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歌伎【日战GL】》 上篇·第一章苦闷 (附:战国时代的日本令制国地图。如果您对本作的权谋部分感兴趣可能会用到此图,反之则可以将其置之不理。) 平定信州两月有余,我再临松本城下已是深秋,眼前那漂浮着几片枯黄落叶的护城河道正反射着晌午的阳光。并不灼目的日光却还是令我眯起双眼,城下町已然恢复了战前的气象,连当日在爆炸中烧毁崩塌的天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月前带兵攻入城中的我成为了这座再建之城的新主。而它的旧主在孤注一掷地死斗之后,拖着满身疮痍的躯体退回到天守、并引燃了藏在城中的数吨炸药。 兵败自尽的武士获得了无上的荣誉,尽管他的尸首并不怎么体面。 “走吧。” 我对轿夫说着,随后拉下轿辇上的竹帘。 松本城尚未修缮完毕,眼下作为它城主的我暂住在同样被赐予我的清水城。两座城池之间间隔的路程极短,而决定在城下打发半日闲暇的我也特地没有乘马。 我和随行的近侍在大路上的饮食店用了午膳,正打算出门乘轿之时,耳边突然传来几段伴着弦音的唱曲声。近侍告诉我那是叁味线的小调,多半是近日才流行起来,于我这样不爱风雅之人而言着实陌生。如今的我是没有兴趣以乐取乐的,比起整日坐在屋子里听僧人奏乐,还是漫无目的地在城下闲逛来得自在。 可此时的我却突然来了兴致,一向敏锐的我迅速感知出了演奏者的方位。我徒步行至传出乐声的茶屋前,推开门上悬着的布帘,一位跪在竹席上的妇人随即映入眼帘。 那妇人穿着素色的和服,将有些老旧的叁味线托举在膝上,右手仍在不断撩拨着琴弦。如方才一般,她口中依然念着几句简短的小歌。许是见我进来,她半垂着的头才终于微微仰起。我前一刻还只觉得她是这里的游女,可她的面庞却令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 眼前的女性奏者看着已有些年纪了,但她未施任何脂粉的清丽容姿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对上了她的眼睛,光是在这神色交换的须臾之间,妇人那异于平民的高雅气质便尽数展露。不仅如此,这位妇人的面孔还勾起我些许关于故人的记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询问她是何人,而这妇人却忽然改变了唱腔,拨弄着叁味线的双手也逐渐停下。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原文为:霞たち このめもはるの雪ふれば 花なき里も花ぞ散りける。]” 妇人吟起一句颇具古风的和歌,最后一个音调落下之时,一阵冷冽的秋风也自身后骤然袭来。我转身看去,正巧目睹几片若隐若现的洁白细碎之物飘落在地上。 这并非我第一次在相模国以外的地方看雪,可只有这一次来得毫无征兆。 “大人,该回去了。气温怕是很快就要降下来了。” 近侍了解我的身体状况,更何况我今日穿得本就不多。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轿辇被抬到了茶屋前。如近侍所言,降雪愈演愈烈,细小的雪也纷落在我的和服披挂和佩刀上。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回头望去,歌毕的妇人平静笑着,在这如梦境一般的短暂相遇里,我最后还是没能跟她聊上只言片语。 只是我开不了口罢了。那份被勾起的回忆令我如鲠在喉,明明在那时就失去了全部的信念,连自己原本的名字都随着崩落的故国轰然倾覆,我却依然在这血泪飘零的乱世中麻木地战斗着。 重新钻入轿辇的我不确定此生还能否见到那位妇人。轿夫在雪中加快了脚步,那间坐落于城下町的不起眼茶屋已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返回居城之后我再度回想起今日的见闻,多希望今日是碧空万里,我便能在茶屋里单辟一间雅座,尽情沉溺于妇人的弦音中,也沉浸于自己那绵延不断的回忆里。 不过此刻即便没有叁味线的弦音为伴,我也愿将自己深埋于心底的往事娓娓道来。 时为格里历的一五七八年,彼时的京都幕府还有将军坐镇,然而那时的畿内便内乱频出,被冠以将军之名的足利氏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之中更是自身难保,但这与远在东海道的相模国尚无什么瓜葛。 我的兄长胜彦只长我四岁,年轻气盛的他已于一年前坐上北条家的家督之位。相比小战不断的周边国家,我们的处境还称得上是平静无风。 就是在这看似毫无波澜的武家贵族之中,作为北条家独女的我终于迎来了元服之日。 这一年的深夏,我在栽种着柳杉的庭院里练弓。疼爱我的兄长本欲将南方的一座城赐给我,这被我以“不合规矩”的理由婉拒了,但我最终却反过来请求兄长替我请一位技艺超群的弓术师傅。 换作旁人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虽然生为武家之女,可这时代哪里需要女人上阵杀敌。若是普通的女性学弓供贵族子弟取乐也就罢了,对于一国的公主而言,习武并不在本职范围以内。 “阿照莫不是看了那巴御前的故事。” 听了我的请辞,兄长大人仅是这样打趣到。 不过没出半月,便有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武者来拜见我。来者据说是九州和四国地区久负盛名的弓术大师,教出的武士也在四国的海战中屡建奇功。而这位身怀绝技的武者却在这动荡的乱世间悄然退隐,最终返回了远在相模的老家。 大抵是听说要教我这样一时兴起的女子习弓,他才会前来吧,毕竟这在多数人眼中都是并不费力的差事。 “阿照殿下,务必要日日磨练技艺,才能有所进步。” 虽然我深知练武的艰难,也是认真下过决心的,不过要我在这种天气里也顶着日头拉弓,无疑对身心都是一种折磨。 我的额头和鬓角上都缀满了汗,汗滴仿佛我眼前的树干上渗出的汁液一般黏腻。乳母起初还再叁规劝我回房歇息,明白我的决意之后也只得腹热心煎地陪在一旁。 练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是日光最毒的时候,我贴身穿着的里衣当然已经湿透了。汗水的黏腻感和烈日造成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却仍然没有阻止我将手中的箭射向视线尽头的木靶。 只是今日又是颗粒无收。我沉默着望向脚边空空如也的箭筒,而木靶上被涂红的中心部位也没有烙上一个箭头的痕迹。我终于一脸失望地撂下手中的半弓,比竭尽全力却没有捕获哪怕一只兔子的猎人还要狼狈。 乳母见我歇下,便立刻奉上凉茶。清香的茶水浇灭了我胸腔中的燥热之火,我逐渐平静下来,耳畔也传来几缕细碎的谈话声。连通这僻静庭院与客室的回廊上,似乎出现了未曾造访之人的身影。 “哪里来的客人,竟会跑到这内院来?” 我正要开口问院中的侍从,方才想起前日里与兄长大人饮茶时的闲谈。 “西边的甲斐半年前闹了一阵,如今也算是安定下来了。我初掌家督之位,不愿在此时与他们兵戎相见,谁知那甲州的新地头却先行一步、主动来示好。” 我对邻国的政治没几分兴趣,但这事说来也该是会被民间当做谈资的奇闻。 甲斐原先的守护内藤寮助在征伐信州的战场上负了伤,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似乎失去了生育能力。内藤氏家中此时也仅有一位独女。可守护之位不能无人继承,内藤氏只好招贤纳婿,谁成想内藤氏的爱女最后却嫁给一位庶民出身的武士。 这庶民据说在内藤氏的居城里做过杂役,想来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但谁知此人却主动作为士兵奔赴前线,并在战场上捡了死去武士的太刀奋勇杀敌。时间一长,内藤氏手下的左兵卫少尉注意到了此人。原以为他只是不畏生死的一介武夫,可此人却在对信浓的东北突袭战上频频献策。最后不仅将信州上杉的先遣军打得落花流水、阻止了敌人的计谋,还一举攻下了甲斐北方由信浓上杉家支配的几座城池。 左兵卫少尉自此便将这庶民军士引荐给内藤氏,但远在舞鹤城的内藤寮助早就听闻了此人的英勇事迹。其后的结果自然是内藤寮助认了此人做义子,并将自己的爱女许给他。 顶着新名“内藤六郎”的庶民在甲斐国获得了新生,不过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内藤寮助的脾气很不好,且随着年龄增长,冥顽不灵的寮助与手下青壮年家臣的关系更是逐渐恶化。这对本就擅长收买人心的六郎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又过了那么几年,恰逢内藤寮助染了一场风寒,蛰伏多年的六郎便一不做二不休,带兵包围了寮助居住的舞鹤城本丸,逼寮助交出内藤家家督之位。寮助自然是誓死不从,最后也在本丸切腹自尽了。为寮助介错的是多年以前在军中重用六郎的左兵卫少尉,由于他是寮助的远房亲戚,六郎自然也没有放过他。 六郎极富才干,他手下的大大小小支持者也众多。但六郎深知此次兵变是很不光彩的事,便瞒天过海编了个理由,谎称是老丈人将家督之位禅让给自己,处理老丈人的后事时也选择秘不发丧。 而六郎的正室、那位可怜的内藤寮助的爱女呢?她在寮助死后第二天就被六郎送到了偏远的小山城,想来六郎大约从未真心待过她。 爬上甲斐国权力中心的六郎最先做的事却是更改自己的姓氏,到这个时间点上,我已该称呼其为淀川织部正六郎大人了。 “织部正大人说是要派使者前来商议两国联姻一事,只是我却没听闻他有正值婚龄的女儿。” 我手中的茶杯还有些烫,但眼见说完这句话的兄长就那么将茶水囫囵咽下了肚。 联姻,那自然是要给兄长大人娶妻吧?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庶民上位的淀川家的女子。我们家从曾祖父那一代便获封从五位下相模守,如今这朝廷亲封的官位被兄长大人继承了去,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上的尊荣。 “兄长大人是要我也去见一见使者吗?” 兄长一向很重视我,再加上我们的年纪相差不大,他便总喜欢将武家的琐事说与我听,但那不过只是寥寥几句。 见他这次一五一十地交代外交上的要事,我便很难不觉得他是意有所指。 “让那淀川氏看一看我北条家的公主有何不可?我虽未满二十岁,可已是这战国的大大名,淀川家见我至今未娶妻,就认为他家的女儿有成为我正室的资格。” 果然,哥哥也觉得淀川六郎的女儿配不上自己。 “那就不要见了,安排住处以后,隔天便打发那甲斐国的使者走吧。” “这正是难处所在。” 当下坐拥上国甲斐的淀川氏虽为庶民出身,但在这“下克上”之乱象频出的战国时代,武家政权已在无形中遵循着能者胜任的法则。何况淀川六郎并非普通的暴发户,不论人品,能在短短几年间就飞上枝头的他毫无疑问是有着过人政治手段的奇才。 “如若拒绝联姻,两国之间难免会有一战,眼下无故增添仇敌对我国没有好处。” “我听说外面的人都称呼淀川织部正为百脚,此人对赏识自己的岳父一家都能赶尽杀绝,那即便兄长大人同意联姻,也难保那位日后嫁到小田原城的新妇会对我们北条家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我目睹桌上茶水的颜色由深到浅,兄长最后也没能在我面前拿定主意。 一想到兄长与众家臣还因联姻之事而坐卧难安,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的我骤然间染上了羞愧之色。怀着这种心情,再清甜的茶水也变得苦涩起来。 “公主,您已经在外面好些时辰了。” 乳母见我一脸红晕,以为我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中暑,便再次劝我回房歇息。 “不必了,只稍再准备一壶凉茶吧。” 我将茶水见底的瓷杯塞给乳母,然后二度抚上了半弓的筋弦。 不知怎的,饮茶过多的我甚至无暇去解手,便又揣着内急斗志昂扬了起来。 毕竟这是一个连庶民都能成为一国之主的时代,而我更不甘心看着兄长独自一人披荆斩棘。 我的胸腔之中,有某种不该存在的信念在寂静燃烧着。 “真是精湛的技艺!” 箭羽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又在顷刻后稳稳落在远处木靶上的红心处。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惊诧的声音像箭一般划过我的双耳。很显然,那不是金属箭头扎进木头中的声音,而是自我左耳传来的陌生女性的声音。 陌生的女性就站在几尺以外的回廊下,午后的日光倾斜洒在庭院里,而她身躯的一半正位于光与影的交界处。女性穿着样式纯粹的振袖,布料的颜色比山间的紫藤要深一些,可在太阳的照射下,光滑的花缎似乎又反射出耀眼的白。相比之下,她的皮肤则更白皙,像是冬日里屋檐上最洁净的积雪。 她正冲我微笑着,先前夸赞我的话语已经听不见。但那仅存的笑容反而更为珍贵,仿佛我方才全力射出的一箭就是要博她一笑似的。我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我的脑中更是乱作一团。就是在被这乱麻般的思绪笼罩之下,我突然间想到了父亲生前珍藏着的唐国画作。画中的唐国女性丰腴而动人,美得不可方物。而此时我眼中的女性虽然身形纤细,可她的瑰丽却要胜过画中人十倍百倍。 误入内院的客人,想来必定是甲斐国的使者,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女性。 “绝世美人”。 我的神思逐渐趋于平静,最后自我紊乱的脑海中浮出的、是这样一个非比寻常的词汇。 “这……这位是?” 陌生女性身旁跟着兄长身边的女侍者,但她同这庭院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在绝世美人的辉泽照拂下失去了光彩。我的脸颊似乎也比之前更滚烫了,踌躇不前的我甚至无法仰面直视眼前的女性,可我的嘴巴却自顾自地吐出音节来。 “我是淀川家的雪华,此次与甲斐国的使臣一同前来。” 女性向我盈盈行礼,端庄又温柔的应答之声与她的容颜交相辉映。 “让您见笑了。” 我的左手还抓着整张半弓,穿着弓道服汗流浃背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是一国的公主。我强作镇定地向面前的女性行了平礼,随后补充道: “我是相模守的妹妹,名唤照。雪华大人能与甲州使臣一同前来是吾等的荣幸,然而我们北条家却招待不周,实在是万分抱歉。” 我惊讶于自己竟没有在回应当中语无伦次,不过即便我言语中有什么无礼之处,这位雪华大人也必定会原谅我吧。 我为何会如此笃定呢?虽然淀川雪华也的确在这之后轻声说着“没事”、“不必介怀”。 “能目睹北条家的阿照殿下的英姿,才是我之荣幸。” 雪华再次夸耀起我的弓术来,殊不知之前那一箭不过是我千百次修炼中的唯一一次歪打正着。 “殿下的弓如霹雳玄惊,北条家不愧为武之大家,连我这样的女子都深感敬佩。” 食之无味的客套话,从她口中讲出却不再那么了无生气。我期望着,她的话语均出自真心。似乎有了这么一句诚实的夸赞,我往后的练习便不再是枯燥乏味的。 我与她的初见便是发生在这枯山水庭院里的稀松平常一日。在那之后,待院中的白沙与砾石不再温热——也就是当日黄昏之际,甲斐的使者们在城下的驿馆落脚,我则与兄长在和室中用晚膳。 “那位淀川氏的公主,如何?” 兄长坐在上台[ 上台:榻榻米地板上凸出的部位。],向一脸苦闷的我投下目光。而我的消极也并非源于今日那做得不够入味的秋刀鱼。鱼肉上漂浮着没能化开的盐粒,含进口中格外酸涩。嘴里嚼着东西的我片刻后才答复兄长。 “是位很漂亮的女性。” 我讲了一句废话,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而兄长对淀川雪华似乎也很是满意,我虽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正式会面、又谈了些什么,但兄长几日前的忧虑早就一扫而空,他的脸上洋溢着即将大婚的新夫才有的喜色。 “你且安心,阿照是我唯一的妹妹,兄长绝不会因为有了妻子就将亲妹抛之脑后的。” “阿照只要看到兄长大人安乐就好,怎么会因为兄长娶妻而心生不满呢。” 我将未嚼烂的残羹吞下肚,苦涩之味顺着食道滑下。这样的我在回应家督大人之时,便可以带着妹妹才会有的娇嗔谄媚语气了吧。兄长以为我会嫉妒,而我也确实在嫉妒。但我不会嫉妒即将成为兄长正室的淀川雪华。 这一天寻常又不平常,我意识到我的胸中又涌出了前所未见的情感。这是成年之后才会抱有的悸动吗?入夜后,怀揣着诸多疑问,我来到乳母的房前。 房屋的拉门紧闭着,窗纸后传来妇人淫靡的喘息声。习惯了这种声音的我在门前静静等待着。 “公主,是你在那里吗?” 乳母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是在令人大汗淋漓的自我满足之后才会有的惬意之声。屋外的天空弦月高挂,恐怕是月光将我的身影投在了拉门上,乳母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的乳母是位女性瘾者。我的生母过世得早,近乎是乳母一人将我带大。而她在来这小田原城做一个负责产奶的器具以前,曾有过叁任丈夫。 倘若娼妓的价值只在于肉体上那个用来满足客人的女阴,那么乳母的最大价值便是长着一对能产出上好奶水的乳房。我一向如此直率地看待这两种或许有着不同之处的人群,然而这二者在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同样以此种价值来衡量其他女性的话,那么连生下来就是公主的我也不例外——我们都是为了服务这个国家的男人而存在的。就连女人在交欢时濒临绝顶的快感之姿,也是为了取悦男人才表露的。 但是,我的乳母她不一样。 她在像我差不多大的时候便被父亲指婚,然而生下孩子没多久,她就因为第一任丈夫无法满足自己的性欲而离开家庭。她的丈夫认为交合的唯一作用便是传宗接代,更是对她的主动索求感到不厌其烦。那之后她又嫁过两个男人,可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欲望却丝毫没有衰退,反而因为丈夫的冷落而更加焦躁难耐。终于在她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听闻了小田原城的北条家正在寻找乳母的讯息。 “正好我有相识的人在城里做杂役,她遂介绍我去。做乳母虽然在城里有吃有住,但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家,若是拿不到什么赏赐,府上也发不了几个银钱。不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想到是照顾那样令人怜爱的公主殿下,我反而是打心底里开心呢。” 这些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也不会没察觉到乳母是真心疼爱我。而乳母有着大胆癖好的事则是我最近才得知。 耳边掠过窸窸窣窣的整理衣物声,等待了半盏茶的时间,乳母才终于拉开拉门向我行礼。她欲开口致歉,却被我抢先一步: “本该提早告诉你我要过来的。” 乳母的居室并不宽敞,却比一般下人的房间要大些。她跪在榻榻米上小心仰视我,而我身后的月光也经由敞开的拉门洒进室内,一半打在她的身上,另一半照亮了那本该融入阴影中的壁龛。 “那是什么?” 当我鬼使神差般地迈入屋内,并将摆在壁龛里的那个物件拿起来后,乳母的劝阻声为时已晚。 我手中正捏着一根小巧的陶制品,大概有我的手掌那样长,陶器的表面几乎没有任何纹路装饰,拿着也很轻。我用右手食指在那表面敲上一敲,空心的陶器中便传出了微弱而清脆的回响。 “这是……” 我再次疑惑地自问起来,食指随即碰到了那还未完全变凉的陶器上沾染的无色体液。乳母向我坦白,这是仿造男人的性器制作的玩赏物,男女皆可用此寻乐,我拿着的只是其中一个样式的。语罢,仍旧跪在竹席上的乳母挪动到我身前,捧起壁龛中未掩上的盒子,向我展示其他模样的玩赏物。玩弄这样的东西,就能获得与人交合的快感吗? “这是政冈大人还在世时,赏赐与我的东西。” 我倒是丝毫不意外我的那位父亲会将这样的东西当做奖赏赐给下人。 “虽然能陪伴在公主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但我这样的俗人总得在离群索居的生活里找寻些庸俗的趣味。” 之前还像舒云一样散开的乳母的表情骤然间凝固了。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小田原城里的乳母,她在思念着什么,又在渴求着什么,也许我尚未明白。我侧身走近她,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散开的长发自我面前垂下,一直垂落到乳母的头顶上。我轻轻揽她入怀,隔着单薄的和服,我腹部的肌肤似乎能触探到她五官的轮廓。 “啊,公主殿下,您是多么的温柔啊,连我这样的人您也……” 我的生母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侍候过母亲的下人们总说她是个温顺和善的人,但她留给我的记忆早就随着她逝去之时被抬出城的灵柩一样渐行渐远了。现在的我竟记不起有关她模样的一丝一毫来。直到乳母赤裸着胴体躺在我身边,我在她沉溺于爱欲的脸上看到那几分妩媚时,我的脑海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亦真亦幻的影像。 一丝不挂的乳母倒在我身下,我那已经被绸带拢起的头发依然有那么几根搭在她凹陷的颈窝里。我的指尖顺着她的面庞向下游移,乳母的肌肤不断沁出汗水,我正拨弄着她肉体的手指也沾上了湿热的触感。我的手停在了她的胸口上,那对裹在冬衣里仍能感受到厚度的傲人乳房如今耷拉在她胸前。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只,那白皙柔软之物好比刚晒过的蓬松棉被,而浅褐色的乳头则被挤在我的两指之间。 幼时的我便是从这样迷人的乳房上汲取乳汁的吗?自乳首中溢出的汁水将我喂大,而此时全新的感触侵扰着我,我轻吞口水,和服掩盖下的私密之处似乎渗出了某种汁液。 在这已经变得意乱情迷的狭小房屋内,我敞开衣襟,将两只手分别攀上了乳母的双峰。两团蒙上汗水的嫩肉被我肆意揉搓着,乳房上留下的捏拽的红印也由浅及深,我似乎迫不及待地指望从这荒唐的“推乳按摩”中获得些什么。 “可以含吗?” 乳母没有拒绝我的权力,可在我为这对双乳彻底着魔以前,还是唤回了一丝温柔的公主殿下才会持有的理智。眼下的乳母已完全沉浸于被我爱抚的快感中,她半张着口,喉咙深处传来了含糊的允诺声。因为发髻已凌乱不堪,所以那挣脱出来的发丝便张牙舞爪地浮在鬓边,脸上的淡妆自然也化开了,但素颜下的乳母显得更加情欲动人。得到了许可,我的双手随之抚上了她的腰,因为已生养过多个孩子,这个岁数下的乳母腰腹有些丰满,但她小腹上的肉却像乳房一样柔软,令人忍不住要摸上一摸。 我身边的下人似乎都是些丰盈的女性,在这安逸的城中待久了难免会饱满起来,但那个人却不同。我俯下身去,舌尖已触及到了身下之人的乳晕,脑中却蹦出了另一副面孔。 倘若在这间秋波流转的房中,互相抚慰着彼此的是我与她的话…… 像是要借助快感忘却什么一般,我顺势将一只乳房含进口中,那有着并非食物香气的人类肉块仿佛要在我嘴里融化。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的嘴开始从内向外施加压力。乳母那不会流出奶水的乳首正被我吮吸着,这过于激烈的刺激令她改变了喘息的频率、支支吾吾地喊叫了出来。 “便到这里吧。” 乳母之前将脱下来的衣服垫在身下,而衣物之上除了渗出的汗液,还浸上了她身体里流出的爱液。乳母看起来意犹未尽,我也未曾窥探那陶制玩物的奥妙,但之后我却在匆忙收拾过仪表后,就向仍半裸靠在卧榻上的乳母告别、逃一般地离开了她的居室。 “我居然做了这样的事……” 没有理会负责守夜的侍者,我跟随着烛火的阴影快步行至自己的房间。在确认拉门与门框已严丝合缝之际,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脑海深处,我俯在乳母身上吸吮她乳房的样子仍挥之不去。身为女子的我,与将自己养大的女人行这种既滑稽又耻辱的事在旁人看来一定不可理喻,而在那之中我甚至忆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样貌。被人责骂的幻听接踵而来,明明仅有一面之缘,我却萌生了如此龌龊的念头,若是得知我是这样淫乱的女子,她还会嫁到北条家吗?若是因此就不必遵照冰冷的政治任务,我倒希望她能够有自己做主的机会。 快要燃尽的灯盏下,摆着一只被玻璃弹珠填满的竹编箩筐。仅剩的微弱灯火打在五彩斑斓的玻璃球上,赤橙黄绿蓝靛紫……数不清有几种颜色,但在注视着那箩筐的瞬间,我的头颅和视野中同时被天旋地转的感觉充塞。 最初夜访乳母居室的目的正是为了向她吐露难言之隐,可经由这荒谬的一遭后,我却一无所获,心中深埋的情感更是愈演愈烈。 直到再度见到那张脸以前,我都刻意抗拒起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因之前那令人到事后才深感难堪的身体接触,我也回避着需要与乳母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期间兄长来找过我几次,而服侍我的都是些谨慎之人,她们告诉兄长我正逢月事、心绪不佳,这样便可以把平日里一起用膳的场合也推掉。 然而,那一天终究是来临了。 套上了只有新年里才会穿的华丽绸缎,侍婢替我梳洗打扮,在大清早便被半推半就着走出院落的我却比八幡山上的猿面神像还要木讷。 相模守与甲斐公主的婚礼在我们北条家的小田原城举行,而新娘隔天前就已从甲斐的舞鹤出发,带着由武士组成的送亲队伍奔赴沿海的相模国。 我是新夫的亲妹,也是新娘的小姑。站在自家门前的我并不知秋日里、国境的大道上刮起的凉风钻进袖口是什么滋味,但相模的十月对我那近乎形销骨立的新嫂子而言自然不会好受。不知她是否曾看过海,木屐的鞋跟与和服的下摆都沾上沙粒的模样说来有些狼狈,不过当深居简出的我有幸直面那漫无边际的湛蓝时,总能卸下心中的些许苦闷——好比现下这样。 我向自己许下了决心,会好好尽到小姑的职责、照顾即将迈入这座深城的淀川雪华。 话虽如此,午时时分,小田原城的中丸已是高朋满座,前来贺喜的宾客都是自我祖父那一代就与北条家有紧密联系的各地大名、城主,而常伴兄长身侧的家老也挤满了末席。我就坐在离兄长次近的位置上,而一对新人在上台的席位落座,我大抵是除新娘以外唯一列于席间的女子。武家的婚宴并不复杂,新娘没有穿传统的礼服,只是换上了完全不输于白无垢的、由大明国进口来的奢华锦衣。这应该是新娘的父亲——淀川织部正六郎准备的陪嫁之礼。淀川氏愈是在这种地方出手阔绰,便越是令我捉摸不透。 言归正传,宾客们正在席间推杯换盏,而我也不甘示弱。虽说我刚成年不久,饮酒的次数寥寥无几。回过神时,我面前的酒盅已不知被举起了多少回,刺喉的烈酒一杯杯滑入我胃中,再加上厅内乱哄哄的吵闹声作祟,我的身体顿时疼得抓心挠肝。脑袋在嗡嗡作响,可中丸里实在是太乱了,兴奋的男人们敞开了喝酒,甚至没人注意到我已将空无一物的酒盅打翻在地,当然更没人会指责我总是将视线落在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 淀川雪华只抹了淡妆,即便从衣物到饰品皆是焕然一新的模样,她身上仍留有连夜赶路后风尘仆仆的痕迹。这一次我不知该用哪位美人与之作比。是唐国文人作汉诗歌泣的贵妃吗?还是义经娴静优雅的爱妾?我凝望着端坐在上台的嫂子,双目也逐渐升温,她的美丽比酒还性烈,足以让像我一般饮酒作乐的宾客在举杯之后,舍出片刻时间贪婪地在她身上投下目光。 不过最后被烈酒引燃的只有我,望着那触手可及的身影,温热的泪水也自我的眼角淌出。 再次醒来之时,我躺在自己的居室里,脑仁像被火燎过,挥之不去的钝痛感也接踵而至。 “阿照殿下,阿照殿下……” 眼皮还没完全翻开,但身边人的呼声让我不得不快速睁眼。卧榻边的乳母紧紧攥着我的手,一脸担忧的神色。 “公主昏了一天一夜,如今可算是醒了。” “兄长……兄长的婚礼怎样了。” 我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后立马咳了两下,乳母顿时变得腹热肠慌起来。 “公主在席上喝了那么多酒,扒着痰盂吐了有半个时辰,然后便不省人事了。家主大人本来是很生气的,说要责罚我们这些下人,要不是夫人从旁劝阻,我怕是也要被赶出这小田原城咧。” “啊……” 晕厥前的记忆串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曾在那种情况下洋相百出,我的脸唰一下变了色,恐怕比屋外的红霞还要惹眼。 “雪华大人是位心善之人,我要替你们谢谢她,毕竟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公主眼下要好好休养才是,日后最好不要饮酒,要是碰到心情低落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就好。不过夫人的确是又美又善良,那副姿色连我这样的女人都神往不已,家主大人会在夫人的恳求下将下人们的失职一笔勾销也是理所当然的。” 乳母的话正当中,冰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大概,我那怀揣着异样情感的稚嫩之心早就被乳母看穿了。可能在那一晚的抚慰中乳母便解读出了我心中的苦闷。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欲望,我与单纯爱好美色的旁人是不同的。 “阿照,你好些了吗?” 熟悉的女性声音猝然间响起,与此同时,房间的拉门被打开,穿着紫色振袖的女子的身影挡住了从门外涌入的亮光。 淀川雪华踱步至我的卧榻旁,她今日的衣着与我初见她那日一样。 “劳烦雪华大人亲自来看我,我为我的……” 没等我讲完,她那只近乎冰凉的右手便攀上了我的额头。我本能地抗拒这体温,却最终没有躲开。 “你的脸有些红,是不是发热了?” “没有,我感觉很好。” 这一次的回应出乎意料得快,还未待她的手从我脸上离开,我就把能说出的字吐露殆尽了。 淀川雪华似乎看向了卧榻旁的桌案,她从桌上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珠子,泛着靛青色光泽的玻璃球正被她把玩着。然后她将手中的珠子丢落在地板上,又重新捡起另一枚来。我不知她是何用意,在她进来时就屏退了房间里的叁两个下人,所以此刻待在这里疑惑不解的也只有我。 “阿照喜欢玩这样的物件呢。” 似乎是已借此嘲笑完我的幼稚,之后她便将散落在榻榻米上的五光十色圆球全都重归原位了。 我应该为此而不满吗?可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她便再度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已经是你的嫂子了,就不必再用敬语来称呼我了。这样如何呢?我惹人怜爱的义妹[ 日语里“嫂子”和“小姑”对应的称呼为“义姉”和“义妹”。]哟。” 在淀川雪华先前摆弄过的玻璃球中,有一枚漏网之鱼滚落到我的枕下。我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颗珠子捡起,面前的嫂子正绽露着意味深长的笑,而她闪过一丝光的双眸像极了静静躺在我两指之间的玻璃球。 上篇·第二章彷徨 “阿照,胜彦,快来这里。” 呼唤着兄妹二人名字的女性,像是我的母亲。但我又笃定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于月之方[ “于月の方”,“月”为本名,是对贵族妇人的尊称。]去世之时,尚未元服的我与兄长只持有元服前的乳名。 我从梦中醒来,脸旁被濡湿的枕套上黏着几根掉发。 最近我总能梦到自己的生母,梦到她邀我与兄长前往某个去处。 是冥府吗?我不知道,但倘若我对佛与道多出半点敬畏来,定会请僧侣前来诵经作法吧。母亲在泉下有父亲大人为伴,她不会孤单——本该是这样的。可父亲有太多妻妾,又有几个年轻的女儿,一家人在阴间热热闹闹,怎么会有我母亲的容身之处呢?不过母亲之前的丈夫也在那里,那人说不定又会像从前一样,与我父亲在须世理姬[ 神道教概念中的冥界为“根之国”,大国主神曾任根之国国主,而须世理姬是他的妻子。]面前打得不可开交。 母亲的生平琐事都是我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乳母也曾说与我一些,但他们大多因人微言轻无法鞭辟向里。直到兄长大婚以后,我才终于有机会亲身造访母亲出生长大的伊豆国。 一同前往的还有嫂子,而兄长去了内浦湾的长滨,只留下近臣担任我们的护卫。嫂子骑马的技术很娴熟,相比之下,甚至被兄长亲自教授过的我就显得十分捉襟见肘。行马的速度不快不慢,我多少还能掌握主动权,然而身旁穿着宽松小袖和服的嫂子却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与她同乘。 “小姑应该很少出门,不过闲来在院中骑马倒也不错。” 被我婉拒以后,嫂子补充道。嫂子的个头比我高,本就没怎么发育的我骑在俊朗挺拔的马上总归有些唐突。她再咯咯一笑,我虽然知道她并无恶意,但气氛骤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队伍在大路上行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山中城的土塁[ 土塁:即为土垒,是日式城池外修建的野战工事,可以看作城的一部分。]。这座平城要比小田原小上不少,也未兴建护城的壕沟,不过在由北条家接管后,已是五脏六腑一应俱全。 山中城的城主是我叔父的长子政庆,他算是家族中较亲近兄长的那一派,为表忠心也特地带着妻儿出城迎接我们。 我与嫂子被安顿在内城下的院落里,房屋的外厅连着有壁炉的杂物间,冬季的伊豆比相模更冷,烧炭产生的热量多少能让人在湿寒的夜里好过一些。在内室搭起外褂的我合上了拉门,而待在外厅的嫂子在看炭上烧起的热水。 嫂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内室的拉门上绘着大朵的海石榴花,妖冶的赤红色花瓣在整体风格朴素的房屋里格外惹眼。 “我母亲从前很喜欢这种花,她总爱穿织着海石榴纹样的振袖,而她的居室内似乎也有着类似图案的拉门。” 本来打算在脑内说给自己听的话被我堂而皇之地讲了出来。我偷偷瞄向面前的嫂子,她还在用铁钩亲自拨弄着炭火,那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的模样已经让包括兄长在内的众人赞不绝口。 “说来,阿照的父母都已往生,留你和胜彦大人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 铁铸的烧水壶下窜出几簇火苗,注视着火苗的嫂子,眼底也流转出零星的光。但听她的语气,仿佛那火下一秒就要被扑灭,嫂子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一般。不过嫂子应该不会只怜悯我一人,毕竟兄长与我的处境相同,而这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百姓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失去双亲的残酷。 “如今的我连记起他们的样子都困难。” 我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逝去十年有余的母亲姑且不谈,父亲大人去年才撒手人寰,而因为他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就甚少与我见面说话,我便常常记不起他的模样。父亲曾加倍提防兄长,想来也把我当做兄长那一派。 我冷笑一声,正好被烧沸的水声盖过。我又抬头望向嫂子,她的脸正隐没在氤氲的热气中。 “忘掉也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留着逝去之人的记忆总归是令人难受的。” 与我相比,兄长对母亲似乎有着清晰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说我的脸像母亲,每逢中元时也要在后院的池中放上几盏长明灯。 “原是要忘掉的,但来到这里便又想起了。大约是因为我的母亲曾住在这城中吧。” 白雾一般的热气散去了,那之后嫂子的神色略显惊讶,我早料到兄长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将这些事告诉她。 被陆上的骏河与相模环绕的伊豆半岛,如其地理位置一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由于骏河的今川氏也统治着更东边的远江,而与今川氏有着姻亲关系的相模北条家便对邻国的伊豆虎视眈眈。二十年前,我父亲刚当上北条家的家督,他行事手段比我祖父更为激进,且急于拿下伊豆国的内浦湾及相模湾以西的数座港口。伊豆国的大名得到北条氏要进攻本国的消息慌了神,随后便火急火燎地派近臣前来示好,还把自己的刚出生的嫡子送到北条家当人质。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割肉饲虎,大约叁年以后,我父亲还是出兵伊豆,并将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统统割腹自尽。不过在这一夜之间就被赶尽杀绝的武士家族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苟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亲月夫人。 或许是父亲早就属意于她,在这山中城被北条军围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与相模交界的国境线上。虽不知道孰先孰后,不过月夫人也因此被唤作祸国红颜,旁人都说伊豆是因她而亡。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父亲对母亲的爱都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甚至没有杀死兵败的政敌之子,而是收其为养子。 “兄长大人并非我父亲所出,我们这对兄妹实际上是异父的兄妹。” 我想那位心思缜密的织部正大人应该已经从某处得知了方才我所陈述的往事,然而面前的嫂子却仍维持着惊异的面容。 “母亲嫁到北条家,成为我父亲的继室。我一直在想,要怀有多深刻的爱才能做到此种地步。” 随后说到了我的降生、与我母亲的崩逝。我的母亲是难产而死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年幼的我脑中没记下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只知他撤掉了有关母亲的一切物件,连小田原城内的海石榴树也被全部砍掉、改为栽种梨树。直到兄长成为家督,那些侥幸没被扔掉而是堆在杂物库蛛网下的母亲的遗物才终于重见天日。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嫂子抻起留袖[ 留袖:一种已婚女性穿着的和服。]的袖口、向我伸出手,因为听到了之前她饮水的声音,我以为热心的嫂子是要将水杯递给我,没想到她却握住了我的手。 “那或许不是因为爱,但若真的存在那样热烈的爱,想得到它又有什么错呢?” 嫂子的话没头没尾的,她掌心的余热不断传递给我,以至于我在听到“热烈”一词时,将伸过来的手攥得更紧了。随行的武士守在院子里,而侍女们正忙于打扫内室,四下无人的场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紧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转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眸,然而她在没有松手的情况下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头散出木犀油香气的乌发蹭过我的肩膀。犹如心头撞鹿的我的胸口同手掌一般逐渐升温,在燥热进一步游移至我的脸上以前,我开口道: “嫂子会为兄长大人生下嫡子吗?会一直爱着兄长吗?” 我知道无论她心底如何认为,都必须接受身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如此。 “入夜了,今日诸位都经历长途跋涉,该早点歇息了。” 嫂子果真没有回答我,透过没放下支架的木窗,我并未看到窗外的更漏转换,嫂子便是这样随意将我搪塞过去。但她又说自己乏了,然后微微垂下脑袋,正好将脸的一侧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着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对我的好只是从分给兄长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为嫉妒的丑恶感情就越发庞然。 想起了从乳母那里听来的有关母亲的传言,我父亲原本只想纳母亲为侧室,但母亲却说若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没见血的匕首得到了当日的地位。如今我开始相信这传言是真的,我知道的,我内心深处也渴求着那般独一无二的爱。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着铁壶下燃尽的炭块,梳洗完毕的我正要出门,门外便有城主政庆大人的侍者来传。兄长忙完了长滨城的事务,由于心里牵挂着妻妹,遂踏着风雪连夜赶来——是的,屋外这时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嫂子身穿黑留袖,与兄长大人站在屋檐下,还停留在门边的我眼底是无垠的白与伫立在白茫茫中的一对璧人。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国的老家,这个时节里,父亲留下的满院梨树只剩下濯濯枝条,积雪想必已经压断了几根枝杈,俨然一副开满梨花的模样。而兄长大人暂时没工夫告知我何时复归,我稍稍走近,才发现他在同嫂子侃侃而谈。 “拿下长滨港的统辖权,再加上相模湾的港口,这下御浦到豆州[ 御浦是现今日本的叁浦岛,而豆州是伊豆国的旧称。本文中会多次用到令制国的旧称。]的辽阔海域都是北条家的囊中之物。有源源不断的船道费充作军资,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 说话时的兄长似乎喜不自胜。见他们在聊政务,我本不会继续往下听,但此刻我却想知道嫂子会如何回应。 “雪华,贸易上的事还真是多亏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点。” 谈话中兄长将双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对我时也常常显露。 “怎么说也是北条分家的领地,我只不过是提了个点子,真正出钱出力的还是胜彦大人。东海道是丰饶之地,将港口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从前有大明国和南蛮,如今又有西洋这片广袤的出口地。而相模盛产的硫磺也正是如今这时代所需要的。” 嫂子固然是位倾国倾城且聪敏过人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妇后极力发挥着内助之功[ 内助之功:即作为贤能助的能力。],不过在年龄上她的确只是个大我两岁的女性。可她却能在我望而却步的场合下应答如流。政要是我少数会主动回避的话题,我总觉得自己若是生为男子,约摸着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只知道把头颅时刻系在腰带上去拼杀。他们二人聊了许久,兄长才想起已经被冷气逼退到屋内的我来。而嫂子在与兄长谈话的间隙中分明曾撇过头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她总是温柔待我,无论是初见时还是昨日黄昏。我甚至舍不得换下依然染着木犀油味道的外褂,然而她方才却那样看着我,是因为不喜欢别人偷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吗?说来,嫂子为什么必须要对我好,因为我是她丈夫的亲妹妹?还是像她从前的客套话说的那样,是发自内心地钦佩北条家的女子?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告别招待我们的北条政庆以后,我们与兄长的队伍合流一起踏上了回国的风雪路。 “这样冷的天,公主的脚都冻僵了。” 回到小田原城的居室后,没能随行的乳母已提前烧好了炉子和热水。我刚一关上门,跪坐在地板上的乳母便要捧起我的脚踝。其实路上我压根儿没下过马,不过一回到城里就想去梨园转转,结果并未看到积雪代替繁花点缀起树枝的景象——因为枝条实在是太纤细了,落下的雪花大多无处容身。我还因此把鞋袜都弄湿了,真是得不偿失。 双脚在热水里泡了良久,乳母本要替我擦干水珠,但心不在焉的我却顺势踢到了乳母的胸口。乳母的衣襟被我踢乱了,还沾上了水渍,我一面羞愧难当,心中却萌生出别的念头。我将抬起的右脚伸进乳母的衣领中,用脚趾隔着里衣去探她的乳房。乳母眼中的我一定还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烂漫,她轻声笑了起来,将盛水的木盆和布巾都端到一边,可我不是闹着玩的。我把脚伸回来,还坐在凳子上的我像索求拥抱的孩子一样将双臂穿过乳母的腋下,轻轻环抱住她的身体。 我想我从父亲那里唯一继承的东西,便是他的大胆无畏。下一瞬间,我已将乳母压在身下,这次是在我的房间,外面还有下人守着,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出声。 “碰到心情低落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就好。” 乳母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便心安理得地动手解她的衣服,一层又一层,仿佛给梨树剥皮。我将赤裸的乳母抱住,把整张脸都抵在她的肩上,虽然不能出声,我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却无法遮掩。对着女性的肌肤大口呼吸后,乳母那填入情欲的体香也灌入了我的鼻腔,随后我的脑袋向下埋入她的乳沟里,这一次我压制住了对乳房的贪欲,只是用鼻尖蹭了蹭白里透红的乳肉。 乳母也并非像上次那样任我摆布,她搂着我的后背,双手抚上我掩盖在头发里的后颈,有板有眼地抚摸起我后颈的皮肤,像是在做某种推拿。之后两具肉体短暂地分开了,直到我的手指攀上乳母的骨盆,又滑入她的股间。她大腿上的肉匀称而筋实,并没有因为长久跪坐而僵化。我用手指扳弄起她大腿的内侧来,这使我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股间的柔软地带。 乳母阴部的毛发虽然有明显修剪过的痕迹,但残留着的一部分像卷曲的丝线般缠绕着我的指尖。最终我的手指落在了被毛发包围着的阴唇上,刚用两指摩擦起那两片粘连着的鲜红柔软之物,乳母就发出了一阵闷哼。 我不会因为惧怕被人发现就在此处收手,我用右手的五指轻托起乳母的阴部,食指和中指骚弄起阴唇之间的缝隙,原本干涩的指尖顷刻间就被阴唇上的水分滋润。此刻的乳母极力强忍着,但先前的闷哼声却断断续续地袭来。 “嗯嗯、嗯啊、嗯……公主……” 无非是这样的,她甚至求我更卖力些。在阴部的正当中、我的手指还未爱抚之处,有一枚更为柔软的凸起物。乳母的阴核比里侧的阴唇颜色更深,像是仙鹤头上的绯红一点。我改变了用来施力的手指,把拇指盖在阴核上,有规律地上下搓动着那块凸起。乳母的阴核在我的指尖弹跳,我光注意到她已经用手掌捂住嘴巴,却未发觉乳母的密液正顺着我的指缝流下。 这次该轮到我贪得无厌了。学着春色图内的情趣,我骤然间俯下脑袋,我的脸与乳母的阴户近在咫尺。不知爱液是何滋味的我伸出舌头,一下下触碰起方才还被拇指玩弄着的阴核。阴核下那隐没在缝隙中的狭长地带还在不断渗出蜜液来,甘甜的汁水一汩汩溢出,饥渴的我抵不住蜜汁的诱惑,照直将舌头向下偏移,用嘴堵住了流出汁液的深穴。 “嗯……公主,那里……那里不行!” 在极乐中忘记身处何方的乳母差一点就叫出了声,她已无法阻拦我继续,只是用近似于呜咽的淫靡之声击打我的耳畔。 有了汁水的滋润,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用舌尖顶开了穴口,接连不断流出的蜜汁鱼贯而入涌进我口中。肉穴的内壁并不算拥挤,但我的舌头还是紧贴着乳母的阴道,而舌尖的每一次搅动都令乳母的闷哼声更为凌乱。我又用舌尖肆意勾弄起扭曲的肉壁来,我的唾液与乳母流出的密液在阴道内交汇、发出了扣人心弦的潺潺水声。 夜月花朝之后,这一日又临近黄昏。兄长自回来后就在本丸与众家老议事,我不便前去,百无聊赖之下,我只得独自一人到后院散步。贵族女子的生活就是这么颓靡无趣,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成年等待着婚配,连偷得浮生半日闲都算不上。不知嫂子还在甲斐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她的本事,大约会看书骑马,约摸着也会常常到城下散心吧。有着淀川织部正那样庶民出身的父亲,日子会更为无拘无束也说不定。 我心里正想着她,眼前就闯入了她站在柳杉树旁的身影。她侧身对我,显然还没有注意到我就与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柳杉的树干前还屹立着我平日里练弓用的靶子,最近天寒地冻,我也变得懒惰了。嫂子轻叹一声,听不到声音,却看得见她呼出口的白气。 “雪华。” 我走近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本名。这时一阵风巧合般地刮过,柳杉树针叶上吊着的积雪被吹落下来,散开的雪块掉在雪华的脚边。 “你看过海吗?” 我接着说道,又不禁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愚笨来,海对如今的她而言是站在小田原城的天守上透过门窗便能目睹到的景致。 “我想嫂子一直住在身处内陆的甲州,应该没有到过海边吧。” “其实我待在甲斐的时间很短。直截了当地说,甲斐的公主根本不是我应有的身份。父亲大人是窃国者,尽管他给自己找了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实际上旁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在他当上甲斐大名的那一天,我原本的命运也被改写了,成为公主、嫁进北条家,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嫂子没有在说话的当中直视我,更像是在自白。我未曾了解过的事接二连叁从她口中蹦出,而后她又欲言又止,缄默后的她突然正身转向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和服上的纹样。 “阿照,之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嫂子穿着藤黄色的和服,明艳的锻料上铺满用银线勾出的梨花纹。盛开的梨花,重迭的积雪,尽在我眼前。 “会的,教我弓术的师傅因为不住在城里,这几日来往有些不便,所以我也就疏于练习了。” 那位弓术师不愿住在城里,毕竟没办法把家人也接过来。因此我时常会在师傅不在时偷闲,想来我的毅力也不过如此了。 “能一门心思地投入某件事自然是好的,但阿照又为什么要练弓呢?难道是要在这乱世中谋一番作为吗?” “虽然是北条家的人,但我也是女子啊,让女子上战场任谁来看都很奇怪吧。” “若是胜彦大人要你上战场呢?” 我没有吐露真言,其实不光是弓,最近的我想要学骑马、学剑道、学习各种战斗技巧。而包括乳母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以为我学弓只是一时起意,恐怕连兄长也这般认为吧。 “如果我上前线就能为兄长大人和北条家分忧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这之后嫂子没有再回应,往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像是为了不辜负嫂子的期待般,此后我便日日练弓、风雨无阻。嫂子偶尔也会来到后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要她在一旁看着我,我因卖力拉弓产生的困乏感就会消散些许。 冬去春来,四季转过两轮,甲斐与北条家联姻以后,东海道诸国迎来了难得的和平。转眼间,嫂子嫁到北条家也有两年了。 这天快到晌午,清晨就出门练弓的我回到房中更衣。我路过厨房,见嫂子和一个侍女在炉上煎着什么。我刻意停留了一阵,直到鼻尖沾上药草的气息。这两年里嫂子一直没有生育,而兄长大人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一些状况。还没到天冷时节,兄长就会在膳时咳个不停。兄嫂都抱恙,我也总能看到嫂子在喝着什么补药。 浑身黏着汗渍、蓬头垢面的我并没有走进厨房。换过衣服后,正巧来了个侍者传唤。兄长难得来找我一次,我叫侍女替我梳了头发,随后动身前往城内的本丸。 兄长正在室内与谁谈话,他没有叫我进去,我安排侍者待在正厅的角落,而我则独自一人候在门外。拉门没有完全合上,顺着漏出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室内二人的身段。 兄长在与同样有着武士模样的男人对弈。 “这一步真是破绽百出。” 这句话是坐在兄长对面的武士说的。 “您夸大其词了,只是您善于发现旁人不易发现的破绽而已。” 兄长咳疾未愈,话语间夹带着嘶哑之声。 “这么说,胜彦大人窥视破绽的能力是不如在下了?在下倒觉得同为窃帅之人,您对棋局的把握也不遑多让。” “岳丈大人真是说笑了,你我下的可是围棋。” 过了一会儿,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再没传来。我又在门外静候片刻,直至二人闲谈结束。正巧这时候,忙完活的嫂子也过来了,我见她换了跟之前不一样的衣服,应该是从厨房出来后又回到了自己房中。我与嫂子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聊些什么,兄长和房中的另一人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雪华。” 陌生的武士直接喊出了嫂子的名字,我满腹狐疑,而后听到嫂子叫他“父亲大人”。 眼前的武士竟然是甲斐的大名淀川六郎。兄长称他为岳父的时候,我以为此人是兄长侧室的亲眷。 “雪华,你竟还穿着那件出嫁前我差人做给你的和服,我女儿实在是过于节俭了。” 淀川六郎似乎话里有话,父女间寒暄了几句,随后六郎注意到了我。 “这位便是阿照殿下吧?明明是一家人,却一次也没能拜访过,真是遗憾。” 六郎早已是一国的国主,然而话语间还时不时用着不符合身份的自谦之辞。 “只是我不喜欢出门罢了,劳烦织部正大人记挂,嫂子也会经常来看我。” “在下一直很好奇胜彦的亲妹妹是怎样的女性,雪华也曾在书信中提起过。如今一见,倒确实跟寻常的武家公主不太一样。” 如果淀川六郎指的是我的身形与常人不同,这倒并非虚言。进入发育期的我在短短两年内便成长不少,加之每日晨起锻炼,午后还要匀出休息时间练弓,体格遂愈发强健。乳母还总说我长得太快,去年做的冬衣今年就穿不下了。 “阿照弓术精湛,在我北条家的一众武士里都排得上名号,我听闻岳丈大人也擅长射箭,有机会不妨与阿照比上一比。” “哈哈,那还真是位奇女子。相州不愧为镰仓幕府[ 镰仓幕府是日本封建社会初期的武士政权,于14世纪走向衰落与毁灭。镰仓幕府的政治中心位于现今神奈川县的镰仓市,而日本令制国中的相模国就是神奈川县的前身。]从前的旧邸,实在是人才辈出。” 六郎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之后又继续说着: “不过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自然有的是机会。” 甲斐国内事务繁忙,六郎晨时才来到小田原,午后便打算动身离开。一家人在本丸的宴厅用了午膳,当然,这次我也得陪着。只是方才与六郎说话时我一直跪着仰视他,宴中才得以看清他的脸。六郎看着不过四十上下,因为是庶民出身而非从小习武的武士,他不胖不瘦,大约也就跟我那有些高挑的嫂子一个身形。六郎脸上没几条横纹,薄薄的唇上蓄着一层胡须,眉目与嫂子有几分相像,单凭肉眼决计看不出此人的满腔诡诈来。 “小田原城的确是个好地方,在下若是有此等宝地,倒也不必打武州的主意,只可惜甲斐与信浓都是贫瘠之地。” 六郎与兄长举杯同饮,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扯了扯我的衣服说道: “家父带来了山梨郡产的葡萄,被我做成了饮品,阿照不妨尝尝。” 话说自从两年多前兄长婚宴上那一出,我便再没饮过酒,在宴会一类的场合不饮酒难免格不相入。不过我至今想起那日出的丑脸颊还是会泛红。我捧起侍者端上来的瓷杯,将杯中泛着金光的澄澈葡萄浆液一饮而尽,预料中的酸涩之味没有在口内散开,取而代之的是蜜糖般的清甜。 “好甜……” “阿照似乎很中意甜食啊。” 只是喝了杯发甜的葡萄汁,我便一脸舌桥不下的样子,但我的确不讨厌甜食。难得父女相见,嫂子几乎没跟六郎说上几句,而是一直与我打趣。尽管我没开口询问,但我知道包括这葡萄汁在内、席间的多数菜式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又歪打正着都是我喜欢的食物。 “阿照,再过几月就到你生辰了吧。前日我叫人去寒川宫卜了吉凶,今年可是你的大吉之年,而七月又赶上滨降祭。我也决定遵照大明神的示意,为你在城内举办生辰祭典。” 午膳过半,兄长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我抿了下嘴,将粘在唇边的甜浆舔舐干净。兄长从前和我一样,一直对什么道与佛兴致不大,不像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会时常在神使和僧侣面前忏悔自己的杀业与罪孽。难得他替我庆生还要借个寒川神祇的名头拐弯抹角。 送走甲斐国的客人后,我又如往常一样在后院练弓。虽然摸不到正儿八经的刀剑,但最近我也在城里的道场练习着剑术的基础。手指搭上筋弦之际,我又想起了淀川六郎与兄长在棋局间的对话。如果我猜得不错,六郎恐怕已经知道了只有我们兄妹二人间才知道的秘密。他是从什么途径获得情报、又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我暂时都不得而知。 箭羽从眼前飞了出去,大弓发力的啸叫声短暂响过后,尖锐的箭头转瞬间就落在了百步以外的靶心上。如今的我就算无法心无旁骛也能习惯性地将弓射出去。没过几时,箭筒里的箭就全都用光了,正打算扭头去取箭的我看到了款款向我走来的嫂子。 “这几日虽然天气转暖,不过过了午间还是有些寒气,阿照千万要注意保暖。” 阳光洗礼下的白沙在庭院的地面上连成洁白无瑕的一片, 这时的氛围又有些像我初次遇到嫂子的那一日。不变的是我对淀川六郎抱有的疑心直至今日也未淡去,而在这院中见到嫂子的第一眼我似乎就接纳了她。这两年间北条家并未发生什么变故,石高[ 石高:“石”为容积单位,用于表示耕地收货量。战国时期的“石高制”是用来衡量令制国国力的标准。文中的此处主要是表明北条家封地面积的扩大。]亦是节节攀升,兄长大人也有意在今年与甲斐国协力进攻北边的大国武藏。 “知道了,多谢嫂子挂念。嫂子照顾兄长已经分身乏术,我身边有一群下人照看,就请嫂子安心吧。” 我将自己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来。上面这句回应不是出自真心,嫂子总是关心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沉溺于这如母之爱中。不光是在这间庭院,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能时常与我说上两句话,已是我最大的慰藉。我希望她能多表现出对我的关爱,更希望那种关切是曾无与二的,最好连她偶尔对我袒露出的真心都不曾给我兄长看过。 我边与嫂子闲聊边将手边的箭陆续射出,原先还胸有成竹的我却把最后一支箭射到了远远偏离靶子的树干上。我打算再去将靶场中的箭回收起来,可前进的步履突然有些踉跄。嫂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前,面对面拖住了我有些下坠的身体。 逐渐陷入紊乱的意识最终没有被我拿回来,但我大脑的一部分还清醒着,足以让我回想起自己午膳时饮下的似乎被掺进了什么东西的葡萄汁。眼下头晕目眩的我正靠在雪华的身上,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胸口,她身上有洗衣用的石碱和香薰混合的气味。我就这样贪婪地、大胆地肆意倚靠在她怀中,之后迎接我的恐怕便是酣梦一场吧。 一阵恍惚中,雪华大约在摸着我那被汗水浸湿的扎发,这时将大半个脸倚在她颈窝处的我问道: “你来到小田原城,真的只是遵照父命吗?” 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时,只有那么一句“就这样睡去吧,阿照”。 我再次睁眼又是在乳母陪伴的房中,只是这次醒来后我没有再等到她。随后我也知道了,中午我喝下的葡萄汁里只是掺入了少许清酒。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周而复始的季节流转中,相模的寒川神社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滨降祭,而兄长许诺的生辰祭典也筹备得如火如荼。我的姑母——骏河国大名今川纯信的正室也在信中给我贺生。姑母和纯信大人本要亲自前来,但纯信大人要治理骏河与远江两国,实在是案牍劳形,不便动身的他只是差人提前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叁河国大名也送了礼,据说还特地派了使臣横穿远江和骏河两国赶赴相模。我一面感叹兄长治下的北条家的强盛,一面又斟酌起兄长的真正意图。 夏天一到,闲来无事时乳母就会陪我坐在屋外。嫂子和兄长现下都住在有些密不透风的城中,城里能被日光烘烤到的地方虽然屈指可数,但我总觉得那边太憋屈,便始终住在下面的院子里。 “公主,您听说了吗,据说那叁河国的使臣其实是叁河大名的次子。不过虽然是次子,其母也是叁河大名的正室。” 乳母在一旁替我扇凉,我则漫不经心地望着屋前的小池塘。塘中移植了几株莲叶,零星有几朵白莲浮在宽大的叶片上,因为栽种数不多,没有堆积什么淤泥的池塘仍算得上是清澈见底。 “是吗,叁河平素与我们没有什么联系,跟姑丈大人管理的远江国似乎也算不上交好。” 我确信眼前的池塘中没有青蛙借宿,但耳边还是传来几句聒噪,练弓的负面影响大约就是让我的听觉敏于常人,总能无端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城下似乎有些吵闹,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礼送到了,说来再过几日就是公主殿下的生辰祭典了。” 