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儿》 1.中头彩 恋人啊! 如果她的心是石头,别逃。 不管是在起点或终点,我们都会被她屠杀。 ——《火:鲁米抒情诗》 虞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重高是街坊四邻都认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封不期而至的招收通知终是让她偏离了原定计划。 通知书上写着虞越以卓绝的成绩获得致夐高级中学的入学资格,学校将免除她的一切费用,还会给她颁发全额奖学金。 从来没有听过这所学校的虞越很茫然,她向周围人打听,大家一概不知,就在她准备当做骗局丢弃通知书时,与她关系较好的一个同学却激动地跑来。 “天啊!你中头彩了!”同学把自己的手机举到虞越面前,屏幕上是致夐中学的官方网站,上面详细介绍了该校的师资力量与建校渊源——唔,看起来,有点超现实。 “当然,这年头谁都可以建网站。但是!我在各个社交平台都输入了致夐,根据多处信息整合,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就是本地那所传说中的贵族学院!” 如果说盘算重点高中的上线率是家长间最热衷的话题,那么顶级私立学校的八卦则是学生中最火爆的谈资。 市内有好几所这样的学校,它们散布在各个行政区,因为路过就可以窥见,学生也和其他公立学校的学生偶有往来,校内情况也就多为人知。 致夐不一样,它裹着层层神秘面纱,是超脱于普通阶级之外的存在。 传说那里的学生背景非富即贵,富以八位数起步,贵则五级以上。校内教师都是从各大高等学府直聘的专业大牛,教学内容庞杂精深,定期还会出国举行校外活动。 “总而言之,是个做梦都嫌夸张的地方。” 同学向虞越总结完情报,由衷发出了羡慕的感叹。 “那它们招收我,是做慈善吗?” 听见虞越关注的重点,同学五味杂陈的想,不愧是能被幸运之箭射中的学霸,就快上天堂了还那么冷静。 “差不多吧,好像因为什么政策,他们每学年都要免费招收一个贫困生。” “我还是想去一中。” 同学才接过通知书细看,就被虞越的话吓得差点没控制住力道要撕破了薄纸。 “你的智商是不是中考完就用光了?这等好事你拒绝?这么好的学校你不去?” 同学挥舞着手里的通知书,她多希望这上面印着自己的名字啊!学霸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那种地方……应该很复杂吧。我这种人,也不适合去。” “我只想要一个能好好念书的学校,一中就够好了。” 一中也有奖学金给她,虽然比起致夐,低了不少。 虞越低头绞着手指,同学抹过额头流下的汗,老古董风扇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噪声。屋子里没开灯,木板墙让室内更显晦暗。 里间响起哼哧哼哧有如拉风箱的喘息声,虞越起身奔去,同学还坐在原位,头上的汗越淌越多。 她拿起自己带来的冰可乐贴在颈上,热意退散不少,爆炸性消息带来的兴奋感也慢慢消失。 虞越家住棚户区,领着低保,爷爷重病卧床,父母没有正式工作,全家四口除了她都有慢性病缠身,每个月微薄的工资根本承担不起叁个人的吃药钱。 所以她家像是一个旧时代的展览厅,你在这里看不到任何新式家电。 除了杂货铺和文具店,虞越从来没有踏进过任何一家商店。她穿的都是亲戚邻居的旧衣,更没有任何饰品。 虞越成绩好性子亲和,许多女生都愿意和她玩,了解到她家情况后大家买零食都会带她一份,但虞越从未接受。 “我回报不了你们,不能占便宜。” “你教我们写作业了啊!” “这是同学之间应该的。” “那吃点东西也是应该的啊!” 虞越不认同,不接受,同学们也就不再坚持。 她有着最脆弱的家世与最坚硬的傲骨,若是真去了致夐,会受到的冲击与曲折,是难以想象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再好的地方不是你的世界,无论怎样融入都只会是局外人。 可连虞越自己都没有料到的是,一笔经济账还是把她推向了致夐。 公立高中的学费不高,凭着奖学金她几乎也可以全免入学,可是需要自己掏钱的地方也不少。而致夐不仅免除了整个高中的学杂费,授予的奖学金还是父母单月工资合计的叁倍。 “你去一中,咱也负担得起。”父母在学业方面从来都让虞越自己做主,他们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只能尽量不拖后腿。 “但去致夐,就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了,还能有多的钱补贴家用。” 这句话一出,虞越的决定也明了。 她开始准备文具,在忐忑中等待新学期的临近。 虽然奖学金有很多,但她还像以前一样,能省就省。致夐是寄宿制,得有个行李箱,母亲拉着她上箱包店,虞越怎么都不肯买。“我问过对街阿婶了,她女儿上大学时用的行李箱一直没扔,我去看过,很大很能装,她愿意把箱子给我。” 母亲知道女儿懂事,想把钱都留下来给他们用。最终只能说服她买一个新书包。 “别说你去那种地方上学了,就是普通学校,谁不是用着全新的东西啊……唉,怪我们没用,只能拖累你。” 虞越挽住母亲的手,她最怕看到妈妈自责的愁容。“我带着脑袋去装满新知识就好了,这些有什么要紧的。” 原来她和父母都各用一台老人机联络,现在她得长时间去高级学校读书,从哪个方面考量都需要买智能机。 她的确买了,虽然仍旧是二手货。 虞越早就习惯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只要能用就好,新旧优劣,全无所谓。 2.入学日 出租车在导航指引下拐入一条山道,这里车流密集但并不拥堵,出租车本来跟在一辆迈巴赫后面,没等司机看清型号它就不见踪影,位置被阿斯顿·马丁取代。 引擎放肆轰鸣着,一辆辆豪华超跑快速越过出租车,在明暗交错的山路间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掠影。 不同于司机专注车外的情况,虞越在后座盯着计价器,看着数字蹭蹭往上涨,捏着背包的手沁了一层汗。 她几次想开口让司机停车,又担心距离目的地太远,走路去会耽误报名。 就在虞越看到数字即将超过她能承受的数额时,一座恢弘的校门随之呈现。 两棵由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繁盛大树远离彼此立在两侧,松香玉的枝条从树冠纵向蔓延交汇于头顶,正中央的润泽平底上镌刻着六个书法字体——致夐高级中学。 石雕大树下种满了兰花芝草,与雪花白的门楼交相辉映,点染出一派雅致。 校门十分阔朗,宽得仿佛能让五辆消防车齐头并进,跑车都鱼贯涌进校内,虞越却抓起行李箱,准备下车。 “停车吧师傅,我就到这下。” “还没进门呢!不差这一两步了。”司机没有理会虞越,一踩油门也奔进了康庄大道。 这儿一瞧就是高级私立学校,但他车上的姑娘看起来却不像有钱的主儿,怎么也能来这上学?不过司机懒得去猜,他只想进去开开眼,这可是难得能进入富人世界的机会。 但停车场就在校门后,虞越说什么也不让司机继续往里开,坚持要下车。 司机失望地把车停下,也不熄火就开了车门到外头扫视。叁百万……五百万……蓝旗亚!这里的财主可真多! 虞越拉着行李和司机讲价,见他没回应只是瞪着眼睛不住地摇头,以为他不肯让步,只能怏怏地拿出几张百元大钞,钱包瞬间瘪了一半。 豪车里出来的少男少女们都有人帮着背包推行李,停车场前不远有处喷泉,透过水幕隐约可见一座大型建筑,虞越随旁人一起走向那里,和她同龄的学生们基本都停留在建筑底端的台阶前。 大人们上上下下的忙碌着,送孩子入学的不是司机就是保镖,家长不会在这个时候肩负起为他们背行囊领路的责任。 虞越望着堆迭在眼前至少有两层楼高的台阶,再看看脚边粗笨的行李箱,不禁犯起了难。 她试了很多方式,箱子都行到一半就掉在地上。重物撞击地面的噪音让附近等候的学生将目光聚向虞越,有的木然扫过又接着低头玩手机,有的皱起眉头和身边人撇嘴嫌弃。 一次次的尝试令她的力气逐渐耗尽,就在虞越打算放弃时,手上的重量却轻了。 她停下脚步回身看去,一张明媚的笑脸绽放在面前。 穿着校服的女孩躬身托着行李箱,见虞越停住,以为是自己没帮好忙。“是不是这样不太好走?要不我们平行抬着箱子上楼吧。” 虞越连忙摇头,“谢谢你,这样就行。”女孩分担了箱子一半的重量,虞越抓握着拉杆一鼓作气踏步向上。 行李箱终于落在平稳的地面,虞越再次向女孩道谢,对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请问入学报到是在里面吗?”她们站在一片巨大的半圆平台上,空地中央摆着讲台和几排座椅。虞越指着平台后部的环形建筑,一层中间有扇大门,可是两道斜坡却从门口两侧分别蜿蜒向上,直直接入二、叁层的走廊。 “对,我带你去吧。”女孩蹦跳两步向前,向虞越介绍起建筑。“这里是教学综合楼,一层是食堂,二层——也就是现在平面的一层——和上面两层是叁个年级的教室,最上面那层是教务办公室和行政中心。” 女孩领着虞越上到顶层,到了这儿才看到新生报到的指引。 虞越感激地对女孩半躬身子连连道谢,女孩哭笑不得的扶起她的肩膀。 “你把行李放这,我给你看着吧,等你报到完再一起下去。” “这多不好意思啊,都耽误你那么久了。”虞越相信女孩是好人,但她不想再麻烦女孩,还是拖着行李进了办公室。 报到流程很快,交上准备好的书面材料后老师立刻给她发了一张磁卡,然后就去接受别人递交的资料。 虞越端详着卡片走出办公室。抬头却见女孩仍在原地等她。 “是不是分分钟就搞定了?看你拖着箱子走进走出多傻啊。” 女孩微噘着嘴抱怨,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人已经相识多年。 虞越有些面热的低头,不是因为反感,而是觉得幸运。 一回到平地,女孩就跑向综合楼背面,很快便开着一辆双排观光车过来。 她们向西面大道驶去,虞越看到路口方向牌指往那边的箭头分标了艺术宫与校舍,远处群山环绕着校园,广阔视野令人心旷神怡。 道路尽头是一片造型古怪的房子。它们分成数个群落,每一栋都像用集装箱架设而成,方方正正的建筑以不规则形态拼凑在一起,各自有着独立门扉。 房卡编号J-10,她们在最后一栋建筑前停下,女孩带虞越走到背面,刷卡开门,书桌、大床、沙发、衣橱分散在宽大室内,所有物品都一尘不染崭新透亮,精致得就像样板房。 “这——我、一个人住?”虞越有些语无伦次地问女孩。 “嗯,学校都是独立宿舍。每天有清洁人员来打扫房间,记得把换下的衣服丢到浴室衣篓,洗衣工会收去清洗。”女孩指着房内右上角用玻璃分隔的盥洗区,再转向入口右侧的衣橱对虞越道:“你快换好校服吧,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 语毕,女孩退出房间,虞越还呆立不动。 衣橱前的地上铺着一大块毛绒地毯,她看着自己的毛边布鞋,不敢踩上去。 虞越把鞋子脱掉,踮着脚尖走向衣橱,褪去了自己的T恤、牛仔裤,换上合身的校服、长袜、皮鞋,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和女孩别无二致,好像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员。 但那只是好像而已。 习惯了狭小陈旧的虞越,面对着百般优渥,只会无所适从。 深吸一口气,虞越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在心内道:切勿髀肉复生!你能从这里收获的唯有知识,其他一切都不属于你。 但一些额外的馈赠却让她奢想拥有。 短短一小时内,陌生的女孩已经不知帮助、等待了虞越多少次,可她没有丝毫不耐之感,脸上时时盈着笑意,细致的为虞越奔前忙后。 也许,她的害怕是多余的,这里的确是一所好学校。 3.五帝者 台阶上已经站满了学生,女孩拉着虞越挤进人群,愣是把她带到了平台上。 “你在这站好,别让人挤开!我走了,待会见。” 女孩奔向楼内,几个学生立即站到虞越面前,她见人也不多,挡不了自己的视线,就站着没动。 前面的椅子已经满座,最前排一个中年男人站起,他走向讲台,咳嗽两声后开始致辞。 校长的开场白刚讲完,划破天际的嗡鸣巨响由远而近,引得所有人向上投去探究的目光。 一架直升机盘旋着降落天台,校长置若罔闻地继续讲话,但学生们的心眼都在楼顶。 “谁来啦?” “局长吗?” “还是股东啊?” 直升机将人放下很快又起飞离开,校长加重了讲话音量,学生们才稍稍收敛,暗自期待着不知名的大人物出场。 校长致辞完毕,教师代表上台,在全体师生的掌声中,叁个少年自叁层走廊出现,他们缓缓走下坡道,人群登时爆发热议。 “啊啊啊——” “是五帝啊!” “天呐好帅!” 台上老师说了什么,已无学生在意,大家都竖起耳朵探听八卦,生怕遗漏什么关键信息。 “走在最前面那个穿着Canali花衬衫的大帅比是路满,五帝中颜值Top的存在,据说他和好多名媛、女星都约会过;手肘背撑扶手看起来很拽的是孙冠,家里巨巨巨巨巨——有钱!两个月前包了几架湾流载着全班人去他家小岛嗨;现在从扶手上滑下来那是宗谔,嗯,背景比较不可说。他是五帝之首。” “为什么要叫五帝啊?这里只有叁个人啊。” “确实他们叁个比较熟,经常一起玩,其他两人不太和他们来往,但在致夐的权势、能力、颜值不亚于他们,所以我们就合并诨称五帝了。” 长着耳朵不能关闭,被迫了解这些八卦的虞越对那个诨名很是反感。区区几个学生而已,叫那么大名号,也不怕折煞他们。 “那另外两个都是谁?在这吗?” “有个好像不在,五帝中最神秘的钟訚,经常独来独往,不太清楚他家背景,听说致夐初、高中校区的两块地皮都在钟家名下。” “……” 这等于是头号股东了。 “还一个你们马上就见到啦——” “——下面有请学生代表戚况周同学发言——” 老师“掌声欢迎”四字未出,学生间已发起欢呼。 校服少年自前排一跃而起,几步蹦到讲台后,他学着校长拍了拍话筒,又假意咳嗽两声,才向前挥手。“尊敬的各位领导与老师、下面站着的同学们,”少年扭向身后点头,“以及上面趴着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少年音色清朗,语调不疾不徐,发言内容不外乎刻苦上进、激励自强的场面话,但他把大家自小听惯的内容说得声情并茂,夹杂着各种闲话趣事,言谈间神色自若,姿态闲适得仿佛在与友人畅聊。 他们之间相隔太远,虞越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只是少年游刃有余的台风,令她心生艳羡。 因为成绩优异,从小上台发言这样的安排虞越也经历过不少回,可她每次都很局促,只会干巴巴地念着准备好的讲稿。明明私下都能背诵出来,可一上台眼就晕了,舌头也打结,硬着头皮说完就逃也似的奔到台后。 少年的发言不短,但师生都听得投入,间或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这家伙的控场能力越来越猛了。” 仍在坡道上俯视典礼的叁人不知谁说出这句,没有人接话。 “赘言多扰,望各位海涵。接下来典礼正式拉开序幕——让我们掌声欢迎文艺女神Thalia莅临本校!” 少年话音刚落,舒扬箫声转瞬萦纡众人耳际。身着希腊古典服饰的少女现身二层平台,手中铃鼓伴随优美乐曲合奏,身姿婉而有致,悠悠步下坡道。 女孩披散地长发此时盘在脑后,碧绿的常春藤花环缠绕发间,仿似才从林中牧歌而来。 她行至戚况周面前,绕其旋舞直到乐声止息,二人一同向师生鞠躬,校长再次上台结语。 “感谢文艺委员高阳依为开学典礼画上惊艳句号,最后祝大家在新的学期缔造全新的自我!” 如雷掌声结束后,大家四散而去,钦慕的言语飘进虞越耳中。 “高阳依太绝了吧……不愧是唯一能与五帝并肩的女生!” “呜呜呜全世界除我以外只接受她和会长大人在一起!” “希望她和戚况周担任金童玉女成语大使,以后解释这个词直接上他俩合照就一目了然。” 虞越看着女孩和老师们进入综合楼内,没有向自己这边看过一眼。 哪怕现在告诉旁人,自己微信上的第一个好友就是刚才的缪斯女神,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她站在原地,犹豫许久,还是主动发出了赞美的消息。 [你太棒了!我从没看过这么精彩的表演。] 虞越盯着界面看了一会,正想将手机锁屏,高阳依的回复就显示在绿色框条下。 [谢谢夸奖!你要不要加入戏剧社?我们可以一起排练,以后一起演出。] 虞越几乎能看到高阳依在手机另一端热情的模样,她很想答应,可实在对文艺活动不感兴趣。婉言拒绝后,高阳依只道没关系,然后两人各发一张表情结束了对话。 4.初印象 时间已近正午,虞越进入学生食堂,里面人不多,但中央餐区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中餐、西餐、日料、韩食、甜品等区门类分明,各种食物的香气融合在空气中,勾得虞越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她看到取餐的学生们都是直接将分装好的食物放在餐盘上,不见有人拿出餐卡或手机支付。 餐台后是一群男厨在处理食材,熟悉的食堂大爷大妈角色消失无踪,虞越别无他法,只好向离她最近的厨师询问:“你好……请问我还没有领到餐卡,可以先用现金付款吗?” 正在斩帝王蟹的帮厨闻言抬头,半是疑惑地回道:“什么?没有餐卡啊,学费里已经包含了餐费。” 另一边有个在给焗龙虾勾芡装碟的人,他见虞越踌躇不定的模样,大概猜到她的来历,于是好心提醒。 “随便吃吧,食堂不收费。” 虞越瞪大了眼睛定定望着那人,他又说:“费用全免的定义不懂吗?就是校内公共资源全部免费。” 琳琅满目的中外餐品此时就像海滩上的卵石一样任她拾取,处于震惊中的虞越忘了对厨师道谢,她走到中餐区,装了一碗黄澄澄的炒饭,又夹了几个炸鸡腿,就找位置坐下。 虞越对面是个很胖的男生,一人独占一张圆桌,上面摆着烤羊排、腌猪蹄、海鲜饭和其他甜品,手上还端着一盅佛跳墙往嘴里送。在她后面有几个女生,正共享着一盘薄如蝉翼的火腿片与干酪。 炒饭里似乎没有配料,但粒粒鲜香油润,虞越觉得很像咸蛋的味道,殊不知它是黄油蟹膏烹煮后再用松茸丁混炒而成。 邻桌一对男女吃着摆盘精致的西餐,才尝了几口,就听男生挑剔道:“受不了,这里的鱼子酱都是俄罗斯次品。”顶级鱼子酱单罐可达六位数,绕是致夐也供不起几百号人天天食用。 普通孩子从小吃到大的炸鸡腿,虞越尝过的次数屈指可知。她不懂那些高级食材的珍贵,仅仅是酥脆的面粉壳咬在嘴里,就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虞越吃得急,差点噎住,喝下半杯果汁胸口刚顺畅,却控制不住打起嗝儿来。 “她几天没吃饭了?狼吞虎咽的真恶心。” 身后的议论传来,虞越有些难堪地捂住嘴,喉音却愈发猛烈,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窃笑与嘲讽声不绝于耳,就在虞越准备端着餐盘离开时,一个宽头大脸的中年男人走来。 “食不言寝不语,墙上挂的字不止是装饰。带嘴巴到食堂来是吃饭而不是讲闲言碎语的!不吃都快去自习,别在这叽叽喳喳。” 男人的教训虽然止住了嘲笑,学生们对他却毫无惧怕之意,反都翻起了白眼。后座的女生甚至在走过虞越时,睨着他们嗤笑。 “不必在意旁人非议,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吃,摄取了足够的营养,才能保持身体的健康,从而好好学习。” 男人和蔼地宽慰着虞越,问过她的名字后,点点头走向其他学生。 晚上虞越和父母通过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在学校一切顺利,让他们放心。 “爷爷还好吗?” “好,好得很。今天不怎么喘了,还能下地走走。” 她和爷爷聊了几句,祖孙俩都说自己很好,让对方安心。 挂断电话虞越去洗漱,第一次使用浴缸的她琢磨了半天才调节好水温。 少女娇嫩的躯体被温水轻柔抚慰着,载沉载浮的新奇感令虞越紧张又舒适。 没有了邻里间的闲谈与猫狗的吠叫,这里宁静的氛围倒让她有些陌生与别扭。 虞越回顾着漫长的一天——学校的宽绰与奢华、学生的骄矜与鄙夷,和高阳依的帮助、老师的关怀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捉摸不透的多面体。 这个自己格格不入的新世界,到底是能让她收获知识的圣殿,还是徒有其表的美丽? 5.野玫瑰 致夐每年级五个班,虞越分在高一E班。这让向来都在甲等班级的她有些失落,原来自己的成绩在这里只能排到最后。 她不知道致夐的分班标准并非依据成绩,而是家庭背景。 作为特招贫困生的虞越,不管她资质如何,都只能放在学生中最低等的暴发户班级。 课堂上睡觉、打游戏的学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架起手机直播上课……老师们对松散的学习态度也不过多干涉,他们只保证自己做到认真讲课,至于学生配不配合、愿不愿学,悉听尊便。 E班对于致夐而言,只是一个存钱罐兼收纳箱,学生根本不会参与高考,A-Level或ACT考试成绩也无关紧要。他们的未来早就随着父母的银行账户入款标定了方向。 主课的教学内容完全在虞越的水平之内,她学的轻松,稳占第一,又担忧没有突破的课程会让她止步不前。 尤其是致夐与公立学校完全相反的寓教于乐模式,让从前至少七点还在晚自习的虞越,不得不从下午就开始在各种副课间陶冶情操。 每天下午有两节固定的艺术课,然后是一节兴趣课,围棋、拳击、茶艺、攀岩等等科目,一周五天,随机安排。 艺术宫坐落在综合楼西向附近的高地上,建筑层台累榭,周边花木扶疏,有着校内最幽静的景观。 这一天的美术课老师让大家拿着画具移步展览厅,面向落地窗外的花园写生。 下课时老师驳回了几人的作业,其中包括虞越,要求他们在半小时内重画一幅。 被点名的其他人都不置可否,老师一离开就马上溜走,只有虞越老老实实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准备重新作画。 她换了一个位置,来到建筑后部的帕拉第奥式凉廊下,这儿有方天然浅池,可沿着水中石块走向错落有致的树丛。 一阵嬉闹声从对岸传来,两个少年人的身影掩映丛间。少女靠在美洲茶下,满树盛放的幽蓝在一片青绿、饴黄中卓然醒目。少年蹲在她面前寻找什么,突然抓起落叶朝她掷去。 少女惊叫着跑向一棵棕榈树,少年又追去捉她,池面倒映着他们若即若离的戏耍,烈日下折射出斑斓的光。 青春的烂漫色彩像是虞越临摹不了的油画,她只能作为一个观者欣赏,带着无限向往的渴慕,而无法触及一点点。 高阳依在A班,虞越平时碰不到她,更不会在网络上打扰她,入学日的交好也许真的只是她举手之劳的善行,她的世界太过丰富多彩,实在不及回顾一个黯淡的虞越。 这样也好,她们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画室门没锁,但里面没人,虞越喊了一句老师无人回应,却听到房间深处传来美声歌曲。 拐角处平日里上锁的门开着,那里大概是老师的私人画室,按理不该过去打扰,可为了交作业,虞越还是推门而入。 朗朗日光透过天窗洒下一室明亮,内里空间不大,一眼可以看尽。窗下围着几条长桌,摆满各式画具颜料。房间中央有张颇大的画台,身形颀长的少年侧立台前,他专注着玻璃桌面上的工作,对虞越的闯入似乎浑然未觉。 “请问,田老师在吗?” 听到问询的少年抬起头来,他看向虞越的刹那,平淡的神情闪过一丝皱褶。 虞越没有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变化,只是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沉默摇头,又继续被中断的工作。 他戴着乳胶手套,正用木杵舂捣着瓷臼,器皿碰撞声如环佩玲琅,杵头粘连起一片彩泥。画台上铺满了各色鲜花,它们被去茎洗净,等待着化为另一种生命。 虞越看得有些入神,不知不觉走到了少年身边,正当她想伸手去触碰那些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娇艳花瓣时,指尖炭黑的铅痕让她想起了来意。 “抱歉,你能帮我把作业转交给田老师吗?” 她后退几步,微微仰头直视着少年,凌厉眉峰下是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那里映出自己的模样。 虞越垂下眼睫,少年眨了眨眼,好像就此留存了她的姿容。 少年接过她手中的素描,虞越向他道谢,转身离开画室。 R?slein, R?slein, R?slein rot, R?slein auf der Heiden. 女高音渐次升高的歌喉带着微颤结束了轻快小调,房间的主人摘下手套,修长手指点着画上署名,指腹沾染上她名字的铅印。 6.挑战赛 “虞越,总务主任让你下了上午最后一节课去他办公室。” 早读结束后,班长交完作业带回来这个讯息。虞越毫无头绪的道好,带着些许疑惑度过了上午的课程。 顶层很安静,老师们似乎都去吃饭了。虞越找到总务主任的办公室,敲敲虚掩的门,里面传出简单的进字。 宽头大脸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是上次在食堂给虞越解围的老师。他让虞越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很是和蔼的问候她,了解入学后的状况,还有没有遭到同学的排挤。 虞越再次满怀感激地一一回答,正说到感谢老师的关怀时,一双大掌按在了她肩膀上。 虞越哑然失声,那双手却没有停止摩挲她的臂膀,陌生的触感隔着单薄T恤游走在她的肌肤上。虞越想要挣脱,却不知是否自己太敏感。 小时候男性长辈也会这样对自己搂搂抱抱,也许主任只是在用亲近的方式消除隔阂。 可这是合理的师生距离吗?我可以推开吗?万一是我小题大做了怎么办? 中年男人贴近着少女纤薄的身躯,她的呆滞在男人眼里几近于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黄主任!”突如其来的厉呵吓得总务主任身子一抖,连忙收手站直,而虞越却仿佛被罩住般纹丝不动。 “你要是还承认这个称呼,就别再有下次!”高阳依把怀抱着的文件重重摔在办公桌上,怒目瞪视着总务主任,她轻轻牵起虞越的手,凉意让她感受到了虞越有多胆寒。 总务主任悻悻走向办公桌后的真皮转椅,状似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背着女孩们说:“没事你们可以走了。” 高阳依大哼一声,拉着虞越离开了办公室。要不是太粗俗,她真想一口啐到主任脸上。 “这个黄书朗!之前就听说他骚扰学生,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高阳依气到握拳,想到校园里可能有很多受害者,她更加不能忍了。“看来我要对女同学进行一次普查,如果以前发生过刚刚的事情,尽快取证让他滚蛋!” 刚被解救的虞越还在恍神,高阳依又柔声劝慰她不要太被困扰,以后记住避开这只黄鼠狼就好。 “可是……可是主任叫我,不能不去啊……”虞越知道了自己的不适感是正确的,她应该反抗那种行为,但作为一个低年级的新生,她也不能直接拒绝校领导的召见。 “别怕!他敢找你麻烦有我呢!” 致夐的师生关系与一般学校大多反着来,尤其是A班的学生们,几乎与校领导处于平级。 虞越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黄主任当初在食堂维护她,同学们会嗤之以鼻,并用那种眼神打量他们。 原来并不是自己想当透明人,就可以躲避事端。没有背景的她,傻的可笑,最好拿捏。 高阳依会是老天可怜自己递来的橄榄枝吗? 她的热诚不像有假,也总是在自己困难时伸出援手。 “真的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也许我连入学都做不到。” “哎呀,不要那么客气啦。你是日本人吗就会鞠躬?我还没身故呢!” 高阳依颇有些欣慰地看着被自己逗笑的虞越,她总是一副胆怯的模样,待会跟自己再见后,怕是又要缩回龟壳里。 “周末我们在Damn House聚会,你一块儿来玩吧。”高阳依抓起虞越的手,微微摇晃着,“不是那种喝酒跳舞的Party,算任务挑战赛吧,几年前高叁学生开创的,然后流传了下来。入选者在房子内进行不同任务,完成后可以随意要求奖品,如不定额奖金、奢表、名画……” 虞越显然对这些都兴致缺缺,正要开口拒绝,高阳依又力挽狂澜道:“还有学习笔记!”她拿出手机找到一位师姐秀在社交平台上的高一全科笔记,纸本之精美,记录之详尽,不管爱不爱学习看了都想拥有。 “她是活动策划人之一,也是奖品提供者。” “那任务……会很过分吗?” “听说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花招,反正要是出格了你随时可以退出。” 虞越看着屏幕上的笔记内容,思路导向非常清晰,尤其化学是她的弱项,如果有了这些笔记,自己的学习能力应该可以更加精进。 “参加的话,我需要准备什么?” “吃饱睡好,等着我来接你!” 7.铁线莲 聚会八点开始,虞越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宿舍做英语听力,几道题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还是不该答应,能去那个聚会的一定都是在致夐脱颖而出的学生,自己见识肯定不如他们,过去当笑柄吗? 苦恼的摘下耳机,虞越仰头靠在椅背上,思索着找什么借口推托。 高阳依帮助了自己那么多次,她虽然嘴上一直在谢谢,却每次都只顾自己的拒绝,这样未免有些拙劣。 虞越的确无意进入高阳依的交际圈,那是她高攀不起的。但虞越也明白,仅仅只要和高阳依保持表面友好的关系,也许就能庇护她清静地度过校园生活。 自己不能只受惠于人,却不愿给予同等回应。 手机震动,虞越点开微信,是高阳依的消息,她让虞越现在就出来。 还是七点多的光景,夜幕尚未落下,晚风吹走了白日的燥热。虞越走到校舍路口,高阳依站在一辆电动滑板边等她,一旁还有平衡车。 她教虞越使用滑板,待到虞越能平稳上路时,夜色也染上了天际。 高阳依站上独轮平衡车引路,她们穿过校舍区向右行驶了一段路程,又转向左面,渐渐来到没有路灯的区域,平坦草地也变换为密林。 虞越想起了目的地的名字,有些畏缩地问她们是不是已经离开学校了。 “不算吧。严格来说,整座山都是致夐校区。但一般学生确实很少来这边。” 一道铁栅栏横在前方,窄小铁门敞开着迎接来客,入内却是更加杂乱的树丛。 就在虞越的胆量即将耗尽想要返回时,环境豁然开朗。整齐草坪上矗立着形态各异的景观树,不远处大宅射灯投向庭院中心的喷泉,依然是黑暗占据了更多空间,庄园的光辉也因此更显盛大。 “这里最早是私宅,随着致夐的建立,校长想据为己有,学生会也要求用作集训宿舍,最终僵持不下使用权还是回到了原主手中,后来很多恐怖片租借了庄园拍摄,学生就开始叫它Damn House.” 有几人围在喷泉旁,高阳依和他们打过招呼,带虞越把滑板、平衡车停放在门廊下,虞越盯着紧闭的雕花大门,心头有些发怵。 “你放心,它只是座虚假凶宅,没有真的发生过命案。” 门廊前的花坛边沿有个木箱,高阳依把她俩的手机放入其内。