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外道女修起》 第1章 [穿越重生] 《登基,从外道女修起》作者:刀尾汤【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先说结论,嬴寒山穿越了,穿到了修仙世界。 好消息是她身负系统,身手不凡,没有虐心虐肺你逃我追的仙门恋爱剧情。 坏消息是她穿成了以杀增进修为的外道。 血渊宗杀生道,若是修为不进益就会在年末殒命于雷劫。 在变成反派角色和变成一次性避雷针之间,嬴寒山选择变成bug。 “若是用开水浇蚂蚁窝不算,那晒被子除菌算吗?” “若是不算” 那在这乱世中揭竿而起,平定战乱算吗? 后来,在颐朝的土地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嬴寒山的名字 就算被人传播恶名,就算仙门正道频频阻拦,她也从未停下脚步。 “对不起,朋友们。”站在逐鹿的战场上,她对所有人说,“其实我不是常人。” 没关系。朋友们说,这年头谁没有个隐藏身份呢? 嬴寒山:? 隐瞒自己杀生道身份多年的嬴寒山惊觉,自己咋是这群人里身份最单纯的一个? “我行王道,证大道。” 对外生人勿近对内忠犬美人男主x对外素有凶名实则笃行王道心无旁骛冷感女主 内容标签: 女强 系统 成长 史诗奇幻 正剧 主角视角嬴寒山苌濯配角裴纪堂嬴鸦鸦海石花林孖乌观鹭图卢·乌兰古 一句话简介:修仙大女主卡bug登基之路 立意:坚持正确的路,不忘初心 vip 强推奖章 落地成为杀生道女修的嬴寒山,在成为雷劫靶子和成为大魔头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一条还乱世清平的王道之路。勤勤恳恳拿着修仙剧本搞开国,兢兢业业收集各路小伙伴······哎不对!小伙伴们怎么一个个都披着惊天马甲啊! 本文设定新颖,以反套路的笔法描绘波澜壮阔的女帝开国故事。文笔优美,剧情紧凑,人物鲜活,语言冷峻幽默,情节扣人心弦,是值得一读的长篇佳作。 第1章 夜行遇虎 夜幕坠下来了。 一只黄鼬从阴影中探出头来,远处的篝火在它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 刚刚的尖叫声和锐器相撞声惊动了它。现在一切声音已经平息,只有枯草在风中颤抖的簌簌。 晚风带来隐约的血腥气,引得这饥肠辘辘的小小野兽忘却恐惧,向着篝火的地方凑过去。 “谁!” “一只黄皮耗子,咋咋呼呼。” 篝火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火光在布篷上涂出温暖的橘色。拉车的马匹挪动着蹄子,在地上寻找可吃的草料。 三个黑衣佩刀的汉子站在车辕边,手中未收入鞘的刀还在向下滴沥着血红的珠子。为首的那个瞥一眼草丛,将探头探脑的黄鼬踢开。 黄鼬吱地一声团成团,跳过身边滚落在地的头颅,重新钻进黑暗里。头颅的主人伏在车辕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血从断颈漫开。 马悠闲地碰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了个响鼻,开始咀嚼乱草一样的黑发。 “点过数了么?都处理了?”为首的汉子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暗骂一声晦气。 “三个护卫,一个侍女,并着车里的那个,没有活口了。六幺去检查周边了,应该没有不长眼的路过。”另两个里的一个答,“这荒郊野外,到天亮就被野物吃干净了。不会有人见……” 话说到嘴边,卡壳,三个人一齐抬起头来望向篝火的另一端。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头戴斗笠,像是鬼魅一样的影子。 “路过,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那影子说。 没有一句废话,三人立刻拔刀纵身而起。刀上残留的血扬上半熄的火堆,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吱。锋刃裹挟着刀罡逼近那影子额前,她却突然如蛇一样的一闪,擦着锋刃过去。 “要杀我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又低又冷。下一秒,持刀冲在最前的那一个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上喷出来。 影子还站在原地,袖中露出一对沾血的峨眉刺。火光在她的斗笠上跳动,投下一片阴影。 刚刚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停下了,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清她戴斗笠,背行囊,一身玄色衣,仿佛是个游侠儿。但腰上无刀,身后无马,反而又显得有些身份模糊。 “喂,朋友。”他谨慎地搭话了,“你是什么人?是谁家的门客,还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侠士?我们各为其主,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说这些话时,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身边人领会意思,慢慢地向着马车的一侧挪过去。 “买你的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能出双倍,你……” 她没回话,在夜色里斗鱼旋尾般挥出一击,峨眉刺破开黑暗,一片月轮一样的光。 潜行到她身后那人还未劈下一刀便被刺穿喉咙。为首者见状也不再饶舌,就在她回身的这个间隙劈刀向她头顶落下去。 刀罡打落斗笠,他在这一息间看清了影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明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狸猫一样发光 这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可怕的,几乎不像是人的身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招架就杀死了两个武者。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死者们未散灵魂的注视之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点惶恐。 第2章 ……这真的是人吗? 思绪戛然而止,峨眉刺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是个路过的人。”她说,“所以,为什么你们非得要杀我呢?” 手无寸铁的稚子,为何欲杀猛虎呢。 这是嬴寒山穿到这个世界第七天,下山第二天。 现在她心情实在是很坏。 她脱掉斗笠,在篝火边坐下,仔细检查了一下边缘是否有被刚刚的刀锋刮破,不巧顶上确实被豁了道口子。她调整了一下它的角度,重新戴回头上,在心里直嘬牙花子。 手里可就只有这么点装备了啊,你们又打不过我,咱们不能love and peace么? 此地终南以南,有芜梯山,高万丈直入青云,有凡人登芜梯山而上者,即可入仙门。仙门四百八十宗,曰剑、曰琴、曰符、曰医……皆为正道。另有外道之流,奉怪力乱神,行不义之事,为众修真者所弃。 而七天前的嬴寒山刚睁开眼睛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穿到了一个邪魔外道身上。 洞府的穹顶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她的脑海也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 嬴寒山沉在这幅身躯中对着穹顶发愣,耳边缓慢地爬上系统电流细碎的白噪音。 “你好,宿主。”它说。“做好准备来谈谈了吗?” 自称系统的声音说,她现在持有的身份是血渊宗一名修习杀生道的筑基女修,原主在修行时走火入魔而亡,神魂俱消,这副空壳正好承接了她这异界来者。 所谓杀生道,道如其名,以杀生为修行,杀戮越多修为增长越快,人间与仙门的血案大多出自于此道之手。 修仙世家的童子们多多少少都在成长过程中听过杀生道魔头的恐怖故事,可以说是一代人的心理阴影。 “只有宿主证得大道,飞升上界,方可返回你的世界。”系统给还直挺挺躺着的嬴寒山总结了一下主旨。 “其实我没什么回去的执念。”嬴寒山在床上抻了个懒腰,油盐不进。 虽然一睁眼不是在自家卧室而是在陌生的世界,但她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在哪里都是一段人生,此地与彼地没有太多差别。或许嬴寒山从小就与身周的一切缘薄,自五年前父亲病故,母亲出家之后,她和现实的联系就只剩下飘忽的一缕。 “在这个世界当个修士有什么不好?”她很无所谓地说,“长生,成仙,二十一世纪的梦想。” “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例了,”系统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给你科普一下这个世界的常识” “修习杀生道者,无论突破与否,每年末必有雷劫。若修为停滞不前,十有八九死于雷劫之中。” 嬴寒山立刻坐起身。今天几月几号?她问。 十月初六,你还有两个月。系统答。 好么,落地就是剧情杀。 一般人听说自己还有两个月就死线会做什么? 立刻着手求生?躺回去再睡半个点钟看看这是不是场噩梦? 嬴寒山选择卷铺盖走人。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故事里夺舍的人魂穿的人都敢于留在原主的社会关系中。 他们是一点都不怕旁人发觉原主性情大变,当场识破对方是夺舍之人,然后报之以一顿老拳吗? 不管他们怕不怕,她怕。 在成为杀生道女修的第五天,嬴寒山离开了洞府。 出门前她收拾好这里的财物,一并带在身上。原主没多少东西,不外是两身衣服,一点不知做什么的灵草,还有一对峨眉刺。 这如戒般戴在手上的武器像是两头削尖的铁笔,刃上用赤铁打上血滴一样的红点,当它在手上转动时那红点就飞舞起来,在掌心绽出一朵银与赤的花。 “会用么?”系统冷不防在她耳边开口,“虽然这身体有前主的惯性,但峨眉刺可不是这么好掌握的东西。” “啊,还行吧。”嬴寒山答,“不就是转笔么。” “?” 收拾好东西在宗门内转了几圈,没有一个人点她。嬴寒山在山门前的巨石下站定,已经立冬,但巨石上还残留着植物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血痕一样蜿蜒地爬满了整块石头,零星点缀的圆形小叶仿佛是血痕渗出的血珠子。 在这藤蔓的痕迹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大字来。 “道”。 邪宗的山门前却竖着一个道字,有种怪异的讽刺感。 “你想好了?”系统问她,“非得下山不可?你想好下山做什么了?” “其实没太想好,”嬴寒山说,“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对仙门百家不熟,自身又是邪道,留在这里远不如下山去凡人的地方安全。” 系统不答话,大概是被她说服了。嬴寒山伫立于“道”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宗门。 她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算了,不然还是回去吧。 嬴·初出茅庐·下山第二天就撞上谋杀现场·寒山想。 她已经走了两日,两日间没遇见一个人。 这里已经脱离仙门,也并非荒山野岭,她脚下的大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行车的痕迹,道旁不时会出现村庄。 但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天地仿佛一团被泡发的寂静,把嬴寒山包裹在里面。 “人呢?我从修仙直接跳到末世废土频道了?” 旷野寂寂,系统在解释和回答之间选择了沉默。 第3章 不入世的修士们可能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她也差不多。没有人意味着没有信息源,她无处了解仙门以外的世界是什么年代,什么环境,什么文化。 她只能从那些没有人烟的废墟中翻翻找找,勉强确定它是古代而不是什么赛博朋克废土…… ……不至于有人间已经2077,修真界还在公元前77年的设定吧? 直到日光已经全然吞没于地平线下,远处开始升起狼目一样翠绿的星子,嬴寒山终于看到了这两天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 就在大概两百米远的道路一侧,隐隐约约有些橙色的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下跃动。 那是篝火,即使站在这里她也能嗅到木质焚烧的浅淡甜味,有人就在那里,从火堆的大小看,大概不止一个人。 她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快步向火光跃动的方向走去。 没法确定对面何许人也,没法确定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过,能找到人总比找不到好,她现在不是凡人,没那么多顾虑。 现在想来,还是有点顾虑比较好,至少控制一下的力度,留个人下来问话。 嬴寒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火堆边站起身,绕着马车转了两圈。 除去刚刚的三个行凶者,周遭还有四个人。 马车上趴着的那个被斩首,地上还有两个与他一样着装,携带武器的男人,并着一个穿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 她面朝在地,背上有一道贯穿刀伤,仆在离马车十来步远的地方。 她伸手试试那女子的颈脉,不成,人已经没了,但皮肤还是柔软的,没有全冷,看起来这场凶案发生的时间距此并不远。 还有人吗? 嬴寒山走向青布马车,溅上车帘的血像是无枝的红梅。她挑起车帘,月光就从她背后泼进车厢里。 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座上伏着一个女孩,血滴滴答答地从女孩的衣袖落到地面上。 她上前把女孩翻过来,月光照在那张已经带了死色的脸上,半阖的眼皮下眼球还在轻微颤动。 她还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一道刀伤从她的咽喉斜切下去,血已经染满前襟。嬴寒山伸手去解开她的领口,对着伤口咋舌,耳边冷不防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现在杀死她的话,她也在您的杀生名额中。” 第2章 逆用心法 如果人长着身后眼,那三个自幼被作为杀手培养长大的黑衣人会发觉,在他们眼中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陌生女人,今夜是第一次杀人。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二十一世纪人,杀死同类这个命题和现实生活的关联实在是不太大。 人生的二十五年中,嬴寒山干的和杀生最接近的事大概是用粘鼠板粘老鼠,然后扔进屋外的湿垃圾桶。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作为一个“杀生道”行事。 杀生,生是什么?如果说生指的是生物的话,那煮锅汤面伏尸百万,晒个被子血流千里。 如果说这个生不包括微生物,那除蚁除鼠功德圆满,灭杀蟑螂未来可期 可惜这个“生”大部分指人,小部分指妖,特殊情况下指仙。 只有杀死有灵智的东西,才能吞噬它们的怨念增益自身。 一言以蔽之,入此血海,回头无门。要么当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要么年末去当一次性避雷针。 选什么? 其实有时候,人是没得选。 当那三人的刀向她落下的时候她没得选,当死亡从夜色中露出袍角时她没得选。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捍卫道德。如果现在自己和对方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嬴寒山觉得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但在有得选的时候,她要选。 她无视系统发言,按住那个女孩的脖子,试着指压止血,未果。 切口侧开颈动脉,被切开的皮肉像是花瓣一样外翻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在当前这个医疗条件下,这孩子根本没救。 嬴寒山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沉默一阵,突然开口:“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微弱的电流音从她的额角流向耳后,系统卡了几秒钟才回话。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我之前没仔细看技能面板,现在你告诉我,哪个是医术?” 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缕极细的,暗青色的花纹从她的左手动脉中伸展出来,很快将卷须探入空气中。 这几天她这么做过很多次,现在已经对这神异的画面脱敏。 那纹路像是树一样舒展开蜷曲的枝条,分成左中右三片,每一片上都有led灯一样闪烁的小点,只有凑近看过去才能发觉那是发光的文字。 这是她的个人面板,文字依照左中右三片分栏。 最左边的一栏显示的是【当前修为】。 一团不断转动的烟气居于文字下方,将要团成卵一样的形状。血色顺着最底端的枝条爬上来,涂满了左边这一片的三分之二。 系统解释过,现在这个形状的烟气代表的是筑基后期,每当她突破一个大境界,这团烟气就会改变形状。 第4章 而那血色代表着她的修行进度,当血色盈满最左边这一片枝条时,她就可以尝试突破一个小境界。 原本积累的血色是原主的成果,而刚刚倒下的那三人,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抹血痕,融入这伸展的花枝中。 中间一栏显示的是【当前功法】,这一片枝条几乎都处于灰色的锁定状态。 只有最下方的分支有几个亮着:【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生命力顽强】。 不是,生命力顽强怎么也能算是功法啊? 最右面一栏完全是空白的,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没有颜色。只有嬴寒山把手指贴上去时,它才会显示出一个“0”来。 “这地方从来没有显示过东西,”系统解释,“你可以把它看做bug面板,也可以用它挂衣服。” ?有人会干出在自己的人物面板上挂衣服这种事吗? 她一手压着那孩子的伤口,一手保持着面板开启。 系统无言地与她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给出答案:“在中央面板中的功法【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点开面板的技能简介,仔细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心态不行。”系统说 “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嬴寒山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在发动功法的瞬间,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皮肤上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她的所言所行就会变得可信。 嬴寒山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诚然她杀死了那三个人,不假思索,轻巧得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但这不代表她接受了系统为她安排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路。 自卫与屠杀是不同的。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 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如果没得选倒罢了,有得选时,她不选系统。 但嬴寒山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这意味着她需要一个变数。 杀生道,“生”的定义很明确,“杀”的定义却很模糊。 用刀枪剑戟,血腥溅面算是杀,穿肠毒药也算是杀。陷阱诡计,构陷残害算是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算是杀。 关于“杀”的定义还有转圜余地,“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嬴寒山集中注意力,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 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嬴寒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 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 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 第5章 嬴寒山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嬴寒山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女孩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 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 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而在遥远的,目力不可见的黑暗原野上,正有另一个人影飞快地向着反方向奔逃。 名为“六幺”的杀手无法理解是什么在短短一刻间杀死了他同行的三个人,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但他的动物性帮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逃,快逃,不要与猛虎照面。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嬴寒山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 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 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嬴寒山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嬴寒山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嬴寒山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嬴寒山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嬴寒山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嬴寒山,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嬴寒山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嬴鸦鸦。” 钟起寒山乱暮鸦,寒山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嬴寒山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嬴寒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第3章 当场认爹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进个城都费劲。 用户:嬴寒山。 修为:筑基后期(大概) 主线任务:得道飞升,回归二十一世纪。 当前任务:别在两个月后被雷劈死。 当前节点:带着一个鸦鸦挂件被卡在淡河县县城外进不去。 越往城墙下走,那黑气就越淡,好似走入雾中,雾本身就不分明起来。 嬴寒山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城门大开满地腐骨的画面,谁知道到了城门口才发现这地居然有活人。 不仅有活人,城门口巡逻盘查的兵卒也神色如常,拦起人来特精神。 “城中疫,明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城门。” 嬴寒山瞥了一眼挡住前路的守城士兵,目光飘上城墙去。 这城墙对她来说简直只有几个台阶高,如果她想,挑个深更半夜她甚至能直接翻过去…… 第6章 ……为什么技能面板的功法上没有飞啊,翻听着太惨了。 但她自己一个人好翻,带着鸦鸦就不那么好翻了。她目光落回鸦鸦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老守城官约莫五十多岁,冬日日光落在他脸上,镀出一层汗津津的深色。 从十日前裴县令下令以来,他就一直站在这里压阵。 眼前这年轻女人听完士兵的话,眼神似乎飘忽了一阵,然后往马背上瞅过去 马背上有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一副不堪舟车劳顿的样子。 守城官一看心下便猜了个大概,这两人年纪差得不大,不像是母女,大概是姐妹。 这淡河县周遭皆因疫病而荒芜,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里,现在让她们走,她们实在也是难走。 “这女郎,”他尽量放和缓了口气,“并非我有意刁难于你们二人,只是城中有疫,你们若进得城投宿,疫平前就绝不能离开了。不如你们再向北去,走出约莫……” 他的声音低下去,重重叹了口气:“约莫大半日路程,或许有能投宿的村落。” 这话难说出口,但也不得不说。 眼前的女子垂了垂眼,对他屈膝:“这位大人,我妹妹体弱,不能再支撑奔波了。我们已经走了两天,粮水皆断,您让我们走,我们也走不到下一处地方。求您行个方便吧,就是我们姐妹二人死在城中,也好过在荒野喂了狼啊。” 马背上的女孩直起身,望着守城官怯生生叫了一句阿翁。 老守城官闭眼半晌,只觉得今天快把这一年的气叹完。 “使不得,使不得。进去吧,余下的,只能看命了。” 嬴寒山:顺利通关!话说回来,刚刚他那句使不得是什么意思? 系统:也没什么,就是“大人”,在这个朝代,是父亲的意思。 “啊?” 进城第一件事,嬴寒山卖掉了那匹马。 那是匹不错的马,可惜嬴寒山急着出手,城中又流行疫病,少见商人,最后只换了四贯钱。 倒有人牙凑上来问她卖不卖鸦鸦,若是卖,还能再加两贯。 “滚。”老娘浪费半身功力救的人就值两贯钱?这可是杀生道救的人,懂不懂含金量! 头戴斗笠的瘦高女子微微抬起眼来,阴影下的一对金瞳锐器一样刺向人喉口。 人牙被这一双眼睛刺得倒退两步,见了鬼般跌跌撞撞地逃走。 活见鬼,这逃荒的女人怎么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嬴寒山给嬴鸦鸦买了身合身的衣服,又买了碗汤饼给她。鸦鸦隔着满碗热腾腾的雾气觑着她,只咽口水不动手。 “你吃吧,”嬴寒山说,“你没醒的时候,我垫了点,现在不饿。” 嬴鸦鸦犹豫了一下,终于慢吞吞地吃起来。 刚刚这话不是真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都不是真的。她辟谷,自然不会在路上饮食,但现在她觉得饿了。 也不能说是饿,她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动她情绪,好像下班时嗅到楼道里传来谁家炖肉食的香气。 是那股死气吗?这里远没到系统所说的尸横遍野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死气? 鸦鸦吃完了一碗面,热气把她的脸熏得终于有了点血色。 这么看她们实在不像是姐妹,嬴寒山这幅身躯的脸寡淡,没什么出挑的地方,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有些凶。 而鸦鸦像是一团玉,一团膏脂,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能看出父母辈的美貌。 鸦鸦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下意识用手擦擦自己的脸。 “怎么了?阿姊?” “什么也没有。” 城中的客栈里没人住店,也没人吃饭,嬴寒山用肩膀顶开门牵着鸦鸦进去时,掌柜甚至愣了一愣。 “女郎是住店还是……哦是住店啊,你们是新进城里的……这时节还能进来人?” 嬴寒山笑了一笑,没说话,掌柜还在喋喋:“一间上房八十文,你们是哪边来人?做什么的?我可先说好,若是身上生了紫斑,发起热来,那本店恕不接待。” 半晌没人答话,老板迟疑地住了口,望向来人。 那斗笠低垂的女人正默然觑着身边的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眼来。 像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收紧,那年轻女人的眼神明明不带任何恶意,却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后退。 身周的空气在几秒内凝结,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的睫毛一颤,垂下眼去,滞涩的空气就重新恢复流动。 “我们是更南处来的,这是我妹妹,自小体弱,现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没什么病。我么……” “阿父是山中游医,我们二人都师从阿父。” 掌柜从刚刚错觉一样的窒息感中回过神,还有些迷茫,直到嬴寒山说到游医两字才勉强回神:“这样,这样。哎,二位女郎楼上请吧。” 一路奔波加上本来就伤了元气,鸦鸦躺下就睡过去。嬴寒山意思意思给她掖了掖被角,踱到窗边仰头看窗外。 用蓝天做底色,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上面漂浮的黑气,像是被拉扯得很薄的棉絮。 嬴寒山看着它们,突然开口:“系统,为什么我会觉得饿?” “因为宿主接触了死气,”系统答,“那是与杀生时产生的怨气相仿之物。此地死者并不多,有这样多的死气,确实是怪事……” 第7章 “……” “宿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嬴寒山心平气和地回答,“咱俩的信息差是不是有点大?之前我一直忙着适应身份和赶路,没来得及拾起这个问题来。现在我有时间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在路上时嬴寒山就发觉这件事了,除去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性命攸关的常识,系统基本上像是挤牙膏一样她问一点它说一点。 这不行,她至少得把“自己”搞清楚,不能让系统在信息问题上占据主动地位。 创业之前还得先做个市场调研呢,修仙怎么能有信息差? 嬴寒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她的技能面板里没有飞行这个技能? 没听说过不能飞的修士,电视剧里的剑修好歹都能踩着个剑四处飞呢。飞鹞子不飞鸽子这是物种歧视。 飞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毕竟如果能飞,在很多危险情况下就有了退路。 系统白噪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组织起语言来:“严格意义上来讲,飞行是本能不是技能。也就是说您现在可以直接飞,但不要飞”。 “为什么?” “因为容易被雷劈。” ?嘛玩意。 好么,年末被雷劈渡劫被雷劈,飞一飞也要被雷劈,杀生道人一个个都是活体引雷装置。 眼看着嬴寒山开始磨牙,系统立刻治好了说话大喘气的毛病:“雷劫频繁,是因为血渊宗修习的杀生道,对天道来说是一种bug一样的东西”。 其他修士,不论正道邪道,提升修为最多靠的还是修炼,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吞噬天材地宝自我提升。 但一是纯用天材地宝喂起来的修为就像是虚胖,总有各种不足。 二是只增修为不修炼容易在修仙之路上被卡脖子,补多了天材地宝难免遇到瓶颈。 再者,这世上家底深厚的修仙者,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多。 但杀生道不一样,杀生道可以不靠修炼不靠天材地宝,纯粹以杀生数量提升修为,而且这种提升毫无瓶颈,如镰刀割草般干脆快捷。 “如果没有限制,那么飞升者就全都是杀生道了,人间与仙门,也必然是一片血海。” 天道给出的限制简单粗暴拿雷劈你。 见你一次,劈你一次,不劈你不是不想劈,是劈人有冷却时间。 对天道来说这个冷却时间大概一年,所以每年年末杀生道修士都会收到天雷的亲切问候。 而渡劫正派修士都被雷劈,你这个搞歪门邪道的肯定也被劈,天道劈正派是考验修行,劈杀生道就只是纯纯地“给我死”。 杀生越多,杀业越重,渡劫时的雷劫就越凶,可是不杀生,修为不进益,就会死在年末的天雷中…… “……我怎么觉得这宗门没一点前途纯是送死呢,原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嬴寒山叹一口气,捏了捏山根,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 她的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按照系统暗示她的路去当一个教科书式的大反派,一个无差别杀人狂,那么她迟早会被某个名门正派天降正义或者被天道天打雷劈。 她需要尽快整理出自己的思路,一个和系统完全不同的思路。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最后嬴寒山还是暂时先转换了话题,“我的技能面板余下的两个技能,分别是什么意思?” 系统放慢了语速,开始给她划分大概。 【歃血峨眉刺·基础】对应着她手中那把峨眉刺。它全名歃血刺梅,是原主的本命武器。 它饮血则提升与主人的锲合度,在主人受伤时,它也可以成为“以血化生”的媒介。 说白了就是武器带吸血。听着挺好的,但老话说得好,武器越怪,死得越快…… 而【生命力顽强】,就是字面意思。 杀生道没有任何炼丹画符的能力,但每一个杀生道修士的纯武力值都高于同境界其他修士,甚至某些实力强悍者可以实现越级而杀。 与之相对的,杀生道的恢复力也很强悍,系统原话是“凌迟,把人剐到一半救下来,躺两个月就恢复”。 越听越反派了…… 嬴寒山就地躺下,开始整理思绪,系统在她额顶沉默,最终还是幽幽开口。 “宿主,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修为,从筑基后期退回了中期。” 第4章 没想救人 你起来。系统说。 我不起来。嬴寒山说。 “不陪你们玩了,毁灭吧。” 她在三秒钟之内召唤出自己的面板确认情况。然后又在三秒钟后放松了后背,躺平,对着黑暗的屋顶出神。 日光已经稍微有些暗下去,墙面被涂成微微的蓝色,面板在暗色调的环境里萤虫一样发光。 【当前修为】那一栏里,在文字下如同卵形的烟气已经散开,像是放太久已经散了黄的蛋,几乎不能看出形状。 嬴寒山闭上眼睛,吸气,呼气,从三十数到一,把懊丧和烦躁扔出去,把思路回归到解决问题,然后睁开眼坐起来。 “因为我逆用心法,是不是?” 系统默认了这个说法:“宿主,情况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年末的雷劫与你的状态相关。就像金丹修士渡劫不会遭遇大乘等级的雷劫一样,天道也不会完全断绝杀生道修士的生机。” 第8章 “事实上,它是你上一次经历劫雷再向上升半个境界所以杀生道修士必须在一年内有所进益,不然年末的雷劫非死即伤。” “也就是说,”嬴寒山思索了一下,“我现在是筑基中期,我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中期再加半个境界?” “不,宿主。境界倒退不算在内……你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后期再加半个境界。” “……” 嬴寒山沉默地凝视虚空。 “这不还是要死么?” “事实上只要你在这两个月内突破到筑基后期,并在此基础上提升半个境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沙沙的电流音在她耳膜上鼓噪,“你是杀生道,只要你做,你就有机会……宿主?” 嬴寒山没有在听它说话,她发觉在她面前伸展的技能面板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她试探性地将手指放在最右边那个空白的面板上时,它浮现出一个浅金色的“1”。 “这是……” 她没来得及问什么,话语就被骤然打断。 一阵喧嚣声顺着建筑涌上来,挤进了窗户里。嬴鸦鸦被惊醒,惺忪地裹着毯子:“发生什么了?” 封上店门!在愈来愈混乱的嘈杂里,嬴寒山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嚷这四个字。 从二楼下来,一眼就能看到乱作一团的门前,像是谁一脚踩塌了蚁穴,群蚁流水般混乱地涌出。 赭色皮甲的士兵们都用湿布巾裹住半边面孔,所有武器的尖端都对准这流水中的一片枯叶一个年轻妇人跪在那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 她的脸向后仰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眼却睁得极大,像是一尊塑像,眼睛里不断融出水来。 掌柜颓然地坐在几步远处,嬴寒山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抬抬头。 “怎么了?”她问,掌柜用眉毛尾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妇人。 “她男人得了疫,死了。现在店门得封上,女郎你啊,连着你妹妹都被连累了。” 在嘈杂之中,一声细弱的婴啼冒出来,嬴寒山才看清楚那女人怀里抱着什么。 那是个小小的婴儿。 “五日前晌午,”掌柜说,“一个男人并着她,带着她怀里那个来住宿,两天前那男人一大清早地出去了,没再回来。” “谁知道是得了疫死在外面了呢?现在可好,找到她头上来了,并着咱们这店里的人,都得在这陪着。” 嬴寒山挤过去,客气地笑笑:“各位军爷,我与妹妹是今晨才入的店,掌柜也可作证,并没有与病人见过面,也断无染疫的道理。可否放我与妹妹出去?” “不要纠缠!待上十天未发病便自然能开门!”士兵用武器虚虚怼了一下嬴寒山的腰,她偏过头去,稍微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们是对的,这对夫妻中的丈夫病故,妻子是否染病还不得而知,他们这些与夫妻二人同住的人是否染病也不好说。 在古代的环境下,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是距离年末只有两个月了……时间就是生命,十天时间就是六分之一的生命。 嬴寒山清楚自己不可能感染,但她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对这些人说我是修士我不会染病。 这么忖度间士兵已经把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回门内,关上了客栈的门。 灰尘在丁达尔光里飘舞一会,慢慢地落了下去。 掌柜叹着造孽啊,站起身挪到后厨去了。嬴寒山看看女人,看看掌柜的背影,突然开口:“哎,掌柜。” “怎的?” “嗯,封的这十天,客房能不能打折啊?” "……" 嬴寒山回去安抚了几句鸦鸦,只说店里出了点事情,要她不要下楼,就在屋里待着,每日用热水好好洗手洗脸。 鸦鸦看看窗外,点头应了,嬴寒山知道这孩子能大致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不问,自己也就没必要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嬴寒山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女人磕磕绊绊的声音:“女郎,我……那个,我的孩子昨天被吓到了……小孩子魂魄不稳,发烧……我听掌柜之前说,说你是医女……行行好,有没有药……” 药确实有,但不是凡人的药,嬴寒山也不太确定它们的作用。 她背靠着门忖度几秒,开口:“对不住,妹妹身子骨弱,一路上随身的药材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还没来得及补。我帮不了你。” 门外的妇人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离开。鸦鸦坐在床上探头,有些不安地看过来。 “没事,她孩子可能被惊着了。”嬴寒山回头安慰一句,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从门里挤了进来。 那是一缕死气,像是吸虫一样在空气中颤动着,一点点向着室内挪移。 它比外面的死气颜色更重,形状也更明显,仿佛是有生命一样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 最初嬴寒山离它近,它便慢慢飘过来,在距离嬴寒山几指远的地方突然刹住,然后颤颤地向反方向逃去。 很快它又发现在一边的鸦鸦,再次故技重施向着她移动。 嬴寒山下意识伸手一抓,噗,那黑气瞬间被她捏爆,一团滑石粉一样在她手中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几日来一直隐约笼罩着她的那种心绪浮动感,似乎在几秒钟之内被缓解了。 很难解释这种感觉,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吃”了它,不是用嘴,甚至也不是用皮肤,在一个微妙的变动之间那团死气被她吞了下去。 第9章 不过缓解只维持了几秒。 “系统?”她背过身去,“那团死气……我把它吃了?” “是的,宿主,死气和怨气相仿,同样也可以吞噬,但它们能提供的提升非常小……宿主?” 嬴寒山两眼闪闪发光:“我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不杀生也能提升自身的方法了。 那缕黑气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她下楼去找到掌柜,向他讨了一把碎茶叶用布包好,然后敲开了女人那间小耳房的门。 门一打开就有数道与刚刚相仿的黑气飞出,每一道都精确地避开了嬴寒山。她挥手状似无意地扇了一下,把它们拍碎吞下。 就像是吃用炉子转出来的棉花糖,甜味转瞬就在舌尖融化。嬴寒山能感觉到自己吞下它们,可它们的存在感实在是太稀薄。 站在屋里的女人一脸局促,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婴儿。 “我翻出来点药熏过的茶,不知道有没有用,给你送下来。” 女人晦暗的,泛着血丝的眼球亮了一瞬,她小心地放下婴儿,双手接过嬴寒山手里的碎茶叶。 就在这个空挡里嬴寒山看到婴儿的小被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已经生出了淤紫色的斑点。 她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的孩子得了疫病?” 女人一悸,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嬴寒山挡在婴儿前面:“别动我的孩子!” 嬴寒山看着她缩得极小的瞳孔,颤动的嘴唇,冷笑起来。 “没想动他。”她说,“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你怕自己的孩子得了瘟疫被抱走处理掉,我能理解。” “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毫无防护地现在站得离你们这么近,很有可能也会染上疫病。你原本能暗示我站远点或者把茶叶放下就走,但你怕暴露孩子得了疫病,什么都没有说。” 女人的肩膀抖了一下,她惶然地看看孩子,看看茶叶,目光飞快地扫过嬴寒山又垂落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她呢喃着,我的孩子没有得疫病,我的……我的孩子是吓着了……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膝行过去把脸贴在婴儿身上,死气从紫色的瘢痕里冒出来,小虫一样向她身体里钻。 嬴寒山走过去,无视女人的戒备把她拉起来挥散死气。 “别自欺欺人了。”她说,“去烧水煮碗茶叶。你孩子我能治。” 怎么着,宿主,您下山修功德来了? 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支了出去,嬴寒山没搭理系统,兀自开始探查那个婴儿。 当她的神识触及他时,数道死气被从婴儿的身体里逼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瘢痕开始变淡,温度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 嬴寒山一个一个戳破飞出的死气,把它们吞进身体。婴儿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细弱地哭了起来。 “啧……我就猜到,这个病没准是死气造成的……系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救的第二个人了,上一次是为了融入周遭,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刚刚此子的母亲以怨报德,若你是个凡人,她可能害死你,宿主就没有一点怨气?” “解馋啊,”嬴寒山稳了稳声音,一本正经,“我没想救人啊,我只是觉得吞这种东西的感觉很好,不吞白不吞。至于这个孩子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再说了,”她掖了掖婴儿的被子站起来,“她可能害死我不假,我给她的茶叶一点用也没有也是真。我下来就不是来救她孩子的,哪来的德呢?” “至于怨……脑袋坏了的人太多了,她看着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孩子得了病,骗自己,也骗我,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有什么好怨的,横竖我不吃亏。” 系统安静了一会。 “那如果刚刚她提醒你了呢?” “哦,那样的话……从结果来讲也没什么区别嘛。” 或者,我可能现在会多祝福一句这孩子顺利长大吧。” 嬴寒山注视着那个婴儿。 她又把“大坏蛋”逻辑链完善了一点。 第5章 鹤翅狸目 在那个女人回来之前,嬴寒山回了楼上。她对嬴鸦鸦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手轻脚地把随身的一点东西收拾好。 鸦鸦,你听我说,她说:“接下来,我要做一点冒险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不能成功的话我们就要离开淡河县继续向北走,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可能能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处境也会比现在好。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会看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也可能没有像样的住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你待在这个客栈里,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十天之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来接你。” “二是你现在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我仍旧保证你的安全,但不能保证除此之外的事情。” “选哪个都可以,快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鸦鸦从床沿跳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双手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像是藤壶一样黏上来,把脸埋进嬴寒山的胳膊。 “鸦鸦?”嬴寒山试着抽了一下手,没成功,鸦鸦不说话,不放手,好像要把自己焊上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嬴寒山敲敲她的后背,“那就,走吧。” 第10章 她拉着鸦鸦走到窗前,客房二楼的窗不对街,从这里下去不会有人发现。 鸦鸦向下看了一眼,还没完全理解她要干什么,就被一手捂住眼睛挟住,鹞子一样翻出窗去。 “唔!” “嘘。” 耳边风声烈烈,随着一阵飞扬的尘埃戛然而止。嬴寒山拍拍膝盖上的土,松开鸦鸦。 女孩站在楼下抬头愣愣地对着窗户出神,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出神。 “哦,你姊姊我会点武……” “……怎么了?医生会点武术不是应该的吗?” 淡水县城西,这里是贩夫走卒工匠杂商的住处。 百姓间的瘟疫最先在这里爆发,也在这里趋于失控。 日色已经开始坠落,夕阳在土路上涂上一层暗色调的黄。 街上零星几家还开着门的铺子已经早早收了摊,一个货郎靠在街边,背后的篓里还有晒干的花草。 太阳太晒了,他太累了,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他格外疲惫。 脚步声靠近他,一截被拉长的影子落在他腿边。他没抬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问:“买唔药草?驱邪药草……” 没有答话,那道影子蹲了下来。货郎这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斗笠的阴翳,看到一双颜色很浅,像是猫兽般的眼睛,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病了。”眼睛的主人说,“你病得不重,但如果不好好进食,不在洁净的环境里休息,病情很快就会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她退后一步,让货郎看清楚她的身形。那是个女人,头戴斗笠,背着一个没装什么东西的行囊。 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向这里探头探脑。他哂笑起来,掂了掂自己的背篓,想要站起身:“收唔收人老天事,唔买别拎我讲笑。” 眼前花了一下,货郎趔趄着扶住墙,感到自己背篓里的那一点花草仿佛成了铅块,颅骨中的脑髓似乎掺杂了烈酒。 那个女人箭步上来扶住他,眼神轻轻在他脖子上点了点。 “你颈上已经有紫斑了,病不能拖。” 他摇晃着借她的手站稳,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用手掩口退了两步:“咳……行开!行开! 药医唔到,听天由命。” 那个女人没有站远,她慢慢地踱了过来。 “你别怕,我能治。” 一对细长的锐器被从她袖中抽出,蛇牙一样闪着寒光。 货郎一惊,趔趄着向后退到墙边。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就露出凶相来。 背篓里用于焚烧的药草不值钱,他也不像是有家财的样子她是看自己得了病没力气反抗,才动了抢劫的心思? 他抡起背篓砸向她的脸,她一滑步侧身闪过,反手扭住他的手臂。那把细长的锐器在女人手中嗡嗡地转了起来,扎进他被擒住的手臂中。 “……!” 血溢出来,但很快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锐器发出响亮的滋滋声,像是水落在被烧热的铁板上。 与此同时,货郎感到好像有一股浊气从他脊梁里被抽出,从手臂上那个圆形的伤口冒出来。 他大睁着眼睛,嘴也松弛地微微张开,整个人陷入了谵妄之中。 手臂突然一轻,女子已经拔出锐器,擦干上面的血迹。 他的头脑缓慢地恢复清明,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 伤口面积不大,只有半个小指甲大,此时流出来的血已经半凝。 他又是卷起袖子裤腿去找皮肤上的紫斑那上面早已经没有了疫斑的影子,压在肩背上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货郎终于意识到什么,抬头去找那女人的影子:“恩公,恩公!” 而他眼前,只有空空的巷道,以及将要在路面上熄灭的太阳。 三日,淡水县的巷间开始流传起神医的传说。 一位头戴斗笠,牵着药童的神医能够治好疫病,且分文不收。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在哪里找她,她每一次都突然现身,又在救人之后突然消失。 对她形貌的描述千奇百怪,有人说她衣袖中生着一对鹤翅,每次行医结束便化鹤而去。 有人说她是个女子嗓音的老者,还有人说那张斗笠下的脸只是一团影子,没有分明的五官。 不管人们如何传,有一个特点是被公认的 她有一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 而现在这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现在正无语问苍天。 嬴寒山找了处树荫坐下,没戴斗笠,她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甚至面相有点凶的普通人。 而鸦鸦坐在她背后脸对着墙,正小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一块糖饼。 带着她进城这些天,嬴寒山发现了一件事,嬴鸦鸦挑食。 鸦鸦最初对着那碗汤饼犹豫固然是她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吃。 古代的食物对现代人来说普遍不好吃。 这个年代还没有开酥的技术,就算是王公贵胄吃的也不如路边嗑沙琪玛的小学生。 但即使不好吃,不好吃里还是分得出三六九等的。 吃惯精米的人吃不下去糠,饮肉汤的人看到泥也没洗的野菜一锅煮也会倒胃口。 鸦鸦虽然说自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但她的饮食习惯没有改变。 虽然每次吃饭时她都乖巧得像是从来都吃这种东西,但嬴寒山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怏怏。 第11章 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总得吃点好的吧。 她给鸦鸦买了点糖饼,不论贵胄还是平民,对糖的喜爱都写在基因里。 鸦鸦高兴地捧着饼啃,这大概是这几天里她吃得最欢快的一顿饭。 嬴寒山不看她,她对着秋日澄澈如洗的天空,默然无语。 系统已经几天没和她说过话,大概是因为对她目前的行为感到绝望。 嬴寒山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它的声音了,如果它再开口,她还没准能继续完善她的“大坏蛋”逻辑链,为现在的所作所为找一个邪恶的借口。 从离开客栈开始她就一直在救人,完全不按照杀生道的剧本走。 她发现对婴儿这种体型小的患者可以直接抽离死气,但直接抽成年人需要的时间就过于长了。 而那对峨眉刺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吸管能吸牛奶,也能吸可乐。 她能用峨眉刺吸血,也能用它吸死气。 杀生道行医,杀人器救人,不知道系统有没有被气到短路。 她做这些事倒不是真的想成为救世主,现在她的死线不允许她纯粹利他。 嬴寒山有自己的考虑,一则是她吞下的死气虽然用处极小,但无论如何还是能提升她能力的,所谓蚂蚱腿也是肉是也。 二则当她发现自己吞噬死气可以救人之后,她就决定冒一个险一个能让她融入这里的险。 城中已经开始流传神医的传说,客栈里的人也应该发现了她和鸦鸦不翼而飞。 可她想要冒的那个险还迟迟没有到她眼前来,嬴寒山有些轻微的焦躁。 她在等,她在等这两件事一起发酵,她在等神医的名号飞过坊墙,飞去她想要它落地的地方。 鸦鸦吃了小半糖饼,掰下来的另外半块被她仔细包好递还给嬴寒山。 嬴寒山摆摆手:“你都吃了吧,姊姊不吃这个。糖饼隔了夜就不好吃了。” 她踌躇一下,没再坚持,把剩下半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孩子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她从来不问嬴寒山为什么不在她面前吃饭,不问嬴寒山那对古怪的行医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 十二三岁孩子的好奇心从不在她身上发作。她就这么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在某些瞬间,当嬴寒山无意间瞥向她时,会在那张小巧秀丽的脸上瞥见不安的阴霾。 ……也不知道妹妹这个说辞,到底能瞒她多久。嬴寒山想。 有些烟尘从街道那边过来了,嬴寒山站起身,牵住鸦鸦的手,她看到那烟尘里有马蹄扬起又落下。 马上的三四人都着蟹壳青外披,挂蹀躞带,神情与那一日围住客栈的兵士们不同。 嬴寒山稍微侧过身去,挡住鸦鸦,只留给这些呼啸而过的骑手们一个背影,但耳朵还在分辨着这几个人的呼号。 “明府大人有令,捉拿近日城中行巫蛊惑众之人!若有人见一金目女子与童子同行,即刻上报官府,有报者皆赏!” 她的险来了。 第6章 夜会明府 颐朝第四世五年,国土的最南端仍有一盏孤灯未眠。 这是这庞大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正无可奈何地眺望者北方的烈火燎原。 朝中的变故已经传到了淡河县县令裴纪堂耳中。 把持朝政的大长公主第五望早在年中就动了削藩的心思,而随着秋日的结束,这场削藩最终以她的落败告终。 颐朝国姓第五,先皇第五稔子嗣不丰,与他生了一只手难数的孩子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绝后边缘反复横跳。 第五稔膝下四子二女,在襁褓时就夭折了一子一女。 中宫所出的长子常年被癫狂折磨着,一日之中少有正常的时刻。 开头死俩,中间疯老大,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个还不算衰老的王朝上,让它的继承者们状况百出。 五年前夏末,先皇崩。 先皇异母妹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其母家叶家、朝中世家之首裴家两家合力,将先皇幼子第五鹬推上了皇位。 年仅两岁的小皇帝还在吃手的年纪,朝政自然而然把持在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手中。 但权力啊,权力是诱人死斗的东西。第五望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大权在握。 裴家家主裴厚之任中书令,其弟裴循之出知二州刺史。 这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家族也想趁着这个皇帝年幼的时机,从第五望手中分一杯羹,世家与皇权短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先帝分封在各地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裴、第五、叶是一个整体,它们保持完整时尚且能压制住各地封王,而当它们开始分裂,各地就开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天家前狼后虎,如果选择对付裴家,各地环伺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如果削弱诸王势力,裴家又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不论选哪个,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年中,叶家族首,侍中叶固上奏,提议收归诸国护兵,并由朝中选定人选为藩国国相,直隶朝廷而非诸王,大长公主准之。 收兵,插人,像是一星火苗,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四位封王以大长公主乱政的名义起兵,混乱开始在国土上蔓延。 第12章 然后?然后裴家发动宫变,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以乱党之名族诛叶家,其家女公子招赘所出一双儿女亦未幸免。 大长公主死了,但兵难无法平息。 有些时候政治家们的嘴脸就是变得这么快,前一秒还在讨伐大长公主乱政,后一秒就讨伐裴家残害皇族。 仿佛诸王们一开始打算的不过是入京与第五望抱头痛哭良言相劝。而邪恶的裴家却趁着这个机会谋害了她。 最终裴家接过大长公主的位置,开始了与各地诸王的对峙。 而这对峙,这斗争,这复杂的纠葛的让人不想过脑的前因后果,淡河县令裴纪堂都沾不到边。 裴和裴隔着天堑,作为一个旁支的旁支之子,这个姓氏带来祸患的概率远大于带来福祉。 裴纪堂,这个冠年未半的男人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之中的目光专注,笃定,诚恳。 任何与他长久对视的人都会相信他将忠诚而热忱地对待自己。 这是一双适合出现在圣人也适合出现在阴谋家脸上的眼睛,最忠诚和最不忠的人往往相仿。 此刻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将要燃尽的烛火,火光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金轮。 他有很多夜不能寐的理由。 淡河县地处峋阳王第五特与襄溪王第五浱的封地交界处,裴家和诸王翻脸之后他这个旁支的命运还未可知;四方起兵,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在乱世中并没有很强的自保能力…… 但现在他无暇思考这些,翻乱的卷宗还堆在桌上,裴纪堂已经看了半宿关于城中疫病的上报,直到现在还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疫病来自何处,有什么对症的药能治疗。 他感到这淡河的城墙是困字的外框,紧锁着他这个不得破局的人。 如果…… “喀喇。”一声细碎的声响从屋顶掠向窗户,裴纪堂起身推开窗。 外面只有很淡,很淡的月色,灰白的光像是一层积了尘埃的蛛网。从树梢覆盖至地面。 他定了定神,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烛火颤抖一阵,将要灭了。 在晃动的光影里,裴纪堂收好桌上的公文。 “有客到吗?”他问。 不是,等等,哥,内不是我的词儿吗。 嬴寒山从博古架边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嬴寒山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嬴寒山:“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嬴寒山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嬴寒山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嬴寒山长揖:“足下且慢。” “裴某知道世间无此待客之礼,足下救人性命却被缉拿,心有怒气,理所应当。不论足下今夜走与不走,裴某都向足下致歉。一则,某御下不力,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二则,某竟无知无觉,至阁下深夜至此仍不知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明日清晨,某将张榜罪己,晓之于百姓。” 第13章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嬴寒山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嬴寒山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嬴,嬴寒山,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嬴寒山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第7章 剧本拿错 就业,就是一场pua与反pua的终极对决,这是二十一世纪留给嬴寒山的经验。 在企业捏着鼻子也得招你这个人,你捏着鼻子也得进这家企业的双向奔赴场合里,不要表露出自己的急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关键。 生活就是博弈,不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异世界,这条道理颠扑不破…… ……但当和新老板谈完待遇之后,嬴寒山觉得自己横竖有点欺负好人了。 在这个年代门客寄住在主家,某种程度上算是半个仆人。 裴纪堂对这种不平等程度高的身份差异有些戚戚,反复向嬴寒山确定是否需要举荐她拿一份领俸禄的官职。 嬴寒山敬谢不敏。一则走街串巷的这两天她顺口问了一句当地的房价,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南方偏远小县城,一间带院住所的价格仍旧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她真的有了官职,那毫无疑问不可能继续住在县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考虑置业这种事太让人头痛了。 二则,她需要融入,但不需要融入得这么深。 门客,幕僚,都是很轻盈的身份,随时可以入局,随时可以抽身,为人办事但不必十足效忠,她觉得现在自己保持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好。 而裴纪堂显然不知道嬴寒山怎么想。 他叫人给嬴寒山和挂件鸦鸦清理了客舍,踌躇着对她道歉。“某有愧于足下,虽名义为门客,请允某以先生称……” 嬴寒山:?我叫你老板你叫我老师是吧。 裴纪堂:? “不老板您不用太在意称呼问题随便喊我什么都行反正给钱您就是我爸爸哦不对没有这句……总之给我多少钱呢?” 多少钱呢? 月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 与官府的俸禄一样,她拿到手里的钱也被拆分成好几个部分,米是大头,钱其次,绢布也可以直接用来交易。 可惜她这个不吃饭不睡觉羊活着的人对物价实在没有概念,身边的鸦鸦也失忆失得没什么生活常识。 最后她只能拿裴纪堂做标杆。 老板,你月薪多少? 某月米十五斛,钱二千五百枚。 我薪水你私人发吗? 是也。 嬴寒山打听了一下半匹绢究竟值多少钱,前后加起来这约等于裴纪堂不吃不喝三分之一月薪全给了自己。 她认真回忆了一阵子自己和他见面的那晚上有没有嘴瓢把我来应聘门客说成我来应聘死士,回忆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要么,是他裴纪堂根本不靠作为县令的这点俸禄活着,无所谓用这点钱养着她这个“神医”。 要么,他的确如他所说,是一个把这城中所有人都看得很重的好人。 但是好人一般活不过五集。 再听到系统的声音是十月十六,嬴寒山正坐在有官方认证的医棚下治病救人。 说是治病救人,就是扎人,扎人,扎人,连扎几天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了容嬷嬷的剧本。 鸦鸦在她旁边抱着守着一锅热水,热水里煮面条一样煮着裁成条的布条。 嬴寒山不知道吸血峨眉刺这种明显不在唯物世界观里的东西会不会造成败血症,但毫无疑问,接触血液的东西不能不做好消毒。 这时蒸馏技术还不完善,酒还是度数较低味甜的粮食酒。 早先嬴寒山倒是想过是否可以用酒代替酒精,叫人搬了一坛子来看过之后她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玩意黄曲霉素超不超标。 所以她就只能从酒精转向高温,把两支峨眉刺都拿出来,轮换着用,用完就丢进沸水消毒。嬴鸦鸦负责把煮过的布条晾干,用于包扎。 当她把煮完的峨眉刺捞上来时,一阵熟悉的电流音从耳廓向着后颈滑过去。 第14章 “宿主,您能解释您在做什么吗?” “呃,饿了,煮点汤头下面条。” “……” “所以你是觉得我的剧本跑偏的太厉害,所以自己关机了五天?” “不,”系统回答,“因为从未遇到过修为倒退的例子,所以系统在故障发生之前也没有做好准备。以当前事例推断,当宿主遭遇诸如跌落境界等重大损伤时,系统有概率在后续一段时间与宿主暂时断开联系。” ……很难评价这个危难时刻会掉线的设定,这个系统到底是干嘛用的。 “另外,系统察觉到宿主的修为正在以无法赶上年末雷劫的速度上升。” 多缺德啊,这系统横竖是仗着自己不是碳基生物不会被来个背摔。 嬴寒山腹诽着把用过的峨眉刺丢回锅里:“去掉动词之前的修饰词成不?至少我找到了目前唯一一个比较合适的提升修为的方式。” “宿主,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在短时间内覆灭整个城镇,一座城镇的怨气足够您完成一次突破。” “然后你觉得天道会不会因为我在突破前屠城而给我来一个渡劫加重?” 系统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嬴寒山吞掉了一对夫妇身上的死气。 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解下耳铛塞进她手里,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谢谢神医,谢谢神医。几日没有出摊,家中没什么银钱能答谢您,只有这个……” 嬴寒山抬起眼来,用那对明黄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女人,她露出局促的神情,目光有些畏缩地垂落下去,手指不住地揉搓衣袖。 “别挡后面人啊,下一个下一个。” 那对耳铛被嬴寒山收进袖口,夫妇两个人的肩膀放松下来,沉默地赔笑退后。 在再一次扭过头把峨眉刺丢进沸水的间隙里,嬴寒山问系统:“系统,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收她的耳铛?” 那并不是很纯的银,里面或许混了不少铜,或者干脆这对耳铛就是白铜打的。 嬴寒山像是并不期待回答一样兀自自己回答自己:“因为他们两个会害怕。也因为如果我是凡人,我也应该害怕。” “这不像是个出圣人的年代,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会无所求地提供什么。施粥者当街市恩,赠金者包藏祸心。如果我一直一无所求,他们就会开始害怕我,害怕我实际上想向他们索取更多。” “而如果我是一个凡人,我很快也会害怕。害怕我有过高的声望,虽然现在我从属于淡河县令裴纪堂,但我这个‘神医’的名号太显眼了,功高震主的事情在哪里都存在。” 她抖干净峨眉刺上的水:“是不是很好玩?人其实是很复杂的东西,一个简单的问题后面可能也有很复杂的因素。” “如果天道认为杀生道根本不应该存在,它就应该在最初立刻劈死所有杀生道修士。但它没有这么做,我相信杀生道从古至今也一定不会没出过大能。” “这就说明”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这就说明在那条简单粗暴的死路之后,一定有天道勉强认可的其他道路。” 在跑不通的程序之后,一定有可以卡的bug。 一些人在猜测天道在想什么,而另一些人在猜测自己门客的妹妹在想什么。 裴纪堂觉得嬴鸦鸦对自己有些看法。 当客舍被收拾出来,那个总像是小动物一样跟在嬴寒山后面的女孩第一次能见到他时,她毫不犹豫地缩到了嬴寒山身后。 “怎么了?你平时不怕人啊?”嬴寒山转了一圈,没能成功把她从背后拉出来。 是的。嬴鸦鸦躲在她背后清晰地回答。 “可他长得吓人。” “?”“?” 吓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从小被谦谦君子谦谦君子地教到大的裴纪堂并不太有概念,但他确定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怕自己。 在嬴寒山暂时离开府中,她不跟在她身后的时刻,他总能感觉到从拐角或者山石后投来的目光。 很难说那目光里究竟含着什么,她盯梢一样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随时会露出尾巴或者爪子的精怪。 到某一次拥挤的人群险些打翻沸水锅后,嬴寒山就不再带她去医棚。但留在府中并没增加嬴鸦鸦出现在裴纪堂面前的概率,除非有她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鸦鸦”,这并不是经常出现在普通人名字里的字眼,叠字让它有些奇妙的,怪趣的鬼气,而那个孩子在为她姐姐递送什么东西或者口信时,偶尔也会有些鬼气森森地开口。 “裴明府呀,”她说,“我听说裴是非常尊贵的姓氏?” 裴纪堂放下手中批公文的笔,点头。“在都城那里,是这样。” “那么,既然有这么尊贵的姓氏,为什么要死守着到处都是疫病的淡河县呢?如果疫病遏制不住的话,就算是贵胄也会死哦?反正,是‘裴’的话,就算丢弃这里也不会被惩罚吧。” 他认真地摇头:“不,如果丢弃这里,会死。” “会在沿途的动乱中被杀,会因为裴姓而遭遇祸患,而即使回到都城,也并没有亲故可以接应我。” 她好像被他噎了一下,但还是追上后一句。 “那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保全自己呀?反正明府做了这些也不会升官~” 他仍旧点头:“是的,你说得对。”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火气很大地扭头就跑。时隔没两日又凑到他面前来,问些阴恻恻的大实话,再又莫名其妙地被气跑。 第15章 终于,在某天傍晚,裴纪堂叫住了回返的嬴寒山,有些欲言又止地请她到书房一叙。 “这件事很难开口,”裴纪堂说,“但……” “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但……”嬴寒山说。 为何要让令妹试探于裴某呢? 老板您想给我降薪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相顾无言,驴唇不对马嘴,可喜可贺。 第8章 杀妹证道 淡河县范围不算很大,以县城为中心有五个乡,其间散落着一些村子。 在沉州这个南部湿热多瘴之地,能维持好一县的繁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而这繁荣已经褪色。 嬴寒山一路从南向北走抵达县城,其间是否穿过成片的乡村她已经不太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走近的人家都是关门闭户,空无一人,檐下的水缸里积了半缸雨水,水面浮起苔。 死气仿佛是一只正在合拢的手,淡河县城就是双手之中被一点点从水里拉起来的那条鱼。 她在鱼的脊背上举目四望。 从来不会有穿越小说提及古今作息差异这个问题。仿佛穿越者们一落地就九点睡五点起,精神倍棒能顶着还没落的月亮做一套时代在召唤。 嬴寒山不行。 修士的身体辟谷,修士的身体能飞,修士能从海拔几千米的半山腰自由落体下来还不摔成粉末性骨折。 但修士的身体拦不住内里那个睡不醒的灵魂。 冬天天亮得晚,早上四五点钟还是乌漆嘛黑。冷冷的朔风冷冷地吹,左右开弓抽嬴寒山嘴巴子。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医棚的时刻,嬴寒山对自家裴老板的感激之情就会下降数个百分点。 二十一世纪可没这么缺德的工作,天天五点不到就喊人起来出外勤。 “系统,睡着吗,醒醒,你宿主都醒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四十七分,正常人还在睡眠中,”系统回答,“可惜宿主的世界没有北京,宿主也不正常。总之,我醒了。” 这硅基生物嘴怎么这么贫呢。 她辟谷,不吃早饭,到了医棚还能眯一会。 其实眯这一会没什么用,修士这种生物的设定里没有“小憩”这个状态,只有长时间的“入定”和短时间的“冥想”。 两种都在修炼范畴里,就上工前这么一点功夫还让她修炼,不如爬起来跳一套广播体操。 说是眯一会,其实只是不想早起人最后的挣扎罢了。 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周遭的坊市里流传开来“县衙不管早饭神医每天上工都饿着肚子只能睡觉当饥”这种谣言。 以至于嬴寒山每次睁开眼睛,医棚的桌子上都会多点东西。 前天是热的齑粥,昨天是索饼,今天不知道谁拿了两个干菜蒸饼(馒头)并着俩桃脯给她放桌子上了。 放得特漂亮,左二右二整整齐齐,就差中间立三柱清香直接把她送走。 嬴寒山拿起桃脯在袖子上擦擦,咬一口,抬头再看时正看到旁边摊子上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炊饼娘子的孩子悄悄指指她桌子上的早食,笑着对她叉腰,又被自家娘拿着擀面杖赶回去。 女人轰走自家孩子,腼腆地对她点点头,嬴寒山想了一会,想起那张脸的主人是谁,几日前就是她给自己留下了一对银耳铛。 看来夫妻两个已经恢复到可以出摊的程度了。 到上午行医结束,她不经意一样走过摊子,唤那娘子:“早上的饼很好,现在还有吗?能再给我两个吗?” 女人连连点头说有,她又说:“身上没有带钱,能用东西抵吗?” “您是恩人,只要您来,都不收钱。”炊饼娘子把蒸饼包了递给她,一抬头一低头之间人已经走了,只有一对银色的耳铛还躺在案板边上,像是一对小小的月亮。 送早食还在理解之中,送其他的东西就有点理解之外了。 收了摊子回府,嬴寒山老远就看到自家老板在门口站着,手持一杆,嗯,一杆…… 一杆鸡。 裴纪堂是南方人,脸是宽印堂而线条温和的南人相,个子却并不矮,站在府衙正门前有些门神似的威风凛凛。 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绳子系了翅膀吊在他手里的竹竿上,咕咕咕咕地直想拿爪子蹬他。 这造型还挺现代艺术的。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收腹,挺胸,侧身,试图从大门和老板之间蹭过去,未果。裴纪堂“哎就是你给我站下”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点。 “下午好老板,您驱邪呢?” 不是,裴纪堂说,这是有人送来给你的。 晌午,嬴寒山不在的时候,有人拎着这只鸡登了县衙。 情况尴尬起来,裴纪堂作为一县县令肯定不能堂而皇之收人一只活鸡。 人家又说这不是给明府,是送来答谢神医的,他也没法替嬴寒山收了或者拒了,只能拎着竹竿在门口等。 “得,您也别等了,现在我送回去人家也不会认的,先这样吧。” 杀生道杀蚂蚁没用,杀微生物没用,杀鸡……有用吗? 嬴寒山盘膝而坐,对着竹竿上那只鸡和系统辩了半个时辰经,没分出胜负。 她说系统你看鸡也是有灵智的鸡也是有价值的鸡也是可以成就事业的,西天取经路上没有那只吃蝎子的鸡师徒几人就过不去西凉国。 第16章 系统说宿主你串台了这地儿没有吴承恩,这地儿不仅没有吴承恩这地儿还没有唐僧,您要是能背诵西游记全篇可以现在就默写出来拿去当画本子卖,绝对不会有人追究您版权责任。 嬴寒山:……真的吗? 鸡还挂着,鸡歪着头听嬴寒山一个人从鸡的事业讲到版权问题。 最后她眼一闭躺下停止无意义的纠缠:“算了,横竖我不吃东西,解下来养着吧。 以后要是有人问我养只鸡做什么,我就说这是我二妹妹,嬴小红。” “宿主。” “嗯?” “公的。” 嬴鸦鸦不会养鸡,裴纪堂也对这个新的“门客妹妹”束手无策。好在厨娘里有人会扎鸡舍,给嬴小红准备了个合适的住处。 或许是对自己被认了妹妹不满,或许是急于融入工作岗位,自从它住下开始,嬴寒山的起床时间从每天四点半提前到了三点。 嬴小红的快乐生活持续了两天,两天后因为凌晨三点开始打鸣而惨遭嬴寒山杀妹证道。 按道理杀鸡有个流程,放血拔毛清理内脏,手熟的人五分钟就能处理完,如果她不逞这个强要亲自动手的话,局面可能还不会搞到如此混乱的地步。 伙房里一个厨娘三个杂役站在廊下,眼含敬畏地看着嬴寒山提刀追着没脑袋的鸡满院子跑。 嬴寒山相信这副身躯如果杀人一定杀得很利索,但原主和她恐怕都没有杀鸡的经验。 是以她不知道一刀下去鸡的脖子是断了,但鸡这时候没死透,撒手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一边飞一边满院子彪血花。 没脑袋的鸡在前面上蹿下跳,有脑袋的人跟在后面飞檐走壁,场面极其cul。 嬴寒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心说自己现在大概是有些杀人狂的气质。廊下仨人站久了累了就找地方坐下,开始互相指责刚刚怎么不拦着寒山先生。 “你敢拦?”厨娘问杂役甲。 “我不敢,你敢?”杂役甲问杂役乙。 “不敢,”杂役乙说,“寒山先生她平日里性子是冷了一点,但人挺和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人的眼神总让人怕。总觉得要是上去拦了,一会炖的就不是鸡,是我……” 说话间嬴寒山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乱飞的鸡,她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鸡翅膀,半身溅血地走向三位围观群众。 “我说,叨扰了,”嬴寒山客气地说着,擦了擦脸上的血点子,“三位哪一个……” “……?” “人呢?” 三人在她话音落下之前就作鸟兽散,只有她一个人拎着鸡站在廊下。风吹头上枯叶簌簌作响,落下来淋了她满头满身。 “滴,系统在。”系统说,“宿主本次杀生行为没有效果,宿主本次恐吓行为效果显著。” ?我是让你说这个的吗? 厨娘窜了,杂役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拎着只死鸡。 怀着新时代五好青年,独立生活七八年的自信,嬴寒山一挽袖子拎着鸡进了伙房。 事实证明被电饭煲和煤气灶惯坏了的现代人确实不配和土灶同台竞技。 嬴寒山起锅开火,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了从“做一份炒鸡”到“算了改成炖鸡”再到“实在不行弄熟了给老板吃”再到“应该毒不死我老板”的滑铁卢。 等到嬴寒山换了衣服洗了脸,到书房找裴纪堂说老板来啊我请你吃饭时,这位年不至而立的县令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宦海深不可测,嬴寒山的锅也深不可测,人情难以揣度,嬴寒山炖出来的东西也难以揣度。 裴纪堂坐在桌前,久久地凝视着盘子里的东西,那张冠玉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失态的扭曲。 “先生,此何物哉?” 答,炖鸡。 “这毛……” 答,以形补形,防止斑秃,老板您知道吗当老板的特容易秃…… “这内脏……” 答:大补,都是大补,不管怎样补就对了,神医炖的您吃不吃吧您不吃我就动手了。 裴纪堂放下筷子,双手叠膝,沉默良久之后抬起头来,诚恳地对嬴寒山说:“某把您的俸禄再加一成,您放过裴某,可以吗?” 第9章 源头何来 坐医棚坐到快月底,嬴寒山不得不爬起来走动走动。她治病,但没法根除病,城中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死气还在四处流窜感染民众,整个淡河县城就像是一个一边抽水一边加水的巨大泳池,嬴寒山就是那个忙不过来的抽水机。在她坐诊治病的这段时间里,有越来越多城防士兵倒下。 士兵们没法都挤到她的摊子边上,只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自己过去诊治。没有症状或症状轻的士兵们还戴着打湿的布帕子守在岗位上,撑不住的已经在营中倚了一片。 火头兵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筛过的细土铺好,搭起医帐,点火烧锅。嬴寒山再三强调必须要有沸水消毒,没多少人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忤逆“神医”。能走的走过来让她治,不能走的就只能由其他人用布担子抬过来。 能走的士兵没什么规律,但走都走不了的士兵往往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送来时能搭把手的同伙都没有,只能让火头兵们帮忙。死气像是蘑菇一样在他们身体里扎根,菌丝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中。 有那么几个嬴寒山即使抽出死气人也没醒,只能再抬回去听天由命。命大的到了半夜能睁开眼睛,命不够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冷成了一条。没人责怪她,他们只说命不好,命不好。 第17章 好像也不是命不好,嬴寒山想。 第二天晌午她撞见了个熟人,那天在城门口放她进去的那个老守城官也病了。他状况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蹒跚,老守城官坚决地挥退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其他人,挪到锅边上坐下,等着嬴寒山处理完躺在地上的重病患。 “守官?”明黄色的眼睛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老人被盯得一个激灵,才认出来眼前这位神医是谁。 “你是那入城的女郎?你妹妹……?” 不在。嬴寒山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忙碌。到她第二次抬起头来用煮过的布条给人包扎时,才发觉那老守城官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眼角泛红。 “……不在了?” 啊,不在。嬴寒山怔了几秒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是人在!人在!” 人在客舍里歇着呢! 好说歹说了半晌守城官才弄明白嬴鸦鸦还在好好地喘气,“不在”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在”。嬴寒山替他抽走身上的死气,老人活动活动手腕,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原本想着这一把老骨头啊,是要撂在灶台里烧火了。没想到还能起身再过些时日,多亏,多亏……” 他露出一点笑来,那笑又很快湮没在面上的褶皱里。老人扶着身边支医帐的桩子站起身,看着嬴寒山的脸,眼光慢慢垂落下去。 “不能说多亏啊。”他喃喃着。 “这城里是多亏你们姊妹两个进了城才看到点活头,但放你们进了城,是把你们囿在了这遍地疫病的地方,老汉有什么脸说多亏呢。” 嬴寒山摇头:“也无妨,您当初不是为了让我们治病才放我们进来,如今也就不用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愧疚。说句不好听的……” 她用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能从崇山峻岭里来,就能从这淡河城墙上走,谁也拦不住我们。” 凡人拦不住修士的步伐,她留下,只因为她想留下。 又有新的士兵被抬了过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医帐前。嬴寒山俯身拍拍最近那个士兵布满紫斑的脸,从他脸上冒出的死气蛞蝓见了盐一样躲开她的手。 奇也怪哉。她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小队? “是,这是北城门那边的。”老人说。 北城门? “早前是南城门,也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下,有时候晚上回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一个人能爬起来了。” “ 裴明府命人去城门撒过石灰,灭杀了老鼠,但情形并未好转。好在病倒的兵士都被好生安置起来调养,是以一开始没有闹到如今这么凶的地步。” “后来城西也有了疫,那就重了,这一季过去,不少人没挺过来啊……”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从堆在一边的柴草上折下一根干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树枝从西南开始,转向北方,恰好画出一个半圆把城罩住了半边。 “女郎这是?” “哦,随便画画。”嬴寒山扔了树枝,对着地上的一方与半圆蹙眉。这病是瘟疫,但不全是瘟疫,唯物世界观中的瘟疫来自于病原体,而这病来自于“死气”这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不过既然是病,就应该有源头,猝然发病的病例从南向西转向北方,难道是这个源头在绕城做顺时针运动? 她抬起头,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铅盖,把黑气向着淡河县城压下去。 “我得去北边看看。” 裴纪堂没有多过问地同意了她出城,这位长官对她不会长翅膀跑了这件事相当乐观。 从北门离开时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紧,再加上“北门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这里的兵士稀稀拉拉,还有精神好好站着的更几乎没有几个。压阵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样杵在那里,一身赭红色的对襟圆领袍罩着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红铜一样的质感。 嬴寒山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老人扭头对她瞩目,眼光在她手里的令牌停留一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笑,“我会回来,这地方只要还有一个人病着,我就不会走。” 老人摇头,侧脸看了一眼身侧的兵士,前趋两步。 “实在是惭愧,”老守城官说,“但女郎是要向北边去吗?去多远?” “老汉的小女儿,家在淡河县北的上庄村里,就是那个离这里大半日远的村子……她来信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 “乡中不比城里,南边这疫病从处暑后就开始,北边倒还好些。但就是这样,她说到秋收,乡里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汉子我实在是忧心她那一家几口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里有些丁零当啷的声音。 “这是老汉这些日子攒的钱,一吊多些,劳烦女郎带给她。女儿夫家姓秦,她小名彤娘子,嘴角有块红胎记,好认得很。你就与她说,若是庄户里日子不好,带着这一吊钱同自家外头的并着两个娃娃离家去避一避。多出来的钱,女郎就拿去给自家妹子买些花,买些吃食。” 他又想叹气了,眼前的女郎看起来就与他女儿一般年纪,按道理托谁也不该托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过疫地去送钱物。 在这样恶的年头,就算是年轻精壮的汉子,没有重金所托也不可能冒着风险前去不知情况如何的村庄。可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也找不到更可信的人了。这个女郎虽然年纪轻,一双浅色的眼睛有些锐利逼人的神色,但行事却颇有几分侠骨,她在城里行医不收分文,看人的眼光里也没有施恩的意思。老守城官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双手把钱袋子递出去。 第18章 嬴寒山接过钱,没推让,只是点头。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话带过去。” 一路向北远离淡河县城,死气渐渐淡了下去,嬴寒山回头望向城墙,仍能看到黑蝇一样的阴翳在上面笼罩不休。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四周的天逐渐澄明,不像是靠近源头的样子? 就在此时,嬴寒山看到了一根线。 那就是一根线,好像有人用黑笔比着尺子在纸上打了一条杠。它极细,极不显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这条线一头拴风筝一样连着淡河城,另一头直直地向着北方延展过去。嬴寒山翻身上马,循着这条不寻常的线一路向北。 日头从她一侧移动到头顶,又向着另一侧坠落下去,到嬴寒山能模糊地看到远处的村庄时,她□□那匹马突然开始狂躁。 它向外喷着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摆头试图从辔头中脱离出来。她不得不下马,以防它躁狂起来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这下马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某种异样。 会有人有跳进一池子乳胶的经历吗?反正赢寒山没有。可她现在感觉现在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半流质中。身边的空气厚重得让她步履维艰,无数死气从地下冒出,血丝一样游动,躲避她的身形。 她系好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条线从极细的一条膨胀开来,变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坠落在嬴寒山眼前的村庄,那里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伫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个阵法。” 嬴寒山停下脚步:“什么阵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只能检索到它是一个提取转化的阵法,至于提取的是何物,转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过设阵的主人修为并不如宿主,是以宿主虽并不知有阵法,仍旧感到它的存在。” 嬴寒山向着那座黑气缭绕的塔抬起头:“系统,如果有危险,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谨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这里没有人,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她一路上看到的村庄并无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气就越浓郁,嬴寒山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因为这气息而沸腾起来。 终于,她看清了它 人,难以计数的人,被堆叠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样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布满紫色斑点的四肢从人堆中歪斜地伸出来,无数死气从他们脸上腐败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线。 第10章 正当防卫 世上有四只翅膀的鸡三条腿的骡子两条腿的鱼,也有没有仙门的修行者。 贺仙人确信,自己不过就是差了些机缘。 他师从五神门,教祖号五瘟道人,道人是已经筑基入了仙途,面容不老长命长寿的真仙人,能驱使疫鬼,诏令瘟神,大阵一开可使百里赤地,无物得生。 每年年末,门中引气入体的门徒都要历一次雷公劫,教祖说本家法门与其他仙门不同,修炼神速,雷公劫乃是上天降下的考验。寻常修士迂腐,修为进益的途径只有区区几种,往往进展缓慢,还未突破便已经老死半道。 殊不知这世间虎豹食牛羊,人食百兽,世间万物都处在相杀相食之中,人食兽以壮大身体,修仙者食人以增进修为,都符合上天的道理。五神门以死气造疫杀人,又吞食怨气而提升修为,是以进入门内数年便可抵其他修行者几十上百年。 当然,熬不过年末雷公劫的都是缘分不够,不是本教法门的错。 贺仙人引气入体已有三十年,彼时他还没有这样一个仙人的名号。教祖座下门徒数千,能引气入体的不过百中有一,这其中能熬过第一次雷公劫的又不过十之二三。贺仙人位居其中之一,坚信自己只要熬上几十年,便可以如同教祖一般踏上仙途,成为真仙。 可去年初的一场雷公劫不知道何处出了岔子,最后三道劫雷来势汹汹,将教祖历劫的法台砸成了三丈深坑。烟气散尽左右护法上前查看,盘膝坐在里面的教祖被劈得半熟,在四壁漆黑的坑中像是土窑吊猪一般。五神门就在“教祖仙解”的哀嚎里作鸟兽散。 仙门没了,仙途就断了一半,好在他游荡一阵,倒寻了个不错的枝来栖。峋阳王第五特为他立观塑像,尊他为贺真仙。 峋阳王的封地覆盖大半个臧州,在他封地上贺仙人倒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只是转年又是年末,教祖那三丈土窑坑的情状还历历在目,贺仙人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算计着得干一票大的。 望吃腥,得虾子。转眼这一票大的就递到了眼前,大长公主被鸩杀,各地藩王揭竿而起,峋阳王第五特也对邻居动起了心思。淡河县正位于沉州和臧州之间,可以作为一个扩张的良好跳板,第五特想要地,贺仙人想要人。 想要死人。 把淡河县城当作一个大蜡烛,它周边的乡村就都是引火的线,贺仙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把人用死气杀尽,团成尸塔,用法阵淬出怨气和死气来,怨气收归自身,死气就用来“点燃”淡河县,等到周遭的村子都轮过一遭,淡河县城里的人也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但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淡河城北边的这个村子已经设完了阵,不知为何城里的死气却只减不增,好像有谁给城底戳了个窟窿,一天到晚库库往外漏气。贺仙人想着淡河县城不应该有问题,八九分可能是阵法出了毛病。 第19章 而他赶到这里来时,的确看到了毛病 一个戴斗笠的年轻女人,正用手中的不知什么东西拆他的尸塔。 那个女人身上一件翻领袍,披一件暗藏青的斗篷,脸颊隐藏在斗笠中。贺仙人吃了一惊,急急掩盖住自己的气息,又发觉那女人根本就对他无知无觉。她只是笨拙地,毫无章法地一节一节把夯实在塔里的人拉出来,丝毫没有去找阵眼的意识。 这是个什么人?寻常凡人见到这个画面就要呕吐不止惊厥倒地,若是修士,不可能不去寻找阵眼。唯独这人既不害怕,也不受死气影响,只是顽童似地拆塔。贺仙人无声无息地弹出去一缕神识试她,试到的只有一片空荡的虚无。 修为在他之上者是这样,全然没有修为的人也是这样,可修为在他之上……断不是这种懵懂样子。 他想了半晌,了然了。 深山百草中总有一棵奇药或奇毒,百兽之中偶尔也会有生而开灵识的异类。这都是天地精气所化,放在人身上也同样。 几百年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天纵奇才,放在人间搅弄风云,收归仙门就是大乘之器。眼前这个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咧开一个笑容。 “捡到宝了啊。” “小友?” 嬴寒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与此同时系统也开口。 “宿主,阵法似乎被催动了,攻击性变强,但对宿主来说还达不到危险的程度。”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屈膝俯下身,把刚刚从塔里拆出来的一副尸骨放在地上。那是个抱着桑篓的老妇人,四肢蜷曲在一起,几乎挤压碎了怀中竹编的篓。 她默然无声地看了那张布满紫斑,已经开始溃烂的面孔一会,伸手盖上她的眼睛。腐烂过度的皮肤已经松软得像是凝冻,嬴寒山的手因为小心而微微有些发颤。 做完这件事,嬴寒山慢慢直起身,那对明黄的眼睛一瞬在死气中亮起来。 眼前人大概六十多岁,发须花白,头戴箬叶冠,身上一件朱红撒花对襟道袍,道袍上有青赤白黑黄五个手举乐器与兵刃的小鬼,弯曲的骷髅脊椎花纹头尾相连,连成宝相花一样的文饰,正正缀在道袍的对襟上。 他笑呵呵地看着嬴寒山,虽然一把胡子眉毛给这笑容增添了点生搬硬套的和蔼,但还是架不住骨相透露出来的獐头鼠目。 “小友啊,”他曼声说,“这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你何故坏我阵法呀?” 嬴寒山回头看了看那堆积的尸体。 “你立的阵,你杀的人么?”她没什么喜怒地问。 有一瞬间贺仙人心里有些打鼓,为眼前这女子波澜不惊的态度。那双眼睛可真是怕人啊,即使是瘴气林中的凶兽也没有如此充满杀气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催动了阵法,暗暗用死气做锁链扣上她手腕与脚踝。 她仿佛无知无觉,毫不挣扎。 “是也是也,此地正是贫道所设的‘引火燃灯阵’,小友如此冒失无礼,径入阵中,可是有些不把贫道放在眼里了。” 嬴寒山好像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束缚,抬起手看了看绕在身上的死气。 “淡河县的瘟疫,也是你做的?”她只是看了一看就放下手,接着问。 贺仙人几乎感到稀奇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 “有火,自然就有灯要燃。如今小友坏我阵法,贫道就不得不向小友讨要一二,来修补此阵了。” 嬴寒山轻轻歪了一下头。 “你要怎样?” 阵中黑气骤然暴涨,那些探出地面如线虫一样的黑色凝聚起来,水蛭一般紧紧攀附上嬴寒山的肢体,她被拉扯得摇晃了一下,死气拖拽着她升向半空。 “贫道走南闯北,手中总无几件趁手法器。小友这副身骨倒是不错,不若就借贫道一用吧?” “髀骨合为一对如意,头颅正好雕作甘露碗……哎呀,小友,莫怕莫怕,你说这肋骨是作法尺,还是令旗?” 她被死气吊在半空,像是一片挂在蛛丝上的叶子。 “然后呢?”嬴寒山问。 “小友年纪不大,嘴却是硬……这然后,你的神魂就做此处阵眼灯油吧,待到破了淡河县城,拿那县令官做盏灯盛你。” 那金眼睛的女修微微笑了一下。 “好。”她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接下来,就都是正当防卫!” 一瞬间束缚她的死气被断成几节,从嬴寒山皮肤上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管捉住它们拖入体内。两道银光自她袖中翻出,簌簌破风声中一点赤色绽开在旋转的峨眉刺上。 阵法被撕开一个缺口,在实力的碾压前根本不需要寻找阵眼,贺仙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掀出一步。他趔趄着站稳,冰凉感从头顶一直坠到脚跟。 “五鬼,召……啊!” 法诀还未出口,捏诀的手突然一脱力,原本还在阵中的人已经跃至眼前。绕指的峨眉刺簌簌而转,像是被风撕落的一对琼花。好快,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视野里清晰得不过是那对可怕的眼睛。 那对恶兽一样渴血的眼睛。 两支峨眉刺直直掼入他肩膀,一个后挑如同甩钩起鱼一样把他摔在地上。贺仙人只觉得脑袋耳朵一齐锣鼓喧天,左耳右耳都是嗡鸣咚锵。 等到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金眼睛的煞神。随着她拔出武器,原本隐藏起来的杀气和威压一瞬间释放,贺仙人在地上扑腾着,只觉得胸口压上了十来个磨盘,怎么也直不起身来。左右肩胛上两个铜钱一样大的血窟窿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伤口正传来锥心的刺痛。 第20章 “小友!道友!尊者!且……且慢!莫要下杀手!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不知尊驾是何方大能,恳请饶命!”他嘶声,拼命地用手肘蹭着地面后退,远离身边的嬴寒山。 嬴寒山垂眼,用衣袖擦了擦峨眉刺上的血。 “沉州淡河县,县令裴纪堂门下门客,嬴寒山。”她说。 “我的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我听不得谁说要把他做成灯。” “也见不得谁要祸害他治下那些百姓。” 第11章 一支铜簪 嬴寒山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贺仙人的脸。 那好似只是唤醒一个中暑倒地的人,或是亲近者之间的玩笑。 而后者瞳孔骤然缩小,含混地呜呜着双手抓进土里,一条豆虫一样扭动翻滚。 嬴寒山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幅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残忍的惯性。 当她站在这里俯瞰着他时,痛快和喜悦简直要让她的血液烧起来。 嬴寒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平息身体里这股不正常的狂热。 贺仙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人身上几乎要把人碾碎的杀气淡了不少,她看着兴致恹恹,似乎对他这个小角色丧失了兴趣。 他拼命调整着脸上抽动的肌肉,把扭曲的表情挤回一个谄媚的笑脸 “尊驾且听小道一言,小道斋居于峋阳王麾下,享千金之供,香火以万钱计……”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暗暗有些心惊。 她听到峋阳王的名号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脸上隐隐有些轻蔑的神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知道的修仙者们虽然游离于人世之外,但总要卖天家几分薄面。 眼前这女修居然连王侯都不放在眼中。 难道她是已经修成的真仙? 能够不饮不食,踏风而起,如同教祖一样的真人? 那她刚刚什么堂下门客大概就只是不屑于与自己多费口舌而随意说的。 是也,是也,这些真仙们性情都古怪得很,在人间行走也必然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有道是猛虎不食虫蚁,今日她也未必会杀自己。不过是刚刚自己说话狂妄惹怒了她,所以才吃了个教训。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上面的话说:“小道虽无甚修为,但尚有些资财。若是尊驾今日高抬贵手,小道必为尊驾传教布道,立观塑像,教这天下都知道尊驾威名……” 那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峋阳……什么东西? 脑内地图只开到淡河县城周边地区的嬴寒山沉默了。 她对这里的了解还限制在“大人”是爸爸,淡河县周围有五个乡这种浮于表面的常识。 眼前这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贺仙人嗫嚅一阵,嘴角的笑容有些颤抖:“啊,啊,对,尊驾自然轮不到小道来立观布教。不若小道将尊驾引荐给峋阳王殿下,殿下求贤若渴,敬拜仙人,一定盼望能得尊驾一臂之力。” “峋阳王殿下手下精兵无数,颇有威望,若是尊驾肯助力,到那时莫说是淡河县城,便是问鼎天下也不是难事……” 停下。嬴寒山说。她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 “是峋阳王让你对淡河县做这些事的?” 啊。贺仙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话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这,是……啊,尊驾有所不知,这淡河县令乃是乱臣族子,襄溪王第五浱包庇乱臣,不合天理。再说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他停下斟酌了一下语气,这个女修用的不是剑,是峨眉刺,锋刃上隐隐有血气与煞气,想来不太像是那群修清正道的修士,这么说应该不会触怒她。 “这小道,也算是顺应天理做事,顺应天理做事……” 嬴寒山抬起头,看着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压实了的油糕一样的尸塔,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在北边的两个村子,你也设了这种阵吗?” “这……”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察觉空气中的不安定了,他挣扎着抬手掐诀。 在刚刚卖弄口舌的间隙里贺仙人留了一手后路,这四周的死气全被他一股脑集中到了背后的土里。 随着他捻动法诀,地面流沙一样簌簌陷下去,他一只耗子一样钻进了土中。 这是他保命的伎俩,诨名叫“金尾钻地鼠”。 只要四周有足够多的死气,他就能拿死气破地逃生。 但这一次他半截刚刚钻入土中,土却骤然硬化。 嬴寒山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原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聚集起来的死气顺着她的身形攀爬上去,被她吞噬。流沙样的土板结在一处埋住半截入土的贺仙人。 他嗬嗬地出着气,肩膀向上耸动着。 身边的地面被他挣扎得龟裂,但仍旧半分都挣脱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淡河城死气越来越薄了,眼前这人居然能吃下它们…… 窒息感带着死亡的预兆迫近,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而缓慢。 有一道短暂的光明划过这愚人的脑海,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教主曾经讲过的芜梯之山,在山上天梯的尽头有万千仙门。 那其中的血渊宗,即使是最年轻的弟子也有比肩凡间修士之中大能的力量。 第21章 教祖终其一生手捧的,也不过只是偶然从那宗门中传出的半卷功法罢了。 是啊,是啊,她大概就是那里的人吧!真正的仙人,这本该是自己的机缘,可是…… 他的意识在这里断开。贺仙人双目凸出,面孔涨紫,自己被自己施展到一半的术法挤死在了土里。 嬴寒山在原地坐了一刻,一直到身边的土里再也没有声息后才站起身。 随着她的起身,一种修补性的力量开始在肌肉中流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着她的那种不祥的冷感淡去了很多。 沸腾的血液得到安抚,嬴寒山感到一阵餍足带来的昏沉。 “他死了,对吗?系统?”她问。 “是的,”系统回答,“您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那几个杀手一样,他只不过……” “没有。他是个修真者,不是普通人。”嬴寒山打断了系统的话。 “我的修为应该提升更多。” 在系统沉默的白噪音中,她走向尸塔。 把榫卯在一起的木头拆开是很难的事情,把榫卯在一起的人拆开也是。 嬴寒山把整座塔拆完时,天已经微微地白了。两人高的尸塔铺了满地,她几乎找不到站立的地方。 嬴寒山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每一具尸首,终于在靠上的位置找到了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身后的男人折在一起,两人用后背挡着另一个孩子。 被挡住的那个已经被压得变形,嬴寒山看不出他的形容 。一家四口扭曲地紧紧焊死在一起,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嬴寒山默然地看着他们,从怀里的老守城官给她的袋子中摸出四枚铜钱,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然后小心地拔出了她发髻里的铜簪。 人太多了,让尸体不被野兽糟蹋至少需要离地两米的距离,人数让挖墓坑埋葬他们变成难以完成的事情。 杀戮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缓慢褪去,嬴寒山有些蹒跚地在满地尸体里走着。 这些人她其实一个都不认得,这些人她仿佛每个都认得。 那个在她脚边,脊背反折的让她想起县衙门前总给人馄饨加胡荽的小贩,那个扑在土地里的和这几天天不亮就在墙根下喊磨刀的匠人有些相似。 她感到冷,她感到痛苦,被吞进去的死气给她一种消化不良的错觉。 嬴寒山自己也想躺下,躺在这满地的尸体里。 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知道如果贺仙人没有被杀死,淡河县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真的变成他们。 她再一次杀了人。 再深思熟虑千次,她还是会杀这个人。 最后嬴寒山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嬴寒山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嬴寒山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嬴寒山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嬴寒山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 第12章 人设诈骗 上庄村的事情嬴寒山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嬴寒山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嬴寒山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嬴寒山不知道,嬴寒山适时闭上了嘴。 