虽然是在跟我最为亲近的乳母说话,可在这样炎热的酷暑中我也难免会心情不悦,我遂独自一人起身回屋。 兄长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能全权决定我的来去,但有为此事未雨绸缪的时间,却没抽出任何一点空闲提前知会我,这还是疼爱着我的那个兄长吗? 我将屋中凉透的茶水灌入嘴中漱口,而后又全数吐进了痰盂盆里。 上篇·第三章恐惶 生辰祭典的前一日清晨,我方才晨起洗漱完毕,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到后院练弓,而是端着磐石一般的面孔径直冲进了兄长居住的本丸。作为亲妹,若是对家主大人不敬,兄长一样可以治我的罪,即便是因此而将我赶出城去也合情合理。夸大了讲,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手足相残的故事。 这几日下来城内各处传来的小道消息不绝于耳,我净听着来来往往的下臣在背地里议论自己,可又不能当面发作,因此夜里便也辗转难眠。上到城中后,难得见到早起的兄长坐在正厅的桌案前。而城里一天到头都昏暗无光,除天守阁以外的室内角落更是如冥室椟棺。 “阿照,你怎么过来了,没去练箭吗?” 兄长定然已经服过药了,可还是轻咳了两声。到头来兄长的咳疾一春天都未痊愈。 “兄长是要将我嫁去那遥远的叁河国吗?” 我站着的地方斜对着墙上的狭窄天窗,晨间的一缕白光照进来,恰巧打在我脸上。日光使我眯起眼,恐怕在兄长看来满脸泛白的我好似合着双目的雾中鬼魅。同样的情景似乎也曾出现在几年前,不过那时的兄长才更像是鬼魅。我犹记得那日黎明,兄长从父亲的寝室出来没几时后,父亲便被人发现暴毙在城中。 大概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敬畏兄长,敬畏着面前这个拥有北条家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 但即便如此,今日我还是冲到了他面前质问他为何出尔反尔。他曾答应我即便为我许婚也不会让我离开相模,如今却借着为我庆生的名头与叁河的豪族一色氏牵线搭桥。兄长不回答,不知是否是问心有愧,我原本打算就这样与他僵持下去,直到嫂子招呼侍女的声音从上层传来。这场没能开始便胎死腹中的争论以我的先行离开告终。此时我已没心思再回去练弓,索性就跑回屋外的池塘前。 我父亲生前曾有数位侧室,但不知是否是因年少时便杀业过重产生的因果报应,那些年轻漂亮的侧室都没能诞下健康的儿子。所以父亲在将我母亲据为己有后,才要把一直作为北条家人质的母亲的儿子也掠夺过来。到父亲死后,他的侧室也全数出家。我的几位尚未婚配的姐姐虽然没去与青灯古佛作伴,但都在短短一年内由当上新家督的兄长做主、嫁到北条氏管领下的各个城去。整件事情光是看到这里并不奇怪,因为寻常贵族家庭的继承权交接理应是这样。但若是一开始就从兄长的角度想象、试图窥探他的意图,我能否便就此明白兄长真正的行为动机…… 不过这时我没继续往下想,总要猜他的心思实在太累。今天乳母也休息,伺候我的是其他下人。 “你可以下去了。” 接过侍女奉上的茶后,我对她说着。久违地想要独自在院子里静坐一会儿,另一方面是我看到嫂子正从院落的另一头走来。应该是兄长自知在婚嫁一事上无法与我心平气和地沟通,便让嫂子来当说客。嫂子在我身旁的檐廊上坐下,但我立刻站了起来,只把那杯没喝完的茶摆在原先的位置上。 “阿照可曾想过若是战乱结束、天下太平后,要去做些什么吗?” 嫂子是个婉转的人,当然也不会开门见山地问我。 “并没有想过。就算不是身处乱世,我也依然是北条家的女儿,身在其位,是没有什么自由可言的。” 我虽有顺着她的意思回答,可还是在话语中发泄着不满。嫂子是与我同病相怜之人,她对我处境的理解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也只是偶尔想想,譬如我就想过要扮作倾奇者[ 倾奇者:穿着、言行举止怪异的人,多指战国时期的歌舞伎。]、在京城的花街中尽情歌舞,一定会非常快活吧。” 倾奇者、歌舞伎……一向端庄优雅的嫂子心中竟憧憬着身份低贱的游女。 “阿照不想去京城吗?” “当然想过,恐怕兄长比我更想吧。” 后半句话并非在挖苦兄长的野心,在如今足利幕府式微的状况下,上洛朝见天皇陛下是每个大名毕生的梦想。 “阿照若是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妨开一间武道馆。这样即便以后不用再打仗,有着一身武艺的阿照守在我身边,我也能安心些。”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知道她下一句便是: “我们在乱世中付出的一切努力,并非是因沉湎于称霸这日之本的野心,而是为了守护家族和重要之物。我不是英勇的武士,没办法凭借武力改变战局,但接受联姻的我因此使相模和甲斐两国不必深陷于战火,我的父亲和胜彦大人也不会死在战场上。” “所以你才要接受那种宿命吗?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和平牺牲自我。” 胸间涌上了一股无名火,在火焰窜出身体以前,我咽下一口凉掉的茶水试图压制住它。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兄长,若你真的爱他,怎么会每次都喝避孕的汤药。” 可我还是说出来了,秘密被当面揭穿的雪华的脸色、变得比落幕的能剧舞台还要晦暗。但她要是真害怕这秘密被人知道,就不会让我有机会摸到她喝剩下的药渣了。 “你这个人真是……” 雪华轻叹一声,随后从檐廊上起身,眼见这叁年过去,我已与她一般身高。 “阿照,我知道你的理想比任何人都要高远,你是真正在为北条家着想的人。” 雪华继续说着,然而下一瞬间她却用手捧起我的脸,逼迫我去直视她的双眼。 “你想留在相模,这并没有错。但你的宿命不该止于此。只有大名妻子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你,抑或是更为高贵的地位,你本来是可以成为安养院殿[ 安养院殿是北条政子的法号。北条政子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在源赖朝死后曾一度执掌幕府,人称“尼将军”。]那般杰出之辈的女子。叁河虽然不是什么大国,但一色氏却是叁河一众豪族中唯一能被称为大名的家系。一色家的嫡子长年在尾张做人质,此次前来的次子直幸是最有实力继承家督之位的人……” 我一脸惘然地听她讲了一通后,雪华才终于将手放了下来。她认可着我的眼眸却依然坚定,目中之光似乎能照直将我劈开。我竟然不知道她对我寄予如此厚望,可我对自己的指婚对象依旧没有半点兴趣。 “难道你认为我那样就会幸福吗?成为什么大名的妻子,住在日之本最豪华的宫殿里,享用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物,你和兄长认为我会满足于那样的生活吗?” 只怪我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对兄嫂的好意没有半点感恩。 还要怪曾经被我奉为信念的玩意儿是那么不堪一击,因为从那一天开始,我周遭的一切都变质了。就好比我日复一日地拉弓而今日却缺席,恐怕也是因为不必再去坚守那虚伪的斗志,只要低头接受命运就好了吧? 吞尽了杯中茶,躲藏在我胸中的阎魔却还是逃窜出来。我不该对无辜的嫂子厉声问责,但从目睹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那一刻,我便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我将空杯子狠狠抓在手心,像被阎魔附体一般继续吼道: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了解的不过是那个你臆想出来的我。说到底你也有错,最好从一开始你就不要出现。”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她,我一点儿也不憎恶她,然而我还是在这一连串的恶语相向后飞快从她身前跑开了。空掉的茶杯被我死死捏在手中,捏到我的指节发白又肿胀,而脆弱的陶制品之后便在我的掌中碎成一摊。碎掉的瓷片不出意外扎进了我的皮肤,其后血管开裂,我的掌心和被丢到地面上的瓷片表面净是黏糊糊的鲜血。血迹与杯身上的碎花纹勾连起来,比怒放的海石榴花还要妖艳。 我真可怜,我真凄惨,可我一点儿也不值得同情。不光如此,从雪华面前逃开的我眼下已是无处可去,她没有追来,我也没脸再返回自己的屋前。 我摸到了乳母房中,她见我满手渗血,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 “只是不小心把瓷杯摔碎了,伸手去捡的时候被碎片扎了一下,不碍事的。” 因陡然涌上心头的焦急,乳母急促的呼吸声还没稳定下来。我将没被割伤的那只手伸向她的背、轻轻拍动着,而乳母在稳定如初之后便利落地从房间翻出止血条来替我包扎。 “一刻不在公主身边便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没个叁长两短,不然我哪里还有脸面到黄泉之下见政冈大人呢?” “无碍的,别担心。姑且就是一两天内没法摸弓了。” 伤的是右手,但我其实也是个左撇子,不过为了不让乳母担心我为了练弓再被筋弦勒到我便这样说了。乳母里叁圈外叁圈地缠着止血条,将我的右手包裹得十分臃肿,最后终于在重迭在一起的布条上小心系了结。乳母的双手捧着我的右手,眼眸中满是怜爱之色,她这般紧张着我的模样活脱脱像照看贪玩孩童的年轻母亲。 可我却是个即便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也能将她扑倒在壁龛旁的成年女子。我又将乳母压在身下了,今日她没有用发油梳头,几缕挽不起来的发丝垂在鬓边,而鬓角后的耳朵与侧颈的白皙肌肤仍暴露在外。我用被汗水浸湿的鼻尖蹭弄起乳母的耳后皮肤,随后又张开嘴用牙轻轻叼起她的耳骨来。 被我这样一番激弄,乳母蓦地抓住了我受伤的那只手。在意识到这样似乎会加重我的痛感以后,她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垂在我背上,如欲擒故纵般环着我说道: “公主昨日换下的衣服还没洗。” “衣服而已,又不是没得穿了,而且自然有别人会洗。” 讲完这句后,我方才舍弃掉她耳朵的嘴巴便又盯上了那同样敏感的耳垂。伸出舌尖触碰到乳母的耳朵时,我回想起了第一次用舌头舔舐她阴部的模样。而今我的舌尖也像当时那样、瞄准了耳穴的深处。我先是反复轻舔她的耳廓及柔软的耳垂,乳母那干净的耳朵顷刻间就被我舌上的唾液濡湿了。湿润的舌头又滑进了乳母耳垂后与颈部连接处的沟壑中,那不浅不深的间隙像乳母身下的蜜缝,只是这里并不会明显抽动,仅有因脉搏逐步加重而反映出来的轻微律动。 当乳母的耳朵周遭都沾上了水分,我这才又轻咬起她的耳尖,再慢慢将半个耳朵都含入口中,并将舌尖伸入窄小的耳道里搅动起来。 “公主……这样弄痒得很。” 我自然没有第二张口回答她,此时我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也没闲下。我的左手伸进了乳母和服的领口、把玩起她浑圆的乳房,压动着乳肉的五指与舔弄着她耳穴的舌头保持着近乎一致的步调。直到我撑在榻榻米上的手肘和膝盖都充斥着酸涩之感、身体也被越积越多的汗水困扰着,我才终于恋恋不舍地释放了乳母的耳朵和乳房。 乳母也是香汗淋漓,我翻转过身躯、于她身边躺下,而正她着手解自己的衣服,我知道一切还未结束。 我被摆在地上的壁龛和乳母挤在房间正中,比起乳母,此时是摆着些许物件的壁龛离我更近,而我也是一伸左手便够到了壁龛中的盒子——那之中放着什么是我很久以前就知晓的。 我随手从盒里摸出一个陶制的长条淫器来,这玩物触手生凉,我用手摸着尚没什么感觉,可当我将圆扁的那一头抵上乳母一览无余的阴户时,她却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乳母的阴唇松软,但她没被爱抚过的阴道口必然还紧绷着。我姑且先将有些粗大的坚硬器物放置一旁,用麻痹感消散的左手的食指探查起乳母的小穴口。 “嗯哼……” 食指碰到穴口的那一刻,乳母口中随即传出一声娇哼。 “公主用的,可不是那右手吧。” 仍在回味中的乳母仰面对着天花板,她暂时无暇顾及我之后会如何玩弄她的小穴,又牵挂着我受伤的右手,于是这样问道。 “是左手,还是说你想要我两手兼用呢。” “公主真是个坏心眼的姑娘。” “把这样坏心眼的我用奶水养大的不正是你吗。” 我猛然俯下身嘬起她裸露的乳头,舌尖在她并不平滑的乳晕周遭徘徊打转,乳母洁白美丽的乳房也被我的唾液弄脏了。与此同时我的食指也挤开了她阴道口的嫩肉、伸进了狭窄的肉壁中。 尽管方才只上了前菜,然而乳母似乎对这余兴节目饶有兴味,她的阴道内已经被爱液濡湿,比我想象中要丝滑顺畅。乳母的阴道壁紧紧吸附着我的手指,接下来我将中指也塞了进去、两指向外撑着扩张起紧实的肉壁来。 “嗯哼、嗯……公主,快一点……” 乳母阴道内的肉突然抽搐起来,像方才玩弄她颈后一般、此刻我也能感觉她阴道内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着。我决定以手回应她的请求,我将两指紧紧并拢,在柔软的通道内前后抽送起来。手指的抽插本该是由深及浅的,但拉弓与练剑的习惯使我将整条手臂的力量集中于两指,过于猛烈的抽动令我最初就突破了阴道内的肉质阻尼、直捣指尖能触及到的最底部。 “啊、啊……公主的手指,好厉害……” 大约是考虑到白天没有闲人会待在屋旁,乳母便一边夸赞起我一边旁若无人地媚叫着。她身下被我持续搅动着的湿润阴道也不断流出汁水,在蜜液滋润下我两指的活动也更为顺畅了。 持续的抽插使乳母的意识与小穴都变得一塌糊涂,然而她还未到达那快乐天,我一直浸泡在爱液中的手指便因酸胀感而缴械。此刻我想起了之前被放在一旁的陶瓷淫器,乳母恐怕已被快感刺激到眼冒金星、连意识也飞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见她没有注意,我索性就用包着止血布的右手拾起那玩物,那东西圆滑的头部只稍轻轻一推便蹭着壁边的液体划入了乳母的阴道内。 “啊……” 淫器比我的手指更粗更长,所以即便乳母还在痉挛中的小穴似乎已被撑大到能放进一整只手来、她还是被突然钻入体内的冰冷异物刺激到大叫。然而这终究不是痛苦的叫喊声,被乳母浪荡又妩媚的叫声持续侵扰着,我那没得到过什么垂爱的私处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之后我右手抓着淫器,用力抽插着沉浸在爱欲中的乳母,可止血条下的伤口似乎却在此时裂开了。洁净的布条被不断涌出的赤色浸染,我目睹着自己手中的血迹一点点晕开,即便如此还是选择继续用缠绵的快感极力掩饰着痛感。 恍惚间,我在无法忽视的刺痛感中想到了些什么。脑中蹦出了妖艳的海石榴花拉门、日上叁竿也心无旁骛地与父亲在城中交欢的我的母亲,还有站在门外偷听屋中之声的兄长。 兄长的恨意便是源于此吗?那么我又为何恨他?又为何明明只恨着他却要将对他的恨意发泄到我爱着的人身上。 “公主?” 手中之事停了下来,乳母叫了我一声,而我依然被笼罩在回忆的阴云里。 “呀!公主的手又在流血了。” 浑身赤裸的乳母身上还沾着交媾后的污迹,她就那样再度伏在我手边替我重新包扎起伤口。 我对雪华发了火,我将自己犯的错尽数推到她身上,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被割伤的手不过是报应的回馈罢了。 察觉到我异样的乳母替我披上衣服,又自身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吹气。自小便是这样了,我一分神时她就会这样做。 日正当中时,院中树木上的蝉鸣不绝于耳,烈日似乎要越过树叶缝隙和浅黄色的窗纸、照亮这屋中的每一处阴影。当肉体上因交合而产生的汗水褪去时,我终究还是穿好衣服离开了乳母的房间。我知道自己心中的阴影即便是曝晒在日炎下也不会被照亮。但作为北条家的公主,我仍然要回归那光明与正确的道路、为明日的祭典做最后的准备。 我回到自己屋前时,雪华早已离开了,侍者们都各忙各的,连乳母也要替我准备明日的吉服。 明日我就要十八岁了,虽然并非是元服那般非同小可的日子,但我也该为自己的成长感到欣喜才对。然而正值午膳结束、又赶上滨降祭和我的生辰祭典,下人各有各的差事,留在城中的近臣也忙于招待提前来贺喜的宾客。外臣内臣、城主大名,连附近村镇的管领组头也一一前来上访,一时间雀喧鸠聚,恐怕客人拜访的队伍也已经令兄长焦头烂额了。这热闹非凡的小田原城突然间没了我的容身之处,无以自遣的我在灵光一现中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去处。 不出我所料,今日的剑道场果然空无一人。不仅如此,这里还是个僻静阴凉之处,无聊之时我还能挥挥木刀,真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不过我正这样想着,外头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我手握木刀走出道场大门来,只见一个年轻男人带了个年纪大他一些的近侍立在檐廊前,不远处还站着位我们家的家老。 “阿照大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当然是练剑。” 这位家老是兄长的宠臣,但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古板,曾私下跟我兄长讲女子习武不合老祖宗规矩这样的话。我本打算呛他一句,但最后只是在话音落时提起手中的木刀在风中挥砍了一下。老古板脸色骤变然不敢发作,因为我挥刀时故意用刀尖打到了他的衣角,他衣襟被我打飞起来的瞬间,另一边站着的年轻男人居然笑了一下。 不知是否是面上难堪,老古板像已完成任务一般向我和那年轻男人告别后便走开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被喊作“直幸大人”,此人是个小柄[ 小柄:指身高较低,对应的是“大柄”。]身段,面容也稚嫩得很,甚至连头发都未曾剔,想来应该是刚元服不久的少年。 “您就是北条家的公主殿下吗?” 想着不能失了礼节的我正盘算如何开口,没想到对方却先询问起来。 “正是我。” “我是叁河一色家的直幸,此次受邀来参加公主殿下的生辰祭典。方才不知您的身份便露出失礼之举,请公主殿下恕罪。” 他向我行了跪拜大礼,本来我一定会赶紧叫他起身,可在听他表明身份后我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节,他现在站起来必然会看到我脸上苦艾般的凝重神色。 “是吗,你就是那个一色家的。” 我将手中的刀插进泥土里,掩在袖中的负伤之手还撑在刀柄上。待他起身后,我却鬼使神差地这样命令道: “那你姑且也算是个武士,正好我闲来无事,你便来跟我比剑吧。” 如此年轻的他必然是比不过我的,除非他是剑豪后人。而若是有着剑豪这种先祖,一色家也不会是个委身于尾张斯波氏的羸弱氏族。 “是我输了。” 一色直幸接受了我的邀约,同样拿着木刀的他摆好架势,我也将木刀举在胸前。他先是不费力地用刀背接下了我的第一击,但腿部却因此破绽百出,我看准空档立刻甩出刀背挥砍他的右腿。被击中的他随即倒地,而我又用木刀在他左胸口轻戳一刀,以宣誓胜利。 我只用两击便将一色直幸击败,确信他不是在故意放水后,一脸刻薄的我马上接了一句挖苦: “作为武士就这点本领,你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家族呢?” 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只是我无法制止自己对他的恶意。毕竟我根本就不愿接受兄长安排的这场联姻,虽然这与联姻对象是不是一色直幸并无关联。没错,我从与他的比试中并未感受到丝毫因公报私的快意来。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把自己的火气撒到了无辜的一色直幸身上,而接下来我与他的谈话也令我更懊悔于自己之前的行径。 “我根本不是殿下的对手,所以我也知道,殿下应该打心里不认同这桩婚事吧。” 他并未羞于承认自己剑术不精,却又话锋一转,直接提到了联姻一事。有此等机会,我不如就单刀直入向他言明心迹,省得之后再为此唇焦舌敝。 “兄长大人的意思与我的意愿相悖,我自然会不认同。” “殿下不愿嫁到叁河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我光是见这小田原城下,就深感北条氏之豪强,城内又不知会是何等气派非凡的景象。叁河只是小国,一色家也并不如北条家这般功高望重。殿下应当知道一年前叁河国内各地都发生过叛乱,如今虽已镇压,但各势力还是云波诡谲,实在算不上太平。” 话语中加进他一声叹息,而后他又接着说道: “如殿下所见,这样软弱的我也难堪大任,我深知自己与殿下之间的差距宛若云泥之别。” 乱世中飘忽不定的小国与氏族,是否便如当年被北条家侵攻下的伊豆国?然而在相模国出生成长的我此时还难以理解一色直幸陈词中的艰辛。 “我对叁河与你们一色家并没有偏见。我不愿远嫁是出于个人原因。” 这并非虚言,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来源于自身那近乎扭曲的心境。 “看来是我误解了殿下的心意。那么请恕我冒昧,殿下是否已有中意之人?” “嗯。” 庆幸这里四下无人,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承认自己已有心爱之人且不会被追问。 “若是如此,我也便能理解殿下的心意了。我与殿下本是同一处境,然而我作为一色家庶子,又是个弱小之辈,即便我无心打破殿下的安宁,也不得不遵照父命来到这相模。” “你若是娶我为妻,又要如何面对你的意中人。” “那人被卷入了一年前仁木城的内乱中,如今我们已是阴阳两隔。” 心尖的一块血肉瞬间被揪了起来,即便尚未亲身经历,他口中描述的死别之痛已令我毛骨悚然。 “是我失言了,请你原谅。” 不过那昙花一现的痛楚终究还是转瞬即逝,只因我未曾体味过,所以仍心怀希望吧。 “殿下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软弱无力,连剑也无法挥砍的我罢了。要是我有殿下一半的本领,他又怎么会死在我眼前。” 他之前说与我处境相同,现在看来在某些方面倒确实有着微妙的重合。 “我也是软弱之人,甚至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就这样将自己血淋淋的自卑心像肋排一样剥开,只是离软肋最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谋事在人,其实我已打算做出改变。眼下我大哥已被尾张国送还,我也重回冈崎城,此后家中必然会风波不断吧。即便我与阿照殿下无缘成为夫妇,我也希望殿下能始终以友方的立场看着我。同时我也祝愿殿下得偿所愿,而不是像曾经那个软弱的我一样失去自己心爱之人。” 在缥缈不定的变革中成长起来,为了守护重要之物变得强大起来……这些不该以一色直幸的身份对我讲出的话却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最初我为何要拉弓?是为了承袭北条家之名在战场上出人头地,还是为了以女子之身博得武士的荣耀?说到底我当时也的确是一时兴起罢了。然而从与那人相遇的那刻起,我意识到自己在禁忌的螺旋中越陷越深,我便决心舍弃家族的庇护、决意走向前途未知的曲径通幽处。 如若她无法挥刀,我便要成为她的刀。 与一色直幸告别之际,我又举起手中的木刀。不过这次并非刀剑相向,我以武士之礼向他深鞠一躬,也但愿我们之后不会在斗争中兵戎相见。这心愿看似难以实现,可却在不久后就成了真。 我没有再见过一色直幸,祭典结束后,二度听到他的名字是在从远江国传来的急报中。叁河国的使者队伍曾于往返途中在远江的滨松城落脚歇息,然而队伍第二日再次踏上归途时便在城郊遇刺。死于刺杀的武士的尸体大多都被发现在车驾附近,只有一色直幸的尸体没被发现——因为他的无头尸身已经被丢到了远洲滩上。 “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恶劣的事,直幸阁下还那样年轻。” 兄长扼腕叹息,似乎已将祭典当中差点跟一色直幸争吵起来的事抛诸脑后。我与一色直幸交谈后的次日,他便在众人面前当场否认了联姻一事。兄长当时在座上已是横眉立目,我生怕他下一刻就会从腰间拔出胁差直逼一色直幸的喉管。生辰祭典最后不欢而散,晚上的滨降祭也冷冷清清。一色氏留下了贺礼,第二日便匆忙上路,而我甚至没亲自前去送别。 我把急报死死捏在手中,掌心与指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信纸的边缘。信中写到一色直幸是被太刀贯穿心脏、一击必杀。我想起了前几日自己曾在剑道场用木刀刺过他胸口,这算是某种诅咒吗?就算无关怪力乱神之说,我对他的死也难辞其咎。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可笑的联姻闹剧,一色直幸根本就不会来相模,也就不会在返回的途中遇刺了。 我将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放在兄长的桌案上,然后匆忙退出了本丸,再待在闭塞的城中我恐怕会吐出来。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家伙,一色直幸先前的开导甚至赌上了他的性命,此刻我却还在这里自怨自艾。这时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因为一色直幸的死并非是一句意外便能糊弄过去的。命案发生在远江国境内,凶手暂时也查无所踪。一色直幸与支持他的家臣是亲近于我姑丈今川氏的这一派,一色家的另一派则是以嫡长子为首的亲尾张派。 尾张国的斯波氏早年就与今川氏势同水火,有了这场作为导火索的刺杀案,斯波家便直接拉拢叁河,企图挑起四国间的战争。我若是纯信大人,这时恐怕会因操劳过度在案前呕血。其实先前姑丈没能来贺生便是因为忙于与信浓国的战事,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骏河、远江都是强国,兵力富裕,但要同时奔波于两个战线必定会疲于应对。 果不其然,姑丈没多久就修书一封向北条家借兵。姑母也给我写了亲笔信,希望兄长能在后方提供硫磺黑火药的军资援助。可兄长眼下哪里顾得上别国,即便今川氏是北条家最亲密的盟友,兄长也再叁推脱,最后干脆将纯信大人的请求置之不理。 兄长的薄情寡义之举都是因为甲斐大名淀川织部正六郎的教唆。兄长与六郎早前就密谋合力攻打武藏国,我生辰那几日淀川六郎也曾来到小田原城,然而他并非是来诚心庆贺,甚至无暇见自己的女儿。六郎与兄长在城内密谈多日,最终定下了于祭典结束后即刻出兵武州的计划。 武藏国坐拥二十一郡,在东海道十五国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国。管领武州的上杉氏家业繁茂,又与幕府将军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多年来都无人敢对这块肥肉贸然出手。可在淀川六郎的怂恿下,我的兄长竟要挑战我父亲都未曾做到的事。 此次进攻武藏的战线集中于多摩、荏原与高丽叁郡,虽然必定会如意料之中是一场苦战,但后方便是相模国境,即便前线溃败,北条军也能立刻退回到后方。兄长与六郎会急于在夏季出兵,也是为了避免战事过渡到冬季,使军士无需直面东北地区的严寒天气。有了两军的周密准备,胜利必然会指向兄长吧。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嫂子整日在城中闭门不出,上次的争吵使我羞于与她独处,时间一长,我竟有半月未与她说话了。好在前线捷报频传,兄长的侧室也请了琵琶法师和太夫[ 琵琶法师与太夫都指能歌善弹的艺者,然而“法师”主要指僧侣,战国时期的太夫也特指男性。]到城中奏乐取乐,偶尔还能看到出入城内的猿乐师[ 猿乐:由中国传入的“散乐”发展而来,其后又发展成日本的两大戏剧形式“能剧”与“狂言”,是一种极具本土特色的歌舞剧。]。有了音乐消遣,城里的嫂子想必并不孤寂。 我的生活也变为了练弓练剑、以及醉心于和乳母欢好的两点一线。在与嫂子那近乎冷战的日子里,我越发放纵自己。一色直幸对我说过的话、我在当时下过的决心都变成了耳旁风。 只是这一天在与乳母交合当中,我又想到了嫂子的脸。 天气越来越冷,白日里也会刮起阴凉的风。屋外的莲叶早就枯萎了,衔着淤泥的根茎像一个个疏于清扫的死者牌位、茕茕无依地立在暗无天日的池塘中。 这次我又多久没见雪华呢,我用方才还抚在乳母下半身上的手掰扯起来。数不清的天数搅乱着我的脑海,没想到我竟跟雪华如此生分了。乳母见我心不在焉,便着手替我擦洗身体,结束这短暂欢好的我穿起衣服,好巧不巧,此时屋外便来了个传话的侍从在唤我的名字: “阿照殿下,您在里面吗?” 我答允了一声,而后侍从接着说: “请您速速前往本丸,有要事商议。” 兄长将半数家臣都带去了前线,留下来的净是些只精于内务的文臣和上不了战场的老年武士。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有这些人和嫂子主事,还远远轮不到我插手。被传唤到本丸的我揣着满心疑惑,到了厅里,我一眼就看到坐在那里的成田氏贺——便是先前那位被我用木刀戏弄的老古板。成田大人愁肠百结,脸色像泄了气的囊袋。一旁位列的家老们也嗒然若丧,安静的屋内却暗流涌动,藏不住的惶然之色从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来。 我又环顾四周,才发现嫂子不在。 “雪华夫人呢?” 我开口问一旁的侍者。 “夫人就歇在隔壁屋内。” 嫂子不在也好,因为接下来一帮家老便议论起甲斐国的大名来。 “淀川家果然靠不住。” 我走到成田大人面前向他搭话,他甚至无暇向我行礼,只是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是兄长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接着问道,而后成田大人便长出一口气不再言语,旁边的家老又接着他的话说: “现下家主大人的人马被上杉军困在了多摩东侧,后方就是上杉军的本阵,家主大人腹背受敌,只能死守寨城。若是淀川氏能挡下前方的敌军,家主也不会被前后夹击啊。” 此人话音刚落,方才还静默的成田氏贺又来了一句: “哼,我看那老毒物是故意不拦。” 心直嘴快的成田大人没能憋住火气,他叫了淀川六郎的诨名,并对其恶语相向。即便隔着一道门,嫂子必然也能将外面的谈话听个真切,只是我暂时没工夫去揣测她内心所想。 “援军呢?北条家的后方援军呢?” 我大声质问起在座的家臣,高亢的音调回荡在闭塞室内,连其他未曾开过口的家臣也不由得抬起头看我一眼。 “前线部队都忙于在西北和南线作战,而后方疲于运输物资,眼下根本凑不出别动队与围攻家主大人的上杉骑兵作战。” “淀川军呢?” 真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尽管不抱希望,我还是开口询问盟军的情况。 “淀川军的总兵力只有我军的叁分之一,而绝大多数士兵都集中在北边的荏原。待他们能抽身赶到时,恐怕家主大人已经……” 只见成田氏贺又在我与旁人谈话的间隙中哼了一声,他虽没骂出口,但心中恐怕已对着淀川六郎的脸唾液横飞。 情况十万火急,我快步行至上台的几案前,拿起东海道地区的令制国地图,让一旁的家臣划出兄长被困之地的位置。由荏原和高丽两郡整兵赶往东多摩都来不及了,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直接从相模本国发兵、强行军[ 强行军:指高速、长时间行军。古代日本的马匹多数都身材矮小,便是为了强行军而准备的。]展开营救。 “眼下需要有人立即整兵从小田原城出发,奔赴武藏多摩。在座的各位大人可有人要主动请缨?” 我将我的想法公之于众,然而他们一个个却又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愿意落实我的计划。这些上了年纪的家臣大多是曾忠于我父亲的,四年过去,依然有人对继任家督之位的兄长心怀芥蒂也说不定。 “一群废物!” 我突然堂而皇之地骂了出来,座下立刻一片哗然。见我讲出此等粗鄙之语,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成田氏贺也瞪圆了那对被褶皱包围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那端庄温驯的公主形象被狠狠劈开,此时满腔怒火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 “你们还是忠于北条家的臣子吗?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贪生怕死,战死沙场乃武士之夙愿,尔等这幅样子也算得上是武士吗?” 明明我也是毫不相干的家伙,然而我却问心无愧地讲出了上面的话。被我这样压根不是武士的女人训诫了一番,眼前的这帮老迂腐开始有了些反应,但仍没有人站出来领命。 “好,那便由我亲自去救胜彦大人。再怎么说我也是政冈大人的亲女儿,你们之中不愿听命于我的人,姑且还是领着北条家俸禄的武士,我便在此以北条相模守家的名义命令你们,如果我与兄长都死在前线,你们也要替北条氏一族守住这小田原城。” 后来过了很多年,有人在我身边提起叁河国的内乱。守着仁木城的武士为了保护城中的少主,以仁王[ 仁王:佛教中的金刚力士。此处指身受重伤仍屹立不倒。]之姿死在乱枪之下,却也因此换来少主的存活。而这名武士在旁人眼中一直是个没什么勇气的年轻人。此刻的我大约跟当时的他一样,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些许勇武之心。不是为了坚守什么武士的信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让她在战乱中失去重要的丈夫。 厅里仍是一片嘈杂,但我的一番话显然起了效果,先前一脸丧气的成田氏贺也主动走近我,试图与我商议调兵之事。我投入于与成田大人的谈话中,直到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拽起我的胳膊,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的声音。 “我不准你上战场!” 上篇·第四章悲叹 统治着这个国家的武士到底是什么?是生来便有着侍奉天皇的使命,为了忠诚与荣誉能献出性命的武者;也是为了能得到领地与封赏,可以手提兵刃忤逆主君的家伙。 我哪种都不是。我是北条家的公主,是作为被侍奉者而存在的贵族。可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在前一刻扇了我一巴掌,并斥责起我欲像武士那般上阵杀敌的念头来。 “我不准你上战场,保护家主是武士的职责,与你无关。” 雪华下手并不重,但她在纤细的五指离开我肌肤的瞬间,我脸上还是燃起了剧烈的野火。 没有人敢说话,更没有人敢站出来阻拦她。兄长不在的小田原城里,倘若还能找出一个敢反驳她的人来,恐怕那人便是刚经受了这昭聋发聩的一记耳光、仍旧僵立在众人中的我了。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要去武州的?是为了我自己吗?” 一记耳光的威力不足以呵退我,不懂得刀剑无眼、狂妄自大的武家之女依然在厅中咄咄逼人。 “我会让斥候即刻传信给父亲,听了我的话,父亲一定会派兵救出胜彦大人。” 昂扬的斗志已无法熄灭,然而雪华却退却了。在妹与嫂相争的场合下,谁还会在意百脚之女的话中真意呢?难得见到显露出另一面的我与受人敬重的夫人发生激烈争执,在座的众家臣虽然垂着头恭默守静,私下里说不定正思量着这出荒诞的闹剧会如何收场。 “夫人、公主,稍安毋躁。” 我意虽已决,可又在雪华抛出的阶梯前踌躇不定,正与她僵持不下时,一旁站着的成田大人却开口了: “如今这种局面,由甲斐方出兵的确已经来不及了。公主殿下说得没错,目前最优先的办法便是从本国调兵。事态紧张,为了不减慢行军速度,别动队的兵粮与武器都只能携带最低限度的。而部队的首要任务是救出家主大人后即刻撤军,这是一场速去速决的战斗。但这并不意味着目牛游刃,情报中提到多摩郡以西也有上杉军的踪影,所以别动队行军当中势必会遭遇上杉骑兵。在缺乏军资的情况下,这难保不会是一场恶战……” “氏贺大人既然已有了计划,心中一定也有了将领人选。” 适才成田大人刚结束一番陈词,雪华便立刻接上话头,丝毫不给我见缝插针的机会。 “事到如今也只有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救出胜彦大人了,若是胜彦大人遭遇不测,我也无法向夫人交代。” 事情最后有了转机,我没能如愿前往武州,而因身染疾病才赋闲许久的成田氏贺却再次奔赴前线。此人身上是没有什么军功的,兄长大人又十分信任他,所以万分费解的我才会喊他为“老古板”。现下他又挺身而出,不是为了北条家,也不是为了表露武士的忠心,那应该是为了他口中的夫人——我的母亲。 叁年前在伊豆的那个冬日,我曾私下里联络到一位曾在山中城伺候过我母亲的仆役,打探出了些许不为人知的过往。我母亲母家的笔头家老[ 笔头家老:首席家臣。]便是成田家,而成田氏贺先是作为客将随我母亲去到山中城,最后又辗转来到相模北条家。成田大人收起铠甲退居幕后的那一年,刚好是我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是为月夫人而战的,在月夫人逝去后便失去战斗理由的他,现在又要为北条家的兄妹赌上性命。而曾偏执地想要得到父亲专宠的母亲,是否有分出一点垂爱给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的武士? 如果明知对方无法爱自己,又为何要为那个人拼上信念。那必然是因为不愿看到她在这动荡乱世中颠沛流离的模样。我知道她不能爱我,我亦无法言明。但我仍要在这乱世中守住她的梦,让她能安逸地作为北条家的夫人,在虚像的花街中、做快活的倾奇者。 集会散去,仍坐在阴冷僻静的本丸中的、是无人捧场的闹剧主角。没能马上离开这个与她争吵过又令我难堪的屋子,只因为她还站大厅最深处的几案前,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案台。那里原先摆放着北条家传的胴丸具足[ 胴丸与具足都是日式铠甲。],小时候我总爱摸那马手袖上的鳞纹图案——那也是北条家的家纹[ 家纹:在日本古代,几乎每一个武家氏族都会有自己的家纹。家纹多印在铠甲、武器或旗帜上,是家族荣誉的象征。]。雪华的目光虽停留在一尘不染的具足架上,但她显然端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阿照。” 我在厅中正襟危坐,然而总会时不时瞟她一眼。这一次终于被她发现,四目相接之后,又是她率先开口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为了我那么努力。” 这一刻我脑中有某个数字在扑闪,是叁七二十一。除去与她和兄长的侧室一同在城中用膳的时日,我有整整二十一天没有与她像现在这般在房中说话。我先是一怔,又发自内心拜服起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她理解了我在闹剧中的演绎,可我又怕她看出我的真意来。 “我在情急之下就总会说出些荒唐的话来……” 我向她致歉,为的是这一次、同时也为上一次的胡言乱语。而她一如往常地捧起我的脸,脸颊上没淡去的掌印像堆积在一起的浓厚胭脂。 “抱歉,是我的冲动伤害了你。因为我不想看到阿照身负险境。” 她轻抚起我发红的肌理,满眼是怜惜的神色。脑袋被托起的我只是冲她微笑道: “我只希望雪华能平安地生活在小田原城,我无法想象兄长战死后你将面临的结局,所以拼了命也会守住我们原本的安宁。” 雪华不是武士,她不必像武士那样为主殉死,但作为兄长的正室,她仍然要为了贞洁荣誉而出家修行。在这之下还有更坏的揣测,那就是淀川六郎会让自己的女儿回到甲斐,并让她二度嫁做人妇。那样我便与她永无瓜葛,甚至无法保留住小姑的身份守在她身边。尽管我与她度过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叁年,在这一千多天里,还有如那二十一天般互不相见的岁月,但我早就已经没办法面对没有她的生活。 “我也期望阿照能平安地待在我身边。” 她一边摩挲着我的脸颊一边小声说道,而我脸上骤燃的野火必定已经传递到了她指尖。我不愿意出嫁,也不愿意因其他理由就与她分开,不过唯独像之前那样的局面令我必须奋身不顾。 几日后,成田大人的别动队以疾风之势从武藏国救回了兄长并全身而退。中军缺将之下,前线胶着的大军全数拔寨撤军,北边的淀川军也因为上杉军的后发合流,不得不放弃掉在荏原郡西北取得的优势、退回到甲斐国境线上。本次的作战无疑成为了劳民伤财的无用之举。待我再会兄长时,他正躺在自己的居室中,因截肢手术的麻醉药效褪去而痛苦地呻吟着。被困在东多摩的兄长身负腿伤,那条腿在被重重围困的寨中无法得到妥善的医治、最终发展成了必须面临截肢的坏疽。 兄长活着回来了,但眼下的他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少了一条腿的武士便失去了存在价值,像腐朽的朝廷公卿一样,只能苟活于他人的庇护之下。 遗憾的是北条家没有皇室的地位,没有人会护佑上不了战场的兄长。由兄长侧室所生的年幼的儿子尚在摇篮之中,此时的北条家就如同脊椎被重创、动弹不得的巨兽,恐怕马上就会有豺狼前来瓜分巨兽的血肉。 我被兄长唤到本丸时,城里的近臣和医者差不多都散去了。避嚣习静的居室内,兄长将上身倚在壁龛前,残缺的下肢紧贴着卧榻一动不动。 “阿照,你来了啊……” 他叫着我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与他如今沧桑不已的模样正相称。我的兄长此时不过二十二岁,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须发胡乱扎在脑后的模样却像个饱经风霜的浪人。一场败仗,便能使一个雄心勃勃的武士变得如此疲敝吗? “阿照。” 见我仍站在离他一丈远的门前,他便又叫了我一声,随后像之前那样在室内低低呻吟起来。我终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从前那种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兄长大人叫我来有何事。” 瞧他如此病骨支离,我心中却没浮出什么作为妹妹该有的怜悯,此刻我脑中反而浮现出父亲去世前的模样。这的确令我意外,因为我原先是记不起父亲的脸的。 “阿照有好好照顾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关照家中之事,兄长很欣慰。” 没能一口气讲完整句话的兄长在话中咳了一声。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日后我也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兄长。” “不,阿照。你还有该做的事。” 我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这次并非远嫁他国,而是像内藤寮助的女儿那样,与入赘北条家的武士结为连理,在兄长的长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业。 “拿起剑,为北条家而战吧。” 兄长口中蹦出了与我的猜想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这副模样已无缘战场,北条家需要武士来守护,这个位置只有我英勇的妹妹能胜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着我,是我辜负了对你的承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但只有这一次,北条家需要你,这是兄长最后的请求。” 曾拏云握雾令人敬畏的兄长大人,眼下正将那只皮肤皲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柔声下气地反省起自己来。 “好。” 我跪着的膝盖向后挪了两步,然后对卧榻上的兄长深深一叩。 “阿照定不会辜负北条家武士的威名。”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当日跟雪华说过的话。若是北条胜彦叫我上战场,我便一定会出战。 我从本丸下到院中,兄长没多久就差人来传令,将北条家的藏刀“江雪”赐予我。甲胄则是选了贴合我身形的、我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腹卷[ 腹卷:一种上身穿着的日式铠甲。]。北条家实际的家督依然是兄长大人,我不过是代兄出阵的女子,当然没有资格继承代代相传的具足。兄长大人会如今紧迫地为我准备初阵,大概也是预料到了武藏国会趁北条家的颓势对着国境发起侵攻。战争中的任何失利都会给予对手可乘之机,原本被动迎击的武藏上杉氏而今正要直逼相模。 闭着门的居室内,我擦拭着桌前的太刀江雪,一旁的乳母替我清理着蒙尘的腹卷。雪华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她鬓角旁的额发乱糟糟的,脸上的脂粉也有晕开的痕迹,显然是匆忙跑到院中出了一身汗。 “为什么要答应上战场?” 雪华拉起我的胳膊,一脸睚眦模样,但在愠色之下仍有着藏不住的温柔之美。 “还记得你曾同我说过的话吗?你问我会不会为了兄长和北条家而战。” 听了这句话的她不再质问,眸中的愠怒也逐渐散去,我则是怔怔地望着她的脸继续说道: “我的心愿便是成为武士。即便兄长和北条家不需要我,我也会站出来。因为我知道在这乱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备守护住安宁的力量。” “如果你真的如此期望的话……” 她抓着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软下去的嘴角也发出一声轻叹。 “别担心,我多年练习便是为了这一日。有家中的老将与我一同出阵,这一次我定会平安归来。” 雪华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穴来风,比起出阵,此次我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守住伊势原以东的山城要塞。这是位于相模国境内的作战,不会面临被前后夹击的风险。山城有着高地优势,不仅利于铁炮[ 铁炮:又叫火绳枪、火铳,是14世纪由欧洲传入的火器。]、也是一个能穷尽发挥我弓术的宝地。且因为是远距离的射杀,不会给没有杀过人的我造成过重的精神负担。 不过,不敬神佛的我究竟会有那种负担吗? 时间一转到作战当日,拂晓便动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坐在城中鸟瞰。从距离来看,上杉军从最近的营寨出发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到国境线内,冬季步兵的行军速度则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边的家臣除了兄长身边的将领,还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贺的长子。见我身穿印着北条家纹的腹卷,腰间是名刀江雪,这些早早便领兄长之命的人在面上并无半句不满来。只是为了贯彻信念的我也并不想在意他人的看法,这就好比我父亲被人称作恶鬼与战争狂,而他本人却丝毫不介意一般。脑中想着父亲与雪华的脸,我端起铁炮,对着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队打了两枪。 作战一连持续了十日,两军都未露出疲态,但上杉军的战线明显已后撤。在那样的铁炮攻势下,再坚固的甲胄也会如白纸般脆弱。然上杉军在人数上胜于我们,上次的失利折损了不少兵力,兄长的负伤更是令阵中缺乏士气。远在小田原城的雪华似乎清楚地知晓军队的弱点,在她传信给我的第二日,便来了个会跳太鼓舞[ 太鼓舞:是猿乐的一种,艺者会在太鼓的伴奏下翩然起舞。]的艺者。艺者与阵太鼓兵[ 阵太鼓兵:在军队里演奏太鼓以鼓舞士气的特殊兵种。]在没有舞台的阵中演奏,却最终用直率的鼓声令我军士气大振。 恶念痛扫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几日,我已能熟练使用铁炮。为了所想所愿,我用这致命的武器扫过人群,看他们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红心。怀揣着如此念想,我竟意犹未尽起来,不过撤军的武藏上杉氏没有再给我这个临时的大将施展的机会。因为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兄长也传信命我停战,我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风洗尘,家中众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镇军中,仿佛我却成了立了大功的将领。今年的新年虽不寻常,但依然可用平稳二字形容,相模与武藏也维持着停战态势。打破我安宁的,是初春里兄长的传唤。 “阿照。” 康复中的兄长拄着单拐立在本丸的梅花屏风前,见我走近他,他便喊出我的名字。兄长的气色好了一些,但沧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了身旁所有人,我们二人坐在寂寥无声的屋内,随后他紧贴着我的耳朵这样说道: “我寻到鹤若的下落了。” 我端着茶壶正要倾倒的手猛然间抖了一下,茶水洒在兄长那面的桌沿,几乎就要滴到他衣服上,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阿照,你去把鹤若找回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话时他近乎没有眨眼,但他的手穿过桌下,递给我一把东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将自己的胁差[ 胁差:一种较短的日本刀。]放在我膝盖旁,那上面用布绳子捆着一张地图。心领神会的我即刻动身,他说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压根儿没让人跟来,而兄长也对外谎称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寻回一个孩童,确实是毫不费力的事。 尽管我最后带回来的,是名叫鹤若的孩子的头颅。 鹤若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跟一个不起眼的侧室所生的。这个侧室在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而鹤若在八岁时也因为得了传染病被父亲送出小田原城,不过除了父亲以外没人知道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亲也去世了,鹤若的下落便成了永远的谜团,连父亲身边的近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确信这些服从于父亲的家老比我和兄长更想知道谜底。 任谁也没想到,这位高贵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庄里,由一对受命于组头[ 组头:其实是江户时期才出现的官职,负责协助管理村中事务。]的夫妇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时,只见到一个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间。 “这位姐姐,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穿着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对我说,从他的眉宇间,我似乎看到了些许我儿时的模样。如此我便能笃定他就是我父亲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没有听他的劝告,自顾自地走近他,见我是位年轻的女性,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如果一直长在城中,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估计早就深陷手足相争的漩涡、只能心惊胆战地活着。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全盘听从兄长的命令。已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胁差对准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没笑着对我说出第二句话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来不及发出呜咽的鹤若的鲜血喷到了我脸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点点血迹像斑驳的梅花。随后为了向兄长复命,他的脑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间的只剩一具无头尸体。此时是怎样的景象徜徉在我脑中呢?是得到同样待遇的一色直幸,还是暴毙在屋中的父亲,抑或是在我耳边阴森笑着的兄长。 然而杀死鹤若的我仅能在梦中忏悔,因为没过多久,北条家的海上贸易又面临着严峻的问题。原先与我们有着紧密贸易关系的大明国因苦于东南沿海的匪寇侵扰,遂在举国的口岸施行对日之本的海禁政策,而后又稍许放宽、但只允许持有大明国政府颁发的公文书的船队往返停靠。这珍贵的公文书如今被尾张斯波氏把控着。 尾张叁河联军在之前与远江国的战争中并未取胜便匆忙停战,可尾张国的铁炮队也让今川纯信大人吃尽苦头。斯波氏主动放弃优势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发生的内乱。足利将军居住的京都被畿内[ 畿内:京都地区周边五国的统称。]一带的大名带兵包围,斯波氏听闻便打着救援将军大人的旗号、名正言顺出兵畿内。此举不仅打退了叛乱者,还令空有名头却软弱无能的将军家蜷缩于自己的视线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幕府才能持有的大明国的公文书。大明国有着先进的火器制造技术,日之本如今的铁炮等火器多从大明国进口而来,北条家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大明国商船的进出之地只剩下尾张国家门前的伊势湾,不光如此,从国内运出的货物也无法再出口到大明。这对于仰仗出口贸易的沿海国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年是格里历的一五八叁年,由初夏至深秋,相模与武藏国的酣战一连数月,心力交瘁的我退回到小田原城,像往年一般、等待着正月祭典的到来。到了冬日,城内的物资更为紧俏,连我面前的火盆里也没添进多少炭块,它发挥着若有若无的余热,似乎昭示着一簇旺盛的篝火即将熄灭的景象。 不尽人意的收成、艰难曲折的海贸,穷尽奢靡的用度……数个问题在与武藏国持续两年的战争中接连爆发。兄长身残后,他自负的决断心却没有减退。他听取了淀川六郎的建议,与烧杀抢掠的海寇做起银钱交易。无论是大明国还是本国的海寇,都是一些迫于生计才走上邪路的流民。这些流民形成一定规模后便组成海寇船队、骚扰沿海地区停靠的船只和居民。一言以蔽之,他们需要的不过是钱而已。而出钱不仅能免于海寇侵扰,还能借用他们在两国之间的走私航路,继续与大明国进行暗中贸易。然而养虎为患,得不到满足的海寇劫走了北条家高价购置的火器——这些火器原计划将投入新年结束后对武藏国茅崎城的总攻。 在梦中忏悔着的我终究是醒了,兄长也在梦中被人当头一棒。 新年前后的几天是我所剩无几的停战日。这之后即便缺少军粮与火器支援,我仍要硬着头皮上前线。只有拿下茅崎城,北条家才有同武藏国谈判的资本,若是在此放弃,两国间的战乱不知何年才会结束。 拉门前传来了谁的脚步声,随后我所在的寂寥的居室被人声打破——那是雪华在门前叫着我的声音。 “阿照,快来城中吧,一会便能在天守阁看到烟花了。” 今日是除夕,尽管北条家的财政状况大不如前,兄长还是命人把小田原城置办得热闹喜庆。贺岁用的烟花爆竹也早早就运到了城下,只是今年准备的火药数量是不是有些过多了? 我无心张灯结彩,冷僻的居室在城内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休战期限一直延续到新年结束后,然而除夕夜一过,北条家的先遣军就要提前前往伊势原附近布防,以免在年节当中遭到武藏国偷袭。 “阿照,快点儿。” 见我无动于衷,有些不耐烦的雪华索性走入居室,拉起我的手来。这是我与她共度的第六个新年了。 本丸内摆了丰盛的家宴,上台的兄长顾着跟陪在一旁的侧室和儿子说话,雪华因此也能全心关照起我来。 “好吃吗?”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她亲手做的糖糕喂给我,然后莞尔一笑。 “唔……” 我支支吾吾地应和着,这甜得有些发腻的糖使我稍微忘记了漫长战争带来的苦涩。 雪华今日格外亲近我,我被战争搞得麻木又疲惫,连等待焰火庆典开始前的几分钟也没涌上什么喜悦之情,雪华在天守上牢牢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是如此温暖,我的脉搏与她的脉搏融为一体,正如升空的烟花一般激烈而炽热。赤橙黄绿蓝靛紫……能制造出多彩烟花的火药节节攀升着,最后在一声轰鸣中将整个天空点亮。 “真美啊……” 靛青色的花火闪动之际,站在我身旁的雪华的脸也被照亮,她的面容美憾凡尘,那双眼睛更是耀如明珠,她就仿佛是在这除夕夜里下界的天女。 “烟花是很美呢。” 听了我脱口而出的夸奖,雪华却以为我是在称赞烟花。 “并非是在说烟花。” 我偏转过目光,小声指正道。而雪华却不让我的眼睛躲开,她慢慢挪动到我身前,伸手抚摸起我剪短的头发来。 “虽然阿照绑起头发的样子也不错,但我果然还是喜欢以前的阿照。” 躲不过她的眼睛,我只得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战争让我变了很多,与她六年前见到的那个我定然是大不相同。她那时就总爱摸我的头发和脸,像姐姐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天守四面开窗,冬夜里的风便能毫不避讳地吹进来。耐不住寒气的兄长已被人搀扶着歇在了下层,这时焰火庆典也到了尾声,转眼间,天守阁上就只剩下我和雪华二人。 “阿照。” 明明我就在她手边,她却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之后你便又要去前线了呢。” 她的眼中堆满了依依不舍,就是这目光总在督促我要平安归来。 “嗯。但我不会随先遣部队走,还能在这城中多停留几日。” “是啊,你还能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 她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但那连接在一起的手在烈风吹袭下也仅剩下刺骨的寒凉。雪华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了天守阁的角落。 她似乎是要抱我,但她没有抱我。 她逐渐凑近的脸在我眼前明晃晃地摇了一下,她冰凉的唇贴上我干裂的嘴巴,而后她就脱离,我们的手也分开,一切都如游丝一气般转瞬即逝。 雪华吻了我。 尽管我肉体上几乎没留下她触碰我的感觉,但我来不及闭上的眼睛却记下了一切。 “雪华、雪华……” 我的牙齿在打寒颤,于是控制不住地喊了两遍她的名字。她则是后退了两步,直到我又主动向她伸出手去。我牵着她,我们一同走下天守和城堡、来到我居室门前。 “雪华,陪在我身边吧。” 我揽她入怀,她头发上木犀油的香气灌入我鼻腔中,她没拒绝这邀请。自两年前兄长变成那副身躯后,她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便名存实亡了,雪华夜夜都独自入眠,今夜她就算是宿在我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夕夜里,下人们都破例早早歇息去了,即将出战的先遣部队也不住在城中。在这冷彻酷寒的夜里,小田原城中的万物都如我屋外早已干涸的池塘般寂灭。 雪华正躺在我身边,我与她都屏息凝神,但这情欲窜动的屋内马上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仍秉持着无声的姿态,只是下一刻就起身跪立在榻榻米上、用双腿夹起我的胯部。今日我没穿铠甲,也未着修身的弓道服,雪华慢慢脱着我罩在最外面的锦缎垂直[ 垂直:一种穿在日式铠甲里的衣物。],而她自己身上的打褂和振袖随后也被剥下。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此时躺在雪华身下的我恍如在梦中。我那对无处安放的胳膊老实地耷拉在地上,虽然一直在观察雪华的节奏,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是像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弄着。 “阿照,不喜欢这样吗?” 雪华停下了解着我里衣的手,附在我耳边说道。 我猛地摇起头,然后她便扒住我的双腮,只见她呼出一口沉重的吐息,刹那后又用脸抵着我的面庞。 她再度吻了上来。 雪华的嘴唇紧紧盖在我唇上,从那皓齿间探出一根湿热的舌头来、撬动着我方才还在发抖的嘴巴。我一卸下守备,她的舌头便长驱直入,用舌尖在我的舌苔周边打探。雪华口中的温度一点点占领着我的嘴巴,终于我的舌头也解冻,能够自由回应她的侵入。我也用舌尖顶上她的舌,两根舌头先是有来有回,随后便交织,就像此刻我口中与她口中汇聚在一处的唾液。雪华一边吻我,手上的动作也在继续进行着。她将我的里衣褪至腰间,今日我没穿束胸,于是我胸前的平坦地带便袒露无遗。在纠缠中我的舌头开始发麻,雪华就是在此刻舍掉了它,她离开我的嘴巴转移至我胸口,从我唇间扯出的银丝也滴落在我乳房上。 “我感受到了,阿照的心。” 雪华纤细的手掌紧贴着我的乳房,所以我打鼓般的心跳声便毫无保留地被她知晓。大概是我贫瘠的乳房并未让她有玩弄的欲望,她的手只稍作停留就接着去脱我的里衣。现在我开始配合她,直到二人都一丝不挂。得到了雪华的垂爱,我逐渐发热的身体也不再僵硬,我用双臂环扣住她凸出的蝴蝶骨,她便因此而下压、以匍匐的身姿趴在我肉体上。雪华柔软的乳房刚好压在我胸上,而她的一条大腿挤在我两腿之间。她的乳粒与我的乳粒紧贴,大腿的肌肤蹭上了我的私密之处,我们紧紧相依着,然她却在此时无序地颤动起来。 “呀……”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声调变得相当古怪。 “阿照,怎么了?” 她在明知故问,因为说完这句后她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雪华继续颤动着,步调也愈演愈烈,她大腿上的肉不断刮蹭挤压着我的阴部,我的双乳也涌上了少见的肿胀感。 “呜……雪华、嫂子……” 我的口中竟能发出这样卑微的呜鸣,而我又不受控制地用嫂子来称呼她。 雪华停了下来,她抬起腰身,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 她眸中之光清冷又妖娆,令我只敢微微颔首。这意外的插曲过后,雪华的左手搭上了我的腰胯,跪在榻榻米上的左腿膝盖也离开了我的两腿之间。雪华向后退了一些,但她的右手手指却单枪匹马地勾住了我的阴唇。她之前吻我、又用大腿蹭弄着我的私处,我敏感的小穴早就下防、从中流出了湿滑的蜜液来。雪华的腿上想必也沾上了些许体液。她用食指与中指撩动我的外阴,又用指尖与指骨轻顶着阴唇最中间的柔嫩地带。她的手指被我的黏液沾满,那湿淋淋的指腹随后搓压起我的阴核。她先是由快至慢,在养精蓄锐的间歇后又对着轻颤着的凸起发动猛攻。 此时的阴核如同琵琶之弦,被技艺冠绝的法师[ 平安时代的盲眼僧侣会在街边演奏琵琶,这类人被称作“琵琶法师”。]来回拨弄,只是琵琶没有在一开始就流出妙音,取而代之的是嘈杂如雨的响动。 在如此激烈的刺激下,快感已由下至上贯穿我全身。我的双腿不由得上下扭动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穴口在一收一张,每一次循环结束都会有黏稠的液体从阴道内流出。我的眼睑旁也挂着欢喜的泪花,若是我在这时张嘴,那分泌出快意的唾液恐怕也要从我的口中垂下吧。 在雪华的爱抚下,我短时间内便高潮数次,这次蜜液又从穴口喷溅出来,雪华未饱足的手指却还像只渴血的野兽。她用中指推开我的穴口、抻入狭长曲折的阴道内。我的身心都迎接她的进入,然而本能的排异反应使我的肉壁瞬间收缩。如此,她纤长的指头便整个被四面八方的肉壁来回挤压着。受到阻挠的雪华放缓了插入的速度,她的指腹在阴道内不断探索,寻找着能刺激我高潮的敏感点,最终在抵达能深入的最底端后便忽前忽后地抽插起来。 “阿照,疼的话便叫我。” 虽然有爱液的润滑,但阴道的深处依然有些干涩,最初的抽插令我皱起眉头。只是雪华的安慰也随之传来,她的音色染上了淫靡的调子,话语间嵌入了几声喘息,我闻此声,体内的固执便接连倒了下来。 雪华的手在阴道内震颤,被刺激着敏感点的我也夹紧了她的手臂。琵琶法师的手一直没有离开琴弦,而是让手指与弦融为一体,这样只稍一挥手,天籁之音就能倾泻而出。 “啊……雪华……” 我的声音已如低吟浅唱,被反复推拉的小穴也在用含糊的水声更唱迭和。 雪华又俯身亲吻我,此时我才品出她口中残留的糖糕之味。 她的手指坚持了许久,我肉壁内的痉挛感也一波接一波,最后雪华终于退出小穴。她改变了姿势,将我的双腿掰开到最大,然后右腿伸到了我弓起的左腿关节下,左腿连同小腹都挎上了我的骨盆。眼下雪华的阴唇正抵着我酥麻的阴户,下一刻她便动起来,半坐在我身上的雪华的美乳一抖一抖,她阴部的凸起也与我的阴核来回磨合。 “啊……好快……雪华动得好快……” 二人柔滑的阴唇紧贴着,像多云的天气里紧紧相依的两片云彩。而雪华每一次的抖动都使我的阴部如过电一样,没过多久我的穴口就再次松懈,渗出的爱液好比贴窗纸用的浆糊,令我与雪华的私处如胶似漆地粘连在一起。 臀部之下的榻榻米湿了一片,仅我一人是流不出这么多津液的,那之中还有雪华的一部分。剧烈的磨合运动使雪华也迎来了绝顶,她一边娇喘一边反复呼唤我的名字,又以此为鼓点加重施加在我阴唇上的力量、在这性爱的尾声中发起总攻。到最后我几乎已完全记下了她内阴的轮廓。 度过了惊涛拍岸般的高潮时刻,雪华终于躺倒在我身边,我则依然将手叩在她的蝴蝶骨上。 “不要走。” 雪华清瘦的身躯被我整个揽在怀中。我知道她为了避人耳目还是得在天亮前返回自己的居室,而有了这醉生梦死的欢好,我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雪华是我的了。在人前她仍是我的嫂子,但我已知晓她对我的心意,我们之间也有了这真实无妄的云雨交媾。对此时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能鼓舞人心的了,从此以后雪华就是我全心全意爱护的妻子,为了她即便要我明日就直取京都我也在所不惜。 “阿照,你且睡吧。” 雪华的声音仍在颤抖,我耽误了她的休息时间,她的眼眶在烛火照耀下发红又肿胀。 “我不要你走。” 我像个孩童般紧紧抱住她的背,到这时候我越怕与她分开。 “好,我会一直在的。” 雪华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而我也困倦不堪,酸涩的眼角就要淌下泪来。 这一夜我没有做梦,直到安逸的梦乡被噼里啪啦的响动声打搅。睁眼时,枕边没有雪华的踪迹,拂晓也尚未光临,只是屋外的某处似乎格外的亮。我穿好衣服推门去看,随后映入眼帘的一幕使我终生难忘。 小田原城的城堡在起火。火焰从城根延伸到天守,冲天的火光令城堡四周漆黑的天幕明如白昼,而城堡坚毅的壁垒如今已化为怒燃着的火墙。看来我还没清醒,这大概是我荒唐梦境中的其中一幕。我正要扭头走回屋里,从屋前的檐廊下却钻出一个人影来。 “公主,公主!” 人影哭喊着,径直拉起我的胳膊向后院跑去。这时我方才完全取回听觉,我听到了自己赤脚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建筑物的木柱与横梁倒塌的声音、还有城外铁炮号叫的声音。当我看清因狂奔而衣衫凌乱的乳母的脸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城堡起火了,可没有人去救火,也没有人向外逃窜。迅猛燃烧的建筑物的倒塌声盖过了城里人呼救的声音,而侥幸能逃到城外的人大约也会受到铁炮的制裁——是乱臣贼子在城中放火,他们要用这一往无前的火势令北条家灰飞烟灭。 “公主,后院尚有能用的马,快向山中逃去吧。” 小田原城的城郭以北便是座土山,然而冬季结冰的山路难行,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不会选择在冬夜上山。拉着我逃出居室的乳母脸上挂着涕泪的冰凌,她手中也执有一物正咣当作响。她将那东西塞给我,我借着上空的火光与月光看去,发觉那竟是被我父亲藏匿起来的北条家代代相传的名刀“山姥切”。 “不,我要去城中救人。纵火者要灭北条家,自然不会放过我,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 后院临时搭建的马厩中仅有一匹连革物[ 革物:马具。]都没佩挂的马,我接过了乳母递上来的太刀,她随后便要跑去牵马。 “城里已经是……” 我拽住了乳母的身体,她强忍着哽咽吐出几个字来。话音刚落,上空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那是天守阁整个坠毁的声音。倒下来的天守的碎片压在起火的飞檐上,城堡的上部顷刻间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层层倾覆。紧接着我耳边又有大量的黑火药炸裂的声音,原来在城下看到的火药是为这场焚烧准备的。 “不……不要……雪华,雪华!” 临危之际,我没有想到兄长,也没有挂念起北条家百年基业,闯入脑海的是雪华的真如[ 真如:佛教用语,指永恒存在的实体、实性。]之影。 “公主,趁反贼还没冲进来以前,快逃吧!” “那你呢?” 乳母将我强推上马,她自己却丝毫没有要乘上来的意思。 “我要……” 言语卡在一半,院中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冲进院里的士兵鸣了铳,受到惊吓的马嘶叫着向后院敞开的门飞奔而去。被驮在马上的我拼命回头去看,我看到铠甲上印有鳞纹的武士用铁炮指着乳母的景象,这之后又是一阵刺耳的铳鸣…… 我骑在马上,在深夜的山丘上狂奔。冷风无情刮过,我的手脚与面庞都被冻僵了,丧失一部分知觉的我似乎很快就要从噩梦中醒来。 若是梦就好了,梦总与现实相反,在梦中被掠夺的我醒来后就会重新拥有一切吧? 马停下了奔踏的脚步,没握住缰绳的我和怀中的山姥切一起被甩下来。遭受了如此疼痛的我却仍旧没有醒来。我在冻土上连滚带爬,最后跪倒在一颗岩石上。我使劲揉搓起被冻住的眼眶,直到结了冰的睫毛朝两边散开,而我终于能就此向山下眺望。山下的城堡仍在燃烧,只是建筑物已尽数崩落塌毁,如今的小田原城不过是一堆身处黑烟中的废墟罢了。 家族、兄长、乳母、爱人……我失去的一切,再也拿不回来了。 总听人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即将直面阎魔的脸孔也会神采奕奕。此刻我拔出手中的太刀抵上自己的脖颈,更深夜静的山间回荡起我惨烈的笑声来。山姥切的刀身被月光照得锃亮,煞白的刀光令我不由得合上眼,只是闭眼前仍盯着的刀刃上霎时间沾染了细小洁净之物。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再度俯首眺望,降雪洋洋洒洒地纷落下来,细密的雪花一直下坠,最后在着火的废墟里雾释冰融。 这把宝刀不该沾上我的血,我要用它斩尽仇敌,我要用逆贼的鲜血为雪华祭奠。 我,是为北条家复仇的武士。 上篇·第五章忧抑 “您看,这孩子的眉眼与政冈年轻时多像啊。” 瑞春殿身旁坐着的正是远江·骏河国的大名今川纯信,此人一身公家[ 公家:指以天皇为首的日本朝廷。公家在幕府时代没有实权,只是空有名头的傀儡。]装束、好似平安时代的吉备大臣。虽着实是威严凛然,却难免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错愕感。 “嗯,这倒使我想起政冈大人初次来骏府的时候,还真是时过境迁……” 今川纯信引了眉[ 引眉:是朝廷公卿及皇室间常见的妆容,起源于唐朝。做法是剃掉原本的眉毛,再用墨水重新涂出圆润的眉形。配套的妆容还有粉面和染齿。],他一边说话,一边抬着乌黑的眉头端详起跪在内室间的我。但我知道他不过瞧了我两眼、目光就又落在了我膝前躺着的那把太刀上。比起我的面孔,还是名刀山姥切更能证明我的身份。 “时候不早了,今日且安排他先下去休息吧?” 我目不斜视地跪在这骏府城的本丸,直到座上的瑞春殿先开了口,今川纯信也随之展眉解颐,并叫他的近臣替我整顿今晚的落脚处。 “孩子,快过来。” 瑞春殿没让我走,她将我唤至身旁,近距离打量起我的面容来。尽管事前歇息了一段时日,但我曾在那样的雪夜中策马狂奔,到此时仍是浑身各处都挂着轻微冻伤、满面征尘的模样。 “你父亲当年执意要将你送到乡下,我曾连发多封信件极力反对,没成想他当日的决定反倒救了你一命。若是他没将你送到足柄,我们姑侄俩定已是阴阳两隔了。” 还没说两句,面前的贵妇人便泫然泣下。此情此景令我也感伤起时事,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只能隐忍不言。 “殿下,这孩子尚未元服,之后就在这骏府替他置办吧?” “这事好说,只是这孩子的身份……” 待我被近侍领着退出本丸,内室中的今川氏夫妇仍在交谈当中。不知今川纯信会如何处置我,我与她的正室的确有着亲缘关系,但多年未见难免隔膜倍增。如今我的家族亦被奸人所灭,于纯信而言是彻底失去了一位强大的盟友。即使他日后对我好生相待并招入麾下,单凭我的力量也不足以填补他缺失的臂膀。 一切还有待今川氏定夺。眼下我暂且宿在了骏府城中,到了黄昏时分,侍者送来了饭和一些用作宵夜的冷食。我开了窗坐在屋中极目远眺,即将隐没在地底的落日余晖灿烂得像佛像上的金身,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下町也正张罗起沿街的灯火来。这时待在城里的我远离地面,便仿佛身处于碧瓦朱檐的空中楼阁。 这番形容其实并无夸大之处。骏府城的确是座豪城,被称作东海霸主的今川氏也比其他大名更有经营领地的本事。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故土,我的故乡已无处可觅。 前几日我宿在相模的丸山城,今日又是在骏府昌亭旅食,这两地城主的招待都使我惶惶不安的心得到片刻照拂。只是我已是丧失主君的流浪武士,还是个舍弃众人独自出逃的失格者。 “鹤若殿下,夫人怕您畏寒,特地叫我送来一床棉被,已放在您的居室门外了。” 作为我姑母的瑞春殿大约是真心疼惜我,尽管她在端详过我的面孔后仍然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鹤若,我现在的名字是鹤若。 小田原城陷落的那一晚,乘马躲进山中暂避的我其后连夜赶到了丸山城。我本应该第一时间就求助于邻国的骏河,但当时的我还无法完全相信今川氏不是剿灭北条家的幕后黑手。北条家的覆灭太过突然、又过于迅速了。能使百年的基业在顷刻间就毁于一旦,仅凭内奸的力量是办不到的。在这个背主求荣的武士身后必定还有一个强势的真凶。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全盘托付的对象就只剩下身在丸山城、正与家人共度元夕的成田氏贺大人。 知命之年的成田氏贺曾带兵直闯虎穴、救出家主大人,一度成为北条家第一大功臣。可他却无心授受封地与赏赐,在立下汗马功劳的短短几月后便告老还乡、隐居在长子氏光的丸山城。 “公主殿下,您竟然还活着!” 满身泥泞的我拼命逃到了丸山城,成田父子对身为主君之妹的我施以殷切款待。但在相模国易主的情况下,这座孤立在两国交界处的城堡并不是安全之地。见我随身带着家传宝刀山姥切,成田大人也甚是意外。我父亲死前没把刀传给任何人,而是藏在了城中,如果不是小田原城遭了难,这柄宝刀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但我却要用这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太刀诛贼讨奸,我要以血洗血、让挡在我复仇之路上的阻碍者身首异处。 这第一个阻碍者就是我自己——相模国从前的公主北条照。 我请求成田大人辅佐我肃清奸臣、复兴家族,而他效忠的不该是继续作为亡国公主的我。女子的身份在这乱世中过于不便,公主在教条训诫下不过是华美宫殿里的一个摆件。我向成田大人坦明了鹤若之死的真相,其后他遂建议我取而代之。 “这是天意,天命难违啊。既然公主殿下最终持有了北条家传宝刀,殿下自然有资格成为北条家的后继者。” 他认可了我,曾经那个认为女子不该习武的成田大人将重振北条家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此后二十一岁的我就要扮作十六岁少年的模样,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长和嫂子死后已失去了援助我的义务,武藏上杉氏与北条家昨日还互为敌手,而近在眼前的伊豆北条氏……却是这次焚烧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 面上忠于兄长的北条政庆背叛了我们。他藏得太深,在自己的领地山中城内都没对我与兄长痛下杀手,所以谁都没能料到他会忍到五年后才翻脸。 我唯一能倚靠的家族只剩下远江·骏河国的今川氏。今川纯信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若他真想将北条家的领地收入囊中,大可借用之前北条家不出兵协助他攻打叁河的理由向我们发难,而不是采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再怎么说,纯信大人的正室也是我父亲的亲姐姐、是我的亲姑母。这对夫妇年少便相识,纯信定然不会对妻子的母家不仁不义。 我与成田氏父子商量好对策,决心弃城投奔今川家,眼下唯一的问题只剩下…… 我躺在软和的被褥上,仰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虽是寄人篱下,骏河城的黑夜却没那么难熬,底层的炉火烧得旺盛,连上层的居室都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我瞒天过海,让今川家的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北条政冈的小儿子鹤若。真正的鹤若早就被我斩首,尸身在相模国的农田里腐烂发臭。就算有人发现了鹤若的骸骨,谁又能将无头尸体和淳朴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我酿下了罪恶,事到如今只有借着罪恶之名才能附生。 次日晌午前,今川纯信又在本丸召见了我,他此前的顾虑也并非是在纠结于我身份的真实性。他在考量该给予我何种相称的名分。 “鹤若,我与殿下商议过后,殿下决定收你为今川家的养子。” 率先开口的是瑞春殿,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种答案。将北条家的遗孤收为养子,对内既不算亏待自己侄儿,对外亦能彰显今川氏的深仁厚泽。 “承蒙姑丈大人与姑母厚爱,恕鹤若难以从命。” 今川纯信手执一把精致折扇,他不苟言笑,但风雅淳正的仪态又令人觉得春风和气。被我回绝好意后他并未发怒,只是用那折扇在下颌前挥了一挥说道: “哦?我的小侄儿难道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北条家为奸人所灭,鹤若必定会为家族报仇。然纯信大人诸事扰身,鹤若不敢惊动大人,之后我会自力集结起仍忠于我父亲的旧部向那奸佞政庆复仇。待大仇得报,我定会竭尽心力服侍今川家。但鹤若自知是个眇小无才之辈,无法派上什么用场,自然也经受不起纯信大人的抬爱。鹤若只求能以北条家遗孤的身份留在骏府筹备枕戈剚刃之事,大人能给予我这安枕而卧之地我已是万分感激了。” 今川纯信要收我为养子,他如今身强力健,不必考虑身后之事,区区一个养子也威胁不到家督继承人的位子。但我生长于萁豆相煎的北条家,无法再面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概率发生的手足相残之事。 在北条家灭亡这一悲难后,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 兄长登上家督之位后,把我父亲所有的女儿都下嫁出去。而后又担心这些已婚的公主会生下流有北条家血脉的男孩,便暗地里将她们一个个毒死。他做得杳无痕迹,以至于我最后一个庶姐血崩而亡时,旁人都只觉得是怀着早产儿的她数奇命蹇。他千方百计打探到鹤若的行踪,却没有派亲信动手。他让我手刃自己的亲弟弟,为的也正是杀鸡儆猴吧? 沦为北条家唯一血脉的我曾惶惶不可终日。北条胜彦不杀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们的母亲。 兄长爱母亲,在母亲死后仍扭曲地爱着她。 他在小田原城的居室里挂满海石榴花的粉墨画,连他的胁差刀鞘上也有着那花的图案,永不褪色的鲜红、像歃过血一般。 可现下他死了、与那曾蔚为壮观的小田原城一起被扫进了时代的垃圾堆。而我也终于解脱,不必再因他对手足的猜忌而殚精竭虑,更何况我也算报复过他…… 听完我的陈述,面露和蔼之色的今川纯信将我从自己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谦虚,我疼爱自己的亲侄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无福消受的道理。不过,若你执意要延续北条家的血脉,我也不会阻拦。只是我已在替你筹备元服事宜,也会代你父兄为你取名。” “一切皆听从姑丈大人安排。” 我向他深深一叩,结束了这场能决定我命运的谈话。 这一年四月,骏府城中樱丛繁茂。纷纷扬扬的樱花飞屑覆满庭院,我也在这玉树琼枝下完成了此生第二次元服之礼。 纯信大人自我父兄名中各取一字,作为将伴随我终生的名字。 北条家的真彦,这便是如今的我了。 北条家失去了领地,但相模守的名头还是落在了我身上。我顶着这个虚名坐在了今川氏近臣的位子上,他也因此能安排我前往相模夺还战的阵列。北条政庆撕毁了相模·伊豆与今川家的盟约,在我暂避于骏府城的这几个月中,他吞并了相模国的大部分国土,还把居城搬到了相模的津久井城,以便进一步控制整个相州。窃掠了北条家领地的政庆并没有像前主那样维持与骏河的友好关系,他在两国交界设哨建营,摆出一副随时要侵攻邻国的样子,这使得本来不应主动插手我复仇一事的纯信大人也忍无可忍。 初夏,纯信大人点了六千兵马,派爱将冈部宪次率先攻打相模的足柄。考虑到是在北条故国作战,姑丈提前询问了我的意见。 “相模如今已落入贼人之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初阵的我在姑丈的钦点下成为了冈部大人的副将,成田父子也获准跟随我奔赴前线。只是谁都没告诉我这位宪次大人性情刚烈,巡视完布防的我刚骑马返回阵中,便听到他在帐内吹胡子瞪眼。 “哼,这是什么道理!家主竟让那毫无作战经验的北条家的公子做了副将,我看那小子一脸白面书生相,估计连只兔子都没猎过吧。” 冈部宪次在敞开的帐中蜂合豕突、肆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一旁的人有劝他小声些的,只是我刚等他说完,便自行走入了帐内。 “聊什么呢?宪次大人。我听闻您是用弓的好手,年轻时就有百步穿杨之能。正逢阵中无事,不如您就来跟我比试比试?” 在风雅的闲情之外,我的姑丈最喜欢狩猎。他当上大名后便时常在领地的森林中围猎,更是会让爱将冈部宪次屡屡陪同。箭术本就出类拔萃的冈部大人在主君的鞭策下精进不休,所以当我提出要同他比试时,帐内立马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被点到的宪次大人甚至发出一声哄笑。 “真彦大人,您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摇头否决,他仍是一脸谑浪笑敖的表情。 “那好,只是欺负年轻人没什么意思。这样吧,那边的旗帜下正好有一处标靶。”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标靶的准心近乎瞧不见,光看上面的今川家旗帜,离这帐内也足有叁十丈远。 “怎样?我先射一箭,但我让你七支箭,在这七箭中若你能有一箭射中准心,我就算你赢了。” 冈部宪次如此桀骜不驯,恐怕今川氏家中的人也如他这般看我。但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落难的少年,谁也不会想到我曾有个冠绝九州的弓术师傅,也不知道我早已用那铁炮在战场上杀人如麻。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叁脊残狼牙。 冈部宪次手中的弓咆哮着甩出一箭来,疾驰之箭快到无迹可寻,可箭头扎在准心上的鸣响却能在帐中听得一清二楚。 “该你了,真彦大人。” 他得意地看向我,似乎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我一言不发,只是搭上筋弦,脑海中浮现出了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拉弓的景象。 炽热阳光照亮了苍翠柳杉,庭院中的白沙也泛着热气,在曲折回廊的日影下,她就站在那里,朝我嫣然一笑。 “阿照的弓如霹雳玄惊呢。” 我扶在握把上的手抖了一抖,为了堵住不合时宜的泪水,我合上双目、聆听起耳边的风声。 “阿照,今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她的声音没有散去,我手中之箭却接连射出。一箭、两箭……直到箭筒里再看不到白翎的踪迹,亦如她也消失不见。 “竟然会……全中?真彦大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帐中传出了惊异的喝彩,我的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但此时旁人都只顾着直眉楞眼的冈部宪次。 “嗯……是我小瞧了真彦大人,没想到您是这样的少年英杰。” 宪次大人一改常态、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歉。我没有与他为敌的理由,来日方长,往后我们都要辅佐今川氏,现下我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打退政庆。 年少的北条公子狠狠挫了冈部大人的锐气——这在军中成为了一段趣闻。有了故事互相打趣,军士们在生死难料的行军中也有了几分奋勇作战的动力。他们聊着我的前尘往事,又对我今后的人生抱有期待。 呵,在北条家覆灭前,我也总在想自己以后会怎样。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成为北条真彦的我连眼前战事的最终走向都无法把握。 到第二年的春季,今川军仍在同政庆军角力。北条政庆选择与今川氏交恶,却又攀上了甲斐国。而淀川六郎已完全将弑女之仇抛诸脑后,爽快答应了与政庆的合作。 百脚不愧为百脚,六郎的真身永远是生着毒腺的掠食猛虫。 绵延的战火多少波及到骏河国内,为求安定,纯信大人和瑞春殿都搬到了远江国的滨松城。二来是远江离畿内更近,纯信大人其实一直在做上洛的准备。在这一年间里,我陆续寻回了一些没有屈服于政庆淫威的北条家老臣。他们听闻我是鹤若便接踵而至、争先恐后来骏府投奔旧主之子。 纯信大人没赐给我城池,他准许我长期住在骏府城,而眼下领着一众北条家老的我也是骏府名副其实的把控者。 我从未看破过自己的命运,连与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为北条真彦的我在骏府迎来了十八岁的生辰。我与同行于沙场的冈部大人成为了忘年好友,我们总会在城中切磋武艺,只是这日他并非独自前来。 “葛夏,快来见过真彦大人!” 冈部大人带来一位年轻女子。此人身着银杏叶纹的打褂,梳着寻常的姬切发式,她作了揖,待须臾过后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 “真彦大人,这是小女葛夏。” “大人竟有这样伶俐的女儿。” 这不过是我的一句敷衍。我匆匆扫了葛夏一眼,只觉得是寻常的武家女子,没能再对她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见过那人的仙姿佚貌,这世间有再美的人物也只会黯然失色。 “葛夏平常都待在宅邸,不常出门。此次前来骏府,说是想看看城里的樱花林,大人若是有闲情不妨带她逛逛。毕竟这样难得的时节今年不会有第二次了。” 此时正值卯月[ 卯月:日本农历中的四月。]下旬,已过了樱花怒放的时期。即将开败的粉蕊摞满了枝条,洒落的花瓣似落红飘雨,连通往城堡的石阶上都铺满了樱花织成的毯。 冈部大人的话中也别有他意。半晌后,冈部宪次以军务为由先行离开,院中只剩下我与冈部葛夏。 她没有搭理我,而是径直走到了樱花树下。恰好一阵风吹过,缤纷落英徐徐降下,她那件橘色的打褂上瞬间就迭满了零散的花瓣。葛夏的发间也是樱瓣,一片完整的五瓣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额前。随后她又迎风起舞,外穿的打褂摇曳飘荡着,露出了里面水色的振袖下摆。 我始终默不作声,可目光早已被花雨中的少女吸引。她起舞的风姿、额前那枚樱花,都让我想到了唐画中点着花钿的舞姬。 “这样美丽的花,却生在这拘束的城中,连外面的阳光都见不到。” 我看得出了神,并没有注意到葛夏已解掉身上的打褂站在我身旁。她的发间与额前不再有落英的痕迹,整齐的振袖上也是一尘不染。方才的一切仿佛都从未发生,这空荡的院落里仅留下她同我搭话的余音。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只会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吧。” 骏府城的院墙高大坚固,低矮樱树的枝条无法探出去、能沐浴到的天空仅有这方寸之间了。但是战火还烧不到这里。我忆起了小田原城的梨树,逃离之前没来得及为它送别,恐怕连那光秃秃的树干也被烧成焦炭了吧。 华美金阙使人闭塞、令人窒息,但对曾经的我而言,那里还有一段安稳命运。我逃了出来,又侥幸活了下来,可仍不知前路艰险。没能活下来的,那些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我定要亲手杀了北条政庆。我不会准许他自裁的。我要将他逼到山穷水尽,然后割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浇在小田原城的焦土上。 “真彦大人?” 公主、阿照殿下、阿照——不会再有人这样呼唤我了。叫着我的是身旁的葛夏。 “真彦大人,您在哭吗?” 是的,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眶,眼中的花雨已连成莽漠一片。憎恶与惋惜在我胸口交错盘踞,我紧紧攥着袖口,但无以发泄的身躯还是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着。眼泪像珠串般滴滴垂落,在酸涩感进一步梗阻我的鼻腔和喉头前,我接过了葛夏递过来的手帕。 有那么一瞬间,葛夏的身影使我想起那个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却在这残酷命运之后带给我弥足珍贵的幻影。 “想到了从前相模国的事,触情生情罢了。” 我要改掉自己爱哭的毛病,因为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流泪了。 “大人,是个温柔的人呢。” 我用手帕拭干眼泪,葛夏没将它要回去。而我二度见她时,她已成为我的妻子。我与她在骏府的这场会面实际上是纯信大人安排好的。瑞春殿也从中撮合、预将冈部宪次的女儿许给自己的侄子。 其实他们在大婚前曾将我传到远江,也当面询问了我的意见,但我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呢。我还是如此的胆怯,我只配做个不敢忤逆主君的武士,我就这样毁掉了一个少女往后的人生。 她曾带给我短暂希冀,但她的岁月却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大婚当日夜里,不喜饮酒的我故意喝得酩酊大醉。我浑身上下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可我的头脑还清醒着。我推开居室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候在那里的葛夏。我找准了卧榻的方位、一头栽倒在被褥里,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我没能马上入睡,葛夏也没有即刻离开。她在我的居室里跪了许久,最后一脸落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到了第二日晚间,没能和新婚丈夫圆房的葛夏又守在我的居室门前。 “我累了。葛夏,你回去歇着吧。” 我再度打发她走,只是不敢多看她一眼。我将她晾在纸拉门外,人影在门上停留了许久,在这沉沉遥夜中,她会想写什么呢?她嫁给了注定不会爱她的“丈夫”,不仅如此,那虚假的丈夫甚至不愿意碰她一下。我能做的唯有压下流言蜚语,让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葛夏不必受人非议。 可到了第叁日,她又来到居室。这次是黑天半夜,我刚从城外返回,连铠甲都来不及脱下。那繁琐的铜片缀在我身上,使得疲惫不堪的我都没有自行解下具足的力量。我跪坐在卧榻旁,葛夏也紧随其后。她带上了拉门,点着几盏烛火的房内只剩我与她二人。 我将具足从身上剥掉,她挪身上前意图协助,我却打开她的手。 “我自己可以。” 我被抽干了力气,在万分疲敝的状态下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我粗暴地扒着身上的铠甲,又粗鲁地回应着身旁的妻子。我把脱掉的铠甲扔在一边,葛夏仍跪在我身前,我们之间的间隔不过四尺,然这位备受冷落的新妇却对自己眼前的丈夫一无所知。 “真彦大人,您不喜欢妾身吗?” 葛夏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言语间的她浑身轻颤,语气也充斥着满腔的白华之怨。 “真彦大人,您为什么都不愿正眼看妾身?是妾身不招人喜欢吧,这一定都是妾身的错……” 见我良久未回应,她开始自问自答起来。她的双手虽搭在跪着的膝盖上,但那掩在袖口下的右手却狠狠掐着左手的手背。 “不要这样,葛夏。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害了你,你不该嫁给我。” 我抬起头瞟向她的衣襟说道。我刚一说完,她便骤然起身。她的小腿仍跪在地上,立着的单薄人影已完全遮蔽我的视线。 我不得不看向她的眼睛,即便她眼底噙满泪水,注视着我的目光却仍是那样温婉。 “是您救了我,是您没有拒绝掉婚事,才能让我逃过一劫。” “这是为何?” 我胸中浮上了困惑,疑问也脱口而出。 “如果不是嫁给您,我就要被我父亲许给中务少禄[ 中务少禄:同前文的织部正、左兵卫少尉、寮助等类似,均为日本官位。日本的官位是由朝廷下发的,幕府在实际的官位任命流程中并不关键。但镰仓时代后代表朝廷的公家式微,深陷财务危机的日本天皇便公开售卖官位,从六品以下的官位被滥卖乱买,甚至会出现一个官位下有多个武士的乱象。不仅如此,部分无官武士甚至会以官名自居,这就导致到战国时代的武士间已是遍地是官位、人人有官当的景象。]家的长子。那家的儿子曾有过一任妻子,但那个可怜的妇人却日日遭受中务少禄一家的毒打,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但我最后嫁给了您,您是个温柔的人,您让我不必面对刀山剑树,这样善良的您哪里有什么错呢?” 竟是如此,居是如此。吉良中务少禄家也是今川氏的家臣,他家的封地在远江,因能于治理农业才得到纯信大人赏识。在我看来这样的家氏里净是些粗野武士,没想到他们甚至能对柔弱的女子狠下毒手。在这个国家还有多少这样的男人,又有多少会把自己的女儿当做政治联姻工具的父亲。 我眉头深索、怒而不发。霎时间,我对与自己有着忘年之交的冈部宪次也涌现了诸多不满。 “真彦大人!” 葛夏没留给我几分消火的间隙,她猛然间扑了上来,抓着我的双臂说道: “请使用妾身的身体吧!妾身是您的妻子,妻子的职责便是服侍丈夫,妾身会好好服侍您,让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 语罢,她便抚上了我的大腿,又上移至锁骨处、试图解开我的衣衫。 “别这样,葛夏!” 我一把推开她,连力道也没有拿捏。我神思紊乱,被推倒的葛夏又跪在了先前的位置上。只是下一刻,葛夏的双手就搭上自己的领口、用力扒掉了身上的外衣。眼下是穿着单衣也不会冷的夏季,但女子总会在振袖里套上里衣。可葛夏却什么也没穿,在刚才的推搡中她的衣带也松垮,她将拉下的和服扯到腰际,之后赤裸的上身便一览无遗。 她上身的肌肤白皙红润,一对椒乳更是剔透。在那惹眼的乳房上坠着比樱色要深些的乳首,若换作旁人,此刻肯定已经控制不住、要将眼前的美景把玩在手了吧? 只是这美人的丈夫仍嘿然不语。我脸上堆满苦涩,见她如此渴求着爱抚,我眼中只含入了悲悯的神色。 我怜悯着她,怜悯这个被制度规训的女人。但这样的我不过是狂妄自大之辈。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女子仍像她这样、要为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献出纯洁的肉体,而我对此只能漠视。因为我避开了身为女子的命运,我可以作为武士上阵杀敌,还能以男人的身份支配女性。这样的我没有一天想过要去拯救有着悲惨命运的少女们,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兔死狐悲呢? “穿上衣服,葛夏。夜里会着凉的。” 她没有听我的,一点儿也没有。葛夏将衣带彻底抽去,身上的振袖便如丝绸一样滑下。她用右手拽起自己挺立的乳房,左手则是滑入下腹处、在稚嫩的耻毛后摸索着阴户的深处。 葛夏用力拉拽着胸前双峰,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过大的力道令她白皙的胸乳上被烙下一片忽大忽小的指印。那只抚摸着私处的左手则是牢牢贴在她向前倾的骨盆上,她用两指剥开阴唇旁环绕着的毛发,将纤长的中指斜插在缝隙间。 “真彦大人……真彦大人……” 她猛烈搓动着自己的阴蒂,粗糙的爱抚使她很快有了生理反应。她娇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揉捏乳房的力度也渐渐放轻。她将半个乳杯捧在手中并向上推压,然后用拇指摩挲起粉嫩的乳尖。 “啊……葛夏想要……与真彦大人交合。” 她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她竟不惜为我这种人做到这个地步。 葛夏面色潮红,自腹腔喷出的剧烈喘息令她平坦的小腹也一收一缩。而她小腹下的那只手也已浸上了爱液。葛夏的两指在外阴间反复拨弄,搭在蜜缝上的中指向内延伸、顶住了紧致的小穴口。她的阴唇中想必已积满粘液,只因她每一次在穴口周围上下捋动,阴部都会传来细微的水声。 “唔嗯……” 葛夏的音色骤然变调,她将中指埋入了自己的阴道,这对不擅长自慰的处女而言是有些痛苦的事。她中指的一半还露在外面,但插入小穴的指尖已经在内壁中动了起来。葛夏中止了对乳房的爱抚,那只空出的右手撑上了地板,她把被自己搅动着的私处上倾、对准我死灰般的面孔。之后她便微合双目、全力抽插起自己的小穴。 葛夏的中指在被不断扩张的肉壁内反复抽送着,她的指缝间满是溢出的蜜液,黏糊不清的古怪水声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她是如此淫荡,又是如此圣洁。少女的躯体一尘不染,她卖力展示着自己的肉体,若是武士,此刻怕是已解下自己胯下的兜裆布、把硬挺的男根顶入她的宫口了吧?再这样下去,连我也要按耐不住私处的悸动,要将她柔软的阴唇含入口中、狠狠吮吸她穴中的淫液。 可我办不到。 我的妻子正当着我的面自慰,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我,但我依然无动于衷。 因为我不爱她。我爱着的始终只有那一人,没有她陪伴的每一日于我而言都如万古长夜。而即便我知道我再也寻不回她,我全部的爱意也仍会为那短暂的时光温存。 不愿看葛夏继续折磨自己的我背过身去,这稍微起了些效果,她没再继续手淫,但没过多久又扑在了我背上。葛夏袒露的胸乳紧贴着我的后背,她的身体上下蠕动起来,胸前那两颗凸起也不断摩擦着我单薄的衣料。她一边用乳房剐蹭我的脊背,一边又用仍沾着爱液的手扣着我的肩膀。 “妾身已经忍不了了……浑身像点火一般……妾身现在就想让大人进入……” 她吐出一连串极富挑逗性的淫靡之辞,然后不管不顾地扒掉我的外衣。 “我自己来!” 我蓦地从卧榻旁站起,与此同时又发出一声即将破音的吼喝。被我撞开的葛夏愣倒在原地,而我也确实顺着她的意思剥掉贴身的里衣。 “真彦……大人……” 背对着葛夏的我将自己的上身剥到只剩下胸前紧裹着的白布束胸,但我背后那条绵亘在椎骨旁的丑陋刀疤已经完全暴露在外。我转过身去、一圈圈扯下缠绕的束胸,葛夏就是在这时抱住了我的身体。 “您……您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 我还没完全解掉胸前的束缚,但山丘般凸起的胸脯已能证明我的真实身份。我的妻子终于得知了我的秘密,可她没有责怪我这个撒下弥天大谎的大骗子。 “葛夏,抱歉。我骗了你,也骗了所有人。”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中,用柔滑的乌发轻蹭起我的下巴。 “身为妻子,我竟对您遭受的痛苦毫不知情。您受过这么重的伤,为什么没有对我讲起呢?” 我背后的刀伤是在叁年前与武藏国交战时诞生的。北条家的将领在战场上被前后围攻,负责指挥铁炮队的我却自阵中鲁莽冲出、最后替友方挨下了那一道劈砍。 “我用这样的小伤,换回了一个将领的性命哦。” 我的语气似乎有些自满。那之后返回小田原城的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受伤的事,尽管乳母反复追问我铠甲上为什么出现了严重的损伤,但倔强的我不让她查看我的身体,总是仰躺着休息的我也就始终没有暴露这微不足道的伤痕。 “真彦大人……” “那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能成为你丈夫的武士。所以,你依旧是自由的,葛夏。去寻找真正爱着你的人吧。” 葛夏的泪水打湿了我裸露的肩膀,我轻轻将她推开,她的双手仍恋恋不舍地搭在我锁骨旁。 “不论您究竟是何人,我都是您的妻子。我会永远守在您身边。” 我毁掉了少女的一生,但甘之如饴的她却在通往罗生门前的复仇道路上给予我最后的希望。 上篇·第六章畏怖 “恶鬼!你这恶鬼!” 方才还满眼充斥着露骨憎恶的北条政庆此刻却瘫坐在地上,他不断向屋子的角落挪动,因恐惧而失禁的裆部也在地板上蹭出一行尿迹。 我将摘下的面甲攥在左手中,右手所执的山姥切熠熠生辉。 这把刀吸满了人血。我不知父亲从前用他杀了多少人,但在我投身于长达叁年的对相州征战中,不计其数的士兵与武士曾被这刀斩断身躯。他们的肢体七零八落、被剖开的内脏在战场上腐烂,猩红的鲜血洒在我的铠甲上。 “鬼……恶鬼……” 角落中的北条政庆止不住地哆嗦着,他口中仍念念有词,只是在他辨明恶鬼的真身前,还是死亡先行一步。 政庆的脑袋滚落在地上。自政庆颈部断口处喷出的鲜血尽数溅射在他尸身两旁的纸拉门上,我又将刀上的血迹挥了挥,此时的津久井城本丸便仿佛是开满了殷红的梅花。他的椎骨很硬,若是没有铆足力气,恐怕我的刀就要卡在他脖子的半截处。不过我对自己的刀法抱有十足的自信,毕竟面对面劈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脖颈这种事、我也不是头一次做了。 这一年初秋,今川军对伊豆北条军发动最后的总攻,本次的决战地点毫无疑问是在相模的津久井。远在京都的纯信大人对此次作战胜券在握,他特修家书一封,嘱咐我将战期控制在中秋以前。 中秋佳节,是阖家团圆之日。孤立于座间丘陵上的津久井城冷僻异常,被轰炸过的土塁的碎片堆满了护城壕沟,那之下还掩埋着没来得及清理的士兵尸体。在这萧条的壁垒后,北条政庆亲率的死士队伍还在城中负隅顽抗,只是他已经没有命数去迎接中秋。昨日冈部大人的亲信曾在城外遥相呼唤,希望政庆能尽早投降,这样他和城中的家臣都能免于一死。但我不会给他生还的可能,津久井城已被今川军包围数日,我就是在这时带队破城而入,并把挡在自己面前的士兵杀了个干净。 “我是不会投降的,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冈部大人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当我杀掉了最后一波忠于政庆的死士、孤身冲入他与他家人藏匿的本丸时,睁目张须的他仍揣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想切腹自尽以坚守武士之名,而我却在这个自不量力的反贼面前将他的妻妾一个个杀死。 “我不会现在就杀死你的儿子。但我会穿刺[ 穿刺:用竹签贯穿活人的脑袋,是一种残酷的刺杀方法。]他的头颅,然后把他和你的脑袋一起挂在小田原城的废墟前,我要让所有国民看看什么是叛徒的下场。” 政庆原本不会败得如此迅速——若是他的盟友淀川六郎肯派援军救助这个被前后夹击的蠢货的话。 “时至今日,我早就做好了一切觉悟。只是灭掉我的家族就能让你在这乱世中扬名立万吗?你比我更可悲,你连自己的末路都看不到呢。” 面对我的威吓,眼前这个自诩为武士的男人依旧能口出狂言。我愈来愈不耐烦,在杀光本丸中的所有政庆家眷后,我摘下覆满血污的面甲,准备挥刀给这个愚蠢的男人最后一击。 “恶鬼……你是那恶鬼!” 可这时政庆的态度却骤变,瘫倒在地的他突然间变得语无伦次,俨然是一副失心疯发作的模样。 “北条政冈……北条政冈!你杀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杀我吗!” 政庆将我错认成了我父亲。恶鬼是从前旁人对我父亲的称呼,同样用来称呼他的还有战争狂和淫魔。没错,父亲是个会为了女人而不择手段的荒唐男人。他为了得到我母亲、灭掉了伊豆的旧主,在此之前他也曾跟政庆的生母——也就是自己表兄弟的正室通奸。东窗事发后,认为杀人便能毁灭证据的父亲冲到了政庆生母的居室中,一刀砍死了那妇人,陪在她身旁的年幼的政庆亲眼目睹了一切。 政庆恨毒了我父亲,但他所在的分家根本无力与北条本家对抗,他过了二十几年屈居于人下的生活,直到火烧小田原城的那一日。 我似乎一直没提过我父亲的死因。这大抵是因为我总是记不起他的模样来,然而我的记性很好,不如说是好过头了。 我父亲死于花柳病。他死前身上生满疮斑,丛生的斑块艳似红梅、一直延伸到他苍老的面庞上。到他临死之际,他浑身都是溃烂的疮口,所以最后只有兄长进入了父亲的居室,惧怕父亲样貌的我则是待在门外。 “死了吗?” “嗯,已经咽气了。” 我询问起迈出父亲居室的兄长,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冷面无情的兄妹二人仿佛只是刚经历了一个路人的死亡。随后我笑了出来,刮进窗内的凉风直直灌入我口中,兄长也劝我不要如此张扬,可我还是忘乎所以地大笑着。 政庆恨我父亲,我却比政庆更恨他。若不是这个淫魔在我母亲身怀六甲时还要逼迫她与自己交媾,母亲又怎么会因胎位不稳而早产、并最终死于血崩呢? 这一年是格里历的一五八七年,我父亲已辞世整整十年。只是北条氏的恶鬼再度显世,作为北条家继承人的我终究还是变成了我父亲。 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是不死不休地沉溺于复仇的战争狂、也是曾垂涎于自己亲嫂子的淫魔。 收复伊豆·相模两国后,我在骏府短暂休整了两月,纯信大人就又将我派到了对信浓上杉军的战线上。在我斩杀政庆的一年前,变幻无常的京都幕府完成了新一轮的政权更迭,这次的最终赢家是积极筹备上洛的今川氏。纯信大人联合了管领近江和美浓两国的土岐氏、组成尾张包围网,把尾张斯波军杀了个片甲不留。留守在京都把持幕府的斯波玄义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但他也不得不星夜兼程赶回本国与今川和土岐氏和谈,最后又逼不得已让出自己“代理将军”的位子。 纯信大人收编了斯波氏手下的铁炮队,又胁迫尾张的盟国叁河对自己俯首称臣,再加之有我坐镇的东南战线捷报频传,今川氏在日之本的土地上大刀阔斧、硕果累累。此时的今川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关东霸主,即便是作为盟友的土岐氏也要让姑丈叁分。 一五九零年夏季,在最后一批铁炮队的强压下,易守难攻的信浓松本城终于陷落。走投无路的松本城城主选择在城中自焚。遥望着塌陷在火海里的城堡,我脑中又浮现出六年前小田原城毁灭的景象。 杀死北条政庆、夺回相模故土后,我的复仇之路已算是走到了尽头。但我把伊豆和相模两国的土地都交给了纯信大人,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拿起刀奔赴另一个战场。坦白说,眼下的我已经没有了战斗的理由。作为北条真彦的六年时光并没有使我找到曾经质疑过的幕后黑手。在我歼灭政庆后,我依然没有发掘出任何有关真凶的蛛丝马迹。我怀疑过甲斐与武藏,可他们在这几年内均未掀起什么风浪,也在我姑丈上洛后立刻低头示好。 难道幕后黑手从来都不存在吗?一切只是我的臆想?也好,我虽如愿将政庆的血浇在了小田原城的废墟上,可我答应过姑丈仍要为今川家肝脑涂地,万分器重我的姑丈大人在我平定信州后也将信浓国的几座城池赐给我了。 “葛夏,我今日遇到个趣事,待晚膳时说与你听听。” 轿辇将我抬回暂居的清水城时,鹅毛大雪已覆满城下院落。 “真彦大人,您还是先进屋吧。” 我的妻子正站在白茫茫的华盖中,她也不畏寒,反倒是我的归来打搅了她赏雪的雅兴。赤手堆着雪人的葛夏今年二十二岁,我们本该是处于同一年纪的年轻夫妇。若是在其他家庭,这时大概也已育有年幼的孩子了吧。 “您看,出门前妾身就嘱咐您多穿一些的。” 葛夏方才还在玩雪,现在却又说教起我来。她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轻捏起我的双臂,然后接着说道: “正好,我前些日子用赏赐下来的料子给您做了件新外褂,到今天终于做好了。您不如在用膳前先试试?” “试试倒也无妨。不过无论你做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穿的。” “是吗?妾身倒不是对自己的女红不自信,只是怕您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将我带进室内,只见一件宽大的贝紫罗纱羽织[ 贝紫是一种较深的紫色,罗纱是锻料,羽织则是一种上身穿着的和服外套。]被整齐挂在木架上。我最喜欢这种颜色,更对羽织上毫不张扬的暗纹尤为钟爱。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给我做衣服,我很开心。” 我攥住葛夏的手,尽管我们二人都刚从室外回来,但执手片刻后连结在一起的四手都暖了起来。葛夏的脸染上了红霞,她总是经不起我的夸奖。不过半晌后她又主动钻进我怀中、依偎着我的肩膀说道: “真彦大人遇到了什么趣事?” “我在松本城下的茶屋里遇到了个会唱和歌的游女。” “那还真是件稀奇事,如今竟还有游艺妓会唱和歌。若不是真彦大人从中指点,连妾身也对汉诗[ 这里的汉诗指的并非中国的七言、五言诗,而是日本人仿照唐宋时代的诗词创作的日语诗歌。和歌也是一种汉诗,其后又发展为俳句。]一知半解呢。” 葛夏的下巴抵着我的胸口,脑袋微微上仰对上我的眼睛。她的眼眸如一泓清泉,可瞧多了却令人欲火丛生。 “那游艺妓唱了些什么?” “大约是春雪一类题材的诗,我记不大清了。神奇的是那女子刚吟完歌,天空中就飘起雪来,我这才匆忙返回。” “信州的雪确实不该来得这么早……” 谈话间我们便用了晚膳。膳后葛夏又在浴房替我擦洗身体,这些年的征战使我伤痕累累,而除了自己的妻子外我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交托给他人。 葛夏一直替我守着秘密。她解掉了我的束胸,将蘸过热水的布巾贴上我的乳房,细心擦拭着我胸前整日被紧缚起来的赘肉。 “真彦大人?” “嗯?” 搓着我后背的葛夏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回头去看她,她却把柔软的唇贴了上来。浴房中点着炭盆,出了一身汗的葛夏连舌头也是湿热的。我与葛夏的舌头来回舔舐,主动吻上来的她则在不断吮吸着我口中的津液。 “嗯……嗯……” 葛夏闷哼了两声,似乎是要喘不过气来。随后我便离开她的嘴巴,她沾满唾液的舌头还露在齿间,袒露在外的胸脯也正起伏不定。 “真彦大人,妾身的这里涨得很。” 我坐在高一些的木凳上,同样浑身赤裸的葛夏如今正跪在我的身前。她托起自己那对饱满的乳房,用红润的乳尖蹭起我的膝盖来。 “葛夏,过来。” 虽是叫她过来,然而我却主动低下头靠近她的脸颊。这时的葛夏也应声动了起来,只是她刚一微张双腿,我的右手就伸到了她股间的私处中。 “你看,你已经这么湿了。” 我的手上沾满了葛夏的爱液,我抽回胳膊、将自指尖滴落的淫水展示给她看。 “妾身只要一看到您的身体就会这样,这要怪您。” 葛夏抱怨道,可下一刻便将我的手指含入口中,用舌头把上面的淫液细细打扫干净。我的手指变得湿漉漉的,两手随即伸向了葛夏的乳房。葛夏樱桃般的乳粒凸在外面,在我揉搓她的乳房时那两颗赤果还在止不住地抖动。她饱胀的乳肉在我掌中变作各种形状,葛夏被爱抚到腰肢乱颤,按捺不住的臀部上下跌宕着,每次下倾时葛夏的穴口都会流出蜜液来。 “哈啊、哈啊……真彦大人,差不多要……” 高声喘息着的葛夏请求着我的进入。我从木凳上站起来,她则配合地躺倒在浴房地板上,她的肉体被水汽浸湿,敞开的大腿间也全是凝立的水珠。我先是戏谑地舔了两下她大腿的根部,又在葛夏的阴阜上吹下一口热气。这挑逗使葛夏再也无法忍耐,她的小腹微微抽搐着,阴道也逐步收紧。葛夏自上方伸出一只手来,用两指将自己鲜美的阴唇掰开。此时的葛夏门户大开,我也再不必吝啬自己的舌头,我摁住葛夏有些丰腴的大腿,俯身用舌尖舔起她阴蒂周围的淫液。 葛夏的爱液越流越多,酸咸的汁水让湿润的阴唇看起来更加诱人。我的舌尖不断勾弄着她阴蒂的褶皱处,这时的葛夏已经把自己的手指拿开,我便索性用整个嘴巴贴上她的阴户,猛力吮吸起她充血的阴唇。 “真彦大人,请吃掉葛夏吧。” 晚膳时我用了叁浦郡产的鲜虾仁。如今身在他国,总会想尝尝故国菜肴的滋味。厨艺精湛的葛夏将那虾仁蒸得鲜嫩多汁,再浇上些提味的味淋,便让我到此时还对晚膳念念不忘。不过葛夏的阴部也不遑多让。我把舌头伸入她持续渗出蜜液的小穴,这敏感的甬道又紧又窄,但当我同步吸附着葛夏柔滑的阴唇时,穴口又总能稍敞开一点儿。我就这样将整个舌头一点点侧插进葛夏的阴道,她的肉壁也十分紧实,壁内的颗粒与我粗糙的舌头互相摩擦、蠕动、彼此触碰着。收缩中的阴道将我的舌头紧紧缠住,兴奋状态下的阴蒂也被我嘬到来回摆动。 “啊啊……妾身的身体,是只属于真彦大人的。葛夏……好爱……真彦。” 被我吃干抹尽的葛夏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高潮,喷涌而出的淫液灌满了我的嘴巴,我的嘴角两边都挂着她的蜜液与我唾液留下的水纹痕迹。 “我可能要去京都了。” 结束一阵翻云覆雨,清理完躯体的我从浴桶中立起,葛夏递上干布,将我身上的水珠拭干。 “是纯信大人的命令吗?” “嗯。姑丈叫我在正月前赶过去。葛夏,我本想带着你的,但此去京城一路舟车劳顿,我怕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没关系的,妾身留在领地守候,您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葛夏替我披上里衣,她的裸体上还沾着湿答答的蒸气。她用柔荑般的指尖勾起我的手,稍后又十指并拢,仰头凝望着我的双眸中含满蜜意。 我的妻子一刻也不愿与我分开。可我前往京都却另有目的,没将秘密吐露殆尽的我甚至不敢告诉她那游女口中究竟唱着怎样的和歌。 已荣升大纳言[ 大纳言:日本官位,官居正叁品。]的纯信大人如今居住在花之御所[ 花之御所:历史上室町幕府将军的居所。]周边的聚乐第[ 聚乐第:实际上是由丰臣秀吉在京都修建的居城,此处代为借用。],那是个雕梁绣柱之处,抬头便是满眼辉煌。到达京都的我眼下也被安顿在此,之后大纳言大人身边的奉行官领着众家臣到拾翠亭观赏歌会。京都亦下了雪,只是亭外的湖面上还未结冰。湖边林立的枯松上缀满了沉甸甸的积雪,落下来的细碎雪块浸湿了我身上的羽织,还有一部分掉在我的脸上,化开的雪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刺骨的冰寒如同针扎一般剧烈。 “真彦大人,您为何要站在那树下?” 大野十兵卫大人从屋里走出,跑到院中呼唤我。听闻他跟随纯信大人上洛后便常到袛园甲部和先斗町[ 袛园甲部和先斗町都是实际存在的花街,京都共有五大花街。]这样的地方寻欢作乐。而我此次上京,另一目的就是要亲眼目睹京都花街的盛况。几日后,十兵卫大人闲来无事,便带着几个一直服侍今川家的近臣前往袛园的料亭用膳。我自然也跟随在侧,那人曾憧憬过的快活游郭,我到今日终于能得见。 我走过街巷低矮的门廊,京都的建物多涂着赤朽叶色的漆料,再挂上一排写着店名的红纸灯笼,远望着就是一片热闹喜气的景象。游艺屋的歌舞伎们站在店外揽客,话语间夹杂着我听不大懂却饶有趣味的京片子[ 京片子:指京坂腔,现代人多称其为关西方言。]。不过到了料厅里便没这么喧嚣,十兵卫大人说这里只接待达官显贵,连助兴的歌舞伎也与外面的妓女不是一干货色。 “真彦大人,您不过来坐坐吗?” 得知我不喜饮酒,十兵卫大人便特地给我单辟了间雅座。 “不了,我就不扫诸位大人的兴了。” 我不愿跟一大群武士同席,尤其他们当中不乏一些油腔滑调的家伙,再加之我的身份特殊,让我独坐在隔间反而能少些拘束。 作为最高级的料亭,这里当然也会有伺候周到的侍者。可这侍者却不是些端茶倒水的佣人,而是穿着华丽和服、浓妆艳抹的艺伎。我方才还吩咐过不需要侍者进来伺候,但半晌后仍是款款走进一个端着漆盘的艺伎。艺伎常见的妆容便是粉面,煞白的脂粉会一直涂到脖颈,在我眼中这怪异的打扮实在算不上好看。我瞧了身边正奉茶的艺伎一眼,只见她裸露的颈肩处往上仍是光洁透亮的肉色——她的脸上没涂下厚厚的粉末,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十分滑稽的能面具[ 能面具:能剧演员佩戴的面具。]。 “你的面具倒是颇有意思。” 艺伎斟满了茶水,面具上画着的眼睛正抬头望向我,面具下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您可是第一个这样说的,旁人都说我的面具吓人呢。” 艺伎的声音异常动听,但她脸上的面具却十分狰狞。那是恶鬼般若的样貌,被涂红的血盆大口向外敞开,面具的顶上还有两个鬼角,不过不知为何却被斩断了一边,折了角的般若看起来既可怖又好笑。 艺伎说完后便站了起来,只是她一个踉跄踩到了自己和服的后摆,她就这样倒了下来、直直压在了我身上。 “真是抱歉,这位客人。” 艺伎的身量很轻,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纤细的胳膊,而她也依然靠在我怀中,她发髻上明光烁亮的珠钗擦过我的耳畔。艺伎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方才的慌乱之中,艺伎系在后脑勺的面具绳松动了,我看准了绳结的位置、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脸上的面具扯下。这时的艺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一手撑在我的胸口上,另一手则将面具紧紧摁在自己的脸孔上。 “不行哦,阿照,这面具得我自己摘下来才行。” 她叫了我的名字,她缘何会知道我原本的名字?我的心脏顿时漏掉了一拍,被摁着的胸口也气血上涌,我的脸颊被艺伎的声音彻底点燃了,只是我干涸的喉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我身体里的全部水分都正集中于我的眼角。 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会叫我本名的人存在吗?这六年间,我曾在无数个梦中与那人相会,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我以为除了睡梦外能再见她的地方便是幽冥地狱。然而在这闭塞的料厅雅间内,我眼前这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女人却带给我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你……你是……” 语罢,艺伎摘掉了能面,我眸中嵌满的泪水也决堤而出。她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也死死抓着她的后背,仿佛我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 “阿照,我从未想过还有一天能与你再相见。” 她的瞳仁耀眼如灯笼,那之中存聚着炽热的火焰,融化了我内心堆积多年的血肉与坚冰。 “雪华,雪华!” 我不断打颤的喉头终于能吐出完整的音节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又在她抚上我的脸庞后接着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逃出来后便做了歌舞伎吗?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是坐拥十六万石领地的大名,我这就替你赎身,从此以后我会让你过上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正滔滔不绝,雪华这时却将匍匐着的身躯前倾、在我的额前递上一吻。 “怎么会呢,我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成为歌舞伎。” “那你……” 雪华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她的唇瓣下移含住了我的嘴巴,我顺势将舌头伸入她口中吮吸。雪华依然压在我身上,不过切换为跪姿的她正解着我下身的袴。 “要在这里做吗?” 在重逢的当下便能与她肌肤相亲、这自然是令我倍感欣喜。可我又顾忌起周遭的环境,若是在此交欢被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便极有可能暴露。 “不必多虑,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雪华泰然自若,她把我的下半身扒得精光,我裸露着的私处正对着雪华的脸,这时她又从和服腰带里取出一把剃刀来。 “雪华,你要……” “不要怕,阿照,我只是做些游艺妓们擅长做的事。” 雪华白皙的指头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她将我的双腿分开了一些,用剃刀的刀刃贴上我阴部的肌肤。 “嘶——” 刀刃冷得要命,被碰到的阴部不由得一哆嗦,我的喉头也本能地发出一阵嘶鸣来。 “别乱动,不然会割伤你的。” 雪华像是在吓唬我,然她却面露喜色,她用小指勾起我阴唇周围肆意生长的耻毛,利落地割下一截来。这些年我总奔波于战场,当然无心打理自己的毛发。隐藏起性别的我更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私密之处,即便是葛夏也几乎没触碰过我的阴部。这大约是因为我不想被她进入,在我内心深处,能无所顾忌地与之交媾的对象仅有那一人了。 雪华在我的外阴上舔了一口,杂乱的耻毛被她的口水濡湿了,她小心翼翼地挥动着手中的剃刀,我的耻毛便被锋刃一段段割下。 “好了,阿照。” 雪华收起剃刀,我抬头看去,只见她把剃下的耻毛全数收进一张绢布手帕里。忙活完的雪华没让我起身,她径直坐在了我的骨盆上,她额头上贴着一层细密汗珠,染着秋水的眼眸正盯着我的双目。 “阿照,我的阿照,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 “在以为你已经死去的日子里,我哪里还能安枕而眠呢?” “可我要你过得好,我希望你能平安顺遂。我最不愿看到你为了今川氏四处征战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模样。” 雪华的右手搭上了我的左肩,她猝然扯下我的衣领,我肩膀上被铳弹擦过的伤疤便被她尽收眼底。若这伤口再下移几寸,我的左臂怕是已整条废掉了。 “阿照,不要再打仗了。” 我左右摆动起脑袋,雪华则再度捧起我的脸颊、又一次吻了过来。这次她的唾液带着黏腻的蜜糖味,稍做吞咽后我又觉得舌底苦涩。雪华脱掉了繁琐的和服,只将那根唐红色的桔梗纹腰带留下。她用腰带盖住我的眼睛,随后将我的上衣也褪去。我放空大脑,不再尝试与她争辩我今后的归宿。我不想让这千载难逢的相聚时刻也化为梦幻泡影。 雪华一下下吻着我的颈肩,被遮天蔽日的我揽着她的腰际,她的臀部逐渐后移,嘴唇贴上了我的胸乳,湿滑的舌头从她口中伸出,左叁圈右叁圈地舔舐起我的乳尖。光是这样我便被摆弄到春潮奔涌,今天的我似乎格外高涨。她在我胸前玩弄一阵便直奔中宫,雪华的手正骚弄着我的阴阜,没了浓密耻毛的阻拦,她也能顺畅地用指尖挠动我的阴核。