“交出手机,在院子里等出题,只有通过第一关,才能进屋,接着根据线索找到你的卡片,再去完成任务。”她抬腕看了下时间,表圈上的钻石随着她起伏的动作而映射出多面璀璨。 八点整,草坪上的喷灌器同时启动。随着水柱的旋转喷射,空气中弥散着鲜明异香,有女生试探的报出香水名,其他人也说出自己的猜测。叁分钟后喷洒结束,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今年好难啊。”有人感叹。 “也许只是门槛高,进去就容易了。” 大家似乎很紧张,没有人再说话,都在静候新的考题。 音乐传出,低沉的钢琴音很快被尖利的小提琴曲覆盖,弦音缓缓地弾击着他们的心绪,时急时徐的拉扯感在环境渲染下令人尤为不安。 几个音调的升高像是哑忍已久的恐惧突然倾泻,爆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 “Love Song. Josef Suk.” 旋律倏尔停止,随之是机械音宣告:“音乐家,请入局。” 作为第一个过关的玩家,高阳依自然地领受着大家的钦羡,她让虞越加油,希望今晚她们都有收获。 接下来的题目五花八门,很少的人能通过,也有人放弃离开,只剩零星几个人还坚守着。 虞越已经不想进去了,她只是在等高阳依。 “请说出词句包含树篱上花朵的诗歌。” 一束光柱投射到树篱前,剩下的几人围过去,辨别着鲜花的品种。 有人笃定的确认攀缘在树篱上的是铁线莲,但却没人能想起含有它的诗句。 无人在意的偏角里,响起了略有迟疑的声音。 “那些温顺的啃花者/那些家伙/愿望太卑微所以知足常乐/那位驼背经风历雨的小茅屋/笼罩于铁线莲的辐条下/是否只有心软,根本没有伟大的爱?——《Mystic》Sylvia Plath.” 虞越想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拿到这张入场券。 “诗人,请入局。” 8.别害怕 门厅亮得有些刺眼,两壁是灰白的漆面,地砖铺陈棋盘格,虞越犹豫地踏步上前,唯恐触动什么机关。 玄关的置物桌上摆着一篮铁线莲,重瓣花朵繁密相连,茎叶围绕着它们高悬,宛如守卫宝物的阵法。 虞越拨开花叶,在花篮内翻找线索,很快发现一支黑色钢笔,杆身上印了叁个字:拉奥孔。 这条线索是指同名群雕还是书籍,或者识破诡计的特洛伊祭司自身? 虞越握着钢笔拐入大厅,视觉经受了由明至暗的跌落。只有几盏台灯亮在边角矮柜上,她看不清客厅的陈设,几乎摸黑在前行。 走到茶几前,上面有几支燃着蜡的烛台,虞越拿起一支巡视厅堂,没有找到与拉奥孔相关的物品。 通向二楼的阶梯下有台钢琴,在高阳依入局后他们听见弹奏的声音,可能每个人的线索都是依照身份特性安排,玩家必须代入其中各骋所长,才能接近任务。 “我是诗人,我有笔,我应该书写。” 对!去书房。 虞越举着蜡烛上楼,楼梯边即是一个开放式休闲区域,书柜呈L围着沙发与矮几摆放,顶灯照得四向通亮,手中微弱的烛光简直形同虚设。 她在书柜前寻找着,目光扫过一本本书脊,最终在一格横放的书籍中发现了《拉奥孔》。 虞越抽出灰色的书本,快速翻过书页,夹在第十二章的卡片赫然而出。 那是一张扑克大小的纯白纸片,表面很光滑,反面写着“诗人”,此外卡片全然空白。 要用钢笔在卡上写什么吗?虞越拔下笔帽,却无从下手。 突然,她灵光乍现,转开笔套取出墨囊,将浓黑的墨水均匀浇在纸面,果然有字呈现。 躲进衣橱半小时 这就是任务吗?看起来像胆量测试,不知道那里会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可以随时退出。 虞越按捺住忧惶,收好卡片与钢笔,离开楼梯边顶灯的照射范围,再次渐入黑暗。若不是头顶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在独闯空宅。 走廊两边的门前都亮着不同造型的壁灯,虞越寻找着与诗人有关的象征,不敢贸然一扇扇打开。 她能听到一些门后有动静,大概是先前入局的人在进行任务。 有道门前立着一尊铜雕,是个小女孩盘膝而坐低头阅读书卷,光亮聚在她头顶的帽中,小手上还拿着羽毛笔。 应该就是这间了。虞越拧动门把,幽微的光透出来,吸引着她探寻。 室内寂静无声,光线虽弱但足以视物,入目可见朝向门口的大床,背侧有扇半开的玻璃门,里面挂满了衣服。 虞越走进衣帽间,合上推拉门,水纹玻璃吸收着有限的光源,映现出影影绰绰的流体,好似一个迷离的梦。 好安静,没有任何异常。担忧的吓唬手段没有出现,门也没有卡住把她关在里面。 然而越是如此平静越让虞越紧绷,她试图默背圆周率来调节自己的情绪。 也许这就是任务的考验,让一个人在封闭的环境中激活自己内心的恐惧。 还好虞越既不怕黑也没有幽闭恐惧症,她只是害怕会有未知的危险袭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屋内已经报出几人任务完成的通知,虞越屏息凝神,静待着她的结束。 房门忽然响动,虞越咬住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玻璃门,希望门外的人不要发现她。 来人坐到床边,一阵窸窣声后,两个男声压低了音量交谈着。 “你什么时候才能甩了那个蠢货?” “你知道她只是一个掩护的工具。” “但一想到你要和那个丑女人做爱,就让我恶心。” “那你就想想我们的事要被你爸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吧……” “那我们说好了,毕业就一起出国,到了外面谁也管不了我们。” “当然。所以在那之前,都不能和她分手。毕竟那么大笔钱,你不好问你爸要,全靠她吐出来了。” 此时房外传来女声呼喊,她叫着一个听不清的人名。 “先走了,得帮她找线索,快点完成任务,我们晚点再见。” 又是一阵窸窣声,一人率先离开,不一会儿后,另一人的脚步声也消失在走廊。 室内重归寂静,这无意得知的辛秘令虞越一头雾水。听起来有个女生被那暗度陈仓的两人蒙骗着,依照他们的想法,女孩最终可能人财两空。 但也许这只是个恶作剧?万一那两人的任务是在这间房中演戏,她岂不是上当了。 不能确定当下情况的虞越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房门却再次被打开。 “好,我现在系上领带了。” 沉稳洪亮的声音回旋在屋内,虞越听到他的脚步直朝衣橱而来,心一下冲上了嗓子眼。那人推开玻璃门,钻进衣间的虞越瞄到他将手伸向衣堆,一件件仔细摸索着。 就在虞越以为自己即将被他捉住时,那人却停下动作,拿出一件衣服,丢到地上。 衣帽间近乎全黑,那人又背光站着,虞越隐约看到他的眼部被遮挡,双手拽起衣领脱下上衣。 他光裸着蹲下身子,正要去摸刚从衣橱拿出的衣服,身形却是一僵,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蜷缩在角落的虞越看到他转向自己,惊愕得捂紧了鼻唇。她的呼吸都停滞了,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那人还是向她爬去。 他蒙着眼的脑袋凑近虞越,挺直的鼻梁贴近她的颈边,深深嗅闻着。 他虽然没有碰触自己,灼热的气息却四处喷洒,烫得虞越浑身颤栗。 “嘘……别害怕,我只想完成任务。”喑哑地低语擦过她的耳缘,热意像霹雳的火星炸来——他后退的动作快过虞越想要推开的念头,那人退回去摸到衣服,站起身穿好后,走出衣帽间。 “我记住你的气味了。” 玻璃门被推合,他离开了房间。 虞越像溺水者重回陆地,慌乱的大口喘息着。 她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又怕现在出去会撞上那个变态,只能原地不动。 直到“诗人,已完成”的通知响过很久后,虞越才战战兢兢地推开房门。 外面还是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她飞快地跑下楼,跑出房子,高阳依坐在门廊中。 “怎么样,你完成了吗?”虞越僵硬的点点头,高阳依拥住她,开心地祝贺道:“恭喜你啊太棒了!” 两人踏上回程,虞越本想告诉高阳依房间里的事情,但她一直在懊恼自己任务失败。 “我的任务要求在房子里独自过夜,虽然知道这儿很安全,但我还是心里发毛,就退出了。唉,古董裙与我无缘呐。” 虞越表示可以把自己的奖品换成她的,高阳依严正拒绝。 “那是靠你自己的才智与勇气收获的成果,它必须属于你。” “可是没有你,我也不会来,什么都得不到。你不失望比我的奖品重要。” “你放弃属于自己的奖品才会让我失望!好了,明天我就去问师姐要学习笔记,再见。” 她们到了校舍区,高阳依的宿舍就在路口。两人挥手作别,虞越向里走去。 夜已经深了,没有几间宿舍还亮着灯。那个人离去前的话萦绕在虞越耳际,使她不寒而栗。 还有那两个人……所说又是真是假? 那座该死的房子中发生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是任务的把戏? 9.马球队 午休即将结束,学生食堂的清洁工开始收拾餐桌,洗手间突然响起了烟感器的报警声,对面教职工食堂的老师们都赶过来,学生们更是不散反聚,把食堂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引发警报的罪魁祸首被安全教育组长揪出,查明原因后惩罚他抽了几根烟,就打扫几天卫生间,如果再犯就包了全校公厕。 肇事者背对众人,染绿的平头晃来晃去,引得身上挂饰咣啷作响。老师们走后,他转身看到还有瞧热闹的人,本就凶恶的面目更是发狠起来,对着一个女生骂道:“丑女人看什么?小心老子挖了你的猪眼!” 那个蔑称让虞越停下了上楼的脚步,她回身看到绿头冲着一个瘦小的女生叫嚣,有个男生挡在女生面前,要求他道歉。 “老子看你是欠揍!”绿头抓起男生的衣领,两人脸对脸瞪视着,气氛看似剑拔弩张,绿头却没动手。 女生瑟缩着拉住男生,劝他算了。“走吧,基懋。” 这个名字!那晚在衣橱中听到房外女生呼喊的人名,听起来就像“鸡毛”。虞越几乎可以确认,眼前对峙的两人就是房间中的男声。 男生推开绿头,挽着女生离开。绿头一直盯着他们,说不清是在看什么。 “在看前辈的好戏啊?”身后冒出个人,吓了虞越一跳。 说话的男生走到虞越面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虞越和他同班,平时没少受其言语骚扰。 “那个李基懋,就是去年的你。” 男同学跟着虞越上楼,嘴中抖露着八卦。“一开始他也和你一样呢,看起来清高自傲,不像以往的贫困生那样识相,给其他人写作业、当牛做马,就为了讨几个赏钱。” “李基懋的手段很高明,懂得利用自己那副不赖的皮相,去勾引了全校最丑的女生。” 他们回到班上,男同学靠在虞越的课桌旁。“那么,你的目标会是谁呢?毛遂自荐一下,把我当提款机用,绝对大方。” 虞越自始至终没瞧他一眼,对方见她波澜不惊,丢下一个不识抬举的眼神走开了。 那天晚些时候虞越找到高阳依,把在衣橱中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高阳依也认为有必要提醒女生。“我会找熟识的高二师姐了解情况,这件事交给我吧。” 缠结在心头的疙瘩算是解开一个,至于另一个……也许那人只是吓唬自己,不必太忧虑。 - 每年高一生都要代表致夐与姐妹学校举行马球友谊赛,今年的队员中有一人因伤卧床,不能跟上训练,虞越被破格替补。 教练的行为遭到许多师生的质疑。A班的有力选手不少,何至于调来一个E班毫无基础的新手? 不过一堂课下来,虞越熟练御马击球的身姿就说服了大家。 “天赋很重要。有些人哪怕从小练习,到现在也握不稳球杆。” 教练意有所指地扫了两眼路满,他的头盔不知何时摘下顶在了马球杆上,吊儿郎当的昂头紧盯着马场驰骋的身影,恨不得她下一秒就冲进自己怀里。 “老头子会挑啊,送来个美人儿。” 但是小队不参与日常马球课,教练另给他们安排了精训。 马球队共有四人,与虞越同为前锋的是在画室见过的少年,学生会长和高阳依是后卫,他们穿戴整齐地端坐在骏马上,让虞越想起了艺术课赏析时的贵族肖像画。 “依依的马球技术已经是女生中的佼佼者,没想到你比她更厉害。”戚况周利落的下马,脱下头盔解开手套,朝虞越伸出手掌问好。 遥望过两次的人真切站在自己面前,学生会长比她想象中还要英俊。虞越有些愣神地抬起手,却是把马鞭举向了他。 “对、不—抱歉。”她把马鞭放到另一只手上,匆匆碰了碰戚况周就收手。 高阳依素来主张队伍要男女平衡,这次队员换来了虞越,她别提有多高兴。 “教练有多严格我们都清楚,能选中虞越自然说明她实力非凡。” 大家都跳下马,拿着装备牵马回厩,一直沉默的少年此时向虞越报上姓名:“你好,我是钟訚。希望今后的训练能更加默契。” 少年挂着浅笑的脸温柔可亲,说出的话却让虞越颇感压力。 作为互相配合的前锋,换队员于他影响最大吧? 虞越郑重点头,钟訚笑意更深的低头,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疏朗眉眼。 10.金合欢 高阳依收到了匿名信封,里面全是李基懋与绿头在各种隐蔽处的亲热照。本想托人转交给女生,但打听一遍没有人与她相熟,只好亲自给她。 不出所料,看到照片的女生情绪崩溃,甚至还妄图自我蒙蔽,指责高阳依合成照片来羞辱自己。 “学校里只有基懋把我当人看!这不可能是真的!” 已经对情况略有了解的高阳依问女生,是不是和李基懋在一起后绿头才开始找她麻烦。 女生回想入校后的经历,同性不和她玩,异性嫌她丑,从小都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李基懋本来和自己一样不合群,几次小意外后他们才渐渐走到一起。 她知道别人都笑李基懋是为钱卖身,但只要能对自己好,她不在乎是否真心。 后来,隔壁班的绿头总是用烟头烧她的东西,每次她都害怕那烟头戳到自己身上,是基懋一次次地挡在她面前,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他。 绿头虽然是问题学生,却从没欺负过别的女生。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丑让他看不惯,正如绿头每次辱骂她说的那样。 原来……其实都是他们串通好的吗…… 女生脑子很乱,把照片扔在地上跑开了。高阳依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也踩着照片离去。 很快全校都知道了绿头和李基懋的关系,对女生的外貌攻击愈演愈烈,有说她丑得没有自知之明才会被骗,还有人说她丑到李基懋宁愿去捅肛。 让女生意外的是,向来排挤她的几个女同学,主动给她出主意,教她怎么整治贱男。 “不管怎么样,先让他把吃进的钱吐出来!” 无论好心还是假意,女生都不想听从她们的安排。活在别人的目光下太久,她只想远离一切纷争。 最终女生休学出国,绿头也被领回家去,听说他爸大发雷霆,要把他送去治病。 闹出了这样的风波,李基懋断然不能脱身,以严重影响校风为由被开除。 贫困生心术不正的形象,更是稳稳地立在了师生眼中。 高阳依问虞越有没有被殃及,她说还好。不过是多了些冷嘲热讽,自己受得住。 其实自打加入马球队后,班级里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就甚嚣尘上。虽然E班也有人与A班学生结交,唯独虞越突然就接触到了核心圈。 毛遂自荐的男同学更是妒恨得直言:“是我小看你了,原来早就步步为营,野心大得很啊。” 争辩无意义,自证更无可能。好在他们都是动口不动手,虞越只要选择性失聪,问题就不大。 只是虞越很好奇那些照片的来历,能捕捉到那么多隐蔽画面的人,会是谁呢? 莫非是那个变态? - 致夐唯二男女分班教授的是花艺课与射击课,当然也允许学生按需调换,但几乎没人换课,大家都安于被分配好的阴柔之美与阳刚之气中。 