第22章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寒山再走一趟……” “……” 嬴寒山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寒山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寒山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嬴寒山,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嬴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嬴寒山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嬴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嬴寒山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嬴寒山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嬴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嬴寒山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嬴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嬴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嬴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嬴寒山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嬴寒山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嬴寒山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嬴寒山。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寒山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寒山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一种令人动容令人难以拒绝的天赋,他不必说什么来日厚报,也不必鼓噪唇舌就这么被那双怀着忧心的眼睛看着,不硬下心肠是说不出来那个不字的。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风。 “成吧,我把城里的疫病收个尾。”嬴寒山盘算盘算,“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老板能分点人手去照顾鸦鸦吗?” 能吗? 恐怕需要谨慎挑选人手。 “哎?” 裴纪堂轻轻蹙了蹙眉,用指关节压着眉心,仿佛想从思绪里拽出一个话头来:“在疫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大致是秋末,淡河县城里曾经出过事。” “曾经有人试图围困县衙,逼迫某交出县印。” 原以为门口乌泱乌泱里三层外三层的是防病,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防人, 嬴寒山一直以为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兵是为了控制疫病,她没料到这之后有隐藏的原因。裴纪堂与她并肩回去书房,大约说了一遍朝中裴家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四方藩王对峙的事情,然后把嬴寒山拉到舆图前。 “淡河县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卡在峋阳王和襄溪王的封地之间,诸王起兵,不仅与朝中作对,也各自攻伐。” “在交界处的地方很容易被波及,所以城中的世家人心浮动。峋阳王封地多矿产,故而富足,兵甲齐备,投靠他或许算是明智的选择。襄溪王是淡河县名义上的长官,留在这里至少情形不会变得更坏……” “但不论留下还是投靠,”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个姓裴的县令都很碍眼。” 所以会有人围困县衙,所以他不得不令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内乱所以,他请她见面的命令会被歪曲成捉拿她。 裴纪堂手下的人并不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齐就有人想对“神医”的妹妹下手,离间他们两个的关系。 嬴寒山:“唉,所以那天老板看到我不慌不忙,是因为早对可能遭遇刺杀有心理准备吗?” 裴纪堂:“也不是。” 裴纪堂:“我桌上有□□,射程十步之内。” 嬴寒山: 嬴寒山:“……您下次不许再说自己是书生。” 嬴寒山分身乏术,手下人鱼龙混杂。思来想去,她一拍大腿,得嘞,明府您亲自看着她吧。 这话一说出来惊得还在想适合人选的裴纪堂哑了半晌,他仔细想想,还是点头了:“事权从急,不是不可……所以,鸦鸦她今年究竟年方几何?” 第23章 诶,说着看孩子呢这人怎么问起年龄来了?嬴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被卡在了半道上。嬴鸦鸦几岁?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她捡来的,因为失忆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哪有亲姐不知道妹妹年龄的,嬴寒山默了一阵,照着她的脸编出个年龄来。 “十二。”她说。 裴纪堂微微颔首:“还好。某在书房内设屏风,请把她安置在屏风的另一侧吧。” 卡住的脑回路嘎嘣一声解锁,她意识到他在为难什么。 “我们终南以南的人不讲这些事,”嬴寒山很诚恳地摆摆手,“我都敢大半夜翻老板你书房的墙了,让你看着鸦鸦问题不大。” 裴纪堂没说话,裴纪堂委婉地用眼神打出一行“咱不提这茬行不行”。在诚恳和委婉的目光里两人相顾无言,她开始往回找补:“要不然老板咱俩拜个把子也行,你就当鸦鸦是你侄女了。” “……” “不行吗?” “辈分错了。” 两个大人觉得挺行,一个孩子觉得不成。 嬴鸦鸦烧了一天多,嘴唇上烧起一层黄蜡似的皮。死气在她露出的手臂和颈上淤成一个一个紫色的斑块,嬴寒山伸手拽线头一样把它们拽出来,她的呼吸就稍微轻松一些。 她烧退下来时能清醒一会,烧上来就又蒙昧起来,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裴纪堂叫人设了榻在书房里,一道屏风刚好把屋子一分为二。嬴寒山用毯子裹起嬴鸦鸦想把她送去,小姑娘却在这时候清醒过来开始扑腾。 “不怕啊,不怕。阿姊在呢,你先去书房歇一阵子……县衙这些天不太平。” 她在毯子里簌簌地摇头,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从嬴寒山怀里挣脱出去。三挣扎两挣扎挣扎得又咳起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 等到被送到书房她又安静下来,不说话,不闹腾,只是用手遮着脸装睡或许是折腾累了真睡了。嬴寒山匆匆去处理城里剩下的庶务,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扇屏风相对。 燃起的香向上升起袅袅的烟气,屋里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抱歉。”裴纪堂突然开口,斟酌着词句。屏风那边没有回应,不知道嬴鸦鸦是睡是醒。他兀自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孩子道歉。 “本不该如此唐突地做这个决定,但实在是恐怕意外发生,不得已出此下策。” “某父母早逝,无所拘束,人情世故上总是多有纰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初见之时未曾留意,冒犯到了你。让你厌恶,是某的过错。” “若是有什么需要,唤某即可,某在屏风这头递过去,不会与你打照面……总之,养病要紧。” 那边有轻微的辗转声,一会又安静下来。裴纪堂说完后就低下头去开始翻看公文,半晌听到屏风对面有些喑哑的喃喃。 我不厌恶你。她说。 “但是,为什么啊,裴……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那声音很轻,梦呓一样,他抬头去听它就消失了。屏风那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睡了。 在那一炉香燃尽,裴纪堂起身清理余灰时,他又一次听到屏风那边的声音。这一次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大概在梦魇。 “阿父……” “阿父,阿兄,不要丢下蔓娘。” 第13章 馒头的愿望 不知是谁从县衙里传出来的这个叫法,好像一夜之间,嬴寒山就突然从“女郎”,“神医”,“恩人”成了“寒山先生”。 细想似乎也能理解,嬴寒山已经到淡河县城一月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个来了有些时日的“神医”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人的身份。 叫她什么呢?她没有领官职,不算正式的幕僚,叫一声嬴师爷似乎不太合适。直接寒山,寒山地称名亲近有余,庄重不足。最后不知道是哪一个脑袋灵光的一拍脑壳,嗐,实在不行裴县令喊啥我们喊啥,于是嬴寒山就在这么一拍之中荣升先生。 先生也好,老百姓总是敬畏读书人的,寒山先生这么一叫开,她身上就多了圈不同寻常的光环。这种光环类似于“某某专家”,“某某教授”。你说烧我家药草没用?寒山先生说啦,有用!你说我家卖的鸡蛋不好?寒山先生都吃过,怎么不好!你说我家闺女长得不好看?寒山先生说啦…… 等下,这个没说。 直接效果是嬴寒山突然说了很多她没说过的话,间接效果是现在每个找她看诊治疫的人都喜欢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些百科全书式常识。 读书人嘛,读书人肯定什么都知道,神医又是半人半神,知道的应该更多些。天可怜见嬴寒山这样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魔修外道,现在快要被人抬到庙里拜一拜求功名。 也有人催促着自家孩子多和她亲近亲近,不过这条倒没起作用。小一些的孩子一见她就哭,系统说是稚子略与小兽同,她身上的杀气扔进猪圈里猪都能跳墙撞树。 怎么说话呢。 再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喜欢老师,二十一世纪也没见哪个孩子天天抱着数学老师大腿哭着号着老师能不能多给我布置两张卷子。 是以虽然寒山近来兼任百科全书,但总归不必再多一个小学老师的职位。 不然他裴纪堂横竖还得给她涨工资。 但有一个孩子例外,旁边摊子的炊饼娘子家那个孩子有事没事总往她身边出溜。这孩子姓李,单名一字烝,据他说是他爹娘求了三条街的算命先生才取出来的名字,有高升之意。 第24章 嬴寒山看看他家蒸馒头的蒸笼,嬴寒山看看这孩子馒头一样圆鼓隆冬的脑袋,嬴寒山看看李馒头啊不……李烝,嬴寒山不敢瞎说。 李馒头往她旁边出溜不为治病不为问问题,纯为了蹭饭。上次的桃脯她咬了一个就收起来,剩下的没法处理,就趁着没人看见塞给了这孩子。 好么,这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次早上中午李馒头就定时定点蹲在他摊位前,比等猫粮的猫还积极些。 “你娘不给你吃饭么?慢点。”次数多了嬴寒山就记得在烧水的锅边上再分出个小炉子来煮茶,提防他吃急了噎着。这个年代喝茶还是研茶粉兑香料,她喝不惯,就直接拿叶子煮。 “阿娘给,”馒头直着脖子把半个饼咽了,冲她乐,“但是吃不饱,早上一碗粥下肚,跑一趟茅房哗一下就没啦,娘说蒸饼是卖的,不许我多吃。” 这么说着他忽然又不笑了,很发愁似地看着手里剩下那半个饼,嬴寒山以为是他噎住了,要给他倒茶,却看他犹犹豫豫地又咬了一口之后把剩下的饼放回了桌上。 “唉,我把寒山先生的饼吃了,你就没有饼吃了,他们都说县衙里没有饭,再没有饼就要饿肚子了,我吃了那么多顿……” 寒山被他扭在一起的脸逗得笑了笑。 “你吃吧。”她说,想了想之后补上一句,“我不吃东西。” 李馒头立刻抓住了那个饼,又因为这句话睁大眼睛:“不吃东西?怎么能不吃东西?” “我说与你听,你不许说给别人听。”嬴寒山给他舀了一碗叶子茶,“你若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吃。” 男孩小小的脸板起来。绝对不说!他保证道 “我啊,是神仙。神仙都不吃东西。” 话音没落,那孩子就叽地一声真噎着了。 从此以后,李馒头就变成了藏骨头的狗。一天来看三次他的宝贝骨头他有了个天大的秘密,阿爷阿娘不知道,连裴县令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嬴寒山不担心这孩子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算信了又如何?她掩盖自己的异于常人是避免麻烦,不是怕,她现在除了年末的雷劫之外没有怕的东西。 或者说,她也不那么怕那次雷劫,这更像是事情做不完而ddl将近的焦虑。 李馒头偷偷摸摸地来,还是吃饼,吃干水果,喝茶,但注意力已经不放在它们上面。 “神仙姊,”他私底下换了个叫法,“神仙姊会不会法术呀?” 会不会的呢,算是会吧,嬴寒山不点头也不摇头,单手托腮:“问这个干什么?” “神仙姊要是会法术,能不能教教我?”他一面吃东西一面嘴不闲着。 “你也想做神仙呀。”嬴寒山突然说。她感到血管里又开始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残忍,这种残忍驱使着她开口问出这句话。如果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她会做什么?是把这个孩子也拽进杀生道的血海,还是更糟糕一点把他炼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她是嬴寒山,所以残忍刚冒个头就被她捏灭了。 李馒头不吃了,他双拳握紧,认真地想了一阵,还是摇头了:“想……也不想!我若是做了神仙,是不是就要到天上去?到那时阿爷阿娘怎么办呢。算了,不做神仙了。” “但神仙姊有仙术的话,教我仙术吧!……就,把一个蒸饼变作五个……三个也行!” 嬴寒山哑然失笑,这小子怎么现在想的还是吃?“一个不够你吃,非要三个才行?”她含笑问他,却见那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娘阿爷鸡不鸣就起来做蒸饼了,就算坐下来歇一会,也要忧心着柴与谷的价。若是将一个蒸饼变做三个,三个变作九个,他们就不必早起,也不必忧心了。” 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嬴寒山垂下眼睛去,沉默了一会。把一个馒头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九个,多好的法术啊。或许会有一个真正的仙人懂得这样的法术吧?不过,不是她。 “小烝啊,小烝。”她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会让粮食变多的法术,也不会让人不再担忧心的法术。与之相反,我会的是一旦发动就要让所有人流泪流血的术。”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不是个响晴的天,太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蒙蒙。嬴寒山也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雾蒙蒙的,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不必畏惧也不必担忧的人。有很多话哽在她的喉咙里,她想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不说了吧,她合了合眼睛,轻飘飘地将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嘛,不做仙人是对的,如果生在一个很好的世道里,人也就不会想着成仙了。以后也许有一天不需要仙术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即使不能变成三个,人也不需要担忧那么多事情。” 李馒头认真地听着他的神仙姊姊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有点怀疑现在神仙姊是不是就是在教仙术了,只是他悟性太差没有听懂。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背了下来,转头拿去问自己娘老子。 李馒头还记得神仙姊说不能说出去自己是神仙,所以很小心地掩盖起了这段话里神啊仙啊之类的词汇,炊饼娘子莫名其妙听完了自家儿子说什么“以后有一天世道好了,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之类的昏话,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我儿也不烧啊,”她说,“怎的大白天说起胡话来了?” 第25章 李馒头急了:“这不是胡话!这是神……这是寒山先生教给我的!她会让蒸饼变成三个!” 提到寒山先生的名字,那位妇人终于认真起来,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自家儿子说的话,觉得和那群儒生口中的“圣人之言”也有那么几分相仿之处。大概寒山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不知道被自家傻小子怎么学的,学得像是梦话一样。 但又想想自家小子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与寒山先生亲近的,现在还知道学一学有学识的人说话了,炊饼娘子的脸上又带了些笑。她从屉里翻出一个早上没有卖了的炊饼,给了李馒头。 “吃吧,”她说,“不要让寒山先生烦了,有时间多听听她怎么说话,多看看她怎么待人。” 李馒头欢呼一声,举着馒头跑了 神仙姊说的果然是真的! 炊饼娘子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起身寻了一块抹布擦桌子,擦着擦着,有什么划过她的脑海。 “哎,烝仔,烝仔你回来,”她招呼着他,把他揽到自己怀里来,思量了一下之后开口。 “你耶耶近几日出去,几次三番地看到有人悄悄跟着寒山先生,你不要声张,再去找先生她时,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她。” 第14章 怎么是你 其实不用李馒头说,嬴寒山也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了。 这不能算是疑心病,但自从裴纪堂告诉她手下人不可尽信之后,她就总不自觉留意着周遭。 修士的五感比一般人更敏锐些,能察觉到像是“目光”,“杀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在这幅躯体里嬴寒山简直像是变成了一只猫,日日用看不见的胡须去感受环境。 从她离开县衙回到医棚之后,总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转悠。有时候它从医棚前面的人群中来,有时候仆役们抬着清理过的布走过去,就会有眼光在她身上掠一下。嬴寒山不是脸盲,但一个县衙的人也不少,她初来乍到,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这么盯着她。 分辨不出来不太要紧,横竖她有办法让那人出来。 到第二日晌午后,她提前收拾了东西离开医棚,开始以县衙为中心闲逛。来淡河县一个月,纵使她不是什么爱四处闲逛的性格,以县衙未中心的周遭地形也已经了然于胸了。 这两天她一直留意着被人注视的地点,闲逛时便专冲着那些地方去。当拐过衙门前不远一棵生在街角的柳树时,嬴寒山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她放慢脚步,牵引着视线跟上来,那个注视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 柳树向前走五十步,有个停堆灰车的巷子,这地方几步地处偏远,平日里少有人去那里。嬴寒山一闪身转进巷子,顺着墙攀到顶上去。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身影靠近了,有些犹疑地走进巷子里一段距离,还在找她去了哪里。就在这个关口嬴寒山一跃而下抓住对方的肩膀,反手把她掼进了巷子。 “别动,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她没从袖子里拔出峨眉刺,对凡人嬴寒山用不着武器。她单手把来人按在墙上,压低声音喝问。 掌心传来惊惧的颤抖,那人战战地抬起头来,与嬴寒山对上视线。她看到别着蓝白布花的发髻,一双眼下有些睡眠不足青黑的脸。那双眼睛惶然地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我……啊?”嬴寒山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怎么是你啊?” 那个旅店里抱着病孩子的女人,愣愣地背靠着墙点头。 “不是,不是谁跟着,让我……”她颠三倒四地说,“是我找你,找你……” “有人要害你。” 不对啊剧情怎么是这样的? “嘘。” 嬴寒山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回巷口向外确定无人在这里,又把她往巷子里拉了拉。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你孩子呢?” 女人向一边缩了缩,躲过她的注视,脸上的表情倒是因为她柔和下来的语气松弛了些。 “在城西,”她说,“有家浆洗铺子的阿姥善心,给了我们住处。” 嬴寒山点点头:“他怎么样?小孩子不比成人,疫病除了可能一时还是体弱,现在还发烧么?” 女人摇头:“已经大好了,那一日,我上去找女郎,女郎不在……” 她踌躇起来,脸上有些愧怍的表情,比划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嬴寒山摆摆手,把话题牵引开:“不说这个。你刚刚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女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抓住嬴寒山的手腕:“女郎,有人要害你!” 嬴寒山拍拍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女人逐渐把语言组织起来,比划着开口。 她说她母家姓黄,名三玉。跟着丈夫南下来奔亲戚。丈夫染疫过世之后,她带着儿子暂时栖身在浆洗店里。 “浆洗店在一家药铺子边上,孩子娇气,放下就哭,白日里没有缝补的活计时,我就抱着他在门口站着。” “那一日,有人来药铺抓药,我听伙计多说了一嘴。他说‘为何七日的量四日就用完了?附子理中汤有毒性,不要乱饮啊’。那抓药人口气坏得很,说是不要啰嗦,是县令府衙上的神医要的。” 她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女郎就是神医。此前听说女郎在县令府上,本该去,但是,一个妇人家实在是没有胆量。” 嬴寒山不说话,她就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附子,附子我是知道的,原先乡里有家里的女儿用附子落胎,人也没了,那东西毒呢。” 第26章 “之后远远地看到女郎几次,女郎治病从不开药,我悄悄地去打听,县令也没有病。冒着人的名号去开毒药,那一定没有什么好心思,我跟了去,见那开药的人又来了两次,每一次开完药隔一天,他都到府衙送潲水的后门去一趟。” “我有心跟女郎你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嬴寒山问,看这姓黄的妇人涨红了脸,讷讷地补上后半句:“只是女郎的眼睛总是让人吓得很,每每上前,看到女郎看过来,就不知怎的,又不敢了。” 嘶。 嬴寒山倒抽了一口冷气,女人赶紧又抓住她的衣袖:“不是说女郎你凶,你是好人呢,你救了我家的命,你是我家的恩人呢!……是我心里有愧不敢向女郎说,女郎说得对,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那一日疫病传给了你,那就是我的业。” 日头正在向另一侧移动,两人的肩膀上都落下一层晦暗的黄色。嬴寒山垂下眼睑半挡住瞳仁,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黄三玉哑了声音,脸上又有惴惴的表情,恩人不说话了,大概是她刚刚说话冒犯到她了吧。 你别慌。嬴寒山突然开腔,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袖子,没摸索出什么又尴尬地垂下手去。现代社会人不带现金在身上的坏习惯被带到古代,她物理意义上身无分文。 “你别慌,那一天我不是诚心要呵斥你。” “我自幼体质特殊,不染疫病。人不是圣人,都有私心,或许不是私心,只是慌了,忘了。我知道人是‘这样’,所以不会因为人‘这样’失望。只是治病要放血,我怕你不忍心,所以吼你两句把你支出去。” “今天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牵扯平。” 黄三玉懵懵懂懂,眼前这个人讲道理讲得太长,她不太懂,只知道女郎说事情扯平。暮日沉得更深,晦暗的黄转成了暗橘色,嬴寒山戴上斗笠,对眼前人点点头,转身将要离开。 她看着嬴寒山的背影,暮日吞掉了景物大部分的颜色,站在逆光处这个年轻人几乎只是一道黑的,颀长的影子,一把插进土里的剑,要将迎面而来的暮色割出一道口子来。这个比喻还是很吓人的,但黄三玉突然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凶了,那高的,挺拔的后背,又有些像是乡间用一根竖木刻出来的像。 那些像的脸并不好看,但当人们扬起颈子看向它们时,会在某一瞬间找到一个温柔的角度。 事挺大,不开玩笑,事真挺大。严重程度不亚于发现有人拿自己的身份证去买耗子药。 怎么说都得把这个人抓出来。 保守方式是蹲,在药铺前蹲这个四天一顿附子的人,蹲到了逮住问他为什么偷身份证。这个方法的好处是简单,稳,抓住了就是抓住。但缺点是慢,这边人还没抓住,那边耗子药已经做成三菜一汤了。 嬴寒山不喜欢这种方式。一则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浪费,二则县衙里的人也都不归她管,要蹲她得自己去蹲。 大冬天的,她不干。 于是裴县令眼一闭一睁,就病了。病得张不开眼下不了床,呼吸不畅四肢麻木心悸头痛大汗淋漓。神医嬴寒山连夜停了行医回去照料他,平日里的吃食也换作她准备。 而此时此刻,按道理病得起不来床的裴纪堂正龙行虎步地在书房里兜圈,看嬴寒山给自家妹子喂汤。嬴鸦鸦缓了两天之后烧逐渐退下去,人也精神了些,谋划事情的气氛逃不过她的眼,是以她虽然还软绵绵地躺着没太有力气动,却也一天到晚小大人一样板着张脸听两人说话。 会有效果吗?裴纪堂问。 鬼知道呢。嬴寒山放下手里的勺子和碗,自己拿起布帕子擦手:“但我觉得这是个思路。有人买附子了,有人买了附子之后想办法送进县衙了” “不可能是买来扦插草乌的吧?” 县衙里就那么些人,谋害个衙役主簿之类远不用偷偷地从后门送进来。她和嬴鸦鸦都顶着医女的名头,虽然她这个草包神医其实并不认识附子,但神医名声在外,拿这么常见的毒药害她的几率也不高。 黄三玉听说的是附子已经买过几次,那药应该也已经下过几次,她完全可以推断这谋害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线,至于谋害对象么……蒙一个吧? “送进皇宫里的毒药不太可能用来谋害侍卫,送进这里的……老板,您首当其冲。至于实际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吧。” 她叠起布帕子,对着裴纪堂莞尔一笑。 第15章 黑云压城 十一月十三,是个好天。 沉州在国土南部,但这不意味着它冬天不冷。它不仅冷,还湿,不仅湿,湿气还钻骨头。很难想象这地方风湿性关节炎会有多么高发。 所以,在这样一个晴好的,干爽的,北风不抽人耳刮子的冬日里,所有人都因为适意而有些懒散。 自从明府患病以来,小厨房就换作嬴寒山来管了。 说是她准备吃食,但见识过她那一锅加薪鸡汤的人都不会放任她亲自动手,最多就是做菜之前给她过过目哪些不适合吃,做完菜之后给她看看,再加点药粉制成一道药膳。 裴纪堂私底下问过她加的是什么药,“板蓝根,”嬴寒山说,“横竖吃不死人。” “你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神医人设。”系统暗暗地吐槽。 什么神医,神什么医,她不是兼职百科全书和容嬷嬷的寒山先生么? 第27章 太阳好,府里的下人们都猫在暖处晒太阳,有带了博戏玩意的也悄悄摸摸地赌两把。 裴明府不爱见这东西,但也不管下人玩,如今他病着,更没有那么多禁忌。 炉灶上还煨着给明府的药,但没有关系,方才刚刚有人去看过了火,药还要再煨一刻才好。 只要他们不出了差错,也不用那么死心眼地非得守着这一炉子药不可。 毕竟,寒山先生不也躲了懒,没在伙房么? 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光之下,在不时轻轻吹起的,并不砭骨的微风之中,有人悄而无声地来了。 来人身上一件半旧的袄,里面的填充大概很久没有清理更换,有些结块了。 他怀里抱着一捆柴草,走路趔趔趄趄,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地喃喃咒骂着没人愿意搭一把手。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抬起头也只是抬了抬头而已。确实有人心善地想丢下手里的骰子去帮帮忙,但立刻就被同伴拉住了。 “别去,岂是只有一捆呢。你上去帮忙了,他就把活计全丢给你了。横竖领不了赏,坐着,坐着。” 于是他们又猫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穿着半旧袄,把脸埋在柴草中喃喃咒骂的仆役究竟是什么人。 转过一个转角的瞬间,他利落地放下了那捆柴草,卷起外袄塞进里面,身形立刻改变了。 他从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变成了另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任谁看过幞头下的那张脸也不会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他飞快地穿过庭院,手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数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又忙碌,不想让人搭话的样子。当来到伙房前时,他停下脚步,用肩膀推门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灶上药还沸着,满屋的药气。那貌不出众的仆役凑到灶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 他的主家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西南边的那位王爷确定了动向开始,县衙里留的人就开始暗暗向那县令的饮食中下附子。 附子有毒,可杀人,但若是只是一点一点地放,人呈现出来的症状就是疲惫气短,四肢麻木,心悸多汗,仿佛是操劳过度的症状。 他们不需要一个暴毙的裴纪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着,却奄奄一息的裴纪堂,能够在第五特兵临城下的时候顺畅地把官印和首级一起交出去。 但算得不太对,裴纪堂病了,病早了,他在第五特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躺下了,而他躺下的地方站着一位神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严防县令的伙食,记录每一个仆役的行踪,情况棘手到主家让他来了。 没人知道这位神医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说不定她能在这短短几天时日里让裴纪堂重新站起来? 不行,不能有这种事。裴纪堂需要饮下一剂更重的汤药,让他躺到结束。 那仆役把药粉抖进了药汤里,他回头看一眼门,并没有人在。 好了,现在他该离开了,去找他的主家复命,然后离开这即将成为焦土的地方。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鹞子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踹倒,踩住手腕和后颈,脸朝地磕在地砖上。而那个踩住他的人甚至没有趔趄一下,女性有些低而冷的声音从后脑上升起来了。 “好了,来,说吧,谁指使你的。” 一个好消息,下毒的人抓到了,嬴寒山的判断是对的。 一个坏消息,下毒的人死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死士”的概念只来自于小说和电视剧,千金豢养的悍不畏死的武林高手们。 但她没料到,没料到现在被她踩在脚下的这个和她看起来一样路人甲的人,也是个死士。 他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终于看清楚了是谁踩住自己。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恐怖,或是更多的情感。他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了一口有些干噎的饼子。 嬴寒山没防备他要寻死,立刻伸手去掰他的嘴巴。 古代没有那么强效的毒药,就算他吞了一口砒霜下去现在立刻抢救也还有得治。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了。 一根锋利的铁片从他喉咙里穿了出来,新鲜的,锋利的,闪着寒光沾着血的铁片,他刚刚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这个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借着她压住它的力度让它从喉咙里穿了出来。 血顺着皮肉翕张的裂隙里向外冒,从他的嘴巴,他的咽喉里涌出来,淤积起暗红的一滩。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死亡来临时的扭曲和抽搐,血泡的杂响呼噜呼噜。 那个无名的死士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裴贼必死矣。他说。 “老板,我有个事跟你说。”嬴寒山问。 “那个,您没干什么欺男霸女抢占民田为官不仁……的事情吧?” 裴纪堂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便宜了地。 “要裴某立誓么?”他擦擦嘴,把表情调整到正色,指天开口,“若淡河县令裴纪堂有何为官不正之举,令我曝……” “不是!”嬴寒山立刻打断了他,“就,如果您是个反派角色您跟我说一声,我及时调整我的定位。” “?” 都是贫嘴。 他裴纪堂当然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为官不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来送鸡的百姓大大咧咧把杆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他也毫无偶像包袱地拎着鸡在门口等人。 第28章 但这侧面证明了裴家至少有一部分裴家人,是真没干人事,以至于仇恨的地图炮打到了他这个在偏远小乡村兢兢业业的老好人身上。 “人死了,我是医生不是巫傩,没办法一个大招魂术把他拉起来严刑拷打,”嬴寒山抻头看了一眼裴纪堂的茶杯,发现里面还是研茶之后悻悻缩回脖子。 “所以,老板,你觉得他来杀你是只因为裴家私仇的可能” “不大。”裴纪堂答,“不然第一次下药府中就应该挂白了。” 说得对。 那位下毒的死士固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但更多的一定是他背后势力指使。 他们要裴纪堂死,却不要立刻死,这其中一定有谋划。 “老板,”嬴寒山恳切地说,“剩下的,您找您手下可信的捕快查吧” “我是真不无偿加班了。” 查么? 有点困难 不是没有可信的人,也不是他裴纪堂才疏智浅无能为力。是滚滚烟尘,自西而至了。 在嬴鸦鸦已经基本痊愈,裴纪堂也对外声称大好的十一月十六日,峋阳王第五特的士兵,终于如滚滚铁流般淌向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强迫所有人的精力从追查转到准备迎战上来。 打个县城肯定不用王驾亲至,传来的消息是来的大概有两千兵卒,由第五特帐下一校尉领。 两千人是什么概念?一所高中,从教工到学生全到操场集合,这么一操场差不多就是两千人。 说多不多,谁家乡没有几所中学呢?说少不少,在冷兵器时代,两千经过训练,佩戴武器的士兵足够覆灭一座小城。 淡河县在大疫过后第一次忙碌起来。城中征调人手修补城墙,清点物资,埋放听瓮,设立木栅。裴纪堂几乎一整日都在外面,连撞上几个晴天,嬴寒山看他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系。 这些事情嬴寒山不插手,一则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二则她也确实管不了这些事情。 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a,但不包括守城。 她做不了一支箭矢,埋不好一个听瓮,在古代战争前,她是无贬义的白痴。 杀生道这个身份也无法给她提供加成,道在杀,不在守,她能杀光两千人,但不能在两千人手下守一座县城。 “那宿主就替这里的人杀光来者吧。”系统说。 “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宿主在跟着他们一起浪费时间。如果给他们些枪支,他们就完全不用修葺城墙,而宿主是比枪支更有效率的武器。” “你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你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他制造疫病,他堆了一堆尸体,他打算把淡河县城也变成那副样子……如果军队打开了城门,这里照样会变成那副样子,宿主明白吗?” “所以,去杀了所有人吧,试试你自己的力量,两千人而已。” 它的声音几乎不像是系统了,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磁性,有不太掩饰的诱导性。 “宿主是为了保护这里,这是正义的。” 第16章 众人之德 系统在输出,嬴寒山也在输出,她正在答街坊四邻的疑。 这几天还需要处理疫病的人基本上没有了,但她的医棚外仍旧热闹。 所有人都有同一个问题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寒山先生,淡河县城真的有“业”吗? 大概是从她刻意传出裴纪堂病倒消息的那段时间开始,一股流言在城中缓慢地发酵。 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它苔藓一样长满了这座县城的每一个缝隙。 有人说,城中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一种“业 ”。 谁也说不好是谁先提出了这种说法,靠城墙根担货的脚夫说他是听一个僧人说的。 那天快傍晚时天上云气很重,灰云的边缘有些灼铁似的红色,他竖着挑担倚靠在墙上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个穿深色袈裟的行脚僧人走过来。 朝中崇佛,颐朝遍地都是寺院,即使在淡河这个偏远县城,看到个把云游化缘的僧人也不是稀罕事。 脚夫没理他,他却自己凑上来了,合掌深鞠一躬。 “施主,贫道与您有缘。” “请施主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无僧无寺,不尊佛法,百姓蒙昧如昏,长官不知教化。故而业力积攒,有瘟疫,兵祸,天灾之虞。” 暮色朦朦,僧人的面容因为光线昏暗而不清,脚夫猛然从出神里恢复过来,那僧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被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回了家里,把事情与自家妻子说了。 妻子叫他不要声张,可这流言却不知从何地暗自滋长起来。 日头很烈,冬日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一层白色,坐在医棚里即使有遮阳也被这反光晃眉骨发烫。 系统的喋喋不休让嬴寒山有些轻微晕眩,摊前围着人的七嘴八舌也搅得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前,示意它安静。 系统安静了,站在医棚前的人们也安静了,他们沉默地,有些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好像那是一个预兆。 几十双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她把手放下。 “各位,我从未听说过‘业’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瘟疫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它不过是与血相关的病,需要通过放血来治。与其他的都没有关联。” 第29章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噢”,躁动不安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但很快又有惴惴的声音冒出来:“寒山先生,那我听说是要打仗了……淡河县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经不起几回冲啊。” “想来城中是没有佛寺,是不是轻慢了神灵也不可知?” “疫病枉死的人这么多,应当放个焰口,可惜这时候来不及了……” 新一轮的声音又覆盖上来,打仗这个话头挑起了新的问题。 寒山先生,真是要打仗啊?寒山先生,咱们守不守得住啊? 寒山先生,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呀? 若是打上几个月,春播如何是好呀? 家里的人病还没好利索,走路也还没有力气,这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出事情的呀。 这情况有些话她能回答,有些话她得掂量掂量。 中心思想就是对,要打仗了,不知道要打多久,但是好是坏都肯定打不到过年。病没好利索的尽量补补多晒太阳,恢复总得有个时间。 “头疼吗?”系统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 嬴寒山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向所有人暂且告假,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系统吵一架。 “把所有人杀掉太麻烦了,”后巷里没有人,一只白脑袋的鸟停在墙头翘尾巴,嬴寒山找了一块阴凉地站定,有些嘲讽地回答系统,“第五特还有可能派兵过来,不然我飞过去把他封地平了吧。” “除了宿主不适合飞之外,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 太不可以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滑坡,明显得掰一掰能当三角尺用。 挂她身上这个系统平时人模狗样人畜无害的,一到节骨眼上就开始给她上眼药。 她杀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道士是正当防卫,是为死者报仇,也是保护生者。现在出去把这两千来兵杀了是什么? “系统,我给你做一个比喻,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嬴寒山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假设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抢劫,我去打断他的腿,这叫见义勇为。” “如果我怀疑街上有个人要抢劫,去打断他的腿,这叫故意伤害。” 这不是一个概念。系统说。 “这当然是一个概念,”嬴寒山打断它,“今天因为他们要打淡河县,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明天我就可以因为觉得谁可能危害我就杀了谁,到最后百无禁忌,总归安慰一下自己他们可能对我不利就是了。” “滑坡到最后,我就回到天诛地灭杀生道大boss的路,回不了头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淡河县城内部也不太平,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内瓦解这座城池。 从给裴纪堂下附子,到现在装神弄鬼地传出城中有业的谣言,本质上都是想制造混乱,外敌易御家贼难防,她能杀了这两千兵马,杀不了淡河县城内这股邪气。 不论是峋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人还在诱惑这股邪气,只要没人压制这股邪气,城里就不可能安生。 系统不吭声,系统把话题扯走:“那么,你就这么看着吗,宿主?” 嬴寒山望了一眼巷外,她没来由地笑起来。 “也不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见过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了。”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个真的邪魔外道发发威了吧?” 翌日寒山的医棚收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县衙外面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疫病已平,一日后县中将祭三牲以告天地,慰鬼神,县令亲主祭祀。 论时间,祭祀的时间选在一日后实在是有点仓促,但在外敌压境的情形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原本被流言搅动的民心也安定下来,虽然没有人真的指望这场祭祀能抵挡住大军的步伐,但他们总希望这样告慰鬼神的尝试能带来什么微弱的改变。 朔风卷起残叶越过墙头,在内室的窗前落下了。客舍的书房房门紧闭,连窗都从里面挡好。 屋里的嬴寒山找了几卷席子来卷起,靠墙做成一个舒服些的靠背。在放了至少500cc的血之后,她现在不太有力气直着后背跪坐。 峨眉刺被搭在她手腕旁的小几上,上面血迹还没干。 十来个小竹桶竖在峨眉刺旁边,最近那个上面搭着分油用的小漏。 血珠子从小漏的一端爬向底,仿佛谁在半空扯碎了一串璎珞,赤珠纷纷而坠。 漏比一般的油漏小巧不少,连带着下面开的孔也细,有液体倒进去底下只能一滴一滴地漏。 嬴寒山用峨眉刺穿透皮肤,悬起手腕拿小漏接血。 她没法在这个过程中控制自己的血小板发挥作用,伤口凝结只能再次剥开。 神经在反复拉扯下变得迟钝,折腾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用峨眉刺在左手手臂上扎了多少个窟窿。 横竖杀生道女修不会死于破伤风吧?嬴寒山乐观地想。 系统从看着她折腾到看不下去她折腾。 “修佛道的的确有人会尝试割肉喂鹰证道,”它说,“怎么,宿主,您这么给自己放血,是打算出家了?” 哎,别说,在淡河县这段日子掉的头发,颇有些要斩断三千青丝的架势。 嬴寒山按住手腕,长长地吐气,把脖子耷拉在竹席卷的边缘。 失血带来的冷汗和耳鸣还没有散去,手臂上伤口传来的痛苦已经逐渐清晰。 第30章 “哎,系统,”她有气无力地微笑起来,以一种轻佻的口吻发问,“自古以来杀生道的人是不是都特没有创意?” “是的宿主,在逆用心法和行医救人方面,无人的创新性望您项背。现在您打算继续创新什么?” 她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凝气于掌。灵气逐渐顺着腕脉流下,张开的创口逐渐收缩。 “我是在想,‘以血化生’这个东西,可以当单体治疗用,也可以当一个立刻就能发挥作用的群奶用啊……” 她有一个很好的创意。 十一月十九日,宜祭。 奔走多日的裴纪堂终于停下脚步,洗沐焚香后玄衣纁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所有抬头注目他的人都在他手捧祭文登台时低下头去。 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像在雕像上垂下一层纱一样,眼前这个未至而立的青年,在换上祭服时陡然呈现出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气质。 在城墙上下的裴纪堂风尘仆仆,眉眼间从无倦色。 他总用重视的,专注的目光注目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他会帮士兵传递捆扎的兵器,俯在泥土里确认听瓮的深浅,这个时候人们很难想起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 但现在他显得“遥远”,那一身黑与赤的祭衣烘托出了某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 人们笃信地看着他,像是孩子在看父母,他们相信这个人能安抚此地病死的魂灵,将这座城池所遭遇的不幸上达天听,带回他们本应拥有的平和生活。 裴纪堂开始敬奠第一杯酒。 “时圣朝五年,十一月十九,淡河县令裴纪堂及诸府吏,具三牲之祭,敬四方神明,奠诸乡之灵。” 在所有人围着祭台的时候,有一个人例外。 嬴寒山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小吏在不远处扎起了医棚,烧起水来。 这次锅里煮的不是布条,里面沸腾着的是暗褐色的水,比寻常中药清澈不少。 她守着锅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的方向,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有些不明的思量。 三杯酒敬奉完毕,裴纪堂与助祭点香再读祭文,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写有祭文的丝帛被焚烧,仪式接近尾声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很深的一声叹气。 “唉!唉!” 声源周遭的人纷纷扭头,一个斗笠从人群中显露出来,那人穿暗色僧衣,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 他很突出地叹了两口气之后,朗声开口。 “迟!迟!” “如洪将至而造舟,火已起而凿井。有心而力晚,迟!” 颐朝崇佛,市井百姓也对出家人有所敬畏,是以虽然在这个祭祀刚刚完成的节骨眼上,也没有谁因为这样冒犯的话抡起拳头打他。 “你这僧人!”但还是有人不痛快地开口,“说些什么混账话!” “出家人不打诳。淡河县城无寺无僧,不尊佛法,城中杀生,妄语时而有之,而父母官不加以制止。故而此时疫病虽消,疫气却难除。民力如此之弱,如何能经得起战火?” 人群中有轻微的议论声,这个僧人说的话暗暗合上了人们的担忧。 病是好了,但病好之后人走路都发飘,如何能抵御外敌呢? 刚刚因为祭祀评定下来的心,再一次有些落不到底。 就在这时,药棚前传来两声锣音。 暗青衣的小吏手持一面锣,铛铛地砸了四五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由僧人转向身后。 嬴寒山从棚里出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那个僧人走去。 “你认得我么。”她问。 僧人合手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是府衙之中,所谓‘寒山先生’吧。” “说得对,”她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嬴寒山,也应该知道我这些时日在城中做了什么。” “我来问你,你说城中大疫是业,那为何我能治?” 僧人深深一拜,并不抬眼,表情镇定:“施主自有因缘。然而施主治的是人身的病,却不能治人身的业,是以虽然病愈,却在人身尚弱时遭逢兵祸。” ……嘿照这个逻辑被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因为别人手欠,是因为自己不好? “峋阳王第五特对沉州虎视已久,攻打淡河县不是这里的人有错,而是他自己贪心不足。”嬴寒山朗声,“纵使淡河城有佛寺千座,焚香照日,他也照打不误!” “你说疫病虽消,疫气难除?”她揭开身边锅子的盖,从中氤氲出的水汽笼罩住周遭,隔着几步就能嗅到些微甜香的药气,“那我就与你打个赌。” “今日我带来了药茶,就是为了根除疫气,饮下这药茶,城中疫至此彻底结束。” 说话间一边的小吏已经排开了碗,而后摸出一个竹筒,每个碗里滴上一滴。竹筒里的液体是褐红色,粘腻地挂在筒口,又被药茶冲淡。 “一人一碗,病者优先。” 它尝起来甜,带着生姜的辛辣,大概是红枣加姜又加药材熬出来的姜枣茶。只有吞下去时才在舌根泛起铁锈气来。 随着药茶被发下去,嬴寒山开始催动那些混杂在茶水中的血。 这比让一个人从鬼门关死而复生损耗要小,她不至于再掉修为。但催动如此大量的血液还是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哎!你别说,头不晕了,喝下去好像有一股气一样,全身都通了!” 第31章 “且是呢!手也有力气了,不愧是寒山先生!” “神医!神医!” 嬴寒山抬起头环顾所有人,她的手攥拳,眉宇间有些温和却坚决的神色。 “诸位父老,寒山担不起神医这一称呼。”她说,“也不是这茶治了大家的病。” “城中大疫数月,裴明府披肝沥胆遏止疫发,大家有目共睹,若是没有他,恐怕淡河及诸乡已成死地!” “寒山不过一介方士,稍通医术。然而若无诸父老乡邻帮衬,寒山断不可能在这短短半月里完成诊治。若无邻里相互照拂,患病之人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养好元气恢复。” “这僧人说淡河有业,业从何来?为何在民生疾苦时发兵者无业,投毒以致大疫者无业,欲暗害父母官者无业?为何如诸位这般淳朴温厚,共渡难关者有业?!” “淡河疫结束了!不是我嬴寒山救了谁,是淡河县城自己救了自己。纵使有兵祸,全县上下万人一心,两千来犯又何足惧?”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了,在灼灼的目光中,在朗朗的白日下,嬴寒山抬头和高处的裴纪堂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身着祭服的男子开口。 “淡河县城两月以来,城门官从无经手僧人度牒。” “把那假冒僧人之人拿下。” 第17章 淡河守(一) 连续几日的晴日把土晒干,马蹄踏上去浮起来一层红色的尘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着沉钝的光。 柯伏虎烦躁地踢蹬着马腹,却没能让那匹马打起精神来。 这匹九岁口龄黑马跟了他几年,个性温吞得像是匹骟马。此刻它微微垂下头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没打一个响鼻。 其实个性温吞不错,毕竟烈马增添主人的荣光,而驯顺的马保住主人的性命。 从百夫长到校尉他一直把它当做坐骑,直到最近,他突然觉得它不顺眼起来。 与北面作战时柯伏虎缴获了一匹好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盖在滚动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鲜红的丝绸。 会相马的人告诉他,这是天孤人那边的汗血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出来的品种。 他花大心思购置了一套马具,可还没来得及拾掇整齐骑上两天,就被他上司连马带马具都要了去。 啐。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偏将。 自己战场没上过几次,全凭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姓就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在心里暗啐,但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说些什么“良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马,进献给将军一等一的合适”这种话,把刚刚得来的马拱手让人。 柯伏虎是靠着在死人堆打滚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经和他同伙的大头兵里,他已经是顶幸运的佼佼者。 这份幸运让他有机会看到更多东西,也让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军营里这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不好好打点关系的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于当场给他脸色看,但背地里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会让他掉个半条命。 上位者与下位者的关系就像人和蚂蚁,人碾死一只蚂蚁,连脏手都算不上。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去,连带着看自己这匹原先的坐骑也不顺眼起来。 黑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即使知道马也不会生出人一样的怨恨,它只是衔着辔头,沉默地走着。 白日渐高了。 从出发到现在,这一支队伍走了八日。照舆图估算,淡河县城已近在眼前。 在遥远的,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平线上,似乎能隐约窥见它的影子。 淡河县城大疫的消息在出发前就已经传到了峋阳王的王陛之下,现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计出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郁着的气又膨胀了些。 打一座疫城实在是让人晦气的事情,城里不会有多少人,也不会有多少战利品。 当初收了马的偏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却清楚,带着这两千人长途跋涉地到这个地方来,得到的不过是淡河县城这颗没什么嚼头的瘪果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不用怎么费力去叩击它的城墙。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能登上城墙作战?五个?十个?他会像是车轮压过干骨头一样轧烂这低矮的土墙。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第32章 但淡河县城的城防注定要抽他两耳光。 最先一批恢复健康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每个人脸上都有点隐秘的兴奋。 这表情放在一座被围困的小县城的守军们脸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但他们有底气。 有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用余光向后瞟,裴纪堂就站在他们身后压阵。 这年轻的县令八风不动,脸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龄,天光云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远方的烟尘也倒映在那双眼睛里。 碎石不惊寒潭。 站在裴纪堂旁边的嬴寒山瞥见这目光,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对着这个回头的年轻人摆了一下,后者立刻挺直腰背回过头去。 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来自“寒山先生”的力量。 虽然她说淡河县的大疫结束不是她的功劳,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为什么满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点血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昨天走路还打颤的人,喝了她的汤药就像正常人一样? 没准,寒山先生不是个寻常人。 谣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样迅速传开,这样带着微弱希冀的玄奥说法也像是灯火一样慢慢在人们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嬴寒山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寒山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嬴寒山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在那匹马上颠得睡了过去做了场梦。 城墙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了几个月。要不是两军一墙之隔,总觉得他们会抻脖子下来咬人。 不过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乱阵脚,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马上前。 “城上人听好!”城墙也就几米,他一开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阳王殿下麾下,东阳将军帐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军至此,讨裴氏逆贼,尔等开城者不杀,献贼首者有赏!” 寂静,嘲笑一样的寂静。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城墙前来,那张脸没有敷粉涂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柯伏虎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注视,不是轻蔑,不是傲慢那只是纯粹的压迫感。 他的喉咙有些哽住。 嬴寒山闪了闪身,挤到刚刚那个回头看他的小兵身边。 “你听到他说他叫什么?”她问。 “什么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么样?”“还成。” 她俯身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年轻人的肩膀颤抖起来,他飞快地拽了拽身边人,附耳把这句话传递下去。 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嬴寒山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嬴寒山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绪的振奋,有某难以遏制的狂热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胀。 她的双眼似乎脱离身体而升入高空,城墙上下的士兵们抬起头,像是看到雨云的蚂蚁一样仰望她。 他们是凡人,是随时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筑基的修士,是对于这个凡人世界来说神一样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吗? 人从不会在行走时低头看看蚂蚁怎样,如果她想,她现在就可以…… 守在垛墙边的士兵掀翻爬上墙来的敌人,分神间瞥见身后的影子。 剧烈运动带来的氧气消耗让他眼前发黑,连带着看到的事物都带上重影。 他看见原本应该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寒山先生就在他身后,某种不祥的,如同线虫一样的青灰色痕迹正从她的脖颈向颧骨爬动。 即使是城中疫死两日的尸体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面容。 第33章 在被那蠕动痕迹挂满的面孔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饥饿地盯着他。 他惊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墙,眼前这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正缓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闪发光的锐器…… 嬴寒山旋身把他身后刚刚翻过垛墙的敌人掀了下去,士兵剧烈震颤着回过神来,眼前的女人面容严肃,脸色正常,正恼火地盯着自己。 “愣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来不及道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嬴寒山已经不站在原地。 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第一次攻城没能冲破城门,对方就不得不把强攻换作围城。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举而克,后面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伤亡。 嬴寒山从一边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脸,其实她脸上没有尘土,也没有血,纯粹只是为了让血热平息下来。 到战斗结束,系统的读数到六十五,随着对面撤退,它总结性发言:“今天您的杀生数量是六十五人,请做好近期突破准备。” 现在她知道战斗中的狂热感是哪里来的了,在她参与(或是领导?)的战役中,所有战死的人都被视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动手是把那个冲上城墙的敌军掀下去,但今天她涨了六十五个杀生数量。 嬴寒山下了城墙,找了块墙根坐下了。 夕阳落在她额头上,转瞬被谁遮住。 裴纪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犹疑地试图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姿势。 他没办法向她一样大喇喇地歪坐着,也不想站着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之前嬴寒山自己爬了起来。 “会有援军来吗?”她问。 她说的是第五浱,被说“包庇逆贼”的襄溪王,说好的包庇逆贼,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却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纪堂没有回答,嬴寒山不再追问。 “那个抓住的假和尚还活着吧?”她问,“别和之前那个一样自尽了事了。” “活着,”裴答,“但没说出什么。” 日色渐渐昏暗,人声也随着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纪堂的手肘,神色轻快地开了个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县能扛过去的话,老板再给我涨工资啊。” 打个县城死上几百人是件丢人的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清楚。 于是第一天之后,城内外就再没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城内刚刚疫平,满打满算三百多士兵,不是个长期守城的数目。 城外两千多人,大冬天跑别人地盘上,也不是长期围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脸对脸,谁都是一脸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里都希望对方赶紧撑不住。 围了十天不到,外面开始朝里喊话。 一开始是类似于裴家奸佞我王仁德只擒贼首速开城门之类的套话,以裴纪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当于白喊。 后来外面也意识到这一点,喊话开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里有人禀报,说有处城墙塌了一小块。裴纪堂撂下筷子就带人到场查看情况。嬴寒山估计着他手下的人里还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问题不大,城墙不是真塌,只是上一次攻城时射了火箭上来引燃了一片地方,烧的时间长了些,砖头被烤酥,一热一冷有了裂纹崩落几块。 裴纪堂安排好人手修补,冷不防城墙下开始喊话。 “裴姓小儿听着,这沉州诸乡里皆知,你爷三十有余无儿无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这个孽种。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替别人养了十几载的野种!” 城墙上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裴纪堂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向下看。 “修补完了就罢了,不必惊慌。”他温声安抚身边的士兵,“只是被灼烧过的砖块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尽力扑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时,城墙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渐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纪堂说,“左不过污言秽语,不切实际,找些激怒人的说罢了。” 再将要下城墙时,外面响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儿听着。你们裴家世代无德,不得善终,你爷你娘合该早死,是遭天报应!” “死也不得安宁,狗食虫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嬴寒山看到裴纪堂的睫毛轻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请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 然后,就在几秒内,他接过那弓箭步从女墙边折返,瞄也不瞄地对着远处开弓拉满。弓弦震动射出箭矢的声音如吹响银元,叫骂声在一声惊猝的“呃”声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边缘叫骂的那人被一箭钉在地上,周围人纷纷退后到盾兵之后。 裴纪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种目光里松开了弓,还给身边的兵士。 “多谢。”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修真者的直觉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那不仅来自于城下的死亡,也来自于裴纪堂本身。 嬴寒山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脸,裴纪堂面色如常地下了城墙,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嬴寒山的手腕。 第34章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喷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个年轻的县官颓然倒了下去。 第18章 淡河守(二) 月高升了,下弦月,像一只半睁开的眼睛向下瞥着。 它的眼光穿透老鸱栖息着的枝头,一直瞥到衙门口。 衙府里的纷乱终于平息,郎中领了诊金从后面离开,差官叮嘱门房不要多嘴多舌。 门房喏喏应着,眼光有些不安地向门前望。 下午裴明府在门前吐血倒地是所有人都看着的,口舌不传的东西眼睛也看到了,做不得假。 外面大军还围着,这个节骨眼上明府病了,还不知道之后要出什么乱子。 老鸱被惊醒,唬唬唬了三声,从枝头飞向墙里去了。 一个小吏无声无息地穿过黑暗,走向关押犯人的牢房。 钥匙挂在他的腰上,随走动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因为晌午后的混乱,今晚值夜的排班直到黄昏才匆匆定下。 等待交接的狱卒一脸睡意不满,抱怨来替班的人怎么来得这么迟。 小吏一言不发,目送着原先的狱卒消失在向上的楼梯尽头,然后吹熄桌上的油灯,向着牢门走过去。 几天前被扣下的那个假僧人正在牢里,他垂头趺坐在角落,身上还穿着僧衣。门外传来开锁的喀喇声,僧人抬起头,正好和开门的小吏对上视线。 “我是主家的人,你起来,不要作声。” 门外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门示意他跟上自己。 “下的药到底是有用的。” 从牢里出来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那小吏神色放松下来,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说:“前几日是折了一个人进去,恐怕是那时那女医察觉到了饮食中有附子,设计让裴贼装病。” “但今日这事是做不了假了,我当时就在门里,亲眼看着他吐了血。想来应该是这些日子吃进去的毒药有了效果,攒在一时发作。” 僧人听着,见小吏不开口了,踌躇一刻忍不住追问:“郎君是主家派来搭救咱的?主家有别的话没有?” 小吏冷笑起来:“主家自有大事要做,如今裴贼已经倒了,正是时机。你事情做得不好,主家是看你忠心耿耿,故而让我把你放出来罢了,怎么会有别的话带给你?” “如今出城也出不得,你躲也没别的地方躲,还是尽早回去听主家吩咐吧。” 那僧人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色来:“主家仁德。原本想着这事轻而易举,但不知府中那个黄眼睛的妖女用了甚么妖术,突然就让那群病病歪歪的县民好了病。也叫咱猝不及防。” 两个人从倒泔水的小门里穿出去,避开巡夜的更夫走出几个巷口去。 小吏停下,指了指远处:“你自己去吧,我不能离开府衙太久,易让人起疑。你尽快赶回主家那里,不要被人撞见。” 假僧人拾掇拾掇衣服,对那小吏一点头就跑进夜色里。 主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啊,他想,早就在府衙里安排好了人,这几日惴惴不安,实在是没有必要…… 月亮隐藏到云后去了。 夜很深了,冯府的窗后却还亮着。 桌上一盏卧羊瓷灯清润润如同玉一样,聚着一豆灯火。 冯家主年过天命,留一把山羊胡子,胡须有些天生的发黄。 那张脸上有读书人的文气,但因这一把灰白黄黑交杂的胡子,反而被衬出一点鼬科动物一样的狡侩相来。 他垂眼慢慢地用灯剔子拨着瓷灯里的灯芯,手边还放着卷起的半卷书。 “阿爷。” 桌子对面的少年开口了,他不太到冠年,脸上还稍微有点孩子的轮廓。 但紧紧抿起来的,有些刻薄的嘴唇弧度和上扬的眼部线条,正与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阿爷,穆儿不明白。”他说,“何必对那个裴纪堂如此大费周章?” “此前已经折损了家中一名死士,这次叫人扮作僧人传谶语又是出力而难讨好,耗费大而见效慢的活计。那裴纪堂不识抬举,叫人料理了他就是了,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子?” 家主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抬眼看这个少年。眼睛里有些看稚童一样的得意,又有些父亲的怜爱。 “我儿来。”他温和地说。 少年站得近了些,看着父亲拿出一匣画来。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是些用渲染画出的云气,笼罩着郁郁的青山。 “我儿看到了什么?”他问。 少年仔细端详画卷,刚要开口,看到父亲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表情又收了声,他推开画轴,仔细地端详画上的款,眼睛落在一行小字上。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是龙,阿爷,穆儿看到了龙。” 冯家主伸手拍拍冯穆的肩膀。在一众儿女里,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妻子所出的长子。 “看得好啊,穆儿,为父问你,为什么这画明明是画龙,却画云雾蒸蔚,不见龙一鳞一爪呢?” 冯穆垂眼,他知道父亲抛出这个问题不是要自己回答。 “因为龙,离开云,就不过只是有鳞有爪的虫罢了。只有栖息的云雾衬托,龙方为龙。”他卷起画轴,“我冯家也一样,居于这淡河县百年,淡河县就是冯家这条龙的云气。这气不能离,不能散。” 第35章 “当初为父也想过和那县令裴纪堂好好谈谈,冯家帮他在淡河县城站稳脚跟,他给裴家行好方便,两方都好,谁知这竖子软硬不吃。不过是个裴家旁支后裔,和京中没什么联系,又不得襄溪王器重,居然在我冯家面前托大起来了。于是为父就想啊,这淡河县换一个人来管也不错。” “你要知道,不管淡河县是谁人主持,他们都需要我们冯家才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我们要保证的是一则淡河县不要在战火中损毁了生机,二则冯家不能损了名望,跌了在淡河城中的信用。” “故而,裴纪堂要除,但要用手段除。一则不能暴毙,暴毙则群龙无首,外敌直入。二则不能操之过急,让人看出是冯家的手笔,毕竟那竖子是有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的。” 烛火摇曳了一下,有些暗了,冯家主注视着它,忽而深深地叹气:“哎……只是不知为何,城中忽而来了那个甚么‘寒山先生’,岁不平则出妖,不知是何方来的妖人,不要坏了大局才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主家!”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怪事!” 老人分辨了一下声音,颔首示意儿子开门,家仆行色匆匆进了书房内,关上门:“主家,前几日叫官府拿住的那个扮作僧人的,夜里逃了回来。说是主家叫人放了他,正在院里等着主家吩咐。” “何时的事情?”冯家主站起来,“不对,不对,我未曾安排过人去放他……”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急促的奔跑喊声:“主家!主家!祸事了!” “有一队举火的甲兵向着府里来了!” “奉裴明府之令,捉拿逃犯” “窝藏逃犯者,以同罪论处!” 老鸱又一次被惊了起来,它歪着头,用褐黄色的眼睛注视着鱼贯而出的人群。 街道被火光照亮了,在那假僧人逃走半柱香后,一队差官并着兵士手举火把,自县衙的方向涌入坊内,将冯家府邸团团围住。 火光照亮了府邸匾额上的“冯”字,家丁向两边退去,披着大氅的冯家主如同一棵老树一样杵在府门之后。 “明火执仗,夜闯民居,这就是父母官所为吗?”冯家主换了个语调说话,刚刚与儿子对话时轻柔的,和缓的语气消失了,现在他整个人像是被撞响了的钟,声音抻得长而沉,有让人不敢上前的威严。 “衙府中走脱了要犯,有人看到犯人藏进了冯府。我们是秉公办案,望员外配合。”带队的差官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老人,最后还是稍微给了两分面子,“若是执意阻拦,那就是妨碍公务了。” “好一个妨碍公务。”老人冷笑起来,“官府看管不力,走脱了人犯,不去搜捕,反而夜中如同强人般来砸百姓的门,是何道理?老夫家中历来治家甚严,夜间府门不开,家丁提灯巡夜,怎会有犯人进来?如今家中儿童女眷都已歇息,尔等这幅样子就要强闯府门,何异于唾老夫之面!” “员外今日是不让了?”差官的手按在刀柄上。 “老夫若让,他日冯家于淡河县城如何立足!不让!” 领头的差官姓杜,三十来岁的年纪,浓眉似有怒的面相。他手按着刀柄瞪视眼前人,心里却在剧烈地纠葛着。 官兵搜查人犯遭阻,道理上是可以直接拔刀冲进去,但一旦找不到人犯,就会落下一个好大的把柄。 但若是此时偃旗息鼓,那裴明府此番刻意放出贼人,追查上家的筹谋布置就全都做了无用功,如今大军压城,要是不除掉眼前这窝作乱的老鼠…… 冯家主抬起下颌看着杜差头,眼睛里似有得色,这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紧紧地盯着那张傲慢的面孔,手指紧了又松。 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他瞥到那张脸上山羊胡子的微弱抖动,这意味着那张不可一世的,胸有成竹的,轻蔑的脸上,有正在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嘴角。 杜差官拔出了刀:“奉裴明府之命搜府!有阻拦者视作贼党,杀之!” 外面的尖叫声和破碎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府门前的灯笼被打斗中飞出去的木棍砸得掉下来了一个,灯在地上滚了两圈,噗地一声灭下去。 府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系了手被押在墙边,站在最首的老人眼神阴沉地注视着差官们。 杜差头拖着一个身着仆役衣衫,湿淋淋的人从门里出来,刚刚情急之下这刚刚换下衣服的假僧人躲进了水缸里,淹了个半死。 要不是有人牵了一条细犬来一路追到水缸边,几乎就要让他逃过。 差头一脚把这半死的人踹在冯家主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人嗬嗬两声:“老夫不识得此人。” “识得不识得,衙门里说吧。都拉走!” 老人还在低声笑着,夜色里如同成精而欲学人语的老黄鼬,杜差头向前走出几步,猛然回过头去:“不对!” “你大儿子呢?!” 第19章 淡河守(三) 外面的喧嚣寂静下来时,天都快要明了。 裴纪堂披着一件旧衣倚靠在榻上,闭目不动,像是一尊浮青苔的石浮屠。 汇报的差官刚刚来过,隔着门说了情况,果不其然,那假僧人是逃去了冯家,先前的附子案应当也是冯家指使人所为。 这个在淡河县栖居已久的本地家族曾经试着和裴纪堂交好过,但当他们发现裴纪堂和那个权倾朝野的裴家实在没什么关系,又不为本地封王所喜时,对他的热情就褪去了大半。 第36章 又看到裴纪堂不愿意同流合污,底下人就开始琢磨着换人,琢磨了几年,终于抓到这个时机。 人是抓住了,但差官来报,冯家逃了一个男丁,是冯家家主十九岁的大儿子冯穆,正在搜查。裴纪堂没多说什么,隔着门道了句辛苦就让人退下。 门外静了一阵子,又有人敲门。 “还有什么事?” “是我,老板” 裴纪堂撑住榻沿挣扎着要起身:“少待,去书斋。”嬴寒山却刷地开了门又刷地关上,自己先闪进屋子来。 “……” “?老板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穿得挺整齐的吗?” 鸡鸣了,东边的天还没有白。 裴纪堂支撑不住后背似的歪着身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掉。 嬴寒山坐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她这个神医是十成十的冒牌货,但现在即使是冒牌货也能看出来眼前人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临界值。 之前吃下去的附子不是假的,这几天夙兴夜寐又烧干了最后的力气。 白日里那口血固然是被激怒引发的,但吐不吐出来区别已经不大了。 “城外军有新动向吗?”裴纪堂清了清嗓子,问。 “没有,”嬴寒山摇头,“左不过还是叫阵,喊些把老板你交出去既往不咎的话。” 裴纪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和嬴寒山对视,两个人气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她突然开口:“老板,假如啊,你出去就真能保住淡河县城,你去吗?” 他脸上笑的表情更明显了些:“何惜此身呢。”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仿佛感到十分困倦一般:“襄溪王殿下是我尊重的长者,也是我的长官,若城外是他的兵士,开城倒罢了。左不过问罪某一人。” 这话在嬴寒山脑子里转了一圈,转出潜台词来:这地方在襄溪王的封地里,不论他人怎么样,都只会和裴纪堂一人过不去,而不会和整座城为难。 “但外面不是,如果现在城破,死伤的就非某一人。” “再者,若是城破,不管怎样,襄溪王殿下都会来收复淡河。在争斗中,这里的百姓兵丁何人看护啊……” 他话说得很委婉,但思路很清楚,现在根本不是牺牲他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刻。 嬴寒山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行啊不是看不清楚情况的大圣人,裴纪堂抬起眼来。 他又恢复了像是玩笑一样轻快而有些微妙的表情:“在寒山眼中,某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吗?”嬴寒山挺直后背。 “自然。” “有点虚。” “噗!咳咳……咳咳咳……咳……” 这就呛着了,确实是有点虚啊。 不过嬴寒山说的不是这个。 “裴纪堂”这个人本身给她一种虚无的感觉,他非常像是一尊用极好材料雕琢出来的塑像,或者是傩戏中面带面具出场的巫。 他正直,温和,慷慨,一切细节都趋于理想化,而人类并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动物。 有个理论叫做“恐怖谷效应”,指当一样物品极度似人而非人时,它给人类带来的恐惧就会达到峰值。 而现在,裴纪堂就在这个恐怖谷效应的峰值上。 当一个人看起来是人却好得不像人时,他甚至比一个真正的坏人还要可怕。 白日里城墙下的叫骂给裴纪堂气出来的这口血反而是一道裂纹,让嬴寒山从开裂的外壳里瞥见一点作为人的生气。 裴纪堂咳完了,脸上有了点血色,他慢慢匀过气来,也明白了嬴寒山在说什么。他摇头苦笑着说:“这是责难某了。” “没,您习惯这样就这样,横竖您没干坏事。” 裴纪堂用食指和拇指撑住眉心:“该如何解释呢。” “百姓希望他们的父母官赤诚,不玩弄手段,不勒索他们。最好再更好一些,像是庙中青石白玉的塑像,没有私心,没有欲求。因为为官者的一点私心一旦落下去,就是砸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山。” “而寒山你……某其实并没什么十分能留住你的理由,无高官,无厚禄,给不出什么许诺,某也就只有一份仆地的诚心,来当做留下你的理由了。若寒山觉得这是假,或许确实有些矫饰,若你觉得这是真,裴某所言也都是发自本心,没有一句虚假。” 他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与那些用来对付他人的鬼蜮伎俩并不是一回事,还请信我。” 嬴寒山很不在乎地耸耸肩,把话题挑开:“我信老板。也别把自己这里的待遇说得这么差,有米有布有钱呢。” “……若寒山离开这里,任何一位藩王都会愿以千金募你。” 风在吹窗棂,窗外有一支弯折的树枝不断刮搔着窗纸,发出簌簌的声音,把裴纪堂的声音压下去了。 嬴寒山起身去摆弄窗户,听到身后低低的声音:“既然信某,某可否问一个问题?” “嗯?” 寒山,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嬴寒山摆弄窗户的手停下了,她盯着纸和窗骨之间细细的积灰看,看了一会才答话:“终南以南,医女。” 可你说话是北人口音,你的相貌,行事,身量也都非南人所有。 “我一开始怀疑过你是天孤人,可你说话流利,不像是后来学的中原话。也没有哪个天孤细作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其妙留下来救一个没有价值的县城。” 第37章 “这个问题盘桓至今,终于还是问出来……” 她举起手示意裴纪堂不必再说:“老板你说你有必要去矫饰一些言辞,那我也同样有必要去掩饰一些身份。你要我信你,我信了,那现在你能不能信我呢?” 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比之前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信的,只是……” “要把淡河县城暂托寒山,终归,还是要问一句……” 她猝然转过身来,裴纪堂已经阖上眼睛,这个在病中苦撑了一日一夜的青年人终于耗完所有精力,沉入了昏沉的梦中。 等到嬴寒山从书房里翻出了上面写着她暂与县丞、尉、主簿共主庶务,印着裴纪堂私印的文书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掉坑里了。 这人前脚说自己不玩心眼,后脚就玩了个心眼。 他故意把托付拖到最后再说,让她推都没法推。但这又是君子之托,他已经病得躺下了,她要是死活不愿意管事,谁也没办法拿刀逼着她去。 更可恨的是“以血化生”现在还不能随便用,系统警告嬴寒山裴纪堂的情况远比得了死气疫的县民复杂,她敢乱以血化生没准又要掉修为,在这个马上就要年末的节骨眼上…… 嬴寒山现在觉得自己不是穿成了杀生道女修,是穿成了孔明,一落地就进了白帝城托孤片场。 说是主庶务,其实她不用管什么,她就是一尊代替裴纪堂压阵的泥菩萨,因为没有官职反而深不可测,让其他人心里有个忌惮而不敢懈怠。 只要现在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不出乱子,他们这班人也足以扛过这一劫了。 对,前提是不出问题,不出乱子。 淡河县城所在的地方其实很有意思,嬴寒山翻看舆图时,曾经有县衙里的老学究给她讲过此地的掌故。 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县城,居然是居于龙脉之上。 淡河县城的龙脉从南二十里的小瑜山下起,至淡河县城外隐入平地,县城正被淡河所绕,是风水中的隐龙。当初有人在小瑜山上望到了隐约的紫气,这事惊动了当时的圣上。 要是这条龙脉被确认是真隐龙,那淡河县城横竖绝对安生不了。 发现龙脉没两天,朝中就派了太史令来,绕着淡河县周遭看了一圈,走了。 他回去复命说龙脉是不假,也确实是隐龙之兆,淡河县城正居于龙卧之处,是一片聚龙气的地方。 可惜淡河正对龙首拐弯,像是一张弓一样反张,成了个“反弓伤龙”的地势,这条隐龙在飞龙在天之前,就被强弓所杀。 一言蔽之,这里不会出皇帝,您老人家安心吧。 嬴寒山不关心这地方会不会出皇帝,嬴寒山关心的是地势。 所谓隐龙卧龙处,说人话就是山脚下逐渐平缓的地方,地势低,所谓“反弓伤龙”说的就是淡河县卡在河的凹岸上。 这地方风水怎样她不知道,但如果来洪水,是特别要命的。 古代的攻城手段不多了,巢车云梯破门锤,要么就是硬耗,想要快速打开一座城的城门,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远不如自然能做到的事情。 从第一次攻城失败之后,嬴寒山就隐隐有些担心对面干出决堤灌城的事情来。 县衙里的其他人都对这个担心不以为然,说她这一看就不是淡河人说出来的话。 隆冬淡河不冻,但也正在枯水期,纵使挖堤泄洪,水也根本不足以淹了淡河县城。就算对方有本事毁堤,有本事大冬天变出来水么? 但有时候,好的期望不会应验,坏的担忧却总是言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晌午过后。 日光把远处的原野照得一片雪白,沉州南难得下雪,现在却像是一场暴雪把四野都盖了一样。 这正是午时终而未时至的时刻,在民间传说中一个比子夜更容易失魂撞鬼的时刻。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被冬天的太阳照着人格外容易犯困,他用力地拿手背擦着脸,擦掉脸上被风吹去的眼泪。 当他再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眺望时,他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在雪白雪白的原野上,一条纤细的银龙正缓慢地显现出身形。它如同一股烧滚的银汁,缓慢地沿着淡河河道爬动,在日光下振起耀眼的鳞片。 士兵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身边的同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龙的方向比划,不论对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 涨水啦!他说,涨水啦! “淡河涨水啦!” 白日里走路撞鬼,隆冬中淡河涨水。 嬴寒山盘膝坐在角落里,低头一言不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偌大的府衙里炸了锅,虽然在外淡河县衙还装着八风不动的样子安抚百姓,在内这群人却全都没了主意。 “为何会涨水?正值隆冬,这水从何来……” “到如今不是关心水的来由的时刻,围城之时突然涨水,只怕……依我看,应当上报裴明府。” “裴明府还病着!纵使是告诉了他也……” “刚刚城外已经叫起阵了,说是若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势必要掘堤淹了淡河城,这……” 声音愈发混乱起来,所有人脸上都有显而易见的恐惧。 谁也没想到冬天淡河会涨水,淡河城没有做对方引水灌城的准备,若是真的凿开了堤坝,这城中必然死伤惨重。 第38章 一个细微的念头不约而同地在所有人心中破土不然,降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非我怯懦,只是一旦水淹县城,死伤恐怕难以计数。而今之计,我想……” 话未说完,一道银辉嗡鸣着破开了空气。峨眉刺直直地擦着说话者的颈侧飞过,铛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不好意思,”嬴寒山说,“玩脱手了,哪位好心给我递回来?” 第20章 淡河守(四)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喉咙哽住,舌头打结。 嬴寒山的气质变了,那个无声无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眼睛却摄人地扫视着。 仿佛是一脚踢开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却窜出一条丈余的蟒蛇,直着脖子吐红信看人。 “神医”消失了,“寒山先生”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来一件事 她是个会杀人的人。 嬴寒山问了几嗓子,没人动。于是她自己走过去,绕开那瘫倒在地面带土色的发言者,把峨眉刺从墙上拔下来戴回手上。 铁器在空气中震颤出细微的嗡鸣,刃光照过其他人的脸,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颤鸣起来。 “我不降,”她看向身边人,“但我尊重各位,咱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无话可说。” 她身上一瞬爆发的杀气收敛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周遭的人慢慢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寒山……先生是裴明府的贵客,”有人迟疑地顺着她的话说说,“但到底没有实职。即便是淡河县城破,您也不一定会被牵连。” 她轻轻哼笑起来。 “裴明府把这里托付给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职,我自尽谢罪。” 一句话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会把账算清楚。诸位谁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杀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来表决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结语。 “让我看看谁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过。 寒山在几秒钟内成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蛮之后,权力在文明之后,但野蛮在某些时刻能崩毁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惧的,试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嬴寒山正努力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涨水的只有一条河,不像是汛期改变,河里的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蹊跷。事出反常有妖,没有妖便有仙。 这条冬天莫名其妙活跃起来的河流,背后说不定有上次那个人的同行。 “这件事我会解决,”她说,“拿我的性命担保。” “外面叫阵的时间是三天,我只需要两天。在两天之内,我会处理完这件事情。” “你们要做的只是守好这里,两天。” 这件事按道理得让裴纪堂知道,但嬴寒山觉得瞒着他更好。 一个病得爬不起床来的病人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告诉他也只是让病情更严重。 府内的其他仆人都被换掉,嬴寒山把鸦鸦暂时推上了照顾病人的岗位。 “别那么死心眼,”她对嬴鸦鸦说,“让你照顾他,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先保护好自己。” 她对城内撑三天不降没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杀你全家”这种恶言在先,那群书生也不一定能顶住底下人带来的压力。 实际上两天也是往多里说的,这座城能撑住不从内部坍塌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昼夜。 淡河从中午开始涨水,黄昏时河道已经像是夏日一样溢满,西向的晚霞坠落在这条银龙的背上,反射出艳艳的光彩。 驻守在河边的臧州军一个半时辰一换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这条河三天。 大冬天涨水的河流闻所未闻,有好事的在站岗时会向河边凑得近些,看看这仿佛天降一样的河水有什么不同。 而更多人只是像是磐石一样沉默地站着,在心中咒骂神经病一样的第五特和神经病一样的柯伏虎。 臧州多矿产,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头百姓没有联系。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徭役和征敛。当臧州人抬起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阴翳的天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即将落下来的大手,时刻准备把他们拎起来挤压出最后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没人取得胜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贪婪同时呈现在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联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从他的封地拿走财富,然后用它们去收买手下人,用血和泪混杂成的香油点在他手下方士们的长明灯里,祈祷这不知餍足的恶兽长命百岁。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灭在苗头里,剩下的大多数人认命了命不好,生在这个年景而不为贵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凭什么触霉头的是我们,凭什么活不下去的是我们? 既然他们能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身上拿走什么来弥补? 有无数眼睛盯着远处的淡河城,他们期待着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期待着自己能从残骸上得到一点残余的好处。 第39章 而淡河只是静静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只有很细的一牙,像是一根弯了的针。 天上星子也少,整个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团巨大的混沌。而在这样一团蒙昧的昏暗之中,却有一条莹莹的带子正散发出微光。 涨起来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华中一样,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线。 守在河边的的那个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给自己壮起胆子靠河岸近了些,从入夜开始他就留意到这河水的异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过头去,在流玉一样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总是没有鱼虾,砂石总该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头,这一次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团影影绰绰,水草一样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后伫着。 “别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回手一枪扎向身后,那影子却骤然一滑,避开他的动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关节被拽出关节腔的声音,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一团麻堵住了口。 “你要杀我吗?”那个影子问。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只胳膊脱臼,半边脸压在泥里,那个影子居然问他想不想要杀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的头脑一团混乱,而在混乱之中,他凭借本能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不想杀你。” 随着这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守卫的臧州兵颈上一麻,随即陷入了黑暗中。 嬴寒山擦擦手上的泥,站起来,把被击昏的臧州兵拖进几米外的草丛里。 刚刚打昏了去解手的一个,现在加上这个,河岸大概能空出一会没人看顾了。 她压一压斗笠,走向那条正在发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气中某种力量的共鸣就越明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雾气正从这河水中升腾起来,缓慢地把嬴寒山包裹在其中。 这力量与死气全然不同,它温润,洁净,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在这雾中张开,不自主地开始吸收吐纳。 “没错了,宿主。”系统说,“这水有灵。” 系统在她动身从淡河城墙上下来之前就告诉过她,一般修士很难凭借一己之力让一条大河凭空冒出水来。 天下水脉与各地气运息息相关,要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创造或者覆灭河流,气运岂不完全乱了套? 但有一种动物可以。 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身为鳞虫之长的龙与水脉伴生,龙陨则水竭,龙行则水动。 这一次淡河突然涨水,八成是和龙有关。 嬴寒山找了一处前滩下去,慢慢把手伸进水中。 随着她将灵气注入,这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涌动起来,它们水银一样避开她的手向两侧分裂,露出干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开的河流中央,那里有一汪镜子一样凝固不动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鸡卵大小的珠子正转动着。 它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华四溢。 轻纱一样的云气包裹着它,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律动,在四周被分开的河水,也随着律动的节律涨起微弱的潮汐。 “这是什么?”嬴寒山喃喃着。 “这是水龙珠。”系统说,“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里搞来的这东西。” 在嬴寒山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间,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样开始急剧地向着中央涌过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跃上岸边,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水流拍倒。 那面镜子一样的小潭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拢了水流,然后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阵银纱一样的雾气扑进嬴寒山手中的龙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条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行则水动,龙栖则潭成。”系统幽幽开口,“神偷窃得九龙杯,您事情解决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飞啊。” 而与之应和,岸边骤然响起了“有敌!”的呼号。 嬴寒山揣紧龙珠,掠向岸边的高草地。她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自然不可能骑马。 在不能飞的情况下,除非的卢附体,不然跑不过马匹。 呼喝声,马蹄声脚步声一齐响起来,搜索的队伍鱼贯而出,分成四五队寻找来敌的下落。 她隐藏气息,薮猫一样压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动。叫喊声与她擦肩而过,狐尾一样厚密的芦苇轻轻扫着她的颊侧。 在来探查情况之前嬴寒山就看准了这条退路,穿过芦苇荡,越过一段平地之后就是淡河城墙,只要不 在她从芦苇荡出来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只要不被发现,他大爷的。 看到来人钻进套子,柯伏虎提起一口气。 淡河县城的异状在攻城失败当天就传了回去,使者没带回士兵,没带回责难,只给柯伏虎带回了一颗珠子并一道口谕。 峋阳王殿下麾下的仙人献上了一颗可以引水的龙珠,只要将龙珠投入水中,就能使淡河冬日涨水。 口谕令柯伏虎以此珠逼降淡河县城,并在战胜后原封不动地将龙珠带回。 龙珠悬于水中,寻常人不知道这样宝物,也拿不出来,他本不应该担心失窃。 第40章 可探子传来消息,城中有一称“寒山先生”的奇人异士,似乎有超乎常人之能,淡河县城的瘟疫就是他平息。 不知道对方有甚么飞天遁地之能,若是这人想来取走龙珠,麻烦可就大了。 柯伏虎事先安排好巡逻与搜寻的队伍,思及周遭有片易于藏人的芦苇荡,他决定一旦有变,就亲自把守那处。 而当火把照亮了那偷珠的贼时,柯伏虎提起的那口气松下去了。 那人身上沾了不少草屑苍耳,一副狼狈相,头上戴的斗笠被挂掉了,露出发髻来。 那居然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身上无刀无剑,被困住的兽一样垂着头。 女人,女人断然不可能是那个什么“寒山先生”,如今十几个甲兵围着她,她纵然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 “那贼人,你即刻交出宝珠跪地授首,否则今日叫你死无全尸!” 那低着头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黑暗中亮起两点金色的鬼火。 “你要杀我吗?”嬴寒山问。 第21章 淡河守(五) 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嬴寒山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嬴寒山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嬴寒山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长枪!”柯伏虎吼道,“围住她!别让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围口重新填补,离嬴寒山最近的士兵同时提枪直向着她刺出去。 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却在逼至那个女人身前时骤然刺空。她纵身而起,一只踏上枪身。 喀,枪杆颤抖两下,突然崩折,嬴寒山踢起余下半截,一杆戳倒那个戳刺的士兵。 被枪拉开的距离骤然缩短,嬴寒山越过横扫的枪杆,鸟雀般飞落在包围圈外。 那双黄色眼睛中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她无意与他人缠斗。 柯伏虎头皮发炸,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山精树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速度! 脚步随着心神的动摇而混乱,他胡乱向着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丝绸般,影子绕刀而过。 手持长枪的士兵们惶然地看着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么!柯伏虎想怒吼,拦住她! 但他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世界向着天空尽头歪斜,黑暗漫上来了,夜幕升起一对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她说:“你不该想杀我的。” 嬴寒山直起身来,从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嬴寒山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嬴寒山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嬴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第41章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嬴寒山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嬴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嬴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嬴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嬴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嬴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嬴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嬴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嬴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夜色昏暗,少女一身浅色衣,像是被惊起的绢蝶。冲进来的冯家人眼看着嬴鸦鸦越过墙头,回头对他们颇为嚣张的一挥手:“淡河县官印,裴明府私印皆在我处,尔等贼子有手段便来拿!” 她借着生在墙外的槐树踉跄地滑下去,一头扎进夜色中。 嬴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嬴寒山,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嬴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嬴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嬴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第42章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嬴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嬴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嬴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 血顺着墙滑下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线,落在她头上的绢花,把它染成浅红色。 