雪华将那绯色的凸起来回拨动,我的大腿便不住地抖动着,渴望被爱抚的阴道也一汩汩流出蜜液。 “雪华,我好痒……” 雪华正用指节顶弄着我酥麻的阴唇,沾满爱液的嫩肉上传来了淫靡的水声。可又痒又燥的却是我的阴道,充血的穴口似乎涨得很大,已经痉挛的甬道焦急地盼望着雪华的进入。 “自然会痒,因为我给你下了淫药啊。” 雪华说完后就把手指插入我口中,满嘴唾液的我将那纤长的指节含了一会,其后她就抽出手指向下探到我的穴口边,推开收缩起来的软肉、毫无顾忌地直直顶到了我的宫口前。 “哈啊、哈啊……” 我叫了出来,被粗暴插入的我却没有一丝痛苦。我的肉壁将雪华的手指紧紧包住,被吸附着的她的手指前后抽动起来。尽管我正处于麻痹中的阴道失去了一部分知觉,但我仍能感觉到雪华平整的指甲在我不光滑的内壁中来回剐蹭。 “阿照,我要再放一根进去了。” 没待我点头,雪华就将稍短一些的手指挤入了小穴。雪华两指并拢,竭尽全力地在壁内磨蹭着。我被抽插到头昏眼花,眼前的黑暗似乎更为浓烈,只是我的身心都无比欢愉,火热的下体更是连连高潮。 不知过了多久,雪华的手指终于从小穴退出。她在托起我的屁股后又坐到了我的小腹上,雪华的阴部已湿成一片,她的阴蒂蹭上了我的阴核、穴口也与我的阴道口互相吸附着。雪华猛烈摇动起来,我的阴唇在她的私处间贪婪游走,小穴乘势吮吸起雪华的淫液。 “嗯……雪华,再快一点,快……” 我的语调含糊又淫乱,我微微抬起上身,手臂向后伸长抱住雪华的屁股。我们二人紧紧相连,她不停抖动臀部,我也配合地扭动起双腿、想将雪华的阴唇夹得更紧些。 “阿照,阿照……答应我,不要上战场了,好吗?” 她在高潮时仍在规劝我,我不愿在此时记起沙场琐事,而我当然也无法回应她的请求。 我在料厅中睡着了。这次醒来时雪华又不在我身边。屋中交媾过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我的束胸和衣服都被套好,淫药的药效似乎也褪去了,唯一能证明我曾与她在此交合过的证据仅有我昏昏沉沉的脑袋。 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但我的脑海决计不会忘却。 我推门而出,此时装潢精致的料厅内只剩下负责洒扫的侍者。大野十兵卫他们也先行离开了吗?孤身走到街上的我手足无措,我的视线越过花街两旁低矮的屋檐、落在了远处法观寺的八坂塔上。午后的斜阳打在八坂塔的宝珠上,直插入云的塔尖正泛着金光,那夺目光彩让从未信过佛宗的我也不由得献上虔诚的目光。 雪华,这次你又要离我而去吗?若是神佛能使雪华在我身边永驻,即便要我奉出心头之肉也无妨。可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嘲笑过虚无缥缈的信仰,又不断与协助过武士的寺家为敌,无数僧兵死在了我的刀下,在佛祖眼中我怕是与那般若恶鬼没什么两样。 我跑遍了热闹的袛园,只是哪里都寻不到雪华的踪迹。热汗淋漓的我颓丧地倚靠在花街的窄巷旁,游艺妓们依然操着京片子在街边揽客,也有那么几个朱唇粉面的艺伎从我身边走过,不时还能看到流连忘返的武士和衣着朴素的行商。 “这位武士大人,您是在找些什么吗?” 声音是自身后传来的,回头看去,我才发现自己挡住了别人店铺的大门。说话的是个卖酱油团子的中年男人,我本不想搭理他照直走开,但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我还是开口问道: “我在找一名艺伎……不,她不是艺伎,只是打扮成了艺伎的样子。” “大人,您这就难倒小人了,这袛园可到处都是艺伎模样的女人。恕小人帮不上您的忙。您倒不如来点酱油团子。” 我没用午膳,干瘪的胃一直打着退堂鼓。可眼下我哪里有心情吃东西,我的喉头也干渴,只是这并不能阻止我抬高了音量继续追问道: “不,那女子比这里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旁人与她相比不过是些庸脂俗粉。” “哦?” 男人理了理下颌的胡须,瞳中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光。 “若是拥有倾国姿色的美人,方才倒真见过一位。她路过小人门前时,我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做梦呢。” “请问她往哪里去了?” 我的胸口寄生着一团剧烈野火,热炎令我抓心挠肝,我就要迫不及待地冲向接下来男人所指的方向。 “那女子去往这巷子的尽头了……” 男人话音未落我便追了出去。这巷子虽窄但长、肉眼望不到深处,而待我跑到尽头时也已是气喘吁吁。 不过这次我的热情果真再度转瞬即逝。僻静的深巷里一个人也没有,在我身侧仅有几家未开张的店铺,店家在二楼的屋檐上搭起了错落的门板和招牌,这时我抬头甚至望不到一丝阳光。我呆呆地盯着那酒屋前挂着的灯笼、在失意处站了良久。但当我正欲转身离开时,背部却爬上了一阵恶寒。 这深巷不是空无一人的,从刚才起我身边就一直有人。在我收束目光之时,余光扫到了店铺二楼的窗户上,纸窗的一格被捅破了,从中伸出一截铁管来。久经沙场的我当然认得那铁管的正体。 那是火绳枪,且不止一个,不知这寂静的角落里有多少支火绳枪正指着我的脑袋。今日我没佩太刀,只随身携带着北条胜彦留给我的胁差。即便我将山姥切带在身边,眼下的我已是瓮中之鳖,笨重的冷兵器在铁炮面前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之后的铳鸣。其实我早该死在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被铁炮穿身的不该只有乳母一人。那样的死虽不体面,不过好歹比现在伪装成其他人过活要好受些。政庆说得没错,我预料不到自己的末路。因为即便我死了,我的墓碑上刻着的也是北条真彦的名字。 什么真彦大人,我是北条家的照。只是唯一会以此名呼唤我的淀川雪华,此生还能与我再度相见吗? 我就快要死了。胆战心惊的我胸中没浮上一丝直面死亡的轻松,看来那讲人在临死之际会容光焕发的说辞也是虚假的。而今的我神思紊乱、摧心剖肝的过往抵消了人生中短暂的欢愉,自脑海一一涌现出的净是些深邃的苦痛。此刻我的眼前已满是破碎故人的剪影,发涩的眼角也一滴滴抖下泪水来。 等待死亡的时间极为痛苦,这时我的听觉却尤为敏锐,只是没等我的耳旁响起枪声,不远处就传来了清晰的咏歌声: 霞光天际立 枝上初芽逢细雪 故里见春华 这忽现的和歌[ 此处的和歌与小说第一章开头的“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为同一句诗词。不过出现在这里的译版是笔者按照汉徘的格式自行翻译的。]声似乎将铁炮的注意力都引去了,我也因此能逃过一劫。 之后旁人都会看到有位身着贝紫罗纱羽织的狼狈武士在袛园的街道上狂奔,然而这绝不是因为此时的京都正降下大雪。 下篇·第一章空海 “混帐东西!” 父亲难得来一次近江,结果一见面就要结结实实地甩我一巴掌。 “父亲……” 被怒斥的我僵在一旁一动不动,然这一声惊雷却并未落下。脸颊烧作一团的我低声应和着,眼前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甚少对我发火,只是这偶尔一次的暴怒便让我不敢抬头直视他。 “如今信浓也丢了,若不是今川氏暂时没空对付东北,你认为我还有办法来这村雨城见你吗?” 晴孝大人正巧不在城中,眼下父亲就是在这城里狠狠打骂我一顿也没人能干涉。但他还是把仍旧悬在半空中的右手抽了回去,之后背过身去哀叹道: “哎,当日若是你能狠下心来将那一家赶尽杀绝,便不会有如今这些许麻烦了。” “最初由我提出计策之时,也特地说了我有按照自己意愿行动的自由,父亲您当时可是同意了的。” 方才还满脸滚烫的我努力调整过气息,恢复能冷静辩论的模样后说道。 “哼,可现在你明知道留着那家伙只会后患无穷了,可你还是不愿动手。” 桌上晾着两盏茶,深褐色的茶汤上飘荡着本国茶叶少有的浓重香气。父亲说完话后瞟过一眼,便知杯中茶是大明国的勘合[ 堪合船:前文提到过的,得到明朝政府下发的海贸公文书批准的船只即为堪合船。]船运来的上等品。父亲端起玉杯一饮而尽,许是消了火气,坐下来后他没再质问我,只是接着说: “不过眼下还有土岐氏这个靠山,你爹我暂时还死不了。” 父亲说完又端起另一杯茶,囫囵吞下了肚,他扬起的衣袖上似乎也沾染了馥郁的茶香。 “晴孝大人不知何时能回来,父亲还要留在此处吗?” 我移步到桌前,为父亲手边的空杯斟满大明国的龙井。 “不了。” 父亲摆了摆手说。 “只要能看到我女儿还认我这个父亲,而不是想着什么时候也给我背后来一刀,我就姑且能安心了。” “您说笑了。” “哼。” 父亲冷哼一声,而后从桌旁起身。 “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东西你还带着吧?别鬼迷心窍把那东西也交了出去,或是不小心丢在了哪里。” 见我点了两下头,父亲又吁了一阵,随后顺走了桌上的朝贡品——那只方才还用来盛水的玉杯、扬长而去。 大约半月前,我随晴孝大人前往京都。尽管那人稠物穰的地界仅存在于我遥远的记忆里,不过在这十几年间倒委实是没什么变化。曾推翻主君自己坐上将军之位的足利氏如今只能蜷缩于浮华而空虚的花之御所,更是整日靠着武家豪强的庇佑勉强度日。而新主大兴土木建成的聚乐第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决疣溃痈之处,连被冰霜覆盖的水榭庭院都生出一股糜烂的腐尸气味。 这个国家从几百年前开始便是如此朽败的模样,历经了两朝并立时代的日之本如今又分裂成更多个,领国间彼此厮杀不休,侥幸活下来家伙都变成了以杀止杀的麻木之人。 此时的晴孝大人依旧留在京都与大纳言商谈,他派了足够多的护卫将我先行送返,但我回到自己的居城不过是一两天内的事。离开之前,京都已是鹅毛纷飞。回望方才仍沐浴在金光中的法观寺,我脚下的木屐却触雪生凉。 这一次我又是差点就能杀了她。像从前一样,每每与她接触时我都有无数次机会将她杀死。在这六年间,我一度以为她已随着那座恢弘堡垒一同覆灭,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迈出的一步感到宽慰,父亲脸上也总是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然从我们陆续听到今川氏捷报连连、她的家氏也在暗地里东山再起的消息后,忐忑与不安又日日累满我的心尖。我再叁确认过那人的正体,得知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少年后,我曾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我亲身直面她,亲眼确认过她的模样后,我胸中已经湮灭的心意再度复燃了,那是我不可违背的欲望、是我漫漫长路上不得不忽视的绊脚石。 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憎恶她。我要杀了她,我必须杀死她。 但当我知道她在那时没被我杀死,看到她还能安然若素地躺在自己身边时,我浑身又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欣喜感。 我从自己和服的腰带间取出一把短悍的剃刀,老实说,这东西几乎要跟武士随身佩戴的短刀差不多大小,刀刃也比短刀来得更锋利。我没用这东西杀死过谁,可我的双手已是鲜血累累,我做下的决定会使无数人丧生,我与杀人如芥的武士并无区别。 直到晚膳后,晴孝大人才匆忙赶回。正月里的北国酷寒异常,晴孝大人的裤脚蹭上了雪与泥,他濡湿的外褂又被冻到如冰层一般。我替他褪去和服外套,晴孝大人又一如既往地开口道: “这些事让用人做就好了。” “我若连这种小事都做不了,那还有什么能帮上大人的地方呢?” 土岐晴孝今年叁十二叁,领国在近江的佐和山。他的正室是家中老臣的长女,我作为侧室住进赐给我的村雨城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大人是从佐和山来的吗?” “嗯,本来打算一离开京都就先赶来你这边,结果阿光发来急报说寅丸病了一场。” 晴孝大人脱了外衣,拉着我的衣袖走入点着炭盆的内室中。 “那孩子现下如何了?天气这么冷,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风寒而已,来也快去也快。总叫他多锻炼便能少得病,不过那孩子时常躲懒,他母亲也惯着他。这次见到我后又缠着说要来看你,我正想着过些日子将他一同带来。” “怎么敢麻烦您,待我几日后去城中拜访阿光夫人便是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佐和山了。” 轻握右拳的晴孝大人用腕骨顶了下拧起来的眉头,面露难色地说着: “我总怕阿光再对你口出恶言。” 说完后他又从壁龛中取出摆在架上的木梳,轻轻将那物件抵上了我的后脑。 “你的头发似乎又稀疏了些,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我每到冬天便会掉发,再正常不过了。” “我记得你常常会用木犀油篦头。” 晴孝大人小心揽起我背部的几缕青丝,用手中的木梳缓缓捋动着。 “你连头发都是这么美。” 他语罢便要自身后抱我,这时我却颤抖起来,目睹此景的他将那已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抽了回去。 “怎么了?” 我眼底淌出泪水来,停下手中之事的土岐晴孝一脸慌张地转向我的正脸,又取出怀纸为我拭泪。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幼年的事。” 我故意在言语中混入了几声呜咽,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每当他想要触碰我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做。 我讨厌男人,而我几乎厌恶被任何人触碰,与男人的肌肤相亲尤其令我作呕。不论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我从前的丈夫,他们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爱意全权倾注于我,尽管我深知他们最爱的不过是我身上这副皮囊。土岐晴孝曾赐给我一副昂贵的西洋银镜,如今那光明透亮的硕大之物就摆在内室中、正对着我跪坐在卧榻上的身躯。 镜中反射出我清晰的人影,我的面孔似乎与记忆中母亲的脸别无二致。我如今年近叁旬,母亲从我身边离开时也正值这个年岁。 “你若是思念家人,我便安排手下送你回甲斐住一阵子。” 晴孝大人是可以容忍如此无理要求的男人。他在我眼前完全不像是个精明强势的大大名[ 大大名:大名中实力强劲者即为大大名,反之则是小大名,一般以石高计算,然而历朝历代的标准各不相同。],他对我又敬又爱,那份感情中又流露出几分恐惶来。他害怕失去我,所以从不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正是利用了这点我才能以侧室的身份独居村雨城,并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着与他的亲热。 毕竟我可是他大费周章从自己父亲——土岐家的现任家督晴雄手中抢下的。土岐父子为了争夺一个女人深陷荒谬至极的漩涡,晴雄的领国在美浓的稻叶山,在这场闹剧即将演变为近江和美浓的内战时,挺身而出的我给自己找了个再虚伪不过的理由: “若是我的存在必将使土岐家陷入内乱,那我旦求一死。” 我来到土岐家、又迫使这对曾同仇敌忾守卫近畿的大名父子反目,最后是晴雄缠绵于卧榻的正室在病中规劝他才终止了这场闹剧。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土岐氏已然是父子离心,纳我为妾的晴孝大人还是在大纳言大人的调和下才与自己的父亲在京都同席。 我受邀与晴孝大人一同前往聚乐第赴宴时,年近六旬的晴雄坐在席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他眼中是藏不住的贪婪之色,我这副皮囊就这么令他垂涎若渴吗? 这十来年间我除了思念着母亲,就是时常在想若是没有这副恼人的容颜,我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也不必为了达成遥不可及的理想而身陷乱世。 但我又要感谢这张脸。我窥向镜中,即便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镜中女人的肌肤仍被光照得玲珑透漏,几根乌发自鬓前垂下,五官与身姿只会在画中出现——那便是我,是被众人夸耀为东国第一美人的淀川雪华。 “不必了,劳烦大人费心了。” 土岐晴孝收起染上我泪水的怀纸,素手抚摸起我眼角的肌肤,这次我没有躲开。 “过阵子恐怕要再带你去京都一趟。” “是大纳言大人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我的右手向上迁移扣住他的手背,结束了给予他的温柔施舍。土岐晴孝的手跟大多数武士一样,长期持握太刀的虎口处生起了几层硬茧。 “现下关东地区虽然难得有了安稳日子,但西国诸大名还在按兵不动。在我看来他们与如今的今川家作对不过是自不量力,然纯信大人为了在警醒武备的同时给予西国威慑,还是打算于近期在都内举办演武斗技。所谓演武不光是军队内的锻炼,纯信大人还会邀请盟友和手下众多有头有脸的武士互相切磋技艺,身为盟友的我自然是受邀在列了。” “大人勇武无双,一定会令诸君折服不已。” “不,雪华,我担忧的倒不是这个。不如说今川氏手下的那些老臣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我的对手。” 晴孝又自我腰际处提起一缕头发,缠绕在手中把玩。此刻镜中反射出我二人的身姿来,而他则是一脸自鸣得意的神色。 “如今最受今川纯信宠爱的,并不是辅佐他家几代的家老,协助他上洛的盟友和臣服于他的领国也并未受到推心置腹的优待。大纳言胸中有着十足的算盘,他是真的瞄准那天下人[ 天下人:称霸日本之人,一般用来指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宝座。而我父亲已经年老,对于兆载永劫的统一之路并无几分兴趣,眼下为图领国安宁只甘心做今川家的陪衬。” 晴孝大人的野心恐要比多年前的北条胜彦更旺盛,不,这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只是能制衡他的家伙大有人在,我深知他的风头不过也就这么一时了,在这动荡中谁敢说自己能主宰万世永劫呢?人的性命也不过尔尔几十载。 “与那被灭掉两次的北条家相比,我们的处境还算是幸运的。土岐家先代也曾与北条家交好,父亲大概是对北条家的末路深感惶恐,才决心寻求来之不易的安逸平稳度日。然而北条氏已经东山复起,北条家如今的家主正是今川纯信的亲侄子,也是深得他宠信之人。此人用了短短叁年的时间就收复相模失地,还将曾经的领国全部交由今川氏处置,更是在其后极速吞并难攻不下的信州。他立下如此军功,却只享受区区十六万石的俸禄,难怪大纳言会十分器重他。在我看来,这个年轻小子是决心做天下人手中的一柄利刃呐。大纳言怕是要在本次的演武斗技中让他没有吃过败仗的侄子给诸方势力一个下马威,好警示各位臣下要时刻像北条家那样抱有赤忱丹心。” 镜中的晴孝再度纠起眉头,勾着我发丝的手也耷拉下来,他叹了口气,我少见他有这般神眷忧思的时候,原因竟是因为她的存在。 因她而造成的种种现状委实让我啼笑皆非。据说她在侵攻信浓之时,遭到了信州寺家[ 寺家:独立于日本公家与武家之外的特殊势力,战国时期的日本人普遍信仰佛教,寺庙和禅宗便因此握有人脉与声望。由于幕府律法和地方条款中一般都会明令禁止对寺家领地的侵犯,所以寺院也是战争时期百姓用来躲避战乱的庇护所。]的猛烈反抗,以前那些对付过信浓国的大名都不敢公然与仁心仁闻的寺家作对——这是忤逆人心的做法,所以信州这块肥肉才会迟迟没人敢动刀。而她却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火烧佛寺、屠杀反抗她的僧兵,这一切甚至没经过今川纯信的首肯。今川军内部似乎都认为先斩后奏的她会受到主公纯信的严厉处置,但她如此做法正是顺了纯信的意,还替宽仁治国的纯信背下一身骂名。 “大人不必担忧,那北条家的大人既然是大纳言的亲侄子,会让他出一出风头也是应该的。近江国曾为今川家上洛一事立下汗马功劳,大纳言大人必定会对此铭记在心,又怎能贸然质疑土岐家的忠义呢?” 我说了些自己最为擅长的客套话,土岐晴孝这才舒展眉头、又同我聊起一开始便要说的正事。 “这次演武我决定依然带你前往,但怕你往返奔波会劳形苦心。你要是不愿意,我便索性带阿光去,只是寅丸这孩子就要拜托你照看一阵子了,正巧他也嚷着要到你身边。” “我自然是愿意去的。” 这是难得的机遇,我当然不会推脱。在上次的拜会宴中包括大纳言在内的诸国大名都对晴孝大人的妾室谬赞有加,这必然使他尝尽了甜头。要让他在更为重要的演武上与自己年老色衰的正室夫人携手,他内心大概也是百般不愿。什么结发妻子,像土岐晴孝这样的男人看待自己的女人就好比看待自己佩刀的成色。光鲜亮丽的仪式刀具远远胜过杀敌无数的无名刀,更何况在这些男人眼中女人都是自己身边的摆件,哪里要靠她们对付敌手呢。 不过若是真有用女人为自己立威铺路的男人,或是依靠买卖女人的身体从中获利的男人,在我眼里他们已经比无恶不作的流寇还要丑陋,我只能期望着他们迎来毁灭的那一日了。 说来我也还未正式见过她,不知她看到今时今日的我会作何感想。我们在多年前就有了无可否认的肌肤相亲,在那时我就知道所谓的纶音佛语于她而言都是虚无缥缈之物。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让我觉得难以把控,她一面能在我身前卸下所有防备,另一面又像北条胜彦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我决定先不杀她,当然也不会让她脱离我的掌控,只是我会找到更为合适的机会。 到了演武斗技当日,提前下榻在京都驿馆的我与晴孝大人早早就到了指定地。演武台搭在聚乐第周边的空地上,在这周围又有几亩林地,此时即将立春,林中枯木尚未结出新芽,冰雪消融的大地上只有些没被绿植点翠的硬土堆和灌木。聚乐第的南面开了一道门连通演武台,是供诸位宾客与其家眷回到城中休息的捷径。演武台旁即为阵势浩大的宴席,让武士在寒冷的室外饮酒多少有些刻薄,不过东道主架起了牢固的顶棚,能一边用膳一边观武也算别有雅兴了。 大纳言请来了将军——这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今的足利氏只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偶。我猜将军会与大纳言一道入席,早到的我和晴孝大人只能先在这里和陆续前来的宾客互相寒暄以消磨时间。 “外头这么冷,你倒不妨先到城里歇息。” 晴孝大人和若狭守大人说完话后就扭头关照起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只因我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身边司茶的侍者又替我斟了一杯,我刚端起暖手的茶杯,便见一队人马带着轿子从城外的桥上往这边来。 “那是北条家的队伍。” 说话的是伊贺守大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赫然闯入那再熟悉不过的黑白叁鳞纹旗。今日是个无风的好日,然骑在马上的她的头发也跟旌旗一样左右摆动着。她穿着整齐的大铠,身为女子的她眉目隽秀,在这时世人间还流行着好男风的情趣,她没有头盔覆盖的年轻面孔立刻就吸引了在场所有武士的目光。她将马亲自拴在棚中,之后一名我从未见过的女性从轿辇中迈出,她与那同样年轻的女人左右手相牵,两人领着身后的几名侍者款款走入宴席。 “真彦大人,看您如此风尘仆仆,您这是刚从信州赶来吗?” 她的衣衫没来得及规整,反折的大袖[ 大袖:日式铠甲中用来保护上臂的遮挡板。]在身边女人的萱草色[ 萱草色:日本传统色之一,以萱草花榨成,是介于黄与橙之间的明黄色。]打褂上蹭出几缕褶皱来。女人发现了这细微的纰漏,她绕到自己丈夫的身后,亲手整弄起华丽的大铠。而后她们再度执手,矗立在目光中心的她二人诚然是一对再般配不过的夫妇。 “嗯,松本城刚刚竣工,我在信浓还有要事处理,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伊贺守似乎与她很熟络,她应答如流,身边那位女子也落落大方。我与晴孝大人正同坐席间,她还没向这边看来,不然她脸上淡然的神色马上就要烟消雾散。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她身边的女子与若狭守的夫人攀谈以后,二人就又一同挪步到离若狭守最近的晴孝大人身前。我随晴孝大人站了起来,不知她是何时出现异样的,但当我终于凝视着她的脸孔时,她那惊诧的目光再也掩盖不住,她的面容像是出现了细微裂痕的冰块,眼眶也因充血而肿胀,她的嘴角更是陷入死寂,本该弯腰行礼的身躯骤然间一动也不能动。 “真彦大人,上次与您擦身而过真是遗憾。我在近江国就对您的事迹多有听闻,今日能亲身得见实属荣幸。” 迟钝的土岐晴孝似乎还以为她仅仅是受了冻,甚至仍能泰然处之地介绍起身边的我来: “这位是我的侧室村雨殿,您身边的恐怕就是那位冈部大人的女儿、葛夏夫人了吧。” “您便是近江的晴孝大人吗?家父常跟我提起您的武勇,这次也说要与您好好比试一番。” 她娶了今川氏宠臣的女儿,这是我早已得知的。只是我以为她会将那妇人置之不理,谁知她不仅带自己的妻室一同前来,两人间还是一副琴瑟调和的模样。这个叫葛夏的女人就更是了,她应该是个长在深闺之中的武家之女,但此时她正紧紧握着自己丈夫的手,极力替她平复心绪,在自己的丈夫无法开口回应前亦能不卑不怯地与正对面的大名夫妇交谈自如。 “嗯……晴孝大人,您帮了纯信大人很多,能见到您我也深感荣幸。” 眼神躲闪的她从口中挤出几个别扭的词汇,她不敢看我,目光只是落在了身材魁梧的土岐晴孝的衣领上。 “真彦大人,您脸色有些不好啊,听说您是从信浓连夜赶来的,不如先去城中歇息片刻吧。” “呃……我只是有些内急,实在抱歉,晴孝大人。” 她脸上晕染着的难堪已到了无法被人忽视的地步,她把手从妻子手中抽出,飘忽不定的眼眸又盯上了一旁司茶的奴仆。她确实遵照了土岐晴孝的建议、快步穿过南门前往聚乐第城中的宾客室。这时我也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关切着我的晴孝大人认为我已在寒风中站了太久,遂嘱咐下人将我扶到城中休息。 上次来聚乐第时,我花了些许时间将居城的内部构造摸清。聚乐第有着不输于花之御所的庞大院落,大纳言此次将几间最靠外的和室改作宾客室,也让下面的人在屋外多准备了几个厕间。我不知她临时为自己想出的蹩脚理由到底是否属实,但见她照直躲进了一间无人的和室,我便也屏退了身边的下人跟了进去——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发现我进入的房间已有前人落脚。 “阿照。” 关上门的我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一间铺着六张榻榻米的和室,屋里点了炭盆,她就站在屋中的屏风后,红着脸的她浑身颤抖着,在听到我关门的声音后更是呆滞了许久。 “雪……雪华,你怎么会……” 她的语调与她的身体同样滞涩,我走到她身旁,晦暗的室内没有立起高脚烛台,我正置身于阴影中,而她却在下一刻扑了上来。 “你怎么会成为那近江国大名的侧室!莫不是淀川六郎逼你的!” 她抓起我的双臂,将我压倒在房间的角落。她先前的万般异常都始于眼下终于能被释放出来的怒火,她怒目圆睁,凸出的眼球上爬满血丝。 “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出路。” “你可以来找我,在那之后北条家很快就复兴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阿照,现在的你……是那北条真彦大人啊。” 她松了手,我也任由那两条解脱束缚的臂膀垂下。她眼中的火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我曾在小田原城的冬日里见过的落寞神色。 “你说得对。我已经做不成我自己了。” “但眼下的你比以前的你更好,你是大纳言大人最宠爱的大名,你能够以武士的身份逐鹿天下,往后的你将前途无量……” “不……” 她再度拥了上来,她身上冰冷而坚硬的甲胄紧贴着我的身体,我正被她死死抓在怀中。 “雪华,名利和领土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我只想要你……不,雪华,你在土岐家过得好吗?只要你过得好我便能安心了。” 她的话语不甚连贯,我知道她本想大放厥词,然而争抢自己盟友的妾室这种事实在是过于荒诞,如果她一意孤行,最终会收获也只有被斩首的结局。 “嗯,我一切都好。” 听了我的回答她终于将我放开,又恢复那一语不发的模样伫立在原先的位置上,我没有看向她垂下的脸孔,而是盯着她的甲胄说: “这屋中生了炭,我来帮你把大铠脱掉吧。” 她没有点头同意,我也并不是要替她卸下铠甲,我将脸伸向她的腰际,双手则伸向了她的下襟。 “雪华,不要这样。” 我脱下她的外裤、把脑袋埋入她被草摺[ 草摺:日式铠甲的下摆部分,样式类似于裙摆。]掩盖着的股间,她抓起我的头发,似乎是要阻止我,但她没有用力。她的私处正被裈[ 裈:兜裆布。]包裹着,在乘马长途奔波后那布条上已是汗水津津。我将碍事的下装解下,她正充血的阴部便被我尽收眼底。 “在这里做会被发现的!” 她裸露的大腿不住颤抖着,可能她先前说自己内急并不是诓人的。我没有理会她的厉声警告,刹那后就张口嗦住了她饱胀的阴唇。 “雪华……快停下……” 她话音没落,我耳际旁就闪过了侍者在拉门外谈话的声音。我先前替她刮了耻毛,现下她阴部上的毛发又长出来些,那短小的茸毛正与我的舌苔互相摩擦,毛发顶端的尖锐之处使我口中充斥着些许瘙痒感。 “怎么了,阿照,是内急吗?” 我含着她的私处说道,我的话语模糊不清,但这时毛发皆竖的她必然能听个真切。 “嗯……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就……” 我的双臂环着她浑圆又筋实的臀部,她甲胄上的草摺随着我的后脑勺一起一伏,这玩意实在过于碍事,我开始后悔之前没把她身上的大铠整个扒下来。 “实在憋不住的话,你便用我的嘴吧。” 还没开始舔弄她阴唇的我暂且松开了嘴巴,然她的阴道已流出蜜液来,淫液与我唾液混合拉出的银丝如今正垂挂在我的嘴和她的私处间。 “这怎么可以!” 她破口而出,意识到这会惊动屋外之人的她随后又细声说道: “我会忍住的,你要快一点啊,雪华。” 这时我已从她身下站起,我的唇紧贴上她的唇,濡湿的舌头照直撬开她的嘴巴,那根软肉在她的口内大肆翻搅一顿又迅速抽出,接着我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溢出的液体后说道: “你每次潮吹时喷出的淫液中总会沾点那污秽之物,那时我不也将它咽下了吗?” 被我逗弄一番的她面红过耳,索性将脑袋向一边偏去。即便她知道在这里交合风险极高,她也依然没有拒绝我的爱抚。我又将右手伸向她的阴部,她那里积蓄的淫液越来越多,吸饱水分的两层阴唇都变得湿答答的。 “你就这么想要吗?阿照。” 我的拇指搭在她的阴阜上,食指与中指挤入她的缝隙内,知道她正憋着内急,我反而爱抚起她尿道口周围一圈的嫩肉。看她被我呛弄到满脸通红,我突然想开怀大笑一阵。 “因为……难得跟雪华独处,我喜欢雪华,当然想要跟雪华亲热。” “是吗,你喜欢我啊。” 她如今的神色就像个在鼓足勇气后立刻对自己心爱的家伙表明心迹的小姑娘,她仍是面红耳赤,但那羞怯的眸中却平添了一丝柔和的光。 我开始回避她的目光,是我问心有愧吗?大概是吧,我一次又一次地想杀了她,我对她抱有深刻却不明来由的憎恶,即便如此她依然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无知的女人现下还能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我将手搭在她的脸颊上,再度吻了她。这次她不再被动,她回应着我的唇舌,就像要在我口中灌入她全部的心意一般。 接过吻后我又下移身躯、重新跪倒在她的两腿间。她的阴部变得更湿了,只稍用手指轻轻扳弄就会滑出黏稠的水声。我张口叼住她整个外阴,自喉咙深处发力、将她的蜜缝处牢牢吸起,先前收起的牙齿也微微用力在她阴部咬了几下。 “嗯……雪华……” 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反复叫我的名字,我的舌尖正搭在她的阴蒂上,她的凸起在我的吮吸下逐渐充血涨大、连带着往上一点的阴蒂包皮一同产生了女性特有的勃起反应。我用舌尖前后顶弄起那颗来回弹跳的樱桃,耳际也徘徊着她愈来愈迷乱的呜咽声。 此时她被我整个吞入口中的阴唇就像一块肥美的鲜肉,每当我收紧嘴巴时那更深处的蜜穴就会流出更多汁水,我将她甘甜的洪流尽数饮下,脑中却浮上了她妻子的脸孔。 她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绿鬓朱颜,是些上了年纪的武士追求床笫之私的最佳伴侣。正被我舔舐着的她的私处是不是也曾受到过那个女人的爱抚?以她的性格来看,可能并不会向那个女人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那个女人知道自己枕边人的穴时常被我这样调教又会作何感想呢? 如此想着,我的舌尖又滑入了她的缝隙间。没有药物作用的她的穴口此时正紧收着,两面濡湿的阴唇也向中宫压过来。不过她已泻出了太多爱液,眼下的闭门塞户只是在欲擒故纵。我在她的内阴上舔了两圈,接着没费太多力气就用舌头顶开她被泡软的小穴口、把口中嫩肉的前半截都推进了她的阴道内。 她的内壁还是这样严丝合缝,四面生着颗粒的肉紧紧缠着我的舌头,我前后推拉了几下,她的阴道稍微放松了些,穴内藏着的脉搏却像打鼓一样怦怦直跳。 “雪华光是用舌头……我就要高潮了。” 我头顶还盖着她大铠上的草摺,没办法仰视她表情的我只能根据她淫靡又舒畅的叫喊声推测她的心境。这个无知的女人,光是让我这么做她便满足了吗? “屋子里面有人吗?真彦大人,是您在里面吗?” 突然间,屋外响起了有些熟悉的女人声。这声音异常清晰,恐怕发声之人离和室的拉门仅有几步之遥。这时我的嘴还吸吮着她的阴部,舌头的多半也被她的阴道紧夹着,可我却对这一推门就会被揭露出的弥天大祸毫不慌张。 但她却不然,当她在分辨出那发声女人身份的瞬间,她的阴道内壁骤然缩了起来,壁上血管的震动也更为激烈,她狠狠抓起我的头发,这迫使我原先还在抽插活动中的舌头也停下了步伐。 “这位夫人,您是在找北条家的大人吗?那位大人不在这房中,如今歇在这里的是土岐家的村雨殿。” 门外的女人最终没能撞破这屋内的奸情,真遗憾。待到屋外侍者的回话声彻底消失了,她的大腿和臀部仍是汗毛直立,不过在听到自己妻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后,她长吁一口气,近乎在扯着我头皮的手也松开了。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她被填满的阴道却猝然涌出大量淫液来。 “嗯啊、啊……雪华……我已经不行了……” 她高潮了。在这险些被擿奸的背德的快感中,她体内的奸淫污秽如泉瀑般泻出,而一直压抑着气息和声调的她也终于能如释重负般地浪叫起来。 “真彦大人,您真是个淫荡的人呢,竟能在自己妻子眼前高潮啊。” 我努力咽下她的爱液,又将她湿透的阴部细细打扫干净。然她最后一次泻出的量实在太多,淫液不可避免地被挤出我的嘴角。我抬起身子,故意用她最不喜欢的称呼调侃她,这时我的唇边和脸上还满是胡乱勾织在一起的银丝。 “别再这么胡来了,雪华。” 她似乎是在怪我,可她脸上没现出一丝责令之色。她用自己干净的锦缎袖口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水迹,之后她便拥我入怀,她腔内呼出的温热吐息正缠绕着我的耳畔。 “嗯。” 我也抱紧她的背,将下巴牢牢抵在她肩膀上,她身上的大铠冰冷而坚硬,但蕴藏于她肉体中的暖意却徐徐传导过来。她紧贴着我胸口的左心房正剧烈跃动着,她无比鲜活,又如此炽热,那份毫不遮掩的心意不由得要让人流出泪水来。 可我好恨你,我好恨你,北条真彦。 所以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阿照。 下篇·第二章螺旋 “佐久间师傅,您是佐久间师傅吧。” 此时正日高叁丈,我暂别阿照,借用房中准备给客人的净水清理过身体的她也佯装无事地重返演武台。但这时间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尚未入席,我便仍逗留于城内。院中有几个加贺国大名赤松家的随行武士,那之中有个眼窝深陷的精瘦男人,我瞧他没有佩刀,肩上却扛了把黑漆涂重藤弓,想来不该是普通的武士家臣,恐怕也是要参与这斗技的一员。 我遂喊了他的名字——没错,我是知道这人的。他如今虽与赤松氏为伍,想来年逾花甲的他也不会再有什么追名逐利的野望,但他握有的技艺是会令任何人都打心底里拜服的。赤松家的几个武士在另一间屋里交谈,而他则独坐在屋外的石阶上擦拭那把足有七尺五寸[ 大约250厘米。]长的藤弓,这正方便我同他搭话。 “敢问这位贵人,您是何人?找在下有何贵干呢?” 男人正欲要起身行礼,那弓仍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他眼中并无什么惊异的神色,想来是对陌生之人堂而皇之地喊出自己的名字这种事习以为常了。问完话的我更近一步,他正巧将藤弓的下半部分朝上举着,下成节[ 下成节:日本弓握把靠下的部位。]上似乎刻着某个家纹,但又好像是被谁刻意涂抹掉了,唯有被遮盖住的那一块有着明亮的深黑色。 “您如今是在为加贺国效力呢,以您的能力而言实属大材小用。当然我也知道您是为了给家人谋求一个安稳之地,只是为那赤松氏卖命着实可惜。” 赤松家武士所在的和室的门只虚掩着,可我却能毫不避讳地讲出上面这些话。 “这位贵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将藤弓就手安置于身后的石阶上,随后起身引我到不远处的枯竹林中,他的面容也有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然而我之后提的事可能会令他更加不快。 “您可曾想过重回播磨?” 男人比同龄人看起来要苍老些,在我讲出这句话时,他下巴上的白须颤抖了两下,眼角的横纹更是随着他眯起的狭长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您是从西国来的?不,这不可能,西国的贵人怎么会在眼下跑到这京城来。” “弹正[ 弹正:日本官位。]大人洞悉一切,近在眼前的京都当然也不例外。” “呵,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来找我做甚。我对那须氏已仁至义尽,从我离开时就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您还是希望能够回去的吧?朝利大人已逝去多年,曾跟在他身边的老臣也多已解甲归田,您才刚刚迎来能大展拳脚的时机呢。” “你到底是何人?与那须朝云又是什么关系?” 男人的面容舒展了些,虽是在揣着满脸的疑惑询问我,然他的语速却逐渐放慢,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待您之后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还会找您的。” 我朝他作别,准备向南门迈去,恍惚间吹来一阵微风,男人身侧的枯竹上抖落掉几片干黄的竹叶,他是个不怎么起眼的老武士,但冬去春来,他也会同这竹林一样重现繁茂吧。 男人名叫佐久间久竹,这并非是我第一次见他,上次是在相模的小田原城。他那时就没与我打过照面,而当时的他还是阿照的弓术师傅。 “雪华,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在我入座片刻后,今川纯信终于自聚乐第中现身,他和正室夫人瑞春殿都身着华贵锦缎,一副要去京都御所朝见天皇的打扮。紧随其后的是足利将军——此人已不是几年前的那位将军,之前的将军在今川纯信上洛后便迅速退位,并以大御所[ 大御所:退位的幕府将军还在世时的头衔。]的身份住进了山城国的居城。但他做大御所还没几天就又传来薨逝的消息,现今正坐在演武台上座的那个无精打采的年轻男人是前将军最小的弟弟。大纳言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现将军,不过今日那位御台所[ 御台所:幕府将军正妻的称谓。]倒是没来,我倒觉得这对这个可怜的提线木偶而言是桩好事。 我紧挨着土岐晴孝,当然十分清楚他的目光不过在上座随便瞥了两眼。这宴席上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根本没人在意这个看着就不胜酒力的傀儡。 大纳言讲了些场面话,他身边不断有近臣往来递话,约莫着是在安排一会儿演武的事。 “这宴席还真是丰盛啊。” 耳际传来些窃窃私语,恰逢司宴的女侍者将五六个菜色端了上来。我原先不便左顾右盼,可当侍者挡在我身旁、晴孝大人的注意力也几乎都被几个洋溢着香气的汤料吸引过去时,我也终于能向离今川纯信最近的那几个位置望去。 在大和、美浓、叁河国大名,以及尾张国大名冈部宪次旁坐着的,正是如今掌管着信浓国的北条真彦。这一干大名都是大纳言最为信任的盟友,我在其他几位武士的身上匆匆扫过一眼,接着就对上了她稍显不悦的目光。 阿照一直在瞪着我。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在上下打量着我如今的丈夫晴孝大人吧。说实话这席间也时常会有那么几个漫不经心的家伙盯着我的位子看,尤其是些没带妻室赴宴的大名,他们是在遗憾于自己的艳福吗,真是可笑至极。谅他们脑中再催生些什么龌龊之事亦是不敢发作的,可她就不一样了。 “大人,您是中意这道汤吗?” 我一手拢住了土岐晴孝的胳膊,另一手用勺舀起面前摆着的味噌。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俯首饮下了我亲手奉上的汤,而我也往他怀中靠了靠。 “这汤着实好味,拿来做前菜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比起你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侍者端着空无一物的漆盘走开了,随后土岐晴孝便紧贴着我耳际小声说着。 “真是的,大人若总是这般夸我,日后我会不思进取的。” “作为我的女人,那必然样样都是最好的,这有什么夸不得的?” 土岐晴孝或许会对我今日的殷勤百思不解,但他此刻脑中估计还想着如何在宴后出尽风头表露忠心的事,所以尽管仍处于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忘我地揽住了我的腰。 “大人,您还真是能说些破廉耻的话……” 我饮下了杯滚热的汤茶,而后稍许偏转脑袋,将额头轻抵上土岐晴孝宽厚的肩膀。当我收回余光时,又望到了依然在注视着这边的阿照,不过这次她的脸已彻底变了颜色,那里外通红的面颊就像是背着众人饮了四五两的酒。我瞧不清她的瞳孔,但恐怕她此刻眸中充斥着血丝的景象要比先前压在我身上时的模样更甚。 我太了解她了,十二年前我嫁到小田原城那日,在婚宴上喝醉了的她便是像现下这样死死盯着我看。 我无暇理会她,也没有给予她任何眼神回应。就这样持续到宴后,各家分属的武士几乎都已在席外比试完毕,席间也上来两个舞弄薙刀的家伙,那志得意满的神态果然是拔得头筹的武士才会有的。加贺国大名似乎也兴致勃然,下臣得了彩头,身为主君自然也是会高兴的。 大纳言喜好狩猎,他留给诸位大名的第一个试炼便是弓术比拼。晴孝大人也总爱外出游猎,一到冬日他常常会应邀前往更北边的若狭国,在酷寒之地一连待上个五六日。每次他回到村雨城,除了捎回载满马匹的新鲜野味,就是要到我面前复述见闻并吹嘘自己的技艺。他本就是个身轻体健的男人,再有这旁人难以忍受的外出锻炼的机遇,使他更坚信自己那对利眼有穿杨贯虱之能,要挑战今川家少年英雄北条真彦的勇武传说自然是不在话下。 说来阿照能有今时今日的能耐,大约也是我无心插柳造成的吧。不过到这个节骨眼上反倒能让我善加利用一番。 果然,阿照很快便对上了土岐晴孝。大纳言在场中立了叁个靶,最远的一枚已埋入聚乐第外的密林里。那靶子不仅离演武台极远,有了枯木枝杈的干扰更是视线不佳,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武士能射中最外围的标靶。 土岐晴孝开了弓,阿照也将弓举过头顶。这次比试统一使用长度在七尺叁寸以上的大弓,若是身材矮小之人,可能连最低规格的大弓都举不起来。此时我就站在土岐晴孝身后的演武台上,今日本应是个无风之日,但看台两侧的今川家旗帜却被吹得翻飞,我周遭围观的几位大名更是屏息凝神。伫立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人人都默不作声。 土岐晴孝先发了头两箭,魁梧的他把大弓用得得心应手。听闻阿照如今仍在军中统率铁炮队作战,她从前只常用半弓,所以没能迅速将箭射出,直至片刻后我耳际才划过两杆利箭接连穿出的声音。不过这打头的两箭都只能作宴会的前菜,最后一箭才是重中之重。 土岐晴孝再度开弓,与此同时,阿照也把最后一支箭搭在了筋弦上。她左手紧捏握把,令那比她高出不少来的大弓在自己身前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更是在箭飞出前未能容瞚。 “得中!” 须臾瞬去,放下弓走到我身边的土岐晴孝抓起我的手,仅仅是发了叁箭,他的掌心便被汗浸湿,乌黑的鬓间也是汗水叨扰的痕迹。之后负责传信的军士从标靶处跑来,向大纳言上报两位大名比试的结果。阿照亦退回到大纳言侧近,她双目无神,似乎已对结果了然于心。 “射中靶子的是谁的箭?” 手执团扇的今川纯信问道,隐约能瞧见扇子上绘了些花鸟风月。 “回禀大人,靶心之箭的箭翎是黑色的。” “那便是北条了。” 大纳言脸上无喜无悲,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吗?而土岐晴孝也松开我的手,尽管他来京都前就与我谈了那么多,但真到了技不如人的时候,满脸堆积着颓色的他还是像个被戳破的纸灯笼。 “真彦,你果真没有令姑丈失望。” 大纳言言语亲密地大声夸赞起阿照,今川氏夫妇在座上一唱一和,座下的侍者也审时度势地端上了赏赐给胜者的马代[ 马代;战国大名间有互相赠马的习惯,然赠送马匹多有不便,这时就会用金银取代。]。 “这把赤金涂二引卷弓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如今也一并赐予你了。” 阿照伏跪下去,接过侍者手中的金银与大弓。 “这小子真走运啊……” 晴孝大人在我身边嘟囔了一句,我拢上他颤抖不止的右腕,我知道现下他心中定有万分不甘与妒忌,但他还是向正走下台的阿照道了句恭喜。 “恭喜您头筹得胜,真彦大人。” 这句贺词是我对行过我身旁的阿照说的。目不斜视朝前走的她先是作愣神状,随后又面无表情地偏头看向我站立的位置,而我那只绕在土岐晴孝臂腕处的手现下已与他紧紧相扣。 “……多谢夫人,我只是侥幸罢了。” 阿照没有瞧我,目视着晴孝大人身躯的她唇角轻启,从中钻出一声低语来。她抓着那赏赐给她的名贵卷弓,弓上挂着白穗子被风吹得飘起,她却岿然不动,只是上抬双目仰面对上了土岐晴孝的眼睛。从她眼底无法读出任何心绪,正直面她的晴孝大人的手腕也不再颤抖,不过他施加在我掌心的握力加重了,显然是对北条真彦的反应愈感不快。 “真彦大人果真是名不虚传呐。” 土岐晴孝随便搪塞了一句,然后便拉着我回到了座位上。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呼吸更是越发粗重。 “那家伙怎么回事,仿佛是在说我倒了霉运一样。” 土岐晴孝见四下无人,索性靠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实心话。他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还真够难看的。 但接下来便有些好看的。我两手搭上土岐晴孝的上臂轻按起来,一面做出副宽慰他的模样一面等待着之后的好戏登场。 在弓术比拼就要接近尾声时,加贺国的赤松主水上前递话,说是要向大纳言大人引荐一位能人。 “此人的弓术恐不在真彦大人之下。” 一脸傲然的赤松主水的确不是在夸夸其谈,他要引荐的武士也就只有先前曾与我打过照面的佐久间久竹了吧。待大纳言点头示意后,赤松氏便命人将久竹唤到他座前,久竹身着胜色[ 胜色:日本传统色之一,是混合着紫色的暗青色,从前的镰仓武士喜着这种颜色的衣物。]的古朴弓道服,本就单薄的衣衫使他那跪倒在寒风中的躯干更显佝偻,连压在他脊梁上的藤弓也愈发像个庞然大物。 久竹向大纳言行跪拜礼后就立在了赤松主水身旁,他没认出自己昔日的徒弟来,不过正返回今川纯信身边的阿照眉间却有了些微妙变化。此刻她必然陷入了矛盾的螺旋——怀揣着与恩师重逢的满腔喜悦,又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此暴露。阿照垂头而坐,大纳言还在听赤松主水的陈词,但稍后就对一旁的侄子下了指示: “主水大人说这位叫久竹的武士在弓术技艺上能与你相媲美,不知你是否愿意与他再比试一回。” 阿照是断然不能拒绝的,赤松主水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不知他费了多少工夫请久竹出山,想必他比我更清楚久竹还在西国时都做了些什么。 久竹原先服侍播磨国的那须氏,在那须氏还未将领国扩张至中国[ 中国:指的是日本的中国地方,在本州岛的最西端。]和四国地区时便已是个杰出的弓取。不过被招作那须家家老的他几乎没收过徒,取而代之的却是大小战事事必躬亲,还替野心勃勃的那须朝利出谋划策。他协助朝利极速吞并了伊予与赞岐,又强迫土佐和阿波臣服于播磨。据说那须军在对伊予·赞岐的海战中制造了无数伤亡,而多数死者都亡命于久竹箭下,一时间暗蓝的濑户内海也被尸体染成赤色。 八攻八克的那须朝利曾一度打到本州最西的长门,其后又在被并入自家领国的周防与西海道诸国恶战不止。战争一直持续到格里历的一五七七年,不堪重负的西海诸国与播磨签了停战协议,年迈的朝利也雄心不再,可他却开始忌惮令人闻风丧胆的随身家老佐久间久竹。 关于濑户内的惨烈战斗,民间一直流传着讽刺那须军残暴之举的歌谣。这歌谣终有一日传到了朝利耳中,朝利认为四国和西海是惧于久竹的威名才会低头,他觉得久竹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于是第二年,闻歌便刺耳的朝利给久竹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剥夺了他所有的俸禄,甚至打算将他流放到北海的孤岛隐岐。只是久竹不知从哪里提前得到了风声,在被削俸的第二天他就杀掉了监视着自己的那须家臣。 完全不顾武士名节的他最后仓皇退遁,只身逃回了自己的故国相模。 久竹不收弟子,不知是不是料到自己的技艺不仅会给世间带来灾厄,还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却收了阿照为徒,他终究是没想到当年那个不出深闺的北条家公主今日也能成为佛挡杀佛的恶鬼。 我从京都返回近江时已是如月与弥生[ 如月与弥生:前者是日本农历二月,后者为农历叁月。]交接之际,然这重返北国的一路上朔风阵阵,城中栽下的桃与樱还折服于肃杀的寒意中。 是日晚间,在城门口放风的我仅在里衣外披了件外褂。融化的雪水自村雨城的屋顶上垂落,我凝神侧听,只觉得那水滴在石阶上的声音空灵澄澈。每当土岐晴孝留在佐和山城时这偌大的城堡便会是眼前这般冷僻的景象。这倒使我乐得清静,总要想方设法应付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难免令人深感疲惫。 吹够了风的我叫侍者关了门,又攀着灯影下的扶梯返回上层的居室歇息。我在卧榻旁坐下来,居室中列满了各式奇珍异宝,那面华贵的西洋银镜被我用布盖上了,如今这房中最亮的地方是点着烛台的桌案。 真是空荡啊。我挪动到桌案前,从小巧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玻璃球。那珠子是靛青色的,但在火焰的映射下又泛出几丝黄光。这大约是这筐中的最后一颗了,其他的珠子丢的丢、散的散,我原本也打算将它扔掉的。 “夫人,有您的家书。” 正端详着玻璃球的我被屋外的叫门声打断了思绪,我准许婢女拉门进来,她递了封信笺,封纸上印着甲斐国大名的家纹。 “先别走,将门关上罢。” 我撇了撇嘴角,而后把家书撂到一边。跪在门前的婢女始终低着头,居室的窗没合上,婢女脸上罩着的面纱正被风吹得飘起一角来。 “你的脸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小人前阵子出了荨麻疹,脸上的疤还没消,怕吓到夫人您。” “是吗?你这样就敢来见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挺起腰身来,接着伸手一把扯掉她的面纱,此刻我胸中迸发出的却不是怒意。 “你这副模样算是现学现卖吗?北条真彦大人。” “不这样打扮我怎么能潜进来呢?” 被识破的阿照抬起头直视我,她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伪装用的假发正压在她原本的头发上、使整个脑袋显得臃肿无比。 “你不是被今川纯信留在京都了吗?” 阿照一见面就要抱我,她隔着衣衫在我后背乱摸了一通,又漫不经心地答道: “反正姑丈留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便请辞返回信浓了。” “那你就这么跑到近江来了,你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国主啊。” 我还想问问她怎么知道土岐晴孝今夜不在城中留宿的,不过眼下她已今非昔比,有着自己的情报来源也无可厚非。 “你就那么喜欢那地方吗?真像个幼儿一般。” 阿照正含着我袒露的胸乳,她方才没跟我讲几句便把我扑倒,随后又扒掉我的里衣将上肢压在我身上。她叼着我半个乳杯,湿漉漉的舌头缠在我的乳首上。我没有生育能力,当然也产不出乳汁,但她不断吮吸我乳房流出的口水声却令我产生了她在汲取奶水的错觉。 “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要触碰。应该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她松口答了一句,之后又埋头爱抚起那对软肉,她的双手正搭在我锁骨处,我也用左臂揽住她的后颈。 “好吧,你能在演武斗技中大获全胜,这就算作是我对你的犒赏了。” 阿照停下了努力嘬动我乳头的唇舌,她抬起头看向我的脸,瞳中亮光也忽隐忽现。 “我可是令你现在的丈夫在众人面前难堪了。” “这根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吧,阿照。” “这么说你果然对我……” 她没将那迂回曲折的话讲完就咬上了我的唇,我们轻车熟道地交换起唾液,在亲吻后她又肆无忌惮地舔弄着我的脖颈。 做前戏时阿照一直眯着眼睛,但她眸中的贪欲完全掩藏不住,她舔遍我全身,像是在急不可耐地宣示主权,我知道这是我先前的挑发奏效了。 佐久间久竹与北条真彦的最终比试被众人视作演武斗技的压轴戏码。东国与西国自南北朝后便甚少往来,然而宴中这些消息灵通的大名不可能无人听说过那须朝利血洗四国的历史。富于春秋的阿照深得大纳言器重,不知座下有多少看不惯他的家伙等着她在今川氏面前出丑。赤松主水特地寻来已经归隐的传奇弓取[ 弓取:源于日语词汇“弓取り”,意为弓箭使。华语圈有时会直接挪用弓取二字,而且弓取比弓箭使看起来更炫酷一些,笔者便也这么做了。]久竹,除了要博得大纳言的欢心,便是要搓一搓阿照的锐气吧。 若是没有让我事先遇见久竹,加贺大名心中打着的如意算盘指不定真能实现。 “阿照,那个赤松家的武士,是你从前的师傅吧?” 阿照再度停顿,她正舔舐着我的小腹,银丝从她半张着的口内滑出。视线居于上方的我根本无法看清她的五官,但她先前扁平的额头上却冒出几缕褶皱。 “嗯……的确是他。” “你已经青出于蓝了,阿照。” 我在聚乐第的院落中将久竹支开,然后命事先安排好的手下在他的藤弓上动了手脚。我知道那把黑漆涂重藤弓一定是那须朝利赐给他的,被迫背弃主君的他即便抹掉了弓上的那须家纹,也仍然经年累月地将这柄利器携带在身。 武士道这种东西,就是会令生来冷酷无情的人怀有一腔如热血般滚沸的忠义。 所以我仅仅是命人割了他的弓弦,牢固的筋弦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断掉的,但当他大力拉弓时便能感觉到弓弦松动的异常。手握残弓的弓取就好比被拔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有浑身的本领却施展不出,这样的佐久间久竹怎么可能会是阿照的对手呢? “我超越了自己的恩师,你是在为我高兴吗?雪华。” 我替阿照褪去衣衫,她穿了一件侍婢和服,在我抽下腰带的瞬间,套在她身上的伪装便层层散落开来。 “大纳言不是要把飞弹国的高堂也分给你吗?你的领国已经要比土岐氏还大了。” 我料定佐久间久竹还会找我商议重返播磨一事,深埋于他心底的武士之火焰绝不会轻易熄灭。但若是让他在加贺国过上受新主君器重的安稳日子,时间一长他定会变得乐不思蜀。 可眼下他不仅没能完成赤松主水的授命,还让阿照再次加官进禄,像土岐晴孝这般对名利虎视眈眈的大名应该已经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吧? “要是我把近江也收下,你就能回到我身边吗?” 今夜的天幕上弦月高挂,没有星辰作陪的天际中只存有斑驳的白。早春的阴风拍打着居室内没合上的木窗,月光也透过那缝隙潜入城中,在阿照正躬着的脊背上洒下一道细碎的银辉。 “你真是狂悖至极。” 我将她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剥下,而后贴在她耳廓上骂了一句。阿照不会就此跟我理论些什么,她要珍惜光阴,因为此刻她是在别人的城中同别人的妻妾偷欢。 这次她似乎很焦急,抑或是先前舔舐我肉体给了她足够的刺激,当赤身裸体的她以骑乘位跨上我的骨盆时,我才发觉她的私处已是涕泗滂沱。 “雪华,你是我的东西。” 阿照紧紧扣着我的双手,同为武士的她掌心也烙有握刀与拉弓形成的硬茧。不过她的五指骨节分明,平整的指甲正摁着我手背上的筋。她的掌中净是热汗,黏糊糊的感触由此爬满我的肌肤,与此同时她的下身也开始在我的股间磨蹭。她的阴户贴上我的阴唇,潮湿穴口分泌出的爱液很快就将我的私处淋湿了。阿照的屁股前后摆动起来,我与她的阴蒂不谋而合、在得到了些许蜜液的润滑后便互相撩拨起来。 我想,我大约是喜欢同她交欢的。跟男人亲密令我恶心,而婢女在服侍我入浴时的身体接触也会让我怫然。在这光是站着呼吸便会使人不悦的活人堆里,只有与阿照做爱时我才能取回属于我的本能。 “阿照……阿照……” 恍然间我学着她的模样意乱情迷地呼唤着,她已抓着我的小臂,以半跪的姿态一下下轻撞着我的阴部。灌入我耳中的是两具肉体在相互碰撞的声音,我的阴唇越来越热,冷风钻进我涨开的穴口,那地方没有擦出火花,只是一汩汩渗出水来,不过尚未满足的我还想索要更多。 阿照的动作愈加快了,绵密的水声也伴随起激烈的撞击音。我的阴道已接近痉挛,浮上阴蒂的除了麻痹便是无穷无尽的快感。我的身体被完全打开了,腹中的浆汁就要倾泻而出。 “雪华……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的妻子呢?” 在濒临绝顶前她说了这么一句。稍显疲惫的阿照双膝跪地,我的大腿正岔成“人”字形,喷涌而出的淫液浸湿了我臀下垫着的被褥,只是我与她的连接处仍在纠缠不休。她的穴还吸在我的阴唇上,阿照又伸出手指搓弄起我灼热的凸起。她从前不会这样主动,但她轻捻我阴蒂的那份娴熟似乎在昭示着她与旁人欢爱许久的经验。 “北条真彦。” 我又叫她,然后一把勾上她的后颈,将她拉倒在我胸前。 “你也不是非我不可吧,你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正室吗。” 她的胸口因剧烈运动沁出汗水,那使人生出依偎之心的胸膛已牢牢压在我的乳房上。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自她口中冒出的深长吐息好似若隐若现的白雾。 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可她沉默了。这时她头上的真发与假发均被汗水濡湿、凌乱地浮在她的额角旁,过窗而入的月光上移,正打在她的面容上,从她脸上我读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她的目光却清澈如稚儿一般。 “你与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接近尾声时她又吻了我,她的唇贴上我的额头,再顺势而下划过我鼻梁,最后与我的嘴巴吸在一起。她黏滑的掌心盖在我的乳首上,掌中之茧不经意间磨动着我胸前的硬挺。 阿照把舌头伸了进来,她的舌尖在我腔中左右打转,我的舌也触碰起她的齿间。我的私处在这刺激中又一阵阵颤动起来,在本能驱使下我用股间夹起她的腿,抱着她后背的双手甚至用力掐上她的肌肤。 对她而言,我是特别的。从前我是她的亲嫂子,她在相模时就与我行了这逾墙窥隙之事,我们之后的每一次交合都是极不光彩的偷情。 她又似乎毫不在乎,为了同我做爱,她甚至能使出手段潜入别国,而后在这盼不到天明的欢愉结束后匆匆离去。 我送走了阿照,走之前我替她二度穿好那身伪装,她满脸留恋,口中还讲着会再来找我一类的话。 真是空荡啊。偌大的居室中尚余有淫靡的香气,被罩着的西洋银镜反射不出月光,点着烛台的桌案上已没有一颗玻璃珠了。 “你在那里多久了?” 到头来我一整夜都未关上窗,惨白的辉泽笔直打在纸拉门上,紧闭的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响动,不过在我开口后便有个黑影从门框边探出脑袋。 “进来吧。” 我转过身去,双目上抬望向窗外的深蓝,我背后的拉门依然纹丝不动,但这时我面前却跃下个人影。 “殿下,是家主大人听闻您从京都回来了,便命小人来看看您。” 传出的是个叫人分不出性别的声音,不速之客低俯于我身下,那人脑后扎着短马尾,额前垂下的细密刘海遮住了上半张面孔。此人现在定然是不敢抬头的,因为立着的我只在裸体上披了件外褂,本该系在腰间的和服腰带还躺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你真是我父亲的一条好狗啊,泉。” 可我偏要她抬头看我,我躬身下去,一把提起她的下巴,我的外褂下摆拖落到榻榻米上,眼下我的胸乳一定能被她一览无余。 “殿下,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她平日里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少年,在跟我说话时仍是一板一眼。她右手中似乎抓着什么,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我衣服上的腰带。 “我要你替我更衣。” 她的刘海又密又长,我真想一剪子把那杂乱的野草狠狠修理一番。她的眼神没有透过野草堆传递给我,不过她的身躯依然僵立在我身下。瞧见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也愈发神思怠倦,无明业火便就此涌上了心田。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这下贱的虫子,多年前就该让你死在武士的刀下。” 