皇穆将狐裘紧了紧,将手塞进团在她膝上的乐芝怀里,握住它的后脚,“姑娘请讲。” “我的父亲曾送过我一条手钏,檀木珠子中夹着一粒白梅玉。不知主帅,可否帮我探寻。”她言毕,抬首看向皇穆,眼神中第一次,现出了些哀求神色。 皇穆一手在乐芝怀里摸来摸去,一手撑在扶手处托腮看她,想着她当年和元羡娓娓道来述说身世之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楚楚可怜,“姑娘的手钏是在何处遗失的?” “并未遗失,母亲将之收在了我的镜匣中。我离开单狐州后,曾回过青丘,家中荒芜,镜匣不知所踪。我在竟宁祁若府时,曾偷偷用天照镜寻过,镜中显示此物如今还在青丘小泽林中。” “那手钏姑娘可曾戴过?” “不曾,”她想想又道:“但是我触摸过。” “此事我不是十分懂,姑娘请先回住所,我问问别人。”皇穆说着敲了敲桌上的小罄,向入内的江添道:“送曲姑娘回去,请陆副帅来。” 陆深思想一番,端着碟子边吃橘子边绕着青丘的地形图转了两圈,这地形图与实际相符,今日青丘小雨濛濛,地形图上于是也阴云密布,陆深站着看不清楚,半蹲下身子,透过淅淅沥沥的小雨略看了看,依旧不分明,站起身挥手将云驱散了,仔细看看,“这间破旧的竹屋就是他们家?寻只谛听问问?” 皇穆打了个哈欠,向陆深伸手,陆深捡了瓣橘子丢给她,皇穆笑:“你把盘子还给我!这橘子都是周少卿给我剥的!你要吃你自己剥。谛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此物如今在哪里,曲晰说她用天照镜看过,此物还在青丘。那手钏除了一颗白梅玉外,其余皆是木珠,我觉得年深日久,或者皆已化为尘土了。” 陆深施法使碟子里的橘子浮在空中,将空碟子递给皇穆,想了一下,笑起来,“周尚仪如今是少卿了呀,这橘子既然是她剥的,那更该我吃了。既已化为尘土,那还怎么找?” 皇穆将空盘子放在榻几上,拿起个橘子慢慢剥,“我想的是,用四海寻音将木珠的尘屑收拢,之后再用完璧术将之复原。” 陆深使浮着的橘子升得高了些,一口一瓣地咬着吃,意味深长地看着皇穆:“曲晰所知的竟宁奸细中,有你吧?” 皇穆点头,语气深沉道:“年初雷刑之后,我确实生出了谋逆之心。” 陆深被她那故作的姿态逗笑了,“她怎么与你说的?不帮她找手钏她就不交名录吗?”他说着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担忧身份即将暴露?” “下午没睡好。这是我想帮她找。而且其实也不是很麻烦。” 陆深想了想,“四海寻音,或者需要调遣青丘土地。要有……”他说着却见皇穆从案几下取出一个令牌,洋洋得意道:“本宫此物在手,谁敢拦我!谁敢!” 陆深凑近了看看,正是皇极令,不由失笑:“你既有此物,天界众仙皆能为你所用,你还找我做什么?” “副帅博闻广识,本宫虽然千里马在手,却不知如何驱使,还要副帅指教一二。敢问副帅,这四海寻音要如何做。” 陆深在榻上坐了,伸手将她抖着手剥了半天也没剥好的橘子夺过来,剥好了放在盘子推至她面前,“卑职没听错吧,主帅刚才是在夸奖卑职?” “当然了,正所谓,人之将……”她见陆深挑着眉头看她,笑着改口道:“将失势,其言也善。本帅有求于副帅,自然要仰副帅之鼻息。” “此事我给你问问,明日回复你。” “今夜不行吗?” “你知不知道四海寻音是怎么回事?” 皇穆坦然摇首,“不知道。” “你虽没上过建极监,但也是读过书的,你连四海寻音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宫里的老师这么尸位素餐?” “宫中老师皆是些瓦釜雷鸣之辈,眼里只有太子,当年并不好好教我,已至我如今孤陋寡闻,还请副帅纡尊降贵,指教一二。” 陆深想了想,想了想,“解释起来很麻烦,卑职明早为主帅将此事办妥就好。” “陆副帅,为何本帅觉得,这四海寻音一术,你也只是一知半解呢?” 陆深笑起来,“我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但刚刚想给你解释的时候,又觉得很多都忘记了,四海寻音为上古神术,一度失传,四海九州之内,如今能凭意念不借助法器施展此术者不过三五人。四海寻音,实际上是将四海仪与寻音仪两器相合,用以寻人寻物。这两件神器我殿皆有,四海仪在司方部,寻音仪在燧鉴部。这是九霄玉清府的法术。” 皇穆看向陆深,“所以这是雷部法术,那么麒麟中能如此者,赫詹?” 陆深点头。 “除了赫詹呢?你会吗?” 陆深笑着摇头,“主帅今日对卑职真是格外青眼相看,可惜卑职有愧主帅之期许,卑职不会此术。 “你连这等粗浅法术都不会!本宫要你这副帅何用!”皇穆一脸嫌弃,继而吞吞吐吐道:“或者请玉清府……”刚说了几个字就被陆深打断:“你就不怕赫詹知道?” 皇穆皱眉道:“他操纵法器时不会被反噬吗?” “你我担心的不是一件事。”陆深此时才相信,皇穆与四海寻音仪果然一无所知,“四海寻音于众法术中不算特别高深的,只不过非玉清府中人难以驾驭罢了,此术对五行纯度要求高,并非什么阴毒霸道之术,不存在反噬。” “我记得幼年听说过北绥有人运四海寻音时,走火入魔,引得天雷轰顶,将一个小岛都击沉了。” “那是四海归宗!” “哦,”皇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那是摄夺天地万物之灵强行提升自身修为之术。我将这两个记混了。”她见陆深一脸轻视:“我不懂这些很正常,本宫当年在宫里学的是为君之道,是如何驭九州驰四海,这等雕虫小技,本宫无需费心,有你知道就够了。”她说着敲了敲桌上的小罄,对宫使道:“请赫詹来一趟。” 陆深施法将青丘地形图收了,喝了口茶,“我来时在鹿鸣堂东边的竹林里见到了一只白白嫩嫩的食梦貘,是新进养的?” 皇穆笑,“你说它白白嫩嫩,是要将它吃掉吗。圣灵堂不是被烧毁坏了几间屋子吗,这只食梦貘据说法力无边,何淼担心离开圣灵堂结界它会生事,又不忍心锁灵,便下了几道禁锢术送我们这里,万一有什么变故,麒麟殿至少制得住。” “圣灵院结界森严,如何还能遭了天火?” “我没细问,我上次和何淼借了只耳鼠,还的时候在那里见过一只刚刚涅槃的小凤凰,我觉得可能和那只凤凰有点关系,小凤凰涅槃的时候总是容易引来天火。” 赫詹听皇穆说完,笑道:“此事简单,只需那姑娘给我一个随身之物,并将所寻之物细致描述,下官将两器相合便可将此物复原。” 皇穆见他说得风清云散,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可要什么帮手?” 赫詹摇头,“不必,”他说着想了想:“东宫司议钟沛对此术也有所了解,可从旁协助。“ 皇穆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身材颀长,十分白净,一张笑脸,鲜衣怒马,父亲是青龙殿的司执院的指挥使。她想到些旧事,霍然看向赫詹。 赫詹明明微笑着,皇穆不知怎么就从那双笑眼中看出些悲凉或者悲哀,那双笑眼弯起来,对自己十分坦诚地点点头,笑着说:“是他。”他低头看看青丘地形图,见皇穆脸上忧虑更甚,笑容愈盛,“主帅不必担忧,卑职如今……无碍的。” 坤下坎上 皇穆将一个锦盒递于曲晰,“曲姑娘,寻到梅花玉一粒,木珠六颗。” 赫詹次日一早便同钟沛去了青丘。司方、燧鉴两部连夜将四海仪及寻音仪运至小泽林。年深日久,曲家只余残垣断壁,成为一些未开化成精的小兽的栖息之地。 赫詹施法将两器相合,凝神起法阵,最先浮入法阵的是颗白梅玉珠,随后便尽是尘埃。赫詹将之收入四海寻音仪中,交给燧鉴部,使之完璧。 皇穆看着那几颗木珠啧啧称奇,“草木之物最易腐朽化尘,居然能复原到这个地步。” 赫詹笑道:“他们家虽然荒芜破败,但聊胜于无,此物若是曝露荒野,恐怕真的是无处可寻了。原物应该不止六颗珠子,卑职带了青丘一带同年代的木料回来,要不要补几颗串在一起给她?” “不必,这与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只有一颗珠子,也足够了。” 曲晰接过锦盒,打开后捡起那颗白梅花玉,轻轻摩挲了一下,重新将盒子盖好,抬首郑重道:“多谢主帅。” “日久岁长,只寻到了这些。” 她轻轻摇头,微笑道:“这已足够了。”她看向皇穆:“主帅,我所知的,竟宁在□□的暗探,乃是白虎殿主帅,蒋策。” 皇穆调调眉毛,看了曲晰半晌,缓缓道:“姑娘此言,可有佐证。” “当年我离开怡王府后,预备回竟宁。祁珩传书于我,让我在淳熙待命。没多久,命我入住待贤坊撷英阁梅花居,我在梅花居住了几日,有人来取走了我的名牒,没多久那人送来太乐丞入试木符、试题及一架箜篌,叮嘱我将试题背熟,几日后参加太乐丞的箜篌使选拔。我入太乐丞前又来过一次,命我择机往来二皇子既鸣。我入太乐丞不久,一日功宴,白虎殿主帅蒋策的身量及仪态像极了我在梅花居所见之人,但相貌却完全不同。主帅,我那时已打探明白,率兵至青丘剿霍兮一众者,正是蒋策。安排我入太乐丞者,曾与我说,若是有什么要事禀告,可至撷英阁后街待贤坊内小山街七号的锦晖灯笼店中买一只‘玄年平安安乐灯’,便会有人来梅花居寻我。我将他那日的服饰记在心里,功宴结束后便至灯笼店买了只灯。蒋策不多时便到了梅花居,相貌衣着皆变了,鞋却没有换。怡王殿下被立为太子时,他曾命人送我至一处宅邸,细细询问过殿下的喜好,他中途有事出去了一趟,我趁屋内无人偷了桌上一枚铜印,及一张笺纸。那印上刻着’铭恩’二字,我后来知道,那是蒋策的字。” 皇穆克制着倦意,将衣服紧了紧,她想喝些冰水提神,又怕周晴殊知道了骂她,打开食盒,捡了几粒紫苏梅,放在两个碟子里,一盘推向曲晰,自己含了一颗,缓缓吃完,“姑娘为何要如此做?” “我入太乐丞没多久,即鸣便大婚了,那之后鲜少与宫使往来。怡王封为太子之时,我入太乐丞已有十多年,竟宁未再有人与我联络,我自己也未在这些年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凭借自己,救不出曲昭,所以想着留些凭证,胁迫蒋策助我。便是救不出弟弟,他于我,本来就有灭门之仇。” “印与军笺,如今在何处?” “我在太乐丞的宿房内有一个书箱,书箱中有一本《上元舞》的曲谱,曲谱之中第七页内封着军笺,印被我藏在太乐丞相和院凉风绕亭内的地砖下,我入镇魔塔前曾去检查过,印还在那里。” “姑娘可知所入宅邸之所在?” 曲晰轻轻摇头,我去时坐在车上,且被蒙着眼,下车后行至书房才见光明,不过,我细细留心过蒋策书房内的布置,可以画个大概。” 皇穆于是将纸笔送至她面前,她很快画好,呈给皇穆。 皇穆接过来没什么兴趣地看了一眼,抱臂将曲晰又细细打量一番,带着些感慨地问:“除蒋策外,姑娘可还知道什么人?” 曲晰摇头:“再没有了。” 元羡皱眉道:“蒋策?” 皇穆正欲说话,宫使于殿外请见,皇穆召其入内,来者一手提着个提梁书箱,一手拿着个脏兮兮的荷包。 皇穆待宫使退出后,打开荷包,倒出一枚铜印,她将印在荷包上蹭了蹭,印了印泥,随手取过一张纸,印上去,乃是“铭恩”。她将纸和铜印递给元羡,“据说是蒋策的私印。” 她又打开书箱,找出《上元舞》,翻至第七页,她轻轻捻了捻,用纸刀裁开,内中果然夹着一张纸。正是白虎的军笺,右上角处印着“虎字第一一七号辛寅申”。 皇穆递给元羡,元羡拿着看看,“此物可能仿造?” 皇穆摇头:“殿下,”她说着施了个法术,信笺上立现出一只白虎。“此物,由靖晏司制作,倒也不能说不能仿制,但难度极大。这一张,在臣看来,并非赝品。” 元羡起身看了看皇穆身后挂着的舆图,有些忐忑地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她面前,“如此说来,倒也解释了,为何这些年我朝与竟宁的战事,虽然胜多败少,但嵊州九城始终收不回来。” 皇穆回首看了看舆图,将这些年与竟宁的大小战事略作回忆,胜多败少是确实,嵊州九城始终收不回来也是事实,但嵊州九城与蒋策关系不大。她拿起那枚铜印,又看看军笺,“殿下,此二者,有一物便可证明她确实与蒋策见过面,既有了印章,为什么还要拿军笺?”她掌中燃起一团火,“军笺,火燃不起,水浸不湿,寻常法术皆不可使其损伤,且每张除了年、月外还标有编号,少了一张,蒋策如何会不知,便是蒋策不知,白虎殿中府也会追究。曲晰入府之日,他既丢了印章又少了张军笺,蒋策居然就毫无知觉?” “你对曲晰之话存疑?” 皇穆摇摇头,“倒也不是,只不过以臣对蒋策的了解,”她拿起书案上的橘子,一瓣一瓣慢慢吃了,“恕臣直言,此事有可能发生在玄武,五殿主帅中,唯湛可季有可能丢私印而不察,失军笺而不觉,除此之外,再无人如此疏忽。”她又翻了翻近几年的军战记录,“殿下,”她看向元羡,“殿下带着曲晰出塔之时,蒋策已经赶到了是吧?” 元羡想了想,点点头,“是。” “殿下出乾塔后将曲晰交给了谁?” “秦子钊……以及茂行。” “殿下,若臣是蒋策,趁乱将曲晰杀了便是。”她喃喃着又摇头:“不对,陆深与左颜皆在,东宫禁卫皆在,不好下手。殿下,此事需请天君定夺。且,”她笑起来,“鹊族神姬既然已如此指认,那么殿下与臣,不妨做出相信的样子。”她在书案前坐了,手书两张军笺,盖了印信,敲了下桌上的罄,江添应声入内,皇穆吩咐:“传左颜、符彻来鹿鸣堂。” 两人不多时即到,皇穆已换了常服,她将皇极令交于左颜,“你携此令牌,点四百麒麟卫将天门锁了,许进不许出。”又将军笺递给符彻,“至披香台,告知谢卫,将周兆提至麒麟殿。”她看向两人:“要静,要快。” 宫使将放着铜印及军笺的漆盘呈上,向天君躬身道:“陛下,此印经靖晏司勘验,正是蒋策的帅签印,此印自蒋策任白虎殿主帅之时便作为他的帅签印,去岁十月突然更换。军笺也是真的,并非仿造。” 天君点点头,示意宫人将漆盘放下,待那宫人离去后,将铜印及军笺看了,喃喃道:“蒋策……”他看向皇穆:“你如何看?”他见皇穆欲起身作答,摆摆手,“你坐下说。” “陛下,去岁岁末至今,就臣所见,据臣所知,蒋策远不如白虎殿可疑。年初塔图事,太子殿下曾与臣说,事情解决的过于顺利,且隐隐指向蒋策。北绥的据点距离他的府邸只有一街之隔,被复绘的塔图亦是白虎殿的。麒麟白虎联合巡防时乾塔倒塌,曲晰指认蒋策。天庭共有五殿,这些事却偏偏都与白虎相关。若蒋策实为竟宁或者北绥的暗桩,他身为一殿主帅,大可将事情委托,构陷给别殿。曲晰入镇魔塔时,正是白虎巡防之时,若是蒋策在之后将曲晰杀了,事情倒有些通顺,可曲晰一路披荆斩棘,如今甚至要成为鹊族神姬,蒋策不该被反制到如此地步。太子殿下与臣皆以为,蒋策不该如此错看曲晰。况且,那铜印若是他的帅签之印,更不该被曲晰轻易得手。” 被皇穆不断提到的“太子殿下”,其本尊,正在坐在皇穆身旁,不时有点鬼祟地窥看一眼天君。皇穆这段话中,每一个“太子殿下”,每一个“曲晰”都让他心内微微一惊,他尽力坦然,尽力自然,可依旧如芒在背,曲晰是他旧日宫人一事,天君未曾问过他,他也没有就此事请罪。皇穆说天君夸赞他如何如何等语,他实际上一句不信,但筵讲之日的晨昏定省,天君每每面色和悦,留他在宫里用膳,席间所说所谈,皆与此事无关。每次都会问起皇穆,身体如何,饮食如何,是否劳累。 他其实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与她虽然日日皆有见面机会,可再没有一起吃过饭。她那日因雷刑而感伤,他一腔孤勇地将她揽在环里,可那份脆弱,就只出现过那一次。雷刑是她真正忌讳的事,他不能,不愿,不忍亦不敢提起,虽然这可能使她流露出一些情绪,使他有机可乘。 他们日日相对之时,只分析曲晰。这个情景之下的皇穆,是冷静,心思缜密,俯瞰全局的主帅,他的,忠诚和不肯有一步越矩的臣下。 虽然这个臣,礼数也不周,坐姿也不雅。经常裹着件大衣服,怀里抱着猫。 但她就是用那点略近无的姿态,表示着自己的疏远。 