姊姊?姊姊?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声音逐渐带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睁着眼睛,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点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 一张浆洗的白布坠落下来,盖住两个人。 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有婴儿的哭声慢慢响了起来。 第22章 第一次天劫 城墙上的士兵怀疑自己眼花。 他向着火势渐熄的东城区望过去,火光在他虹膜上残留下一片白色的斑点。 而当他回过头来时,嬴寒山就站在他旁边。没有人为她放下梯子,没有人听到她在城下呼喊,她就这么上来了,像一只鸦停上城墙。 “出什么事了?”嬴寒山哑声哑气地问,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 “城东走水了,”那驻城士兵还没从身后突然冒出个活人的惊悚里回过神来。 他手按着武器忘了松开,口中讷讷,“城防官要……要我们守好此地。” 他用力眨眨眼,终于想起松开武器:“呃,寒山先生,您是怎么……怎么……?” 没有回答,夜风吹去了血腥味,她已经不在城墙上。 冯家人无功而返,他们派出去追那小女孩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官印和私印也不知去向。 但现在他们等不了了,城东火势在逐渐熄灭,如果再拖下去,那些被调虎离山的差官就要回来了。 之前的叫喊和冲突声已经惊醒了不少睡梦中的县民,有人悄悄打开门向外窥视。 冯府的家丁把火把聚拢起来,围出一个光亮的圈子,冯穆站在这个圈子里,光把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照亮。 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癔症样的兴奋,那近似于赌徒把最后筹码推上前去,盯着骰盅摇晃的神情。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族,没有父亲,最后一搏的力量已经被用在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退路。 “淡河县城的父老们,请听我一言!”他朗声开腔。 “我是冯氏长子穆,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诸父老皆知我冯家世代居于淡河,教子以为人谦谨,尊师而睦邻,恭上而友贤。百年来我冯家为淡河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 “而就在日前!淡河县令强诬冯家窝藏逃犯,竟不由分说将我冯家上下一概收系,若非忠仆保护,我恐怕没有机会在此陈冤。” “如今大军压境,将引水灌城,而县令早已携印逃走,不知去向。他裴纪堂自称淡河县城父母官,岂有危难当头父母弃子女而去之道理?县令已逃,而父老不得逃,冯家在此地百年,我亦不欲逃。” “而今之计,惟有开城以避水灾之祸。冯穆在此,请各位父老相助!”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意味。 有些人打开了房门沉默地注视他,一些人隔着窗,隔着墙还在犹豫。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响起来。 “寒山先生呢?” 寒山先生呢?治好了淡河疫病的寒山先生呢?那个仿佛天人一样的寒山先生呢? 冯穆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土噎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嬴!寒!山!怎么每一次都是这个妖妇出来搅局,附子的事情是她,收买人心的是她,现在她不在这里,这群人还在心心念念她! “她逃了。”他干脆地说,“早在白日里就不知去向。” 夜风烈起来,有血腥味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当冯穆声音落下去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巷口一声清晰的国骂。 “x,当面造谣,第一次见。” 或许她应该有个更好,更威风凛凛的登场方式。但嬴寒山做不到。 她一手架着裴纪堂,一手拖着嬴鸦鸦,以一种近乎于两人三足的方式从暗中走出来。 裴纪堂还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咳嗽,嬴鸦鸦惨白着脸颊,黑发被泪水粘在两颊,俩人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不可谓不滑稽。 嬴鸦鸦松开了她的手,举起手里的包袱,火光照亮她戴在手上那枚黄铜戒指:“淡河县城官印私印皆在此处!裴明府没有逃走!” 裴纪堂这随着这一声喊勉强直起身,本官在此。他低的,虚弱却坚决的声音响起来。风将焰光吹向他们。 嬴寒山从城墙上下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府衙,没找到嬴鸦鸦,只找到裴纪堂。 她拽着裴纪堂翻出来,绕了大半个城,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怀抱官印的鸦鸦。 第43章 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她拖着这俩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冯穆的演讲现场。 火把开始熄灭了,冯家长子的脸也有些不清,他抬高声音,近乎是嘶吼一样说:“没逃走又怎样!官印在又怎样!淡河涨水,我们迟早要死在这里!” “……” 嬴寒山松开了手,把手里布包的东西丢在地上踢向他。 “外面很快就会退兵了。”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杀了他们的校尉,这是头颅。” 嬴鸦鸦和裴纪堂同时看向她,巷中传来到抽冷气的声音,和因为惊讶而失声的喊叫,远处灯火近了,扑灭城东火的差官正如鱼如龙地涌来。 “宿主,”而系统突然开口,“抬头,看一眼天。” 原本应该微明的天空仍旧被混沌的暗色所笼罩,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那涌动的混沌似乎正在凝结成一个漩涡,向着嬴寒山所在的地方移动。 “天劫要来了。” 下一秒她飞身窜了出去几乎是飞。而那团漩涡云气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移动一样紧紧跟上。 嬴寒山避开涌来的差官,翻过坊墙,向着刚刚她进城的方向跑过去。 头顶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闪电将团卷在一起的云层照亮。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又打了个哈欠,算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班。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嬴寒山,她没和他说话,身形轻巧地翻过女墙跑向垛墙。 “寒山先生,你?” 然后他看到她越过垛墙,直直地跳了下去。 第一道雷从空中劈下。 嬴寒山跳是硬跳的,着陆也是硬着陆的。 被雷劈不像是触电,像是被人照后脑勺拍了一板砖。 嬴寒山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在土里。她想爬起来,第二道雷又打下来,强迫她安静地蜷起身忍着。 糟透了。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被有节律地殴打,精神和生理都是。 每一次坠下来的雷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她的骨头,那上面大概已经布满裂隙,在一个呼吸之间就会断裂。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雷,还要持续多久结束,只是在眼前又一次被电光照亮的时候会模糊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还没完。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辈子,鬼知道多久。 嬴寒山感到自己已经从一块石头被磨成了一张纸,落雷停下了,而天空仍旧阴沉,翻卷的云气中雷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积攒某种恶意。 她麻木地抬头盯着那个旋涡,等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下来。 雷声骤然炸响,而天空也随之被照得白昼一般,最后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坠落下来卡在嬴寒山头顶。 光,非常多的金色光线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游动着向雷迎过去。这近千条光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劫雷整个兜在了里面。 嬴寒山怔怔地看着二者抵牾,纠缠,最终双双灭失在半空中。 雨随之落下,细密地沾满嬴寒山的头发,衣服,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线白色,天要晴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早上城外的军队退了,涨水的淡河也恢复了枯水期的样子。 冯家没什么话好说,该下狱下狱,该定罪定罪,在危机过去的空隙里,所有人兜舒了一口气。 也有人记得在夜里突然失踪的嬴寒山。寒山先生那是突然去了哪呢?他们犯犯嘀咕也就作罢。 而被嘀咕的对象正在养伤。 一个县衙三个病号。裴纪堂余毒未清,半天强撑着身体工作,半天躺着养病。嬴鸦鸦被吓着了,又开始发起烧来,捧着姜汤听裴纪堂和嬴寒山一唱一和地骂她胡闹。 嬴寒山刚刚突破回了筑基后期,被雷打了个半死,实打实感受到老天爷对杀生道的爱意。她一遍牙酸年末还有一场劫雷等着,一边纠结一个问题。 那近千道金色的光线究竟是什么? 她问系统,系统说不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宿主你福大命大不然横竖死在最后一次劫雷上。 嬴寒山只当它在说废话,她回忆那光线的金色,在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估计。 那颜色非常像是“bug面板上”数字的颜色。 但她没法考证这件事了,当她打开自己的面板时,bug面板上的数字又变成了那个灰色的0,在她没看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她把它漏过去了。在当前这个关隘,她分不出手去细究。 事情太多了。 战后的城墙需要修葺,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家属需要安抚。 嬴寒山被嬴鸦鸦牵着找到了那个保护她的女人,她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黄三玉,那个胆怯的,不敢上公堂的女人,怕她黄色眼睛而不敢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那个深夜保护了与她没有干系的女孩。 浆洗铺子的老妪收留了黄三玉的儿子,县里赞扬她勇毅,给她置办棺椁与她丈夫合葬。 婴儿的哭声一遍一遍敲击着云霄,嬴寒山在这哭声里感到虚弱和晕眩。 仙人是不会感到虚弱的,仙人总是强大而傲慢,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虚弱。 十二月渐晴的天幕下,一道快马向着正逐渐恢复平宁的淡河城跑来。 骑手衣上满是尘埃,马向外吐着沫子。城防官伸手要拦,骑手立刻扬起鞭子作势挥向他。 第44章 “传襄溪王殿下谕!” “淡河县城县令裴纪堂,即刻动身前往觐见述职!” 第23章 公羊古 襄溪王的王邸在乌什,离淡河城十日的车马,嬴寒山的建议是别去。 在裴纪堂上车之前她拉住他问了两个问题,一者是襄溪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二者是他觉得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前者裴纪堂给了个相当暧昧的回答,和之前谈话里提到的一样。 “他是个我尊敬的长者。” “我”,“尊敬”,没有一个字提及这人本身的人品,裴纪堂眨眨眼睛,脸上只有四个字为尊者讳。 而第二个问题,他没有给她回答。于是为了他活着回来,现在嬴寒山在他的马车上。 “长子,先皇他哥,名声特别好听,夺嫡里闷声不响。膝下三个儿子,至今不立嫡不立长一碗水端平。”嬴寒山用手指戳开一点帘子看马车外的光景,又回过头来看裴纪堂,“没提拔过什么年轻俊杰,也不喜欢你。” “老板,你知道这样的人在我这里是什么评价吗?” 老奸巨猾,嫉贤妒能,还苟。 她没说出来,她猜裴纪堂忌讳她直接说这件事,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他不会不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你明哲保身且不喜欢能力出众下属的上司,在你危难关头一声不吭,危机一解决就把你一个人叫到他地盘去,不管是在十一还是二十一世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乌什原本叫乌石,有人说这片土地之下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盘,随着紫微星的升落而转动,如同朝拜,所以这地还有个名叫臣朝。 皇帝把自己哥封在这,没准是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马车在谒舍停了,来接洽的礼官意思是休整两日,第三日午后拜谒。 跟在礼官后面的一队亲王护卫看到车上就下来俩人,气氛也跟着一松。 嬴寒山没戴斗笠,低头跟在裴纪堂后面,礼官靠近了才稍微侧脸觑他一眼。 “这是……?”礼官凑近了才看清楚这个长身默立的是个女人,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嬴寒山合手俯身长揖,用手掌遮住额头,不说话。 裴纪堂忖度着回答是书官,却看到嬴寒山的肩膀晃动了一下,撤手骤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礼官得到回答,仍有些犹疑地退去,裴纪堂侧过身来,低声问嬴寒山,“这个身份有什么不对么。” 她摇头,展开半边手掌伸给裴纪堂,一条被裁开的小绢躺在她掌心里,上面两字“有厄”。 “刚刚有人在盯着我们,我用手挡脸去找,这个包着石子打在了我身上。” 客舍后面是一片榕树,冬天不掉叶子,仍旧没精打采地绿着。 一个脸涂花了的小乞儿在树后面转了几圈,看准时机钻进巷子,绕到了一个酒馆前。 五六个游侠儿簇拥在一起吃酒,小乞丐在他们面前刹住车,手心向上:“阿郎,送去了。赏有勿有?” 吃酒的游侠儿们轰地笑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个摸出一把铜钱在小乞儿手里压了一枚:“来的路上有没有叫人看见了跟上?” 小乞儿一挺胸:“绝没有!” “看清楚了那县官带的,真是个女人?”他又压上一枚铜钱。 小乞儿反而露出了迟疑的表情:“约莫是吧?可个子不矮,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那游侠摆摆手让他下去了,嬉皮笑脸地转向桌子的一端:“我说公羊大哥,和兄弟们的赌你赢了一半,输了一半。你说裴纪堂只带了个女人来,是不假,但你说会有人追到这里来,可没应验。看来大哥筛的酒,咱们得哥几个分了。” 被叫公羊大哥的人戴儒冠,一副书生打扮,腰上却佩长剑。 眯起眼来笑时,一双细长而挑的桃花眼有些狐的神气。他没有答话,倒了一碗酒从自己的面前推向桌子另一侧。 “酒要冷了,英雄请出来相见吧。” 嬴寒山从巷子里转出来,低头看看那碗酒,没喝。 跟着裴纪堂到了客栈之后她就从窗户里翻出来,尾随扔石子的小乞丐到了这里。 那四五个刚刚还在说笑的游侠儿立刻起身讶然看着她,只有姓公羊的那一个还四平八稳地坐着。 “请喝,请喝,小生买单。”他笑着说。 “你是何人?何事?”嬴寒山不想逗留,她顾忌着裴纪堂现在落单,又在意纸条上的话,有些掣肘。 “小生公羊古,此地一游侠儿罢了。”他说,“莫要防备,无事,只是街上偶然窥见英雄气度,心生仰慕,想请一壶酒。” 嬴寒山从袖子里拿出那条绢布,翻到有厄那一面,公羊古不动,仍旧狐狸一样笑微微地点着下颌示意她饮酒。 嬴寒山拿起桌上的陶碗喝下去半碗,看向他。 “不是雄,嬴寒山,喝了。”她说,“说吧,别绕弯子。” 公羊古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兀自干了:“那敬嬴侠士。若小生猜的不错,您是那位裴姓子的门客,是也不是?” “英雄惜英雄,小生劝您现在就走。那人进了乌什,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空气一凛,感受到杀意的几个游侠纷纷按剑。 公羊古也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按住离自己最近的人的手腕:“干什么,这是请客呢,叫店家盛一盘盐豆来。” 他不管不顾地拖了坐凳就挨着嬴寒山坐下,顺手也罢一碟子盐水蚕豆拖了过来。 第45章 “春日的蚕豆新鲜,极有滋味,可惜现在不是时节。”他挑挑拣拣地拿起一颗嚼,一边嚼一边把剥下来的皮丢在桌上。 “一藤三蔓,一王三子。侠士初来乍到,小生混迹市井,消息还算灵通,为您讲讲此地的事情吧。” “襄溪王膝下三位王子,长子煜,次子争,末子明,都已经是及冠的年纪。” “长王子幼年时染上了天花,面容不美,又疾病缠身,不得父亲宠爱,两位年幼的王子就生出别的心思来。” “襄溪王殿下春秋高了,但一直不立世子,三位王子各有筹谋,为父的年老压不住年轻的孩子,总担心会被他们夺走权力。”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稍微睁开了一点,他顿了顿,似乎想看嬴寒山的反应。 “这是王的家事,与我与明府无干。” 对对对。公羊古抚掌,给她又倒了一碗酒:“可此时裴家与诸王针尖麦芒,谁会在自己家宅不宁的时候,留一个会被人当做把柄的手下呢?那裴姓子十有八九要被扣下夺职,直接杀了也或有可能。哎呀……小生不忍心看侠士您陪葬啊。” “不然,快逃吧?” 嬴寒山按了按眉心,站起身,不看那人的脸。 公羊古一脸兴致勃勃,仿佛等她多问点什么。嬴寒山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压在碗下。 “酒钱。”她说,“你真是闲来无事的游侠也好,是谁家的传话筒也罢。” “我告诉你,明府不会死。” 隔天早上,嬴寒山又看到了那个小乞丐。 修士严格意义上可以很久不入睡,虽然裴纪堂安慰她自己不至于在王的脚下遇刺,她还是以“可您太招恨了”为理由在窗外守了一夜。 的确没有刺客,有的只是一圈一圈绕着谒舍转圈的士兵,这间已经被清空的房舍像一个小小的笼子,几乎把她和裴纪堂软禁在里面。 她像是蝙蝠一样从窗口翻上翻下,躲开士兵的视野。 站在窗沿时嬴寒山看到昨天那个拿石头砸人的小乞丐还在榕树后,向着房舍里探头探脑。 她从窗口翻到树上,再跳到他身后,小乞儿一回头妈呀一声坐在地上,被她拎上树梢。 “别出声,周围都是士兵。” 这小花脸吓得只会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从自己的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在哪条街沟里住都噜苏了个干净。嬴寒山示意他停下:“是公羊古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小乞丐点头:“他说他在昨日冒犯您了,想要当面向您赔罪。今日正午,还是昨日酒馆的地方,他有样东西想要亲手给您。” 公羊古今天还是昨天的打扮,没佩长剑。 这么看他几乎就是一个普通儒生了,除了脸上狡黠的笑容和有些站没站相的露馅站姿。 看到嬴寒山过来,他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哎呀,小生惭愧,刚刚看到您过来,应该早早站起来迎接的。” 这次周边没有那些起哄凑热闹的游侠儿,只有他一个。嬴寒山默然不动,决心不接他的贫嘴。 公羊古眯起眼来,从袖中取出一枚两掌长的锦盒:“昨日应当把这东西给侠士您的,只是人多眼杂,您又匆匆走了,没顾及到。请您收下,之后定有大用。” 嬴寒山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小剑,剑很短,不及她随身的峨眉刺长。 嬴寒山用拇指推开剑柄,剑锋从鞘里露出一节。公羊古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问。 “小生有一问题,还望嬴侠士能解答。” “十人敌者为尉,百人敌者为将……” “若是把您和那位长官放在一个屋子里,外面千人万人地围住了您,用这把剑锋,您是几人敌呢?” 第24章 天子之气 短剑在她腕上一转, 跳到掌中,直直挥向公羊古。 游侠儿垂眼不避,剑抵上他的咽喉。他的眼光落在剑上, 半晌才抬起来。 “唉……小生是个经不起吓的书生啊……” “如果你问我。”嬴寒山说, “那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场。” “如果你问这把剑, 它一个人也杀不了。” 因为这是把没开锋的剑。 公羊古用眼神点点剑柄, 又笑着望向嬴寒山:“剑么,也不一定是杀人剑。但侠士要是不再松手,您的寸劲就要把我喉骨压碎了。”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 剑柄上是一个伪装成云纹的, 小小的机括。 嬴寒山知道这把剑为什么不开刃了, 因为它不是剑。 从酒馆回到谒舍,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短剑。按动那祥云纹的机括之后, 它的剑身就像是玩具一样噗地缩进剑柄里,原本藏在剑柄里的东西被换出来。 它是一个被伪装过的传信筒,谁会把传信筒做成剑的样子?嬴寒山在剑镡上摸索一阵, 摸到一个小小的铭文。 “无”,不知道是铸剑人的名还是姓。 藏在剑柄里的是一小卷纸, 薄窄但长。上面画的东西她看了一阵才看明白, 是乌什城的部分地图。 从襄溪王府到出城,所有能避开巡逻士兵的节点都被详细标注出来。 在地图的最末,竖写着一行小楷:“恭请惠存, 他日相逢,以述旧情。” 嬴寒山把纸卷给了裴纪堂, 没说是怎么来的。裴纪堂忖度一阵, 也没多问地收下了。 她相信在她被引走的那段时间里,或许也有谁的触须探到了裴纪堂这里。 第46章 王城不太平, 但他们没时间去了解这里到底是哪不太平。 拜谒的日子到了。 裴纪堂换了官服,嬴寒山没有礼服,又是临上车自己跳上来的,所以还是有什么穿什么。 礼官对这个“身如男子,粗俗无礼”的女书官很有意见,坚持不同意她随行,嬴寒山掀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一阵,他突然安静下来。 人被挑衅会愤怒,但人在承受过量恐怖后会安静。杀生道者的注视足以封住大多数凡人的嘴。 现在这位礼官大概只想找一个黑暗,安静,温暖的房间把自己灌到大醉,以免因为承受过载而精神崩溃。 随车至襄溪王府,嬴寒山又一次被拦下,这次她是真进不去了。 襄溪王召见的是裴纪堂,大领导和二领导谈话,她这个秘书(存疑)没资格在旁边旁听。 接引的人为裴纪堂指路,同时示意仆人带嬴寒山去休息。 裴纪堂安抚地对嬴寒山点点头,她闭眼对裴纪堂摇摇头,转过脸去对他做了个口型。 “老板,你要是出事,我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襄溪王府挺漂亮,也挺有意思,各种意义上有意思。 常人被人带着在几千平的王府里转来转去能不能记住路都不一定,但嬴寒山是修士。 修道的本质就是勘破皮相寻求本源,她稍微集中注意力把神识散出去,很容易就发觉了这府邸的本质。 它有非常军事化的结构,小道,暗门,屏风后通向另一道门的路。 如果只是在主路线上行走,那么园林就是园林,房间就是房间,而一旦有人刻意拐入小道,那么它可以在一瞬间转化为一个巷战据点。 它的主人要么是一个身处危局而不能表现的人,要么就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的家改装成一个红花绿叶伪装起来的军事基地,但襄溪王这么干了。 仆人把她引到一间客房,客气地请她在这里休息。然后门一关,嬴寒山听到外面格拉一声。 落锁了,不出她料。 门窗都锁了,窗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人气,应该是有人守着。 她站在屋子中心闭眼默数三个数,翻身上梁。门不能走,窗不能走,剩下的路不是飞天就是遁地,她不是那个挖地的老道,她选择走顶上。 峨眉刺不适合用来切割,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断一根檩条,把上面的瓦片挪下来,然后从房顶出去。 下面守着门窗的士兵还在,谁也没有发觉被看守的对象从头上走了。嬴寒山凭借着刚刚留下的神识寻路,很快找到裴纪堂拜见那位王的地方。 ……嚯。 饶是她是修士也差点一个脚滑从房脊上摔下来,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三圈甲士,每个人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好像进去的不是裴纪堂,是襄溪王一时兴起叫人放了只东北虎进去要和它玩赛赛赛。 作为一个前二十一世纪人,嬴寒山第一次这么直观地体会到什么叫鸿门宴。 不对,只有鸿门没有宴。 她沿着房脊猫一样地走着,俯身掀开几片砖瓦。 青年人是远离衰老的,很少有二十几岁的人对“老病”产生很深的感触。 而裴纪堂感觉到了。 他稍稍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襄溪王第五浱。他是先皇最年长的一位兄弟,如今已经五十有余,对一个贵族来讲这并不算是很过分的年纪。 然而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耷拉下来,撑不起来的眼皮像是帘幕一样垂下,把眼睛遮盖得更加细长而小。 在他嘴唇的两侧有两道深如刀刻的线条,那是长期紧抿嘴唇留下的痕迹。 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轮廓,只能从骨相上窥探到一点青春未逝时的美貌。 襄溪王第五浱,贤公子,身在夺嫡风暴中心的长子,全身而退之人,在自保与制衡这两件事上登峰造极。 权衡人心和玩弄手段保住了他的天年,也烧干他的精力,让他过早地衰老下去。 此刻他注视着裴纪堂,眼光和蔼得像是一位亲近长辈。 起身吧。他说。 裴纪堂站起来,垂手等待着,第五浱慢慢开口:“淡河在南,想必再过不久,就是赏花的时节了。听闻你辖下大疫,你收治得当,又抵挡了兵乱,后生可畏啊。” “皆托殿下福德。”裴纪堂声音很稳地回答,没什么欣喜的意思。 座上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你少年才俊,孤亦是爱才之人,有心保你。”他说。 “你父是裴氏旁支,与朝中并无瓜葛,你也安分守己,这些是孤所知。然而裴氏谋逆之事,你也应知晓。” “臣并无二心。”裴纪堂再拜,没有争辩。第五浱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身形,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故人。 这个年轻的县令实在不像是他仁厚优柔的父亲,那双眼睛,那老成平和的口吻,那副身形,都让第五浱的思绪跨过时间,瞥见某个难缠的对手。 那时,那个同样姓裴的年轻人也用貌似笃诚的眼睛注视着四周,也谦敬而毫无差错地对答着他人的问话。 彼时的年轻人已经长成了无法控制的凶兽,这个年轻人若是活下去,又将长成什么呢? “孤有心保你,但终究保你不得。” 他推掉手边的茶杯。 随着甲士们推门鱼贯而入,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屋顶传来一阵瓦片的叮当,一个女子轻捷地翻了下来,落在裴纪堂身边。 第47章 “老板,”嬴寒山对着裴纪堂歪了一下头,“他都摔杯为号了,你不知道扯着嗓子喊声救命吗?” 裴纪堂对着嬴寒山愣了两秒,虽然已经很习惯这位门客的出格的出场方式,但他实在没料到她会从房顶落下来。 他知道他们关不住她,嬴寒山是夜中孤身取淡河城外围军敌首的人,但他没料到她不走,她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翻到了这个鸿门宴现场。 甲士们的兵器骤然出鞘,对准堂中二人。嬴寒山掸掸衣袖,向第五浱走了两步。 “多思伤脾,”她说,“从脸色看,您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吧?” “少想点事,别把心思花在算计我……我老板这样的年轻人身上,您的情况就会好不少。” 嬴寒山本来想说我们这群年轻人,想了想发觉自己这副身体指不定多少岁,说不准能做对面高祖母,于是紧急作罢。 第五浱皱眉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回忆起确实有人上报裴纪堂带了个女书官来。 ……这是书官? “见王不拜,你是何人?” “方外之人,无父无母,唯拜天地。”两把峨眉刺从嬴寒山的袖口中滑出,她抬起头来,“请问列位,谁欲杀我与明府?” 裴纪堂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所谓的“终南医女”杀人。 那几乎不像是搏斗,而像是以血为练的舞蹈。以嬴寒山为中心,所有靠近的甲士都□□脆地刺穿咽喉或头颅。 在这场单方面的,几乎没有还手余地的杀戮中,裴纪堂鲜明地感觉到她的感情。 她很快乐。 她的脸上洋溢着饥饿者吞咽肉食的满足,善骑者纵马狂奔的痛快。 只有十足沉溺于杀戮的狂人才有这样的神色。而在这狂热之下,她的眼睛里仍有清明。 裴纪堂怀疑,如果没有这一线清明,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所有人包括他。 尸首莲瓣一样层层绽开,嬴寒山拖着两袖血迹,跃向高处的第五浱。 第五浱仓促之间拔剑抵挡,剑锋来不及出鞘,峨眉刺格在剑鞘上。 这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推力把嬴寒山甩出去,她踉跄后退,浸泡在杀意中的头脑突然清醒。 第五浱也挡下了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比不上柯伏虎一半,但他的格挡如此有力,几乎与她平手。 在这个空隙间第五浱终于拔出王剑与她对峙,嬴寒山看到一股鲜明的紫色烟气顺着那把剑爬上他的肩头,它的颜色比柯伏虎死时溢出的那一缕鲜艳很多。 仿佛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蛇形正在他背后蜷伏盘踞,垂首俯瞰着她。 “系统!”嬴寒山惊声,“那什么东西!” “龙气。”系统说。 第25章 子何人哉 盘曲如蛇的紫气动了动, 昂起头直向她握峨眉刺的手扑过来。 座上的老人双手持王剑挥出一剑,当啷一声击在被横握的峨眉刺上。 “我也是第一次撞见宿主和正儿八经有龙气的人打总之宿主你能不能放弃龙气这玩意对抗不了一般人但能对抗修士……您现在就带着您老板跑吧!” 金石相击的声音把系统不带断句的话切得断断续续,嬴寒山抽身避过那紫色龙气的扑咬, 稳住下盘。 她想明白了, 上次柯伏虎能招架自己一击, 就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缕细微的龙气。 而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后的龙气几乎成为实体, 她根本不是在和他打,她是在和那条不成型的龙打。 她扣住峨眉刺,把它收回袖子, 然后突然伸手抱住了第五浱。 老人一滞, 盘旋在他肩膀上的蛇形也一滞。嬴寒山就在这一滞的间隙里拽着他从原地跃起。 这一次不再是上房梁屋顶, 嬴寒山就着那个她从屋顶下来的缺口, 带着他直接飞了出去。 “你做什么!”第五浱胡须乱战, 伸手推嬴寒山的肩膀,望了一眼脚下又僵住,“你纵然挟持孤!也……” 嬴寒山瞥了一眼他, 不答话,只是抬头看天。 天色在以极快的速度暗下来, 云以她所在的地方为中轴卷成一个铅色的漩涡。 她渡劫的雷劫过了, 年末的雷劫还没过,这么大喇喇飞在半空,无异于举着横幅朝天喊“丫来劈我啊”。 一道电光出现在云端, 第五浱听到那个女人用很轻,像是像玩笑一样的声音问:“哎?王爷, 您说您积的德能不能挡住一次雷劈啊。” 雷光轰然而下, 在他们头顶飞散,那条紫色的龙气发出尖锐的啸声, 顶住落下的天雷。 第二道雷击碎了蛇形的龙气,炸响的雷把让人推飞出去。 在双眼被白光短暂致盲的前几秒,嬴寒山看到的只有坍塌的襄溪王府,以及站在废墟中,毫发无伤仰望着天空的裴纪堂。 ……他的肩膀上,怎么……也罩着一层紫色? 十二月二十三日,雷击襄溪王府,王府正殿夷为平地,襄溪王薨。 嬴寒山睁开眼睛时,他们都快回淡河县城了。 雷劫过后就是暴雨,裴纪堂从雨水里翻出和死人没什么区别的她,按照那张纸上的线路带她逃出了乌什。嬴寒山在马车上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装了半瓶子水的瓶子,晃一晃就要把魂魄晃出去。 “老板?”她喑哑地叫他,裴纪堂立刻俯身递给她水:“在,可有不舒服?” 她用力摇摇头,艰难地抓住裴纪堂的袖子:“……这次是,工伤……!” 第48章 工伤按多少补偿来着? 关于她一个人杀了三十来个甲士顺便抱着第五浱当场升天的事情,嬴寒山一个字也不认。 问就说是老板你被吓傻了,明明是一道雷下来劈死了在场各位,就剩您一个人好好地站着。 “那,当时你是怎么出现在我身边的呢?”裴纪堂放下车帘,问她。 “……可能是缘分吧。” 到半路就遇到裴纪堂事先安排好的接应,确认没有追兵后,两人换了马车直奔淡河县。 雷劈在肌肤上留下的淤红色网纹消退得很快,到第三天嬴寒山已经能坐起来。 虽然肌肉和骨骼还有点不协调,但已经不是大事。 看来杀生道的设定里没有雷劫重伤而死这个说法,只要她能扛过去,她就能好。 而离淡河县城越近,她就越难以回避问题。她终究得给裴纪堂一个说法,自己是什么,雷劈算什么,以及她还留下吗。 裴纪堂叫人在离淡河最近的官道上停车,找了一处小驿和她谈话。 临近年关,驿站也换了新桃符,一派热闹景象。谁也不知道这位风尘仆仆赶回的明府刚刚经历了什么,远方的乌什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年,适合给过于波折的去年画一个句号。 店家筛了酒煮热,殷勤地为两位尊贵的客人斟满。裴纪堂双手举杯起身,那是一个敬尊长上级的动作。 “老板,您这是干什么?”嬴寒山侧身避过,“你要觉得我救了您,那您把我带回来就已经扯平了。” 裴纪堂摇摇头:“若是寒山你还愿意留下,那这一杯酒就是替我自己,替淡河城的百姓敬你。若是你决意要走,那么这一杯酒就是敬谢送别。我会备好盘缠,送嬴小女郎来这里,你们可以乘这马车离开。” 朔风在窗外簌簌地吹,嬴寒山缓慢地眨了很多次眼睛,终于明白裴纪堂的意思。 襄溪王已死,他们难以回头了。 即使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致相信襄溪王的确是被雷劈死的,失去了上级长官的淡河县也难以安生。 第五特来一次就会来第二次,这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第五浱没立世子,哪个孩子继位不好说,但不管是哪个孩子继位,对裴纪堂这个见证了自己爹诡异死亡的下属都不会有好脸色。 总而言之,这个年过去之后,淡河不可能恢复到以往的平静生活了。 嬴寒山没作声,结果酒喝了,用余光瞥一眼四周。 老板,她说,你带钩系反了。 裴纪堂一愣,严肃的对话被这差不多是“你拉链没拉”的打岔打断,他下意识低头看腰带。 君子正衣冠,他带钩严谨地系着,没出任何差错。裴纪堂抬头,困惑地看着她,嬴寒山点点头,又重复一句。 她说,老板,反了? “啊。”裴纪堂哽了一声,他望着那对凝视他的眼睛,明白了。接下来他的回答会决定眼前这个人的去留。 “嗯,反了。”他说。 恭喜淡河县城府衙全体员工,在新的一年里集体失去了编制。 襄溪王薨,他的三个儿子立刻打了起来,被压抑多年的欲求和野心随着老王离世而爆发。 最先倒霉的是长子第五煜,在襄溪王去世三天后,乌什就传出了第五煜被两个异母兄弟所杀的消息。 第五争和第五明打了一场,谁都没取得胜利,襄溪王印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于是两个人干脆杀了朝廷来收回爵位的使者,各自裂土称王。 而淡河以“王印轶失,王驾不清”为借口,拒绝认任何一位王子为主,彻底独立,算是反了。 裴纪堂很忙,公堂上下都很忙,谁也没在忙碌中对丢失编制提出异议。 这群人已经做好了裴纪堂去而不返的准备,没想到嬴寒山居然真的带着全须全尾的裴纪堂回到了淡河。 她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介于神和变异生物之间的某种存在,她赞同的事情他们都没意见。 而在忙碌中,嬴寒山的身份又一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叫一个万军从中(实际上只有不到一百人)取柯伏虎首级,重重包围中刺杀王驾(是天雷干的)的人“先生”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在几方合计之后,一个差官在某天清晨小心翼翼地叫出了嬴寒山的新称呼。 他说:“早,寒山壮士。” 然后被嬴寒山当场一个过肩摔。 新称呼在嬴寒山的强烈抗拒下作罢,什么仙人啊英雄啊之类的称呼也一概被敬谢不敏。“就叫我寒山吧,”她说,“拿山当名号,本就挺大的了。” 裴纪堂没被这场改称呼风波影响,他原本是叫寒山,现在也依旧叫寒山,不过是悄然改了自称,从“某”换做更亲近些的“我”。 世家文人就像没蒸透的馒头,嬴寒山想,外皮是软的,芯儿还又冷又硬。 不知道哪个时刻他们突然觉得可以了,那个又冷又硬的芯儿才化掉,他们才真正地愿意和你做朋友。 “某”化掉了,“我”出现了。 以乌什为中心,两位王子带着各自的人打了好几场才划分出领地来,这期间淡河安安静静,趁着双方打架自顾自把春耕布置完了。 民以食为天,反不反的,都得吃饱饭。 随着稻子逐渐生出小苗,燕向北迁徙,一队车马迎着逐渐酥暖的春风向淡河来了。 第49章 来人自称淳于顾,是长王子第五煜的幕僚,自王子死后他屡遭追杀,无所依靠,于是带着能收拢的门客前来投奔裴纪堂。 他来那天嬴寒山恰好不在,她陪着嬴鸦鸦出城给黄三玉上了坟。 鸦鸦在坟前哭得声音都带上嘶哑,仿佛是要把郁在胸膛里的一股气全都吐出去。 嬴寒山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她累了,靠着她闭上眼睛才抱起她上了马车。 “阿姊,”嬴鸦鸦小声问她,“有一天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这个“也”字有些奇怪,但嬴寒山没问。她伸手挼挼嬴鸦鸦的头发。 “不会,”她说,“你阿姊与天同寿。” 送嬴鸦鸦回房,正赶上裴纪堂在书房见那位第五煜的门客。 隔着门嬴寒山听到那是一个沉稳的青年人声音,言语间带着悲愤的哽咽。 “煜殿下宽厚仁德,从未与人为恶,却横遭同胞兄弟之毒手。” “顾承旧主恩,本应死节,但若顾身死,殿下之仇便无人可报。乞请足下收留我等,必肝脑涂地以效。” 裴纪堂安慰了这人几句,等待淳于顾稍微止住哽咽之后叫人带他去休息。 书房门被推开,那个衣有烽烟色的青年刚好出来与嬴寒山打了个照面。 “你站住。”嬴寒山说。 你丫不是叫公羊 古吗? 第26章 献王剑者 “女郎何事?”淳于顾, 或者说公羊古站定了,深施一礼,音色温润地问。 哇, 见过不要脸的,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纵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人如麻大魔王, 嬴寒山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认识我?”她问。 “再下淳于顾, 方从北方来,并不识得女郎。”他答。 “你再看看,或者你有没有个和你不一个姓的弟弟?” 他真的认真看了看她的脸, 那双眼睛里满是清澈的诚恳:“家中仅顾一人, 并无兄弟, 也着实不曾见过女郎。” 嗯, 好。她也诚恳地点点头。 “我现在就去和明府说, 新来的这个淳于顾是个混迹在游侠中的细作,不知道为谁办事,断不可留。” 淳于顾张了张嘴, 一行清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哽咽着抬起一只手, 声音颤抖:“顾自乌什一路南行, 九死一生至此,只为得一栖木。女郎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构陷于我?若此地不容顾, 那我走便是,纵然曝尸荒野, 也算为我主殉节了。” 嬴寒山看着他。 嬴寒山冷静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那你走吧, ”她说,“我还是要进去跟明府说一声, 你大概是个细作。另外我得补一句,这地方明府最相信我。 ” 他立刻收声,收眼里,收手。那张刚刚还温润文雅的脸空白了两秒,慢慢挑起狐狸的微笑来。 “哎呀……就饶了小生吧。” 红毛狐狸轻轻用尾巴勾了勾她。 淳于顾干脆地对嬴寒山承认了,他就是公羊古。 “顾是王子幕僚,也是他的耳目,”他说,“有个市井间的身份是为了行事方便。” 同时他也承认了那一天以游侠身份见她是别有心思。 “如果您听了我的话逃走,裴明府就是孤身在此处,煜殿下想接触他就更容易,也更易在他孤立无援身处危局时拉拢他,只是……” 只是襄溪王被雷劈死了,这谁也没想到,局势骤变,原本还在筹谋的王子煜已成刀下亡魂。 “他真死了吗?”嬴寒山问。 淳于顾脸上露出一点微妙的表情来,它既不属于端方君子,也不属于那只红毛狐狸。 那微妙很快转化成一种难以开口的微笑,他保持着这笑容几秒,然后轻柔地问嬴寒山:“若是殿下未薨,顾甘为殿下间谍,为何不去其他两位王子处,而来这里呢?” ……翻译一下就是你觉得你们这破地方有值得潜伏的价值吗? 话很难听,但很实诚,嬴寒山接受了。 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顾与古,哪个是你?” 愿为主君死节的端方君子和红毛狐狸,哪一个才是他的本质? 淳于顾很轻微地摇头,脸上微妙的表情也消失了,他像是刚刚开机的新电脑,只有干净的屏幕。 “皆是皆非,只看您觉得哪种相处起来合适了不过在明府面前,我还得是淳于顾,那些世家人喜欢这个。” 最后一句话暗示了他是谁了,寒山轻轻眨眼,他也轻轻眨眼:“……哎呀。” “那小生在您面前就不绷着了。” 其实淳于顾来投,嬴寒山特别高兴。 不是她是什么狐狸爱好者,是她急迫地想问他一件事。 “无”是谁? 淡河反了,反得仓促又尴尬。它夹在两州之间,左边是打得不可开交,但随时会停下来,想起淡河这个不驯服小城的两位王子。 右边是刚刚被打了脸,如果不是贵人多忘事大概迟早想着报复的第五特。 而淡河有什么呢,有一位人品还不错的主人,有青青的水稻,有一些老老实实过日子的百姓,有她一个嬴寒山。 它太小,太不堪一击,纵然有一个修士为它坐镇,也不过是大象脚下的蚁窝竖起来一根针。 为了保卫这里,他们需要士兵和武器。 沉州的战争让很多人逃向更南,这个据说自天而垂芜梯山的地方是人间和仙境的接壤处。 第50章 他们不知道仙境有什么,但更靠近仙境的地方一定更远离饥寒和战乱吧?没有人真的逃到芜梯山,他们在淡河驻足了。 那些死寂的乡里又一次有了人气,偶尔会有人从大路的土壤下挖出几枚铜钱,半截锄头,它们安静地躺在黑暗的土壤中,暗示来者们这里曾发生什么。 而来者们不去接受这暗示,被焚烧过的原野再一次荠麦青青。 人有了,兵源有了,但武器没有。 当我方土地面积特别小,兵源特别少的时候,就只能从武器上下功夫。 那把刻着无的信筒剑虽然几乎只是个玩具,但它鲜明地传达出来一件事做这个的人是个制机械的好手。 这可是连真实历史的唐都没到的年代,居然有人把类似于现代弹簧的东西应用起来了。 嬴寒山没敢冒冒失失拆掉那把信筒剑,她只是对着光研究了几日,又敲了好几个铁匠的门。铁匠们说自己复制不出来这东西,也不知道“无”是哪位大家。 这之后她就开始抓心挠肝,做梦都想把这位“无”绑来改良武器。 这个时节刚刚下蚕豆,豆荚还嫩得可以作菜吃。 淳于顾剥豆荚吃豆,把外面那层皮壳点兵点将一样在桌上排成一排。 他吃得细致,享受,仿佛不是在吃豆子,而是在剥一只鲜肥的蟹。 他是王子煜的幕僚亲信,行为做派却不像是世家子。 比如他坐下时就喜欢没骨头地向着什么地方一歪,比如他喜欢丝毫没有仪态地吃些贵族们看不上的贱物。 前几日府中买了一头猪,这人还探头探脑地去厨房问能不能分些下水给他。 当嬴寒山进来时,淳于顾特别正经地直起身来,看清楚来人之后又塌下脊背。 “来来来,寒山也来点。”他笑嘻嘻地说。 嬴寒山不吃。她坐下,掏出那把小剑来,淳于顾立刻开始西子捧心说啊寒山果然有情有义还留着此物想必一定是看到了我在那张绢上的留字。 “你闭嘴,”嬴寒山说,“做这个东西的‘无’在哪?” 淳于顾哽住,讪讪地又摸了一颗豆起来:“……这么急啊。” 狐狸的微笑收起来,他纤长的手指意有所指地点点桌面:“淡河虽然现在元气逐渐恢复了,但毕竟疆土不广,左右又有强敌。明府这时候欲自立诸侯,是不是太早了?” 嬴寒山: 嬴寒山:你说慢点我跟不上你的思路。 然后她看到淳于顾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是明府让你来问的吗?他问,嬴寒山摇头。你不知道“无”意味着什么吗?他问,嬴寒山还摇头。 然后这人大笑起来。 淳于顾笑得前仰后合,满桌子的豆壳都被拍乱了。“哎呀,哎呀,小生第一次见。第一次见有人打听‘无’的下落,却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啊。” 他骤然一正色:“献王剑者,无氏。” “无”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族。 他们世代都是制造兵器的高手,也世代都是为帝王锻剑之人。时间一久因果就被倒置,为王献剑成为了献剑与王。 这群姓无的人就像白泽一样,他们把剑给谁,谁就被认为有帝王之相。 这是大坏事。 任谁都想要无氏剑,任谁有了无氏剑都会起别的心思。没有剑而有野心的人想要剑,有剑而有野心的人不想让别人拥有剑。 谋杀,胁迫,羁押笼罩着这个家族。直到有一天无氏哗地一声就地分散,散入茫茫人海。 无氏再不献剑,也不铸剑。 但他们还是干着旧营生的,不知道哪个村子里的哪个铁匠可能就是无氏之人。 淳于顾说,这把玩具一样的假剑就是从一个无姓的铁匠手里得到的。 “他们特别怪。”淳于顾笑嘻嘻地说,“隐姓埋名地躲起来了,但得意的作品上还留着无氏铭。东西一旦流传出去就有人找,有人找就不得不再搬家,图什么呢?” 嬴寒山不做评价,古代的手艺人们都有自己的傲慢在,很多皇室的工匠冒死也会在自己做的器物上留下名字,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骄傲。 “那个铁匠在哪里?” “死了。”淳于顾说。 “他叫无询天,小生见到他时他在臧州,带着一个女儿。女儿生了伤寒,命眼看就要没了,他不得已开始卖自己做的器物。小生看到上面的无氏铭,才知道他是无家人。” “其实那时小生是想买他的剑的……哎哎哎别这么看着小生,当然是拿去献给我家殿下。他腰上悬着一把好剑,好剑啊……纵然是襄溪王殿下的剑,在那把剑的面前也如同锈铁一样……” “可他不卖,哈哈。小生就买了这个,多好玩。” 他顽童一样拿起信筒剑嘎嘣嘎嘣地推进去按出来:“后来,我就听说他死了。卖有铭的铸物救女儿,他应该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只是不知道那女郎怎么样了,那把好剑怎么样了。他女儿叫无宜,诸事不宜,也是个怪名字。” 嬴寒山刚刚因为失望塌下去的肩膀支起来,又一次塌下去。 铁匠死了,但他有后人,他有后人,但后人在第五特的地盘上。她需要这个后人对抗第五特,但她没法过去,什么死循环。 “我得想办法去趟臧州。”嬴寒山站起身。 淳于顾满不在乎地又开始吃剩下的豆:“她未必活着,活着也未必还在那里……纵使在,他们家人的脾气那么怪,你用刀子抵着她脖子她也不一定听你的。” 第51章 嬴寒山摇摇头,推门想出去,身后传来淳于顾幽幽的声音。 “侠客啊,”他轻笑着说,“你也想要王剑吗?” 嬴寒山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神经病,我要那个干什么。” 第27章 打他丫的! 有人想到从淡河去臧州, 有人想从臧州来淡河。 前者还在想怎么来,后者已经准备动身了。 金炉中焚烧着名贵的香料,郁金带着浅浅辛辣的气味随牛乳一样的烟气散开。 第五特坐在案前, 端详着案上的一只琉璃杯。在嬴寒山的脑内, 一个贪财好色的人应该有一张非常典型的□□脸, 有肥厚而粗糙的后颈皮, 被挤得很小而露出精光的眼睛。 但第五特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家的基因非常强悍,至少在外貌上如此。已经被雷劈了的第五浱虽然被长年的忧思算计,搞得面目比实际年纪还要衰老, 但那张脸仍有美人的骨相。 他的兄弟第五特也是如此。 他是个端正的, 甚至是漂亮的中年人, 当他现在坐在这里, 凝神注目地看着手中杯子时, 甚至可以被称赞一声威武庄严。 流光在这精美的杯盏上转动,第五特出神地瞩目它很久之后,像是留意到什么一样, 轻轻用指甲在它外缘刮了一下。 那里有一处很小的缺损,可能是工匠的倏忽, 也可能是某一次收纳时造成的。 他看着它, 轻轻皱了皱眉,松开手。当啷一声,那贵重的杯盏摔在地上, 粉身碎骨。 第五特的心情并不好,当然了, 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 他只是 烦。 近来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一样都不顺他心意。 两千人没打下淡河县城, 反而被斩首了一个校尉的事情就不提了吧,那个姓贺的去而不返的老道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反正他手下有无数这种人。 值得烦的是突然变成了一根刺的淡河。 他已经听说了有一个修士在淡河县城,是的,寻常人叫他们神仙,叫他们仙人,他却能清楚地称呼他们为修士。 第五特知道他们高于凡人,但只是仙人的胎雏,就像一万个凡人之中难有一个成为修士一样,一万个修士里也难有一个真的登仙。 但他们仍旧可怖。 贺仙人那种人不能称作修士他只是有道法的凡人而已。 虽然第五特摆出尊敬崇信贺仙人,仿佛精神世界全被这个老道的教义牵着走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对手下每一个类似的方士都是这样。 第五特笼络他们,安抚他们,让他们志得意满觉得掌握了这个天家亲王,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刻把他们甩出去,没有一点犹豫。 总会有人补上空缺的位置的。 但是修士,真正的修士们啊…… 第五特站起身,走向悬挂着的舆图,他端详着淡河所在的方向,用食指在上面画了个圈。 屋外来同传的下人缩在门口看着这位亲王的背影,不敢进去。第五特发觉了畏首畏尾的那人,抬抬手示意他过来。 “乌家献上的那一对双生女儿到了。”仆人低着头说,“您……” “喔。”第五特仿佛提起了一点兴致,“那我就去看看。” 春风越来越暖和了,吹得人有点困。 青黄不接的日子已经逐渐过去,农人们眺望着远处的卷云,心情安定闲适下来。 而在淡河府衙的书房里,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称不上闲适。 淳于狐狸的没骨头的毛病一看到裴纪堂就好。 此刻他端正地坐着,挺直后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那些相面筛签的方士一样,轻轻点着指节。 嬴鸦鸦挨着嬴寒山,但并不看她,她一张小脸紧紧绷着,严肃地蹙着眉。 在场最坐没坐相的还是嬴寒山,她盘膝,但塌着后背,一脸睡意不足的样子,有点像宴会上被提来作陪的闲汉。 裴纪堂在内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闲汉”先开口。 “又打,是吧?”她说。 第五特亲自带兵,兵分三路直扑沉州,林林总总带了一万多人。 这些人倒不是都冲着淡河来的,不然就是真神仙也够呛守得住这里。 事实上,这次他是来打他侄子的。第五争和第五明为了圈地盘撕得不可开交,襄溪王的领土正在混乱的漩涡中沉浮。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第五特不是王八蛋,他要占个大的。 但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他占个大的的同时,也想把淡河搭上。 他所带的主力是冲着襄溪王二子第五争去的,但留了一支部队大概三千人向淡河县城来。 真有出息啊,老板,嬴寒山忍不住想给自家上司鼓掌,打个县城来了三千人! 淳于顾停止了无意义的掐指。“顾以为,”他说,“比起攻克淡河,他们是想围住我们。” 淡河卡在臧州门户上,是运粮的必经之路。他第五特要是不想走这里,那么只能要么北上,要么走山路。 北上他会撞上目前几位王中最不好惹的,以铁甲重骑见长的第五靖,第五特坚决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而翻山越岭运粮草呢……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没必要。 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淡河铁桶一样围起来,然后从这里走。当然了,当场打下来更好。 “是守是打?”嬴寒山看了一眼裴纪堂,后者蹙起眉来。 第52章 裴纪堂不想打。 他连反都没有旗帜鲜明地反,他只是说王印遗失,二位王子都没有真的继位,所以谁也不能成为淡河新的主人。 如果他现在主动出兵参与战斗,那就是旗帜鲜明地告诉所有人淡河永远不会再回到谁的麾下,这里只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路了。 “春耕刚刚过去,”他平和地说,“粮草恐怕难以支撑。” “抢。”淳于顾说,“他们必定想取道淡河押粮,彼之军粮即我之军粮。” “我们的士兵还几乎是农夫,”裴纪堂说,“他们刚刚被招募,没有作战经验。” 虽然也有原本属于襄溪王的士兵在混乱中南逃,但数量实在是屈指可数。 淳于顾哼笑起来:“明府,您等着他们在军营里躺着,躺到他们突然顿悟,从农夫变成士兵吗?” 嬴鸦鸦没有说话,她用手指沾了沾桌上的一点水渍,这可能是刚刚倒茶时的失误。 她用这点水渍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看起来像是在百无聊赖时随手在玩。 嬴寒山注意到了嬴鸦鸦的手势。后者抬起头用一双杏眼注视着阿姊。 “说呀。”嬴寒山小声说,“你想出来了不要推阿姊说。” 嬴鸦鸦垂眼看着桌上的水渍,抬起头来:“不能守。” “若是淡河县城据守不出,那就与被打下来没有什么两样。峋阳王得到了军粮,又带着万数人亲征,怎么会打不过他侄子?得胜归来之后,就不是三千人围淡河,而是一万人围淡河。” “不战则死,别无他路。”女孩平静地,坚决地用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口吻说。 淳于顾向前倾了一下身体,他的眼睛又开始狐狸一样闪闪发光。“哎呀……哎呀!”他发出两声感叹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崩人设,立刻清了清嗓子,对嬴鸦鸦一拱手。 “小女郎所言极是。” 嬴鸦鸦瞥他一眼,表情有点奇怪。“但兵士与粮草都不足,明府说的也并没有错……贸然出战定然要伤筋动骨,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 裴纪堂点头了,问题从打不打迁移到怎么打上。大家又不说话,所有人又把目光落在嬴寒山身上。 她正专心致志看桌上的水渍,似乎在等它什么时候会干。冷不防被注目礼,嬴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我干嘛,我就是个医生,我不懂的。” 是是是,大半夜孤身入敌营斩首敌将的医生,读作docor写作阿萨辛。 桌上的水还没干,嬴寒山强迫症发作拿袖子开始擦,一边擦一边打岔:“裴老板,我在淡河人生地不熟。我有件事想问您。” 她面前没有舆图,她却像是在注视一张舆图,一张漂浮在桌上,正随着她挥开的衣袖,如同画卷一样无限伸展的舆图:“臧州和沉州之间多林多山,他们是不是即使不想走山道,也很有一段林地要走?” 她伸出手去,虚虚地指向半空,在她的眼睛里,那是小瑜山起伏的背脊,对第五特的军队来说,最理想的取道路线就是走河谷。 这段距离最短,地势也较为平坦,比起牵马带辎重穿越山林,这是不二的选择。 “如果他们走小瑜山脚下的这处谷地,那两边居高临下,是埋伏的好地方,如果在这里设伏,可以以逸待劳,以少胜多。” “淡河是个小地方,王驾下所出之人难免轻视,他们很难预料到我们会先发制人。” 裴纪堂轻微地点头,又轻微地摇头。嬴寒山在这位守将眼里看出了一点细微的光。 “若是领兵的不走河谷,硬要走山脊,又如何呢?” 嬴寒山的手指动了动,她露出思索的表情。 “……那也打。”她说。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淡河松树少,但山野里也有一些。农人们喜欢它们,因为松果是很好的引火材料。 士兵们就没那么喜欢了,在阔叶树里穿行和在针叶树里穿行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的将领就在那里,沉默,平淡而低气压地走着,像是一片并不澄明的云浮在他们额头上。 项延礼不是单纯地沉默,他一直在听,在思考。 这位骑青花马的将领大概三十多岁,眉心有些细细的川字纹,那是时时蹙眉留下的痕迹。 从踏入这片林地开始,他就一直留意着身边的声音。士兵们含糊的抱怨,丛草中虫豸爬动的声响,远处潺湲的水声,一切都化作丝线在他脑内被织成经纬。 项延礼听说了柯伏虎在这里折戟的事情,那并不是个蠢货,只是死在太轻视这个地方,他甚至兵临淡河城下才搞明白对方并没有倒在大疫里。 他们说柯伏虎是遇到了仙人才丧命的,这不对,项延礼想。 即使没有那个夜中杀人的所谓“仙人”,他也肯定会折戟沉沙。 斥候兵跑来了,短暂地打断了他的思考。“将军,”他说,“前面就要进凿石口了。” 凿石口是河谷入口,从这里进去穿过河谷就直插淡河县城。马上的将军伸出手,比量着前路,扭过头对身边的亲兵开口。 “那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啊。”他说。 第28章 彼其为兄弟 杜泽往天上看了三回了, 看得他身边的兵直犯嘀咕。 “哎,差头,你看什么呢?” 这位曾有勇有智地捉拿假僧人, 法办冯家的差头已经不是差头了。淡河反, 当地富户逃了一批, 官府挂印走了一些, 没走的那些里面想走又怕被嬴寒山追上来杀了一家老小的还有一些。 第53章 淡河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换血,在这次换血里,差头杜泽成为了县尉杜泽。 他身边的人还是没习惯他身份的改变, 仍旧喊他差头。 “看鸟。”他说。 他真的在看鸟。 那偶尔从树林中惊起的鹧鸪或者松鸡, 那突然改变了声调的鸟鸣, 当敌将聆听着四周的时候, 他也听着四周。 在杜泽很小的时候, 他生活的渔村偶尔会和其他村子发生冲突。 有时候是半大的男孩子们握着石块和棍棒,为一句口角结下的私仇扭打在一起;有时候是男人女人们,握着镰刀和土制的矛, 为了井水,土地或者一个莫名死去的人而爆发一场械斗。 战斗的团体以姓氏或宗族相联系, 最严重的冲突不亚于一场战争。 杜泽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他很早就知道如何观察,如何安排队伍,如何在一场斗争中保护自己和兄弟们……以及如何取得胜利。 但当裴明府告诉他, 这次突袭由他指挥时,他还是愣了很久:“不应是……寒山先生吗?” 在他心里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领淡河兵, 这世上谁能在一夜之间解一城围?谁能从虎狼窝中护自己主公周全?为何不是她带兵呢? 嬴寒山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些他看不明白的意味。 “我也会去,”她说, “去确保一些事情。但领兵是你领,我听说你在同僚里的人望,你一定可以。” 杜泽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当了很多年官府里的差役,即使看不懂对方的脸色他也能揣度出对方的想法。 几乎登时他就明白了,寒山先生不需要这场战斗的胜利带来的名望,她想要帮自己在士兵中树立威信,就像是成鸟带着雏鸟飞那样。 她是在栽培他啊! 这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红了眼眶,用力地对眼前人深施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她脸上的笑容更奇怪了。 是错觉吧,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尴尬的意味。 一只鸟从远处飞起来,它黑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泛起金属质感的蓝。伏在杂草和枝叶下的杜泽稍微起了起身,他慢慢举起一只手。 “踵汪来,踵汪来(跟我来)。” 他没说在官府当值用的雅言,他带领的人也不需要他说雅言。 山脊南侧的草丛缓慢地开始移动,草木下露出一双双眼睛。 寒山先生说这一次在山脊伏击是袭扰,不是阻击,所以他只带了三百多个人。 三百人里有二十几个是他的同乡,每个人都带领着十来个人。 乡音点燃了他们的瞳孔。现在杜泽不是他们的差头,不是他们的上司,是他们的阿兄,远离海岸的淡河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新家,现在有人来破坏这个家了! 在海畔的家乡时他们会谨慎地辨认彼此的姓氏,在这里他们就是同一个阿母的儿子,不管来者是谁,都把他们赶进河里赶进海里! 有细碎的土石从马蹄下滚落到道旁草丛中,从林木间走到开阔的山脊上,臧州来的步兵们松了一口气,骑兵和辎重兵们的脸色却没多好看。 山路没人修整过,骑兵们必须很留神地勒着辔头,以免石缝崴伤了马蹄。 运送辎重的小头目吆喝着士兵,马鞭落在随军奴隶的脊背上,但辎重队还是渐渐地落到了后面去。 项延礼的马走得很稳,他向着山脊的一侧看了一眼。 刚刚他下令不许走河谷,全员上山脊,即使亲兵们劝他没有必要这么谨慎,料想那群淡河反贼此刻一定龟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他还是坚决地放弃了河谷的路。 虽然走山脊慢一些,困难一些,但值得。那平坦的河谷和刀削一样的两边崖壁总给他不祥的预感。 项延礼收回目光,一只雉鸡咕咕咕地飞起来了。 它黑白相间的尾羽在日光下反射着炫耀的光,一个士兵被它吸引了目光,不自觉抬起头去。 下一秒他的身体骤然向反方向飞出,一道血线嗤然喷上身边人的盔甲。 树木活了,地面活了,光秃的山脊上冒出了人影。身披葛布,头戴枯枝败草的淡河士兵们骤然起身,吆喝着甩出手中的武器。 那是用绳索系住的钩爪,海匪们用来钩抓船身的工具现在成了夺命的利器。 被惊动的马匹嘶鸣着把背上的骑士摔下去,传令兵一声敌袭没能喊出口就被钩爪缠住喉咙。 杜泽手下的淡河兵们绝不纠缠,猿猴一样在林木间躲避。 勾爪甩出一旦被盔甲或者树枝挂住就立刻砍断,要么换上腰间的新爪头,要么取下背上的长枪。 “ 点嘿(火),惊嘚伊妹(马)!” 十人小队里掷勾爪的人退后,隐藏在第二排的人取下腰间竹筒点燃。 被袭击者里老练的骑兵一边稳住马不让队伍混乱,一边大吼:“他们点不起火!这是春末!不要乱!” 春末的淡河山间多雨雾,点火药制造火焰惊马不容易。然而下一秒,这喊声就被掐灭了。 所有淡河兵都拉上原本缠在脖子上的面罩,被丢出的竹筒迸发出的不是火光,而是浓重而辛辣的烟气。 位于队伍两侧的骑兵彻底陷入混乱,幸运者被马甩下,滚落到一边的丛草中,不幸者和同样倒霉的步兵摔在一起,头颅被马蹄踩得爆成一团粉色。 这条队伍被拖得太长,这里的地形太狭窄,在骑兵混乱爆发的瞬间,整条队伍就被袭击者干脆地切成了几段! 第54章 尖叫声,呼救声,马嘶和骨骼碎裂声混杂在一起。没人知道多少人袭击了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能潜伏在这样陡峭的山脊。 所有臧州兵都在恐怖中陷入短暂的狂乱。 主将胯下的青花马剧烈地喷着气,但它没有嘶鸣也没有尥蹶子,仍旧保持着稳定。在最初的诧异后,项延礼迅速稳下心来。 这群淡河人居然设伏了,不在河谷两壁,在这山脊上! “牙兵何在!护将旗!” “各队主整肃阵型!” “有喧哗不听令者杀!乱阵者杀!” 他还是轻率了,他怎么也没能料到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他们是怎么猜到他会行山脊的? 但是,这里是山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潜伏几百一千人。 在最初的混乱过后,镇定下来的伍长什长队主们像是从米中挑豆那样重整队形,喝令他们振作起来应战。 一个抛钩爪的年轻人慢了一点,或许他是有点爱惜那枚卡在死人身上的钩爪,花了几秒试图把它拽回来。 就在这几秒间青花马的马蹄踏向他,项延礼用枪尖扎透他的胸口,把他挑起来摔在山石上。 “……兄!” 年轻人嘶哑的哀嚎戛然而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下意识看向了“阿兄”的方向。 那是杜泽的方向。 杜泽穿了一身皮甲,甲外披着染过的葛布,当他站在那里时,谁也认不出他是这群人的领袖。 那个年轻人喊出“阿兄”时,他正紧张地注视着队尾的方向。那是他们此次袭扰的目的毁掉他们的辎重,能毁多少毁多少! 远远地,有四声哨响起来,伴随着“休航尊”(收帆)的呼声,一股浓厚得多乌黑得多的烟气升起,那是在潮湿空气中木料燃烧散出的烟。 冲击队尾的淡河士兵随身携带的竹筒里不是毒烟,是珍贵的火油。即使在这样衫子能拧出水的地方,也能勉强点燃车架的火油。 他们得手了!杜泽深深吐出一口气,下一秒,死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敌军将领正将眼光扫过来,如一头猛兽在丛草中睨视。 身体比头脑更快反应,银枪直刺下来前杜泽就一个翻身离开原地。 不好,他在心中暗叫。 他本来应该翻去他们隐藏身形的南面林木,却在一瞬间转错了方向。 骑兵们围上来,猎犬围兔子般把他围进中心,步兵和骑兵的差距凸显出来。 瞧不起谁呢!杜泽躲闪着马蹄和枪尖在心中暗骂,谁不是从强人豪族的马蹄下打着滚活过来的,就凭你们几个,就凭你们几个? 他抽出身上仅剩的一枚钩爪,簇地一声抓上离他最近的那匹马前胸,马嘶鸣着扬起蹄子掀掉背后骑手,他顺势将自己挂上马颈。 “洪浪太涛,休航尊!” 哨声应和在一起,伏击的淡河士兵逐渐开始撤退,隐入林间。杜泽勉强骑稳了这匹马,在马上压低后背向着南面突围。 兄!阿兄!他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们发现了他被困在阵中。 不要回头,他在心里喊。我们成功了,我们必须现在撤离这里。 那些注视着他,呼喊着他的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们半藏在林间的身躯僵直,伸出的手似乎要接住他。 杜泽在马上回过头去,他看见那骑青花马的将领仍旧注视着他,手中是刚刚弛下去的弓箭。 锐痛比视觉来得更晚,一支白羽箭穿过他的肩膀,把他推下马去。 在摔落下马,滚向崖边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寒山先生,幸不辱命。 但您的栽培确实是白费了。 天色阴沉下来,有雷将在云层中炸响。 第29章 姨妈! 这可能是梦。杜泽想。 坠落所用的时间比杜泽想象得更长, 他看到草木化作青绿色的线条向天而去,看到士兵们盔甲上涌动的的日光汇为白色的河流。 地面向他迫近,山石模糊了轮廓, 融化成一潭温暖的黑暗, 等待着笼罩他。 然后, 他骤然撞到了什么比地面柔软得多的声音, 与此同时,头顶的云炸出一声雷鸣。 “贼老天!睁眼看清楚老娘是爬上来的不是飞上来的!”耳边传来一个喃喃咒骂的女声。 我警告你不许劈我,我是爬上来的!现在我脚落地了!她飞快地说着, 抱着他在岩壁间奔驰杜泽因为失血而一团混乱的脑子没法描述现在的状态, 她大概是带着他在奔驰吧? 可这个人是谁呢? 是小瑜山的山神吗?一位女郎面目的山神?她是抱起了他的魂魄, 要带他去大山深处安息吗? 不, 请不要。杜泽翕动着嘴唇, 艰难地想要出声恳求。 请不要带我去山里,我是生在海岸的人,把我的尸首顺着水流走吧。 他发不出声音, 只是艰涩地嗬嗬了几声,现在抱着他的“山神”察觉到他没有失去意识了。 她在一处岩壁下停下, 把他放在平坦的石头上。 “杜县尉, 你怎么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她退后两步,然后冲上来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杜泽听出来了,那是嬴寒山的声音。 嬴寒山坚决不认。 不论杜泽怎么信誓旦旦地说对人是嬴寒山飞来接住了他, 带着他在山间如同山神般奔驰,最终把他带回了淡河, 嬴寒山都一个字不认。 第55章 “杜县尉, 失血是会产生幻觉的,”她说, “我是在山下找到了你,你掉到了山间的树枝上,顺着被压弯的树梢滚到了河底的石头上。我原本在河谷里提防他们不走山脊,正好看到你摔了下来,就过去援护你了。” 她诚恳又庆幸,眼眶发红地握着他没有受箭伤的那只手:“我怎么可能会飞呢?” 郎中刚刚给杜泽包扎了肩膀上的箭创,他还是感觉自己脑袋有点迷糊。 虽然他现在已经回到了淡河县城,回到了自己眼含泪水的兄弟们之中,而没有顺着水流去往海中,但他还是觉得一切不太真实。 裴明府也来到了医帐里,握着他的手安慰他。 杜泽努力地再次讲了一遍那个山神的故事,然后睁大眼睛寻求地看着裴纪堂。 明府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轻轻笑了:“你定然是昏乱了,当时本官令寒山守在崖下,她怎么可能飞上去接住你?” “寒山是凡人,她怎么可能会飞呢?” 明府温和而有说服力的语调暂时按下了杜泽的疑问,他因为伤痛带来的疲惫而又一次感到倦意。 在所有人劝说他保重身体,并离开留他休息的前一刻,这位年轻的县尉迷迷瞪瞪地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寒山……寒山先生在河谷里设伏……也带了兵,对吗?” 站在帐篷门后的嬴寒山愣了一下。 “啊,对。”她说,“我也带了兵。” “宿主,你不擅长说谎。” 当她从带着血腥味的医帐中离开,走到淡河充盈着草木气息的春风中时,系统冷不防开口。 那感觉好像拥抱太阳的同时一脚踩进一个泥水洼,嬴寒山刚刚放松下来的表情立刻垮了。 “我不能告诉他说我一个人守在崖下,自己一个人预备挡住三千人。”她说,“等他能问这事也是他伤好之后了,那之后再说别的瞎话也行。” “但宿主你的确打算这么做。如果那个叫项延礼的将领足够愚蠢或足够聪明,决定不走山脊,你打算一个人把他们三千人留在河谷里。” 有一个士兵走过,他立刻认出了嬴寒山,有些兴奋地凑上来和她打招呼。她不得不分神应付他几句,才把注意力收回到系统上。 “我不会,”她说,“我会像是上面那场游击战那样,烧他们一点辎重就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嬴寒山和裴纪堂原本对这支军队的领军者知之甚少,是淳于顾的身边带的文士中有人打探到了率军将领是项延礼。 那是个心思缜密而多疑的人,他一定能看出河谷是个伏击点,大概率放弃河谷转走山脊。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嬴寒山守在河谷里,只是一个备用保险项。 她叮嘱杜泽这不是阻击,这是游击,是袭扰,是烧了辎重就跑。而她守在河谷里预备做的事情也同样。 她没带兵,因为对杀生道这种单兵作战杀器而言,增加随从的人数毫无意义。 她也不懂得带兵,杜泽一脸感激地对她鞠躬时,嬴寒山感到的只有让胃部痉挛的尴尬 这根本不是什么栽培,是全淡河上下就他适合带领这次袭击。 她听到笑声,系统居然笑了,旋即那笑声又化作嗡嗡的白噪音,嬴寒山搓了一下耳廓,想自己大概是听错。 “宿主,你还在坚持那套‘滑坡理论’。”它说,“费力的,舍近求远的,难以达成目的……” 横竖我近期不用再担心年末天劫了,嬴寒山想这么反驳他,但她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因为她听到系统问她。 它说,既然宿主你只是想去烧一下辎重,为什么要在怀里带着那颗水龙珠呢? 那几个小伙子跑过来的时候,嬴寒山正坐在城墙下发呆。 她没戴斗笠,身上的衣服有些灰尘,整个人不甚显眼。 但她的手中拿着一颗珠子,一颗极其美妙的,如同满月一样莹莹生辉的珠子。 有几秒钟小伙子们一起站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手里的宝物。即使是在十五的夜里他们躺在舢板上看到的月亮,也没有那颗宝珠美丽。 然而她却突然站起身,像是要发怒一样,举起手几乎要把这颗珠子在地上摔碎。 啊呀!有人惊叫了一声。嬴寒山骤然抬起头,并停住手把宝珠揣进了怀里。 “你们是?” 被抓包的三四个人一起愣住,然后规规矩矩排成一排走了过来。 他们最年长的赶不上裴纪堂的年纪,最年轻的放在现代只是个初中生。 他们推推搡搡,挨挨挤挤,终于用胳膊肘把最年长的那一个怼了出来。 铜色皮肤的青年清清嗓子,啊啊了几声才找到调。“汪林孖(ma)啊。”他说。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他,他身后那些年纪更小的孩子轰地笑了,继续用拳头,胳膊肘怼他。 “啊,我是叫林孖啊,”他像是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唱歌一样挣扎着找调,说出来的话终于能被听懂了,“是这群人的阿兄啊,你救了杜阿兄嘛,我们都来谢你。” 几个人一齐站直了,齐刷刷地喊了一句什么,对她行了个礼。 在那个自称叫林孖的青年人弯身下去时,她瞥见他脖子后面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那毫无疑问是锐器留下的。 “不用,”嬴寒山避开这有点奇怪的一礼,“你们是这次跟随杜县尉作战的小队长?” 第56章 “我是嘛,只有我是。”林孖说,“杜阿兄不让啊,不让他们也上战场。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上船了。” 嬴寒山点点头,她发觉刚刚他们道谢的话的确是和船啊浪啊之类的东西有关,这大概是群与杜泽同乡的上岸渔民吧。 “我记得杜泽是南边……那个地方,叫白门湾……?你们是什么时候不打渔从那里迁来的?” 这话一出,几个年轻人都安静了。他们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嬴寒山。五秒,十秒,林孖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对嘛!不打渔了!杜阿兄在这里扎根了我们就来跟着杜阿兄了!” 嬴寒山看着这个铜肤的青年人,她突然明白了。 他的眼睛明亮澄澈,有些动物的神色,那里面没有一点狡诈作伪。 他的肩膀宽阔,手臂结实,一看就是个干力气活的人。 但在他身上,在他的眉宇和嘴角处有一种率直的残忍。 林孖很像是一头年轻的狼或者豹子,眼神澄澈地蹲在那里,眼下有已经结干的疤痕,耳朵被撕得像是碎布,吻边粘满了血。 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嘴上满是鲜血有什么不对,这个年轻人就是这样一头动物。 裴纪堂告诉过她,杜泽带的这群人里,有一些曾经是白门湾的海匪。 这些人活得下去就做渔民,活不下去就去刀口舔血,随海浪起落,从无定数。 杜泽在淡河县城落脚了,有一些和他熟识的年轻人听了他的话来到这里,收起他们的勾爪和门板刀,为了“不给杜阿兄丢脸”而安安分分地活着。 现在,其中之一就在她眼前。 “林孖,”他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们兄弟几个啊,还有其他的……”他掰着指头数,除了跟着杜泽上战场的那二十来个队长,孩子们也有一些,但几乎没有老人。嬴寒山点点头,一个有些冒险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型。 以这些人为引线,能不能让更多的白门湾人来淡河呢…… “哦!对了!”林孖的一声喊打断了嬴寒山的思绪,“你救了我们的阿兄,我们应该拜你!但是拜阿姐的话,论年龄就低阿兄一头了。” 这一排人站稳,在嬴寒山来不及阻止的目光里,阳光开朗地一起喊出声: “姨妈!” 啥啊! 夜幕沉沉地坠下了。 空气中还有隐约的古怪味道,那是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的产物。 行军途中没人能很仔细地去清洗那些被烧过的辎重,于是这气味就鬼魂一样跟着军队到了营地。 项延礼已经听人汇报过这次的损失。 骨折的马就不能用了,他们总共折损了十来匹马,死了几十个人,其中不少是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践踏致死的。 而对手被杀伤了多少人不很清楚他们撤退时拖走了伤者和尸体。军曹下去问了问,即使士兵们尽量往夸大里说,数量还是凑不满一只手。 项延礼觉得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有亲兵看到主帅的脸色,低声宽慰他至少他杀死了贼首,他们亲眼看着那个人从马上摔下来,滚落到崖底。 项延礼对亲兵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 他清楚地看到那男人摔下去的时候,从谷地飞起了一只很大的鸟儿。 那鸟儿从容地衔起了那人,在山崖上蹬踏着逃走。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鸟儿不,那仙人回过头来,用明黄的眼睛瞥了他一瞥。 “叫信使来。”项延礼说,“我要禀告殿下。请‘那一位’来这里。” 第30章 请予我衣 蚊子烦人不在于它咬人, 在于它哼哼。 春末夏初的淡河水泽多,蚊子也多,项延礼已经听了蚊子在耳畔飞了好几夜。 他还好, 他有严实的帐篷和可以供燃烧的艾草, 但他的士兵们就只能在睡梦中含含糊糊地咒骂这这些小吸血鬼, 权当它们的嗡嗡声是天地的大合唱了。 比起这些只吸一点血的小东西, 他们更畏惧另一种“蚊子”。 这几天里淡河军一直在派人袭扰他们。 那是像是野人,像是猿猴一样神出鬼没的队伍,每次少则几十人, 多则百余人, 总在夜里钩死几个哨兵, 点燃一座营帐, 有一次甚至险些烧了粮草。 士兵们不得不在睡眠中也竖着耳朵, 怕这吸血飞虫一样的敌人又趁着夜色飞来。 “蚊子”们之中最骁勇最有号召力的那个,已经换成了林孖。 杜泽的伤没有伤到筋骨,但天气热起来之后伤就好得慢, 他不得不再休养一段时间。 有了杜泽这个前车之鉴,现在林孖每次带人出去, 嬴寒山都要反复强调不要爱惜武器, 不要贪功不要冒进。 就算什么也没做成,打扰一下对方睡觉也算成功。 林家的这个小伙子听得十分感动,回头对着兄弟们振臂一呼:“姨妈爱惜我们!” 嬴寒山默默闭上了嘴。 嬴寒山闭嘴, 有人闭不上嘴。 淳于狐狸在旁边笑得十分妖妃,每次撞到这种场景他都闷着头嘎嘎直乐, 一边乐一边扭动着他那条并不存在的油光水滑的狐狸以巴。 在淡河住了几个月, 淳于顾和他带来的那些人不再灰头土脸了,他本人像是褪去了一层壳就像蝉被叫做“小神仙”的若虫褪掉外壳一样, 露出贵气的,漂亮的内里来。 于是他那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涎皮赖脸的做派就更突兀,也更讨嫌了。 第57章 讨嫌得连嬴寒山这种不愿意多话的人有时候都要嫌弃他一番。 “你不是王子煜的幕僚吗?”她拎拎他的衣袖,打量着上面枝叶相缠的绣花,“怎么像个贵公子似的。” “旧的!”淳于顾像是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开,又翻开里子给她看,“小生穿了几年了!一件锦衣而已,寒山难道没有么?” 嬴寒山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给淳于顾看看,淳于顾就哑火了。 “……明府与寒山多少禄米?” “月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嬴寒山数了一下,有点牙疼地补上了一句,“按道理应该加薪,没加。而且只发到了去年年末。” 淳于狐狸僵硬地微笑着沉默了,把自己的袖子往里卷了卷。 “清廉,清廉。”他说。 而这一手促成清廉之风的人,现在正在算账。 确切来说,是听人给他算账。 在外面那群人筹谋战役的时候,嬴鸦鸦没有干坐在院子里看天看云看蝴蝶。 她一头钻进书房,把淡河上上下下能翻的文书都翻了一遍。 人口几何,田亩赋税如何,库房里还有什么东西,一个春耕过去有哪些变化。 打仗了啊,这场仗打完如果淡河还在,就要重新编户齐民,一切都得着手做起来。 裴纪堂静静地看着这个蹙着眉,用食指关节抵住眉心的女孩,一瞬间有种错觉。 他觉得她并不是个孩子……是谁跟他说她是个孩子来着? 是嬴寒山,她说这是她妹妹,十二岁。 但她果真就是她妹妹么?两个人完全不像,同父异母同母异父都不可能生出一对面容身量不同,举止做派有异,连知识都没有重叠区域的姐妹来。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愣了一下,嬴鸦鸦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光。 裴纪堂立刻意识到自己看她的时间太长了,垂下眼去预备为自己的孟浪道歉。 她在他道歉之前开口。 “明府,”嬴鸦鸦说,“如今淡河的财政,已经有些吃紧了。” 淡河反了,一秒钟从国企变成了私企,不得不开始完全意义上的自负盈亏。 去岁大疫,又两次遇战,虽然保住了春耕,但淡河县城收上来的赋税维持运转还要给人发工资仍旧紧巴巴的。 裴纪堂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拿到俸禄了,其他官吏的俸禄也只发到去年年末。 哪里都要钱,练兵要钱,加固城防要钱,春耕修水道也要钱,无数只手手心向上伸到裴纪堂面前,他自己也有预感 钱不是那么够了。 嬴鸦鸦算得更细,她甚至抱了几箱子账本来,一边打算盘一边掰开揉碎地跟他讲。 裴纪堂不是个不做事的官,对于庶务也还算擅长,但仍旧跟不上嬴鸦鸦打算盘的速度。 “嬴小女郎擅长数术,府衙中恐怕无人能及你。”他感叹了一句。 嬴鸦鸦打算盘的手骤然停了,她抬起头来,裴纪堂甚至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仇恨。它在一眨眼间扭曲了少女的脸庞,又在一眨眼间突然消失。 “阿母爱此,自小教授。”她轻声说。 裴纪堂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但刚刚那话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激怒她?他不再问下去,嬴鸦鸦也停下了手。 她环顾了一圈这个书房,目光最终落在桌边上的一副摆件上。 那是很好的田黄雕刻,一整座云雾缭绕松柏藏鹤的山被浓缩到尺余高,颇有些“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的意思。 “一两田黄一两金。”嬴鸦鸦很轻地冷笑了一声,“是在下错了,怎么跑到这里对明府算起账来了。明府桌上还能摆黄金呢。” 几乎在话说出来的同时她就感到了一阵后悔,她怎么说出来着这么刻薄的话的? 不对,是有什么把她的心绪搅乱了,让她的言辞也尖锐起来。 其实作为一个世家子,在书房里仅仅只是摆了一尊田黄雕刻不是什么过分奢靡的事情。 她也知道这尊雕刻大概并不是民脂民膏当她悄悄地下去在坊间奔走时,她听到很多人提起裴纪堂。 有人平淡地提起,有人面带笑容地提起,都像是提起隔壁一个有出息的郎君一样,没有什么畏惧避讳的神色。 他是个好人的。她话说太重了。 裴纪堂没有反驳,他默然地低了低头。 “……对不起,”嬴鸦鸦很快地补上一句,“心绪不稳,刚刚失言了。” 裴纪堂摇摇头,站起身去门前招呼了一声仆役,要他们去寻一个柜子把这尊田黄雕刻搬走好好存放起来。 “不是某爱好美玉财货,”他长叹一声,“家父早逝,留给某的,也只有这个了。” 不管有没有钱打仗,仗都得打。 淡河的思路很明确,这里没有能力歼灭三千来敌,也搞不出来围点打援。 这里只能一直袭扰作游击战,让他们围也没办法围,运粮也没办法运粮。 对方也很清楚这件事情,所以为了好好运粮,他们得真的来打淡河县城。 轮值下来的守军是被大地的震动惊醒的,那先是马蹄奔驰而来的细微震颤,然后变成如同一支巨大鼓槌敲击地面般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明显的震动。 夜色里亮起火光,吵嚷声一时间煮沸了淡河还未破晓的夜色。 “敌袭!敌袭!”有人喊。 第58章 “地动了!”更多人在喊。 而睡得很浅的嬴寒山,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有修士在这附近,宿主。”它说,“来者不善。” 当她爬起来匆匆和裴纪堂一干人在城墙上汇合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城外的景象。 天快要明了。东方的地平线压着一线白色,像有剑光即将破开这黑暗的天幕。 攻城的士兵已经列阵,先锋兵冲向城墙。在后方未动的士兵里,似乎有些不太应该出现的人在。 他们穿黑色羽氅,头戴红色面具,肩上有缝五彩丝线的装饰,手持同样系着五彩丝线的手杖,组成一个多边形的方阵。 每一个人身边都有四个护卫他的士兵,其一举藤牌提防流矢,一个执刀如同助祭般肃立,另外两个控制着一串…… ……一串人。 那明显是奴隶,被反绑着手脖子用绳索连接在一起,无论男女老幼都像是羊一样瑟缩着。 穿羽氅的巫师们开始吟唱跳舞,两个士兵就踹倒一个奴隶强迫他或她跪下,由执刀的那个割开他的喉咙。 血喷溅出来,牺牲者痉挛着倒下,发不出一点声音,尖叫和哭声来自于还没有死去的祭品。 而随着死亡的到来,淡河县城城墙正在与巫师们的舞步产生共振,有细碎的土石从墙上跌落下来。 “系统。”嬴寒山敲了敲它。 “是五行属土的阵法,很基础,原理是把城墙土搬走,搬多了就会坍塌。但不知道他们杀人做什么,这个阵法不需要生祭,应当小心,这可能不是一个阵法。”系统回答,“这些人都不算真正的修士,有人在带领他们。” 城墙上的士兵们勉强在这地动一样的震颤中保持着镇定,淳于顾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景象,而裴纪堂默默地望向嬴寒山。 我只是个医生看我干嘛。嬴寒山想说,但现在不适合开这个玩笑。 “老板,能不能找件斗篷给我,没有的话,毯子也行,找块布也不是不成。” 刚刚亮起来的天突然阴了,有云在快速汇集。 站在边缘的士兵发现了一件怪事,有一只大鸟从城墙上飞了过去。 他离那只鸟太远,看不清它到底有多大,有怎样的羽毛花色,只知道它的尾巴和翅膀上都有长长的彩色羽毛,很像是……斗篷的流苏。 嬴寒山飞了起来。 她披着那件斗篷遮住脸颊,像是只在水面上盘旋的燕子一样飞掠。 天色还没有大亮,不论是从上还是从下看,她都更像是一只怪鸟而非人。 雷云迅速聚集,白光在云间炸响,下一秒,一道天雷直直地劈了下来 嬴寒山骤然转弯躲过天雷,击落的雷不差分毫劈中了一个正在跳神的巫师。 战场一片哗然,就连准备攀登的士兵们也有片刻怔愣。 被雷劈了?谁被雷劈了?被劈中的巫师直挺挺地倒下去,像是一只没拔毛就塞进炉膛的鸡。 他身边的士兵还举着带血的刀,怔愣着有些庆幸不是自己遭难。 嬴寒山还在飞旋,雷不断落下追逐着她,她轻巧地躲避着雷给这个阵法描边。 有巫师意识到情况不妙丢下自己的阵位就跑,更多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吃了一道本该不属于自己的天降正义。 “宿主,我现在承认,你的创意的确一次又一次刷新我的数据库。” 嬴寒山冷汗涔涔地笑出来,肾上腺素剧烈上升让她视物有点模糊:“等我安全降落再夸我。” 就在这时,另一道影子撞上了她。 那个身影也披黑布,在天幕上像是另一只怪鸟。不同的是它不是用身上的披物掩面,它戴了一个比底下巫师更精细的面具。 当迫近它的一瞬间嬴寒山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修士,探出的神识像是照镜子一样给出反馈,对方和自己一样,筑基后期。 ……这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神棍,那么多仙人。 嬴寒山一个急转弯躲过它,向着残余的那几个巫师飞过去。 要想完全破坏阵法必须破掉阵眼,她不认识哪个是阵眼,只能全都炸掉。 天雷尾随着她,那道影子也尾随着她,嬴寒山突然急停闪过落雷,同时从袖中抽出峨眉刺捅向那个影子。 “你是何人!” 它飘忽地闪过了,并轻柔地笑起来,一阵粟粟从嬴寒山的四肢爬上脊背,它笑的声音为什么有点,有点…… “你何名何姓?”影子用低沉的女声问。嬴寒山觉得自己的头皮骤然炸开。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那影子正用她自己的声音说话。 “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 它絮语着扑上来,和嬴寒山缠斗在一起,金属相交发出铮然的声响,它手里拿的居然也是峨眉刺。 她像是在和镜子打,镜子里的人不比她更强,但也完全不露出破绽。 当她刻意不躲天雷,引得它擦着她们两个一起炸开时,嬴寒山清楚地看到它被雷光撕裂的衣角化作了黑雾。 “宿主,这不是本体。”系统响起来,“这应当是用到生祭的阵法的效果。不要与之缠斗,破坏阵法。” 我倒是想!嬴寒山想回,那影子纠缠得太紧了,它口中一刻不停地念着“你何名何姓”,让她有种耳鸣的错觉。 要是能关掉这张嘴就好了,要是能让它停下就好了! 第59章 烦躁和昏乱让理智有几秒钟开了小差,嬴寒山拔出峨眉刺捣向它咽喉:“嬴!寒!山!” 峨眉刺确实刺了进去,但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刺到。那影子咯咯咯地笑了。 “那下次见面,我也叫嬴寒山了。” 有个老话是这样的,绝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巫师或者精怪,否则他们会用名字对受害者作法。 嬴寒山骤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件蠢事。那影子没有消失,它又一次附骨之疽一样缠上来:“你寿数多少?你寿数多少?你寿数多少?” 不能再回答任何话了,她竭力想甩开它,飞向剩下的巫师。 有这么个东西缠在身上躲避天雷都变得困难,嬴寒山的汗水浸透了衣袍。 你寿数多少?你寿数多少?你寿数多少?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嬴寒山不答,咬牙飞向大镇边缘……说不定下一个,下一个巫师就是阵眼了…… 而下一秒,她耳边骤然安静了,那个影子烟消云散,大地的震动也随之停止。 与她近在咫尺的那个巫师僵直地倒了下去,一抹血痕从他喉间渗出来,染上前襟。 举着刀准备祭祀的士兵牵着绳子的士兵一齐愣住,他们齐刷刷地望向杀人者 一个奴隶割断了绳索推开士兵,扑向那巫师,用手中不知道什么切断了他的咽喉。 血喷溅在那个年轻的奴隶半赤的肩膀上,他喘息着,眼睛里有不属于羔羊的恨和血性。 他恰好杀了阵眼。 画面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嬴寒山,染血的青年奴隶,愣住的士兵,死掉的巫师。 四个人僵持了几秒钟然后那个奴隶骤然伸出手,抓住嬴寒山。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攀住来自天空的这段浮木。嬴寒山一惊,拉着他飞上天空。 带人飞行比自己一个人飞行更难掌控,系统在她耳边尖叫把这个谁丢下去,嬴寒山根本顾不上听它在说什么。 她一头栽进城里,成功躲掉最后一道劈下来的雷。 看见她的裴纪堂匆匆从城墙上下来,正赶上嬴寒山从斗篷里挣扎出来。 “解决了,老板。嗯,但是有点意外,我捞了敌阵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回来。”她擦了一把脸,那上面有这个青年人蹭上去的血。 蜷缩在斗篷里的人静了几秒,慢慢起身,裹紧斗篷站直。 “我非细作,不过,若要杀我,请先给我一件衣衫吧。”他说。 第31章 狐有谋曰 卧槽。嬴寒山说。 其实她不是想表达什么情绪, 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就是…… ……就是大脑被震撼得放空的时候,下意识的感叹词。 有点玄幻, 这仿佛是一个采玉人在夜里攀登到了一座巨大的玉矿上, 他手中的镐与锤顺着外露的玉脉敲下去, 整座山的皮壳就随着这一敲而崩落。足以照亮夜幕的光华流泻出来。 那个青年人站在那里, 表情平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死时,她脑袋里只有这个画面。 那是一张非常,非常美的面孔。 青年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或者褐色, 那是一种浅的, 向蓝色靠拢的暧昧颜色。 因为这双眼睛, 他整张脸给人的印象有些轻微的非人。 如果他站在那里, 挽发, 穿鲛纱,一定会有人觉得这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太阴君,是拟人化的月的意像。 但这不是完满的月, 一道很长的伤疤从他的左眼下横贯了整张脸,直到右边的唇角, 把那张面孔生硬地分割开。 裴纪堂也愣了一下, 阁下何人?他问。 “峋阳王太史令之子,灵台丞苌濯。”青年缓声回答。 在嬴寒山捋清楚太史令和灵台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之前,这个叫苌濯的年轻人已经在府衙里洗过脸, 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他着一身淡色的,像是雾或者不晴月的外衫, 不佩冠敛容正坐, 看起来和之前那个沾着血的奴隶几乎没有共同点。 苌濯当得起一声公子,如果他脸上没有伤疤, 手执一把牙柄的扇坐在车里,一定会收到无数艳羡和爱慕的目光。 淳于狐狸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坐在他旁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很不服气地挺了挺后背。 挺后背也没用,俩人根本不一个画风。 但嬴寒山觉得他死气沉沉。 蓝色眼睛带来的惊艳褪去后,她意识到非人感不全来自于他颜色特殊的虹膜。它源自于他的气质,一种岑寂的,带着死气的气质。 杀死巫师时在他眼中燃烧的火现在熄灭了。苌濯坐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 或许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艳阳高照的上午,他应该出现在某个夜里,从生满了青苔的石头后面转出来。 ……有点聂小倩啊。 他说他是太史令之子,上次嬴寒山听到这个词还是老儒对她讲淡河龙脉的时候。 听人解释了一阵她才明白,太史令差不多就等于司天监,掌天文历法。灵台丞是其下属官,这对父子都是天文科学工作者。 朝廷有太史令,诸王也有太史令。毕竟封地上刮个风下个雨天上掉个星星之类的,不能千里迢迢跑首都去问。 所以,这样一位清正而美姿容的年轻官吏,是怎么被自家王上捆上战场当做生祭的? 第60章 “峋阳王令先父作谶,言臧州有帝星当照,先父不愿作伪谶。”苌濯缓慢地,面无表情地说,从他的眼睛里,嘴角处看不到一丝悲痛的痕迹,话说到伪谶就戛然而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从他对父亲的称呼里知道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家母尚困于臧州。”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补上了这一句。 为人子者无法描述父母的惨状,这是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的父亲拒绝为峋阳王篡位的合理性提供支持,于是遇害,他的母亲被囚禁了起来或许有更糟的事情。 但他母亲可能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府衙里来了一位蓝眼郎君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门房发誓自己绝没有乱嚼舌头。 有读书人悄悄地打听那位郎君是不是姓苌,旋即拊掌说那必然是淡河的恩公之子啊。 当初朝中太史令来淡河探查龙气时,还不那么衰老的襄溪王曾试图让自己的人随行。 他希望自己的封地里有龙气,但不希望被人看出来有龙气。 朝中人拒绝了这个提议,但召来了一位颇有名望的隐士随行以示谨慎,那位隐士的姓氏正是“苌”。 朝中的太史令确定了此地的龙脉,苌姓隐士指出淡河反弓伤龙的地势,于是此地龙脉的事情被轻轻揭过。 原本住在这里的淡河人得以继续过他们祖祖辈辈都过着的日子。 那位苌姓隐士自此之后沉寂了一阵,再为世人所知已是峋阳王太史令。 襄溪王没有重用他,或许是因为避嫌,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论什么原因,最终隐士归于峋阳王麾下。 有人说他在臧州定居,娶了一位极美的妻子,那个女人被叫做“拜月夫人”,因她名昙,也因她如月轮般泛着浅浅蓝色的双眼。 现在这双蓝色的眼睛正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注视着淡河响晴的天幕。 苌濯身上有伤,身体状况也并不好。 在确认身份之后就被裴纪堂请去客舍休息,同住一处的淳于顾嘟嘟囔囔,叽叽歪歪,说屋子里丧家之犬多了是会打起来的。 “你要是让苌濯听到你骂他丧家之犬,那你被打了我绝不保你。”嬴寒山警告他。 淳于狐狸又摇起他不存在的尾巴。 “怎么会呢,”他笑嘻嘻地说,“小生是说小生是丧家之犬啊,多么可怜,寒山只同情那美人小哥,也不同情同情小生我吗?” 这人绝对有病吧。嬴寒山想。 苌濯的到来并不改变什么,淡河城仍旧是淡河城,城外的臧州兵仍旧是臧州兵。 随着飞旋怪鸟落下的雷霆极大地打击了士气,什么队伍才会被雷劈?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正义之师。 劈成炉膛鸡的巫师们被匆匆拖走,攻城也随着阵法失效而草草结束。 淡河城墙上的士兵灰头土脸地修补已经细微开裂的城墙,淡河城墙下的士兵灰头土脸地收敛地上散落的尸体。 敌人的尸体,战友的尸体,巫师的尸体,奴隶的尸体。如果剥掉外衣,他们就只是肉而已。 嬴鸦鸦在奔走,她和那些尚可用的府吏一起计算伤亡,预备发放抚恤。 拉着尸体的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上面的东西发出浓郁的血腥。 尸体腐败的味道和其他东西腐败的味道是不同的,人只要闻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那种微甜的,令人窒息的恶。他们其中大多数会下一次闻到它时汗毛倒竖,双腿发抖。 闻一闻姑且如此,不要说去看了。 于是他们挡在嬴鸦鸦和拉尸体的板车之间,为难地劝说她先归府衙。 “这是在不是小女郎您应该做的事情呀,”他们说,“淡河岂是男子都死尽了,要您这样一位身份贵重的女郎来看这些东西?” 她生得那么美,年纪那么小,那样白皙而玉润珠圆的脸颊应该被繁花衬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应该去看河水,彩蝶,锦缎。 嬴鸦鸦傲然地笑了,她扬起脸颊,让所有人看到自己颈上割喉的疤痕。 “我难道未曾见过吗?”她问。 你们觉得,我未曾见过死吗? 在这满地的尘土,血腥,在风尘仆仆的士兵和民夫里,有几个人看起来不同。 他们衣衫洁净,称不上华美但已经足够出众,几个人像是一群绢蝶,翩翩然地飞过淡河县城的街道。 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轻佻的神色,他们面无表情,双眼发光,簇拥着他们的头领。 淳于顾换了一身新衣,佩玉冠,正式得像是一位要向帝王进言的国相。 他的确要去向裴纪堂进言。 裴纪堂的书房里已经没有那尊田黄雕刻了,连桌上那些并不怎么值钱的摆件也已经撤掉。 他坐在光秃秃的桌后,给这位匆匆而来的门客一杯热茶。 “明府可愿冒险吗?”淳于顾问。 “什么险?” “驱狼吞虎之险。” 淡河袭扰游击围城的军队不是为了歼灭,而是为了阻碍运粮。 而运粮受阻的直接后果就是峋阳王的军队会在与第五争正面战场失利,从而无法在班师的时候留下余力吃掉淡河。 淡河不想帮第五争,但从结局上来讲,的确帮了第五争。 既然有共同的利益,那就可以是朋友。淡河凑不出一支高机动性的骑兵去烧粮草,现在靠袭扰打乱运粮步调收效甚微,但第五争可以。 第61章 在第五争和淡河合作的前提下,双方一个熟悉地形,一个兵力尚足,完全有可能一举毁掉峋阳王的后勤。 但是,需要一个人去游说,去达成联盟。 “故主之事……”裴纪堂忖度着,“并非我或寒山弑主,但那位殿下的确是在我们两个面前薨逝。” ……不算弑主,大概吧。 淳于顾笑了起来,用食指打节拍一样轻轻拍着杯子:“天家子,天家子。谁会在意这种事?先王不死,新王何立?” 他的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冷色调的光芒:“这只是个借口,是个理由,是来日如果翻脸可以被拿出来说一说的东西罢了。” “这次出使,如果第五争问起,使者可以说淡河难以自保,愿意认他为主,也愿意在这次作战中为他效劳。一个前庭着火的人一定很欢迎邻居来帮他救火,特别是这火如果不救就会波及到邻居的前提下,他更放心。” 裴纪堂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蹙起眉,当他睁开眼睛时,有一层微妙的东西从他脸上裂去了。 “但某并不愿令淡河归于那位王子麾下。” 淳于顾直起身,张开手臂。 “当然,主公。”他说,“淡河是您的。” 第32章 我独北行 好像不太对。 淳于顾看着裴纪堂, 觉得自己仿佛是把一枚玉璧抛了出去,而本应该接住他的人只是冷眼袖手,于是玉璧坠地, 当啷而碎。 裴纪堂静静垂下眼去, 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不对, 淳于顾想, 他至少应该说些什么? “用茶吧。”裴纪堂说,“茶要冷了。” “王子争,”他把杯子放回去, “不是守土之人。手下城池三据三失, 反复不定。于他的兄弟中, 他最善战亦最好战, 但他不重视战获之土。” “王子明, 三子中年纪最小。先主并没有纵幼子的传闻,但他行事的确比他的兄长轻浮,可用的幕僚谋臣也最少。或许假以时日这一切会有所改观, 但并非所有事都可以担得起一句‘假以时日’。” “所以他们之中无论谁成为淡河的主人,都无法长久地保全此地。”淳于顾看见裴纪堂的眼睛, 它一如既往地恳切, 平和,像是山中的潭水,看着只有齐膝深浅, “峋阳王一次铩羽而归,不会善罢甘休, 下一次据有淡河者若是无法守好它, 非死守城长官一人可以了结。” 淳于顾已经隐隐碰到深潭中的锐石。应该退后了,他想, 但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那么主公认为,究竟谁有资格据有淡河呢?” 眼前人微笑起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裴纪堂笑容和煦,手上用的力气却有些重。 “淡河,是淡河百姓的淡河,不是哪一位雄主的淡河。” 那是含蓄的警告,他已经看出了他的撩拨,在客气地劝说他适可而止。淳于顾肩膀一僵,合手下拜:“顾谨受教。” “是某受教,联盟的事情应当即刻安排。” 淳于顾保持着合手的姿势退后,一直到门前。当裴纪堂在门中站定,不再送时,那位已经几乎悻悻而去的谋士抬起头来,试探性地问:“还有一事。” “主公言王子争好战,王子明年幼。未知主公所见,煜殿下是怎样的人?” 谈论死者并不是很合礼法的事情,但淳于顾问的郑重其事,裴纪堂也就颔首作答。 “殿下他的病,大概也没有那么重。” “淳于,我真觉得你病挺重的,”嬴寒山诚恳地说,“已经到了传染给老板的地步了,不然我抓二斤巴豆给你治治吧。” 淳于顾从裴纪堂那里离开的转天,嬴寒山就收到了出使的信儿,她反复确认了三遍内容,然后直奔书房。老远看到一只红毛狐狸并着一尊青石雕像站在书房门口。 淳于顾穿衣颜色鲜艳,谁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半旧”的锦衣,偏苌濯没出孝,从头到脚都是白的,远远看过去这边闹鬼那边闹狐,整个是个聊斋现场。 “恭喜”淳于顾一抬头看到嬴寒山,笑呵呵地抻着脖子伸手招呼,她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觉得他外披上圆团的回纹特别像是靶子,适合她对着靶心给他一窝心肘。 毕竟当着苌濯的面,嬴寒山按下了这个念头。 “是你撺掇老板去和王子争联盟?” 淳于狐狸直起后背来,似乎想要挡住自己那条不停摇着尾巴尖的尾巴。“寒山不能说这不是个好对策,”他说,“以淡河现在的兵力,终究只能袭扰,延缓运粮速度,无法阻断。” 嬴寒山冷笑一声,抬胳膊给他补上了那一肘。 “是个好主意,但谁跟你说” “我适合出使呢?” 淳于顾哼哼唧唧地歪下去,抓着嬴寒山的衣袖对苌濯抹眼泪,说苌小哥你可亲眼见着她打小生了,小生无亲无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苌小哥你可给小生找个好地埋。 苌濯垂眼看他,礼貌地向一边挪了一格,然后抬起头对她拱手。 “我为阁下副使。”他说。 出使是必要的,出使也是棘手的。 诚然淡河县衙里不是没有文官,但随意发一个小吏去王子争那里显然不合适,何况如今淡河还在大军围城之中,使者一人一马出城,能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带回来还犹未可知。 裴纪堂是长官,是一把手,他不能也不应该离开淡河。嬴鸦鸦就不用说了,谁家派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小朋友出使? 第62章 而在余下这群人里,嬴寒山理论上是最不合适的。 “我是终南之人,久居山中,不熟礼法,散漫轻狂。”嬴寒山试着找了几个词把“我是现代人不知道古代的规矩而且脾气不好”这句话中译中出来,歪在地上的狐狸掸了掸身上土灰,大喇喇地就找了块青石坐下了。 “无妨,寒山是寒山即可。”他说。 嬴寒山突然明悟。 虽然跟在裴纪堂身边的这些人还没有很整齐的编制,彼此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官阶高低,但实际上她与其他人不同。 官吏们会下意识询问她的意见,一根筋非要叫她姨妈的林家兄弟说认杜大哥也认她。无论她希望与否,她已经被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上。 一把手不能去,二把手总可以去吧。 “那为何副使是苌濯而非你?”她问淳于顾,他拍拍手,从石头上跳下来。 “小生倒想去。”他笑着说,“只是昔日替殿下办事,难免边边角角的地方和其他二位殿下结仇。小生怕这一去,被剥了毛皮缝成皮草。” “还是说,寒山舍不得小生?既然这样,小生当舍命陪君咕呃!” 苌濯低头看看又吃了一个窝心肘的淳于顾,同情地伸手试了试他的脉。 夜,地生白光。 五月份南方已经很热,入夜不落霜,但远处的土地上却有一层霜一样的白色。很大的月亮照在那上面,白光就更显了,一层发光的雾一样。 嬴寒山掀开马车帘,望向被那光照微微明的夜幕。 一个时辰前,一辆青布马车载着她和苌濯从东城门离开了淡河县城。 尽管作为严格修过六艺的君子,苌濯不像是嬴寒山这个差等生一样不懂得如何驾驭马车,但他还是被以有伤为由塞进了马车里而非留在车驾上。 东门没有军队,留在这里的斥候被嬴寒山打昏了撂在树下,等他们醒过来去找自家主将上报有马车出东门,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淡河地界。 比起主使,嬴寒山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保镖。 马车拐到大路上,从那荧荧的白光边经过,光雾像是海潮一样退远,仍旧埋伏在丛草中。她有些想下车看看那是些什么东西,又顾及车上还有人而作罢。 苌濯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肩膀。 “勿要向外看。”他说。 月光从车帘里伸进来,一线照在苌濯脸颊上。他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却因为冷色调的光线而显得很蓝,淡色的外衣领边处还能看到缞衣的颜色,苌濯坐在那里,比白日她看到他时更像是鬼魂。 “那是什么?”她问。 苌濯垂眼,双手在衣袖中交握。 “骨光。”他说。 马车跑了一夜,天快明时才停下。这里已经到了淡河边陲,但周围还没有能落脚的客舍。车夫放马去吃草休憩,也为两人取来干粮。 当熹微的晨光照上草野时,嬴寒山突然明白了苌濯所说的“骨光”是什么东西。 在赤色的土地里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碎片,有大的能看出可疑的轮廓,而更多只是残片而已,它们均匀地填充在土壤之中,在月下反射出蒙蒙如雾的光。 随着白日升起,这光越来越盛,然后骤然失灭。太阳平等地照亮一切,白骨的光辉消失了。 苌濯从马车上下来,伶仃地站在高草中。淡河红土,土壤并不肥,这里的草却长得有人膝高。远远看过去他好像一只灰色的水禽,一只伤了翅膀的鹳,在浅水中徘徊。 那只鹳鹤开始鸣叫。 仿佛是脚下的土地传来了漫长而夹杂着泣音的呼吸,低沉的,断续的乐声从他的方向传过来,又很快被风稀释,在茫茫原野上散开。 青年人双手捧着一枚陶埙,对着正在逐渐熄灭下去的光在吹奏不知名的曲子。嬴寒山走过去他就收起陶埙,对她稍稍低头。 “淡河去岁大疫,我有所闻。”他说。 是啊,是你原先的老板搞出来的。嬴寒山想,但这话显然不适合在这时候说,满地白骨寂静,埙声还未散去。 “能给我看看那只埙吗?”于是嬴寒山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苌濯把它递给她。 那是一只没有任何花纹,烧制也并不精细的黑陶埙,握在手里像是一只小小的罐子。嬴寒山谨慎地把它在手里翻了个面,然后递还给他:“这是你父母留下……?” “不是,只是在淡河城内买的。” 他有些惨然地笑了:“我未能收敛先父的尸骨,家中的一切也已经尽数不存。” 话题又一次被聊死。嬴寒山听到有电流音顺着她的耳廓爬过去。“不必试着和他说话了,”系统说,“宿主看不出来吗,站在那里的只是个支着身骨没有躺下去的死人而已。” “那也比和你斗嘴好些。” 车夫在远处喊两人,询问两位贵人何时可以再启程,嬴寒山举手招呼了一声,并着苌濯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在他们逐渐远离那片已经不再发光的骨茬时,她身边的青年突然开口。 “阁下救我,我无以为报。” “此番出使凶险,若是陷于危局,阁下尽可用我,不必顾惜。” 第33章 木于口中 踞崖关比乌什要南不少, 西不少,但有种北方关隘重镇的味道。 它像是一座钢铁巨兽张开的口腔,大喇喇向所有人展示着它坚硬的, 锋锐的牙齿。 第63章 城墙上守兵所着的不是皮甲, 而是铁甲, 城墙下设深沟和拒鹿角。 它的每一寸皮肤, 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所有人,此地做好迎击一切来犯者的准备。 “我记得老板好像跟我提过一嘴第五争不擅长守城。”嬴寒山从车帘的边缘瞟了一眼外面,“不太像。” “如果一个人宣扬自己健康, 那他很有可能是个病夫。一个人好斗, 那他的心就虚弱。”系统说。 第五争看起来并不虚弱。 如果不长久地注视他的脸, 就很难找到他和他父亲相似的血缘痕迹。 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长身, 结实, 身穿一身颜色鲜亮得有些过分的水红锦袍,头戴嵌虎眼石掐丝的冠。那些金色的宝石在他发间闪闪发光,他的眼睛也闪闪发光。 他有些像是一个并不那么可爱的林孖, 嬴寒山想。这两个年轻人跽坐不动的时候,都仿佛是一头蹲踞的大兽。 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扫过苌濯, 稍微在他领口露出的缞麻上戳了一下, 又落回嬴寒山脸上。 “哈,女人。”他把后背向后靠过去,“淡河县城里可用的人已经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裴纪堂呢?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害怕?我看不起他。”第五争抬起手随便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你又是什么人?我听说他没有妻子。” “淡河尚在围城中,”嬴寒山答, “明府坐镇, 无法亲至。在下是裴明府门下门客,嬴寒山。” 第五争向后倚着的后背坐直, 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大兽了,一只嗅到血腥味而突然集中起注意力的虎或者豹。 “我听说过你,”他露出个有点像是笑一样的表情,“你斩了我王叔一个校尉。” “你怎么做到的?一个人?”第五争的胳膊撑在案上靠近她,“像传言里说的那样夜里从城墙上下来,一个人潜入敌营斩首了主将?” “回禀殿下,一个人。”嬴寒山重复这个词算作认可,“但不是潜入敌营,是我撞上了他。” 第五特笑得更明显了,他笑起来时隐隐约约能看到上唇下的虎牙:“那也是斩了!他们说你是个仙人,未必吧?你不是踏着云雾而是坐着车来的。” “我猜你是个不世的武者,是也不是?” 这话就很难回答。 一方面她这个邪魔外道真沾个仙人的边,但她肯定不能在这里承认,另一方面她也的确算是所谓“不世的武者”。 嬴寒山垂眼合手,一拜。 “我仅仅只是裴明府的门客。” 谈判内容早就已经演练过,嬴寒山只需要起个头,大部分细节由苌濯补。 他现在看着一点不像是鬼魂了,大概有一个什么存在于他背后的开关,“卡塔”一拨,已经烧掉的线路重新恢复通电。 “淡河孤悬,不得着落。先主猝崩,情势纷乱。内有生民困于疫,外有强敌伺于邻。”他的手叠在膝上,对待一位真正的王那样低下头去,“非淡河有不臣之心,实臣等智计不足,眼光浅短,不得不慎以保全自身。” 第五争似乎在神游,大部分时间眼睛落在不知道哪的虚空里,偶尔在嬴寒山或者他的身上戳一下。 一直到苌濯停下,他才抬起头。 “啊,站边晚了,后悔了,对吧?”第五争漫不经心地说。 “没关系,我原谅你们。” “但是……”他又开始露出那种神游一样的表情,也可能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打断了他的思路。 “但是这件事情解决之后,我得放点兵在淡河那里。我王叔在我阿父还在的时候就盯着淡河,太烦了。” “殿下要给淡河兵力?”苌濯被他跳跃的思维闪了一下,但立刻不动声色地接上。 “不对,只是驻军在那里。”第五争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可能给你们。” “淡河地瘠,不足以奉养太庞大的军队,”苌濯还在跟他的思路,“况如果驻军与淡河府衙是二非一,那平日的庶务如何处理?是淡河府衙的府吏兼任,还是殿下另派文吏前去?若是另派文吏,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城却有如此多官吏,难免冗余,况二者如果起了纠纷,谁来裁断?若是前者,那淡河府衙中的官吏究竟是从属明府,还是从属殿下所遣之人呢?” 第五争好像被噎了一下,他皱起眉,有几分钟大概在真的思考苌濯提出的问题。 “那把裴纪堂换了,”他说,“我派人去淡河,让他到我身边做官。” “……” 嬴寒山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系统,你能帮我屏蔽几分钟这人的发言吗,我静静。” 嬴寒山现在知道带一个副使的必要性了,她说话不礼貌她没有谈判技巧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她实在没有在这种场合下还面不改色的素质。 苌濯欠身:“此事臣等只能禀告明府。战事不容延宕,请殿下再作思量。” 第五争长长出了一口气,把戴在手上的什么东西拍在桌子上。那是一小串木患子,看着像是一百零八珠的样式,没串宝石,和这个人的气质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好吧,那这些事就之后再说……不是不算了,是之后再说。” 那种长久的,近乎于神游的气质终于从他身上散去了,仿佛一直有一个魂魄在屋内打转,直到此刻它才落回它的躯壳。 “淡河县城以东是柏鹿渡口,王叔一直盯着淡河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卡着臧州的交通要冲。经过淡河的粮到这里就可以走水路了。所以在柏鹿渡口截击他。” 第64章 “你们来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会传出去,他一定会紧盯着我们这里的动向。” “我会派骑兵去解淡河围抻住淡河那边的兵力,那个姓项的将领是个保守派,他会求稳倾向于调集兵力应对援军,柏鹿渡口就分不出那么多人来。” “你们有水性好的人么?能打奇袭的。