女生们每次上课都要精心打扮一番,仿佛想要胜过繁花的妍丽。致夐平时不用穿校服,整个校园就是学生们尽情展示自我的秀场,有人开发了小程序每日上传致夐校拍,经常上镜的学生还会在里面分享穿搭,多次被搬运到某书某I。 总穿一身校服的虞越是人群中的异类,而当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同学眼中的鄙夷又像是她挂着抹布。不管她洗涤得多干净,他们都像闻到了难以忍受的异味。 可能他们只是无法忍受由她自身散发的寒酸吧。 虞越又想起了那句话。他说的气味,也是这意思吧? “谁把隔间醒花筒里的金合欢端来。”花艺老师在修剪学生的作品,大概还要添加一些素材。虞越身旁的女生拱了拱她,意思再明显不过。 虞越放下手中的铁丝,茎干都快软了,她还没固定好花的位置。 一大捧黄灿灿的花束就摆在隔间桌面上,虞越走过去抱起醒花筒,里面注满了水,得费点力气。 有东西被她的动作带过扫到另一头掉下,虞越绕过桌子去捡,抬头却对上一双惺忪睡眼。 眼前人歪头顶着桌板,盘膝的坐姿似乎已在这睡了许久,刚刚苏醒的面容懵懂未退。 虞越看到了他耳屏上的环饰,顿时浑身一震,在他倾向自己时退着跑开。 教室里的师生见她风风火火地撞翻了一堆工具,没等老师的责问落下,虞越就奔出门外。 “她见鬼啦?” 已经跑出艺术宫的虞越,没有听到女生们激动呐喊的名字。 - “好奇怪啊,丁可英去DR打扫卫生后都不回消息了,今天还请病假,她不会勾上五帝去鬼混了吧?” 课间休息,几个相邻的女生挨在一起聊天,黑长直女生推了一下说话的女生,眼神瞟向后排,暗示她注意点。 孔韬也在和邻桌说话,似乎没听到别人提及女友的名字。 Diamond Room是五帝在活动中心的专属休息室,设置了指纹锁,除他们五人外,据说只有高阳依可以随意进入。 但是偶尔,会有女生被通知去那里打扫卫生。被选中的都是各级各班容貌出众的女孩,说是去打扫卫生,实际在里面干什么,无人知晓。 反正进去过的人,出来无不显摆炫耀,Diamond Room里应有尽有,比她们住过的所有豪华套房都要高级。 最关键的是,能和五帝共处一室!其实只要有这个先决条件,让她们去扫茅屋都愿意。 “不过我听常在那儿蹲守的人说,只有宗谔、孙冠、路满会进出DR,戚况周课外就在学生会处理校务,连路过DR都少。” “那钟訚呢?” “没人知道他在哪。” “唉,咱们班总算有个能进DR的人,都说好出来就和我们分享里边的情况,她居然搞失联。” “合理怀疑她是攀上高枝不想搭理我们。上次花艺课,宗谔突然出现,我看她魂都被吸走了!” 正在做题的虞越手下一重,乌黑的墨痕染透了草稿纸。 原来那个变态,是五帝之首的宗谔? 虞越换掉爆墨的笔芯,心有余悸地回忆那天的情形,不知道他认出自己没有…… 那夜在衣橱中,他侧着脸靠在自己颊边嗅闻,左耳上的金饰隐隐烁烁。 花艺课的隔间,那人左耳也夹着火焰图腾的金饰,虞越才会落荒而逃。 很少有人将耳饰戴在那个位置,他们一定是同一人。 知道了变态的身份,更让虞越感觉如芒在背。 自开学典礼的浮夸出场伊始,五帝在她心中,就是该避之若浼的蜂巢。 虽然蕴藏着诱人美味,可你胆敢触碰,定会被蜇得遍体鳞伤。 他们自认是照耀万方的太阳,而学生们也甘当芸芸微末,渴求他们的滋养且不顾光热的灼人。 几天前在校舍区的小花园中,两个男生追打着上了拱桥,不慎撞到路人,手中汽水撒了那人满身。 旁观者都认出倒霉人是谁,饮料主人吓得忙不迭道歉,说马上赔衣服给他。 孙冠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淡淡道:“不用,洗干净就行。” 冒失鬼点头哈腰说好,正想趁势得到孙冠的联系方式,他却慢腾腾地脱下衣裤,在围观人群的小声惊呼中,一扬手把衣裤丢下桥。 “现在,去洗。”冒失鬼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但见孙冠脸色欲变,迫不得已还是跳下桥去。 湖水齐腰深,冒失鬼胡乱搓着衣服,孙冠又脱下鞋子,对准他掷了过去。水中人被从天而降的冲力砸地向前扑腾,孙冠的衣物飘在他呛水挣扎的周身,像被丢弃的垃圾。 “都不要了,送你。”大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近乎全裸的孙冠泰然离去,觉得他行为很酷、花痴他身材很绝的言论迅速传开。 “他没把人扒光了羞辱反而当起了男菩萨,救命我也想如法炮制!” “简直就像男模在走台步!这等福利竟是我出门就可以遇见的吗!” 没有人在意跳湖男生的安危与处境,甚至连他自己都因祸得福,转头就开始拍卖孙冠那身行头。 目空一切的肆意妄为,人们还要趋之若鹜的狂热追捧,这种反智现象蔓生在校园里,终会结出灾变的毒瘤。 11.云与海 每个月的主题餐会是致夐建校沿袭至今的传统,各科授课老师邀请学生参加相应的主题午宴,席间师生畅聊相关着作,各人分享经历,偏向学术性的科目还会谈到最新的研发进展。 新学期的首场主题定为哲学,虞越受到老师邀请,周六准时抵达位于艺术宫的小型宴会厅。 女生们脸施淡妆身着小礼服,素面朝天的虞越像是学生妹误入衣香鬓影的酒会。 餐会的受邀人不多,每班只有两名学生,同级围坐一桌。虞越找到同班同学,入座后才见对面的戚况周也穿着校服。 戚况周显然也发现了全场学生只有他们服装一致,撩起领带对虞越笑笑,剑眉星目的俊脸上透出童趣的无邪。 虞越手指卷着餐盘上的缎面餐巾,嘴角微微带起一些弧度又很快落下,视线扫向别处。 “今天我们将摘录一段卡夫卡作品《误入世界》中的内容进行探讨。”主持老师开门见山,一位高叁师兄起座捧书诵读。 “第一,在世界是恶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与我们的意识相违背;第二,在我们有能力去摧毁它的情况下,摧毁这个世界才能成为我们的任务。第一点似乎是如此,第二点我们是不具备这种能力的。” 师兄吐字清晰而语调高亢,大家都专注聆听字句内容,同时思索着其内深意。 “……在第一者中,善与恶分离;在第二者中,只有善自己,无论对善还是恶,它都一无所知。……第一个真理属于当前,第二个真理属于永恒。所以第一个真理也在第二个的光中熄灭。” 主持老师宣布开席,各桌先进行自由交流。 高一桌无人读过这本书,有人觉得引用内容太过陈词滥调,哲学选题最低限度也该采用维特根斯坦。有人附和卡夫卡的文学地位虽高,但其论着不可与哲学混淆。渐渐地讨论内容越带越偏,从德裔思想家流派至诺奖历届得主,天马行空地到处乱跑就是没回归正题,倒也符合自由交流的旨意。 虞越听得有些吃力,她拜读过的外国着作不多,跟不上大家信马由缰的脚步,脑海中记挂的还是师兄念出的语句。 餐食过半,老师们认为到了验收各桌成果的时候,让有论断的学生起立发言。 这不是一场辩论赛,没有非此即彼的对立观点,从引用的段落出发,学生们延展于其他哲学概念,犹若圆点中溅起的放射线,有序地奔向无限。 戚况周是被老师点名才站起来的,他说还在消化师兄师姐们的论点,腾不出脑子来生成自己的见解。 “那我就分享一段暑假的经历吧。”他的眼神一瞬失焦,仿佛回到了云屯雾集的白令海峡。 “我们从勘察加前往楚科奇,海浪把船颠得我几乎要把自己捆在固定的地方,不然一定会摔得东倒西歪。”这条航线只有夏季通行,每年游客不过百余人。 “目的地是沿海一座捕鲸村庄,踏上陆地就像闯入云团迷宫,一片迷蒙中只看得见惨白鲸骸卧于大地。有面目相似的人群在低矮房舍中接待我们,展示着原始的捕鲸工具,正是那些简陋的枪矛扼杀了无数鲸豚的性命,从而带给了他们平庸的温饱。” “我们没有在那停留很久,回程路上我感觉胸腹中翻江倒海,不知道这种难受是来自物理或心灵哪个层面。然后船长让大家聚到甲板上,那时已经拨云见日,海水的蓝与山脉的绿涂抹于眼前,一列黑色的尖角徐徐游过,是鲸群在嬉戏。” 戚况周给众人展示他拍下的照片,美如壁画的景观令所有观者都惊叹不已。 “在那片不毛之地,自然之恶与人类之恶互相抵御着,即便我们可以扭转后者,前者依旧会在各处肆虐,世界就仍是恶的。躲避只能是放弃消解压制于人的恶,但假若你迎难而上,敢于风暴中直面恶的力量,或许那恶也能为你所用,派生出另一番美善景象。” 恍似有海潮拍打在心房,震颤感慢慢波及全身。虞越沉浸在戚况周的唇下,由那吐露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为她吹散细沙的柔风,拂拭出举目可及的鲜亮。 “无需掌握摧毁的能力,只要保持在一与二的中庸地带,朝着永恒的荣光趋近,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海水蒸发成云,雨水回落于海。 世间万物大抵都是往复共生的联结体。彼之遗毒吾之养料,循环共享才可造就万千生机。 无论哪一种事物超脱一切制约独自存在,它所面临的终局都将是陨灭。 12.夜茉莉 因着国庆假期一周的松懈,复训后虞越的状态显然落后于人。一小时的正式训练结束,教练让虞越自己再跑几圈。 空旷的马场上虞越一人持缰挥杆,座下黑马快步腾空,纤长的躯体在挺身压浪时敏捷而强劲。 卸下装备后,虞越来到马场内部的洗浴间,迎面险些撞上正要离开的钟訚。 他的发梢尚有湿润,清洗后的身躯散逸着余芬。虞越不自在地抹过黏腻额前的碎发,马球衫汗津津地贴在身上,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闻。 就在他们错肩而过的一霎,钟訚将头偏向她,温声问:“待会我要作颜料,一起吗?” 不期然的邀请使虞越停住步伐。此前他们的交集止于马球训练,两人也没有练习之外的交流,虽说队中的两个男生虞越都算生疏,但少言寡语的钟訚总是让她更有距离感。 不过,她确实很好奇,那天他在画室制作什么。 虞越答应了,钟訚说自己先去准备,然后两人背向走开。 虞越进入女区褪下脏衣服收进包里,拿着浴巾进了隔间。 冲洗干净后她翻包找备好的换洗衣物,却发现之前收进包中的袋子被打开了。 球衫长裤都在,内衣裤却不见踪影。 一瞬间血液降到冰点,寒意蔓延四肢。虞越攥紧裹在胸口的浴巾,蹲下身仔细翻找提包内外,包括置物的长凳上下,一无所获。 空荡荡的室内只听得见水滴溅落的声音,一下一下冲击着虞越惊惧的心。 手机突然响起,虞越怔忪的解锁查看,是钟訚发给她一个位置。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虞越抓着干爽的衣裤回到隔间换上,她不敢在外面解开浴巾,天知道偷内衣的变态还在不在。 远离了马场心还怦怦急跳着,虞越拿出手机想问高阳依在哪,可是问句刚刚输入,还不及发出她就退出界面。 高阳依知道了一定会帮她找出变态,这么做肯定得调监控,不管查不查得出,都会惊动校方,消息可能还会走漏到学生间。 已经在他们眼里是居心叵测的自己,闹出这样的事情,不会有多少人将她视作受害者,也许认为她是故意如此不检点的骂声会更多。 想想那个休学的女生,遭受的骂名远高于欺辱她的两个恶人。 早就被贴上的标签哪怕撕下也会有胶痕粘缠,难以消除的贴口会吸附更多脏污,久而久之竟成为比标签还要醒目的疮口。 虞越没有勇气去面对更汹涌地闲言碎语,她想自己只要更加警惕一些,总能躲过那个变态。 她平复了心绪,点开手机向钟訚给的地址走去。 校舍区背后有个环形路口,虞越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路经一片环湖草坡,低处又是石砖铺地,左绕右转了几条小道,才见一座临池而建的玻璃房。 钟訚在身后绿植的簇拥下忙碌着,晚晖越过玻璃弥漫于花房,犹似一道幻影般轻煦朦胧,只可留驻在往昔中遥遥回望。 进入温室的虞越像掉进了花海的漩涡,芬芳幽香扑鼻而来。桌台上摆满了雪白的瓷盅,里面是仍在盛放的娇妍鲜花。 钟訚指着堆放在一小片草席上的花朵,让虞越摘取花瓣。她轻轻地抓起一把,感受着掌心指腹触碰到的柔软,轻盈细滑,带着些许凉意透进肌理。 少女的纤纤素手游走在粉嫩花堆间,恰若梅梢新雪,朵朵嫣红交沁着无暇的纯洁。 数不清的花瓣悉数被捣碎成泥碾作浆,生命的转换带来的是密不可分的交融。赤红、柳黄、铜绿、湖蓝、青黛……各色泥浆在不同性质液体的混合过滤后,最终只能提炼出一小碟颜料。 繁复的工序,稀少的成果,每次都得现作现用,留存不到下一回。 想想自己那稚童般的绘画水平,本来跃跃欲试的虞越打消了试画的念头,她可不好意思暴殄天物。 “植物颜料的成色并不比常用的矿物颜料优越,我只是享受制作它们的过程,萃取出的彩墨尽可随意挥笔。” 虞越被钟訚说服了,答应和他玩个游戏。 他们分立桌台两侧,钟訚将一张画纸与墨碟并列摆放。然后两人闭上眼睛,用手指沾染颜料,再移到纸面涂抹。 关闭的视觉像卸下了重负,虞越不再顾虑落笔的精准与色系的搭配,一切都是未知的可以随兴勾勒,看不见的图形在他们相触的指尖重迭,若有似无的勾缠如羽翎在心扉骚动,痒痒地晕染出一片绚烂色彩。 玩性大发的两人动作愈加迅疾,直到不慎碰落了一只墨碟,瓷器坠地的声响才叫他们重见光明。 没人去关心瓷碟是否碎了,他们看向携手创作的即兴画,不成形状的色块布满了画纸。 “也许我们创建了一个新流派。” 钟訚嘴角噙着笑,少见的幽默也让虞越粲然一笑,乌檀檀的清眸闪着柔丽光彩。 钟訚倏地抬手在她眉心一点,藕色清浅,似落在她额际的莲瓣,印着他的指纹。 飞鸟在心湖掠过,漾皱一池春水。 羞涩烫红了玉颊,虞越扑闪着眼睫,鬼使神差地竟也伸指在钟訚面上抹下斑斓线条。 未料她有此动作的钟訚怔忡半刻,旋即抿唇笑弯了眉,眼底卧蚕衬得黑眸温润清亮。 暮色四合,花儿们渐要入眠,从未有过的嬉笑声却回荡在温室。虞越避闪着他袭来的五指,钟訚也不真去戏她,任其躲到叶后,繁花遮掩下如雪素颜宛若夜绽的茉莉,清绝无双。 房外路灯照到暗室中来,二人俱是如梦初醒,收回活泼复归拘谨姿态。 13.云隙光 一切照旧如常运转。 失窃的内衣与花房的亲昵都不过是昨日流沙,揉出眼眶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无事可扰,亦无情可追。 又是一天的午餐,孙冠和路满的“莅临”引起食堂喧哗。平时他们都在DR用餐,很少露面公众场合——饥饿营销也是他们烘托自己地位的策略之一——虞越如是想。 两人大摇大摆地坐在中央正位,不必自己取食,谄媚者早就端着各种菜肴围上前去。 “你才吃几口,就饱了?” 一道背影闪过虞越身侧,她转头向后,看到刚刚说话的人望着离开食堂的身影,却没追上去。 邻座凑到孔韬身旁,问他怎么了。“可英这阵子很奇怪,饮食睡眠都很少,去校医那开药吃了也不见好。”孔韬吃着桌上的饭菜,困惑之前女友虽然总是没胃口,但都会陪他吃完,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扔下自己就跑。 “是不是你老招蜂引蝶,害得人家患得患失没安全感啊?” “去!我哪有这样,你少造谣破坏我们感情。” 孔韬快速扒进几口饭,拍了几下起哄同学的脑袋,也起身跑开,到餐台拿了一盒蔬菜沙拉才走,又激起一片女生羡慕丁可英的感叹。 孙冠和路满的位置恰在一条主道旁,拥挤的人群洒落不少汤汁,有个女生快步路过时不慎滑倒,手中餐盘飞到身前,脸直直磕到地上。 “大庭广众之下就撅起屁股要给爷操了,别这么急呀。”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像掉进池塘的石头,静默如涟漪般散开,很快整个食堂的人都噤声不语。 四肢触地的女生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她用手微微撑起身子,血滴从面上流下,半张脸都花了。 高阳依赶过来扶起她,女生不仅口鼻受到撞击,额上也肿起大包。高阳依扫视周围,正想叫个人扶她去医务室,就有人喊着摔倒女生的名字围过来。 两个女生搀着她走了,高阳依转而乜斜着路满,不紧不慢道:“嘴臭就多刷两遍,别急着出来丢人现眼。” 