这一点姿态就足以吓退他。至少在曲晰这件事尚未结束前。他对皇穆的歉意以及这件事本身使他产生的羞耻感,让他不太敢和皇穆说些别的。 他不知道皇穆身体如何,那件狐裘她时穿时不穿,不知她饮食如何,她近来似乎又瘦了。但他愿意欺君。装做自己日日与她同饮食,知悉她的近况。以此,来将陛下的注意力引开,也使自己相信,他们还在一起,至少还有可能。 她今日的话,依旧如素日一般,将那些她的认为,变成他的认为。让他在天君面前看起来没有那么愚蠢。 天君把玩着铜印,“朕有一事,一直未告诉你们,蒋策,乃是北绥安插在我朝的暗桩,昭晏十八年时归顺。如今北绥以为,他依旧是他们的暗探。” 元羡转首去看皇穆,皇穆面上没什么波澜,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事情倒说得通了……他当初是如何被北绥说动成为暗探的?” 天君有些感慨,“他的外公,是则宴帐下十分得力的战将,他母亲对于则宴有着近乎疯狂的忠诚。此事蒋侑很早就和我说过,但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份忠诚如此旷日持久。据蒋策自陈,其母在其幼年间对他的所有教育,都是告知他要忠诚北绥,仇视我朝。所以北绥根本不需要说服他。” “蒋策因何事归顺?” “他说了几个理由,但我觉得都不是主因,更像是他成年后,自己有了判断,对母亲渐渐滋生不满,亦不再愿意做竟宁的暗桩。” “陛下,蒋策可曾与殿下,提起过曲晰?” “不曾,他说起过一些人,但未提起还有这样一条线。” “臣以为,曲晰所见之人,恐怕不是蒋策,只是那个人刻意表现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使其认为,他是蒋策。若是这样,此人恐怕在白虎……”她看向天君,“陛下,若是蒋策若是发生什么,白虎殿主帅之位……” “你觉得继位者可疑?” “臣以为,北绥恐已察觉,如此手段构陷,应该有后来人,不然,留着一个蒋策,终究是好的。让蒋策以为北绥还相信他,比除掉他,要好得多。” 天君饶有兴致地笑道:“那么你预备?” 皇穆也笑,眼中神采熠熠:“陛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援有女萝 蒋策半靠着坐起来,觉得身后有些空,于是枕着手臂,一手将锦茵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来玩去。他昨日傍晚得知麒麟卫锁了淳熙驻防,将军务略作收拾后,便回了府。 麒麟封锁淳熙,按理必引人生疑,使人议论,但麒麟办事素来迅疾且静,所以如此大事,一夜过去居然风平浪静。 锦茵被他闹醒,她揉揉眼睛,看了眼时辰,“公子今日醒得这般早。” 蒋策伸展手臂搂住她,笑道:“心里有事,睡不安稳。” 锦茵温驯地将头枕向蒋策肩膀,沉默不语。 蒋策低头看她,见她脸上无波无澜,竟然又闭上眼睛,似乎要接着睡去,不由笑了:“主君心中悒郁不快,你也不说点什么宽慰宽慰。” 锦茵的手覆上他的胸口,微笑着沉静道:“妾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些什么用以宽慰公子,倘若说得不好,平添公子怨懑,届时祸水东引至妾处,那便不好了。”她将将睡醒,声音还粘缠着,并不清明分明,声气懒洋洋的。 蒋策大笑,“你倒懂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麒麟卫昨夜锁了淳熙防卫,许进不许出,本帅以为,此举是为抓你。”他抬手揉了揉她头,“你回不去家乡了。” “妾在这里很好,哪里都不想也不愿去。”锦茵说着拢拢头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公子可要梳洗?” “再等等,这温柔乡,英雄冢,让本帅,再沉湎一会儿。” 锦茵于是笑着复又枕在他肩上,双目微阖。 两人于是又躺了一会儿,蒋策终究是心里有事,手在锦茵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锦茵当然睡不着也知道他睡不着,却没动,任他动手动脚了一会儿,才问:“公子要起来了吗?” 蒋策点点头,“为我梳洗吧。”说着掀开被子坐起来。 梳洗罢,锦茵为他梳头,正欲说话,却见他在镜子里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欲出口的话于是便忘了。 天色已大亮,空气中沉浮着无尽的金色光芒,花影树影在蒋策脸上投射出淡淡的褐色阴影,他面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嘴角携着丝懒洋洋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她看着镜中人熠熠生辉的俊秀面庞,手上不由慢了下来,“是不是感慨上天造物何其不公,居然有相貌如此英俊者,是不是心内对上天存了无尽的感恩,居然能与这般相貌英俊者,同床共枕?”蒋策感觉到她动作的迟缓,笑着道。他于镜中见锦茵只是笑着,脸上连点红晕都未有,不由又道:“凡间俗语,‘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你为了与本帅同床共枕,修了几千年呀?” “公子就能笃定一定是妾修吗?为什么不是公子为了与妾共枕,修了千年?” 蒋策笑,“有道理有道理,那你我便各退一步,就算你我各修了五百年!” 说话间,侍从轻轻叩门,锦茵扬声说了句“进”,众人入内摆饭。随众而来的,还有一只巨大穷奇,慢吞吞踱步至锦茵身边,蹭了蹭她,对着锦茵仰起下巴,她笑着为它挠了两下,得到满意的一声“嗷呜”。穷奇行至蒋策身边,卧下,将头枕在他脚上。 锦茵帮蒋策将头发束好,“可要戴冠?” “不必,发簪即好。”他说着却又轻笑一声,“还是戴冠吧。” 锦茵轻声说好,“哪一顶呢?” 蒋策对着镜子里的她笑:“这真是人之将死,旁人待之也善,仙娥今日对本帅还真是和颜悦色,素日这些事何曾问过本帅的意见。” 锦茵却只是笑,想了想,拿过一顶白玉子午冠,为他戴上。 用过早饭,蒋策负手立于窗边,闻得阵阵幽香,是茉莉。他去岁命人在窗前种了几十株茉莉,今夏花繁叶茂,晨起之时清香尤盛。他深吸了口气,昨夜一场小雨,将暑气略去了些,院内树木皆一番新洗之貌,今年的凌霄花开得格外好,森森绿意中点点朱红,十分活泼。 他看看时辰,觉得应该快了。 昨夜收到消息,傍晚时候麒麟锁了淳熙防卫,从披香台调走周兆,元羡与皇穆入宫,不多时又召了太廷司、靖晏司两处长官。他以为昨夜便会有人上门,可居然一夜也无风浪也无波澜,无人上门。 他有些厌烦,不喜欢这种束手就擒之感。可也只能等待。 锦茵将茶送至他手边,他接过来轻呷了一口,看着她笑:“几盆兰花还劳你费心,最近几日,牧襄的饮食,烦你亲自准备。书信在匣子里。”他从榻上的盒子里取出一面令牌,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又开柜子拿出一支竹筒,塞入袖中。看看锦茵,“你还未梳妆,本帅为你画眉可好?” 锦茵一愣,惊讶转瞬即逝,她垂首不语,蒋策只笑着等她决定。良久,锦茵抬首道:“有劳公子。” 蒋策兴致勃勃地起身,拉她至镜前,请她坐下,打开镜匣,“哪一支是?” 锦茵指了指,蒋策拿起那支螺钿笔,右手三指成拈笔状,他弯腰凑近了,觉得不舒服,半蹲着又觉得不好下手,比划了一会儿,拉起锦茵,“我们坐到榻上来!” 两人在榻上相向而坐,他拿着笔细细描摹。他下笔轻,落在眉上只觉得有些痒,锦茵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你别动!”蒋策带着点撒娇语气的不满道,说着扳住她的肩膀。却又笑着道,“你的肩背好薄,看来我这里确实亏待了姑娘,这么久了,都未曾丰腴些。” “不是公子的过错,是妾心中有事,日夜焦心不宁,才身形憔悴的。” 蒋策闻言面色未有任何变化,手上依旧稳健。他画了右边,离远了看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画得真不错,将你本来寻常的姿色,提高了许多。”说着又画左边,依旧是从眉头画起,他的手掌不时擦过锦茵的鼻头,他今日身上薰了美人植松,青松清朗之气扑面而来,她不露声色地深吸了一口。 蒋策将笔放下,左右看看,感慨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怪不得她们总在背后说你坏话,你生得这样美,怎能不引人妒忌呢?”说着拉她至镜前,一脸小儿无赖地骄矜道:“快看看!快看看!我把你画得多么美。” 锦茵带着些嗔怪地斜他一眼,无可奈何地看向镜中,却不由愣了愣。他在她脸上东扫扫,西画画,她感觉到的他的笔触及笔锋之所及,无论如何都是一双怪异的眉毛,她做好了脸上会出现一对滑稽眉毛的准备,却不想,他画得十分好。 他正待说话,却站起身来,行至窗边,远远看见侍从一脸慌张地趋步入园,他至榻上将小几上的令牌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对锦茵笑着道:“本帅该去了。” 蒋策率众策马随钟沛入麒麟大营,刚过营门,身后的白虎将卫便被拦住。他回首看看,似笑非笑地看向钟沛:“钟司议,这是何意?” 钟沛正待说话,却见一名身着墨绿色麒麟常服矮胖身材的参军一脸笑意地跑上前向蒋策施礼:“卑职见过白虎殿主帅。”言罢即起身,仰首将蒋策□□的龙马看了看,一脸惊叹:“主帅这龙马好高大!”他啧啧称奇了一下,之后居然还抬手拍了拍马首,一脸艳羡:“这马快比得上我殿的中府的龙马了!”说着笑嘻嘻地对蒋策道:“卑职接到主帅令旨,说蒋帅上午要来,但旨意上只写了白虎殿主帅蒋策入麒麟,未有其他人的名字。卑职不敢……”他说着看向营外几乎浩荡的人马,“卑职不敢放这许多人入营。” “放肆!麒麟与白虎同级,她皇穆不过是军令,称什么‘令旨’!麒麟殿有什么不可入内?主帅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白虎殿司职院副指挥使付汝敏怒斥道。 那参军嘿嘿一笑,“长官勿要动怒,既然这许多人都要入内,烦请一一上报姓名,在此稍侯,卑职记录在案后立时就向主帅回禀,待主帅首肯后,即请诸位仙君入营。” 付汝敏怒容更盛,正欲骂他,却见陆深远远携一队麒麟卫纵马而来。 “主帅。”陆深向蒋策拱手,又向众卫道:“不得无礼。” 麒麟卫于是收枪竖戟将城门让开。 蒋策冷着脸盯着那参军颇看了会儿,冷笑一声,转脸对付汝敏道:“殿内事多,你先回去。”又向队伍中一年轻军官道:“我今日恐怕要晚回家,你与家里说,不必等我吃饭了。我书案上有些公文还未批复,你让人收拾妥当送回殿中收好。” 付汝敏与那年轻军官互看一眼,欲言又止,拱手称是。 蒋策对陆深道:“仲瑜,太子殿下诏我入麒麟,想问些当年平霍兮时的旧事,黎昕与祝桓二将当年正在军中,我想带他二人一同入营,有什么我记不清的,他们或许能够提点一二。” 陆深向蒋策一笑:“蒋帅,不必听他们胡言乱语,大家皆可入营。” 蒋策笑道:“不必。”他回首看向众人:“付汝敏与牧遥回去,余者便在此处等我。”说着调转马头,向陆深道:“烦请仲瑜带路。” 付汝敏见蒋策随陆深去了,调转马头欲回白虎殿,却见梁戎不知什么时候带一队麒麟卫从身后呈半月形将他们围了。他从蒋策在白虎殿点兵率众而来时的不安于此时放大到无限,他将腰中的剑握紧了,笑着看向符彻,“符指挥使,这是何意?” 符彻笑笑,扬了扬眉毛:“便是你看到的意思。”说着纵马上前几步,拔刀出鞘,身后麒麟卫列阵相向。“付指挥使刚才不还想入麒麟大营吗,卑职如今便如指挥使所愿,请入营坐坐。至于兵器,我看就不必带了。” 付汝敏握着刀柄的手自发现符彻后就未松开,他看着全身铠甲的符彻,在拼死一搏与束手就擒间几番犹豫,终究是松了手,解了腰间佩剑,丢在地上。 蒋策随陆深策马至麒麟殿前,翻身下马,“蒋帅,殿下与我们主帅正在鉴真堂。我来引路。” 蒋策点点头,没有说话,陆深也未再开口。一行人沉默而行,兵士铠甲相撞声,靴子落在金砖之上的橐橐声,衣料摩擦声在长廊回荡,远远飘出去,慢慢折回来,带着些花草清香气,将这些来自于金甲,武将的肃杀之声有限的婉转了些。蒋策突然想起小时候,对着深谷长啸,回声涟漪般层层远荡,声音所及之处鸟兽惊走,苍林间遍是翅膀扑簌声,走兽穿林声,皮毛擦过草叶之声,足蹄踏过山石之声。那时有人笑着和他说,“果真是乳虎啸林,百兽震惶。” 他是第一次来麒麟。四下看看,果如传言般煊赫恢弘。路上的兵士并未渐走渐多,及至鉴真堂前,守卫亦不过寻常而已。陆深在殿前向蒋策拱手道:“主帅,卑职……” 蒋策见他面上有些尴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劳仲瑜,送到此处就好。”说着看向黎昕、祝桓,“你二人在此等候。”说着踏步入内,他刚入鉴真堂,身后的大门便缓缓合上。 正堂之中,坐着元羡,皇穆坐了左首。殿内除了他们二人,不过几名宫使及几名麒麟卫。 他上前向元羡见礼,“白虎殿主帅拜见太子殿下。” 元羡未起身,神色颇和悦地向右手边做了个手势,“主帅请起,请坐。” 蒋策直起身子,对皇穆熟视无睹,行至椅前,撩起袍子坐了。 皇穆对他的无礼并不在意,“给将军上茶,带曲晰。” 茶先曲晰一步到,蒋策垂眸看着茶杯,动也不动,一副神游物外之态。曲晰稍后便至,蒋策抬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轻笑一声。 皇穆看着蒋策,“将军,可识得此女?” 蒋策没什么情绪地将曲晰上下打量一番,看向皇穆,语气中带着些轻佻:“叶将军,你想要说什么?” 元羡今时今日,方知,麒麟与白虎果然不睦,皇穆与蒋策,果然不睦。蒋策若不叫这一声“叶将军”,元羡都忘了她的生父是叶时序。忘了皇穆若未被天君收养,应该姓叶。 他看向皇穆,只见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转首向曲晰,“曲姑娘,你所说的竟宁在□□的奸细,白虎殿主帅蒋策,可是此人?” 曲晰看着蒋策,毫无惧意地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头道:“正是此人。” 皇穆看向蒋策,“曲姑娘可有证据?” 她话音未落,却听蒋策大笑:“妇人行事果然啰嗦!” 他霍然起身,“欲将我如何,能将我如何,便看叶将军的本事了。”说着甩出两柄袖箭直向皇穆,飞身向大门而去。 皇穆笑着化出麒麟阙格开袖箭,飞身直追蒋策。 蒋策刚至门前就听身后烈烈风声,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转身下劈,皇穆微微侧身避过剑锋,翻转手腕斜刺蒋策左肩。蒋策虽呈倒退之姿速度却不减,他闪身将将避过剑锋,向皇穆极快地刺出几剑,皇穆一一将之格开。两人过手十几回合,便已到了鉴真堂外的广场之上。地势陡然宽阔,两人持剑相峙,蒋策轻笑道:“一直听说叶将军剑术高超,未曾有幸见识,今日对战,不过尔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言语间右手的长剑银光乍现,化为战戟。 正是蒋策的灵枢器,旌旗斩。 皇穆极心满意足地一笑:“今日一战之后,便也了了众人对麒麟阙与旌旗斩孰优孰劣的猜测。我本想着用麒麟阙战你平平无奇的一把长剑,便是胜了,也不光彩,想着要让你三分,如今你旌旗斩在手,”她转了下手腕,利落地挽了个华丽的剑花,“我便可与你放手一战。”