就在这个空挡让他们无法渡河,我派去的骑兵在淡河虚晃一枪,在渡口与你们碰头,围杀烧粮。” 嬴寒山点点头。 计划是准的,老板看人也是准的。 “好了,就照我说的来。”他说,“然后……” “你,嬴寒山对吗?你留下吧。” 苌濯从进门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平和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殿下?”他问。 “留在我手下吧,”刚刚回来的魂魄又飞出去了,第五争轻松而散漫地开口,“淡河既然归属我,那你作为淡河县衙里寄居的门客,也可以是我的。他给你多少食禄?他给你多少斛米,我就给你多少斛银珠。他给你多少布,我就给你多少罗绮。” “你喜欢什么?你的副使面容很漂亮,可惜毁了。你喜欢这样的男子么?我可以赐给你。淡河给你的一切,我都能加倍地给。” 嬴寒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新的这身礼服是男装改的,有些针脚改得太急了。她老觉得袖口上有一个线头刺得她手腕内侧发痒。第五争说完很有一会她才抬起头。 “我喜欢淡河,殿下。”她说。 “喔,好啊。”第五争点点头,“当我没说吧。” “但是,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听人说,我阿父,是你杀的?” 苌濯在一瞬间调整了跪姿,嬴寒山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按住他的手腕。 “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误会,杀第五浱的是天雷,她只是抱着他往天上飞了几米而已。 但在人家地盘上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是摊上一个思维节奏特别诡异的主儿时,只能自认倒霉。 嬴寒山试着推了推窗户,锁着,但锁得不太结实,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破窗出去。 但她一个人从这屋子里逃走容易,拖着苌濯逃出去还要混出这个军事化程度这么高的城池,就不那么容易了。 况且,现在逃走,谈判就彻底徒劳无功了。 上午谈判突然被一句杀爹搞僵之后,第五争就把他们两个扣在了这里。 原本被扣的只有她,苌濯可以返回,但他坚持主使不得返,副使亦不返,于是干脆也被扣在了一起。 苌濯跪坐在案边,他们没有被送进牢房之类的地方,仍旧按照使节的标准住在客舍当然,没有人身自由。嬴寒山从窗边离开,在他对面也跪坐下去。 “你为什么不走呢?” 苌濯的睫毛翕动着,他沉默了一刻才回答:“我是否返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阁下能够回去。” “叫名字。” “……寒山。” 嬴寒山点点头,现在他说话听起来顺耳一些了:“他不可能也不打算杀我,突然提起先王薨的事情不过是我否了他,他不痛快想把我扣下而已。” “你看到了,这个人清晰又糊涂,讲作战时他很有章法,但和你谈话时他漫不经心,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很难有什么长久的阴谋和筹谋,扣下我只是扣下我罢了。你留下或者离开,都不左右他。” 苌濯轻轻摇头:“战事对谁来说都很重要。如果我回去,送回了出使的结果,他就更没有可能释放阁……寒山。所以,我也留在这里给他施压,无论如何,寒山不应该留在这样一个人手下。” 嬴寒山叹了一口气:“……事情反而复杂了。” 苌濯向后撤了一点,那是一个预备告罪的姿势,而在他说什么之前,嬴寒山突然示意他不要动。 “嘘,安静。”她说。 “我听到有点不太对劲的脚步声。” 第34章 无氏线索 修士的感知范围比常人大太多了。 猫头鹰能隔着雪层听到那之下鼠的声音, 她能隔着重重的墙壁听到不正常的脚步声。 这里的士兵鞋底硬,走路有声,来者却都是清一色的软底鞋, 步伐轻且快, 顺着墙和长满丛草的院中山石走。 嬴寒山慢慢挪动步伐到门前, 半边肩膀靠在门上。 “这群人在躲府中侍卫, 不太妙。” 峨眉刺从袖中滑到手中,与修士本人共生的武器如同修士的皮肉,能自然而然地融入身躯不被人察觉。 嬴寒山眼神示意苌濯靠近自己, 他没有武器, 不能自保, 一旦发生意外就是活靶子。 “或许会有人破门, 小心。” 她等到的不是谁破门而入。 门上的竹纸从暗黄转为浅橘红色, 一星火落在它上面,整张纸随即刷地一下烧开。夜幕已经被照红,远处有尖叫声和奔跑声。 嬴寒山一把薅住身边的苌濯踹开门冲出去, 热浪扑面而来。 “走水了!”有人在喊。 起火点不在这里,但火顺着东南风一路烧到了他们在的客舍。 奇也怪哉, 夏天草木茂盛, 可这毕竟是水雾湿重的南方,何以火烧得这么烈? 一个用湿了水的头巾掩住口鼻的仆役跑过来:“二位使者无事?府中走水,火及客舍, 殿下差小人前来请二位移步北苑。” 第65章 嬴寒山掸了掸袖口,刚刚好像有火星子飞到袖子上了, 丝绢是动物蛋白, 一烧就是一块洞。 “多谢,”她说, “是殿下他让你来接应我们?” “正是。” “那你正是该死。” 峨眉刺的刃光划破夜幕,血伴随着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喷溅出来。那仆役双眼大睁着一手按在怀里,呃呃了两声才倒下去。 当啷,匕首从他衣襟里掉出来,又被嬴寒山踢给苌濯。 “快走,今晚有刺客。” 火起是西边,越往外走撞见的士兵就越少,反而拎着水桶奔跑的侍女和仆役多了起来。 “怎么样,是跑是留?”嬴寒山不回头地问苌濯,“如果现在跑,没人顾得上抓咱俩。但坏处是这次结盟肯定泡汤,而且容易被人当做畏罪潜逃的纵火者。” “留作何解?”苌濯问。 “留么,要么留在原地。”她抬起手,“要么去西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选哪个?” “我选跟从寒山。” 嬴寒山选哪个?嬴寒山一定选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个。 火不是冲着客舍来的,说明这群人的首要目标一定不是他们两个使者连功课都没做好,派了一个人来杀她这个王子认证的不世武者,很像临时起意。那西边有什么? 冲过两道院门之后进去的路被一棵折断的古乔挡住了,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从它燃烧的树冠边上爬出来,仆到嬴寒山脚下:“夫人……在里面,救夫人!” 谁?嬴寒山把她拽起来,她急促地倒了两口气,整个人忽然软绵绵地失去力气,手脚也挂了下去。 在她被烧燎得有些失去颜色的衣服上,血洇开很大一块。有人对着她的后背砍了一刀,她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来的。 “人没死,还有救。”嬴寒山把那女孩塞给苌濯,“待会再有人来你把她交给他们。我进去看一眼。” 她纵身翻过那棵倒下的乔木,在脚尖触及地面的瞬间嬴寒山就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是血味,是火焰烧灼人体的焦糊味,怪异的甜味混合着呛人的烟气蒸腾起来,把夜幕也涂上一层白色。她挥散脸前的烟气,骤然抽身闪过从烟中劈下的一刀。 站在烟气后的人双手持刀,穿夜行衣,在看到嬴寒山面容的瞬间有些怔愣。 应该是一个不怕死的仆役或者侍女翻过了那挡门的木头才对?为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着锦衣的女子 为何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虎一样闪光? 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峨眉刺顺畅地穿透他的胸口,像热刀切进一块黄油。嬴寒山抽出峨眉刺迈过颓然倒地的刺客,走向庭内。 火焰烧灼木质结构和垂帘的噼啪声隐约可闻,但在杂音之中,另一种声音逐渐清晰。 刀锋破开空气的声音又清又锐,有谁被四五个刺客围在中间,看不见面容,只有刀光熠熠映照着火焰。 地上已经横了几具尸首,有仆役的,也有刺客的。 咔。一根烧焦的什么东西坠落下来,掉在嬴寒山肩膀上。 几个刺客齐齐回头看向她,她也在这一刹那的间隙里看清了被围的人。 是个女人。 那执刀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高鼻深目,有些北方少数民族的气质。两道眉卧放弯刀一样相对,溢出的杀气和锐气压过了身上锦衣的光华。 刺客一愣神之间她已经挥刀斩下最近的头颅,旋身逼退剩下几人,退向嬴寒山。 “你是我儿麾下,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冷的,和她身上贵妇人的衣着完全不搭,却很应和她手里的那把刀。嬴寒山立刻点头:“夫人请随我离开。” 周遭回廊的檩条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卷着火的横梁和瓦片叮叮当当地坠落下来。着火的乔木近在眼前,青黑色纹路从嬴寒山的肩膀爬向双手,她撞进火里,火星和碎木轰然爆裂,飞溅出去。 提刀的妇人就在她身后,她左手推出妇人,右手架住冲上来的刺客。 铮。 一声嗡鸣,寒光擦着她的肩侧过去,却不是朝向她的。苌濯在着火树木被破坏的一瞬间就冲了进来。 他的发髻散着,手中提一把软剑,剑身在空气中像是水波一样颤抖。 “?” 嬴寒山后退到和他并肩的位置。 “我记得我给你的是匕首” “你哪来的剑?” 苌濯在火中回过头来注视她,那对蓝色的眼睛像被烧制的玻璃一样荧荧有光。 “发髻,”他说,“以防不测。” 刺客们见未得手转身要逃,嬴寒山倒转峨眉刺用柄敲昏了一个拖出来,正赶上第五争赶到院前。 他应该是刚睡醒,头发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外面披了件大氅作数。 这汉子看看院墙里的火,眼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最终定在那个被嬴寒山从火里拽出来的女人身上,眼眶骤然红了。 “阿母!”他大喊一声,框地跪下了,“儿子不孝!” 现在嬴寒山知道那句“我儿麾下”是什么意思了。 第五争的母亲是襄溪王妾,天孤人,姓乌兰古,人称青簪夫人。 嬴寒山对古代的结婚年龄没什么概念,最初看到那位夫人时没意识到她可能有第五争这么大一个好大儿。 她看起来刚刚四十岁,眉眼间没有温顺沉默的痕迹,当她提着那柄弯刀站在火里时,身上的锐气几乎把周遭的空气击得锵然作响。 第66章 火到寅时才灭,第二天一白天府里都是忙忙碌碌拾掇洒扫的人,倒没什么人看管着他俩了。到午间有侍女找上门来,说是夫人请昨夜的恩人前去一叙。 虽然被火烧了一遭,又撞见刺客,但这位夫人完全没受到惊吓。她穿一身藏青连珠对鸟的裙服,戴的压襟是玛瑙松石和什么动物的牙。 昨夜用的弯刀就收在鞘里搁在手边,镂花的皮子刀鞘,像一弯被刻得很精美的月亮。 “臣嬴寒山拜见夫人。” 她露出一点微笑来,伸出手,嬴寒山看到她手腕上也缠着木患子的一百零八子。第五争那串大概是母亲赐给他的吧。 “来吧,到这里来。不要再行礼了。” 青簪夫人仔细地打量着她,点点头:“昨晚隔着火光看得不清,只隐约觉得你是女子,果然是这样。你是从淡河来的使节?” “是,夫人。” “你就像是一只鸷鸟在马群里,所以一定不是府中原本就有的人。”她示意嬴寒山坐下,和她寒暄了几句,“你昨夜救了我,我今天是谢你。踞崖关足够原来的客人歇息,你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好吗?我听说阿争与你们的盟约定下了,令你的副使把消息带回去吧。” 嬴寒山听到系统细碎的声音:“你看,怀柔的来了。” “我的副使不愿单独离去,如果可以,请夫人劝说殿下让我们尽快启程吧。” 那位夫人稍微垂了垂眼睛,她垂下眼睛的样子很像是西南那些佛窟里犍陀罗风格的佛像,细长的眼线,漂亮的面骨。 “何其乱世,”她说,“昨晚你那样英勇果决,现在说话也从容不迫,未来定然是一位豪杰。但刺棘丛中只养野兔,不养狼群,你不必把自己束缚在那么小的地方。” “你看,图没穷匕就现了。”系统继续逗哏。 “我的主公在淡河,如果我抛弃淡河,我就是背主之人。即使我留在这里,殿下也不会信任我吧。因为背叛这件事,有一就有二。” “昔日天下未定的时候,谋士们在诸侯见奔走,腰上挂着数个国家的相印,没有人说他们是背主之人。” 嬴寒山严肃地点点头。 “我不是谋士,是主公的猎犬。” 给老板当狗有什么不对的? “没什么不对的,但你真没出息。”系统言,“你是,杀生道,女修!一个月半斛米,你就给人家,当狗!” 她很想和系统论证一下二十一世纪一个月没有半斛米都得给公司当牛做马,但在青簪夫人面前她只能先暂时保持沉默。 青簪夫人睁开眼睛,轻轻点点头:“我也料到了,所以不再劝你。” “昨夜的事情,是我们欠了你一个人情。不论他日你与你主公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恩人。虽然沉州一分为二,但争儿毕竟据有大半,来日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尽可以来寻。” “这是你与我们之间的情谊,与你的主公无关。” 她轻轻摆了摆手,有婢捧着细绢盖着的金锞上前。嬴寒山没伸手,青簪夫人就笑眯眯地开口:“既然你主是明主,大致也不会因为家臣收了几枚金银就起猜忌之心?这是谢礼,万望收下。” “……”嬴寒山盯着细绢沉默了三十秒,朗声开口。 “不是,”她说,“主要是我没出息没见过钱,这个太多了。” 在突然蔓延开的安静里,系统平淡地开口。 “宿主,你真的很没出息。” 第五争最后还是选择放人。 “你救了我阿母,”那大型动物一样的青年盯着嬴寒山的眼睛,“我原本想,你不愿意留下我就杀了你。但你现在有恩于我了,我就放了你。” “不管你从属何人,沉州最终都是我的。你不与我作对,就没有坏处,你与我作对,我也不惧。” “走吧,别在那站着了!” 马车碌碌地驶出踞崖关,嬴寒山从车里探出头来催车夫快些,又躺回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苌濯聊些闲话。 他们走得晚了点,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明明能飞却不可以飞只能坐马车这件事让嬴寒山有点焦虑。 焦虑了话就多。 “不知道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她伸出手对着车顶比划,“……第五争是个孝子……也不知道那位夫人为什么叫青簪夫人,她叫这个名字吗?” “青簪是刀名,”苌濯说,“我听说第五争生母曾是天孤奴,有部落姓而无名。她的刀就是她的名字。” 嬴寒山的手落下去:“她也曾是武者啊。” 她想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弯刀,在刀镡之下的柄上有绿色的铜纹,很像是玉簪簪于黑发上。 簪于发上…… 她突然坐起来,伸手去抓苌濯的发髻,苌濯一个趔趄,下意识闪过她的手:“怎么?” “你那把能藏在发髻里的剑,给我看一眼。” 苌濯怔愣了一下,背过身去拆开发冠,从里面拆出一卷银色的,像是卷尺一样的东西。“解开锁扣,按动上面的云纹即能展开,再按卷起,”他说,“勿要伤手。” “那一日我刺杀巫师,所用就是这把软剑。” 那卷剑以一种机巧的方式卷起来,柔韧得像是一卷带子。嬴寒山在手中翻转着它,摸到被简化了的镡上有个小小的铭文,“无”。 又是无家剑。 能这样柔韧地卷起来的剑,不是铁,是钢。 第67章 第35章 白门匪?白门军! 苌濯说他曾经短暂地从军营里逃出来过。 他会一点武, 比寻常儒生强一些,也有杀人的胆气。后者比前者重要,一个敢杀人的孩子比从未思考过此事的成人更难以控制。 他和几个军奴一起用镣铐勒死了守卫逃出去, 跨越一片水泽向北走, 其间有人被追兵追上, 有人因为口渴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开始发病, 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撑着。 在某天傍晚,他循着炊烟找到了一户人家。 “我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 穿短褐, 赤膊着半臂, 手里拎着一支锤。那时我还戴着镣铐, 蓬头垢面。一副逃奴或犯人相。” “但她没有赶走我。我模糊地说了自己的事情, 向她祈求一碗水和能歇息一刻的地方,她答应我,但要我天亮前离开。” “我在柴草堆里躺下, 她走过来用锤子砸断了我的镣铐。等到天明前我要离开时,她递给我这卷能够卷起来的软剑。” “‘这是用你的锁链打的, ’她说, ‘如果有一天你用它报完了仇,并还能遇到我,你要把它还给我。因为我家不替人铸剑, 这只是借给你的。’” 苌濯接过嬴寒山手里的剑,收好, 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 “你有问她的名字吗?”嬴寒山问。 “问了, 她说……” “‘铸杀生器者不祥,不宜结识。’” 无宜, 是淳于顾提到的那个铸剑师的女儿,她活着。 从踞崖关回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听守城的士兵说这段日子外面也没张罗着要攻城。 孩子静悄悄指定在作妖,项延礼静悄悄的指定是粮草快到了。 淡河城要开始准备,一刻也不能耽搁。 夏天箭创好得慢,但杜泽身体底子好,这半个来月的功夫箭伤就已经不太碍事。 横竖当时他身上穿的甲还替他挡了一下,不是贯穿伤,不然估计他能活动得等到天冷。 嬴寒山向裴纪堂说完出使一路上的事,一出门就看到林孖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在杜泽旁边上蹿下跳。 “杜阿兄啊!你起身了嘛。我就说你像牛一样壮实嘛……哇姨妈,姨妈来了!” 杜泽抬起头,这个年过三十大儿子已经能去打酱油的男人沉默地望着刚从府衙里出来的女人。 没有风在吼,没有马在叫,但嬴寒山听到自己的心在咆哮。 “你等等……”她说。 “姨妈。”杜泽说。 嬴寒山正在咆哮的心在系统的冷笑中噶几一声死了。 林孖确实不是来带着杜泽认亲戚的,嬴寒山和苌濯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府衙中传开。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确切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但林孖不在这群人之列。 从下生在就在望潮舔血的白门匪有自己的直觉,他能嗅到下一场战争将要来临的预兆。 “姨妈,阿兄,”他说,“要打大仗嘛,也带上我,我和兄弟们都很能杀敌的嘛。” 嬴寒山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对,她说,要打大仗了,而且要用到你。 “林孖,你在白门湾那里,还有愿意到这里来的朋友吗?” 这个年轻人抓抓头皮笑了:“有啊,要是有田种哇……”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张总是朝气蓬勃,带着点大型犬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严肃来。 “啊,”他说,“要我去叫那些浪里揾食的兄弟来?” 嬴寒山是现代人,是仙人,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修道者,所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林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在几秒钟内变了那么多次。 他的眉峰促起来,有一阵子脸上显现出了愤恨和戾气,又有一阵子它变成希望,变成迟疑,变成欲言又止。 最后他跺脚,猿臂一展把几个兄弟拉走,走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抱着头嘀嘀咕咕。 “我说错话了?”嬴寒山问。 “嘶。”杜泽没回。 看来她是说错话了。 如果她是淡河以南的人甚至她是在“终南以南”这地方砍柴种地打鱼的人,她都应该知道白门海匪的名声是怎样的。 白门湾海域产一种叫狼鱼的鱼类,满口锐牙,牙钩后弯,咬住人后除非撕扯下肉来,否则绝不松口。所谓白门匪,在官府口中就是一群狼鱼。 他们暴戾凶悍,凡劫船总不留活口;他们狡诈反复,次次招安次次反,轻则听调不听宣,重则背后给你两刀。 所以官府默认了一件事情,白门匪可以招安,但必须在需要的时候这么做。 他们一旦接受就把他们拉到战场上去,西边的战场,北边的战场,远离故土的战场,去作为炮灰消耗。 可如果问白门人,会得到另一个答案。 我们凶悍?对,这片盐碱地上什么都长不出来,可赋税一层一层地把人的皮剥掉。 半大的孩子们能在船上站稳就要下水,他们的父辈在海浪里出没,一些还会回来,一些不会。 而他们捞上来的,饱食了他们的血肉的鱼,又要被收走去充存在或不存在的税,在这片土地上不凶悍的人如何活? 我们狡诈?对,因为不狡诈的白门人都已死绝。 很久之前有人相信安分守己地打鱼就能活下去,当他们发现自己喂不饱的孩子像猫仔一样死掉,老人在黄昏时沉默地走向海中时,这些人踏上舢板做了海匪。 可即使是海匪他们也相信朝廷会给他们活路。只要官老爷们嘴皮碰一碰,他们就从船上下来,等他们松松手,给白门人做良民的机会。 第68章 但他们死了,他们被抛弃,被消耗,被扑杀,最终活下来的那一点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他们只相信血缘。 他们是叔伯,婶姨,阿公阿婆,海是巨大的母亲,所有白门人都浸泡在她的羊水里。当他们说出一个与血缘相关的称呼时,也送出了无条件的信任。 嬴寒山不会知道“姨妈”意味着什么的。 林孖松开他的兄弟们,转回嬴寒山面前。他的表情稳定下来,柔和下来,但仍能看出来比平时认真得多。 “姨妈,”他说,“我们信你啊,你是好人。” “白门人已经在这事上吃过太多亏了,我得自己去,我自己去他们才信呢。” “阿兄阿弟阿姊阿妹们不怕死,你叫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也不要黄金,不要做官,但我们有一个要求。”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的眼眶红了。 “我们……我们要一个名字,要旗子,那种军队打的,绣好了的旗子。不论我们多少人活下来,都不能赶走我们,之后,我们也是军了。” 他用力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之后,我们的命都是你的。” 五月底的柏鹿渡口并不炎热,河风从水面上吹来,带来水藻微微的腥气。 运送粮草的车马在岸边停下,等着装卸上船,长长的车队像是一半扎进水里,只剩下条尾巴在外面的龙,缓慢地向着青碧的河水蠕动。 项延礼的副将带着十几号人压阵,最快到太阳落下去,这些粮草就都能上船。 柏鹿渡口不是大渡口,能调集来运输的船也有限,他看着那条总也动不起来的队伍,心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 在船上守卫的士兵靠着船舷乡下张望。听说这条过白鹿渡口的淡河分支里产鱼,他想,一掌长的白条儿刀,只要五条就够得上一贯大钱。 自己这种大头兵自然是买不起的,但不知道有没有不长眼的鱼能蹦上来,也叫…… 他的视线随着河水的波涛移动,有个黑色的影子靠近了。那仿佛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在水面下平稳地移动。 他探出脖子去看,那鱼猛然跃出水面,一道银色的弧线飞鱼一样击中他的咽喉。 嗤,是利器穿破皮肉的声音,咚,是躯体沉水的声音。 气泡伴随着血在水里翻出来,士兵坠水的同时,水里的人抛出第二枚勾爪攀上船去。 “船漏了!有人凿船!” “走水!走水!” 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水中的白门人们浮起来,吆喝着将勾爪甩上船去。 林孖赤着半身冲在最前,古铜脊背上纹的黑夔龙伸展开脚爪。 男人们头发裁得很短,在水中披散着,不像是人,像是点燃犀角照见的水中鬼族。 他们啸叫着,应和着,把船夫打翻在水里,将没漏的船撑离岸边。已经离岸的粮船暂时躲过了这群人,但随即船上人发觉有一群竹排顺着河水下来了。 一个短发拿钩镰的女人站在竹排上,她身后蹲踞的人慢慢站起身来。 “鬻扁食呀,鬻面汤” 女人的声音像一只水鸟一样冲天而起,随着这一声,竹排急速滑向船只,船上人抛出勾爪勾住船舷,用钩镰把船上人叉下来。 刀在这种时候就像匕首一样力不从心,枪也失去了它的作用,唯有那些绑在竹竿上的尖刀像是死神的手指,所到之处一片飞血。 “白门匪,白门匪啊!”船上有认出他们的人惨叫,所有湿淋淋,披发赤肩的男人女人们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方向。 不,我们是白门军,是以后会有将军,会有旗帜,会为天下所知的白门军。 没有人能再拿我们当做炮灰,没有人会再饿死我们的孩子,烧死我们的老人,抢走我们的丈夫或者妻子。 林阿兄说,只要胜了,只要胜了这一仗 白门人从不惜死! 第36章 what does the fox…… 河水被血煮沸了。 被钩爪带到河水里, 一时还没有断气的人剧烈挣扎着。血腥味引来了水里的白条儿刀,它们银亮亮地在血水中蹦跳,像是白银的梭子, 在织一匹鲜红的布。 也有拿着勾爪的年轻人没有躲过刀剑, 被嗤地一刀捅进去, 从船上坠进水里。 他身边的人回过头去嘶声地喊一句什么多半是将死者的名字, 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坠在水里的人轻轻眨一眨眼睛,碧绿的河水覆盖上他们的脸颊。 所有的江河都通向大海,所有死去的儿女都重归母腹。 岸上押运粮草的骑兵终于反应过来, 职业士兵在袭击面前仍旧保持着极快的应变能力。 控弦手张弓上前瞄准船上竹排上的白门人, 冲在最前面的林孖清脆地吹了一声长哨。 “入水!入水!” 羽剑追着那些跳进河里的白门人刺入水中, 绝大部分只激起来一阵轻微的涟漪, 可也有箭头刺入水里, 汩汩的血就冒上来。 箭雨没有停下,第一排的人射尽了箭囊就迅速起身后退,第二排控弦手穿插而上。 人不是鱼, 不可能一直呆在水底,岸上的臧州步兵压低枪尖对准岸, 控弦手把弓拉满。 他们是峋阳王座下战无不胜的勇士!只要把这群水生水长的海匪逼上来, 就没人能战胜臧州兵! 可远方骤然传来了激烈的马蹄声。 第69章 一队骑兵从林木间插进来,为首的一小队身上的乌铁铠反射着日光。 他们蛮横地撞向步兵队列,披挂着马铠的战马像是猛兽一样嘶号。 枪和箭在这一瞬间全部失去作用, 厚重的铁甲挡住所有武器,他们是巨石, 是铁碾, 是以血肉为润滑的绞肉机。 臧州兵中爆发出一阵比看到白门人更恐惧,更绝望的嚎叫。 “敌袭, 敌袭!有重甲骑兵!” 林孖缓缓从水里浮了上来,只露出半个头颅。他湿漉漉的头发垂落在脸前,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岸上。 咕噜。原本站在竹排上的女人也浮起来了,河水静谧地托举着白门人,他们仿佛置身事外一样看着岸上优势逐渐偏移的战斗。 “阿兄,”短发的年轻女人在水里轻声问,“这还算是我们胜的吗?” 林孖缓慢地点头,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对话上,他看着那个压阵的副将,他的马被惊了,他正在一边控制缰绳一边收拢士兵…… 那是匹年轻的,没有在水边行走过的马,并不懂得避开容易打滑,布满青苔和乱石的河岸。 “海妹仔,”他用眼睛瞥瞥那个副将,又瞥瞥她,“那一个,谁捞到就算是谁胜的。” 林孖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扒上竹排的边沿,推着它挡住自己,向案移动。被叫海妹仔年轻女人跳上最近的船,向着那副将所在的位置绕过去。 近一点,再近一点,女人突然甩出钩爪,倒钩抓进马的前胸撕下一块皮肉,那匹年轻的战马直立起来长嘶一声,把背上的人掀落在泥地里。 护卫的士兵们迅速反应过来,而林孖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他从水中一跃而起,跳过滑倒的战马,扑向那个没来得及站起身的副将。 他杀过人了,从他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杀人,佛陀劝人放下屠刀,但白门匪从不放下手里的刀,也从不受渡只有今天,当林孖举起刀时,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解脱。 被马匹掀翻在地的副将终于爬起来了,他磕到了头,有不轻的脑震荡。 他看到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癫狂而喜悦的表情。等一等?这副将的头脑开始迟滞,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这个白门匪向他举起了刀,这个人甚至没有回头管那些正举着□□向后背的士兵。可他只是一个赤着上半身,看起来粗野又愚蠢的水…… 他的想法戛然而止了,一腔血喷在林孖的脸颊上,林孖伸手抓住那头颅的头发,纵身一跃扎进江中。 水面传来接连的哨声,仿佛一群水鸟飞向天空。只有懂得它含义的人才知道,那是白门人满载而归时的道贺。 项延礼撤军了。 柏鹿渡口的合围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五日后粮道被断的峋阳王的不得不选择撤军。 围城的臧州兵悻悻而退,被咬着尾巴追出十来里,而另一些人被堂堂正正地迎入城门。 白门人们进城那天,林孖不在。嬴寒山在城里转了两圈,才在杜泽营里找到他。 地上叠着两摞石砖,每摞大概三块高。林孖端端正正地跪在上面,像是个翻墙出去被自家亲爹抓住的毛头小子。 他身上披着件外披,没系前襟,那之下露出大半裹着包扎的胸膛。 一抬头看到嬴寒山他立刻一个激灵把衣服系好,自己也因为失去平衡从砖头上滚了下来。 “重跪,”在树荫下喝豆儿汤的杜泽说,“还是一个时辰。” 林孖嗷了一声,仰在石头上,又因为压到伤口而嗷地蹦起来:“救命!姨妈!” “怎么了?”嬴寒山自主规制掉后两个字。 杜泽从树荫起来,递给她一碗豆儿汤,嬴寒山礼貌地沾沾嘴唇作罢。 “你看看他,”他说,“好小子,真英雄,命也不要了去抢那副将的脑袋,让枪扎了个窟窿。” “阿兄身上不也有个窟窿?” “两个时辰!” “嗷!姨妈!” 最后林孖还是被他的好姨妈救走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那群白门人没有看到他就像是脚长了根一样扎在地里,当林孖出现之后才骤然活跃起来。 男人们用方言吆吆喝喝,彼此拥抱,而那个短发的女人就靠在一边,反握着匕首削一根木头。 嬴寒山过去,她抬起头看她一眼,那一眼不能说多温和,但至少表达出了善意。 汪四十六个。她说,都在这里。一会去找林阿兄,让伊对里说说他们的名字。 嬴寒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院子,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她刚刚点了一遍数,即使加上林孖,也只有四十一个人。 “都在这里了?”她问。 都在这里了,回阿妈那里的,也在这里了。那个女人说,她把手里的那节木头放下,上面已经依稀地刻出了几个木人的影子。 这次胜利是白门人的功劳,不论之前淡河人们怎么想他们,在今天他们都是这里的英雄。 庆功宴的晚上有人在营中点起了篝火,禁了几个月的酒也终于放开,淡河方言比白门方言稍微好懂一点,但混在一起还是让人有种如听仙乐我不行的感觉。 嬴寒山辟谷,庆功宴她只喝了两杯酒就帐里跑出来,结果一出来就被林孖和他扩大了的兄弟团抓住一人敬了一杯,那个短发女人也在这里。 “姨妈。”她跟着他们很干脆地叫她,然后又指指自己,“海石花。” 第70章 嬴寒山没听明白,林孖重复一遍:“这是海妹仔,海石花。” ……凉粉姑娘? 海石花捧着一个两掌大的海碗,和嬴寒山碰了碰杯然后仰头干了。 一些酒撒出来,沾湿她的领子和她被日光晒得黑红的皮肤。“里言这仗赢了,汪就都是兵,当不当真?” “当真。”嬴寒山说。 她就又倒了一碗干了:“里言要找人为汪绣旗子,那种他们都有的旗子,当不当真?” “当真。” 她喝了第三碗,篝火在他亮汪汪的眼睛里闪动:“汪以后都做人,不送死,当不当真?” “当真。” 这一碗她没有喝,海石花把酒递给嬴寒山,当她接过饮下时,围着篝火的白门人里有人发出一声长号。 阿生啊,他说,听到唔得?那个出声的人用手掩盖着脸,似乎在大笑,又似乎在大哭。 更多的人开始叫了,叫的大多数都是亲近者叫的小名。听到唔得?他们询问着回到阿妈那里的兄弟们。 听到唔得? 篝火已经有些熄灭了,但营地那里还是喧闹。 淳于顾拎着两坛酒,从营中出来,绕了几个圈,在草垛边找到嬴寒山。 她看起来没什么醉态,整个人靠在草里,抬头看天上隐隐约约的几点星子。他就跟着坐进去,像坐进一堆绫罗里。 “这东西刮衣服,”嬴寒山突然开口,“你小心。” “旧的。”淳于顾笑眯眯地说,“不差这点了。” “小生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你寒山掐指一算是在此处,”他一本正经掐了个不标准的六爻,“果然很准。” 嬴寒山不搭理他,只是陷在草里看天:“你那群人的应酬还没绊住你?要来找我?” “是也是也,小生那群人已经与小生熟悉得很了,主公也与小生熟悉得很了,今天那群壮士……迟早有一天会熟悉吧。小生想来与寒山熟悉熟悉。” 嬴寒山坐起来,一脸恐君有脑疾的表情看着他。淳于顾开了一坛酒,递给嬴寒山。 “小生说得不对吗?” “寒山看那群市井游侠,看着凶悍轻浮,生死轻掷,其实和他们混熟容易得很。寒山看这群白门人,不信任他们之外的任何人,但想要熟悉他们也不是难事。因为他们总有‘想知道的事情’。我想知道你,你想知道我,就拉起了一根线来,人和人就这么被牵在一起。” “但是,小生觉得,寒山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也不想和任何人熟悉起来。” 淡河这么热,我觉得我们挺熟的了。 嬴寒山想说个笑话,但不知道怎么没说出来。 淳于顾静静地倚靠在草丛里,唇角喻着很淡一点笑,那双桃花眼眯起来,是狐狸蜷伏微笑的神态。他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发问。 “我是人情缘薄的人。”最后她只是这么说。 “再薄也非没有啊,”他喝了一口酒,“小生的缘也薄,但小生总是抛线出去,人活一世,不就是被那么多线吊着的吗?” 他用手中的酒坛碰了碰嬴寒山手里的酒坛:“不打机锋了,小生敬你,贺你出使平安归来。” 一轮月光在他的眼睛里荧荧闪动:“如果可以,其实我是想一起去……” 后半截话被淳于顾吞下去,他突然回过头,望向草垛后的阴影:“那边的朋友是哪一位?要不要一起出来喝一杯?” 第37章 “四眼狗” 站在那里的人是苌濯。 月亮不那么亮, 四周的光影影绰绰的,苌濯站在那里,像披了一层积灰的纱。 他慢慢地走出来, 步幅很小, 有些像是在飘。淳于顾仍旧仰在稻草上, 没什么正形, 仿佛真要等他来喝酒。 “明府在寻你们了,回去吧。”苌濯说。 “这才几时,月还没到中天。”淳于顾指了指天, “横竖没有事, 一起来躲闲吧。” 苌濯没动, 两个人一个歪着一个站着, 一个谁也不看一个抬眼看天, 却好像隐隐有点相对的架势,半晌后终于是躺着的那个慢慢爬起来,拎着酒坛迈着醉步过去, 一把揽住苌濯脖子。 “苌小哥还是今晚喝得不够多,”他笑嘻嘻地用肩膀推着苌濯, “寻个地方与小生再去喝一坛吧!应该还有炙肉能拿来下酒。” 苌濯回过头来看嬴寒山, 淳于顾用肩膀推得更用力了。 他真醉了一样挂在他肩上,拉着他向回营的路走过去,直到两人快要走出嬴寒山的视野, 淳于顾突然回头,直起身来, 对嬴寒山招招手。 “小生今晚对寒山说的话, 寒山千万不要忘记啊。你要是忘记了,小生会伤心的。” 他们两个有点古怪。嬴寒山想, 淳于顾就像是刻意要把苌濯拽走。 “他今天晚上说的话,你听懂了吗?”她问系统。 系统漠然不应,在她也收拾酒坛准备回去时,很轻地冷笑了两声。 苌濯和淳于顾那天晚上发什么神经,究竟是谁发神经,这个问题嬴寒山没有研究出来,她也没时间研究了。 白门人四十六个,现存四十一个,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 一个排多了,一个连不够,如果放在现代社会,应该称呼他们为淡河水军特种小队。 她需要单独给这个特种小队搞个编制。 按规矩来讲一支四十几人的队伍是不应该有这么大特殊待遇的,但白门人不一样。 第71章 他们奔着承诺而来,他们理应获得这样的对待。 但旗子还没定下绣啥,编制还没倒腾明白,突然有人找到嬴寒山,跟她说出事了。 一个白门人和淡河本地的兵打了起来。 她赶过去时两边已经把斗殴的人拉开,林孖和海石花拽着那个白门青年,他脸上还有点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两三个淡河兵拉着自己那边那位,这位看着就惨得多,两道鼻血把脸上抹了个花,颧骨也乌了一块。 杜泽站在那,看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两边看到嬴寒山来都激动起来,一边淡河话一边白门话,解释带着对骂合在一起颇有百鸟朝凤的味道。 嬴寒山听了半天选择放弃,默默穿过人群,拎起校场边的石锁抡圆了丢向两群人之中。 哐,尘土伴随着蹦跳的石块飞炸向两边,喧嚣立刻安静了,刚刚还跃跃欲试想要冲到中场打起来的双方闭嘴,退后,以石锁为圆心空出半径三米的空地来。 嬴寒山走过去,擦擦石锁上的土,在上面坐下了。说说吧。她看看两边,一个一个说,白门先来。 林孖松开那白门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推。 刚刚还看着要给对面脸上再补两拳的小伙子站定,想了想,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人:“姨妈,伊讲我。” “……叫寒山。” “寒山姨妈,伊讲我。” 嬴寒山默默捏裂了半边石锁:“他讲你什么?” “伊讲我四眼狗。” 她才注意到这青年长了一对菱眉,很短,有点醒目。 嬴寒山点点头,示意他后退,转向另一边:“你怎么说?” “我没说,”被说骂人的那个淡河兵钝钝地回应,“我与他无冤无仇,骂他作甚,我就叫了一句伙计。” 两边的兵都帮着自家人说话,一边说骂了,一边说没骂,但谁都没法很确切地说出那是怎么个情形。 只知道淡河的拍了拍白门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俩人就扭打在一起。 杜泽没法做主,他地位尴尬,既是白门人的大兄,又是淡河的县尉,怎么决断都影响工作。 林孖就更不用说了,他本身就是白门人。裴纪堂是大领导,士兵斗殴喊他来好像不太对劲,最后坐在这的就变成嬴寒山了。 嬴寒山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刚刚捏碎石锁的时候指甲劈了一小片。她低头把它咬下来,抬起头看向两个人。 “林孖,海石花,我不太懂。你们平时认真发誓的时候,是对着什么发?” 林孖愣了一下,海石花答得很快:“阿妈,海姆阿妈。” 嬴寒山点头,示意那个白门青年上前:“你发誓,你听到他骂你了,就拿你们的阿妈发誓。” 青年嗫嚅着,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阿妈!汪讲白贼,汪阿妈不保,汪不进祖瘄。”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了,肩膀起伏着,最终还是被林孖拉回去顺气。嬴寒山点点头没说什么,又转向那个淡河士兵。 “你是本地人吗?”她问,对方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爷娘在吗?”点头。 “好,我去请你爷娘,你也发誓,去你家祖坟发。” 有些解决方式放在现代是神经病,但放在特定的年代就有用。 在伏惟圣朝孝治天下的年代,家族的威慑力是强大的,“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这时候不仅是一句开场白,还是一句程度极重的强调语。 那个淡河兵扭手扭脚地想拒绝,在场的白门人立刻炸了锅。我们是拿海姆阿妈发了誓!叫你去祖坟前发个誓怎么了? “骂了没有?”嬴寒山问。 不想见祖坟的淡河兵默了一会,把脸别过去。“骂了。” “军中寻衅,二十杖,去领。” 淡河兵发出一阵懊恼的噢声,那群白门的大小伙子欢呼起来,又被嬴寒山兜头一捧冷水浇灭:“那个打架的,你占理,但你也军中斗殴了,十杖去领。” 菱眉的青年低头直了直腰板,表示自己服气,然后在同伴看英雄一样的目光里昂首挺胸地去找军法官。 事情解决了?事情没有解决。 这件事情不是两个年轻士兵打起来那么简单。校场上的人散去,杜泽拉着嬴寒山到一边,一边道歉给她惹了麻烦,一边说明现在这个状况。 这几天淡河兵和白门这些人已经不止一次起了冲突,白门人团结但排外,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很难容纳外部介入,也很难被外部容纳。 “之前我一直把他们拆散,分在各个队里,情况会好些。”杜泽说,“现在如果继续拆,冲突大概就不会这么频繁。” 嬴寒山看着杜泽的表情:“是个办法,但你心里乐意这样吗?” 杜泽算是大半个白门人,虽然已经离家多年,但骨子里还有血缘的联系。 他摇头:“不愿意,这样他们就只是兵而已了,白门人只有聚在一起时,才屠龙搏虎。但我不光是他们大兄,也是淡河县尉。” 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我想想办法。” “杜县尉肯定劝寒山把他们拆开。”淳于顾说。 淳于顾今天穿了身淡黄的外袍,蹀躞带挂着一穗用彩带混着不知名草编起来的穗子,远远就能嗅到某种浅淡清新的香气。 嬴寒山看着他倚在几边,怎么看怎么觉得…… 第72章 他今天好像一颗大柠檬啊! 淳于顾不知道嬴寒山在产生什么令人倒牙的联想,他自顾自说下去:“他两边都要顾及,所以难做。 既不能高高挂起让白门军和淡河军打起来,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所以在他没有什么很好办法的时候,他就会沿用老套路。” “但是啊,当初他手底下只有十来个白门人时,他们只是平平无奇的士兵,现在不一样了。这四十几个白门人像是一整块璞玉,寒山说玉匠是会用它做玉璧,还是做珠子?” “如果把他们打散,他们特殊的价值就不存了。” 这话和杜泽说得大差不差,淳于顾把那串穗子拿在手里,像是敲扇子一样轻轻敲着。“所以淳于你觉得应该怎样?” “小生觉得?自然是不拆。” 他前倾身体:“不能融入,就不要他们融入了,现在这几十个人还没有着落,不妨把他们剔出来,不要和淡河兵放在一起管。” “让杜泽安安心心管他原来的兵去,这些人换一个他们也服的人来带。反正就这么点人,明府爱才又宽厚,应该也不会不允的吧?” 换谁?嬴寒山问。 淳于顾只是笑,把那串穗子拍在了嬴寒山手里:“近在眼前。” 他说完这话又没骨头一样歪下去,眼尾眉梢也不正经起来:“哎,寒山来找我,我以为是要再叙那夜旧话的,结果居然是为了公事啊。” “那晚的话,我其实没听明白。”嬴寒山承认,淳于顾立刻坐直起身,眉眼间浮起委屈来。 “寒山这么说可是伤了小生的心了,”他垂眼用眼光指指嬴寒山手里那串穗子,“罢了。那……小生今日穿着,如此,寒山还不明白吗?” 嬴寒山低头,认真端详了一下那串散发着柠檬香气的穗子。 “你今天,真的……很像一颗香橼?” 颐朝第四世五年,夏,淡河门客淳于顾,无故吐血三升。 第38章 四十比八千 因为上午不大不小打了一架, 午饭时营里的气氛有些僵持。 淡河人不和白门人一个灶,因为之前的不快,他们吃饭离得就更远了些。 但即使二者之间隔了这么一道无形的沟渠, 有些话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得见。 “他们帮了咱们, 是不错, ”淡河的那堆人里有人抱怨, “那帮了人就能骑在人头上拉屎么?都是外来的人,淳于公子带来的人还跟着王爷过呢,也没看他们一样的那么鼻孔看人。” “二火的那个为什么骂他们, 你说为什么骂他们?之前谁没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说什么啊, 说他们不归淡河管, 他们是他们大兄带来的, 就只听大兄的话, 让我们起远些。稍微说两句就要动手下手黑着呢。” 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不大,但最后嗡嗡地响成一片。有人轻声叹着气。 “他们一来,咱的寒山先生倒成了他们亲戚了。” 白门这边人少, 也没什么声音。只是吃到一半,突然有个年轻人把碗放下了。 “汪未折厝(我要回家)。” 林孖肩膀绷了一下, 也把碗放下了:“做嘛个折厝?” “这边诶人欺负人啦。” “汪系跟你林阿兄道定来诶, 无怕死,筋呷苦。但汪无系来受人欺负诶。” “头家诶人系好,兵诶良心系坏, 欺负汪来这无久,看汪无哈。汪未想在这里了。” 他话说完, 身边的几个人纷纷放下碗, 抬头看着林孖。 林孖站起身,走到那个说话的年轻人旁边, 照着他的头梆地给了他一下。 “厚你阿兄未面足(给你的阿兄丢人)!” 被打的缩了缩脖子,安静了 “里系来作三小?兵?噶系头家?乡里共来时,里共汪讲,里诶呷苦,里要为村唔声唔名。里与汪作定死去,后来诶人想起来,诶讲汪系好兵,无系派彼!” (你是来做什么的?兵?还是做头家?从乡里一起来的时候,你对我讲,你能吃苦,你要出来为村里扬名。就算是你死了,我死了,后来的人想起来,也说我们是好兵,不是匪!) “刀未动得里,里算要走?好,里嘚去,谁人冻未掉,总嘚去!” (刀未砍到你身上,你就要走了?好,你回去,谁待不住了,谁也回去!) 桌上安静下来,刚刚出声的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双手捧起碗不再说话,算是认错。 其他人也纷纷安静地低下头去,一时间白门这边变成了沉默的低气压漩涡。 坐在边上的海石花擦擦嘴,一声不响地起身走了。 她沿着营出去,再拐,拐到一间小帐里。 那里本来是整理军庶务的文官们办公的地方,淡河这边兵少,文官用得也不多。 这个帐子空出来很久,最近又被收拾出来,放了些预备给白门人的武器甲胄,并着答应给他们的旗子草图。 她在帐子前站了一会,门帘突然掀开,钻出个人来。 嬴寒山扑打扑打身上的灰,一抬头正好看到海石花站在那里。 她今天没有披着头发,那一头到肩的短发都结成了小束的辫子绑在一起。 “怎么了石花?”嬴寒山问。 海石花扁扁嘴:“汪……我们的旗子,绣不绣了?” “绣啊,”嬴寒山笑了,拉着她找个地方坐下,“这几天在画草图,给你们绣漂亮些。旗子上写什么字还在定。” 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闪啊闪啊,目光在嬴寒山的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移开了。 第73章 “你是好人,”她说,“我共你讲。” “原先从乡里征兵走的人,也有回来的,受伤回来的,逃回来的。他们头家也有不坏的人,爱惜他们的人诶。” “但是头家都不愿我们聚在一起。他们说是头家坏,我讲不是。” 海石花蜷起腿,把手肘撑在腿上,她的脸其实并不老成,还很有少女的神气,如果在二十一世纪,她大概还没有高考,上大学。 “我们吃了太多苦了,下雨时蚁团团抱在一起,被水冲垮的就少些。有些地方出盐贩子,有些地方出人牙子,我们这个地方就是出匪,谁听了都说白门人悍,白门人独,不能让白门人聚在一起。” 她仰起脸来看天,日光细碎的光斑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一只白鸟正在向着天空的中央飞过去:“但不聚在一起,就丢,就散,就死,就不算白门人。林阿兄说你答应我们能聚,我们就都来了,来时说好了不要惹祸,现在又惹祸了。我代他们共你道歉。” 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弱下去:“要是真把我们分开了,我们也不跑。要乱了,大家都知道要乱了,我们走之前就说好,要是这里头家好,我们就一定要留下。” 嬴寒山拍拍她的肩膀,又进帐篷去了,出来时她拿了几张纸出来。 纸上画了旗子的式样,沿边有的是海水,有的是鳞纹,中间应当写字的地方还空着。 海石花的眼睛亮起来,她接过那些纸仔细地翻:“这里写杜吧?” 杜泽是县尉,算是现在的军事方面总负责人,他不会单独管这支队伍。嬴寒山摇了摇头。 “那这里写林,林阿兄杀了敌将。”她很快地又说。 嬴寒山拾起一颗石子,在地上用它写了一个门字,然后在门的内部又填上一个白。 “我想,写这个会不会好些。” 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字,从它绣上旗帜的那一刻起才会产生读音,产生它本身的意义。 “这个字就读作白门”,她说,“既然你们是一个整体,就不必挑出其中一个来。战场上有个说法是斩将夺旗,旗子上的这个人死了,这支队伍就散了。而你们,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算散。” “等到很多年之后,你们这些人成为将领,有了自己的旗子,再各自把上面的字换成自己的姓氏。现在想聚在一起是很好的,抓紧了彼此才能扎根。但也要向上走啊,一直走到不用等一个人允许你们聚在一起,一直走到你们就是那个给出允许的人。” 海石花郑重地把纸叠了起来,塞给嬴寒山。我也能当将军吗?她问。 “嗯,你也能当将军。” 旗子绣好了,是白地青鳞纹,中间绣的就是一致通过的那个生造字“白门”。 一则为了凸显他们是水军,二则为了淡化白门和淡河两家人一样的冲突,这支四十一人部队定的名字是“白鳞军”,由林孖总领,直隶于嬴寒山和裴纪堂。 当嬴寒山把那面旗递到林孖手中时,她有一次听到系统的声音,它突兀响起,语调轻柔,有些像是淡河第一次围城时它对她说话的调子。 “你准备好了吗?”系统问,“他们是你的了。一旦他们有了独立的名字,他们就绝不会再融合到别的队伍里去。你可以让他们全部死去,你会多出四十一个杀生额。如果你好好对他们,会有几百,几千人的死与你相关。” “你有了一把新的刀,宿主。也许有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使用他们。” 嬴寒山用力摇了摇头,她想说我只是选了一个最好的,所有人都认可的解决方式,我希望他们以自己的名号活下来。 可她没办法在现在回应,系统也不再出声。 没有战争的日子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觉得一点争吵声都十分刺耳。 但安静不会一直持续。 芒种过去,第一季稻子收起来,第二季稻子种下去,农忙的时节逐渐终了,流了一夏天的汗也终于能找个地方晾干。 但就在这时候,一封急信送到了淡河。 字很少,事不小,第五争手底下有个将领反了。 从柏鹿渡口战后,淡河名义上就归属了第五争,但两边隔得远,第五争这人不靠谱,淡河又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所以一时间没人想起这茬来。 谁知道这么闲了个把月,这位哥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一封信砸过来就是你们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干架。 自从他和他兄弟分家之后,第五争就占据了沉州西南隅,整个沉州大部分的水道分支都在他麾下。 上次柏鹿战役他动用了重甲骑兵这个兵种在这个年代几乎相当于豹式坦克,但实际上沉州的地理环境不太需求骑兵。 它需求水军,而嬴寒山猜第五争手里的水军并不是那么多。 以至于上次渡口一战他宁可派骑士来也不分淡河点船,那时候恐怕他能调用的所有船只都在和他叔叔对抗。 而这一次,他写信来,提出的要求也很明确,淡河找些船,找些会水的人。 帮他拖住他手底下这部分叛将的一部分兵力,以方便他自己亲自去割下那个混蛋的脑袋。 “他的意思是攻打蒿城,”淳于顾看了一遍信,把它推到桌子中间,现在这里的人多一些了,裴纪堂,苌濯,嬴寒山,嬴鸦鸦,还有差不多伤好利索的杜泽。 “我的意思是可听可不听,”淳于顾把手在桌面上叠起来,“如果是让我们去啃硬茬子,大可装聋作哑。毕竟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事后翻脸不认人再正常不过。” 第74章 “但要是与上次一样不那么困难,帮一帮也无妨,总之,决定权在主公。” “有些怪。”苌濯没有顺着他的思路,“淡河并非辽阔之地,纵使这里临水,水军数量也不会太多。何故不提他自己,满篇都是说用淡河。他缺,也不至于缺到这个地步。” 而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缺到这个地步了。 斥候带来了蒿城那里的情报,第五争手下管水军的三个将领一起跑了,带着八千人驻扎在蒿城。 “太好了,势均力敌,四十比八千啊。” 第39章 蒿城水战(一) 打八千人, 最少需要多少人? 给这个问题加一个前提,八千人是智力正常,身体健康, 持有兵器的成年人, 不是八千个婴儿或者八千头猪。 再给这个问题加一个前提, 目前处于冷兵器时代, 不存在意大利炮这种东西。 按照这样的前提推算,击败八千人只能用八千人。哪怕少一个都无法保证战争的胜利。 但战争的原理不是1+1=2。 斥候带来的消息不全是坏消息,他告诉淡河对手有八千人, 同时他也告诉淡河, 这八千人并不同时效忠于一个统帅。 第五争手下的水军编制有些混乱, 这混乱可能来自于瓜分先王遗产时的争抢。 毕竟他们三兄弟不是坐下来请了个律师和平谈判分房分地, 是两个非第一继承人一起谋杀了第一继承人, 然后鬣狗一样疯狂撕咬巨兽遗体剩下的部分。 而第五争撕咬下来的名为水军的这块肉,明显骨头多了一点。 水军之中有大概四千人属于曾经的襄溪王第五浱,他们由王直接指派的水军提督暨麒英统帅。 从情报来看这位仁兄没什么优点, 但性格也没有很大缺陷,是一个看起来像是背景板用起来像是占位符一样不出错也不出彩的角色。 按道理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反的。 但他就是反了, 在从先王到二王子手下, 并且帮他打赢了一仗之后,一声不响地跟着他手底下反叛的将领跑路了。 谁也不能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淳于顾猜他是不平。 “原本他手底下可能有一万人或者几万人……提督诶, 他不是一般的将军。” “现在他只剩下四千人了,以前的位置也只能从头再来, 突然憋不住发个疯也有可能。” 剩下的人里, 有大概三千人属于侯定,是那个叛将的直系。 这个人从情报来看和其他两个人都不太熟, 手下的兵也是自扫自雪,自管自事。 最后一位比较闹着玩,队伍是陆军转水军。将领姓田,有个写出来没啥问题,读起来问题很大的名字,田恬。 这位甜甜兄手里一千来号人,和他本人一样名不见经传。 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有过(甚至没有)水军训练经验的小军官,拉着一群半路上船的人。 三个参差不齐的将领,一群质量高低有差的兵,他们合在一起发挥不了八千人的作用。 但是八千人的作用发挥不了,四千人的作用绝对绰绰有余。 白鳞军从一打二百变成一打一百,难度还是非常扯淡。 “一定要打败他们吗?”嬴鸦鸦闷了一会,突然问。她现在已经很习惯说自己的想法,不再等着看嬴寒山的反应。 “可以不打,”淳于顾用指尖敲着桌子,“就像刚刚说的,不听宣,也可以不听调。”嬴鸦鸦没接他的茬,她看着在座所有人。 “她的意思是,”苌濯说,“我们不一定要打‘败’他们。” 淡河是辅助,是拖延时间的角色,真正决定胜败的是第五争。 他们并不需要击败八千人,把他们从蒿城赶走或者全都丢下水,他们只需要在第五争作战的时候别让这些人去支援。 “疑兵。”苌濯拾起茶盘里掉出来的,被碾得不规整的茶叶放在中央,把细细的茶粉围绕着它撒了一圈,“我们要造出让他们犹豫的兵力。三千就足够,因为三千不足以覆灭他们所有人,但足以重创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三人共领兵,难有不争夺的情形,此刻若一人受损,其余二者必生磨牙吮血之心。” 淳于顾磨了磨牙,没说话,苌濯接着说。 “如果有四千人更好,四千人就是可以覆灭他们其中一支的力量,他们的阻力会更大。但不要更多了,再多就超乎常理,显得不真。” “一旦第五争的战斗开始,他们就会从蒿城出发,而我们就用疑兵把他们堵在蒿城。” 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疑兵哪来? 所有人集体静音看向裴纪堂,在这里只有他有资格调兵遣将发信求援。 我会写信给争殿下,他说,不管他是否调兵过来,对外都是我们借到了。但,如果真的交战…… 所有人又默默把目光投向嬴寒山。 “看我干啥!看我干啥!我是神仙吗我能给你们变出来?” 是神仙吗?不好说。 被当神仙用吗?是这样。 路上的疑兵是几百人垒几千人的灶,是漫山遍野地插空旗子派人摇旗呐喊,水上的疑兵是什么呢? 是空船。 无论人够不够,船必须够,你总不能指望对方认为你的水军都是潜水员,一声令下夸差都从水里越共探头。 但淡河没有那么多的船。 能够被称之为“战船”的船,在这里几乎没有。 第75章 白门人自己带来的渔船和竹排也非常有限,即使把周遭的渔船全部收集起来,放到正规水军面前也像是提着斧头去砍九二式。 所以,要有船,但不能让对方看到船的样式,也不能让对方意识到船是空的。 毫无疑问只有夜袭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而既然选择了夜袭,船在不在那里并不重要,让人觉得有船才重要。 比如……找点什么东西去模拟船上的灯光。 嬴寒山在城里找了些河灯尝试,不行,这种东西在静水里稳定性还好,到流动起来的水中就很容易灭。 让对面看到满河灯光忽明忽灭无异于直接露馅。 她捏着一枚纸扎河灯坐在淡河县城门前,对着街上慢慢过去的牛车和匆匆往来的人群出神,冷不防一个圆咕隆咚的小脑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神仙姊!” 是李烝李馒头,小孩子长得快,去年冬天他还只到嬴寒山的腰,隔了半年不到已经快要窜到她胸口。 他手里举着一个包袱,一路小跑着凑到嬴寒山跟前,不由分说地把它塞进她怀里:“阿母说神仙姊现在不在外面坐诊了一日日见不到了不知道吃的怎样睡得怎样要我把这些带给神仙姊……呼!” 嬴寒山哑然失笑,伸手想摸摸馒头的脑壳,却被他避开:“神仙姊不要摸头!阿烝是男子汉了,摸头长不高的,长不高以后就不能做大将军了。” 小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我都听说了!之前神仙姊一个人打退了外面的敌人,之后这里来了很多很厉害的人,我长大了,也要跟着神仙姊出去杀敌!” 她笑了一声,低头拆开他带来的包裹。里面是几个蒸饼,干枣,并着一些桃李。 她拿出一把枣给李馒头:“那就多吃一点,再长高一些,等你长到和我一样高,我就带你出去。” 当嬴寒山拨开上面的干枣时,她发觉那底下有一个不在食品这个分类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掌心大小,用彩纸拼出了福禄纹的小球。 当她它拿起来时,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她的手移动位置摇晃。 “这是阿母做的含珠灯,”李馒头说,“阿母说近日里得闲了,要劈些竹子做一串挂出来卖呢。把灯烛放在外面的灯壳里,怎么晃里面也不会歪倒,我给神仙姊悄悄拿了一个,挂在窗上好看吧。” 嬴寒山把灯收进包裹,点点头:“好看。” “小烝,你带我去找你阿母吧,我些有重要的事。” 夜,静寂的夜。 从蒿城出发的船队已经行驶了大半日,西向的日头逐渐被河水吞没。 无光的夜里,水面像是黑色的膏脂一样滞重浓厚。刚刚换过一轮的守卫已经在船头吹了好一阵子的风。 立秋的河风清爽,站在里面一阵子身上的汗就尽干了,负责瞭望敌情的士兵有些懒散,拄着武器昏昏欲睡。 这不是一艘很大的战船,算上船工上面只有三十人左右,它像是鱼群外围的小鱼,负责拱卫鱼群的核心。 在漆黑的,人眼难以辨认景物的阴影中,谁也没有发觉有一支钩子挂上了这条最外围的鱼。 负责瞭望的士兵趔趄一下,突然从短暂的梦中惊醒了,在这样一个凉爽的秋夜里,他做了一场让人有些不太舒服的梦。 他说不出来自己梦到了什么,那仿佛是船上人投进水里的影子活了过来,黏糊糊地顺着船舷爬了上来。 他为自己这个梦打了个寒噤,整整衣襟走到船边,向着船舷下望过去。 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安静的黑。 突然,一阵更烈,更冷的风刮了过去,他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飞向河水。 怎么回事?那士兵挥舞着手臂想从水里浮起来,却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深深,深深地沉了下去,最后看到的是从水面投下来的一点月光。 猩红色的月光。 站在船上的白鳞军小心地把士兵无头的尸首拉下来放平,回头确认没有人听到动静。 放火,放火。他招呼着刚刚爬上来的和已经杀死了守卫的同伴。 “无叫人见,放完就归。” 河水两岸的树林里骤然惊起无数的栖鸟,船队突然被勾出了一圈赤红的轮廓。 七八艘外围的小船同时火起,睡眠中的士兵们惊醒,看到的只有逐渐爬上桅杆的火焰和同伴没有头颅的身体。 是谁?是什么东西趁着夜色爬上了船?居然没有一个守卫示警? 照在河水中的火光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他们之中有人惊恐地吞咽了一下 在邻水的村庄里,偶尔会有这样的鬼故事。晚归的渔民点起渔火向岸边靠拢,这时偶尔会有莽撞的年轻人用灯火照水。 他们总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有人说那是护卫龙宫的夜叉,有人说那是水中枉死者化作的鬼族。 不管他们看到了什么,第二天日出时,这些可怜人的一部分都会出现在滩涂上。 切莫点火照水,下有幽冥相窥。 “鬼啊……”被吓到的士兵呐呐着,又被头脑清醒的拍醒。 “是敌袭!”他们指着黑暗河水中的一点光点,能看到几条船的轮廓,更多的则只是隐隐约约的火光。 看起来那只有十几条船,且都是渔船一样的小舟。 未着火的小型战船迅速变队集结,向着那群小舟遁逃的方向进发 第76章 那支胆大包天,几艘破船就敢来袭击战船队的队伍,决不能让他们轻易遁逃! “追过来了。”林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他的眼睛倒映着江面上浮动的灯球。 四十几个白门人并着刚刚选拔出来的会水士兵,一共凑了一百来号人。 他们挤在四五条小舟上,等待着那位在他们看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大人物的意见。 嬴寒山握紧了手里的水龙珠,指了指身后。 “向北边走,那边有一篇浅水滩涂。”她说,“注意礁石,靠近滩涂立刻登陆离开,灯和船都留下。” 蒿城以北,有一处河流急转留下的浅滩,当地人称之为“狗牙窟”。 那是一片暗礁颇多,不适合吃水深船只前往的水域。 第40章 蒿城水战(二) 当追击的战船终于接近那一群遁逃的小舟时, 他们惊讶地发现目标消失了。 没有熄灭的浮灯浮在河面上,照亮了一艘空空的小船,船的周遭仍旧有尚未平息的涟漪。 仿佛是追逐着屏风上的人影, 走到尽头一拉开屏风, 发现里面是一具端坐的枯骨。 “人呢?”这句是喃喃。 “中计!”这句是不知道谁发出的嘶喊。 两岸霎时间被火光照亮, 江面倒映着火把, 被照得像是正在燃烧。 岸上是三千淡河军加上裴纪堂从第五争那里要来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大致四千还多。 第一排的控弦士点燃箭上火油拉满弓弦,尖锐的破风声伴随着火焰燃烧的杂响一起坠下。 船上的士兵如果有人活下来, 他一生也不可能忘掉这样的景象。 满天星辰仿佛在一瞬间被点燃, 呼啸着燃烧着坠向舢板。 有人在躲避, 有人试图对着江岸张弓回击, 但是船上亮着灯, 两岸没有光,有光处射无光处难于登天。 在慌张的混乱里,不知道哪个天才突然提出熄灭灯火。 “熄灭灯火!此是夜中!点灯如同岸上的靶子!” 如果现在不是在不断有人倒下的舢板上, 而是在温暖,干燥, 让人头脑冷静的大营里,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觉这个提议真的很弱智。 船只的目标比人大很多,岸上射的是火箭,不需要射中人, 射中船就可以。 纵使熄了灯,这么大一个船影难道就此隐形? 但熄灯还是有用的。 用来导致自家船撞自家船。 狗牙窟, 得名于水下暗礁, 劳动人民真诚淳朴,起名字绝对不搞虚的。 那些犬牙交错的礁石到枯水期甚至会露出水面, 现在丰水,礁石上面可容小舟轻松通行,但战船吃水比渔船深,如果不了解地形,稍有不慎就可能碰到靠上的礁石。 被火箭围攻本来掌舵就慌乱,一触礁急急躲闪,免不了和同行的其他船相撞。 船没有点灯,黑暗之中也分辨不明,一撞二二撞四,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搁浅的有,弃船的有,倒毙在地的也有。 “姨妈,”林孖悄悄用手肘碰碰嬴寒山,“我们追不追?” 他抬手指着两艘进来得不深,勉强调转船头想跑的船,嬴寒山失笑,摇了摇头。 “追个屁,咱有船追吗?”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撒开的手势,那两艘战船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指缝中离开了。 “让他们跑吧,”她说,“去把他们的恐惧,告诉更多人。” 没月没星,乌鹊南飞,绕船三匝,不敢落地。 因为船上有人在骂人。 侯定快四十岁,蓄须,一把胡子在河风里颤抖,不是被风吹的,是被气的。 最外层拱卫船队的大多数是他的,军内三将领兵,抛去那个天天不言不语的田恬,那也还是二日照天,你不听我我不听你。 暨麒英虽然手里的人不多了,但名义上还是直属藩王的水军提督,不可能听他吩咐。 他自然也不听暨麒英调度,他可是直系!自家主将之外,谁有令也不受。 但战机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于是侯定下令各千夫长遇机变可自行出兵,如遇大军方上报。 谁知道这么一道令下去,今天他的船队居然让人引去包了好一个饺子。 失船三幢,死伤被俘三百余人,就凭一次诱敌对面就削了他十分之一的兵力,他胃疼。 暨麒英就看着他胃疼,不说话,不表态,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这人是这几个人里最年长的,也是暮气最重的,侯定有时候也会好奇他这么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抽冷子举起反旗。 按道理第五争没抢他老婆没杀他子女,人越年老就越念旧,越求安定,他是图什么呢? 但现在侯定不思考他图什么了,他把怒火对准了这个还在走神的老将。 他问暨都督手下见贼军夜袭,为何不加援护,甚至不预警知会一声?他问暨都督知追军中伏,为何作壁上观支援都不支援?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挑起眼皮看着眼前人,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暨麒英不年轻了,他有一个文武气皆全的名字,也有一段辉煌的少年时光,他也曾经是银甲赤抹额的小将。 但现在他的手已经有点抖,眼白也从浅青变成了黄色。 他平静地,略带嘲讽笑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十多岁,正无能狂怒的男人,有一瞬间思绪回到了自己这个年纪时。 自己这个年纪时还没有服老,那时先王也还正壮年,王上把煜王子带到自己面前。 第77章 这个被传言得了天花,面容不美而病病歪歪的孩子其实很有第五家的美貌,也很健康。 第五煜像极了他的父亲。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神情。 襄溪王第五浱在混乱的夺储中靠深沉的心思保全自身,而这个叫第五煜的孩子简直与父亲一模一样。 王上拍着暨麒英的肩膀,把他拉过去,拉到自己的长子面前。 “这是我的儿子第五煜,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的孩子们做了或者没做什么。” “以后的王,都只会是他,你要替我照看好他。” 王上,我会替您照看好殿下。 暨麒英无视了侯定的质问,后者无能狂怒得更厉害,但也只能无能狂怒。 夜风吹开了门,又把它合上,一个年轻人坐在门前,手里抓着一把面豆咯吱咯吱地吃,身后争吵叫骂的声音隐隐约约能被听见,又隐隐约约听不到了。 他吃完手里最后一点面豆,拍拍手站起身,走向船舷边。 那里有逃回来的两个士兵,浑身湿透,惊魂未定。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田恬将军就站在他们面前。 灯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像是照亮了一块玉,田恬蹲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他们。 “不要怕,”他说,“你们刚刚回来,匀一口气慢慢说吧,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缩在一起的士兵抽着鼻子,感激涕零地点头,他们也曾在背后笑过这将军有个女人的名字,也长了张好似女人一样的脸,可现如今只有他愿意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说话。 “那,那群人驾了小舟来,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就爬上了船,杀了人就走。我们被诱过去,两岸喊声大作,点起火来,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兵,火箭全向着船射,走脱不及的就死……” 田恬轻轻点点头,抬起头望向寂静的河面:“那些驾小舟而来的人,仔细想想,他们是什么样的?” 一个士兵支吾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们用勾爪!而且,而且说话时叫人听不懂……水性也很好,跳进河里一阵就游远了。” 哦,是白门人。田恬轻声说,他安抚地拍了拍两个正在发抖的士兵的肩膀。 这态度给了他们两人希望。 “田将军,”其中一人说,“我们也是听令行事,这擅自出击罪责不在我们……您能不能,能不能帮忙说项,免了我们的……” 啊。田恬轻柔地应了一声。 “不能啊。” 话很轻,很快,刀比话更快。 田恬抽出刀捅进其中一人腹部,另一人还未叫出声就被他掩口割断喉咙。 “败军就该死在战场上,更何况是看也不看是不是饵就去咬的蠢货。”他擦擦飞溅在脸上的血,血像是胭脂一样被涂开了。 他站起身,回过头瞥向一直跟着自己,欲言又止的亲卫,脸上再次绽开一个和煦的微笑。 田恬用滴血的刀锋指着地上的两人:“淡河不可能有太多兵马。他们放这群人回来,就是要散播流言,乱我军心。” “来,找几个人,把他们绑了石头,沉到河心去。” 蒿城这边的水军心情不好,淡河上下心情就超好。 寒山先生又带他们打了一个胜仗,一百人没一个人伤亡,只有几个砍人的时候下刀慢了被还手达成了轻伤,就这么点代价换来了三艘船!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有点不一样,嬴寒山觉得这目光像是蒸蒸腾腾的热气,把她搞得有点飘。 她现在还不能飘,事情还没解决。 裴纪堂从船舱里走到甲板上,这艘刚刚缴获的战船已经修缮完毕。 船本来就没有大伤,也没有触礁,所以收拾收拾就直接投入使用了。 嬴寒山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就这么一瞬间裴纪堂有种错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会突然生出一对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到九霄之上。 而当嬴寒山回过头来时,这种错觉消失了。 她的眼神有点累,脸上不太有之前散漫轻佻的神色。 裴纪堂记得自己最初遇到她时,她就那么懒洋洋地倚着自己书房的屏风,很没正行地叫他“老板”。 “老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现在还不知道。 现在嬴寒山不那么轻飘飘的了,虽然她还是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和所有人都若离若即,但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稍微把她往地面拉了几寸。 “呦,老板。”嬴寒山很快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扭过头去看水面。 “首战告捷,但这样不成啊。”她说。“我刚刚看了一下舆图,从蒿城往第五争那边走,路不止一条。” “咱们在狗牙窟设伏吓了他们一跳,他们忌惮着我们有伏兵,大概率不会走这附近的水道了,但从这里转弯往东北走,有一条更宽的水道,在那里不好伏击,也方便他们的船队成规模,虽说绕路要绕个两天多吧,但他们到了那里咱们就不好处理了。” 嬴寒山抓了一把头发:“第五争让咱们拖几天?” “十天。”裴纪堂说,“如果放任他们过去,他们最多三天可以抵达战场。” “谁家好人拿四十个人拖八千人拖十天……”她嘟囔着,“老板,你是淡河人你比我熟,你讲一下这条水道的风浪怎么样?” 裴纪堂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仔细回忆了一阵:“这个季节水流平缓,东南风,无浪,舰队过去不会受太大阻碍。” 第78章 然后他看到嬴寒山抓住了袖子里的什么东西。 “老板你说,要是突然起了浪呢?” 第41章 蒿城水战(三) 会法术是一件特别不唯物的事情。 而当这法术唯物的时候, 这整件事的不唯物程度就大幅度提升了。 水龙珠这个东西,比较类似于一个放大器,主要作用是放大某一区域水的某种状态。 比如它能让一条大河突然奔腾或者平息, 因为大河本来就具有奔腾和平息这两种状态。 在小的水域里它就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 就像你没办法在脸盆里手搓一个五十米海浪。 所以在狗牙窟这样的狭小水域里, 水龙珠没什么用, 但一旦到了宽广而变化多的水面,情况就变得不同。 停驻在蒿城的军队改道东北,向着更远但是更宽敞的河道进发。 侯定的火还没撒完, 但暨不接他的茬, 田恬一个信使派出去, 莫名其妙突然带着他那一千多号兵走人, 侯定想发火也找不到人。 只能拿着脑袋撞桅杆。 好在桅杆比他脑袋硬, 他撞不倒,也不耽搁开船。 这仍旧浩浩荡荡的的船队一路北行,遮天蔽日地驶向宽阔的河面。 然后就闹鬼了。 秋后河上多雾, 快日出时四周影影幢幢,像是晾着千层万层的纱。 船家叫这种雾神女帐, 说是有缘人如果独自划船驶入雾中, 就能与神女在河上相会。 不过现在没人思考这个旖旎的传说,所有士兵都握紧手中的武器,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扑面而来的白雾。 那晚鬼魅一样的夜袭足够可怖, 以至于现在面前的雾气都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他们不知道那雾背后是否躲藏着预备偷袭的小船,是否会有人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用勾爪把他们拽入水中。 也有老练的士兵宽慰同行人, 这里水阔风平, 易于追击,就算敌军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里设伏挑衅。 话音还未落下, 远处青色的雾气中就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什么。 那是一叶小舟,窄小得容不下第二个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坐在那上面,仿佛一只趴在草丛里的灰鹳。 她没有武器,也没撑船篙,不像是士兵,也不像渔民。 “那船夫!”站在舢板最头上的士兵对着雾气里的小船高声喊,“停船!否则一律当做细作,格杀勿论!”他身边的控弦士立刻开弓搭箭,对准了那一叶孤舟上怪异的蓑衣人。 船慢慢停下,船上人站起身,斗笠向上偏转了几寸阴影挡住了她的脸,船上的士兵看不到具体的形容。 他们只看到一双眼睛,在这湿润的青色雾气中,一双金色的眼睛如同疾电。 河水骤然开始翻涌,似乎水的精魄也被这双熠熠的眼睛惊动了。 河浪以那条小舟为中心撞上最先的战船,水下翻涌着低沉的隆隆声,逐渐变大,逐渐变成野兽一样惊天动地的呼啸。 “收帆!”有人在喊叫,转瞬淹没在了水浪的呼啸和船只碰撞的嘎吱声中。 庞大的舰队被骤然涌起的风浪打散,运气不好的水兵脚下一滑坠入风浪中,勉强站稳身体的只顾得上抱着桅杆大吐特吐。 而那个披着蓑衣的人还在原地,一颗熠熠发光的珠子正在她手中转动。 “前方浪起,勿要前行。” 六七千人的船队就这么被浪堵在了河口,前进不得,倒回去只有狗牙窟。 船队在原地僵了一天,突然列队沉锚,在船上搭起木板来。 淳于顾天天绕到高处眺望船队的动向,下来就向嬴寒山开玩笑,说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像是要直接在这里建水砦。 “我倒是希望他们建的是水砦。”嬴寒山说。 到船队抛锚第三日,情报传来,船队正在以大型战舰为核心,用铁索链接船只。 一旦整个船队被锁链连接在一起,风浪带来的力就会被分散消解,即使现在河面上滔天巨浪,他们也能像是一块铁板一样碾过去。 斥候带来情报时嬴寒山正蹲在军营前面玩水,身后的白麟军淡河兵来来往往,谁走过去都得盯着她背影看一会。 看归看,没人赶上去打扰,在他们眼里这个玩水的行为差不多和文王演周易一样,一定有什么玄奥的意义在里面。 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嬴寒山纯粹是在放空大脑。 她坐在树下,面前一套五个小瓷杯子,是裴纪堂上次拿来抵她工资的东西。 她不喝茶,随手往书箱里一塞就忘了,今天翻出来上面积的灰已经能养花,她就找了个地方一边洗杯子一边放空。 其实这个世界对她真的很过分。嬴寒山想。 从淡河守城,到杀襄溪王,到柏鹿渡口战,再到现在拿这么一点人去挡近万人的大军,每一次摆在她面前的困难都是寻常人难以解决的。 诚然,她不是常人,但她难以利用她异常的那个点。 她可以作为杀生道随时随地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既然她决定不那么做,她就被迫面对这些事情。 嬴寒山倒空最后一个杯子,正准备把它们收起来,突然意识到有谁坐到了自己对面。 苌濯今天穿了件甘石色的直裾,介于灰色和棕色之间的温暖色调,称得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也稍微有了点生气。 他垂下眼看那五个杯子,又抬起头看嬴寒山:“斥候带来消息,河口的船队用铁索连船了。” 第79章 我知道,嬴寒山说,我在想怎么办。 苌濯不答,他把五个杯子装了水,看着嬴寒山仿佛在等什么,看她没有反应,他才有点困惑地继续说:“铁索连船是水战惯用的手段,畏火,然而……” 他抬头看向军营上旗帜飘扬的方向,旗子正被西北风刮得猎猎作响。 然而,南方秋天刮西北风,对面在上风口。 俩人对坐着沉默一会,嬴寒山勉强开了个玩笑。“我不会求风求雨这种事,专业不对口,苌濯你会吗。”身着甘石直裾的年轻人摇头:“亦不会。” “但有别的解决方式。” “那些水军编制并不完善,军士如同白沙,而他们的将领如同包裹白沙的绢布。如果绢布破损,沙子就会泄露得满地都是。我们需要拖延十天,让白沙泄于绢也是拖延的方式。” “派一人诈降,以献军情为名义接近他们的将领刺杀,一旦成功,那将领所率的部众难免自乱阵脚。或许乱不了很长时间,但他们绕路到此地已经耽搁了两日,如今铁索连船又是两三日,只要这次刺杀能掀起一丝波澜,他们的时间就不够了。” “靠近主帅必然不可能带武器,但我的软剑能藏于发髻不被人察觉。如果可以,请让我去。” 他平淡地,近乎于理直气壮地说着,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嬴寒山凝视着苌濯那双蓝色的眼睛。“你要如何回来?”她问。 不重要。他说。 嬴寒山低头看着那五个杯子,又抬头看向苌濯,一瞬间有点拿起其中一个杯子泼他一脸的冲动。怎么着,哥们,上杆子自杀式袭击拿自己当消耗品? 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不像是在讨论拿自己当耗材,像是在讨论南山上的一棵树或许能砍了烧火。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杯子,思考用哪一个泼他,苌濯也跟着默了一会,再次开口。 “我不赞成淳于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并非是指摘他。” “但是淡河从来没有作壁上观的资本,我们必须帮第五争。如果我们拦不住这船只,无非两种情况。第五争手下的叛将胜了,为了巩固他的领土,他会向离自己最近的淡河周遭发难。第五争胜了,以他好勇斗狠的性格,也会记恨淡河。并非是畏战,只是淡河在险地,终有一日要迎来一场大战,在那场战争之前,任何损失都是没有必要的。” “所以你觉得牺牲你一个去尝试一下挺好的?”嬴寒山问。 苌濯愣了一下,迟疑地点头,嬴寒山迅速拿起最尾的那个杯子,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泼在一边的地上。 “做个人吧。”她说。 “你苌濯是个人,不是杯子,椅子,不是可以填进炉膛里烧火的柴。一个人如果把自己当做物,他就很难不把别人当做物来对待。没有人性是很可怕的,苌濯,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这意味着有一天任何人在你眼里都可以为了某个目的去死。”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语气却很重,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微微低下头去。 “我从未这么想寒山。”他说。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呢?谁允许你这么想自己?” 谈话不欢而散,苌濯默然地坐了很久,合手对她道歉之后默默离开。嬴寒山后知后觉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太重,但已经来不及再叫住他。 一片叶子被风揉下枝头,掉进嬴寒山面前倒数第二个杯子里,它像是琴一样轻微地颤鸣起来,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杯子,当杯子里的水震动时,所有近邻的杯子都跟着一起发出琴一样的嗡鸣声。 嬴寒山拿起那个最先开始震动的杯子,注视上面正在颤抖的叶片。 她突然想到了怎么解决铁索连船。 第42章 蒿城水战(四) 河口那支船队拿锁链把船全连上那天是个响晴天。 河面上几十里无雨无雾, 一眼能看到天尽头。暨麟英站在船头,平静地注视着河与天空相交的那灰白的一线。 他在等。 失败来自于一无所知,战争双方中, 对对方了解得比较少的那一方总陷于劣势。 所以揣摩对方将领, 了解对方将领是战胜对方的必要条件。暨麟英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对方, 但他确信今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那一线灰白上逐渐浮现出了影子。 仍旧是一叶扁舟, 仍旧是披蓑衣戴斗笠的人。 侯定在那一艘小船进入弓箭射程的瞬间就抬手示意张弓,暨麟英没有动作,他甚至眼神示意身边人放下弓箭, 直到小舟进入能听到彼此喊话的距离。 “足下且住。”他说。 那艘小舟停下了, 上面的人不言不语。 “足下就是淡河那位通术法的天师吧。”暨麟英问, 船上的那个人仍旧不回答, 但蓑衣轻微摇晃了一下, 应该是在点头。 嬴寒山没有点头,她尴尬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自从寒山先生寒山壮士寒山姨妈之后,她终于再次升格, 莫名其妙又多了个头衔。 船上人不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位蓑衣仙人正尴尬得咬嘴皮,他继续说下去。 “此次我众前来, 并非欲犯淡河, 足下何故阻拦?淡河曾属襄溪王,然争公子非嫡非长,亦无王印, 淡河不当属其,更无理由兴师动众, 令足下来此挡大军去路。” 第80章 嬴寒山叹了口气, 向上一抬斗笠。 “不是,虽然第五争人是挺憨的, 但好歹也是你前东家吧,刚离职就黑前东家他是不是没给你n+1啊。”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会。 嬴寒山咳嗽一声伸手掀开斗笠,那张眉眼锋利,并不十分美的面孔被日光照亮。 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仍旧听到对面的船上传来骚动。 淡河仙人的名号已经从沉州传到了臧州,船上的那人甚至称呼她一声天师,但当她摘下兜帽时,她还是听到他们的惊呼。 是个女的? 侯定的目光游移了一阵,从嬴寒山的肩膀移动到她背后,仿佛要找出第二个存在在这里的人。 暨麟英仍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这个站在河风里的女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嬴寒山朗声回答,“都是带兵的人,糊弄谁呢。” “既然淡河不过是长在他人身上的皮毛这样羸弱的东西,那么今天它不毁灭,明日也会毁灭。阁下是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天师,何必屈就于这样一个地方?” 我有移山填海之能?她问系统。 您没有完全是因为您的实践充满创意而且效率极低。系统语调平直地回答。 嬴寒山笑起来,逐渐笑得高声,笑得整个舰队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她说,“淡河是没有士兵,没有高墙锐矛,也没有野心勃勃雄主的地方。或许有一天这个地方会消失吧!” “但是,你听好因为我乐意!” 因为我进门时那守城的老人为我开了城门,因为我行医时卖汤饼的娘子记得我没吃早餐,因为我没个世家子样子的穷酸老板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因为这满街的人喊我一声先生! 我就是乐意待在这! 水龙珠从她的袖口升起,十里江河随着它的转动而奔涌起来,身披蓑衣的女人站在风浪里,与铁索相连的浩荡舰队对峙。 “来吧,”她说,“在下淡河县令门客嬴寒山。” “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风浪骤起,被翻搅得浑浊的河水向着舰队涌去,船与船之间的铁索被拉扯得铮铮作响。 水流组成的凶兽在咆哮,在一次次扑上舢板摔成白色的碎末,胆怯者已经紧紧缩在桅杆边,最老练的水兵也变了脸色。 只有那个年过耳顺的老将还屹立在风浪中,与小舟上的那个人对视。 他不信。 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术士真有翻江之能,他不相信她能让一河的水倒灌,掀翻这支被铁链联系在一起的舰队。 她可能是方士,可能是妖女,甚至可能是仙人,但她不站在天命的那一侧她不会成功! 舰队被摇撼着,没有倾覆,浪已经无法掀得更大了,暨麟英用武器撑住身体,傲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法术无法打败我们,你仍要一人螳臂当车吗? 然后,他看到她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嬴寒山在穿来之前是北方内陆人,没怎么见过江河湖海,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有点晕船。 站在那里对峙纯属在装,站了一会觉得再装可能会当场吐出来,她从善如流地坐了下去。 风浪在变小,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船上的人逐渐回过神来:“放箭!那个妖人已经没有把戏了!” 箭矢暴雨一样倾泻下来,又被涌起的的河浪拍入水中,在白浪与白羽的交锋里,那个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来。 他们听不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嬴寒山在打响指。 她以一种轻快的,紧凑的节律打着捻动着指关节,如果不是在这水面上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街头,她或许更像是在给一段拉格泰姆伴奏。 随着她的响指,浪开始改变,它们不再汹涌,而是以一种整齐的,近乎于机械的节律撞击船只。 她不再在乎船上人,也不再在乎飞驰来的箭矢甚至有一些穿过了海浪钉在她身边,嬴寒山仍旧视若无睹。 135空,135空…… 整条船队都震颤起来,因为河浪的冲击,它们震动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在逐渐变得强烈的晃动中,甲板上的士兵们短暂地停下了步伐,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如果有人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应该振臂高呼让所有人跑起来打乱这个节律。 但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谨慎地,恐惧地,呆若木鸡地保持着自己的稳定。 “咔。” 谁也不知道第一缕裂纹是哪里产生的,但它迅速扩大,一条船骤然挣短了和周围的联系。 惯性让它不受控制地撞上另一侧的船只,然后是两条,十条,百条,所有船都在铁链断裂的那一刻失去了控制,更大的战船碾过小的,失控的被惯性甩得侧翻。 整条船队像是突然开始互相撕咬的兽群,陷入人仰马翻的混乱中。 而那艘小舟,正顺着平静的水流离开。 到对峙的第七天,对面和淡河此岸都陷入了安静,双方就这么维持着一个谁也打不过谁,纯粹耗时间的僵局。 这段时间里裴纪堂这个主公也没坐在船上看光景,淡河军尽可能地征用租借了周围的大小船只,扩大这支寒酸得有点不像样子的水军。 毕竟对手的心思谁也不清楚,可能今天他还只是想赶快去驰援,明天他就下定决心要和你对打。两军交战水龙珠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水这东西不分敌我,没法控制友伤。 第81章 晌午过去,斥候来报,有些蒿城附近水泽里的船家来投,大致二十多个人。 自从裴纪堂开始征船之后,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来访者。 在战场周围的百姓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船只,他们的人本身,都可以在一瞬间归属于路过的军队。 寻常军队征用船只是不会给什么钱的,能不能归还也尚未可知。 这位愿意付钱不拉壮丁的明府给了他们一点微弱的希望,他们甚至不期待真的能拿到钱 他们想要一个庇护。 二十多个人只带来了五条船,这二十个人里一大部分都并不是船家。 女人们抱着,牵着孩子,半大的少男少女们拖着行李,跟着他们水中磐石一样沉默的父母。 领头的那个老人声音嘶哑,自称是姓赵,这一群人都是赵寨的人。 前面的兵乱已经征走了寨子里大多的人,剩下的这几个是撑着船逃进水泽深处才幸免于难。 我们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他说,就想跟着大人物向南走走,找一块安生的地方。 船我们没有了还能再造,人死了也还有娃娃顶上,但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被抓去充了军,那寨子就真的绝了。 裴纪堂没有端着架子坐在上首,他走下来扶起这个声音嘶哑,有些哽咽的老人。 “裴某答应你们,老人家,”他说,“到这一役结束,船会还给你们,如果你们想随行,也可同道南行。” “你将立身之本托付我等,我等必不负托。” 嬴寒山架着胳膊在一边看热闹,这种说场面话的场合她从来不出面,无他,因为她那张脸杀气实在太重,实在神憎鬼嫌,不适合去安抚。 就在她站在一边旁观的时候,嬴寒山再一次看到了裴纪堂肩膀上笼罩的紫色。 那几乎是一条实体的龙了,它低垂着头颅,像是一副围领或是肩上的一圈华丽的刺绣。 上一次襄溪王肩膀上的龙气也是这样吗?嬴寒山想不起来。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两次看到龙气都是龙气主人的生死时刻,现在明明一派祥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那条紫色的龙浮现了出来? 而那龙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吟。 电光火石间一个一直垂首站在一边的男子从随身的口袋里拔出刀来,两步蹿上前去,砍向裴纪堂。 第43章 留下他们 是搜身的士兵松懈了?还是刺客隐藏自己意图的手段太高明? 没有人知道。 他也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 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洗不干净的黝黑,甚至他手上的茧子也和那些摇橹撑篙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就在这相距不过三步的距离里,他突然抽出刀抹向裴纪堂的喉咙。 被搀扶的那个老人没有反应过来, 身边的护卫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嬴寒山被与杀戮相关的预感唤醒, 她抽出峨眉刺箭步上前。 擦身而过的瞬间, 她看到裴纪堂的眼睛。 好奇怪,它看起来好像属于那条平静盘伏的龙,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瞬间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到了。 峨眉刺钉穿刺客的手腕, 嬴寒山没有听到惨叫声, 那个刺客发出一声断续的气音, 向后踉跄了两步。 裴纪堂闪开这一击刀光, 有细小的寒芒从他袖口里射出来掀翻刺客。当嬴寒山在刺客的尸体边站定时, 才看清是什么杀了他。 裴纪堂手臂上系着一个匣子,有些像是袖箭,有些像是极小的弩机。 “各位, 不要动。”他没有再举起那件杀人的东西,但余下的人都识时务地站在原地。 反应过来的士兵们隔开他和那些渔民, 裴纪堂扶了一下额角, 对嬴寒山露出一个笑。 “好险,寒山。”他说,“多谢你救我。” ……一点都没看出来您需要我救啊。嬴寒山腹诽着, 情商很高地保持沉默。 余下的人被迅速控制起来要求指认刺杀者,他们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 不可能不认识同行者。 一个慌慌张张的男人说这是自己妹夫的堂兄, 妹妹嫁去了大泽那边的寨子,前些日子乱兵过去一个寨子的人都没了音讯, 只有几个人逃来这边。他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人见过他,但他说的话都对得上,也讲得出对面水寨的情形,兄弟姊妹的名姓也说得清楚,就没人怀疑他。 但谁能证明这个人真是他说的那个人呢?没有人。 男人,女人,孩子们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有更甚于被刺杀者的惶恐,像是掀开笊篱时瑟瑟地挤在一起的鹌鹑。 就算他们每个人都是同党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被捆了手一起带走。 然后呢。 不知道。 原本接受他们的渔船,给他们安排一个靠近军营的驻扎地,等仗一打完就带他们一起走,这件事的流程就是这样简单。 但现在因为刺客的出现,简单的事情复杂得没了边。 把他们放走?驱逐出军营周边?谁也不知道人群里有没有第二个细作,细作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 那么,如果不放走他们,该怎么处理呢? 这就不是能细想的问题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个一般的军阀,不是他裴纪堂,而是一个赵三钱四孙五王六之类的角色,他们会怎么做? 杀掉,这里只有二十个人而已。他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甚至连血亲<a href=https:///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 >复仇的微弱可能都不存在。 第82章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残酷,他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刺客,他们全部是同党的可能性绝不为零,杀掉他们是为了安全,为了整个军队不因为一次意外而陷入混乱。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无辜者,你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们你们就没有错吗?你们没有发现自己和一个刺客同行,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吗? 刑罚严苛的时期一人犯罪一保连坐,把你们一起杀掉又怎样呢。 你们不就是这样一群很容易死的人吗。 “暂时先留下,看管起来吧,”裴纪堂说,“到这次战事结束,细作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确认好身份到时为他们编户,还按照之前的承诺带他们去淡河周边。” 苌濯没有说话,淳于顾把手袖在袖子里,他不赞许地眨眨眼。嬴寒山照例不发表意见,她在看裴纪堂卸下来的那个小小的弩机。 直到裴纪堂征询的眼神看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寒山,你怎么想?” 哦我想,她说,老板您睡觉也戴着这玩意吗,不重吗? “……” “没,嘴瓢了,您别理我。”她瞥一眼拿眼睛在那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的淳于顾,“不是,淳于,你想说什么就说啊,非得等我说完给我捧哏吗。” 淳于顾没听明白她后半句话,但他已经很习惯嬴寒山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说话方式,听懂了就算。 “小……”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纪堂,收起摇摇晃晃的狐狸尾巴,“我并无什么异议,都听主公的。” “但只是突然想起,今早在营中灶前,我遇到一件怪事。我见到有人用油煎鱼要作鱼汤,油烧热,那人想要向釜中倒水,我拉住他说油热水冷,一遇即沸。他笑我痴,说油未沸,水未沸,二者相遇,何故沸腾?”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弯起来,他用手叩着桌面。 “这淡河军,又何故沸腾呢?” 淳于顾提了一个很现实的点。 他同意这群人应该不是同党这个观点,也同意裴纪堂扣押他们直到战争结束是个还不错的解决方式。但这同样是个理想化的解决方式。 这是二十个人,不是二十根捆好了往仓库一扔就行的木头。他们刚刚失去了大部分亲人,失去村落,从泥水中爬出来逃生。 他们不知道裴纪堂是怎样的人,只是因为他会温和地说两句话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投奔他。现在这个刺客的出现是在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划了一道。 没人会相信你裴纪堂不杀他们的,全世界的乌鸦都是黑色,你说你有白羽毛有什么用? 一群恐惧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绝望的人就像是情绪的温床,这种情绪滋生到一定程度就会爆炸。 而士兵们是最不适合接触这种爆炸性情绪的人群。 换言之,这群人的危险性来自于炸营。 “主公是明主,顾从未质疑过这一点。”他说,“但主公是大家子,从未在草野中生活过吧?我做过游侠,见过那些只要吓一吓就会发疯的人。” “发疯是一种瘟疫,很快就会传开。现在这二十个人是水,主公的士兵是油,主公就非得让这水待在油里吗” 您已经救过很多人了,这二十多个人真有这么重要吗? 嬴寒山听到耳边有轻柔的白噪音,系统被唤起了,但它没有说话,它只是用这种方式提醒着嬴寒山自己的存在,直到淳于顾说完最后一个字。 嬴寒山猜到它可能要说什么了,但系统就是不吭声,她听了三十秒白噪音之后终于憋不住:“信号不好?掉线了?雪花屏了?” “不,”系统回答,“这里只是想知道你的那位老板会怎么回答。” “宿主的回答这里已经知道了,”它的声音没有起伏,判断不出褒贬,“宿主认为既可以救那二十个人,也可以保证不炸营。” 我还没有说什么。嬴寒山压低声音反驳他。 “但宿主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宿主既没救下这二十个人,又搞砸了手里的一切呢?” 裴纪堂轻微地摇头,她看出来他赞同淳于顾的逻辑,但不赞同他的倾向,在淳于顾闭嘴,系统也闭嘴的间隙里,嬴寒山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苌濯。 他有些过于直白的,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下课时没来得及问老师问题的学生,一脸急迫又欲言又止。 系统的白噪音咔地消失了,嬴寒山和苌濯对上目光。 不会炸营。他说。 “从他们之中选出两个人,最好是最先指认刺客的那两人,释放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有优待,然后给给他们热水,食物,由我们之中的一人带他们去看我们的士兵,看我们的行事,让他们自己判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然后要他们带着食物回去,发给其余的人,用他们的口去说我们,我们不要做任何干涉。” “绝望的人也是最容易安慰的,他们只需要很小一点希望。” “不要杀他们……他们和明府麾下的淡河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说的很快,有些地方断句都不太清楚。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嬴寒山而不是他本应该注视的裴纪堂。 在他说完后苌濯飞快地移开了眼睛,那张脸上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裴纪堂颔首了,他抬起头,余光扫向嬴寒山。 她也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83章 “我当时不是那样的意思。” 计划定下就安排下去,士兵们去提最初指认的那两个人。苌濯和嬴寒山并肩走出来,他突然低声地,道歉一样地说。 “……我不是觉得谁的性命可以被当做工具,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没有,其他人也没有。” “我只是,有些没有实感。” 他的睫毛翕动着,那张被疤痕分割的脸像是被树枝影子投上去的月亮。 “我不觉得我还活着,我不知道现在我剩下的这些是什么东西。如果剩下的这点东西还能做点什么,代价是怎样的都无所谓,即使是死了,也比现在这幅样子好很多。” “……对不起,又说昏话了。” 苌濯匆匆地道歉,像是被火灼伤的飞蛾一样很快退去,他走出几步,站定,找补一样加上最后一句话。 “如果寒山不喜欢,以后我少说这样的话。” 第44章 一盒手指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灰尘气。 它嗅起来复杂, 像是受潮的木头,尘土,霉菌一系列气味复合的产物。 这个帐篷在一天前还被用来堆放杂物, 今天下午才收拾出来用于安放一群临时的囚犯。 女人们抱着孩子挤在里侧, 剩下的四五个成年男人坐在外层。 其实这样做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们的手都被绑着, 像是一群脖子上系了短绳的牲口,现在谁进来给他们一刀,他们叫都来不及叫两声。 但他们还是努力这么做了, 因为他们做不到更多事。 那位姓赵的老人家单独坐在最外层, 周围的人默契地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不是他们对他有什么意见, 所有人都了解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他已经足够顽强, 足够勇毅地把他们带到那位大人物面前, 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只能怨恨苍天。 但那位老人家在怨恨自己。 谁也不能提前知道这里有个刺客,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发现这件事,他沉默地跌坐在那里, 包头的青布在刚刚的拉扯之间有点散开了,一缕花白的头发从他的额角落下来。 他就这么深深地弓着腰, 任由那一缕头发在额前晃荡, 遮住他的脸。 帐篷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两个士兵进来。所有人在那一刹那抬起脸来,母亲惊惶地把最小的孩子挡在身后。 士兵们是沉默的, 他们不理会注视,只是凝神在这群人里翻找, 拉出被找的那两个人。 第一个被拉起来的是那个讲出自己妹夫堂兄的男人, 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向后看了一眼好像想说什么, 但是没说出来。 第二个被拉起来的是个十二三的女孩,皮肤晒得很黑,眼睛因为瘦而显得大。 她是当时第二个说话的人,尽管她阿母那时拼命捂她的嘴。 她被拉起来,走了两步,一直在她旁边的母亲突然扑过来,扑倒士兵脚下。 女人的手被反绑着,失去平衡让她没法直起身,可这个女人还是拼命地抬起头来,脸上有些拼命支撑的,近乎于谄媚的微笑。 她太小了,那个母亲嗫嚅着说,近乎于祈求。“我,我可以吗?她太小了啊……” 而那个拉着女孩的士兵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女孩从她母亲面前拉走了。 大概没人知道,他是想安慰她的。 两个人被拉出营帐,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刀剑。士兵砍断了他们手上的绳子,然后给他们指了指前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生着火,有一股好闻的水汽扑过来,脑袋还在嗡嗡直响的男人下意识空咽了一下,他发觉自己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 现在没有人捆着他们,但拔腿就跑似乎也不太现实。 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有些蹒跚地走向那个角落。 一个女人坐在那里。 他们见过那个女人,之前她就站在那个姓裴的大人物身边。 那双金色的眼睛实在不太像是人呵,现在即使她就这么平心静气地坐在那里,还是让人不敢靠近。 谁会靠近一只虎呢?即使那虎关在笼子里? 两个人踌躇着站在那里时,女人抬起头来了。 嬴寒山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嬴鸦鸦。 如果现在鸦鸦在现场,绝对不会发生这样尴尬的事情。 她可以很放心地把这俩人甩手给自己这个妹妹,然后退到一边变成一个凶恶的,只负责保证安全的白脸。 但嬴鸦鸦不在,她被留在淡河了。 淳于顾不太适合安抚这两个人,虽然他表示自己很乐意干,也一定会干好,但从他之前的立场来讲还是算了吧。 苌濯倒是可以,但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和过于惊悚的疤,以及他那副生气不足的样子也很让人嘀咕。 最后只剩下她嬴寒山了,最不合适的人现在最合适,她不上也得上。 嬴寒山对着他们歪了一下头,然后拿起放在一边石头上的碗。 “米汤,”她说,“要加蜜糖么?” 米汤加了盐,又稍微加了一点糖,不是为了调味,是为了配电解质水。 嬴寒山坚持人在血糖稳定头脑清醒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听别人讲话,所以这俩人坐下来二话没说,先一人被她灌了一碗热汤下去。 一碗汤喝完一半,手不抖了眼神不飘了,脸上也有了些微的血色,嬴寒山看着他们,才开始说话。 第84章 “我姓嬴,”她说,“裴明府的门客,你们之前见过我了……继续喝,不用看着我,当我在自言自语就行。” “把你们叫出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是安全的。” “刺客混迹在你们之中,刺杀明府,只是其一。想要明府迁怒于你们,才是其二。淡河船只不足,兵源缺乏,如果你们在这里出事,那明府在周遭就得不到来自百姓的一点帮助。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们不会自断后路的。” 小女孩低着头喝米汤,不说话,那个男人到时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没问出什么来。 “问。”嬴寒山放松地塌着后背,说。 “呃,长官……我们,能帮什么?”他比划着,有点艰难地开口。 他们能帮什么呢?他们可以献上船只,献上所有的存粮,自愿或者非自愿地把自己也搭上去。但这不叫帮助,主动权不在他们。 只要来的长官们想,就随时可以从他们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他想不出来他们还能提供什么“帮助”,他们还能提供什么? 这个金眼睛的女人有些复杂地笑了。 “如果你们觉得明府适合呆在这里,适合成为你们的长官,适合保护你们院里以前的生活时,就是在帮他了。”她说。 “我们说了算吗?”米汤让他的胆子大了一点,敢于发出第二个疑问句。 “嗯,你们说了算。”嬴寒山说。 她带着两个人在军营里转了几圈,海石花刚好经过,顺手把女孩蓬乱的头发扎了起来。 这期间嬴寒山一直反反复复地讲之前她讲过的那段内容,直到回到那个用来关押的帐子,她停下问这两个人:“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试探地回答:“不杀我们?” “对,这就可以了,”嬴寒山说,“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吧。” 帐篷里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还会回来,那个女孩的母亲伏在她的肩膀上大哭大笑,泪水濡湿了刚刚扎好的辫子。 士兵们煮好米汤,看管着他们领水领食,虽然现在暂时还是不能释放他们,但死亡的阴影已经淡去了很多。 嬴寒山注视着帐前的水汽,抬头看向逐渐变成浅黄色的天幕。 “你发现问题了吗?”她问系统。 “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树下和狼群搏斗,但树梢上缠着一条预备攻击的蛇。在出使第五争时我们莫名其妙遇刺了,这一次也是,我不知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有没有心力这么缜密地安排刺客,制造假身份,培训他们融入这个群体。” “这不像是将领的做派,我觉得有什么人一直在算计我们。” 夜幕正沉沉地向下坠落,她听到系统的白噪音。 “这意味着这个人非常了解你们。”系统说。 “宿主,如果你找不到这个人,这会是一场灾难。” 到第八日,淡河兵开始预备撤退。 从战术含金量来讲,撤退与进攻同样重要。撤不是武器一收撒丫子就跑,那不叫撤,叫逃命。 在撤退的同时严整军容,提防敌军追击,避免出现咬尾巴的情况,这也是战争的艺术。 不过说实话他们不太需要担心被咬尾巴,因为他们一撤,河口的那些水军就必须赶去支援他们的将领。 世界上最让人怄气的事情莫过于此,不支援不行,支援又已经来不及,看着敌人扬长而去还没法追击,嬴寒山想想就觉得想笑。 秋天的沉州天碧如洗,远处有烟云龙蛇盘绕,她倚靠在辕门前眺望远处,冷不防却看到一骑人马过着滚滚烟尘而来。 “淡河急报!”那斥候从马鞍上滚下来,咳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仍旧用力抓着嬴寒山的衣袖。 “寒山先生,有报……有一支军队约莫千余人,奔袭淡河……!” 嬴寒山进军帐时所有人都到了,甚至杜泽也在这里,进门之前她看到林孖站在门口,看到她就很急切地冲上来,又被护卫挡开。 这个年轻的男人呼吸急促地盯着她,嘴唇翕动。姨妈,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向下按了按手,示意他稍等,然后转进了帐篷里。 “敌军分兵袭击淡河,”她说,“应该是几天就动身了,老板,我们……” 裴纪堂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眼神肃然地示意嬴寒山看她面前的案几。 那上面放着一个用细布包裹的盒子,算不上精美。嬴寒山问询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人,伸手去开:“这是什么?” 然后,她嗅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败血气。在黑色的血污中,有一堆白色的东西胡乱交叠在一起。 那是一盒手指,满满一盒 第45章 凶星将至 那应该是一个氤氲着露水和草木气味的清晨。 虽然水泽边的蒿草已经变黄, 折断,被马蹄踏得匍匐在水中,周遭的村落也不再升起炊烟, 但仍有人不愿意放弃故土。 那个没有用布巾扎头, 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的老农站在树下, 把柴火堆在自己的脚边。 冬天快来了, 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严酷些,邻里少了,活着的人只能自谋生路。 他用余光瞥着脚下的柴草, 又眯起眼睛抬头, 享受着这个秋天已经所剩不多的晴日。 突然,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过来。 那个农人睁开眼睛, 伸手抓住了腰上的柴刀。他已经听出这是一人一骑, 但仍没放松警惕这世道任何骑马的人都值得警惕,即使手握武器,双脚站在地上的人也比骑在马上的人孱弱许多。 第85章 但当他看到马上的人时, 他慢慢松开了柴刀。 那陌生人不着甲,身上也没有武器, 当靠近他时那人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直到停下。 在沾了尘土的发丝下是一张和蔼的,汗涔涔的脸,他凑过来, 客气地叫了一声老丈。 这农民仍旧稍微有些警惕地看着陌生人,而这个骑马的来者微笑着拱手, 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个后辈。 他说自己是传令的信使, 因为军情紧急不能久留,想托老丈把一个盒子送去附近的军营。 只要盒子送到, 军中人自然知道情形,也会给他一份公道的奖赏。 农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附近的附近的军营里是何许人。 他本应拒绝的,但那张忠厚的,有些薄汗的脸莫名其妙地可信何况那人给了自己三十枚铜钱呢? 于是这个一无所知的农民,就在晌午后拿着这装满手指的盒子走向了裴纪堂营中。 嬴寒山对着盒子皱了皱眉,她对血腥的事物很少有所感。 作为一位实际意义上的杀生道女修,她没有大多数人会有的那种对骷髅或者血液所有的天生恐惧感。 这种恐惧源于对死亡的不安,而杀生道者的本能超越了这种恐惧。 她询问地抬头看着周围的同伴,试图从他们口中找到一些解释,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用眼光暗示她低下头去再看。 于是她又低下头去。 盒子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分解,血块变得漆黑,嬴寒山意识到在它们之间散布着些小物件。 这些物件很难分辨,或许有一块割下的袖口,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两枚紧紧相连的贝壳,这些细碎的,不值钱的,生活化的小玩意堆在一起,被血染成暗褐色。 一股反酸的郁气涌上嬴寒山的喉咙,她的胃在这一刻收缩绞紧。 “不是吧。”她听到自己喃喃自语。 “是白门那边的乡里。”杜泽说。 世界上最残酷的计数工作就是数尸体。 或许数敌军尸体时会好一些,数字转化为战功的兴奋可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 数自己人尸体时也没那么难过,至少在最开始的那个瞬间,可以把自己的同袍当做数字,不考虑他们是活人,只考虑我们的队伍损失了多少,我们是胜了还是败了。 但现在没人能把这一盒子手指当做数字。 它们大多数弯曲着,是被砍下后的肌肉痉挛,这意味着它们是从活生生的人体上被斩下来的。 这不单单是挑衅,更是威胁寄来盒子的人在威胁这个军队中的一些人,你们的家人活着,在我手中,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们的生死。 有明显是女性的手指上还染着蔻红色,可能是紫茉莉或者是凤仙花染上去的,有手指黝黑,皮肤松散,也有手指细而白皙,或许在几天前还牵着爷娘的衣襟。 嬴寒山觉得自己头皮发炸,这时候她应该尖叫,应该呕吐,应该开始尖锐地咒骂。 可肾上腺素升高的瞬间她冷静下来,在有点重影的视野里望向杜泽的脸。 他没有尖叫,没有呕吐,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默着,除去肩膀上压抑着的细微震颤。 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又骤然冷却的感觉让她站立不稳,嬴寒山用力阖上眼睛又睁开,她明白了,现在她是没资格情绪激动的。 