路满腾地跳将起来,跨步到高阳依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嫌我臭?那可得好好熏熏你了。”他俯身逼近高阳依,魁梧的身躯恰恰笼住娇小的少女。 一片哗然中高阳依抬手就向他面上甩去,在他错身躲开时趁机脱离,路满还欲上手抓她,不防屁股被踹,差点趔趄倒地。 “干!谁——”他转身看到一直翘腿坐观好戏的孙冠推来一盘生鱼片,堪堪停在桌沿。 “饿昏头了你?不该碰的别下嘴。”英挺的冷脸眼皮都不抬,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飘出这句话。 围观群众自觉散去,饱览闹剧的大家饭都不顾吃了,一个个脑袋凑在一起争谈观后感。 “高阳依好飒!怎么办我居然有点想磕她和路满?戚会长对不起!” “会长和高阳依的人中龙凤乖乖组有点乏味,远不如花花大少为高傲千金折服带感。” “孙冠也不错啊!他是不是吃醋才阻挠路满的?” “行了都,高阳依要知道你们在这给她乱拉郎,小心被收拾。” 高阳依的邻座与她同仇敌忾,抱怨路满嚣张那么久,可算是压住他一回。 “摔跟头的女生是高叁文薇诶,她爸爸是C班的数学老师,要是知道女儿被当众羞辱,一定很气愤吧。” “气又怎样?校长都拿不住他。上次我去交资料,在门外听到路满对校长喊‘应该谢谢我惹事,才有借口好让我爸拨款塞满你的口袋’,猜猜校长怎么回的?”几双眼睛齐刷刷投来问号,“屁都不敢放。” 众人笑作一团,回来后就没吭声的高阳依端起餐盘放回收纳架,路满盯着她的身影,浓眉拧出川字。 突地餐刀柄敲上额头,路满吃痛怪叫,朝孙冠怒目而视。 “你脑子不够玩她,歇着吧。” - 周末的午后,层云时隐时现,太阳懒洋洋的拥被假寐,不舍放射万丈金光。 这样的天色大家都窝在室内,露天球场寥寥几人进行着户外运动,场地边缘的空中草坪,更是虞越一人稳居高位。 草坪的地形设计颇似平面迭迭乐,几块大小不一的图形中空相嵌,水泥镶边,绿茵平铺,高低错落恰当看台。 虞越喜欢在这儿看书,眼睛涩了就举目四望,草坪的绿,球场的绿,路边的绿,交映成一片苍翠波浪,润眼涤心。 由远及近的噪声振动着空气,场上打球的人都停下动作。一架模型飞机翻转着绕出几条弧线,球场边的主人眼望天空端着遥控器,拇指慢慢拨动遥杆,飞机一头栽下又急遽昂仰,直叫人手心捏汗又大呼漂亮。 开学一月有余,大家为各学科赛事准备的项目都渐露头角。航模赛是热门项目之一,比赛要求操控飞机完成规定动作,不过大多参赛者的目的为的是炫耀飞机模型。有人定制了星球大战的X翼及钛战机,有人还把战斗妖精雪风里的机型全盘定制整出一队战机……虽然,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他炸得已经不剩几架了。 每炸一只机,少说就得烧掉上万。有E班女生眼热道,这钱拿去买包不知多保值。 戚况周是一架简单的水陆飞机,造型远不如那些专业定制拉风,却是他亲手制作。虞越听高阳依说,他开学前就在用3D打印空机,后来加持了碳纤维机架,再把电子元件一点点组装调试完成,试飞还不足一周,几乎就能熟练飞行。 球场上零落的几人都聚到戚况周身边,看着飞机向他们降落而来——机身有些倾斜,以不太优美但还算平稳的姿态安全落地。 感受到远处的注视,戚况周朝虞越挥挥手,她刚想抬手回应,觉得有些不妥,欲改为点头,又怕以他们的距离看不见这样微小的动作。犹豫不决间,戚况周早就扭头和他人说话去了。 她在戚况周面前总是慢半拍,每次直面接触都让虞越觉得怎么做都不合适,结果越害怕出错,就越像个笨拙的木头人。 飞机再次冲向天际,半空中它忽高忽低地倒飞横滚着,一线明光划过机翼漫射,乌云散去,太阳睡醒了。 一个也许可行的设计灵感,在虞越心中袅袅浮现。 14.暴雨至 结束了一小时的睡前阅读,虞越活动着脖子将书放到右边枕上,接着熄灯躺下,拿起左侧床头柜的眼药水滴液。 冰冷的液体一落到眼球她就条件反射的合上眼皮,紧闭的双目充分吸收着药液,本该关闭的光受体却开始翩翩起舞,细小的光斑跳啊蹿啊,连结成一道道彗星尾迹。 嘭——虞越胸口一震,流星在夜空爆裂,无数银光扑簌簌坠落下来。她看呆了,眼见陨石就要打到身上,一眨眼它们又变成了雪花,丝丝凉意漫及全身,冷得虞越一颤一颤,渴望着温热暖流。 渐渐的雪融化成棉花,肌肤都被柔暖包裹着,又痒又舒服,她忍不住都拥到身边。只是掉下的棉花越堆越多,几乎快要把她吞没。虞越喘着粗气不停挥舞着,好想有一把火,将这些挤压自己的棉花全部烧尽。 但这样会让她也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吁——”虞越心如擂鼓地坐起,深棕的眸中漆黑瞳仁扩散,潮红遍布全身,仿佛真的经过了烈火的灼烧。 房内还是她闭眼前的样子,虞越只当这突现的生理怪象是压力所致,用纸巾擦过汗,又躺下睡去。 待她沉沉入睡,一双手打开房门,人影闪身而退。 - 这几天虞越课余就到图书馆翻找资料,虽然要了解的信息网上也能查阅,但她更喜欢被各种摊开的书籍包围着写下笔记。 开学后不久虞越就知道致夐设置了各学科竞赛,优胜者可以获得相应勋章,期末会根据勋章数量提升学分并颁发奖学金。 虽然对奖学金很心动,可虞越清楚自己没有文艺细胞,更是很少接触工程科研活动,实力不足以参加任何项目,就一直没有报名。 直到上次目睹戚况周的试飞,让她生出了一个想法,准备参与设计类比赛。 八点管理员下班,图书馆进入自助运行模式,负责全馆照明的LED板灯尽数关闭,只余阅览室中几盏桌灯还随读书人的眼睛亮着。 不多时那几人都合书关灯,虞越打算看到九点回宿舍,没有在意因越加黑暗的环境而略有刺眼的灯光,专注翻看着《达·芬奇笔记》。 「所有的颜色,当置于阴影之中时,都呈现出相同的黑暗。但所有的颜色,置于光亮之中时,从不改变它的本质颜色。」 正看到这句,忽闻金属坠地声,虞越连忙抬头四望,以为是哪里的机器部件脱落,紧接着一串刺耳噪音连连灌入耳中,吓得她着急忙慌的抱头躲到桌下。 可是周围很平稳,没有地震,物品撞击声却依然此起彼伏。阅览室略高于图书区,虞越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走向噼里啪啦的区域。 落地窗将室外的环境光折射进来,灯影幢幢间一排书架倒下,有人站在暗处,身后一片狼藉。椅子七零八落地翻倒在地,电脑被砸得四分五裂,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踢飞散乱的书籍又推向另一排书架,虞越万万不敢相信会有学生如此猖狂。 应该通知保安,可她不知道联络电话,想去找人又怕肇事者跑了。正踟蹰着又见那人蹲坐到地上,随手捡起一本书撕下纸页,用从兜里掏出的东西引燃,丢到书堆上。 火光映亮了疯子的面庞,是她日夜都在躲避的人。 虞越按住狂跳不息的胸口,跌跌撞撞地从侧门跑出图书馆。 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那些响声在叫嚣,她一气奔到网球场附近,有人声笑语传来,虞越顿了一下,准备去呼救。 球场入口的铁门半开着,四周泛光灯照得其内有如白昼。五六个人靠在球网边打闹,虞越发现路满也在,立即蹲下藏在围网后的花丛中。 有一个皮肤黑黑的女生站着跳舞,虞越认出那是上次被路满羞辱的文薇……太远了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她身体扭成古怪姿势,脑袋一点一点的,围着她的男女们手中夹着卷纸,嘴里吞云吐雾着对文薇吹哨调笑,她抓着头发激烈摇动,仿佛这里正放送着最酣畅的舞曲。 然后她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服……那些男人举着手机拍下她脱衣自抚的模样,虞越好想让他们住手,更想叫文薇停下,可她只是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在难以名状的眩晕中急急逃开。 她看过许多校内宣传的布告栏上文薇都榜上有名,虞越不相信那么优秀的女孩会与那些流氓为伍,一定是他们胁迫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雨滴掉落在脸上,与冷汗一同淌下。虞越不及抹去满面狼狈,连续刺激下心脏剧烈跳动的要冲破胸膛,路灯照不到的暗影中像有无数魔怪在伺机而动,她没跑多远就迎头撞上一人跌倒在地。 “对不起!”相撞的人立时俯身询问。“你怎么样?能起来吗?”熟悉的和煦嗓音在雨幕中极为关切,虞越望着戚况周,眼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波光。 网球场的那群人跑出来,为首的路满看到二人,径直走到他们跟前,寻衅道:“学生会长不要你的高阳公主啦!躲这儿和贫困生幽会?” 戚况周扶起虞越,剑眉蹙拢地审视着眼前几人。“这么晚了,你们聚在这干什么?” 路满勾起唇角,双手抱臂倾身向前,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先问你的。” 雨不算大,冲不散这群人身上的异味。戚况周见虞越面露担忧地看着文薇,再瞧瞧那几人大多痴笑着身形摇晃,情况不对劲。 他向前一步,伸手厉声道:“把东西交出来,不然跟我去教导处。” 划破天际的雪亮闪电犹如撕开黑幕的裂口,哪怕稍纵即逝,他们也看到了戚况周不恶而严的凛然之态。 震天响雷轰然怒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宗谔望向打在玻璃上的雨注,将最后一瓶灭火器扔掷过去后瘫倒在地。方才反复燃起火堆又及时熄灭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很畅快。每次火舌腾起的热焰就像他体内无处宣泄的狂躁,需要暴露在空气中尽情舞动,拼命释放自己的能量波。 钟訚剪下几朵洋金花,潇潇雨声与C小调急板交响齐鸣。他关掉催长鸢尾的灯光,打开了温室的窗,让沉睡的植物们汲取着雨露的滋润。 虞越想起几天前的怪异梦境,那似乎兆见了什么,暗示她快逃,离开这个会窒死的地方。 可无论梦中还是现在,她都无路可走。 15.冥后像 生日前夜,虞越关掉了闹钟,允许自己睡个懒觉。 可是次日她尚在梦中,就被敲门声吵醒。 “生日快乐天秤寿星!” 高阳依提起一个野餐篮,笑靥如花地送给了虞越第一句生日祝福。 她领着虞越来到一片被密林包围的草坡,蔚蓝晴空下她们像钻入森林的小兔,欢欣蹦跳着追逐彼此。至少在这方天地中,她们可以尽享无忧花季。 高阳依铺开碎花餐布,虞越随她一起拿出食物。甜甜圈、小蛋糕、鲜嫩的浆果与澄澈汽水……煦暖阳光为它们蒙上了一层梦幻的微光。 “我去钟訚那儿讨花,他就包了一束这个给我。”高阳依将一捧新鲜花束递给虞越,透明的玻璃纸包拢着许多枝茉莉,嫩芽般的绿叶中朵朵花苞含羞待绽,淡雅清芬却藏不住的幽幽逸散。 宋朝诗人有云: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回犹觉鬓边香。 高简洗炼的词句,直把茉莉的美与香气之盛描摹无遗。 “他说这最适合你,当时我想了想确实如此,可现在后悔了。”高阳依抽出一支茉莉插进花瓶,效果与预想中的完全不搭。“这个太素了,还是应该问他要芙蓉。” “茉莉很好看,我很喜欢。辛苦你准备了那么多,一早还去打扰他,真是抱歉。” “今天生日你最大!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啊。”自从知道虞越的生日后,作为策划狂人的高阳依就一直在想怎么给她庆生作为礼物。 但是以虞越凡事从简的风格,高阳依只能大材小用,安排不了大费周章的活动,否则她万不会接受。 吃完早餐她们穿过水杉林,木雕曲桥掩映在水中杉树下,一艘蓝白相间的脚踏船靠在岸边,随水波微微摇摆着。 高阳依拉着虞越上了船,坐稳后两人一齐踩动踏板,小船龟速前行,如在原地荡漾。 “我第一次玩这个,想着会和骑车一样快呢。”高阳依尴尬笑言。早知道这么没劲,她就排除这个活动了。 “慢点挺好的,安全。”作为旱鸭子的虞越刚刚差点就没敢上船,但想到这是高阳依为她准备已久的活动,也只好硬着头皮配合。 高阳依将一只耳机塞给虞越,泠泠琴音弹入耳中。 “It seems as good a day as anytime, To start my trek across the ocean.” 船只在湖面徐徐划过,云影天光跃然而现,应景歌曲为她们的奋力踩踏伴奏。虞越很庆幸自己没有扫兴拒绝,不然可要错过这般美妙的体验。 “It's a long long way to go on a pedalo a pedalo.” 女孩们同声唱起副歌,每一次重复都像在许诺彼此的友谊,将一起走过很长很长的路。 她们踩到筋疲力尽才归岸,早餐的那些糕点都消耗一空,虞越以为该去食堂了,高阳依却把她带回之前的草坡。 树荫下有两人在烧烤架前忙碌,美拉德反应下的诱人气味香飘十里,近前看到他们竟是戚况周和钟訚,受宠若惊的虞越当即呆住。 “高阳你快来,这傻子把肉都烤焦了。学生会长也有干不来的事啊?” 呛人烟气刺激着鼻腔,烤盘上的食物黑得已经不见肉类原貌。 “我不过是去把桌椅餐具摆好,一会儿工夫他就全毁了。” 钟訚咳嗽着把烤坏的食物扔进回收袋,戚况周则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头站在一边听训。 “对——”虞越刚要张口道歉,高阳一把依拉住她道:“没事我来,下面还有食材呢。”她将虞越推到一旁的木桌前坐下,认真嘱咐:“他们是我叫来的,也很愿意帮忙,你不要有负担,今天只管享受。” 高阳依去接过戚况周手里的烧烤夹,又指示他看住虞越别让她过来。 戚况周难为情地挠着脖子,坐到了虞越对面。“不好意思,第一次烤肉,总以为没熟,结果全糊了。” “是我不好,麻烦你们那么多。”虞越的话中深含歉疚,几乎是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们为自己忙前忙后。 戚况周拧开玻璃壶上的龙头,接了杯果汁推到她面前。“你不用把这些看得太重,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一点不麻烦。以后我们过生日,可能也会需要你的出力。”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浅饮一口。“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无论离开这所学校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差异,至少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 醋栗汁酸得有些麻舌,虞越不习惯这个味道。她放下杯子,第一次正视了戚况周的眼睛。 深邃眼眶中的明亮双眸流露着友善的赤忱,也许他的确如此,但实际事与愿违。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可笑的话,戚况周耷拉下肩膀,少年人向来意气风发的面孔罩上一道颓唐暗影。“对不起,没能把毒草根除。” 雨夜的风波只有他们几个知晓,涉事人中最严重的——私藏违禁品的学生——已被开除,剩下几人一律记过处分,唯独路满安然无恙。明明是他带头聚众吸食,却彻底地全身而退。 戚况周想秉持公义维护校纪,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学生会长,如果校方本就决疣溃痈,他又能如何呢。 虞越早在看到图书馆公告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致夐的处罚,完全是以学生背景的高低安排。 那夜之后图书馆即被封闭,官方说辞是有人捐赠了一笔善款所以闭馆更换设备。