说着举剑便刺。 五殿时常演武练兵,但主帅之间从未认真过招,蒋策虽一直看起来轻视皇穆,却从未真的小看她。年初她斩杀姜漾一事让他很是吃惊,他演武时曾与姜漾半真半假地交过手,知道姜漾大概的实力。今日交手方知,皇穆御剑胜在速度,招数奇快,先发制人。旌旗斩为战戟,长度上胜过麒麟阙,但却失于灵活,皇穆将麒麟阙施展得密不透风,蒋策只觉周身都被剑锋笼罩,一招一式无不步步紧逼针锋相对。 他虽渐渐转为防守,却依旧伺机进攻,十几个回合后终被他寻到机会,长戟虚晃刺向皇穆右肩,他本以为皇穆必向后闪躲,不想她却向前挺身,任戟尖刺入肩膀,同时将麒麟阙换到左手,右手就势握住戟尖,左手持麒麟阙斩向戟身,蒋策欲撤回时已来不及且撼不动,麒麟阙剑刃即将触及戟身之时却又便换了方向,剑身分作几十刃将蒋策团团围住。 蒋策从未听闻麒麟阙还能分刃,错愕间身形不由顿住,皇穆松了右手,他收回旌旗斩,略一格挡,发现将他拢在其中的,皆是实刃。 皇穆冲他笑笑:“将军,承让。” 蒋策看着她,良久才轻笑一声,并不做困兽之斗,收了旌旗斩,缓缓落地,守在一旁的麒麟卫霎时上前将其围住。皇穆将麒麟阙合刃入鞘,见太廷司的君吾卫拿着缚神镣上前,向薛和道:“薛少卿,不必缚神镣。” 薛和有些为难地看着皇穆。他在蒋策被麒麟阙分刃围住前根本看不出谁占上风,皇穆右肩中戟时他大惊失色,慌张地看向陆深,不想陆深正闲闲打了个哈欠,他正欲开口请陆深施援手,皇穆却已将蒋策制住。蒋策如此身手,皇穆居然说不必上缚神镣。“主帅……那此人,关在何处?” “少卿不必担心,此人,”她说着看看本在堂外等候,早在他们破门而出之时便被麒麟卫制住了的黎昕与祝桓,“此二人及那一众白虎卫,皆先关在我殿。” 绿水波平 元羡在春阳堂阁门处见樊焉及程空青从鹿鸣堂出来,便急急赶了过去,皇穆与他四目相对,被他面上风雨欲来隐隐怒气吓得一愣。 元羡近前几步,神色紧张地将她左右看看,皱眉道:“伤得严不严重?” 皇穆一怔,呆头呆脑地摇摇头,举着包扎好的右手,“不严重,都包好了。” 元羡一把将她虚虚搂在怀里,“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他不是归顺了吗?为什么还伤你?”他复又将她看看,“肩上的伤呢?伤得重不重?” 皇穆右手被缠得太紧,本是手掌上有伤。樊焉却大惊小怪地亲自上手将她半个手臂都缠住了,她一处伤口在左肩,一处伤口在右手掌,想要回搂元羡,几番尝试都失败告终,于是僵着手臂擎至胸前,侧过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他身上的沉香气,以及他的体温,皆使她觉得无比安然,以及生出庞大疲惫。 她今日根本不累,可他大惊失色的慌张以及眉间萦绕的心疼,让她突然就想要歇一歇。 “肩上的伤并不重,不碍事的,樊焉和程青空已看过了。蒋策不愿伤我,来来回回都是做样子,我与他皆是主帅,今日应是性命相搏,几十个回合下来,彼此皆安然无恙,再打下去,要使人生疑的。这伤,”她笨拙地抬起右手,“这伤也没有多重,包成这样,也是做个样子。” 陆深将蒋策及白虎殿众人安置在鉴真堂偏殿及庑房之内,想问问皇穆下一步预备如何,刚绕过屏风就见这两人搂抱在一起,他倒也不十分吃惊,蹑手蹑脚转身走了。对鹿鸣堂外的侍从道:“殿下与主帅有要事商议,你不要放任何人入内。” 皇穆透过元羡的肩膀看见了陆深,却动也没动,她贴着元羡的肩膀,软绵绵有点娇气地说:“这伤其实不重,可是不知为何,我有些疼。” 元羡忙松开手,想上手搀扶,却又顿住,她伤的是左肩,右手,那么可以搀扶右肩,左手?皇穆见他一脸踟蹰,斜斜倚在他怀里,“殿下不必这样小心,伤得并不重。”元羡小心翼翼揽着她入内殿在榻上坐了,两人一时无话。“殿下,”皇穆被元羡搂着靠了他一会儿,擎着右手对他道:“殿下能不能帮我重新抱扎一下?医署包扎得太紧了,不舒服。” 元羡点头说好,他起身举着她的手看了看,他不知道这伤究竟多深,他于包扎上又一窍不通,想要问她要不要重召医官来,却舍不得他们这难得独处的机会。他感觉皇穆受伤后有点蔫头耷脑,对自己也不再生疏客气。他上前抱她完全是冲动之举,却没想到她不仅没推开他,还有所回应。 他觉得她好像不是很清醒,于是就很怕她清醒过来。 他半蹲在脚踏上,将绷带解开,却听皇穆道:“那边有小杌子,殿下拿过来坐着。” 他说了声好,却并没有动。 伤口比他想象中深得多,狰狞的横贯整个手掌,深约半寸,几乎将掌心划透了,隐隐见掌骨,他蹲在当地,捧着她的手,良久无言。内心生出些愤怒,蒋策这个叛将。以及皇穆关于自己伤痛的话确实不能相信,这叫无妨?这叫轻伤? 皇穆歪歪倚靠着,静静看着元羡,心内安然熨帖,舒服得简直要睡着了,她故作了一点娇滴滴的声气,有点虚弱地道:“殿下,药箱在里屋,床榻西边的柜子里。” 元羡点点头,站起身,“里面的床榻宽阔,要不要进去?” 皇穆轻声说好,吸了吸鼻子,晃悠悠软绵绵地起身,跟在元羡身后,走了没几步,元羡猛得转身,俯身弯腰,将皇穆抱了起来。 皇穆并不吃惊,歪靠着元羡,轻笑道:“有劳殿下。” 元羡抱她入内,俯身将她放在床上,拽了个靠枕,放在她手下。转身去寻药盒。 皇穆无可奈何又心满意足地轻叹了口气,心内对自己有些鄙夷。 元羡抱着药箱起身,正看见皇穆一脸郁郁,“疼得厉害?还是传医官来吧。” 皇穆笑着摇头:“没有的,不用让他们来。”说着有点哀求地道:“别让他们来。” 元羡对皇穆的讳疾忌医再了解不过,见她不愿意,便也不再说什么,他将药箱放在脚踏上,正欲坐下,却又起身,“略等我一下。” 不多时,手里握着一个明黄色小瓷瓶回来,将香炉内的香换了。重新坐回皇穆面前。 皇穆看着袅袅云烟从香炉里探头探脑地游出来,攀着阳光摇摇而上,是明夷香。 元羡打开药箱,对着瓶瓶罐罐呆看,这都是些什么?要怎么用?皇穆见他一脸迷茫,笑着开口道:“霁红瓶子上写着‘血竭’的是止血的,霁蓝瓶子写着’安肌散’的是令创口愈合的,将两种药粉混在一起调匀了敷在创口上,用纱布裹起来就好。” 元羡半蹲着将药粉一一倒入药盒中的小碟中,用一旁的银勺调和搅匀,皇穆将镯子向后退退,伸展了手掌送至元羡面前,元羡正欲为她上药,却又停下,看着她道:“别看。” 皇穆笑起来,点点头,闭上眼睛,她感觉到药膏轻轻敷在创口上,装作痛了似地缩了缩手,元羡轻轻勾住她的手指,对着伤口无济于事地吹了吹,柔声道:“略忍一忍,我快一点。” 皇穆突然觉得这情景何其熟悉,记忆中有过类似的事,她伸着手,闭着眼,等人给她包扎,那人沉声似乎忍耐着无限心疼地同她说,“略忍一忍,很快就好。”她倏然睁眼,抬起左手去摸了摸元羡的玉冠,触手冰凉,元羡如临大敌地给她敷药,诧然抬首,“疼得受不了?” 这个人是真的。 她心中突然满是酸楚,泪意盈盈,举目皆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她不敢眨眼,鼻尖眼尾却不受控地红了起来。 元羡心中满是懊悔,这药必定烈极了,将她蛰得这般疼。他捧着她的手,不敢动作,皇穆抬手正欲擦拭眼泪,元羡在她身边坐了,拉过她的手,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将眼泪擦了。 皇穆没法解释她情绪上的失控,亦不好再说伤口不疼。只是颓然垂首。元羡将手绢塞进她的左手,拿起绷带比划了一下,剪下一段,轻轻缠了两道,却又踟蹰:“是不是应该系得紧一些?” “不必的,不散开就好。” 元羡本来也不敢用力,于是试探着微微用力打了一个结,非常难看。他自己也知道,摆弄了一会儿无力回天,只能轻轻拍拍结扣,抬首见皇穆正在看他。 他十分不好意思,“太丑了……” 皇穆微笑着摇摇头,“臣觉得很好。” 元羡见她又有点冷冷的,颇鼓舞了自己一下,才伸手去探她额头:“冷不冷?” 皇穆倒是没躲开,只倦倦道:“多谢殿下关心,臣不冷。” 两人又变成了君臣。 元羡倒不灰心,只觉得她刚才是昏昏沉沉,如今不过是清醒了。他恋恋不舍地起身,“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皇穆点头说好,她看着元羡离去后,起身颇费力地脱了外衣,丢在榻上,掀开被子睡了。 元羡从内室出来,又看见案上那盆名叫“黄粱一梦”的菖蒲,回首看看,上前连矮木雕花架一同端起,拿着就出门。宫卫见他抱着花出来,赶忙上前,他将花架花盆交给宫卫,想了想,“送到春阳宫茂行世子那里。” 她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坐了一会儿想叫人帮她穿衣才想起今日未带人入营,鹿鸣堂内无人当值。她拎起丢在榻上的衣服,凑近闻了闻,不知怎么就怀疑上面有血腥气,嫌弃地丢在一旁。她拉出个圆凳坐了,皱眉想着衣服被放在何处,这一坐却又生出些倦怠,她缩肩驼背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终究勉强打起些精神,开了放衣服的柜子,随手拿了件黛蓝便服,笨拙地穿了,施法系了腰带,对镜略整仪容,出内堂,敲了桌上的小罄。 江添应声入内,“请陆深过来。” 陆深入内之时皇穆正在榻上喝茶,见到他从屏风后转进来才想起下午的事,面上不由带了笑。陆深在她对面坐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伤不碍事?” 皇穆洗了杯子,倒了茶推给他:“没事。” 陆深伸手将壶拿到自己这边,“蒋策事先与你商议过?” 皇穆轻叹了口气,“只你一人看出来,还是众人都觉得可疑?” 陆深想了想,笑,“旁人看不出来,就是打得太漂亮了,花团锦簇,要是你再放出白泽,那就更热闹了。最后的分刃唬太廷司足够了,十几把麒麟阙将蒋策围住,他若不束手就擒,顷刻间就要被扎成小刺猬。” 皇穆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蒋策变成了一只小刺猬,身子是刺猬的,头还是蒋策的,本来应该有些诡异,可想象中那个形象还挺可爱。特别那刺猬怒气冲冲,一脸桀骜不驯。她不由笑起来。 “所以,蒋策一事,另有乾坤?” 皇穆点点头。 “那便再好不过,不然实为可惜。靖晏司定下了五殿驻训时间,依旧是在九月,下个月抽签分地点。” “届时你与左颜商议,谁去都可以。 “今年的驻训,带不带建极监的学生?” 皇穆想了想,想了想,想了想,“你觉得呢?” 陆深笑,“你是主帅。” “可是陆允是你的侄子呀。” “若是因为他,我倒希望能带着他们。” “驻训,万一抽到真正的野外签,太辛苦了。” 陆深长叹一声,“陆允之孱弱,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未来又不参军,孱弱不孱弱有什么关系,且他便是孱弱,也是在你看来的孱弱,你看惯了麒麟的军将,看他自然孱弱。我看他各科成绩都不错的。你要是舍得,你就让他来。此事我不管,你做决定。” 陆深见她如此说,笑道:“主帅既然让我做主,那么我便决定了。他们今年参加驻训。” 皇穆十分忧愁地看他一眼,终究点头道:“好。” 陆深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正欲起身,皇穆道:“你会用鞭子吗?” 陆深摇头:“不会,没练过,什么鞭?锏和硬鞭我还能勉强上手,长鞭、软鞭都不行。怎么了?” 皇穆看着他,期期艾艾道:“今日蒋策从腰间抽出长剑的一瞬,我十分害怕,以为他腰间缠着的是条长鞭。” 陆深没明白,坐下等后文,她却再没言语,他电光火石间地明白了,心内一痛,克制着不看她腕间,轻声道:“之前有过吗?” 皇穆摇头:“麒麟殿无人用鞭,若不是今日他摸向腰间甩出长剑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怕的。” “战将之中用鞭者极少。” “那也不行,我当时很想躲闪。” “迎面一剑下来,任谁都是要躲闪开的。除非举剑格挡。” 皇穆盯着陆深缓缓道:“但是我害怕,迎面一剑,一戟,一枪,皆未曾让我有过怯意,他抽出长剑,银光一闪之际,我心内是想逃的。” “你预备如何?” “我想调一个善用鞭者入麒麟殿,隐秘些,驻训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解决一下。” “建极监中教授鞭法的老师如何?”陆深说完便摇头:“他们战不过你。”他沉吟片刻,“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寻一个合适人选。” 皇穆笑,“有劳陆帅。”又道:“淳熙的巡防于今夜起加紧戒严,”她想了想:“多少麒麟卫能够围了白虎殿?” 陆深皱眉想想,起手幻化出白虎殿营图,起身观看,“白虎殿一共六个门,”他说着回首看皇穆:“你问的是攻进去,还是将之封锁?” 皇穆起身至他身边,“让别人看起来麒麟卫围了白虎殿。” “二百人便足够了。” 皇穆点点头,“那你一会儿命符彻点三百人待命,明天便有旨意下来,届时符彻配合封锁白虎,你我与太廷司查抄蒋策府,。” “查封蒋策府,你去做什么?” “为人臣子者,自当为主君分忧,殿下为此事日夜焦心,我身为□□五殿主帅之一,至此危难之时,岂能避祸不出?自当奋勇上前。” 陆深见她一脸慷慨激昂,对她打什么主意了然于心,他将二人的茶杯填满,徐徐道:“你斩杀乾塔镇塔龙,损毁乾塔在先,如今又企图带兵抄检白虎殿主帅府院,择机构陷□□名将。用心何其毒也。” 皇穆认真想想,欣喜道:“这样也解释的通诶!”言罢长叹口气,“可是我想去蒋策府上看看,他如今关在我殿,家人还不知如何忧心呢。据说他有个容貌极美的宠妾,小美人今夜不知要对着月亮流多少眼泪。”她说着探头看向窗外,遗憾道:“哎呀,今夜只有一点点月牙。并不是个对月抒怀的好时机。”她对陆深道:“蒋策什么品位,他所宠爱的美人,伤心之下,必当凄楚艳丽如西子捧心,昭君出塞,貂蝉别吕布,玉环辞明皇。”她正正声音,肃然道:“陆副帅,本帅命你明日安慰美人,可为其擦拭眼泪,若是果真情投意合,可以抢回来。今日我殿关了他们不少得力战将,明日若是动起手来,他们必然不是我们对手。” 陆深见她滔滔不绝,冷笑道:“他不仅有个绝色宠妾,还有只穷奇,穷奇骤失主人,想必也要对月流泪,哀嚎不止。” 皇穆一脸无辜,“哦?是吗?他还有只穷奇呀!” 陆深被她的无耻逗笑了,“那就是只穷奇,你又不是没见过,小荀公子都将自己的弟弟抱来给你玩过,穷奇还能比豹神幼崽珍贵有趣?” “据说是只极大的穷奇,是只灵兽。” “龙见也是灵兽,还是四灵之首呢,还会说话呢。”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你不懂,我和蒋策以前不好,现在不好,未来也不会好,不趁现在去玩玩那只穷奇,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那只是成精的穷奇,十分认主,你以为是随便的小猫小狗,你想玩就能玩?” 皇穆哀哀切切喟然扶额长叹,“那便算了。” 陆深早就看见她手上包扎的乱七八糟的绷带,此时她举手扶额,绷带之丑越发昭彰,“你手上的绷带是你自己绑的?” “不是,这是太子殿下为本帅包扎的。”皇穆举着手展示给他看。 陆深一脸促狭地点点头,没说话。 皇穆展示过后又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抚了抚绷带,“嘿嘿嘿”笑个不停,之后说:“你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你就去找符彻点兵吧,本帅今日负伤了,要早些休息!” 有女同车 旨意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命麒麟殿协同太廷司抄检蒋策府。 