这个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诅咒,嚎叫,哭泣,哪怕在这里的不是一盒手指而是他们之中谁的头颅或者尸体,余下的人也只能绷紧面皮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他们是这个军队的核心,是所有军士的神,任何时候都不能崩溃。 嬴寒山默默关上了那个匣子,退向一侧的帐壁,现在她很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但她还是站直了。 “如果去白门乡里的和奇袭淡河的是同一批人,”她说,“那他们来不及在这时候赶到淡河。在淡河外截击他们,这是最好的。” 站在她身侧的苌濯侧过脸来,他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扶一下她。 嬴寒山没有把目光分给他,她笔直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把自己也变成一块磐石。但在垂落的袖子下,她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真的需要一个支撑点,否则她恐怕自己盛在这具躯壳里的魂魄会被晃碎。 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林孖还在那里,他看起来平静了些,一动不动地蜷曲着后背坐着。 杜泽先出去了,他过去抱住他,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抬起头,大跨步地从这个叫他阿兄的青年身边离开,走时昂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嬴寒山也过去了。 林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脖颈僵直,转动时好像要咔咔地发出响声。 那对清澈的,像是一只亚成花豹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姨妈。他哑声哑气地说。 “嗯。”嬴寒山在他身边坐下,张开手。林孖立刻抱住了她,把头低下去。 他整个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听到他断续地,急促地呼吸,然后变成呜咽,最后变成号哭。 姨妈,姨妈,他其实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或许是哽咽堵住了喉咙,或许是脑袋里的语句一片一片地炸开,分不清哪一个应该先从嘴里倒出来。 第86章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从所有人的林阿兄,战场上最骁勇最狡黠的领袖变回一个半大孩子,他想说他的爷娘,他想说这一次出去本来是要博得声名衣锦还乡,他想说其实他的那些军营里的兄弟姊妹还不知道这盒手指的事情。 我怎么跟他们说,林孖想,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是我把他们从家乡里叫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信任我,敬重我,我说我们是要为白门人扬名的。 可如果没有白门人了呢,如果没有他们的爷娘家人等着他们衣锦还乡了呢? 他说不出来,他只能像是只野兽一样哀叫着。 嬴寒山就这么抱着她,好像她真的是他的某个长辈,直到他哭得哑了声,才慢慢松开他,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直。 “林孖,哭够了吗。” 林孖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坐直了。 “人还没死,”她说,“他们还在这个人手里,白门乡还在。你可以在这哭,我陪你一起,所有人都可以陪你一起。但时间不够了,在这多坐一会救他们的时间就少一点。” 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抓紧:“你信不信我?” 林孖很用力地点头,他把牙咬在一起,腮因为这个动作而有点鼓起来。 “那好,你现在站起来,和我一起去找其他白麟军,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然后我们带着他们去救你们的家里人,把那些敢对我们家里人动手的人按死在水里。” 她伸手擦了擦他的脸。 “宿主觉得自己能成功吗。”在这个档口,她听到系统的声音。 嬴寒山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紧紧咬着牙齿,直到尝到一点血腥味 昨夜里下了一场霜,把水边的叶子冻得有些发脆。当船从它们边缘行过时,这些叶子就发出铃铃铛铛的声响。 田恬在主船上向下望着,水面照出他的一点影子。 他生得很好,担得起一句姿容甚美,那副并不很高大的骨架和略微有些高的额头暗示着他的南方血统,但他说话全然是北方的腔调。 亲兵站在他身后,谨慎地打量着自己这位主将的背影,那张脸上总是带笑的,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但在他身边待得足够久的人才知道,他极少真正地笑。 他们宁可他不要笑起来。 就在几天前,他刚刚看到过田恬的笑容。那位年轻的将领坐在白门湾海滩边的礁石上,脚下生满了藤壶的水洼已经变成浅浅的红色,一具尸首面朝下倒伏在那里面。 田恬用脚蹬着它的肩膀,把它一下一下地踩进水里,像是一个孩子在踢一件玩具,当他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也是如同孩童一样的笑容。 活着抓住了多少人?他近乎是快活地问。 “把他们的手指砍下来,找个盒子包起来给那群白门军送过去,对,包好,包好,一定别丢了。” 这么说着田恬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畅快,像是刚刚有人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海风吹在他脸上,吹开散下来的一缕鬓发。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站在近前的亲兵。 不好玩吗,你怎么不笑呢。他问。 于是这个亲兵也只能挣扎着,扭曲地微笑起来。 站在船上的田恬回过头了,谢天谢地,他现在没有在笑。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在初晓的天幕下像是一对凶兆的星星。 他用手托着远处的水面,那里正有一点影子浮现。 他仿佛是托着一只草虫一样,展示地向自己的亲卫指了指那抹影子。 那群人来了。他轻柔地说。 “太好了,他们来了。” 第46章 困于笼中 河风在吹动白鳞军的头发。 在淡河军中度过的这段时间, 他们的发丝已经生长到足够扎成髻的长度。 因为久日没有机会下水,有些白鳞军便模仿岸上的习惯,将头发扎成小小的髻结。 而现在就在登船驰援淡河的几个时辰之前, 最后一个人也用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现在他们看起来不那么像是正规的士兵了, 他们在一瞬间又变回了水中披发而文身的白门人。 风撕扯着他们的发茬, 翻动着他们的领口, 现在不是哪一支军队将要去营救哪一方的百姓,是白门的儿子女儿们握紧武器,决意要与伤害自己亲人的人搏一搏生死。 林孖告诉他们那个盒子的事情时嬴寒山就站在他身边, 她在脑袋里预演了无数次他们可能的激烈反应。 但那些来自白门的青年人们非常安静, 他们乌黑的眼睛向上望着, 视线浪潮一样压过嬴寒山和林孖的头顶。 有人落泪了, 泪水从他们大睁的眼睛滑到蠕动的喉结, 张开的手掌攥紧,发出骨骼挤压的咯咯声。 盒子在这。说到最后林孖低声地问所有人,要不要认认家里人的东西? 最前排的人用力地摇头, 他问林家阿兄,姨妈, 去救他们? “是, ”嬴寒山说,“我们一起去救他们。” 那汪就不认了!汪不望那个盒仔!伊要叫汪们捱不过,汪们偏要捱过!汪去把人带回来, 割破了的袖仔换新衣,丢了的铜仔再挂一串, 只要人在, 只要人在就好 一个年轻人突然发狠地抽出刀来割断头发丢在地上,身边的人立刻跟上去。 嬴寒山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只能感觉到他们似乎在用割下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发同一个誓言,一个一定要复仇和带回家人的誓言。 第87章 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草叶上的霜未待融化就在空气中化去,朝阳升起前的冷暖交替在河面上激起一层雾气。 双方的船队在这雾气中缓缓迫近,仿佛两条巨鱼的阴影潜伏在水面之下。 在固守河口的这段时间里,裴纪堂一直在尽可能调集船只。 那些赵寨的人在数天的关押和确认之后被释放,他们跟随着后队南行,跌跌撞撞地向路上能遇到的所有人描绘一个神话,这里有一位圣人一样的长官,他给他们粮食,许诺他们田地,宽恕他们,爱护他们,像人一样对待他们 多么稀奇的事情!有谁被像是对人一样对待过吗?有人告诉过他们应该被当作人一样对待吗? 于是逐渐有人加入这个队伍,人从二十几人变成小一百人,后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但他们带来了船,渔船,摆渡的青棚船,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他们甚至不要求这位长官返还它们,只要他愿意带他们南下就好。 南面有抛荒的土地,那里远离战火。 如果能得到一点足以耕种的田地,他们情愿不再驾着船到水泽里向天讨要食物。 所以现在淡河军也有一支舰队了,虽然能称之为“舰”的只有最中心的几艘被俘获后修整过的战船,它周遭的只是大大小小,青背草鱼一样的小船,但好歹也算一个像样子的战斗序列。 当水面上薄纱一样牛乳一样的武器被双方舰队破开时,两边都见到了彼此的将领和阵容。 嬴寒山注视着远处。 如果天道允许她稍微飞起来一点,她大概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站在船楼上的敌将。 两边的距离太远,敌我船只的高度又不一致,所以纵使她的目力在大多数人之上,也只能看到那里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位将领站得很靠前,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来指挥一场战斗,反倒像是在观看一场精彩的表演。 他是来看戏的。 而田恬也看到了嬴寒山。 他没办法一眼判断出谁是裴纪堂,那个男人很可能不站在外面,但他一眼就确定了那个术士就在这里。 她身上没有披甲,头戴斗笠,穿着一袭如同晨雾一般的灰青衣物。 田恬伸出手,轻轻地将掌心覆盖在她的影子上,同时遮挡住了她身边几名头发被裁短的士兵,然后用力攥紧了手指。 “进攻。”他说。 淡河船队迅猛地冲向迎面而来的敌舰,几乎在即将相撞的瞬间,它们突然分散开来,如墨入水般躲过敌舰的冲击。 在船队最前的是那些吃水最浅的渔船,每一艘都装满了控弦士。 他们手中的角弓坚硬而沉重,这种笨重而需要强壮臂力的武器本来不太适用于水战,但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对此有异议。 士兵们点燃了箭头的火油,拉满弓弦,在舰船交错的瞬间,带着火的箭头猛地射出。 火焰在水面上爆发,伴随着空气破裂的尖锐声响。 几乎所有的淡河弓手都把箭直指苍天,箭矢的落点根本无法预测。 带火的箭头穿透了浸满桐油的帆布和甲板木材,瞬间点燃了整艘船。 蔓延的火光照亮清晨淡青色的晨雾,将敌舰上的士兵映得剪影分明。 舰上的人立刻向下放箭,渔船迅速分散,原本紧密集结的队伍在一息之间散开。 没有一艘淡河渔船在单打独斗,它们像默契的蚁群一样快速聚拢,张开弓弦,点燃火箭,然后在对方舰船做出反应之际又突然四散开去。 更大的船身和更深的吃水在此刻成了田恬麾下战船的劣势,它们像是被小型动物围攻的象一样辗转不得,逃离不得。 而白鳞军们也动了起来。 林孖和海石花带领着一群快船穿插进敌方舰队的右阵,那里有三艘船接连起火,一小部分被火光分割了出去。 他们像刀子楔入伤口,撞进这一处破绽。 白门人搭起木板跳上对方甲板,用锐头的钩镰把目力所见的敌军拽下海去。 刀光撕开他们的护甲,血污沾满白门人的脸,所有人都好像忘记痛苦,忘记恐惧,所有人都被狂怒燃烧着。 火光照在拼命抵抗的那些右阵士兵脸上,他们向后退去,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一对冲在最前的男女。 血迹,碎肉混合在一起,从海石花手中的刀上滑下来,血把她的头发结成了一绺一绺,乌黑的痕迹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没有父母,从襁褓中时就在船上长大,就算大地摇晃,崩塌,那副身形也不会踉跄一下。 她单手拖着那把血洗的刀,和眼前的敌军对峙,最近的士兵直出一□□在她身侧,突然提挑向她的胸口。 她燕子一样旋身,长枪在她身侧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丝寒意在她的耳畔掠过,微风扬起海石花的短发。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刀光电一样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那电光划过士兵的脖颈,他的脑袋离弦之箭一样飞出脖颈,血在舢板上拉出一条赤色的线。 群狼在撕咬狮子,可她不是狮子,她是白门人的一部分。 余下的右阵士兵穿插进她和其余白鳞军之间,举起枪将她向着船舷逼过去。 海石花从原地闪身,撞开右手边那个穿甲的士兵。刀锋撕裂皮甲,穿透肌肉,鲜血顺着刀背流向她的手臂,把她手腕上的布料染成红色。 第88章 悲号,吼叫,呻吟,所有声音都不过是战场上微弱的一声回响。 海石花跳回自己的同伴里,舔掉脸上的血迹。 海阿妹,海阿妹,他们在叫她。 突袭已经结束,渔船后撤,白鳞军预备点燃这艘战船。 但突然喊杀声安静了,张弓与箭矢落下的声音也趋于不存。 战场忽然陷入某种不祥的死寂中。林孖抬起头来,他看到田恬的船队正向这边覆压过来。离开这里,他想喊,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那些船上站满了人。 人,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以一种与作战完全不相干的姿势被挤在那里。 他们的衣服上沾着血,手被反绑在背后,每一个人的脸都过于清晰,清晰到他们似乎能够在那之中辨认出熟悉的人。 是他们白门湾的乡人,他们的阿父,阿母,兄姊,妹弟,河风撕扯着这些身影,在水中吹起不断荡漾的涟漪。 那个姓田的将领就站在那里,站在靠船头的地方,林孖甚至能看到他的表情。 他在笑,笑里面没有任何含义,在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田恬突然伸手把身边的谁推了下去。 扑。白色的水花溅起来,那个被反绑着手的老人栽进水里,气泡夹杂着水花的翻腾击破水面。 林孖听到他身边的谁号叫了一声,白门人即使被砍掉一条胳膊一条腿也不会发出这样的惨叫。 那个白鳞军冲向船舷,仿佛想要跳下去把他捞起来,又被同伴死死拉住。 那是我阿公啊。放开我,那是我阿公啊。 血腥味在林孖口腔中蔓延,他锉动着牙齿,一眨不眨地盯着船上那个人。 水面渐渐平息了,最后一缕气泡升起来,破灭在混合着血腥的空气中。田恬在笑,他笑得肩膀都在跟着颤抖,林孖看到他抬起手来,轻柔地搭在身边另一人的肩膀上。 “喂,那边的白门人。”他说, “你们要是动一下,他们就全都下去喂鱼。” 第47章 突破前夕 宿主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吗。系统说。 如果是一个人类说出这句话, 那他横竖是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但系统的声线平直,冷漠,没有任何波澜, 让人觉得那大概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 嬴寒山低下头, 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我预料到了。她说。 “白麟军的战斗力来自家人, 来自血缘, 联系起他们的也会变成刺向他们的刀。”她平静地回答着,摘下斗笠放在脚边。 “那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自己去救呢。”系统问,“把他们留在后方, 让别人去, 成功或者失败, 都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局, 不是吗?” “你想说的其实是让别人去, 然后失败,断绝他们的念想,对吗。” “对。” 嬴寒山没有再说话, 她旋身鸟一样飞了起来。 营救是很困难的,嬴寒山知道。 他们没有间谍在田恬营中, 也无法确定那些白门人究竟有多少, 被关押在哪里。 战船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堡垒,隔绝掉外来的一切。其实绑架士兵的血亲乡里拿去当肉盾是很平常的做法,没有将领会去专门为自己的士兵营救他们。 当然了, 她可以特别一点,她可以告诉他们她努力地去救了, 但是失败了。运气好的情况下真的能捞上来几个命大的乡民, 运气不好也不怪任何人。 但她不愿意让他们当傻子。 她说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去救家人,她做他们的保险, 即使到了现在这样掣肘的局面她仍旧还有其他对策,即使一切对策都失效她也还可以拿脸来顶。 这有什么,她嬴寒山不是仙人么,仙人不就是拿来做保底用的么? 这一次,嬴寒山没有像之前那样乘着一叶小舟缓缓过去。 她丢下斗笠,旋身跳上了最近的船只,就像一只蜻蜓掠过水面一样,轻盈地顺着手拿武器的士兵或已经倒地的尸体飞越。 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天空中雷云隆隆作响,但最终随着她的脚尖触地而暂时停止了轰鸣。 林孖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来嬴寒山已经落在他身边。 姨妈?他哽了一下:“你怎么过来的……不是!你怎么过来了?” “你姨妈我是神仙,想过来就过来。”嬴寒山熟练地接了茬,向着林孖歪头,“那你呢,你怎么不回去?” 从刚刚这群乡民被架出来的一瞬间,白鳞军就停止了动作。 他们被凝固在原地,任由其他撤退的船只逐渐和自己拉开距离。嬴寒山突然收敛笑容,严肃地看向林孖。 “下令撤退就该撤退,你这是抗命。” “是的。” 林孖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去的话,姨妈,您可以在校场外把我斩了。” 死孩子,我没有你这个外甥,气死你姨妈了。 她回过头来,看向那挨挨挤挤的船,看向船上那个田姓的将领。 船头比她待的地方高了丈余,天空的雷云还没有散去,现在离年末已经很近,她要是敢飞上去指不定会被雷劈下来,就算劈不中她,误伤无辜的可能性也很大。 嬴寒山用手比量一下,放弃了飞上去搞斩首的想法。 她仰起脸,换上轻快些的表情开口:“阁下意欲何为?” 第89章 说吧,别藏着掖着了,你千里迢迢跑去白门绑架人家一个村子的人,也不急着回来为河口解围,现在在这里堵着白鳞军究竟是为了什么? 田恬垂下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嬴寒山。 “你不是白门人啊。”他说。 “不是,我是他们的……”称呼在她的舌尖上打了一个转,嬴寒山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在这里该用哪个词。白鳞军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他们安静、虔诚,坚信不疑地凝视着她。 “我是他们的将领。”她说,“嬴寒山。”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又笑了。“你回去吧,”他说,“这是我与他们之间的事。你们淡河晚点再来领死,可以吗?” 哎? 在这个瞬间嬴寒山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了一次严重的误判,她此前觉得这个男人是个无名小卒,甚至可能不懂水兵,从一开始她就轻视了他。 现在看来她错了,在这三个人里,这个人才是最危险的。 不行啊。嬴寒山后仰了一下:“他们还叫我一声姨妈呢。” 其余小舟已经快要退出弓箭的射程之外,一旦它们撤出这个距离,留在原地的白鳞军就会成为孤军。嬴寒山用余光扫了一眼他们,又收回目光。 “人质在你手里,”她说,“我在这里与你谈判,你究竟想怎样?” 田恬脸上的表情收起来了一点,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而在他露出这个思考表情的同时,他抬起手来。一瞬间张弓的士兵从人质的缝隙间露出来,几十把弓拉满对准下面的白鳞军。 林孖迅速冲上前,站在嬴寒山面前,而田恬则扬起了眉毛,好像想到了某个主意。 “我并没有特别的要求,” 他说道,“只要让他们把武器扔进水里,如何?” 这几乎是在明示,一旦他们把武器扔进水里,高处的箭雨就会在顷刻间淹没他们。林孖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嬴寒山,嘴唇嗫嚅了一下。 你回去吧,姨妈。他说。 嬴寒山没有动,那一对虎一样金眸里有又沉又锐的冷光。她抬头望向那艘船,再一次用手指丈量它的高度。 而就在这一瞬间,船上突然爆发骚动。一个女人撞向挡在她面前的刀,血溅出来,溅上那张被日光晒得有些铜色的面孔。 像是一枚爆竹丢进鸟群,她身边的人咆哮起来,挣扎起来,有人挣脱束缚跳下船去,有人怒吼着用身躯撞向他身边的士兵。 所有人都在叫喊着,咒骂着,呼唤着,刚刚还一片死寂的船上突然被声音加热到沸。 嬴寒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许隔得这么远白鳞军们也听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但他们不需要被听懂了,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都能明白他们的意思。 不要相信他们,不要丢下手里的武器,白门人百代千代以来,就是在放下手里的刀后赴死的。 我们会死,不论你们是否牺牲自己,我们都会死。你们拿好武器站起来,替我们报仇或者保全自身! 林孖发出一声锐哨,所有的白鳞军都如释重负,齐齐扑向附近的船只。 钩爪把他们带离原地,刀锋砍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 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管能救下几个,能救下的是谁,只要能救下就好 而与此同时,田恬船上斥候突然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在他们背后,河流下游的位置,正有另一支船队迅速接近。船上的人甚至不能称之为士兵,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每一个人都紧绷着脸孔。 他们手中装满油脂的陶罐被点燃,成串被投向正被双方夹击的田恬船队。那是什么人?在混乱中所有士兵都在询问这个问题,淡河哪来的另一支船队,在这里搞上下游的夹击? “是杜大哥!”白鳞军里有人认出来那支船队的首领,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他们前船的船头,像是一根桅杆。 “我预料到了。”嬴寒山对系统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她从没把希望寄托在谈判上,期望对方手下留情是蠢货的想法。 从一开始嬴寒山就做了两手打算,她让白鳞军去救,同时在启程前安排杜泽迅速前往白门,田恬不可能掳走了整个白门的人,附近一定有幸存的村庄。 杜泽是大半个白门人,有天生的血缘亲和力,如果他能劝服附近村庄的居民前来协助,甚至不必亲自参战,只需阻截田恬的退路,就能让田恬陷入混乱的窘境之中。 所有饶舌只是拖延时间,她是在等,等杜泽成功。 “你以为就你会绕背啊!” 田恬此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手中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一千人的规模不小,但在这狭窄的河道里却根本就是陷入绝境的野兽。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要么丢下这些人质,立刻试图突围。 舍弃船只试图上岸根本不切实际,淡河虽然没有水军,但并不缺乏陆军。 不管他选择哪一种方式,他都不可能再以这些人质来威胁白鳞军。 而在这两个选择里,田恬选了第三个。 他没有下令突围,他对被扔上来的陶罐点燃的甲板毫不在乎。那个人伸手指着下面的白鳞军,眼睛里有些癫狂的火光。 “杀掉所有俘虏,立刻!”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秒钟。 是一秒钟吗?嬴寒山不确定,那一瞬间她耳边传来轻微的耳鸣。 第90章 所有的白鳞军都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封堵住下游退路的杜泽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他们看着主舰上的士兵把刀刺进身边白门乡民的后背,刀锋穿透胸膛,血像是珠子一样被甩出去。 画面似乎在他们眼前慢动作播放,他们看着血从刀口涌出,罹难者被推下去,直直地栽进水里。这一次没有白色的浪花溅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色的血水。 画面的速度突然回到正常,无数把刀刺进去,无数人□□脆地从船上掀翻到水里。 仿佛一座山在面前崩塌,白鳞军就站在咫尺之地,看着他们的家人被杀完。 云层中爆发出雷霆的轰响,白光在一秒钟之内照亮天地。 一个身影突然从水面跃起,扑向主舰,顶着从高空落下的雷霆挥出一刺。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第48章 汝为豺狼 雷光照亮她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雪白, 雷在嬴寒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上炸响,每一步都像是顶着万钧之力。 她的元神在震荡, 她的肌肤在被撕出伤口, 血液飞出来又被雷霆蒸干。 跪下去!天地之间似乎有一万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吼叫。 跪下去!杀生道者, 你的雷劫来了! 跪下去!你怎敢如其他仙人般飞行?你怎敢顶着这雷劫前行?你怎敢在此时仍在杀生? 她不跪。 挡在她面前的人倒下去, 那对峨眉刺旋转出铮铮的声响,血液从它的锋锐处甩出,赤练一样沾上她的衣袖。 士兵们惊呼着, 后退着, 雷还在不断落下, 这个飞上主舰的人全身亮得几乎让人致盲。 为什么?嬴寒山问。 为什么此刻雷霆是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即使我飞起来的那一刻是想要拯救谁也不可以? 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正义邪恶, 不在乎到底是谁在作恶又是谁死去? 你大爷的贼老天!去劈该劈的人啊! 雷声的尖啸和锋刃划破空气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田恬看着那个被电光燃烧的人向自己走过来,她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响声,扬起的衣袖上有青色的电光涌动。 船只开始倾斜, 河水正在沸腾。一道劫雷酝酿在云中,随着她落下的一击直劈下来。 “去死。”她说。 雷声炸响。 嬴寒山感到自己的精神被抽离到了空中。 雷还在不断落下, 血色的脉络正从她身上抽离, 编织成不太结实的阶梯。 当第一阶阶梯出现在她面前时,嬴寒山突然感到脚下一空,一个趔趄踏了上去。随即这一阶也开始崩坏, 脉络向上蔓延,组成下一阶, 再一阶。 她在轰鸣的雷声中向高处走去。 头痛, 耳膜穿孔,咽喉水肿。头颅上所有的孔洞好像都连在一起开始透风, 她抱住头跌跌撞撞地向上走。 这不是普通的天雷,在痛苦中她拼命从脑内翻出一丝清明。船上白门人的死与她有关,这场水战中所有的死者与她相连。 她突破了,就在那个被痛苦和狂怒支配的时刻,她迎来了从筑基到金丹的天劫。 脚下的血色开始叫嚷,惨叫声,哀求声,哭声,咆哮声,喃喃自语声。 仿佛鬼魂们在这一刻短暂地复活。他们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那些含混不清的话穿过耳膜堆满她的头颅。 脚下的阶梯越来越不可靠,血色的脉络在减少,它从勉强稳定变得摇摇晃晃。 她没有杀足够的人,没有足够的性命来托举她继续向上走。有金色的脉络从她的手指尖端飞出,它们组成最后几阶台阶。 路到头了。 她抬起头,在那台阶尽头看到了一扇门,一扇原木色的门,上面有些斑驳。 那是几年十几年清理广告,撕下旧福字后留下的胶印,痕迹像是烧伤病人的皮肤。它没有锁,门扉虚掩着,突兀地立在台阶那一头。 嬴寒山眩晕地看着它,冷感从她的后背,她的喉咙爬上来。 她前进的脚步停下了,那扇门近在咫尺,她却没有一点力气去推开它。 一阵铃声响起来,她听到无比清晰的女声。 “小寒,你怎么不回家,你不要妈妈了吗。” 脚下的台阶骤然崩塌。 最后一道雷落下,所有人都看到那个被雷包裹的影子直直坠入水中,大雨随着雷声的结束倾泻而下,在雨声和嘈杂里,没人注意到一道身影冲上甲板,双手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接住坠落的身影。 但四周安静下去了,她沉下去了,没人听到那声声嘶力竭的“寒山”。 嬴寒山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 无梦的睡眠是一片黑色,昏沉得像是死亡。她在这片黑色里浮游,缓慢地升起,升向头顶那一束微弱的光线。 “系统?”她问。 “我在,宿主。” 她试着伸展自己的四肢,把自己的手指移动到眼睛前来,眼前的黑色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好像有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又很快平息。 “我死了吗?” “几乎是这样,宿主突破金丹的天劫在最后一刻失败了。那颗水龙珠被消耗掉用于保护宿主,所以现在你还活着。” 嬴寒山放下手,她感到一阵疲惫和茫然涌上来。 “我有什么错?”她问,“制造瘟疫的不是我,掀起战争的不是我,杀掉无辜者的也不是我。” 第91章 “我只是……想救他们?” 为什么?即使我做了这一切,却徒劳无功,自陷困局呢。 现在是一个很适合嘲笑她的时刻,但系统保持着平和的沉默。 “你还在吗?”她问。 “我在,宿主,不过你确定现在有心力听我说吗。” 宿主觉得,它说,我一直以来一直劝说宿主如其他杀生道那样杀生,修炼,是为了什么? “宿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觉得自己能走出另一条道路的人。” “总有人会说‘这样可不可以?’‘那样呢?’,试着不走杀生道的道路破局。这些人大部分都死了,而少部分活下来的人都了悟了。” “天道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天道只在乎你是什么。天生万物,猛虎食人,豺狼食羊,你生为豺狼,就算食草也会被看作豺狼。” “杀生是修炼杀生道最好的方式,最容易突破也最容易存活的方式。你走别的道路就如同豺狼食草。你看到了吗?你想要救人反而救不了人,你甚至救不了自己。” “因为宿主本末倒置。救,只是杀的附加。” 周遭的黑色异常安静,只有系统的声音在回响。它听起来没什么谄媚的引诱语气,它平和,理性,稍显冷漠地说着。 嬴寒山闭上眼睛,她现在很难思考,头顶的光越来越强了,意识的边缘正在被拉扯,她大概快要醒了。 “所以,宿主,如果你现在还愿意接受我的意见” “从现在起,不要思考自己能救多少人,只思考自己能杀多少人。所有被救的人都是赠品,你的职责只有杀戮。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她说。 “你能做到。” 我不…… 你能做到。 她睁开了眼睛。 淡河迎来了一场胜利,但没人能说这是一场大胜。 大半白鳞军失去了他们全部的家人,一夜两夜间,那群来自白门的年轻人们就泡在水里,一个一个地把水中浮着的躯体拖上来。 苌濯和淳于顾带人在河岸找了三日,终于在岸边找到了嬴寒山。 雷电撕碎了她的皮肤,她看起来像是一尊在河水中沉了很多年的彩绘石雕,面容模糊,伤口被泡得发白。 淳于顾挡开周边人的视线,苌濯跪下去抚开她脸上的泥水。她还活着。他发抖地说。 “寒山还活着……” 她被带回淡河,再睁开眼已经是五六天之后。所有的医生都对她束手无策。 他们说她应该已经死了,既然她到这份上都还没死,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处置她。 嬴鸦鸦守在她身边,给她喂药和米汤,虽然这些东西看起来只是用来安慰醒着的人的,但嬴鸦鸦执拗地要这么做。 在第五天的黄昏,嬴寒山睁开了眼睛。 伤口在她恢复清醒的那一刻开始飞快愈合,她睁眼盯着屋顶,大脑像是刚刚刷机过三次的台式机那样迟钝而空白。 嬴鸦鸦端着水盆进来,在与她对上眼睛的一瞬间失手摔落了它。 阿姊!她哭着叫出声。 “嘘,鸦鸦。”嬴寒山面无表情地轻声对她说,“别喊。” “过来,抱一下。告诉我我确实是活过来了。” 在前军已经处理完全部的事情后,后军也差不多整顿完成了。他们不仅带回了数量可观的船只,也带回了难以计数的……流民。 原本只是二十人,然后是百数人,再往后就是成村庄成家族的跟随。 这些以渔或以土地为生的人仰赖着头顶的长官过活,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这里有一位圣人在行走,于是就跟上来。 ……于是淡河外面就多了两千多张等着吃饭的嘴。 嬴鸦鸦一摞一摞地翻粗略统计上来的名单,翻到对着裴纪堂最后两手一摊。 裴纪堂一脸诚恳地坐在她对面,让她有种奇怪的错觉。 在很久以前,曾经有另一个人这么抱着一只狸奴站在她面前,央求她替自己养一养,不要让阿父阿母发现。那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不重要了,他已经离世很久了。 嬴鸦鸦回过神来,现在摆在淡河面前的不是狸奴,是两千多号人。全留下吗?她问裴纪堂。他点头。 “那请问明府,现在这个季节,你拿什么养他们呢” 好问题。 现在已经是秋天,现在扩种粮食已经来不及,好在秋收刚过,今年不是灾年,精打细算一点勉强还能周转。嬴鸦鸦用手里的笔杆子戳戳太阳穴:“也不是不行。” “但不能就这么放在淡河。蒿城经此一役,十户九逃,当地的长官也无力再主持大局了吧。” 嬴鸦鸦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想养人,就得有地呀,明府。” 第49章 请以我为将 月亮升起来了, 雾蒙蒙的,罩了一层白色的晕轮,蛙卵一样。 丛草里有微弱的唧唧声, 淡河秋天冷得慢, 还有秋虫活着, 在窝棚前徘徊, 想要找个缝隙钻进去。 它们没能如愿,门掩得很紧,一点缝隙也不留。这些暂时栖居在淡河周遭的流民们之中最近有些传言 城外闹鬼。 有人说夜半看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在河边乱晃, 大着胆子靠上前去那影子就不见了。到夜班时常常能听到不知什么嚎叫的声音, 天亮再去看就满地伏草和血迹。 第92章 是鬼也好, 是什么凶兽也罢, 晚上锁好门总不会有错的。 鬼也这么想。 嬴寒山背靠着棵黄檗, 凝神注视着树后,那里有轻微的啪沙声,一双荧荧的眼睛在高草中起伏。 月光模糊地落下来, 在那眼睛主人的毛皮上落下一层银色。 它谨慎地闻嗅着,空气里有陌生的气味, 它判断不出那到底是猎物还是危险。 当那皮毛斑斓的野兽与树干擦身而过的一瞬间, 嬴寒山松手跃了出去。 峨眉刺的刃光割破黑暗,目标蓦地转身闪过这一击。这是只成体花豹,肌肉在皮毛下滚动, 像风鼓起了丝绸,它咆哮着后退两步, 压低前肢猛扑向她的肩膀。 嬴寒山抽身闪开它拍过来的利爪, 在这一个错身中把峨眉刺掼进它的侧腹。 血腥和野兽毛皮的膻味扑面而来,豹子被她摔出去, 低吼着再次爬起来,它窜进草丛里折向嬴寒山背后,她凝神,俯身,在它扑上来的瞬间割开它的喉咙。 林间安静了。 她背靠着树干平复了一阵呼吸,起身抓住豹子的后颈,把它拖向河岸。 那里堆叠着五六条影子,大多数是野犬,也有貉,这头成体的豹子横在它们之中,庞大得有点突兀。 它毛皮上的金钱纹像是金色锦袍上连珠的绣花,伤口只留在咽喉和腹部,最挑剔的猎人过来也指摘不出皮子上的毛病。她低头看着它,在它们之间坐下去,对着河水发愣。 过去的五天里嬴寒山一直在城郊的河畔狩猎。城郊的坟多了,刨坟的野犬也就多了。 这些吃死人吃得太多的狗猩红着眼睛,成群结队地守在路上,袭击牲畜和路人。她杀了五天,杀得周围全都干净。 其实这头豹子她在第四天就看到了,可惜当时有人从窝棚里出来查看情况,它被惊走了。 其实嬴寒山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做杀大型肉食动物算不算杀生这种已经没有意义的实验,也不是刻意地想清除这周边有害的野兽,她只是……茫然。 最后那道天雷把水龙珠劈碎在她的胸口,也好像在那里劈出一个窟窿来。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长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东西的存在,她只能回忆起系统对她说的话。 “救,只是杀的附加。” 然后呢?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痛改前非了?是不是应该站起来,做点什么杀生道应该去做的事情?可紧迫感如此强烈,她却只觉得空洞。 胸前的那个不存在的空腔像是漩涡一样在扩大,为了防止它把她的脊椎抽出来皮肉翻进去,嬴寒山只能让自己的手忙碌起来。 月亮渐渐高了,一层雾一样的光罩着河岸,夜晚逐渐变得有些冷。 当苌濯走近时,嬴寒山的衣袍上已经沾满了薄薄的露珠。 她坐在一堆猎物的尸体之间,鲜血从它们的皮毛下渗出,好似她坐在一座赤黑色的莲台之上。她像是睡了,又像是没睡,直到他走近嬴寒山才慢慢抬起头来。 “地上脏,当心衣服。”她说,“出什么事了?” 苌濯没在意地上的血迹,绕过来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递给她一件外披。 “嬴小女郎说你夜半都没回来,想出来找你。”他说,“我替她出来了。” 嬴寒山笑了笑,权且接过衣服用来扑掉自己身上的露水,苌濯没问她身边这些横七竖八的野兽是怎么回事,也没对那头大得有些惊人的豹子发表看法。 他沉默地看着银光闪闪的淡河,然后转过头去看她。 看河,看她,看河,看她。 嬴寒山有些问询地回过他的目光,苌濯立刻把眼睛移开了。“抱歉,”他说,“我冒犯了。” “没事,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看什么?” 他慢慢地伸出手,在她身边展开手掌,从河面上吹来的雾气穿过苌濯的指缝,又随着他握拳而消失。 “那个时候,”他说,“我有些……” 苌濯摇摇头,好像在整饬自己的话,把那些残破的句子收拾起来。 “先父通玄,”他说,“我在很年幼时听过一些传闻,有人说他的祖父在多年前曾在山野里见过我阿父,那时他就是现在的样子。” “我并不很信,拿去问他,他也说那是讹传。但他的确通晓延命养生的术法,也的确起卦可窥天机。但即使这样,阿父还是遇害了。” 他看着寒山:“先父是凡人里窥得天机的人,那再进一步,仙人也会陨灭吗?” 嬴寒山认真思考了一下怎么回答,她感觉自己不太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一则她不是仙人是修士,还是个外道邪修,二则她严格意义上来讲连修士都不完全算,是个盛了芥末的绿茶牙膏。 “我不太清楚,”最后她说,“或许真正的仙人是不会死的。但如果说我这个程度……会死。” 苌濯慢慢点头。 寒山落下去的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他说。 在想什么?嬴寒山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有点蒙。苌濯却不继续说下去了,他低头,额前的发丝挡住脸,他伸手摸了摸豹子已经发冷的毛皮:“寒山打算用它做什么?” “快入冬了,”嬴寒山说,“我打算找人给鸦鸦做件皮里子的衣服。但豹子毛太花了,鸦鸦喜不喜欢不好说。” “剩下点边角料,我想拿去镶旗。” 第93章 镶旗?苌濯问,什么旗? 嬴寒山笑了一下,蜷起腿,把手背垫到腮底下。 “你很快就知道了。” 蒿城的情况有点难讲。 先前那三个叛将来的时候,蒿城府衙里是空无一人的,当地县令听说叛军到了,一声没吭撂挑子走人,躲到了城外的自家坞堡里。 淡河军在这里打了胜仗,把他们堵在河口又轰走,算是保卫了蒿城,但等到裴纪堂回过神来准备接手的时候…… ……这位撒丫子就跑的哥又回来了。 严格按照律法来讲,撒丫子这位的确还是蒿城的长官,毕竟官印在他手上,也没人给他撤个职。 但跑路于败军之际,没影于危难之间,看别人轰走了强盗自己就跑回来占有胜利果实,就算是裴纪堂这样好脾气的看了也想撸袖子。 淳于顾强烈建议直接否认他县官身份的合法性,强行接管蒿城。 “反正那人看起来也是个老鼠胆子,”淳于顾说,“会被那些水兵吓破胆一次,就会被吓破胆第二次我们又不用真的打,只是去晃一圈就是了。” 苌濯不太支持这个看法,现在已经是秋末,淡河刚刚打完一次仗,虽然赢了,但士气低落。 现在哪怕不打,只是动一次兵,都会对淡河的根本有损伤。就在这个绕不清楚的当口,对面寄了信过来。 县令姓韩,小世家,写信的措辞有种黏腻不清的油滑。他说自己的父亲与裴纪堂的父亲曾是故交,好一通歌颂了裴老太爷为人温和敦朴,有先贤遗德。自己那时尚且年幼,却也对这位出名的好官心生倾慕。话锋一转就开始哭诉蒿城正在战略要地,自己无甚人马,来犯坚船巨舰,不得已自己出城求援。全仰赖淡河及时相助,蒿城才免去一劫。 “有县令亲自带着所有家什出城求援的情况吗?”嬴寒山问。 “有,”嬴鸦鸦说,“特别不要脸的情况。” 到最后他笔锋一转,说现在蒿城百废待兴,自己确实是有心无力,若是裴明府有意相助,他却之不恭。只是兹事体大,涉及复杂,恐怕需要遣人前去交割。另外,他亦设宴席,望能答谢淡河相救。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大抵是拖,”苌濯说,“能拖一时是一时,派去的人找个地方好好招待,力求令他们忘记为何而来。交割那边又处处找麻烦,拖个十天半月。如今战局瞬息万变,如果再打起来,这件事拖着拖着就没了。” 几个人对视一圈,嬴鸦鸦快速举手。 “带上我,”她说,“身份用什么说辞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参与就可以。这件事情,我能帮上忙。” 那设宴怎么办呢?几个人又同时看向裴纪堂,然后一起摇头。不管怎么样,裴纪堂现在待在淡河保持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代老板去,”嬴寒山说,“反正他们应该也已经听过我的名字了。” 淳于顾摇头:“不好,寒山虽然声名在外,在淡河亦有威信,但没有领职。门客这个身份可以出使,但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作为代言人,他们总会在日后以这个为说项生事。” 嬴寒山垂下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这是我想说的下一件事了,”她说,“现在就一并说了吧。” “老板,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不想再保持门客的身份了,请给我一个武职,让我以此上阵吧。” 淳于顾抬起头来,讶然地看着她,苌濯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她说的镶旗是什么意思了。 她希望裴纪堂,以她为将。 第50章 韩家宴上 任命将领按照一般流程来说, 是件挺复杂的事情。 但是,在淡河这个领导层几乎可以用一只手数过来的皮包公司里,提拔个人实在无需太多的官僚手续, 只需跟名义上的领导第五争打个汇报就算完事。 实际上在嬴寒山的旗帜绣好之前, 她就准备好要离开淡河前往蒿城了。 裴纪堂很想给嬴寒山拟一个号, 他到底是个世家子弟, 总是在乎一些“名头是否好听”的问题。 对此嬴寒山倒是很不在意:“只要不叫姨妈将军就行。” 但真的拟起来反而不那么好拿主意。“伏虎将军”似乎很好,但与其说是打虎,倒不如说嬴寒山本人更像是那只虎。 那些波啊涛啊海啊相关的名号也不合适, 嬴寒山听完之后说它们应该留着发给白鳞军, 而不是给她这个晕船的人。 最后还是没定下来, 暂时还是叫“嬴将军”或者“寒山将军”。 这次去蒿城, 第一负责人是嬴寒山, 鸦鸦一定要跟上,就顶了一个书官的头衔,和苌濯一起当副使。 淳于顾笑眯眯地拒绝了同行的提议。“不能让淡河的这些谋士都随行呀, ”他说,“小生不才, 看个家总是可以的。” 他在闹脾气。嬴鸦鸦小声地对嬴寒山说:“他好像对自己的意见没被采纳有些不痛快。” 有吗?嬴寒山看着那张狐狸一样的面孔, 觉得他那条不存在的尾巴还是摇得挺欢实的。 截击那三个水军将领是在水道上,淡河军没有真正地靠近蒿城,嬴寒山也对这地方没什么印象。 在她脑内, 除了第五争那个被打扮得像是北方军事重镇的踞崖关,其他南方小城都和淡河区别不大。但一路乘车走来, 她发觉这么说不全对。 在蒿城附近, 就开始有大小坞堡的存在。 第94章 最小的坞堡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有坚壁的院子,大的就几乎像是一座城, 它们好像一个巨大仙女圈上各不相同的蘑菇,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嬴寒山的视线里,又零零散散地消失。 在淡河周遭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淡河太南了,”嬴鸦鸦推开车窗垂下的帘幕向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明府这支裴氏几乎是孤悬在外,没有其他能与之比肩的世家,之前在城中作乱的那一家倒算得上在当地有些势力,但不足以建立坞堡。所以淡河周围没有这些东西……没有也是好事,事都是从这些坞堡生出来的。” 嬴寒山有点诧异地看向她,嬴鸦鸦腾地红了脸,把脸颊埋进头发的阴影里。 “我卖弄了,”她小声说,“是在县衙里听别人说的,就学来了。” 县衙里哪一个说的?嬴寒山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却被马匹轻而整齐的嘶鸣打断。 马车逐渐慢了下来,蒿城近在眼前了。 韩县令单名其,看着将将四十岁出头,有张很标准的南人圆脸。 他的脖子和肩背都稍微有些习惯性地前倾,给人一种什么事都热切过头的印象。 嬴寒山一下车这位守在城门口的县令就迎了上来,他仿佛是诧异地上下打量了嬴寒山一眼,然后整肃脸上的微笑,后退两步合手再拜。 他说久闻嬴将军武功,未详今日得见,果有天人之威。 ……不是,哥,我当将军的时长还没你跑路回来的时间长。再者说,我出发之前你就应该知道是我来吧? 嬴寒山默默地os,把手缩回袖子里掐了一下自己,转移掉寒毛倒竖的尴尬。 苌濯也获得了这样的待遇,韩其握着他的手真情实感地称赞了一通那位苌姓的太史令,说到他曾经以一言保下淡河时还湿了湿眼眶。 “仁者不寿啊,”他感叹着,“苌公横遭此难,令人闻之肝胆摧折。今见苌郎君,有公昔日之风,怎不令人涕下。” 嬴寒山还在认真思考着这人到底有没有见过苌濯他爹,韩县令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刚刚下车的嬴鸦鸦身上。这位满肚子是词儿的仁兄好像突然死机了几秒。 “这位,这位使君……?”他斟酌着用词,显然没想到这位跟着副使一起来的书官是位年纪不大的女郎。 她和嬴寒山,苌濯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当她撩开帘子探出脸颊时,不论谁看到都会觉得她更适合穿着一身颜色鲜嫩的衣裙,头戴朱钗被乳母丫鬟服侍着下车。 但她穿着改小了的男装,作少年人的发式,与那个预想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这是小妹,嬴鸦鸦。”嬴寒山说。 韩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稍微露出一点光亮。 设宴不是在官府,是在韩其的私宅。 宅子有些像是二十一世纪某些四位数起步的会员制餐厅,院落里疏密地栽植着很多原产地不在这里的草木。 两棵古樟一前一后地覆盖了大半园中,枝叶伸展,青绿色的叶冠如同华车的羽盖,当佣人扫除落叶时,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樟气息。 传菜的侍女们穿银线绣的烟青褙子,一行一行袅娜地从廊下走来,布菜,而后莞尔而退,像是一群有了人形的水鸟,翩翩而来,又盈盈而去。 韩其笑眯眯地劝菜劝酒,余光却一直瞥着嬴寒山。这个年轻女人一直看着眼前的食案出神,只偶尔喝一杯酒。 她是不喜欢这饭食吗?还是心存警惕?韩其当然听说了嬴寒山在水上呼雷召电,施展术法的传说,但他实在没往她不吃东西这方面思考。 眼看着这苌家子尚且愿意与自己交谈两句,嬴寒山却一直一副无甚兴趣的样子,他皱了皱眉,眼神示意身边人。 而嬴寒山完全没注意到韩其那过于多的戏。 她只是在走神。 韩家应该不比裴家显赫?就算是旁支,裴纪堂应该也能负担得起这样的私宅吧? 但他一天到晚就住在府衙里,甚至一个眼看不到就直接睡书房,实在搞不明白这个人的财产持有度。 眼前的东西好像挺好吃的,环境也蛮不错的,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这一桌子大概也挺贵的。但这副身体没有食欲,对进食甚至有强烈的抗拒,喝饮料已经是极限。她拿着筷子在山葵酱里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 又有侍女上来,双手托着一盘个头不大的禽类。“此为子鹅炙,”韩其曼声道,“是取白羽鹅雏,以精白米与鱼肉饲至绒羽褪去,取鹅脯以桂花酒酿制,请尝,请尝。” 嬴寒山礼貌地夹了一块,在盘子里放下了。 又有一盘上来,切得极为薄的鱼肉在盘中摆出了牡丹的花形。“此牡丹鲙也,取一尺半鲈鱼,以最精处制。” 嬴寒山礼貌地夹了一片,在盘子里放下了。 “我是终南之人,”她说,“白日辟谷,万望见谅。” 韩其立刻笑呵呵地接上话,开始谈起修身之学,大赞辟谷轻身延寿,自己也心向往之,奈何俗务缠身无力修道,只能羡羡而不得了。 酒敬过两巡,堂上开始上舞乐,蒿城周遭已经称得上荒凉,但这些被豢养在府上的伎人还是彩衣乌发,雪肤花容,一副升平时的富贵相。 一开始因为嬴寒山什么也不吃而稍微有些僵的气氛在乐声中松弛下来。 韩其一边劝酒一边与苌濯闲聊,问的都是些不太打紧的问题。他问淡河风物,问裴明府近况可好,问苌濯至淡河已有多久,如今可惯? 第95章 又问嬴寒山自终南而来,终南何解,风土人情如何,家中高堂在否。间或夸赞两句嬴寒山赫赫之功。 “将军离家亦旧,不生思乡之心耶?韩某宦游多年,近年才携内子与小子定于蒿城。小子年幼,虽颇知书,但为人父者久不在身旁,难免放心不下。” 他自顾自感叹起来,嬴寒山懵了一下,脑袋里突然短暂地划过一道电光。 他突然提他儿子干什么? 她余光撇过嬴鸦鸦,嬴鸦鸦用手挡住额头,似乎是盖住了一个表情嬴寒山想明白了,嬴寒山选择不接茬。 话落到半空没人接,韩其就神态从容地收了话头,继续令人劝酒。一阵很淡的,带着草木气的熏香款款而至,一杯酒被奉到她唇边。 “请贵人饮酒。” 嬴寒山本来就没被酒精麻醉的脑壳一阵激灵,她下意识望向端着杯子的手。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来人和那群布菜的侍女们一个着装,青外披,月白色的深衣,脸颊可能稍微施了一些粉,在烛光下有种盈盈的白皙。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有些阴柔的美丽姿容,此刻他正双手奉酒,几乎靠在她身上,恭顺地垂着头,露出如云的黑发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嬴寒山抬头看向韩其,后者看过来,和她眼神交错时笑了笑,嬴寒山没有笑,她用余光看看身边的位置,悄悄往远处挪动了半格。 就在挪动这半格时,她的余光不经意扫到了苌濯身上。他正在看着这个方向,双眼一眨不眨地,不知道是在看那个敬酒的男子…… ……还是在看她? 第51章 夜半叩门 在视线交错的几秒钟内, 嬴寒山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表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搞不清楚视线含义时无意识的反应。 苌濯已经习惯那张总有些杀气的脸,那双在蹙眉时显露出怒意的眼睛, 他知道这时候她没有动怒的理由。 但那个奉酒的年轻人不知道。 杀生道者的威压扑在他身上, 他手一个哆嗦, 杯子脱手坠下。 嬴寒山眼疾手快抓住杯子, 一甩袖子避过泼洒出来的酒液。 “……!贵人恕罪!” 年轻人吓得够呛,尾音都有些抖了,韩其嘶了一声, 眼神示意两边人快把这闯祸的伎人拉下去。 他被拽起来, 微弱地挣扎了两下, 又垂下头眼神楚楚地看着嬴寒山。 她从未见过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人, 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电视剧里, 嬴寒山也没有见过这样感情充沛又充满表演意味的求助眼神。 话说回来,这个人不会被惩罚吧?不知道为什么,嬴寒山脑内突然冒出来诸如“石崇劝酒杀三婢”这种cul风格的历史故事。 “且慢, ”她说,“并不妨事, 让他在这里待着吧。” 那个年轻人被松开了, 立刻膝行两步凑过来,又因为寒山看过去的眼睛而抖了抖,向外挪出去一格子。 韩其又恢复了笑呵呵的表情, 仿佛这地方并没有这个人,刚刚也没发生那个插曲。 这没滋没味的宴会, 就这么凑凑合合地拖到太阳落山才散。 住处是单独的, 韩其没像第五争一样找个双人间把来访者全都塞进去。 嬴寒山的住处是私宅里一处单独的小院,院子里很有格调地栽了几棵枫树, 如今都是血一样的颜色。 屋外回廊是栎木铺的,白得像是盖了一层霜,和红枫交映,十分明艳。 她进屋关了门,翻身上梁移开瓦片给自己做出一个出屋的通道,去房脊上确认了一遍嬴鸦鸦和苌濯的屋子外面都没什么不妥当。 看来这个韩其暂时没什么贼胆。 嬴寒山翻下屋脊,在床上坐定,伸出左手打了一个响指。暗青色的花纹伸展而出,个人面板像是折叠的三片led屏一样亮了起来。 左侧的【当前修为】下,那团变幻莫测的烟雾渐渐具象化,形成了一个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卵形。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即将孵化的蛋,嬴寒山用手戳了戳它,有点好奇它要是真是个蛋,之后能孵出什么来。 脉络上的血色大概占了全部面积的80%,嬴寒山猜测一次突破失败不会导致她从头再来,而是大概折损20%小境界的修为,这意味着她整饬整饬精神就可以再一次尝试突破…… ……再一次被雷劈。 最中间的三个技能没什么变化,手指放上去也没有反应,但最右边的那个空白面板,现在不是空的了。 上面有一个浅金色的数字,一千零一十六。 现在嬴寒山基本上能确定,这个数字就是雷劫时从自己身上飞出能挡雷也能铺路的金线。 一千多不是小数,但它能挡几道雷她还是不太有数。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嬴寒山立刻收起面板抽出峨眉刺,那脚步声很轻,但并不是刺杀者那种练习过刻意掩盖声响的轻,它远远地从廊下走来,直到门前站住了。 笃笃,是敲门声。 “谁?”她收起峨眉刺,问。“贵人。”外面的声音轻柔得像是一团雾,“是主家令奴来的。” 门没上锁,门外人听屋内一时没有声音,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正撞上手里拿着抵门闩,打算把门靠上的嬴寒山。 “……”“……” 她默默地把门闩从左手倒到右手。 今晚不是个月亮很亮的晚上,外面影影绰绰的,景物都笼罩在一层模糊里,但即使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嬴寒山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外面的仁兄是何许人也。 第96章 白天那个险些洒了酒的漂亮男人就站在门前,头发松松地挽起来,身上一件松石青的外披,底下的领口和袖子都有些过于宽松。 如果这身衣服随便套在哪个披头散发的狂士身上往林间一戳,嬴寒山还能勉强称赞两句有点高士风流的味道。 但现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就有点,嗯…… ……对吧? 嬴寒山客气地露出一个“您谁啊天不早了您回去洗洗睡吧的”的微笑,然后伸手就要关门。 那个漂亮的男人被一晃愣住,也顾不上轻声曼语地说什么,急急上前一步就在门槛边上跪下,抬头泪眼莹莹地看着嬴寒山。 奴今日宴上失手打翻了杯盏,惊扰贵人。他说。蒙贵人相救,不遭发卖,今夜得幸侍奉,如杯盘瓶盏,已是贵人之物,伏请贵人勿弃。若是今日贵人关上了门,奴就只能跪在这里冻死了。 嬴寒山回过头去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我不关上门就可以了,对吗?” 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地点点头:“是,奴名为……” 嬴寒山推开门,一闪身从门里出去,指了指屋里。 “您请。”她说。 月亮静悄悄的,秋草中已经听不到多少草虫的叫声。 嬴寒山越过屋脊在嬴鸦鸦的院子里落下了,这里种的是玉阁菊,一朵一朵在月下有种珠光一样的莹润。 好在韩其没有丧心病狂到给小姑娘也塞个美男,嬴寒山在周围转了两圈,决定不回去就在这里守到天亮。 守了不太久,她就发觉有人正和自己一起熬夜。 月到中天,四面照得微微的白,那个杵在旁边院子外的人也被照得微微的白。 苌濯寝衣外套着常服,一个人站在那里晒月亮。要不是这身衣服实在不是鬼应该穿的,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兰若寺现场。 嬴寒山从屋顶上跳下来,向他走过去。苌濯看到她,有点诧异地扬起眉毛。 “睡不着?”她问。 “睡不着。”他说。 “半夜有鬼敲门?”她问。苌濯下意识摇头:“不是,是……” 他卡住,然后认真点头:“对,半夜有鬼敲门。” 走吧。嬴寒山看看周围,对他伸出手去:“一会宅子里巡夜的该出来了,你这么杵在这里算什么样子。” 去哪?苌濯一脸茫然,但还是抓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 去哪?废话,肯定是上房揭瓦。 嬴寒山拽着苌濯蹿上屋脊,才想起来忘记问一句他恐不恐高。 后者像是一只嫌地面烫爪子的猫,缩手缩脚地找了一块平坦地方坐下。 “你习惯一下,”嬴寒山在他旁边坐下了,“咱老板太招恨,我上屋顶上习惯了,再者说了,就这里不容易撞见人。” 苌濯很认真地点头,迟疑了一下,问:“可……为什么不去看看嬴小女郎屋侧有没有耳房,在那里避一晚?” “那不行,”嬴寒山正色,“把我妹吵醒怎么办。小孩子睡不足容易长不高。” “……有理。” 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只蛾子绕着苌濯的衣袖飞来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里衣的颜色太淡,反射着月光被飞蛾当做了冷色的火烛。 嬴寒山看着底下巡夜的人拎着灯笼转一圈,走远了,开始没话找话。 “白天宴会上。你好像在看谁?”她问。 “那个倒酒的人。”苌濯把头垂下去,身体半伏在膝上,“蒿城的情况还不明朗,我担心有刺客。” “就为这个啊?”嬴寒山笑出声来,“不至于让那位刺杀我吧?我可是能抗雷劈的人。” 半晌她才听到闷闷的一声嗯。“就为这个,”苌濯说,“我思虑太过了。” 他转过头来,在月下那对蓝色的眼睛像是烧坏了的琉璃,或是被磨得很薄的青海玉,这对眼睛正照着她:“我随先父赴宴时,也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席间主人以僮仆美婢相赠。” “也有人想过送人给你吗?”她问。 苌濯苦笑了一下,指指下面的院子:“今夜这个,把我狸猫一样吓到房梁上来了。此前未有,我与父亲……” “……都不很赞成这种事。” “以人为花草,因美姿容而攀折相赠,十分荒唐……” 他的声音低下去,苌濯轻轻用手盖了一下脸颊,仿佛是在抚摸他脸上那道贯穿整张脸的伤疤。 它现在已经从暗褐色转为苍白色,但仍旧不能说不醒目。 即使有这样的疤痕,他仍旧可以称得上令人目眩神迷,嬴寒山能想象到在他脸上留下这道疤之前是怎样的如玉少年。 或许是她注目的时间太久,苌濯抬起头来与她对上视线,他有些误解了她眼神里惋惜的意思,淡淡笑了笑。 “不可惜,”他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在军中有这样一张脸是祸事,毁掉保险些。空有这样一张皮囊却羸弱无力,什么都做不到,那不如连这张皮囊都不要有。” “之后不会再有之前那种事情了。”嬴寒山说,“你现在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如果以后再有人夺去你的家人,友人,逼迫你屈膝为奴,那么……” 那双明黄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有一瞬苌濯以为她会说那我会阻止他们之类的话。 “那么,”嬴寒山说,“你就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第97章 第52章 可为我妻 一件事顺利, 只有几种方式顺利。 一件事不顺利,有千万种方式不顺利。 临来蒿城之前苌濯就预料到韩其在交割这事上肯定是个拖字诀,能拖到生了变数最好, 没什么变数也抻着。 抻着不是好事, 但也不会砸了锅, 病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家就在床上抻着, 这群人在官府里抻着,整个颐朝就靠着这么一点残存的气数抻着。 淡河这个情况由不得蒿城抻。 嬴寒山对庶务不精,终南仙人也好二十一世纪来客也好, 在古代待上一年半载锻炼出来的水平远赶不上这群为<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培养出来的人才。 她索性扬长避短, 把事情丢给其他人, 自己一个人变成狸猫在房顶上蹿。 韩其当然派人去看着她了, 但不管是谁看着她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她天天在屋子里睡大觉。 每天早上嬴寒山早起在院子里转一圈,随便抓住路过的谁扯两句就回去大门一关,直到午饭才再次露脸, 拿着筷子戳两下送来的饭就让人端走,晚饭照旧如此。 虽然蒿城是很期待这群来的人天天躺着不干活的, 但嬴寒山这个物理意义上的躺还是吓着他们了。 她当然没在躺。 关上门落好锁之后嬴寒山就从房顶出去, 沿着院墙离开这幢私宅。 她长身,形容称不上美丽,体态也并不像是这个时期的女性, 当换上那身在淡河行医所穿的衣服,用斗笠遮住面孔时, 在旁人眼中与一个浪迹四乡的游侠儿没什么区别。 蒿城的军备与独立之前的淡河相差不大, 并没有太多从属县城的武装力量,一班衙头和守兵抓抓贼打打强盗还行, 真打起仗来有点玄乎。 也不怪韩其不管谁来了都滑跪,现在的他是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打不过。 ……但也不尽然是这样。 蒿城外面那一圈一圈的坞堡不声不响,不论是那三个叛军来了还是现在淡河人来了都没吱一声,它们就像是埋在草丛中的马勃,绝大多数时刻安静得像个死物。 但如果一脚踩到马勃上,它会立刻像是炸弹一样爆开,这些坞堡也一样。 它们豢养部民,拥有私军,真联合闹起来能干涉一个小地方的政权走向。 到目前为止他们没对裴纪堂接手这里做出任何表示这不是个积极信号,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拐弯抹角地派人来拜会淡河使者了。 但也不能说这个信号有多危险,毕竟,抻着,韩其喜欢抻着,他们说不定也想抻着看看结果。 就由着他们抻着吧。 苌濯比一天到晚猫在梁上的嬴寒山要忙,交割的工作几乎都由他来主持,尽管这工作绝大部分内容是今天文书找不到了,明天案宗被墨污损了,后天天气实在不错苌郎君何不一同出猎。 嬴寒山偶尔会从房梁上下来,挑个没人的时间去看看苌濯,看他一手撑着额头对着满桌乱七八糟的案宗捏山根。 “撑过去就好了。”他说。 在这群人出使蒿城的空当里,裴纪堂并没有闲着。他拟了一封信,打算寄给第五争,请求对方授予蒿城的正式管理权。 第五争不太管手下的土地,他一直是个不顾尾巴的战争狂魔,更注重战斗而不是统治。是以蒿城理论上虽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但第五争并不怎么实行他的管理权。 但不实行是不实行,不代表他会容忍手下人临阵脱逃。 裴纪堂一封信送过去,只需等待第五争的回信,如果他下令罢免韩其的职务并将管理权移交给裴纪堂,事情就成了既定事实,不管手续拖再久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 在第五争那边回信之前,苌濯还得对着这满桌子的案宗头痛一阵子。 与两个成年人相比,嬴鸦鸦显然也忙,但忙的不是一个方向。 韩其用“交割事务已经全权交于苌郎君,城内人心惶恐,不知可否劳烦嬴女郎加以安抚”这样的借口把她挡在了事务外,留在了院子里。 嬴鸦鸦也不知道这城里到底是怎么个人心惶恐法,也不知道为什么喊自己一个外来人过来加以安抚。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从来到蒿城的第二天起,韩府上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送礼物。 珊瑚珠子砗磲珠子串的璎珞,颜色鲜妍的衣装,盛放着不知什么香料的镂金球香囊,大多数是以韩其夫人的名义送来的。 只说是蒿城气候与淡河不同,提前为小女郎备下几套秋装,聊表寸心。 这事要是韩其干,就猥琐,但韩其的夫人干,就十分合理。 夫人说鸦鸦与自己的小女儿差不多年纪,见她就生了亲切之心,所以送些零碎的礼物过来,动机合理言辞合规,不收就是拂人家面子。 嬴鸦鸦不能收,也不能不收,只能让人放着。这边礼物的事情没有歇,另一边紧跟着的事情就来了。 也不知道韩其从哪里抓出来那么多与嬴鸦鸦年纪相仿的孩子,都是些女孩,出身最低的也是府中小吏的长女,出身最高的好像是些不住在城里的世家的女儿。 她们轻飘飘地在嘴唇前摇着扇子,从口中扇出来一阵一阵缥缈的恭维。这些年纪不大的女孩们围在嬴鸦鸦身边,称赞她的美貌就算是上京贵女也赶不上,询问她喜爱的吃食,曾见的风光,间或旁敲侧击地问几句关键的话 你的阿姊好生勇武,真让人心生羡慕。你们当真是自终南而来么?是不是哪个隐世的大族?或者有些什么家族的秘辛? 第98章 问不出来,问不出来也不打紧。她们殷勤地劝鸦鸦换上韩家送来的华服,簇拥着她在城里玩乐。 你姐姐会带兵,你喜不喜欢相关的东西?这里备了软弓可以射彩绦,也可以拿些漂亮的小玩意定个彩头比投壶。 你若是不喜欢,那花卉喜不喜欢?玉器喜不喜欢?这城中自然有稀奇罕见的珠玉金石可以看。 这群半大孩子被家里教得很好,每个人都有信心哄这个淡河来的泥腿子开心。 她是长得漂亮些,也有几分谈吐,但背后终究没有家族。 带她去看些好东西,把她捧得高高的,再有戒备她也会慢慢融化,到时候想知道什么再从她口中徐徐地问,也不迟。 没有人看到她颈上的伤疤,看到她嘴角一直保持着同一弧度的微笑。 也没有人看到那像是真正的鸦一样,洞悉而冷静的眼睛。 韩蒙是在淡河这一行人来这里将近十天时见到嬴鸦鸦的。 刚开始,当他听到母亲为他相看了一个妻子的时候,韩蒙还心存一丝期待。 他刚刚年满及冠,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作为嫡子,而且父亲韩其还在官场上有所斩获,他自然应该娶一个家世显赫、容貌秀丽、性格温柔的淑女。 若是不能全要,那至少应该家世显赫,能给自己提供些助力,脸长得一般些就一般些,横竖纳几个有颜色的妾也就是了。 但当听母亲说,相看的那个女子是淡河那个家世不明,倨傲又粗俗,长了副男人一样骨架子的女将的妹妹时,韩蒙心里那一丝期待就刷地被浇灭了。 “母亲,”他忿忿地问,“蒙儿非阿母亲子耶?竟以蒙儿终身大事玩笑,让我去娶一个村姑为妻?那样的出身,为妾且不堪呢。” 那位夫人板起脸来制止了他的话,又垂下眉爱怜地摸摸自己儿子的额发。 “阿母知道你心存怨气,”她说,“可那裴纪堂正得第五争重用,嬴寒山又是裴纪堂手下得脸的人物。你阿爷这一次怕是要经历些波折,降上几级,你若是能搭上嬴家那个女儿,对此后也有益处。” “阿母为你先看了,那女儿颜色生得好,与她那薄颜的姐姐大不相同。况且她没什么家世,此后也好拿捏,你实在不喜,过个几年,阿母为你挑几个贵妾也就是了。” 这么三圈两圈,韩蒙终于撇撇嘴答应下来。但应是应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去看看那个村姑长成什么样子。 正好是第十天,韩府传出来消息说有农人在水边捕到了一对白鸟,不知是何种,玉雪可爱,欲邀淡河使前去观看。 说是邀请淡河使,嬴寒山不出门,苌濯还在加班,最后邀请的也就只有嬴鸦鸦。 嬴鸦鸦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藏着层坏水,但怯战不是嬴寒山的妹妹,于是接下了这份请帖。 和她一同去的有那群半大少女们之中的几个,都打扮得花红柳绿。 在院子里她们就开始悄悄地与她咬耳朵,有一茬没一茬地提起来韩府的那位小公子,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呢。 据说他降生那天有星辰坠落,故而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我不太懂,”嬴鸦鸦眼神清澈地问,“比起苌先生如何呢?” ……那没法比,苌濯脸上要是没那道疤,简直就漂亮得不在人类范畴。 花红柳绿的塑料姐妹们被嬴鸦鸦一句话杀死比赛,就此安静下来。 而在暗处,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没想到淡河那样僻远的地方居然也有这样容貌的女子! 韩蒙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点笑意,阿母果然没骗自己。 他伸手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踌躇满志地向着院子里正观赏白鸟的人群走过去。 这样的女子,当妻子也不是不能接受么。 第53章 以何可杀之 那是一对白鹧鸪。 嬴鸦鸦袖着手, 看那对被关在笼子里的白鸟,它们个头不大,有点像是鹌鹑, 羽毛上落了灰, 也不显得特别白了。 旁边的人说原本这对白鸟儿是撒在院子里的, 但是它们不吃食, 还直向外飞,就只能捉起来关到笼子里来。 笼子是个鹦鹉笼,挺高的, 但并不宽敞, 对鹧鸪这种喜欢四处跑动的鸟儿来说不合适。 两只鸟就这么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盯着外面叽叽喳喳的围观者。 “这是什么鸟儿, 白毛红嘴的, 看着稀罕呢。” “韩家自有奇巧物件,南边的庄子里一年一年地给我阿爷送野物,我想着什么鸟我都应该见多了, 但居然没见过这种鸟。” 嬴鸦鸦移动了一下目光,她不再看向鸟儿, 转而望向庭院里的山石和草木。 即使她清楚地听到有人正走向她们, 搭起了戏台子预备开唱,她也懒得回头看一眼。 韩蒙有些尴尬。 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他直了直后背, 缓步走出,温声吟诵着这句诗, 待到年轻女孩们大半看向他时 才微微一笑, 拱手:“见过诸位淑女,小子韩蒙奉家慈之命来迎, 有招待不周,万望勿怪。家慈正在临水亭,还请给淑女随蒙前去赏花叙话。” 女孩们有人掩口侧脸微笑,也有人回礼,但偏偏只有他想引起注意的那个人侧着头一副冷淡的神情。 半晌嬴鸦鸦才回过身来,没什么表情地对他合手行了一个揖礼。 这是害羞了?韩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女子害羞是这副样子吗?她既不面红,也不拿起扇子或举起半个衣袖掩面,只是冷冷在那里站着。 第99章 还是说这是什么欲擒故纵,正要显得她与周遭这群女儿有所不同? 不过那张面孔因为这样的神情更好看了,这才真正是月照白芍,含露芙蓉呢。 这么想着,刚刚升起来的那些微的尴尬和疑惑也被韩蒙抛到脑后去。 他刻意放慢脚步,与走在队伍里的嬴鸦鸦差不多站在一起:“这位可是嬴寒山嬴将军之妹,鸦鸦淑女?” 嬴鸦鸦目不斜视规行矩步地走着,只是轻轻一颔首。 “久闻淑女之名,此次淑女随姊出使,真正是巾帼有胜须眉之志,与寻常女儿不同。” 嬴鸦鸦很淡地笑了一下:“如何不同?” “寻常女儿穿罗衣,执彩绦,作小女儿态。鸦鸦淑女能着书官之装,作使者,简直能够比肩男子,自然是令人敬佩,实在不同。”韩蒙有些得意地说。 他其实对嬴鸦鸦这样胆大的行为有些微词,但是一想到她有个敢杀人的姐姐,做妹妹的干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姊妹俩都是这样的性格,他到时可以从这上面夸一夸,嬴鸦鸦不穿他母亲送去的华服,说不定是看不起与她一样的这些小女儿,自己有比肩男子之志呢? 自己顺着他的想法说,这小女孩也会听得顺耳吧。 “唔。”嬴鸦鸦短促地应了一声,“韩郎君这话叫人不明白。” “如何不明白?” “我阿姊是淡河是水军统领,曾施药救一城淡河人,曾孤身出城斩敌将首级,曾率军渡口退八千水军,韩公子以为,我阿姊与寻常女子不同么?” 韩蒙觉得自己被呛了一下:“那自然是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淑女与令姊,都是……” “但阿姊施药时,没有第二个男子出来说他也能救淡河人,阿姊斩敌将退水军时,也没有第二个男子做出一样的事。”嬴鸦鸦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望向韩蒙,“韩郎君说,阿姊是与寻常女子不同,难道与寻常男子同么?” 韩蒙被噎得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呃呃两声:“也……也不同。” “那就怪了,郎君只说与寻常女子不同,仿佛比她们格调高些,才能与男子比肩。” “鸦鸦只是常人,我见过的女子,都与我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说完,她前趋两步,很快地走到身边那些女孩之中,隔出一段距离才回过头来,又对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韩蒙拱手。 “您今日无女性亲长在侧,就这样贸然上前与我搭话。鸦鸦是乡野出身,不识礼数,韩郎君是大家子……嗯?” 嬴鸦鸦话不言尽,袖上纹饰一晃,就从他眼前飞走了。 “给她脸了!” 从庭前回了卧房,韩蒙怒气冲冲进屋,一眼看到桌上的紫竹茶海,伸手就掀到地上。 上面的杯盏噼噼啪啪碎了一地,旁边的仆役大气不敢喘。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收拾,不然被怒气没处发泄的自家郎君踹上一脚都是轻的。 “恭维她几句,她不领情倒罢了,居然得寸进尺起来。她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姐姐,站近了就是一身血腥腐臭,她竟拿出来炫耀!我韩家是大家,我是大家嫡子,怎么就配不上她一个没名没姓的小玩意。” 他怒气冲冲地在满地的碎瓷片里徘徊了几圈,一拂袖子:“罢了,我去见阿爷阿娘,这样的女子断然进不得我韩家的门。” 他匆匆出了院子向父亲在的地方去,预备着告这淡河来使言行无状,欺辱长官之子一状,却在门口被仆役拦下。 “主家此时有要事,请郎君稍后。” 韩蒙本就火气上头,被人拦下好像一桶油泼在了火上,伸手抽出别在腰上的鞭子,啪地在半空中摔出一个鞭花:“汝痴盲耶?不识得我!” 那仆役一看自家公子手里的铅头鞭子,哎呀一声抱头就往旁边躲。韩蒙一鞭落空,额头上被火气蒸起了一层薄汗:“站住!” 他连甩几鞭子,抽在那抱头蜷缩的仆役身上,挥鞭子的手高高扬起来,这一次没落下去就被人攥住手腕。 韩其阴沉着脸色把鞭子从儿子手里抖下来,后者还因为怒气而有些大喘气。 “爷!”他看清楚了来人是谁,还在嚷嚷着,“那淡河来的人出言轻慢,侮辱儿子也就罢了,这刁奴也看不起儿子……” 韩蒙的声音逐渐小下来,他看到自己父亲铁青的脸色,作为世家子,他从小就养成了察言观色至少是看自己父亲脸色的能力,韩蒙很快地收了声,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阿爷……” “白日喧哗成何体统,平日里你母纵你太过,怎么给你养出这样娇纵的性子。回房去抄书,抄不完不要进晚食。” 韩蒙抬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爹的脸色意识到他不是在冲自己发火,出了什么事?何以把自己父亲气成这样? 韩蒙缩起脖子来后退两步认了错,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都是那个小贱人晦气。他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 韩蒙走了,韩其还站在原地,他像是忘了下一步该去做什么一样,只是沉着脸青石一样杵在那里。 半晌这块青石突然活过来,有些摇晃地回到书房。韩其坐下,重重喘了两口气,用袖子擦擦额头。深色的官袍衣袖被冷汗染了一半。 他手中还攥着那团被他揉过的信纸,他桌上还摆着第五争送来的敕令。 第100章 敕令是晌午后刚刚送到的,一打开扑面而来就是这位次王子火药一样的怒气。 他骂了韩其半页纸,从苟且偷生一直骂到韩其为什么还有脸活在世上,终于在结尾处刀锋一样用短句做了结束。 “即刻交割与淡河裴纪堂,汝五日内至踞崖关述罪。” 而那张没有落款的信纸,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桌上 “淡河裴,欲杀汝,取而代之。” 韩其颤抖着手把信纸在火上烧了,又瘫坐回椅子上。 那裴姓子好狠的心肠!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不打算将蒿城交出去,只是此事慢慢谈,徐徐谈,取个好结果两边都好看。 他不做县令,做个其他官也不是不可,可那裴姓子居然写信给第五争挑拨离间,要让这个暴脾气的煞星杀了自己他取而代之? 这蒿城,这蒿城……自己苦心经营多年,他胃口也忒大了些,真以为自己会坐以待毙不成? 韩其摸索着摸到了桌上已经冷了的残茶,吃尽剩下的一点。 铁青色逐渐从他脸上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 韩其圆脸,笑相,眼尾弯弯地有些皱纹,给那张脸添上几分憨厚慈和来。 但此刻他不笑时。两边的法令纹就破坏了这张脸的和谐,原本圆融的线条也尖锐起来。 他拍掉手上残余的纸灰,匀一口气,沉声唤来心腹的管家。 “汝即刻出城,”他说,“持我印信,知会城外各坞堡主家,就说有敌欲篡蒿城,我韩某人今危在旦夕,请诸公遣可信之人前来一叙,共救蒿城。” 管家领了命,退后两步想要离开,又被韩其叫住。 他皱眉,手在空中比画两下整饬其措辞,又加上一句:“另外,你再悄悄地去市井间打听件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你就打听……” “有术法之人,畏何,惧何……” “以何可杀之?” 第54章 朱红佛寺 嬴寒山没什么宗教信仰, 和她母亲不一样。 人都说充满希望的人不信什么,绝望的人也不信什么,只有卡在希望和绝望之间那一个微妙的区间的人, 才总会不停寻找一个能够拯救自己的东西。 扪心自问, 嬴寒山不很充满希望也并不绝望, 她只是……不信。 她只相信给予, 不相信接受。别的东西是这样,“拯救”这种东西也是这样。 当然了,这些微妙的三观相关的东西是不足与旁人道的。 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崇佛的年代里, 你向别人解释你不相信神佛的存在都困难你自己本身就是怪力乱神的一部分呢! 所以, 当韩其郑重地邀请她前往城中最大的佛寺, 为蒿城祈福时, 嬴寒山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不去的理由。 阎浮寺在城中繁华处, 距离官府不很远,与寻常那种“寺庙应该地处城郊或山上”的刻板印象不同,这座占地三十来亩的寺院非常入世。 虽然今天因为大香客来访, 住持吩咐下去闭寺一日,不接待其他善信, 务必为佛寺圆一个清净出世的气氛, 嬴寒山还是能从脚下筛了好几遍的黄土和路边有宝相花的锦障路里嗅到铜气。 住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僧,身上的一身袈裟倒很新,包着他有些像是老树桩子上被风刮来一床锦被。 他笑着先与韩其拜了, 口称善哉,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嬴寒山。 苌濯忙着加班, 嬴鸦鸦最近被一群小姑娘缠着, 现在在场的只有嬴寒山一个人。 被一个七老八十的光头老大爷目光如炬地盯着不说话,纵她是杀生道女修也有点芒刺在背。 “大师何故如此看我?”她问。 “我见施主顶上生光, 背有金赤气,眉宇间隐隐有金刚之怒相。”他肃然合十一拜,“想施主或非凡人之躯,故而久视。” 嬴寒山不为所动:“大师,佛前不打诳。” “阿弥陀佛,”住持没被这句话噎回去,甚至眉毛胡子都没跟着抖一下,“出家人,不诳语。” “施主可是南人耶?南生北相,怒目而金睛,端如莲花座,行如斑斓虎。世有污秽不清之事时,当有大士自密严净土中出。大士有百千变化,百千变化中有百千相貌,若托生为人,无论男子女子,皆生威严相,目如金粲。” 他合手一拜:“今见施主,是贫道佛法得小成了。” 嬴寒山又缩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把疯狂往外冒的鸡皮疙瘩搓下去。 一个俗世的僧人拜她一个杀生道,这个罪过论起来不知道是她更重一点还是他更重一点。 既然人家住持都说了,施主您没准是个菩萨,那来这寺里就不用拘谨了您就权当回家吧。 所以象征性敬了三炷香之后她就被放去自由活动,住持还有心要与这位“或非凡人”的女将聊聊天,嬴寒山却对这话兴致缺缺。 就算真是什么天上的角色转世没看路落进了杀生道里,那也是原主的事情,现在原主壳壳里装的是她,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循着佛寺里殿与殿之间的小路走,走到一处放生池旁。 池子是汉白玉的雕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绿水里百许头锦鲤,小的有人掌长,大的赶得上小臂,鱼群凑在一起洄游成一队,摇头摆尾地从她脚下的桥底穿过去。 嬴寒山低头看了三十秒鱼群穿梭,再抬头就看到桥那边站了个人。 第101章 一打眼她没认出这人来,他穿了平平无奇一身灰衣,看着有点像小沙弥的袈裟。 走得很近她才意识到这是那天宴会上的伎人,也是大半夜敲她房门的那个漂亮男人。 他急急地碎步向嬴寒山走过来,离她大概五六步远时脚步一迟,侧首向左右望了望才靠近轻声:“贵人,可记得奴吗?” 嘶……记得是记得,但怎么就不太想记得呢。 他看嬴寒山,半晌没得到接话,突然深吸一口气,扑地一声就给她跪下了。 “贵人!”他颤声说,“有人欲害贵人,此地不可久留啊!” 满池子的鱼儿被他这一跪吓得队伍炸开,纷纷游向池边,嬴寒山没给他磕一个的时间,立刻伸手把他拽起来:“害我?” “是,韩县令在这寺院偏殿暗藏刀兵,欲要加害贵人。贵人看这四周没有一个僧众,纵然是大香客来此也不应该如此冷清!贵人曾经救奴,故而奴冒死前来禀告贵人。” 他说得很急,眼角上也带了一层薄红:“贵人,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大雄宝殿后有一处藏经阁,能从那里绕出去,贵人且随我走吧。” 这么说着,那年轻的伎人踉跄两步站直,退向桥头又回过头来看嬴寒山。后者没有动,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啊。”他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稍稍有些冷。 这个年轻伎人说的藏经阁,正藏在大雄宝殿后的几棵榕树里,兴许是平时不对外开放,门窗上都有浅浅的灰。 他气喘吁吁地搬开挡门的杂物,示意嬴寒山跟上自己,嬴寒山跨过门槛,随意地问:“多谢你,我竟不知道韩县令对我有杀心……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奴收拾乐器室从县令廊外过,听县令与城外几家密谋,要杀淡河使自立。唬得奴换了衣服跑出来,趁着僧众都在前门迎接时溜进来,正好就遇到了贵人……” 那个伎人站定了,回头对她莞尔一笑,日光穿过木窗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光路,正好照亮他嘴角些微的颤抖。 下一秒,他突然抓住了嬴寒山的衣袖。 杀生道的反应速度与常人相比是猫蛇与鼠,嬴寒山一卷衣袖蹬踏而起,甩开他的手。 头顶轰然作响,一尊庞然大物从梁顶坠下,她飞身躲过这叩下来的东西,峨眉刺自袖中而出。 坠下来的是一口大钟,刚好落在她刚刚站的位置。随着大钟落地一声响彻四壁的嗡鸣,十几个短衣蒙面的汉子从榕树后闪出来。 他们涌到门口,下意识后退两步,眼前那个本应该被扣在钟下的人毫发无伤,反而是引她来的饵一条胳膊一条腿被砸在钟下,正哀惨地叫着。 嬴寒山攥住飞转的峨眉刺,刃尖朝向来者。 “我就不问了,”她说,“你们应该都想杀我。” 在三秒之间,这些手拿刀枪的武士意识到,他们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应该在看到她的瞬间立刻就跑,丢下刀枪,四散着翻过院墙或者跳进水里。 但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错误时,一切已经晚了。 峨眉刺割开空气的声音是一种极轻而不祥的嗡鸣,而当它割开咽喉时,这嗡鸣会因为阻力变成轻微的铮铮声。 仿佛是饱食后一声轻柔的叹息,这饮血的武器因为杀戮而低吟着。 最前排的三个人仰面倒下去,他们的手臂甚至还保持着持刀的动作,血液像赤色的绸一样喷溅出来,擦着那个金眼女修的身侧过去。 站得稍后的五个人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枪尖扎向她侧腹,随即跟着她的身影上挑,可他们没能挑到任何东西,眼前的人影消失,背后冰凉一片。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嬴寒山没有任何停顿地把锋刃捅进他们后心,血顺着峨眉刺流下来,又被甩出去。 她干脆,利落,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交手,他们在她面前像是一群蹒跚的羔羊。 最后几个人已经不能说在战斗,他们喊叫着,拼命想要从门里逃出去,最后一个扑倒在门槛上,血顺着他的下颌染红佛寺的地砖。 嬴寒山用袖子擦擦脸,她觉得刚刚好像有一星溅到了她脸上。 钟还在那里,因为她刚刚一闪,自己打了个趔趄被钟砸中的那个伎人也在那里。 他脸色苍白地倒着气,眼睛里蓄满泪水。 “贵人!贵人救奴……这与奴呃……无关,无关啊……” 嬴寒山过去了,在他脸前坐下,用他的袖子擦干峨眉刺上的血。 “寺外铺了黄土,有三寸厚。”她平静地说,“黄土很干,踩在脚下就是一层黄色的末子。你鞋上没有,所以你是提前就躲在寺里的。” 他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地呜咽。 “说吧,”她说,“这一切都是韩其指使你做的?为什么?” 他惨白着脸颊摇头:“奴不知道,奴只是听命行事……主家叫奴把贵人引到这里,扣在……咳唔……钟下,奴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好,”嬴寒山没什么表示,“韩其现在在哪?” 那个伎人用力地喘着气,显然是疼得有些脑子不清:“在……呃,与住持在另一边的殿里……” 嬴寒山点点头站起身想要离开,他挣扎着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衣摆:“贵人,奴是身不由己……求求贵人,求求贵人救救奴……” 她低下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慢慢把衣角从他手里拽出来。 第102章 “不救。”她说。 “我早就救过你了,你不值得。” 身后的呻吟和哭声渐渐弱下去,嬴寒山收起峨眉刺,向着另一侧的大殿走去。 风拂过殿外悬挂的草帘,日影和殿外光景被挡在帘外。 韩其在原地踱步,他发觉自己最近有些手抖的毛病,心绪不定时腕子总是哆嗦个不停。 他抖一抖袖子,把手藏进去,脸上还板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阎浮寺住持还在旁边,他这样一个父母官不能露出慌张的样子来。 管家打听到会术法之人都惧怕雷霆,然而这青天白日的,韩其也招不来雷。 管家又说退而求其次,以佛寺之钟罩之,以桃木锤之,再生火焚钟,也能有相近的效果,盖以钟有佛法开光,雷属木之故。 按道理这个时辰应该罩住了,为何没有人来通报一声呢?他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抬头看向草帘。 老住持嗬嗬地笑起来,端了一杯茶敬给韩其:“施主心不定,何忧何惧?阎浮寺供奉净土诸佛主,是极庄严之地,有恶煞入内,必被度化。众佛主皆见,韩施主安心吧。” 韩其接过杯子,勉强定了定心,还未道谢,忽然一阵带着轻微腥气的风拂过草帘。 “住持说得好。”那是冷冽的女声,一颗沾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过来,撞上门槛。 罡风骤起,门外悬挂的草帘被一瞬间撕碎,血液染红了石阶,横倒的尸体们歪歪扭扭,自殿门外一直铺陈到院子里。那个金眼睛的女子手持峨眉刺,一步一步向着殿中走来。 “诸天神佛皆见,”她说,“嬴寒山,携果报前来。” 第55章 血染乌羽 碎草和血腥从她眼前拂过, 那双金色的眼睛露出兽的神态。 嬴寒山肩膀放松,双手自然地垂着,没有一丝紧绷地跨过殿门。 任何对武学有皮毛之上了解的人都能明白, 一个神态轻松的武者远比紧张的要可怕。后者可能只希望防御, 前者却笃定了是要杀人。 就在看到她的这一瞬间, 韩其颤抖的手却慢慢稳定下来了。 这世界上有无数的阴谋, 无数的阴谋中绝大部分并没有恰当的谋划时间。 谋杀一位君王,毒害自己的父母,最耸人听闻的恶行往往是在几日甚至一夕之间决定的。 无数人在这短促的时间里手忙脚乱地给阴谋找补, 最险恶最精巧的用心到最后也变成了“套上麻袋拿棍敲”这种等级的乱来。 韩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次谋杀能够成功从动手那一刻起他就只能等尘埃落定。 他用手掩住茶杯口, 把茶喝干净了, 对来人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当世之英雄啊。”他说, “不惧业报, 敢在佛门杀人。” 欻地一声,随即是满地的稀里哗啦,那老住持手一抖, 拽断了手里的佛珠,落地的珠子蹦蹦跳跳, 有几颗沾上了血, 沾上了灰,黏住了停在门槛下。 嬴寒山没接话,她径直走过来时甚至没集中注意力看一看眼前的这个人。 峨眉刺抵到韩其面前的一瞬间, 他突然轻声问。 “嬴将军,”他问, “你妹妹呢。” 像是一颗水银珠子落下来, 落在静水上砸穿了波澜不惊的水面。寒光凛凛的峨眉刺抵在他喉咙上,没有刺进去。 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县官笑了, 他在这个水火场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积攒的一点底子在这一瞬间发挥起作用。 他不再虚弱,不再焦头烂额,不再惶恐,他抬起手指指了指门:“嬴将军,你妹妹,你那个副手,也如你一样英武么?” 嬴寒山的后背冷了一瞬间。 今天在寺里的一切单独发难,他们对她下手的同时一定也会对嬴鸦鸦和苌濯出手,苌濯在官府,如果不明目张胆地来,这一时半刻还不会出事。但嬴鸦鸦…… “韩某人无德无才,管不住蒿城,”他慢慢地把手垂下来,抓紧,“但蒿城没有了父母官,一定要乱。如今那位小女郎和那位郎君都在我韩某人的地界上,你要杀我自然是杀得,但是杀我之后,他们两个的性命就无人保了。” 这是直截了当的威胁,你不知道你的妹妹和副手现在何处,有没有被控制起来,你现在只有眼前这个人作为筹码 只要你动手杀人,就有可能再也救不了跟随你的那两个人。 韩其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因为应激而发挥作用的肾上腺素正在失效,他又感到手中冷汗的濡湿。 但不行,他不能在这时候恐惧。与猛虎对视时掉头就跑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他就算虚张声势也要虚张声势给这个女人看。 “韩某人这条命,就交给将军来决断。若是将军顾及同伴安危,不如与韩某人一起走一遭吧?” 嬴寒山盯着他的眼睛,现在好像别无他路可以走,她得带上他作为人质去交换不知道情况如何的鸦鸦和苌濯。 峨眉刺从他的喉咙下落到胸口,韩其还未放松肩膀,下一秒嬴寒山突然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咔!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他的脸一瞬间掉了血色,青白一片。 韩其倒抽着气歪在地上,原本在他手里的茶杯也跟着噼噼啪啪碎成数片。嬴寒山把峨眉刺收进衣袖,俯下身来。 “差点被你绕进去。”她说。 韩其说他派了人去拿嬴鸦鸦和苌濯,这意味着阎浮寺这边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更多的人手来搭救,那么其实嬴寒山并不必要拉着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去对峙,只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拿信物去就行。阎浮寺就在城里,她来往用不了多长时间。 第103章 他在言语里诱导嬴寒山架着他做人质去对峙,这其中有些隐藏的算计。 一则嬴寒山是修士,他是凡人,她带着他肯定碍手碍脚,拖累行动。能为另一边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二则动则生变,哪怕存在一点微弱的可能,他也在为自己的逃跑寻找机会。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他得让其他人明确知道他在哪里,他是什么状态,才方便亲信出城去向那些坞堡求救。马勃就在城外,踢一脚就会炸开。 老狐狸。 嬴寒山拽起他的领子,连同那个缩在角落里的方丈一齐拖出门外,那口扣下来的钟还在原地,被压在下面的伎人已经没了声息。 她借着钟上面残余的半截绳子和房梁做杠杆,把它拉离地面罩住二人,又解下绳子丢掉。 然后拿着韩其挂在腰带上的私印和一截袖角离开阎浮寺。 得先去找鸦鸦。 嬴鸦鸦不在房间里。 在听到屋外细微嘈杂的一刻,她就脱掉身上碍手碍脚的外披,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淡河城内事变给她养成了一种小动物似的敏锐,让她在威胁感在空气中蔓延开之前就有所防备。 屋后是一处小院,两阶磨过的绿石台阶下迤逦地种着满院的菊花,没多少可以躲避的山石和树木。 嬴鸦鸦屏住呼吸绕过廊去,躲在菊花花圃旁的一丛湘妃竹后。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推门声和乒乒乓乓翻找的声音。 她捂住嘴,匍匐下身子,把后背藏在重重叠叠的竹影里。 “窗没关死,她是不是翻窗出去了?” 听到屋里这话她抽了一口冷气,猫下身子慢慢从湘妃竹丛后移向廊柱。 屋里的人探头向后院张望,随即摆手示意所有人跟他向后院去。 嬴鸦鸦猫在墙角确定屋里已经没了声音,又踮脚从窗户翻回屋里。 屋门开着,床铺上的被褥被掀到了地上,衣柜也打开了,显然是有人在搜她。 嬴鸦鸦飞快地从床褥下拽出自己来时穿的男装披在身上,用衣袖挡住脸看准门外无人冲出去。 别院里三层外三层,从她住的院落到大门还有点距离,嬴鸦鸦避过两个经过的仆役,躲在墙后看着那几个家丁一样的人从她后院出来,交头接耳地嘀咕着走向另一边。 她心下已经知道八九分出了什么事,闯进她屋子里的是这宅子里的仆役。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有贼人扮成这副样子进来…… 阿姊…… 嬴鸦鸦折身向另一个方向跑过去,印象里这处私宅四方都有出口,东南角柴房的水缸边有道倒夜香的小门,她上次路过时记住了路。 日影幢幢,偶尔有人和她擦肩而过,但幸运的是没人叫住她。嬴鸦鸦转过一堵院墙,柴房已经近在眼前。 突然,一阵拉力勒住了她的脖子,重心一个不稳,她跄倒在地。 “啐,还挺能跑的,你倒是再跑一个我看看。” 她抬头,一柄剑正顶在她额前一寸的位置,韩蒙一手提剑,把她逼向墙角。 “险些让你逃了,”他用剑拍拍嬴鸦鸦的脸,这个女孩瞳孔放大看着他的样子让他没来由地痛快,“嘴不是挺厉害的么?现在再说一句我听听?” 她尝到嘴里的一点血腥味,大概刚刚摔倒时嘴唇磕到缸边,磕破了一块。嬴鸦鸦舔舔被磕破的嘴唇,身体蜷缩起来:“……韩郎君做什么?有歹人追我,韩公子为何也拿剑对我?” “为什么?”他伸手去抓嬴鸦鸦的衣襟,低头看着这女孩鸟雀一样瑟瑟发抖,眼角似乎带泪的样子,突然嗜虐心起,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本公子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蒿城不认你那个一身尸臭味的姐姐了,你也少动心思狐假虎威,给我乖乖听话。我不打女人,但你要是玩什么花招,我就往你脸上开一道” 嬴鸦鸦细声细气地尖叫起来,双手抱住头:“不要!” 女人就是女人,韩蒙在心里冷笑起来,得意的时候嘴上逞强,到了这个时候就吓得像只兔子。 都是这小贱人驳他面子,害得他被阿爷罚,都是她那个晦气姐姐,还有那个长得像娘们一样的副使,给这里找了那么多不痛快! 不过,现在,她长腿也跑不了了。虽然顾及着阿爷安排,不能伤她性命,但一会找个地方撒撒气也不是不行…… 他稍微把剑拿开,踢了踢嬴鸦鸦的脚踝,后者还抱着头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喂,起来,跟我走。”韩蒙见她半晌不动,有点不耐烦。 “走不了了……”嬴鸦鸦小声说,“腿没力气了。” “这就吓得腿软了?哼,小贱人……”韩蒙上下打量着她快要哭出来的脸,把剑在手里倒了个手,右手去拎嬴鸦鸦。她歪歪斜斜地被拽起来,呜咽一声又要向旁边倒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 嬴鸦鸦突然抽出衣袖里的发簪,嗤地捅进韩蒙的喉咙。刚刚抱头时她把它抽出来藏进衣袖,借着他把她拉起来这一瞬间的力扑上去。 氤氲在少女眼睛里的泪水消失了,仿佛有一簇暗火在她瞳孔里燃烧。韩蒙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手扬起来,颤抖地摸向被豁口的喉咙。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反抗呢?她一个那么小,那么细弱可怜的小女孩…… 嬴鸦鸦拔出簪子,再一次刺进去,像是扎破了一个装满血的皮囊,血噗地喷溅出来,喷上她的脸颊。 第104章 “你要我说什么?”她剧烈地呼吸着,一次又一次地拔出簪子,刺进去,“你以为我是谁?” “你以为一把剑就能吓住我?” 嗤,嗤,嗤,簪尖刺透肌肉发出黏腻的声响,血在少女的脸上喷出猩红的斑点。 她的肩膀颤抖着,她的睫毛被血腥沾染,可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韩蒙的脸扭曲成一团,他栽下去,痉挛着向一侧爬了几步,嬴鸦鸦举起簪子钉进他的后颈,他用力地呃了一声,不动了。 嬴鸦鸦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她慢慢站起身,踩着一地猩红,蹒跚地向着后门走过去。 第56章 有客来访 苌濯是在私宅别院外找到嬴鸦鸦的。 裴纪堂寄来的加急密信只比第五争给韩其寄来的晚一天半, 信上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就是局势危,速离蒿城。 淡河这群人都知道第五争是个莽的, 但纵然是他裴纪堂也没想到这人能莽成这样。 淡河的人还在这里, 他就寄了个枪毙通知过去还请韩其收拾收拾自己去领死, 是个人都得急眼。 苌濯收拾了几份重要文书, 也没回住处,拔腿就往嬴鸦鸦那边赶,正赶上嬴鸦鸦从后门撞出来, 抬手差点给他一下子。 “是我!”苌濯是半个练家子, 将将闪过鸦鸦的手。后者愣了一下, 慢慢地定住了。 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一身都是血, 脸上的血应该是胡乱地擦过没洗过, 残余的血迹已经凝成了不匀的暗褐色。 她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但细看就能看出端倪是反穿着的,袖口衣领隐隐约约能窥见一点血斑。 一把簪子反攥在她手里, 上面的血也已经凝了。嬴鸦鸦眼睛睁得大大的,面无表情, 嘴唇白得吓人。 “伤着了吗?”苌濯看看她身上, 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嬴鸦鸦缓慢地摇头,手里仍旧死死攥着簪子。 “我杀人了。”她平直地, 一字一顿地说。 苌濯听到这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她脸色惨白不是受伤, 是惊着了。 “别怕, 还能走路吗?”他伸手过去想扶她,嬴鸦鸦却板板正正避开了他的手, 目光在他脸上虚浮一下又移开。 苌濯只当是她杀人见血,一时间有点魂魄不稳,也不细问,伸手在她眼前晃晃,确定她能听明白自己的话,就拉着她往外跑。 往出跑去没多久,正好撞上匆匆赶回来的嬴寒山。她身上有点血气,但没溅上血也没受伤,看着比嬴鸦鸦干净不少。 “鸦鸦!……苌濯。没事吧?” 嬴鸦鸦被苌濯拉着,眼神木登登的,听到嬴寒山的声音才抬起头。当啷一声,簪子从她手里掉落在地,小姑娘扁扁嘴,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姊!”她喃喃着,“我杀人了,我把韩蒙杀了。” 嬴寒山腾出手来抱住她,把她的脸颊按在肩膀上。 “杀得好,”她也不问是出了什么事,只是用力拍拍嬴鸦鸦的肩膀,把她那身血外披脱了披了自己的上去,“可惜脏了我们鸦鸦的手。” 苌濯从怀里拿出裴纪堂遣人送来的密信:“应当是第五争送了信来,把韩其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了。” 嬴寒山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好笑。“要不是知道这人真没这个脑子,我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 苌濯摇头:“他倒不太有可能,但有没有人故意推波助澜,不好说。” 他一句话在嬴寒山脊背上激起了轻微的粟粟,她又想起来之前那种被毒蛇窥视一样的不安感了,那种被观察,被设局,被算计的感觉似有若无,像是一缕黏在脸上的蛛丝,怎么也抹不下来。 苌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匆匆转到另一边去:“接下来如何?那个送信的人还在,现在还能车马出城么?” 嬴寒山的目光越过墙头,她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捅死韩其再来找他们,但她也知道仙人也没长前后眼,她那时没法预知鸦鸦和苌濯平安。 “我先送你们出城吧,”她说,“老板让人来送信,他自己肯定也带兵往这里动了,我送你们走一日的路,然后你们去和老板碰头。” “那你呢?” 嬴寒山又看了一眼墙头。 “了孽。”她说。 月里十七,凶不宜葬。 天上的月亮说满不满,像是被人磕了一边的盘子,多了个圆圆的缺口。照下来的光雾蒙蒙的,笼着韩家院子里的挂白。 两天多前蒿城淡河翻脸,韩家没杀成淡河使,反而赔了个县令儿子进去。 家仆在院子角的门后找见了自家郎君的尸骨,喉咙胸口被不知道什么东西豁开,戳得像白蚁咬过的绢。 大夫人看了一眼儿子就哎呀一声昏过去,刚刚被从钟里救出来,瘸了一条腿的韩县令老泪纵横。 他是做好了搭自己进去的准备,没做好搭自己儿子进去的准备。 他不年轻了,再培养一个及冠的继承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力,为着这个,蒿城就不能和淡河轻易了了。 韩蒙停灵家中,韩其给儿子操办了寿材,收拾停当,预备着停灵三天下葬之后就派人去知会城外坞堡主们纠集起兵力。 他淡河毕竟是刚刚经历了一役,又流民缠身,士气低落,蒿城打不赢八千水军,但淡河要是敢来,碰一碰谁输谁赢还不好说。 但韩蒙死得凑巧,正好赶上十七十八,七不埋八不葬,这灵就只能多停一天。 第105章 韩其书房里点着灯,他还没睡,秋末冷,冷得人骨头疼,他坐在床边上看着这盏灯,有点飘飘悠悠的恍惚。 都说妇人爱孩子,妇人眼睛里就那么点事,不是夫君,就是孩子,那他就不爱儿子么? 韩蒙是他自小看着养大的,乳母喂到三岁才断了奶,识文断字请的也都是大儒,这是他投入了多少的孩子! 怎么就,怎么就让人害了呢? 他想了想,那天他是叫韩蒙带了人去拿那个姓嬴的小丫头,可那么一个小女子怎么就能杀了韩蒙一个及冠男儿? 韩其用力捏捏山根,脑海里闪过她姐姐带着恶气的金色眼睛。是了,姐姐是个妖人,妹妹大致也是,年岁恶啊,妖孽横出,怎么就多了这么多妖女…… 他这么想着,身边的灯倏忽灭了。 屋外传来哑声哑气的笑,韩其一拍桌子站起来,那笑声戛然而止,是只老鸱子被惊飞。 他拿起灯罩笼想看看灯芯,叫人来再续点灯油,余光却瞥见了什么。 他书房的门,莫名其妙打开了。 好像不对。韩其脑袋里划过这个念头,但他没来得及想下去。 一股冰凉从他后心穿到前胸,他的手一抖,灯罩掉到地上。 屋外那只老鸱又飞回来了。 嬴寒山抽出峨眉刺,甩干净上面的血。 送嬴鸦鸦和苌濯离开蒿城一天左右的路程之后,她就一个人折了回来。 现在她已经很熟悉在老天爷底线上反复横跳的操作,知道什么高度的低空飞掠不会招来雷劈。 院子外没有人,大多数仆人都在给大郎君守灵,闲着的也没有不长眼到来打扰丧子之痛的主家。 嬴寒山很轻松地把韩其的尸体挪了个位置,自己在他原本在的地方坐下,借着月光开始翻桌上的东西。 苌濯说韩其必定已经做好准备和外面的坞堡联络,他手里也肯定有和他串通一气的那些人的名单。 这些人与其说是听命于韩其,不如说是一群喂不饱的狼,因为韩其在才绷着一丝平和的脸面。 他们看不到韩其的手信肯定不会动身,没有好处或者被逼急眼也不会调用家兵部曲。 韩其是把钥匙,只有他能发动他们。 嬴寒山在桌子上找了一阵,从一本《管子》底下翻出了韩其的手信。 她点点数,把上面的收信人抄录下来,想了想又把这些信全都塞回原位。 外面的月光渐渐转到窗口了,老鸱被血腥味吸引,停在窗棂上对着屋里歪头。 嬴寒山对它微笑一下,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电流声。 “宿主好像有个很不错的计划。”是系统的声音。 “算是吧,”她不置可否,“一点筹谋。” “感觉怎么样?与其救人,不如让需要被救的人不要出现?” 嬴寒山没有回答,她起身向着门走去。 “变得自洽之后,宿主现在心情比以前好多了,我肯定。” 韩其的尸体在第二天一早被发现,整个蒿城上下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但毕竟宦海浮沉多年,他手边总有两个当用的人。 很快传出的传闻变成了县令遇刺受伤,城内戒严,非持令牌不许出入。 在城门落下之前一个仆役匆匆出了城,他骑一匹快马,身上没带什么财物,向着几十里外的坞堡赶过去。 嬴寒山从墙头跃下,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家坞堡主人姓窦,不知道算是世家还是乡绅,属于钱么有些,背景么有些,血统么难说的那一类人。 韩其的信,第一封就是写给窦氏坞的。在这仆役停下饮马的功夫,嬴寒山从树后出来打昏了他。 “杀了多好,”系统说,“你就不怕夜长梦多?” “夜短着呢。”嬴寒山抬头看了一眼天,“我做完这件事,甚至都不用入夜。” 她把他捆了,找了根树枝挂着,换上他的衣服,装作自己是去通风报信的亲信赶往坞堡。 天有点昏黄,坞壁角楼上的家兵已经换了一波,刚刚站上去的人低头算着何时再换班,抬头看见天边一骑烟尘过来了。 一个年轻人头戴斗笠,骑着一匹马孤身到门前停下,向着墙上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什么人?”墙上守军喊。 “我受韩明府所遣,”那年轻人回,“急事求见窦宗主!印信在此,事出紧急,勿要拖延!” 那家兵算算日子,最近城里那位派人来的似乎确实是勤了些。他没想太多,示意同伴下去准备检查,就这么开了坞壁门。 西方的天幕有一丝被压抑的赤色,这个孤身的年轻人肩上也因此笼罩着一层错觉似的暗红。 站在高处的那个家兵揉揉眼睛看着那人走进门,他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悸。 像是在荒野中迷路,将于高草中遇到猛兽的预感。 第57章 她的手腕 在跨过那道门之前, 嬴寒山抬头看了一眼门楣。 坞堡的墙不高,比不上踞崖关那种重镇,和淡河或者蒿城相比也少了正儿八经城池的规模和气势。 这意味着它的主人不会是撼动一方的巨擘, 至多是联盟里的一分子。 也好, 这样不会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韩其手下的人不是第一次来了, 宰相门房七品官, 家兵没怎么搜这个年轻人的身,看看印信就把他放进去。 第106章 这个新来的传信人有点面生,那个搜身的家兵想, 不是寻常来的那个。眼前人眼睛垂着, 头也耷拉着, 有些睡意不足的神态。 这么想着, 他又仔细端详两眼, 正赶上年轻人一边揉眼睛一边打了个哈欠。 哦,这下他心里有数了,大概是个用五石散的, 说得通了。 寻常韩其都派信得过的老人来,这次却突然换了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小子, 新人是最信不过的, 除非用什么手段控制着,这一个大概是他们拿五石散养着专门跑腿送信的。 嬴寒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打呵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不睁眼打掩护。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是毒蛇的花纹, 太过于异常了。 家兵摆摆手示意这人跟上自己,通传已经通传过, 按老规矩还是小事带到堂中, 大事带去宗主书房。 他在前面走出几十步,突然觉得不对。如果是小事, 像是赴宴啊调部曲造势啊,在门前这人就会说个大概以便通报,只有他们这些家兵听不得的大事才会紧闭着嘴,到书房里呈了手信再由送信人说一道。 但这种大事怎么会让这么年轻一个小子来?还是个看着拿药喂过话可能都说不明白的小子? 他猛一回头,正赶上身后人也站住了。 在薄暮微微的天色下,笼罩在年轻人脸上的惺忪睡意消失,他看到一张带着杀气的脸。 …… 更漏响过一声了,偏房里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半挽着乌发的女人探出头来张望一阵,又把窗关上了。 这窗户好,云杉的木头。这年头还不兴如意,所以窗上打的是如意的前身卷草纹。 木工花纹和绣工花纹不一样,匠人都愿做直不愿做弯,因为弯的废料又失败率高,是以这么一扇花纹弯曲繁复的窗户得要不少工钱,也证明了主家有些看重这屋里的人。 女人穿着一身水红色的两当,外面披了件颜色淡的衣服。 她看看天色,盘算着主家今日应该不来了,就熄了床边两盏铜台上的灯,预备把放在厅侧小房里的摇篮挪到卧室里来。 这是宗主的第六个儿子,还没有百岁抓周,长得玉润珠圆虎头虎脑。 窦宗主喜欢这个小儿子,是以三天两头地来看看他,顺便看看做母亲的女人。 她是他买来的,原本被搁在船上养着,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才被接下船。 平日里孩子就搁在她卧室里,只有宗主可能来的时候才放去小房给奶妈看着。 宗主喜欢孩子,但不喜欢孩子哭,孩子闹,这孩子长大了得父亲喜欢就是个庶子,没长大之前就是个小玩物儿,他和他母亲哪一个惹了父亲不高兴都要砸锅。 别人羡慕她从没盼头到有盼头了,她却觉得卡在没盼头和有盼头之间才是真正的如履薄冰。 女人推开门,屋里没点灯,暗暗的,奶妈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她叫了两声无人应,一抬头猛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摇篮前。 “啊呀!” 嘘。 嬴寒山从摇篮边直起身,在嘴唇前竖起食指。 “不要叫,”她心平气和地说,“去推开窗户往外看一眼,没有人能被你喊来。” 女人战战兢兢地挪到窗户边上看了一眼,院子里码毛笔一样整整齐齐横着码了八九个人,生死不知。 她哆嗦着回过头,这个不速之客还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婴儿。 “壮士,我有钱!”她忽然着急忙慌地去翻一边的箱子,从里面抱出几匹锦来,连着零零碎碎的金银,“您都拿走,不够还有,还有……还有首饰。我没名没分的,这个孩子也不讨主家喜欢,您要钱您尽管拿,您别碰他……” “我不为钱来的。”嬴寒山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在越来越黑暗的屋子里,她像是一团蜷伏的鬼影。女人哑了,忘了松开手里的那匹锦,它簌簌直响,想必是她在哆嗦。 嬴寒山慢慢站起来,一股淡淡的血气从她身上散开,女人的背后就是门,她想跑或许还能跑出一段距离。 可是摇篮就在那里,即使她已经吓得两眼一翻要昏过去,还是没有动一动腿。 “你现在出门去,”嬴寒山说,“去窦宗主的住处,给我带一段话。你告诉他淡河有客到了,要他去前厅见我,务必赶快去,不然就有人要死了。” “你不许跑,你要慢慢走着去。我会抱着孩子跟在你身后,这期间你不许回头看我。如果你跑,回头,或者说错话,我就杀了这个孩子,好不好?” 嬴寒山用了个不恰当的疑问词,但配上那过于平直的语气,有种精神错乱一样的恐怖。 女人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她颤抖的手伸出来,好像想抱摇篮里的孩子,又被嬴寒山的眼神逼退。 “好,好,我听话……我不,我不回头,不跑……别杀我孩子……” “……别杀我孩子……” 她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直直地出去了,经过门槛时因为僵硬绊了一跤,几乎摔倒,但没敢停下。 嬴寒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前,跟了两步喊了一句不许回头,又折回摇篮边。 摇篮里的孩子还没醒,睡梦中有些小孩子细声细气地含糊声。 嬴寒山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关上门翻窗出去,悄无声息地向着前厅去了。 那宗主赶到前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厅里点了三盏灯,像是阵一样摆成三角形,最底下的那个角直指着门口。 第107章 十九日夜里月亮只有下弦的一牙,月光洒在厅外台阶上像是铺了一层骨头末子。 他一抬头就看到厅里盘膝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她头戴斗笠,眼前放着一张纸。 “你是什么……”窦宗主想呵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厅里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哭喊:“爷!”顿时寂静被嘈杂的哭声和求救声打破。 十几条绳子搭在房梁上,一端系在一根铁棍上,握在那个盘膝的人手里,而另一端,套在她身边那些人脖子上。 他才看清这满厅里热热闹闹站满了人,最小的十来岁,也有青年,中年,他的几个快及冠的儿子和兄弟亲眷全在这里,每个人都像是被绳子拴在树枝上的鹌鹑鸟,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护院呢?家兵呢?窦宗主茫然四顾,只有夜风在他身后轻轻吹拂。 “窦宗主,”嬴寒山开口了,“不要找了,现在你喊不过来人。” 整个里院所有但凡他有可能能喊来的人,现在都喊不来。 “这位侠客……”他感到冷汗从后颈渗出来,这已经不是遇袭而是遇鬼,“咱们交个朋友,有话好说。你是求财呢,我这里有黄金百两,是找人呢,小老儿我亲自去给你带来。要是平日里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这里就给你赔不是了。” “我名嬴寒山,”嬴寒山抬起头看向他,“淡河来人。” 她一只手伸进怀里抽出什么,刷地甩到窦宗主面前的地上,那是被折起来的韩其手信。“韩明府想联系各位共抗淡河,”她说,“你答应不答应?” 那姓窦的老者脸上有些微的抽搐,他干笑两声:“小老儿当是什么事,劳烦使者大动干戈。您且收了神通,我们再议,再议。” 嬴寒山没说话,她拿起手里系着绳子的铁棍挽了一道,一瞬间那十来个人脖子上的绳子全都被拽紧,几个个子小的几乎要被吊离地面。 一时间吸气的呃呃声,哭声,呼救声,喊阿爷阿兄的声音响在一起。最前面的人脸颊涨紫,拼命地伸手向前想抓住什么。 他看着比窦宗主年轻些,不是小一些的兄弟,就是子侄辈。 “不答应,不答应,您松手啊。”