学生们都很奇怪,用着好好的图书馆,哪有什么需要更换的啊? 虽然公告所言属实,但造成更换原因的罪魁祸首全然隐形。为虎作伥的行径驾轻就熟,虞越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还在学校干过什么事情,都被一一掩盖了。 “你已经恪守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急切的肯定。戚况周知道虞越藏起了许多情绪,只把坚定留给他。 剑眉舒展,戚况周勉力一笑,饮尽杯中酸涩汁水。 高阳依和钟訚端来烤好的食物,美味气息一扫烦心事,四人围坐小桌,花朵造型的蛋糕摆在正中,上面已经插好数字蜡烛。 许过愿后,两个男生送上礼物,高阳依催她拆开,素面包装纸下是两本书。 “唉,你俩真没劲。虽然虞越爱读书,可也是女生啊!就不能送点饰品嘛!” 仿佛自己收到了失望的礼物,高阳依撇嘴侧坐,怪他们没能送出亮眼的东西把庆祝推上高潮。 寿星本人则截然相反,她高兴地谢过二人,满怀珍视地摩挲着新书。戚况周送的是一册厚厚的绘本《非平面》,大开本封面上几排铅灰人体站在隔间中呆板肃穆,因此又被高阳依嫌弃太倒胃口。 钟訚所送书籍的封面绘着一个女人手握石榴,丰满双唇与石榴籽艳红欲滴,封底是糅杂雾白的绿,让虞越想到初春时节,万物正是在这样的朦胧中呈露生机。 “还是钟訚眼光好,这《一纸平安》我记得要——” “你排练什么时候开始?” 被戚况周切断话头的高阳依一拍脑袋,看看时间快到了,四人连忙收拾器具,那没有说完的话好似并不重要,虞越也就没去多想。 虽然只有半日,但这天无疑是她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生日,虞越由衷谢过叁人,怀抱两本书回到宿舍,口中哼唱着泛舟时的歌曲,湖光水色犹在眼前闪耀。 当夜虞越躺在床上打开了《一纸平安》,细察之下才发现图案皆用金线勾勒,书口还有真丝堵头,处处透露着精巧。 应该要好几百块钱吧?这么想着,虞越忍不住用手机搜寻书价,结果大谬不然。 她当即点开钟訚的语音通话,接通后直问:“你在哪?我现在能去找你吗?” 那端的人似乎有些意外,顿了会才说把地址发她。 寒露降后秋意浓,晚间气温偏低,虞越穿好外套,踏入了溶溶夜色。 16.迷中道 他就在白天的草坡附近,虞越穿过密林,见到堆满枯叶的草地上隐约坐着一人。 “这儿。”钟訚朝她招招手,虞越跪坐到他面前,谨慎地把书递上。 “这本书太昂贵了,我不能收。”她很后悔,要是中午追问了高阳依的话,就不会拆开外封,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五位数的书价,高达自己一家的年收入,虞越不可能接作礼物。 钟訚伸出手,虞越以为他会接去,可他却是推向自己。 “我想让你拥有它,是书名有着美好寄语。价值几何,无关紧要。” 轻柔的话语没有说服虞越,她将书塞进钟訚怀里,遑急道:“我明白,也很感谢你的好意,但——也许它于你而言是九牛一毛,但我受不起它的重量。” 坚决的辞拒不容置辩,钟訚无奈叹气,任怀中书掉落在地。 “如果物品不能发挥效用,那么无价之宝也与废品无异。” 失落的叹语加深了虞越的歉意,她有些过意不去的转移话题,问他在这干什么。 “赏月啊。”钟訚拉她坐到自己身边,虞越这才看到,远近的密林层迭似隆起的山包,一轮明月悬在树尖,虚虚被流云掩住,如烟似幻的冷光飘散夜幕,缀连起满天银针般的星斗。 万籁俱寂,这是神明都在安睡的时刻。虞越出神凝望着夜空,皎洁月辉泼洒在她面上,肌肤若浸了雪水般莹白易碎。 颊边有热气呼来,虞越侧头,恰与钟訚的唇畔相触。柔软温热,像撞到一朵絮暖的棉花。 心口有什么绽开蔓延到全身,虞越手指掐着掌心,不知所措地闪退站起。 “很、很晚了,我该走了。” 结结巴巴地丢下这句话,虞越脚步错乱的离开。 钟訚仍坐在原地未动,月光落在他的肩上,清隽容颜隐于暗中。 虞越一路跑回宿舍,进入自己的小室才敢放声喘息。 她分得清恐惧与羞怯的心跳,虽然它们都像被唤醒的小兽引人不安,可坠入冰窖的胆寒与身体发烫的激越如猛兽与良禽之分,一个令人退避叁舍,一个却欲温抚其羽。 只是这情愫出现得太过突然,冷静下来又不觉迷乱。或许那瞬的悸动一如水中镜月,碰散才知不过虚幻,天亮之后更不可复现。 - 赛前的最后一场训练,教练是带着怨气来的。 “解散吧,别练了。” 四人面面相觑,以为是他们的水平达不到要求,教练想破罐子破摔了。 可明明之前他还很满意啊。钟訚刚要开口询问,教练一抬手示意他闭嘴,怒气冲冲地给他们解释。 原来问题出在姐妹学校那。他们的马球队员上周一起去外面吃饭,结果集体食物中毒,现在仍未出院。 “他们说就算赛前出院体能也没恢复,今年是比不了啦!” 教练忿忿地踢起一捧沙子,四人座下的马儿也跺蹄刨地,好像听懂自己没有一展雄风的机会了。 一起苦训了那么久,临到阵前要取消,失望是一定的。 他们下马围着教练,不知能说什么宽慰的话,毕竟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教练看着几个泄气的孩子,别提有多可惜。尤其对虞越,她是个好苗子,如果能在比赛中取胜,就可以拉到赞助,往后接着走这条路也不是没可能。 不忍他们的辛劳白费,教练说他试着去联络一下其他学校,或者业余爱好者的赛事,总之要给他们一次表现实力的机会。 但一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还是令他们四人的队伍不得不解散。 省台策划了一档交换学生的节目,出品方之一是高阳依的姑姑——国内着名制片人,近几年票房口碑双收的几部电影都是出自她的影视公司——致夐的名额自然落在亲侄女头上。 让摄影师跟拍体验公立学校的生活,高阳依当然乐意之至,只是属于他们的马球比赛,就再无可能了。 “你去吧,反正教练也找不到比赛,不要介意这个。”临行前虞越来与她告别,两个女生虽然相识不久,但自Damn House的聚会后越走越近,这次高阳依一去就是半个月,她们都有些不舍。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和我联系。”虞越默默点头,高阳依又话锋一转。“或者,你也可以去找钟訚。” 惊讶地抬起头,虞越见她扬起促狭的笑,不禁想起那天她看破书价却不明说,于是微红着脸嗔怪道:“你当时就该直接告诉我书的价钱呀!” 高阳依耸耸肩,确实差点说出来了,还好戚况周及时止住,不然虞越肯定当场拒收。 不过——她这么说的意思是——“你知道它多少钱了?” 虞越叹口气,告诉她当天就知道了,并连夜归还给了钟訚。至于最后的部分,大可省略不提。 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毫不意外。凭钟訚的情商不可能不了解虞越,还一出手就那么大手笔,别人或许喜不自胜,但虞越只会觉得是个烫手山芋。 就得让他多栽几个跟头。高阳依如是想。 17.烟光散 高阳依离校前其实最舍不得即将到来的中世纪游园会。 致夐每年都要在全球历史上抽取一个年代,作为十月游园会的主题。今年选中了充满奇幻色彩的中古世纪,各人都在筹备自己的表演项目,高阳依之前为此苦练竖琴,现在只能抱憾离开了。 这一天的致夐俨然成为了大型主题乐园,室外草地上搭起各式各样的帐篷,学生们装扮成公主、骑士、精灵、马人等等角色,身临其境地进行着即兴演出。 白昼的热潮退去后,湖畔之夜悄然拉开帷幕。华服、美酒,和喜欢的人在舞池摆荡,每年一次的盛会只在此夜。 虞越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在长裙外披上一件外套。她的肩臂都裸露着,领口也有些低,就算不怕着凉,也不习惯这样暴露。 但她又实在没有与这条裙子相配的衣服,总不能穿上校服外套去舞会吧? 再叁纠结后,虞越的爱美之心还是占了上风。 穿过一条隧道式的树篱长廊,她来到艺术宫内的花园深处,树影婆娑下许多人正载歌载舞,炫彩的霓虹灯扫过幽冷湖面,黑色水流上升起腾腾烟气。 虞越坐到垒在湖畔的圆石上,身前是几条摆放酒食的长桌,几个女生端了香槟,站在一旁闲聊。 “你们见着戚况周没?想看他穿西装的样子……” “快抹了你的口水,人家舞伴不在,当然不来。” “宗谔好像也没来啊!他不像是错过舞会的人。” “哈,你们不知道吧?大少爷人在SOHO嗨呢!” 虞越不想听这些,起身沿湖漫步。班上坐她斜下方的女生特别热衷八卦,她被迫知道了不少那几人的动向。最近路满和谁打得火热,孙冠又耍弄了谁,都是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宗谔听来似乎不如他们张扬,但他几乎每个周末都要飞到各地玩乐,致夐根本关不住他。 上课时间在别的教室睡觉,严禁出校的周末出国聚会,不爽了就到图书馆打砸烧。 而学校对他的一切行为放任自流,没人可以遏制这个反秩序的疯子。 只要一想到他虞越就禁不住恶寒,若非事先得悉他不在校,虞越断不可能来舞会。 嘈杂的舞曲停息,霓虹也不再跳动。消耗了不少热量的人们拥到餐桌边进食,精致的甜品小食很快被一扫而空,独独一张摆满炸串的大圆桌招来嗤鼻嫌弃。 “看来大家都不喜欢你准备的食物啊,该怎么办呢?”孙冠踱到站在圆桌后的胖男孩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看这些签子适合当飞镖,不如大家都抓把串串,我们到湖边扔着玩儿吧。” 男生们一拥而起,人人都前来抓起这些油腻冰冷的垃圾食品。女生们嫌脏没动手,但也跟在他们身边,在炸串落水后起哄。 湿冷的秋风刮过来,胖男生却满头大汗。 不该是这样子的…… 一周前在食堂,他照例独占一张桌子埋头猛吃,突然间孙冠坐到他面前。“听说你家开炸串店?” 胖男生呆愣点头,不知他想干什么。E班是各种暴发户的聚集地,而他家的生意档次最低,自己又满身都是肥肉和油味,同学就给他起了个五花肉的绰号。 “那下周湖畔舞会,你也提供点食物吧,每种来一百串好了。” 孙冠说得认真,胖男生以为自己得到了给五帝效力的机会,赶忙点头应好,刚刚啃过鸡爪的嘴唇油光水滑。 真像一头待宰的猪。孙冠拿起一个牙签牛肉衔进嘴里,含笑看着他连线父母,通知他们有桩“大喜事”。 他之前还对父母发脾气了。因为他们说一下要准备那么大的数量不太好,耽误店里生意不说,等他们炸好送过去串串都冷了,这种趁热吃的东西味道会大打折扣,更别说他们学校里都是些锦衣玉食的孩子,一定有意见。 可他执意认为孙冠说要,同学们也肯定都会支持。 拗不过他,也为了孩子能在同学间好过些,父母连续苦干了几天,才炸出这上千串食物…… 而现在,它们都被丢弃到湖底。 气氛甚至比刚才的狂舞还要热烈,本来无人问津的串串成了香饽饽,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挥臂扔出,湖面像落雨般击起无数涟漪,吵吵嚷嚷的嚣呼声如同天体的引力吸附着胖男生。这样也算受欢迎吧?他回过神来,端起几个铝盘加入交战。 他亲手将父母的辛劳成果打水漂,只为换取在这群人中笑柄的位置。 虞越看不下去了。她抓起一把串串,略嚼几下就咽入肚中,再来一口连着一口,一串接着一串地往嘴里塞。 人群忽然静止。大家像发现了怪物一样看着她的举动,就连胖男生都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好端端的食物不该被浪费,烹制人的辛苦更不该被践踏。 虞越吃到腹内火辣喉咙干涩,乍然间一双手扯住了桌布用力一拽,满桌铝盘与炸串全部哗啦啦地掉进湖中。 钟訚攥住虞越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离狂乱。 他的手劲太大,虞越挣脱不开,两人飞奔在寥廓校园中,影子追赶着彼此交迭,无声夜色压着他们,看不到明灯的方向。 被填满的胃在剧烈跑动下拧绞起来,虞越捂住腹部,喘息中夹着破碎的声音:“停下——快、停住——”钟訚充耳不闻仍在狂奔,体力不支的虞越近乎被他拖着向前。“——我要吐了!” 晃动的背影终于停止。钟訚转过身松开她的细腕,虞越来不及站稳就被他打横抱起。“再坚持一下。” 少女轻如柳絮的窝在他怀中,钟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主道,几乎是眨眼之间,虞越就坐在了医务室内。 门厅里亮着灯,值班医生却不知跑哪去了。钟訚把垃圾桶递给虞越后,走入里间寻人。 呕吐味在室内散开,海塞下肚的炸串在胃里打了个转就连带着晚饭,一起吐得干干净净。 年轻的女医生没有多问,只是了解一下她的不适症状,得知已经没有腹痛后又检查了口腔。 “胃酸没吐就不严重,但是腭部有些破损,今后几天注意清淡饮食。没必要洗胃。”最后几个字是看着钟訚说的,显然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给出诊断的医生又回到内室,钟訚脱下西装盖在虞越肩上,刚刚抱着她的时候,手指触到一片冰凉。 他一到舞会就看见虞越立在湖边,素白长裙熨帖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段,若一缕随风飘荡的皓羽,在雾气中幽幽地隐入尘烟。 那是他托高阳依送的裙子。绿绸肩带,珠光霜丝,恰能衬出她薄翅腻烟光的美。 但现在虞越虚弱地靠在椅上,像一朵蔫败的落花。 “等你好些了,我们去食堂。”钟訚端着纸杯在她身边落座,虞越接过水,投去疑惑的眼神。 “你暴食后呕吐给肠胃造成刺激,如果空腹入睡会被胃酸侵蚀。我让厨师熬了麦仁粥,你吃点再去休息。”他们之间尚有一臂空隙,但外套像是另一个他,用浓郁的气息包裹着虞越。“何必那么傻,全吐出来了不是一样浪费吗?” 温言关切似情人间的呢喃,虞越的心却止不住下沉,仿佛掉进了呼啸的风口,仓皇凌乱。 “谢谢你的关照,但我不想成为优待份子。”她站起身,把水杯扔进垃圾桶,脱下他的衣服。钟訚愣着没接,不懂她莫名涌现的疏离。 虞越将西服放在他膝上,转身就走。钟訚拉住她正欲挽留,却见她回首看向自己的眼中,充满了失望。 如果高阳依或戚况周在,一定能阻止那些人,他们会把事情妥善解决,轮不上她去充当正义之士,结果非但得不偿失,还被视作了傻子。 钟訚的地位不比他们低。他有自己的温室,他可以差遣校职工,他平素的行径在学生中最引人神往,即便是孙冠和路满在他面前都会有所收敛。 可是他对那场闹剧作壁上观,现在却又行使特权来对虞越嘘寒问暖。 她不需要。 钟訚任虞越抽出手腕,他的手臂垂落下来,打在椅沿,击痛了尺骨。 茶白的身影黯然离去,终是幻化成了他抓不住的浮烟,杳然无踪。 18.琥珀碎 十月末的气温骤降,冷饮店却依旧火爆。年轻人们穿着线衫外套,一边被刺激得龇牙咧嘴,一边又将冰沙送入口中,享受那甜腻的滋味。 今天有些回暖,又是周末,小小的店面内比肩接踵,虞越刚交上一桌客人的点单,又忙着去收拾露天桌椅。 室内满座,折迭小桌摆在路边,虞越抹干净桌面收起空碗,利索的动作因身后叫喊停止。 她站直侧目,戚况周正从对面走来。商业街的路距不宽,他两叁步就到了虞越身边。 “在这兼职吗?”他语气自然,脸上带着惯常的笑。虞越点头,“嗯,小时工。你来逛街?” “这家新开的蛋挞店听依依念了好久说吃不到,我今天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戚况周指着对街一家排着长龙的甜品店,话里颇含无奈。“看这队伍长度,都不知道售罄前能不能收尾。” “依依要是知道你特意来买,恐怕会比吃到蛋挞还要甜吧。”虞越难掩羡慕的笑说,鲜少被调侃的戚况周呵呵傻笑:“那不打扰你工作了,我继续去排队。” 愿意为她浪费时间进行枯燥地等待,这样的喜欢才足够动人。 望着他倒退而去的背影,虞越敛去唇边笑意,收束心神返回店里。 每年十月底是致夐的校外帆船课,学生们飞抵奥克兰,在南半球的阳光下御帆破浪。 学费里虽然包含了帆船课,但异国旅程的花销全部自费,贫困生断然没有这个财力,学校就没有强制参与。 