皇穆借口伤病将此事交于陆深。 太廷司此番负责的少卿迟睿,性情温和,举止从容,初见只觉简直不是太廷司的仙使,他与陆深一同入蒋府,管家早收到消息,迎上来与二人见礼,迟睿看向陆深,陆深微笑道:“迟少卿,我今日出发前,主帅吩咐,旨意上虽然写着我殿协同太廷司,但麒麟于这些事上素无经验,诸事皆请少卿决断。”迟睿闻言也不推辞,请管家命府中众人先回房待命,安排了十名太廷司主簿一一问话。 管家将众人安顿后,略有踟蹰地道:“二位仙君,如今还有一名內侍在少爷书房,少爷素日的文书,都由她掌管。” 蒋策尚未娶亲,但他有个美貌侍妾一事人尽皆知。迟睿思索一番,与陆深道:“还请陆帅与下官同往。” 陆深的书房设在花园里,园子建得十分雅致。他二人带了一队人随管家入内之时,裴锦茵正弯腰修剪茉莉。“裴姑娘,这位是太廷司迟少卿,这位是麒麟殿陆副帅。”管家说着转向迟睿与陆深,“这位是裴锦茵,裴姑娘。” 裴锦茵掸了掸手上的露水,将花剪放在身旁浮在半空的雕漆葫芦盘中,微笑着对他二人盈盈下拜:“见过二人仙君。” 陆深迟睿皆与她还礼。 “二位仙君,园子里露水重还请里面说话。”她言毕也不客套,径自在前带路。 陆深与迟睿做了个手势,请他先行,迟睿自然不肯,彼此一番做作,陆深便先走了。他见裴锦茵身姿袅娜,想起皇穆昨日的胡言乱语,面上不由一笑。 皇穆喜欢热闹,花园里总是团团锦绣,簇簇富贵,奇花异草目不暇接,相较之下,蒋策这里要安静得多,颇具文人气象。 迟睿命众人动作轻缓些,自己与陆深随裴锦茵上到二楼,只见一只身形巨大的穷奇横睡在厅内,听见声响,懒懒抬眼,十分轻蔑地将他二人打量一番,抖抖耳朵,复又睡去,不仅不避让,还伸展身体,几乎将路完全拦住。 锦茵绕过穷奇,对他二人道:“仙君请坐,如今,”她极为坦然看着他们,坦诚道:“如今府上不是很方便,便不请仙君们用茶了。” 陆深与迟睿皆道不必麻烦,避着穷奇走入厅内,撩袍坐了。 陆深看着那伸展躯干懒洋洋袒腹酣睡的白色穷奇,心里想着这要是让皇穆看见,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蒋策罪名落实,送入镇魔塔关上几千几万年,将这穷奇收在麒麟自己豢养。 “二位仙君,此楼一共两层,二楼是我们将军的书房,请问,是要将过往书信,文书,书籍等尽皆带走吗?” 迟睿道:“并非带走,只是随意看看罢了。姑娘,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素日,可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锦茵沉吟片刻,笑道:“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什么可疑之事,我们主帅昨日离家前曾叮嘱我照看好房内的几盆兰草,说,若是他昨日没回来,便将他桌上的公文收拾起来。” 陆深行至书案前,一一翻看,尽是琐事。九月演武名单,二季度晋升军将名单,属地测绘…… 皇穆因和蒋策尴尬,托他昨夜除曲晰在元羡宫中事外的来龙去脉,尽皆告诉了蒋策。请他将青丘一事问问清楚。 蒋策看了铜印及军笺。皆是真的,铜印去年九月间就丢了,但此章去年八月就作废了,他如今的帅签印是枚圆形玉章。军笺亦是九月间丢失的,他当时未曾声张,只暗暗留意此事,却不想,此二物居然是这般用途。 曲晰手绘的书房布置图,亦是真的,只是那并非他的府院书房,而是白虎殿中官署书房。 而青丘事,据蒋策说,他当时主动请兵,一则,是因为自己乳母来自青丘,听说霍兮一事后十分忧心,她在青丘还有些亲人,不知他们是否平安。二则,是他初任主帅,立功心切。天君允其出兵后,颜慕主动联络,表示青丘与州相邻,鹊族对青丘地形地貌十分了解,愿出兵二百人相助。他依旧是因为立功心切,而接受了他的帮助。也确实是在攻入宁城将霍兮一众剿灭后,有前哨回报,距离宁城几百里外的小泽林处有霍兮余党。他当时将将与霍兮战罢,十分疲惫,身上还有伤,于是点了一队人马前去剿灭。事后有人回报小泽林处的霍兮余党,尽皆剿灭。他根本不知道还抓了一小九尾狐,更不知道那只小狐狸路上就死了。 陆深问起明日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人,蒋策想了想,摇首道:“我不敢做保,这些年府中之人,我自以为尽是心腹,可若尽是心腹,私印和军笺是如何被盗的?明日,仲瑜,不妨就当我是暗探,与太廷司认真抄检,一一问话。若是有意外之喜,于我,于□□,皆是好事。” 陆深在书案上没收获什么,继而在书房转来转去,这书房较鹿鸣堂朴素得多,陈设素雅,西边沿墙摆放了一排书柜,书柜旁挂了张巨幅水墨山水。 陆深因皇穆,和蒋策的往来极为有限。 当年陆泽还在的时候,曾和他称赞过几句蒋策,白泽立殿之时还向崇荣做过推荐,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成行。蒋策与皇穆交恶,对他却一直客气。 皇穆还因此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叛徒,你一定是背叛了我,不然他为什么单单对你和颜悦色。 蒋策不仅对他和颜悦色,他对左颜、赫詹等人皆和颜悦色。他似乎真的如传言所说,只是看不惯皇穆。 他不清楚蒋策因何事而不相容于皇穆,或者是因为他北绥暗探的身份,需要大张旗鼓竖一个敌人?可一个合格的暗探,不该如此张扬,和皇穆亲厚比与之为敌的好处太多了,他为什么选择这样做。他一边想一边随意看,越看越觉得,这两个人便不是一殿主帅,不因龙鞠、演武等军务事争强好胜,他们也好不了。 蒋策房内的摆设皆是皇穆不喜欢的,那副山水画就是最好的佐证。皇穆最不喜欢水墨山水,她喜欢金碧山水,喜欢设色浓稠艳丽的花鸟,盛夏偶尔挂几幅雪景,几幅墨竹,亦不过用于消夏,只求眼目清凉。似蒋策书房内张挂的这张巨幅水墨山水,皇穆必定嫌弃其寡淡,老气横秋,见而深深厌之。 东墙上挂着的一把龙角弓。他近前打量,弓柄处隐隐有光华浮动,弓弦漆黑。他抬手至距离弓箭一寸处探了探,是把灵韵极深厚的灵枢器。 凤鸣弓? 凤鸣弓在坊间兵器谱中排名十五,弓箭谱中排名第三。也有说法此弓其实可以与征和国时珣的苍冥弓并列第二,甚至应该排在苍冥弓之前。因为凤鸣弓这些年战绩颇丰,而时珣的苍冥弓不过是他舅舅释衔仙君所赠,那弓在时珣手里一次战场都没上过,灵枢器不得施展与寻常武器无益,所以这些年很有些人觉得应该将苍冥弓除名,使凤鸣弓排在第二。 陆深见过时珣放箭,远非传言中那般名不副实,在他看来,时珣与蒋策,于弓箭上的造诣,不分伯仲。但此弓若是凤鸣,难免太过质朴。 蒋策的用具虽非皇穆那般精巧绝伦华丽繁复,一路走来所见景色皆是风雅别致,蒋策本人素日也于兵器上十分考究,可这把弓却粗犷古朴,貌不惊人,与传说中的地位十分违和。此弓陆深在五殿演武之时遥遥见过几次,彼时蒋策一身甲胄,弓箭外有些加饰,倒不觉违和。今日细细看来,至少相较出云戟,麒麟阙,便是蒋策自己的旌旗斩,也要比它华丽许多。 迟睿也近前端详,“副帅,这张便是凤鸣弓?” “应该是,我也未曾近身见过。” 锦茵正将锁了的柜子一一打开,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微笑着道:“正是凤鸣弓。” 迟睿不懂弓箭,只觉得此弓灰头土脸,略看看便失了兴趣。他正翻看着,一名主簿疾步入内,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行至陆深身边,声音压低了道:“副帅,有名侍女,说自己知道蒋策书房中有个暗室。” 书房的暗室正在那副水墨山水之后,陆深入内看了看,有五殿营图,五殿防卫图,军将名册,布防图,几十张镇魔塔图。除这些外,还有五殿令牌,靖晏司令牌,披香台令牌。事涉机密,陆深想了想,施法将之皆收到一个乾坤袋中。出来时,迟睿还在问话。 陆深在太廷司主簿旁看了看记录在案的先前对话,那女孩名叫洛唯,素日在蒋策书房负责整理文书。他将女孩上下打量了,相貌白净,有些单薄,面上有些紧张,声音却还算沉稳。 女孩除了暗室,还说了件事,蒋策曾经幻化成另一副模样出门。她因好奇而多看了几眼,不久之后,某日她休息,外出游玩,曾见过那张面孔者进了待贤坊的撷英阁。 陆深听他们一问一答,坐在椅上看穷奇睡觉,他好奇它会不会说话,修炼到什么地步,裴锦茵却上前对他腼腆一笑,“仙君,我家公子出门前给了我一个锦盒,叮嘱我若是府内起了什么波澜,就将锦盒亲手交给麒麟殿主帅皇穆。” 陆深深感意外,皱眉道:“锦盒现在何处?” 锦茵至书柜前,按了机关,打开一个暗格,取出来,“这个便是。” “此物,是让你亲手交于麒麟主帅皇穆?” 锦茵点头:“正是。” 淇水汤汤 皇穆将半披在身上的狐裘毛捋过来捋过去,“洛唯,这名字我为什么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你说她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要见我?” 陆深从锦盒里挑了把松仁,边吃边问:“她们?还有谁?” 皇穆张开手在身旁比划了几下飞的动作,“那只小金翅鹊呀!她不是也只对我说吗?” “她是只对你说,这个是要亲手把锦盒交给你。估计没什么能和你说的。”他想了想,“不过也说不定,或者见了你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着穷奇来见你?” “会不会是这样?蒋策只是装作归顺,实际上依旧对北绥忠心耿耿,设了这么庞大的局,就是为了让她带穷奇入麒麟,一口将我吃掉?” 陆深皱眉,“此举,是为民除害?” 皇穆大笑,“从北绥的角度,确实是为民除害。” “我倒觉得这事是蒋策在成全你。” 皇穆故作不懂,“嗯?” “你心心念念玩人家穷奇,人家现在给你送来了。” “她那穷奇不带走吗?那么大的穷奇,每天要吃好多东西吧!?” 陆深见她一脸兴奋,慢条斯理啜他的茶,克制着脸上的笑意,“不知道呀,那锦盒之内或者写着的就是如何饲养穷奇。” “可以可以,没问题,区区小事,本帅会替蒋主帅将之照顾好的。何淼如今还住在披香台,我可以在营内送她一个院子,让她带着浩浩荡荡的神兽们都搬至我这里,她闲暇时候,帮我照看照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却又疑惑:“她是不是想要见见蒋策?蒋策如今关在麒麟,他有什么事直接和你说就好了,何必要如此费事?你去问问蒋策,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说好将计就计,见招拆招吗?她既如此说,你便见她一面。顺便把穷奇扣下。对了,蒋府传出消息,说蒋策母亲因蒋策事,急气攻心,昏迷在床。” 皇穆笑,“想必是蒋侑将之如何了,此夫人果然英武,在蒋侑身边将儿子培养成北绥暗探。” “他们究竟是北绥的,还是竟宁的?” “曲晰是竟宁的。蒋策说自己是北绥的,他母亲一心迷恋则宴,始终教导他则宴才是真正是九州之主,陛下与则宴那场决战,则宴有伤在身,加之陛下与雷君设伏,种种种种,总之就是则宴本来不会输。此事有可能是北绥不满蒋策,有人选可取而代之,指使祁若派曲晰指认蒋策,也或者是,祁若不知怎么知道了蒋策的身份,让曲晰构陷。他们本来就有灭门之仇。” “祁若对北绥亦有不臣之心。” 皇穆喟叹一声,“在英明的我看来,祁若对谁都有不臣之心。”她想了想好奇道:“蒋策那个美艳侍妾,好看吗?” 陆深想了想,点头,“非常不错。” “喜欢吗?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将她与穷奇都留下。也解决一件我的心头大患。” 陆深笑,“她如何能解决你的心头大患?你要将她送给殿下?” 皇穆笑着摇首,“这说不定又是个曲晰一般的狠角色,太子殿下驾驭不了,还是送给你吧。”她说着一脸狡黠,“你们家云旗仙娥,还没从下界历劫回来?” 陆深颇为认真地算算,“应该回来了,应该早就回来了。” 皇穆拉长声音,“哦……那你们有没有见一见,叙叙旧,问问她在凡间这些时日,可有什么感悟?有没有对往事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想要与你破镜重圆?” “我连她回没回来都不知道,可见她没有找我,是以,我们没有见到。”他说着笑意更重,“况且,过往诸般事,没有对错,只是不合适罢了,哪里就‘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了。” 皇穆将声音拉得更长:“哦……” 陆深无可奈何地看看她,想起今日在蒋策府中所见的凤鸣弓,“对了,征和世子,昨夜病殁了。” 皇穆点头,“我上午也听说了,”她说着冲陆深得意一笑,拍着桌子扬声道:“怎么样?怎么样!本帅之前说什么来着?时珣必不甘于如今的身份。” “你是说,此事与时珣有关?” “不然还能有谁,时珣此人,前些年与即鸣整日玩在一起,去岁元羡被立为太子后,他立刻与他结交上,并且鬼混得风生水起。元羡并不是个十分爱交际的人,也算爱惜羽毛,他与茂行、冯铎皆玩得不错。时珣……他身上有些东西让我想起祁若。但是,哎呀,”皇穆不赞同地摇摇头,“想办法找借口让他那昏聩的父亲将他弟弟废掉便是了,何必伤及性命。太凶狠了。” 陆深挑挑眉毛,又抓了一把松仁,“这般人物,你还敢将虎耽石制成的弓箭,送给他。” “你对这件事总是耿耿于怀,你又不怎么用弓箭,虎耽石虽然难得,又不是再没有了,我向你保证,日后若是有昆仑玉,我一定锻造成弓箭送给你。或者你先把陆允那把据为己有。”皇穆举杯饮茶,陆深见她手上还是昨日的绷带:“你今日没换药?” “还没。” “你是舍不得太子殿下亲手包扎的绷带吧。” 皇穆一脸骄矜,笑而不答。 “下官昨日问过医署,主帅的伤虽重,但于治疗上积极配合,是以,”陆深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用药之后即刻愈合。不必换药更不必包扎。” 皇穆大笑,“谁说的?谁说的!这是诽谤主君!我伤得那么重,蒋策那是把灵枢器!怎么会即刻愈合呢!一派胡言!” “你愿意裹着就裹着,至少将绷带清洁清洁,你手腕那里蹭的都是墨迹。” 皇穆转过手腕看了看脏兮兮的绑带,傲然道:“不止有墨迹,还有昨日午间酥油鸡的油渍。”说着凑近闻了闻,“嗯,味道还在。昨日乐芝搂着我这只手舔了许久。” 陆深见她一脸神采飞扬,“东宫为何还不搬回来?” 皇穆故作懵懂:“他搬回哪里?” 陆深撑不住先笑了,将手中的松子仁一把吃尽,抖了抖手,扯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裴锦茵及穷奇已至营门,裴锦茵说蒋策不在,穷奇有些暴躁,草木青香可将之安抚,想从花园入。” “蒋策那里,麒麟营图画得准确吗?” “不准确,几乎完全是错的。” 皇穆突然一笑,“那她如何觉得,我会在此处见她?我若不在此处见她,她入营门后,要去哪里经过花园?蒋策的麒麟营图完全是错的,她又是如何知道麒麟殿有花园,且知道从营门至此,有一条小路是经过花园的。蒋策究竟为什么安排她来?此女难道也是北绥的暗探?”她说着有点感慨地道:“北绥怎么只往蒋策那边派人?难道这些年我朝如此密不透风,以至于别处风雨不入?他们也往别处派派人呀,据点距离蒋策府只一街之隔,能用得上的人都放在蒋策那里,蒋策虽然位高权重,但他哪里比得上我呀!我去岁身心皆受重创,一心叛出,怎么就没有人往来往来我?” 陆深并不例会她的胡言乱语,“你不说我几乎将这件事漏了过去,我殿是否有花园,从营门至鹿鸣堂是否有小路经过花园,她连问都没问过,怎么知道的?