待我厉声斥责起她,她方才终于站了起来。我在背过身后又张开双臂,随意披在我身上的外褂正被风吹得前后摆动,侧目观望时,只觉得身上飘起来的宽大袖口像是某种鸟类的翅膀。 泉自身后环上了我的腰际,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我两边的领口,就在此时,我叩住了她的双臂,即便刚经历了慌乱,那根腰带还被她紧攥在手中。 “殿下……” “都被你看到了吧?” 我强迫她搂着我,她也在上身穿着铠甲,但那甲不同于武士的具足,是种更方便行动、且能套在忍者衣装外的简朴装具。 “小人只为殿下卖命,是殿下给了小人第二次生命,所以小人会听从殿下的任何吩咐。” 她这是在向我表明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我又烦她总爱将这一套挂在嘴边,小人小人地叫个不停,时间一长我也就顺着她的自轻自贱侮辱起她。 捉弄就到此为止了,再强迫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松开她的手,随后再度面向她,站直身躯的她又垂下头去。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战乱中营养不良的穷人家的孩子当然会比我矮上一些。 但是,她的的确确是条好狗。虽然泉比起狗更像是狼,只是没人能轻易看出她的本来面目。 “之前的事,你做得不错。” 啊,正是她了。能潜进聚乐第、还能于无人发觉的境地中在久竹的弓上迅速做下手脚。 夸赞过泉的我捧起她的脸,接着吐出口气将她脸上的刘海吹散了。她是个孩子,她眼中当然也应该嵌着孩子才会有的神色。 小女孩就算杀人无数,在受到褒奖后也依然是会欣喜的。 “我暂时还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回播磨了。” 只是月光没有照进泉的眼睛里,抑或是被她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她那没有浮现出光泽的瞳孔就像一泓暗夜里的深泉,可我给她起这个名字时,映入我眸中的却是她双亲的尸体血如泉涌的景象。 “殿下,让小人留在您身边吧。” 泉低声说着,她一刻不松地抓着我的腰带,随后她又伸出手,只见那张开的掌中还躺了一枚玻璃珠子。泉的手举得很高,月光也就轻而易举地落在她手中的玻璃球上,我拿起这靛青色的珠子端详一阵,片刻后又有物件滚落到榻榻米上的声音传入耳际。 我知道阿照是喜欢我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那场相遇,没有在那之后的步步为营,我正经历的生活可能不会是现下这般,我的人生可能会步入其他轨迹。 但是她选择了那条最危险的路,她义无反顾地跳入陷阱,我本可以赐予她死亡的解脱,可我还是没有那样做。 “你长得还真像以前的她。” 再过一阵就该迎接拂晓,在这依然看不清人脸的午夜里,泉额前的刘海再度散落下来。 我已经不需要亲眼去见证了,她的脸早已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正是如此,我才想让她见识我脑海中的另一番天地,我要让她自愿踏上晦暗至极的黄泉路,我要粉碎掉她心中不该存在的希望,她会迎来自己真正的结局。 这是阿照的结局,也是这个国家所有武士的结局。 下篇·第三章绯汐 自姬路一别已十余载,苦于动荡局势无法与汝相见,只能常以书信寄托思念。眼见汝投身于革新呕心沥血,吾也一时未敢怠倦,为实现大业日日厉兵秣马。而今西国已趋于稳定,万事俱备下却碍于世俗论调无法贸然进攻,不知可有诱敌而出之策,云云。 真是个啰嗦的男人。 我将父亲发给我的密函丢进桌旁的火炉里,望着被火海逐渐吞没的信纸,我脑中也涌现出一丝尚未被烧作焦炭的记忆。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出生于不配拥有苗字[ 苗字:日本古代的另一种姓氏,平民因为出身低贱通常没有苗字。]的贫民家庭,但那对经商的双亲却兢兢业业,年纪轻轻便在这个商人地位低贱如泥的武士社会中闯出一番事业来。父亲在东海道出生长大,自小就随着做海贸生意的双亲四处游历。他去过琉球与朝鲜,甚至远赴大明,所以尽管出身卑微,他也仍抱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学识与远见。 父亲这样的人及他身后的家族,一定能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吧——旁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贫民终究是贫民,有什么资格跟强权阶级叫板呢?一心只想着扩张领土又迫于财力的武士向羸弱的商贾与百姓伸出了魔爪,繁重的税收与徭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国困民穷的乱世中,武士看到生意有成的海上商人更像是看到了一大堆敞开的金银财宝,虽然这些野蛮的武夫个个只领着少得可怜的俸禄,可他们手中还有武器不是吗? 就这样,父亲的家人闯荡了半生才整顿起的船队,仅仅在一夜间就于武士的刀下灰飞烟灭。 这个国家的武士生来就高高在上。 被掠夺的心怀不满者当然想过反抗,但当父亲双亲的尸体都被相模湾的海潮淹没时,他却什么也不敢想。他只身逃了出来,逃到了遥远的西国,一路的劳苦奔波令他胸中的痛苦愈演愈烈,他深知自己无力反抗武士,便决定用死亡来埋葬一切。 在身陷浑浊的绝望之前,父亲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子。 那一天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父亲遗恨的终结。 他没有一日忘掉摧毁自己家族的凶手,他心中的复仇之火正如我桌旁这簇矜牙舞爪的烈焰。他要向相模国复仇,他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要看着曾迫害自己的北条家如自己的家族一般土崩瓦解。 躺在炉中的密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没有人能分辨出那摊灰烬的本来面貌。 密函是从播磨国发来的,然而我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武士高不可登,在这之上更能压倒一切的是皇室……很可惜,日之本的皇室现如今是比幕府还要俯仰随人的玩意儿。 若不是卖力博得名誉的今川纯信突然决定恢复天长节[ 天长节:设立在日本天皇的生日那天,具体日期会根据当朝天皇的出生日期变动。]的祝典,谁又能想起那个因为贫穷与软弱而被丢到犄角旮旯里的公家呢? 城中新栽的梨树难得开了第一遭,原先这里遍地都是些樱木。我在村雨城一住就是八年,每逢春天总要容忍那漫天的花瓣似海浪般席卷庭院。 在我看来,零落的粉红庸俗而刺眼。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无法经受被樱花飞屑扑满衣袖的季节,便叫匠人将樱连同那有着一样颜色的桃树一并砍了去,但这空虚的城池总该有些什么植被装点。 “那便种些梨木吧。” 本来我应仔细斟酌一下,虽说我大约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待多久了。但当土岐晴孝刚开口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便将心中所想之物脱口而出。 我喜欢梨花吗?大约只是因为梨花纷落时,被白色花瓣铺满的院落就仿佛是下过雪一般。 我母亲一定是喜欢雪的,不然也不会用“雪华”二字为我取名了。 今日我恰好穿了件鼠灰色的留袖,所以当我结束日日如一的午后散步返回城中时,便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头迭着的梨花瓣。 其实这时我不该待在这里的,天长节曾是这个国家最为盛大的祝典,此时不光是京都御所,连伊势神宫的神祇官们也陷入了堪比准备继位仪式的忙碌中。已被拔为左大臣的今川纯信为了庆祝这早已被罢黜多年的祝日,特地斥巨资命人重新翻修了京都御所,更是邀请四面八方的大名前往宫中参贺。 那位长命的天皇陛下,如今是什么岁数了呢?似乎是正值八十岁吧。 要在这人人自危的时代安身立命,还真是够辛苦的。只是若非曾献出自己的至亲至爱,是不是就不能苟活至今了呢? 在土岐晴孝又属意我与他一同赶赴京都之时,我头一回提出了拒绝。 “与北条家的那位夫人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你会这样选择也是在所难免。那你便留在这里吧,虽然之前那件事有传出些风言风语,但北条真彦和其他大人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对我怎样的。” 在早些时候的京都贺年宴上,我曾与她的妻子发生了些口角。这四年间,她一有机会便要来村雨城与我夜会,到最近一年内她甚至在大白天里也要见我。她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之间的欢好不过短短几时。而她最后一次离去时,我特地在她的衣物中藏了张提着汉诗的短册——那还是我在去年乞巧节时写下的。 魂枯魄灭难长久,却盼情深赴永劫。[ 原文为:玉の绪の 絶えてみじかき命もて 年月ながき恋もするかな。本书中提到的和歌均出自纪贯之之手,当然汉译环节是由笔者来完成的。] 也是时候了,恐怕那个叫葛夏的女人早已看透自己“丈夫”的暮翠朝红之举。我把那张写着情诗的纸条塞进了她的袖子里,待她回到信州松本与妻子团聚,葛夏一定会在替她整理衣物时发现这个所谓的证据。 “村雨夫人,我有些话要与您谈谈,不知您能否行个方便?” 葛夏的情报来源比我想得要缜密些。不过我在书写诗句时故意用了武佐墨,这种墨水出产于近江国,但在如今这个油烟墨流行的时代已鲜少人使用——总之也算是在毫不遮掩地向她表明我便是北条真彦的情妇。 “您与我的丈夫一同为左大臣大人效力,不知您为何要对北条家心生不满?” 我与她的这场谈话是在聚乐第内的茶室进行的,葛夏绷着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染着京红[ 京红:江户时代由京都出产的上等口红。]的樱桃小口紧闭起来,那对眸子也没施予我什么光彩,这倒让我更为好奇她真正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葛夏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呢。真彦大人如今是东山道首屈一指的大大名,我这样的妇人怎么敢对北条家心怀不满呢?” “既然你不想开诚布公,那便由我这边来言明吧,请你不要再伤害真彦大人了。” 她那张年轻的脸蛋上依然是波澜未起,只是她的瞳中似乎跃上了一簇火星。说话时她便用那对含着愠色的眸子直视着我,待她讲完后却又垂下头向我微微行了个礼。 她原是个这样好脾气的女子吗,况且,我可没伤害她的丈夫。明明是她丈夫屡次跑来找我,还总在我快入睡时把我强扯起来同她交欢,跟这样的性爱狂交媾可真够折腾人的。 “这可不行。” 葛夏还没抬起头时我便说了这么一句。只见她正把半掩在和服袖口中的右手手指掐得发白,她梳着中分发型,鬓角别了个鲜丽的樱花发饰,垂落在胸口两旁的一头长发又黑又亮。 “我可不能把年轻力壮的真彦大人让给你,没有他的话,谁来满足我呢?” 在意识到我说的是性方面的满足时,她本该抬起头恶狠狠地指向我的眼神中又掺杂进一味惊愕感。 “你这种出身的女人根本不配入真彦大人的眼。能成为土岐家的妾不过是因为你这张皮罢了,你以为靠故技重施就能勾引真彦大人吗?” 葛夏被我激到就要坐不住了,她虽将两条小腿完全压在地板上,但从那左右颤抖的双膝便能明显看出她是在半跪着。她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揪住我的头发与我大干一场。 而关于她口中的我的出身……她确实应该已经把我的底细查了个干净,虽然她能查到的内容必然少得可怜。 我是以甲斐国淀川家臣井泽大藏少录长女的身份嫁到土岐家的,简单来说,我如今是井泽家的女儿。而淀川织部正大人为了使我能体面出嫁,遂将我收为养女,这样他也能常常以养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到近江国拜访我。我既然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女儿,任她冈部家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曾跟北条氏的联姻关系,指不定还在疑惑我是在什么时候跟北条真彦勾搭上的。 唐突多了一个父亲对我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困扰,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好多个父亲了。 “你大可现下就亲自向城中的左大臣告发我与他侄子通奸一事,我自然是会被严惩的,不过北条真彦大人,恐怕也要按照密怀法[ 密怀法:室町及江户幕府时期,在武士阶级中采用的记录通奸罪相关内容的律法。]中所写的法令那般处置了。” 我越是坐怀不乱,我对面的葛夏便越发艴然。她正死死咬着自己那片艳红的下嘴唇,盖在腿上的杜若紫振袖下摆也被她抓到发皱。她那片宽额头上缀着的细眉毛正凸出着,同样被不断上涌的气焰刺激着的眼球仿佛马上就要跳到我脸上来。 “真彦大人不愧为当世奇才,在那方面也很厉害,比晴孝大人更能满足我呢。您有着这么好的伴侣,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让出来呢?” 这个国家一直遵循一夫多妻制,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丈夫拱手相让。即便是丈夫纳了侧室,妻子也要在继承人的归属上与妾室争个高下来。 “葛夏夫人与真彦大人结合很久了吧?旁人都说你们是对恩爱夫妻呢。但为什么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呢?” 这个蠢女人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看她方才的反应,肯定早就得知自己丈夫的真实身份了吧。这便让我更容易找到她的敏感点,我将口中精心组织好的挑发之词接连吐露,如碎石般一颗颗打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上。 “难道说这是真彦大人的问题吗?我想葛夏夫人身为真彦大人的妻子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碎石随小,倘若聚集起来也会有割心剖肝的力量。 “不要再说下去了……求你了……” 我与她面前摆放着的茶釜大抵已经凉透了,而我陪她在这里继续玩过家家游戏的热情也被消耗殆尽。始终正襟危坐的我此刻正伸出右手,将那根同样冰冷的食指贴于唇上,朝自己对面神色慌张的女子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葛夏夫人,你如果不再妨碍我,我便不会把她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我将“她”字的音调压得很重,再度凝神向她看去,她已是一副面若死灰的模样,整张脸上只有那涂着京红的嘴唇被勾出了突兀的色彩。此刻她双目微合,细长的眼睫毛正随着发抖的身躯一颤一颤。 “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她……” 已经没必要埋藏那个秘密了,这下我也清楚,这个女人哪怕知道北条真彦是女子也会为她奋身不顾。 就是这点,正是这点尤其令我怒火中烧。 “我说过了吧,要你把她让给我。” “不行!” 我在玩笑中饶有兴致,但无法配合的她却猛然间从桌旁站了起来,她肩头与臂边似珠帘一般披散着的黑发随之震颤了一下,发间挂着的樱花饰品也摇摇欲坠。 “那我就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做出些什么来了。我这种出身的女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推倒整个北条家,你说这是不是很惊人呢?” 我从她充满敌意的视线中站了起来,正欲走出这间气氛诡谲的茶室时,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 “你要作甚,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她把自己鬓旁插着的樱花簪子整个抽了出来,我原以为那只是个小巧的头饰,没想到正体会是此等尖锐的利器。她将那柄能成为穿喉凶器的发簪对准了我的身躯,只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粗重的呼吸声更是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若是不离开真彦大人,我今天就死在这间屋子里。” 干什么,想以死明志吗?这个女人怎么如同一个粗俗的武士。一想到阿照要跟这种愚笨的武家之女交合,我干涩的喉头就像擦了火一样,恨不得接着放出些更无情的狠话鞭笞这个女人。 转眼间,葛夏就把手中的簪子抵上了自己的脖颈,那铁针尖果然锋利无边,我瞧她似乎还没怎么用力,颈部就已被簪子擦出血痕来。若是她的血再溢出更多来,估计连那簪尾的樱瓣也要被染成绯色。 所以说,我才无比厌恶樱花。 但这一切跟从头到尾都无辜的冈部葛夏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只是因为,当今天皇陛下的名讳中含有一个“樱”字罢了。 这场夸张的闹剧最后结束在侍从的呼唤声中,其实无人听到葛夏具体同我说了什么,不过我与北条家的夫人在聚乐第发生争执的流言倒是传得很快,这之后我也难得见到脸色铁青的土岐晴孝强装镇定地询问我。 “雪华,你没出什么事吧?” 葛夏虽然出身高贵,北条真彦更是左大臣的亲眷,然而我毕竟是土岐晴孝的侧室,他当然是首先要来关心我的。 “看来我与那位葛夏夫人不太相合呢,是我失言了。” “以后跟那家的夫人少来往便是了。” 土岐晴孝一早就动身前往京都,此刻我正坐在夕阳还未光临的桌案前写着要寄往姬路城的密信。 我自有妙计,弹正大人只需静候佳音。 寒暄了短短几行后,我在信纸末尾点出了父亲想要的答复。 一切皆如我预料的一般,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坑中。 我折好信纸后挥手示意,之后便马上有个打扮成猿乐师的忍者接过那密信。其实此人已经在我房中待了许久,甚至还会像模像样地表演些曲目来,但其真身却是听命于播磨大名的园名流[ 园名流:日本忍者流派之一,发源于播磨国(今兵库县)。]忍。他们都是我父亲的鹰犬,而那个现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女忍泉,她是我早年在近江国救下来的小姑娘。我将她送到甲贺郡的忍者之里[ 忍者之里:忍者所在的村子,日本的忍术一般是在单一的系族中代代相传的,不过有名的流派也会广收门徒。]学习忍术,期望她日后能为我所用,但我却不会因为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而愧疚。 女忍这种职业实际上跟妓女大差不差,毕竟都是些需要靠出卖肉体生存的家伙。若不是只为我卖命,恐怕她清澈的眼眸已经被他人所玷污了。 而要是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救下她,她早就和她的父母一样被野蛮的武士杀死,这经历像极了我的另一位父亲。截然不同的二人最后却殊途同归,一个成为了武士,一个为武士的女人卖命,这真是极富戏剧性的安排。 只是不要为此而心怀怨怼,也不要恨把人当成棋子利用的我,要恨就去恨武士吧。 那忍者向我作别后便离开了村雨城,密信到播磨大概得有一阵子了,途中说不定还会碰上纪伊国的动乱。 父亲蛰伏多年,终于等到了能直取京都的一天。但贸然出兵皇室居住的京城实在是过于荒唐,即便暂时取胜,也会被铺天盖地的诟病之辞反噬。对于这个出生就带有神道信仰的民族而言,乱世中的天皇就算失去了实权,也依然是那受万民敬仰的天照大御神[ 天照大御神:日本神话及神道教中的主神,普遍认为日本皇室是天照神的后代,神话中的性别为女性。]的后人;是万世一系、源远流长的高贵血脉的接班人。 父亲担不起谋反的罪名,所以他心生一计,他联合了纪伊的杂贺火枪队,打算在畿内地区闹腾一番。把控着半个国家的左大臣若是受到了近在眼前的威胁,肯定就会逃到别的地方吧。不过那地方多半就是今川氏最初的大本营远江国,若是让他逃回了东海,再加上周边几位盟友的守护,父亲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父亲特地来信询问,其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计策的完整答案,逼今川纯信退出京都只是第一步。 我收起桌案上的墨宝,此时一尘不染的居室内又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墙上的木窗紧闭着,室内没有微风叨扰,但始终搭在我肩头的白色花瓣终归是随着我挪身的动作落了下来。 她是喜欢这种花的。这也难怪,小田原城曾经的满园梨树是无以匹敌的景致。现下看着飘落在榻榻米上的梨花残片,便很难不想起从前与她生活在那里的一朝一夕。 若她能一直作为阿照苟存的话,又会走上怎样的人生呢? 我将那枚残瓣拾起,而后再度披上外褂前往院中踱步。这时日光渐隐,一天中的黄昏即将到来。从处于高地的城中望去,笼罩在柿色辉光中的下町街道骤然间变得无比渺小,忙碌于生计的百姓的身影似乎比我手中的花瓣还要轻薄。 我又收回目光,双瞳掠过天守时,瞧见那天幕的最上端仍是冷然的颜色。这季节也不甚微凉,东南风刮过,将院中栽着的树木尽数拂过一遍。我走到被初春之风光顾过的梨树跟前,正淅淅沥沥落在我身上的花屑更像是雪了。 恍惚间想起了某一年从伊豆返回小田原城的冬天,看到阿照站在雪地里作赏雪状,而后却又失望而归的景象。那时我只默不作声地目睹她湿着鞋袜、一脸扫兴地返回自己的居室,但现在我差不多也该开口了吧…… 毕竟无论是梨花还是雪,都裹挟着我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记忆,在那个必须被毁灭的城中化为乌有了。 晚膳结束后,她又循着夜色前来,寂寥的城中传来几声大杜鹃的啼叫,仿佛是为谁而送别的夜曲。 她又是只草草伪装了一下,凝望着我的眸中除了赶路的疲惫便是期待的光,若非要将她的眼睛比作什么的话,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春日里绿如蓝的琵琶湖[ 琵琶湖:日本第一大淡水湖,位于近江国境内(今滋贺县)。]吧。 “左大臣没将你派去东北吗?” 她在用蘸了水的布巾卸去我脸上的脂粉,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做的,但从某一次开始,她便要亲手服侍我完成这种同梳头一般琐碎的起居事。待我脸上的淡妆差不多被洗刷干净了,一直绷着脸任由她摆弄的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是土岐晴孝告诉你的吗?” “他哪里能知道这些。” “也是,他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阿照拎起我的下巴,用鼻尖在我肌肤上蹭了蹭,她一脸的悠然自得,鼻头沁出的水珠不知是她的汗还是我脸颊上的水。 “你倒是一点也不像他。” “像谁?” “当然是你的姑丈大人。” 我靠在她怀中,阿照稳当的心跳声正徘徊于我耳际。 “你看你,一点野心也没有呢。” 如今天下未定,今川纯信却有心征服偏远的虾夷地[ 虾夷地:日本北海道的旧称,在此生活的民族被日本本土的和人称为虾夷。北海道是在西元1869年才被日本明治政府正式接管,在此之前只是座人烟稀少且未被开发的孤岛。],那片异民族居住的广袤孤岛一直是本土逃难者的庇护所。不过虾夷地只是个远离京城的地广人稀之处,那里的冬季更为漫长。对于被流放的武士而言,陆奥国的严寒已经足够困苦,应该没有人想在无前人造访的虾夷地开疆拓土,左大臣的真正目的大抵是为了更好地牵制整个东北地方。 “我要野心做什么。” 屋中立着的西洋银镜即将最后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她扶我到镜前,不紧不慢地脱着我的外衣。 “我瞧你一点也不慌张,你不是还要赶去京都吗?” “天长节不是还要好几日吗。从这里赶到京城要不了多少时间。” “你对皇室就一点敬畏心也没有吗。” 她解了我里衣的腰带,我却在这时搂上了她的腰,松垮的领口随意搭在我乳房上,见我这样用胸部贴上她的身体,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被阿照放倒在整齐铺好的卧榻上,她只用一根指头就将我身上的最后一层遮盖完全剔下。她的右手抓着我的肩膀,而后俯下身子含上了我的乳尖。 “又想妈妈了吗,阿照。” 原先我一定会在她每次直奔我的乳房时这般调侃她。 她正吸着我的乳首,那只扣在我肩上的手也下移、两手并用地揉搓着我的双乳。我并没有讲出上面的玩笑话,只是把手垫在她的后背上,看她在吮吸片刻后又毫不知足地松开我淋满唾液的乳房。 之后她又加大了双手挤压着我乳肉的力量,直到双峰中的沟壑无法再深刻下去。我两边的乳房被她揉成一团,最柔软的上部被掐到肿胀,我的乳头也兴奋地挺立起来。她的舌头在我的两个乳首间来回舔舐,我乳尖的颜色似乎也更深了些。 “你的身体、实在是太棒了。” 她向来不吝惜于对我外表的夸赞,在做爱当中更是如此。我在她的赞美之词中闭上了双目,她又嘬起我另一边的乳尖,暂时失去垂怜的那只乳房则是被她的手掌磨蹭着,乳晕被她的食指与中指夹起,滑溜溜的爱抚声响彻耳畔。 我向下看去,只见自己深红色的乳头正高高翘起。 这时我的双腿还是并拢着的,所以股间自然也染上了从私处流出的蜜液。阿照没有压在我的腿上,我便就此张开两腿、一上一下地勾在了她的身上。 “我跟你妻子比起来,如何呢?” 她原先还是无比惬意的,嗦动着我乳房的口中也夹杂着几声闷哼。可在我讲完这句后,她却骤然间停下,她的嘴巴还叼着我的乳头,牙齿轻咬着饱满的乳肉。 “我在问你呢,阿照。怎么,葛夏夫人没跟你说贺年宴上的那件事吗?” 她不为所动,明显是愣住了,我索性捧起她的脑袋,她仍旧半张着口,嘴巴里滑出的唾液肆意泻在我胸前。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讲这些吗?” 稍作吞咽的阿照合上了口,又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和唇上黏着的水迹。做完这个动作后,她终于略显不快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难道我只能任你摆布不成?我只是你满足性欲的工具不成?” 趁她始料未及之时,我一把推开她并坐了起来。此时我才看清我那因猛然起身而弹跳着的乳房上沾着多少口水,她的唾液密密麻麻地打在我的乳肉上,还没挥发掉的温热水珠像细线一般从乳沟的一侧向下滑去。 “雪华,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上汇集着无奈与错愕,我并拢四指,在她有些发红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拍。 “你妻子的言行让我很困扰,作为丈夫,你应该替她道歉吧?” “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比较好呢……” 我将岔在卧榻两边的双腿收拢,改换跪姿后又微微立起上身。我跪着吻她,她没抗拒。她的腔内又湿又热,那根灵活的舌头一如往常地与我的舌头你来我往,我的手已撑在她的肩膀上,在她专心吮吸着我的嘴巴无暇顾及其他时,我又将她一把推倒在榻榻米上。 接吻持续了很久,我的肉体也愈来愈热,下面的穴口已经张开了一半,凉飕飕的空气一丝丝钻进阴道内。阿照被我吻到大汗淋漓,明明是我反客为主,她却无比贪恋我的唇舌,待我们二人的嘴巴分开时,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躺着的阿照的脸比先前更红了,她半吐着舌头大口呼吸着,额前和鬓角起了一层细汗,那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徒步了许久好不容易下到温泉中休憩一样。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她了哦,葛夏生气的样子,好可怕呢。” 我撇下了嘴角,挤出一个自以为是在表达内心恐惧的表情。 “你是在骗我吧。” “是真的哦。她发现我们的事后勃然大怒,吵着要我离开你呢。” 灌入了过多冷气后,阿照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只是她在回应我时依旧有心无力,毕竟我确实打断了她的性欲。我将抵在她小腹上的手下移伏上她阴阜,她的下面如今也和我一样泥泞不堪。 “身为枕边人,你居然看不出跟自己交合过那么多次的女人心中所想,你这个丈夫可真是失职呢。” 我边说边将中指填入她的穴口,如今的阿照已经与少女一词相去甚远,做过那么多次,她的阴道也越来越松畅了。 “葛夏一定在想,为什么有自己这个枕边人满足丈夫的性欲,她还是要出去偷腥呢。” 这么多年来,她的敏感度倒是一点也没变,我刚把半截指头抻进她的内壁,她喉头就传来一阵淫荡的呜鸣。 “你这里跟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哦,葛夏有好好服侍你吧?真是难为她了,估计在嫁给你之前只被教了些服侍男人的知识,要满足你这种性爱狂的性欲还真是够辛苦的。” 我又把无名指伸了进去,她的阴道尚能轻松含下两指,不过仅仅是这个粗细程度便让她的内壁本能地收紧。因为早前得到了足够的润滑,我才能不做任何前戏就直接插进去。阿照的阴道也相当热情,我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两指正被她内壁的褶皱紧紧包裹着,而我的指尖所指处也挤满了粘稠的浆液。 “没有……那种事……每次都是她要……” 我的胳膊动了起来,被抽插着的阿照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什么啊,你是说你的这里还是只被我一个人玩弄过的贞洁小穴吗?” 我加快了指尖向内顶弄的速度,被剧烈摩擦着的她的阴道逐渐变热,前后抽插的水声已经盖过了阿照的喘息声。 “真过分啊,阿照。你就跟你哥哥一样,一开始说着爱我,结果没多久就纳了妾。你和你哥哥都是花言巧语的大骗子。” 我有多久没向旁人提起我第一个丈夫了呢,若是再过个几年,恐怕我要把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吧。 “我才不像他……” “那就难说了。” 她和北条胜彦确实一点也不像,明明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外貌上总该有些相似之处才对。也多亏了这一点,不然我大概每每与她亲密时都要记起那个男人的脸来。那人心中只装着权力与财富,更是因苦恼于自己的出身才会对家督之位有着异于常人的病态执着。 这样的家伙,在乱世里往往都是最先死掉的。 不过作为北条家的男人,他还是比北条政庆要聪明一些,后者则是彻底被复仇冲昏了头脑,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父亲手中的棋子。 阿照,你也会变成这样的吧。 尽管知道她最后也会跟北条家的其他人一般落得同样的下场,我心中还是不由得对她的结局有了那么几分期待。 “无论如何,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像你,只能瞒着自己的正室和我偷情。” 中指在她的阴道壁上抠了一下,她那里的脉搏振感已是十分强烈。 “那样……又如何……他根本……就不配……能跟雪华在这里交合的……只有我……嗯啊……” 我身下的阿照不断娇喘着,她的阴道始终牢牢抓着我的手指。我在她已经畅通无阻的阴道内不停抽送,两指被她体内大量渗出的浆液泡到发软发麻,在我的手指马上就要和她的阴道一起痉挛前,她终于在这淳朴的性爱中迎来了绝顶。 “是啊,所以那个短命鬼早就死了啊。但是当年如果不是你自己跑掉了,他指不定还有活路哦。” 即便我的手指还没从她的小穴里退出来,她高潮时喷涌而出的淫液还是擦过我的指缝流到了榻榻米上。 “哈啊……哈啊……” 仰面瘫倒的阿照又开始大口喘息,半眯着眼的她满面潮红,眼角也衔着少许泪花。 “阿照,看着我。” 我在拔出手指后又挪动到她面前,将那陷入短暂麻痹的潮湿之物捅入了她口中。精疲力尽的她没有立刻配合地舔舐我手上的爱液,我在她嘴巴里自顾自地搅了一通,那两根细笔杆一般的指头反而更黏滑了。 “你是个胆小的武士,阿照。” 我将自己的脑门贴上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再用方才那两根抽插她的玩意儿在她脸颊上抹了一道。 “是又如何。” 她没否认我,甚至用力睁着眼盯上我的瞳孔。 “我要是死了,不就永远见不到你了吗。” 脸颊逐步降温的她张开双臂搂上了我的蝴蝶骨,我的小腹和她的迭在一起,二人的肌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无风之夜海水退潮时发出的低吟。 本来是想羞辱这个女人的。 但此刻与她四目相对、与她胸脯相贴时,我又被她眸中和心口迸发出的滚烫心意拉扯着,跌入了某处的岩浆里。 在她原本的人生里,我应该跟北条胜彦一起被大火烧死吧。 “见不到你的话,我即便能痛苦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就要一直这样跟我走到最后吗?我们的关系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你和我都会面临怎样的责难,你是知道的吧?” 我用合拢的右手手背在她喉咙上划了一下,她却把那只手捏了起来,而后又将我的五指分开、与我十指相扣。 “葛夏不会说出去的。除她以外任何妨碍我们的人,都会被我杀死。” 我再想追问她些什么,只是目睹了她瞳中突然浮上的陌生的神色,我缄默了。 从琵琶湖延伸出来的,是条叫淀川的河流。琵琶湖自然是清澈无比的,湖水流向的大坂[ 大坂:大阪的旧称。在明治维新以后,政府因忌讳“坂”字拆开后的“士”与“反”有武士谋反之意,遂于西元1870年将其更名为“大阪”。]湾也只有些寻常海湾会有的壮阔景致。然而淀川却像它的名字一般是股浑浊的水流,因为那里头沉入了太多人的遗恨了。 乱世中的苦难者们,被拆散的爱侣们,怀有怨愤却无法消弭的家伙……淀川便是他们步入根之国前在人间看到的最后风景了。 我的父亲就是选择在那里投河自尽前,遇到了同样打算殉死的我母亲。 不过最后他们都活下来了,不然我大约也不会在这里了吧。双亲把遗恨留在了那条河里,但他们的瞳中却再也没有纯粹的光芒了。 口口声声说要灭掉北条家的父亲的眼睛,跟如今平静地讲出要杀死拦路者的阿照的眼睛似乎迭在一起了。 搂着我的阿照突然间翻了个身,她没有再给我沉浸在回忆里的时间,这次是我被压在身下了。意犹未尽的她正勾起嘴角,紧接着把手指伸向了我的下半身。 “不行,阿照!” 我呵斥她,而后用大腿紧紧夹住她正要向内探去的胳膊。 “怎么了,不想做吗?” 阿照没有强迫我,她又匍匐起身子,用嘴巴轻含上我的耳廓。 “这段时间都不能做了,你之后的几个月里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仰起了头,我却在闭着眼侧耳倾听。城里的大杜鹃仍在啼叫,只是那声音在如此晦暗的深夜里变成了宣泄着悲哀的嘶鸣。我知道它们是在为我送别,我是这座城的主人,这也是我在村雨城中居住的最后一日了。 沉溺于鸟叫声片刻后,我再度看向阿照,又觉得她佝偻起来的身躯像是深夜里的幽灵。 “我怀了土岐晴孝的孩子。” 我对疑惑不解的幽灵递上了一句,这之后她就一定会带我去往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吧。 下篇·第四章虚像【po1⒏υip】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现在想来,我似乎在木津町[ 木津町:位于山城国内,是京都周边的地域。现代已被合并到京都府的木津川市。]住了很长时间。因为迄今为止脑海中隐约还有沐浴在辉光中的冈田国神社那叁座殿宇的景致。那地方是供奉着菅丞相[ 指菅原道真,平安时代的公卿,也是出色的汉学家与诗人。曾任醍醐天皇的右大臣,晚年因谗言而遭到左迁,后嗣也被处以流刑,之后便郁郁而终。在他死后,平安京的清凉殿曾遭到雷击,甚至出现了多名死伤者。有人将雷击事件联想到菅原道真的怨灵。朝廷也因为忌惮他的怨念,遂将其奉为“火雷天神”。现在已是日本民间的着名信仰之一。]的,不过当世已经没什么人在读他作下的汉诗了。 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 但我母亲却常咏这诗,只是那腔调又古怪得紧,仿佛自她口中吐露出的是不属于这个国家的语言。大约是我多心了吧。我母亲只是个下町里再普通不过的、失了丈夫的村妇,因为身处难解难消的孤独感中才会去咏些什么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古诗文。 还有句她常常会挂在嘴边的,那汉诗我之后也总能在讲求风雅的家伙口中听到,然而我如今却再难忆起。 “雪华,雪华。” 耳际传来被谁呼唤着的声音,我睁不开眼,随后肌理间也浮上了略微冰凉的触感。 “雪华。” 呼唤声持续响彻着,待我终于用力挣脱了梦魇,可闯入眼中的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不点灯吗?” 我对黑暗发问,这时光明方才姗姗来迟。 “你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 纸罩着的蜡烛灯仅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不过这已足够让我看清端着蜡灯的阿照的脸。 “到你完全变成我的东西的时候。” 她手中烛火本就明明灭灭,再被薄纸遮盖住后便仅能在阿照的脸上留下成片深邃的阴影。她苍白的嘴唇在语毕时即刻静止了,挺拔的鼻梁被照出清晰的影子,而再往上一点的瞳孔就无法得到烛光的青睐,那对总是扑闪着光的双目里如今会是什么模样呢? 此刻我脑中却有了在之前的梦中突然一跃而过的汉诗的音调,那句诗是唐国诗人的“雪月花时又逢君[ 出自白居易的《寄殷协律》,此典故在日本极负盛名。]”,其中的两个字已被嵌入我的名字,而那月亮,在这样连昼夜都难辨的地牢里是看不到的呢。 “你饿了吧?雪华。我拿来了些膳食,让我来喂你吧。” 把蜡灯放在一旁的阿照没有留给我回应的时间,在讲完这句话后她就已经将盛着汤水的勺子递到了我嘴边。 “不想吃这些吗?还是不饿?若是不吃的话,陪着你遭殃的可还有你肚子里的我们的孩子啊。” 阿照用勺子强抵着我的嘴唇,勺中洒出来的汤顺着我紧闭的嘴唇流到下巴上。她的脸离我好近,所以我也终于能看到照直闯入我视线中的她的眼睛——那是戏画[ 戏画:日本的古画,是浮世绘的前身。]中如赤鬼一般的狰狞眼眸。因为胸中苦苦积压着的恶念尽数迸发出来,阿照的瞳孔变成了粘连在大片眼白上的、黑洞洞的窟窿。 我被阿照囚禁起来了。虽然时间在这个远离外界的地方变得越发不可靠,但从她能频繁与我相见的状况我便推断出,我应该是被关在北条家统领的信浓国。 “我今天拿来了新衣服哦,是用信州出产的上田?织下的,应该与你平常穿的织物略有不同吧。” 灯火太暗了,我仅能听到她将衣料抖开的声音,那和服具体是什么式样的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她大约根本没在想替我换衣服的事。 阿照旁若无人地絮叨着,她将衣服贴上我的身体,口中还在振振有词。 “眼下还是用午膳比较要紧。” 耳边又响起衣服被丢到地板上的声音,随后她扑到了我身上,紧紧搂住我的躯体。双手被麻绳反绑于身后的我没办法反抗她,况且在这种时候反抗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照伸出舌头,将我脸上沾着的汤汁舔干净了,紧接着她又扯开我的领口,两手攀上我的双峰。胸乳被她用力捏着,整个乳房都被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盖住,唯独乳头露在她的指缝外。 “雪华的这里,之后就会产出乳汁来吧?” 她如是说着,而后又俯下脑袋用舌尖舔着我的乳首,我的双乳被她的十指抓到又痛又肿,所以这本该被视作爱抚的行为并没让我的身体里涌现出一丝快感。 “北条真彦,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她把手掌侧了过来,像捧茶杯一般抓起我的乳房。原先舔弄着乳首的舌头却没有因此放开,而是配合着嘴巴更进一步地吸吮起我的整个乳尖。 她每天都会这样。被关着的我意识里已经有了新的时间概念,我知道像这样每被她强迫一次就是迎来了新的一天。她亲手替我洗漱更衣、喂我用膳,这之后就是一边跟我理论一边强迫我与她亲热了。我的双手总是被绑着的,只是偶尔会被解开,譬如排泄、被她亲自服侍着沐浴,以及被爱抚着的时候。 “你还在担心什么?” 从在这里醒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她的本名了。但她从未介意过,那是因为她已经能完完全全作为北条真彦而存在着了吧。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在想你城里的那些下人,对不对?放心,我没动那些人分毫,不过土岐晴孝一定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她此刻的语气令人生厌,不想看着她的我别过脸去,可她又把我的脑袋转过来,鼻尖紧贴上我的脸颊,纠缠着我耳廓的嘴巴继续说着: “你不想让别人因你而死,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没办法让你再待在近江,毕竟你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北条真彦。” 怀着孕的我小腹完全没有隆起的迹象,这当然不是因为我被关起来的时间并不长。 “这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是你的妻妾。” 反反复复,我每天会跟她理论着的无非就是这些闲言碎语。即便我一次又一次地呵斥她,第二天她又会说着同样的话,还会在侵犯过我之后问我要给孩子起什么幼名。 “我觉得辰千代这个名字很好呢……” 她自言自语道,眸中也终于有了少许光泽。 “这名字有什么来头吗?” 若是我一直不理她,讲腻了的她不一会儿就会带上那些残羹剩饭从这里离开吧。但在百无聊赖之中,我也会应付地接上两句。 “当然有。这可是我兄长以前的名字呢。” “你是想像你父亲一样吗?” 我苦笑一声后说道,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地诉说着琐事的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她始终抱着我没有松开过,我的乳房被她的胸脯挤到变了形,被含过的乳首上的唾液已经挥发了,只是乳晕上还残留着她的牙印,但任她再怎么吮吸我也是流不出奶水的。 “你父亲如果没那么早就死了,兴许你们北条家的小田原城还没有被灭亡呢。” 她一言不发,贴在我后腰上的手却开始发颤。 “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从小田原城逃出来的吗?” 再深入一些吧。就像是用木槌直捣喉咙一样,让我也来告诉这个女人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吧。 我被北条真彦关入了信州的松本城,我知道我所在的地牢直通她在城中的书房。这地方与其说是牢房不如称作密室,松本城的修缮工程是由她亲自监督的,这间关着我的屋子恐怕是她一早就安排人建好的吧。为了避人耳目,她不能总待在这地方。当她离开之时,避人耳目的泉就会潜进牢中与我密会。 “外面什么情况了?” “因为哪里都找不到您,土岐晴孝连町人都要搜罗起来盘问,下一步恐怕就是要在整个近江搜寻您的踪迹了吧。” “若她真做得杳无痕迹,估计任谁都不会把我的失踪跟她联想到一起。” 穿着一身忍服的泉俯身立在我对面,罩得严严实实的脸孔上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我才问了两句,她便又要从腰后抽出忍刀将我手上的绳索割断。 “不可。” 我低喝着阻止了她,她只得将已拔出的短刃收回腰间。 “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从这里出来?” “得再要些时候,不过就快了。” “那人让您受了这种罪,还不如小人今夜就潜进那家伙的居室将她一刀杀了。” 泉那对冷然的眸子骤然间涌上了一干复杂的神色,她的鼻梁与眉间交汇处也拧成了一团,泉此时的模样就像夜幕中蓄势待发的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了?做完这件事再让她死也不迟,现在杀了她只会功亏一篑。” “是。” 泉再度低下了头,目光中的锋芒也褪去了。 “我让你办的事你有好好去办吗?” “出羽渡船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不过眼下明朝局势动荡,那边的军队与北方的女真人打得难解难分,唯恐在接应一事上会再出些什么差错……” 虽然她总能做得面面俱到,但偶有纰漏时我就会冲她发火大骂。此次又陷入心虚的她在说后半句时便本能地降下了音量,脑袋也压得更低了。 “我们没办法预料他国的变化,不过我还有别的法子。你拿着我的信物,去佐渡[ 佐渡:指佐渡岛,是本州东北外海上的一座孤岛,靠近日本东北的出羽国和越后国,在律令制下一岛即为一国。]的加茂找一个叫畠山新五郎的人,这人原先是畠山家的部将,畠山高赖归顺今川氏以后,新五郎就辞了官跑到佐渡的母家去了。” 难以想象,我竟还能把这种人的名头和身份记得一清二楚。 “他手里有座别苑,你将那地方买下来。” 我接着说道,而后低下身子对上了泉的视线。 “这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一定要办好。至于那信物,务必要完璧归赵,就算是你死了,那东西也不能有一丁点折损,知道了吗?” 我挣开了缠在腕处的麻绳——她系这东西的时候没费什么力,因为她根本就不想限制我到这种地步——但我却一直心甘情愿地被她拘束着。在泉逐渐转变为惊异的神色中,我用活动自如的右手在她蒙着布的脸颊一侧摸了一把,之后又于她裸露在外的眉心处落下轻吻。 “好孩子,虽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殿下,小人若是去了佐渡,一时半会就无法赶回来了,殿下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小人定是万死莫辞。” 她的话语轻颤着,身躯也跟着抽了一下。她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然而我却在之后将她的肩膀抱住。 “是你多虑了。我当然会没事的,我怎么会倒在这里呢?” 我加重了搂着泉的力道,衣服下的胸乳与她的身体紧贴着,两手则是伸向她的脊背,抽出方才被她放回腰后的忍刀。 你只露出眼睛的时候,反而更像她了。 我将忍刀举在她身旁,又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位置的下的平滑刀刃正好能反射出密室中的烛光,不过那透着寒芒的兵器之上空无一物,也并没有映出泉眼睛的轮廓。 即便这样又如何呢?见刀如见人,她是因为我才会成为忍者,她就是代替我在这污秽的土地上杀尽一切的利刃。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从小田原城逃出来的吧?” 我与她有最开始这场谈话时,泉已经领命前往佐渡了。所以如果我真的在松本城遇到什么变故,便再没有人能从这地牢里救我出去了。 “雪华,你在说些什么啊……”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恐怕是之前的自言自语令她舌敝唇焦了吧。她没饮下一滴汤水,也没从我的乳房或者嘴巴里汲取些水分。我像抱着泉一样抱她,乳房被吸过的肿胀感消去好一会儿了,她还没替我穿上衣服,此时我仍旧是全身赤裸地依偎在她肩头。 “还记得我第一次靠在你肩膀上的情形吗?” 见她没有要回话的意思,我接着说道: “是第一次与你去伊豆国的时候,我们住在北条政庆的城里那晚。” 她依然没有讲话,但自她胸脯上传来的起伏声变缓了,她就仿佛是在憋着气。 “你那时候就想与我通奸了吧?想背着你兄长跟我交欢,想占有我,想让我变成你的东西,是不是?” 谈话间我已主动挣脱了绳索,我的左手攀上她的后颈,她的呼吸又变得局促起来,兴许是因为从我口中听到了些有关性爱的污言秽语吧。 “你现在得偿所愿了吗?北条真彦。你熬死了自己的亲兄长,又得到了他的妻子。” 我的右手隔着衣服揉她的股沟,双腿分开了一点在她袴上轻蹭着。若是我一味地挑逗她,即便我此时怀着身孕,她大概也要在之后忍不住插进我的宫口。 “我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任你怎么玩弄都好。” “你到底要说什么,雪华?” “我想说的是,在你想着要如何跟我性交的时候,我却在和北条政庆密谋怎么灭掉你们北条家的相模国哦。” 她一直搂着我的背没有放开,她的双手早已沾满汗水,而这时她又分开了五指,那十根指头正整齐地掐着我的肌肤。 “看来不该再关着你了,听人说被幽闭久了,人就会变得精神失常。你是疯了吧?雪华。” 她低语着,那声调中似乎又掺杂进恶鬼一般冷酷的戏谑声。她咽了口唾沫,紧贴着我肌肤的脖颈处传来清晰的声音,这之后她又用恢复如初的声音说着: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留在我身边的。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在哪里生下孩子,然后永远生活在一起。” “你看过八岛[ 八岛:能剧剧目,诞生于室町幕府时代。讲的是平安时代武将源义经还魂的故事。]吗?” 我完全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扯到了九霄云外的能剧。她在自言自语时也总会说些前后毫无关联的事物,我不会每次都回应她,仅有的一些回应也像是在施舍冷饭。 “我记得你对能剧似乎并无兴趣。但是你兄长却喜欢这些,以前也常常跟我聊到。他最喜欢八岛这一出,毕竟主人公之一是遮那王的亡灵。 “遮那王是个奇才,然而最后稳坐江山的却是他的兄长镰仓殿。所以能剧中已堕入修罗道的遮那王,也仅能在还魂时怀念曾经屋岛之战的种种盛况。他苦心打下的土地、累积的名誉,最后都被自己的亲哥哥夺了去。 “不过镰仓殿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应,他被自己的妻子算计,将军之位也被他人所夺。你们北条家不正是镰仓幕府的后人吗?若是镰仓殿没有得到报应,你此刻还会站在我面前吗,北条真彦?” [ 这里讲的是源氏兄弟反目成仇、镰仓幕府建立初期的典故。 遮那王指的是日本叁大悲剧英雄之一的源义经,也是他的法号;镰仓殿则指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源赖朝。源义经是源赖朝的异母弟,他协助赖朝灭掉平氏统一了日本。然而在屋岛之战前,赖朝因为忌惮弟弟所以没有派义经前往四国的战场。等到事态焦灼时,赖朝才勉为其难地命骁勇善战的弟弟出战。源义经就是在此战中大破平氏,加速了平家政权的灭亡。但义经挡不住兄长赖朝对自己日益增加的猜忌。在平氏灭亡后这对兄弟终于反目成仇,义经与兄长公然决裂,他先是逃到西日本,而后又跑到陆奥国暂避。然而此时的源赖朝已大权在握,他威慑陆奥国的藤原氏归顺自己后,便在高馆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义经。 第二段则是对源赖朝结局的阐述,有戏说的成分。源赖朝原先是被朝廷流放到伊豆国的犯人,其后与北条政子珠胎暗结,因此得到了北条家的帮助并东山再起。然而北条政子是个善妒的妇人,她给赖朝生了两个儿子,却不允许赖朝纳妾,甚至想方设法杀死了赖朝与他人结下的私生子。在赖朝死后,政子的儿子先后继承了将军之位。但好景不长,随着政子的儿子相继逝去,源赖朝的直系血脉彻底断绝,这时政子便扶持自己的母家北条家上位,自己则在背后把控整个幕府。 无论是本篇中女主角所在的北条家、还是历史上真正的后北条氏,均为镰仓幕府北条氏的后人。]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被掐着的后背皮肤已经失去了知觉。即便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肤都被夺去了感知,我也知道她如今是在我胸前颤抖着的。 “在你兄长派人杀死一色直幸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你该是义经。你被自己的亲哥哥如此算计,他百般提防你,生怕你和你姑丈今川家把他那个不被信服的家督之位夺了去。所以他才阻挠你出嫁,却反而准许你上战场,他想看着你去死,你死在敌人刀下对他而言更是兵不血刃。” 语罢之时我轻哼了一声,嘴角竟自然而然涌出一抹笑意。 “现在看来,你才是赖朝公啊。你兄长老谋深算,最后却给他人做了嫁衣。他让你成为出色的武士,又命你秘密处死你父亲的亲儿子,这样能统领北条家的就只剩下你了。北条胜彦野心勃勃,但他年纪轻轻就守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家督之位去死了。而你呢?你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地位与财富,还得到了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该归功于我吧?” “你很了解能剧啊……不仅如此,我觉得你一定能写出比敦盛[ 敦盛;室町时代着名的能剧剧目。]更出色的剧目来。” 我们相拥许久,等到二人分开时,我却觉得已经像是经历了百年以上,明明我们迄今为止只度过了短短的十几载。 她的脸色早已是煞白,然而她依然能镇定讲出一切,只是注视着我的眼睛里含满冰霜。 “我多希望你是在跟我讲能剧,雪华。” “屋岛之战并非是能剧,那是曾真实存在过的历史。而我对你和北条家所做的一切,也是真实的。” 我父亲为了向北条家复仇,让我嫁到小田原城,但我却不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就像嫁给土岐晴孝一般,我是自愿嫁给北条胜彦的。 当然,这两个男人于我而言并无区别,不如说我更讨厌北条胜彦。我迫切希望他死去,所以便日复一日地给他下毒。这个男人的提防心很重,他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掉进陷阱的。然而百密一疏,见我和我父亲毫无保留地助他称霸东海,骄傲自负的他最后还是落入了圈套。 北条胜彦在武藏国的战争中失利负伤、相模湾的商船被海寇劫掠以及煽动跟北条本家有深仇大恨的政庆谋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和我父亲的手笔。其实本来,那个可怜的叁河国大名的庶子应该被我雇佣的杂贺火枪兵杀死,他若是死在今川家的领国,不仅可以挑动今川和一色间的战争,还会削弱北条家的力量。但北条胜彦为了对付自己的亲妹妹,不惜派亲信潜伏于远江,等一色家的队伍一离开长滨城就在会暴露身份的危险情况下对其发动暗杀。恐怕他的目的也是要挑起今川纯信和一色氏的战争,他希望二者两败俱伤,这样远离战场的相模国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你曾经问过我吧,我到底是不是遵循父命才嫁给你哥哥的。” 我又捧起她的面庞,那片强压着感情的脸颊正源源不断地递来热流。但她的眼底全是坚冰,冰与火在她脸上交错着,若此世间真存在阿鼻地狱,恐怕便是我正目睹着的这番景象了吧。 “够了,雪华。” 恶鬼聆听着我讲出的一点一滴,直到我说倦了,她也终于听腻了。 “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即便你真的疯了。” 轻蔑的笑声从她同样心不在焉的语句中流了出来,她拾起了地上的麻绳将我捆起,先是脚踝,后是手腕。 那是我预料当中的——她没有怒发冲冠地冲我大吼,也没有用冰冷的太刀贯穿我的脖颈,而是像个邪笑着的般若一样将我这样的罪人抓了起来。 “没必要再自欺欺人了,阿照……” 我呼唤了恶鬼的真名,这下我们就都将跌入地狱。 “你要我怎样?要我一刀杀了你吗?” 手脚上的绳索紧勒着肌肤,然而这都不如她的怒吼冲破我双耳造成的痛楚。 “你知道没有你的六年里我是怎么度过的吗?你知道我看到你做了他人的妻妾时内心有多煎熬吗?啊……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愿意尊重你的决定,我只要能偶尔见到平安无事的你便好了。” 她再次将我拉进怀中,不过我再也无法回应她了,只能像个死尸一般被她强搂着。她的双臂如两根粗木般压在我后背上,这对此时的我而言已是无足轻重的压迫感了。 “我一度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有多恨害死你的人,我恨不得将北条政庆和他的家眷挫骨扬灰……” 她的胸脯不停抽动着,语无伦次的发泄中又混入了沉重的鼻音。 “可你却告诉我,你才是毁灭小田原城的元凶,我一直苦苦寻觅的幕后黑手就是你。” 肩膀被打湿了,这样的地牢中当然是决计不会下雨的。 “所以杀了我吧,阿照。杀了我这样的罪人,连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 她抽噎着,冰冷的雨水一丝丝拍打着我的肩膀,只是她眼中降下的雨必然无法扑灭她胸中的怒火吧。我知道我已是罪无可赦,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轻松坠入黄泉吗? 我久立于她怀中,直到一切重归平静,她又一如既往地说道: “我不杀你,雪华。我是不会杀死你的。” 还在相模国时的她似乎从未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地表达悲切,仅有的伤感神色不过是她在头一天的婚宴上喝醉了酒,注视着我的双目忽然间就泪眼婆娑。当时的我心中只有些计谋吧,我发现了她的异常,而后利用她的心意一步步将这对兄妹逼上绝路。 现在也该是这样的,她不过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 “你不爱北条胜彦,也不爱土岐晴孝。那么你对我的感情呢?你对我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吗?” 她才停止了抽噎,可说完这句话后便再度轻颤起来。这恰似雷雨来临前刮起的风,一阵阵迎面袭来的阴风马上就要将我撕裂了。 “我已经说过了吧,你和你哥哥一样哦。你哥哥也早就发觉你对我起了色心,所以他才要变本加厉地对付你。若不是你们兄妹阋墙,你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乘虚而入吗?” 她密集的心跳声自我的乳房传遍全身,我想那响彻云霄的雷鸣也就不过尔尔吧? “这太荒谬了,阿照。你我都是女子,你却有了这种心思。不过我倒要多亏你的这份念头。” “那之后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京都料亭那次,还有之后的每一次相会,你都没有拒绝我不是吗?” “那当然是在利用你啊。包括利用你的身体,毕竟只有你这种女人的身体不会让我怀孕啊。” 讲出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只是谎言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惊雷会劈倒树木的,之后便会引燃一场大火,我不是救火的行善者,仅仅是在火上浇油的歹徒。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也不会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整个日之本。在我父亲篡位夺权以前,我是这个国家最为低贱的平民,连姓氏都不配拥有。我已经受够了任人鱼肉的日子了,生下来就是公主的你体会过食不果腹的滋味吗?你在享尽荣华的时候,我却得向你们这种人奴颜婢膝。所以我要登上权力的巅峰,我要让所有瞧不起我的人臣服在我脚下。” “你想要的生活我一样能给你!” 她的声音已接近于嘶吼,说话时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着。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此刻她胸中正交错着的感情我已了然于心。 “不,你不能。你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哥哥目光短浅,他只想做东海的霸主。而你呢,没有野心的你不过是今川家的一条狗。” “所以你才要……嫁给土岐晴孝吗?” “没错。你这个蠢女人,终于明白一切了吗?我会为晴孝大人生下孩子,他会得到整个天下的,我的儿子也会坐上天下人的宝座。而你,你只配做我的垫脚石。” 我完全裸露着的后背上沾着她先前流下的眼泪,如今那上面又被从她掌中渗出的大量冷汗覆盖着。她放开我一些了,已屹立于我身前的身躯仍在打着寒颤,她眼中的光乱成一片,我就要在这混沌中给予她最后一击了。 “你已经没用了,阿照。无论是你那个因为左大臣可怜你才赐给你的大名身份,还是你这副看了就令我想起你哥哥的作呕模样,对我来说都没有一丁点的价值了。” 这便是全部了。 我闭上了眼睛,一脸鄙夷地将头颅向左侧偏去,她也彻底推开我的身体。 “好,你说我没有价值,那我就来告诉你,谁才够资格支配这个国家。” 她高声说道,我像个被砍掉翅膀的鸟一样倒在了地上,我与她的脸拉开了距离,她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她就要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了吧。总之她没有再来见我,而泉也去了佐渡,再没有人能下到这寂静的地牢中同我讲话了。身陷囹吾的我依旧分辨不出白昼与黑夜,我静静等待着,粒米未进的身体亦陷入昏厥。听闻人若是常年躺在卧榻上不用腿行走,那原本健康的双腿也会废掉。她一直没解开我的绳索,尽管我大约会率先死于饥饿,但我的手与腿是否也会逐步丧失掉活动能力? 不大清楚了,本想就这样睡到死去的我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干涩的喉头已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仅能微张的嘴唇的触感更像是在亲吻着干裂的田地。眼底还是一片漆黑,蜡灯早就该烧完了,原先我还是能看清自己身下的阴影的,索性就这样再次合上双目吧。 “殿下!” 尖锐的声音刮蹭着耳朵,迟钝的身体无法立刻追寻那声音的主人,不过模糊的视野里终于又浮现出光明来。 “殿下,小人现在就来救你。” 我感觉自己正被抱起,身上的绳索应该是被解开了。那人撬开了我的嘴巴,我的喉咙本能地敞开着,任由她将水流灌进我的身体里。 “事情已经大功告成了,绝对不会再出任何问题了。殿下也已经没必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是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得到滋润的喉咙里发出来,泉替我披上了衣服,虽然这地牢中并不算冷。 “北条家的军队从飞弹穿过越前,在叁日前就已逼入近江了。事发突然,小人在赶回来的路上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京都方面也是刚刚才得知此事。” “这才像她……” 我轻笑一声,还在恢复当中的嗓子尚不能讲出太多话来。 “局势已经不可扭转了,即便佐和山城没有被攻陷,今川纯信也不能再高枕无忧了。他定下了家臣间互不侵犯的条约,如今他的亲侄子破了规矩,就算今川纯信有意包庇,他也必须得自断臂膀。” 难得见泉的眸中掺杂着喜悦,她的言语也比平常更多了些。 “还要……再等等……” 我在她的搀扶下仰起了上身,仅仅讲了几句话,腔中之气便又仿若游丝。 “殿下不现在就回播磨吗?即便只有小人一人,也一定能将殿下平安送至朝云大人身边。” “不……我还有最后的事要见证。” 我靠在她身上,被抽走大半力气的两条胳膊耷拉在地板上。我努力抬起一只手伸向她的衣服,然她却心领神会地扶住了我的手臂。 “殿下放心,那件宝物依然是四角俱全。” “好。” 疲惫不堪的我再度闭上了眼,这安心之时难能可贵。 “畠山新五郎……你将他杀了吗?” 她不应答了,我的质问必然出乎她的意料吧。 “没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我补了一句,而后便在她身上沉沉睡去了。 泉始终以那副姿势陪伴在我身边,可我却在二度睁眼时将她支开了——因为这座城的主人就要复归了。我命泉再将我捆起来丢在地上,我的衣服又被脱光了,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应该跟她走时相差无几吧。 “没想到你还活着,也是,你也不愿意就这样含恨而终吧。” 我不想现在就张开眼,她的脚步和语调都很急促,她腰间仍佩着刀吧,刀鞘前后摩擦的声音夹带着其余几种声音一齐擦过我耳际。 “你猜我做了什么?雪华,我已经把你彻底变成我的东西了哦。” 她手中还拿着些什么,是水吗?我听到了液体摇晃的声音,不过下一刻她就把那东西全数淋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那是血。 刺鼻的腥味贯穿了我的鼻腔,我凌乱的头发被血液浸湿了、此时正一片片黏在我身体上。 “闻到了你丈夫的气味,开心吗?” 我是想睁眼的,但眼皮和睫毛上全是黏稠的血浆,血迹在我的躯体上糊成一团,眼下的我才更像是赤鬼吧。 “骗你的,雪华。” 她将我肮脏的身躯提了起来,随后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被捆绑着的我就像个僵硬的长条虫子,用“提”这个词形容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我确实杀了土岐晴孝,本来还想把他的脑袋带来让你亲眼看看呢。” “呵。” 她满口轻蔑,我便顺着她的口气讥讽道: “你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现在你成了大逆不道的反贼,你已经时日无多了。你就等着被自己的亲姑丈割下脑袋吧。” 我把眼皮翻起一点来,果然我眼前遮盖着浓密的血帘。不过那不是我脸上的血迹,而是她衣服上的。 “我早就做好了直面这一天的觉悟了。” 她连浑身是血的具足都没换下就来见我了。 “雪华,你说我会下地狱吗?” 她又抱住我了,源源不断涌上鼻尖的腥甜已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你觉得自己在地狱里就能见到我了吗?你做梦。即便我死了,我也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是吗。” 她偏过脸来看我,云淡风轻地说着。只是她的眼睛里汇聚着难掩的哀婉,我是见过她这副神色的。 “你已经厌恶我到这种地步了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小田原城的那场婚宴,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了吧。她在婚宴上醉到晕过去,待她醒来后我去看望她时,我捧着她的脸庞,而她眼睛里便充斥着这样的神色。 她一开始便看着我嫁作他人妇,到最后也要听我亲口诉说着对她的憎恶。 “雪华,看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泉将我从松本城救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夏季了。松本城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河岸上垂着几株苍翠绿柳,树梢上传来阵阵我在地牢中从未听到过的蝉鸣。 忘记最后一次跟阿照还说了些什么,抑或者二人自那之后便什么都没说。 她吻了满脸是血的我,用舌头将我身上的污浊舔舐干净。随后她粗暴地侵入我,她用那只手熟练地翻开我的穴口,接着将自己肢体的一部分直顶到我的宫口。在这样的强占中我不该有什么快感的,但下身还是不由得泻出浆液,被强行撑开的阴道也享受起被她手指大力抽插的滋味。 正如她所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在最后一次的交合中迎来了绝顶,阴部喷出了大量爱液,好比我现下正流着的眼泪一般。 “殿下,来擦擦脸吧。” 她用鲜血浇遍我的肉体并非明智之举。在交媾结束后,我的阴道内涌出了一片赤潮。她没有发现这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的经血,也就将永远地被那个低劣的谎话蒙在鼓里了。 低劣的谎言,一如卑劣的我。 我斜靠在泉肩膀上,她的袖子已经湿透了。船摇摇晃晃的,远远能眺望到笼罩在绯色夕阳下的淡路岛。如今的濑户内海早已平静无波,风暴的中心正处于我幼时居住着的畿内。 泉雇了车驾,我们伪装成客商的模样离开了信浓,随后又从伊势湾走水路穿过南海道里侧,如今就要平安抵达我父亲所在的播磨姬路城了。 二十年匆匆逝去,我漂泊在外的人生终于要告一段落了。闭眼睡去时,脑中净是些再也见不到的故人的身影,那之中有我讨厌的丈夫,有在那两座城中尽心服侍我的人,也有永远停留在我离开那日的母亲。 当然,还有没来得及作别的阿照。 泉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交还于我了。我将那黄栌色的玉璧拿出来细细端详,霞光下的玉器反射出耀眼的辉泽,纯净的壁中没有丝絮,外表面那由镰仓时代才雕刻上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更是完美无瑕。 从前我便常常思索着,如此华美的器物当真是从孝德朝[ 孝德朝:指孝德天皇在位期间(西历645年至654年)的日本朝廷,派遣遣唐使及重用藤原镰足推动大化改新的正是此人。]流传下来的珍宝吗? 无与伦比的玉璧犹如琼楼金阙,我母亲从前就是被关在镌刻着至高无上菊纹的牢笼中。 可我要做的便是把自己也亲手关入那座牢笼。为此我出卖所有,我奉献自我,我物尽其用,蛰伏多年的我终于就要步入博得这天下的最后关头了。 但除了手中的这枚玉璧,我大概已是一无所有了。 泉替我擦掉了风干的泪痕,我将玉璧收起,又倚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了。 若是蔽聪塞明,是否就能在梦中将我身边的女子当作是你呢? 下篇·第五章哀歌 出羽丘陵一片苍茫,万年积雪为月山[ 月山:位于日本东北部山形县内的火山。]织起厚重的雪冠,立于山根处极目远眺,结了冰的月山湖面上亦是白雪皑皑。我在堪称为冻土的出羽国境内策马疾驰,人迹罕至的荒原落寞异常,盘旋于耳际的仅剩下狂风无情的啸声。 “殿下,这附近能看到少许村落,要停下来稍作歇息吗?” 自身后传来的是泉细微的询问,我外披了件全黑的羽织,顺势望去时,才惊觉自己肩头也同周遭的景致一样布满白霜。 “不必,本道寺已近在眼前了。” 迎面而来的寒流仍在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法在这里停下,哪怕于这样的雪中狂奔稍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 上次在雪地里像这样放肆骑马已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携了少数亲信一刻不停地赶路,行至寒河江上游时雪势渐隐,之前尚能遮天蔽日的飞雪正如细小的白盐般徐徐降下。 雪花垂在了鼻尖上,这令我脑中骤然浮现出神葬祭[ 神葬祭:以神道教仪式举行的葬礼,在古代日本(也就是镰仓时代以前)较为常见,如今的日本多采用佛式丧仪。]的模样。神道徒总会在殡葬时洒些盐粒来驱魔,如今的佛式丧仪也是如此这般了。 死在了此种季节里,瑞春殿可真会挑时间啊。 半年前,左大臣以谋逆罪将北条真彦流放到了出羽国的西川——这里是日前归顺幕府的水野家的领地。北条真彦的正妻则被送回了冈部氏的领国尾张,这自然是完全看在今川家老冈部宪次的情分上,但葛夏如今的处境理应形同囚禁。 至于北条家的近臣,便远远不会那么走运了。包括成田氏在内的各家老均被诛杀,左大臣甚至没放过他们的家眷。 今川纯信勃然大怒。在那盛怒之后掩藏着的是他深邃的恐惶。 武士满口仁义道德,说着什么忠诚比血脉更重要的话,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武家贵族冠冕堂皇的说辞。一如当年那须朝利对佐久间久竹所做的那样,即便今川纯信早就有意要打压近江国的势头,也仍对擅自出兵的北条真彦万分忌惮。眼见自己的亲侄子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纯信却还是顾及相模国出身的正室瑞春殿的颜面,仅仅将北条真彦流放到了苦寒的东北。 留着她一条命已是今川纯信最后的仁慈了。 北条真彦没有子嗣,她与葛夏也未曾收下养子以继承家业,所以一旦北条真彦死去,北条家便会彻底灭绝。 北条家于这短短十几年间叁度破灭,即使嫉仇如我父亲淀川六郎,如今也该安心了。 更何况这一次是彻底的灰飞烟灭。当一切随着她生命的终结化为乌有之时,我也就将忘却与她共同织就的一点一滴了吧。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脑内又涌上了我原先在伊豆国问过她的话,记得她当时是在说自己母亲的事。我在嫁到小田原城前就把她的家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仅是在此间随便搪塞了几句。但这鬼使神差般的询问却不是我预先编排好的说辞,正如她母亲的经历一般——并非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顺理成章。 待我亲自面见氏贺大人时,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是的,我从今川纯信的刀下救出了阿照的家臣成田氏贺。这个本就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经历了妻儿被株连的灾厄后看起来更加疲惫不堪了。 他这个年纪还能拿起刀吗,我不禁在想。 但身为武士,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会因为顾念荣誉而切腹认罪的吧。他与他的长子氏光作为北条真彦的随身家老,在北条军违反幕府律法攻打盟友一役上自然难辞其咎。 我本欲安排他在我父亲的庇护下安度晚年,这样他依旧能来去自如,哪怕他一心想着殉死我也不会阻拦。然而他却主动提出要在甲斐的善光寺出家受戒,并认为自己不该如此轻易地死去。 “我这样的人犯下的罪孽,如今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了。” 他是少数知道北条真彦真实身份的武士,他也认得我,所以在见到我时还像从前一样称呼我。[ 由于笔者是用中文写作的,所以文中体现不出角色前后名字的差别。雪华这个名字共有两个读音,前期的雪华叫せっか(seka),嫁到土岐家后改为ゆきはな(yukihana)。虽然二者的汉字写法完全相同,但在日语里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名字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雪华可以一直隐藏身份。] “雪华夫人,求您救救家主大人。我知道您是有办法救出家主大人的。” 他已剃了度,却还忘不掉前尘往事,俯在我座下的那张脸上老泪纵横。 “她被流放到了出羽的本道寺馆,那地方正受水野家臣严密监视,而今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在小田原城生活了六年,从未见这个老武士这般悲痛欲绝,在我告知他成田氏光被斩首示众的消息时,他脸上只染了些懊悔的神色。 “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果,是我犯的错令家主大人遭受如此折磨,这实在是因果报应。” 他起身说道,若有所思的脸孔仍旧低垂着。 “这件事已成定局,如今再自怨自艾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是有心弥补过错,便专心礼佛、在佛前为她祈福吧。” 我不知他为何能对我这样死了丈夫的寡妇开口。北条军虽然没有侵攻整个近江国,但阿照仍是趁土岐晴孝忙于寻找我的踪迹、以至佐和山警备松懈时集中兵力攻打了那里。 阿照杀了我丈夫,她放过了同在佐和山城的正室阿光和嫡子寅丸,唯独砍下了土岐晴孝的脑袋。 旁人都道这是北条家与土岐氏早早结下的恩怨,他们甚至联想到了几年前在京都举办过的演武斗技,认为是我丈夫在那次斗技失利后便对北条真彦心生不满。而我与葛夏在聚乐第的争执也被算作是两家早已不睦的真凭实据。 哪怕不仁不义在先的是北条家,那些个名主也当是土岐氏挑起了争端,更何况阿照攻打佐和山城时还奉着讨奸除恶的旗号。阿照找出了我丈夫图谋不轨的证据,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土岐晴孝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可她破了幕府的规矩,左大臣不得不重罚她,尤其她还是今川氏的亲眷。 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今川纯信早晚会与阿照叔侄离心。她在今川纯信手下战功累累且不求封赏,这在旁人看来反而是心怀鬼胎。即便今日她没有因为谋逆被流放,被多方名主虎视眈眈的阿照他日也会自贻伊咎。 只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远在播州的那须家也早就等不及了。 “雪华夫人。” 成田氏贺叫醒了正陷入沉思的我,他的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悲天悯人,一簇十分决绝的目光自那双黯淡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我在这俗世中已没有什么执念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家主大人。若是家主大人被左大臣处死了,那我也早就随她一并去了。只是大人而今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着年轻的家主大人就那样不光彩地死去啊!” 果真不假,他事到如今还在惦记着虚无缥缈的武士道。 “你的确害她不浅呐。在攻打佐和山一事上,身为随身家老的你本可以极力劝阻她。但你却没有,你是想让她直取近江国,把领国扩张到近畿吧。她是没有这种野心的,若不是身为北条军总大将的成田氏光奋力进攻,事情又怎会闹到这步田地。是你们成田家的野心害了她,所以左大臣第一个清剿的便是你和你的家人。” 我心中猝然涌上些怒火来,仿佛怒斥眼前这个老人便能洗清我身为祸首的罪孽一般。被斥责后的成田氏贺也不再看我了,他二度垂下头长叹了口气,随后又满面颓丧地说着: “您说的没错,是我太看重家族荣誉了。家主大人是那样信任我,她将北条家的命运全权托付于我,可我却看着大人那样的女子在这乱世中冲锋陷阵。如果我在小田原城破后便能妥善安顿家主大人,使她从此远离纷争,她也不必要为了报仇而如此心惊胆战地活着……” 自责不已的成田氏贺又讲了许多,我认为自己已没有再同他浪费时间的意义了。我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打算把他的话均当作耳旁风。 家主大人,其实是我的女儿。 成田氏贺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茶杯滚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钝重却刺耳,我的打褂下摆湿了一片,我像是骤然跪在了火热的炭盆上、双膝一下子从榻榻米上立了起来。 “你说了什么?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我大抵从未这般慌乱过,此刻我神经紧绷,即便左边的胸口跳个不停,我仍能听探到和服上挂着的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阿照殿下,是我与月夫人所生的女儿。” 成田氏贺终于抬起双目看我了,他眸中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决意,他定然已经做好了堕入地狱的觉悟吧。 “竟是……竟是你们造下的孽!” 造孽的人实则是我。我犹如被五雷轰顶,建御雷[ 建御雷:日本神话中的雷神、军神及武神,持有十束剑,司掌刀剑及弓箭。]以十束之剑劈裂了我的魂魄,丢了魂的我又一下瘫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 我已是罪无可恕了,这样的我永远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如今看来,阿照的母亲一定深深憎恨着北条政冈。她对那个疯狂的男人或许连一点扭曲的爱意也没有,但她又真的爱成田氏贺吗? 她爱成田氏贺,可她更恨这个男人的怯懦吧。 名唤阿月的女子原是伊豆镰田城主的长女,她与家老成田家的长子氏贺是一对青梅竹马,可阿月的父亲还是在她成年以后便自作主张地把她嫁给了伊豆国的大名。阿月一点也不想做大名的妻子,不愿接受政治联姻的她更是甘愿舍弃公主身份与成田氏贺远走高飞,然而懦弱的成田氏贺却没有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私奔的勇气。成田氏贺亲眼看着阿月嫁给伊豆大名,待到山中城破,他本有第二次带阿月出逃的机会,但他还是屈从于北条政冈的淫威,将深爱之人拱手相让了。 成田氏贺用自己的爱人换来了成田氏一族满门荣耀,他和他的兄弟及子嗣均受到北条家重用,他不过也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可憎之徒罢了。 愧及膏肓的他一度将月夫人的儿子辰千代视若己出,以为这样就能弥补自己的过错。然而一切皆于事无补,在北条政冈外出打仗时,月夫人与留守在小田原城的成田氏贺私通,二人珠胎暗结。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作父,而你这一辈子只能对自己的亲生子卑躬屈膝。” 这孩子不是爱意的象征,月夫人的憎恨沦肌浃骨,她便是怀抱着那样热烈的恨意将阿照生了下来。 阿月应该会恨自己父亲、恨自己最初的丈夫,更恨着强取豪夺的北条政冈……但她最恨的必然是那个一次又一次选择逃避的成田氏贺。 成田氏贺最后也没有将她从牢笼中救出来。所以月夫人的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强占她的人、轻易决定她命运的人早已化为枯骨,苟存于世间的仅剩下她年少时最爱的人。 可她不要这种爱,哀莫大于心死的她最终是去追寻自由了吧。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阿照的恨亦如月夫人一般强烈。我父亲对北条一族深恶痛绝,他曾指天誓日,愿为血仇付出任何代价。他是我母亲从前唯一眷挂着的男人,我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所以我便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嫁给了北条家家督胜彦。 我父亲只想斩草除根,而灭掉北条家只是我掌控天下的第一步。父亲现在仍旧不清楚我究竟为何要主动献身,但他在心底里一直感激我助他复仇。 只是我为了毁灭相模国,一定是要去恨着些什么的。我未曾经历过弑亲之仇,当然不会有父亲那样深邃的决意。 我选择去恨北条胜彦,恨阿照,恨这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暴虐贵族,同时也一如既往地恨着这个国家的武士。 现在我知道了,我对阿照全部的恨意,都是我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因为阿照身上,自始至终就未曾流有北条家的血。北条家在政庆死去的那一天里就荡然无存了,我与我父亲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作恶而已。 即便要我恨着作为武士存活的她,我也应当是惶恐不安的。如果不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阿照可能根本就不会成为武士吧。 我不配让她为我出生入死,同样,我也早就没有资格留在她身边了。葛夏说得没错,我待在阿照身边只会伤害她。 罪大恶极的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我在死后是会坠入地狱受尽万般苦痛的,而阿照,我唯愿她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一五九四年中秋,在播磨国留顿了短短几月的我避开了陆上的战火,又沿纪伊半岛从海上绕至尾张国。 我此去并非是要策反今川家臣冈部宪次,况且他此时身在大和国的合战场上,即便名古屋城内无人留守,也断然是没人能从后方来犯吧。 我对名古屋城没有半点兴趣,我要找的不过是被囚禁在古渡馆的葛夏。 听闻她受了洗[ 受洗:指皈依基督教。]——这在九州地区已是屡见不鲜的事了,由南蛮渡来的葡萄牙传教士[ 15-16世纪登陆日本的葡萄牙人都是从澳门渡来的,当时的澳门是葡占地。日本人会把当时不在明朝政府管辖下的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及东南亚地区称为“南蛮”。]和他们带来的商品一样备受欢迎。我父亲是尊崇伊势神道[ 伊势神道:神道教信仰的一个主要分支,也是日本的尊皇派。]的,听闻有名主做了吉利支丹[ 吉利支丹:又称切支丹,是“キリシタン(基督教徒)”的汉字写法。基督教伴随着16世纪的南蛮贸易传入日本,当时最先出现基督教徒的是日本的九州地区,而后又逐步扩展到日本全境。但日本国内的神道与佛教宗派一直在明争暗斗,基督教的传入无非是给日本的宗教斗争添了一把柴。其后统治日本的丰臣幕府及后来的江户幕府都曾先后驱逐过葡萄牙传教士,更是处死了诸多信奉基督教的日本人(其中也包括大名)。]后他还在我身旁骂了两句。 “那是些什么邪魔外道?光是要应付天台宗[ 天台宗:日本佛教的一支宗派,发源于唐朝。天台宗是战国时期的主要佛宗,也是权势较大的寺方。本山在京都比叡山的延历寺。]的那帮僧侣就令人足够恼火。” 父亲是由那须朝利的爱妾诞下的,那名爱妾在嫁给朝利前曾在播磨的神道神社做了多年的神祇官。她虽不是正室,地位出身也不高,然她一生受宠,儿子朝云更是接替朝利坐上了西国第一大名的位子。 所以我父亲那须朝云自然也在他母亲膝下耳濡目染。他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信奉着古时传承下来的本土信仰,更是因着伊势神道的道义而对佛教产生了相当的抵触感。 可他的这份信仰便是错误的开始了。 葛夏也是同样的。虽然丈夫被流放到了东北,但她依然贵为大名的公主,表面说是囚禁,这略显寂寥的古渡馆外其实并无几人把守。我去见她时,门外守着的武士轻易放了行,我走到中屋,屋中没焚着香,墙上赫然挂着副圣母子水墨像,一旁还立了位身材高出常人一截的黑袍修士。 “葛夏。” 我直呼她的名讳,她正背对着我,口中颂着些我听不懂的经文。 先朝我看来的是站在她身边的修士,此人明显是个金发碧眼的渡来人,然他却像武士一样恭敬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有事与你谈。” 我又补了一句,并向她完全披散至腰际的长发瞧去。那头秀发仍旧乌黑亮丽,细看却又能望见自她头顶冒出的几缕突兀的银丝。 “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是来向我忏悔的吗?” 她的声音透着霜降时的冰寒,语毕后的她也终于转过了身,她没施任何脂粉,黯淡无光的双目下垂着弧形的阴影。她似乎老去了很多,紧攥着银色念珠的右手也不似少女般纤柔。但她仍如我多年前见她那般肤白胜雪,只是这副模样配她那件没绣多少花纹的素色和服未免过于淳朴。 葛夏的那张脸是不带任何情感的,连怒与恨也没有。她没吐出什么友善之词,却也没对我如今出现在她面前一事感到困惑。她就用那对空洞的瞳孔盯了我半晌,随后又对身边一直沉默着的修士说了句: “朱利安先生,还请您先移步至后庭。” 修士点头后便走开了,此刻这有些怪异的空间内只剩下我与葛夏二人。记起了当年在聚乐第茶室内发生的事,葛夏今日还会与我拔刀相向吗? “你要与我说什么,便快些说吧。”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遮着的眸中也点上了流光。 “我能救她。” “这大白天的,你竟在说些什么胡话?” “我所言皆为真实。我从别处远道而来,当然是没必要诓你的。” 她又眨了眼,念珠上垂着的十字架随她颤抖的右手左右摆动起来。 “你是要将她带走吗?可你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不幸!” 她眼中的光骤然间换了颜色,她终于恶狠狠地瞧着我的脸了。 “不……” 我才刚做否定就被她的下一句话打断了: “但若你真能救她出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拿走我这条命。” 她郑重其事地向我鞠了一躬,坚定的语气更是如磐石一般压在了我的心头。 见到葛夏这副模样的我已没有任何脸面留在阿照身边了,葛夏是全心全意爱着阿照的,就算看到了她的阴暗面也决计不会放手吧。而我也正如葛夏所言,不止一次地伤害她,害她遍体鳞伤肝胆俱裂的皆是我。 我无心了解吉利支丹信奉的教义,但在那之中有一点是我确实知道的。无论是我、阿照,抑或是葛夏,我们的背德之行在那份渡来的教义里是弥天的禁忌[ 同性恋在基督教中是有罪的。]。受洗的葛夏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如此日日祈祷,甚至愿意为了救阿照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已经能为阿照不管不顾了啊…… 北条真彦杀掉了太多僧侣,佛祖还会容下她吗?在佛宗眼中,她如今忍受的一切都是一种因果轮回吧。她是要被业火烧尽的,我这样的罪人也是。 所以到最后,若我还能做出些什么偿还自己的罪孽,必然就是将孤身在出羽国忍受流刑的阿照救出来、而后永远退出她的人生。 从尾张快马加鞭直奔出羽不会费太多时间,只是我需做下充足的准备。 自从土岐晴孝被杀,近畿地区便乱成一团,北条家的背叛也令原本拥立幕府的其他大名骑墙不下。失去了最为关键的一条臂膀,今川家指不定会就此衰败。这群名主早就想着取今川而代之,从前的臣服模样不过是委曲求全之策。 而在播磨国联合纪伊杂合众从西面和南面同时进攻畿内后,今川纯信便将东海领国驻守的军队调派到前线填补空缺,但他终究是兵马充足,依靠剩下的士兵及武士把守自己的老家还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今川纯信是个极其谨慎之人,尽管幕府在前线略显颓势,他仍没有把大队人马从远江国派过来。他的近臣获封了上野和下野两国,现下也正留在领国替他把守东北要冲。 我在甲斐国稍作调整,又顺道去善光寺见了成田氏贺第二面,我告诉他我一定会救出他的女儿。其后我与一直在东线替我搜集军情的父亲交谈许久,再将幕府军如今的情况写入密函知会播磨方面。 这无疑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持久战,既不可贸然攻入京都,短期内也只能与纯信互相消磨兵力了。我在信中如是写道,那须家等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能与幕府开战,自是不会争这一朝一夕了。 费了这些许精力,等我步入出羽国境时已是第二年正月了。往年年年都要遵循的新年初诣到今年便要荒废了吧。 出羽原为远国[ 远国:在令制国的划分中,离京都较远的一般都会被划分为远国。],也就没有在此次合战中出兵——水野守护代家正在这冬日中韬光养晦,然本道寺馆却遭重兵把守。流放虽是重罪,但被处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监督者家的妥善关照,有时还能出门放风游猎。可本道寺馆的门户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护代大人的亲弟弟更是在这里日夜看守,今川纯信对于阿照谋反的怒火可见一斑呐。 如果不是出羽丘陵下了雪,我一定会选在夜间造访此处。不过即便是白天,泉也趁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将我送进了关着阿照的屋中。然而为了不引起其他麻烦,轻装简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带进去,连匕首都不能。 这里简直就是座实实在在的监牢。若非要考虑采光,水野一定会命人把这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封死吧。我缓步走入房间深处,屋外的白光透过仅有的几个窗子缝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脸上,我低头去寻,在这阴暗的房中我连自己的和服裙摆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吗?我甚至听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刚好有一缕微弱的光线劈在了她的头发上,才让我敢确认这房间中是关着人的。 “阿照。” 我低声唤她,没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头发全数散开了,披在地上时就如一大堆毛糙的线。今川纯信大约是命水野氏遣散了她所有侍从吧,连照顾她起居的人都被送走了,她就是在这间根本称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半年吗? “阿照,是我。” 将声音放大了些,我已跪在她的躯体旁。我的脸在风雪中被冻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暂且流不出一滴眼泪,可骤然浮上鼻头的酸涩感是无法轻易被挥去的。 阿照曾经是个那般鲜活的小姑娘啊。现下躺在我身边的,却是个满面沧桑的武士。她合着双目,脸部的肌肉松弛着,深重的暗纹与粗糙的肌肤老态尽显。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结在一起的发丝比麻绳还要凌乱,我以前是最喜欢她扎马尾的样子的。 我捂住了嘴,也盖住了喉中本能的呜咽。 “妈妈……妈妈……” 她的眼皮抖了几下,我知道她尚在梦中。 “阿照马上……就要去见您了……” 我轻摇起她的肩膀,从我眼底蹦出两滴泪,都落在了她单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妈妈了,我来带你走了,阿照。” 我扑倒在她身上,与她脸颊相贴。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织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时,那手也不似从前一样炽热了。 “雪……华……” 她的语气夹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这副模样又让我联想到了临死前的北条胜彦。 他们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雪华……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揽住我,最后却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又哑又轻的语句在我耳边徘徊着。她在这样的大雪天就穿了两件薄衣,水野氏还差人给她送饭吗?她在这里能喝上水吗?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样的冷的房里连炭火也没烧,我索性坐了起来,想将那小小的炭盆点上,但我手中却没有生火的工具。 “雪华,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要离开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泪,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可瞧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的样子,我又是半点话也说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几日告诉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渐能说出成句的话来了,她从前总在我耳边说瑞春殿待她很好的话,而今听她亲口讲出瑞春殿的死讯,原本毫无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现出一丝悲哀来。 “姑母大人……到最后关头也在保护着我啊。姑母对我的好,纯信大人对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语毕后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胸口震颤着,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终于把她从冰冷的榻榻米上扶了起来。 阿照正靠在我怀里,她清减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却含着笑。 “没想到我在最后关头,还能见到雪华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将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救出来。我此行没携带什么随身行囊,但我却命手下驮了大量的油与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馆放一把火,然后趁骚乱将阿照劫走,顺带将关押着她的居室一并烧了。若是要强行攻破,且不说我方寡不敌众,我也并不想在偏远的出羽国闹出太大的乱子。 “你不恨我吗?” 在我离开松本城前,阿照最后与我见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来的武官处置了。今川纯信当时联合了北陆道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时直接于南北两面对信州发动围攻。可她却没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处刑,今川纯信甚至没将她押解进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华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着她脸颊的手顿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只用那苍白的嘴唇淡淡说着: “雪华,你能再唱那和歌吗?” “是什么歌?” 她逐渐闭上眼,前后缩动着的喉头传来不成调的沙哑低音。 “是你在袛园唱过的那句。” 我这下能确定她是真的通晓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与她相遇时,我特地在料厅里同她欢好,还给她下了迷药。我设法遣开了与她随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条花街中。我与父亲安排周密,父亲那日更是扮作卖酱油团子的商人,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无人的深巷。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队,可以随时将她杀死。 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 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手下的雇佣兵放她一马。父亲为此跟我生了很久的气,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了。 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满面安详之色。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因为我母亲临走前就唱了那句啊。 母亲熟读小仓百人一首,纪贯之写下的和歌她更是能倒背如流。在汉诗上,她也不光是只懂些白居易所作的,她连一千多年前的周朝流传下来的诗经经文都能咏出好几句来。 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降下大雪的时候。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是不同以往的。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天神[ 指菅原道真,下篇第四章开头有他的详细典故。]大人,真是一模一样呢。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做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了下去。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镰仓以前的武士是不用切腹的,即便不采用切腹这种方式,武士也能向主君袒露忠诚与恩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到了阿照的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 日式剪刀的锋刃是朝内的,要折反过来才能伤人。],让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了。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就这样烧尽一切丑恶吧,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 下篇·第六章幻梦 那须氏是筑城名手,播磨的姬路城宏伟壮丽,伫立于天幕下的洁白天守仿若立春时屋檐上尚未融化的深雪。 回城之时下人又一如往常地恭敬相迎,只是家主朝云这时正巧不在,侍者说他去了揖保郡的神社参拜,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下人还在本丸内做日常洒扫,我不急着见朝云,索性就在城中闲坐。之前我不告而别,屋内的一干陈设还是我离去时的模样。朝云大约有命人每日替我拾掇房间,连我屋中的茶具都没落下灰尘。 到了傍晚,偌大的本丸内好容易有些嘈杂的声音,此时又逢晚膳时分,忙碌起来的奴仆们要为归来的主人接风洗尘。得知我悄悄回国的消息,朝云恐怕立刻就要来见我吧——正如是想着,居室门口就响起了人声。 “希子殿下!” 他又在用不属于我的名讳呼唤我的背影了。我转过身去,他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如同把惊喜与凄怆揉进饭团反复拉拽、直至难分彼此。 “您又将我错认成母亲了吗?” 我稍作无奈地回了一句,但说出口的话又像混了芥末。 “我在白鹭山为希子殿下祈了福,还在绘马上写下想与殿下重逢的愿望,刚刚看到你,以为是自己愿望成真了。” 他脸上仅有的几丝欢喜淡去了,吐出的语句无比苦涩,我似乎每次同他相见时都会经历这番落寞的情景。 “您每年这时都要为母亲祈福呢。” “殿下便是在这个季节逝去的吧。” “嗯……” 大概是不想在我面前表露沮丧,那须朝云把头埋了下去,低声叹着气。 “您的这份心意一定会传达给母亲的。” 我走近了一些,追上他忽明忽灭的目光。而后他也恢复了往常的神色,轻拍着我的肩膀说着: “我曾愧对于殿下,若是再让你在这乱世中受到什么伤害,他日我必将无颜面对殿下。雪华,我并非是想限制你的自由,可眼下国内战火频起,你不辞而别,这着实令我寝食难安呐。你为天下革新已经付出了太多,剩下的交给父亲就好,你只需在播州安心等候我拿下今川氏。” “我不过是想为您略尽绵薄之力,看您日日奔波于战场,我自然也不能安心。” “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所以我一定会实现我们的梦想,夺回本该属于希子殿下的一切。”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对我母亲是时时感念,对本该作为他女儿的我也是相敬如宾。但每当我与他如此客套之时,便总想将他那张精干又虚伪的脸皮撕个稀巴烂,再用写着他罪行的诉状书取而代之。 光是想到他和那些士族对我母亲所做的事就让我感到无比恶心,胃袋好似被虫蚁噬咬,却还是得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卖笑。 或许我唯一能称赞的只剩那须军的武勇。在大和国境内统领西国军队的总大将是那须朝云的长子,幕府军的人数远胜于播磨方,论调上也更占优势,然而那须军还是能在前线稳压敌军,仍不愿后撤的今川纯信此时应该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纯信要保京都,朝云要取京都,二人都不敢令住在御所的皇室受到威胁,但那种将我母亲赶出来的狗屁皇族对我而言根本是无关紧要。 回想这叁十多年来,我曾多次前往京都,路过御所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晨光熹微时,从矗立在西山脚下的宜秋门外远眺是能瞧见清凉殿的桧皮茸[ 桧皮茸:用扁柏树皮织成的屋面,日本是多雨国家,这种屋顶的防雨效果比较好。]屋顶的,若再仔细望去,就连紫宸殿屋上的气派山花[ 山花:指歇山式屋顶两侧形成的叁角形墙面。]也看得见。母亲会把夏夜里御池庭满园萤火的景象写在日记里,她一遍遍念着姬宫所的玲珑楼阁,使得儿时的我也对那地方心驰神往。 彼时的我以为她是在贪恋皇家的荣华富贵,然她却从没向我袒露过她的真实身份,我们一直在木津町的村子里过着清贫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有华贵的车驾从我们居住的门前驶过。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回宫吗?你的所作所为只会令皇室蒙羞。” 记得那日我被母亲遣去替村人织布,我从小就做这些町妇们都习以为常的活,偶尔还会帮母亲做些粗使。町妇们都羡慕我母亲长了张漂亮脸蛋,当时我尚且不以为然。但要是将母亲跟那些寻常女人比起来,她便似一株独自绽放在月下的空谷幽兰,若不是被埋没在这乡间,她一定该是一簇光华夺目的海棠吧。 她生得这样美艳,为何会孤身住在这乡下?我的父亲又去哪了? 一切疑云随着驶过门前的不速之客逐步加深。那天帮完忙的我早早回了家,不过我是从后门绕进屋的,没注意到我的母亲还在跟与我素未谋面的客人谈着话。 “希子。” 故作简洁的衣饰无法掩盖说话人的鸾姿凤态,来者直呼起我母亲的名讳,不过她始终站着,我母亲则是毕恭毕敬地跪在那人身前。 这是哪家贵族的夫人吗?我不敢现身,只能在心中默念。母亲似乎认得几个武士,当时统辖木津町的还是山城国的畠山家。 “拿上这些金银离开这里吧,最好永远不要再踏进畿内。” 贵妇人甩下一个精致的钱囊,布袋砸在榻榻米上却没激起什么声响。 “你也知道,宫里这几年越发捉襟见肘,能拿出的只有这么些了。凭你的才貌,即便下嫁给平民应该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妇人哀叹一声,讲出的话却透着彻骨寒凉。 “您是要当我没来过这世上吗?” 一直俯在地上的母亲把头仰起了一点,我只能望见她微红的侧脸,母亲眼中的泪花正泛着零星的光。 “你辱没了德音宫的圣名,朕今日能亲自来见你已是对你最大的恩典了。你不是一直追寻自由吗?朕如今就给你自由,让你不必在宫中过着殚精竭虑的日子。” 我那时还不懂贵妇话中之意,只见她脸色乍变,脸上的纹路交叉凸显,被她呵斥过的母亲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赶紧离开畿内,越快越好!” 贵妇甩下最后一句话便愤然离去,我仍屏息凝神、悄声注视着呆坐在榻榻米上的母亲一滴滴流着泪。就把今天看到过的事都忘掉吧,我这样想。母亲之后并没有遵照那个贵妇人的话离开木津町,那贵妇所言或许是对的,倘若母亲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不会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耗了吧。 仍记得那天我还在河边浣衣,突然间开始刮风打雷,湍急的河川甚至卷走了我正洗着的一只布袜。我端着木盆中没洗完的衣服冒雨跑回了家,屋顶罩着的防雨布被狂风刮得扬起,仅凭我一人是无法将布重新盖好的。母亲今日似乎没有出门,但我在门外唤她却无人应答,随后我推门而入,闯入眼前的却是衣衫凌乱的母亲瘫在榻榻米上大口喘着气的模样。 町妇们告诉我,有武士闯入我家里,将母亲强暴了。 町人都说在行凶者身上看到了畠山家的家纹,正因为是畠山家,才没人敢拦。 我应该就是从那以后才变得如此仇恨武士。尽管我和木津町的百姓在战乱中深受武士所害,但町人们为了保住性命,面对武士的种种暴行也只能温良忍让。 我原以为母亲会一蹶不振的,在这片蚩蠢的土地上,女人的贞操远远比性命重要,被玷污过的母亲日后该如何立足呢?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选择自裁,为了照拂尚且年幼的我,她甚至甘愿忍受千夫所指,在这冷酷无情的世间继续苟存。 尽管畠山大名家是母亲绝对无法招惹的存在,但被伤害过的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哀痛与愤懑。那天冲进家中的我哭着将母亲从地上抱起来,她却在整理好衣服后一脸无恙地前去替我准备晚饭。到第二日、第叁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日,母亲一如既往地维持着与我相依为命的孤苦生活,那一天的噩兆好似从未来过。 然而自悲剧发生后,满心疑惑的我便开始偷偷翻看母亲写下的日记。平民大多没机会接受教育,写字认字更不必说。只是我母亲从小就教我念书,但她用大量汉字写下的日记还是令我犹如雾里看花。不过这足以让我管中窥豹,我反复揣摩母亲记下的文字,终于解开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重重疑云。 我母亲原本是这个国家的皇族,她是当今天皇唯一的女儿,少时深受天皇与皇后宠爱,还未成年就获封宫号[ 宫号:日本皇族的封号,一般只有成年男性皇族才会有,宫号会由该亲王的妻子或子嗣继承。]“德音[ 出自《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如今的天皇陛下是上一位天皇的皇后,她原本也是皇族,在丈夫死后,由于皇位出现空缺,她便如元明天皇一般登基为女帝[ 元明天皇:奈良时代的女天皇,讳“阿部”。其父为天智天皇。她与自己的堂弟草壁皇子结婚后,草壁皇子却在登基前就去世了。后来继位的是她与皇子的儿子珂瑠皇子,后称文武天皇。不过文武天皇也早逝,这时被册封为皇太妃的阿部便继承了皇位。元明天皇做了八年天皇,在西元715年时,她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与草壁皇子所生的长女冰高皇女,后世称其为元正天皇。传说元正天皇姿容绝世,但她终身未婚。又因奈良年代久远不便考据,所以这对母女天皇的轶事一直富有传奇色彩。这段真实历史也是笔者的灵感来源之一。]。 乱世中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在众人眼中享尽荣华的皇族也面临着后嗣凋敝的危机。再加之武家政权一手遮天,甚至不准推崇皇族的神道神社接受供奉。土地及庄园被武士瓜分、早就没有没有税收来源的皇室长期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男性皇族尽数出家,女性中则是终身不嫁者居多。 皇族从镰仓幕府建立后逐渐被夺去大权,到南北朝并立后,从前作为绝对特权阶级存在的公卿席位甚至被武士鸠占鹊巢,可为了供养皇室,天皇陛下也只得向卑微的士族甚至平民售卖官位。 倒幕运动,自然是在这几百年间就发动过多次了。其结果依旧是士族独揽大权,如今连幕府都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各个名主犯上作乱争抢领国的丑态实在是令人唏嘘。 本来这一切与我母亲不该有什么关系,她只要一辈子待在远离战火的京都御所,或是干脆在尼庵出家便能安度此生,但她的身份与才貌终究是毁了她。 上任天皇十分疼爱母亲,还把堪比叁神器[ 叁神器:指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据说是天照大御神赐给日本皇室的,是皇族代代相传的宝物。在室町幕府南北朝并立时期,由足利幕府扶持的北朝天皇因为没有叁神器一度不被认可。]的菊纹玉璧赐给了她。该宝物据说是用当年唐国赐下的稀世美玉打造的,是象征着两国交好的无上珍宝。玉璧一事虽没被写在皇室法典中,但诸位皇族大都清楚被赐予此物的含义——没错,上任天皇属意由我母亲继任皇位。 当时在各宫室内几乎没有能被委以大任男性皇嗣,而我母亲的才能更是无人能及。她光是凭借倾国之貌就得到了多数皇室公卿的喜爱,甚至连有幸见过她的士族都对她倾慕不已。 而今的武士就算盛极一时,也仍不敢直呼我母亲的名讳,身份低下的士族能有幸面见天颜已算是极大的恩典,就更别说是妄图染指高贵的内亲王[ 内亲王:皇族公主的封位,只有天皇亲生的公主、其嫡子所生的公主或是天皇的姐妹才能获封。此外的皇族女性会被册封为稍低一等的“女王”。内亲王身份极为尊崇,在明治时代以前享有皇位继承权,有别于武家的公主(姫)。]殿下了。 我从前只耳闻身世坎坷的女子要靠卖身维持生活,乱世中的女人就如随水浮萍,侥幸能活个几十载便强于那些年纪轻轻就消逝于战火中苦命之人。 只是我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皇族女眷也要在这荒唐的战国中出卖自我。 今日抱恙,心倦。 母亲在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那一天里只写下寥寥几字,自此她便甚少提到从前皇宫中的花鸟风月,下次写御池庭时仅剩池水结冰、万物枯萎的寂寥之景。 其后的日记中陆续写到有位年轻武士锲而不舍地请求觐见内亲王,还托宫人递来自己写下的汉诗,母亲大约从未回应过,却将诗的残片好好收着。 展转翻成无寐,因此伤行役。[ 出自宋代词人柳永的《六么令》] 又有写着如下诗句的残片: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出自唐代诗人温庭钧的《酒泉子·楚女不归》] 寄诗笺的人自不必说,正是如今被年已叁十四岁的我唤作父亲大人的那须朝云。 “雪华,你若是在姬路住厌了,我也可差人将你送至叁郎处。” 朝云所言之人是他的小儿子京极秀昭。那须氏当初为了拿下京极家的出云国,索性把自己的叁子送给京极出云守护代家当养子,等守护代死后秀昭便能顺理成章继任家督,朝云更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松拿下了出云国。[ 在战国时代,武士经常会用这种方式夺得其他领国的统治权。织田信长就曾将自己的次子信雄送给伊势国的北畠家做养子,以此拿下了北畠家的大权。] “前些日子你离开时,叁郎曾来过一次,他对你颇为思念,还扬言要亲自前往东国将你接来。” 身为十几国领主的朝云在与我交谈时极少显示威严,谈话间甚至流露出几分寻常父女的和蔼气氛。他应该对我心怀愧疚的,他最好带着对我母亲和我的那份愧疚入土。 “也好。”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道。秀昭的领国在素有水都美誉的出云松江,那地方离供奉着大国主神的出云大社极近,社内每到神无月[ 神无月:日本的农历十月。因出云大社有着到了神无月便会有诸神聚集在此的传说,所以出云国的神无月又被称为“神在月”。]总会举办热闹的祭典。 于宍道湖波光明净时登临天守,再望向垂俯于东侧的薄紫色山脉;或在对马暖流袭来时浸泡玉造温泉,在霜降期手捧难得一见的细雪后,似乎就能将世间种种苦难暂且抛诸脑后。 我并非是到了需要用身外美景来自我麻痹的地步。但姬路城的种种喧闹委实令我烦忧,认那须朝云为父的日子也让我心神不定。相比之下,他的小儿子还更好应付些。秀昭自小就在我身后“姐姐大人”地叫着,而今看来他大概只是个想在乱世中守住一方安宁的无谋之人。 我在姬路城驻留了短短半月,随后就被那须朝云的家臣亲自护送到了松江城。城内上下人等都奉我为贵宾,秀昭同幼时一样一脸雀跃地唤我为姐姐,我刚到那几日,他和他的正室日日都要问我是否适应出云的生活。 “云州的春季会热一些,但姐姐大人在夏季来临前还需多添些衣裳才好。” “姐姐大人可吃得惯昨日晚膳时的荞麦面?” “姐姐大人要是有意出城游玩,可以随时知会身边的侍从。” …… 从前有人这般殷切地叫我姐姐还是在相模国的时候,想到那个曾常伴我手边的身影,我却只能珠泪偷弹。 我在出云生活了两年之久,其间曾目睹京极秀昭的正室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秀昭让我为他的孩子取下乳名,我脱口而出的便是秀昭元服前的名字。 “原来姐姐大人也还记得从前的事。” 我初到播磨国时年仅十叁岁,那时我用母亲留给我的全部小判金[ 小判金:战国末期及江户时代发行的货币,类似的还有大判。]买通了在姬路城中伺候那须朝云的小姓[ 小姓:在战国时代,于主君身边担任近侍的武士,一般为年轻者。其类似于中国古代的伴读,有些也负责照顾主君的起居。由于战国时代男风盛行,部分小姓还会满足主君的性需求。小姓在长大后多会得到主君的器重,有名的前田利家、直江兼续及石田叁成都是小姓出身。]。 我如此孤注一掷,仅仅是为了见朝云一面。 那名小姓如今已贵为城主,而那须朝云在初见我时,脸上挂着跟小姓一样的惊诧神色。 “殿下!您是内亲王殿下!” 小姓不过是对我的容貌惊叹不已,那须朝云却在我面前大声呼唤着我母亲的尊号。听闻当时还叫松福丸的秀昭正生着病,那孩子的母亲再叁差人来请朝云去看望生病的小儿子,可朝云只顾得上关照我。 “你当真是殿下那时诞下的女儿吗?不,一定错不了,世间再无其他人会有这副样貌了。” 欣喜万分的朝云自问自答着,言到激动处,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拥我入怀。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是这姬路城中最为尊贵的公主。” 好在松福丸最后痊愈了,身为女子的我也对那须家男眷的地位构不成威胁,不然秀昭的生母肯定要厌恶我一生吧。我看着松福丸一天天长大,在他长到七八岁时我却离开了播磨国,那之后我遇到的事已不必多言了。 记得我走的那日,泪眼婆娑的松福丸还绕过了下人们的视线追到了城下,我从车驾上探出头看他,他口中一个劲儿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雪华姐姐,要快点回来啊!” 朝云告诉旁人他是将我送去备州[ 备州:古时的备前、备中、备后叁国是合在一起的,统称为备州。]的远亲家中了,实则是我与他一早结下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一走就是七年,在嫁给土岐晴孝前我曾返回播磨一次。那时东西国便已势同水火,从陆上横穿畿内的我平安抵达了姬路,第一个要见我的是朝云,其后便是已经元服的秀昭了。 “姐姐一直在做父亲大人的军师吧,能得到父亲大人的器重,着实是令人羡慕啊。” 秀昭当时已是京极家的养子了,但他听闻我归来的消息甚至特地从出云赶到播磨。他未看出我对他父亲的厌恨,更是对我与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一事浑然不知,可他还是因着少时几年的情分,始终对我真心相待。 我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除了是自己身上流着的血给予的,就是自己这张皮囊所赋予的了。我是个卑劣残虐之人,只是身上的皮与肉一直将我遮盖得严实,为了达到目的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利用,更别说是那须氏一家了。 在出云的第二年间,朝云听闻秀昭终于有了继承人,就在写给我的信中直言道: “眼下前线缺乏兵将,叁郎之能虽不及他两位兄长,却也是个可用之才。此前我一直因山阴地处偏远而未让叁郎出兵,现下叁郎也算有了嫡子,不知可否由你劝说他主动协力?” 毕竟秀昭从小就被送到了京极家,与生父的关系自是算不上太好的。朝云知道秀昭相当敬爱我,秀昭虽说是乏善可陈,但在武艺上也算可圈可点。他一直不得朝云器重,当他得知我一直在为朝云出谋划策之时便立刻表露出十分的憧憬,若是我亲自出面请求秀昭统领的京极家出兵,秀昭便一定会答允吧。 “既然姐姐大人如此请求,那余便亲自上阵吧。” 我遵照朝云的指示婉转相劝,秀昭先是犹豫了一阵,最后又爽快应允了。 此前的几年间,那须军与幕府军先后在纪州与畿内交战四次,位于播磨东北的丹波国在今川氏的弹压下也倒向幕府,好在淡路与纪州始终在朝云的掌控中。今川纯信手下的东国联军多只擅长于内陆作战,朝云在第四次合战失利后便决心从海上攻打伊势国,再用战舰输送大量粮草与士兵向北逐步推进。 那须家在日之本的半壁江山可以说是靠战舰打下的,如今又有被我游说过的佐久间久竹这张王牌,那须朝云指不定能在海上再现他父亲创下的旧日辉煌。朝云的野心自是昭然若揭,但这份野望却对我百利无害。他对我的信任,秀昭对我的情义,皆是我手中的棋子罢了。 秀昭所率的京极军主要负责从西侧的陆上进攻,今川纯信固守畿内,即便采取两面夹击策略也未必就能攻下。 秀昭离开之后,素来热闹的松江也有了些许阑珊景象。到了深秋时节,无事可做的我便决定前往玉造汤馆疗养。玉造一到寒时便门庭若市,身为主君家眷的我自是贵客,汤馆的老板特地为我们安排了一处不受打扰的私汤。此处的居室也清净雅致,立在热气氤氲的水池边,还能瞧见馆外似火焰一般被风拂动的妖冶红枫。 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日常起居是泉。她在本道寺馆的那场屠杀中受了些伤,如今虽已痊愈,但泉的右脸被武士的刀尖刺了一道。她总说脸上的疤痕会吓到我,索性就终日戴着面罩。 “在这种时候也不取下来吗?” 泉没换衣服,也不愿下水。她说要在岸上守着我,见她如此执拗,我却更来劲了。 “这里怎么会有危险呢?难道说你怕我被人看光不成?” 她正一脸警惕地跪在岸边,之前裹在我身上的布巾此刻不知随水漂到了哪里,毫不在意的我从池中站了起来,随后赤身裸体地走到了泉身边。 “难得的放松机会,别总绷着那张脸嘛。” “可是……” 没再留给她回绝的机会,满不情愿的泉被我扒光衣服推下了水,连带那幅面罩也被我扯了下来。水温不甚高,可泉刚一下水就面红耳赤,额上的刘海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 “殿下,在这里怕是不太合适吧。” 泉靠坐在壁边,正跪在水中的我只稍微微颔首就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唇干巴巴的,我用自己湿润的嘴巴蹭着她的唇边,双手则是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半个身子向她压去。 “你又忘了,在这种时候要叫我的名字。” “是……雪华。” “还有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从岸上取来被脱在那里的泉的面罩,其正体是块稍宽一些的布条。此时我已与泉交换位置,接过布条的她用那物件蒙上了我的双眼。我眼前只剩下朦胧的光和隐约的轮廓,自然也是无法分辨出具体的景象的。 我安坐于池中,轻轻搂着面前之人的腰。温泉刚好没过我的乳房,泉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只来,我的胸口开始起伏,水面也随着泉的动作来回摆荡。 “当心吞进温泉水,这里的水很咸的。” 泉俯下水面,含上了我左边的乳房,我柔声提醒着她,直到耳畔传来了清晰的吮吸声。我的乳尖本就于温热的泉水中凸起了,再被她这样吸着,乳首便好似是在她的口中兴奋地弹跳着。 为了在水里保持平衡,泉的手大约正撑着池底,我的右胸又涨又痒,这时我只能先自解烦忧。我抓起了自己右侧的乳房,将乳杯从水中托起。还在舔弄着左乳的泉看出了我的意图,她把手扣了上来,用手指扯弄起我的乳肉。 “这样可以吗?雪华。” 由于是在水下被吸着,身上的肉也在热水浸泡下变得疲软,我的性欲便不似平常一样高涨了。