戚况周因为参加信息学决赛,自然也未随校出国。算算日子,他昨天应该考完了,不知道能进国集吗? 如果当初选择一中,她就会分入竞赛班,比起致夐所谓的“神仙日子”,虞越更想在题海中沉浮,跟着集训小组一步步从预赛闯进决赛,甚至能有机会考取金牌拿到签约…… 致夐的优势对于她这种只能用成绩冲刺未来的人而言没有半点帮助,放逸的环境更令她不堪其扰。可是现在悔不当初又如何?谁叫她目光短浅只看得见马上能到手的奖金,而完全忽视了长远发展。 假如转校的话……这个念头刚一生出,虞越就看见了重重阻碍。领到的奖学金都用完了,拿什么还给学校呢?而且致夐的学习强度低,自己回到竞争压力大的公立学校,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跟上步伐。 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虞越摇头甩开了没可能的想法,把收回的餐具放进后厨。 五点半晚值的女孩来换班,虞越解下围裙和店员们挥手再见。这时间的街道熙攘更甚,人们在斜阳的余晖中寻觅晚餐的落脚点,夜幕缓缓升上天际,璀璨华灯迫不及待地承接了明光。 这片建设在河岸的商业街区有着浓厚的文艺氛围,时兴小铺与热门餐吧毗邻在一道木板小街两侧,路的彼端是恭候游人赏玩的河畔景观,西沉的落日在暮云裹挟下散尽最后的光辉。明暗交映之际,虞越见到那个早应离去的身影独坐阶边。 她突然想起一句法国谚语: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 在这个黑暗即将吞噬光明的时刻,万物的界限似乎都发生了变化,陌生的事物在暗昧中诱发,虞越不知道是什么牵动她靠近那个人,也许那檐下的落寞只是她恍惚的错觉。 包装精美的蛋挞盒放在脚边,戚况周看着手机屏幕,表情晦暗不明。虞越直觉想到去查看朋友圈,果然前排是高阳依刚刚发布的动态。她还在交换期间,今天学校组织了农业体验活动,九宫格照片中有叁张风景图,叁张同学合照,两张她的自拍,还有一张是个男生下塘捞鱼的抓拍。 套着宽大下水裤的男生认真支起渔网,注视塘面的侧脸清瘦白皙,挺秀鼻梁上还蹭着泥点。叁张合照中高阳依都站在他身旁,而她最近的动态中也频频出现这人的身影。 少年人的心思总像炎夏的芒果,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扑鼻果香,他们无惧被采撷而去,只怕不为人知的暗自腐烂。 该怎么安慰他呢?假装没有察觉是最好的应对吧。虞越默默坐到戚况周身边,他的视线离开手机转向来人,见是她后稍稍一顿。 “现在送去太晚了,全都冷掉了。”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说给风听,无意才被卷入虞越耳中。“刚出炉的火气太大,也许冷了别有风味。” 虞越按住戚况周准备打开纸盒的手,话中深蕴的笃信竟让他有些动容。 天边的霞光渐褪,最后几缕彤云缭绕在地平线前端,为建筑披上夜的黑衣。戚况周微微侧首,薄唇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望向虞越的眼眸中是她不曾见过的纵恣,霍然掐住了少女的心尖。 不该涌跃的怦然在炯炯星眸的凝视下翻澜沸腾,胸腔里的炽热使虞越额间沁出薄汗,她像一只满溢浮力的热气球,离开了沙袋的束缚悠然飘入云端。 不知哪家店正文艺复兴放起了Avril的歌,沙脆嗓音流淌出唱不尽的缱绻。 This is the best feeling This innocence is brilliant I hope that it will stay This moment is perfect 夕阳落入地尽头。 …… 奥克兰的深夜犹带着海风的湿咸,钟訚站在能看见码头的窗前,路灯下成列帆船泊在岸边,一些桅杆上挂着缤纷灯串,在海面倒映出炫丽的光影。 什么时候他有过这样忐忑的心绪?那条动态发出后盯着静止的屏幕有十分钟之久,渴望着她快点看见,快点回应。 可期盼越是殷切,落空就越是漫长。钟訚放下手机迫使自己抽离焦灼的状态,但等待总是度秒如年,锁屏还尚未暗去,他又再一次点开了朋友圈。 今天他独自行驶一艘帆船跃上了塔斯曼海的浪尖,骄阳下翻涌的浪花托起耀眼波光,盛夏好似从未远去。钟訚将其录制成影,永不止息的海浪灌注了他无言的热切。 视频夹在高阳依与戚况周的动态中间,虞越的名字出现在他们的图片之下,唯独略过了那条仅对她可见的信息。 憧憬的心就像哑火的鞭炮,准备好了轰轰烈烈的迸放,却被悄无声息地踩在脚下。 只要她点亮那颗心,他就会跨过一切障碍去实现她想要的那个自己。 可她偏偏不愿如此,他奉上的所有都入不了她的眼更驻不进她的心。 攥紧拳头的关节拧到泛白又渐渐松开,钟訚自嘲一笑,删除了那条被处决的失败品。 大洋彼岸的虞越其实点开视频注目了许久,她从来不知道阳光下的浪涛可以如琥珀般澄莹剔透。只是它们消散太快,凝结不出无价的珍宝。 所以那瞬的灿烂磅礴也不过是盛夏的假象。因为萧瑟深秋总会如期降临,这时海浪就成了噬人的深渊,能将你轻而易举地吞吃入腹。 19.百合凋 返校后的虞越诸事不顺。先是出租车司机与人追尾害她上学迟到,然后交给主任的湖畔事件检讨没有通过,到了晚上一周没用的浴缸竟然破裂漏水。这一桩桩倒霉遭遇简直处处都在暗示她:此地与你不合,赶快速速离去。 虞越收拾好洗漱用具与换洗衣物,匆匆离开了宿舍区。 她当然不可能离校,只是去了能洗脱一身疲惫的地方。 外墙聚光灯装饰着校内一座座建筑,黑夜下的它们看来安静又可靠,是随时可以仰赖的庇护所。 虞越进入黑漆漆的体育馆,过道边角亮着指示安全出口的绿灯图标,她反其行之,提着一包衣物走向淋浴室。 拿出学生卡刷开浴房磁门,从小养成的节约本性使她没有打开全区照明,只摁亮了隔间壁灯。 调整好的热水浇头淋下,虞越闭眼抓揉着如瀑长发,全身湿润后她关闭顶喷开启背冲,一手伸长拿过搁在置物架上的香皂。 《一纸平安》还给钟訚的次日,他即捧了一个透明礼盒来,里面呈着乳白微绿的方形硬物,散发着怡人淡香。钟訚说是他制作的手工皂,成本绝对不高,可以放心收下。 打磨平滑的皂面如同凝固的雪糕,缥缈的奶绿纹路旋绕着鹅黄花瓣,小小一块的香皂满载着制作人的心意。 虞越本舍不得用它洗涤,只放在衣橱中熏染衣物。但今晚她取衣时不小心碰掉了香皂,固体落在地上破裂碎开,不好继续保存只能拿来用掉。 起泡后的香气更甚,虞越双手涂抹着每一寸肌肤,腹腔都吸入这醉人花香,呼吸渐渐深长起来,神思也有些迷荡。 背冲的水柱像有指尖在按压她的腰背,热水自胸房一路向下流淌,沿着肚脐漫入下腹,水流顺从臀缝溅落下地,触不到的中心地带在双腿的交磨中翕动复苏。雪白泡沫被冲走了,席卷而来的红焰自脊髓爬出,满室氤氲中虞越觉得血液都被热雾蒸腾偾张,身体像文火慢煨般煎熬着,烧得她昏昏沉沉,就快要站立不住。 恍惚间一个怀抱猛然拥住她,虞越又感觉回到了那团棉花中,它们正用温软的压力包围自己。怀抱的主人抓着她的双手抚过婀娜曲线,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涌起一片栗然电流,虞越不由自主地夹紧顶入腿间的膝盖,任那异物的摩挲抚慰着渴求中的下体。她不知道那里需要什么,只能被迫沉沦在高涨的欲潮中…… 与此同时,艺术宫侧翼内。 美术老师各有一间专属会客室,依照他们各自的喜好装潢布置。 田淼独爱艺术复辟期的古典风格,她在此举办的赏艺沙龙极具典雅风尚,是学生间最受欢迎的教师活动。 这一夜的参与者是田淼最为赏识的几个女学生。她们围坐在红绒沙发前的波斯地毯上,托着油蜡的银烛台摆在身侧,幽影中女孩们欣赏着田老师的临摹画作,熏花的青雾潜入鼻腔,燠热暖烟引人褪下衣衫。有人不自觉地向后靠去,恰被一瓶立于沙发旁的兔尾草搔过赤裸肌肤,短暂的酥意让她玩心渐起,抽出一支来细细挠过五指掌纹。 画中描绘着几名裸身少女在富丽堂皇的古罗马浴场舒展曼妙身姿,两只天鹅在浮着花瓣的浴池中回游,一名少女站在大理石壁前抬手挽发,她脚边有只小巧花瓶,盛放的蓬簇穗羽堪堪遮住腿间的黑色毛发。 田老师讲解着画家Alessandro Pigna的绘画风格,注意到玩兔尾草的女生,她停住话,款款走向桌台,拿起几管锥状物,吟吟笑道:“今天我们玩点特别的怎么样?” 她的包臀裙不算长,这会儿靠在桌面,裙摆又收起一些,紧绷的皮裙下大腿丰腴修长,要是有异性在,眼睛都得看直了。 地上的女生们也没有掩饰品味的目光,毕竟对美的向往是人类的共通性,又因着同性间的天然自在感,是以她们大胆地将眼神落在美术老师身上。 田淼很年轻,又美得出众,教的还是艺术,纵使在学生都眼高于顶的致夐,她也极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着献殷勤的男生与将她视作ICON的女生。 她总嫌男学生太吵,能被有幸选中参与美术沙龙的男生屈指可数,吃不到葡萄的男生们每次都要酸入选者,问他在女儿国里开会的待遇是像唐僧还是猪八戒。 在女孩们的注视下,田淼拉开交领外衫,锁骨处凸起一片黑蕾丝花纹,雪白肌肤衬底,愈显妖冶妩媚。 “老师自己画的吗?” “老师好厉害啊……” “老师能给我画吗!” 学生们纷纷伸出贴着各式美甲的嫩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繁绣花样在手背绽放。 田淼却摇摇头,走到兔尾草女孩面前蹲下,拇指与食指轻轻夹住她的下巴,指腹在少女的肌肤上捻出一团热意,女孩钝滞地看着美术老师的丽颜靠近,饱满红唇微微开合:“身体是我们最好的画布,任何地方都可以绘出精妙纹样。” 她的指尖从女孩额头浅浅沿着轮廓划下,如雾般的低语钻进毛孔。“你想要吗?” 所有女孩都情不自禁地一起点头。 田淼勾起唇角,自桌上拿下台灯置于地毯,女学生们绕着她坐好,光照下白腻肌肤上的绒毛清晰可见。田淼在她们的眉上、鼻端、脸颊浅描轻绘,果酱似的颜料立时化作百端图纹。 “还要吗?” 女孩们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瞧身旁无不靡丽绮粲的面孔,都想索取更多,让那彩绘遍及全身。 于是田淼扶着她们的脖颈在肩项细细勾勒,水滴、箭矢、枝蔓随着地心引力向下蜿蜒,起伏的胸脯沾上冰凉的颜料,繁密的花纹在胸口怒放。她贴近作品认真描画,轻浅的鼻息合着女孩们的心跳律动。 水关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唤醒了虞越,她抹开眼部的水滴,久闭的清眸微眯着适应光线,亮堂堂的隔间内磨砂玻璃上只有自己的影子。 哐啷一声巨响—— 田淼惊得手一歪,鲜红的线条如血珠在胸膛迸裂,少女们久梦乍回地掩起半褪衣裳,惊慌失措的望向窗户。 灰蓝纱帘遮挡的窗外人影攒动,又是几声骇人响动,玻璃碎裂一地,女孩们叫喊着退至田淼身后,年轻的美术老师还不及呵止暴徒,就见一人翻窗落地。 他稳住身形丢下手中的球棒,缓缓站立后摘下哈雷盔,显出一张精雕细琢的俊容。 “原来田老师喜欢这样传道授业呀。” 又有两人翻窗进来,举起手机将女孩们拥作一团地狼狈相拍了个全。宗谔眼神放浪地打量了一圈衣衫不整的女同学,突地恶狠狠的亮出獠牙。 “不想你们的骚样明天出现在校内网上,就滚。” 女学生们被吓得面面相觑,忙不迭地打开厚重木门,提包手机都不顾的慌慌跑走。 田淼自然也想随她们一同离开,但路满早就钳住她的臂膀,稍一扭动就痛得不行。 虽知大祸已经临头,但她还是尽力摆出师长姿态怒斥道:“你们怎么敢这样侮辱同学、冒犯老师!” “哈?明明是田老师自己不检点,差点要吃到一群涉世不深的小白兔呢!”路满说着一只手向她裙下探去,那里早已湿润一片,他隔着内裤大肆揉搓,田淼眼里涌出耻怒交加的泪花,闪得路满手下更是用力。 孙冠配合他捉住田淼扭动的四肢,随手抽下她的腰带塞进狂叫的嘴中。“要是我们不来,她们可要被你磨镜了……”女老师的上衣散开,黑蕾丝胸衣露出一角,与锁骨的黑蕾丝凸纹构成诱惑的图腾,狼爪猛扑上去,片刻即扯破了镂空织物。 两人上下其手地玩弄着挣扎中的美体,被他们死死制住的田淼双目赤红,竭力晃动中指甲抓破了孙冠的脖子,他怒骂着扇去一巴掌。路满用亵过下面的手指把女老师嘴角的血迹抹回去,再揪起她的舌头在齿上磨着。“来得急,忘带口枷了!下次再让你尝尝爷的巨根。” 孙冠脱了裤子,那根棍子贴上田淼腿心,还不忘招呼仍立在窗边的宗谔过来共享。 “我对变态老女人没兴趣,你们玩吧。”转身撑住窗框一跃,人就到了室外。“要是不够尽兴,可以再喊驼子他们一起上。” 哪怕不参与,他也要制造更大的混乱。 宗谔叼着一支烟点燃,在地上摸了几块碎玻璃揣兜,踩着草坪进了花园。 这破学校的清洁工太尽职了,哪条路上都找不到一块石头。花园里都是丛间地灯,没有他的目标,直走到那道树篱前,才见一排炳若日星的立柱路灯。 宗谔像个傻子似的在灯下朝上扔玻璃,显然他的准星和力量有待提高,几块玻璃都没掷中灯泡,有一块碰着了灯罩反弹下来差点击中自己。 恼羞成怒的宗谔正想把刀片打火机也丢上去,狗鼻子突然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他环顾四周使劲嗅着,那气味越来越淡,身边也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只是如他前般那样寻觅不得而臆想出现。 深深呼出一气,宗谔眼一横,握住打火机的手举至肩后向上投去—— 钉铛脆响引得慢跑中的虞越停下脚步,她认出自己就在湖畔风波的附近,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快步向前。 不管是什么麻烦,虞越都没有修补的能力。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远离麻烦。 20.分水岭(H) 一阵响过一阵的消防警笛声窜入学生各自的梦中,沉睡的人浑然不分梦境与现实,直到那尖利的呼啸久久不散,他们才意识到出事了。 人群陆陆续续聚到校舍区前,不远处艺术宫上空浓烟滚滚,一辆接一辆的大红特种车停在主道上。有群保安堵在这里维持秩序,实则看住他们别往火灾现场凑。 确认了祸不及自身,学生们生起隔岸观火的兴致。 “看样子天没亮就着火了,怎么回事啊?” “幸亏是早上!要在白天上课时不就完了。” “你们说怪不怪,前阵子也是一觉醒来图书馆全面封闭,现在艺术宫又起火。不会这学期还没结束就有陨石落到教学楼吧?” “呸,你自己想穿进科幻片别拉我们下水!” “哇,原来你素颜这么丑……” “咦……你皮肤好差呀。” 突发的莫名险情不如摆在眼前的揭短有趣,学生们嘲笑对方之余又急急护住自己同样不加修饰的嘴脸。高悬的冬日暖阳像一面照妖镜,明晃晃的光线刺破了他们平时精心养护的画皮。 没有人注意到几个丝巾裹面的女生东张西望,她们在接触到彼此的眼神后又迅速躲开,唯恐别人看出曾有瓜葛的事实。 然后在本该早读的时间,所有学生收到了停课一天的通知,伴随而来的还有警车鸣响。 “看来还是出了人命案啊。” 活动范围受限,学生们只能在小花园里交换情报。全校的保安一齐看管着他们,有人想从校舍区偏路溜出去,都被一一逮住。 第二天公告栏上多了一则讣告:艺术宫发生意外火灾,美术老师田淼不幸丧生。 至于这意外怎么来的,是否田淼自己引火烧身,一概讳莫如深。 火势很大,建筑侧翼几乎都被烧毁,难以想象田淼的死状……美丽的女老师猝然香消玉殒,这片暗云压下的阴翳不过一周,即因校庆典礼的临近而驱散了。 虞越总觉得那晚路过艺术宫听到的声响与次日火灾有关,高阳依回来后她说出自己的疑虑,被其赏了记爆栗。 “你别乱想啦!隔了一晚的时间事情不会有关联。况且就算当时真有情况……你没去追究也是正确的,万一把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 “其实……我也说不清,现在到底是愧疚还是后怕更多。” 她们好像都默认了,意外的存在,包含着人为的可能。