或者我先去问问蒋策?” 皇穆想了想,摇摇头,“不必,这倒让我有些好奇,她既想来鹿鸣堂,那就如她所愿。” “那穷奇的大小与梁戎原身不相上下,你要不要还是做些防范?” 皇穆摇头,“它的主人都不想伤我,它也不会想要伤我的。” “它的主人不想伤你,不等于它不想伤你,更不等于别人不想用它来伤你。” “真的不必的。毛茸茸的灵兽们都和我很合得来,”她说到此处不由面上现了恨恨之色,“这世间唯有龙族可恶。”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九霄玉清府内众人也十分可恶!” 皇穆正在榻上喝茶吃马蹄糕,听见外面有鸟雀仓皇惊飞,走兽奔逃之声,满怀期待地看向窗外,透过竹帘缝隙,远远见一个身形窈窕的盛装丽人摇摇而来,身旁慢吞吞懒懒目地跟了只白色穷奇,那巨兽对自己所引起的混乱视而不见。 这只穷奇体型较寻常老虎要大了许多,白底黑纹,翅膀雪白。 皇穆看着他毛茸茸的耳朵,觉得手感一定非常好。她看她们渐渐走近,便回到案前正襟危坐。 江添入内通报,皇穆道:“请进来吧。” 裴锦茵领着穷奇入内,向皇穆行礼:“见过主帅。”皇穆探头看看穷奇,笑道:“仙娥不必多礼,请坐。”说着命人上茶。 锦茵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主帅,公子出门前,和妾说,府中若是有什么变化,命妾将此物交于主帅。” 皇穆故作老城地点头,示意宫人接了锦盒递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个主帅之间传递信息的玲珑锁。皇穆取了印信,按入机关,玲珑锁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张鹿皮纸。 皇穆将之展开,却是首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乃是《有女同车》。 皇穆将诗看了两遍,蒋策如此大费周折,将一首《有女同车》封入玲珑锁中,令裴锦茵携穷奇护送着给她。她将鹿皮纸拿在手上把玩,将诗又看了一遍,“蒋主帅可还说了什么?” 裴锦茵摇头,“再没有了。” 皇穆从书案后转出来,在她对面坐了,“仙娥请用茶。”她看着卧在裴锦茵脚旁毛茸茸蓬松尾巴荡来荡去的穷奇,十分想过去拽一拽它毛茸茸的大耳朵,揉一揉它的脑袋,闻闻它额间的味道。幼时读书,看过一本古籍,书上说灵兽额间常有香草气息。 穷奇似是感觉到她目光,抬眼定定看她一眼,她这才发现,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它懒洋洋地看她一眼,复又合上双目,前爪交叠枕着养神。 皇穆想起乐芝,不知它此刻在做什么。 “仙娥,可知这信中内容?” 裴锦茵轻轻摇头,“不知。” 皇穆将鹿皮纸递过去,裴锦茵有些犹豫,皇穆笑道:“还请仙娥看看。” 裴锦茵起身接了,草草看过后便又还给了皇穆。 “仙娥可知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裴锦茵轻蹙眉头,摇首道:“不知。” “府上如今可还安好?” 裴锦茵惨然一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话皇穆最近还听过一次,出自曲晰之口。她毫不掩饰地打量她,裴锦茵这句话让她想起了曲晰。相较曲晰,裴锦茵多了些堂皇富贵气,也更艳丽,眉目间有些英武气,却又缠绵着些妩媚。她今日入麒麟,衣着昳丽,妆容隆重,额钿灿然生辉。她虽有些愁容,但那愁容十分有限,不伤筋不动骨,与爱人性命攸关不知生死,前路渺茫顿失所依皆无关系。 更像是不见了心爱的首饰,还是宴宴那般的失了首饰,心爱程度亦有限。有所遗憾,但不十分在意。 她知道蒋策会安然无恙。 皇穆心里感慨着□□缘何突然多出这么多女豪杰,一个比一个难交道。女孩子们为什么都不像周晴殊那般,可亲可爱,就是有一点点凶。总强过这一个个心思城府深不可测。 她喝了口茶,“府中指认蒋主帅之人,仙娥熟悉吗?” 裴锦茵摇首。 “仙娥可知主帅书房内,有一间暗室?” 裴锦茵轻轻摇首,“此事,妾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皇穆知道再问下去亦是徒劳,饶有兴致地看着裴锦茵,“那么敢问仙娥,是否觉得蒋主帅冤枉?” 裴锦茵轻叹了口气,看着皇穆,眼内无波无澜地笑笑,柔声道:“主帅,公子的事妾委实不是很了解。” 皇穆点点头,“东西我收到了,有劳仙娥亲自送来。” 裴锦茵低声道:“主帅客气了。”说着起身向皇穆又施一礼,看了眼脚边正在伸懒腰徐徐打了个哈欠的穷奇,向皇穆道:“主帅,妾告辞了。” 皇穆将蒋策所书的鹿皮纸丢在书案上。起身经骏疾镜回了福熙宫,今日宴宴当值,正在寝殿内侍弄花草,见她回来,将金剪放在海棠雕漆盘内,笑着起身,“今日回来的如此早。” 皇穆笑,“蒋策的宠姬带着一只好大的穷奇入了麒麟,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连摸都没有摸,及至她走了才觉得后悔,乐芝呢?” 宴宴失笑,“公主这是回来寻乐芝的?” 皇穆点头,“他那只穷奇那么大,想来毛发应该十分扎手,没有看起来那么毛茸茸,也不能抱在怀里,远不如乐芝柔软可爱。” 宴宴见她往寝殿走,笑着说:“这时候乐芝应该在书房的大榻上,那边阳光好。她每日这会儿都在那里晒太阳。” “这是什么时候的习惯?”皇穆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固定时间固定模式,叹为观止。 “它夏天都这样,冬日里就在寝殿的榻上,那里冬日暖和。” 皇穆啧啧称奇,转身去了书房,乐芝果然正摊在大榻上睡得昏天暗地,头还枕着一本话本,身上不知被谁盖了一床小薄被。她上前一把将之捞起,抱在怀里。乐芝虽睡得昏昏沉沉,但也知道是她,头在她怀里蹭了几下,眼都没有睁地继续睡。 皇穆抱着乐芝经骏疾镜又回鹿鸣堂。拿了一罐荔枝饮,将之煮沸,取了春涧时鸣,用茶勺拨入茶则,静待荔枝饮不再沸腾,倒入茶叶。她喝茶看了会窗外景致,池内荷花已尽数开放,不知怎么想起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她起身看看边桌上小金笼里的翡翠蝈蝈,见笼子里没了吃食,取了个杏子,用茶刀切了小小一块送入笼中,她揉着乐芝枯坐了一会儿。拿着锦盒去了元羡那厢,还未落座,元羡便说:“过去你那边吧,这边不如你那边舒适,你身上还有伤。” 皇穆四下看看,“殿下觉得哪里不舒适?臣即刻命人重新布置。” 元羡顿觉失言,笑道:“没有不舒适,只是觉得你在那边自在些。” 皇穆点点头,随着元羡回自己那边,将裴锦茵送来的盒子递给元羡,“这便是蒋策府中的侍女送来的锦盒。” 元羡接过来打开,取出盒内的鹿皮纸,一手展开看了看,“《有女同车》?” 皇穆点头,“正是。” “那名侍女回去了?” “回去了。臣觉得蒋策意有所指,可他如今就在麒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臣想让陆深去问问他什么意思。” 元羡点头,又问:“见到蒋策那只穷奇了?” 皇穆有些不好意思,“见到了,确实漂亮,以前只见过橘底黑纹的穷奇,未见过白色的。” “我也没见过,以前只见过白虎。” “是冯将军的从灵兽吧?” 元羡点头。 两人便再无话。 “你手上的伤今日好些了吗?可还要换药?”元羡将鹿皮纸翻过来倒过去心不在焉地看了几遍,看向皇穆时瞥见她右手上脏兮兮的绷带,问道。 “伤好多了,今日还未换药。” “那,我帮你换吧。” 皇穆点点头,“有劳殿下。” 元羡抱着药箱回来,坐在皇穆身侧,低头解扣,笨手笨脚半天也没解开,只能用剪子绞了。伤口并无好转迹象,依旧狰狞,元羡用药酒沾湿药巾,将昨日的药粉轻轻拭净,轻声问:“还是很疼吧?” 皇穆最喜欢他小心翼翼一脸抑郁不快的样子,尽力压着嘴角的笑意,也学他小声小气地道:“不疼的。” “你总说不疼,可伤得这么重,如何会不疼。” “今天好了许多。” 元羡没再说话,取了新的纱布将伤口层层包好,依旧系一个十分丑陋的结。 “蒋策说,他一直对裴锦茵有些怀疑,疑心是北绥或者什么人派到她府上的,想借此事试探一二,他在此女身上设了随符,《有女同车》意有所指,她若果真有问题,今夜必然有些动作。至于洛唯,”陆深看向皇穆:“主帅下午说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主帅确实听过,当初审周兆之时,送白虎殿的出入签名核档者,便是她。” 皇穆抬首看向元羡,笑道:“周兆当时就是见了她,才认下了复绘塔图事。”她看向陆深:“此女现在何处?” “已收押在太廷司,用了真言剂,她与周兆同是北绥的奸细。她是昭晏六年入的淳熙。但她不承认偷过蒋策的私印及白虎笺。” 元羡想了想才想起这是谁,“当时为什么没有对周兆用真言剂?” “周兆颇有些法力,真言剂恐对其无效,以及我,”皇穆顿了顿,改口道:“臣当时觉得,周兆认得太快了,他那故事讲得通,但也只是讲得通,安插在淳熙这么久的时间,所在的位置虽不重要,但也不该如此草率。”她向陆深问道:“蒋策现在何处?” “鉴真堂偏厅。” 皇穆叹息着起身,拉长了声音喟叹,“虽百般不愿,还是要前往探视,将清兖究竟为何,对镇魔塔这般念念不忘一事,问问清楚。” 元羡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清兖便是北绥如今的国号,素日说起皆叫北绥,他几乎忘了。他见皇穆一脸不情愿,“你只想问北绥何以对镇魔塔念念不忘?若是此事,我可代你去。” 皇穆想想,很是愉悦地点点头,“臣只想问此事。有劳殿下。” “蒋策说,北绥近年来蠢蠢欲动,国师凤晔自称研究上古仙术,发现了一个能使则宴死而复生的法术,此法需要营魄灯。去年起,便多次传书命他探查入镇魔塔之法。他以为,曲晰入塔,便是探路。成则取灯,不成,不过牺牲一枚棋子而已。而他这些年传递回去的消息,有价值的不多,北绥对他日渐不满,恐怕也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怀疑这件事还有奸细未浮出水面,因为目前还不知,是谁将曲晰带进了白虎殿。但既能入白虎殿,此人必在白虎。” “曲晰未曾说过取灯一事,曲晰与我交谈之时,未曾说起过营魄灯,此事她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取灯,要比救弟弟这个说法立得住的多。”她想想又道:“按蒋策的说法,曲晰入塔,成则取灯,那么,北绥在我朝,确实还有其他能力相当者。” 皇穆略作沉吟,对元羡微微一笑,“既如此,便请殿下上疏天君,就说,乾塔已重建完毕,鉴于蒋策一事,建议重新布设塔群结界,营魄灯等神器亦不该存放在镇魔塔中,应另寻机密处存放。若北绥,或者竟宁,果真是为了营魄灯,必然会有所动作。我们便在其时,看看张弓欲捕黄雀之人,究竟是谁。” 及尔偕老 內侍在前引路,丝竹之音乘着薰风越过湖面,乐声被风和水气涣散了些,加之阵阵笑声夹杂其中,行至皇穆处时便只余一个喜庆热闹的架子,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是什么曲牌,大概是单狐州的乐曲。 又是一阵大笑,她停在原地,心内生出些胆怯,有点想回鹿鸣堂,又不舍得面上的装饰。周晴殊今日不在,闻悦为她装饰,虽然起手就要钗戴那些隆重的发饰,但因闻悦听得进她的苦苦哀求,所以换了几支样式简单的珠钗,贴了额钿,细细描绘了眉眼,雕琢了妆面。 宴席设在湖心小岛,流动的水波倒映着煌煌灯火,憧憧人影,她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水面不时起微风,层层涟漪一会儿将她剪碎了,一会儿又荡漾着将她完好,她看着自己,心中的惧意及困惑几乎有了实体,那听不出的热闹曲子化作阵阵低语,带着些不怀好意,徘徊在耳边,询问她为什么要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想到的理由,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可她需要说服的,就只有她自己,所以,没有合理的理由,也没什么。 今日是茂行的生辰,早几日就下了请帖,皇穆以军中事务繁忙,镇魔塔重设结界等理由推辞掉了。 符彻晚上将陆深带着他们推敲了几个昼夜的镇魔塔群结界布设方案拿给她,她草草看了一遍,翻至首页欲细细推敲,看了两页又停住了,“白虎殿那边,如今代主帅位者是副帅吴庚,你对此人熟悉吗?” 符彻摇头,“他是靖晏司推荐的,此人,卑职只是认识。” 皇穆想了想,吴庚,她隐隐有些印象。但也只是隐隐有些印象。记忆中身量极高。 五殿之中,麒麟与白虎年轻将帅最多。军演之时,皇穆虽每每端着架子,没什么表情,装得很有些气势。但她那份气势就是个虚架子,她的身量在女孩子里算中等偏高挑的,但蒋策实在太高了,麒麟因为她,在五殿主副相聚时,总在气势上弱于白虎。 在她和陆深熟悉之后,陆深曾在一次五殿主副帅皆参加了的授勋仪式后,故作了一脸郑重,忧心忡忡地问她,“你还长个吗?” 吴庚,年纪似乎比蒋策还要轻,原身好像是只猞猁。白虎殿虎、豹、狼等圆毛野兽类军将极多,皇穆早年间与陆深议论,说蒋策是不是以为他能当白虎殿主帅,是因为他自己原身是只老虎,所以又搞了一群原身为狮、虎、豹、猞猁、狼者做下属。 虎豹类的军将,身材都好,肩宽、腰细、四肢修长,神采奕奕。所以诸殿一字排开之时,白虎尤为夺目。之前只有四殿之时简直鹤立鸡群,麒麟立殿之后,尤其是陆深、左颜做了皇穆的主帅后,白虎才不那么出挑。虎豹类军将身材好,相貌出众的同时,面相都特别凶。蒋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阴沉着脸的,说话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是以他那么好看,敢真正上前撩拨他的仙娥少之又少。都是私下议论,他在太乐丞女史,天宫众仙娥的排名中,远远落后于陆深、左颜、林开,茂行回淳熙还不到半年,自己还有个容晞,被人关注的程度便远高于蒋策。 吴庚比蒋策略黑些,也是一脸不高兴。皇穆能想起来的,关于吴庚的,就是个子高,凶,以及性格不好。 有一年建极监军考,抽签抽到麒麟与白虎出题,皇穆与蒋策因不想见到对方,便都派了副帅,陆深于是和吴庚搭档,这两人联手将当年的考题分数生生降低了一百多分,皇穆当时笑得前仰后合,做了块“考生愁”的牌子送给陆深。 前几天看到靖晏司的委任,她还以为是陆深推荐的,因他曾对吴庚赞许有加,问起时,才知道那年军考之后两人便再未有往来。陆深有意相交,邀约了几次,吴庚都婉拒了。他于是觉得恐怕是因为皇穆与蒋策不和,他不愿与麒麟副帅往来。 此人连陆深都不愿往来,符彻与他只是认识,十分说得过去。皇穆点点头,笑道:“你今夜缘何不在茂行府上?” 符彻笑道:“崇宁院下午陆续有人与卑职告假,卑职今日起得迟,昏昏沉沉之际便都允了,及至傍晚才发现崇宁院几乎倾巢而出,卑职只好留下看家。” 皇穆大笑,起身振振手臂,“这段时间太忙了。既是众人都去了,你我不妨也去凑凑热闹。” “主帅!我就说主帅不会不来!太子殿下刚才还嫌这里无聊,说歌舞也无趣,饮食亦乏味。这下好了,这下歌舞和饮食立时就精彩起来了!”茂行醉醺醺笑眯眯,举杯虚浮着脚步来敬皇穆。 皇穆见他眉眼都绯红着,知道是醉了,也未与他寒暄客套,取了侍女捧着圆盘奉上的酒盅,向茂行略一示意,一饮而尽:“世子生辰,怎能不来讨一杯寿酒。” 