但泉的技术极好,女忍在进修阶段是会被教授专业的性爱技巧的,她们会服侍武士,以从武士那里套取情报,偶尔也会遇上我这样的女人。 我从前不会让她服侍我,待在我身边的泉一直是没跟任何人交合过的处女之身。然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泉就成为了我的性伴侣,我是她的主君,她不能违抗我,但她并不会抗拒我的要求,也总能使我身心舒畅。只是她每次都会问我是否开心,她是在向我索要赞美吧,那我便给她了。 “嗯……” 事实上,我已经被她爱抚到花枝乱颤,两条腿在水下左右开合扭动着,喉中也只能发出些不像样的声音。 “现在要做下一步了。” “好……快一点罢。” 我激动地点头道,靠在池壁上的腰不停颤抖。泉的身体似乎凑近了些,她局促的湿热吐息扑面而来。她用双手捏住了我的大腿,而后将其外掰,此时我已抱上她的脖颈,只等待被她一点点侵入的股间也颇为配合地张开了。 泉先是摸着我的外阴,流过下身的热水已做好了十足的润滑,她其实可以不顾一切地直接插入,但她还是按照传统步骤爱抚起我的阴部。泉的那双手也是她的宝物,她的指节长而有力,坚硬的指关节正从下方顶弄着我的阴蒂。 “那样……太激烈了……” 说话时我近乎咬上舌头。泉使出了四指的力量搓动着我的阴唇,她的拇指还在穴口反复摩挲,像是在思索之后要把几根手指放进去。被玩弄着的我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了,不过即便就在此时就高潮可能也不会被她发现,缓缓流过的泉水会把一切都洗刷干净的。 “雪华,已经要去了吗?” 把头靠在她肩膀上的我大口喘息着,身上的水气与汗液混为一谈,濒临绝顶的下体更是燥热异常。 “你还要我忍多久?” 我抱怨了一句,她的技巧实在精妙,能让我在前戏中就泻出也是理所当然的。泉捏住了我的两片阴唇,饱胀的阴蒂被她掐在指缝间,她又搓了一阵,之后就把最长的中指向下滑去、一点点朝柔软的阴道内探去。 “可以直接到最里面吗?” 泉只把指尖抻入了肉螺旋的前端,她低声询问着我,随后立即得到了我脱口而出的允准。 “那我便要进去了。” 她再叁做着确认,我稍稍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压来的水正挤着我的阴道。我的阴道似乎没那么畅通无阻,可泉的两指极富力度,她直接捅到了深处,仿佛要在我的子宫口处也留下她指尖的痕迹。 “啊……你还真是顶到了最里面呢……” 我高声呻吟起来,还张开嘴在她耳旁胡乱咬了一下。 “万分抱歉……都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现在就出来。” 泉语调慌张,可我的内壁已紧紧裹住她的手指,她自是没那么容易就从里面退出来的。 她把手指向外挪动了几寸,我的穴肉仍不依不饶地缠在她指头上,滞涩的阴道被轻微搅动时的声音混合着流水声,一齐从我的骨骼传上头顶。她已深深挑起我的爱欲,怎么能就这样轻易被放过呢? “别拔出来……” 从我口中吐出的是近似恳求的腔调,泉的两指不再向外退缩了,她又一次朝里面插了进去。紧夹在一起的两壁像互相压着彼此的花瓣,泉轻而易举就将两边拨开了,粗长的两指放肆地朝最深处的敏感地带探去。她必然是在使劲浑身力气取悦我吧,自第二次抻入后,泉手指抽送的频率一瞬间就达到了顶峰,每一次向里捅进时,泉的指尖又总会顶上我的宫口。 “再这样下去,我又要……” 这次不知会喷出多少爱液来,若是我一不小心泻出了太多,恐怕会把池水给弄脏。 “要换个地方做吗?” 她嘴上问我,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下。我的阴道已陷入了彻底的痉挛,要不是倚靠着身后的石壁,此刻估计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嗯……到岸上继续吧……” 我猛然点头,泉却压根没把手指从我下身拔出,而是仅用另一只手就将我单手抱了起来。其后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放倒在铺着布巾的地面上,她的手指尚被我的阴道吸附着,不过这下她终于能把身体压上来了。 “你力气还真大呢。” “小人是殿下的刀,当然要强大到能够保护殿下才行。” “你又在那样叫我了……” “抱歉,雪华。” 那个人是不会对我用敬语的。我讨厌她用任何不属于我的称呼叫我,我只想听到她唤我的名字。 此刻我正仰面朝天,方才堵在视线里的应该是房屋与墙壁的黑影,这时大片光亮再度重现于眼前,可我却依然沉溺在梦境里。 我是不会用身外美景麻痹自我的,真正能麻痹我的仅有当下我正演绎着的小把戏了。 做到快结束时,她与我拥吻。她与那人一样喜欢在做完的时候吻我的唇,我毫不吝啬地张大了嘴巴,她嗦动起我的下唇,二人的舌头搅在了一起。 “阿照……阿照……” 口内传出的唾液声如此淫靡,我心中的呼声也在愈演愈烈。我的胸脯已变成了被敲打着的太鼓、怦怦直跳着。 幸亏她还没从我唇上离开,现下我还没法情不自禁地从口中讲出别人的名字来。 “雪华,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直到我死。” 蒸腾的热气令我眼饧耳热,我最终是没能分辨出这句话究竟是出自我的回忆,抑或是由谁俯在我耳边讲出的。 泡完温泉后,我在玉造汤馆用了蟹肉膳,因天色渐暗,凛然的风声也在大道上响彻,我遂决定在此处过夜,待第二日再回松江城。这阵子播磨方面恰好也派了使者接我回姬路,东边的战争似乎进入了胶着阶段,秀昭既已不在出云国,朝云便希望我能尽早返回那须家。 又过了几日,我与秀昭的正室道了别,京极家还给我带了不少出云土产,我又踏上了来时走过的路,只是这次的行李要多了许多。返回姬路后又到了一年中的冬季,播磨没有出云那样的好气候,我刚打算在点着炉子的房中静坐一阵,窗外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来。 老迈的那须朝云而今已不必亲自上阵杀敌,但他还是携了亲信队伍随京极军奔赴摄津国的西线战场。那须与纪伊军的主力舰队现下应该已在伊势国的海上闹了个天翻地覆,把自己关在姬路城中的我是听不见连天的炮火声的。不是自己去送命,我也无需有什么后顾之忧。但望见窗外愈下愈大的雪,我的心又如火炉中正燃烧着的木炭一般噼里啪啦地躁动着。 这次能杀进京都吗?今川纯信会被迫议和吗?秀昭在西线的作战又是否顺利……无数个疑问似不停落下的雪花塞满了脑海,无心饮茶的我干脆就在午后的天守中来回打转。 “殿下,出事了!” 因为迫切地想要知道西线的战事,我把只想守在我身边的泉也派去摄津打探消息。西线的局势要比东线乐观,今非昔比的不只是那须家,在几年前骤然少了两位盟友的今川纯信要同时对付两边来犯的敌人必然是应接不暇。 我预料泉可能会同那须朝云一起归来,却没想到她现下正跌跌撞撞地跑进我的居室。 “怎么了?是家主大人回来了吗?” “是……摄津国的幕府军几日前就已退回大坂城了。” 泉神色慌张,气息也不甚稳,本该被平静讲出的话却凸显出错落的音调。 “秀昭出了什么事吗?” 我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盯着泉的肩膀疑惑不解地问道。 “不,京极大人立下许多战功,也斩下多位敌将……” 泉素来能镇定自若,她忽然间变得如此语无伦次,更令我对她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事实不寒而栗。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在十迭半大的房间中踱步,只是绕至泉身后时,我发现她身上似乎背着个什么东西。 “在战场上出现了北条家的旗帜,从阵型上看应该隶属于今川纯信的直系部队。” 脑中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黑白鳞纹旗的模样,而以泉的眼见力,定然是不会看错的。 我已是岿然不动了,方才吸进去的气仿佛再也呼不出来。泉仰面小心瞄了我一眼,这时她才终于把身后背着的物件取到了身前,她把包在那东西最外层的布袋解开,由此扑面袭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京极大人把砍下的敌将首级都摆在一处了,这是我从那堆头颅里偷出来的……” 腥味刺激着我的面颊,鼻腔和胸口都被某种酸涩之物堵上了,含着盐分的水珠也正向我的眼角发起冲击。 “打开吧。” 在泉向我做最后的确认前,我以沉重的声线作下了允准。 被包在最里面的是一只手臂。或许是刚被砍下不久,又一直放在袋子里,断臂的掌中沾染着的血迹似乎还泛着鲜红的光。 “殿下!” 嗅觉被夺去了,先前那种惹人蹙眉的血腥味已经闻不到了。在我正把手伸向那只断臂时,试图阻止我的泉大喝一声,可我还是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握了上去。 啊……不会错的。这个我握过不知多少次的手,是我决计不会认错的。 我或许本该抱着这只断臂大哭一场。我握着那只再也不会有任何温度、甚至很快就要腐烂的手,任由掌中结下的茧在我指间留下生涩的触感。死掉的手掌就像被劈下的枝条,僵硬的枝杈永远不会焕发生机了,哪怕我五指紧扣,那五根冷冰冰的指头也不会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她为什么会在大坂?她应该好好待在佐渡岛,永远不返回本州才对!” 犹记得两年前,我将本道寺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囚禁在那里的阿照在之后被我安置到了佐渡,我牵挂着她今后的生活,希望有人能在孤岛上妥善照顾她的后半生,当时我心中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深爱着她的葛夏。 “为了今川纯信,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她一定是听闻了幕府军的颓势,从而自愿舍弃了能与葛夏长相厮守的安宁生活,选择离开远离俗世纷扰的佐渡岛、重新奔赴前线。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曾将她流放到出羽的姑丈值得她这样付出吗?还是说事到如今她依然要为了践行武士道舍生取义。 万千思绪乱作一团,此刻我手中的感触已毋庸置疑了,我再怎么烦恼也是于事无补。 “是谁干的?” 但即便如此,我也仍要确认到底是谁砍下了阿照的右臂。 “听说是……京极大人亲自下的手……” 下篇·第七章晦雨 五月雨没日没夜地下着,始终徘徊于耳际的水滴声丝丝入扣。在雨稍停时睡去,醒来后屋中弥漫着的潮气也旧去新来。我常常会在午憩后登临天守,于阴雨连绵的皋月[ 皋月:日本阴历五月。]中更是日日如此。 这一天黄昏,我又站在天守阁顶层远眺。遥望北面,苍郁的姬山坡道上浮着几层薄雾,仔细观望又能瞧见点缀在山涧中的杜若花丛。我再挪步至天守南面、向下町看去,撑着纸伞的人影正散落在被细雨冲洗着的市街中,此时的天地间仍留有没淡去的白昼之光,但很快就会被倾巢而出的阴翳所吞没吧。头顶的木檐挡下了雨水,我仰首看向上方的斗拱,即便不会直接淋到雨,那地方也因长久浸淫着潮气而显出了晦暗的颜色。 想必被长久拘束在姬路城的我亦是这般颜色。 我把手伸出去一些,身前倚着的栏杆被斜刮进来的雨水浇湿了,本该继续垂落在栏杆和木檐上的雨滴在我掌中慢慢化开。 自摄津一役后,沉默许久的今上天皇又于第二年新年时下达了令两方止战的诏书。国家的军政大权完全被幕府掌控,这一二百年来皇室在乱世中能做到的唯有作壁上观。皇室现下的处境已足够难堪,此时选择不倾向于任何一方、在宫中静候下一次的胜者前来觐见才是上策。可年老的今上天皇不仅颁布了止战诏书,且有意向被今川氏把持的幕府方靠拢。幕府将军是天皇亲自册封的,但今川家这样的士族也不过是以下犯上之人。回想起那诏书的内容,我眼前又浮现出那须朝云扼腕叹息的景象。 “先前已将纯信逼到了那种地步,却要在大获全胜前撤军,这令我着实不甘呐!” 朝云如此说道,只是天皇诏令自然是不可违抗的,为免遭旁人诟病,他也就不得不撤回还停留在伊势国海上的战舰及陆上军队。 我一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哪怕是推翻主君的武士,也要在战乱中顾及名节。那须朝利的暴虐曾在西日本口耳相传,即使如今是朝云当家,由他接手的军队也难免会带有些不好的名声。何况那须氏此次与幕府军的冲突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诸国大名千方百计想要进京,当然是为了背靠皇室,从而掌握能一统天下的话语权。如今这种话语权在朝云的敌人手中,他自己反倒比那个全权把持幕府的纯信公更像乱臣贼子。 要不是顾及名声和皇室,朝云恐怕早就一鼓作气冲进京都,在纯信公还沉溺在睡梦中时就将他的脑袋割下了。 只是今川氏在摄津的溃败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就算眼下再给予他几年喘息的时间,纯信公的国力也无法同那须氏匹敌。不是因为纯信公在连年的战争中被掏空了财富,而是有着几百万石领国的朝云实在是过于富庶。 朝云如今缺少的仅有一个正当的理由。那种要被写在史书中的东西就像被用来束缚女人的贞操,是有头有脸的士族们最为介意的,毕竟谁都不想被写成篡位夺权的奸佞。所以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我来,我的血统,我从德音宫内亲王殿下那里继承来的东西正是给予他正当名分的王牌。诚然,他还没被逼到万不得已需要动用王牌的时候。但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朝云终于开始禁止我擅自离开姬路城。他准许我在护卫的陪同下到下町中散步,不过那对我来说与被圈在围城中没什么区别。 我不该将内心与日俱增的忧愁归怨于梅雨时节。我被拘束在城中数月,见不到所思所想之物,必然是会愈加难耐的。我把那只断臂埋到了姬山上,为了不惹人耳目,我没在埋葬地立碑,而是移栽了一些杜若花。这样每当我登高远望,看到伫立于山涧中的那一抹深紫时,我就知晓自己正目睹着她右臂的沉睡之处,便仿佛是见到她本人了。 在连绵不绝的雨季中,她右臂的伤口有没有发作呢?我在重重牵挂中愁肠百结,甚至不知身外的天空已染上了浓稠的墨色,笼罩在暗夜下的树丛里似乎传出几声混杂着雨音的杜鹃啼鸣。 梅时晦雨催愁肠,子规夜啼心茫茫。[ 原文为:五月雨に 物思ひをれば时鸟 夜深く鸣きていづちゆくらむ] 在无人聆听的场合里,我不由自主地咏出了和歌。然而杜鹃的叫声最终是被木檐上的滴答声掩去了,流入耳中的杂音变成了自己逐步加重的心跳声。 从她身上割下的毛发我一直收在身边,在本道寺馆的那个酷寒冬日,我最后也用她递来的剪刀切下了一截她的头发。此刻我已收回被雨打湿的手,将装着她发丝的手帕展开——遥望断臂的埋葬地、抚摸她的毛发,这是我如今仅能做到的聊以慰藉之事。 我已经无法去见她了。即便我能离开姬路城,我摇摆不定的心意也缕缕阻止我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我自以为竭力弥补了自己的过错,却让她又一次被卷入了灾厄。我与她构建的一切皆是为了利用她,所以自我步入她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推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中。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了解的不过是那个你臆想出来的我。说到底你也有错,最好从一开始你就不要出现。” 如她从前所言,我或许从未了解过她,更是不屑于了解她吧。时至今日我也未能明白她为何还要回到今川纯信麾下,而纯信又真的饶过她了吗?她为纯信断了右臂,可她仍是谋逆之身,纯信公应当会如何对待她,会把她安置在哪里…… 为了解开胸中的疑云,最近我总命尚能自由出入播磨的泉替我暗中调查此事,或许是因为畿内情势愈发严峻,泉还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我不会罢休的,即便纯信公已经对阿照做下了处置,从畿内五国也一定能打探到些许蛛丝马迹。前日我曾命泉二度奔赴离播磨最近的摄津与和泉两国,盘算着这时她大抵要归来了。 方才我已从顶层退回到四层的屋内,现下却又想攀上阁外的栏杆,看看那点着灯笼的夜中是否会有忍者的身影。她是我唯一的希冀了,不过这一次,她依旧没有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小人无用,没能在摄津与和泉找到什么踪迹,最近堺市的情况也越发严酷。” 春日已歇,夜里的寒气还是一阵阵自敞开的门窗灌进屋中。全副武装的泉俯在我身前,我将她被雨淋湿的兜帽揭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连她被处置了的消息也没有吗?” 我接着问道,又把铠甲上还立着成片水珠的泉从榻榻米上扶了起来。她的眼睛和我对上了,我并无要问责她的意思,只是情不自禁地向那对露在外面的双目盯去。 “没有。” 她回答地极为干脆,连一丝迟疑也没有。不知为何,我只觉她今日的声音格外冷峻,借着烛火看去时,她眼中竟没有浮现出一丝柔光。 “那要拜托你,去更远一点的近畿搜寻了。” 可能是那份希冀过于急切,我的内心也在不断恳求,我对泉倾注了全部的视线,连理所当然的命令之辞也带上了敬语。 像是要给予她犒赏般,我拿下了泉的面罩,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泉此时正把脑袋微倾着,将半张脸紧贴上我的掌心、配合起我的爱抚。她同与我刚相遇时外貌相差不大,泉的脸稍显瘦削,凌厉的线条勾勒出鼻梁与眉骨,恰如其分的五官落在那张如十几岁少年一般傲气的面庞上。唯独她的眼睛总是温润似泉,她的双瞳中含着女子才能诠释出的纯真可怜。我一边用拇指轻摁着泉平浅的泪沟,一边注视起她上下挥动的浓密睫毛。泉的睫毛上也缀着细小的水珠,但若是不去计较那水珠是从哪里沾上的,反而就像是她的眼睛当真能溅出清泉一般。 我盯着泉的脸孔出了神。而今我终于注意到了,泉无论是眼睛,还是这整张脸,都与年少时的阿照一模一样。即便正小声吐出一句话的她与阿照有着完全不同的音色,我也会觉得是阿照就在我身旁与我谈天。 “殿下为何要如此坚持?不能时刻守在殿下身边,小人只会于心不安。” 泉的声音混入了些许热情,但她正讲着我完全不愿听到、甚至等同是在忤逆我的话。 “那种人只会成为殿下统一大业上的绊脚石,让她去自生自灭有何不可?” 抚摸着泉的手骤然间停了下来,手掌抽离了一些,缓缓颤抖起来的手指仍悬在半空中。 “你早就知道她在哪了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倘若我告诉殿下,殿下就必然要亲自去敌国见她吧。” 泉低垂着双目,她的睫毛似乎一下也不眨动了。 “你只要完成我交付于你的任务就好,你这种下人有什么权力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我将重要之事全权托付给她,如今她竟有所隐瞒,还敢讲出我最不爱听的话。顷刻间,我脑中火气上涌,之前被雨水淋过的冰凉肢体已愈加燥热,借着喷涌而出的怒火,我那只还伸在泉面前的手便自然地在她脸上掴下一掌。 泉被我扇到偏过脸去,耳后别着的发丝垂到了额前,她的眼皮隐约抽动了几下,还未挥发掉的雨水也从刘海上抖落至脸颊。 “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保护殿下,怎么可能让殿下身陷险境?” 泉抬起了头,用仿佛是在质问我的语气用力说着。她双目大睁,脸颊被挤出了几缕狰狞的沟壑。 我将手彻底收回来了,接着又后退了几步。泉虽然低俯着身躯,但如今的她要比我高出一截。我与她拉开了些距离,直到被烛光照出的泉高挑的身影不再盖在我身上。 “但我必须知晓她的情况,我知道她一定还留在畿内。你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好吗?若是无法看到她安然无恙,那我只会夜不能寐。” 话语已转变为彻头彻尾的恳求,我不由得将泉当成了吐露愁绪的对象,胸中的思念实在是过于沉重,我已忘记了自己在姬路城中守过了多少漫漫长夜。得知泉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不据实相告,抑或是为了自己先前的怒行致歉,我再度行至泉身边,轻拢起她的双臂。 “对不起,雪华。” 只是在泉罕见地喊出我的本名时,我就该意识到了。意识到她的目光凛然而决绝,意识到她总是会揣着那份神色将拦在我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杀死。 身为泉的主人,我却几乎没有目睹过她杀人的场景。哪怕是在出羽国,直至最后我都与阿照待在那间屋子里,等到泉他们杀光了所有守在本道寺馆中的武士、打算点燃柴草毁尸灭迹之时,浑身淋满了武士鲜血的泉才推开房门呼唤我。 “殿下,马上就要点火了,该离开这里了。” 当时我怀中还紧抱着意念昏沉的阿照,扭头看去时,只见泉脸上和脖颈处都沾着赤色污迹,新鲜的血水淌过她正勾起的嘴角,分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从她脸上的刀伤处渗出的血。 “我是殿下的刀。” 泉在姬路城的天守中平静地说着,一如从前。这时的泉身上只有雨水,脸上的疤痕也淡去了许多。 “可即便要忤逆殿下,我也不能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人去敌国送死。” 已来不及后退了,泉甩开了我的双手,蓦地搂住我的躯体。她的双臂牢牢箍着我的上肢,紧贴着我胸口的护心甲坚硬无比。泉将我推倒在地上,天守内侧的墙壁就立于我身后。由此我便没有整个倒下去,而是背靠着墙面、径直坐在了榻榻米上。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这段时日那须朝云正好不在城中,他先前在明石修了座新城,到今年春季终于完工,朝云和她的妻室如今都搬到明石暂住了。入夜后的天守上层不会留有闲杂人等,但如果我在阁上大声喊叫,或是有侍女注意到上面的动静,便会有守夜的侍者跑到上层查看,对我动粗的泉肯定要被武士们五花大绑丢进地牢,直到返回姬路的朝云下令将她的脑袋砍下来。 我不会杀死泉,她也从来没有忤逆过我,但我其实未曾想过若是像现下这般被她强迫时自己又会如何作为。我只知呵斥与谩骂根本是无济于事,她已孤注一掷地压在我身上,将我的两手举过头顶,而后仅用一只手就把我的双腕固定在墙壁上。泉的另一手正抓着我的领口,将和服衣领从中间整个拽开,连我贴身穿着的肌襦袢[ 肌襦袢:贴身穿的里衣(内衣),只有上半身的部分。]也被她拉了下来。 “泉,你非要做到如此……” 泉含住了我的嘴唇,没让我讲出后半句话。裹在胸前的布料被扯掉了,从开口处滑出的是挂着细密汗珠的双乳。被泉强行侵犯着,我的肢体上已遍布冷汗,脑中全然没浮上期待着欢爱的兴奋感觉。我紧咬着牙齿,但她还是用手捏着我的腮骨,又猛力吸起我的嘴巴迫使牙齿敞开一条缝。借助那空隙,泉把舌头捅入我口中翻搅,右手则是粗鲁地揉捏起我的乳房,即使被如此对待,我依然没有向泉的舌头咬去,但本能的眼泪已夺眶而出,这是在松本城被阿照强迫时不曾有过的反应。 阿照在那时对我怀有身孕的谎言信以为真,但她仍会与我交合。她顾虑着我子宫里那个永远都不会存在的胎儿,所以每次只爱抚我的乳房与外阴,不会插到阴道最深处。可当时的我仅仅是与阿照接吻下身便会濡湿了。 此刻压在我身上的泉也像个贪婪的恶鬼,她吸着我口中的唾液,我的乳尖被她搓到又肿又痛,惶惶不安的胸脯在泉宽大的掌下剧烈起伏着。我静默地流着泪,嘴巴也不再挣扎了,我唯一能做的事仅有等待她吮吸到心满意足。 舔舐多时后,泉的舌头从我口中退出了,她的手也向下移去,唇齿又啃上了我的乳房。她单手扯开了我的腰带,再沿着衣物的开合处将我穿着的留袖拉开。终于,她的手指攀上了我的阴阜,泉的中指轻车熟路地挤入了阴唇中的沟壑,之后她就要将我强占了吧。我与泉做过很多回,被她手指抽插至绝顶的次数更是难以数清。然而现下我却死死夹着她的胳膊,经受着激烈刺激的阴部陷入了短暂的麻痹,暴露在冷气中的穴口仍在瑟瑟缩缩。 泉用两指将我的阴唇用力掰开了,我知道一切反抗都失去了意义。她双目圆睁,被紧咬着的唇角失去了血色,但泉的半张脸都积满了血气,她就如同横冲直撞的狂乱般若。凭她的力气,莫说是强暴我,恐怕她现下只单手就能拧断我的脖颈。 掩藏在软肉中的甬道和没被温柔对待的阴唇一样干涩,泉甚至无暇在我的阴部逗留片刻,她直接将粗长的中指指尖捅进了入口,毫不掩饰的贪欲已同洪流一般势不可挡。泉的手指强行顶开了我的穴肉,我的泪水近乎干涸了,仅剩早已放弃挣扎的嘴巴吐露着仿若遗言的低语: “随你怎么做好了,我不会杀你的,也不会怨恨你。” 手指已抻入了一半,我的内壁始终在抗拒着异物的侵入。这时泉却忽然停了下来,禁锢着我双臂的她的手掌松开了一些,我的胳膊就此从墙上滑了下来,似枯萎的枝条般胡乱垂在榻榻米上。我浑身发着冷汗,身上还沾着被泉啃咬后留下的唾液,夜风拂过我近乎赤裸的躯体,我便俯在泉的耳边颤颤巍巍地说着: “但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泉,不要待在我身边了。” 寒气侵体,我接近呢喃的语调也带上了几分凄怆。可这当头一棒令恶鬼彻底取回了理智,泉将即将深入我阴道的手指抽了出来,她瘫跪在榻榻米上,赤红的鬼煞之气从她脸上退却了,大颗泪珠也推开她低垂的睫毛顺势而下。 “要我永远不见殿下,不如让我去死。” 泉又将紧靠在墙壁上的我轻轻拉起一些,她环住我的腰,在我肩头低声抽泣起来。 “我该给你自由的。” 垂在脸旁的发丝肆意黏在肌肤上,肩膀更是化为了汗液与泪液混在一起的泥沼。我明白泉已变回平日里的她了,我遂张开怀抱将她扣在身前,任由她在我身上做着最后的发泄。 “在我救了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该让你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可我却独断专行,我不该让你成为我的杀人兵器。” 小声的抽噎转变为了呼吸困难的干咳,我小心拍着泉的后背,又发觉咳嗽声是从我的喉咙里传出的。我如今也和她一样狼狈了,二人在雨夜的天守中肆意哭闹着,直到泉的声音再度敲击起耳廓。 “殿下,别赶我走。杀了我也好,废了我也好,唯独不要让我离开殿下。” 泉的双手似藤蔓般缠着我的后腰,她之前没有进入我,但眼下我与她的肢体接触却比任何一起交合都要深刻。 “你总该回归自由的啊,你不能永远待在我身边。” 我把方才就在我眼前上演着的暴行抛之脑后了,即便她的确想要强暴我,我也知道这皆是我自作自受,要怪我就怪我从没正视过她,还一直在利用她的身体。 “我是你的主君,也是你身边的累赘。天大地大,你有着一身本事,明明去哪里都好,又为何要待在我身边过着典身卖命的日子呢?而今的我不过是个只能依靠别人才能达成自己目的的弱者罢了,是我一直在借助你的力量,我早该自形惭秽了……” 我将埋藏于心底的声音吐露殆尽,泉停止了抽噎,她抬起了头,用挂着泪珠的鼻梁抵上我的脸颊。 “若不是殿下当年救了我,我早就跟自己的父母一起被丢到乱葬岗里去了。而即便殿下不在意过去的恩情,我也会永远守在您身边。您不仅救了我,也和以乱易暴的武士截然不同,殿下会怜悯我这样的贱民,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日之本的统治者。所以我要一直陪着殿下,我想亲眼见证殿下建立起全新的国家。” 泉又吻了我,这一次的亲吻不再是先前粗暴的侵略了,泉小心翼翼地贴上我的唇,只稍片刻就离开了我一动不动的面庞。 “我深爱着殿下,爱到不能自已。殿下不必对我好,只要能继续做殿下身边的鹰犬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对泉抱有的感情,同她维系起的肌肤关系,不过是因着我自始至终都将她当作阿照的替代品而已。所以当我完全意识到泉是她自己而非任何人的替身时,我头一遭恐惧并抵抗着她的侵入。我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贞操于我而言更是轻如鸿毛之物。但若是忍受住泉先前的强迫,我和她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吧,泉会像阿照一样被我拖入无底深渊。 泉将被扒下的衣服重新覆在我身上,她横抱起我的身躯,此刻我耳边除了细碎的风声便是我与泉的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 “泉。” 大抵是今夜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我取回了沉稳的音色,在她怀中说着。 “我必须要去见她。” 在左右摇摆的心绪中,我顽固的执念却牢牢矗立着。泉紧抓着我,她的身体也没有一丝动摇。 “那人在岸和田城中。” 泉吹灭了天守阁上层的烛火,而后将我抱回了居室。她的双目被浓密的刘海遮盖着,在这样晦暗的黑夜里尤为模糊。但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认错了,她是无可替代的,正如早已存在于我心底挥之不去的阿照一般。所以我才一定要去见她,哪怕之后的结局便是永远分道扬镳。 到第二日,五月雨仍在不依不饶。雨滴濡湿了裙摆,若是不慎让雨丝刮在脸上,好不容易涂匀的脂粉也要在面上化开。我有些讨厌皋月了,愁绪像不断洒下的雨珠,阴云难散,被褥发霉,日子里的烦心事也是一件接一件。 即便那须朝云不在姬路,在这样的天气下要遛出城去也有些许困难。和泉国的岸和田与姬路隔海相望,但若是从路上赶赴,就要途径戒备森严的摄津国。好在堺市商人们仍维持着大坂湾周边海港的安定,经过一番打点,费尽心思乔装出城的我乘上了前往和泉国的商船,这一路勉强能称得上是安然无恙。不过真正的阻难还在岸和田城的关卡上,岸和田的城主是今川纯信的直系家臣,城内还关着将功折罪的纯信的亲侄儿,对我这样的生面孔自然是无法轻易放行的。只是梅时的夏越之祓[ 夏越之祓:古时神道教大祓中的一种,流传至今,下文会详细解说。]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又该庆幸一刻不停的五月雨,因为这时神道神社总会举办些迎接暑日的仪式,岸和田城的神社也不例外。逃出姬路城的我打扮成了平民模样,如今正歇在城下藏有内应的茶屋中,等待换上能蒙混入城的新乔装。一路奔波使我湿了衣裳,原本的妆面被汗水与雨水冲花了,负责接应的歌舞伎替我换了新装,又将白无地小袖和绯袴套在我身上。沾着雨珠的长发被白檀纸扎成一束,脂粉也被重新涂过,歌舞伎将插好新鲜花簪的金光色前天冠系在我额前,末了在帮我披上松鹤纹的千早[ 本段中提到的装饰品皆为神道教巫女的装束,千早是一种正式巫女穿在白无地小袖外的羽织,前天冠也是正式巫女在举行仪式活动时才能佩戴的,其他装束在现代巫女身上一般都能看到。]时仍在啧啧称奇: “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巫女,比画中的卑弥呼[ 卑弥呼:《叁国志》中提及的邪马台国的女王,普遍认为邪马台国是弥生时代的日本,关于卑弥呼的说法则是多种多样。由于她既是国家元首,也是巫女及宗教领袖,更与太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也有一部分学说认为卑弥呼就是日本神话中的天照大御神,或是日本皇室的又一位先祖。]大人还要动人。” 没错,我是要伪装成巫女潜入岸和田城。与其说是潜入,不如说打扮成这副模样,我反而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找阿照。即使士族们多信奉佛教,不少人仍会遵循神道教留下的一些规矩。譬如武家的城堡和宅邸就会在梅雨时节请神社的巫女操持一些祓除邪灵的仪式——人们皆以为此时家宅内容易滋生邪灵,邪灵会带来疫病——当然若是墙角和被褥生了霉菌确实会令人身体不适。 离开茶屋的时候,我手中攥着仪式所用的神乐铃与币纸,这时淅沥小雨似乎逐渐转为夹带着数阵凉风的中雨,我又撑起了油纸伞,独自步行至岸和田城的城门前。 我在岸和田的内应便是二之丸神社的神祇官,所以我伪装为巫女的行径当然不会被揭穿。神道神社本就是侍奉皇家的,武士不会对神社方出手,神祇官也没必要对士族怀抱敬意。我知道眼下多数神社失去了供奉金,光是维护社领就已捉襟见肘。想着也许终有一日会派上用场,故多年间我一直在暗中接济各地的神社,必要时也会透露自己与皇室的关系。那歌舞伎将我形容成卑弥呼其实并无什么问题,常有人说卑弥呼也是皇族,想来与我应当是同源的。 而在乱世中做位远离尘世的巫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天照大御神本就是高天原[ 高天原:是日本神话中天神的居住处,也是天照大御神统治之地,其概念相当于中国神话中的天庭。对应的还有凡人居住的“苇原中国”和死者所在的“根之国”。]上的巫女,当我穿上巫女的装束时,我就更会这样思索了。 尽管当初曾下定决心要改变整个国家,要将权力从犯上作乱的暴虐士族手中夺过来,但在治理国家方面,我果然并不具备什么能夸口的长项。 乔装改扮的我顺利进了城,但紊乱的思绪却像垂落在伞面上的雨珠、一下下拨弄着我的脑海。我不由得摇动起手中的神乐铃,铃音清脆曼妙,是平日里难得能聆听到的声音。 “让我来为您带路吧。” 立于手边的武士恭敬地说着,我似乎忘记了自己身边还跟着人。步入了敌人的领地,周遭的寒意也席卷而来,但我还是紧紧握着伞把,小心应付道: “好,请将我带到各个居室中吧,只是仪式不能被打扰,还望松浦大人见谅。” “请您安心,家主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妨碍您祓除邪灵。” 岸和田城的城主庆清是个茶道高手,对庭院也颇有研究。城郭下建着茶室与客室,院中的鞍马石与灯笼错落有序,雨中的小池塘更是别有一番景致。诚然,我是不会跳什么神乐舞的,进行祓除仪式时也只能做做样子。 方才那名武士似乎被喊回了天守,下雨时也没什么人会待在室外。我拿着币纸在无人的院落内象征性地扫了一扫,随后干脆就撑着伞在庭院中踱步。阿照会被关在哪里呢?我环顾四周,寻找起自己还没探查过的房间,手中的铃铛又被我左右摇晃着,这铃声惹人起舞,只是我并不精于舞技,甚至算是有些笨拙。记得阿照曾在我面前夸赞葛夏善舞,这令我有些生气,在交合当中也不想跟她讲话了。 鬼使神差之间,我竟合起伞来随着拂过外衣的凉风起舞。响铃声更激烈了,打在身上的雨也好似由天幕当中落下的水柱。被淋湿的绯袴下摆迎风翻飞起来,没被束进白檀纸的碎发湿答答地垂在鬓边与脸侧,并不优雅的动作使我别在头顶的花簪也摇摇欲坠。 我不擅长跳舞,也不奢望任何人的夸赞。当我外披的千早终于承受不住雨水摧残,令那寒雨透过布料一丝丝渗入肌肤时,停下身姿的我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立于瓢泼大雨中,恐怕脸上的妆粉早就被涮了个干净。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想必正自得其乐的自己已是狼狈不堪吧。 “雪华?你是雪华吗?” 铃声不再响彻了,叫着我名字的声音又仿佛带着回音。 神乐舞是在请神仪式上常跳的舞,我不想召来任何神明,只要能看到她的脸便足够了。 “你怎么打扮成巫女的模样?倒叫人有些认不出了。” 阿照站几尺外的缘侧[ 缘侧:日式房屋的外侧走廊,构成上会高出地面,同“檐廊”。]上,隔在我与她中间的仅剩重重迭迭的雨帘。 “这装扮不好吗?” 我脱口而出道,又想到自己眼下的模样,说出的话已收不回来了。她也没继续讲话了,或许她根本不想再见我。我在出羽违背了她的意愿,没过问她的想法就把她送到了偏远的佐渡,尽管我一直在打探她生活在那里的消息,但我从未亲眼所见,更是没有亲口问过,她选择重新回到纯信公身边,必然是压根不想在孤岛上荒度一生。 “还是说你把我忘掉了,也不想再见我了。” 我并非直言不讳之人,可我却迫切地追问着答案。阿照的嘴角仍停顿着,她身后的和室门大敞,屋内的袄障子[ 袄障子:和室中用来分割各个隔间的屏障,也有推拉门形式的,在古代多用唐纸和木框制成。有些障子也会采用名贵的金箔装点,并绘制各类华美典雅的图案。]上绘着典雅的山水图案。居室的陈设只稍几眼就能瞥见,她住在一间精心收拾过的屋子里,周围也没有武士看守,纯信公必然有吩咐松浦庆清善待她。 “你不该来这里的。” 降下的雨丝不似之前急促了,苦闷的阴云从阿照脸上浮现。她将左手搭在后腰上,右边的袖子却空荡荡的。 “你也不该再上战场。” 在僵持中率先卸防的是我,阿照依旧不动如山。我逐渐走近她,只是我不再直视她了,我的视线死死盯上了阿照那只摆荡在风雨中的袖子。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仍要做纯信公麾下的武士?你就偏要恪守武士道直到你死吗?” 我轻轻撕扯起她的衣袖,她身后的居室内似乎焚了某种香,阿照的衣服上也沾染着似有似无的香味,但此时雨水浸湿土壤与树木的气味要更胜一筹。 “你在出羽国救了我,那不过是恩仇相抵,所以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我这条命现下要由我自己使唤了。” 她的声音分明比渗进皮肤里的雨水还要冷彻,她也不走,任凭我将她的袖口揉成一团捏在掌中。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 额头抵上了她的胸膛,要不是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必然已经伸手将她的后背揽住了吧。 “我只是在做臣子该做的事。” “纯信公将你流放到东北,又对你起了杀心,你却还要回来……” “你和政庆烧了小田原城,将我兄长和北条家臣屠戮殆尽之时,接纳我的是纯信大人。若非纯信大人当日的怜悯,现下我早就曝尸荒野了。” 倘若她是发自真心地恨着我,我便能释怀了。可那个在弥留之际仍想见我一面的阿照当然不会。 “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意料之中的,她忽然话锋一转,身体与她紧紧相贴了,她俯下了脑袋,又用左手抚摸起我的后脑勺。 “你手眼通天,定然会过着舒心的日子吧。” 耳际传来了无奈的叹息,或许是束发的白檀纸在方才的拙劣舞蹈中松懈了,当阿照把手指插入我脑后的发间时,我的头发竟像瀑布一般散开了。 “今川纯信气数已尽,守着他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矜持也被尽数解放,我抬起了双目,终于能对上她稍显悲伤的神色。 “我选择的道路便是作为武士效死输忠,为主君与国家而死是我的夙愿。” “武士……你从来就不该是武士。你这副模样还能拿刀吗?武士里没有你这种残废的家伙。” 我自知口不饶人,又伸出仍抓着神乐铃的手掐上她的左臂,铃声再度响彻起来,在这样寂寞的檐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就算只有一只手,我也能上阵杀敌。你既然已经跟了西国,就别再踏进畿内了。” 身体被推开了,脸上的水好不容易散去,现下从房檐上滴下的雨珠又拍在我鼻尖上。 “趁还没被当成细作前,你赶紧离开和泉吧。” 站在缘侧上的阿照没有挪步,她仅是背过身去,用不掺感情的声音陈述着。她那只从我发间收回的手如今正垂在大腿外侧,阿照的手掌半握着拳,我将左手伸了过去,牢牢捏住了她垂下的几根手指。互相沉默着的景象仿佛堆砌着庭石的方寸之间,岩石不会发声,但雨打在石头坚硬的表面时却会传出细微的音调。雨水再敲击起屋檐与池塘,声音由沉闷转为清脆,一点一滴的音调出现并消逝,周而复始,直到我又一次开了口,缠绕在耳边的杂音终究是烟消雾散了。 “我的衣服……都被淋湿了。” 自以为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在她身边多待几时,尽管我没有任何办法将她带出岸和田城,更是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可阿照还是把我拉进了屋中,我赤着脚,身上的水也顺着脚踝和裙摆流到榻榻米上。 “你方才还要撵我走呢。” 我应当注意到身上的白无地衣衫化作了半透明色,两层衣服都濡湿之时,我的胸乳便会若隐若现。 “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子就出去……” 话说了半截,她又不言不语了,仅从那鼻腔中喷出沉重的吐息。我坐了下来,余光瞥过自己脚下带过的一遭水迹。 “那要怎么办呢,我就这一件衣服呀。” 真是惭愧,到这个年纪我仍要故作稚嫩地讲出些小女孩腔调的话。 “先脱掉吧……穿着湿衣服会着凉的。” 阿照将左手伸向我的脖颈处,她的喉咙轻颤了一下,随后没等我同意,黏在我皮肤上的衣物就像撕鱼皮一样被她揭下来了。 “你也想与神明大人交流吗?”[ 古时的日本人认为巫女是人与神交流的媒介,神会在仪式中附身在巫女身上,若是与被神附身的巫女性交,便能与神明沟通。虽然这种方法是在亵渎巫女的身体,但人们皆认为巫女只是一个灵媒,真正与人交合的其实是神,巫女的肉体始终是圣洁的。] 我打趣道,脑海中又浮上了些许庸俗下流的传说。阿照的手因此停了下来,但我又含住了她的耳廓。 “我穿巫女服很好看吧?” 我松开嘴巴,趴在她肩头低声说着。 “嗯。” 她咽下一口唾液,自起伏的喉中传出一声闷哼,而后她又继续说道: “但它已经湿透了……” 她的左手悬在我胸口前,此时我上身只有一件被淋湿的小袖。她还在犹豫不决,反倒是我直接抓起她的手背,引导她将紧贴着我肌肤的最后一层布料揭下。上衣被脱光了,仅剩零星的水渍挂在乳房上,凉气一丝丝沁入乳肉,暴露在外的肌肤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阿照正盯着我的胸口,她脸上也骤然浮现出一层胭脂般的红晕。 “怎么,你不是做过比这还荒唐的事吗?” 她满是汗的手掌正搭在我的乳房上,她的身体轻颤着,悬在她眉宇下的分明就是迫不及待的神色。 “也好。” 她应当是端着释然的脸色吻了过来,那只同样生着茧的左手有条不紊地捏着我的乳房。我也将她的衣服脱了下来,最后搂上她的后颈,引着她把我压倒在榻榻米上。 “这件袴……” 她没解掉我的绯袴,眼下她正将裙裾撩起一半,打算把手伸向我的腿间。可不知为何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用中指指腹贴上我的小腹并向下滑去,在戳到私处时突然用力捅了下去。 “啊——” “这样不好吗?” 她隔着绯袴搓起我的阴部,我不由得呻吟起来,但我又摇起头,接着再度与她接吻。我将湿润的舌头伸入她口中相互缠绕,她的指头也在我的阴部打转。 衣服会被弄脏吧——这已不是我如今要考虑的事了。阿照的手指在阴蒂四周缓慢摸索,直至赤红的布料在爱液的纠缠下粘在我阴唇上。阴部正中的细缝已在布料上凸显出来,被裙子遮盖着,一直立着的阴核便不明显了。她用两指夹起阴核及布料的一角,绯袴的布料是有些硬的,至少比人的皮肤要粗糙些。但越是这样粗糙的爱抚越能给柔软的阴蒂猛烈刺激,细小又敏感的软肉被布料反复搓弄,整个阴部都被爱抚到麻痹,下身的浆汁源源不断地渗出着,我也把双腿分得更大了。可阿照还是能令绯袴服服帖帖地粘在我阴唇上,又顺着最深的那条沟壑往下方探去。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绯袴的前摆被爱液浸湿了一大片,先前我上身穿着略微宽松的千早,所以反倒是身下穿着的绯袴没淋到多少雨,只是现今却被我身体里的水浸透了。 “这不都是……你的责任吗……” 我咽下了忽高忽低的呻吟,努力从喉中挤出一句话回应她。隔着布料,阿照又在摁着我的穴口,私密之处仿佛在反复开合着,只等待被她的手指直接侵入。 “是在说你的样子……不是那副样子……” 她霎时间语无伦次了,而我原以为她是在调侃我如此性欲高涨的模样。同最为在意的人交合时,我哪里还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必然是只想将自己淫靡的身体完全展现给她看了。 “你一直住在哪里?是在那须氏的领国吗?” 她的手仍在阴唇上前后搓动,步调慢了下来,由此我也能吐出些平常的话语来。 “看来,你知道的事比我想象中的多。” “因为我清楚你根本不是普通人。” 她突然并拢两指,朝沟壑深处压了下去,我的小穴将布料吸了起来,爱液也透过绯袴沾上她的指尖。 “是在……播州的姬路……离这里不远……” 强烈的刺激使我眯起双眼,眼角也淌出兴奋的泪滴来。 “据说那是个好地方,只有那地方才配得上你。” 做过了充足的前戏,阿照终于扯下了挂在我腰间的凌乱绯袴。没有布料的阻碍,她再抚上我的阴唇时,那黏滑的水声也取代了一直以来徘徊在耳侧的雨落声。 “那就与我……一起走吧。” 我支支吾吾地讲着,像是要反驳我一样,阿照把手指捅入了甬道中,但她并未再向内刺去,而是用指甲盖蹭着我的阴道壁。 “不是作为武士,而是作为女子……留在我身边吧。” 阿照的手指在阴道口的敏感地带蹭来蹭去,我的阴道便仿若只稍一碰就能流出音色的淫荡乐器。 “要是事情没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或许就会答允你吧。那须氏是不会放过姑丈大人的,而无论你在弹正身边担任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强求你手下留情,也不会让你以身犯险。成王败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也并非是孤身一人的,我肩上还有北条家的担子。” 阿照一次次向内顶去,手指在湿软的内壁中搅动着,一开始还能触碰到敏感的宫颈口,其后受到刺激的子宫便逐渐向上攀升。激烈的、激动的、激昂的情感在我浑身上下来回窜动,被淹没在欲河中的我仍在不顾情势逆流而上。不知这番交媾何时会结束,我犹愿她的抽插永远不要停下,就这样一次次用那仅存于左臂中的力量使我绝顶吧。我只知若是自己的阴道也具备了意识,定然也会无法再承受什么别离之苦,所以我才不会杀死她,只因由内至外的热烈情感不断驱使着我。 “你会跟随那须家登上天下人的宝座吧?知道你就快实现自己的理想了,我真的很欢喜。” 我已高潮数次,她的精力还似从前一般惊人,左手手指仍在穴中顶弄着。即便阿照变成了独臂,手执火绳枪的她也能让那须军的士兵避之不及吧。若是在雨里,淋了水的铁炮发挥不出原本的威力,她也能用太刀刺向敌人,然后骄傲地提着砍下的首级前往纯信公跟前讨赏吧。可这幅武士的英姿却令我无比厌恶,那本不该是她持有的模样。说到底都是我的过错,要是当初我能再强硬一些,她就不会为了北条胜彦上战场。 现在她如此坚持武士道,令我也无计可施了。但我仍要命令她,我紧抱着阿照的后背,像起誓一般、在她面前讲着抑扬顿挫的语句: “即便今川纯信最后被逼上绝路,我也绝不容许你殉主。我要成为天下之主,成为你的主君,连你也得服从于我。” 或许我从来就不具备什么才能,无论是治理国家,还是处理情感。违逆母亲的临别之言时我就该意识到了——我不过是个刚愎自用、自行其是的家伙。就像我亲手毁掉了阿照的人生一样,我的疯狂也会终结这个国家吧。 下篇·第八章阎魔 即便时常用力回想,脑内也总是难以浮现出他人欢悦的面容,在目睹对方暮气沉沉的模样时便更是如此了。仿佛此人天生只有一副苦相,也从来没有笑过似的。 我抱着自己名义上的弟弟——京极秀昭的脑袋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他未着具足,身躯却依旧颇沉,不过现如今被我托举着头颅,秀昭那具马上就会化作僵死之虫的身体也得任由我拖拽了。我不敢遑论自己曾令多少人丧生,但我的确未亲眼目睹谁死在自己眼前。因此我始终觉得人死时脸上的五官该是舒展的,只因此刻人脸上的肌肉还没完全僵硬,但从身体里再抽不出半点力气去支撑五官做出表情来了。 可秀昭的双目却在瞪视我,匕首刀刃上反射出的光似乎照进他的眼睛里了,他的嘴唇和脸颊间血色尽褪,紧闭的唇角朝两侧瘪了下去,霎时间我竟记不起他曾对我笑过的模样了。秀昭被割开的喉管还在轻颤着,赤色的水和沫子自裂口处一下下喷勃着,像是反刍动物在慢吞吞地吐着残羹。 从和泉国返回姬路后,我没有带回阿照,阿照的右臂也并未回归原样。在万般不变中,总该寻求些什么变革。 如是想着,我便打算在姬路将京极秀昭杀了。 朝云在明石邀请西国诸位大名商讨要事,结束赴会的秀昭并未第一时间赶回出云。他知道我无法自由出入姬路,过着形同禁足的日子,遂特地到城里看望我,还陪伴我到城下玩乐。秀昭邀我出游,却不知阎魔地狱也邀请他前去做客。 “之前你在摄津立下战功,父亲大人时常在我耳边称赞你呢!” 秀昭在出云住久了,也对那里的割子荞麦情有独钟,而近日在播磨流行的南蛮荞麦做法却与割子大相径庭。 “余只是做了自己当做的事,决定战局的还是兄长的部队。” “你虽去了京极家,但我与父亲都时时记挂你。我不求你战功显赫,只期望你平安顺遂。” 饮食店的老板毕恭毕敬地将我们点的膳食端进了封闭的隔间,随后便关上了障子门。此店虽只是个经营荞麦和海鲜生意的饮食店,其内部装潢却不逊色于稍微高级一些的店面,障子外还有片绿意盎然的露地,栽种着整齐矮木的院落倒像是个武家庭院。大约是乱世就快结束了,播磨上下是一片祥和之景,尽管此时离午膳时间还有些时候,店门前等候品尝新式料理的顾客就已是络绎不绝了。 “姐姐何时再访出云呢?父亲大人是牵挂您的安危才会限制您离开城里。播磨离京都太近了,来往人群更是鱼龙混杂,姬路虽繁荣,却远远不如松江安逸。” “无碍的,姬路我已住习惯了。等到松福丸长大一些我再前去叨扰。” 谈话间,我抬起筷子尝了一口桌上的膳食,面条上沾染着浓烈的唐幸子气味,不知淋在面上的冷酱汁中掺进了何种佐料,细细咀嚼时,还有种不寻常的甜味在腔中反反复复。以南蛮香料调味的荞麦的确与出云的苦味海苔荞麦大不相同,阿照的话,定然要更中意甜一些的料理。 “也好,只怕那孩子年幼不懂事,像余儿时一样,总是给姐姐添麻烦。” 被我婉拒后,他脸上没挂着若有所失的神色,反而是因为提起了前尘往事猝然间容光焕发。 “怎会有什么麻烦……” 我随便客套了一句,之后就想着直奔主题,我放了下筷子,又佯装平静地问: “我倒有事要问你,之前在摄津一役中,你可有对上今川家臣北条氏?” 他也不动筷了,秀昭的眼珠子在框中左右转着,随后他就说道: “姐姐大人问的是从前被今川纯信施以流刑的北条氏吗?当日在营帐中清点时未曾见到北条氏的头颅,但姐姐现下一问,倒让余想起自己的确曾砍掉了谁的手臂,可那断臂事后就不翼而飞了,余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我将双手掩藏于木桌之下,若非如此行动,我正剧烈颤抖着的双手必然会被秀昭一览无余。 “不过那将领我从未见过,回想起来那武士的具足上确有北条家的家纹。” “是吗……我只听闻北条氏的武士得到了幕府特赦,所以才有些好奇。” 面对自己从前尚存有一丝宽容之心的秀昭,我其实很难冷漠严苛。之前在出云松江,他与他的正室都竭尽全力关照我,亦使我度过了一段远离战争的安稳日子。在脑中提前编排好回应,再迅速讲出来——这原是不费劲的事。可此刻我不想再对秀昭讲什么姐弟情分了,自打在岸和田城见到阿照残缺的模样,我就越发憎恶斩断她右臂的家伙,只是先前我还不敢确定,现如今亲自问过秀昭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伤害了我最为在意的阿照。 “秀昭。” 未从坐垫上站起来,我仅是直起了上身,用双膝蹭着榻榻米向一边挪去。秀昭的位子离我很近,他仍未放下手边的汤碗,我就靠在了他身后。两手搭上了秀昭的肩膀,他是朝云的叁个儿子中生得最高大的,又在少年时就风度翩翩,朝云也一度想把老家播磨交给秀昭继承。 “姐姐?” 他只发出一声惊异,我继而轻按起他宽阔的肩井,贴着肩膀里侧的四指再向秀昭的领口处滑去。 “我担心你在战场上受伤,栉沐风雨时还没人陪在身边照顾你。” 缓缓按动起他的肩颈,再用若即若离的肌肤蹭着他的脖子。秀昭不再动筷了,他似乎就快彻底放松下来,在无人叨扰的室内,他也能放心大胆地倚靠着我。 “让姐姐为余操心,实在是余的罪过。” “你是我最为在意的人,我当然要日日将你牵挂在心头。” 啊,我早就不是那个会因为讲出实实在在的谎言而心跳不止的少女了,或许是因为时刻都在说谎,我才不能再吐出坦率的语句。 腰带里塞着提前准备好的手巾与怀纸,此外还藏有一把已拔出刀鞘的短匕。秀昭已经完全放松警惕了,所以此刻我即便把手从他身上拿开,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睁开双眼——享受着姐姐的爱抚,他甚至眯起了眼睛,又用左手撑在桌脚旁,将半个身子靠在我胸前。 去死吧,秀昭。 反正生在这种乱世里也只会徒增苦难,就让我和阿照的那份迭加在一起,在此将你超度吧。 手中的短匕朝方才还存蓄着大片热量的秀昭的喉部深深刺了下去,事先做过了多次练习,如今也如练习时的成果一样将秀昭的脖子纵向刺穿了。不过抓着布巾的手还是不够迅敏,将匕首拔出来的时候,裂口处的血果然喷到了房间里的其他地方。这种分量的鲜血及明显的创口,只需瞧一眼就能推断出死者生前是被如何杀害的。即便我现在就仓皇而逃,也会马上受到店老板及其余目击侍者的指控,除非我将这地方的所有人都杀了。 我没有阿照那样的身手与魄力,更是不会做如此麻烦的事。直到昨天,我还是个从未亲手杀害过任何人的柔弱妇人。 秀昭喉咙处流淌着的血水逐渐减缓了流速,我将被浸透的布巾和短匕都收了回来,失去力量支撑的他的脑袋便自然地垂落在我大腿上。秀昭的双眼狠狠外翻着,但那失去了一切生机的眼珠比刚被挖出的鱼眼还要木讷。不知他是因死前过于惊异,还是出于本能的身体反应,才在生命线未断的最后一刻撑开了原本合着的眼皮。我用愈抹拭越肮脏的湿布巾和短匕互相磨蹭着,恍然间,手中的两物好似淋满鲜血的爱侣在缠绵悱恻。这柄匕首才第一次得到任用便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我托有名的刀匠,熔断了我从前持有的剃刀和阿照在本道寺馆交给我的那把剪刀铸成的。只是这闪着银光的锋利刀具尚无法饮下太多人血,我越是擦拭,掌中的血污就越来越刺眼。 也许我的双手就该是这副模样。不,不必怀疑,这次我杀掉秀昭,又是在使着从前常用的计谋罢了。 我与尸体独处的时间不剩几时,当我靠近障子轻咳一声后,一直藏在隔壁房间的泉终于钻了进来。 “殿下,都准备好了。” 泉臂中紧夹着一杆火铳,这是汲取明朝及西洋人的技术精心仿制出的改良款,做过了长度及重量的缩减,无论威力还是实用性都比现如今军队还在装备的旧型号要优越许多。重要的是,此枪在这样狭小的室内也能安全使用,铅弹出膛时也不会制造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打穿秀昭的伤口后,再用铳打我的右臂。” 我不疾不徐地讲出了命令,这使泉的眉头刹时蹙起了。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若非如此,秀昭死在了屋中,而我却毫发无伤,旁人怎会觉得是刺客闯进这里朝我二人下手。” “殿下的右臂会废掉的!” 泉的冷静自持又被攻破了,她大声呼喊着,好在此间屋子坐落在客流稀少的后院,前门又嘈杂,店里的侍者理应听不到泉的呼声。 “这种连太刀都提不起的右臂,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我抬起右手,黏在掌心里的血干涸了,掌纹依旧保持着肌肤的颜色,如此模样的手掌变成了一幅描绘着血海中枝杈乱舞的画。无论画多么美丽,都没有任何价值。就像我其他的肢体一样,我的身体从未在健全时实现什么价值,它无能又无力,只会攀附在别人的肉体上、由人伺候着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今连阿照那条能奋勇杀敌的右臂都被夺去了,我这样形同残废的右手又有什么留下来的意义? “当断不断,你再犹豫下去,我失去的就不止一条手臂了。” 我对泉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一脸颓丧的泉终于把铳举起来了,她熟练地转动着火铳的机关部位,朝已经被立在障子边的尸体的伤口处快速补了一枪。紧接着她又把枪口冒着白烟及火药味的铳对准我,泉还在犹豫不决,我张开了双臂,把右臂的袖口向下拉扯,使手臂的轮廓能清晰显现出来。 “开枪啊!” 在短暂的瞬间里,我脑中浮现出了自己被射偏的铳弹击中心脏的景象。死亡是最为轻松的解脱,如果阿照依然在佐渡避世隐居,我就算是死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任何关系。 泉开了枪,我能清晰听到铅弹擦过身体、扎进墙壁里的声音。痛感比刺耳的声响来得更慢,被打中的右臂刹时陷入麻痹,紧随其后的又是火辣辣的激烈疼痛。 “雪华!” 明明没被打中腿部,身体却忽然间向前倾倒下去,我裂开嘴巴,上下牙齿也咬紧。屋中的血腥味愈加浓烈了,我向自己的右臂看去,猛然溢出的鲜血使层层衣料粘在胳膊上,大面积的血水像是从一个窟窿中涌出的。不知那袖子底下的胳膊如何了,我还不能关心自己的胳膊,不过眼下自己右手尚能活动,看来我终究是没失去这无用的胳膊。 “先别管我……” 泉扶住了我,又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盖在我的伤口处,我没被疼到叫出声来,但自己此刻的面容大概是龇牙咧嘴的。 “请暂且忍耐一些,之后我会立刻给您处理伤口。” “嗯,不必管我,做完你该做的事吧。” 声音颤颤巍巍的泉倒甚是少见,她面色如土,拧在一起的眉眼间泛着不易察觉的水光。泉这副苦楚模样如同被打中的人是自己一般,于是我便冲她笑,然而最终从喉间挤出的却只有干瘪的笑声。 闯入姬路下町行刺的是纪伊国的杂贺众。 翌日待我从所谓的恫吓中恢复过来时,便如此答复怒发冲冠的那须朝云。我佯装出声泪俱下的姿态,朝云小心端详起我只受了些皮肉擦伤的右臂,他握着我手掌的那只手也止不住抖动着。 在这个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叁子又是在自己的领国内死去,这使听闻噩耗就马上从明石赶回来的朝云更显疲态——他也多少是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秀昭虽然死在了姬路,他在名义上依旧是京极家的家督,其遗体于情于理都该送返出云,更何况他是死在了播磨境内,这使那须氏在立场上反而难堪。出云京极家在内里已形同归顺,其在实质上还是维持着原有家业的名门。秀昭年纪尚轻,又不善于玩弄权术,便没有特意培养太多自己的亲信,如今的京极家实则是碍于那须氏的权势才会听之任之。 那须氏与各个领国之间的关系不尽如此,独一人是无法统治庞大的国土的,正如从前天皇陛下统领天下庄园,却仍有因远国实在偏远而无力管辖的时候。所以当代替朝云管理各个领国的臣子们开始冒出些不安的念头时,朝云就会召开稳定人心的会议与下臣们商讨政事,另一方面也是要告诫他们只有忠于那须氏才有未来,尤其现下纯信公依然在东边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使西国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不过如今的朝云尚且有能力压下这些动荡因素。 朝云的统治才能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几十年的韬光养晦也给了他十足的胜机,我最初就笃定他能让我达成目的,才会违背母亲的意愿前来播磨与他相认。 同时我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要看着他去死,或许是等他衰老病死,抑或是亲手杀了他。 叁十多年前,在母亲还是德音宫希子内亲王殿下时,被皇室当作用来维稳的商品,卖给了士族中的名门。此等肮脏又败坏皇室名声的交易不同于纯粹的政治联姻,联姻终究只能把女人卖给一个家族,企图站稳脚跟的皇室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买卖。他们选择的是最为恶劣的手段,是将我母亲当做妓女一样出售给众多男人的手段。而为了能用身体满足诸多声名显赫的士族,等同于高级娼妓的母亲当然也没办法怀上任何一人的孩子。粗俗的武士一方面敬畏皇室,另一方面又想用下贱的脏手玷污高洁的内亲王殿下,母亲就是在这些人的亵玩中度过了噩梦一样的短暂少女时代。 汉人有句俗语讲,美丽的女子会带来灾厄,又谓红颜祸水;我想,这话反过来大约也是一样的,灾厄总会降临在美好的女子身上。 若是母亲没有被人发现肚子日渐大了起来,问心有愧的天皇陛下可能还会设法瞒住宫中众人,可一旦母亲怀了身孕,充斥着恶意的流言蜚语就再也藏不住了。人人都会觉得皇室的内亲王是个不检点的荡妇,皇室在民间更是会天颜扫地,此时象征着纯洁圣名的“德音”二字也就仅仅是个令人深感讽刺的侮辱性称呼了。 最后皇室选择把母亲肚子里的胎儿处理掉,并把她逐出宫去了。母亲未对天皇讲出胎儿的生父,即便是讲出了,以她这副姿态,也再难作为内亲王下嫁了吧。由此今上天皇便也在皇位上稳坐了叁十多年,不过于前日下了止战诏书的她必然是离驾崩之日不远了。 但母亲在日记里写下了那胎儿生父的真实身份,其人正是名门藤原氏之后、而今统领着播磨国的那须朝利庶子朝云。 发疯一般地仰慕着母亲却爱而不得的朝云在母亲出宫之际将她强暴了。当时同样只有十几岁的朝云曾向母亲许下承诺,他认为自己马上就会继任家督之位,而后便要使我母亲下嫁予他,还期望母亲生下他的孩子。 然而这承诺实在过于滑稽可笑,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庶子的话。朝云那时根本无力与自己的父亲较量,只能年复一年地等待,直到将朝利熬死。所以他最终当然是食言了,母亲却因为他的荒诞之举被逐出了皇宫。在母亲隐居于民间的十几年间里,身在播磨的朝云也未曾来见过母亲一次——这样最好了,我知道母亲根本不愿见他,也不会嫁给他,更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名为那须朝云的年轻武士,于母亲而言不过是个不厌其烦地寄来令人困惑的诗笺的强奸犯罢了。 替母亲杀死强奸犯是女儿应为之事,代母亲夺回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国家也是我的使命。 但是,我如今要为了阿照,去做与统一国家无关的荒唐事了。 入冬以前,刚从秀昭葬礼一事抽身的朝云又要为出云国主后继者的事忙到焦头烂额。秀昭的儿子太过年幼,根本无法撑起京极家,前家督年纪轻轻就丧生,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只是他们如何去争抢那片领地都与我无关了,我要寻找的仅有能阻挠那须朝云于近期再次开战的办法。正如那道仅能保京都一时安宁的天皇诏书一样,我的所作所为也只能拖延一阵子时间。不过矛头被引向了原本以盟友立场存在的纪伊豪族杂贺众,这些雇佣兵最初就是只认钱财的家伙,所谓在乱世中随波逐流之人,说的便是他们吧。 朝云对我的一面之词深信不疑,他认为杂贺众已被纯信公收买继而倒向幕府方,那些善使火绳枪的杀手又受人所托潜入姬路城下袭击了我和秀昭。所以眼下朝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一举歼灭杂贺雇佣兵团,接着再镇压整个纪伊国。 原先我还会对将无辜之人卷入战争中而愧疚的,此事当然与纪伊国无关,朝云若是大规模派出舰队,一定会波及到纪伊半岛的老百姓,到时难免会造成无数死伤。可越是激烈的战斗越能为我争取时间,我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设法将阿照从岸和田城中救出来,再将他送去尚且安定的明朝南方,这样她就再也没办法返回本国了。 我的做法或许自私至极,我对平民的生死置若罔闻,还要擅自决定他人今后的命运,一切安排皆是出于我的随心所欲。我何曾考虑过别人呢?从始至终我都在肆意玩弄活生生的人,将一切能利用起来的东西当作棋子,随时拿取、又随意厌弃。因为偶然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便没有听她的忠告前往甲斐国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选择铤而走险联络到朝云这个背信弃义的名门之子,借由那须氏的力量实现自己掌控整个国家的梦想。 