窦宗主向前扑了一步,立刻回答。 嬴寒山没有松手,那双金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韩其已死,我不用解释是谁杀的了吧。”她说,“他擅离职守,蒿城本就应该淡河接管,我们本不想撕破脸面,但他玩弄阴谋欲,勾结诸位欲暗杀淡河使,这不能善罢甘休。我的老板是个面人脾气,我不是。”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也觉得,”嬴寒山忽然粲然地笑了,“所以这事先不追究。但这么多坞堡盘踞在外,我替我老板不放心。” “我的要求不多,淡河军来时,你们所有人撤出坞堡,坞堡内部民接受编户齐民。另外,冬天快来了,你们吓得我老板亲自跑来一趟,该出钱出粮慰问军队的,你们自己算。” 窦宗主的脸颊扭曲得更厉害了,他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老刺猬,终于开始发出一些威胁性的咳嗽声。 “您这是……这是把我们窦氏一家往绝路上避啊。无有部民,无有坞壁,我们这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只能葬身郊野!那些部民生在坞堡内,长在坞堡内,早就已经不知外事,您纵然是把他们夺了出去,他们也没法生活。我窦氏不想与淡河,与您主公为敌,可若是逼迫至此,小老儿为着族人,也不能顾惜自身,顾惜血亲。但是,您要知道……窦氏的族亲可不都在这坞堡里,今日你纵使杀尽了这里所有人,总有人会记得这笔血债。再者,再者,其他坞堡岂会坐视不理?” 嬴寒山弯了弯眼睛,她慢慢地转动手里的铁棒,那十几条绳子就像绞盘一样一点点缠上它。 哭喊声和求饶声逐渐被窒息的咕噜声取代,那些原本脚还能够到地面的人一并被嬴寒山吊了起来。 一时间满屋人影挣扎,悬挂起来的躯体碰来撞去。 “其他坞堡我也会这么处理的。”她说。 “好了,接下来,宗主自己想。” “在我把您家里的这些姓窦的男丁都吊死之前,您最好想明白,答应还是不答应我。” 第58章 敬拜将军 嬴寒山坐在那里, 像是一把巨大的秤的一端。 秤的灵感来自于桔槔,古代人民发觉很小的东西能通过这种结构拉起重物,于是他们在还不理解杠杆原理究竟是什么的时候, 就已经开始应用它。 现在嬴寒山这样一个“很小的东西”, 也在拖着庞然大物。不论这个“庞然大物”指的是这十几个人的重量, 还是这十几条人命。 窦宗主粗重地呼吸着, 乱晃的灯影一遍一遍摆过他的脸。 他终于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一样跪下来,开始砰砰地向嬴寒山磕头,她不避也不松手, 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您饶了我们, 您饶了我们…… 一直磕到他头上有了血色, 嬴寒山还是没有回应, 终于老人抬起头来, 颤颤地说:“应了,窦氏应了。” “翻开你面前那张纸,那底下有一把匕首。用它印个手印在纸上。” 窦宗主颤颤巍巍地摸纸, 果然摸出一把匕首来,他抬头求饶似地看看嬴寒山, 没得到什么反应, 就低下头去一咬牙在掌根割了一道,哆哆嗦嗦地往纸上印了个血手印。 第108章 嬴寒山刷地松了手,吊在房梁上的人一齐掉下来。 一时间咳嗽的, 扑腾的,闭过气去半天缓不过来的, 好似一瓢水浇进油里, 满屋炸锅。 她站起来绕过这群或躺或站的人,走到窦宗主面前拾起那张血手印, 用匕首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 “我是不是不太讲道理?”嬴寒山问。 老人抓着自己还在冒血的手掌,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抬起头勉强想挤出一个表情,但疼痛很快把这个表情扭曲成龇牙咧嘴。 “我是不太讲道理,”没得到回答,嬴寒山就自问自答,“如果下次再见到我,不要试图和我讲道理。今天我从这里走了,下一次我来的时候,你记住自己的承诺,别讨价还价……” “……当然了,你也可以试试反抗,但你没有再试错的机会。” 她铛地把匕首丢在地上,踏入夜色。 十九日的夜晚似乎不适合熟睡,蒿城外方圆几十里都被迫次第醒来。 一开始嬴寒山还会拿出韩其的手信装一装自己是蒿城来使,到后来干脆装也不装。 到最后一个坞堡时天已经有些朦朦亮了,坞堡四角的角楼上都站了人,所有人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牵马慢慢踱到门外的女人。 嬴寒山什么也不说,只是抬手向他们挥了挥手里的纸,那张纸上重重叠叠印满了褐红色的手印,有些轮廓已经被喷溅的血斑模糊。 “没什么好说的,”嬴寒山喊,“只有你们一家了,我也只有一句话了。” “我有一些要求,你们答应不答应?只有答应和不答应两个回答。” 夜风很大,吹得她手里那张纸簌簌地响,也吹得墙头的旗簌簌地响,稍微有点漫长的寂静之后,最后一扇门也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在嬴寒山折返抵达蒿城的那天,嬴鸦鸦和苌濯正好遇上裴纪堂。 嬴寒山口中这位面人脾气的老板实打实带了兵过来,看样子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撞见没有嬴寒山跟着的俩人他还愣了一下。 “寒山呢?” 苌濯回头看看身后:“她回去了。” 这时候似乎应该摆出一个担心的表情,但不论是苌濯还是裴纪堂,都隐约觉得应该被担心的不是嬴寒山。 双方碰面的第二天晌午头,裴纪堂带人赶到了蒿城周遭。 一路上凡目力能看见的坞堡都敞着门,男人女人们站在路边默默注视着来者,多加个“热烈欢迎”横幅差不多就是欢迎领导检查现场。 不过这些人脸上实在没什么装出来的笑容,为首的宗主愁容满面,恨不能迎风掬一把浊泪。 在蒿城外几里的地方,嬴寒山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她身上的衣服换了件新的,斗笠也换了新的,仍旧是暗青深褐的色调,伫立在山坡上像是棵枝叶奇怪的树。 “蒿城整理完了,”嬴寒山抱臂在原地站着,和所有人都稍微隔出来一点距离,“老板你带人直接进去就行。不过有些角落我可能打扫得不干净,您又招恨,还是小心点好。” 苌濯想过去,嬴寒山往一边轻轻闪了闪身。 “我没事,你们进城吧。”她说,“我累了,得歇一会。” 直到进城这群人才知道嬴寒山口中的“整理”是什么意思。 韩其在蒿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像是长在山石里的树一样,根脉早就扎进了这座城池的边边角角。 有人不在乎谁统领他们,有人被威吓一下就会屈服,但也有一些人不是。 在他们没来的这几天里这座城里发生了很多战斗,很多半成品都不算的阴谋。 当嬴寒山解决完最后的问题时,整个府衙地面的青石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她换了一身衣服,换了新的斗笠,在无数惊惧的眼神里独自出城去了。 拔了钉子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很多,裴纪堂把坞堡里迁出来的部民挨个登记准备造册,搜出来的粮食和金银匀一匀,正好用来补安置的亏空。 对那些没了坞堡的家族裴纪堂还是拿出客气的态度,向他们解释他们可以进入蒿城居住,或者南下淡河。 这不算什么很慷慨的建议,但宗主和家眷们已经感激涕零,比起那个完全说不通的杀人魔,任何看起来还能讲讲道理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菩萨。 所有人都在忙,只有嬴寒山闲下来了。 她还在那个山坡上站着,站累了就坐下来,坐累了就躺下来。 云从天幕上过去,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又轻柔地消弭,她闭上眼睛,既不能入睡,也不想睁眼。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刚稍微摸到一点入定的边就被惊醒。 一个人蹑手蹑脚地靠到了她身边,不知道要做什么。嬴寒山闭眼数着步数,预备他一动手就把他钉在地上,那人却在她旁边…… ……坐下了? 她猛然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林孖颇为无辜的脸。 半个多月不见他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身上一件粗麻的缞衣,被外面套的外袍盖了盖。 他好像一只见到人就打算过来蹭蹭毛的野猫,看人不理就整理整理尾巴在人脚边蹲下。 嬴寒山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伸出手晃了晃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卧槽,林孖?” 晒得乌漆嘛黑的大小伙子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第109章 “哎!姨妈!” 林孖是从白门湾回来的。 上次的事情结束之后,绝大多数白鳞军都告了假,找到尸骨的就回乡安葬,找不到尸骨的就带着衣服回去招魂立衣冠冢。 不知道林孖是其中的哪一种,嬴寒山没问,也不当问。 “我们从白门往回走嘛,听说蒿城这边出事了嘛,就都过来了。”他抓抓头发,“过来得好慢,煮锅鱼汤都烧干了。他们说姨妈你不在城里,我就出来找你了。” 嬴寒山坐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头领,看得林孖放下手来,稍稍直起脊背,严肃地等着她开口。 “对不起啊。”嬴寒山说。 “哎?”他向后仰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后背。 “我答应你们了,”她说,“但我没能救下他们。说我太自负也好,说我太软弱也好,那时候明明有更干脆的方法去解决这件事,我却在众多办法里选了坏的那一个。” 林孖撑着后背认真地听她说完,摇头。 “不是这样讲的,姨妈,不是这样讲的,这样讲你是欺负你,是没有心肝。”他说。 “我们不傻的,我们知道好赖的嘛,白门人又不是第一天跟出去给人做兵了。” “只有哪家兵救哪家将军家眷,没有哪家将军救哪家兵家眷的。” “只有伊,姨妈,汪叫伊一声姨妈,是伊待汪们像姨妈一样好。” “巴仔,阿正,还有好几家家里的人都活了,原本他们是活不得的,我们也是活不得的。因为你到阵前去了,他们活得了,我们也活得了。我们知道好赖,害死家里人的不是你,救了家里人的是你。” 这么说着,他爬起来把自己整理成一个正坐的姿势:“我听裴明府说了嘛,姨妈真是将军了。以后私底下,姨妈爱惜汪,汪就还叫一声姨妈,到了战场上,伊就是我们将军。” 他伏地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礼。 “嬴将军。” 白门人也在蒿城和淡河军碰头之后,蒿城就差不多整理到了尾声,从淡河抽调来补位的官员逐渐抵达,剩下的也就只有登记和清点案宗以及财务这种小事了。 坞堡里的粮食钱帛能发的就发,能换钱的就换钱,但总有些又估不出价格,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东西,只能叫裴纪堂手下这几个亲信来安排。 嬴寒山就是在这个档口收到那枚镇纸的。 镇纸是金属的,七寸长,三寸宽,是个略扁的标准长方体。 负责清点财物的士兵从某个坞堡宗主的书房里搜出来了这玩意,既不金也不银,但放的地方还挺尊贵。士兵们想着可能是自己不识货,于是拿给嬴寒山看了。 嬴寒山也看不出名堂来。 它一点也不好看,就是一个标准长方体,材质大概率是铁,一面平滑,一面有些手打的细坑。 放在二十一世纪还能说有点后现代审美,放在这时候只能说莫名其妙。 她把它拿在手里盘玩一会,发现了一点不同,在它光滑的那一面上,有一首小诗。 【冶山为铁,得此百炼】 【剑者杀器,不可轻现】 【生民淬血,在匠一念】 她摸着它读了一遍,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拿着它去找了苌濯。苌濯洗过手用干布擦了一遍这镇纸,仔细读过上面的小诗。 “按照诗里所说,这不是一枚镇纸啊。”他说。 “这是一枚用来铸剑的材料。” 第59章 藏剑于山 这是挺反直觉的一个事。 一般铁锭上刻什么?刻重量, 刻锻造日期和锭型,撑死现代企业给你刻个材质类型。 但这枚金属锭上刻了一首诗。 不怪那位坞堡主人把它当作镇纸,寻常人没人会在一枚注定要融化的材料上下这么多花哨的功夫。 但剑材也好, 镇纸也罢, 它既不材质昂贵, 也不漂亮, 为什么它的主人会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书房里? 苌濯用指甲扣了扣它的边角,向嬴寒山指出它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铭。 “你看,无。”他说。 在光滑那面的脚上, 有很不起眼的一个无字铭, 几乎被墨渍填平了。 一瞬间它是剑材的事情就说通了, 它被珍而重之当做镇纸的事情也说得通了。 毕竟, 搞不到无家剑, 还搞不到无家的一块铁来作镇纸么?不管是无家的什么东西,放在手里好像都挺有面子的。 嬴寒山从苌濯手里接过它,掂量了一下, 没看出它除了外表特别点,以及有个无字铭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我非铁匠, ”苌濯说, “这也不算是金玉宝物,让我看我也看不出名堂。不过……着实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他用食指敲着那首诗:“这首诗和这块剑材的用处矛盾。” “我没有见过在剑材上铭诗的,但我见过在其他金玉上这样做的, 第一句都会交代它的来处和材质,后面几句或是借以抒情, 或是借以喻人, 都需要和第一句句意顺承。” “但它古怪就古怪在于,第一句它说这是从山中开采, 百炼不易得到的原料。接下来却说剑是杀人的器物,不应当轻易被制造,如果因为匠人的一念之差而铸剑,就会百姓罹难,这和第一句完全不相关。” “也有说法不要擅动兵戈,不是很奇怪吧。”嬴寒山没绕过这个弯来。 第110章 苌濯摇头:“如果不要铸剑,那为何要花力气制造铸剑的原料?为何要在第一句讲述它的来之不易和锻造辛苦?后句与前句相背,诗与物相背,古怪。” 他也就只能说出来这么多了,让一个观星专业的人鉴别金石确实是有点难为他。 嬴寒山也不纠结,从他手里拿过来,预备着去军中问问有没有之前干过铁匠的,看看能不能从这块剑材里看出名堂。 苌濯刚刚洗过手,可能手上还有点残余的水没□□布擦干净,这一倒手之间它滑了一下,当啷掉在地上。 青石地面磕不破金属,它只是弹了一下就光滑面朝下地倒平了。苌濯立刻俯身,想把它拾起来,嬴寒山却拉住了他。 “别动。” 门开着,一点光照进来,正好照在这枚金属锭朝上的部分。 那些手打的细坑因为光照而变得边缘清晰,嬴寒山在那上面发现了一点端倪。 有几处地方没有那种用小锤捶打出来的坑洼,与另一面一样是平的。 平日里不论是拿在手里还是放在桌上都很难注意到这个细节,偏偏是它掉在地上,光从侧面打过来,才能发觉这个细小的端倪。 “有墨吗?” 嬴寒山找了张纸,用墨涂满坑洼的那一面,用纸去拓,这下平整的部分更清晰了,一共有三个小指指腹大的圆形平面,在纸上留下很清晰的印记。 “什么意思?”苌濯看着她拓剑材。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反常。”嬴寒山吹干这张纸,“剑材被仔细地打了这么多没用的小坑反常,剑材上有自相矛盾的诗也反常……我觉得……” 她把那枚金属锭翻了过来,小心地把那张纸盖在上面。 “两个反常,有没有可能互为其解呢?” 墨迹集中在小诗所在的地方,用手压平后正好盖住三个字 冶山为铁,山。 不可轻现,现。 在匠一念,一。 山一现……一现山。 嬴寒山觉得自己好像琢磨出来点东西,但还隔着临门一脚。索性拿袖子把这玩意一包出门找人问。 蒿城里有几个铁匠,但没人认得这个,白门人里有一个学过打铁的活的,认出来这不是普通的铁,别的也说不上来。 淳于顾这条红尾巴狐狸被扔在淡河了,嬴寒山找不到他,最后只能去扒拉自家看着懂点金石的老板。 裴纪堂一边看一遍絮絮为什么要找裴某裴某平时不够节俭吗什么寒山也看到我桌上的田黄了不要说笑了那是家父遗……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他把这枚剑材上的诗歌也用墨拓下来,然后转到嬴寒山的角度。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他说,“不是说这枚铁锭,是说诗。” “民间叫这种东西榫卯诗,用在金石上时叫契答诗,诗会和一些花纹或者一些刻意留下的痕迹在一处。诗本身是一个隐语,譬喻或者暗指某种东西,它譬喻或者暗指的那样东西可以用诗里的字词拼出来。而指出这些字词的就是旁边的花纹。谜底和谜面,字和诗就像榫卯一样嵌在一起。” “家父爱书,我是翻古书时偶然看到,现在知道这种诗的人大概不多了。” 裴纪堂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嬴寒山没有再注意,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枚金属锭上了。 在裴纪堂给她解释清楚这首诗是什么的瞬间,她的脑海骤然闪过一线明光。 如果不应该铸剑,那就没必要花费那么大的功夫打造剑材。 这说明诗里提到的那个“不可轻现”的东西不是剑。 同时它还是和铸剑师们有密切关系的东西,被滥用会导致“生民淬血”的结局。 那是什么?不管那是什么,那肯定不是一座山。 那样东西,就藏在这座山里。 “老板,”她突然抬起头,“一现山在哪?” 一现山,真有这地吗? 真有,在臧州。 臧州多山,陆路崎岖,河道蜿蜒,一现山在它西南方的一条山脉里,不高,整个山体也不是很大。 在多山的地带,这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就像是沙子扔进沙滩,人人都知道它在这里,但人人都说不太清楚它具体在哪里。 “雾盘盘,山转转,五十年来山下住,未曾一见一现山”当地人这么描述这座山,山脉云雾缭绕不辨东西,这山上又没什么很明显的特征,所以如同忽现忽隐,难以捉摸。 已是年底,整条山脉都现出萧索的气象来。一年生的草木已经死得差不多,松树之类的树木倒还绿着,但也泛起了暗沉沉的黑色调。 一杆被日头晒得发白的旗子杵在山下的路口,旗子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个“酒”字。 这是个山脚的小酒家,到秋后没什么人进山,酒家的生意也清淡起来。 每天就靠着往来的路人挣些干粮钱。老板长得矮矮胖胖,脸庞红彤彤的,倒也很像是一只酒坛,没客人的时候就揣着手在门口晒暖,眯眼看自家那实在是褪色得不像样的旗子,琢磨着明年开春换一个。 但今天他不在门口晒暖,因为今天客人多。 晌午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戴斗笠,深色衣,看着很像是个游侠儿。 这人进屋也不抬头,只是瓮声瓮气地说要一坛酒不需下酒菜就坐下了。 然后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又进来一伙商队,马车上不知道拉了什么货物。进来的几个人都不言语,要了些酒菜也坐着,不怎么说话。 第111章 一直坐到快下午了,山上雾气都快散尽,酒馆里又来了人。 进来的两个人明显是一起的,走在前面那个瘦,皮肤上有些轻微的划痕,指关节尽是黑的,走路时下意识地中心靠前,看起来很像是经常在荒野里跋涉。 走在后面的那个身上衣着朴素,看着没带什么值钱东西,但大拇指和食指上都有一圈小小的白色痕迹。 这两个人一进来店里的气氛就活泛多了,那个衣着朴素的在袖里递给老板一把铜子,要他上些下酒的好菜,再上点填肚子的干粮。 老板乐滋滋地进了后厨,两个人咬着耳朵叽叽咕咕地开始小声说话。 “掌柜的,”那关节发黑的人这么叫另一个人,“咱可先说好,山不好找,能不能找到五成看我,五成看天。就算找不着,这钱……” “短不了你的!”另一人说,“少说这些,今天吃饱了找地宿下,咱们明早上……”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顾了一眼周遭,那商队的几个人没人往这边看,缩在角落里的游侠儿也自顾自地喝酒。 于是他放下心来,原本压低的声音也稍微高了一点。 “不怕找不着,”他说,“你知道我手里有什么?有无家的铭铁,这东西放你手里你是看不懂,放我手里那就是地图残了的地图也是地图,懂不懂?” 突然,他觉得背后冷了一下,再回头店里还是没什么异样,只有老板踉踉跄跄端着一碟风鸡过来了。 嬴寒山听到了刚刚那个词,无家铭铁。 她就在角落里坐着,低着头也不摘斗笠,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路过的游侠。 淡河近期不应再有战事,蒿城的事情她也帮不上更多,索性孤身来了臧州,来寻这个被无氏藏在诗里的一现山。 刚刚这两个人进来时她就有所判断,那个瘦而黑的很像是个向导一样的角色,那个穿着朴素但皮肤健康,手上还有扳指印的,多半是个有些资财的商人。 这样一对组合来这里,必定有所图谋。而那句无家铭铁确定了她的判断,世上事情就是这么巧吧,来找一现山的不止她一个。 这么想着,嬴寒山稍微直起身,想多听些他们的谈话。而就在这个瞬间,她属于杀生道的直觉忽然动了一下。 店里陡然起了轻微的杀意。 第60章 挖坟掘墓 羁旅不露白, 乡野不言官。 老辈人管这种行为叫“浮气”,浮气丧身。 这个商人倒是知道要财不外露,刻意换了一身简朴的衣服来, 可是他手上常年戴扳指留下的那一圈白色, 还有他因为营养充足而健康的头发和皮肤还是暴露了点什么。 但屋中杀气不是因此而起。 那伙客商还在吃饭, 眼皮都没往上抬一下, 每个人脸上都是赶路赶了太久的劳累相。 即使如此,嬴寒山仍旧注意到他们逐渐起了些小动作。坐在最里的那个客商蜷起手指,缓慢地用指关节叩着桌面。 有点类似于被人倒茶倒酒时的叩指礼, 但比叩指礼持续的时间长得多。 笃, 笃笃, 笃笃。像是一支无声的锤轻柔地敲着空气, 背对他们坐着的商人和向导没有察觉这微小的动作, 也没注意到店里正在改变的气氛。 笃,笃笃,笃。 叩指戛然而止。 桌子一瞬被掀翻, 满桌的杯盘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刚刚还安静坐着的一干人突然起身, 从随身行囊里抽出匕首和刀。 站在柜台后袖手眯眼的老板听到砸碎东西, 忙不迭跑出来,好似一只被从架子上惊掉下来的酒坛,咕噜噜滚到柜前。 刀光照在他脸上, 他嘎地一愣,又咕噜噜地滚回去了。 向导反应过来不对, 猴子一样窜上桌子就想跑, 一枚匕首刷地掷出,穿透他的手臂把他钉在地上。 衣着简朴的商人早就变了脸色, 扑腾着从座位上站起,又在向导断续的惨叫声里慢慢缩回去。 那群装作客商的强人围住桌子,为首那个抓住商人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桌面上,一把刀铛地擦着他的鼻尖钉进桌子。 商人哎呦一声,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抓住他头发的强人把他向着刀锋挪了几寸,他又哎呦一声睁开眼睛。 “朋友们,各位朋友,各位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哆哆嗦嗦地躲着刀锋,“我出门不警醒,过岗没拜神,招惹各位太岁爷,是我不是,我认错,我认错。包袱里有些盘缠,您各位尽可拿去,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他身边那破包袱皮被刀挑开,里面用净布包着几锭银,两串钱,还有拇指大的一块金豆子,放在一个小小的药盒里。 这些人看也不看就把这一堆黄白之物都抖到了地上,那为首者拔出桌上刀子,抵在商人的眼皮上。 “无家铭铁,拿出来。” 商人的脸色变了一变,嘴角的肌肉不断抖动着,却一时没开口。 刀锋贴到皮肉上就渗出一丝血珠,他的眼皮剧烈颤动,喉咙里溢出几声不成调的呜呜,手在桌上挥舞之间把一个酒坛推了下去。 当啷。 酒坛子水性大,在地上弹了一下没碎完,咕噜咕噜地向着屋子另一边滚过去,碰到嬴寒山的桌腿上停下了。 满屋的目光在这一个瞬间都投向她,她太安静,变故前后没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几乎叫人忘掉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嬴寒山稍稍抬抬头,往那边瞥一眼又低下头去。 第112章 “看我干什么,”她说,“问啊,我也想知道无家铭铁在哪。” 无家铭铁这个词是一枚火星子,欻地就点燃空气,离她最近的那人拔刀,逼向这个坐在角落里的游侠,刀锋一压就要抹她的喉咙。 下一秒嬴寒山突然回肘打翻他手中刀,抡起胡床框地拍在他额上,这一下没收劲,被拍中的那人全身僵直一头栽倒,血顺着他的额角蜿蜿蜒蜒填进地砖的缝隙里。 几个强人纷纷扑向嬴寒山,可她像是一只低掠过湖面的鸟一样,身形飘忽。刀光照面,罡风割人,但没有一人能靠近她。 “硬点子!”有人在叫,“别正面上,围她!”嬴寒山没出峨眉刺,就着刚刚拿在手里的胡床做格挡,招架住两把迎面砍上来的刀。 一声脆响,她的一脚踩断最近那个人的腿骨,把他踹开。 那人闷哼一声,被拽断了线一样的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 “老子不信,这女人他妈的长了三头六臂!”有人在怒吼,几个人试图合力包围嬴寒山。她晃都没晃一下,侧身避过劈砍,抡起胡床一人一下,像是砸碎装满了水的瓶子。 为首的那人看到有硬茬,也不按着那商人了,从袍子里抽出一把直刃刀,大喝一声抓起桌上一叠瓷碗丢向她虚晃一枪,自己却横刀对着她腰侧砍下去。 嬴寒山闪身躲开被丢来的瓷碗,迅速侧身回应,用胡床底部挡住来袭的刀锋,然后突然旋身,右脚猛地踢向那人的胸口。 为首者被这脚突如其来的踢击击中,向后倒飞,摔倒在桌子上,碎裂的碗片和食物四溅一地。 嬴寒山拍拍袖子,把胡床板板正正地放回原位,然后踱到柜台。那酒肆老板大气不敢喘地缩在柜台后面,嬴寒山蹲下:“老板……” 哎不对,叫老板叫顺口了,这个年代好像还没这个称呼。 “酒家,”她说,“你看好了,我刚刚只是借用了一下胡床,没给你弄坏,不用赔你钱。” 这节骨眼上谁敢说赔钱,他缩在柜台下继续假装自己就是个酒坛子,嬴寒山也不理他,起身走向还趴在桌上的商人。 “醒醒。” 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的商人被这一句醒醒招了魂回来,唰地坐直了:“谢谢女侠谢谢女侠,不知女侠何名何姓何方人士。”一边说着一边扒衣服。 嬴寒山迅速闪避一句卧槽你干什么没说出来,就看他从衣服夹层里摸出了两块金子。 “救命之恩不足为报,未知女侠府上何在,此次归去必当重谢。” 嬴寒山没搭理他,蹲下身,帮躺在地上的向导把那把匕首拔了出来。 “云游之人,无名无姓,无家无宅,”她说,“也不要报酬。” “你把无家铭铁拿出来给我看一眼就行。” 生活就是前来狼后来虎,头顶还有个飞碟搁那舞。 商人和向导被嬴寒山从酒馆里拎了出去,那向导被这一遭吓破了胆,死活再不为商人带路了,硬要了一吊钱当做治伤的钱,就撒丫子跑得没影。 商人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块山石上,他现在不敢跑,一则是眼前这个游侠看着也是个煞星,跑也跑不掉,二则今天既然遇到了这个险,说不定还有人盯着他那块铭铁,自己一个人走没准命都保不住。 思量再三,他挤出个笑容来,开始和嬴寒山套近乎。 他说他姓王,王得金,是倒卖金石古董的行商。日前得到了一件宝物,从上面寻出些线索来,就找了个当地人做向导,来山中寻宝,没想到山还没进去就碰到了强人。 “细说,”嬴寒山打断他,“你怎么得到的?” 王得金看看眼前这人,在山石上换了个姿势,开始娓娓道来。 他说金石出山野,越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户,就越可能找出宝贝来。 日前他在乡间收宝,偶然间经过一户破落读书人家,进去讨水喝。商人最重就是一张嘴,他夸这柴门隐逸之风,又夸那家男主人君子气节,把那读书人夸高兴了请他进屋。 他本就存着这样人家或许有好物件的心思,一进去就开始四处寻摸,还真在一张桌上寻摸到了一块了不得的铭铁。 “那人不识货,把它当镇纸用,我一眼认出上面的无氏铭,开始转弯抹角地问它的来历。他说祖上曾经与一位无姓铁匠有交情,这东西是那铁匠送的,我想这东西贵重,于是使了个法子买了下来。” 王得金在手里比画了比划:“后来有个高人指点我,说这不是凡物,上面可能藏着无家的宝贝。还叫我来一现山找,我虽然糊里糊涂,但也还是来了。” 嬴寒山找了另一块石头坐下,听他说完,点点头。 “你给我一字不落地把刚刚怎么得到这东西的重新说一遍。”她说。 王得金的脸一下涨红,又一下变得青白。嬴寒山冷笑起来。 真拿她当傻子是吧?刚刚那故事编得倒快,可细节里都是毛病。 无家匠铸剑的故事尽人皆知,他说是在老农家找到的倒也罢了,一个读书人怎会不知道无字铭的价值? 再者说了,要真是那人祖上和无家人有关系,那无家那位也不应该送块铁当礼物啊?你就算打个铁砚台也比这个强啊。 “你不敢说出它的来历,”嬴寒山看着他的眼睛,“但你一定是最近得到它的。”因为没人会在得到藏宝图之后延宕。 第113章 “它一定不止一块。”因为至少嬴寒山自己手里就还有一块。 “另外,还有其他人也在找这个宝藏的地方,他们也是近期拿到的……”不然不会有听到无家铭就准备动手杀人的强盗。 “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哪得到它的。” 王得金的脸唰地白了,他突然前扑在地,开始磕头:“女侠!我错了!女侠!那位您家那位大师的墓真不是我刨的!我只是个转手的商人!” “那几块铭铁我卖出去之后,大师的坟我好好地叫人给合上了,没惊动他老人家,您饶我一命吧!” 嬴寒山一愣,但没有问他在说什么。 王得劲哆哆嗦嗦,做贼心虚地往后撤了两步:“您其实什么都知道吧?您刚刚说自己无名无姓,无家无宅我就猜到了,您是无家后人吧?哎,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怎么刚刚没认出来跟您扯谎呢……” 嬴寒山没说自己的推理根据,只说了结论,正撞上这人心里有鬼,他一联系前面嬴寒山的话,下意识就把对方当成了来寻仇的无家人,声音不自觉就弱下去。 “……日前是有土夫子来找我,说是发现了无家人的坟,坟里说不定有无家宝剑。我一个鬼迷心窍就跟着去了,但刨开一看,没有剑,只有四块带着无字铭的铁,我想这个应该也值钱,就拿走当做流传的明器卖了……” “卖了三块有人跟我说这上面的诗藏了无家的宝藏,说不定是把不世神剑,我就暗自,暗自过来了……”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这个匍匐在地的商人,用手拍拍他的脸。 “坟上是谁的你也记得吧,磕头,认错。” 王得金不知道这是诈,立刻开始框框磕头:“无询天无大师我错了,我不应该扰你安宁……” 而嬴寒山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无询天……是淳于顾口中,那个叫无宜的女人的父亲吧? 第61章 何人山上逢 人一害怕就容易傻, 一傻就容易被自己的惯性思维困住。 王得金哐哐磕了十几个头,一边磕一遍盘算,越盘算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 眼前这位肯定是无家人呀, 都说他们无家铸剑也擅长用剑, 虽然这位女侠抄起个胡床就上了, 但没两把刷子怎么能把胡床舞得那么虎虎生风? 再者说了, 要不是无家人,她怎么刻意守在这里,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么在心里叨咕着, 他不磕了爬起来, 有些谄笑着靠近嬴寒山的脚边:“女侠……啊不, 大师啊, 这事情我做的事不地道, 但您想啊,没有我那土夫子照样要挖坟,我这跟去了, 好歹又把无大师的坟收拾了起来。您就当我将功补过吧。” 嬴寒山用食指骨节压压眉心,遮住自己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的脸。 “别废话, ”她说, “把铭铁拿出来。” 王得金唯唯称是,把手伸进了怀里,手一顿又停住:“那个, 大师啊,按道理这是您家的东西, 我应该还给您的。但您也知道, 大姓隔门不通气,您无家也是个响当当的家族, 您同辈的人肯定也不少……哎哎哎您别急!不是不给您,就是我得知道我是给了无家的谁呀,不然以后有其他无家人问我要,我怎么说呢……” 嬴寒山略一皱眉,接下他的话。 “我叫无宜。”她说。 王得金顿时发出了一声拉得老长的嘬牙花子的声音。 “哎,我,啊?不是,啊……大师,女侠您站在那里我再给您磕一个,您家老爷子的坟真不是我挖的!” 话音未落他趴地上又哐哐哐给她磕了仨,嬴寒山一愣,猛然反应过来。 淳于顾说他遇到这俩人时,父女俩别无亲眷,那既然无询天有坟,八成是他女儿立的。坟上有刻字也肯定会写孝女无宜立,这个王得金看过无询天的坟,不会不知道他女儿叫这个。 她趁着王得金没爬起来的功夫,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想给自己搓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如果真的无宜在这里,她会作何反应? 或许在一开始他提到自己倒卖她父亲陪葬的时候,为人子女者就该动手了吧。 嬴寒山叹了口气。 “我应该杀你。”她抻着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出冷漠来。 这不难,本来她眉宇间就带着几分杀气,说话只要不刻意放缓声调,听着都挺有威慑力的。 “但我要寻的仇太多,你排不上号。现在把铭铁拿出来,只这次,我放过你。” 王得金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什么。那是一卷鞣过的羊皮,用个小麻绳系着。他膝行两步,在嬴寒山面前摊开了,对她讨好一笑。 铁呢? 一眼看过去嬴寒山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和她之前干的事一样,这也是拓印。 只不过她用纸拓,这人是用羊皮拓。 拓印上下两块,正好对应着正反两面,下面那面光滑的和嬴寒山印象里差别不大,也是那三行六小句的诗。 但细节上有个区别,嬴寒山那块铭铁上的无字印是在左下角,而他这个拓片翻转来看,应该是在右下角。 她拎起皮子在王得金脸前晃晃,后者绞着手支支吾吾道:“您也看到了,这一路上多乱,我要是真把那块铭铁带在身上,那被人夺去是轻的,没准还要丢了性命呀!” 怪不得刚刚那伙强人搜了半天没搜到铭铁,原来正件就不在他身上。 看嬴寒山脸色有变,王得金立马举手指天发誓自己绝没有要私吞铭铁的意思,此次离开之后必然完璧归赵把铭铁送到大师府上。 第114章 嬴寒山没心情看他赌咒发誓,她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张羊皮上。 她又发现了一点端倪。 羊皮拓印下来的,有手凿小坑的那一面,上面的坑洼排布似乎和自己手里那块不一样。 寻常人很难发现这细节,但她作为修士敏锐的感知力在这一刻帮上了忙。 这不是手工造成的正常差异,在这不同的排布里有细微的规律,嬴寒山用手指描摹着那因为蘸墨而留下的一个个不规则圆形轮廓,突然注意到在圆形和圆形之间有几个小小的,颜色浅一些的墨点。 她想起来了,她手里的那个铭铁背面也有十来处熔珠一样的小凸起,这样的凸起表面有张力,蘸墨少,印在纸上颜色就会浅一些。 一开始她只以为这是锻造失误,但现在想来铸造名剑的工匠不可能出现十来处小失误。 心念一动,思绪就如同被一根线松散穿起来的珠子,在线被提起来的瞬间连在一起。 背面的手凿坑不仅仅是榫卯诗中用来暗示一现山的线索,也是一张地图。 地图上熔珠留下的墨点用来描摹山脉,而一现山的秘密很可能就在这些墨点中。 这张拓片上的墨点分布至少有四五个和嬴寒山手里那块不重合,她猜想剩下四块也是同样,如果把这四块重叠起来,大概率能找到唯一一个完全重合的墨点,即准确的标记点。 而用来做标尺决定它们以何种方式重合的,应该就是那枚无字铭。 怪不得王得金说他手中地图不全,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件事,四块铭铁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地图,少一块都只是缩小范围而已。 王得金一个誓发完,看眼前这位“无氏后人”脸色没接着变化,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又堆起笑来:“这,大师,女侠,虽然这话不该说,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辈子难得有一次机会见见无家人,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一现山,您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眼无家的宝藏究竟是什么?我保证只是看一眼,女侠您武功卓绝,我也不会在您眼皮子底下做什么手脚闪避失败?” 嬴寒山托腮看着他,认真思考了一会:“滚。” “我给您五百两黄金!说到做到!” “滚。” “一千两!一千两成吗?” 嬴寒山不说滚了,她慢慢从袖子里抽出峨眉刺,在指尖转了一圈,再抬头时那商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一直到确定他已经离开,她把自己那块铭铁拿出来,与留下的羊皮卷重合比对。 果然如她所想,一部分点重合了,原本存在可能性的点从十五个变成了七个。 但即使是七个,光靠腿找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些难度,何况一现山路况复杂,想要把地图和实地对应上需要本身就对这山有一定的了解。 无家人用谜题嵌套谜题。小小一块铭铁就藏了两层讯息。 嬴寒山忽然感到铸王剑可能仅仅只是他们技术的一部分,那伪装成剑的信匣,可以盘起来的软剑,以及现在眼前的铭铁,都在暗示着他们的创造者是谜题与机巧的好手。 感觉……没准这是一群机械工程师? 嬴寒山不熟悉一现山的路况,但好在她不会渴不会饿也不会累,遇到高一点的山坡还能直接飞上去。 已经是秋末冬初,满山都是松软的落叶,踩在上面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古代的野山肯定没有台阶这种东西,路埋在落叶下,杂草长得极其厚实,嬴寒山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当登山杖。 她倒是不太怕蛇,她怕脚下有什么不平的坑坑洼洼被枯草盖住绊她一跤,刮破她身上衣服。 人摔坏了自己能长回来,衣服坏了可得花钱换新的。 淡河水军将领嬴寒山,就是这么没出息。 在用树枝拨弄草叶时,嬴寒山发觉枯草中有不少茎叶长得很像,植株很高,叶子有点菊科植物的样子,看枯枝败叶的规模春夏时应该满山都是。 “系统。”她难得想起自己有个随身百度,“这是什么?” 系统的电流音应声响起:“荼。没有常识的二十一世纪人统称这类植物为苦菜。” 嬴寒山没顾得上谴责它人身攻击,因为系统留了后半句:“宿主是不是觉得这地方长这东西长得太多了?” “这意味着这里有铁矿。” 嬴寒山没来得及咂摸一下苦菜和铁矿的信息量,远处山林间突然传来嗷的一嗓子,凄惨程度不亚于走夜路一回头撞上只熊瞎子。 嬴寒山估测了一下那声音和自己的距离,向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过去。 走出去大概能有不到一公里,她又看到熟人、王得金正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看到她也顾不上害怕抖抖索索爬了过来。 你不是走了吗?嬴寒山问他。王得金双手比画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拽着她的袖子让她往一边看。 嬴寒山看过去的瞬间就感觉到空气里的血气。 那是非常浓,非常新鲜的血液味道,和死亡相关的气息又挑动得她这幅杀生道的身躯有些饥饿。 嬴寒山深深吐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向着血味传来的地方走了两步。 第一眼看到的是尸体,一具男尸仰面躺在落叶里,枯枝败叶像是海绵一样吸饱了他的血。 他随身的包袱散着,衣服也被拽开了,露出胸口的贯穿刀伤来。很显然,凶手想在他身上找什么东西。 第115章 而第二眼,嬴寒山看到这里还有个活人。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尸体,像是一只鸟在打量被车碾死的猫狗。 她中等身材,短着,背上背着一根像是哨棒一样的东西。 听到嬴寒山走近,她抬起头来,嬴寒山看到一张看起来不怎么可亲的严肃面孔。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嬴寒山,没做更多动作,但从尸体对面绕到离她稍近的一侧来了。 “怎么,”那女人说,“嫌命长,都上山来寻死吗。” 第62章 魍魉借寿 嬴寒山有些在意地看了看这个人。 她其实对人的相貌美丑没什么概念 , 除去苌濯那种近乎慑人的美貌,其他人在她眼里都是“长得像人”和“长得不太像人”。 但杀生道者兽一样的直觉又让她能阅读人的气质。 眼前的女人眼光敏锐,与人对视时并无躲闪之意。眉头下意识地蹙着, 仿佛是多思, 又仿佛是有郁结。 双脚站立的步态一前一后, 是武者的站姿, 但她的掌心不向后,并没有预备着拿下背上的武器。 就这么一眼之间,嬴寒山对眼前人有了些判断。 她很自然地蹲下去, 一边翻死者的随身物品一边接话:“这话不对, 我不过是偶然到这山上来走了一遭, 怎么就成了要寻死?” 和预想中一样, 死者随身的金钱并没有被拿走, 能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倒是被仔细地处理掉。 一现山入秋之后人烟稀少,这具尸体丢在这里大概率不是被不冬眠的野物吃了,就是在落了几场雪之后融进土里。 即使偶然有人发现, 也不过是现在的情况,既不知道他为何遇害, 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有些奇怪的是, 死者虽然是被一刀毙命,但脸上没有惊恐挣扎的表情,四肢也很放松, 仿佛只是在行走的某个瞬间突然死去。 那个背着哨棒的女人架起胳膊,冷眼看着嬴寒山翻找。在这个档口王得金终于回过神来, 溜着边慢慢蹭过来。 他被拿走了拓印铭铁的羊皮, 又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本来打算悄悄跟着嬴寒山。 谁知道跟了几步就失去方向, 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山上乱转。 可巧正好撞见了杀人现场,一眼看到尸体唬下去一魂一魄。 一抬头又看到个人影杵在那里,顾不上看清楚是人是鬼还是索命无常,只顾得上掉头就跑,刚好撞上循着血气过来的嬴寒山。 他怕,怕这个看到尸体面不改色的陌生女人,也怕嬴寒山,但直觉告诉他待在这两人身边比一个人待着保险得多。所以虽然两腿直打哆嗦,他还是硬撑着挪到了她俩旁边。 “你上山来做什么?”那个女人问,嬴寒山抬头,看她正看着自己。 “找东西。”嬴寒山想了想,算是老实地回了。那女人没什么态度地点一下头,眼光瞥到王得金身上,点一点他就算是也问了。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一见面就嗷唠一嗓子跑出半里地的商人没什么好感。 王得金搓搓手,调整一下脸上的表情:“啊,这位……这位女侠,鄙姓王,王得金。本来是与这位无女侠一起上山寻物,谁料中途走散,一时壮大凶案现场,惊吓失态,勿怪,勿怪呀……” 那女人听到话语里的细节,眉头一跳,对着嬴寒山:“你姓无?” “我不跟他一路,少听他攀扯。”嬴寒山答非所问。 “是是是,”王得金好不容易捡着一个话茬,立刻续上,“这位是无家传人,无询天无大师的女儿,无宜。” 空气好像凝结了一瞬间,嬴寒山感到一种微妙的刺挠,激得她有点想打喷嚏。那个女人哼笑起来,朝着天上瞥了一眼。 “无家人许久不上山了,还以为死绝了。”她用有些冷嘲的口气说。 王得金听着觉得这人仿佛知道无家,不知道她和这家人有什么掌故,又看嬴寒山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一时也不好开口,只能把话题向另一边掰:“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女人活动一下手腕,从死人边上迈过去,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我是这山上的猎户,名字不关你们事。” “且慢!”王得金看她要走,连忙追上去,“这位女侠且慢,您既然是这山上的猎户,一定熟悉山路吧?帮帮忙,您送我下山怎样?我出一两银子……二两也成!” 他是真被这接连的死人吓着了,也不顾山上有没有宝藏,只想下山去。 那女人瞥他一眼,扭过头去只是向山上走:“有腿便能下山,你下不去,把自己团成个团滚下去吧。” 嬴寒山听着话,勉强绷住了没乐出声来。这话怼得不错,上山路不好走,但想下山总是下得去的,这个王得金就是害怕再遇到什么事,想拉个练家子陪着。 王得金看说不动女人,又凑到嬴寒山旁边来:“无大师,无女侠,您行行好送佛送到西,把我送下去吧,这回下了山我不跟上来了。” 嬴寒山也没理他,其实她确实有心把他拎下山找个路口扔了,被这么个人跟着找无家藏的东西实在是麻烦。 但现在她没有一点时间能浪费了,如果不出所料,现在躺在那里的遇害者可能也是无家铭铁的持有者,不知道杀他的是何许人也,但那杀人者现在手中应该至少有一张地图了。 都是缩圈搜查,人生地不熟的情况谁先谁后很难说,她不能耽搁。 第116章 走在前面的猎户突然停下,转身:“你找什么东西?在山上哪个位置?” 这话怎么说呢?嬴寒山踌躇一下,还是拿出铭铁和羊皮纸,指给她看:“不能很确定,但就是这几个点其中一个。” 女猎户看了看两样东西,把羊皮往铁上一盖:“你一个无家人,上山找东西还用得着地图?” “沧海桑田,”嬴寒山说,“又不是所有无家人都上过一现山,纵使上过,隔了十来年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好。女猎户叫了声好,听着仿佛给什么捧场:“你认识这铁上的圆钉吗?” 她指的是那些像是融珠一样的小点,嬴寒山大概知道这东西是用来指示山脉和埋藏地点的,但要问她这叫什么,她不知道,系统也搜索不出来。 “无家人不认识分山星,什么丧门败家的东西。” 不能背后乐人,刚刚笑完王得金,她自己也挨了呲。 不过呲就呲,一则她又不是真无宜,二则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和无家有什么恩怨,犯不着替无家开口。 嬴寒山不吱声,猎户却自顾自说下去:“这块铁锭背后的坑,是在定了这些钉之后才开始打的,它们用作定位,表示山脉走势,所以叫分山星。”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建立坐标系吧? 说完她又瞥嬴寒山,嬴寒山只能鼓掌:“所以……你为什么知道这个?” “我和无家人有旧。”她说,“你知道这个就行,多的别问。你既然说你是无家人,我就帮帮你,你不是想找东西吗?我带你把这几个点摸一遍。” 王得金又发出很长的一声抽气,显然没想到自己许了钱不能让这人带自己下山,这位无家后人啥话没说就直接白得一个向导。 嬴寒山看着她,缓慢地眨眼,突然伸手去拿她手边的羊皮和铁锭,用小指蹭了她的掌侧一下。 猎户立刻缩手,嬴寒山恍若不闻一样爱惜地把铭铁用羊皮包起来收好。 “别紧张,我只是怕丢了。”她说。 嬴寒山走路不觉累,那个猎户的步伐也稳健,只有王得金体力不太行,原本还能跟上她俩的脚步,半个时辰后就渐渐开始跟不上趟。 “跟上,”女猎户并不回头,“天要黑了,林子里什么都有。山精树魅,冤魂伥鬼,你一个跟不上,不知道被什么拖走。”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一声妈呀,王得金踉踉跄跄地往上赶了几步,在枯叶碎草间发出一阵响动。 “真的啊,”嬴寒山没话找话,“这林子里有鬼?” 猎户这次回头了,眯起眼睛看她。 “无家人不是铸剑的么,天下至刚至烈之物,怕鬼?” 嬴寒山眨眨眼,摇头:“不好说。人都说人比鬼可怕,但大家都见过人,少有人见过鬼,这个比较怎么比得了呢。再者……无家真是铸剑的么?” 猎户脚步一顿,偏过头去:“你姓无,你问我?” “问问而已。” 女猎户还想再说什么,嬴寒山突然抬手打断了机锋。 天色渐晚,逐渐暗下来的林间影影幢幢,风吹树叶的声音扰人判断。 王得金的脚步声还在响,一切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嬴寒山意识到那声音并不是朝着她们而来,在这逐渐无光的林间,王得金正缓慢而平稳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怎么还没跟上来?” 嬴寒山摇摇头,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过身循着王得金的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走得并不快,她很快就看到了商人有些蹒跚的背影,而与此同时,轻微的夜风正送来某种絮絮的低语。 你何名何姓? 一阵粟粟在嬴寒山脊背上炸开,她太熟悉这个问句了,淡河城下,那个鬼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么问她的。 这声音与嬴寒山那一日听到的还有不同,更近似于儿童捏着嗓子发出的尖细嗓音。 你何名何姓? 王得金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梦呓一样回答:“王……得……金……” 那声音咯咯地笑起来:“你寿数几何?” 你寿数几何? 这问话不对!嬴寒山箭步上前,一把拉开对着空地喃喃的王得金,他口中还在兀自絮语:“四……十……一……” 一团黑气从他刚刚站立的地方骤然升起,凝结成一片黑色的,破布状的东西,在那团破布的中央,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泥人一样的脑袋,那上面正是与王得金一模一样的惨白面孔。泥人脑袋咯咯笑着,上下转动着向前扑来 你借寿给我! 第63章 剑在鞘中鸣 那块包裹它的黑色破布张开, 像是伞蜥的脖颈。拳头大小的头颅咯咯旋转着扑向王得金,口中伸舌一样伸出一片刀尖来。 嬴寒山正挡在怪物和王得金之间,劈手把它砸在地上。 那鬼东西哎吱一声, 头颅扭了四十五度, 与王得金像似却无神的眼睛瞪着嬴寒山。 “嘎你何名何姓?” 有那么几秒钟嬴寒山觉得自己真又碰上了淡河城外的那玩意, 可在与它对上视线时, 嬴寒山意识到不是。 那种难以忍受的狂躁和混乱感并没有袭来,她至多是觉得有些不快。 随即她想到当初的那玩意就像是雾气一样,不要说打, 摸都摸不到。而刚刚自己是实实在在给了那玩意一下。 “你何名何姓?”它哑声哑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随即发出一声拖长的怪声。 第117章 “……不对, 这个不能问……” “宿主, 它修为在你之下。”系统出声, 嬴寒山也发现了这一点,这东西身上有修仙者的气息(如果它还算是个人),但修为不高。至多刚刚筑基。 都是邪魔外道, 杀生道作为天道都看不下去的bug能越阶强杀高修为,它一个筑基初, 和嬴寒山这个筑基大圆满的杀生道差得太大。 那不断扭动的头颅仿佛也嗅到危险, 不再喋喋不休问名问姓,它看王得金被嬴寒山挡得严严实实,索性一扭身子闪过她, 绕道直向她身侧的猎户飞去。 “噫嘻嘻嘻嘻你何名何姓?” 它根本没有人的身体,笼罩在破布下的那一节像是条会飞的巨大尺蠖, 软塌塌地在半空中扭来扭去。 那颗头颅上的面孔也改变了, 五官模糊地团在一起又渐渐舒展,组合成一张有些扭曲的女人脸来。 “你何名何姓?” 女猎户的后背僵了一下, 她脸上浮现出一阵被怔愣含糊掉的恶心。 “这个好这个好,你何名何姓?”那颗脑袋尖声尖气地笑着,几乎把剩下的那半截身子缠到她脖子上。 “别应它!”嬴寒山抽出峨眉刺,女猎户脸上的表情逐渐平息成冷漠。 “我啊……”她说,“我是……” “……我是你娘老子!” 她抽棒比嬴寒山的峨眉刺赶到的速度更快一点,背后的哨棒随手而起,带着簌簌风声砸在那鬼东西脊背上。 它噗地栽地打了个滚,发出一阵婴儿般的尖嚎。 这一下的力道毫无保留,包裹哨棒的布料被震开掉落下来。 嬴寒山知道自己错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哨棒。乌铁畏兽吞口,银青蛟皮鞘,那是一把剑! 嬴寒山对武器没有感情,嬴寒山不懂怎么鉴赏剑,但在看到这剑鞘的一瞬间,她脑中仿佛响起了剑的清啸。 有三尺电光,万丈银河被封在这鞘里,它怨恨这凶兽之皮所制的枷锁,它长啸着想与天光一斩! 猎户没有拔出它,她将它横在手中,那的确是个执剑的姿势。被第二次攒在地上的那团东西开始打圈。 猎户在它面前,嬴寒山在它身后,形势急转直下变得前狼后虎。那团柔软的长条状的东西在空中扭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向着那个持剑凡人的方向扑过去。 你何名何姓何名何姓何名何姓应我应我!它的尖叫声和嘟囔声像是苍蝇和飞蛾混杂在一起嗡嗡起飞,恶心感和耳鸣感顺着耳朵灌进头颅。 猎户用棍招架它扑上来撕咬的牙,像甩一枚用绳子系着的石头一样再次把它甩出去。那颗头颅这次没有掉到地上,它蹿起来一口咬住她的衣袖。 “应我应我应我!!” 含糊的词句最终拉长成快要刺破耳膜的尖啸,那把居于剑鞘中的剑无法忍受地抖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自己窜出来。 猎户拿它的手有些不稳,她用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凡人不可能与修士抗衡,这一瞬间似乎不是她在使用剑,是剑在保护她。 下一秒这尖啸戛然而止,嬴寒山从背后捏住了那颗拳头大的脑袋。 “在下嬴寒山,应你了。”她微笑着说。 头颅上的五官突然像是油泥一样融化,它们拼命向上蠕动着,努力想要捏出一个形状来。 但融化的速度远比塑形的速度快,那些黏糊糊的油脂和血液噼噼啪啪地滴落在地上,脏污了眼前的地面。 嬴寒山飞快松手防止它黏到自己手上:“真是这样啊。” 它刚刚突然冒出那句“这个不能问”时她就有了猜想,自古以来的神话中偷窃寿命这事情都有各种限制,它一时说漏嘴,嬴寒山就很乐意试一试。 上次那个东西修为和自己一样,敢问名问寿,这次这个东西修为比自己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它不能问吧。 可惜第一个问句已经出来,嬴寒山只要回答,它不问也得问。 猎户踉跄两步,背靠在树上,有细细的血线顺着她的耳垂爬下来。嬴寒山刚要过去,她摆摆手示意不妨事:“看看那人死了没有,我没聋,不用管我。” 王得金倒是没死,但僵在原地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嬴寒山拿手在他面前晃也没反应,拉着他往前走他就直挺挺地走,撞在树上也不停下。 那猎户用手抹干了血,走过来在他眼前晃晃:“别费劲了,命大,但丢魂了。送回家去找个大夫开两剂药要找个神婆喊喊,说不定还能好。” 谁认识他家啊。嬴寒山哎呀一声,也暂时不管他了,拾起自己的折的那根树枝去看地上那摊肉泥。 它披着的破黑布也化了,像泡软了的纸一样一块一块碎开。黏黏糊糊的肉泥和脂肪里露出一具人的骨架也不全然像是人,它的头骨只有拳头大,身体倒有一个八九岁孩子那么长,但四肢蜷曲在一起,脊骨又细又长,几乎没有盆骨,整个人好似一条蜥蜴或者蛇。 在那颗拳头大的头颅顶上,刻着一朵莲花。 这是人吗?嬴寒山自己也拿不准了,是什么人变成的怪物,还是修什么东西把自己修成这样?什么人能在自己头骨上雕刻? 那朵莲花刻得极为精细,正面向上张开,在白生生还挂着血丝的颅骨上看起来像是一张长满了小牙的嘴巴。 在破布底下还有几样东西:两块铭铁,一副面具。铭铁就是无家铭铁,看来那具男尸就是出自这玩意之手,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搞到的另一块。 第118章 面具和嬴寒山在淡河城外看到的那东西戴的面具差不多,但没那东西戴的精细,要是戴上这面具,大概就看不出来它脑袋只有拳头大了。 ……淡河城外那个东西,也和这个一样畸形吗?她有点想不起来。 嬴寒山对着一地血肉沉思,终于想起来用棍子把两块铭铁拨拉到一边蹭干净。一抬头看到女猎户背着手,歪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无宜?”那女猎户问。 “我可没说我是无宜,”嬴寒山举了举手,“都是王得金说的,我没正面承认啊。” “我想也是。”她略略颔首,“你是无宜,我是谁呢。” 虽然在这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嬴寒山承认这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尴尬。无宜平心静气地看着她,这一次倒没什么冷嘲意味。 “嬴寒山,”她找了两片枯叶擦了擦铭铁,递给无宜,“终南之人,无亲无故。现在算是在淡河裴纪堂麾下。” “……也是个为人效命的?”她接过铭铁,“他要你来找无家藏的东西?” “我自己要来的,不关旁人的事情,”嬴寒山把树叶团了团扔在地上,“其实也不是找无家藏的东西,说是找无家人更合适。” “找我们做什么,铸剑?” 嬴寒山摇头。“不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她指指她手里的金属锭,“这个不是铁,是钢吧。” 年轻的剑匠眉头一扬,她在她眼中看到明亮的光辉一闪而过:“不错,千锤而百锻,制干将莫邪之剑,这是钢。但高明的铁匠也能弄出来这东西,你非得找无家人做什么?” 嬴寒山指了指身边,示意她可以和自己一起坐下:“苌濯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你给过他一卷剑。” “记得。”无宜答得很痛快,“拜月夫人的儿子,他母亲那张莲华佛陀一样的脸满臧州都是,当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没死啊。” 脸满臧州都是……? 嬴寒山没纠结这个细节:“没有,现在他也在淡河。我见过他那卷剑,也见过可以弹开作为信盒的小剑,这些东西都有共性,它们用的钢韧性都很强。” “……无家人有办法做出不同韧度的钢,而且是批量做出来,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无宜很轻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有些复杂的意味。她没坐下,只是指指远处:“走吧,铭铁集齐了,你现在应该也能知道无家藏的东西在哪里了,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的问题能得到答案。” “不过,我提前说明。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它对于所有无家人以外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你们找它是白费心思。”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无宜带着嬴寒山向山腰走,嬴寒山赶着没魂的王得金,觉得自己在赶尸。 年轻的剑匠走得很靠前,她现在不再把那把剑裹起来背在背上了,包剑的包袱被用来包那几块铭铁。嬴寒山看着月光照在它暗色的剑鞘上,那上面仿佛正有一阵流光攒动。 “无宜,”她叫了一声,“你能不能把那把剑拔出来,给我看一眼?” 无宜回过头,对她歪了一下头,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喜欢这把剑?” “只是觉得它不俗。” 无宜干脆地解下剑,单手握住悬在嬴寒山面前:“好啊。” “你要是能把它拔出来,我就送给你。” 第64章 无者何来 哎? 嬴寒山脑子还在反应这是怎么个事情, 身体已经比脑子更快动起来,她伸手抓住剑柄,拔剑。 在指尖触及剑柄的一瞬, 青色的脉痕骤然从皮肤下钻出, 在几秒之间爬满了她的右手。 仿佛有一股海潮聚集在眠于鞘中的剑上, 随着她拔剑的这个动作苏醒。 紫色, 浓烈的,明亮的,几乎要在空气中燃烧的紫色从剑鞘中溢出, 发出龙一样的清啸。脉痕从她手背伸出, 变作血色的丝线, 与来自剑的龙气厮打在一起。 无宜一定看不到这个画面, 她的眼光还落在嬴寒山颤抖的手腕上。嬴寒山已经无法松手, 她没办法控制那股暴戾的血色线条。 那把剑在挣扎,在暴怒,在和嬴寒山身体中迫切渴望它的那部分抗衡, 而在血色的丝线中,正有金色缓慢地与剑连接。 汹涌的力量冲刷着嬴寒山的骨髓, 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接在高压电上的一块电阻。 金色与紫色交缠, 血色与紫色厮杀,十万口钟在她颅骨中敲响。 她看到光芒,看到一条通往高楼广厦, 城郭郊野的大道,那些金色成为照亮它们的光;她看到血池, 看到白骨嶙峋的手, 哀嚎的口,血色成为淹没它们的池水。 不足以, 不足以,不足以!她听到颅骨中什么在说,那不是人的语言,那更像是一种概念。 君当勉,君当勉,君当勉! 血池崩落,大厦坍塌,洪钟大吕缄默无声。 “宿主,醒醒。” 嬴寒山打了个寒战,松开那把剑,它还在鞘里,没有龙气,没有幻觉,周遭平静得让人觉得有点茫然。 无宜扬扬眉毛,那是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但看嬴寒山半天没动,她又有点没底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喂?回来?” “哦……哦。”混乱的头脑逐渐清晰,嬴寒山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又抬头看她:“你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第119章 嬴寒山摇头,那一瞬间的幻觉大概只有自己看到了,那把剑上的龙气甚至更甚于她见到的那些身负龙气的人。 不夸张地说,要是这剑会说话,可能下一步它就要篡位。 “还要再试试吗,”无宜看她还是在盯着剑出神,又向她面前送了送。“不了,”嬴寒山伸手按下那把剑,“我肯定拔不出来。” “真怪,”无宜把剑佩回去,“有不少人试着拔这把剑,拔不出来死缠烂打的要买的有,恼羞成怒的也有。你这样干脆放弃了的倒是少见挺好的,这把剑本来就拔不出来。” “本来就?” “是,”她一手扶住剑柄,转过身又开始朝着原定的方向走,“这把剑叫不识,是最后一把应当被献给王的剑。” “你觉得无家铸剑好,是因为我们懂得利用钢?是也不是,绝大多数凡器的能力的确是由材质决定的,但当我们决定为帝王铸剑时,就会有另一种力量影响这把剑。” 她把手伸向半空,仿佛想要抓到一缕什么,风穿过无宜的手指,从她的指缝间穿出,消弭。 “我不知道不识剑原本应该献给哪位王,父亲没有对我说过,也没说它为什么没被献上。但我知道,它无论如何也无法出鞘。” “曾经有人觉得它是被卡死了,只要毁掉剑鞘取出剑就好,但无家所做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被毁,要么剑鞘俱在,要么俱亡。一把没办法被拔出来的剑和棍棒没有区别,即使它应该被献给王,也不会有人在意它。所以它是‘不识’。” 无宜停下了,她稍稍侧过头来,月光照在她的半脸上,有些银塑一样的质感。 嬴寒山忽然感到她是想要一个答案,即使她没有发问。 “并不是它不能被拔出来,”嬴寒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还没有人有资格拔它。它是为天下主铸造的剑,也在等天下主让它出鞘。” 那张被月光镀银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你说话挺在点子,”她抬头看着已经转化成靛青的天幕,“不是剑让人成为王……而是人本来就是王啊,为王者重人心而轻器,一群人却想用器决定自己的位置。” 嬴寒山看着她抬起手,用拇指对着月亮比了一条直线,对面的一个小丘与她的手指重合,无宜指向它:“来,看看无家的秘密吧。” 有那么几秒钟嬴寒山是想往那边走的,但无宜拉住了她,示意她就站在这里看。 她手指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地势还算和缓的土丘。如果一定要说哪里有什么异常,那就是土丘上似乎有几个像是塔一样的东西。 塔……? 塔?! 嬴寒山推开无宜的手向那个方向飞奔,几乎要离开地面飞起来。 丘上的塔逐渐清晰,它们由砖石堆叠而成,平平无奇,年久失修,或许下一秒就要坍塌在尘土里。 但愈是靠近细节就越清晰,这些缄默的建筑伫立在白月与枯枝之间,仿佛在等待某个走向它们的人。 嬴寒山走向它们。 高炉。她喃喃着。 “……炼钢高炉。” 它们没有任何先进的,有关科技的痕迹,它们出现在这个年代的这片郊野毫不突兀。 路过的旅人们可以从它们之下走过一千次一万次,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这些东西代表什么。 但嬴寒山知道啊,在这个铸造一块钢需要锻打几十上百次的年代,炼铁高炉是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它像是弹簧,像是伸缩剑,像是一切与无家相关的东西一样,都带来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气息。 “你看它们的眼神就像一个无家人。”慢慢跟过来的无宜说。 不,那只是遇到故乡人的眼神。嬴寒山这么想。 “我们叫它镐炉,”无宜走到其中一个炉子下面,把手覆盖上去,“建造镐炉,锻造钢铁的方式在很久之前就在无家人之中流传。但它们已经相当长没有被人点燃过了,死绝了,就是死绝了。” 嬴寒山听到低低的笑声,无宜居然在笑:“荒唐不荒唐呢,上山,杀人,夺宝,就是为了来看这些烂土渣滓。能够点燃它们的人已经不剩多少了,懂得建筑它们的人也要死绝了。他们真应该找到这里来,然后看看自己有多蠢。” 她把额头抵在土石上,笑声逐渐变得不可抑制。这个年轻的剑匠没有哭,从头到尾她发出来的都是笑声,可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炉壁,用力到关节都变成青白色。 “嬴寒山,”她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既然你都跟来了,帮我个忙吧,帮完,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什么?嬴寒山问。 无宜直起后背,仰视着高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帮我毁了它们!” “你认真的?这是你家留下的东西。” 无家人在高炉边提前存放了火药,他们好像知道会有一个时刻不得不毁掉这些高炉。 但或许当初埋下火药的时候他们没想到无家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这些高炉被炸毁过好多次又建起过好多次。 但这一次之后,它们能否再被建起就是未知数了。 “我认真的。”无宜在高炉边循着记号刨出了火药所在的位置,嬴寒山帮她一起挖了出来,“反正它们也没用了。仅凭我一个无家人,也没办法重新使用它们。” “可是天下不一定一个无家人也没有了?我……我帮你找?” 第120章 无宜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她手腕和衣袖上都有灰土,这么一抹融脸白一道黑一道的。 她没有接嬴寒山的话,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在你之前……装我的时候,问了我一句话,你记不记得?” “你问我,无家真是铸剑的?” 她吐出一口气:“不是,最初的无家根本不是铸剑的人,这些镐炉也不是为了铸剑而生。在相当久之前,无氏是一群行者。他们说最初的无氏是一位天人,那位天人知道很多事情。他懂得如何制造机巧,如何筑起镐炉。所有追随他的人都跟从他自称无者,无氏最初是没有血缘的家族。” “他们用钢铁铸造农具,他们用机巧平息战争。他们发誓不欲求在史书上留名,他们发誓不留存任何财货,他们情愿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天下。” “我们是‘无者’ 。” 无宜从袖子里摸出火石,对着月光照了一下:“但一切都会改变,这没什么稀奇的。自从无家的剑引起王的注意之后,无家还记得自己应该干什么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我们因为铸剑而显赫,也因铸剑而衰亡,如今的无氏倒是回归老本行都去打铁了。” “但谁还记得‘无者’呢。不记得‘无者’的人,有血缘也和无氏没有关系了。” “这些本应该用来制造农具,器物,孩子的玩具的镐炉,也早就死了。” 她打亮火石,引燃一根火绒,点燃了火药的引信。 无家人在制造上有一以贯之的优雅,火药引信的长度刚好方便她们退到安全距离。 山石震动,尘沙蹦跳,被吓掉了魂的王得金都在树边啊啊了几声。 但嬴寒山却觉得这一切非常,非常寂静。白月的照耀下那些高炉依次坍塌,消弭,从砖块成为土石。 也许今年的几场雪过后,来年这里也会长满青青草吧。 烟尘飞起,天色短暂地暗了一下,与此同时无宜好像失去力气一样向着一边倒下去。 嬴寒山架住她伸手就要掐她人中,被她一把拍开:“我没事,用不着。” 没说你有事。嬴寒山把她架直了:“别在这时候倒,还没完。” 无宜借着她的肩膀站直,看向那废墟,灰土正在降下去,月光冷冷地照着周遭。在看清镐炉下被炸开的地面之后,她也愣在了那里。 “……那个,是什么?” 在碎石之中,赫然出现了一道向下的门。 第65章 大凶之器 烟尘逐渐平息下来。一现山纬度比淡河高, 这里的土不是红壤是棕壤,月光下本该是深色。 但那些灰白的高炉一炸碎了,满地一下子就被盖白, 好像天上落了一场雪, 好像一个巨人在这里焚身。 那道乌铁的大门就这样半嵌在白色里。 无宜慢慢返回神来, 站直了, 走向那道门。门两人多高,门缝细得插不进去一张纸,不知道是怎么铸出来的, 也不知道怎么达到了这种工业级的精度。 嬴寒山也过去, 试着用手推了推门, 没反应。 门倒是没锁, 但这种程度的门也根本用不着锁。就这两扇门一边就得毛十吨沉, 寻常人根本打不开。 嬴寒山上了一点力气用肩膀去推它,门下的土壤发出极细微的吱吱声,门整体还是没动。 上次拉铜钟的时候嬴寒山估测过这副身体的臂力, 大概在两吨到五吨之间,现在看差不多, 她不拼死是推不动这门的。 无宜抱着肩膀就在那看, 嬴寒山尴尬地往后退一步:“不是,你看什么呢?” “看你是不是真能把这门推开,”无宜说, “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 嬴寒山心说嘿我这小暴脾气你站开点我真给你推一个,却看她走到刚刚嬴寒山站的位置, 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的小刀, 顺着门缝往下划。 划到大概膝盖的位置门喀喇一声,那刀刺进去了。 随即门后传来沉重的流动声和机械转动声。两扇巨大的铁门缓缓转动着开启, 这一次山石和土地的震颤甚至比引燃炸药更加剧烈。 门打开了,下面是漆黑的地道,容得下两人并肩下去。 嬴寒山下意识往一边躲了躲,避地底上来的浊气,但扑面而来的不是泥土和霉菌的气味,而是一股强烈的罡风! 凌厉如刀,寒凉如泉,那一股无名的风冲天而起,激得不识剑也锐鸣起来。 嬴寒山没被那股风扑中,但还是觉得被人当胸踹了一脚。 那风极烈极正,有些雷霆一样的气质,又仿佛有龙气掺杂其中,总之和她这个邪魔外道很不对付。 一直到这风停下,嬴寒山才过去:“这是什么?” “不好说,”无宜摇头,“我有个猜想,不知道是不是,你有火折子吗?” 那自然没有,杀生道的眼睛和猫科动物很像,有高于常人的夜视能力,嬴寒山不随身带那个。 无宜冲着炸她家炉子来的,也没想到要钻地道。俩人还是从王得金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来,点了一起往下走。 “这不是你家的洞吗?你没来过。”嬴寒山帮无宜举着火,问。 无宜气乐了,回头斜了嬴寒山一眼:“嗯,来过,给我家祖宗拜寿不烧爆竹,年年来炸炉子玩。” 也是,这个是炸了炉子才显露出来的入口,炉子建起来多久,它就被封了多久。谁闲得没事年年炸自家炉子呢。 地道比想象中深不少,走了好一阵才踏上平路,嬴寒山伸手摸摸周边的石壁,开凿得很平整,但上面没有装饰。 第121章 她想起那些漫山遍野的枯萎植物,心念一动:“铁矿?” 好家伙,无家的高炉就是建在铁矿边上的,矿出口被门封住,高炉紧挨着门建在实地上,火药一炸不仅炸塌了炉子,也炸开挡住了门的土地,正好露出门来。 但这矿道又不像是和高炉一起使用的,毕竟炉子建起来这个道口就封上了。 她明白了,这是个改建的废弃矿洞,这下面有什么姑且还未知。 这么想着,走在前面的无宜却突然停下了。 她抬起头,目光慢慢转向一边的墙壁。嬴寒山举起手中火,照亮石壁上的文字。 【凡我无者,皆循此理】 【器不可重,民不可欺】 【至理不废,君威不畏】 【无者存地,铸剑为犁】 这些字的字形稍微古一些,年代应该比现在早,但并不早很多。 无宜对着它长叹一口气:“无氏训,据说是第一个无者在竹简上留下的遗言。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就作为家训,这也有啊。” 她往前走,嬴寒山还在那站着,用火折子使劲往上照:“最后还有四个字单独成句的是什么?” “那个不太清楚,”无宜说,“当时那位无者在竹简的最后留下了这四个字,什么字都对应不上,大家觉得应该是图画,就原样描画下来流传到现在了。他们说那是天人书,后来就照猫画虎地画,算是一种传承吧。” 嬴寒山没说话,她注视着最后落单的四个字,虽然笔画被描画得有点走形变样,这四个字也因为被看做纹章而挤成一团,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正楷的,“我想回家”。 再往前走这通道就到了尽头,火折子也小了些,但这四周不暗,反而点了一盏白炽灯一样铮明瓦亮起来。 森森寒意彻骨,萧萧刀剑清鸣,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堆满了剑。 有的剑在鞘里,有的不在,有的用油布包好了,有的就干脆那么扔着。 但共同点是每一把上面都没有锈迹,每一把都清光粼粼,能够照见人影。 最矜持的武者到这里都会失态,无家剑,一剑难求的至上宝剑,在这里有满满的一窟。 嬴寒山试着把手伸向其中一把剑,剑上立刻浮现出了极为浅淡的紫色,这一她仅仅只是手上略泛起一点青痕就把它拿了起来,它的龙气已经微弱到不足以与杀生道抗衡。 “这些剑和不识剑不一样。”嬴寒山说。 “不一样,但曾经一样,”无宜的声音很沉,她脚步轻柔地在剑与剑之中徘徊,“我猜得没错,我们到剑冢里来了。” 无宜开始说什么是剑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仿佛这里是一群午睡的老者,闯入的后辈唯恐打扰他们。 剑冢没什么玄幻色彩,就是地如起名,无家剑的坟墓,从无家以铸剑闻名开始建造。不过这里藏着的不是一般的无家剑,它们都曾经是王剑。 说到王朝,一般人总会想到那些延续了几百年的朝代,但其实按照历史平均数来讲,一个王朝的平均存续时间不到八十年,也就是两代人不太到的时间。 王朝更迭,王室覆灭,王剑失去主人也就不再是王剑。这时无家人就会想方设法收回献上的剑,有一些剑遗失了,有一些剑陪葬了,但总有剑被带回来,埋葬在固定的地方。 除了灭国的王剑,还有大凶的剑也会被收藏,它们往往在机缘巧合下杀死了主人或君主,被视作不祥。在这种情况下无家也会尽力回收并埋葬。 “为什么要把剑冢造在高炉下?”嬴寒山不太明白。 “因为高炉倒塌的时候,无家肯定遭遇了变故,”无宜拾起一把剑放回原位,“要么是要长途迁徙,要么是发生了大的战乱。” “如果长途迁徙,我们要带走剑作为模板还有材料,到了新的地方会有新的人需要农具,这些剑熔了就能重铸。如果发生战乱,无家人就需要武器,管它什么大凶什么王剑,那时候都一样。” “但是啊……”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高炉倒塌,既不是迁徙,也不是战乱,是无家的孤女来送葬。 “你想要吗?”无宜突然问,“挑一把吧,刚刚我说欠你个人情,立刻还上比较好,毕竟我们之后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数。虽然无家没有拿剑冢剑送人的先例,不过现在家族都已经衰败了,管那么多呢。” “哎?” 无宜扬扬下巴:“看那把。”她指着一把剑镡错银的剑:“那个我印象里是哪位女将的,杀庸主的剑,本来不应该被埋,但好歹是杀了人君,所以也送这来了,你把它带出去?” 看嬴寒山没什么太大反应,她又看看嬴寒山刚刚拔的那把剑:“那个我不认识,看制式是王剑。你要是想讲究无家王剑的名声就挑这把,不过亡国之君的剑没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剑铮地响了一声,有些像是人在骂骂咧咧。 嬴寒山还是没看,她的目光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 在满屋的剑里有一个异类,它被一块已经腐朽的锦托着,仿佛一只死去了只剩下骨头的大鸟。 嬴寒山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弓上的手锻纹路开始泛起鲍鱼贝母一样的光。 那是一把弓,一把蜷曲起来,看起来几乎是异常的弓。 在弓的两端有装饰一样的小轮,当她试着拉动它时,小轮滞涩地咯吱了一声,也开始转动。 第122章 在这个年代没有这样的弓,即使到了近代也很少会有人认识这玩意。 尽管结构简化,尽管和它本应有的外形比起来这把弓缺少了很多,嬴寒山还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 这是一把接近于现代意义复合弓(滑轮弓)的弓,虽然只是半成品,但原理基本上一模一样。 无家的钢材为这把弓提供了良好的韧性,无家“大匠”的身份让这把弓的细节和比例都恰到好处。 她抬头,望向无宜:“这是那位最初的无者留下的吗?” “……留下的图画,”无宜说,“那位无者留下了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大部分失传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没人看得懂做得出来。我听说多年前有人试图照着那位无者留下的一把弓的设想制作,并成功做出来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个。” “把它给我吧!”嬴寒山立刻把它拿了下来,“这个对我来说比所有的剑都重要。” 现代复合弓是划时代的产物,它极大提高了射速,减少了力量耗费,一直以来她想用来武装淡河军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无宜轻轻眨了眨眼睛。 “我不能说不行,但我劝你不要。传言因为不想浪费材料,所以那张弓是用两把凶剑铸的。” “两把剑,一把弑明君,一把杀挚友。” 第66章 天劫再临 嬴寒山拿着那把弓, 把它彻底带到火光下。现在她能清楚地看到它的每一个细节了,它就像是一把古代弓和现代复合弓的混血儿,能看出制作它的人在敲定外形时有点思绪混乱。 弓身无雕花, 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锻打纹, 在暗处看时像是贝母, 拿到光亮处又像是一条直覆在弓身上的翎羽。在翎羽中心的羽轴上刻着弓铭。 她擦干上面的浮灰, 念出上面的三枚小篆。 “逐鹿弓”。 “一般用作打样的器物都没有名字,”无宜说,“以示不作使用, 随时可以融掉。但如果起了名字就是正经的作品, 再融就要考量。这把弓绝没有人用过, 但不知为什么也起了名字。当初做它的人不想用它做模, 是不打算再制造其他类似的弓。但他也没毁掉它。” “逐鹿天下, 这不是献给王,是献给枭雄的弓。” 嬴寒山掂量了一下它,想寻摸一块没朽的布包起来, 一时没找到就只能拎在手里:“选好了,就这个, 你要是舍得我就把它带走。” “这不是我的, 没什么舍得不舍得,但你要想好,谶这种东西落下了就是用来被应验的。” 她抬起头, 有点好笑似地看着无宜:“你还没问过我会不会用弓呢,万一我箭都不会射, 我还是应谶吗?” 无宜没说话, 她郑重地看着嬴寒山的脸,好像在确定她是不是真心实意地问这个问题。嬴寒山也只能收起脸上的笑表示自己认真, 于是无宜点点头。 “……那也拿着了,”嬴寒山想把弓挎起来,但一时没找好姿势,“这个谶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要是有一天想要弑主杀友,我拿把菜刀也能做到,不关弓的事情。” “……” “怎么了?” “一般人在这时候不是会说‘我不会这么做的,即使有了这把弓,我也不会做我不想做的事。’么?” “嗐,”嬴寒山把火折子递给她,“我是想这么说来着,但我又不认识未来的我,我怎么能这么信任她呢。” 无宜和嬴寒山出来时月亮已经往西头落了,两个人找了些碎砖石勉强盖了盖铁门,也不知道当用不当用。 无宜递给嬴寒山五支箭,玄铁打的,箭身上有螺旋的花纹。她说这是配这把弓的剑,她刚刚顺手拿了上来。 “留着,尽量用普通的箭,这箭射出去就出去了,要是找不回来就是射一支少一支。” 嬴寒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了。眼前的人踌躇一下,似乎还是对让她拿走这张弓有些不安。 “我平时也不怎么信谶,”无宜说,“但今天晚上总有些感觉。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之前用的那对短武器,是什么,叫什么?” 嬴寒山把峨眉刺抽出来给她看,甫一拿出来不识剑就鸣得厉害,旁人看了可能觉得这是名家兵器相逢有所感应,嬴寒山却觉得仿佛是那剑在抱怨去去去什么脏东西快拿开。 峨眉刺没有装饰,在月光下上面那一对红点泛着妖光。这杀生道的武器和它主人一样不美,一样有些生人勿近的气势。 “你看,峨眉刺,歃血刺梅,这名字……嗯,不是我起的。” 嬴寒山想了想自己刚看到这玩意时满脑子转笔,觉得那时候要是让自己起,自己没准会起个晨光白雪之类的名字。 “歃血为盟……一把武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无宜斟酌着,不再说话了。 天亮两人从山上下来就各奔东西,无宜负责把王得金送到最近的客栈,顺便打听一下他的来历,要是打听到了就喊他家人来接。嬴寒山还是回去,临走和无宜定了个约。 没什么事就不必再见,若是苌濯想要归还那把软剑,就去山下的酒家,向老板问有没有猎人卖鹿骨,问完十日后再来一现山上等着,她要是还在就上山赴约。 从臧州往东走,来往的贩子里开始有鬻爆竹和桃木的人了。 空气中弥漫着木刨花的甜味和牛马牲口微微的膻味,一年之末又来了。 第123章 去年这个时候她正和裴纪堂赶回淡河,决定掀桌造反,今年她独自穿过十二月的朔风,预备去见等她回来的那些人。 裴纪堂他们现在在蒿城还是淡河她不清楚,索性先去离着所在地最近的蒿城。 能看出来坞堡的尾巴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原本离着蒿城几十里就开始蘑菇一样冒头的坞堡现在只有石壁还伫立着。 到蒿城还有半天多的路时,路边开始出现了另一种“蘑菇”,三三两两的小营地在荒野上驻扎,大一些的孩子打水,搂草,男人和女人们加固帐篷,烧水做饭。 他们看起来赶了很远的路,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疲惫的神色,但精神状态并不差。嬴寒山是认得绝望的人的,那些人往往双眼放空,一脸木讷,与这些人全不相同。 “阿伯,”嬴寒山拉下一个年纪高了些的中年人,“你们从哪里过来?” 他看看嬴寒山,脸上有些戒备的神色,又回头看看相距没几步的营地,或许是靠近人群的安全感让他缓和了一些,他倒空手里的罐子,应声:“从淡河来,说开春就分地了,来了一位长官,在挨户地记人头分地。” 他一抬手,指向营地的方向:“还未走,就在那。” 薄薄的暮色下嬴寒山看到一个石青色的影子,微微弯着后背,很像一只羽毛平顺的水鸟,正对着水中的涟漪垂下头去。 嬴寒山走向他,把举起手臂的中年人落在身后,那只水鸟听到风吹芦苇的声音,他也抬起头来了。 苌濯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录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不规整,他的衣摆上有泥,衣袖上有灰尘,脸上有倦容,但望向她的那对眼睛很亮。 他几乎是跑了几步,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赶紧收了步伐,抬手抹自己的头发,掸袖口,嬴寒山就在他慢下来的这几步里走到了他跟前去。 “你怎么不在蒿城里?”她问。 “淡河外的没有安置的百姓都迁来了,”他说,“划地造册还需要一段时日,太忙。你在臧州,我等你一起回去。” “你这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 “……” 苌濯露出接不上话的表情,又开始掸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灰的袖口。 “老板他们还在蒿城吗,”嬴寒山迅速把话接起来,换了个方向,“还是回淡河了?” “还在蒿城,不过预备着新年前就返程。”苌濯答,嬴寒山算了算,估摸着他们可能也是在等自己,“白鳞军已经先往淡河走了。” 暮色在落下去,天黑得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着蒿城走过去,马缰牵在手里,谁也没有骑马。 到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草虫,只有微风拂过高草发出轻柔而令人适宜的簌簌,在这个时刻,什么话都不讲也让人感觉很好。 但有些东西就非得发出声音。 电流的白噪音从嬴寒山的额头爬向头皮,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可以直接称之为噪音。 “不要走了,宿主。”她听到系统说,“看天。” 虽然是冬天,但今天天黑得好像特别早,特别快。 佣人还没来得及点燃火烛,于是蒿城县衙的院子里有些半明半暗的瘆人。 年轻的仆役这半个月都不敢在这里瞎走,说是那个凶神一样的女人在县衙里杀了太多人,以至于夜半能看到影子在回廊里擦自己留下的血迹。 今天天色异常,又起了风,呜呜地在回廊里乱钻,几个没胆气的就更害怕,非得凑够三四个人才敢走。 刚从伙房走出去没几步就一齐折回来,都说看到有鬼火明明暗暗地在走廊上闪,指不定是人还是鬼。 而鬼火本人,正在嬴寒山住的屋门前站着。 嬴鸦鸦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笼,伸手去敲嬴寒山的屋门:“阿姊?你回来了吗,我有话跟你说。”屋里照例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用手罩一罩灯笼,慢慢走开了。 嬴寒山去一现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嬴鸦鸦是她走了四五天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 彼时她正在踌躇,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找自家姊姊聊聊,一进屋却看到整齐得动都没动过的被褥。 私下打听才知道嬴寒山走了有一阵子了。 那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地在这转悠,今天听城外人说好像见了嬴寒山往回走,于是又来找,但屋里仍旧没人。 风越来越大,有些要下雨的意思,嬴鸦鸦手里的灯笼被吹得直响,简直要被风夺过去丢进院子。 她双手稳住灯笼,但还是被风一阵乱晃灭了里面的火烛。顿时回廊里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哎呀了一声。 话音未落,走廊那头也转出一点光。 是裴纪堂,他挑着盏灯笼,带着火折,像是来点灯的。听到嬴鸦鸦的声音他立刻抬起灯笼:“鸦鸦?” 嬴鸦鸦看到光跑过去,裴纪堂把亮着的灯笼让到她手上,自己接过灭了的那一个:“怎么到这里来了。” “找阿姊,阿姊还没回来,”她抬头看着身边的明府,突然有点负气,当时姊姊走了她去问他,他居然知道嬴寒山是去了一现山,姊姊告诉这个人都不告诉她,可恨。 阿姊当然是不可恨的,要论可恨就是这个人可恨。 裴纪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路放下防风的草帘,一路向嬴鸦鸦解释:“寒山她快要回来了,苌濯在城外造册录籍,等她回来他们大概一道。” 第124章 “唔。”嬴鸦鸦心不在焉地应着,“明府呀。” “什么?” “恭喜您一年又要白干啦。” 裴纪堂愣了一下,没接话,只是听嬴鸦鸦继续说:“数九隆冬的,您考虑过那些百姓今冬在城外待着做什么吗?” “还不到播种的时候,总不会是耕种。” “当然不是,”嬴鸦鸦晃晃脑袋,手里的灯也跟着晃了一下,她回忆着这几天看的账册,向他报了一下来年辖区所需种子农具牲口,“另外有耕地就要先有水利,蒿城这位尸位素餐,水利自然不上心,明府和他不一样吧?再者,城外百姓终究需要赈济,比起单纯地发粮,不如以工代赈,有得忙了。” “鸦鸦所言有理。” “所以我说啊,明府,你这一年又白干啦,”她有点幸灾乐祸地笑,“拿去修水利吧。至于工钱,明府怎么发呀?” 裴纪堂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忽而微笑起来:“只能典当发冠了。” ……这人无聊,怎么戳不火呢。嬴鸦鸦感觉自己真像是叨了一嘴猫毛的乌鸦,扁扁嘴不说话了开始啪嗒啪嗒往前走。 走到拐角她一掀帘子想要进前堂,却站在那里愣住了。 “怎么了?” 嬴鸦鸦手中的灯笼被风翻卷着,再一次熄灭了,她愣愣地看着天空。 原来天不是黑下来了,一股黑色的,如同漩涡一样的雷云,正翻卷着,沸腾着向蒿城外聚集。 第67章 步步莲华 嬴寒山抬起头, 厚重的,石膏碎块般的云翻卷着在她头顶聚集,最中央的眼形漩涡中有隐约雷光闪动。苌濯也站下了, 抬头看向天空。嬴寒山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还有一皮脆血薄的凡人, 立刻跳出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别问, 趴下, 别站着!别跟我过来!” 话没说完,一道闷雷在云间炸响,她像只被惊起来的鸟一样飞身而出。电光在她背后落下, 眼前一片雪白, 嬴寒山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面上, 像在看宣纸上滴下的一滴很浅的墨渍。 然后她就失去了平衡。 不管被雷打几次她都不可能习惯这种感觉, 嬴寒山听到下坠时的风声, 她无休无止地下落,穿过地面,穿过天空, 落进一片雪白中。是血色的网兜住了她,从她身上生发出的脉管编织成一个粗糙的摇篮, 把她笼在里面。嬴寒山挣扎着爬起来, 摇篮立刻开始消失,层层叠叠的红再一次在她面前聚集,凝聚成通往高处的阶梯。 雷还在落下, 雷把她的皮肤洗得像是青石,嬴寒山抬起手勉强保护眼睛, 顺着血色的阶梯蹒跚而上。这一次的血红比上次更少, 走到不到一半时她就感到整条阶梯在摇晃。金色的丝线开始填补和替代红色的位置,但离通向顶端的路还有一段距离。 脚下开始弥散起簌簌的脆响, 听起来有点类似于拉断很韧的纤维。虚一块实一块的触感给她不祥的暗示。不论是金色还是血色都不足以继续为她铺路了,最后的十几级台阶不复存在。 就在这时,第三种颜色出现了。 雷霆,血色,金光,不管是哪一种都与新的颜色格格不入。那是银蓝色的植物枝蔓,以一种生长的姿态接续上那条断路。嬴寒山愣在那里,有几秒钟忘记了向前走。它看起来太漂亮了,也太脆弱了,就像是烧熔琉璃拉扯出来的细丝,未冷时吹了一把银粉上去。而且这东西和其他两种铸台阶的东西不一样,它不是从嬴寒山身上长出来的,它是从台阶下面来的。 脚下猛然一陷,她险些摔下去。台阶已经松动得像是渔网一样兜不住人,她只能踏上新的颜色。而随着她踩在这新台阶上,那些银蓝的枝条竟然窸窸窣窣地结起花苞来,花苞洁白,生得有人手大,她走过去就噗地在脚边绽开。 嬴寒山被雷敲得发蒙,没力气细看。只觉得这一路的花像莲像昙,异香扑鼻,如果不是在这样漫天雷霆的情形下,应该是一幅很美的画面。佛祖降生周行七步绽七莲华,现在一个邪修挨雷劈居然有莲花来当气氛组,嬴寒山在心里苦笑了两声。 雷好沉,雷像十万钧的山石在她肩膀上滚动,只要它稍微轻一点点她就能支撑起身体飞完最后一段路。但现在她飞不起来,她甚至抬不起头。莲花也经不住雷霆,被劈两下就咔咔地碎成了闪闪发光的粉末,很快也委顿下来。嬴寒山艰难地挺起肩膀,一寸一寸仰起脸目视前方。她又看到了那扇门,门上仍旧贴着半残的广告和撕下春联后的胶痕,没有锁。 雷声停歇下来的间隙里,一段手机铃声响起。随即而来的女声似乎隔着重重的远山,又似乎趴在嬴寒山背上。 小寒,她问她,你怎么不回家,你不要妈妈了吗。 台阶已经崩解到脚下,门离她还有两米的距离无路,铃声没有消散,女声还在询问。嬴寒山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喉咙因为水肿而栓塞住,眼前的一切都被勾上圈荧光线条。一道雷声即将降临,她已经开始失去平衡,身处寂静尾声之中,嬴寒山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摘下背上的逐鹿弓,拉满弓弦,瞄准那扇门。 “妈,我回家,我不走了。” 箭划破空气。 在箭即将碰到门扉时,门轻柔地打开了。阶梯,莲花,雷电,木门,一切随着从门中扑面而来的风被急速压缩,冲向还站在原地的嬴寒山。她感到有一颗子弹穿透了她,随即意识到那不是子弹,那是一股温暖的,不断旋转的气流,从她的咽喉落下去,一直沉入腹腔。 第125章 这感觉太好了,好像一口吞下了一枚星子,照得五脏六腑都晶莹剔透。皮肤上雷击的叶脉状伤痕迅速淡化,指甲泛起健康的血色,她不痛苦,不困倦,不虚弱,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肮脏的旧壳里脱壳而出,整个人都轻盈而洁白。 “当踏入金丹时,修士才真正与凡人切割,从长生的普通人成为仙人的胎雏。” “恭喜你,宿主,你踏入了金丹初期。” 嬴寒山睁开眼睛。 周遭的一切迅速清晰,有酥酥的雨落在她身上,头顶的雷云还没有消散,但最中心的漩涡已经被戳出一个窟窿,一线红色的暮光穿过它直直地落在嬴寒山身上,像是某种许可,又像是某种标记。 嬴寒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以往每次雷劫都被打得死去活来,这一次结丹成功没病没灾,心情都为之一振。没来得及拧拧袖子拧拧头发,她突然对上一双眼睛。 卧槽。嬴寒山被惊得真情实感地骂了一句。 杀生道修士的五感何其敏锐,半径七八米之内进来一个人她高矮胖瘦都能判断出来,但这个就在她身边的影子她刚刚居然全然无觉。峨眉刺从袖中挥出,没及对面那人又生生刹住,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苌濯?!” 苌濯直直地站在那里,一根玉柱一样,那对蓝色的眼睛有些空茫地望着嬴寒山。她一看清楚是谁,剩下的那半边魂也差点惊出去,伸手就去拉他:“疯了吗你!不是让你别跟过来?” 嬴寒山没料到他没劲,这么一拉他直接就摔了下去,她急忙一矮身子用肩膀担住他,伸手去摸他的脉。还好,虽然弱,但实实在在地在跳动,雷劈是直接休克,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醒醒,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怎么回事?” 苌濯很缓慢地眨眼睛,像在对焦,看到嬴寒山的脸后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慢慢把眼睛阖上,刚刚他身上还支撑着的那一点劲现在彻底软了,要不是嬴寒山扶着他,估计现在是要滑到地上去。 嬴寒山看他应不了声,也不磨蹭,一只手架住他往蒿城走,找刚刚他们两个牵着的马。走出去没有十步,嬴寒山忽然觉得手上有一片微微的温热。低头看下去,几股细细的血线从苌濯的眼角和口角流了下来,在那张白皙的脸上,仿佛玉像泣血。 …… 房间里点上了安神香,熏得空气一片滞重,一进去就让人直不起脖子。 嬴寒山架着满脸是血的苌濯回来,吓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裴纪堂见过嬴寒山渡劫,提前叫来了郎中,没想到居然给苌濯用上了。郎中说苌濯并无大碍,看起来像是精力耗尽导致的昏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血,不过问题不大。但临出门那郎中站住,对屋里这些人郑重问了一句:“敢问各位,是否有人是那位郎君的家人?” 苌濯丧父,母亲还不知道困在臧州的什么地方,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戚。嬴寒山心说这语气就跟签病危通知书似的,别再犹豫犹豫耽搁了苌濯的病,就往前一步:“他家人现在不在此处,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说给我听就好。” 郎中看着嬴寒山,露出点踌躇的表情:“此事可大可小,怪异非常,我从未见过,故而想着是否有这位郎君的家人在场,能够询问一番。” 他回身指指躺在床上的苌濯:“这位郎君脉象极怪,忽弱忽强,忽起忽落,有如潮水涌泉一般。我曾在乡中逢此脉,是一小儿,面色青白,行卧无力,后不足三岁即死。古书所载,人心有四窍,忽有生多窍者,则脉如潮状,面白唇绀,行卧无力,言语细弱,幼时即夭。” 他这一串四字词嬴寒山没听懂多少,但大致意思是明白了,这是在说房、室间隔缺损之类的先天性心脏病。虽然苌濯一天到晚惨白着脸颊,身上也总有股寒凉的气质不假,但他习武,骑马都没事,平时也没有心脏有问题的症状。 “是也,这正是怪处,故而有此一问,”那郎中点头,“不过这位郎君看着既然已经及冠,又能骑马,大概与常人没有分别,不须太过担心。只是以后都有心痛心闷,需要再加注意。” 送走郎中,嬴寒山安抚了几句其他人,伸手抱抱担心得几乎要攒出眼泪的鸦鸦,告诉他们自己想在这里守一会,稍晚再去找他们说明此行情况。裴纪堂有意想让嬴寒山歇歇,也被她婉拒了。直到这些人都被她推走,嬴寒山终于能找个清净地方坐下梳理一下思路。 从一现山开始到现在怪事太多了,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脑子,苌濯为什么当时出现在她身边也让人在意,他醒了她一定得问清楚。 再者,苌濯算是被自己波及,她在这守着也合乎情理。 嬴寒山用力压着太阳穴,想从脑海里拽出一个思路的线头来,但越理越乱,越理越乱,在一团乱麻中,有个奇怪的声音逐渐清晰。 “叽叽叽叽?咩叽?” 第68章 唧唧唧唧 “系统, ”嬴寒山斟酌一下措辞,“虽然我不介意,但是这黑灯瞎火夜半三更的, 你在这卖萌不是特别合适。” 电流声在嬴寒山头顶爬来爬去, 半晌她听到系统吐字清晰地发声。 “宿主, ”它说, “您父亲的第一位,或称最年长的一位兄弟的。” “啊?”嬴寒山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没什么, 请问您的父亲有兄长吗?” 没啊。嬴寒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答。 第126章 “好的, 您父亲的。” ……没听懂, 但嬴寒山觉得这玩意在骂她。 那个叽叽叽叽的声音好像听到了嬴寒山和系统吵架, 稍微弱了一点, 变成似有若无的哼哼声。嬴寒山堵起耳朵,这个声音却仍旧清晰,像是在她脑袋里叫。心念一动, 她抬手轮了个响指,把面板调出来。 果不其然在这。 面板还是原来那三片, 左边那片当前修为上的血色已经归零了, 但那团像是蛋一样的雾气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小的梅花脚印。 脚印从第一个面板延伸到第二个面板,最尾正在逐渐消散, 嬴寒山循着脚印看过去,对上一双金色的大眼睛。 “咩叽!” 一团白色的, 毛茸茸的小怪物正缩手缩脚地蹲在那里。 它生着浅青色的, 小鹿茸一样的角,脑袋很大且毛毛乱乱, 有点像是早年那个叫《长江七号》的电影里的小怪物。身体的毛比头上的毛短不少,后背横生着虎斑状的花纹。 它一和嬴寒山对上视线,就蹦起来以脸扎面板,好像想要从里面钻出来。 钻出来当然是做不到的,它哼哼唧唧地拿两个小爪子揉了揉脸,趴下向着嬴寒山翻肚皮。 嬴寒山伸手过去点击面板,它立刻很有精神地跳起来绕着嬴寒山的手打转,看着活脱脱一个电子宠物。 “好玩……系统,系统?这是什么?” 漫长的电流音,系统缄默无言。 “系统,系统?” 电流声在加大,半晌嬴寒山听到咬牙切齿,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嘶声。 “如果不是系统没有自杀这一说。现在我应该立刻自我毁灭了。” “宿主你一个杀生道为什么元神化身是只驺虞 啊!为什么啊!我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系统为什么带出来一个元神是仁兽的魔修啊!为什么啊!” 嬴寒山第一次知道系统居然会尖叫。 电流音和收音机信号不良一样的尖叫持续了五秒钟,系统突然闭嘴,然后恢复了情绪稳定的棒读腔。 “这是宿主的元神,在进入金丹期之前一直以卵的状态呈现,在宿主进入金丹之后拥有形态……啊啊啊啊为什么是仁兽……咳,当宿主进入元婴期时,它就可以离开面板,并被其他修士目视,当宿主进入出窍期之后,常人也能看……啊啊啊啊啊驺虞……到宿主的元神。” 嬴寒山不敢说话,嬴寒山觉得现在自己出于人道主义也应该让这个硅基生物自己单独待一会。 面板上的小驺虞还在蹦蹦跳跳,系统尖叫一声仁兽它就贼高兴地嗷叽一声,它一嗷叽系统的崩溃就加重,嬴寒山捂上耳朵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这个地狱循环,低头去检查其他面板。 第三面板上的金色数字只余下十位数,聊胜于无的程度。而中间的那个【当前功法】面板上明显出现了一些变化。最下方的【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和【生命力顽强】都亮了起来,它们上方灰色的分支也隐隐有发光的趋势。 当嬴寒山把手放上去时,有一行小字浮现了出来:当前可消耗点数“3” 作为二十一世纪人嬴寒山接触过网游,几乎立刻理解了这是个什么东西。“3”指的是3个技能点,或许是她突破金丹的奖励,她现在可以为这三个功法加点,解锁它们上面的分支。 嬴寒山谨慎地把手放在中央的【歃血峨眉刺·基础】上,它上面立刻亮起了待选择的一个大分支和两个小分支,小分支都在【歃血峨眉刺·基础】的下级,分别是【歃血峨眉刺·千军】和【歃血峨眉刺·游蛇】。 嬴寒山能隐约理解这可能是两个与峨眉刺相关的招数进阶,而那个大分支明显就与峨眉刺无关了,那上面写的是【落龙逐鹿弓·基础】。 嬴寒山心说这名字真有够不吉利,现在第五家不知道还剩下几个王爷,够不够她一人分他们一支箭的。 她没加点,转而去看其他两个技能。【以血化生】没这么花哨,显示出来的只有【以血化生·二】这样一个直线条,大概是无分支的本命技能。 想想也对,杀生道这么一个靠杀人放火滋养修为的邪门宗派,【以血化生】是根本。 只有嬴寒山这么邪门的人才会邪门地拿【以血化生】当奶用。 只剩最后一个【生命力顽强】了,嬴寒山把手放上去,它向上弹出的也是一条直线,不过这条直线连接的不是【生命力顽强】,而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汇。 【赤玉鼠】 嬴寒山心说技能说明呢,没有技能说明这不是让人盲加点吗?生命力顽强后面跟个大耗子算什么事呢,点了直接变耗子? 她想了想,最终给【落龙逐鹿弓·基础】加了一点,又扔铜板给【歃血峨眉刺·千军】加了一点,最后留下一点暂时空余。 在确定加点的瞬间,有一股微妙的数据流进入她的脑海展开,她在几秒钟之间突然有了一段相当翔实的武器操作经验,激得她有些跃跃欲试想出去找个地方练手。 在这段时间里,嗷叽和啊啊啊的循环也结束了,最终以系统彻底闭麦宣告了小驺虞的胜利。看到嬴寒山注意到它,小东西又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趴下摇尾巴,嬴寒山隔着屏幕呼噜它脑袋,可惜自己摸不到毛茸茸的手感。 “好吧,那你也算跟着我了,”她说,“虽然照系统的话讲你算是我的一部分,但我还是得给你取个名字。” 第127章 它啪嗒啪嗒直摇尾巴,一双黄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嬴寒山。 “看你毛茸茸的,又是白色,还咩叽咩叽地叫,我不如就叫你……” “嗯……” “……王大锤吧?” 王大锤四肢一蹬,噶几一声倒在面板上起不来了。 床榻那里传来含糊的叹气声,嬴寒山没来得及去确认一下王大锤的情况就赶紧关掉面板过去。苌濯醒了,伸手虚虚地抓着床幔,似乎想要坐起来,嬴寒山拍拍他的手指,他望了她的脸一会,乖乖把手放了下去。 “醒了,清醒吗?认得我是谁吗?” 那双蓝色的眼睛含含糊糊地眨着,半晌他点点头。 嬴寒山去桌子上倒了一杯茶,苌濯又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嬴寒山按回去,只能就着她的手喝。一杯茶下去他的眼神清明了很多,脸上露出一点做错事一样的笑来。 “你真有本事。”她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板着脸在床边坐下,“我问一下啊,我请问一下这位苌公子,你怎么想的?天上咔咔打雷,你唰唰直往打雷的地方跑,是真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满身功德雷不敢往你身上落是吧?” 苌濯垂下眼睛,慢慢摇头。 “我落下来看到你差点没吓掉半边魂。为什么,我告诉你不要过来了,你过来干什么?” 苌濯的眼睛看向一侧,他似乎在很艰难地思考,半晌嬴寒山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不知道,”苌濯说,“我不知不觉地就……跟过去了……你在那里,一个人……” “就像是水战那天那样……” “……我就,跟过去了。” 他的嗓子哑着,说这些话都十分困难的样子,话没说到尾就剧烈咳嗽起来,嬴寒山无法,只能把他半扶起来拍背。 “谢谢你担心我。”她说,“但不可以有下次。我不是凡人,我应对不了的局面你们也应对不了,真出什么事,你过去了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和我一起死,没有任何意义,明白吗?” 苌濯只是咳嗽,不答话。嬴寒山又倒了一杯茶:“明白吗,苌濯,答应我?” 他抬起脸,近乎于无辜地望着她,然后又垂下眼去,用唇语向她比画。 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想喝茶。 拜苌濯这一病所赐,原本动身回淡河的日期推到了元日后。淳于顾从淡河寄了信,向裴纪堂汇报了一下城中一切无事,白鳞军已经回返的消息,顺便确认了他们回返的日期之后,也就不再来信催促。 嬴寒山难得有了段空闲的时间,可以去做一些打打杀杀以外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在蒿城里找懂机械的匠人,研究研究怎么把逐鹿弓复制出来,即使不能做到一比一还原,也至少要把省力滑轮应用进去。 第二件事是顺道问问那些铁匠也好,金银匠也罢,有没有人听说过头颅如拳身如蛞蝓的怪物,或是知道怪物头上那个花纹出自哪里也行。 两件事进行得都不很顺利,省力滑轮弓没多少匠人能画出图来,即使能画出来,做出的样品强度也很低。 至于怪物则更没人见过,一直问到城里一个雕石像的匠人那里,才隐隐约约问出了一点信息来。 “这个东西是金石上雕的纹路呀,”他指着嬴寒山凭着印象在纸上大致描摹出来的那朵花,“这花画得不对,正经不当是这样,花瓣少了很多。” “真正的这个花,有一百零八瓣,叫做什么?叫做百叶莲,是刻在法器上的。” “极乐至上妙法,人中芬陀利华。” “这是,大白莲花。” 第69章 刻石旧事 大白莲花, 或名芬陀利华,是个佛教概念。人说夸人漂亮,会说你美得就像一朵花, 佛教也这么夸, 还特意指定了花的品种:你这人真好, 真是一朵响当当的大白莲。 不知道二十一世走在街上这么夸人会不会被打。 这个东西对懂的人来说就是个常识, 不懂的人问破大天去也不知道是什么。 所以嬴寒山问了这么一圈,最后才从一个雕过佛像的石匠口中问出来答案。 石匠看嬴寒山脸上有点怔忪的表情,又往上补了两句:“在佛像上, 器物上看到这个纹样都不奇怪, 只是常人不注意, 也没有人会专门打听它叫什么罢了。” 嬴寒山心说是啊我要是在个脸盆底下看到这玩意我肯定不问, 可我是在个人脸大蛞蝓脑袋顶上看到的这玩意啊。 但她也没法和眼前这位老人家说自己遇到了什么, 对方信不信还在其次,把他一把年纪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但她必须得尽快查出来这玩意背后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峋阳王上次搂草打兔子, 只是拿那个披着黑布的怪物戳了一下淡河就让人够受的。 要是下一次多放几只出来,她还是现在这个不明敌情的状态就一定会陷入被动。 可人头蛞蝓怪, 借寿, 现在又扯上佛教,嬴寒山只觉得自己好像扯动了一把丝线的一头,背后的东西越扯越乱。 她实在是很不希望那些怪物真和佛教有关, 颐朝的寺院规模太大了,对民间的渗透也太强了, 查起来麻烦, 提防起来也麻烦。 话说回来,峋阳王到底养了一群什么狗东西啊, 上次放瘟疫的老道也是他手底下出的,这次的人头大鼻涕虫看着没准也是他手底下出的,嬴寒山看着这人都觉得自己不像魔修了。 第128章 眼前的石匠看这个戴斗笠的年轻人只是杵在那发愣,也就不管她,自顾自摸索着收拾起东西来准备去做活。 嬴寒山赶忙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一攥四十枚铜钱:“老丈,莫急走,我是真有要事。” “您之前在什么地方雕过这东西,您记得吗?有没有什么……邪性的事情?” 匠人被人耽误了做活都没有耐心,但四十枚铜钱够他出半天的工的。 石匠看看钱,索性找了块墩子坐了下来,权当嬴寒山买了他半天手艺:“雕过?自然是往佛像上雕,往墙上雕,但来蒿城之后就没雕过了。咱们寺里用的是那种” 他比划了一下:“那种横着的莲花。” 嬴寒山知道他的意思,之前她在阎浮寺里看到的莲花纹都是侧着的,人在岸上一般视角看到的那种莲花样子,不太有芬陀利华纹这种俯视视角的花纹。即使有,也不是这种莲心小而花叶多,密密匝匝像七鳃鳗嘴巴的样子。 “那在哪里雕过?”嬴寒山追问了一句,心里隐隐有些预感。 “臧州吧,”石匠说,“我原先是臧州那边的。” 咯噔。 嬴寒山觉得自己像吞了一颗铃铛舌头,喉咙里嗡嗡嗡嗡直响。 石匠皱起眉来,好像还在寻思嬴寒山口中说的那个邪性的事情。想着想着他突然脸色一变,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瞬间惨白,一言不发站起身就往屋里走要栓上门。 嬴寒山哪会吃这个闭门羹,一矮肩膀顺着门就钻了进去。 喀喇,门关上了,石匠沉着脸直把嬴寒山往外搡:去,去,不要耽误我做活了,你把你的钱也拿回去。 嬴寒山这次出门就是花钱来的,怀里还藏了点银子,她一看立刻要把银子从怀里掏出来,但那石匠看也不看,生往外推。 没办法了,她轻轻使了个巧劲,一扭石匠的胳膊,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会武的人用劲极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杀人,他们可以连摔人三四个跟头还让人毫发无伤。 石匠被这么一按,有点发蒙一时没站起来,嬴寒山就在这个空当点燃了桌上的灯油,拿下斗笠。 “老人家,我不想这样,”她平和地说,“但您必须得帮我。” 那对虎睛一样的眼睛在灯下闪闪发光,油灯不太亮,一切都照得不分明,唯独嬴寒山这对眼睛像是什么兽什么鬼一样清晰又瘆人。 石匠妈呀一声险些翻到地上,嬴寒山手一伸又把他拽回来。 嬴寒山这张脸凶且谈不上好看,除了那对眼睛太骇人之外,基本上往人堆里一扔就找不见她。 但鉴于她此前刚刚在蒿城干了件大事,夜里妇人吓唬不睡觉的小孩子还会说金眼睛的虎姨妈来吃你了,这石匠认不出这眼睛也猜出来了。 她按着他的手腕,盯了他一会,然后慢慢松手,把怀里的碎银掏了出来。 “我不要别的,也不为难您,”她努力把声音放得轻缓,但眼睛一直锁着他,不许他移开视线地和自己对视,“您把您知道的事情讲给我,我立刻就走。” 这有点不道德,之前在乌什的时候她就知道凡人承受不住自己刻意的注视了。 在这么一个本来就压抑的环境里,被这双金晃晃的眼睛盯着,人头脑为了自保就会变钝,这时候耳边有人说什么都会下意识地听。 果然,在嬴寒山反反复复重复了几遍之后,那个石匠飘飘忽忽地开口了。 石匠姓何,没个正经名字,带他的师父给他取名叫阿丁,丁者,工匠也。 何阿丁十二岁开始学石匠,学到二十二出师,背着行头在臧州给人刻碑,打台阶,雕栏杆。 一般雕像是看不上他这么年轻的匠人的,何况讲究一些的会去找雕玉的匠人,所以他极少有机会能雕个人脸的东西。 但其实他最会雕这些东西。 老人啊,少年啊,男人啊,女人啊,他只要看一眼脑袋里就有形,就能从石头里把这个形刨出来。 他师父说他屈才了,该去做玉匠的,但弄金弄玉的,即使是学徒也是有脸面有本事的家里出来的,他一个没名字的穷娃娃够不上格。 忽然有一天,一个人找上了门,开门见山就问他能不能雕像。 一个人有天赋却不能用是很痛苦的事情,何阿丁一听就来了劲,也顾不上谦虚就向对方打听是雕什么。 “雕一尊观音。”那人说。 何阿丁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就让血充满了,雕佛像与寻常生意不同,能给到寻常两三倍的钱,要是这佛像大些高些,钱还要再多。 而且佛像和台阶可不一样啊,台阶是给人踩的,佛像是给人拜的,哪个匠人不想让自己雕出来的东西被人供奉着磕头呢。 “我就答应了……那个人说第二天来接我,然后留下定钱就走了。第二天天不亮,院子外来了一辆可气派的马车,我上了马车,车上有股子甜甜的味道,外面天色暗,年轻人也觉多,我就这么迷迷瞪瞪地睡了……” 何阿丁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马车慢慢悠悠地在一条大路上走着。 车帘挡得很严实,他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一看就被慑住了。 这像是一座大城,但城里没有贩夫走卒,路边也不见摊贩行人,这路两边都是一层一层的琉璃宝塔,云啊雾啊地罩着宝塔,在日光下五光十色地扎人眼睛。 第129章 这小石匠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难不成叫仙人给接到天上了吗?这么想着车停了,有人把他引下车来。 他一下车就知道为什么周围都是云啊雾啊的了,这路竟然就在天上。 宝塔与宝塔之间架着曲折如蛇的路,一路盘转到更高处一个莲花宝顶的大殿下。 他吓得哆哆嗦嗦,问引他的人他们是不是仙人,那两个人都罩着五光十色的不知道什么布料,布料下露出的半张脸肌肤如玉,好看得紧。 他们只是笑,也不搭话,就把何阿丁往大殿里引。 “我推开大殿,这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光景啊,不知道多少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锦缎,戴着珠玉宝石,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踏在云里。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他们不是戴着面具就是用头纱把脸遮住了,但在那里面我就像是只脏老鼠……脏老鼠爬到了仙人供灯的香案上。” 何阿丁见人就要跪,带他来的两个人拉着他不要他跪。 于是他诚惶诚恐地问是在哪里雕观音,有没有个模样子。两个人一顿,王那群人的中间指了指。 石匠的叙述停止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仿佛接下来的画面让他至今都震撼不已:“在那个大殿的宝顶底下,有个白玉的莲花座,一人多高,在那上面站了一个神女娘娘。啊……那就是神女娘娘啊,我看到她我就知道了,那肯定是仙境,这世上,天上地下,画里书里都找不到那么好看的人,她就站在那,就像月亮从天上掉了下来,玉从地下冒了出来,一朵大白花化作了人一样。” 石匠战栗地深呼吸着,嬴寒山猛然从这个描述里察觉到一丝异样:“且等,你告诉我,那个神女娘娘究竟长什么样?什么样的头发,什么样的眉眼?” 那老石匠努力地思考着,突然一直后背。 “眼睛!……神女娘娘有对蓝色的眼睛!” 第70章 黄膏朱酒 匠人毕竟还是比农户见的世面多, 年轻的何石匠下意识给那个神女磕了几个头之后,慢慢回过神来,要纸要笔来画雕像模样。 谁知道他身边的人拒绝了, 说落到纸上再刻出来神态就庸俗, 死板, 一定要他用眼睛记下, 凭脑子去刻。 就这样石匠在这个仙境一样的地方住下,每天去参拜神女,仔细看她的模样, 然后到指定的地方刻石头。 何石匠的脑子比常人好用, 雕工也好, 所以纵然是这样困难的情形, 一尊观音像还是被他渐渐雕出了模样。 但就在这个过程中, 他抿出了不对劲来。 那个站在莲花台上的神女总是不说话,也不看人,脸上的表情比真的石雕还少。 在她飘飘荡荡像是鲛纱一样的衣摆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固定着她的手和脚。 那些穿着五彩布帛戴着面具来的人也从不和她说话,只是跪拜, 跪拜完了就走, 仿佛她不是个活物一样。 到观音像开脸的前一天,何石匠来得很晚,晚到大殿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那天特意收拾了晚饭没有吃, 拿来当做贡品拜这位神女娘娘。 他也不指望着她低头看自己一眼,就是觉得乡里拜灶王还要供一个猪头, 自己天天在这里干跪, 不供些什么也不好。 谁知道刚摊开贡品,那神女就垂下眼睛看着他。 他们给你吃这个?她问。 何石匠一个头没磕下去, 被问得愣在那里,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是神女讲话了,他一个激灵直起腰来就开始念叨神仙娘娘我姓何是臧州哪庄哪户人您保佑我家里人虽然我没怎么见过他们…… 他们,给你,吃这个?她打断了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问。 “那时候我住在那里,吃的也都是他们给我的东西。就是酒和肉,酒像是奶一样白白的,肉是红的,上面一层油是黄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们叫酒得道酒,叫肉莲花膏。” “神女娘娘叫我不要吃酒肉了,她说这里不是仙境,我要被害死了。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找个机会绕着这座宝顶转转,这个宝顶周围有八座塔,找东北方的那座塔,从塔边上跳下去就能跑。” “我不信,但神女娘娘说得真切,又说自己不是什么神女,是被他们抓到此地来的。