而这人为的成因……挑不明,就只能避过去。 高阳依只是暂时回来排练节目,虽然交换生的拍摄任务已经结束,但为某些原因她仍留在那所学校,不过学籍自然还在致夐,有重大活动她也要回校参加。 致夐校庆暨竞赛颁奖典礼,高一级创作类的获奖作品就需要由她评定后排演。 虞越的设计作品已经完工,她利用分光镜制作了一个安装在航模内的小部件,当模型以特定动作飞行时引擎热度与光照角度将使它衍射出美轮美奂的彩光。 知道虞越的设计方向后戚况周很大方的给她介绍了航模内部任其研究,但他们的合作仅限于最后物件的结合,平时各自的练习与制作两人互不干涉。 校庆当日是紧锣密鼓的参赛作品展示环节,航模决赛在下午,风力有些干扰,很多航模都没有完成规定飞行动作,惨烈炸机的更是不在少数。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虞越手心捏出冷汗。她已经不指望自己的作品能呈现预期效果,只希望戚况周可以顺利完成飞行。 终于到了自选动作的最后阶段,乌云也渐渐淡去露出湛蓝底色。戚况周操控飞机绕着球场边的喷泉螺旋倒飞,霎时间水柱流溢出缤纷光彩,宛如白日焰火般绚烂夺目。 人群惊起一片喝彩,高阳依抓着录制中的手机拥住虞越,激动高呼:“你太棒了!” 她们角色对调地说出相同赞叹,而站在戚况周身边的人,也由高阳依变成了虞越。 合唱团表演拉开晚会序幕,礼毕后校长公布竞赛结果,所有获奖者一一登台,各级校领导为他们佩戴相应勋章,荣誉加身的优胜者们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镁光灯与掌声的洗礼。 校长还在讲台后念稿,虞越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台下闪光灯刺得眼花缭乱,心肌快速收缩的就要脑供血不足。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再看看身旁的少年,他是那样从容自若,双瞳亮如暗夜中的启明星。 “谢谢你。” 微如蚊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戚况周挑眉笑问:“谢什么?我还没谢你让我在比赛上惊艳全场呢。” “那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我你照样可以获得应属的荣誉。而我的作品,没有你就不会存在。” 虞越紧捏着校服裙摆,好像这样就能抑制住轻颤的嗓音。她不敢看向戚况周,也没想要他有所回应。 他确实什么都没说。虞越望着他若无其事的笑脸,心跳逐渐平息,和众人一起鞠躬退场,戚况周走向观众席,她则进入后台。 高阳依和戏剧社的学生们都已换好戏服准备上场,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大家,绕是从小登台的她也有些呼吸不稳。 即将上演的戏目并非官方宣布的获奖作品,而是高阳依心之所向的头筹。她没法力排众议使其夺冠,只能瞒着校方带领戏剧社偷偷排练,现在冒险的后果只差一步就将明了。 虞越知道自己的鼓励轻如鸿毛,但只要多一个人给予她肯定,高阳依就能勇猛地踏出那一步。 帷幕拉开,一群身着玩偶兔装的演员鱼贯上台,她们在舞台上开心的自由活动,洁白的绒毛外皮使她们看来娇弱可人。 当裹着臃肿灰毛的高阳依出现后,“小兔子”们围住她欢叫着“妈妈”。 她怀中捧着几只兔子疲惫地靠坐在地,“小兔子”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关注的事情,“妈妈”浑不在意,直到一只“小兔”说她想加入瞪羚家族的奔跑训练,希望以后成为职业选手。“妈妈”立即回绝:“不行!你是兔子,跑再快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交配繁殖,这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台下领导与受邀媒体饶有兴味地看着表演,负责创作类评审的老师们却吓出一头冷汗。 “操!”路满猛推一把瘫在座椅中的宗谔。“快看!”他一入席就戴上VR头显遁进虚拟世界,这会儿路满强行摘下他正要发作,就见前方台上竟站着几个只穿胸衣黑丝的“兔女郎”。 “Whoa,自命清高的高阳公主也玩起十八禁了?” 帷幕背后,虞越全神贯注地站在舞台侧面,透过幕布缝隙看着台上大胆演绎,浑然不觉危险正在靠近。 口鼻蓦地被手掌捂住,背后贴上一具身躯,一只手臂紧紧地圈住虞越的双手与腰肢,半抱着她进入道具间。 虞越瞪大眼睛极力挣扎着,那人却像胶在她身上般纹丝不动。虞越自知力量悬殊于是放弃抵抗,那人没因她的顺服而放松丝毫,捉着她的双手提起,套入备好的绳索中。 料到了她会攻向胯下,那人早早用双腿夹住虞越,两人密不可分地贴合在一起,空下来的那只手拽住虞越的领口猛然一扯,衣扣全部崩落。他探进女孩的乳间,火热的手掌覆压抓揉,力道大得像要捏爆手中软物。 泪水溅落在蒙着半张脸的手上,身后人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虞越颈间,他在她裸裎的肩头吮下一片红痕,大敞的衣领中少女乳尖硬立,绳索将不住扭动的手腕磨破,裙摆内的幽禁之地,也被手指扒开刺入。 紧捂在脸上的手掌渐渐松弛,虞越刚想张口咬住,意外又熟悉的声音却将她冻在原地。 “如果不介意让全校师生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可以放声大叫。” 钟訚伸舌卷裹着她的耳廓,插进甬道的手指在湿热的内壁剐蹭碾磨,性羞耻引发的强烈恐慌令虞越哑然失色。她无助地扭动着腰臀想躲避入侵,那魔音还在低语:“男女老少用各种眼神打量着你的身体,手机、摄像机会毫不遗漏地拍摄记录……” 阴唇内的花芯被紧紧捏住,虞越浑身一颤,用压抑的哭腔恳求:“不要……求你停下……” 手指应声撤出,然而唇舌还在搅扰着她光洁的背部。钟訚解开腰带褪下裤子,他走到虞越面前,粗胀的肉茎直挺挺的翘在校服衬衫下。 那张平素内敛的俊容此刻涌现出浮浪之色,他捧起少女娇嫩的双乳把玩揉捏,在虞越克制的嘤嘤声中吞含顶端粉蕊,舌尖抵住充血的樱珠嘬吸,急遽而来的快感自那一点涌向中枢神经,虞越难耐地低泣着:“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不是你认为我不配当你的朋友吗?”钟訚吮着乳头说下这句话,牙齿轻咬在敏感的肉粒上,刺痛的电流激得虞越下体泌出潺潺清液。钟訚握着身下硬物挺进扩张好的水穴,但虞越实在太过紧绷,他又没有实战经验,每次刚入其口,就被挤出穴外。 舞台上,一条黑色的大蛇盘绕住一只幼小的兔子,黑蛇紧紧裹缠着白兔,不一会小兔就在蟒身中咽了气。 钟訚端起虞越的臀部,咬牙一挺将阳具重重插入阴道,剧烈的挤压与撕裂感让他们感受到的都只有痛苦。 虞越面如死灰地垂下头颅,耳中依稀听见高阳依在呐喊台词:“我的孩子们!从今往后你们再不是任人泄欲繁殖的娇弱白兔!快跑吧!跑向无垠的荒原吧!” 深埋私处的性器陷在软肉中进退维谷,稍一抽动就被层层迭迭的皱褶紧绞着。钟訚忍住腰眼发麻的快意,低头舔吻少女满面的泪痕,双手掐提着臀瓣徐徐施力,一点一点地蹭动推进。 虞越觉得自己被生生劈成两半,劈裂的痛楚与侵身耻辱吞噬着她,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沦为强盗的猎物,被恣意剥皮啖骨,啃嚼得不留半寸原貌。 淫糜的撞浆声回荡在逼仄的窄室中,钟訚粗喘着在虞越体内猛烈冲撞,被迫岔开的双腿盘在他腰间,裹着长袜的足踝落在劲臀上,随着他的律动无力抽搐。 全身热得仿佛烈火焚炙,虞越虚脱低喘着,灵魂好像被剥除体外,她看见那个受难的女孩用最后的天真发出微不可察的叹息。 “你怎么会是这样……” 逞泄着原始兽欲的男人在灭顶的欢愉中倾射如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紧紧贴向少女的胸乳,微颤的薄唇张开,扯住虞越已无血色的唇瓣。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 21.堕风眼(钟訚视角) 钟訚没去开学典礼。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密密匝匝的肢体接触,异味混杂的污浊空气,他不知道人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中适应。 他不是个沉闷的人,虽然不喜与人交往,但他爱看花朵浓烈的色彩,更爱它们天然的气息濯熏着自己的呼吸,将他与别人同堂上课吸入的浊气涤除净尽。 植物多好呀,它们不吵不闹,干干净净,榨干了它们的生机,还会留下长存的笔彩。 “请问,田老师在吗?” 拘谨的问询声响起,钟訚抬头正要驱赶来者,一张素净的脸庞直直撞入眼中。 如似一朵清晨沁露的花苞怯怯地绽开瓣叶。 War so jung und morgensch?n. 钟訚学过德语,清楚地知道歌词唱诵着玫瑰的娇美,他成为了歌中少年,因这意外之喜而满怀激越。但他也知道玫瑰带刺,若手中没有利剪,万不可强折摘撷。 他不动声色地放走她,但眼睛一天也没有脱离过她。 得知高阳依会带她参加聚会后,钟訚为虞越设下铁线莲的题面,她如其所愿地踏入缠绕之爱中,监视屏后的他端起青柠水啜饮,峻朗面容半遮在投影画面内。 一般女生都怕黑,他想虞越也不例外,最好她还有幽闭恐惧症,这样他就能趁虚而入…… 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衣橱内什么动静也没有,钟訚找不到现身的理由,只能看着那几个蠢货意外闯入。还好他们都没有停留很久,看来他的野玫瑰藏得很好。 贫困生素来是被践踏取乐的对象,虞越也不例外的遭受了诸般刁难。钟訚不明白已有高阳依这座靠山的她为什么从不启齿求助,聚会之后也不再参与A班的交际,好像打定主意要独来独往。 埋首学业是她唯一热衷的事情。钟訚发现马球老师很青睐虞越,于是在宗谔常玩的蹦床上做了手脚,让他意外受伤,替补的人果然是虞越。 他其实并不喜欢骑马打球,照料得再好畜生也有难以忍受的臭气,可毕竟是从小要求培养的特长,他再怎么反感都要顺从。 虞越的加入让钟訚觉得胯下马儿都变得好闻起来。有时他们的马在奔腾中撞到一起,他的马靴踢到她的腿肚上,那是他们仅有的亲密时刻,她的独特体香飘溢进鼻腔,是他温室中任何花朵都比拟不及的香气。 每一次看着她那飒俐身姿兔起鹘落地挥臂传球给自己,马蹄都像蹬在他的胸口,重钝之下呼吸要调整好久才能伪装如常。 钟訚明白自己比大多数人都有优势靠近她、俘获她,但在见过虞越对所有示好男生的置之不理后,他又没有把握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他觉得她的利刺好像长进心口。每个夜晚他感受着尖刺磨砺心头的掣痛入睡,每个白日他看到了尖刺主人心肉又自动复原。* 既然无法拔除,那不妨刺入心脉。 他偷走了她换下的内衣裤,赶在她冲洗完毕前回到花房。 天知道他躲在马场角落看到她的臀在马鞍上起落时心里装了多少狎亵的念头,闭着眼睛沾墨涂绘时他又多想抓着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肆意吮咬。 满室花香都盖不住她馥烈的体味,钟訚望着近在咫尺的清绝芳容,只要一抬手,他就能掐断花茎,将花朵生吞入腹。 不行。 为时尚早。 他还没有准备好。 植物的价值不仅在于它们的观赏功能,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入药。 初次从颠茄中提炼生物碱的实验很成功,但钟訚拿捏不准剂量,经过了多次尝试,他才将阿托品倒入虞越的眼药水中,无色结晶很快就溶于药液,自然的看不出一丝掺混痕迹。 当她呼吸乱作一团的沉卧入睡,钟訚轻手轻脚地虚压到她身上,虞越陷进压软的床垫内,在流晖幻梦中与他鼻息相缠。 他没有碰她,只是无限接近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他解开她的衣衫,两团绵软在短促呼吸下耸突抖动,钟訚低头深嗅乳馨,鼻尖与顶端粉嫩不过公分之遥。 口中泌出多余的唾液,钟訚逼迫自己巡向下游,到她细软的腰窝终于克制不住,伸舌舔弄起来。 他不敢吮吸,怕会留下印记,只能用舌头一遍遍的舔舐,用自己的口水涂满她的腰腹。 下体已经硬到发疼,钟訚拉下裤链掏出热杵,跨坐到虞越颈部抓起她披散在枕上的长发,正想用它们紧紧缠住肉柱,胯下女孩却似有所觉地挥起双手扑动,险些把他拽倒入怀。 钟訚强忍着发泄的欲望将叫嚣的家伙塞回裤内,就在他隐入暗处的那一瞬,虞越惊坐起来。 洋金花能更好地抑制中枢神经,但也更为危险。钟訚不想让虞越像条死鱼般任他蹂躏,他提炼了数种茄科植物的生物碱混合在不同载体中,以期调制出理想的迷药性状。 在她生日前夜,钟訚看着摆在面前的装帧书与手工皂,犹豫不定要送出哪一份礼物。 他大概能肯定虞越不会要那有价无市的奢侈品,但他又不忍心将满载自己龌龊的东西作为礼物。 他觉得高阳依把戚况周也叫来帮忙很碍事,若不是清楚他早就和高阳依绑定在一起,钟訚会把戚况周也弄出马球队。 他发现虞越在戚况周面前会有他想看到的模样,是什么很难说清,总之就是与面对旁人不同。 晚上接到她的来电,钟訚知道礼物要被退回来了。但他没有想到她会那样着急,好像他给的是什么脏东西,多拿一秒都会让她难受。 呵,她为什么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怕黑,需要保护,喜欢珍品呢? 如果她甘心当一只乖顺的小白兔,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其实那一刻他并不是想吻上去,他只是控制不住,月华流淌在她身上,像要把她掳走的蓝雾,他需要靠近她,感受她切实的存在。 意外被刺激的神经末梢刚刚兴奋,温软的唇瓣就急急撤去,不给他细品的机会。 钟訚滞在原地未动,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挟制少女暴露出所有妄念。 让她走吧。 至少虞越不是羞愤离去。 也许他们能有明路可走。 然而钟訚再一次错了。 那一吻没有掀动她的心潮,没有马球队与高阳依的安排,他们的接触也趋近于零。 舞会本是个破冰的好时机,他成为她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给了她最热切的呵护。 钟訚以为虞越会明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校园内,有人能够依靠是她最大的幸运。 但是她竟要与他划清界限! 他差点就要失笑出声,他想问她,为什么在她生日那天,高阳依带她游湖野餐,却见不到一个外人? 没有特权的行使,她能享受到不被打扰的专属环境? 那夜之后学生们对她的霸凌再次增多,他们将吃剩的餐食倒在她的碗中,教室里的垃圾也堆在她的课桌上,所有人都把她当做垃圾桶来对待。 她不厌其烦地收拾那些残羹废屑,然后如常上课学习。 虞越好像什么都可以忍受,又更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 油盐不进的贱骨头。 最后的柔情也被她忽视推开,钟訚这才了悟。 一早就该用最粗暴的方式打断她的硬骨。 化作粉末,才好与他共沉风眼。 *那句话改自电影《英国病人》台词:Every night, I cut out my heart. But in the morning it was full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