茂行笑得越发开心,趋近了,向北指了指,极热络地轻声道:“麒麟有一五品参将,此刻正在湖边小筑,一边哭泣一边对月独酌。” 皇穆笑起来,问了小筑的具体位置,也不要人领路,自己找了过去。 元羡果然在,却未如茂行所说那般哭着对月独酌,他一个人拿着把小梢正在射柳。 柳枝纤细,月色中看不分明,又兼夜风徐徐,他技艺不精,所以接连几箭皆射偏了。 小筑之中只他一人,皇穆放缓脚步,及至身后元羡都未曾察觉,她心内突然起意,蹑手蹑脚地靠上前,从背后环住他,元羡正全神贯注,被人突然从身后搂住,以为是茂行和自己玩闹,正要挣开,却听身后那人笑着道:“殿下,军中小梢较宫中略硬,用此弓,准心要略低靶心一寸,射出时手腕向□□斜些。”她一边说一边扶着元羡的手,微微降低了了些,之后轻声道:“殿下可放弦了。” 元羡昏头涨脑地放箭,更偏了。 皇穆笑,“这是臣的过错。” 元羡转身看向皇穆,“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世子说殿下在这里,臣便寻了来。” 元羡点点头,四下看看,“这里没什么景致,园中有几棵花树开得很是盛大,虽不及福熙宫,但今夜月色不错,要不要同去看看?” 今日初九,这几日小雨绵绵,上弦月半隐在云中,哪里有什么不错的月色。 但皇穆笑着说好。 元羡抬首看看,也觉夜色灰喑,他施风咒将云吹散了,又幻出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照亮了些。回首看看皇穆,“夜色暗,你对这里不熟悉。”说着去牵她的手,见她右手上依旧包扎着,他托起来看看,掌心处有些血迹渗出。 “这创口为何还不愈合?” 皇穆有些尴尬,那伤口是她自己施法术弄得鲜血淋漓的,她期期艾艾了一会儿,“旌旗斩毕竟是把灵枢器……” 元羡皱眉,“蒋策可恶。”他于是牵起她的左手,两人顺着小径行不多时,便闻得花香阵阵,皇穆只觉那香气如流水般将自己围起来,蹈足其中,荡起层层涟漪。绕过一座假山,猝不及防便见几棵合欢树开得磅礴盛大,叶间枝上团团朵朵尽是袅袅绯红,寡淡月色之下合欢花看着没有日间那么红艳,但花冠随风曳曳而动,恍然如梦。 皇穆虽认得这是合欢花,但她宫中没有,此刻仰首看看,只觉艳眼惊心,她心里有些遗憾,她今夜穿了件粉红衣衫,应该穿白色或者鹅黄淡绿。 元羡牵着她行至树下,变出一个穷奇面具,避开她发间的珠钗,轻轻套在她面上,微笑着掀开:“在下,含章宫元羡,敢问仙娥芳名。” 皇穆愣在原地,只呆呆看他。元羡将面具半戴在她头上,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与她手指交握,“上一次,我不该用别人的名字,我们重来一次。在下含章宫元羡,敢问仙娥芳名。” 皇穆看着元羡,他们许久没有这样近的对视,她看着他眼里的那个歪戴着穷奇面具,有点呆头呆脑的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皇穆,麒麟殿皇穆。” 元羡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对你,既有一见钟情,又有日久生情。你说得都对,你之于我,猎奇猎艳皆有。可不管起心动念的原因是什么,我对你的心意,对你的爱意,皆是真的。我珍惜你,珍视你,珍爱你。这些话,并非巧言令色。”他拉过皇穆的手,将之覆在胸口,“这颗心对你的情意、爱意,皆是真的。它因你,而时时刻刻,伤感惆怅疼痛不已。宝璐,我爱慕你,爱慕身为主帅的你,爱慕身为公主的你,爱慕宝璐,爱慕皇穆,爱慕,你。” 皇穆今夜在鹿鸣堂焦躁不安无心公务,她强邀符彻,不过是想有个同伴,她见茂行醉眼迷殇之时十分惊惶,因为举目四望,皆不见元羡,她以为他走了。茂行靠过来低声说他在湖边小筑的时候,她心里十分窃喜。 她抬头看看这一树树盛大壮美的合欢花,想起一句“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这花会枯萎,凋零,今夜会过去,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一番景色,无论她多努力,都留不住。但她会将这一切牢牢记住。 念念不忘。 此刻的一切都会留在记忆中,在记忆中,他们永远都属于她。支撑着她,面对将来。 她笑着看着元羡,举手轻贴在他脸上,拇指拂过他的眉毛,揉了一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特别软,她想起幼时随着崇荣在凡间游玩,遇到一个算命的术士,那人肉眼凡胎,拉着她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她耳如元宝。 彼时她不知何为元宝,亦不知什么叫做有福气。那人啰啰嗦嗦说了一大段相面的术语,她差不多都忘了,此时却想起一句,“小姐,耳朵软的人,心善。” 她察觉到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忙垂下头,摩挲着他的手,几乎感慨地唤他,“殿下……”她盯着他衣襟上的于袍衫同色的鹤纹,轻轻道:“殿下,我未出生之时父亲便殉国了,母亲难产而逝,幸得天君收养。可后来……崇荣因我而死。姑且不论众仙会有的反对,似我这等不祥之人,若是做了太子妃,殿下不担心会累及九州四海吗?殿下不在意,或者天君也不在意,但天君天后对我有恩。东宫主母,未来的天后……”她抬首看他,眼中只有温和没半点悲凉,“应是福德深厚之人。我征战厮杀得久了,血腥太重,无法母仪天下。有没有镇魔塔这件事,殿下与臣,都注定只是暂时的欢爱,一时的玩伴。” 元羡定定看她,“这些话不过都是敷衍我的,我不这么认为,你说的这些,不足以成为理由。” 皇穆微微摇头,她站得有些累,四下看看,拉着元羡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我若存了与殿下长久的心,初时便不会那般轻佻,我当时所作所为,不过是想着多几分情意,日后为麒麟众将谋一份前途。” 元羡微微皱眉,有点着急道:“情之一事,我知之甚少。可情投意合是什么感觉,同床异梦是什么感觉……”他有点难堪地道:“我知道没有感情是什么样的,你对我,根本并非你所说的那般,尽是为了麒麟殿众人。你心里有我。” 皇穆看看元羡,靠着他的肩膀,元羡伸手揽住她,“殿下,我这些时日总觉得很累,不知为什么,似乎怎么都缓不过来。” 元羡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拉过她的手不住摩挲。 “殿下,情之一事,掩饰不得,粉饰不得,我一直说自己对殿下不曾有情,可殿下与我皆知,并非如此。但又能如何呢……”她渐渐不知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无话可说,却又希望自己可以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使得此刻能长久的没有尽头。 “我们便做一时的玩伴吧。” 皇穆看向元羡,他脸上既不凝重,也没有谐谑,还是刚才那副平和面孔,他见她看着自己,柔声道:“你说我们只能做一时的玩伴,那我们就做一时的玩伴,你没想好要怎么办,那就不要想。你为了麒麟殿也好,为了别的什么也好,你愿意如何,就如何。你对我有情,那便够了。我不敢做别的要求,只是别推开我。” 皇穆轻轻摇首,无措地轻声道:“殿下……” 元羡微笑着将她蹭歪了的面具摘下来,“我就只有一个要求,别再对我称臣,别再叫我 ‘殿下’。” 风摇翠竹 陆深在沙盘前站了,将镇魔主塔翻转着审视,理了理袖子,“晚饭后召集麒麟、白虎两殿参与镇魔塔巡防将士,传令塔群戒严,明日辰时重设结界,将营魄灯送至别处。传令之后你便与太子秘密入主塔,静候北绥使臣入内取灯。这算是开门揖盗?” 皇穆歪坐在榻上,正认真将一颗剥了壳的栗子,用银刀切成薄薄几片,“为什么不是请君入瓮?”她边说,边挑起一片轻轻覆在马蹄糕上,捻起来一口吃掉,心满意足地啜了口茶。 “你笃定北绥内奸一定会在今夜动手?” “他再不动手,这灯就不知去向了。” “东宫要求与你一同入塔?” “没有没有,我盛情邀约,他未有拒绝。” “你有把握万无一失?” “年初塔图事后,我曾带着太子入过一次主塔,当时布设了一些机关,塔内还有诸西,这位塔神虽然无用,但聊胜于无。” “所以主帅是想让殿下立个功?” 皇穆被他戳穿,笑道:“不能这么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保他平安的。我对太子之位未有觊觎之心,不会在塔中借机将他如何的,”她言至此处,恍然道:“即鸣不堪大任,元羡若是被我在塔中害了,那我不就是太子的唯一人选了吗!”她举着小银刀不可一世地对着陆深指指点点,倨傲道:“陆副帅,你日后要对我恭敬些!哼哼。” 陆深不屑地看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赞许道:“主帅志气十分可嘉。”他在她对面坐了,将她做好的一块栗子马蹄糕托着吃掉,皱眉道:“又甜又软,你每日嗜甜如命,有什么资格禁止龙见吃糖。主塔要如何入?” “今日这茶,乃是花朝监新制的,此茶过于醇厚,喝着喝着就饿起来,正好司馔局这次的马蹄糕做得过甜,乱世用重典,此茶刚好压得住。主塔事乃天界第一机密,不可告知与你。” 陆深依言饮了口茶,“我自以为,也算知晓些□□秘辛事,连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入塔,你确定北绥的内奸便知道?”他复又喝了一口,“这茶我觉得十分好,叫什么?我要亲自与周少卿讨要一些。” 皇穆将榻几上的白瓷瓶子递给他:“那你先把这个拿走吧,他们送来两罐。这茶还没名字,我准备叫它‘日暮澄空’,因为喝完就饿,喝完就饿。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需要,若是你需要这东西,便会关注,便会打探,便会将细枝末节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其实我本来想在主塔开道门,但又觉得太明显了。曲晰都能下到乾塔九层,北绥使者进入主塔应该不难。届时你与左颜做出严阵以待的样子,将塔群围住,不要让人跑掉就好。”她想了想,“我叫左颜,以及太子一同再来商议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晚饭后便如此布防。” 左颜对着沙盘看了一会儿,“主帅,营魄灯日后就不放在镇魔塔中了?” “是。” “要收在何处?” “散布的消息,是择一极密处。” 左颜想想道:“主帅,若是卑职受命取营魄灯,知道营魄灯即将更换位置,会想要知道要送至何处,若是较如今更易得手,卑职会等。所以若要人今夜一定动手,卑职以为,所换之地,应较镇魔塔更难得手。” “那便是建极监或者昆仑悬圃……昆仑悬圃内有烨英神君,”皇穆不怀好意地笑笑,对左颜道:“你召吴庚,传令镇魔塔群戒严,明日辰时更换结界,太子殿下同我,在结界布设完毕后,将亲送营魄灯至悬圃。” 陆深、左颜领命而去,皇穆起手收起沙盘,转首看向元羡,见他也正在看她,面上不由略有尴尬。 昨夜元羡后来送她回福熙宫,路上她向他说了自己的计划,元羡不置可否,只轻轻握着她的手,却也没像以前那样动手动脚。皇穆被他牵着送至寝宫,宴宴等人早得到消息,皆躲了起来,寝宫一个人都没有,如入无人之地。他问她可要将右手换药,她昏头涨脑地点点头,虽不在鹿鸣堂,但她所在之处,皆有药箱,告诉了方位,他自己提了来。 他久治成医熟门熟路地调制药膏,绞开绷带,给她敷药,就是包扎的手段未有进步,依旧系了一个极难看的结。之后亦未曾迁延着不走,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告辞了。 皇穆深感攻守之势异也。 他昨日那一番话,让她再捡不起那点色厉内荏的刻薄,此时与他共处一室,只觉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 “伤处还疼吗?今日换过药了吗?” 皇穆翻过右手,将掌心藏了起来。昨夜元羡走后,她在浴堂里玩了一会儿,闻悦带着掌饰们入内送换洗衣物时,见她右手的绷带湿淋淋血淋淋,“公主,绷带换一下吧。” 皇穆举手看看,想要将绷带解开,努力一番不得其法,笑着将手递给闻悦:“你帮我解开就好,这伤早就好了,不过是做个样子。你帮我慢慢解开,别绞开。” 闻悦并不信她,待众人退出后,回身隔空取过药箱,将药在浴池边一一放好,俯身挽了袖子去解绷带,皇穆将湿发拢在一边,枕着左臂看她一点一点费力地将元羡系的那个结扣解开。闻悦将绷带一层一层松开,本以为会见到狰狞创口,不想她掌心居然真的完好无恙。 皇穆得意洋洋道:“都告诉你了!却不信我!”说着沾了一手的水向她面上弹去。 闻悦笑着一边躲闪,一边将药都收了,“今次如何这般遵医嘱,素日里伤口还未愈合就急急扯了绷带,如今倒知道疼惜自己了。” 皇穆收回手,双臂交叠,歪头枕着,笑道:“本宫长大了,知冷知热,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了。” 闻悦笑:“怕是晴殊去了花朝监,再没人督促公主,公主便自己关心起自己来了。”她说着轻轻触了触她腕上的疤痕,低声道:“为什么这痕迹,一点不见消退。” 皇穆翻转手腕看看,“这痕迹,永远都消不掉的。”她见闻悦蹙眉,转而问道:“周少卿最近似乎很忙,我这几日都没见到她,她在花朝监还顺利吗?”她见闻悦将绑带卷了丢在一边,“那绷带给我吧,这伤乃灵枢器所创,我抓住战戟的时候注了些灵力在其中,不知道庄眷能不能通过这绷带,研究出什么来。” 闻悦闻言,将绷带细细叠好,“沾了水无碍?” “没关系的。” “晴殊最近心情都很好,我觉得,应该很顺利。” 皇穆将折成小方块的绷带拿在手上把玩,笑着道:“既如此,那最好不过了。” 皇穆昨夜因闻悦在旁,未曾再变出一个伤口,亦未曾将右手包扎一下。她拇指轻轻揉了揉掌心,心内十分懊恼,只能坦白道:“已经好了。” 元羡倒也没问连续几天创口狰狞医治貌似无任何疗效,昨夜还血淋淋的伤处,为何一夜之间便好了,只点点头,“那就好。 皇穆将心内的闷闷不乐压了压,“殿下,夜间入塔,还请束甲佩剑。” 元羡看着她笑:“昨日说好的……” 皇穆躲开他的目光,“昨日,臣喝醉了……”她小声嗫嚅着:“昨日,臣有点醉了,而且,臣没有答应殿下,以后都不叫‘殿下’这件事。” 她垂着头,面上有些元羡一厢情愿所认为的羞涩,他垂着的心放下来,笑道:“昨日没有答应,现在可以答应。” 宽宽的阳光透过竹帘,斜斜地在金砖上投射出一道道窄窄的金线,金线密密的,在金砖上编织出一道光帘。皇穆后背被照得暖洋洋的,她心里生出些熨帖干净之感,她抬首看着屋内陈设,既熟悉又陌生。翡翠蝈蝈摧金碎玉地鸣叫个不停,她转首看向窗外,一只小小翠鸟落在白玉狮子桥柱上,湖中不时有蜻蜓逐荷而动,“今年的湖水中金莲尤其多,有一日我还看见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咬下一瓣荷花,这湖水中有时候还有水鸟,我总担心水鸟将金鲤吃掉了。今年这湖中似乎较往年要热闹许多,我以前在这湖中见过母鸭背着一队小鸭游来游去,小鸭子有时候停在浮叶上玩,毛茸茸黄灿灿的,特别好看,有一次傍晚时候,小鸭子身上被夕阳镶了一圈金边,耀武扬威地游来游去……” 皇穆本来是想拒绝他。