于是,我就在观音开脸的那天……” 何石匠给观音开完脸,这件作品就算是快要完成了。 他看看自己也算做完了工,于是找一块布把碎石垒起来盖上,拼了个自己的影子,又对外说自己这几天闭门不出雕琢观音,拿那影子当替身,自己跑了出去。 那天天阴,没有太阳,何石匠在宝顶周围转来转去也不知道那座塔是东北方的塔,再加上这塔一个个都看不见底,人摔下去不死也残,他实在是没有胆子跳。 这么一拖二耗,耗到中午,何石匠一天多没有吃饭腹中饥饿,就想悄悄摸回去找点不是酒不是肉的东西吃。 正赶上那个给自己送饭的人托着托盘站在门口,扒着门往里看。 平日里何石匠觉得这些人似神似仙,气度不凡,可那天那却觉得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猥琐。 好像一团雾气随着腹内的饥饿而消弭,何石匠揉揉眼睛再看,突然被吓得一个跟头。 那哪里是什么步履如乘云的彩衣人,那是披着花花绿绿锦缎,身子像是蚰蜒一样不住扭动的怪物,戴着面具的脸一下一下地磕着,喉咙里还絮絮直叫石匠。 第130章 何石匠吓得扭头就跑,太阳正巧就在这时候出来了,他找见东北方的塔,顺着塔顶往下爬,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 “摔下去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去干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拾荒乞讨回了臧州,还是给人做手艺活,那几年我脑袋里总有个漂亮的仙女,总有朵大莲花,于是捞着了给人雕佛像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把莲花和那位神女娘娘刻出来了,人家还说我刻得好,刻的芬陀利华细致……” 石匠的领子湿了一块,他喘着粗气,好像刚刚跑过很远的路:“后来,再后来,闹起了饥荒,路上有饿疯了的人,吃死人……他们咬开了死人的肚皮,我看到人油是黄黄的,黄黄的……我就想起来了,我就想起来了……” 石匠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蜷起身,剧烈地呜咽起来。 嬴寒山再怎么问也问不出话,只能把怀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告辞。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头骨有些反常的畸形。 从石匠那里出来,嬴寒山梳理了一下手里的情况。 何石匠今年六十岁出头,这件事大致发生在四十年前,他没说那个神女年岁几何,只能估计为成年女性。 四十年前小何石匠被一伙不明势力骗去,以疑似被囚禁的某位蓝眼睛女子为范本雕刻神女像,后逃出因为惊吓过度而失去记忆,在失忆的这几年里下意识以神女和芬陀利华为原型雕刻了很多佛像,直到后来饥荒时才恢复记忆。 无宜那句抽冷子一样的“满臧州都是他妈莲花佛陀一样的脸”突然在嬴寒山脑内响起来,当年他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苌濯的母亲? 但是四十年前……苌濯的母亲今年至少应该六十岁,很少有古人在四十岁左右头生子,如果那是苌濯的母亲,年龄稍微有点对不上。 “宿主,”系统冷不防开口了,“您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六吧?嬴寒山卡了一下。 “不,宿主,您二百七十三岁。” 一道雷霆划过嬴寒山的头脑,把脑海照得四下通明。 对啊,她为什么把苌濯的母亲当做凡人看待了,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她也是一位修士吗? 可是…… “可那就麻烦了啊,”嬴寒山喃喃着,“如果那群莲花怪物可以束缚一个修士,那群莲花怪物和峋阳王沆瀣一气……” “那有朝一日我们正面交锋的时候,我面对的可就不是一个凡人的王了……” 医生说苌濯没有大碍,但他恢复得并不快,大多数时间还是躺在床上。 看到嬴寒山来他会勉强自己支起身,然后又被她按回去。这个情形下嬴寒山也没办法问太多问题,只是旁敲侧击地确定了几件事。 苌濯印象里他的母亲是个体弱的普通人,今年四十三岁。 他的父亲通晓天文和一些数术,但远不及修真者的边。这么看要么是嬴寒山推理方向出错?要么是他的母亲一直在隐瞒他。 无从知晓,除非找到拜月夫人。可找到拜月夫人就要和峋阳王怼上,又一个死循环。 线索在这里被卡得不上不下,想也没用,嬴寒山索性先放下,拾起另一件事来。 逐鹿弓的仿制已经有点眉目,有匠人画出了比较相近的图纸,但制造的成本太高。 毕竟无家炼钢是一炉子一炉子地炼,这些人炼钢是一锤子一锤子地打。 现在要么她嬴寒山能变出炼钢高炉来,要么得找个懂行的人把图纸再改成铁可以提供的弹性范围内。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她恐吓石匠的事情传出去了,现在再走到街上时不时就有对她凝神细看突然炸毛一骑绝尘狂奔而去的人,找铁匠也不那么顺利。 嬴寒山头一回觉得自己现在非常需要淳于顾,如果他在这里,这些事就能交给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去办。 可惜他不在,连林孖和杜泽都不在,苌濯躺着,鸦鸦最近心事重重的,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点躲闪,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她。 这么挑来挑去,得,大老板您亲自上阵吧,嬴寒山把裴纪堂拖了出来。 她自己出面是私人,裴纪堂出面就是公家,很快城里的铁匠们手里有活没活的都开始研究这张图纸,再加上新年里贴福字,一时间莫名其妙蒿城纸贵。 她拖裴纪堂干活,裴纪堂也拖她干活。 城外水利开始修建,倒了苌濯一个就只能用嬴寒山来顶。 嬴寒山翻着苌濯之前录的名册每天去城外天不亮待到日落,忙得怀疑人生。 几日过后的晌午,她从城外回来,在城墙里找个地方坐下,裴纪堂也很没有官架子地也在她旁边找地方坐。 “老板,”她问裴纪堂:“你觉不觉得水军统领管水利这件事,实在是有点管得太宽了?” 裴纪堂惭愧地笑:“……都是管水。” 这是玩笑的闲话,谁都知道是因为他们这个淡河皮包公司人手不够,没什么意义,笑一笑也就作罢。 嬴寒山看着远处白茫茫的云角,觉得这画面其实有点像是当年守淡河,她也是这么和裴纪堂在城墙下,不过这次外面没有围城的敌军。 但未来会有的,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前方就注定全都是围追堵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这么想着,突然望见有个人一步一蹭,从另一边的城墙根走过来。 第131章 那人一身灰色的鹤氅,头发斑白,用箬叶冠束起来,是规矩标准的道士打扮。 老道士蹭到两人面前,俯下身来轻轻哎呀了一声。 “哎呀,这里怎么有龙呢。” 第71章 初逢仙家 如果说过敏能后天获得, 那嬴寒山现在对宗教过敏。 从她落地到这里之后,遇到的和尚和道士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一抬头看到那鹤发童颜年过七旬走路还虎虎生风的老道士一张大脸就凑过来,嬴寒山只觉得自己背后的寒毛像是猫一样齐齐炸了起来。 但立刻, 她就发觉自己不是因为对道士过敏才炸毛。 这是个修士。 他身上没有很外显的杀意, 他的眼睛甚至不在看着嬴寒山, 但就像是把一只蜗牛放在盐堆边上, 嬴寒山只是站在他身边就感到淡淡的不适。 他发觉自己也是修士了吗? 嬴寒山不清楚,也不敢贸然试探他,只有那元神化身的小驺虞好像突然惊醒了似的, 在嬴寒山脑壳里哼哼唧唧。 老道士有些烧包地撩了一下头发, 绕着裴纪堂转了半圈, 然后咯地一直脖子:“哎呀, 看错了, 看错了。” 他一把捏住裴纪堂的手腕:“这是杜宇之血,鸷鸟之身,熄而复燃之蓬草, 锻而复截之青锋!子当毙于抱中之时,何故延命至而立之年?子当登于九五之上, 何故忽殒于朔冬之间?” “哈哈哈, ”他有些疯癫相地大笑起来,“看错了,看错了, 未腾而逢害,这不是龙呀。” 连嬴寒山这个古文不及格的都隐约听出来他好像没说什么好词, 裴纪堂不可能没听出来。 他客气而坚决地把那道士的手从自己袖子上卸下去, 站起身:“某不明,道长何出此言?” 那道士只是乐滋滋地看着裴纪堂, 突然一转眼睛和嬴寒山对上视线。 那双眼睛极黑,极亮,像是很黑的潭水,里面有些闪闪发光的浮游生物。 当她注意到那些浮游生物时,它们的光明就更强了,好像要把她的骨头都照穿。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更甚于她看到大蛞蝓或者叠尸塔的老道。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和她也不一样。 嬴寒山明白了,自己见到了来这里的第一个“正道”。 而就在同时,他举起手,指向嬴寒山。 “呀,杀人者不就在这里吗。” 风骤起,沙飞扬,那道士变作一只头上有两条蓝色羽丝的白鸟,清唳一声振翅而去。神特么挑了事就想跑,嬴寒山来不及和裴纪堂交代一声也飞身跟上。 天道对金丹期的杀生道也没有宽纵,嬴寒山双脚离地的一瞬间天空就开始阴沉。 她大致估测了一下雷云聚集的速度和前面这只道士鸟飞行的高度,没停下。 隆隆的雷车开始从云上滚过,而她也几乎掠到了那只白鸟身边。 元神覆盖,精神交锋,这只鸟人道士的修为是筑基末期,而且显然不是修攻击性术法的门派。 也就是说,他和嬴寒山的战斗力差了半个大境界左右。 雷光在云中炸响,一道天雷直劈而下,嬴寒山旋身躲开落点,那只鸟倒是被惊了一跳,险些烧到羽毛。 它像是只折了半边的风筝一样斜着坠到林木上,又被紧随的嬴寒山引来的第二道天雷劈得跳起来。 “你,你这魔修不要欺人太甚了!”从树梢坠到地上的鸟变成小老头道士,脸上疯疯癫癫世外高人的表情没了,反而有些虚张声势地跳脚。 他身上的衣服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鹤氅箬叶冠,鸟头顶那对蓝色的羽须变成绣瑞兽的蓝拖须,头顶的冠冕也换作琉璃偃月冠,袖上的大羽纹上连海浪扶日,整个人都精气神都为之一振。 就是这身衣服对一个看着能有七十岁的小老头来说太花哨了点,他脸上的表情对他来说也太活泼了点。 他趔趄一下,站稳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出了蒿城,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落进了水边的林子里。 嬴寒山从树枝头跃下,把他逼向身后的树干,小老头一偏肩膀从嬴寒山身侧钻过去,边钻边掐诀:“真言,应!摔!” 话音未落,似乎有几条枯枝缠上了嬴寒山的脚踝,她向前一趔趄险些磕倒,而那小老头已经钻到了另一边。 “真言,应!撞!” 面前的林木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随着他的话音缓慢地倾斜,轰然砸向嬴寒山,她矮身躲过,抽出峨眉刺,头脑中传来系统的声音。 “注意到了吗,宿主,这个修士的武器是语言。别让他有机会说出完整的话,” 那小老头还蹲在树上探头探脑看嬴寒山的状况,一见树下没有压人,立刻又抬手掐诀:“真言,应……” “千军。”嬴寒山说。 化气为链,两枚峨眉刺脱手而出,周遭林木应声齐断。 锐利的刃风回旋着以嬴寒山为中心切断所有阻拦,道士也跟着一起被甩飞出去。 “真言,应!止!” 峨眉刺的刃尖甩向地面,他合手掐一金刚诀勉强挡住刃风,有丝丝缕缕蓝色在他手上汇聚,汪成片水屏一样的结界。 峨眉刺没有被阻下,它嗡嗡旋转着,一寸一寸割进屏障中,血从那小老头道士的手上流下来,他的手开始发抖,余光瞥向嬴寒山。 “我,我跟你讲,你在这杀了我也算不得好汉,到他日我宗门寻上你来,我师尊……” 第132章 话没说完屏障应声而碎,峨眉刺被击偏,割断了他一侧垂下来的头发,他被罡风打得倒退一步,直了直脖子,像是生生咽下去一口血去。 “就不是汉,我管你好汉不好汉。”嬴寒山收了峨眉刺贴在手腕内侧,走向这个捂着胸口的小老头,“你是谁,光天化日挑拨离间信口雌黄,还说我欺人太甚?” 那小老头勉强顺了两口气,站直了:“告诉你作甚,不过是看你旁边那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提点他两句不要被你这魔修害了性命。” 嬴寒山心说嘿那是我每个月发工资的老板,虽然确实欠了几个月薪水,也不交社保,还让我当企业法人吧,但自己绝没有捅了他的心。 这么一走神之间小老头道士突然从怀里抽出什么,啪地捏碎了。 那是块玉佩一样的东西。在他指间碎成闪闪发光的粉尘,他拍拍手在粉尘散尽的同时又变作鸟儿,扑棱棱振翅向树上飞去。 这次嬴寒山早有防备,箭步上前拽住那两条细长的蓝羽,生把它拽下来捏住脖子,白鸟不住地振翅在她手中挣扎,喉咙里含含糊糊不知道是鸟叫还是人话。 嬴寒山没想杀他,现在真捏住了他的脖子还有点犯难。 这小老头顶多是跑到自己面前嘴贱,外加现身得蹊跷,好像知道什么事,比起她前面杀的几个魔修可谓人畜无害。 她正思量着要不要让他变回人形,这样卡着只鸟也不是个事,头顶就突然掠过一片阴云。 那是比雷云更暗的影子,一只有翼的巨大生物扑闪着翅膀,卷起林中的落叶和砂石。 它像蛇,每一片鳞片都乌黑,却生着异彩斑斓的羽翅,日光照在这条有翼蛇的鳞片和羽毛上,泛起器物烤蓝之后的光泽。 它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长尾不住甩动着卷开影响落地的树木,在即将触及地面时,这条有翼蛇用羽毛笼住头颅,匍匐在地,将它后背上的人送下来。 蛇背上是个挺年轻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她头戴白玉芙蓉冠,和这只道士鸟穿着一样的白衣,两肩上罩着一层浅蓝的披帛,左右袖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曲折的线条,细看像是对称的星图。一枚浑天仪似的东西浮在她的右手里,正簌簌旋转着散出微光。 “宿主。”系统的声音很低,很轻,“我不建议您现在捏死这个道士。” “我本来就没想捏死他。”嬴寒山说,“不过你先讲讲为什么?” “看到那条螣蛇了吗,就她踩在脚底下那条。光这一条蛇,就一条能打三个宿主你。” 嬴寒山捏着那只鸟的脖子,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松手,颇有点里外不是人的尴尬。 那个女人走近了,浑天仪在手中一转,化为一杆玉拂尘搭在手臂上,她眼神平和地看看嬴寒山,又看看被掐着脖子的那只鸟,眼神有些微妙的嫌弃。 很快她就不再看它,目光回到嬴寒山身上:“山人玉成砾,真言宗九旋峰峰主,道友尊号?” 嬴寒山看看她,看看鸟,最后还是觉得掐着人家的人脖子聊天不太合适,于是松了手。 鸟发出一连串人的咳嗽声,扑腾几步变成人连滚带爬地跑到那女子身边。 “嬴寒山,是个……”她斟酌一下,“散修。” 玉成砾轻轻扬一扬眉,不置可否:“嬴道友,幸会。这是山人小徒,不知何处冒犯道友,为师无教,先谢罪了。” 纵然知道修仙之人外貌和年龄没什么关系,嬴寒山还是对这个持重的年轻女子身边跟了龇牙咧嘴的小老头这件事大为震撼。 玉成砾看嬴寒山一直沉默不语,叹了口气,执起拂尘拍在那小老头的后脑勺上:“不琢,你说,怎么回事?” 鹤发童颜的小老头被这么一拍,下意识抱头躲了几步,又直起身满腹不平地指着嬴寒山嚷嚷起来:“师尊,您怎的好歹不分呢,您看看那人,什么散修,她摆明了是个魔修。” “她就是前几日在这里度了雷劫的那个杀生道啊。” 第72章 为人作刀 嬴寒山没说话, 玉成砾也没说话 ,被叫不琢的那个小老头吞了口口水,看没人拦他, 就指着嬴寒山朗声说起来。 “臧沉二州, 黑瘴遮日, 必有妖邪。师尊曾经教导, 真言宗轻易不涉足正道魔修之事,但师尊也说若见有人残害生灵,无论对方正邪皆应出手。这魔修杀人夺魂, 已经吞丹入腹, 成了金丹修士, 纵使我修为不高, 也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 哎哟。这人眉毛胡子一大把, 心眼子怎么就那么缺呢。 嬴寒山虽然没和其他杀生道接触过,但自己的招式有多么凶暴酷烈还是有数的。 杀生道简化了一切战斗前摇和花哨的部分,核心只剩高效快速地杀人, 若她嬴寒山真是个大魔头,刚刚何必捏着他的脖子站了能有三四分钟?只要轻轻一发力 嬴寒山一扬眉毛, 不看他, 先看玉成砾。 果不其然玉成砾的表情也没变化,她一视同仁地看着小老头和嬴寒山,眼神平静得让人有些冷。 即使嬴寒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也没多匀一点目光给嬴寒山。 杀生道的直觉开始缓慢蒸腾,嬴寒山现在开始逐渐感觉到“这是一个厉害角色”了。 她没有刀枪剑戟, 她眉眼间没有杀气, 如果脱去那一身修士的衣衫,玉成砾看起来只是一个面容端庄秀美的青年女子。 第133章 但就在这一刻, 就在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威胁意味地注视着他们两人时,嬴寒山本能地感到压迫。 她讲道理,这很好,因为她要是不讲道理嬴寒山毫无办法。 小老头说了一堆,还是没人点他,脸上的表情从慷慨激昂变得有些讪讪。 嬴寒山把眼睛从玉成砾身上移开,接上小老头的话:“你说我是杀生道,不错,我认。你说我最近在这里突破了金丹,不错,我也认。但是敢问这位道友,你说我杀人夺魂,什么证据?” 小老头被噎了一下:“证据?你一个活生生的杀生道站在这里要什么证据嘛,你们杀人修炼,尽人皆知,你不要说你是在这里吸天地灵气吐日月精华突然就金丹了。” 嬴寒山放平语气,开始拿话喂他:“自然不是,杀生道杀生提升修为,这也对。但我问的是杀人夺魂的证据,也就是说,我具体做了什么?” 她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来,后退找了棵树靠住了:“犯人受审还得听衙门说一遍罪状呢,道友就四个字给我定罪,不好吧?” 这小老头不知道嬴寒山在喂话,话赶话立刻就应了:“沉州臧州十余起灭门,小至一家,大至一坞,满门上下没有一个活口,死者魂魄皆无影无踪,这难道不是魔修所为?” “是。”嬴寒山慨然应了,“凡人变态杀人狂也不至于把人家魂给杀了。” 小老头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迷惑来,显然不习惯嬴寒山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表述方式。 他只能继续往下说:“两州幼童莫名失踪,皆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失踪时重门紧锁,甚至就在母亲抱中,这难道不是魔修行径?” “不好说,”嬴寒山答,“也有可能是拐子,不过一般拐子应该也不至于能飞进高门大户抢小孩,你继续。” 那个蓝翎子鸟人道士迷惑的时间更长了,照他的想法嬴寒山应该极力否认,百般狡辩,然后被他一一戳穿。 但嬴寒山不仅不反驳,还顺着他的话说,让他哪哪都有些不自在。 玉成砾听出嬴寒山是在喂话了,朝她轻轻歪了歪脑袋。在场两个明白人,一个糊涂人,糊涂的那个好像背后掉了只巴蛰毛进去,直嫌身上衣服刺挠。 “总之!还有其他……其他怪事,不是你这魔修所谓,你怎么敢光天化日地登阶为金丹?” 嬴寒山轻轻吐了口气,笑出声来。 “你有病吧。”她说。 “我是杀生道,我修行的方式只有杀生,没有其他附加条件。我灭门就灭了,为什么要再去迫害他们魂魄?我们一年一次雷劫时间,紧得好像火烧头发,我是闲极无聊才画蛇添足?” “杀三岁小儿也是杀生,杀八十老叟也是杀生,我出于什么心态飞进重门抢母亲抱中子,而不是当场把孩子连着母亲一起杀死?” “至于我光天化日突破……靠!老娘突破还要先挖地三尺把自己埋个半截吗?是你看着土埋半截了不是我看着土埋半截了,不要太羡慕别人有光天化日挨雷劈的勇气啊老人家。” 那小老头的脸刷一下涨红了:“你才老……” 嬴寒山没点他,她离开树荫,走到玉成砾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前辈管徒弟管得确实不太好,”她说,“这么容易就被人当借刀杀人的刀了。” 沉沉的一句话像是隔水闻钟,震得四周的空气都震荡起来。那小老头一悸,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悚然地看向嬴寒山。 他知道臧沉两州魔修为祸,他知道嬴寒山这个魔修在这里,他来的时候刚好见证了一次突破,这一些连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条很顺的逻辑链嬴寒山在这两州杀人放火,积攒修为然后突破。 但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它们之间毫无关联,只是恰好在一段时间内密集发生了。 一个人一旦形成错误的认知,就会想方设法加强这个认知,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都会成为证据。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最初这个认知来自哪里? 他后知后觉好像有什么不对,肩膀佝偻下去,声音也低了:“各门派之间下了悬赏令,说人间有魔教为祸,宗门中长老找到我,说门中弟子皆有降妖除魔的责任,这正是我们这些新弟子历练的机会。我就即刻领命下山了,一路从沉州到臧州,我四处打听魔修下落,问到的线索都指向蒿城,我来时正好看到突破劫云……” 玉成砾开始飞快地眨眼,脸上的表情还绷着没变。嬴寒山摇头失笑:“还当了两次刀。道友是玉前辈的徒弟,若有除魔的事情,总该是师尊告诉你吧?除魔兹事体大,叫你一个没有结丹的修士独自下山除魔,不奇怪吗?” 看来这位玉成砾要么在宗门之中被人嫉妒,要么参与了什么复杂的利益纠葛,对手动不了她,就动她缺心眼的徒弟。 徒弟要是除魔不利,被生擒倒戈了是师尊面上无光,被杀了还得师尊亲自复仇,不论哪一项都是给玉成砾找麻烦。 ……这些正道宗门间,也有点脏啊。 “另外,我在人间为淡河作将领,每一日在何处都有人看见。淡河人几乎都认识我,蒿城……蒿城人现在可能也认识我了,按道理你多问几个人就应该知道凶手绝不是我,但怎么就那么凑巧,所有人都把你指到蒿城来,恰好赶在我突破的时候?” “刑案口供时,证人众口一词便是伪证,因为人与人的认知不同,视野不同,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同。你不懂得这个道理么?所有人都对你说一样的话,那说明你问的人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第134章 嬴寒山说话并不急迫,也不强势,但压得对方哑口无言。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玉成砾对嬴寒山笑了一笑:“道友且等,我与徒儿说几句话。” 她轻轻拍了拍小老头,示意他后退一步,然后突然抄起拂尘 “早起别个侬港过,择撒子活起要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别否听!择侬师父拾日里拾一日播侬揩屁股,哪个做挂萝卜侬憋撒戳两里地(早前就给你讲过,做事情前要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就是不听,做你师父十天里面十一天给你擦屁股,人家挂根萝卜你就追着冲出去两里地)!” 小老头被拂尘抽得直抱头:“师尊我不爱吃萝卜……” “应咀拉拉响(顶嘴顶得倒响)!” 嬴寒山大为震撼地看着气质脱俗谪仙一样的大美人反拿拂尘抽了能有五分钟人,终于停下了。玉成砾掐了一个静水清心诀,面带微笑地转过身来:“道友见笑了。” 嬴寒山:。 嬴寒山:你刚刚是不是…… 玉成砾:什么都没有。 嬴寒山:你刚刚绝对……! 玉成砾:什·么·都·没·有·呢。 大佬说得对,什么都没有。 “玉不琢这孩子入山门只有几年,少年心性,做事欠考量了些。”她道歉,“这件事若是道友不追究,便算是我欠了道友一个人情。” 嬴寒山心说我倒是想追究,但您一个大佬站在这里我也没法追究。她又看看在那里抱着头的小老头,突然觉得不对:“少年……心性?” “少年心性。”玉成砾重复了一遍,“真言宗的年龄是倒置的。” 玉成砾说真言宗弟子在拜入山门的那一瞬间会急剧衰老,刚刚入门的弟子往往老态龙钟,随着年岁推移,对“真言”的力量使用越多,人就会越年轻。 所以百岁者老朽,千岁者少年,羽化者稚童。 嬴寒山看了看玉成砾年轻的脸庞,默默按下一个失礼的问题,把话题转开:“真言的力量是什么?”她想起这人对裴纪堂说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话。 “是视与造。”玉成砾答,“‘视’是看到万物流动的因果,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有时候能看到,能说出来,却并非字面的意思,毕竟天机不可泄露,能完全了解一切因果的人离死也就不远了。‘造’是用言语改变某些因果,改变的因果越大,这副身躯承受的代价就越大,人就会变得越年轻。” “好像不是坏事?”嬴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变成四肢蜷曲,不能行动的婴儿,或者直接湮灭在天地之间,怎么不是坏事呢?真言不可轻用啊。” 这么说着她瞥了一样眼还默默抱头缩在一边的不成……玉不琢。 话说到这里嬴寒山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大佬说欠了一个人情,但嬴寒山也没指望有一天她能还,只是要玉不琢给自己道了个歉就作罢。 还未来得及转身离开,玉成砾突然叫住了她。 “道友是血渊宗,杀生道是吗?” “是,”嬴寒山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不过和宗门联系不太多了。” 玉成砾点头,稍微走近了一点,似乎在看什么:“那敢问道友,师从何人?” ……啊? 嬴寒山被问得一个跟头,急忙在脑内狂敲系统,系统说敲我也没用我没有这副身体的记忆,你让我估算年龄我能估算,你让我猜谁是你班主任我猜不出来。 她愣在那里,一时间没答出来。玉成砾颇为理解地点点头:“你们的宗门与我们不同,不方便说也能理解,道友保重,他日再见。” 看着嬴寒山离开的背影,玉成砾轻轻用拂尘扫了扫衣袖,目光垂落到玉不琢身上。 后者恭恭敬敬站直等着师尊骂,可她只是飘飘忽忽地问了一句:“不琢,为师让你练的望气,你练了吗。” 玉不琢一脸茫然地抓抓头发:“练,练了吧,刚刚那个魔修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气极怪。玉成砾想,修士最忌讳沾染因果,可她的身上却缠了如此多的因果,仿佛是她自愿被它们束缚。会有一个人如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与他人联系起来,即使没有人强迫她负这份责任吗? 明明是个以杀证道的魔修,那副身躯却萦绕着功德的辉光,明明是个修士,看人的眼神却又像是个凡人。 她真的只是个区区金丹的魔修吗?这副躯壳和它内里的东西极不匹配,这样的人在这世上不应该再有了。 因为……上一个以王道证大道的例子,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人之圣王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了啊。 玉不琢还在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师尊,玉成砾回过神来,微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练了,练了,练侬个瓜头!” 第73章 梦兆不吉 从撞见那两个真言宗修士之后, 嬴寒山就一直记挂着淡河。 这大概算乡土思维的惯性,人在听到发生什么灾难的时候,第一时间会想到自己的家乡。 如果灾难在家乡附近发生, 即使知道应该不会有妨害, 也会迫切想和家人通信互报平安。 在听到玉不琢说臧沉两州有魔修作乱时,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淡河的安危。 淡河也不算她的家乡, 那只是她踏入的第一座城邦。不过家乡本就可以被定义,她把第一次踏足的地方定义成家乡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记挂归记挂,蒿城这边的水利还得先组织起来才能走。秋收冬藏, 冬天这个本来应该猫起来的季节里搞大工程总是艰苦。 第135章 但好在这里纬度低, 没什么“天大寒土冰坚”之类的情况。裴纪堂又不是把民夫当奴隶用的人, 大家到点上工到点下工, 工地管饭当做赈济, 家中有家小的还额外配给粮食,所以没人产生怨言。 苌濯躺着爬不起来,她就和裴纪堂轮换着出城当值, 鸦鸦有时候跟着她,有时候跟着裴纪堂, 在庶务这方面, 他俩都不如这孩子。 蒿城外的人和蒿城里的人对嬴寒山不是一个态度,城外这群人有些是之前水战时收集起来的附近水寨的流民,有些是坞堡里的佃农。 后者眼里嬴寒山是个可怕但并不真切的鬼故事, 他们听说了嬴寒山一人逼迫十几个坞堡开门,一人血洗阎浮寺, 但当嬴寒山站在他们面前时, 他们又只觉得这是个眼神凶恶又有点睡不醒的普通女人。 她没有杀过他们之中的什么人,也不是传言中那副杀人食肝的样子。所以他们怕, 但又不是那么怕。 嬴寒山的名字可能会出现在恐吓不听话小孩的故事里,但不至于让成人夜不能寐。 对他们来说,她也只是“官老爷”之一罢了,朔风吃人,贫病吃人,粮食交不够的时候宗主养的狗也吃人,就算现在这个女人真的吃人又怎么样呢?能吃他们的东西太多了。 而在前者,那些水寨的流民眼里,她几乎是个圣人了。 不论重复了多少次,这群人每当看到新成员时都会再次提起那段旧事。 在他们描述中,嬴寒山是一个天神一样勇毅又慈悲的人物,不仅据理力争,不惜冒着被主君猜忌的风险保护了无辜者的性命,还带来了珍贵的蜜糖和白米,安抚赵寨人濒临绝望的心。 传言很容易被夸张,特别是在一群没有娱乐活动只能聊天的人之间,纪实故事很快就会被传成神话传说。 就在水渠边站了一会的工夫,嬴寒山就听了几个版本自己的故事。 “嬴将军手持一柄乌铁红缨枪,箭步冲入法场中央挑飞刽子手手中钢刀,指着站在上首的裴明府大喝一声‘主公糊涂!’”一个正在用裹头布擦汗的年轻人绘声绘色地对着几个围住他的人描述,“我拜把子的哥们就是赵寨人,当时他就在刑场上,看得真真切切。” “不对吧,没见嬴将军用过枪啊,她平日里刀也不带。” “那兴许是抄起了旁边校场的呢?” “你家校场设在法场旁边啊?” 擦汗的年轻人一看周遭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立刻一翻手腕做了个压声的动作,那汗津津的眉眼里透露出不耐烦:“兄几个讲还是听我讲?你们兄弟是赵寨还是我兄弟是赵寨?不然你们说吧,我不说了。” 其余人立刻讪笑着安静下来:“你讲,你讲。” 年轻人这才又清一清嗓子:“话是不错,赢将军平日里不用枪,你知这枪是从何处来的?是这天生异象之人都有些随身的宝物,她的宝物是一对长匕,两对匕首一合一抻,就成了一把长枪,在蒿城外的水战战场上,她用的就是这样一支长枪。” 嬴寒山听得汗颜,心说自己是真不会用长武器,不要说枪了,剑都不太会用,还不如抡起把胡床砸人顺手。 讲故事的年轻人不知道正主就在旁边尴尬,还在往下说:“你说凶险不凶险,自古为将者最怕忤逆主公引得主公怒气,明府已然说了这群人窝藏细作,嬴将军却心下不忍……” “没说。” 一个女声打断了年轻人的滔滔不绝,几个人抬头看去,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就站在他们旁边。 那人一身衣衫有些类似于胡服,袖子很窄,颜色不太鲜亮。 这衣着怪,既不太像是这里的民夫,也不像是什么大人物,那个讲故事的想了半天,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四处流浪的年轻游侠儿,正好要进蒿城去,路过了这条未完工的水渠。 “你谁啊你,”他立刻不客气地问,“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嗯,”那人点点头,“之前赵寨的事情。不过裴明府没有下令处死赵寨的人,后来释放他们也不是嬴寒山一个人的意思。” 听到她直呼其名,再加上故事被打断,几个人都有点不痛快:“你知道,你就在现场?那样的英雄也是你能直接叫名字的?哪里来的北伧在这里胡搅蛮缠?” 嬴寒山穿在来之前的确是北方人,学了几年也没学会淡河话。被骂北伧她也没脾气,只是整了整袖口:“……我知道,我就在现场。” 几个年轻人轰地笑了,笑着笑着看她没一点退缩的样子,刚刚讲话的那个突然冒出了一点火气。他伸手搡了一下嬴寒山的肩膀:“哪里来的起开去哪里!不要在这里乱……” 他的话听停了,整个人在几秒钟之间凝固成一尊塑像。 同伴们还在笑,却逐渐发现不对。这个年轻人正发出一种轻微的,有节律的咯咯声,仿佛用一块石头敲击另一块石头。 “怎么了?”他旁边的另一个人凑上来,然后也凝固了。 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在斗笠之下凝视着他们。 “我确实知道,”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嬴寒山。” 几个年长者从蒿城里出来已经天色将晚,他们庆幸地叹着气,用衣袖擦着自己的额头,而跟在他们后面的年轻人们都惨白着脸颊,像是被掀开了窝棚的鹌鹑般大气不敢出。 听到自家的小辈冒犯了贵人时,这几个长辈的第一反应已经不是这几个年轻人如何,而是接下来家里的其他人会遭遇什么。 第136章 但当他们到现场时这几个人还毫发无损地站在那,而被冒犯的贵人甚至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他们惶惶不安地拉着这几个年轻人进城,请求那位被冒犯的将军宽恕,而将军本人正对着一本账册抓耳挠腮,很久才注意到他们。 “啊没有啊,”嬴寒山用力把账册卷了卷,塞到身后的箱子里,一脸茫然地抬起头,“谁冒犯我了,我就说了一句不要乱编排我老板啊。” 那位女将的眼睛有些凶恶,态度却随和,老人们拽起年轻人道歉,在她起身搀扶之前就千恩万谢地倒退出去,直到走到城门前才敢擦一擦浸透了衣服的冷汗。 传言果然不错!这位将军是那样宽容和蔼的一个人,看她看人的眼神,好像真觉得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站在城门口的民夫们沉默地看着这一队人回到帐篷,人群中传来絮絮的议论。 她好像也没把他们吃了啊。有人小声说。 “所以,那些传言……” 而坐在府衙里再一次败阵给了账册的嬴寒山,对这一切的起和落,无知无觉。 到立春之前,水渠就修得差不多,苌濯的病也基本上好了。尽管他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一幅久病的样子,不妨碍身体,裴纪堂和嬴寒山还是坚持让他躺到完全不咳嗽为止。 裴纪堂在动身之前从淡河调人填了蒿城的府衙,这里县令一职还是由他暂代。 虽然理论上他现在的辖区范围已经覆盖了沉州南相当大的一部分,远超过一个县令的应辖,但明府还是明府,他不乐意改,别人也不提这事。 在安排完一切之后,停驻在蒿城已经个把月的车驾终于折回淡河。 【在回到淡河的当晚,嬴寒山做了场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街道上,街两边都像是跑焦相片一样虚虚的,不知道是古代还是现代。梦中的空气油脂样的浑浊滞重,她的头脑却很清楚,她能敏锐地感觉倒有个东西在跟着自己。】 【她不回头,慢慢地往前走,眼睛觑着地上的影子,想判断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但被日光照得发白的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轮廓。】 【咯嗒,咯嗒,咯嗒。】 【她听到脚步声了,那声音不太像是人的,反而像是什么节肢动物。嬴寒山从袖子里抽出峨眉刺,扭身拐入旁边的巷子里。在转弯的这一瞬间她瞥见了那个影子,它细长的腿脚在地上轻轻点动,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峨眉刺在她手中转动,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肉,嬴寒山放慢脚步,默数着那东西靠近的声音。当那敲击声逼近的瞬间,她猛然回头扬起手中武器】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她腹部穿了过去,血缓慢地落下来,那张脸也微笑起来。】 【“寒山,我不想这样的。”】 月光是冷蓝色。 嬴寒山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温吞的恶心。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太怪了,她之前几乎不做梦。 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她不记得大部分细节,只记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张熟人的脸,至于那个熟人到底是谁,她也想不起来。 腹部好像还残留着痛觉,嬴寒山伸手触摸,那里什么也没有。外面天还没亮,不知道是几更,她脑袋已经完全清醒,没有再睡的想法。 于是嬴寒山披了衣服拎起峨眉刺,打算找个地方再练练之前那套“千军”。 当她推门转到回廊的瞬间,一点微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似乎有一个鬼祟的人影,正在慢慢走过来。 第74章 沸炉夜话 嬴寒山站在廊柱后, 看着人影慢慢向着她的方向移动过来。 那是个普通人,不是修士,有无恶意暂不可知。峨眉刺从她袖中落下, 她稍稍压低脊背, 做出一个扑击的姿势。 然后……那个人影忽然站住。他轻轻摇晃了一下, 然后原地转弯向另一边过去。 那里是伙房, 因为门房守到后半夜往往来打热水,所以现在还亮着灯。 这人要干什么,投毒? 伙房的门吱呀转了一个角度, 又缓缓地阖上, 那人明显在刻意放轻手脚, 门轴转动的声音被压得极低。 嬴寒山直起身跟上去, 在门外站定, 一时没有伸手去推门。 虽然这段时日她没在淡河,但眼前人不是门房这件事她还是能确定的。 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深更半夜摸进伙房,大概率是要对食水做手脚。 她得看看他要干嘛。 伙房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 那人正在搬动着什么东西,嘈杂持续一会后止息, 又变作了嘶嘶淅淅的磨刀声和水声。 干什么, 夜半行刺突然发觉没带武器,到伙房里先偷一把刀来? 嬴寒山用肩膀抵住门框,轻轻推了一下, 没开,门在里面被堵住了。 或许是这门太久, 年久失修, 推的那一下没推开门,但把门推得咯吱一声。 里面的声音立刻停下, 嬴寒山心说不好要跑,一横身直接撞开了门。 抵门的木棍倒下,屋里的人嗷地一声跳起来。连带着手里的东西当啷落地,激起一地灰尘。 在满屋子飞扬的灶灰之中,淳于顾一脸无辜地看着冲进来抓贼抓赃的嬴寒山,抬手抹了一把脸捡起地上铜釜。 “呃……”他晃晃那釜,“寒山……” 第137章 “寒山也要吃羊肉锅吗?” 神特么大半夜的睡不着爬起来偷吃羊肉锅。 虽然被嬴寒山唬了一跳,但红毛狐狸大半夜贴春膘的决心没受到丝毫影响。 淳于顾洗刷干净拎来的两个铜釜,从灶台后面拽出一个陶罐子给铜釜里灌满水。 灶台上有一个木匠刨子和半只羊腿,羊腿冻得很硬,应该是刚刚从冰窖之类的地方拿出来。 刚刚嬴寒山听到的嘶嘶淅淅的磨刀声,就是狐狸叼着刨子在刨羊腿。 刨出来的羊腿有点像现代涮火锅用的羊肉卷,长长的一条自己卷起来。 这条羊腿质地好,油脂和肌肉恰到好处,刨出来的一长条也是鲜红雪白的鲜嫩又紧实。 他把羊肉卷找了个盘子码齐,又点了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料在旁边,嬴寒山闻了闻,刺激性的气味有点像韭花,又好像混了点虾酱之类的海鲜。 两个小釜里的水沸腾起来,咕咕咕咕地往上直冒泡。淳于顾不跟嬴寒山谦让,夹起一条在清水里涮了两涮,点一点酱料就塞进嘴里,发出一声被烫到的抽气。 “寒山也吃,”他含糊地说,“要小生说呀,天气还冷,什么都比不上吃羊肉锅痛快。” “我不吃东西。”嬴寒山说,“你当心吃急了把舌头咽下去。” 淳于顾又抽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嬴寒山,嬴寒山迟疑一阵子接了,用拇指捻开一看是些甘草乌梅之类的东西。 “寒山拿釜烧这个喝吧,不然你什么也不干,光盯着小生吃,小生怕自己发噎膈。” “乌梅汤……”她把料包抖进铜釜里,“你这一冬天是在淡河偷吃了多少羊肉,才大开春就喝降火的东西?” 淳于顾有些心虚地笑了两声,移开目光:“怎么叫偷吃呢?这可是小生自己拿自己私房钱买的,也就几条羊腿……别嚷嚷出去,就咱明府那副食无鱼的样子,手底下人肯定也没什么好东西佐餐,小生怕被发现了这肉吃不上两口,就得被这群同僚分了。” 嗨嗨嗨,说什么呢,哪有那么没出息。 水雾蒸腾起来,乌梅子被煮开后的酸甜味和羊肉浓厚的膻香气混合在一起,整个伙房里暖融融的,对坐的两个人逐渐放松下来。 “寒山为什么这个时辰醒了?……还是没睡?”淳于顾放下筷子,问。 “做了场噩梦。”嬴寒山下意识地回,梦里那蜘蛛一样的脚爪突然清晰了一瞬间,她感到一阵胃部痉挛,立刻住口改换话题:“你呢?饿醒了?” 饿醒了。淳于顾一本正经地笑着回答,看嬴寒山还在看着他的脸,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好吧,”他说,“梦见我阿母了。” 嬴寒山想起来认识这么久他似乎从未提起他的父母,逢年过节没有书信,也没见过他寄出去或收到什么东西:“你阿爷阿母……” “父母在,不远游。”淳于顾语气轻松地回答,拿起筷子又夹起一片肉,对光像看玉一样晃晃,“小生都在沉州游了那么多圈了,怎么称不上远呢?” 一时无话,那片羊肉被按进锅里,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来。 “嘛,不过人活三万天,总有一朝要死,小生做的又是泥潭里辗转腾挪的事情,没让爷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小生的运气……”他吹着气抖手里剩下的那半截羊肉,脸上没有很多戚戚的表情。 “但人没有了父母,就像是只纸鸢一样在空中乱飞,总想再找根线把自己和地面联系起来。小生做游侠的时候快活,因为街上巷里都是认识小生的人,他们喊我公羊大哥,公羊古这个人就实实在在活在地面上。做煜殿下幕僚的时候也不差,虽然那时候玩弄阴谋诡计招人恨吧,可被恨也是活着的证明,淳于顾这个人也实实在在活在地上。” “就像小生说的啊,人情千丝万缕,撑不下去的时候让旁人拉一拉,才不会被风吹跑。” 他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刻意说给嬴寒山听,那双眼睛上的睫羽不住翕动,挡下眼睛里的神情。 釜里的水烧空了,淳于顾就又向里续了一点。 嬴寒山隔着蒙蒙的水雾看着淳于顾,一瞬间感到心绪被雾气轻柔地浸泡开。 她最近想的事情确实太多了,能求助的人太少了,能和她商量的只有系统,但系统的思路又总是和她极端相左。 她需要一个理清思路的人。 “淳于,”她说,“我睡不太好,因为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淳于顾放下筷子,坐直了:“你要是信我,就对我说。”他不再嬉皮笑脸,露出对裴纪堂时正色的表情。 “我觉得有个人一直在盯着我们。”嬴寒山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这个人是不太相信巧合的,所有巧合的背后必然有一条串联的线。当初我和苌濯出使第五争的时候,发生了一次非常凑巧的刺杀,在之后的蒿城水战时,又发生了一次刺杀。两次刺杀的共同点都是没头没尾,看不出谁有可能是主使人。这一次在蒿城,韩其突然翻脸的事情老板应该也告诉你了,那个人优柔奸狡,不是个好人,但也不像是个喜欢铤而走险的人。即使第五争下了书信逼迫他,他也有其他路可以选……他甚至可以去求老板保下他,为什么他要选最危险,成功希望最渺茫的一条路呢?我们和他的关系并没有恶化到那个地步。” “还有……” 第138章 嬴寒山犹豫了一下,在口中斟酌着措辞。 还有真言宗的那件事,回来之后她仔细复盘,突然发觉被当枪用的不仅是那个叫玉不琢的缺心眼,仙门百家可能也被人利用了一次。 魔修作乱,玉不琢来到凡间,正好循着线索找到背黑锅的自己,究竟是这作乱就是为了陷害自己,还是在作乱之前就选好了自己这个替罪羊? 如果是前者,她一个籍籍无名的金丹修士根本不值得人如此大费周章的陷害,如果是后者,那自己到底和幕后黑手有什么过节,被他选中来背这口黑锅? 犹豫了一阵,嬴寒山还是尽可能隐去细节地对淳于顾讲了一下这件事。 如果真有魔修作乱,淡河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波及,让淳于提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些。 淳于顾蹙眉听完了嬴寒山的说法,双手捏在一起:“寒山想问我的想法?” 嬴寒山点头,淳于顾就挪开两个铜釜,与她面对面地坐着。 “我好久没有这样对人说话了,”在开始之前,淳于顾轻轻笑了一下,“上一次,还是煜殿下还活着时。” “寒山,谋士只提供建议和可能性,不提供最终的意见,接下来我说的一切,都必须你自己去判断是否合理。” 说这话时,一种陌生的,嬴寒山从未见过的气质笼罩了他。 也许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他们不必易容,不必遮掩面孔或者改换装束,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仿佛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他不是那个在市井间没有正行的游侠了,也不是像狐狸一样摇晃着尾巴自称小生的文官,某种沉而厚重的气笼罩了他,沉眠已久的王佐之才突然睁开眼睛。 “寒山,”他说,“你觉得这到底是两拨人所为,还是同一拨人所为?” 第75章 白门新血 其实这个问题嬴寒山给不出回答。 她手里只有现象, 没有联系和结论,如果她有,她现在不会对一切都只有模糊的感知。 而淳于似乎也并不期待嬴寒山会给他回答, 谋士是给予答案的人, 不是索求答案的人, 他摊开手, 在嬴寒山面前张开掌心。 “先说第一种情况,他们是两方不同的人。有一股来自凡人的势力在针对淡河也可能是针对你,有一股来自仙人……大概是仙人?的势力。仙人的那股势力和其他一切都没有联系, 我作为一个凡人也窥见不了其中的纠葛, 所以我无法分析它的动机。” “但来自凡人的那股力量, 非常可怕。” “每一次我们发生变动的时候, 他都会跟上来。出使距崖关是完全秘密的, 但这个势力了解。照寒山所说,他知道水战时你们身在何处,知道哪一批流民能够接近你们, 他知道第五争的性格特征,懂得驱动蒿城县令铤而走险。” “我们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这说明什么?” 淳于顾缓慢地攥起手指, 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摄人的光芒。 “这说明我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嬴寒山感到脊背上起了一层轻微的粟粟,这件事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她一直以来回避思考这个问题谁是叛徒? “谁是叛徒?”淳于顾问。 “是明府吗?他是淡河权力最高的人, 他能背叛的人只有他自己,除非精神错乱, 不然不可能是他。” “是你吗?寒山?别介意, 我只是想把所有人都列一遍。你是淡河权力第二的人,我并非恭维你, 但有些时候你手下那些兵更愿意听你的而非明府的。你想要背叛不需要设计这么多,一声呼哨就可以掏空半个淡河。更何况,你不是凡人,你不需要那么多蹩脚的手段。” “那么……”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是我吗?” 那双桃花眼眯起来,弯弯地像是在笑:“很有可能,寒山。我的出身并不干净,说得好听一点我是寻求庇佑的王子门客,说得不好听我是个不愿殉节的投机者。比起为煜殿下复仇,我更渴望生存和权力。” “但是,寒山,背叛的成本对我来说太高。我曾经是煜殿下的幕僚,其他两位王子不会重用我,不论我多么得力,也只是在事成之后被勒死的猎犬。你或许会说还有一种可能,我效忠于峋阳王,可峋阳王不会把一个我这样的细作放进淡河,他需要啃掉的骨头是第五争或者第五明,得到淡河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或许也有必要,但不是当务之急。” “另外,如果我想毁掉这里,我当初会在峋阳王围城时开门。请别觉得我说出这话冒犯,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我们没有余力防备我们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出过问题,这里早就被摧毁了。” “鸦鸦是你的妹妹,还是个……稚子,你是她的长姐,我是个成人,于情于理我们两个年长者都不应该对她有疑心。” “苌小哥……” 淳于顾停下了,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嬴寒山嬴寒山确实不太喜欢这群古代谋士说话像讲评书动不动就要下回分解的架势,但现在话在别人嘴里,她也没办法。淳于顾静静地看了一会嬴寒山的表情,然后叹息着摇摇头:“如果峋阳王不能未卜先知你会救下苌小哥,那他一开始就没有机会潜入。从开始就不成立,也就不存在后续。苌小哥是无辜的。” 白门人一开始没有参与到谋划中,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安排这一切,他们也不在怀疑范围内,所有人被排除了一遍之后,结果仍旧是0。淳于顾开始说第二种可能性:“另一种可能是,这来自仙人的力量与一直以来对我们做小动作的人,是同一伙人。” 第139章 “这一伙人之中有仙人,也有凡人,仙人用仙人的手段针对淡河,凡人用凡人的手段针对淡河,他们并不同道,但又彼此合作。是仙人们窥知了我们的动向,然后告知凡人,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很显然,他们的目的不太一致,淡河这个小地方没什么特别,仙人不会在意它,他们只会在意存在于此的什么特别的物件或人……当这个物件或人移动时,仙人们的注意力也会移动。” 淳于顾并起五指,指了一下嬴寒山:“是你,寒山。” “可一个普通的修士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那我就不甚明了了,我没有得到更多的细节,我只能这样告知你。或许有一部分凡人想得到淡河,有一部分仙人想要得到你,他们彼此通气,互相合作。或许他们还有其他目的因为他们看起来没有使出全力,在你的印象里,有这样一群人吗?” 有吗? 有,几乎就是点名了峋阳王和他手下的这群妖魔鬼怪。只是嬴寒山还不清楚,这些妖魔鬼怪的品种到底涵盖得多么广。 淳于顾不再说了,他苦恼地看着烧干了的小釜:“完了完了,小生还想下点汤饼进去呢,今天这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了。” 嬴寒山看着一秒钟从人坍缩到红毛狐狸的淳于顾,开始好奇这人大半夜吃这么多碳水和蛋白质为什么还不长肉。 不仅不长肉,天天不睡觉还动脑子,他甚至不掉头发! 淳于顾咂咂嘴,开始收拾自己的小釜,嬴寒山突然听到他开口。 “寒山,你觉得苌小哥,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淳于顾只是拿起那个铜釜,抬头对嬴寒山笑了一笑。 “质弱者言寡,言寡者必有藏。” “留心啊,寒山。” 回到淡河的第三天,嬴寒山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直接送到淡河府衙的,送信人在城里打听了一路“嬴寒山”是何许人也,然后直接被热心市民抬到了府衙里。信上没写是谁发信,送信人也一问三不知,只说给他的是个年轻女人,打扮得像是个习武者。 信笺里只一张叠起来的绢。绢上仔细地画了一把形近于逐鹿弓的草图,但弓臂和滑轮都更改了位置和大小,整个看起来比逐鹿弓美观性下降了一些,但强度明显提升。在绢反面的空白处用朱砂写着几行字,笔走龙蛇看起来像是要咬人: 【我问清了你是什么人,也明白了你想要这把弓做什么。】 【我问到的那些事让我觉得你有资格收到这个,拿它去做正事。】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这个资格,我会把它拿回来,并酌情加上你的人头。】 府衙里的其他人看不懂图纸,只能看懂人头,有年轻的衙役立刻挽起袖子:“好一个猖狂贼子,威胁到寒山先生头上……”嬴寒山呵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给他一个栗凿:“别犯傻,快去城里找最好的铁匠。” 这张图纸更改了滑轮弓的力臂,降低对材质韧性的要求,并加固了脆弱的部分,让成品从技术模型转化为实战用品。 第一把弓做出来时,嬴寒山喊了一个寻常士兵来试弓。在府里一班人的注视下,那张弓上的滑轮转动,铁线像是蛇一样扭曲盘绞,箭直冲而出,划破空气直中一百五十米外的箭靶,吹响银圆般的声音还在空中震荡。 那个士兵垂下手里的弓,脸上还有兴奋的红色。 “寒山先生,”他问,“我没有开过这么远的弓,这是仙术吗?” “不,”嬴寒山说,“这是人的‘术’。” 三月的淡河,泥土已经解冻,雨下得很频。讲究一点的人家出行时会穿蓑衣,打伞,不讲究的顶片芭蕉或者桲椤的叶子盖盖头顶也就算了。而白门人出门几乎不作遮盖,他们会挑一个下雨的时候结伴去城外的淡河洗沐,然后白亮亮,湿淋淋地回来。 “春雨是医病的,秋雨是杀人的。”每个白门人都这么说。 嬴寒山看到的就是这一群被雨冲得像是新磨过兵器一样的白门人。 第一批铸造出来的弓只有三十把,嬴寒山预备着先从白门人里挑一批有过弓箭使用经验的人作为教官,熟悉这种弓箭的使用方法,然后再由他们后续教习。今天就着这个发弓箭的时间,她也正好作为统领见见这群人。 她没想到白门人回了一趟家,人数增加了这么多。 领头的是林孖和海石花,两人腰上都佩戴着嵌骨的弯刀。海石花把头发编起来,里面掺了些五色的丝绦,刚刚洗过的发丝还有些水汽。 林孖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整理过,他看到嬴寒山时肃然垂首,没有像以往一样笑得一口白牙喊一声姨妈。 跟在他们后面的人有些是熟面孔,有些是生面孔,最小的可能只有十二三岁,精瘦得看起来膈手,但没人脸上有松懈或者玩笑的表情,所有人都像是铜像一样肃穆地注视着嬴寒山。 林孖和海石花解下了腰上的弯刀,双手合在手中下拜:“嬴将军!” 随着两个领头者的行礼,后面的白门人们像是海潮一样应声:“嬴将军!”砖瓦被高呼震动,树叶与屋檐滴水的声音被压下,每一个人都尽力排空胸腔里的空气,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到她的耳朵里。 “起来吧。”嬴寒山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今天之前她预想过无数遍和自己士兵照面的情形,准备好了应对各种麻烦甚至挑衅,但现在她知道了,她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因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全然信任她,无论他们是否见过她。 第140章 她是一个信任白门人的将领,她愿意坐在他们之中,她顾及每一个人的生死,仿佛她也是从海里降生,他们有同样的阿母。 白门人怎么不可以死呢?白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生生死死过来的,但前提是要值得!要有一个人值得他们这么去做。 “诸位之中,有人见过我,有人没有。有人听过我的传言,有人只听过我的名字。” “或许有人会告诉你们,我是仙人,我不死不坏,能在千军之中斩将。而我要告诉你们,我从未觉得我是仙人,我与诸位一样,是有死之人。” “若我们于绝境之中,你们的最后一人倒下了,那我也会随之而死。若你们还站立着,我便同之而生。我不死,是因为我手下的兵将不死,我不欲死,所以我将竭力保诸位不死。” 被仙人率领的士兵是没有希望的,他们不过是被更高等的生命操纵的棋子。 战局失败,没人可以斩下仙人的头颅,战局成功,荣耀也会被归于仙人的法术而非士兵的拼死。 所以嬴寒山不做仙人,她从未认为自己是仙人,从不考虑以一己之身撼动一切。 她是凡人,勇武的凡人是凡人,不易死的凡人是凡人,她是凡人的将领,她会与他们一同生死。 “今日之后,我以我性命托付诸位,请诸位亦以性命托付于我!来日,且共勉之!” 所有人都高呼起来,呼喊将军的声音冲上云霄,在这沸腾之中,嬴寒山瞥到林孖很淡地微笑了一下。他平举手中那把刀,单膝跪下了。 “林孖事已毕,无悔恨之心了。”他说。 “此前阵前抗命,将军言容后惩处。林孖已经安顿兄弟,打点家事。诸事已毕,今请将军以军法处。” 第76章 王驾有召 那把刀换了新的刀袖, 刀鞘上的骨饰擦得可以照人,嬴寒山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眼睛。 她把手放在刀上,林孖的手就慢慢松开, 垂下去, 他的肩膀也压下去, 恭敬地在她面前俯身, 像是一只露出喉咙的犬。 人群安静下来,唰唰的雨声又一次变得清晰。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的手指上,海石花的嘴唇不安地抿起,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他们脸上甚至没有意外的表情, 仿佛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被提前告知了。 不管今天他林孖的头颅是继续在颈子上, 还是落到这地上的泥泞里, 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嬴寒山用拇指把刀从鞘里推出一线, 雪光一样的白色照亮他的脸,林孖的睫毛轻微地翕动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 刀出鞘, 风声斩断雨,她终于听到惊呼声, 来自后排不知道谁的口中。林孖的眼睛闭了一瞬间, 几秒钟后才睁开眼睛,有点朦朦胧胧地抬头望向周围。 嬴寒山只是用刀鞘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林孖,你罔顾军纪, 阵前抗命,本应以军法处。但你淡河一役斩杀副将有功未论。如今功过相抵。现褫夺你一切军职由海石花暂代, 降为普通白麟军士。” “你有异议吗?” “林孖敬受命。” 海石花愣了一下, 也立刻屈膝半跪下来:“海石花敬受命。” 四周散开一阵轻微的呼气声,虽然没有明显表现, 但能看出大家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 嬴寒山示意两人起身,从白鳞军中点出她熟悉的老人,又挑出四五个会弓箭的人,林孖正在其中。 嬴寒山把新造的弓放到他手中,林孖肉眼可见地摇起了不存在的尾巴。“尽快熟悉,以后做教官有的你忙的要是干不好,连着今天的账和你一起算。”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哎!”林孖又露出了那一口白牙,“yi……将军!” “连着杜泽的账也算。”嬴寒山补了一句。 林孖立刻不笑了。 春日里农忙,军队里也忙。农夫侍弄新起身的苗子,军官们训练刚刚入伍的士兵,杜泽难得在家。 嬴寒山进院子的时候他不在,只有他孩子和妻子在家。杜泽的长子已经长到七八岁,眉眼里稍微有些白门那边人的痕迹。 他在一片刚刚开始攀篱笆的豆苗旁边挥舞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把粗糙的小剑。 男孩一看到有来人,就立刻抱起剑跑向屋里:“阿母,阿母!”他说话基本是淡河这边的腔调,倒和白门人不同了。 从屋里转出一个妇人,手里牵着另一个孩子,只有两岁多点刚刚会走的样子。算算时间应该是在淡河疫时降生的,这一家子保全实在万幸。 男孩跑到母亲身边,才回头看嬴寒山,一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小孩子不懂什么人情,只是被嬴寒山看得有些发怵。 那个圆脸的妇人看了一会嬴寒山的脸,反应过来了,脸上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拉开门请她进门来。“不了,”嬴寒山摆摆手,“我找杜县尉,就在这站一会。” 她估计着杜泽如果一会不回来,可能就要等到晚上,正这么想着,那个被牵着的小女孩很脆爽地喊了一声耶耶。 “哎。”嬴寒山听到背后中年男人的声音:“雪仔来。” 那个小女孩就一只毛绒小鸭子一样蹒跚地跑过来,杜泽蹲下抱起她,颠一颠让她在自己手臂上坐稳了,才扭过头来看嬴寒山。 说实话,杜泽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像是个偷喝酒被抓住的新兵,笑容里藏着惴惴的尴尬。 第141章 嬴寒山用眼神指了指女人,又移开:“先回家休息,我在巷口等你。有事。” 杜泽点点头,进去和他妻子说了几句话,把女儿往她怀里一塞,就也跟上来了。 “不是林孖跟我说的,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转过巷口正好有个卖馄饨的摊子,嬴寒山给杜泽叫了一碗,自己要了一碗汤,端上来一看里面有虾皮,她汤也喝不了。 “嗯,孖仔不会说这个。”杜泽点点头,不用嬴寒山解释他也知道她在说什么事,“但确实是我的主意。” “林孖不是喜欢突然袭击的人,至少不会在今天突然提这件事,他更可能找个私底下的时候和我说,今天这个节骨眼上说,我新官到任,肯定不能杀他……但是,老杜,你是不信我吗?非得劝他找这时候向我认罪,保证我留他一命?我看起来像是会因为这件事杀他的人?” 嬴寒山换了称呼,眉头却蹙起来,她稍微有点心寒和火气。杜泽摆手:“我没想这个,也没不信。” 中年人的脸色肃穆起来,杜泽慢慢地点着头,看着在整理脑袋里的话。他和那群玩弄辞藻的谋士不一样,他如果开口,就是从头到尾地说。嬴寒山看着他点了能有毛三分钟的头,突然开腔。 “我不会怎么说,”他说,“赢将军听我说吧,我从头说。” 杜泽说的是他自己的事情。 杜泽来淡河的时候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小子。那时候裴纪堂的父母还活着,他在裴父的手下当差,干到差头的时候裴父刚好去世。 在这个没有科举的年代,官位除非上升,否则几乎是在父子之间世袭,那年裴纪堂还没有加冠,是个真正的少年县令。 裴父是个仁厚温暾的个性,教不了自己儿子什么腹黑手段,一个年轻人纵使再天纵英才,在父亲新丧,母亲重病的年月里,面对一团浑水的县城也会捉襟见肘。 领导捉襟见肘,底下人遇到的麻烦只会比领导更大。杜泽手底下这班衙役不认他,各人有各人的头。 有几个觉得裴姓长久不了,这旁支只剩下个几乎是<a href=https:///tags_nan/guer.html target=_blank >孤儿的少年,官位在他手里抓不稳,所有暗暗存了另找靠山的心思。 有几个浑水摸鱼,就算吩咐了也不动。 还有几个资历比杜泽老,听得了原来的差头使唤,听不了他差遣。 在这个档口,杜泽做了几件事。 他像是过筛子一样把这群人筛了一遍,找出他们之中有话语权的人,逐个摸清他们的家庭和脾性。其中能拉拢的人他拉拢,不能拉拢的人就分化出来快刀斩麻地处理掉,然后以一个宽和上司的形象去接近失去领导者的余下那一部分。 就像是植物的扦插,把原先的根砍去,嫁接到新的根上。 人总会在跟从新领导者时产生背叛的愧疚感,而只要新领导者给他们的环境足够好,他们就会为了抵消愧疚感而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旧领导者曾经苛待他们。 人总想让自己的良心舒服,他们会自己说服自己这更换是正确的,合理的。 馄饨汤已经冷了,汤面上浮了一层油。嬴寒山的眼睛从汤上转到杜泽脸上。 “有必要对白门人这么做吗?”她问。 “从县尉杜泽的角度,有必要,甚至做得还不够。”杜泽说,“从杜阿兄的角度说,我不想有一天做到那个地步。” “林孖又从白门带人来了,我是半个白门人,我知道我们的秉性。前面有一条鱼带着游,后面的一千条鱼就嘴巴衔着尾巴,怎么也不松口。你要他们退,他们不退,是因为林孖是他们的头头,没有林孖的时候他们跟你走,有林孖的时候他们跟林孖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有一天你想要白门人跟你走,就要杀了他们的头人,打断他们的骨头,叫他们趴在地上,叫他们听你的才能活。” “……那些也是我的胞兄胞妹,我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看有一天到这个地步,我看不下去。” 杜泽苦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说多少家乡话了,也离开家乡太久了,久得海阿妈要不认我了,她生了一个算计其他兄弟的孩子,要伤心的。但我还是觉得我做的是对的,现在林孖活着,林孖和他们一样听你的,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你再把孖仔提起来,还叫他做军官,这也是个好结果。” 杜泽说完了,他双手捧起那碗馄饨,像是喝汤一样一气干了,然后擦擦嘴,等着嬴寒山的话。 嬴寒山沉默了一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林孖知道你这么想吗?” 摊子上静静的,太阳已经开始下落,四周隐藏在蓝色的阴影中。嬴寒山等了一阵没等到回答,就站起身预备离去,当她走出几步远时,背后传来杜泽的声音。 “知道。”杜泽说,“他情愿的。” 嬴寒山回到府衙时灯已经亮起来了,门房看清来人,叫她去裴明府书房一趟。 嬴寒山心里咯噔一声,急急赶过去,一推门就看到四张脸齐齐抬头看她,淳于苌濯鸦鸦裴纪堂,一个不剩全都在。 她心下明了,这是没消停几个月又出事了,拖了个坐团过来坐下。 “又怎么了?”她问。 裴纪堂递过来一封信。 “第五争送了一封信来,不是敕令,是密信。” “他要你尽快赶去踞崖关。” 第77章 唯君可也 啊? 不是, 她是淡河的人,不是第五争的人,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话在哪都能用。 第142章 怎么还一封信过来问裴纪堂借人了, 这个第五争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嬴寒山向后一仰, 想也没想就要把信笺飞回桌面上去。刚要脱手, 她的手忽然一顿, 觉出一点不对来。 信笺上的字迹,应该不是第五争的。 之前她在韩其的书房里翻出过第五争的敕令,那个应该是他的亲笔, 不然很难想象什么代笔能毫无修饰地洋洋洒洒骂上三张纸。 第五争骂人话粗俗, 字却写得还行, 至少比这封信笺上的字好。 不是说这些字潦草, 反而它工整得过了度, 像是刚刚学写字的小儿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字左右上下没有结构,横平竖折也僵硬得过了头,虽然清晰但称不上好看。 嬴寒山心下一动, 拆开信笺抽出信来,一枚小东西随着她的手掉了出来。 那是一枚嵌银头的狼牙, 银头做成了畏兽吞口的样子。 嬴寒山把狼牙攥在手心藏进袖子里, 拆开信笺抽出信,字没看到先看到第五争的私印,旁边盖了大大小小一堆印章, 凡是能证明这封信合法性的章子全都在上面了。 嬴寒山在这一堆章里找了一会,找到自己想确定的那个。 青簪夫人的印也在上面。 这封信不是第五争写的, 是身为少数民族的青簪夫人写的, 她没有系统地学过字形和笔画,所以会有这种画画一样的笔画结构。 【事急, 唯君可解,速至踞崖关,繁礼勿用,君至必有厚报,切切。】 嬴寒山折起信看向所有人:“这要是第五争写的,我会觉得这人脑子又抽了,但这是他妈写的,我觉得是出事了。” 淡河刚刚消停了一冬,她也刚刚摸到她的统领职位,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离岗的好时候。 但这也不是一个邻居家着火的好时候。 去年第五争一整年都在和人互殴,先和他弟第五明,后和乱套的自家后方,虽然四面漏风没一阵子消停,但一直还算没出岔子。 就是因为邻居是这样一条四处撞人的獒犬,所以淡河虽鸡飞狗跳,却不曾遇到真正的威胁。 但如果有一天第五争出事彻底爬不起来,而淡河还没有壮大到足以应对冲击,那接下来砸向淡河的是毁灭性的麻烦。 已经到了他妈写信过来的地步,嬴寒山有理由相信这次真是大事。 但是,什么大事是“唯君可解”呢? 嬴寒山决定去一趟踞崖关,既然信上说繁礼勿用,来的又是密信,她干脆副使和车马一概不要,千军万马困不住一个金丹修士,也没必要带什么兵马随行。 苌濯和嬴鸦鸦都想跟她,被嬴寒山挨个按下了。 “这次不是去谈判,没什么大事你们跟着也没用,”她说,“要是有什么大事我情愿你们别跟着。再者我去不是坐马车,你们总不能指望我背一个抱一个拖你们过去。” 淳于顾倒是一如既往地不当挂件,但在她启程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提了一嘴。 “我建议寒山调动一下白鳞军。”他披着一件缇色的斗篷,戴赤玉冠,一只绕人脚踝的狐狸一样把嬴寒山送出衙门才开口,“不用跟你一起去,就在淡河和踞崖关之间驻扎。如果有什么大事可以快速反应。” “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事会让我被困到不得不要白鳞军来援的地步?”嬴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淳于的一双桃花眼挑起来,似笑的样子:“寒山自然不会,那万一是那位第五殿下出事了呢?” “我不信寒山真想不出来,要是城空了呢?” 要是城空了呢?要是当时城里突然没有了领袖,像是一个倒空了水的瓶子,什么都能装进去呢?如果那时候城外恰好有一支军队呢? 他用手指指了指嬴寒山腰带上的纱袋:“把兵符装进去吧,寒山如今手中有兵,可不是孤身的豪侠了啊。” 嬴寒山没对淳于顾的话作表示,但在她离开的第二天,裴纪堂拆开了她压在他笔架下的信,随即热火朝天操练箭术的白鳞军就陆陆续续地休沐了。 等到这支自动化整为零的军队在淡河与踞崖关之间重新集合,嬴寒山已经抵达了城中。 早上露水很薄,被浸湿的青石一阵就被太阳晒干,吆喝着卖汤饼卖胡饼的人担着挑子走街串巷,在路经王府附近时会稍稍收一收声。 不为别的,只因为最近府门前突然多了几队巡逻的甲士,路过不要说是声音高了,就是眼睛稍微往斜处瞥一瞥,都会被这群甲士的眼光扎成筛子。 但就在刚刚,一个颇不起眼的年轻人朝着府门过去。 嬴寒山在门前站住,没来得及说话,刀的光就照在她脸上。站在那里的两排甲士都像没舌头一样沉默,眼睛木木地注视着她。“我是淡河来人,求见第五争殿下。”她说。 甲士们不动,甚至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不转眼珠子,只有离她最近的那把刀又往她的脖子边上挨了挨。嬴寒山从袖子里拿出那枚银头狼牙摊在手里:“我有信物。” 这一次他们的眼珠子动了,两队甲士蛇鳞蠕动一样分开,其中一个走下来,拿起嬴寒山手中的狼牙看了看,向她比画一下示意她和自己来。 他没带嬴寒山入府,反而引着她向军营的方向去,嬴寒山还想再问什么,他只是摆手。 这时,嬴寒山注意到不论是他,还是之前那些卫士,都用蜜蜡一样的小珠子塞住了耳朵。 第143章 到军营外,这位不听不说的甲士为她指了王帐的位置就离去,全程没多看她一眼。军营里的士兵倒没有都塞住耳朵,但空气中有种弥散的紧张感。 王帐里的人不是第五争。 舆图两边点着铜灯,把帐内照得大亮,一个穿赤铁软甲,佩弯刀的女人站在那里,正皱眉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嬴寒山进来的瞬间她抬起头,正对上视线。 啊,真像是在走夜路的时候与山石上的狼对视啊。嬴寒山想。 那是青簪夫人,她不像是那天那样一身对鸟锦衣,戴着珠宝与牙饰,唯有那把雕花刀鞘的青簪刀还挂在身上。这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把头发结成细辫扎在一起,身穿束袖胡服,佩甲,脸上没有粉黛。 她站在那里睥睨着下首的人,眼睛里有凌厉的光,让人觉得她本该就是这副样子,此前看到的一切贵妇人打扮都是蒙在她身上的丝绢,被突然伸手扯碎了。 “你来得很早,”青簪夫人说,走下来拉住嬴寒山的胳膊不让她行礼,“先去过王府吗。” “对。”嬴寒山点点头,等着她继续说,青簪夫人向帐子外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气。 “是争儿出事了。”她说。 嬴寒山预料到第五争可能遇到了麻烦,不然那封信不会出自青簪夫人之手,但她没想到看到的第五争会是躺着的,一动不动的。 医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味,不像是腐败,不像是脓,闻久了反而有股麝香一样古怪的香气。 帐子里所有的军医都低眉敛目,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一言不发。第五争就躺在帐子最中央那块皮褥子上,不声不响。 上次看到这个年轻人时他还是水红袍,虎眼冠,像一头太久没有磨磨爪子而烦躁的虎。 现在他一身白色深衣躺在那里,嘴唇青白,脸上有点些微的浮肿,反而让人不敢认了。 一股紫色的龙气盘伏在他的身上,若隐若现,隐隐约约能看到龙蛇的轮廓。 印象里看到龙气都是龙气主人性命堪忧的时刻,嬴寒山下意识想上前摸脉,又想起人家娘还在身后,这个确认死活的动作实在是不太礼貌,手一时僵在那里。 青簪夫人却并不顾忌,她俯下身去,轻轻拽开了第五争的衣襟。 一缕血色从那下面露了出来,随着衣领的褪下逐渐显露出全貌,随之而来那股古怪的香气更浓了。 衣襟下的伤口细长,被割破的皮肤层层叠叠,仿佛一只多口的怪物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在伤口的最中间露出猩红色的溃烂来。一打眼看过去,倒是很像…… ……一朵百叶莲花。 “你认得这个东西吗?”青簪夫人问,“我所知,可能知道这是什么的,只有你。” “我知道,”嬴寒山蹲下来,数了数这朵莲花的叶数,不错,这是一朵芬陀利华,“可这是怎么回事?” 青簪夫人掩上第五争的衣襟:“十天前的黄昏,有东西袭击了府邸,我的居处。它来得无声无息,谁也没有察觉。守在那里的亲卫全都死了,死得不声不响,挣扎也没挣扎一下。” “当时争儿来向我请安,正巧撞上,如果不是这样,大概我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她慢慢地在那个躺在褥子上的青年身边坐下,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争儿是替我躺在这里的。” 第78章 踞崖伏杀(一) 青簪夫人没有从十天前的那次袭击开始讲述, 她把时间线往前延伸了一点。 随着她的叙述,嬴寒山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情比第五争现在躺在这里严重得多。 第五争成功平定了去年秋天的那场叛乱, 但他并没有进行彻底的剿灭战。 这不太可能因为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主儿, 而更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无暇彻底铲除这群叛乱者。 在叛乱期间, 第五争麾下的土地怪事频出, 分散了他的作战力量。 有民间传言称有呼魂的幽灵,它们在傍晚或阴天时尾随幼子,呼唤他们的名字, 应声者就突然失魂落魄, 倒地而亡。 这些事件最初只影响到幼儿, 但很快波及成年人。整个家庭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死去, 直到邻居们闻到臭气, 推开门,才发现这些人或坐或卧,保持着死前的姿态在屋里腐烂。 他们身上没有伤口, 肚里也没有有毒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死亡。 仿佛有一阵死的微风突然吹入屋里, 卷走了所有人的魂魄。 怪事发生得多了就会有幸存者留下, 各种各样的传言随着腐尸的臭味发酵起来。 有位邻人说他半夜听到隔壁家门前有人叩门,时不时传来呼喊那家人名字的声音。 也有个受害者全家毙命,唯独他幸存下来, 他说那一晚上与父母怄气,听到屋里父亲喊自己没有应声, 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喊父亲才觉得不对, 冲进屋里二老已经直挺挺冷在了床上。 摄魂夺命的阴霾在不祥的夕照里蒸腾。 苛政容易激起民变,灾荒容易激起民变, 而它们背后都有一个根本逻辑恐惧容易激起民变。 一旦人民认为维持现状会让他们处于随时丧命的危险中,他们就会躁动起来。 饿死?累死?被打死?还是被妖怪吃掉魂魄而死?死的原因不重要,恐惧是相同的。 第五争只能骂着老天匆匆结束战役,把叛将赶进水泽里去当水匪,回过头来整顿治安。 第144章 而在他摸出是什么人(或者什么鬼)作乱之前,又有一股力量入局了。 那是一群披彩色锦袍,手持莲花法器的信徒,自称芬陀利华闻有妖孽横生,自佛国降世,诞为大美之人庇佑众生。 凡在家门前燃百叶莲灯者,各路妖邪不近。这些信众每十四日集会,布施灯油宣讲教义,而领了灯油回去点燃的民居,就真的没遇上怪事。 “那群人也找上了争儿,希望能借他的手传教。承诺凡芬陀利华所在之地,必无夺魂之事。”青簪夫人看着第五争苍白的面孔,语气平淡,不辨喜怒。 “然后……?” “来了五个人,争儿杀了四个,把他们的头悬在城门前作灯。我当时拦下了一个没有让他杀。”青簪夫人抬起头,对嬴寒山笑了笑,“那一个我亲自讯问,但问不出东西。这群人的嘴比死士严些,身子骨倒没有死士硬。他扛不住用刑,也就这么死了。” 外面的日头斜了,午后微黄的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爬进来,青簪夫人坐在阴影里,整个人都拢着一层冷色调。 她的语气一直很平淡,却有些隐隐的压迫感,嬴寒山想起有些少数民族会供奉被叫作“大母”的神,主管生育也主管一个部落的消亡。 现在她坐在这里,就像是一尊“大母”像,怀中抱着沉睡的儿子,但随时会振刀杀人。 “你觉得,”她说,“杀掉他们好,还是不杀掉他们好?” 嬴寒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稍微绕了个圈子:“卖蛇药的人有可能就是放蛇的人。” “对,”青簪夫人颔首,“杀人夺魂的妖怪,驱逐妖怪的芬陀利华,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他们不过是想借着争儿的手狐假虎威,恐吓民众信奉他们。如果争儿服软,这里的一切就不再姓第五了。” “他们必须得死,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是仙人也好。我和争儿在,就会把他们的头挂到城门上去。” 嬴寒山心下了然,知道为什么十天前会有人袭击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不管第五争还是青簪夫人之中谁死了,他们都可以宣扬是杀死芬陀利华教的人所带来的报应。 但如果他们杀不死这对母子,他们恐吓民众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夫人想要我保护您和争殿下?” 嬴寒山在脑袋里前后倒了一下起因经过结果,大致猜出来青簪夫人想干什么了。她摇摇头,指向靠在她膝边的第五争。 “不用保护我,你只保护他。” 从军营里出来天已经变成浅黄色,沉州的初春的天明净,像是块磨好了的黄蜡石。站在辕门外远远能听到坊市间儿童的笑语,嬴寒山入定停了一会,他们是在唱一首歌。 【月不见,过双柳,汝子殁于他人手。】 童谣这种东西内容往往为韵脚服务,不一定有内在逻辑。 但明显有内容而内容比较诡异的,就不能只考虑凑韵脚了,这首歌比起童谣更像是某种谶语。 “听到没有?” 青簪夫人也从辕门里出来了,她身上还穿着软甲,用一件暗红色的软呢斗篷罩了起来。 从医帐里出来之后青簪夫人又回了将军帐,忙到现在才出来,第五争的军职现在大概在她手里。 “听到。”嬴寒山说,“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和争儿也不明白,”青簪夫人抬起下颌,注视着歌声来的方向,“在十天之前坊间也有过一段童谣,‘鱼竖尾,仲子行,十有七,失其母’,什么意思能猜出来么?” 这个童谣是拆字,表意比现在听到的明显。鱼竖尾是争字,仲子是第二子,说的就是第五争。 整首童谣几乎就是个犯罪预告,告诉第五争十七日那天打算去杀他妈。 说到做到,真去了,人家妈没杀成,差点把好大儿给送走。 来刺杀的是人还是鬼,干了什么,青簪夫人没向嬴寒山说,但应该不是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这种杀人方法,不然不至于第五争身上有个开放性伤口。 龙气克制修士,不管魔修还是正道都是如此,第五争现在只是受伤,人还活着,大概就是因为他身上萦绕的紫色。 青簪夫人也不管嬴寒山想没想明白,只是向下说:“童谣传得很快,没法追查源头。我想应该是那群信教的人放出来的。” “中原人真的很喜欢玩这种鬼祟的东西。”这一句像是喃喃自语,很轻,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 暮色在落下,青簪夫人整整衣袍,从嬴寒山手里要回那枚银头狼牙,寻了根绳子给她戴上:“一月是柳月,过双柳就是三月,月不见要么是初一,要么是三十。月末已近在眼前了,他们放出风声,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杀争儿来应谶。” “王府戒严,没人知道争儿不在那里,医帐这边对外说的是争儿手下的亲卫长护主受伤,消息也藏得很严。这枚狼牙是我的信物,见之如见我,直到这个月过去之前,我希望你守着争儿,不要让他出事。” “至于王府那边,我有些安排,你不必管。” 听起来像是青簪夫人设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局,假装第五争在王府,等着人扑进去收口袋。 但这个局对明显不是人的东西有没有用,嬴寒山不太清楚,不过青簪夫人不说,她也不问,这女人不是等闲之辈,应该有分寸。 至于她,就守在军营里确保第五争真的安全,算是母亲为儿子上的保险。 第145章 “军营人多嘴杂,”嬴寒山想了想,还是上了个保险,“别的不说,那些军医应该知道自己治的是谁,他们没问题吗?” “应当没有,”青簪夫人架着胳膊看日光消落的地方,坊市间的童谣声已经基本听不见了,“他们除了照料争儿不能离开军营,父母亲眷邻居朋友,凡是沾点边的都在我手里,自己不要命,总还是要这些人命的。” “……” “怎么了?” 嬴寒山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现在那个穿着松石色对襟花鸟衣衫的形象已经彻底从她脑海里远去了。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觉得我对您了解的不够深。” 亲自拷问,掌握兵权,绑架别人全家,这人可谓是完全不沾后宅贵妇人的边。 青簪夫人笑了,好像嬴寒山的说的话逗乐了她:“不然呢?” “不然你觉得先王娶一个天孤人做妾干什么?”她的手指在架起来的手臂上轻轻敲着,“他们第五家,都喜欢好用的。” 这话底下不知道藏着什么,嬴寒山听出一点端倪,但青簪夫人没有继续讲。 她转过身,为嬴寒山指了一个方向:“那些军医我能用金子买,能用刀剑吓,恩威并施他们就很听话了。但你不同,你是鸷鸟,既不吃割下来的肉,也不畏惧逼近的刀。我现在要为你开一个价码,确保你这段时间忠心耿耿。” “有出息一点,宿主。”在晚风中嬴寒山听到系统的声音,“你眼皮太浅真的会显得你老板很寒酸。” 我尽量。嬴寒山想,至少她给我指一堆金子我是不会动容的。 她的目光顺着青簪夫人的手望过去,几秒钟后,嬴寒山听到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怎样?”青簪夫人问,“那边是重骑营,上次借给你们半队。” “这次如果你把事情做好,我送给你一队,五十人。” 第79章 踞崖伏杀(二) 本质上没有铁石心肠的人, 如果一个人油盐不进,说明她进醋。 青簪夫人根本没有做谈判拉扯的打算,她在一开始就把条件给到了最满, 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意图来。 她不在乎成本, 她要寒山绝对的忠诚。给出的利益就像是捕捉猴子用的箱子里的榧子, 把手伸进去, 抓住了就没法抽手。 嬴寒山不打算抽手。 她那一身游侠儿一样的装束在军营里太显眼,青簪夫人叫人给她找了一件自己的短襦,并着一件两裆铠。 短襦是伽罗色, 没有花纹, 铠护心处有两片放大的鱼鳞甲, 打磨出兽眼一样的圆形纹路, 大概是惊对手的马用。 嬴寒山这具身躯是北人, 身量对古人来说算是高,穿青簪夫人的衣服倒合身。她绕着嬴寒山转了一圈,脸上露出种打扮人的满足来。 “这样就顺眼多了, ”她说,“我听说你在淡河已经拜将, 怎么一日到头穿得像是个替人擎鹰牵犬的一样, 连副甲都不上身?” “我修行的时候就那么穿,习惯了,”嬴寒山活动了一下四肢, 甲胄对修仙者来说倒没有太重,但就是碍手碍脚, 好像上台拳击前突然穿了件羽绒服, “再说常人的甲对我来说没什么作用。” “做将领的人着甲是保持你的威仪,至于保命倒在其次。”青簪夫人敲敲那双眼睛一样的鱼鳞甲, “不过你说常人的甲对你没有作用,你修的道不畏刀剑吗?” “您可以砍砍试试,我破了皮就留下给您当军官。”嬴寒山开了句玩笑。 在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刀从鞘中抽出的锐鸣刮过嬴寒山耳际,骤然漫起的杀意让她头皮炸了一瞬,险些就要召出峨眉刺。 青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脖颈,青簪刀的锋刃抵在那上面,倒没有真的压上皮肤。 嬴寒山皱起眉,用两根手指夹住刀锋推开:“您还当真砍我?” “不会用过劲的,只是试一试罢了。”她把青簪刀收回鞘里,“试一试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不惧刀剑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害怕刀锋,你果然不是凡人。” “所以为什么呢,你甚至不是人间的豪杰,却在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县令做事?天下能成王者如此多,如果你想,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嬴寒山摸摸脖子,摇头。 “天下能成王者如此多,和我没有干系。您为什么觉得我是为了辅佐王才存在呢?” 虽然穿甲如穿羽绒服,嬴寒山还是没换掉青簪夫人给她的这身衣服。 毕竟在军营里穿成之前那样,无异于昭告营里来了个外人。 现在她穿着这身甲很容易就装作普通军官,不熟悉的不会上来询问,熟悉的看到她胸前的狼牙吊坠也就明白她是青簪夫人的人,在营中行走省了很多事。 其实她也不怎么在营中行走。 修士不需要进食,也不太需要睡觉,她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医帐里找个地方一窝,盯着第五争看,提防着有人有鬼进来照他胸口来上一刀。 从她进了这个门开始第五争就没睁过眼,有时候她会在睡梦中含含糊糊地说些什么,或者发出窒息一样的呼噜声,但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像是死了一样。 医生们隔一天来一次,从不对嬴寒山说第五争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只能自己判断,从她进帐篷的第三天开始第五争身上的龙气就不再显现,大概是他的伤不再危及生命了。 这是件好事,至少不会防住了刺客没防住他自己病死。 第146章 到三十晚上,天不太好,没有月亮,云倒是多,天上的星子看得也不明显了。 军营里早早地点起火来,但出于不要反常的考虑,没在军帐外布置很多人。 嬴寒山把逐鹿弓放在手边,三个箭筒就竖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里面放了十五支普通的箭,还有余下的那四支与它配套的箭。 近身肉搏很难看顾到身边人,进帐子的路只有一条,她倾向于在危险进来之前就射杀它。 没有钟表也没有窗户的夜里,时间像是油脂一样厚重,铜灯台上的灯缓慢地摇曳着火苗,把躺着和坐着的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其实人在这种环境下是很容易精神涣散的,因为找不到一个点集中注意力。但嬴寒山不是普通人,她的感知现在正如同气根般覆盖整个帐篷。 第五争的呼吸,火焰摇曳的弧度,某只飞虫振翅的细微声响都进入她的感知范围。在没有人与她说话也没有事情需要她集中时,杀生道修士就是天生的雷达。 雷达搜索到了什么。 有脚步正在靠近帐子,嬴寒山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对门拉满:“谁?” “燕字营,将军。”外面的人回答,“属下有令牌。” 燕字营是协同重甲骑兵的轻骑兵,重甲骑兵不单独作战,就像虎式坦克旁边往往有豹式坦克和步兵一样,重骑兵也会和步兵与轻骑组成作战群。 燕字营都尉和重甲营都尉都知道今天这件事的内幕,青簪夫人安排了他们协助嬴寒山,以免事态超出准备。 嬴寒山迅速从一边拿起一件衣服盖在第五争脸上,然后再度对门弓:“慢慢地掀开帘子,给我看你的脸和你手里的令牌。我现在拿着武器,你不必害怕。” 帐子帘掀开了,露出一张嬴寒山有点印象的脸。这是燕字营的一个队率,他手里拿着令牌,有些紧张地站在门前。 “可以了,”嬴寒山稍稍弛下弓,但没松开,“怎么了?” “都尉令属下禀报将军,”他说,“燕字营生变,万望将军小心,宵小恐已至营中。” 青簪夫人在王府摆的那个口袋没套到人吗?还是让他们摸到这里来了?嬴寒山一怔,聚集起精神:“细说,怎么回事?” 那个队率向后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害怕似的向帐篷里挤了挤:“半刻之前,有军士发现守夜士兵死在了岗上,全身没有伤痕,十分古怪。” “燕字营一岗三哨,全都死在岗上吗?”嬴寒山回忆着之前在军营中打探到的消息,因为呼名夺魂的事情,军营中士兵都被叮嘱过夜间要是有人呼喊自己名字,切莫回应。 但妖术毕竟是妖术,为了保险,不少军士像之前在王府门前看到的那群人一样用蜡丸堵耳。 夜间岗哨也遵循着保险制度,三人一岗,两人不堵耳以留意动向,一人堵耳以防呼魂。 “是的。”那队率说。 三个人都死了?堵了耳朵的那个也……? 就在这一分神间,嬴寒山瞥向这个队率的耳朵。今夜夜间除去哨兵,所有人都用蜜蜡封住了耳朵,外出行走者尤甚,可当嬴寒山眼睛扫过去的一瞬间,她猛然发觉这个队率没堵耳朵。 心神随念而动,嬴寒山猛然抬弓对着他肩膀就是一箭。箭矢穿过人体,没有扎入肉身中的嗤声,它仿佛穿过一片破布,直直落进了黑暗里。 那个队副的身体挛缩起来,身上的衣服像是皮屑一样脱落,那头顶莲花怪物褪掉一层人皮,扭曲着爬上帐壁。 嬴寒山没有片刻犹豫,她抽出箭连发三箭,不是对着新蜕皮的这个怪物,是对着身后。 铛铛铛,三箭瞄着第五争的边钉在地面上,逼退了爬向他的另外几个怪物,身后的帐壁已经被撕开一道口子,它们扭动着从外面钻了进来。 三四只蛞蝓怪半飞半爬地绕着帐篷边缘移动,装成队副的那一个甚至还顶着她的脸,那双眼睛在眼眶里故障一样转动着,含混不清的声音从挛缩的身体里发出来。 “将军容禀,将军容禀,将将将将将军!” 根本没有什么燕字营被袭击的事情,八成是那个队率遇害,不知怎么被这个怪物夺去了脸。 有脸的怪物头颅看着比另几个大了一圈,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它们最高只是筑基,没有一个抵达金丹,但四五个一齐围上来嬴寒山逐鹿弓的威力就发挥不出。 她勉强开弓一箭钉住飞扑过来的怪物尾巴,用弓尾猛地把另一只抽到地上。剩下三只却已经沿着空隙爬了过来,脖子抻到第五争脸前。 “争儿,争儿,”它们学着青簪夫人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像,但还是让人汗毛倒竖,“阿母在这里,应应阿母!” “应你个头!”嬴寒山丢下逐鹿弓抽出峨眉刺,腾身越过第五争,回肘砸在那个拼命伸长脖子的怪物头顶,骨头裂开的声音和把手伸进脑髓一样的黏腻感传来,那东西在嬴寒山的手下扑腾两下,发出婴儿哭泣一样的惨嚎。 未及把峨眉刺拔出,一卷光滑而黏湿的东西缠上嬴寒山的脖子,它们仿佛也意识到嬴寒山并不能用呼魂对付,便一时间如同爬虫一样黏了上来。 包裹着卷曲脊柱的尾巴勒住她的咽喉,刚刚被她碾碎半个头颅的怪物突然张口咬住她的手腕,四五条东西像是锁一样遮住她的眼睛封住她的口腔,凑在她耳边高声锐叫。 第147章 “滚!……千军!” 峨眉刺从手中甩出,卷着怪物们与周围障壁一齐被割碎甩开,罡风卷走了覆盖在第五争身上的衣物,他们一齐暴露在夜幕之下。 嬴寒山喘了口气,向前踉跄一步察看第五争的情况。他躺着,峨眉刺没伤到他,只是吹乱了他的发髻。 嬴寒山试试呼吸,稍微放下心来,预备再提防有东西偷袭,然而当她收手时,她猛然发觉“第五争”的鼻梁上有一块皮肤凸起。 她伸手一拉,一张面皮随之脱落。 这根本就不是第五争。 第80章 踞崖伏杀(三) 夜风凛凛, 夜枭锐鸣,嬴寒山手里拎着那张面皮,低头拍拍那个躺着的青年人的脸。 他不动, 脸上还有些低烧的红色, 看着应该不是装昏。 其实嬴寒山早就该发觉这不是第五争了, 这人明显是个文人, 身骨比第五争单薄一些,全靠衣服穿得厚以及身上盖的东西遮掩。 他骨相没有第五争那么明显,但看着应该算是个北方人。 就在她低头的这几秒钟内, 周遭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夜色阴燃起来, 它像是一枚巨大的虫卵, 正在缓慢开裂, 释出里面蠕动的幼虫。 嬴寒山不知道有多少刚刚那样的怪物藏在暗中, 她只能听到它们骨节轻微的咔嗒和布料摩擦的窸窣。 远处有火把亮起来了,正有士兵向这里集结。“谁都不要过来!” 她向着那个方向吼了一句,但效果不大, 黑暗中的那些东西有一部分飞快地向士兵们爬过去,惊呼和搏斗的声音升起来。 留下来的那些不敢靠近嬴寒山, 它们窃窃私语, 逐渐聚拢成一个环形。 嬴寒山抽出三支箭拉开逐鹿弓,箭羽割破夜幕直冲出去,又被黑暗吞下,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射中。 那圈子短暂地散开,然后再次聚拢, 有轻柔的声音从它们之中响起来。 【至善至德, 白莲化身,承我寿宫, 担我诸业。】 【膏我以脂,涂我以血,速去旧躯,度我得仙……】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声音,最后逐渐变得整齐,仿佛无数蜜蜂振翅嗡鸣。 那声音难听极了,像念咒,像嘟囔,像鼻塞喉肿时的哼唧,嬴寒山又一次感觉到烦躁,她抽出一支箭,再抽出一支箭,瞄也不瞄地射向声音来的地方。 那声音没有减弱,反而像是海潮一样覆盖上来,难以计数的嗓子里飞出没有起伏的念诵声,嬴寒山有种自己被蚊群淹没的错觉。 “用峨眉刺。”她听到系统的声音,“你的箭不够,宿主。” “我倒是想,”嬴寒山抽出峨眉刺,“但千军抛出和收式之间有时间空隙,我只有一个人,防不住他们。” “不,宿主,你至少还有一个同盟。现在,听我的” 嬴寒山缓慢俯身,一手抄起躺在地上的那小哥,骤然腾空的同时峨眉刺出手,月轮般划过夜幕,黑暗被刃光隔开一道口子,原本紧密围拢的圈子一瞬被打散,黏黏糊糊的诵经声散成一片尖叫。 “右边。”系统的话音伴随着箭鸣飞出,嬴寒山用肩膀担住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向着右侧掷出余下那支峨眉刺。 “身后。” 被气牵引的第一支峨眉刺飞回,又被再度投出,她仿佛一个盲眼的掷飞刀者,只凭借着耳边的提示收割。 当带着腥气的峨眉刺飞转回她手中又再次脱离时,嬴寒山忽然有了一种玄妙的感觉。 周遭的黑暗不再是黑暗,它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而她是蛛网中间的蜘蛛。她完全不再依靠眼睛或者耳朵,只凭借本能一样的感知开始杀戮。 “千军!” 不知道什么时候系统已经不再出声,她也不再在乎黑暗中有什么,敌人有多少,嬴寒山感到自己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被奇异的满足感浸满。 这甚至和之前那种撼动神志的杀戮欲不同,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修道,这是在与天地建立联系这是在以杀联系一切生灵。 没有人看到她的脸,那张在黑暗中露出入定般玄奥微笑的脸。 日光逐渐从东方浮现出来,白色渗上暗青的天幕。士兵们搀扶起受伤的同伴,抬走今夜的牺牲者。 他们恭敬地为这里的主人让开一条道,青簪夫人换了一件厚实些的斗篷来抵挡清晨的露水,她穿过人群,在距离医帐几十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地面上落满了碎骨和破布,被切断的脊椎和刺穿的颅骨散落在土中,像是一路抛洒的白色花瓣。 在白色环形的正中央,嬴寒山正站在那里。她单手架着谁,另一只手拎着峨眉刺,在晦暗不清的天光下,那身影几乎不像是人类。 任何一个看到这个画面的人都会疑心有一位天神在昨夜降落在此,把靠近的邪祟连同帐篷一起碾碎。 嬴寒山轻轻抬了抬头,她望向青簪夫人,又很不自然地把头歪向另一侧。这一瞬间所有站在这里注视到她的人都感到了压力。 她看着他们,用并非人类的眼睛看着他们。 突然,倚靠在嬴寒山手臂上的那个青年人咳嗽起来,他急促地抽着气,仿佛要醒过来了。几秒内人类的灵魂回到嬴寒山的身躯,她摇晃一下,用力拍拍额头。 “喂!有人吗!夫人你在吗我看到你了你找个医生来!” 将军帐里燃起了火盆,青簪夫人脱掉沾着露水的披风,架在火苗上烤。 第148章 嬴寒山把身上的甲胄换了下来它上面沾满了脑髓一样的液体,整个铠甲像是被腌透了一样散发出一种说香不香,说腥不腥的怪味。 青簪夫人煮了一碗茶递给嬴寒山是草原民族那种直接煮叶子的煮法,嬴寒山垂眼看了看,没接。 她也不介意,把碗在嬴寒山面前放下了。 “殿下还活着吗。”嬴寒山问。 嗯,青簪夫人应了一声,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什么时候换的?” “第三天,你出帐篷去了一趟燕字营,就是那个时候。” 龙气也是在第三天消失的,刚好对上,不是第五争情况好转到龙气不显了,是那里躺着的压根就是个狸猫不是太子了。 “为什么?”她稍微挺直后背,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到正坐,“夫人不相信我能保护争殿下?我没有食言,即使那人不是争殿下,我也保全了他。” 青簪夫人的眼睛弯起来,她真心实意在笑:“如果二十年前我认识你,我们或许可以结拜。” “她说你和她二十年前一个心智水平。”系统在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用棒读腔os。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让你保护争儿,”她平心静气地,近乎是异常耐心地回答,“把你叫过来,让你看一眼争儿,告诉你你要保护争儿,让你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这是我的目的。” 嬴寒山很想说自己不懂,但她保持了沉默,只是听青簪夫人继续说。 “密信并不机密,你来这里的消息也不是完全对外隔绝的。会有人知道你来了,会有人猜测你被叫来保护争儿,毕竟一个母亲大费周章地折腾是为了什么呢?最有可能是为了保护她的孩子。” “很可惜不是。” 炭火把披风的一面烤干了,她站起身把它翻了个面,然后把一碟炒米也推到嬴寒山面前,示意她不必这么紧绷:“我一直怀疑王府和军营里有这教派的内应,想趁这个机会把他们钓出来。一直留着隐患在城中很危险,我至少得确定身边人都绝对可信。” “让他们倾巢出动很难,要有很大的饵。”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嬴寒山感到一阵微妙的寒意,她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了。她在用自己的儿子当饵。 “这是一个三层的局,第一层,争儿在王府,被重兵保护着。第二层,其实争儿不在王府,在军营里被你看护起来,我秘密从淡河把你请来只为了保护他。第三层……” “争儿既不在王府,也不在军营,不论他们识破到哪一层,都只会扑空。而我就顺着他们的动作,把谁是内应挖出来。” 嬴寒山双手捧起茶:“……那我看到的争殿下的伤是真的吗。” “是,”她平和地回答,“的确发生了意外,在意外之后我才定下了这个计划,替他躺在帐篷里的是争儿的长史,那天他替争儿挡了一下,争儿替我挡了一下。” “……最后一个问题,”嬴寒山发觉自己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您怎么确定这件事百分之百保险,不会被那些怪物摸到争殿下真正的所在地?” “不能保证。”青簪夫人说。 “不能保证?” 打仗也好,治国也好,没有谁的性命是能绝对保证的。即使是我的儿子也不例外。 这位并不年轻的女将如此回答。 第五争被青簪夫人塞去了城中武库下的一个密室里,嬴寒山过去看他时人已经醒了。 他脸色还是很差,身上的龙气也没有熄下去多少,人倒是恢复了不少精神,像是只一边输液一边撕自己伊丽莎白项圈的宠物猫。 “是你?”看到嬴寒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又因为身上的伤而作罢:“你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我阿母呢?” “……是夫人叫我来的。”嬴寒山说。 第五争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叫你来保护我?哈,用不着……你给我看好我阿母就是,她要是有点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这只病大猫说话的口气没怎么改,躺在床上还冲人挥爪子,嬴寒山嗯了一声,没理他。 第五争把双手叠在胸前静了一会,突然放低声音:“嗳,我睡了几天?” “十天是有的。” “这么久啊,我不知道事情,你对我说说,我阿母有没有受伤?现在城中是谁在管?……嗨呀多半是我阿母,也不知道有没有嫌脑袋长在脖子上多余的给她捣乱,等我能站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比画了一会,又显出困倦相来,眼睛垂着要睡不睡,在嬴寒山告辞离开之前,他突然伸手抓住嬴寒山的衣袖。 “一定保护好我阿母啊,”他说,“等我能站起来,你想要什么酬谢都成。” 第81章 北向狼烟 一只古怪的马蹄踏过城门。 它看起来不像是马蹄, 反而像是什么异兽的脚爪。被踩碎的人体组织,血泥,被踏碎的植物留下的汁液, 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混合在一起, 黏在它的毛发和蹄壳上。 马不耐烦地跺着脚, 想甩掉这些累赘的东西。它的主人向后紧一紧马缰, 它就立刻低下头来停止小动作,向着城里走去。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的味道很甜, 原本浓郁的血腥味也被雨水盖过去。 城里的幸存者被士兵赶出来, 他们沉默而迅速地拖走留在巷中和城门前的尸体, 为来人清理出一条洁净的路。 第149章 没人敢抬头看一眼马背上的人, 没人敢对着地面露出一个怨恨的眼神, 哪怕他们手中拖着的尸体可能是他们的父母,妻儿。 当那匹马走到城门下时,一声尖锐的哭嚎稍稍打断了它的脚步。 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尸体太多了, 清理尸体的民夫远不够用,只要是能走路, 能拖动东西, 不论年纪都被刀剑逼出来拖尸。 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看到了什么,他惨叫一声跪下来扑在了半截尸体上。 尸体是被马刀当胸砍断的,只剩下头颅和一个斜角的肩膀, 倒是很幸运地没有被马蹄踏成肉泥。雨落下来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污,于是这个孩子看到了他的脸。 驱赶民夫的军曹大声呵斥着, 扬起手里的马鞭砸在这个男孩背上, 鞭梢撕裂他脊背上的衣服,甩出一道血花。 那个孩子没有松手, 他像是抱着一个巨大的木楔子一样抱着这半截尸体,抬起头眼睛充血地注视着眼前人。 军曹没有下一步动作,他随便挥挥手,两边的士兵就抽出刀来。 男孩跪着,抱着那具尸体,不躲也没法躲,他现在能做的最大反抗就是看着他们,诅咒他们有一天要被带着锁链的鬼魂拖进很深很深的地下,锁在沸血的池子里。 在刀切断他脖颈的前一秒,马背上的人忽然做了个手势,两边的士兵立刻退开了。 那个人从马上下来,慢慢地走过来,甚至稍微屈膝,让这个孩子能看清楚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如同好女般的脸,白皙,清秀得略微有些阴柔。那双眼睛注视着男孩,像是一条蛇缓缓从石缝后探出头来。 这个人的一边袖子是空的,靠近空袖管那边的脖颈上有些枝蔓一样的疤痕,这古怪的痕迹让那张本来就有点阴气的脸显得近乎妖异了。 “这是你的什么人?”他轻柔而平和地问。 男孩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瞪他,但那双眼睛里的冷光看得他发抖。 “阿爷。”孩子咬着牙说。 “哦,”独臂的男人轻声应了一声,“他死了,我估计你找不到他下半截了。在这城里你还有活着的家人吗。” 男孩咬着牙,不说话。 安静持续了一会,那个男人向一边的军曹看了一眼:“去查,去查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母亲,兄弟,姐妹,父亲母亲的兄弟姊妹,祖父母……查到了就都杀掉,不许留下一个。” 一声尖锐的鸣叫爆发出来,好像是捏爆了一只小鸟的胸腔。那个男孩突然扑上来,狠狠地咬在他手上。 他被拎起来,摔在地上,爬起来又被摔在地上,重复几回之后他终于没了力气。 这个独臂的男人再一次蹲下来,像是抚摸一个亲近的孩子一样轻轻摸着他的头顶,用袖子擦干他脸上的血。 “我姓田,”他说,“记住我的脸。” “如果你有本事长到我这个年纪,就来找我,杀了我报仇。” 哭声在泥水里响起来,男人起身,没有回到马上。他把马缰交给亲兵,站在这城门前仰头看了一阵子。 “第五明抓到了吗。”他问。 “没有,他带着亲信弃城而逃了,还在追击。”亲兵回答,“但他的印信匆忙之中没有全部带走,已然收缴。” 男人轻轻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专注地听,他仍旧抬头望着城门。 “真好笑啊,”他慢慢地笑起来,“这群托生在王侯贵胄家女人肚子里的东西,一出生就有九成的赢面。” “但他们太惜命了,连一成的险都不愿意冒,所以会输给只有一条贱命的人。” 亲兵沉默不语,他慢慢收起笑容,向着王府的方向走去。士兵们低下头来,他们念着他的名字 “田恬将军。” …… 踞崖关上次伏击起底受到的伤害比预想中要大,那群蛞蝓怪毕竟不是人类,造成的伤亡比对人作战不可控。 燕字营和重骑营都有损失,清点和抚恤花了一段时间,嬴寒山只能等在这里。 第五争身体底子还行,醒过来的第三天就能起身了。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烧退下来之后,至少他的命就不会受到太大的威胁。 嬴寒山不经常去看这只被关在病床上的大猫,因为他憋了几天憋出一肚子怒气,看谁都想上去来一口。 只有青簪夫人去的时候他才会短暂放平耳朵,顺过毛来,听母亲说一说近况。 现在嬴寒山觉得他其实不太算是散漫又缺乏逻辑,他更像是一个勇武的大孩子。 青簪夫人可能没有把他当做王位争夺者培养过,以至于他长成现在这副想什么是什么,急躁勇敢又缺乏谋略的样子。 这并不是什么错误,看惯了阴冷的,智多近妖的,满怀仇恨的,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们,嬴寒山几乎快要忘了第五争这样的人才是常态。只是因为他生于阴谋家们之间,所以显得有些扎眼了。 和第五争比起来,那个用来换太子的“狸猫”就没那么幸运。 文人的身子骨差一些,加上跟着嬴寒山吹了半宿的夜风,他烧了两天,差点去觐见先王。 不过好歹也算是命大,到第五争能下地走时这位仁兄也退了烧,基本清醒过来。 他姓陈,陈恪,从州人,确实是北方来的,现在是王府长史。 他醒来能起身的第一件事是叫人把他搀去了嬴寒山的住处,见面就是一个大礼,吓得嬴寒山从座位上蹿起来,险给他来一个公主抱。 第150章 卧槽,老兄,你还半口气直晃荡,别一口气没上来死我住处。 陈恪二十六岁,在古代的青年人里已经不算那么年轻了,如果说第五争是阳光开朗过头的大男孩,这人就是费心劳力得少白头的小老头。 “蒙将军相救,恪留此一命。”他披着皮毛里子的披风,说话间还有些咳喘,“此等大恩,他日若阁下有任何用得到恪的地方,只要无妨于我主,恪当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就算了吧,”眼看着这人又要给他磕一个,嬴寒山赶忙伸手拽他,“你自己养好伤就是了。我不是去保护你的,我是去保护殿下,只是那时你替代了殿下而已。” “恪知悉,”他一板一眼地说,“恪此次本就为殿下替身,当为殿下尽忠而死。将军已经知道我非殿下,却仍旧出手相救,当有此谢。” 哎?嬴寒山愣了一下:“你不是一直昏着?你知道你被拉去做替身了?” 他点头:“人臣为主死,理所应当。” 嬴寒山不太擅长和正经人说话,这两句轮过去之后天就被聊死了。系统的电流声慢慢地爬上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她的颅骨。 “套点话,”他说,“这人是个老实人。” “我总不能欺负老实人吧。”嬴寒山一边os一边在脑内找话题:“呃……所以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追随殿下的?” “恪父为先王吏,先王殿下有曰,夫人诞子后,以恪为伴读。然长王姬夭折,先王复以恪为殿下伴读,尔来已有十七年。” 这只是没话找话地随口一问,嬴寒山却听到了几个关键词:“长王姬?殿下……不是青簪夫人的长子吗?” 陈恪沉默一下,突然又伏地叩首:“夫人不欲言此事,恪身为人臣,亦不当言此事。虽将军有恩于我,亦不能告与将军。方才一时失言,已冒死罪。” ……不是,就八卦了一句你上司家家庭构成而已,不至于你要死要活的吧。 嬴寒山按按鼻梁,也不继续问了,把话题扭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踞崖关相关的事情。 能听出来陈恪不是个尸位素餐的官员,他在处理庶务上的能力不输于嬴鸦鸦,只是这个人的嘴实在很严,动不动就告罪沉默。 老实人,但死心眼。 等到太阳稍微在窗棂上移动了一寸,这个带伤来访的客人也显出了疲态,嬴寒山把他送到门口,勉勉强强架起来他又要行礼的身躯。 恪绝非虚言,这个老实人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蒙将军此恩,必有回报之时。” 正客气着,突然有一个传令亲兵一路噔噔噔地跑上来,正插进嬴寒山和陈恪之间。 他板起脸来,似乎要斥责一句失礼,却看到那亲兵从怀里拿出青簪夫人的令牌来。 “赢将军,陈长史。”他说,“急报。” “有叛军破伪王第五明主城矣。” 卧槽,是谁把踞崖关北面打穿了? 第82章 乱局将起 香炉里点起了冰片和薄荷, 乳色的烟从伏在炉盖的兽首里吐出,徐徐升上去,辣喉的凉气氤氲在空气里。 第五争披着一件松烟色银云纹的大氅, 盘膝坐着, 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半空, 像一只大兽聚精会神地盯着飞舞的什么。战争的信号驱走了他身上的烦躁, 他现在仿佛被一碗仙药从头淋到脚百病全消。 青簪夫人手里拿着一小卷绢,那是装在竹筒里的急报。她用手捋平了看了两遍,递给陈恪, 陈恪看完后青簪夫人示意他给嬴寒山。 嬴寒山把拇指捏在掌心里, 没接。 “拿着看吧, ”她说, “你都站在这里了, 还想把自己从事情里择出去?” “……” 信是快马送来的,已经有四天时间,四天前一支轻骑兵绕过第五争的关隘, 从北面迅速穿插至第五明的腹地,并冲破了第五明的城防, 逼迫他弃城而走。 整个过程仅仅用了十来天, 往前推演,这支队伍应该是第五争遇刺的那阵子动身的。 整个作战思路近乎于闪击战,卡时间卡得非常巧妙。这支军队从踞崖关上面绕过来时第五争正好受伤, 青簪夫人刚刚接手城防平定混乱,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一支队伍过去。 骑兵们丢弃了全部的后勤线, 完全没有给自己准备粮道, 他们像是游牧民族一样一路打一路抢,既不掠夺战利品也不收集俘虏, 只是马不停蹄地向第五明所在的地方去。 他们这个打法不怕被断后吗?嬴寒山无意识地喃喃出声,随即她意识到他们的确不怕。 这群人屠城。 杀光城里余下的所有人,烧掉带不走的粮草,即使后续有援军过来,留给他们的也只有一个充满尸臭味和焦煳味的空壳。 这张丝绢上写不了太多的字,只是草草提了一句,嬴寒山却嗅到某种熟悉的血气。 “这个叛将还是原来那群人之一?”她抬起头问第五争,“是何人能确定么?” “叛军之首被我斩了丢去喂狗,”第五争颇为自傲地抬了抬下巴,“至于他手下那些牙将,有些逃了,有些还带着零散的兵力军不军寇不寇地东躲西藏,这一个大概就是其中之……” 他不说话了,第五争的脸上闪现出一个深思的表情,只有在战争这个他喜欢的领域里,他才会露出这样敏锐的神情。 “兵力不对,”第五争说,“我那个好王叔怎么还没死。” 第151章 第五争反应过来了,被他打散的这群人里不管哪一个都收拾不出这样一支高机动性的轻骑兵,只能是他们之中有人投了峋阳王,然后拉着一支队伍来殴打邻居表忠心。 不过这人确实是个猛人,一路直接杀穿了他不成器的弟弟。 “姓什么来着?”他环顾一圈四周,等着有人给他一个答案。 “回禀殿下,姓田。”陈恪说。 然后就有人霍地站起来了。 “宿主,即使您是个修仙者,这样也容易抻着腰。”系统不咸不淡地os了一句,“知道为什么那位夫人说您和她二十年前一个水平吗?” “您喜怒太外露了。” “少说点片儿汤话吧。”嬴寒山用力倒了几口气才把胸口中那股翻涌的气咽下去,转头盯着陈恪,“是叫田恬?” 修士的威压在这一瞬间释放出来,那双明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熔铁在流动,饶是陈恪这样心性笃实的人也被这目光击得向后仰了一下,但随即他就直起后背来:“正是此名。” 有几秒钟嬴寒山觉得自己脑袋里像是开了弹幕,无数话飞出来,其中脏话居多。她好像听到了潮水声,雷鸣声,看到被电光击穿的甲板,电光照亮那些模糊的影子,照亮注视她的白鳞军,她的心脏扭在一起,叩问苍天的暴怒又一次涌上来。 第五争咳嗽一声,嬴寒山吐出一口恶气,回头不太客气地看着他。 “怎么,跟你有仇?” “对,”嬴寒山说,“他杀了我家里人。” 第五争是散漫不爱动脑子,不是勺,不会在这时候追问一句“你一个跳神的哪来的家里人”。他很快移开目光,嬴寒山也迅速冷静下来,倒退两步坐回去。 “我以为我已经杀了他,”她说,“我刺下去了,雷应该也波及他了……他身上又没有龙气,他怎么活下来……”后半句声音小了不少,但还是被第五争听到了。 “龙气是个什么玩意。”他刚刚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又被分走了,整个人颇感兴趣地向前探了探身。 “修士能看到的东西,紫色的,像龙一样。”嬴寒山随口解释一句,发觉第五争还不满足一样盯着她,于是又加上一句,“你也有,我就是因为一进医帐看到了你的龙气,才出于惯性把陈长史当做你了。” 第五争骄傲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露出一点笑来,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足:“我……” “之前淡河城外那个被我斩掉的校尉身上也有龙气。”嬴寒山补充了一句。 第五争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 他喃喃地嘟囔了几句,坐回原地,战争机器再次上线:“第五明的都城离谒阳太近了,那一片是为燕字营和重骑营备马的地方,今年开春后刚刚收来的马还放在那边,这个田什么玩意要是搂草打兔子把我马放了就有乐子了。” 他整了整自己的披风,歪过头去对着青簪夫人:“阿母,阿母,儿子我带点人去谒阳先防备一手,料他一支骑兵孤军深入也不敢和我硬碰硬。” “你身上有伤。”青簪夫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 “嗐,您儿子壮得像是一头熊,不要说伤了,断根骨头拿舌头舔舔也就好了。”他满不在乎地说着浑话,忽而话锋一转正色起来。 “这件事与峋阳王叔有关,我恐怕派这支轻骑出来,不止是对付我那个弟弟。谒阳养马,粮仓也在附近,跑了马匹不过是损失些财帛,问题不大,但被烧了粮仓就是一季的被动。如今第五明那个不中用的已经不知道逃到哪去了,如果他手下那些人也是些孬种,把北边的地都让给了王叔,那接下来情势就严重了。这一次我去,是以谒阳为前线,阻挡这支骑兵。他们求速度,一路屠城过来,后力必然不足,不敢与我硬碰硬。只要保证粮仓没有问题,一切皆都好。” “至于儿子的伤,未伤筋未动骨的,不值得顾及。” 他言辞恳切,但没有太多商量的意思,说完后对着自己母亲深深一颔首,目光就落在嬴寒山身上了。 “你就留下守城吧。” 你等会。嬴寒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殿下,我不是你的部将啊。” “啊对,”第五争想了想,认真点点头,“那你活干完了,可以走了,多谢啊。” “不是,等会,夫人许给我的五十个骑兵呢?” 第五争笑起来了,他笑得简直像是一只大猞猁:“骑兵我拉走了啊,赶路那么急,对面是骑兵我这边也得带骑兵。你先回淡河等着吧,等我这边事情忙完,就给你把骑兵送过去,到时候每个人的甲都刷干净了,马脖子上系上红绸子。” 去他大爷的红绸子,你接亲呢?嬴寒山闭着眼睛在心里骂了一句,睁开眼睛:“不了,我跟殿下一起走,等殿下凯旋之后我直接带我的兵回淡河。” “哎呀。”第五争正色,“那不行啊。” “你·又·不·是·我·的·部·将。” 仙人也是人,仙人也有胃,仙人也会被气得胃疼。 第五争点了燕字营和重甲骑兵,午后就启程向着谒阳去了。嬴寒山只能在这里等着,等他回来之后再说。 陈恪站在她身后,这位青年长史本来就有点少白头,这几天带着病连轴转,头发白得更厉害了。 就这样他还一脸关切地给嬴寒山当尾巴,问她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水土不服要不要喝碗白粥。 第152章 “不要。”嬴寒山说,“我想咬你主公一口。” “不可,”陈恪正色,“若一定要,为人臣者当为主公受过,请将军咬恪吧。” 