之后当我听闻母亲要我找的名为“六郎”的男人已经成为一国之主时,我再度心生一计,认为由此便可尽速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远离播磨的东国,这才选择与淀川六郎父女相认,并自愿协助生父灭掉北条家。 我想,父亲终有一日会得知真相,继而深深厌恶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恐怕母亲此时也在这个国家的哪个地方看着我犯下诸多过错,内心在期待着我的毁灭吧。 我的母亲希子殿下,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我离开母亲身边时是十叁岁,那次别离并非死别,是病重的母亲担忧皇室会对我下手,所以才要我去甲斐国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事后投奔那须家的我曾回到木津町寻找母亲,然而从前的居所已是人去楼空,町人们并未听闻母亲死亡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可我对朝云、对父亲,均摆出了同一套说辞,我告诉他们母亲已经死了。尽管我一直在暗中寻找她,但此事始终毫无头绪,母亲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也许我早该向父亲坦白,只是他如今已不肯见我了。去年春季,父亲寻回了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原国主内藤寮助之女,那名妇人始终坚守在甲斐的小山城,还为父亲诞下一名儿子。随后父亲就让出了国主之位,将舞鹤城及整个甲斐国都交还给内藤氏,自己则去善光寺出家了。此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无法亲身前往甲斐与做出如此决绝之举的父亲对质,只能连发多封书信询问。但那些发给父亲的信都如泥牛入海——父亲没有给我寄来哪怕一封回信,对往常用以寒暄问候的家书也均置之不理。 信寄去了一封又一封,时至今日我仍一厢情愿地给善光寺的明海居士写信。前些日子送去的信里写到我正缠绵于病榻,病体不见好转,早在之前我也将自己受伤的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父亲。自打秀昭出事以后,在姬路城中养伤的我便甚少走动了,即便如今伤势近乎痊愈,我却连居室大门都很少迈出,那副痛心入骨、忧思不绝的模样原本是装给朝云看的。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已习惯了这番姿态,我整日与补药相伴,又赖在卧榻上不常起身,待到父亲真的不远千里来播磨看我时,我竟连妆发都来不及收拾。好在他目睹我满脸的憔悴之色时,终究是不会再怨我骗他了吧。身为明海居士的父亲是以云游僧的身份与我会面的,拜会修行者是常有之事,故此父亲便顺利进入了姬路城。不过父亲还带来了另一人,且他虽终于来看望我,面上却仍没摆出什么好颜色。 “你手臂上的伤,果然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吧?” 我才吩咐下人为他上茶,他便如此开门见山地说道。 “您与成田大人是何时出发的?” 于是我干脆不作答,父亲是与成田氏贺一同前来的,而今他们也算是同门中人了,当下与我谈话的只有父亲。 “我在畿内还有其他事,来西国见你只是顺道罢了。” “您还真是没有什么变化。” 见父亲对我故作冷淡,我苦笑道。但能与自己的亲人说话,总算是让我拾起了一些精神。 “您又要重游与母亲的相遇之地吗?” “呵,那种地方怎容得下你母亲高洁的魂魄,我惟愿她来世也不要再被混沌纠缠。我本该对皇室下一通诅咒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家伙,死后还要受世人膜拜,而你母亲却不知葬身何处,是否有入土为安……” 话语间,父亲的语气染上了哀恸之调,我是未告诉他母亲的坟地在哪里,只说我将病死的母亲草草掩埋了,之后那墓连我也找不到了。若我不这么说就会露馅吧。 “比起您的诅咒,倒不如我将京都清理一遍来得痛快。” “事到如今你还执着于自己的那番念头,你真是执迷不悟。” “当初说着要灭了北条家的父亲又跟我有什么区别。” 父女间的寒暄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又引着话题拐向了死角。日渐衰老的父亲生气时的蹙眉模样在此时尤为明显,但他大约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动怒了,毕竟他已是修行之人了。 “为了复仇我犯下太多罪过,现下正是偿还的时候。” “您马上就要对我讲什么因果报应了吧。您一早知道会收获这样的结果,但您还是为了复仇去布下一切。您灭掉了仇人一族,还在这乱世中以大名的身份站稳脚跟,现在您却把自己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了,我无法理解您的做法。” 父亲的须眉还是乌黑的,再穿一件朴素的袈裟,如今看来只是个稍有毅气的僧侣,这模样显然胜过他从前做武士时的姿态。 “在我走投无路、一心寻死的时候,是你母亲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死去的家人我必须复仇,尽管复仇不会令我收获什么善果,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杀戮终结杀戮而已。因此我便清楚你母亲是不愿看到我为了复仇做那些勾当的,我只知道若她还在我身边我就一定不会沉沦于仇恨。所以在我尚有回头路的时候,我放了下一切,也将用自己剩余的人生为过去的罪业忏悔。” “您要将自己对北条家所做的一切间接归咎于母亲的离开,既如此,您也就不要劝我收手了。” 仿佛生来与他不合一般,我在从前就总是与他针锋相对。或许是因为他错过了我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也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同时,我也不是个好女儿,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紧张刻薄。 “不,我也会为自己对北条家施下的杀业忏悔的。” “您仇恨武士,向率先犯下暴行的武士寻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父亲的态度转变是如此之快,骤然间又使我难以应对,只得先吐出两句应付的话来。 “我将北条氏赶尽杀绝,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仇家走上绝路,但我曾拥有的安宁人生也再拿不回了。” 父亲如是说着,手中还在转动着一长串闪着点点光斑的琉璃佛珠。 “万般皆是命数,正如我与你母亲的相遇,世间万物在冥冥之中皆受命运安排。” 他曾偶尔对我讲起和母亲之间的短暂生活,我再将其与母亲记下的事两两拼凑起来,便能窥得我父母都念念不忘的日子。 我的父母是在堺市附近的淀川相遇的,我曾说过,那是条常有人去投水自尽的河流。母亲当时刚被逐出皇宫,再流落到大坂这片商贩之地,靠变卖随身饰物及为数不多的财物在淀川旁暂时安身,也在当时想过索性就做歌舞伎度过此生。而我父亲六郎,他原先便是甲斐国人士,只是家人常年在海上做生意,经营起的船队也常在相模湾一带停靠。在家人及家业均被北条氏所灭时,父亲想起了家人曾在堺市结交的旧友,遂前去投奔,然而最后却吃了闭门羹。商人们讲求的人情世故与武士没什么不同,很少有人会对落魄的旧友施以援手,就好比也没人会帮难以东山再起的武士一把。这种援助不仅无益于自身,或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父亲由此便打算投河自尽。即便我未曾见过当时的景象,脑海里却有着在浑浊晦暗的夜里,站在同样混沌无光的河流边的年轻男人的心灰意冷模样。 男人思考着该在何时跳下去,总之今夜多少不会有月亮显现了,沿河人家的灯火在这样的深夜里也尽数熄灭了,夜雾遮天蔽月,连天幕中的几粒星屑也没被放过。 然而在他决定彻底放弃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是目睹了不该降临在此的天照的光芒。闪着夺目之光的女人没有照亮天际,但是从她周身散发出的光已让人无法忽视了,这样的光怎能就此沉入浑浊的水底呢。男人没想到,自己竟伸出手去拉住了同样打算投水的女人。 不能跳。男人说着,这本该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话。 被阻止的女人自然十分困惑,但她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人在意过自己的死活了,她便问对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自尽。 男人一时语塞了,他压根不清楚眼前的女人为何会自尽,那么自己即便在此讲出一堆大道理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便不说话了,只是不断摇着头,又端着一张颇为苦涩的脸。明明先前被武士折磨到身心俱疲,万念俱灰后仅能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男人却没对自己掉几滴眼泪。现下要看着素不相识之人在自己眼前自尽,男人反倒坦率地哭了出来。 不要哭。男人原以为女人会对他这么说,作为男子哭成这副模样算是丢脸的事,更何况他还死死抓着那女人的衣袖。 不过女人也没再向笼罩在夜色里的河流望去了,她从身上取出一张方巾,递到涕泗横流的男人眼前,那时男人瞥见了,那块布巾的一角绣着一个黄栌色的菊花纹样。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哭了个尽兴,他将被浸湿的方巾紧紧攥在手中,并对面前的女人说道。 因为你是我在黑暗里唯一还能看见的光。 母亲也对我复述过这句话,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别人的希望,只知道自己被人救下了,尽管今后仍是前路渺茫,但她姑且是能继续留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决心投河自尽的男女二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他们在淀川附近生活了一段时间,但那里对身份贵重的内亲王殿下而言终究是不太平的。她虽然被逐出了宫,但士族之中也有些人在四处寻找她,宫中还有人主张要将她处死以正宫闱。于是,为了不给无端被卷进来的六郎带来什么麻烦,当时还怀着我的母亲孤身一人离开了二人居住的地方,之后她曾被抓回京都一段时间,其后又在好心宫人的帮助下逃到了京都附近的乡下。母亲本想逃到离京都更远的地方,可当时她马上便要临盆,只得先在木津町将我生下来,没想到那地方就成了我与母亲日后共同生活十叁年的地方。 而父亲,他最后只拿到了深爱的妻子留给他的几句话,母亲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我还是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在你母亲走后,失去了希望的我便被仇恨蒙蔽双眼,为了达到目的去行窃国之事,最后要做同武士一样的恶人。” 父亲又忏悔道,他今后不必再握刀了,只需与手中的琉璃佛珠相伴。这样也好,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已经比死在武士刀下的多数人要走运了。 一切都是武士的错,只要把这片土地上的武士清剿干净就没问题了,没了士族也会有其他人来统治国家,国家还会照常运转的——曾几何时,我与父亲皆是如此认为的。连朝云也认为日之本已是千疮百孔,士族急需一场革新,腐朽的旧门阀理应被清除,不然国家便会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内斗之中、永无安宁之日。 支离破碎的国家,马上就要完蛋了。倒不如将其整个肃清一遍,在崩坏的国土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国家。这便是我的愿望。不放过皇族、不放过士族、不放过平民,甚至,不会对自己手软,因为唯有付出一切牺牲,才能获得涅槃般的新生。 但在如此庞大的理想之中,我依旧想独善其身,到这种时候,这种想法便愈加显着。我深知自己想要构筑起的全新国度不是为了整个民族的未来,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幼稚的心愿而已。曾经目睹母亲经历那般困苦的我,因为想要看到母亲取回应有的一切,才决心奋力一搏。然而这种心愿早就变质了,我是贪婪的,也是不满的,或许是因为我总能抓住希望,就让自己膨胀的欲望与野心肆意将他人的故土碾碎,将所有被践踏的亡骸都变成我理想的基石。 啊,我明白了,我早该明白的。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理想国。从我对阿照的情感也逐渐变质的那一天起,这念头便在我心中落籽发芽,直至根深蒂固了。 “我知道如今劝你收手也无用了,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嫁去北条家,还在其后一步步助纣为虐。你母亲会怨你,但她更会怨我,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作为父亲当然难辞其咎。” 父亲再度说教起我来,可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回头路吗?任凭父母去怨我吧,毕竟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从这片黑暗里出来,迎接我的又是另外一片黑暗。重重迭迭的死寂里,连一点光明都望不到,踏着这样的绝路走向死亡,这就是我被赋予的宿命吧。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有些事情必须有人要去做,您就容我把应尽之事做完吧。” 我前后都没给父亲好脸色看,不是险些与他争吵起来,就是被勾入了冗长又痛苦的回忆里。到此时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对他讲出一句,反倒也觉得自己突然能够轻松笑出了,在这样沉闷的冬季里,我总是郁郁寡欢,难得遇上能令我浮现喜色的事。 然而在事实上我仍旧没有解脱,心中最重的一件担子还未落下,哪里又能堂而皇之地笑出来呢。 “所以你是要看着那个北条家的小丫头跟你一起送死吗?” 父亲也不让我解脱,他始终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那张不甚平静的面容上霎时又风波骤起。 “她怎么了?” 我没料到父亲会向我提出阿照的事,父亲一直埋怨我没能杀了她,即使现下抛却凡尘俗世,父亲也不会关心一个士族的生死。 “我这一路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那须氏对纪州出兵,又趁机攻打了与之接壤的和泉国。不光如此,先前的合战中那须氏虽然没有拿下东海道的伊势国,却与伊势大名暗通款曲,如今这幅局面,只要幕府后方有一股势力倒戈,整个今川家便会岌岌可危吧。” 我整日都浑浑噩噩,在室内与父亲谈话时也没拿出几分生气来。现在被父亲告知如上之事,我仿若遭受了一声惊雷,满心是惊愕与悲痛,恍然间我竟从座上癫狂起身,没梳过的散乱长发也随颤抖的身躯左右摇晃起来。 “您是说那须军对岸和田城出手了吗?” 我没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我只知朝云正对纪伊国发动清算,我又在病中迷惘,朝云就很少将军情抄送至姬路城中;另一方面,朝云大抵是在提防掩藏在播磨的内鬼,秀昭的死让他起了不同以往的戒备之心,由此很多事情我也难以即时打探到。但朝云若下定决心再次进攻东国便一定不会不让我知道,现下他要打下和泉国,首当其冲的就是和泉国的要冲岸和田城。 我这边已是燃眉之姿,父亲却还能坐怀不乱。他似乎扬起双目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平淡地说道: “生死皆由命,那小丫头的命数将尽。不过这也是你我种下的恶果所致,我来这里就是告诉你,你又将使一人命丧黄泉,你今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罪孽要忏悔。” “不行!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死了!” 目光在屋中乱窜,又落在了父亲面前的茶水上。那茶汤始终是满溢的,我反反复复地盯着立在水面上的茶叶看了好几遍,只觉得自己已是面无血色,脑海里也尽是错乱的影像。 “你现在知道后悔了?那边估计已是炮火连天,你还能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呢。” 父亲像是在嘲讽我,我脑中只剩下空白一片。到了最紧要的时候,自己却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我怎能容许自己接受与阿照的死别,即便要死,最该死的人也是我。 “我要立刻出城去救她!” 我大声说着,再取回了一些流失的力气。若是不考虑退路,我的确还有最后的法子。 “要劳烦您亲自去救家主大人,倒不如让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在我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袖、将身板挺立至僵直、耳畔也收不进任何杂讯时,一个许久未听过的声音却如救命稻草一般擦过我身躯。 “成田大人?” 说话的是之前一直在其他房中休息的成田氏贺,到这时我也不喊他的戒名了,缘是出于我从前的习惯,就好比我依旧接受不了他才是阿照生父的事实。 “我会前往和泉国将家主大人救出来的。” 我还没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或许我根本不用问,且不说身为僧侣的他更容易混入城中,更何况他是阿照的父亲,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会将自己的亲子从罗生门前拉回来的吧。 但我还需迈出最后的决断,这不是能草率做下的抉择,我屏息凝神,将一切从前挥之不去的琐事都抛之脑后。不知过了多久,在居室中来回踱步的我终于敲定了心意,由此我便决定——____________________。 A.亲赴岸和田城,将阿照从战火中救出来 B.相信成田氏贺的能力,拜托他救出阿照 【不同抉择的后果:AB两种抉择会对应完全不同的后续剧情,同时也会直接导致故事迎来不同的结局。】 终篇·A结局烟华 我这一生中见过无数城池,或大或小的城池构建出庞大的国家,又曰一城即一国,即便人口不甚多,城池也总会是热闹非凡的。 那须军向东行军,陆路已难通行,要从海上驶向畿内,仍要克服诸多艰险。一日复一日,断绝了所有后路、奋身前往和泉国的我随着海上泛起的波浪摇摆不定,在到达岸和田城前我一度以为那里该是硝烟四起的模样:人与枪的吼喝在街道上轰鸣,刀剑碰撞之雷音被偶然响起的爆炸声淹没,武士在难攻不落的城中坚守,攻城的士兵又为了突破重重壁垒绞尽脑汁。 但此刻矗立在我眼前的却不是这番景象,站在空无一人的市街中望去,火药残渣在从前供町人行走的道路上胡乱堆积着,枯萎的树干都化为焦黑颜色,倒落的店铺招牌与房屋的挡板上尽是被践踏过的痕迹。这些无疑是战争曾席卷此地的证明,然而除了这副行将就木之景,岸和田城下再无半点生机,死在巷战中的士兵的尸身都被清理干净了吧,眼下只有仔细寻找落在路旁的斑驳血迹才能猜测出狭窄的街道上曾容纳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死寂,哪里都是死寂。没有人的身影,没有活物的气息,若向高处的城中天守望去,连那地方也没有半点响动,这世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一点儿也不会庆幸眼下的局势能令我平安混入城中,此情此景反而昭示着最坏的结果。那须军或许已经撤军了,退到了数里以外的营寨中。他们撤军的理由也不言而喻——岸和田城的城主大约已宣布投降了。 碍于武士间的礼节,即便是相性最恶的敌手,胜者也会给予败者参降的机会,在攻城战即将取得胜利时就更是如此了。胜者自知败者已无路可退,便会派出使者前去招降,投降的武士甚至能得到活命的机会,可自诩刚毅坚贞的武士又怎会屈居于人下呢。这时若败者说“我誓死不降,请准许我切腹自尽吧”,胜者大多会尊重对方的决定,给予其自裁的时间,待对方自尽后再去收拢尸身。在城外的围堵解除时,城中之人大可悄悄出逃,但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名节远远比性命更重要。我虽不了解岸和田城主松浦庆清其人,可我清楚他做下的决定一定是在背城借一之后做出最为光荣的自裁。 体面的生,体面的死,这便是武士道。是我深深憎恶之物,也是她一直追寻着的信条。 为何要成为武士呢?阿照。 我早该问出这句,却又迟迟不敢讲出,尽管我心中早已有了模棱两可的答案。就好比她终会对我讲出“继续这种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之类的话,我在心中默许,蓦然间又不敢去触碰那份真实。 我顺利进入了岸和田城中,城内也是一样的寂然无声。这时我才得知,弹尽粮绝的松浦军已经做了全力抵抗,亲率队伍出城迎敌的松浦庆清几日前就被那须军斩首。最后再于绝望之中与敌军奋战多日,又选择在日暮途穷时以一人首级保下残存军士的武士是阿照。 我该庆幸她还没有切腹,万幸我来的正是时候,但那须军给的期限便是明日黎明以前了。而为了不在被验尸时暴露真实身份,她选择的方式并非是简单的切腹,阿照遣散了天守中的大部分侍者,打算在天守阁自焚明志。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见我。” 她再没对我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阿照与我上次在这里见她时的模样也迥然不同——许久未见她穿着整齐的大铠,即便那独臂之姿无法撑起半边的具足,她的神态依旧称得上是慷慨凛然。 “你要背着我死在这里,我当然要来惩罚你。” “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 她满眼淡薄之色,瞳中仅存的光辉掩藏在无穷无尽的疲惫当中。她这眼神我是见过的,在本道寺馆中,当她下定决心赴死之时,曾用同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左拳,她手中还牢牢抓着一尘不染的太刀。 “不行,我才不准你为了这些下贱的武士去死。” 我紧捏着她的左手,又试图将她的手指掰开。这时她突然下压拳头,用太刀的刀柄在我腕处打了一下,腕骨传来的钝痛感并没使我将手挪开,犹如跟她拗劲一般,我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拳头整个包住。 “我要你跟我走。” 我扯住她的半截胳膊,像个纠缠不休的孩童。阿照只一动不动,她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皱起一瞬的眉头马上又垮了下来。 “死在这种地方就是你的夙愿吗?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守护纯信公到最后吗?” 我讲出的话哪里算什么尊严上的凌辱,反而像是在恳求她收回决意。 “横竖都没什么区别,今川家大势已去,我的结局总归是这样的。” “所以我才无比厌恶你们这些武士,待到天下统一,我定要把前人定下的腐朽规矩全部废掉,让你们这些自以为切腹和殉死便是光宗耀祖的武士不能再以死亡逃避战败的追责。” 且不说我讲出的话究竟有什么道理,我知道自己如今已是口不择言了,索性我就扑到她身前,同撒气一般在她耳边厉声说着。 “我本以为你之后会更为大刀阔斧地做出改革,如果是你,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变整个国家。” “你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替我考量……所以我才要你跟我走,我要你看着我亲手把这个国家变成一副全新面貌。” 如果是为了劝她改变心意,我应当说出些更为缜密的话,尽管我确实曾期待着能与她一起改变国家,若我与阿照并非对立立场,她一定会是我身边最为出色的臂膀吧。她从来都不是个只会打仗的鲁莽之士,只是她极少显示自己的才能,仅谈作为武者的能力,她也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男子要出色了。成为武士或许是她最好的选择,若是一直作为贵族的公主生活,便只能被保护在城池阁楼中,因此而埋没一生吧。 “我讨厌你,雪华。” 她先前一直握着太刀,故此便任由我倚靠在她如罗汉一般挺立的身躯上。可这时我耳际突然划过一阵刀具坠地的咣当声,随后她狠狠揽上了我的后背,将我压进她怀里。 “你到此时仍要给予我希望,但我却早已是万劫不复了。” 她一词一顿地讲着,那句不甚连贯的话语听来并不古怪,不过是因为她此刻正阵阵抽噎着,连话语间都染上了细微的哭腔。 “我想跟雪华永远在一起,想生活在一个能容纳我们二人的地方。”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着呢。” 这句本该在心中默念着的话语被我坦率讲了出来。是的,我想要建立的理想国便是能跟阿照在一起的地方,不是仅我自身的存在被容许,而是要我与阿照仿若天照与月读一般交相辉映,所有人都会认可她待在我身边,她不用再做什么武士或是公主,只要做我的伴侣就够了。 “但是我无法抗拒命运,无法忤逆自身,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忽然间如是说着,抱着我的左臂亦松开了一些,我抬头看她,只见她脸上的泪水正似珠串般一滴滴滚落。 “我的人生,这世间许多人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编排好了。” 做不出否定,我该承认她所言不假。不单有她的人生,连我自己也在做着身不由己的事。要接受自己生而为女子的必然命运,为了改变这种命运去做种种不情愿的事,在自己紧咬牙关作出非常人所能及之事时被突然闯入的变故捉弄…… 人总是俯仰随人的,人总是随水流逝的,哪有什么能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家伙,连那些人的命运都是一开始就被安排好的罢了。像我母亲,在那种境遇下有什么办法去逆转一切呢?被逐出皇宫的母亲生下了我这样一个累赘,只恨我没早早意识到她为了支撑起残缺的家庭仍要向武士献出身体。所以即便我之后再杀死那个曾“强暴”她的武士,除了能解一时之快又附有什么别的意义呢?真正使母亲痛苦不堪的是皇室、是这时代、是出生起就被决定好的身份,从一开始就不该被诞下的我更是令她雪上加霜。 便是因此,我才要承受因果报应吧。仔细想来,我也几乎未做下一件顺遂心意的事。我总在为自己的前路苦恼,在直面情感与完成大业之间摇摆不定。为了达成目的,我必须自我麻痹,必须去讨好自己不喜欢的家伙,必须去做自己厌倦的事。我始终在毁损自己的安宁、在乱世中左右斡旋。若是仅仅对自己心狠手辣也就罢了,自己的人生总该由自己摧残的,但我又哪里对旁人心慈手软过呢? 我是有罪的,亦是无能的。母亲忍辱负重将我养大,我却无力拯救她,我一心想着改变这个国家,想着如何踏着他人的骸骨实现自己的野望。若是没有继承母亲的容貌,没有那枚玉璧,我大概什么都不是吧。 一时间,我竟也贴在阿照的肩头哭了出来。她穿戴整齐肃穆,是要庄严赴死的仪态。可她在我眼中不过是个被折磨到伤痕累累的小姑娘,被剥下了所有纯真,连哭也不能尽兴,阿照早与我第一次见面时的年轻公主判若两人。我伸手去抓她的右臂,方才想起那条胳膊已经荡然无存了。我把砍下她胳膊的人杀了,不过是杀死了最终下刀的人,真正令她失去了从前的人生与身份、继而被迫作为武士在战场上拼杀的人是我。 “雪华,不必为我流泪。” 大抵是看到我如此狼狈的脸孔,阿照不再抽泣了,她伸手托起我的脸颊,又用拇指替我拭去泪水。 “害你变成如此模样,我已经没资格懊悔了。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带你离开这里,我想看着你走上安宁的人生。” 我还从未向她致歉,我害怕一旦道歉就会泄露自己的心意,我是没办法跟阿照生活在一起的,这事我自己也无法决定。大概从我们二人以无法结合的身份降生,再被一重重繁琐的名节禁锢住时,我就与她渐行渐远了吧。 “你从来都不需要自责。” 阿照的双眼突然间聚集起了光,她用那对炯炯有神的瞳孔紧盯起我的眸子,二人的眼泪在此彻底止步了,紧接着她又说道: “安宁与否,这样无法由自己来决定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仿佛士族生来就与贫民有着截然不同的命数一般,若非遇到雪华,若非被雪华逆转了命运,我的人生必将是作为大名的妻妾由乱世摆弄吧。那样的人生对我而言才是毫无价值的,是可以被任意碾碎的落花。但现下的我也是落花,花朵终归会凋零枯萎随风起舞,所以既知道会迎来谢幕,不如在一切结束前创造绚丽豪壮的人生。” 阿照再将我牢牢抱住了,我冒着风雪潜入城中,因而身躯各处先前尚且十分冷彻。而今与她紧紧相依,只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具器官都要被她身上的热情融化掉,双目又要不受控地抖落出热泪。 “成为武士、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雪华、将自己的爱意传达于你——我对这样的人生已是万分知足了。我实现了我所追求的一切价值,现下可以安心赴死了。” “如果你心中真的如此期望的话……” 到这时我再无须反驳她了,她的那份决意并非源于武士的信念,阿照对于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终点一事的释怀感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她既知无法改变命运,又无力改变乱世,却仍认为自己在这样污秽的世间实现了自我生命的价值,我只该钦佩她,她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纯粹。 “那我便陪你一起走吧。” “什么意思?” “请在最后也守着我,别再与我分开了。” 干脆利落地讲出埋藏许久的答案,我如今也知道被前所未有的释怀感笼罩后是何等安心了。我又向阿照的目光追去,象征着生命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那之中曾骤然浮现出一丝惊愕,但随后便只能看到无比坚毅的神采。此时她脸上似乎还混入了几分欣喜,因为她一点也不困惑,反而难掩激动地问着我: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吗?” 我重重点头,在这样的困境下,她反倒笑逐颜开。她这副神态在旁人看来或曰回光返照,抑或是临死前的癫狂,可我清楚,她是真的不再抱憾了,接着我又说道: “能跟你一起离开,是我一生中最为幸福的事。在幸福的极点结束人生,我也不会再有任何不满了。” 到这时我与她都不再直白提起“死亡”一词了,仿佛我们即将直面的不是残酷之事,只是二人手牵手紧靠在一起,共同步入美好的梦境一样。对我而言,死亡也已不再是死亡了,或许我一直追寻的便是终结,能在人生的制高点华丽谢幕,自然是我梦寐以求之事。 决定了自己的去留之后,我便与阿照一起在天守阁静候深夜降临。一般来说,决定投降自尽的将领不该这样孤零零的,伴在身旁的除了担任介错的武士,还应有饮酒助兴的下臣们。但阿照与我皆不想被人打扰,到这个地步,也没人会在意我这一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我就自在地陪在阿照身边,被留在我二人身边的也仅剩一个会弹叁味线的盲目僧侣。 “来唱些歌吧。” 阿照素不爱饮酒,又总担心自己醉倒误事,可此时她也准备出些酒来,与我举杯共饮。那名法师原先还未奏些什么,在我的随性要求下,便配合地吐出几段有趣的调子来。 “这曲子真令人怀念……” 弦音起落间,阿照猝然停下了正端起酒杯的手,在我身旁平静说着。 “是呢。” 我应和道,缘是法师将和歌随叁味线的曲调咏出了,本就风雅的诗句在这时听来愈加凄美动人。 “那我也来写下一首吧。” 总归是要作辞世句的,眼下我已从房间的案台上拿起笔墨,在纸上写下熟悉的诗句来。 魂枯魄灭难长久,却盼情深赴永劫。 此诗是我曾当作小把戏塞给她的,她本人大约并没有注意到,念着此情此景,提下这句诗还真是万分合适。 我知道我们都将在这无法步入理想境地的乱世中获得永恒的解脱了。如果阿照认为的价值正如她所言的那样,那么我所追求的人生价值,便是与自己的最爱一起坠入阎魔地狱。肉体终会腐烂、魂魄大约也会破碎,但若是能在爱意奔向绝顶时身赴永恒的终焉,这份感情就一定不会变质,而是会以最为壮烈的姿态堕入下界,在业火的锤炼下获得不死不灭的新生吧。 “你写下的是这首啊……” 看着我的笔迹,阿照却轻叹一声。我们身处天守阁的四层之中,大抵是出于室温考量,各层的窗户都紧闭着,从缝隙处望去也仅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下雪了。” 然而阿照又如此笃定,我确信她是看不到窗外景色的,可我又知道她是想听我唱那句歌了。 “你为何如此钟爱那一首?” 我不由得发问,接着在另一张空白的和纸上抄下阿照所想的歌。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她始终盯着笔尖,直到我撂下笔杆,再将写出的诗笺拿起,她才答道: “因为那之中有你的名字。” 她说了相似的话,母亲总爱吟这句诗,可能也是因为歌中有“雪”与“花”两字。 “雪华,我喜欢你的名字。可无论你叫什么名字,又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爱你。” 阿照将脸凑了过来,再用鼻尖擦过我的脸颊,随后就与我双唇相贴。她唇齿间的酒气与我脸上的热气缠绕在一起,阿照只浅浅吻着我的嘴唇,即便在下一刻彼此的嘴巴就会分开,我与她也已是永不分离了。 “要到时间了。” 共度了最后的晚宴,终于有武士前来叨扰了。既说是要自焚,必然是得提前准备好点燃天守的柴草。城内已备好了囤积多年的炸药,只稍见一点火星,莫说是把人烧成焦炭,恐怕整个天守都会在火焰中倒塌覆灭。 恍惚间我又深感世事无常,当日北条政庆谋反,便是用这种方式摧毁了小田原城。当时没死在相模国的阿照,如今就要在异国他乡被施以同样的手段了。 她大概察觉到了浮游在我脸上的异样神情,我正目睹那些难掩哀戚的武士和下人们把一堆堆干枯的柴草堆满天守,阿照却在此时拉起我的手,让我与她一起攀上无人的天守顶层。 上到顶层,阿照把用以切腹的刀具撂下了,她甚至解掉了头顶的束缚,卸掉沉重头盔的阿照露出了一头不该属于武士的长发。我知道这是那个我第一面见到的阿照又回来了。我知道她是始终铭记着我对她的那句夸赞,想在最后一刻也让我看着她最好的面貌。 我摩挲起阿照披下的青丝,大概是疏于打理,那头发只随性散在她后背及肩膀上。我像个盲目之人,先是撩动她的发丝,再在她额前和两颊胡乱摸着,手中的感触变了,可除了能轻易感知到的东西,其余的一切均未曾变过。时间似乎回溯到了十几年前的小田原城中,看来我对阿照的心意,自那时起就已无可否认了。 “要开心一些,你笑时最好看了。” 一想到过去的种种,我又不禁潸然泪下。但也没什么好回忆的了,阿照牵起我的手轻声说着,我们十指相扣,她那张卸掉疲敝的澄澈面孔上堆满了欣喜,我由此也安然笑了出来。就像当年一起携手在天守上观摩祭典一样,我心中除了期待与欢悦再无他意,没有比这更为完满的结局了。 火,燃起来了。是阿照拉着我,与我一同将油灯里的火星引到了柴草堆上。这时天守中的所有窗户都已被打开,屋外的朔风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在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呼啸声后,我看见漆黑天幕中有纯白细小之物在向下飘落。 “果然是下雪了啊。那么新年也就快要到了吧。” 讲出这句话时,我正强忍着嗓中灌入的浓烟。火星一旦落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四处的柴草被相继引燃,身后的障子也被火焰逐渐吞没,寒风再一阵阵朝里刮来,那愈加狂怒的烈焰便借着暴风的势头在天守阁中肆意横行。 “正月里……要是能提早看到烟花就好了。” 我又自言自语道。倚靠在我怀里的阿照本该比我更经得起这灼热地狱的,但或许是比我吸入了更多的浓烟,阿照连话都说不出了。此刻她只半倒在我的身上,左手轻握着我的手,止不住咳嗽的喉咙和身体都在一颤一颤的。 炽烈、亢炎、焚灼,注视着眼前的盛大火海,脑中不由得蹦出了几个令人焦苦的词汇。在这样能将一切轻易化为灰烬的酷刑之中,连黑暗也无处躲藏了,璀璨的火光点亮了整个天幕,也将烧尽地上全部罪孽,赐予我绝无仅有的涅槃。在意识被彻底夺去的最终一刻里,我搂紧了身旁似乎早已失去知觉的阿照,我早该对她说自己一直没讲出口的话,尽管这时或许已来不及,抑或是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我爱你,阿照。我终其一生只爱你一人。” 我俯下脑袋贴着她的耳畔,拼尽全力地说着,至此我终于不会怀抱一丁点遗憾了。话音落时,我又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了一下,在自八方逼来的火流之中,握着我手掌的触感比任何一簇火焰都要热烈。四周的建筑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浴火的肉体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苦。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被剥离出来了,所以即便四肢百骸被轰炸到面目全非,身上的血肉如烟火一般四处飞溅,在此刻都仅是无足轻重之事了。 在令人作呕惹人憎恶的人生里,我最终是找到了毕生最为重要的意义,于我而言这已是超脱一切欲望的瑰宝,是天下人的宝座远远无法比拟的。 我与阿照的手至死也未分开。身躯紧靠在一起,灵魂也紧紧相拥。这之后我们也许不是坠往地狱,而是随着永劫不灭的爱,飞向头顶的高天原去了吧。 终篇·B结局吹雪 我深知已时日无多,故在此写下这本忆话。事实上我自多年前就断断续续写下亲身经历过的生平往事,然今时今日又迸发出诸多不同以往的感慨,我又知晓自己并不擅长以笔法记述,且不说积年累月、俗事繁琐冗长,其中极为重要之事,我更是无法描绘出其万分之一的精妙。如诸位所见,我的生平不同常人,所经历之事也非常人能够想象,除却乱世凄苦,那之中还有数多可成追忆的极乐之事。但我记下往事,并非是想为自身添彩,更不应为人称道,我的经历委实是些没什么人想目睹的荒诞之物。 我自不算得良善之辈,也自诩为恶女,虽受命于朝廷,能在宁静之地颐养天年,又不该以此身份安逸苟活。我是罪孽深重之人,便不应为自身罪过辩白,云云。此忆话虽由我所作,个中又多有书写我之爱人之身前事,斯人已逝,当中琐碎模糊、主观臆断之处,望君见谅。 综上所述,在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我遂决定将自己这六十多年的经历写下。我仍是身康体健的,现下身处的吉野亦是深沐皇恩之所。前任天皇登基继位已是格里历一五九九年的事了,那时那须氏也终于拿下了京都,又在国丧期满后在大坂城设下了新幕府。哪怕被朝廷册封为神祇官,再久居于奈良的宅邸,我也从未亲自去过大坂,更不会前往较之更远的别处。 朝廷、幕府。皇室、士族。皆是与如今的我毫无瓜葛的东西了。若我与武士之间的联系是源于自身的野心,与京都那边就仅剩脆弱的血脉纽带。母亲早就被逐出皇宫,又与平民结合,要不是因为手持那枚玉璧,这种纽带或许根本就不具备任何分量。 母亲没来得及交还之物,最终由我物归原主了。在被册封为大常卿[ 大常卿:从四位下,通称神祇伯,是神祇官中的最高职位。神祇官是地位接近于太政官的部门,司掌朝廷的祭祀活动,与神道息息相关。然而在幕府掌权时期,朝廷式微,神祇官便成了可有可无的职位。]前往京都御所谢恩之时,我便将始终完好无损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玉璧亲自呈给了天皇。刚登基的天皇陛下似乎骤然间手足无措,恐怕这物件在皇室中的名号犹如叁神器的传说,叁神器到底是否存在,至今也无人亲眼证实过,皇室更是不会把那叁件上古珍宝公之于众。说不定那东西同各种各样的传说一样,都是皇族为了使百姓信服自己而捏造出来的传说。 呵,这想法委实大逆不道。当时我在殿上亲手献出传闻中的玉璧,任谁也会大吃一惊吧。可如此依然改变不了什么,多了一件宝物并不会让皇室由此就增添一份神圣。就好比如今统治着日之本的那须氏对伊势神道多有尊崇,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皇权至高无上的话,仍不会将手中的权力让渡一丝一毫。 玉璧、内亲王亲女儿的名头,就随它去吧。这种绊脚之物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殊荣呢。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已无法改变。我依旧厌恶皇室与士族,但我却欣然接受了那须氏为我讨得的官位。大常卿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只是我需要这身份,有了这身份我才能守护自己的重要之物。 我的前半生是碌碌无为的,竭尽毕生之力也没能讨得半分欢愉,一度在苦闷、厌倦与仇恨中沉沦,又险些失去毕生挚爱。好在大御神赐予我弥补的机会,在人生迎来最后一刻前,我应当是实现了自己所追求的价值吧。 犹记得当年的东国之雄纯信公被斩首前的事,那须朝云对畿内发动了决定战局的奇袭,先打下和泉摄津两国,再联合伊势国的势力两面夹击逐步逼近京都。彼时的朝云本要为叁子血仇、镇压纪伊国,后来我才得知,他压根没将兵力耗费在纪州,而是忍下了丧子之痛,以恩威并施的和谈令纪伊国的豪族出兵。朝云是意识到杀死京极秀昭的并非纪伊国的杂贺众吗?还是为了顾全大局,将拿下京都视作不可动摇的第一要义。 现下还要纠结这些往事,实在是毫无意义。朝云早就逝去多年了,新幕府建立没多久后,朝云便在大坂城中暴毙而亡。他死后被追封为太政大臣[ 太政大臣:又称大相国,形同宰相,是律令制下的最高长官。],这是无上尊荣,只是听闻他死前那段日子里时常喊着要见我,我必然不会使他得偿所愿。我在那须幕府开府前就已离开姬路城,去往曾经南朝皇族栖身的奈良吉野山中。 原因自不必说,当然是因为由岸和田城逃出的阿照就被隐藏在那里。 若是曾捧读《吾妻镜》[ 记载了镰仓时代历史的编年体史书,其中也有一些真假难辨的传说故事。],应不会对吉野孕育的传说陌生。作为大觉寺统[ 大觉寺统:在镰仓时代后期,日本皇室曾一度分为两派,由此出现了两位天皇并立的局面。大觉寺统即为南朝天皇的宗系,南朝被灭后,北朝的持明院统统一了日本,此后诞生的日本天皇皆为持明院统系。]氏族后人最后的庇护所,在此发生的恶战当然也被记载在《太平记》[ 记载了日本南北朝时代各种战争事件的军记物语。]内。各记载中多有提到吉野山及金峯山一带是适合逃亡者藏身的深山老林,然而今日看来却今非昔比。乱世已然结束,春日里漫山遍野山樱盛放之时,也会吸引寻求美景的异乡人来此游历吧。 我的宅邸修建在水分神社下,此处在樱花盛开之际是最适合赏樱的下榻地。我也是异乡人,只是无心赏花罢了。能为阿照辟得一个清净之处,能每时每刻守在她身边才是我应尽之事。 北条真彦已经死了。岸和田城与畿内各城相继落城,其后今川军节节败退,最终兵败如山倒,在后方也军心动摇的情况下退出了这场持续多年的角逐。一如判官赑屃[ 判官赑屃:四字熟语,有“偏爱、偏袒”之意。典故来源于源氏兄弟反目(具体注释位于下篇第四章),一说夺去源赖朝政权的北条氏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便编造出该熟语,让世人皆以为源赖朝是逼死自己亲弟弟源义经的恶人。现在泛指不分是非对错便同情弱者、输家的行为。]之典故,到此时世间仍有人惋惜败者纯信公及其手下的将领,又因那须朝云推翻幕府的行径终究是有着不可弥补的言论疏漏,后人由此感叹英雄末路也无可厚非。 但我时常会想,到底是作为悲剧英雄收场、接受被后世奉为楷模的结局更好;还是作为无足轻重之人留在这一成不变的世间苟活为上呢? 在我得知阿照最后曾选择在岸和田城中自焚明志,选择以武士的身份光荣赴死时,我一度怀疑自己当初做下的决定。我没有亲自前往岸和田城救出阿照,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面临终局时必将与她一同赴死吧。 然而结局却是,成田氏贺大人将阿照从已经起火的岸和田城中救了出来,随后就消失于茫茫人海。 从业火中脱身的阿照常常郁郁寡欢。她身体虚弱,总是不分季节咳嗽不止。加之肢体残缺,多年征战烙下的病症一时之间接连爆发,如何悉心照顾她总令我烦恼不已。 “别管我了,雪华。别再在我这种无用之人身上耗费力气了。” 她曾多次对我这么说,只是面对她时我还会努力压住悲伤,对她说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类的话,可当我从阿照所在的房间走出来,就会当即掩面而泣。 除此之外,刚在吉野住下时她也时常躺在卧榻上静静望着天花板,我知道她是想着事情,喂她服药后便不愿再打扰。然而她又叫住我,似乎要询问我些什么。 “葛夏还好吗?她还在吗?” 我该告诉她吗?即便我不坦明,她也应当知道冈部氏及其他今川直系亲信已经被处死了。武家女人的结局无非就两种,一是待丈夫平安终老后出家为尼,其次就是随着战败或身亡的丈夫奔赴黄泉了。丈夫战败死去,父兄也被杀死的葛夏又能收获什么好结果呢?她当日随着阿照从佐渡重返本州,就已做好迎来最坏结果的准备了吧。 我命泉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她查明葛夏的行踪。今川氏灭亡后,与纯信公及今川家没有直属关系的旁系大名多有归顺,这之中不乏有早已皈依舶来宗教的吉利支丹大名。 “殿下要找的那名女子,如今正受到吉利支丹教会的庇护。” 吉利支丹的教义中似乎不允许信徒自我了结。大概是因为这条完全不符合士族信条的教义才使葛夏得以存活至今吧。后来我再没去打探她的消息,只知她应该是得到了教会的妥善安置,不过那位可怜的妻子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丈夫”根本就没有死在岸和田城。 “她还活着。” 我没向阿照隐瞒真相,尽管我知道葛夏的存在对我而言堪称为阻碍,我不禁思索当年在聚乐第与她争吵的话里有几分是出于我的本意。 “那就好。终究是我耽误了她。” 阿照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紧盯着天花板的眼珠子却在来回转动。那是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应当为之惋惜,然而又认为对方的现状是意料之外的侥幸。在武家女人终将直面的两种悲剧里,葛夏步入了第叁种结局,但她会永远生活在北条真彦已死的世界里,这到底还算得上是什么幸运吗? 我不能将真相告诉可怜的葛夏,因为北条真彦的的确确是死掉了。只有他的死才能令阿照彻底脱离武士身份的束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阿照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在办完这件事以后,泉在吉野向我道了别。 “为了不给殿下添麻烦,小人该离开殿下身边了。当然,殿下若是选择将小人处理掉,小人也不会怨恨您的。” 战国时代有许多忍者流派,有贪图名利者做了武士的鹰犬,也有迫于生存压力者与士族政权合作,还有些始终生活在故土的闭塞山村里潜心研习秘法。但到了新朝这种统一安定的时代,曾经在阴影里执行各类见不得人勾当的忍者就成了幕府眼中之刺。过去协助过今川氏的忍者流派也没得到善果,即便在战后选择臣服于新幕府,多数忍者也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 士族亦会谋反,然因忠诚之道束缚不会轻举妄动;相比之下忍者的不安定因素就太多了。那须幕府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们也曾借忍者之手做下许多肮脏行径,所以那须家刚一上位就要对天下忍者进行统一管制。 “幕府为所有忍者划分了等级……” 我听泉一板一眼地讲着,黄昏前的日光已不甚刺眼,我到这时仍是满目昏沉,像是随时要坐在檐廊上睡去一般。 “小人不会听命于殿下以外的人,但殿下应当已不再需要小人了吧。” 泉说到末尾,我终于定了神。 “即便不再做忍者,你也能在太平盛世里作为平凡人而生活吧。又为何要说什么从我身边离开的话呢?” 真荒唐。讲出这些话的我该有多么自私,放她走便好了,为什么还要想办法留住她。 “如果您还需要我,我当然会留下来。” 泉一直躬着身子面向我,说到此处时,她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走吧,去哪里都好。你已为我做了太多了。” 她的刘海大约很久都未修剪了,讲话时我不由得伸出手抚摸她额前的杂草,泉却抓住了我向前抻去的那只肩膀,再将身躯压进我轻颤起来的上半身中。 “此去之后,无论我身在何处,即便是离开人世,也会在稍远的别处日日守护殿下。愿您武运恒昌,前程似锦……” 泉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从后至前抚过我的胳膊,最后握住我伸向她的那只手,将脸颊贴上了我的掌心。 冰凉的水珠落在了手掌侧,我与泉无言相视,那对眼睛直至最后都是清澈无比的。 我赐予她白银叁百枚,她未收下,而是命人退回了。自此以后我就再也联络不到她了。至后来偶有一些稀奇物件不知从何处寄来,我只晓得那些奇珍异宝大概是异国他乡之物。不过那之中并未掺入只言片语,又过了一些时候,寄来吉野的物品里多了一幅不同寻常的画作。画中独有一位身着杜若紫振袖的本国女性,但纸张与笔法皆昭示此画绝非出自本国画师之手。我在桌案前打开装裱完整的画卷,小心抚摸起那洁白细腻的笺纸,脑中短暂浮现出几许曾目睹过的明朝画作的模样。 “该服药了,阿照。” 在吉野的生活其实没那么多变数,虽然有仆人伺候在侧,但在照顾阿照的事情上我还是力求事必躬亲。仆人和偶然到来的客人大多不会对阿照产生什么兴趣,不过也有人曾向我问起她的身份。 “是我年少时的恩人,在过去的战争中遭了难失去了家人,我如今只是在报答昔日的恩情。” 听到这话时,几乎无人不在称赞我的仁善。我受之有愧,可已不会觉得面上难堪。愧疚还有什么意义呢?能让阿照多活一些时日才是我真正该做的事。 她又在屋里咳嗽个不停,或许该怪罪于春日里的花粉及惹人眼肿鼻痒的柳杉树,然而阿照的咳疾应当是在岸和田城的大火里落下的。火焰会招致烧伤痛楚,烟尘也会令脏器受损。我小心吹凉刚煎好出炉的止咳药,亲自确认过药汤不再烫口后,遂舀满半勺递至阿照嘴边。 “别管我了,雪华。别管我了。” 她不愿服药,更是连唇也不愿意张开。阿照把脸侧过去,半张脸闷在枕头里低声说着。 “先把药喝了吧。” 我将勺碗暂且放置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说道。 “我不过是个没脸见人的野种,别再为我这样的家伙费心了。” 略显低沉的音调不妨碍阿照的话语成为劈碎我的一道惊雷。 “你为何要这么贬低自己?你哪里是什么野种?” 我像是被白饭里混进的大量芥末呛到一般局促地质问着,没抽回来的右手仍僵立在阿照肩头。 “什么公主,什么武士,什么北条家的后人,不知我是打哪里来的、由母亲和谁生下的野种。我根本不该被生下来,更不该厚着脸皮顶着这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过了叁十几年。” 她还未跟我提起自己从和泉国逃出的细节,我不想逼问她,一直等待她主动开口,只是没想到我竟要用这种话头鞭辟入里。 当日岸和田城被那须军围攻,带队出城冒死突围的城主松浦庆清也死在了那须军刀下。岸和田城的顽抗令那须军头疼不已,双方消耗了不少兵力,到战争结束前已是两败俱伤。因此那须军在取得绝对优势后便打算屠城——实则是逼迫城中所有武士及侍从自裁。武士怀有忠心,更是身负傲骨的,成王败寇,连主君都被敌人斩杀,为人臣的又有什么苟活的理由呢。 “大势已定,死在太平盛世来临前夕实在令人痛惜。” 在城中众人都惶惶不安时,阿照站了出来。 “敌人已经取了松浦大人首级,交出此城只是时间早晚。诸位中不乏年轻者,家中尚有老幼者需要照顾,也有胸怀壮志者未能实现抱负者,委实不该死在这黎明以前。敌人也并非恶逆之辈,只是理念不同才致兵戎相向,我此番话语或使诸位深感困惑,仅是我不愿看到诸君接连赴死。死与不死,到此时已无法左右战局,那须氏必不会咄咄逼人至迫使诸位对不相干之人下手。” 城主已被诛杀,到这时歼灭全城武士乃至平民的确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这些武士中不乏有能之人,朝云爱才,多位可用的部下总比杀死自己的手下败将好,那须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那须军不愿饶过诸位,必是仍忌惮这城中的势力。惹人瞩目者自必不说,应当是身为北条家后人,又是被宽恕的罪臣之身的我。我会告知敌人,交出此城并献上自己的性命,那须军理应明白我首级的价值。城破后,诸位如何选择后路便是诸位自己的事了,即便最终选择殉死,也仍留有与家人告别的时间……” 宣告投降,再于天守中自焚,这便是阿照选择的结局,残酷而壮烈。不过在她点火后,带了几名僧兵匆忙冲进天守的成田氏贺还是把一心赴死的阿照拉了下来。 “你不配死在这里,更不配代北条家的武士去死。你只是你母亲月夫人和小田原城里的一个下人私通生下的野种,政冈大人早就清楚此事,碍于你母亲苦苦哀求,身为女子的你又对家业构不成威胁才留你一命。” 这一刻阿照似乎明白了自己从小不受“父亲”待见的原因。记不起母亲的容貌,也并非是因为母亲太早过世,而是作为私生女的自己曾给母亲带去诸多困扰,致使母亲也不想亲近自己吧。 “我的名字、身份,这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自己也是谎言,我曾坚守的一切信条都是我不配触及之物。” 阿照在卧榻上不住抽搐着,不停流泪的脸拧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皮革。 原先是家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家老,后来又是只能在远处守护她的亲生父亲,这些年成田氏贺大约已是十分了解阿照的秉性了吧。所以成田大人知道在岸和田城中规劝阿照根本没有意义,索性就用最狠毒的话击打她,彻底剥夺她殉城的理由。被突然闯入的真相刺激到的阿照的确动摇了,趁着阿照犹豫的间隙,成田氏贺砍下了自己的右臂——这样当敌人看到废墟里被烧焦的独臂尸体,定然会认为那就是北条真彦的尸身。 “成田……大人?” “与北条家毫无瓜葛的你不配死在这里,而我仍是北条家的家臣,真正有资格死在这里的人是我。” 父亲代替女儿死在了那座异乡的城中,但是被僧兵从和泉国救出的阿照已是身心俱裂。 “这样的我为什么还要在此苟活呢?北条真彦不是我的名字,连阿照一字也是不属于我的名讳……” 她涕泗横流,脸旁的枕头与被褥都湿了一片。 “你这辈子就仅仅为北条家而活吗?你此生此世就只想做个殉死的武士吗?” 跪在榻榻米上的我俯下身子,任由发丝扫过阿照的身体。她的脸被我垂下的长发罩着,那张挤满苦痛的脸上又覆着成片阴翳。 “啊……毕竟我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决定好了。作为公主的人生,作为武士的人生,我循规蹈矩地往前走,哪有什么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 “你是因为谁才要成为武士?明明从前那样坚持,到此时已记不清自己曾做下的决定了吗?” 我抓着阿照的身体用力说着,或许是话语过于急促,顾不得喘气的我感觉周遭的视野都暗了下来,实在是头晕目眩。情到激动处,我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鼻腔和喉咙内堆满了使人发涩的感触,深邃的压抑好似积雨云一般顶在胸口正中。 之后传入耳际的就是沉闷至极的呜咽声,我终于哭了出来,滴答滴答的泪水落在阿照逐渐转过来的脸颊上。 “别哭,雪华。” 不知何时,阿照已从被褥中抽出左手摩挲着我的脸。我的头伏得更低了些,近乎要贴上阿照的脸,由脑袋两侧垂下的头发像黑色的纱帘,在阿照脑袋上方组成了一个半开半合的空间。 “我是为了守护雪华才会成为武士,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拿起刀守护我最爱的你。我自知无力扭转乱世,更是没有资格去改变什么,能看着你平安喜乐我便知足了。” 我一边由她拭泪,一边变本加厉地流泪。阿照这番定心丸一般的话让我更加抑制不住迸发而出的情感,但这时我胸前堆积的已不是哀恸了,而是前所未见的释怀感。 “我也爱你。我爱着那个拼尽全力守护我的你,即便你再也拿不起刀,我也仍然爱你。” 这突然涌现出的释怀感源于我终于能脱口而言的勇气。早就确定过的心意,到此刻才讲出是否已为时过晚。 我活着的意义早已不是为了天下革新或是统治国家,也不该拿母亲经受过的苦痛为我的私心作挡箭牌。我与阿照的身份注定我无法与她在一起,但我仍希冀在这破碎的乱世里构建起能与她长相厮守的理想国。 “阿照,我爱你。现在换我来守护你,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直至生命终结。” 唇落在了阿照的额前,稍后又向右移去,两个人的唇便轻易连在了一起。 错误的、错乱的、错位的,我的人生里充斥着没有价值可言的错事。至此乱世结束,我将自己从前荒谬的人生丢进了那个无法回首的过去里,之后迎接我的,是守候在阿照身边,与她在这吉野的一方天地里携手走向终焉的人生。 “我会努力活着,绝不辜负雪华与我的爱。” 阿照当时还同我讲了许多话,只是我如今年过六旬,记性也不太好了。我看向被自己写满的和纸册子,密密麻麻的文字,说不尽道不完的心意,却因为精力有限只能记下当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阿照是去年过世的,她答应了我的请求,在这人世间撑了许久。她走的那一日,恰逢春日里开满樱花的季节,不过我们居住的宅邸里则是栽满了重重迭迭的梨木。弥生之月梨花盛开,其花瓣飞屑似降下的吹雪般遮天蔽日,到晚年时阿照的咳疾已好了许多,每至梨花绽放之际她便日日与我坐在庭院里观赏。 后来我也学了叁味线,我本该亲自登门向琴师求学,然而那位好心的盲人检校[ 检校:朝廷授予盲人乐师的最高官职。]听闻我一直在照顾阿照的事,便反过来登临宅邸授课。我学艺不精,遇到简单的曲子尚且需要多倍练习才能掌握,不过阿照却总在耳边夸赞我。又因我不想跟阿照分开太久,也请求检校允许阿照在授课时旁听。检校的眼睛看不见,我在学习时也不会跟一旁的阿照聊些什么,但他总觉得我在练习枯燥无味的琴曲时也是快乐的。检校从未向我问起阿照的事,可他似乎也能感受出阿照和自己是一样的身体残缺之人,于是当阿照不在身边时,他就会在我面前说着希望阿照能平安康健一类的话。阿照能一直坚持到这个年头,或许也有些许那位检校诚心祝福的原因吧。 想起了叁味线的事,收起纸笔的我便从储物间里取出那把已有些老旧的莳绘[ 莳绘:一种漆工艺技法,将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待其干燥后做推光处理。以此技法装点的饰品极为精巧华贵。]琴具。阿照走后这一年里,我忙于书写那本忆话,已没有时间、更没有心绪拨动琴弦。翻出叁味线时,我又在储物间里找到了父亲生前与我互通的来信。其中的大部分我应当是细细过目了的,但后面不知怎的,父亲寄来的信件成倍增多,除了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父亲还写下不少经文及和歌掺杂在家书里,有时我因琐事缠身便忘记去翻看了。 父亲会突然对和歌感兴趣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父亲是庶民出身,谈及阅历自然是旁人无可企及,但对于汉文化及风雅之事就不甚了解了。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有些讨厌诗词歌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在庭院的缘侧上坐下,刚好拂过几阵和风,被吹落的梨花花瓣散落在缘侧木板及地面上。现下已逼近卯月,无论是梨还是吉野山樱都迎来了凋败期,不过我这几日特地嘱咐仆人们不要打扫梨花树下的碎屑,所以那些洁白胜雪的花瓣依旧铺洒在庭院各处。 我将叁味线置于膝上,再把父亲寄来的和歌放在大腿右侧。许久不弹,着实是手生。笨拙的我又的确是不精于音律与舞蹈,连重新调弦都费了不少功夫。拿好银杏叶形的拨子,我终于开始了这阔别已久的独奏。右手缓缓拨动起琴弦,好似在久未踏足的山谷里小心探索,只是刚弹了几个音调,身旁便刮起几阵不甚和谐的风,那风不仅裹挟着许多梨花白瓣落在我身上,更是令我唐突开始发颤。 风也将大腿右侧摆好的信纸吹开了,上面的几张信纸翻飞着,来不及去捡那些吹飞的纸页,但我的目光却盯上了恰好被翻开的一页。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不由自主地将纸上写着的和歌咏了出来,顺着指尖流出的调子也自然成曲。琴曲渐入佳境,这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事,然而我的眼泪却一滴滴滑落,将掌下的琴弦与琴身接连打湿。 父亲的确不会突然写下古朴的和歌。 我知道一切皆是因为,他最终是守着黑夜里唯一的光欣然离去了。 我正弹奏着的曲子并没有遵循什么章法,只当是在随着并不存在的雨声划动琴弦,任由忽急忽缓的弦音倾斜而出,自己的眼泪也似决堤一般肆意流淌着。在弹奏途中,一阵阵和风前来伴奏,梨花碎屑也相继掉落。我周围已遍布白霜,花白的头发似乎比身边的落雪更为刺眼。 弦音稍落,弦音再起,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奔涌。恍惚间想起了当年身着巫女服在岸和田城中与阿照相见的景象,当时只觉得在雨里随性舞动的自己狼狈不堪,而今才意识到,我那时的模样倒像是神前式中的新娘。 做过了真正的新娘,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至暮年,再将我们共同生活的一点一滴记录在册,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便是如此,弹奏着叁味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的眼泪亦止住了。 在人生迎来最后一刻前,我实现了自己毕生的全部价值。闭上眼睛,之后迎接我的一定是永劫的极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