元羡不是个难缠的人,回绝元羡,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对她而言,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她那点冷漠和刻薄几番蠢蠢欲动,皆未能出兵,将他眼中那点期待扼杀掉。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唠唠叨叨一大段,终于住口,有些无助地看向元羡,“殿下,容我再想想,营魄灯一事结束后,我们再说。” 元羡看着她,看着她搭在案几上的手,抑制住自己将那只手拉过来与之交握的心,郑重点头:“好。” 元羡先一步登上玉辂车,皇穆回首对众人道:“我先送殿下回宫,稍后便来。陆副帅与谢司丞先将巡防戒严事安排下去。” 陆深与谢卫拱手称是,众人躬身稽礼道:“恭送殿下,恭送主帅。” 皇穆回身在元羡额间点了一下,念了个隐身咒,两人随即隐身。从另一侧下了车。 待玉辂车行远,众人各回岗位后,皇穆与元羡向巽塔而行。 入巽塔与入乾塔未有不同,依旧要被护塔龙装模作样地恐吓一番,依旧要喂一喂,揉一揉龅牙的辟邪,独角的天禄。 元羡见皇穆将天禄抱在怀里揉了又揉,迟疑着开口,“这还是上次乾塔中那两只?” 皇穆放下天禄,逗了逗辟邪,“这条通道不是乾塔的,这条通道是主塔的,两边都能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那刚才那条龙?” 皇穆笑:“臣上次斩杀的那条,是乾塔的镇塔龙,镇塔龙本职并非护塔而是镇恶,所以曲晰入塔它并未阻拦,太息海中,就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条特别虚张声势的龙,是护塔龙,只守护主塔,若无令牌,则会破开浮石结界,将闯入者一口吃掉。” “守备如此森严,且有如此多的灵兽护卫,北绥果有人,能够进来?” 皇穆抬首看看木质阶梯,提步上楼:“这塔只是看起来戒备森严,这些年还有别人进来过。” 元羡好奇:“是谁?” 皇穆笑:“记不清了,小时候听陛下说的,自那时候起,便对此塔的防卫十分不信任。” 两人边行边聊,很快至九层塔顶,楼梯穷尽处有一扇木门,皇穆将之推开,指着室内中心银白色光芒笼罩着的悬浮在空中斑斑驳驳的一盏连枝铜灯向元羡道:“这便是营魄灯。” 元羡近前数了数,这灯有十二连枝,灯体破烂黯淡无光,灯盏中亦无灯芯,那光芒并非铜灯所出,而是将之护在其中。 “便是此灯可结魂养魄,复活已死之人?” “传说上古时候此灯复活过几位上神,但法术已经失传了。我对传说半信半疑,可若此灯不能结魂养魄使人起死回生,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费如此力气专为此物建镇魔塔。镇魔塔本来并非关押……”她正说着,却停下来,看向门口,元羡不明所以,刚要开口,却见皇穆竖起手指贴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她拉着元羡向后退退,将他护在身后,召出麒麟阙,拔剑出鞘,戒备地面向门口。 元羡见势亦召出明庭,持剑在手,上前半步,与皇穆并肩,皇穆抬首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元羡便也听见了,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听声音只有一个人,不疾不徐地拾阶而上,不多时,行至门口。门被推开,一只没精打采的耳鼠飞了进来。 紧跟其后入内者,身着披香台官服,谢卫。 他抬手捏住耳鼠的脖子,轻轻拨了拨它的耳朵,笑道:“有劳。” 那耳鼠在他手中瑟瑟发抖,却突然扭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虎口。谢卫轻轻摇头,叹息道:“十分对不住。”说着指尖微光闪烁,耳鼠便在他手中瘫软了。他俯身将耳鼠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睡吧。” 他行至营魄灯前,打量一番,抬手取灯,银白色光芒骤盛,他刺痛了似的收回手,皱眉细细看了半晌,拔出腰间佩剑,施法使其以营魄灯为中心在地砖上刻画结界,那结界将成之际,早已分刃的麒麟阙,飞出两刃,一刃钉在结界将连处,一刃将剑打落,余下的,将谢卫围在其中。 皇穆收起隐身咒,现身对谢卫笑道:“司丞好快的速度,本帅刚至塔顶,不想司丞随后即到。” 谢卫面上闪过一丝惊诧,收剑入鞘,挑了挑眉毛,笑吟吟的,向皇穆稽礼:“公主殿下。” “司丞至此,是巡塔?” 谢卫脸上笑意更盛:“公主殿下不要玩笑,臣至此处,当然是取灯。”他说着起手掷出什么,皇穆迅疾地拉着元羡后撤几步,将他护在身后。 谢卫掷出的并非武器,而是结界。以他为中心,地砖上燃起一圈墨绿色焰火,焰火中隐隐有些图案,那几十刃麒麟阙被瞬间送出,回归至皇穆手中。 谢卫看着她,在结界内踱了几步,笑道:“公主殿下身后这位,是元羡太子吧?公主殿下带着他做什么?又不是昭晏的先太子。若是崇荣太子在,臣还忌惮一二……”他说话间突然挥出两柄飞剑直取皇穆身后,未及近身,那两柄飞剑便皆化作了齑粉。 皇穆不知什么时候,在元羡身上设了护身结界。 谢卫笑着啧啧道:“公主殿下真是细心。可元羡太子……”他微微摇头。 元羡知道这是激将,却忍不住低声对皇穆说:“帮我现身。”出乎意料,皇穆既未拒绝亦未相劝,起手便将隐身咒解了,在元羡现身的瞬间,麒麟阙再次分刃,刺向谢卫,地上隐隐燃着的墨绿色火焰骤然升腾燃做一道火墙,将麒麟阙挡住,分刃再次合一。 谢卫抬首看了眼,“殿下别徒劳了,这结界乃是天帝所造,臣这一点虽然不过星星之火,但足够护臣无虞。殿下虽然神勇,但这一处的结界,殿下是破不开。殿下略等等,等我想想这灯应如何取。”他回首看了眼皇穆,“当然,殿下若是能指点一二,最好不过,”他说着冲元羡一笑:“这位昭晏的太子殿下,若是知道,若是愿意,也可为我一解疑惑,只是我想,殿下断然是不会知道的。毕竟殿下不同于崇荣太子。” 皇穆将麒麟阙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地把玩,笑着道:“天帝?司丞所说的,可是则宴?” 谢卫笑道:“主帅英明。” “那么,司丞来自北绥?” 谢卫一脸不屑一顾:“臣不喜欢北绥这个名字,听起来地处偏远,穷山恶水,”他说话间试验了几道法术,皆失败了,面上并无焦虑之色,耐心极好地慢慢研究,“臣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这灯究竟有没有用?臣在披香台这么多年,主塔究竟开过几次,臣与殿下一样清楚,可正因如此,凤晔屡屡催臣将营魄灯送给他时,臣才觉得奇怪,他是不是被人骗了?不过征和也在寻此灯,难道征和也被骗了?” 皇穆微笑:“此事,司丞问我,无异于问道于盲,若不是本帅职责所在,倒真想把这灯送给你,拿回去让凤晔试一试,看看能养出什么。” 谢卫眨眨眼,“公主殿下如此说,那便是这灯,至少在殿下眼中,毫无用处。”他叹了口气,面色惋惜道:“臣也持这个意见,可惜人微言轻。臣在淳熙这么久,在披香台这么久,这一番心血,如今是付诸流水了。”他看着皇穆,“不过也非徒劳,我的公主殿下,清兖,这个名字臣虽然也不喜欢,但较之北绥,还是要体面一些。清兖万灵,皆翘首祈盼殿下……” 皇穆笑着打断他:“清兖众生既如此渴慕本帅,司丞可告知凤晔,让他带着你们的少主,归顺□□,我许你们用清兖为国号。凤晔嘛,司丞主持披香台这么久,在镇魔塔给他选一间风景好的房间总是可以的。” 谢卫饶有兴致地看着皇穆:“公主殿下,臣怎么觉得,殿下似乎明白臣在说什么?”他细细探究皇穆神情,转而看向元羡,颇为玩味地笑笑,“昭晏的太子殿下,请容我向你介绍……” 他话未说完,几十柄麒麟刃向他袭去,却再次被火墙所阻。谢卫了然地大笑,负手看向皇穆,和悦道:“看来,殿下确实是知道的。请问殿下,缘何还在此处?若是为了养育之恩,殿下这些年率麒麟殿征战之功绩,足以报恩。若是为了父女之情,天君若对殿下尚存一丝舐犊之意,去岁又为何会有雷刑加身?”他说着做作出悲痛的神情,“殿下与臣初见之时,殿下的羸弱及蹒跚,臣都不忍……” 谢卫正说得尽兴,见皇穆持剑袭来,惋惜地摇头,“殿下何以如此……”却不想皇穆只一剑便将结界斩开,墨绿色火焰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谢卫一愣,面上泛着狂喜:“皇穆你果然……”话还未及说完,便被皇穆的剑芒笼罩住了,不得不举剑抵抗。 元羡克制着自己上前帮忙的心,他知道谢卫的话完全是为了激怒自己,离间他与皇穆,他虽想上前相助,却也知道,此时此刻,他不上前,恐怕就是最大的帮助。 谢卫与皇穆战不过三五回合便被皇穆当胸一剑贯穿,他低头看看潺潺流血的伤口,释然一笑,轻轻叹息:“这些年,在这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上,法术与功夫皆生疏了。殿下果然骁勇。”他脸色渐渐灰白,艰难道:“公主殿下……”话未说完,皇穆便将麒麟阙抽了出来,他双膝落地,身躯向前扑倒。皇穆正欲回身,谢卫却又摇摇晃晃地跪立了起来,右眼升腾出一阵幽蓝色雾气,雾气渐渐汇聚成人形,麒麟阙再次分刃,将那雾气汇聚的人形围住,却听那阵雾气温和笑道:“主帅不必担忧,在下远在千里之外,主帅所见,乃是在下的幻影。在下凤晔,清兖国师。”他的身形渐渐清晰起来,面孔却看不真切,随着雾气飘摇不已。 皇穆微笑,“原来是凤晔国师,久仰,失敬。这谢卫,是国师的傀儡?” “不是的,在下不过是在谢将军的右眼中,放置了一枚窥镜。” 皇穆看了眼谢卫惨白枯败面庞上的右眼。 “主帅,请先别将这窥镜毁掉。主帅心中所忧,在下已尽知,君子不强人所难,在下不会,不愿,亦不忍,使主帅为难。素闻主帅骁勇,但百闻不如一见,眼见依然使在下叹服。在下不再赘述清兖众生,对主帅的思慕之情,只想和主帅说,田园将芜,胡不归……”他话尚未说完,谢卫的右眼便被一刃麒麟阙刺穿了,雾气涣散,谢卫的尸身亦化作齑粉散落于地。 皇穆看着元羡,正欲说话,空中却又现出一个人,皇穆还未收回的麒麟阙立时转刃相向,半空中暴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啸,一只虎身九尾的开明兽对着剑刃咆哮不已。 被剑刃团团围住的,身着绛红常服的银发仙人,正是镇塔神,诸西。 他此时看着有点狼狈,一左一右地抱着辟邪与天禄,那辟邪对开明兽十分不服气,龇牙咧嘴地想要挣脱诸西的手臂,前爪向前刨个不停,发出凶狠的“呜呜”声。 “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皇穆松了口气,“塔神……” “请殿下宽恕小神的失职之罪……小神并非不做抵抗,”他看了眼地上的粉末,“此人踏入巽塔乘浮石下沉之际,小神试过相阻,但此人法术高超,小神不是对手,小神既然不是对手,这塔内便没什么可能将之阻挡,为避免无谓的伤亡,小神便将塔内神兽,尽数收拢在身边。” 皇穆对此没半点意外,“太息海中的护塔龙?” 诸西起手释放出一个水球,水球内一条小小银龙正遨游其中。 皇穆点点头,“如此便好。”她俯身将谢卫丢在地上的耳鼠拾起来,抱在怀里,凝神聚灵力于指尖,在小鼠额上点了一下,小鼠抖了抖耳朵,缓缓睁开了眼睛。皇穆轻轻捋了捋它的毛。她施法将地上的粉末收拢,从腰间取出一粒红色珠子,将之收在其内。对着地上谢卫未曾画完的法阵看了看,对诸西道:“请塔神将此处复原吧。” 她回身看向元羡,面色疲惫,“殿下,臣要进宫面见陛下,殿下可要同往?” 元羡看着她,犹豫一番,“我在此处善后,你去就好。我在鹿鸣堂等你。” 皇穆点点头,将耳鼠递给元羡,“这只耳鼠是何淼的,请殿下代臣转交,”说着看向诸西,懒懒道:“烦请塔神,将塔顶的出口打开。” 纷纷暮雪 皇穆从宫里出来,昏头涨脑地回了福熙宫,转进寝宫才想起元羡还在鹿鸣堂。她犹豫是否命人传话让他回去,思忖一番,喝了口茶,在浴堂玩了一会儿水,请闻悦梳妆,经骏疾镜去了鹿鸣堂。 元羡却不在,皇穆转入春阳堂,他也不在。正疑惑间,秦子钊在外请见,“主帅,殿下请您至春阳宫。” 皇穆皱眉,压抑着不耐烦,语气尽量温和地道:“你与殿下说,我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秦子钊面上神色一滞,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哀求声气:“主帅……” 皇穆与秦子钊往来不多,曾听江添等人说他极好交道,性格宽和,加上元羡对他十分倚重,见他一脸为难,犹豫一番,强撑出一个笑脸,“那请骑官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秦子钊见她改口,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雀跃而去。 皇穆回至鹿鸣堂,叫来融修交代了几件公务,融修去后,她在榻上喝了杯清露茗,一直压抑着的倦怠藤蔓般从身体深处蜿蜒而出,几乎将她层层裹住,她想起幼时学过的一个木系术法,便是生出藤萝将人紧紧束缚。 她刚才在浴堂,身体浸入热汤之时,恨不能融化其中,梳洗罢本就强弩之末,元羡却又生事。她此刻只想燃一炉甜香,拥着被子沉沉睡去。天色渐渐沉下去,屋内夜明珠将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她觉得自己像个单薄的皮影,可皮影颜色没有她这么素。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她曾很多次,看见过映在这张窗上的,自己的影子。 彼时和现在不同,彼时没有元羡。 她长长喟叹一声。去岁年末至今她常常叹气。她有些年没有这般频繁的长吁短叹了。 陆泽殉国后,她接手麒麟殿之初,焦头烂额之际每每叹息,周晴殊她们总嘲笑她,说她小小年纪,故作惆怅。闻悦一次说,家里老人不喜欢小孩子叹气,说常常叹气,将福气都叹没了。她当时笑着道:“本宫福泽深厚,便是日日长叹,余下的福气也足够本宫挥霍一万年。” 她那时候虽那般说,但并不那么认为,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九州四海中最没有福气的人。远不像如今,时时感慨上天何其慈悲,对自己格外垂怜。 她起身至内堂照了照,闻悦给她更衣之时,她说不必过分装饰,寻常衣裳就好,掌饰选出一件,她却又不满意,命人寻出一件白底上锈金色团花的衣衫,梳妆钗戴一番,自己亲自选了,一枚桃花额钿。 她看着镜子里白衣盛装的自己,知道心内便是再疲惫,困倦,也不舍得这一身装饰锦衣夜行。 她缓缓起身,命江添备马,向春阳宫而去。 秦子钊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忙迎上前,为之带路。皇穆一路策马疾驰,如今虽是盛夏,今夜却有凉风,春阳宫不似福熙宫、鹿鸣堂那般花团锦簇地种了许多纤秾繁花,此间所种皆是些气味冲淡的香草,夜风循序有度,穿行期间,载着幽淡香气游走于宫内,将她本来烦躁的心绪稍稍宁静了些。 秦子钊带路至书房,却不通禀,“主帅,殿下说,主帅来后,直接入内便好。” 皇穆潦草地点点头,随口道谢,推门而入。元羡正在一张大桌前喝茶,手上把玩着她的那串小金刚菩提。那菩提在皇穆手上几个月,一点颜色没变,元羡玩了一阵子,颜色略深了些。 元羡起身迎她,“披香台后来太廷司来接手了。” 皇穆点点头,“是陛下的意思。”她在案前坐了,对元羡道:“封曲晰为金翅族神姬的册文已经下了,这几日鹊族就会派使臣迎她回去。适才,臣已命人将她送至会同馆。” 元羡才不关心曲晰是不是要封为神姬,现在在哪里,“听说陛下适才将烨英神君请来了,神君已将营魄灯带走了。” 皇穆摇头,“烨英神君拿走的是个空盒子,营魄灯依旧放在镇魔塔,”她说着,有点疲惫地笑起来,“神君申斥了诸西,命他日后尽心些。”她看着元羡,“殿下要我来,可有什么吩咐。” 元羡面上浮起几分尴尬,看向皇穆,取过案上叠着的一条白色丝带,“我先将你的眼睛蒙住可好?” 皇穆皱眉,心内的不耐烦蓬勃生长。元羡觉得她有起身拂袖而去,或者变身成宫内福熙宫中那个冷漠残忍皇穆的可能,忙忙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只蒙住一会儿,就一会儿。” 皇穆再未说话,手上带着点情绪地从他手里取过丝带,蒙上眼睛,她双手摩挲着在脑后系带,听到元羡说:“我来。” 他触到她的手,皇穆立时松了丝带,元羡却还未接过来,丝带轻飘飘从两人之间落下,落在元羡鞋上。“掉在地上弄脏了……”他惶惶一笑,“我再去寻一条。” 皇穆声气极重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元羡很快回来,在皇穆身后轻轻将她双眼蒙了。 皇穆感觉到她的袖子被拽了拽,听到元羡好声好气地道:“我牵着你,我们这边走。” 她被他的讨好声气惹得一阵心酸,几番挣扎终究忍不住,柔声回应了一句:“好。” 元羡这处宫殿,原本是皇穆麒麟殿的官署,她不修沐的时候终日住在营中,此处几乎是个行宫,茂行曾说,他觉得这里比元羡的含章宫还要大。 皇穆久不来此处,加上今日实在疲惫,被元羡领着东拐西拐走了一会儿内心才升起一点好奇,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夜风徐徐,今日与谢卫动手时牵动了斩乾塔寒龙时的伤处。寒意从体内蔓延开来,渐行渐冷。 元羡停住脚步,听声音是推开了一扇门,和暖热气扑面而来,将她体内的凛凛寒意激发出来,她打了个寒战,就听元羡道:“我们到了。”说着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大衣服,窸窸窣窣在颈下系好扣子。将遮住双眼的丝带解开了。 举目白茫茫一片,漫天大雪随风斜斜而下,皇穆看了眼元羡,彷徨四顾,此处,乃是玉湖中的金戈亭。 她来春阳宫时天色已经黑了,缘何又亮了起来?如今正值盛夏,这鸾驾弄玉之飞琼从何而来? 她行至窗前,发现不知何时,这亭窗上的纹路亦换做了冰裂梅花,她推开亭窗,清冽空气几乎是撞入口鼻,将她整个人都激醒了,她伸手至窗外接了一片雪花,收手至面前,细细观看。 金戈亭外还有一处露天的观景台,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元羡在她身后轻声问:“可要踏雪?” 她摇摇头,元羡依旧拉着她的袖子,牵她至亭中的榻上坐了,将早备好的手炉递给她,捏了捏她的掌心,皱眉自责道:“还是太冷了,是我思虑不周,原该出门就给你围上衣服的。”他说着在她身旁坐了,煮水泡茶,倒出一杯送至她面前。从案上拿过一个红色的小小瓷瓶,皇穆微微一愣,复又抬首看那玉屑一般遥遥而下的漫天大雪,湖边簇簇绿竹,笋石之上皆堆叠着蓬蓬白雪,莹白堆雪映衬之下,翠□□滴,笋石姣姣。 她听到元羡柔声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亭子看雪最好,去岁因为病着,做好的梅花香也没有用。我等不及入冬了,擅自做主,去你宫里,问秦尚宫将这梅花香要了来。”他说着拿过一个白瓷狻猊香炉,将狻猊炉盖打开,燃了一粒碳,用香筷夹着埋入香灰,之后将香灰堆细细整理好,放上一枚梅花形的云母隔片。启封香罐,用银勺舀了小小一勺香粉,倒入隔片,将香炉盖好。 他神色认真,动作却有点笨拙,他将狻猊香炉放在案上的香架上,轻轻舒了口气,转首对皇穆一笑:“我不擅此道,只能求教于茂行,他教学态度十分恶劣,直说我朽木不可雕也,我可做对了?” 皇穆轻轻点头,“殿下做得十分好。” 两人再未说话,只看着狻猊口中徐徐腾起香云,香霭馥馥,渐渐闻得到清幽香气。那乳白色香云辗转起伏,汇聚成树,枝叶伸展,长出花苞,渐次开放,梅香渐渐盈亭。 元羡一脸惊喜,起手去摘面前香雾所结成的梅花,却非实体,手刚刚触到,花便散了。他看向皇穆,几番犹豫,终究将手覆在她捧着暖炉的手上,“拟形之香,我只听说过,不想今日竟有缘一见,这香气也好闻,送些于我吧。” 皇穆愣愣看他,眼神许久才聚焦,似乎不辨身在梦中还是幻境。她转首看向窗外,雪势磅礴,湖边翠竹渐渐被雪压弯了些,终究还在盛夏,雪虽绵延不断,但落在湖中尽数融化了。 这不是梦里,她做不出这样的梦。 她遗憾今日面上所贴乃是桃花额钿,遗憾今日未穿得鲜艳些,这大雪,这梅花香,应贴梅花额钿,应穿大红衣衫。 “上元那夜,殿下为何假托呈檀之名?” 元羡一愣,想了想,缓缓道:“上元宫宴,席间投壶游戏,呈檀胜了茂行,天君赐了他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当时只觉器宇轩昂,丰神俊秀。掀你面具后,我一时错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皇穆了然地笑笑,“他确实擅长这些,”雪势渐大,寒风呼啸,竹林簌簌,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她听到有人道:“殿下,这梅花香虽好,但臣并不十分喜欢。” 心内有刀劈斧凿的剧痛,她想起凡间有一种酷刑,叫做凌迟。 皇穆有片刻的失神,她嘴边萦绕着无数句刻薄残忍的话,那些话如毒蛇般狞笑着吐着信子,随时可以袭向元羡。 地龙烧得极旺,将香气蒸腾得无处不在,亭外雪色萧索,亭内于是越发锦里和暖,她不舍得了。 她终究还是不舍得了。 她将桌上,元羡倒给她的茶喝了一口,抬手覆上,覆在她手上的,他的手。“臣去岁调制这香,不过是为了应时应季,觉得亭外寒风大作,亭内暖香融融。此间冬日拥一床暖被,赖在期中喝茶看书,最为惬意。臣对梅花,梅花香,皆十分一般。臣幼时读书,对‘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句,十分厌恶。臣不愿意做梅花,亦不想殿下做这非要经历寒冬,才见天日的梅花。若是可以,臣想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好花常开。” 她说着笑了,轻轻摇头:“这话不是很妥当,殿下不是花,是松柏,是青山。可天下万物,皆需四时风调雨顺,是以,臣愿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松柏长青,青山不老。”她说着又转首贪看窗外,“殿下,陛下曾问臣,觉得殿下如何。当时臣说,殿下合适。殿下来麒麟也有些时日了,容臣自矜,臣以为,臣做麒麟主帅,也是合适的。欢爱总有尽时,色衰爱弛之际,臣与殿下该当如何?天界众仙,可能接受既为麒麟主帅又为太子妃者?请殿下恕臣狂妄,太子妃一位,臣并不放在眼里。东宫妃的天地太小,远不如麒麟殿让臣心满意足。臣那日说自己不能母仪天下,这几日认真想想,并非不能,而是不合适。臣的合适,是做主帅,只做主帅。” 元羡皱眉:“你这些话,不过是……” 皇穆笑着打断:“不过是敷衍殿下,却也是在拒绝殿下。臣今日便给殿下一个回复,夫妻也好,玩伴也好,臣皆不愿意。” 元羡心内乱作一团,焦灼道:“是因为谢卫,还有那个凤晔今日的话吗?他们的话我半句都不信,那不过是因为你军功赫赫,他们有意离间罢了。” 皇穆摇摇头,“殿下没听明白臣的话,臣拒绝殿下,是因为殿下与臣不合适。这段轻率轻浮的□□,始于殿下因为臣容貌的动心,始于臣因为殿下位置的配合。这样的开始,与世间诸多情动并无不同,它的结束必然也与世间诸多情尽无异。臣曾与殿下说,臣与呈檀做过夫妻,情动之时,种种恩爱如今想来,依旧甜蜜。情尽之时,种种难堪如今想来,依旧心痛。臣与殿下,因上天垂怜,不仅生而为神,且地位尊贵。但即便如此,依旧不过是一个见色起意,一个别有所图。这段感情,未来必然难堪收场。这话在现在,殿下必然不同意,可情之一事,需要两厢情愿。殿下,请不要再使臣为难了。” 皇穆推开,因着急而紧紧握住她的,元羡的手。带着些温和笑意轻轻道:“殿下错爱,臣感激不尽,却也只能是感激。未来,臣与殿下,只是君臣。我们,各安其位吧。” 孤蓬万里 曲晰正在桌前看书,阁门响动,她抬首望去,正是蒋策。 她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缓缓站起,将他打量一番,笑道:“恭喜主帅脱离樊笼。” 蒋策也笑,行至茶案,在她身旁坐了,曲晰拿出一个茶杯,洗了洗。 “你别忙了,我即刻就走,门外守卫,大概一时三刻便会醒来。”他说着微微皱眉:“你这里戒备太过松懈,要小心。” 曲晰拧开银龙水注水入茶壶,不以为意地轻快道:“放心好了,鹊神便是要杀我,也断然不会在此处动手。且以主帅法力,喝一杯茶的时间总是有的。” 蒋策笑着看她,“还是谨慎些好。”他轻轻舒了口气,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如今虽算不上春日至,但已闻春信。神姬可要争气些,别在回去的路上,就让人害了。功亏一篑。” 曲晰笑着将煮好的茶倒入杯中,推给蒋策,两人举杯轻轻相撞,“主帅的谆谆教诲,本神姬领受了。”她言毕深感羞耻,“是这样自称吗?好傻呀,本神姬。”她重复了几遍,笑着摇头。 “是‘本宫’。” 曲晰好奇:“那鹊神自称什么?” “本尊。” 曲晰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这些主神真够厚颜的,自称‘本尊’。” 蒋策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没有受什么伤吧?我应该自己先探一次乾塔的,只没想到靖晏司给各殿的塔图中,与主塔相连的塔图居然是错的。” “我没有受伤,皇穆对我很好,加上元羡正在麒麟殿,”她环顾四周,“我觉得这里,似乎都不如麒麟殿关押我的住处好。” “麒麟前身是太子府军,未来亦是太子府军,□□之中除了天宫,再没有比麒麟殿更恢弘庞大的宫殿了,”他想想又道:“传说福熙宫更大,但我没去过。” 曲晰点点头,两人默然静坐,蒋策放下茶杯,沉声道:“阿晰,你虽不怪我,但我还是非常抱歉。” 曲晰诧然抬眼,看他良久,面色黯淡地轻轻摇头,“怎么又做老生常谈。祸事因我而起,倘不是我,他们如今皆还在。”她顿了顿,“也说不好,或者躲过了青丘,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劫难。”她看着蒋策,诚恳道:“你我都不是凶手,你对我无需有任何抱歉,你没有错,他们不是因你而死。有没有你,他们,或者我们,都逃不过去。”她有些担忧道:“我觉得元羡似乎和皇穆两情相悦。她若成了太子妃,会不会针对你?”她想想又摇头:“皇穆不像是会这样的人。” 蒋策见她不愿再提旧事,便放任她转换话题,不屑地笑笑,“你放心好了,她成不了太子妃,你做太子妃,都比她做太子妃要可能些。” “为什么?就因为她被人两次退婚?” “与那无关,你知道她非天君亲生吧?” 曲晰点头,“她的父亲……”她想了想,“好像是一位殉国战神。” 蒋策笑,凑近了沉声道:“那不过是假托,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则宴与光懿公主的私生女。则宴死后,光懿公主悲伤过度,生下皇穆就难产而亡。恰巧叶时序的夫人也难产身死,天君便将皇穆说成是叶时序的女儿,收养在身边,这应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之前一心想将皇穆嫁给崇荣,崇荣死后,太后又想将她嫁给即鸣。但我觉得天君应该不赞成,因为即鸣逃婚后,未受到任何惩处,那个传说中,他为之逃婚的蛟女,也不知所踪。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即鸣的逃婚,可能根本就是天君的授意。天君对皇穆看似宠爱,实则不然。你放心好了,她和太子没半点可能。” 曲晰诧然,“那么西海水君退婚亦是天君的授意?”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当时天君正与烨英神君重建昆仑墟,不在天庭。我觉得天君应该是想将皇穆留在身边,因为她确实善战。皇穆的法力和身手始终让我有些不可思议,不知这和则宴有没有关系。” “皇穆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蒋策摇首:“她不像是知道,若是知道,这些年不该如此行事。知晓此事者似乎不过太后、天君、雷神、荣懿公主以及顾裴中,旁人皆以为她不过是叶时序之女,被天君收养在身边。叶时序的法术身手亦十分了得,所以众人对皇穆善战一事,不过认为,虎父无犬女。” 曲晰轻轻点头,良久惋惜道:“太子殿下的情路,委实忐忑。” 蒋策幻化出一柄纤细长剑,“不管他们,这把剑给你,此剑中已有一颗养好的灵魄,你稍稍注灵,便可孕育出一只从灵兽。”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册页,一枚白虎军符,“这份册页上记录了这些年我所往来结交的鹊族神使,你回去后,可择机往来。届时出示这枚军符即可。我已安顿好,他们皆认得此符。”他看着她,“此去州,荆棘载途,还请神姬,”他说着笑起来:“还请神姬,千万保重。本帅投注了如此大的心力,倒了座塔,坐了次牢。神姬可不要受封没几日,就遭人害了。” 曲晰笑着点头,她将册页放在案上,拿过长剑,拔剑出鞘,剑身泛着银白色光芒,“这是灵枢器?” “是,你会注灵吗?” 曲晰摇摇头,为难道:“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持剑……” 蒋策并不意外,接过长剑,“注灵一事,无法一蹴而就,你现学是来不及了,州也不会有人好好教你。”他说着注灵力入内,剑身骤然间光芒大盛,他闭目凝神,光芒中一只乳虎懵懂而出,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翻倒在地。 曲晰一脸欣喜,“呀!”她弯腰上前将乳虎一把捞起,“这便是从灵兽?” 蒋策点头:“旁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是你自己养出来的。这剑,你虽不会用,但有把灵枢器在身边,既可防身,又可震慑他人。”他看看阁门,“我该走了,阿晰,千万保重。你我,还有见面之时。” “你也一样。”曲晰想了想又道:“这世间,唯劝人豁达最多余不过,可还是想多余一句,颜伯伯及阿宁他们,并非皇穆之过。” 蒋策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但做不到。” 曲晰微笑:“我明白,所以才会说,多余一句。” 蒋策冲她一笑,“并不多余,我记住了。只是……知易行难。” 曲晰笑道:“我明白的。” 蒋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冲她拱手一笑:“那么,神姬,本帅告辞了。” 曲晰看着他,“阿康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