嬴寒山看着这人真一本正经卷了袖子把胳膊递上来,只觉得胃疼的更得害了。 陈恪站了一会,看对方不咬,又把手腕子收回去,站在原地踌躇了能有十几秒突然抬头对着嬴寒山正色地说:“殿下并无吝啬之意,他本意就是把将军留在踞崖关等他归来,请将军勿要气恼。” 嬴寒山不知道吗?不,嬴寒山其实清楚第五争耍了个心眼。 这事如果只是叛将作乱,那第五争肯定麻溜唰楞地给嬴寒山兵让她赶快滚回淡河不要耽误他打仗,但这件事牵扯到隔壁峋阳王,情况就复杂了。 踞崖关是雄关,但这次第五争带走了部分骑兵,城中兵力就不是那么足,万一峋阳王在这个节骨眼里就非得来叩关,第五争就是脑袋打架屁股着火。 所以他把她留下了,修士一人可抵千军,她就算不打仗只是往城头上一站也能吓退不少人。嬴寒山能理清楚这个逻辑,但这不代表她不生气。 “我这是无偿守城啊。”她说。 陈恪皱起眉来,小老头一样思量了半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 “恪身无余财,但总之……能替殿下补多少就是多少吧。” ……哥,你倒贴钱上班吗 …… 水波正在轻柔地震荡。 它反射着沉州青玉色的天空,自己也像是一片巨大的玉台了。 水边的芦苇随着风倒向一侧,露出些皮甲的轮廓来。 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士兵们已经休整过一日,状态尚好。从去年蒿城一战之后,第五争穷追猛打到年底才停手,他们颇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好在暨将军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倒没有和那侯定手下的军队一样全军覆没。 刚刚换过岗的哨兵向着河水东岸远眺,那里有一只小船正在接近。 船靠岸了,一位穿浅灰色曲裾的文士微微弓身,自船上而下。他走向正准备警戒的哨兵,弯腰一礼。 “敢问此地是暨麟英暨老将军麾下么?” 哨兵应是,问这文士身份,他只是浅淡一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两个士兵当即就要把他当做细作扣下,文士也不恼,顺从地伸出一双手来。 “自然可以,”他说,“只是劳烦你们通报一声老将军有人来此,不便言说身份。若要细究……” “只说‘王子有诏’。” 两个哨兵隐隐约约感觉出来这人似乎有些来头,一人折回去通传将军帐,不多时两个亲兵赶了过来,文士仍旧微笑着施礼,一言不发。亲兵们默契地什么也没有问,示意对方跟上:“暨将军就在帐内,请随我们来。” 那文士进去时,暨麟英已经拾掇整齐,甚至披上了甲,耳顺之年的老人面色肃穆,在看到他的时候起身。 文士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 “煜殿下手诏,请暨将军接诏。” “即刻前往谒阳,袭粮仓,断粮道。” 第83章 命犯破军 诏写得很细致, 几乎就是一份作战安排。 暨麟英即刻率水军前往谒阳附近的小亭隘,即第五争的屯粮之处。若此刻无兵在此,就即刻占据小亭隘。 若第五争先一步占据小亭隘, 则以周边水路为据围城, 拖延第五争步伐。若是二者在小亭隘前相遇, 就消耗第五争兵力。 诏书的用料很朴素, 几乎不像是一道出自王家的诏令。整张布帛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上面那枚第五煜的印,以及比它更显眼的…… ……襄溪王印。 老将军接过文书验看,眉头轻轻跳了一下。他又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灰衣的文士, 没有进一步表示, 仿佛笃定这人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 这位文士的表情柔和下来, 神情在几秒钟之内变得几乎于一个恭敬诚恳的后辈:“煜殿下一切无碍, 王印一直在殿下手中,只是苦于手足相残,两个兄弟悖逆父亲, 谋害兄长,此刻尚不是继位的时机。接下来的话, 是煜殿下令在下私下里带给将军的。” “煜敬问将军安。家国蒙遭此难, 父王骤薨,兄弟手足相残,煜如飘蓬飞絮, 几乎殒身劫中。幸得将军与父王诸旧部不弃,方有今日。将军于煜如亲长, 煜既已失父, 所仰赖唯将军尔。万请将军保重自身,他日再见, 必登门拜谢。晚辈第五煜再拜。” 灰衣文士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双眼如赤子般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位老将,眼底氤氲着澄澈的仰赖。 他看到暨麟英的嘴角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低下头去,垂下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臣何敢当此言!”他的声音沉重,夹杂着哽咽,“先王托孤于臣,臣护驾不力,几乎令殿下遭毒手。今殿下以亲长呼臣,臣唯效死可报!” 文士的眉头轻轻展开,他微笑着上前搀扶这位老人,压下嘴角讥诮的弧度:“在下不便久留,诏已至,还请将军速速行事。殿下时刻记挂将军,或许此一役后,殿下便可安然继位了。” 他记得那位殿下对他传这份口谕时的表情,“卿就用孤本人的口吻,传与暨麟英这段话吧,”那位王子笑微微地说,“说到底,这些老将忠于的还是父王,只不过父王偏爱我这个长子,他们就把自己当做父王同辈一般,拿我当个添头效忠。” 第153章 “与卿不同啊,卿效忠的是孤,孤爱重的,还是你们这些伴随在孤身边的人。” 他知道他的殿下前半句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后半句很可能并不是实话。 殿下如同先王般口甜心苦,对不同的人就拿出不同的面貌来拉拢。 这个青年人躲在假装天花的壳子里太久,以至于黑暗给他养出了冷血动物的眼睛,以及讹兽的笑容。 但第五煜有这样的本事,让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即使知道这不是一个坦诚的主人,也情愿环绕在他的身边。 或许很多年前那位名叫第五浱的长皇子也是这样,这样用动听的嗓子驱策着自己的谋士为自己效死。 这么想着,文士几乎在讥诮自己了。暨麟英是不了解殿下而被驱策,他们这群人却是了解殿下而被驱策。论可怜,仿佛他们比这位老将军更可怜。 暨麟英直起身来,看着这位文士合手下拜,转身离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唤来亲兵。 “拔营,”他说,“向小亭隘急行军。” 而此刻,身在谒阳的那一位正在骂人。 第五争这次几乎没带步兵,骑兵们丝毫不爱惜马力地跟着自家主上赶到谒阳时,留给他们的只有残局。 那支叛军只在第五明的地盘上休整了两天,甚至没怎么来得及杀完城里的人。 在第五争匆匆赶来之前他们就穿插进谒阳,焚毁了他的马场。今春收来的三岁口龄天孤良驹大多被放走,只有几匹老病的马还留在马厩。 他们甚至细致地找到了新生的马驹和母马,连同马棚一起焚烧殆尽。 这位年轻的骁将站在弥漫着皮革焦臭味的废墟里,握拳用手背用力砸了砸眉心。 “尔母婢也!” 厩长被几个士兵架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像是几天没换了,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士兵们一撒手他就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抓住第五争的衣襟。 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样的凶神这位厩长很有数,他已经不指望这次能平安度过,但为了脑袋求还是要求上一求的。 只是他没开口这只大兽就像是被人拽了胡子一样跳起来,拽起他的领子给了他一拳:“竖子!尔今何故生也!” 第五争气得头皮发炸,他没有“失败”的概念,在他单线条的人生轨迹中,被谁打了他就打回去,丢掉了什么地方就再抢回来,他实在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在泥地里蹭来蹭去的人既没有死在当时,也完全没有爬起来战斗的意识。 第五争拎着厩长的衣领在原地转圈,好像想找个什么硬一点的平台把他的脸怼上去,转了两圈实在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地方,只能怒气冲冲地把他按进了马厩的粪水里。 “……呕,殿下……呕,小人……”厩长拼命地在他手下挣扎,半晌第五争终于松了手,嫌恶地脱掉身上的披风扔在地上。那厩长支起身顾不上拨拉脸上的秽物就大吐不止,一边吐一边在满地的呕吐物里哐哐磕头。 “非小人……呕……玩忽职守……实在是,那军队来势汹汹……丝毫没有抵御之力……呕!” 第五争低头看着他,抬起腿想要再补一脚。但怒火燃烧到一定程度就突然降温,属于战争机器的那部分开始发挥作用。 第五争脸上扭曲的怒意逐渐平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人的脖子,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他伸手,又把这人拽了起来,示意亲兵擦擦他的脸。 “我问你,”他说,“他们已经走了几日,向何处去?” 厩长被亲兵一通擦,几乎擦掉半张脸皮:“已经约莫两日,当时城中一片混乱,也不知道向何处去……但不是折返了。” 第五争冷漠地盯着他,像是一头不龇牙的虎,但那双眼睛仍旧恶光沉沉。他轻轻哼出了一个音节,旋身离开这片糟烂地方:“传我命令,即刻动身,前往小亭隘。” 如果说那支奇袭谒阳的骑兵已经不在这里,又不是达成目标就退走,那么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去粮仓的路上了。 马匹已失,粮仓不可失,好在小亭隘城防尚可,一支疲惫的骑兵想要攻城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 厩长还跪在那里,满身污泥,一脸茫然。第五争的亲兵回头看了一眼,问询地望向自己主上。 “看我干吗?”这头大兽歪了一下脑袋,“你还等我亲自杀他脏了我的刀吗?” 小亭隘,地如其名,一座架于逼仄河道之间的小城。 因为水路便利,在先王第五浱还活着的时候,这里就被当作储存军需粮草的地方,随着第五争和第五明裂土,小亭隘也归于第五争治下。 在周遭安定,没有混乱也没有外敌渗透的情况下,小亭隘是个良好的枢纽,但一旦有敌方船只开入而没有受到阻拦,这地方就是一片活靶子。 当第五争站在丘陵上远眺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的城池时,他看到的是一片连绵的白色。 那是水军船帆反射日光的颜色。 “他毑父的……”第五争勒住马,对着那一片在波涛上鼓动的帆,有一瞬间的迟疑,“不是说是骑兵吗?” “哪里来的船?” 这世界上有无数人,无数的武者,无数的将领,无数的将领中又有无数人觉得他们能掌控战争。 但事实上战争不被任何人掌控,即使是用兵的圣人也只能去追寻它的规律,一旦你觉得你把握住它,你就离被它的变数杀死不远。 第154章 那白帆船靠岸的时间比第五争稍早,当骑兵们越过山坡时,对岸的步兵已经上岸列阵,阵型最外层的士兵举起盾牌,护住阵型核心。 矛手俯身在盾牌手之后,尖端指向来势汹汹的骑兵。 “用重骑兵,”第五争说,“轧过去。” 燕字营箭羽一样连缀在重甲骑兵之后,从他们撕开的裂口中鱼贯而入。 盾牌在全副披挂的骑士下脆弱得像是风干的树皮,马蹄落下伴随着血肉飞溅的黏腻声响和骨骼碎裂的咯吱声。 冲在最前的重甲营挑翻手持长矛的士兵,紧随其后的轻骑兵撞散剩余的阵型。 重甲擅长冲阵而不擅长持续作战,轻骑兵擅长机动而缺乏冲击力,从一开始这两只军队就被第五争调配好,它们是组合在一起的利剑。 在这里有谁能战胜他们吗?忽略北地风雪里那位戍边的亲王,在南方的疆场上,即使是峋阳王也要在第五争的铁骑前低头。 枪尖穿过马下步兵的头颅,哀嚎声,咆哮声,奔逃声乱作一团,重甲骑兵们看到那些恐惧的眼神。 没有人不畏惧他们,没有人能战胜他们。 中军被冲散之后两翼开始连锁地混乱,阵型沿缺口分裂,侧翼退向河岸的楼船。 箭羽从船上倾泻而下挡住骑兵追击的步伐,第一次遭遇战以水军小负告终。 骑兵们呼哨着,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收拾战利品,楼船上的步兵像是死一样沉默,一直没有离开船的暨麟英也像是死一样沉默。 “将军?”他的亲卫问,“为什么您不……” “因为这只是第一次交锋。”老将军说,“对面的是先王殿下的二子,那个人……” “与殿下不同。他喜欢战争,我们就用这乐趣先困住他。” 相持持续到第三日,天未白时士兵们再一次离开楼船,当重甲骑兵裹挟着轻骑兵压至水军阵前时,他们感到气氛有某种不对。 最前排的盾兵自动分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步兵后退,露出内里的缺口,那里没有手持长矛的步兵,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片空白。 不,其实不是空白。 弩机扣动的声音像是崩裂铁线,弓弩穿过厚重的马铠,穿透马匹的脖子。 隐藏在阵中的弩手起身,弩箭像是雨一样飞向最前的重甲骑兵。 “有弩!”第五争麾下骑兵的队伍里有人高喊,霎时间这支队伍的冲力被卸掉,最先头的骑士们纷纷落马。 原本散开的盾兵合拢起来,枪兵为这个口袋收口,轻骑兵们的退路被截断,阵型初乱。 而就在包围圈即将合拢的瞬间,一道赤色的电光撕裂了它。 那位年轻的骁将入阵了。 第五争的脸上根本没有什么被算计到的表情,即使他面前的这一片骑兵已经被围拢大半,他的眼神仍旧稀松平常。 一切能被撕裂的包围都不是包围,一切能被打碎的阻碍都不叫阻碍。 他手中的马刀在日光下几乎看不清轮廓,挥舞间仿佛是一轮刺骨的寒光,身边来不及躲避的士兵头颅应声而下,血喷溅在马的毛皮上,成为斑斑的猩红。 几乎没什么武器能和他相抗衡,木杆的长枪被刀锋击偏,挑飞。随之一起飞出去的还有不知道谁的手腕或者胳膊,任何胆敢冲上前来的人在两个回合之内就零散地坠落在地,那头染血的猛虎发出咆哮一样的笑声。 “来啊。”第五争的眼睛在血色里燃烧。 士兵们下意识地退后,燕字营向他们的主公靠拢。 血液如暗红的溪流自马刀的刃上流下,在地面摔出血花。这一次阵型不是被重骑兵冲溃,是那个像是煞神一样的男人带着亲卫撕裂了它,将陷于阵中的骑兵拉出来。 双方互相亮过一轮底牌,僵持开始升级。骑兵们不再冲阵,而是骚扰式地袭扰,重步兵不再上场,大部分作战落到了燕字营的头上。 当残阳又一次落在归来的骑兵们身上时,站在辕门前的第五争凝视着归来的绣旗,突然露出了古怪的,近乎恐惧的表情。 “我们已经在这里几天了?”他抓住一个亲兵,问,然后立刻松手,冲向归来的骑兵。 在队率滚鞍下马行礼之前,他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 “你看清没有,”第五争问,“对面打的旗帜,是田吗?” 好像不是。那队率迷茫地回答。他看到自己的主人在逐渐黑暗的暮色里站了一会,然后扭头向着辕门走去。 “现在拔营,”他说,“放弃小亭隘,立刻急行军回踞崖关!” “他们是朝着阿母那边去了。” 第84章 万军之中 人世间的争斗无休无止, 在遥远的天边,在很近的眼前。 在亲爱的陈长史和耗子之间。 嬴寒山已经在这里杵了有一会了,没干别的, 只是在看长史拿耗子。 陈恪用细麻绳把两边的袖子系在手腕上, 手里拎着一个篾片编的簸箕, 半跪在墙根一眨不眨地盯着个耗子洞。 一刻之前她路过看到陈恪趴在这里, 出于担心他低血糖或者过劳死的心态凑了过去,却看到他一边举着簸箕一边屏息不动一边疯狂给自己使眼色。 嬴寒山平生不会三件事,高等代数, 起锅烧油, 看人眼色。她只能站在那里, 试图领悟陈恪想说什么。 框。在领悟了一刻即将参透的时候, 陈恪一声大喝猛然飞扑, 罩住了从老鼠洞里窜出来的黑影。 第155章 一只大耗子在这一个迅猛的扑击之间被罩在簸箕下,陈恪用一边膝盖压住它,抬头望向嬴寒山, 正色露出一个恭谨的表情。 “见过嬴将军,将军何往?” 呃……哥, 你先处理掉那只耗子再说吧。 嬴寒山看着陈恪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凝神静气地将簸箕掀开一条缝那灰毛大耗子尖叫一声哧溜窜了出来,他落刀只堪堪钉住耗子尾巴。 南方的老鼠有小猫大,见人不怕, 被这么一刀扎住尾巴它居然回过头来张嘴就要咬陈恪,嬴寒山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脚踩住耗子脑袋, 陈恪拔刀又补一刀, 这只灰毛畜生终于不动了。 “我尊敬的宿主,杀生道的金丹修士, 千人万人敌,”她听到系统的声音,“您花了大概二十三分钟杀死一只啮齿动物,此前您平均战斗交手时间为六分钟,能谈谈您的感想以及这场战斗的必要性吗。” 嬴寒山没点它,在陈恪旁边半蹲下来,看他小心翼翼地把刀从灰毛耗子身上拔出:“陈长史在做什么?” “在查验粮仓。”陈恪说。 陈恪把从怀里拿出块白布,小心地把死耗子放在上面,垫着白布压住耗子嘴,用短刀割开它的肚子。 它胃里是些稀碎的东西,很像是被咀嚼过几遍的谷物种子。嬴寒山看着他用刀尖把那些稀碎抹平,眉头蹙起来。 “安敢言仓中尚有粮……” 陈恪的脸上带上了严肃的怒气,他把那只耗子用布包好起身。又意识到嬴寒山还歪头看着,觉得自己失礼一般开始解释。 “恪在查验城中诸粮仓,”他说,“粮仓常有虚报之事。若是放在明面上盘点,就要么火起要么霉变,总在查出纰漏之前出意外,故而恪捕捉仓中家鼠,开腹查验有粮与否。” 嬴寒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我刚刚看它腹中明明有粮食?” “家鼠屯粮前,会先把粮食的胚芽咬去吞食,防止粮食在洞窟中发芽。一冬过去,鼠所存粮食必然所剩无几,此时正是它们偷盗的时候,可将军看这只鼠,腹中尽是糠皮和碎谷,没有芽胚,它吃的是冬天剩余的粮食。那本该在仓里的粮食被谁吃去了?” “另有硕鼠。” 陈恪包起老鼠,叫来城尉,把老鼠连同他做过笔记的纸全都给了对方。 城尉行过一礼带着人就下去了,不多时就听到混乱声和鬼哭狼嚎从街道那边传来。 陈恪拍拍手,开始寻一个地方洗手。嬴寒山找井帮他提了一桶水上来,一边倒一边问。 她说陈长史,真没人打过你闷棍吗? 陈恪专心致志地洗手,听到她这话先收手把手甩干了,然后站直:“将军何出此言?” “我就是觉得你和殿下他行事风格……不太搭?”第五争基本上是想什么做什么,没有对细节的思考。纵使他的战争嗅觉很敏锐,但从善攻不善守来看,他也是“大炮开兮轰他娘”的类型。 这样的人基本上不会管庶务,手下的城管理如何全看城中吏的良心,而在这个环境里太有良心比如陈恪这种人,很容易遭到打击报复。 嬴寒山解释了几句,陈恪了然了,伸手摸摸后脑勺:“啊,有的,有的,常事。但恪还活着,就不是大事。在此职位之上,当尽全力,不当有杂念。恪平日里小心便是。” ……哇,这哥们不仅倒贴钱上班还自己交医保啊。 “你没想着劝劝殿下?”她把桶放回去,“你和殿下自小一起长大,你说话他大概听。” 陈恪露出一点笑,有几秒钟没有说话。 “为人臣者当劝谏,”他说,“但主公有自己的思量,那人臣就只要尽职便好。” 话聊到俩人是发小上了,就很容易往家里人拐。嬴寒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陈恪喂着话,问些有的没的。 或许因为其他两个王子都和他关系不大,在说这些人时陈恪比较放松,没有在谈到那位“长王姬”时紧张的状态。 但他仍旧不太愿意提及第五煜,似乎是不知道怎么为自家殿下弑兄的事情开脱。 “你见过其他两位王子吗?”嬴寒山问。 “见过三王子,”陈恪答,“喜好华服,语言轻慢,或是年幼故。未曾见长王子,听闻因久病而不常露面。” “哦……”嬴寒山顿了一下,“那他手底下的人,你见过吗?” 陈恪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嬴寒山,但老实人的个性让他没有想很多:“见过,长王子不常出来走动,所以常有名‘淳于顾’者代他行事。” 嚯,狐狸,听到这个名字嬴寒山打起精神来:“淳于顾?……这人如今在何处?” 陈恪摇摇头:“非此人,乃此一类人。” “所谓‘淳于顾’,是长王子手下十数人的共称。” 嬴寒山听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东西。 第五煜有没有病另说,他也不是个善茬这件事恐怕是坐实了的。陈恪说在第五煜手下有一群为他隐秘行事的门客,有男有女,皆以“淳于顾”自称。 隐秘行事这个业务包含很广,上到刺杀下到间谍都在其中,嬴寒山想起一开始与淳于顾见面时,他的假名和传递消息的行事,倒是符合这个描述。 “大多数人于乱中被扑杀了,”陈恪说,“也有遁逃者。若是见自称淳于顾者,万望将军小心。将军亦隶属于殿下,恪恐怕这些人为旧主复仇,牵连谋刺。” 第156章 ……小心吗?自己好像刚刚和他面对面吃了一顿羊肉火锅。 嬴寒山忖度一阵,住口不再说什么,总之现在那位淳于顾某号还在淡河,等第五争回来之后,她回去亲自查。 ……按照时间来算,第五争大概快回来了吧? “大概”不是一个好东西,就像“十有八九”往往应验一二一样。 在一个天幕白而日光不见的上午,城墙上的士兵眺望到远处有滚滚烟尘。 旌旗在烟尘中招展着,像是龙鱼竖起的背脊。或许是殿下回来了,那个被春日酥风吹得有些困倦的士兵想,现在应当是殿下回来的时候了。 踞崖关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敌袭,第五争爱惜这座城池,就像是爱惜最锋利的宝剑,最精美的铠甲,把它里里外外拾掇一新。 最强悍的军队在攻打它前也要深思,你看它的壕沟,鹿角,它坚实地用糯米浆修缮过的城墙,什么样的蠢货会来攻打这样一座雄关? 但那沸腾的烟尘就是压近了,从那之下露出如同流水般的马群,露出士兵反射着天光的皮甲,它们倒映进这个士兵的眼睛里,他突然从困倦中惊醒。 “敌袭” 骑兵是不能围城的,骑兵甚至不太能被用来攻城。 当初柯伏虎拿骑兵打淡河纯粹是欺负它只是个小县城,还是在县城里暴发瘟疫疑似没有几个活人守城的前提下。 所以即使踞崖关被第五争带走了不少兵力,也并不怕一支骑兵来打它。 但如果来的不是骑兵呢? 那个看到烟尘的士兵冲向女墙,但他没有翻过它,当他站在墙边再一次回过头时,他的眼睛,舌头,脖颈都被凝固了。 远处天际线的青色不是春日里氤氲的雾霭,那是更多士兵青甲散出的光辉,仿佛是推倒了一个巨大的蚁巢,无数蚂蚁从巢穴中涌出,浩浩荡荡地涌向这座城池。 先头部队的旗帜在风中展开,它赤地上绣着盘曲的龙纹,这旗帜愈来愈近,愈来愈鲜明,仿佛一轮不祥的太阳,正将周遭照成血红色。 四月,峋阳王麾下三万军士,围踞崖关。 嬴寒山是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的。 其实她没在睡觉,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睡不着。城门处的喊杀和投石的震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窗外的天像是被灼化的赤铁般浮现出红色。 有人在死亡,有数十上百的人在死去,血腥逐渐成为雾气氤氲在整个踞崖关上空。 杀生道的本能让她心绪难宁,那种灼烧胃部的饥饿感一次又一次翻上来。嬴寒山不得不坐下来勉强自己入定,压制越来越亢奋的心绪。 而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是青簪夫人的亲兵,嬴寒山认得这个人,那天把她带到军营的就是这一位。 他打了个手势指指还亮着灯的书房,要嬴寒山跟自己走。 在书房门口嬴寒山撞见了陈恪,他身上着了薄甲,肩膀上有一层土灰,显然是刚刚从城墙上下来。看到嬴寒山陈恪挺直后背对她行了一礼,夫人在等你。他说。 屋里的灯全部点亮了,照亮悬挂的舆图也照亮那位女将,青簪夫人不再着软甲,她身上的明光铠有细微的血迹,当灯光落到甲上染血的兽首上时,它仿佛正在缓慢地呼吸。 嬴寒山站定,仰头看着她。青簪夫人一时没有开口,她看着嬴寒山的脸,像是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有五秒钟,或者十秒钟,屋里安静得只有蜡油落地的沙沙声。终于,在嬴寒山询问之前,她出声了。 “你能杀多少人?”青簪夫人问。 “凡人之中无人能杀我。”嬴寒山答,“我杀多少人,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畏惧。” “但是苍天之上有东西限制着我。”她说,“我只要杀到某个数目,就会引来雷劫。不论是生是死,在度过雷劫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余力继续战斗。我可以为您守城,但我无法杀尽外面所有人。” 青簪夫人失笑,她轻轻摇摇头:“我都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干脆地说为我守城……不必,不是叫你来做这个的。” 她伸出手,示意嬴寒山上前,到她身边的舆图前:“这一次恐怕是峋阳王布局,从争儿出发开始,我们就落入了局中。他以叛将诱争儿带兵离开,然后发重兵围困踞崖关。按道理争儿应该已经返回,我不知道路上是什么困住了他。不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他需要安全的,带着身边的士兵回来。” 第五争带兵孤悬在外,形势不明。如果他已经找到了田恬的军队并且覆灭了对方,那么现在他手下的就是一支疲兵,在返程时正好会撞上包围踞崖关的峋阳王军,成为围点打援的那个援。 如果他没有找到并击败田恬的军队,那这支骑兵可以和峋阳王一起前后夹击他,现在踞崖关里只有两千来人,怎么说都不可能开城去援他。 而如果第五争死在外面,踞崖关的人心顷刻间就会乱,两千人守一座雄关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人心乱,那就一定没有可能。 “您要我做什么?”嬴寒山问。 “我要你去接争儿。”青簪夫人说,“能穿过重重包围出去的只有你,能带他杀回来的也只有你。形势已经不利,多说无补,只有他回来,这里才能守住。” 一阵风吹过窗棂,满室烛火摇晃,嬴寒山站在烛火之中,那双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第157章 “夫人,”她说,“我确实能做到。” “但我走之后,这里真的就只剩下两千人了。” “您明白吗。” 第85章 天不护我 夜风在回廊间呼啸, 仿佛有成百上千头无形的狼正在飞奔。 月亮露出来了,它照耀着裸露在城墙上的骨与血,也照着此刻站在书房中的二人。 青簪夫人突然轻轻地哼笑起来。 她笑得如此轻松, 好像不是在万军围城中, 好像这只是寻常的筵席上, 一位巧舌的客人讲了一段好故事, 于是宾主皆大笑拊掌。 一直以来氤氲在她眉头的阴郁散去,此时此刻她竟明朗得像是一位少女,嬴寒山站在那里看着她, 觉得她背后有被烈风吹起的残影, 那里有另一个更年轻的灵魂。 “我当然知道。”她说, “怎么, 你觉得我守不住这城?” 嬴寒山感到空气在被某种东西加热, 眼前的女人像是一盏逐渐燃烧起来的灯,将四壁照出了希望的光明。 “我信,”嬴寒山说, “可是外面不仅有三万人,还可能有之前的怪物, 那些怪物在攻打淡河时被使用过, 这与任何一场战斗都不同。” 青簪夫人走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打过很多不同的仗。她说。 “我十六岁那年,乌兰古部只剩下了一百五十多名能作战的战士。那时我们的背后有想要分食我们的其他天孤部族, 我们的眼前有用□□和弓弩的中原人。在那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那样的弩,那样能够穿透甲胄杀死骑士的弩。” “但我还是保住了她们, 乌兰古部如今仍旧在草原驰骋。怪物不过是又一把弓弩而已。” “如果踞崖关陷落, 你带回我的儿子也没有任何用处。我不是牺牲自己要你去拯救他,我是将我无法完成的工作分给了你一半。我守城, 你迎接援军。” “现在,战士,请你告诉我,你需要几天时间?” 嬴寒山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她微微颔首。 “六天,”嬴寒山说,“从今夜我出发的这一刻到我回来,给我六天时间。” 青簪夫人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前额:“我应当许诺给你人世的报酬,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加倍报答你。但现在我拿不出黄金与军队,你却仍旧接受了我的请求。我不以青簪夫人,但以我的姓氏对你献上敬意。” 嬴寒山站直接受这个敬礼,有一个预想在她脑内呼之欲出,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却无法抑制地问出来了。 “夫人,”她说,“在您是‘青簪’之前,您究竟是什么人?” 她身后那个年轻的幽灵微笑了,她的肌肤在空气中燃烧,嬴寒山几乎能看清她的相貌。 “当我还在草原上时,”青簪夫人说,“我叫图卢·乌兰古,图卢这个名字被世代流传,每一个得到这个名字的人都要背负起责任。” “在你们的语言里,这个词的意思是王。” 月光驱赶着在风中飞奔的狼,一路向着天上去了。 最近春雷可能有点多。 农人身边在泥水里摸索螺和鱼的小儿子张开泥糊糊的手,指着天叫起来。 “耶耶!耶耶!有只大鸟带着雷飞过去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只有响晴的天和平地滚过的一声雷音。 树木轰然倒塌的咔嚓声让人头皮发麻。 嬴寒山飞掠过林木之间,雷霆在她身后炸响,青紫色的天雷如云端垂下的鞭,擦着她的后脑一次次掠过。 好在南方春季多雨露,不容易引发山火,被雷击倒的树木只是直挺挺地倒下去,在空气中炸出一团焦煳和绿叶揉碎的味道。 “落地后侧翻。”系统说。 嬴寒山直直地抢在地上,未及起身就一个侧翻身闪过最后一道雷霆。 刚刚她落地的地方已经被雷烧出了一道凹陷,土面的沙子全都玻璃化。 “谢了,”她说,“你看,我们也能配合得挺好。” “不,这不是配合,这是绝望的系统不得不向它的野马宿主屈服。”系统平淡地回答。 从踞崖关到谒阳,找一支骑兵队伍是什么概念?差不多就是从遵义到临洮,没有电话,没有卫星定位,在崇山峻岭里一边拿腿跑一边找一支摩托车队。 留给嬴寒山的寻找时间只有两天,余下的四天是返程。 骑兵不会飞,他们的凡人之躯就是需要四天,嬴寒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压缩这四天。他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这两天内找到他们。 而现在她却停下了。 她刚刚跨越了一片林地,现在正站在高岗上。这里没有高树,只有些稀稀拉拉的小草生在山石之间。刚刚她在天上的时候还能看到日光,现在四周却阴下来了,天幕一片蒙白的混沌,好像已经到了黄昏一样。 “为什么停下?”系统问,“宿主不是赶时间吗?” 嬴寒山笑了笑,从背上摘下逐鹿弓:“别装傻,我都感觉到了,你能没有察觉?” “那些芬陀利华教的人,来截我了。” 她从背后抽出一支普通羽箭,搭弓拉满对准天空。 “他们围上来了,”系统说,“宿主,我不得不提醒你。他们不是人类,你现在没有修仙者与人类之间的力量碾压。” 啊。嬴寒山吐出一个音节:“那又如何。” “先打再说。” 第158章 弓弦嗡鸣,羽箭脱手,锐鸣着直直射入高空,一团黑气应声而落,在半空中碎作骨茬和破布。随着这一箭的射出,天地仿佛被划开一道口子,大朵的白花从天空的缺口落下,落地就化作暗红色血水。 天雨曼陀罗花,大红花,大白花,诸佛降临了。 身披各色斗篷,头戴面具的人影们随着繁花而下,在空气中仿佛无数飘游的水母,他们的衣摆抖动着,上面的花纹像眼睛像舌头像生满了牙齿的口腔。 影子密密匝匝地在嬴寒山头顶组成嵌套的圆环,她仰头看向这似仙似魅的画面,花瓣在她的衣服上融成血。 “芬陀利华降临了,”嗡嗡的声音合成一团,“你该了悟,褪去凡身,加入我们了。” “你们该死了!”嬴寒山说。 她飞身而起,电光随之落下。没有山石草木阻碍的高岗上,所有人都是天道的活靶子。峨眉刺从她手中甩出,铮铮的银光割开冲上来的人影,他们的斗篷被撕裂,露骨被击碎,如同香花一样美丽的布帛和面具下仍旧是畸形的身体。 雷擦着嬴寒山过去,劈落缠上她手臂和咽喉的芬陀利华教众,也撕开她的衣服和肌肤,血被电光霎时蒸发,只留下暗红色的伤口。 他们不是披着破布的怪物,他们比它们更有智慧。落上她手臂的花瓣生出尖刺扎进皮肤,又被嬴寒山拽出连根拔起。 离她最近的教众手持嵌宝金刚杵,在被她斩作两节之前将尖刃插进她的肩膀。 血飞溅出来,染红她的眼睛。 “贼老天,给我看准了劈!” 嬴寒山仿佛褪去人形,成为一只银翼的大鸟,峨眉刺就是她精钢的鸟羽。 杀生道者不擅法术,不会结阵,他们有的只有手中的武器与杀意。 被碾碎的骨头上渗出涓涓红色,上升成为无数细线与嬴寒山手中的峨眉刺连接,她身上撕裂的伤口被这血色缝合,显露出嫩红的新皮肤来。 以血化生,这才是真正的以血化生,万物之血皆为我续生! 没有人能真正靠近她,金丹以下的人在近前之前就被峨眉刺切碎。 甩,刺,劈,切,她的动作几乎不能被看到,只有凛凛银光与雷光相接,照亮每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异教的非天,是嗜杀的恶鬼,”她听到絮絮的低语,“让尊者们去度化她吧。” 不知何时转圈的教众已经退开,有五六个修为更高者从人群中冒出,压向她。 “宿主,留意,情况在变化。”系统说。随着他们缓缓现身,这些人的修为居然在急速下降,一直到与嬴寒山持平。肾上腺素的激素分泌让嬴寒山感觉不到痛苦,她的大脑快速运转,在一瞬间意识到不好。 “你何名何姓?”某一个头戴彩绘面具的人缓缓出声。 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你何名何名何姓何名何姓! 锐叫嘟囔咆哮怪笑一切声音在嬴寒山耳边炸开,雷霆声甚至都被这声音压下去,好像有一团锐物正在她头颅里左冲右突,几乎要把她的颅骨击碎。是芬陀利华教问名借寿的套路,他们正在强迫她说出名字。 在爆炸一样的声音里,有轻柔的,潺潺的山泉从嬴寒山的头顶灌入,它像是最脂腻的酥油,最清冽的泉水,轻柔地盖上嬴寒山的意识 “只要说出名姓,就能解脱了……” 嬴寒山攥住手中的峨眉刺,它的锋刃嵌入掌心。稀薄的痛苦钉住她的神志。 这几个人的修为都在她之上,他们能压低修为和她持平来引诱她回答,就能拉高修为直接击杀她。杀生道者可以越阶强杀其他修士,杀生道者如何越阶强杀其他修士? 做个连天道都敢利用的疯子,就可以杀掉任何修士。血在她的胸腔里沸腾,嬴寒山的声音被杀意带起的癫狂烧得颤抖。 “系统,”她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把、剩、下、的、技、能、点、加、在、以、血、化、生、上。” “好的,宿主。” 就在几秒钟之内她撞了上去,抱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峨眉刺穿过他,像是穿一串肉一样从他身体里穿出。 这样的伤口对那修士来说几乎算不了什么,他甚至没有挣扎,但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嬴寒山在眨眼之间用自己把余下的几个人推成一串,然后拖着它们向地面坠去。 天雷咆哮着坠落,青光照亮周遭的一切,所有人都陷入雪盲一样的空白里。 血顺着嬴寒山手中的峨眉刺流入她的身体,天雷把一串人串点燃,嬴寒山的皮肤被雷火烧去又被血复原,然后再一次被烧去。 那些被串起来的人终于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杀生道拿自己当引雷针,把他们所有人拉进雷火里,他们的生命力就是她的养料,如果足够,她就用他们的命活,如果不够,这个疯子就要和他们一起死 哀嚎和尖叫被雷声淹没,滚滚乌云覆盖了整个山岗,暴雨要来了。 第86章 【染我斑斓袍】 下雨了, 下雨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雨声像坏掉的八音盒,怎么转发条也只有沙沙的声音。 不, 那不是雨的声音, 那声音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 覆盖裸露的血管和肌肉。那是骨骼重新接回, 皮肤生长的声音。 嬴寒山睁开眼睛,天幕是重重的白色,浸了水的纱一样垂得很低。她躺在被暴雨冲刷的沙砾上, 感觉自己身体的轮廓有点扭曲。 第159章 血色的脉管从她身体里伸出来, 扎进她身边那些尸体里, 汩汩地吮吸着, 她的胃和胸腔都很温暖, 好像刚刚喝过一碗煮得很绵软的米粥。 ……不能细想,细想想吐。 嬴寒山扶着身边的石头慢慢爬起来,拽拽身上已经被血染得不太成样子的衣服, 顺手捡起倒在脚边的某个教众的袍子披在身上。 周边的草木已经全部被雷劈得焦枯,沙石也被烧融得只有一团, 那些肉串一样被她垫在身上的高阶修士现在更像是烤坏了的千层酥, 用手一捏就咯吱咯吱地掉渣子。 “系统,这是什么时候了?”她试着说话,但喉咙肿得很厉害, 只能脑内敲系统。 “系统发生了一次断线,现在是约四小时后, ”系统回答, “天马上就要黑了,周边情况安全, 威胁目标已经逃走或死亡。但宿主最好再保持平躺两小时,你的身上有十二处骨裂。” “现在开始移动会造成残疾或后遗症吗?” “不会。” 嬴寒山抬头看了看正在暗下来的雨幕:“不会就出发吧,我得快点找到他们。” 雨一直在下,泥土被潺潺的水流融化,流进山涧。这浑浊的水中带了很多东西,有草叶,枯枝,飞絮,也有淡化得几乎看不见的血迹。 一道歪曲的脚印一直向着山石后面去了,它的主人几次摔倒又几次站起来,于是这脚印有些模糊不清。 第五争背靠着那块山石慢慢坐下,他抬头只能望到漆黑的天幕,云把一切都盖住了,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天地都沉在漆一样的混沌里。 他在这黑色里闭上眼睛又睁开,把手举到眼前,终于能看到一点沾着血迹的轮廓。 他没来由地想放声大笑。 他没有输过任何人啊,从降生到这个年纪他一直像是野兽一样活着,撕咬同窝的幼崽,追逐老病的猎物,他的身体被损坏过,他的计谋失败过,但从来没有一个外物真正地打败他。 而在今晚,在这吞噬人的黑暗里,他听到一头巨大的怪物正无声无息地走向他。 那是“失败”,不来自敌人的失败。 从小亭隘撤兵之后,重骑兵与燕字营就星夜兼程地向着踞崖关后撤,第五争不知道这支水军是从何出来的,是不是和那个田姓的叛将是一伙人。 不过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尽快赶回去,赶到母亲身边,站在他最爱惜的那座城池上确定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重骑兵的机动性劣于轻骑兵,士兵和马匹的铠甲全都压在这群良驹的身骨上,最初它们还高昂着头颅,显示出龙驹的气势,但渐渐地疲惫迫使它们低下头去,口中喷吐出粉红色的唾沫,骑在它们背上的骑士们也开始垂头。 他们一路从踞崖关奔驰至此,只为了看被烧焦的马场,打一场仓促结束的战役就要折返。 他们没取得任何荣誉,没得到任何奖赏,只像是丑角一样疲于奔命 他们太累了。 终于,在这场暴雨来临前,重骑营的都尉走进第五争的帐篷里。“殿下,”他说,“山雨破坏了前面的路,我们可能没办法按时回踞崖关了。” 第五争刚刚换过肩膀上的药,高强度的骑马让伤口又一次裂开,汗水和泥水污染了它裸露的表面。他在更换布带时不得不把它从皮肉上撕下来。他感到疼痛,感到低烧带来的郁气凝结在第五争的胸口,膨胀成一个愤怒的气囊。 “绕路,”他低沉地,像是大兽吼叫一样说,“难道就没有山道了吗?” “骑兵们已经非常疲惫,马匹本就难走山路,又逢大雨,恐怕不能……”都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到眼前的第五争站起来,迫近他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把她按在了墙上。 “天孤良驹可日行八百,”他说,“来时健步如飞,现在回还留了两倍的时间,你居然说不能回去?阿母尚在踞崖关,城内守军不足,尔等家小亦在关内,赶不回去,你们也死,他们也死。” 都尉轻轻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因为窒息而有些僵硬。就在非常短的一息之内,有某种冰凉的,近乎于怜悯的神情掠过他的脸。 都尉没有说更多的话,他只是抽着气,嘴唇哆嗦着吐出一个喏。 他应该多说一点的,他应该说士兵们的士气已经很低沉,他应该说骑兵们在担忧前方有伏击,而后方他们没消灭的敌人会追上来。 他还应该说今天早晨有一个年轻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气息。虽然那更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的暴毙,但军中有流言是那些呼魂夺命的怪物们找到了他们。 军营里的气氛越来越奇怪,有不祥的预兆笼罩着这里。 而暴雨终于将这预兆发酵起来。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天太黑了,雨水让火把也点不着。 或许是一只被淋湿了羽毛的夜枭,在营地外的树枝上呼呼地叫了起来,这叫声变成了一个噩梦,它扭曲成怪物们咯咯的笑声和呼唤声,当士兵们从噩梦中惊醒时,他们看到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他们想从这黑暗中逃出去。 营地的混乱惊醒了第五争,他披上外氅走出帐篷,低烧让他有些头重脚轻。 雨声很大,哭声嚎叫声和求救声在雨中变得不分明了,他定了定神,呼唤自己的亲兵。 怎么回事?是夜半敌袭吗? 不,是炸营了。 第160章 有人过来了,他看到对方身上重骑营的甲胄,第五争很想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在话出口之前他就拔出了刀对方是提刀而来。 在黑暗中挥刀如同切开油脂,夜色自有其厚重,第五争纵身挥刀,罡风斩破雨幕,温热的血混杂着冰冷的雨泼溅在他脸上。 飞起的头颅坠入泥水,又很快被其他人补上。在这夜色中狼群正围杀狮子,第五争吐掉嘴里的血沫,对着周遭怒吼。 “尔等安敢叛我?!”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曾苛待过他的重骑营,他像是爱护最趁手的兵器一样爱护他们,可黑暗中的这些人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他,那神色比夜雨更刺骨。 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位不世的武者,但他不是一位君王,好统帅,甚至也算不上一位好将领。 或许没有今夜的炸营重骑营不会反,他们只会继续忍耐,然后和疲惫的马一起死在路上。 但炸营了,前路未知后有强敌,死亡的阴影终于让人疯狂起来。反他娘的不干了!有人在吼,反正他这个王侯将相的种也没把我们当人! 陷入癫狂的士兵们在呼救,在撕咬,在哭喊,仍旧冷静的军官们抽出了刀。 一些人被斩断,另一些人把刀剑刺进了第五争的身体,这头大兽蛮横地撕开了一条血路,跌跌撞撞逃入雨中。 他可能要死了。 太荒唐了。 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正在向他踱步,第五争并不感到疼痛,他只觉得有些冷,当他伸手去确认自己的腹部伤口时,他摸到了些滑腻的东西。第五争想了很久那是什么,然后意识到如果自己想明白了就会死。 雨声变得小了,有几秒钟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很小,小得足够放在一只晃晃悠悠的摇篮里。 母亲坐在摇篮前用手肘晃着它。 她看着窗外,并不看他,口中倒是断断续续哼着哄孩子的歌。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他记不清楚,他其实不太会说天孤话。 母亲不愿意教他。 当第五争的思维又一次聚集起来时,他意识到身边好像有个人。 那个人半跪着正在检查他的伤口试图把他的内脏塞回去。啊。第五争短促地发出一个音节,那个人的手停下了。 “殿下,是我。” 那是那个姓嬴的女将的声音。 真稀奇啊,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孤身一人,连马匹都没带?她来做什么?踞崖关出事了吗?第五争没力气问那么多话了,他只是努力地看着她,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团影子。 “阿母呢?”他问。 “青簪夫人在踞崖关,她让我带殿下回去。”嬴寒山说,“发生什么了?” “炸营。”第五争喘了一口气,他的自尊让他说不出来他被人背叛,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嘱托想做,但时间毕竟是不够了。 “保护阿母,”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踞崖关里的人,陈……我不能回去,他们,不伤心,不要伤心。” “我不甘心,但是,给你了……其他人不配,剩下的,给你了……” 他用力地拽下兵符,塞进嬴寒山手中,滑腻腻的血让他几乎握不稳它。 嬴寒山好像还说了什么,但他听不到了,阿母又开始唱起了歌,他逐渐想起来那首歌到底在唱什么。 有一只鹰飞过了辽阔的天空,它死在长天下的草原。 有一头狼奔驰在不尽的草原,它死在严冬时的雪中。 有一个战士在严冬的雪里降生了。 祝福你啊,战士,祝福你也有一场好生活,祝福你也有一场好死亡。 黑暗中的那只怪物走过来了,它并不凶悍,并不撕咬他,它是一只温顺的骆驼,在他身边跪下,用毛茸茸的脖颈拢住他。于是第五争安静地在它怀里睡着了。 【祝福你啊,战士,祝福你也有一场好生活,祝福你也有一场好死亡。】 嬴寒山站起身,雨水把她身上的衣服打透了。 她的身体现在在极限边缘,她没办法动用以血化生救他。 或许即使没有那场遭遇战,他的情况也无法再获救了。 这满身雨水和血迹的杀生道女修站在尸体前,静静地看了一会,伸手抹一把自己的脸。 “你来得很快,但时也命也。”系统说,“现在,接下来呢?回去吗?” 嬴寒山回过头去,眺望远处仍旧嘈杂的营地。 “回个什么回,”她说,“事情还没了。” 第87章 子与我归 到后半夜, 雨水逐渐停了,被打湿的土壤翻出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香味。 月亮冷冷地露出半张脸,给那些离体的魂魄照出回到身躯里的路。 燕字营没有炸营, 在营啸最初他们试图控制住局面, 反正重骑兵轻骑兵, 没甲也没马的时候都是人, 两三个人上去拉一个发疯的人也没什么拉不住的。 有不少人被按住了,打翻了捆起来堆在一起,也有不少人跑了出去, 冲进漆黑的雨幕中不知到了何方。 如果天亮时他们侥幸没有掉下悬崖, 也没有被什么野兽吞吃的话, 可能还能活着回来。 当喧嚣逐渐安静下来时, 发狂的士兵们也大多耗尽了体力, 有尚且醒着的人睁大眼睛盯着半空,野兽一样喘息着,更多人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沉进黑甜的梦里。 直到此刻,燕字营余下的人们才发现问题 第161章 殿下呢? 重骑营的军士们去护卫第五争了, 现在周遭已经平静下来, 殿下那边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几个尚且还有余力的燕字营骑兵跟着都尉走到将军帐前,月光把四周照得雪白,像是癔症者的梦中。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一边, 但血迹还没有被雨水完全洗刷干净。腥气在这个春夜里蒸腾,敲得那位都尉后脑勺嗡鸣。 “殿下呢?”他高声问, “出了何事, 护卫者何在?” 有人从暗处走出来了,那是重甲营的曲长。几十个兵跟在他身后, 嚯剌剌像是阴影里爬出一群蝎子。 “殿下遇刺了,我们商量个前程吧。”那曲长没什么表情地说。 “遇刺?滑天下之大稽!你们站在这里,殿下却遇刺了?你空口白牙地说遇刺就遇刺,刺客何在?殿下现在身首何在?” 没有回答,风轻柔地拂过周围的树叶,激起一片簌簌的响声。那个曲长阴郁地望着他,嘴角有一丝讥嘲。 他几乎像是在看一个痴傻者一样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是因为这都尉还没反应过来“遇刺”是什么意思,而是因为他已经明白了“遇刺”意味着什么,还试图讲一个道理。 谋逆者是不讲道理的。 唰楞楞一声金石出鞘声,刀光映着月光骤然指向燕字营的几人。仿佛血腥味引动了一群尖牙利齿的鱼,跟在曲长身后的兵齐刷刷亮出枪来把这几个人围在中间。 “殿下遇刺了,”曲长重复了一遍,“我请你与我一起商量个前程,都尉要是不肯与我商量前程,就只能和殿下一起遇刺了。” “你怎敢……” 燕字营忠心耿耿,就连乱后前往将军帐都记得不要带太多人以免冲撞王驾。 谁也想不到这有些刻板的忠心会成为致命的弱点,被围住的都尉肩膀起伏着,面孔因为惊怒而苍白。 “殿下已经死了,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纵然你带着你的燕字营回了踞崖关,难道夫人不会问罪你没保护好殿下吗?现在我替你做了决断,第五争已死,你只需要点点头,咱们一起去投富贵也好,各奔前程也罢,不至于闹得脸上过不去。” 空气安静了一会,曲长听到一声冷哼。 “我曾受恩于殿下,”燕字营的那位都尉抽出刀来,“断无叛主之理。若殿下现在未死,我当为主尽忠。若殿下已死,我便为殿下徇死只是我身死与否,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杀!” 刀对枪,单对多,优劣几乎就在刹那间分出,几十杆枪对准被围在中间的战士。 那都尉咬紧了牙关横刀挑飞刺向他肋间的枪,身边几个燕字营士兵退在一起防御,马刀对外招架。 “今日不降,是我赵某人一人不降!”那都尉说,“诸位兄弟都有家小,不必顾及我!” “都尉说的是什么话!”“何能降贼也!” 真奇怪,就算是最坏的,最该被众叛亲离的将领也有一群人效忠,最穷途末路的路也有人去走。 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傻子呢?他们死后,有人会知道这一堆白骨赤胆忠心么? 曲长冷笑起来,他抬起手,预备做一个刺下去的动作。 而那只抬起来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一只银色的鸟划破了夜幕,它轻巧地在人群中回旋,稍稍在举起的手上停了片刻,又倏地飞还,直插入夜幕中。 那只手僵直几秒,一道暗红色的线缓慢地浮现出来,鲜血飙起,五根手指连同半只手掌滑落。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响起来,那只银鸟又一次疾飞而来。 这一次它轻盈地,仿佛旋舞般划过曲长另一边的肩头。哀嚎声伴随着被削平的臂骨坠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在须臾之间鬼魅般地切断了他的手臂? 那曲长惨叫着摔倒在地,因为剧痛而发出呕吐般的呃呃声,血汩汩地流淌到士兵们脚下,那些拿枪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鬼……鬼啊……”有人指着远处的黑暗,用颤抖的声音喃喃着。 那里正有一匹马走来。 那是一匹白马,在月光下毛皮荧荧,有些骨质的辉光。一袭大氅从马背上垂落下来,风翻卷着上面的龙形纹路。 重甲营的谋逆者们认得那一袭大氅,几个时辰前它还披在第五争的身上。 可第五争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枪尖撕开了他的肚腹,伤口耗尽了这头虎的生命力,就算他逃进了黑暗里,也不过是在泥泞中倒毙罢了。 但现在,这一袭大氅却越来越近。 他们看见了,他们看到一个身披斗篷头戴斗笠的影子正牵着那匹马,那个影子看不清形容,看不清身量,甚至看不清是走来还是飘来。 从半空中飞还的银鸟落在她手里,甩出一连串的血珠子。 当走到他们能辨认轮廓时,那个影子停下了,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声音。 “我刚刚听到站在中间那位,是燕字营的赵都尉,是吗?” 正是。被围在正中的都尉嘶哑地应声,慌乱之中的士兵们没有看到,但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白马的背上驮着一个横躺的人形,染血的龙纹大氅正盖在那人形上。 “好,”那个女人的声音说,“殿下在此,不欲叛者,跪下。” 只有几秒钟,在赵都尉和周边几个燕字营士兵膝盖触地的一瞬间,那只嗜血的银鸟又一次飞掠而过,这次它不再在哪里停歇,这一次它一视同仁地割过站立者的咽喉,银光裹挟着血飞溅出来,几十枚头颅飞起,又咚咚地坠地。 第162章 血喷溅在周遭的土地上,屋头的尸首们向一边歪斜下去。 那个牵马的身影松开马缰,慢慢走到赵都尉眼前,一只手擦干了他脸上的血,然后手心向上伸给他。 “是嬴将军。”都尉喃喃着,“赢将军救了殿下,是不是……” “是不是……?” 抱歉,我来迟了。嬴寒山说。 她感觉有两滴半冷的液体坠落下来,从面前这个跪着的男人脸上落入她的掌心。 情况很麻烦。 第五争带了燕字营和大半个重骑营来,燕字营一千,重骑营四百。 嬴寒山在来的路上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她不怕这一千四百人忽然撂挑子不干就地解散,也不怕他们已经死得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她确实怕眼前这个庞大的烂摊子。 重骑营的都尉已经死了,是在叛乱中被第五争杀死的,那个曲长被嬴寒山砍掉了半边手掌一只手臂,倒还留着一口气。 剩下的骑兵不算叛乱被杀的军官不算跑进山野里的,满打满算还有二百多人。这二百人里一开始没被营啸影响的也就五十个不到,整个重骑营现在是疯的疯伤的伤。 燕字营好一些,两边营地有一段距离,他们没被影响,但忙活了一晚上控制这二百来个人,现在挂彩了不少。 即使没挂彩的也气喘吁吁,瘫在地上看到长官来了也爬不起来。 嬴寒山站在泥地里看着这群人,有几秒钟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坏透了。 “咳。”系统清了清它子虚乌有的嗓子。 “曰。”嬴寒山说。 “他们没有战斗力了,也很难在四天之间赶回去。”系统说,“就算你像是赶羊一样用鞭子把他们抽到城下,他们的作用也不会比羊群更大。” “所以现在你有两条路,慢腾腾地把他们赶回去,于事无补而且白费力气。把他们丢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去看看能不能救踞崖关。” 嬴寒山沉默着。,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系统用一种愉快的声音说,“把他们带去淡河,然后你带人去踞崖关收尾,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怀念,”嬴寒山说,“好久没见你这幅反派面相了。” 毫无疑问,她选第四条。 天渐渐地亮了,远处的林子里浮现出熹微的白光。 营地里生起火,士兵们烤干自己的衣服,就着热水吃过干粮,又用珍贵的热水擦过手和脸,现在所有人都从浑浑噩噩的鬼变回了人样,虽然脸上可能带着不知道哪位同袍揍的乌眼青,腿还一瘸一拐,但他们至少想起来了自己是谁,能听懂别人在和他们说什么。 嬴寒山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她还披着那件斗篷,把身上的血迹藏在里面,微白的天光下她像是一尊从雾气中浮现的石雕,士兵们安静下来,有些是因为认得她的脸,有些是被这预兆一样的画面震慑。 她开口了。 “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认识我,我是嬴寒山,青簪夫人请来的淡河客卿。” “或许在这样一个诸位刚刚清醒过来,还未擦干血迹,包扎好伤口的时候,我实在不该说这些话,但现在,不论是我还是诸位都已经无路可退,遮遮掩掩没有任何意义。” “争殿下遇害了。” 像是一枚爆竹扔了进去,队伍里爆出一阵惊呼和窃窃私语,大多数人已经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但仍旧有人想要站起来问个明白。 是谁,是何人? 他们未必所有人都这么爱戴主将,但在这个炸营过去,所有人都疲惫而恐惧的关头,主将是唯一的指望,他们都在等着一个人出现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如果那个人死了呢? 他们还能怎么办? 有两个士兵把被嬴寒山砍了手和胳膊的曲长拖上来,他气息奄奄地哼哼着,睁开眼睛看到盯着他的士兵们才攒出一点力气叫骂。 “不要听这个女人妖言惑众!”她说,“她勾结了那个姓赵的!……他们谋害了殿下……” “你放屁!”燕字营里立刻有人站了起来,“都尉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天将亮时才去寻殿下!” “你血口喷人!”“都尉何曾想谋害殿下!” “我想杀人不用勾结任何人,”嬴寒山拽住他的头发强令他跪下,“你就是个例子。” 血线飞起,那曲长的头颅应声离开脖子。他大睁着眼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算了这么多却失败了?为什么第五争这样的人还有人跟随,为什么他麾下的燕字营这样笃信他们的长官而他不得不趁着炸营才能动手? 他不会知道,一个磊落却并不得人心的将领,也好过小人。 嬴寒山把那颗头颅丢在地上,擦了擦手,眼前的士兵们又慢慢安静下来,他们脸上的茫然并没有消退多少,将领死了,首恶除了,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办? “殿下在死前把兵符交给了我,”嬴寒山从袖子里取出那枚兵符,“所以,现在我是你们暂时的统帅。”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带你们回踞崖关。在你们离开的时候,峋阳王带领军队包围了那里,城内只有两千人,情况不容乐观。” 有轻微的窃窃私语浮起来,有人大着胆子站起来,那时一个燕字营的士兵,用布带系着一条骨折的手臂:“将军,可是我们……没办法再急行军了。” 第163章 他说得很委婉,他们不只没办法急行军,也几乎没办法再作战,甚至有人不想再站起来,不想再拿起武器。 嬴寒山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疲惫,痛苦,恐惧,你们已经走了太多的路,支撑不了下面的奔袭和作战。” “现在如果有谁想要离开,大可以走。脱掉你们的盔甲,放下你们的武器,带走你们的财物,走出这个营地。” “我不是在试探你们,也不会阻拦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回去之后去过平静的日子,不要让我在敌方的阵营里看到你们。如果你们没有田亩和家人,我想你们不如往南走,那边有个……滥好人,会给你们田地。” 但是。她加重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们还有血性,还想要像个战士一样拿起武器,为踞崖关殊死一搏。那就跟上你们的赵都尉。不管多久,我都会在踞崖关等你们,和你们的父老一起等你们像是战士一样回来。” 队伍里安静了一会,有人喃喃出声。 “我爷娘还在关里……” 我们的家人还在那里,我们的同袍还在那里,我们的另一位领袖还在那里。 更多人摇晃地站起来了,他们拾起了自己的武器。 我们还得回去。 嬴寒山看着站在身边的赵都尉,这个男人面容沉郁地望着一边的白马。马边那具尸体已经冷了,还用大氅盖着。 嬴寒山用手肘碰了碰他,然后把兵符塞进了他手里。 “……?!这……” 拿着吧,嬴寒山说。“你得带他们回去,也护送殿下回去。等到了那里,你再把虎符还回来。” “属下何敢担此重任……” “我觉得你担得起,你不会半路逃走,对吧?”嬴寒山笑了一下,然后正色,“我得先赶回踞崖关去帮青簪夫人,之后的事情全部交给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还会有麻烦,不论如何山重水阻,保重自身。” 这个男人合手跪下来,把兵符举过头顶。 “属下必不负所托。” “将军保重。” 第88章 【折我青簪刀】 一人守之, 十人攻之。千人守之,万人攻之。 守城和攻城的比例是一比十,少于这个比例太多则围城强攻不下, 多于这个比例城内的人就难以顾全四方。 两千比三万, 从人数上来说, 踞崖关正处于一个被动的局面。 诚然, 峋阳王可能不是宣称多少就带了多少兵,这三万人里一定有一部分水分。 但踞崖关内部也不是铁桶一个,陈恪清点完所有的粮仓, 带回的是坏消息。 正好卡上上次那只硕鼠窃卖, 踞崖关内最多只有支撑四日的粮。 王府里没有人, 青簪夫人从白日到夜里几乎没有一刻回府安歇,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刚刚掀翻了几架云梯, 躲过了几次箭羽和投石,倚靠在女墙旁边喘息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这个披甲的女人站在那里。 “夫人?”他们叫, “您何故至此险地?” 她不回答,身上的明光铠如同白日坠落在城头上。 她从身边士兵的手中拿起铁胎弓, 拉满抬手, 对着青天就是一箭,箭羽割破空气簌簌作响,铮然刺向城下, 半晌才听到远远传来人仰马翻的嘈杂声。 铁胎弓开弓二百五十步,可穿金铁, 那一支箭头直直地落下去穿透了不知道那个先锋官的胸腔, 他大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尚且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死亡自何而来。 城墙上的士兵静静地看着她, 被砸断了手脚的也有几秒钟停止了呻吟呼痛。 青簪夫人放下手中弓,转向所有人,城头的长风吹开一缕她散出的鬓发。 “我本该在此。”她说,“请诸位唯顾向敌,勿惧背后。” “我自在诸位背后。” 她只能站在这里,做他们最后一道防线,因为她之后再没有别人了。 陈恪就在底下等着,等夫人从城墙上下来。 他跟着这家人跟了十几年了,从袍子比手脚还长,走一路就绊一路跟头的孩提时代长到现在,他已经很习惯站在什么地方等着,等第五争或者夫人抬一抬手,他就过来问情况,给一个对策,又或是汇报一点什么。 有人笑他是个喽啰命,还是给妾和妾生子做喽啰的最下贱的命,陈恪从不恼,甚至不红一红脸。 恪追随的是王子争殿下。他只是一板一眼地这么说,像个小老头。 “你若是出言侮辱殿下,恪就要请王法处置你了。” 青簪夫人提着刀带着弓下来了,陈恪迎上去,被她身上的甲胄晃得有点睁不开眼。 夫人平时不佩这样显眼的甲,现在穿戴得如此整齐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士兵们的士气已经不那么足了,她在拿自己鼓舞守城军。 “粮食已经清点过?”青簪夫人问,“有糠和麸皮,饲马的料也算上,能凑足六日吗?” 陈恪拱手,默然半晌。 “是恪无能。” 人一两天不吃粮不会饿死,但城里一天两天没有粮就会乱,外面是万数人的大军围着,最里圈的人打外圈的人看,不要说这是几万人,就是几万只蚂蚁浩浩荡荡地围住了城池都叫人头晕目眩。 第五争不在城中,大军压境,守军不足,粮食不足,不仅百姓们会惶惶不可终日,士兵们也会受到影响。 本来守城就是消耗战,没有粮食人就动不起来,也谈不上守住踞崖关。 第164章 青簪夫人站在北门下注视着箭楼上的蓝天,她把手搭上刀鞘。 “六天,”她说,“照六天后没有援军城破也无妨去算,我们能不能撑住?” 陈恪站直了去扒拉手,好似一个方士站在那里算六爻。“可以撑住,但最后几天不能有大规模的攻城,城内如果人心不乱,就能够守到第六日。” 如果出意外呢?青簪夫人抽冷子问了一句,陈恪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她。 出意外怎么着?那没法说,只能说臣与城徇死,着勇士护送夫人出城。 但他没说这话,他知道青簪夫人这话里有后话。 “以街巷为线,取道路相交处、高处、民居坚固而为土石所筑者为点,设弩箭。抽调城中民血勇者,无论男丁健妇,皆十人一队,埋伏于诸点上。” “于道路设置鹿角,切断非主干通行要道,将城内划为内外三区,以东城门为背。” “一旦城破,妇孺老弱者即刻前往东门,守城兵于最外鹿角与诸据点处固守,若兵丁溃散,则诸壮丁健妇于第二层驻守。若仍破,则余下所有人皆为兵士,死守东门。” 她说得很慢,抑扬顿挫在风中如同击金石,敲得陈恪耳膜嗡嗡作响。这是做好了城破的准备,一旦城破全城皆兵,战至最后一人。 夫人。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何至于此……” “抬头。”青簪夫人说。 她指向城门,肃然地看着陈恪。 外面有多少人? 万数人。 长途跋涉至此,围城多日的万数人,一旦破城就如同泄堤之水,有任何将领能控制得住吗?峋阳王会让手下控制住这些士兵,不要烧杀掳掠吗? …… 她用力拍了拍陈恪的肩膀:“所以,必至于此。踞崖关一旦城破,留给我们的就只有拿起武器和死两条路。巷战不可能击退万数人,但我们能拖时间,一直拖到那个姓嬴的女将带争儿回来。” 陈恪低头,默了几秒:“她定然会回来么?” 青簪夫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赌如此。 残阳如血,北门外难得的安静。 昨日攻城之后今日暂无大的动向,这已经是第三日,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缓坡,几乎填平了牛马墙和地面之间的高度。 远望能看到天际尽头乌压压的暗色,那是围城的军队。 天地笼罩在暗红里,泥土被血染成油汪汪的紫,城上士兵列队垂目,紧盯着城外的动向。 突然,如同一股无形的气冲向大门,北门豁然洞开,百余铁骑游龙一样穿出门,一霎清光照亮了这混沌的暮色! 为首者银甲白披风,白额青花驹,凛然如白雪锵然如青石,暗红色的天光给她涂了一层血一样的调子。 寂静的天地骤然被马蹄声撼动,暮鸦惊起飞入天空。 谁也看不到雷电是如何劈至眼前的,谁也无法闪过夜色中刺向后背的刀刃,这百余骑骑兵就这样如同薄刃的小刀,直直插入距城最近的军阵中。 杀! 刀光伴随着马蹄声落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最外层峋阳王军已经颓然倒地,马刀像是热刀切入黄油一样切开敌军的胸膛。 那些有幸晚一步死去的士兵抬起头,望向这队鬼魅一样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的青花马高扬起马蹄,马背上的女人高举手中刀,刀刃将暮日破开一线血色。 真像是神女,真像是修罗。 那是谁?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得到回答了,思考着它的头颅落入尘土中,而斩断了它的刀刃在空中一旋,甩出一片妖异的青光。 将领急急整饬队伍应敌,那队骑士却绝不恋战,鹘一样回旋着掠过军阵,冲回北门。 天地又一次寂静了,越来越暗的夕照把血液也掩去,只有那些刚刚还站着的士兵倒在地上,仿佛被一只巨手拂过,拍掉了头颅。 青簪夫人摘下头盔,擦掉青簪刀上残留的血迹。胯下马匹的皮毛滚动着,额头上蒸出一层白气。 “今夜仍旧要留心偷袭,”她说,“此后一旦围城军有所松懈,即刻袭扰。” 她没办法控制对面是否发动大规模攻城,但她可以让对面没力气发动大规模攻城。 狼群能够猎杀庞大的动物,它们极有耐心地追着它,一遍一遍轮流上去撕咬它,直到它左支右绌,失去招架的力气。 夜幕落下去了,明天是粮食能够支撑的最后一天。 距离嬴寒山回来,最多还有三天。 断粮的焦躁情绪还是在城内弥漫开来。 城民不是机器,不会在断粮的那个瞬间才意识到没有粮食了,粮也不是足足够够吃了四天之后突然断掉的。 从一开始大多数人手里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粮,在混着草叶和麸子吃到最后,终于没有任何东西能吃了。 军队还保持着粮食供应,但也是首先给主要作战的部队,城墙上的士兵远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现在他们除了相信这个一直站在他们背后的女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死,或者撑到第六天。 异变是在第五日夜里发生的。 四个城门都保持着值守,士兵们每两个时辰一换班保持体力和清醒的头脑,细微的月色从云端洒下来,冷冷地照着他们身后的矮墙。 这是一个没有偷袭的晚上,四面静得稍微有些怕人。有一只老鼠从城墙根爬下去,一只爬向西北方向的城边。 第165章 水流的声音从河道那边传来,这里是一处废弃的水关,曾有水道穿踞崖关而过,第五争以其妨害城防为由,封住了这处水关。一直以来它都是封堵的半废弃状态。 而在今夜,守关士兵没有注意到的某个瞬间,那只老鼠停留在水边沾着一点露水开始洗脸。 水下有气泡冒了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水中探出头来,推开被挖掘出的泥块。 从城外潜游至关下,在挖开泥土的情况下也要一段极长的时间,没有经过训练的人绝不可能做到。 ……除非,曾经是水军。 那个影子湿淋淋地走上了岸,随即第二个影子冒了出来,这些黑暗中的水鬼蹒跚着,拧干衣袖和发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守门的军士…… 陈恪短暂地睡了一会。 他忙得太久了,休息得太少了,以至于在今夜终于撑不住。 他梦到了很多,很混乱的东西,他梦到沾血的大氅,梦到魇障一样的月色,一匹白马驮着谁的尸体走来。 他又看到第五争,他把头颅靠在一头巨大的,散发着微光的骆驼上,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 殿下?殿下?陈恪叫着,那个背影似乎停顿了一下。他听到第五争的声音,含混得像是裹着风声。 陈恪,第五争说,醒过来吧,别跟我走。 陈恪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沸腾的嘈杂,他回过头,千军万马呼啸着冲了过来,夜幕被烧成红色。 “陈长史!” 他被呼喊声惊醒了。 “西门破了!” 噩梦成为了真实。 从废弃水道挖掘潜入的士兵杀死了西门的守军,西门被打开,火光,呼号,刀兵相接声烧沸了整个天幕,钢青色的夜幕被灼烧成赤色。 退后的守军用鹿角抵抗住第一批冲击,铁蒺藜刺穿踏上去的马蹄,峋阳王军冲在最前的骑兵被掀翻下马,抑或是被对外的枪尖穿透。 他们没有看到平坦的街道,哭喊的居民,他们看到的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睛。 我们的家园就在此处,此时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士兵也好妇孺也罢,这道防线背后就是家人,这道防线就是新的城墙! 火光在街上蔓延开来,木质的房屋被点燃。 被波及的据点不得不撤退向另一边,潜伏在高处的弓弩手们压制着前进的敌军,为转移提供时间。 这里不是普通的城池,这里是被改造过的堡垒。男人女人们手持柴刀,竹竿,砍骨刀,一切能造成杀伤的东西现在都成了武器。 陷入阵营中的峋阳王士兵们有些短暂的迷茫,一座城池应该是这样的吗?城里的百姓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们已经攻破过很多城池,杀死过很多居民,没有一座城像是他们这样,他们不是待宰的羔羊,被逼到绝路处谁都会奋起一口! 黑暗中,田字旗下,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继续放火。”田恬说,“他们巷战支撑不了多久。” 第一道防线在夜半时被攻破了,陈恪跟随着士兵向后退去。夫人呢?他喑哑地低吼着,保护夫人出城! 刚刚有敌军扑上来给了他一刀,没有伤到要害,但仍旧给他的左臂留了道不浅的伤口。 陈恪拖着这只抬不起来的胳膊在人群中奔走,跨过地上分辨不清的尸体,终于,他在夜色里找到了那轮坠落的日光。 青簪夫人就在这里,在第二道防线。 “夫人!”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西门破了,第一道防线失守,请您……” 青簪夫人做了一个止声的手势:“陈恪,去守东城门。” “恪当死守,但请夫人立刻出城!” 没有回答,青簪刀像是一轮月在黑暗中出鞘,那位女将微微回过头来,给他平静而坚毅的一瞥。 夜风卷起她的发丝,那些从月亮上来的狼又回来了,它们在风中奔驰,推搡着青簪夫人的后背,发出悠远的嗥叫。 陈恪被她注视得胸腔发冷,青簪夫人轻轻抖了抖刀,走向第二层鹿角,那个背影不可置疑,不可抗拒。 他伸出手来,但什么也没抓到。 撤退下来的士兵们站起身,他们追随着月中的狼群,追随着那位女将向前走去,一直走向黑暗中汹涌而来的火光。 “陈恪,”夜风送来她的声音,“去守东城门。” 你是最后一道防线,守住东城门。 第89章 长天将明 有火光扰人眠。 林孖胡乱呼噜了两下头发爬起来, 披上外衣跑到营外,海石花已经站在高处有一会。 四下里一片漆黑寂静,白鳞军还没有完全醒来, 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 被远处微微的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容来。 “阿妹?”林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又觉得不对, 现在似乎应该喊她海都尉。但海石花满不在意,他也没往回找补。 “况那,”海石花指着远处的光线, 顺着她手的方向, 林孖看到一卷旗子在夜风中舒张, “旗头顶下系米里?(旗子上是什么)” 夜色深重, 障人眼目, 那杆子旗子在黑暗中卷啊翻啊,林孖看了半晌没看出来:“天暗,看未清澈。” 他们跟着赢寒山行军到踞崖关外驻扎已经有十来天了, 眼看着这里戒严,眼看着那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围住城池, 白门人就像是林子里的动物一样藏起自己, 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也并不被那群围城的士兵发现。 第166章 五天前寒山姨妈来找过一次他们,她匆匆忙忙没来得及交代什么, 只说踞崖关可能会有异动,如果他们能救援就施以援手, 如果情况太严峻, 就保重自己为上。 “我就只有你们这么些人了,你们要是出事, 我的命就没有了半条。一定不要盲动。”嬴寒山说。 她走后海石花就常常站在这里,盯着踞崖关的方向看。 周遭很安静,林孖看着海石花伸出去指向那旗子的手慢慢攥起来,他听到握拳时骨头的咯咯声。 “系田字旗。”她说,“金差兵禀报啊,下诶字系田。” 是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声雷贯过林孖的耳朵。最初的怔愣后,他感觉自己的血在几秒之内烧了起来,把皮肤烧得发痛。 田字旗!哪一个活着的白门儿郎看到这杆旗子不会怒火攻心? 蒿城那一役过后的血腥好像还粘在皮肤上,为家人戴的孝还未脱去,那一天他们在水里捞到晚上,想要捞起仇人的尸首撕碎吞下去,但最终捞起来的只有半截残肢。 他死了吗?那个应当被一千刀一万刀割碎再被野狗分食的混蛋死了吗?没人有个定数。 白门人们咬牙切齿地生食了那节手臂。如果他死,就是死在了水里,就叫海阿妈拍碎他的魂魄。如果他未死,那天涯海角,来世他生,白门人也要追过去。 现在那杆旗子又出现了,那面旗子上绣着的人是不是也在这里? 林孖把牙咬得直响,声音也情不自禁大了起来:“淦霖老诶,汪带郎干厚以死!(干他祖宗,我带人弄死他)” 谁管他为什么在这里?谁管前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白门人就是以家族为核心生存着的,一个不能为血亲报仇的白门人死都不会合上眼睛! 阿姊!林孖的声音落下去,更多的声音像是海潮一样从他身后升起来。 不知何时白鳞军已经全部醒了,青色的人头密密匝匝,挨挨挤挤涌向他们两个人,一个个年轻的脸庞扬起来,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年轻人们绷紧了后背,像是无数根钢钎深深插进地里,等着谁把他们拔起来,再插进某个人的胸口。 “阿姊!汪家诶郎就系厚嘞死狗阿崽害死诶!汪嘚阿兄噶以宰死!(阿姐!我们家里人就是被那条狗害死的,我们跟着阿兄去杀了他!)” 海石花仍旧没有说话,她转过头去,用手比量了一下距离。踞崖关正有火光从城上溢出,看起来是城内出事了。 那杆田字旗没有动,将不动旗不动,这支打旗子队伍领头的人大概还没有向城里去。 这是夜里,是最混乱的时候,一万大军列阵在前很难分清彼此。现在白门人过去不是要救人,不是要击退这万数的军队,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割掉那狗的头颅。 她是白门人,她无法不复仇。可她也是寒山麾下的副将,在这个时刻她必须保持冷静。 领导者与追随者的区别就是视野,她环视周遭地形,捋着树林边缘到踞崖关的路途,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怒火烧沸,但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却像是冰水,海石花短暂地闭上眼睛,当她睁眼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决断。 “噶(走)小道去,”她说,“姨妈讲,汪们都没应死,一个没应死。(我们都不能死,一个也不能死)。” 光线是红色。 田恬站在牙旗下,面朝着正在被火烧红的踞崖关。他的半边脸被火光映成亮色,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像是不知何处山野邪祀时做成的塑像,半面佛面半面恶鬼。 周遭的嘈杂声海浪一样涌起,又在快要触及他时骤然停息。所有人都在发疯,被堵在城外十几天的士兵们发疯地冲进城里去,手脚并用地爬过堆叠在一起的尸体,他们身上沾着血,沾着泥,每一个人都看不太出人的形容。 西门仍旧有残兵未退,残留的守军还在抵抗着想要关掉这座已经失守的城门。刀刃穿过人体,血液和内脏的碎块一起喷出,咆哮混合着惨叫,歇斯底里地大笑,怒号,伴随着血腥蒸腾在城门上空。 “西门陷!” “西门陷!” 嘶哑地呼喊从火光中传出,残兵开始向城内退去,攻城军碾过城门压向城内巷战的第一道阵线。那里没有四通八达的大路,被挖断的街道和堆叠起来的鹿角消解掉第一波冲击。 但那是没有用的。田恬想,土石挡不住的军队,凭借鹿角和壕沟照样挡不住。 城内的人顽固,愚蠢,就像是那群白门崖下的渔民,宁可死到最后一人也要困兽犹斗。 而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的思维转动到这里的一霎,夜空突然被什么划破。 群星震动,银光乍现。 那是无数颗星星坠下了,那是密集的死亡突然从天空降临,数以百计的箭矢从高空抛下,铮然砸向田恬身边的军士。 “敌袭呃!”箭落下来得比惊呼更快,它们直直地穿过人体,把还没来得及举起盾牌的人钉在地上。稳定下来的士兵们迅速举盾散开,控弦手在盾后对来箭方向拉满弓。 可是没有? 那里只有一片黑暗,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弓手的影子。怎么可能呢?箭飞来了,射箭的人却不在那里?有人困惑地稍微从盾牌下站起身,下一刻,一支箭头精准地穿过他的颅骨。 “弓手们在一百步开外” 田恬身周的士兵悚然反应过来,一瞬间阵型骤然混乱。什么样的人能在夜色中开一百步的弓?这不是一个,是一群,把臧沉两州的神射手们全部叫到这里来,组成的也不过是这样的队伍! 第167章 箭雨在逼近,压迫着阵线把他们从峋阳王的其他士兵中分割出来。站在最前面的持盾士兵看到了,他们看到黑暗中有一面雪亮的旗子正在展开,像是龙褪下的一片鳞片,像是穿过夜幕的一道白虹 白鳞军! 在黑夜中白鳞军阵像是幽灵一样压上来,上一次田恬身边的这群人看到他们还是在河上。那时这群人披散着头发,穿得尚且不似士兵,他们眼睛猩红,绝望地向上仰视着,用困兽的眼神注视着船上的人。 但他们现在不是了! 那群游龙子嗣一样的人肩膀上背着古怪的弓箭,他们张开它,就像是拉开了一只怪鸟的双翅。那到底是什么武器?那是弓箭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弓箭? 没人问得出这样的问题,在那怪鸟振翅的一瞬间,箭矢就如雨幕而坠。 在开始溃散的军阵里,田恬抽出了刀。 他听到了。 他听到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林孖和海石花无声地穿过军阵,穿过飞溅的血和呼啸而至的箭,刀在他们手中转动,雪亮的光照在田恬的脸上和喉咙上。“你们还活着啊。” 田恬说。 我们还活着,但你该死了。他们说。 刀光飞旋,照亮一片黑夜,林孖抽身斩下田恬身边的亲兵。那个亲兵还没来得及抓稳手中的刀,从夜中而来的年轻人已经逼至身边,刀锋割开咽喉泛起让人牙酸的脆响,血珠子一样甩出,溅在一旁的草地。 海石花用双刀,银光如盘削向田恬的腰,他侧身闪过,仅留的右手招架住这一下劈砍。刀刃一转卸下海石花的力道,他顺着她手底的空当向她腹部抬刃挑刺。 刀锋堪堪擦过皮肉,海石花后退一步,林孖已经甩干刀上的血过来:“阿妹,汪来共里!” 两人扑过去,手中刀割破夜幕,他们几乎忘掉了什么是防御,猛烈的刀罡砍下还没触及的发丝,田恬躲闪着后退,退向聚拢起来的盾兵,他仅剩的那只手招架不过这对愤怒的将领,刀刃在他脸上划出血色的痕迹。 盾兵们看到了他们的主将,但没有一个人能冲上去,三人的影子几乎交缠在一起,刀刃与刀刃相切,血液与血液相融,田恬看到他们的眼睛,按在黑暗中灼灼燃烧的眼睛,带着被怒意烧空的疯狂。 在这个视线交错的瞬间,他轻轻笑了起来。 “兄诶,斟酌脊后。(阿兄,当心身后)” 那是一句白门话,一句地道的,毫无模仿痕迹的白门话。有微不可察的一个瞬间林孖愣了一下,那只握刀的手在他颈侧停了半息。 就在这比电光石火更短的一刹,田恬突然矮身躲过他的刀。他手中刀猛然上刺,一声穿过皮肉的黏腻声响炸开。 刀穿过林孖的腹部,刀刃从他的背脊穿出。阿兄!海石花嘶声,冲向林孖,田恬轻巧地抽出刀,后退一步。 “看吧,你们白门人就是这样的。” “拖沓,啰唆,只要家人出了事就像是被勒住脖子吊的野狗,”他冷笑着退回盾兵中,十几人的小队将他保护起来,“你们觉得你们真的赢得了我?” 盾兵分割开海石花和其他白鳞军,林孖歪在她肩膀上,喷出一口血。那一刀伤到了内脏,猩红色从他的唇角一直落到她的肩头。 “就算我没了一条手臂,就算你们走到了这里” “你们以为你们还有什么花招更进一步?” 不可能! 你们白门人就是爬不出海波的水鬼,杀也杀不尽起也起不来的下贱种!你们一辈子不可能成为军队,一辈子不可能走到高处去!你们就是撕咬着他乡人腐尸过活的野狗罢了! “来,跪下啊!恳求我啊!你的阿兄就要死了,求我放过你们啊!” 海石花站在风中,她的发绳刚刚被砍断了,发丝在黑暗中散开,像是一面展开的旗子。林孖用力摇着头,扶着海石花的肩膀,挣扎着想再次站起来。海石花轻轻托了一下他,单膝跪地把他放下。 阿兄,她说,撑住,阿妹去杀。 那个年轻的女人松开重伤的同伴,她双手执刀,慢慢站起身。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怖,没有迟疑,没有慌乱,它像是一双从海面上升起的鬼火,因为怒火荧荧而光。 一步!她挥刀冲向最近的盾兵。 一步!她闪身别过他砸下来的盾,斩落盾兵的头颅。 那把无主的盾被海石花抢在手里,她用肩膀撑住它,撞向那聚集在一起的人墙。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盾与盾相撞,发出土石轰击的闷响,原本紧紧挨在一起的人墙,就这样被暴怒的海石花砸开一道口子, 她在砍杀,她丝毫不看那些刺向她或砸向她的东西,头颅在近前就砍下头颅,手臂在近前就砍下手臂,血把她的脸喷红了,那个手提双刀的战士一步一步撕开阻碍,绞肉机一样喷出满地的碎骨。 血染红她的眼睛,也染红田恬的眼睛,海石花举起双刀,她的声音仿佛大地之中有什么在吼叫。 “偿!命!” 刀劈落下去,另一条手臂随之而下,刀锋侧转,半截腿骨断裂坠地。 时间好像静止在了这一瞬间,好像刚刚他说出来的话还未散去。眼前的世界歪斜了,田恬僵了一刻,随即感到地面向着天空升去。 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呢? 她就这样过来了,像是一头狮子一样撕碎了所有的阻碍,这个女人就这样到了他的面前? 第168章 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一个白门女人? 那些重叠的影子一瞬间攀上来,那些被串成一串推进海里的白门女人和孩子,那些被木枪串成一串立在路中的人,他们忽然一齐睁开了眼睛,那些痛恨的,愤怒的,决绝的,毫无屈服的眼睛,在一瞬间融进海石花的眼睛里。 被削断四肢的田恬坠落在地,海石花举起刀,在俯视他的一瞬间落下去,砍下他的头颅。 血雾在夜幕中弥散,又落地了。 城中的战斗还没结束,第二道鹿角和壕沟已经被火焰吞没,但仍旧没有敌军从哪里过来。 妇孺老弱紧紧地挨在城墙下的躲藏处,连最小的孩子也因为喉咙嘶哑而忘掉了哭泣。 东城门外的峋阳王军还在攻城,被封堵住的城门轰然作响,发出几乎倒塌的隆隆声。陈恪披着一副薄甲站在城墙上,从左肩伤口溢出的血把他的袖子粘在一起。 “陈长史!”有人在喊,“下城吧!下城吧!城门要抵不住了!” 拼命掀翻云梯的士兵被城下的绳索套住咽喉,没来得及躲闪的守军被碎石击中,惨叫着掉落下去。城墙摇摇欲坠,城内与城外的峋阳王军两块巨石一样挤压着这道脆弱的城门。 陈恪回头看向出声的那个人,他伸手拧干衣袖上的血,用带血的手抽出随身佩剑。 “满城百姓在此,恪未知退理!” “今日恪未死,东门当在。东门若破,便踏恪之骨!” 火光和箭雨淹没了夜幕,在这摇摇欲坠的城墙上,一个文人既不英武,也不气势磅礴地喊出这句话,他单薄的身形被火光照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今日当死,我亦无悔。 远处的夜色里,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飞鸟在靠近。 第90章 官子已收 这城陷落了。 “没有, 我看到火光还没有蔓延到东门。” 你来迟了,就算是你也救不了被万数人打碎的城池。 “我在这里,就不迟。” 一路追随在嬴寒山身后的雷停下, 天空中云隐隐约约氤氲起暗青色。嬴寒山听到系统轻轻叹了口气, 它的语气竟然有些像是人。 “遇到您这样的野马宿主是系统的荣幸, ”它说, “动手吧,杀生道者,如果宿主执意要这么做, 那么在雷劫来临之前” 在雷劫来临之前, 守住这座城。 喊杀声, 哭泣声, 兵刃相撞声在几秒之内停止了。所有人都像是被喊了魂一样抬起头, 怔怔地盯着城池上方。 一个影子屹立在半空中,风猎猎吹动着她染血的外披。她没有束发,没有着甲, 没有佩剑,如一只悬停的大鸟在夜风中展开羽翼。 有红色从地面生发, 那些层层叠叠被压得看不出形状的尸骨上突然生出了赤色的线条, 它们纠缠着升上去,与她的衣摆相连。 没有人见过这样妖异的画面,那身影像向下散出了绯红花朵的天女, 像织出了红网的蜘蛛,这线条最中心的那个女人抬起手来, 它们就追随着她的指尖攀附上去。 “在下修真之人。”那个女人的声音回荡在城池上方, “法承天理,驻守踞崖关。” “所有不欲死者, 退后一步!” 大地开始轰鸣,东门内的峋阳王军陷入短暂的混乱中,最前排的士兵开始后退。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本能已经让他们嗅到死亡的味道。 盔甲和盔甲撞在一起,人和人拥挤摔倒,冲在最前面的阵型像是拍在石头上的浪花,哗然而散。 这里没有那些蛞蝓怪物,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是肉骨凡胎。当那些峋阳王军抬头望向她时,就算极力回避,他们也在情不自禁地思考一个问题 “那个”,是我们能对抗的吗? “那个”,不是仙人吗? 监军察觉到士兵的混乱,他扬起马鞭高喊:不许后退!临阵脱逃者斩! “那不过就是一个会御风的方士!殿下手下的仙人何止万千,尔等何须惧怕!” 刀光在阵型中亮起,有后退的士兵被砍翻在地,哀嚎声,躲闪声,被迫前进的踉跄声一同响起来。 而就在这时,城墙上的陈恪好像缓慢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着那个空中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出声。 嬴将军归来了! 嬴将军与争殿下带着援军归来了!固守城门!驱逐敌军! 这声音嘶哑,像是生生撕开了一只噪鹃的喉咙,但所有守军都被这声叫喊唤醒了。那是嬴将军嘛?她为何屹立在空中?不!不重要! 她和我们的殿下归来了,他们带回了援军,我们的城池没有丢! 就在这一声呼喊间,士气骤然逆转,倒在地上的守军挣扎着爬起来,用武器支撑住他们不稳的身躯,半大的孩子们从地上摸索起散落的兵器,挣脱开母亲的手跟上军队。 所有人都醒来了,现在他们不是在死守一座终将陷落的城池,现在他们是在复仇!是在为那些倒在前面的人复仇,焚毁我家园的人必将以血来奠这里的每一寸土! 陈恪的后背摇晃了一下,刚刚那一嗓子用掉了他太多气力。血还在流,他眼前有些轻微的重影。在模模糊糊的视野里,他看到半空中的嬴寒山回过头来,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异星一样生光。 她注视着他,没有傲慢,没有悲悯也没有残酷。 就像神注视着人。 “我靠,陈恪你就非得把我名字喊出来吗。” 第169章 嬴寒山扭头瞪了一眼陈恪,这么想。 阵线一寸寸被反推,站起来的守军再一次和峋阳王军短兵相接。而那无数红色所连接的影子就在他们上空,天地间回荡着她的声音。 “不欲死者,退后一步!” 不欲死者,后退一步!有人在应和嬴寒山,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出自哪条嗓子。 或许已经不需要分辨,所有还能发出声音的守军都握紧武器一齐高喊起来。人组成浪潮,声音组成浪潮,汹涌的波浪抵挡住相向的刀剑。 “田恬何在!”牙旗下有人在怒吼,被逼退的峋阳王军正在寻求合流,而嬴寒山听到外城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田贼已授首!” 火光照亮那个呼喊的来源,一身是血的海石花高举着手中的头颅,身边是衣甲已经被染成红色的白鳞军。一面白门旗在夜风中招展,仍旧白如雪光,没有沾上一丝血污尘埃。而在白门旗之后另一面旗子正在升起来,一个杜字被火光照亮。 “嬴将军,淡河来援!” 战场的形势逆转,天空中正有雷酝酿。嬴寒山看了一眼正在交汇的守军和淡河援军,毫无惧色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老天,你看,我这次做得怎样? 一道青紫色劫雷直直劈下,金光从嬴寒山身上暴涨而出,这一次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无数金色笼罩了她的身躯。 有几秒钟嬴寒山甚至低头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是的,那些金色的丝线比之前多很多,但远不至于一开始就能挡住雷劫。 这弥散在天空中的漫天金霞不来自于她的身躯,反而来自于她的脚下。 是东门,是零散在巷中的生者,他们抬起头注视着劫雷,有人双手合十对着那个身影深深拜下去,光芒就从他们身上升起,成为一张与苍天相抵抗的网,把大多数的雷霆挡在那之外。 咩叽? 咩咩咩……咩叽! 嬴寒山听到脑内的那只小家伙在叫,它兴奋地冲撞着,奔跑着,有一道青气从嬴寒山背上升起来,化作那小驺虞的样子。 它鸣叫着踏着一路金光向上飞奔,向上飞奔,直到最后一道劫雷扑面而下,直直地砸在了它的身上 一声清啸覆盖了整个夜幕。嬴寒山看到有一瞬间这小小的影子化作有角的蛇形,向天空盘旋而去。 蛇形升高后落下,逐渐变回小小的毛茸茸,跌入嬴寒山怀中消失。 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刚刚离开,被淬炼洗礼,又再一次落回了身躯。温暖感在胸腔中扩散,雷霆逐渐熄灭,簌簌的雨落下了。 “宿主,受伤了吗?”系统问。 “几乎没有。怎么了?” “您无伤进入了金丹中期。” 到天亮时,峋阳王军退出了踞崖关。嬴寒山本以为这场战斗会持续得更久一点,即使有她这样一个超自然现象在这里,对面也不至于溃退得这么快。 当她找到杜泽时她才知道原因。在峋阳王派兵来打第五争的这个当口,朝廷突然行动。 大军压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了臧州,差点给峋阳王玩个斩首。峋阳王不得已召回了自己在踞崖关的军队。 ……这么想想也没错,现在诸王严格意义上来讲都可以套叛乱的名头,朝廷来打合情合理。但为啥就是这个节骨眼呢? 因为裴纪堂告老师了。 有句话叫“这边正武林大会呢谁把官府的人叫来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在淡河听说踞崖关被袭击后,裴纪堂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把杜泽派出去救援,另一边以裴氏族人的名号写信给朝中。 一个旁支子写的信能被人看到的概率并不大,但或许是淡河的运气真的很好,又或许是这里作为一方小小的割据者在占有蒿城之后也被朝中纳入了观察对象。那一封信立刻收到了效果。淡河借力打力,不伤筋骨地解了这里的围。 战争过后,踞崖关等待着一场漫长的重整。 雷劫后的雨水冲刷掉血迹,空气中弥散着泥土淡淡的腥甜味。城外的尸首被分拣拖开,在头上扎上白布的幸存者们用湿漉漉的手擦干亲人脸上的血。 陈恪从城墙上下来就昏了过去,他身上的伤几乎把他的血流干,但即使如此他在失去意识前的一秒还抓着嬴寒山的衣袖。“将军,”他说,“去找夫人。” 可是青簪夫人在哪里呢。 第二道防线一直没有破。尽管壕沟已经被尸体填平,鹿角涂满血腥,穿刺着残破不堪的碎块,又有不少已经被焚烧成焦炭,它们仍旧作为一道防线存在着。踞崖关没有破,即使这里两千对数万,即使这里粮草不足,青簪夫人还是信守诺言把它守到了嬴寒山回来的第六天。 可是青簪夫人在哪里呢? 嬴寒山看到士兵们踌躇不敢上前,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一处鹿角。青簪夫人就在那里,她背对着所有人站着,一手扶在腰间的青簪刀上。 雨水刷干了她身上的血迹,那身明光铠仍旧如坠日般明亮。 嬴寒山推开所有人慢慢地走上去。 “夫人?”她问。 没有回答,天地都保持着沉默。 嬴寒山伸出手,慢慢地扶住青簪夫人的肩膀,让她靠住自己。有六七支弩箭穿透了她的胸口和腹腔,只剩下箭尾还露在外面。嬴寒山慢慢地把这副身体的重心拉到自己身上,她摸到的只有雨水的冰冷。 第170章 青簪夫人仍旧睁着眼睛,看着城门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火光,碧青色的天幕正在升起。 嬴寒山阖上那双眼睛,有哭声从她们两个背后升起。一直扶在刀上的手终于垂落下去,雨水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在地。 “再见了,乌兰古的王。” “您守住了您的疆土。” 第91章 旧事不提 一张纸拿在人手里顺风扬出去, 飞五十丈远已经是很了不起。 一张纸被人揣在怀里,就可能越过千军万马。 这一张信纸从裴纪堂手中递出,沾着信使的血和汗, 终于在跨过大半颐朝疆土后, 被轻轻搁在了尚书左仆射的案头。 窗外青竹飒沓, 满屋竹影摇摇, 水沉香焚出的烟气一条细线一样上升,尾巴悠悠抖动着消散在空气中。 桌后的左相裴厚之拿起信,并不怎么细看内容, 只是用指腹捻着开头处的那个名字。 淡河县县令, 裴纪堂。 左相今年五十多岁, 脸上有些同辈人都有的纹路痕迹。眉心因为皱眉久思而带上浅浅的川字, 让那张脸有些正派的肃然。 朝中新上来的士子们对这位左相的态度普遍有些摇摆不定, 不论他们如何听说他戕害同僚,鸩杀公主,独揽大权, 都会在与他见过一面之后对这些流言产生疑问。 那张脸正派,端方, 带着为国事操劳的清癯。不论哪个年轻人因何来到他的堂下, 他都会在细细注视之后展颜微笑起来。 那神情并不像是一位已经位极人臣的大员,反而像是一位国子学里的夫子,一位长辈。 左相是爱才的。 尚书左丞尹行越站在堂中, 恭敬地等自己老师吩咐已经有一阵子了。从刚刚他进来开始,老师就一直拿着手中的那张信纸沉思, 竹叶的影子已经从窗台那头移动到这头, 左相还未抬起头来。 “恩师……”这个姓尹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裴厚之抬起头,宽厚地笑了笑, 示意他上前来:“玉颇啊,何时来的?” “学生刚刚到没有多久,看恩师尚在忙碌,故未出言。” 裴厚之把手里的信递给他,尹行越粗略读了一次,没读出什么来。 峋阳王兵临踞崖关的事情朝中已经知道,这封信送到后朝会上老师也敲定了发兵攻打臧州,圣上年幼,朝中事情都是老师定夺。 只是事情已经结束,老师为何还拿着这封信? “玉颇啊,”他敲了敲裴纪堂这个名字,“此人你有印象吗?” 尹行越摇头,中央的三品官很难对一个地方小官有什么印象:“学生驽钝。”他努力想了一阵,稍微想起一点什么:“此前藁城,似乎有他参与?” 裴厚之颔首,拍了拍学生的肩膀:“要留意起来,他已经保有藁城,若在此一役更进一步,那沉州也就归于他治下。这满纸上是‘臣裴纪堂’,可这个‘臣’是不是县令的那个‘臣’,就难说了。” 尹行越努力揣摩着老师的意思,他知道恩师不喜欢把话说尽,但这其中的利害一时半会理不出个头:“恩师是说……要令并不留意着此人谋叛?” 左相笑了,他轻轻地摇头,在桌上搁下这封信:“如果他已经是实际上的刺史,就名义上也给他个刺史的名号吧。” “顺便,玉颇也应细查他麾下,掌兵的究竟是何人……”裴厚之拿起一枚镇纸,在手里把玩着。 “也该一道褒奖。” 在升官发财或升官倒霉的事情落下来之前,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论是裴纪堂还是嬴寒山,都不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也无暇思考这样的事情……毕竟,眼下有新的事情要做。 踞崖关在守城战中损失惨重,还活着的文官和赶来的淡河来人还没喘匀气就投入到善后中去,陈恪惨白着脸颊站在风里摇摇欲坠,一上午险些坠了三次,一次是醒过来看到满城残垣。还有两次是看到青簪夫人和第五争的遗体。 嬴寒山不知道他怎么扛过来的,总之再见到他的时候这哥们已经包扎着一条胳膊站在人群里指挥搬运了。隔着重重人群他抬起头看向嬴寒山,一瞬间似乎眼眶有些红,陈恪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匆匆对嬴寒山行了一个礼。 他没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 海石花向嬴寒山献上了田恬的首级,她现在终于有了明确的战功撑起这个位置,林孖被一刀捅穿腹部,好在实在福大命大没怎么伤到内脏,捡了一条命回来。雪恨之后的白鳞军士气提振了不少,这是好事,因为接下来还有乱子要处理 第五争和青簪夫人都已经去世,偌大的沉州无主。当务之急是得安定住其他区域,重新让曾经归于第五争治下的地区运转起来。 日子总得过嘛,换了领导也得过。 在收拾王府时,有亲信向嬴寒山奉上了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套暗赤色的锦衣,并着乌色的铁铠,铠甲打造得异常精美,嬴寒山捧着它愣了一会才想起青簪夫人好像说过要送给自己一套甲来着。 她的确送了,在她离开之后。 她把东西一件一件从盒子里取出来,手指碰到一张折起的信函。她拿出来拆开,这信是青簪夫人的字迹,和之前看到的一样,一笔一画有点呆板的方块字。信函里装着一枚狼牙吊坠。 【敬启:】 【嬴寒山,如果是你正在阅读这封信,那么我确信踞崖关已经保住,而我也已经因为重重原因身死。二十余年光阴并非无物,我不能保证自己一能定在这座城池安然的情形下全身而退。这并不可惜,狼群每十年更换头狼,乌兰古部多数人死于四十几岁,我正当天年,死得其所。】 第171章 【多谢你遵守约定,守住了这里。尽管我无法亲自给你答谢,但踞崖关留下的人会与你交割。除踞崖关能给你的之外,我另有来自乌兰古部的谢礼。】 【随信放置的那枚狼牙吊坠是我的信物,当你拿着它时,部族里的所有人都会把你视作朋友。乌兰古部已经不及几十年前的荣光,但已经恢复了随时一战的底气。不必担心我的死亡消减这枚信物的作用,她们知道我与祖先都在月上注视着这一切。】 【我在十四岁时成为新任图卢,上一任图卢,即我的姨母死于瘟疫。那是一个严酷的冬天,骏马被冻伤腿骨,牛羊和地面冻在一起,我们艰难地捱到春天,等来的却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疫病。部族里的战士们死去了很多,新生儿几乎不能捱过那一年春。随着乌兰古部露出虚弱,草原上其他的部族开始对我们虎视眈眈。】 【我带领着族人辗转迁徙,抵抗来犯度过了两年时间。我们背后的其他部族想要侵吞我们,我们面前的中原人……“你们”中原人,对不起,我知道你们未必是一个整体,但心结很难放下。中原人用弩箭猎杀我们,在他们眼里,这支大多是女人的军队是很好的猎物和货物。】 【活下来的新生儿太少了,死去的青年人太多了。我们经不起消耗战,我不得不作出决定。我与某个人谈判,你大概能猜到那是谁。他动用他的权柄帮助我将部族里剩余的成员转移到山脉另一边,给新生儿药物,给老人粮食,给她们一个不受威胁的驻扎地。】 【而我将为他付出忠诚。】 【中原的皇子也生活在狼群之中,他是长子,又在争夺王的位置,几乎时时刻刻都有死的可能。我作为他的侍卫待在他身边,调用我的族人为他刺探,谋杀或者保护。但他告诉我这样不够,我仍旧是随时可能抽身而去的部落首领。我必须完全,完全抛弃过去的一切。】 【我感到憎恨,但对于十六岁的图卢来说,我没有退路。】 【于是我抛弃了我的名字和姓氏,嫁给一个男人,称呼男人为主人的乌兰古部族人是可耻的。不能保护部族的图卢也是可耻的。在可耻和可耻之间,并没有很好的其他选择。】 【我的女儿降生后,我用数年时间安排好了族人的一切。年轻人们长大了,马驹可以飞奔了,她们不再需要保护。我将我的女儿托付给一个女官,她把她带回了乌兰古部。】 【我原本以为我要以这个耻辱的身份死去,但祖先在上,看来我得到了更好的结局。我衷心感谢你,我的朋友,感谢你也是一位女战士,让我有机会说出这个秘密。在我死后,如果能找到尸体,立刻焚烧或者喂给什么动物,绝不与任何人合葬。这件事即使是争儿也不许左右。】 【如果有一天,你在草原上见到二十多岁的新任图卢,如果她是被一位楼姓女官带回了草原。请把我的刀交给她,告诉她,她阔别许久的母亲向她问好。】 嬴寒山折起信看向窗外,这是一个响晴的天。 稍晚嬴寒山找到了杜泽,他带着淡河的军队急行军几日,眼下都带了淡淡的青色。看到嬴寒山杜泽合手要拜,被她伸手架住。 “老杜咱俩之间少玩虚的,”她说,并把他扶起来,“我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 “淡河一切可好?有无异动?” 她还记得那个“淳于顾”的事情,不论淡河的这位淳于顾某号到底是什么居心,他至少隐瞒了一些事情。杜泽颔首:“淡河无碍,明府,苌郎君与鸦鸦小女郎都一切如常……” 他想了想,突然卡住了,手指张开似乎想要比画出一个措辞。 “但是……” “但是?” “但是数日前淳于郎君出行时,马车遇雨,跌落山崖。”他说,“车上三书官皆罹难……” “他侥幸得生,但是摔断了双腿。” 第92章 无根花树 别人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狐狸士别三日把腿摔断。 杜泽说那是嬴寒山出发后约莫十天, 淳于顾和几个淡河县衙内的文书官乘马车出行前往周边。 他们下午出发,黄昏后开始下起雨来,那晚的雨的确不小, 府衙里都说这样雨天马车怕是不那么好走。 到夜色落下来时, 跟在淳于顾身边的人突然发现他有份文书没带, 料想下雨马车走不快, 定然是停在了半路的哪个驿站,就带了文书骑马追上去。 若不是这份文书没带,淳于顾这条命也留不下来。 马车车轴断了, 整辆车坠下崖去, 淳于顾被卡在山石上留了半条命, 剩下的三个人与车夫连同车子一起摔得你不是你, 我不是我。 淡河的人把淳于顾带回来时他已经几乎没了气息, 医生用参水把他的气聚起来,淳于顾睁开眼睛,吐出一口血。 “有人要杀我。”他呐呐地说着, 又昏过去。 这之后他昏了几天,因为惊厥而一直在发烧。到杜泽离开淡河时淳于顾才退烧醒过来, 不过整个人闷了不少。 “他摔得厉害吗?”嬴寒山问。 “说是如果好生将养, 还能走路。”杜泽的眉头皱着,脸上有些不忍的神色。 在古代严重骨折是没治的,杜泽这么说, 嬴寒山就有数了,淳于伤得很重。 ……那句“有人要杀我”, 是怎么回事? 嬴寒山还是拖了一阵子才回的淡河, 踞崖关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青簪夫人和第五争的身后事也要安排。直接对外说青簪夫人不想入土肯定行不通, 她找到陈恪,给他看了信的下半部分。 第172章 “我知道这种事对人臣来说很难接受,”嬴寒山说,“但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作为谁的妾室下葬。如果你觉得她算是个好上司,好领袖,你就帮我完成这件事。” 陈恪垂头看着地面,肩膀像是一杆被风吹的竹子一样摇晃。 “恪只能装作不曾知晓。” “那也足够了。”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嬴寒山把青簪夫人绕在手上的木患子放进了第五争的棺椁里,而青簪夫人只有甲胄埋了下去,嬴寒山在夜里用它换掉了棺中的尸首。 衣冠冢没有和第五浱的埋葬处放在一起,而是和她儿子临近而葬。嬴寒山找了一个月亮明亮,刮东南风的夜里,把她的骨灰散在风里。 从这里到草原要跨越整个臧州,路途遥远,但若是月明,大概自有无形的狼在为她引路。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开始和淡河来人一起安排现在保有的这几个城镇的事情。 大部分城镇认她手中的虎符,有几个想趁机发动叛乱的也被压制下去。 谒阳的马匹是没了,小亭隘的粮草也付之一炬,但好歹地方还在。之后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地方都统筹起来,现在被烧了粮又被打了城的不是第五争,而是淡河府。 ……或许很快,它就不叫做淡河府了。 嬴寒山回淡河时已经快要立夏,淡河气温升得快,水气又足,满街的树都长出油亮的叶子,华盖一样。淳于顾院子门口有棵石榴,满树的花已经开败了,树枝上留着些干瘪的惨白的花托。 淳于顾披了件半旧的衫子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眯起眼看光影斑斑的树梢。 嬴寒山一进门他就低下头来,塌下脊背懒洋洋靠在椅子上。 “蓬山多路啊,寒山。”淳于顾说,“这一去比你上次去臧州去得都久。” 嬴寒山没搭茬,她拖了把胡床坐下来,看着他被衣服盖住的腿:“伤好点了吗?” “大好了,”他笑嘻嘻地说,“或许小生再好一好把皮肉长全,今年的稻蟹都赶得上吃。”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得淳于顾逐渐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笑容。他的表情空白一会,嬴寒山听到他叹了一口气:“总还是站得起来的吧,小生平时又不骑马,管它呢。”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把脸别向一边。 嬴寒山想伸手拍拍他,但这时候手放哪都不合适,她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收回来的:“怎么会突然断车轴?雨天应该没什么驾车疾驰的必要?” “谁知道呢,”淳于顾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着,“或许是小生太岁当照,命犯凶星,出门未省得好好看黄历吧。好在这条命是留下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有几朵开败的石榴被风拽下来丢在地上,啪嗒一声。 “淳于,”嬴寒山慢慢问,“‘有人要杀我’,是怎么回事?” 他的下巴轻轻点了一下,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去找手边的东西,他总有这样的动作,要么是拿起扇子之类,要么是抓一把零食或者戳戳身边的谁。可现在他旁边什么也没有,这个掩饰性的动作只能落空。 “不怎么回事,我都记不得了,被吓疯了说的昏话。”淳于顾说。 “淳于,”她的手抓住他的椅背,身体前倾,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管如何,我,我们,都一直拿你当朋友。” “我们没有人怀疑你,也没有人芥蒂你的过去,不论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确定你确乎是想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我们相信你的。”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隐瞒了什么事情,不管这个理由是善是恶。我现在都希望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这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 “我讨厌别人骗我,你最好不要让事情无可挽回。” 那双眼睛盛着嬴寒山的脸,他忽然笑起来,满树碎光跌落进眼底,被揉成更细碎的光斑。“那怎么办呢,寒山,”他笑着说,“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善恶了。谎话说太多自己都当真,捋也捋不出头绪来。”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不然你杀了我吧,好不好?” “就像最初你说的那样,这个淳于顾是混迹在游侠里的细作,你杀掉我,这么告诉大家。这不算错的。” 被扣在他咽喉上的手略微紧了紧,他顺遂地阖上眼睛,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嬴寒山僵了一下,还是把手抽出来。 “你到底是谁?”她问。 “襄溪王长子座下死士,淳于顾。”他说。 “是谁要杀你?” 淳于顾眉眼弯弯地看着她:“是煜殿下,殿下没有死。” “淳于顾是一群人,我们不常一起行动,每个人独自外出时,都叫这个名字……” “我叫什么?不知道,我从小就被养在院子里,那时候我就没有名字。公羊古这个名字倒是我给自己取的,公羊记春秋,也让我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沾点光吧。” “我确实不是个书生,这双手现在看起来皮肉不错是用药泡过,剥过一层。我们都得这么干,不然刺杀时一露面就被人认出来是死士了。” 淳于顾把手翻过来,给嬴寒山看自己没有掌纹的手指。 “我不想干了,没别的原因,死士活着就是为了被消耗。我不想被消耗,我喜欢市井,喜欢华服,喜欢黄金,喜欢像个人的日子……所以我逃走了。在那场刺杀殿下的混乱里,我没有像是那些人一样保护他,为他而死,我逃了出去。” 第173章 “我听说他死了,后来也的确一切太平,于是我拿着淳于顾的文牒,找到那群不知道‘淳于顾’是一个集体的家臣,把他们搜罗起来带在身边,来了淡河。诚然,我就是在投机,因为剩下哪个王子都不可能留我一命,投峋阳王也落不到好下场。我就是在赌这里还不错,能让我占着这个名字潇洒地能过多久是多久。” 他好像有些困了一样闭上眼睛,又好像是喝了一口酽酒一样有些醉意。 “但殿下没死,他们找上我了。死士要是叛变了就不能用,得尽早处理掉。马车断轴的时候我从车窗跳了出去,保住了这条命。不过运气不好,腿没保住。” 我说完了。他睁开眼,又笑嘻嘻地看着嬴寒山。 “其实我现在说什么寒山可能都不太信了,给人当细作当间谍的人,就是拿一个又一个的谎话勾连着把自己撑起来的。信不信的呢……我说出来就安心了。现在我的腿坏了,日子或许也到头了……不过无所谓,我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我赚了。” “如果真的觉得我是细作,要杀我,我只有一个请求。” “跟着我的那群人都是来谋富贵的,他们没有错,留下他们或者给他们些钱让他们回乡吧。而我……杀我的话,我想请寒山来动手。” 风吹过他们头顶的树,叶子簌簌地掉在两人的肩背上,门外人影晃动,有人来去。淳于顾用一只手撑着额头,拾起落在膝盖上的叶子,在手里轻轻折成几道。嬴寒山重重摇摇头,站起来。 “谁说要杀你了。” “你还是好好把伤养好吧,你冻在冰窖里的那羊腿都要冻成石头了,再不养好我就把它分给府衙里人吃。” 淳于笑出声:“别呀,寒山,小生的禄米可不够再买只羊了。” 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叶子,拎起胡床走向门口,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渐渐小了。 当嬴寒山跨过那道门时,身后的淳于顾正在断断续续地哼着什么,那就像是母亲哄孩子的歌。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第93章 天使北来 天使来的时候, 嬴寒山正在和苌濯裴纪堂复盘这场战役。 打的时候是整个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打完了抽身出来才能看到端倪。 嬴寒山以为这次的战局应该是峋阳王派田恬调虎离山,把第五争纠缠在小亭隘, 然后借机攻打兵力空虚的踞崖关, 但裴纪堂指出了一个行军速度的问题。 “田恬参与了踞崖关的攻城, ”他说, “如果纠缠第五争的人是他,那他来不及赶回来。” “踞崖关被破是走的水关,峋阳王这次没派水军来, 只有田恬手底下的人曾经是水军。这说明田恬到得很早, 足够他了解周围的情势再安排人潜入。那么, 是谁在小亭隘拖住了他们?” 燕字营的都尉赵一石带着全部的轻骑兵和大部分重甲骑兵返回了踞崖关, 嬴寒山在走之前抽出时间来问过一嘴当时的情况。他说和他们作战的是一支白帆水军, 没有旗号,将领仿佛是个老人。 这形容太模糊了,嬴寒山扒拉不出来这是谁。 “有斥候来报过一支白帆水军从沉州北边撤离吗?”她问裴纪堂和苌濯, 两个人都摇头。 “哎……那就是这场战争里有个第三人了。” 生活不是按部就班,战争也不是按部就班。还是那句老话, 一切决定历史走向的战役、阴谋事件, 掰开了看都是一团巧合掺杂在一起的混乱。 这个第三人既不被踞崖关所知,也不被峋阳王所知。本来峋阳王起的是围点打援的念头,但被这伙人一出现就根本没有了援。 本来第五争或许还能赶回踞崖关, 但在作战之后高强度行军诱发了炸营,他在最不应该翻车的地方折戟沉沙。 这个第三人是谁呢。 “淳于有没有和你们说过, 第五煜还活着?”嬴寒山问。 如果这个第三人是第五煜, 一切就合理了。两边都不知道他存在,他就可以在这个缝隙里两边捞好处, 不管最后哪一方失败,他都不倒霉。 这有点像是凶杀案里伪装成第一个死者的凶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就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苌濯在舆图前站了一会,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神游,直到嬴寒山说到第五煜还活着,他才陡然回神一样转过身来。 “那小亭隘的粮草就不是被烧了。”他说。 “第五争仓促从小亭隘撤走,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小亭隘是处于无人看管中,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搬运它,没道理只烧不搬。” “现在这个一片焦土的状况只是掩人耳目,让理不清楚的人觉得是峋阳王军仓促之间烧粮离开。实际上这里的粮草已经被第五煜的人转移到别处。” 他说完后剩下两个人都默了一会,太有乐子了,外敌还没解决,沉州内部冒出来个随时可能诈尸的第五煜。那个第五明好像也还没死,龟缩在沉州和从州交界的西北角上。 老板。在持续了一阵的沉默里,嬴寒山抬头诚挚地看向裴纪堂:“您知道您现在特别像什么吗?” “您特别像刚刚从皮包公司跨入有办公场所公司的行列,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接盘的这个公司前面法律风险,后面法人没换,横着一看还负债三千万。” 裴纪堂严肃无辜地看着嬴寒山,用力点了点头。 第174章 “寒山说话还是那么玄奥。” 还是那么不顾人死活。 而就在这个二十一世纪人讲话不顾人死活的瞬间,有衙吏匆匆跑到门前拍门。 “裴明府,裴明府,您在吗?朝中天使来了!” 裴纪堂扬眉站起身,嬴寒山也扬眉站起身。 “我速去更换官服。”裴纪堂说。 “卧槽,这个世界观还有西幻成分在吗?”嬴寒山说。 天使显然没有两只翅膀一个光圈,这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传召使者头戴一顶巧士冠,身上是黑地圆领的袍子,绕脖一圈小小的圈带纹,面白无须,有些虚胖。 淡河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白面口袋一样垂着肉的脸上脖子上都挂着些汗,只是等的这一会儿就有些轻微的不耐烦。 在看到官服来迎的裴纪堂时他稍微愣了一下,随即把脸上的表情调整成一个矜持地笑。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不知怎么嘶了一声,挨了一记眼刀。 “淡河县令裴纪堂听旨” “沉州要冲,地接二州,制管诸郡,朝中尤重。尔谦恭识体,领牧淡河,平叛靖乱,素有节誉。着擢沉州刺史携领辖下各郡,钦此。” 裴纪堂叩首接旨,有衙役给天使带的小黄门塞了钱,那天使脸上的笑模样才稍微大了些。 “恭喜恭喜,裴刺史。何等青年才俊啊,冠年方过至此高位的,在本朝您是头一个呀。” 这话说得不假,就算是望族的嫡子,也很少有人在不到三十岁时成为一州刺史。 “不过眼前这一位情况毕竟特殊,”白面口袋一样的天使想,“人家有兵了有地了,朝中不算任命,算是补了个名堂上去。” 这还真只有个名堂,除了沉州刺史这个名头和一身官服,朝中是要啥啥没给。 裴纪堂口称不敢客气了两句,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内监的表情有点奇怪。 如果说这位天使还是控制着表情的话,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就已经不住地往自己脸上瞥了。 裴纪堂合手拜了一下,寻着空当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他不敷粉,按道理脸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花了染了,为何这两位朝廷来人一个劲往自己脸上看呢? 他当然不会问,天使也很快移开了目光。 “裴刺史,”他客气地问,“那嬴姓的将军,他是否在此呀?” 院子里跟出去的人刷刷刷跪了一片,嬴寒山不太想跪,索性就待在院子里,听到自己被点名才慢慢蹭出去。苌濯在屋里换了件衣服,出来稍晚,和她一并出了院门。 “要不要试着站着接旨?”系统在她脑内幸灾乐祸,“打响反帝反封建第一枪?” “少拱火,”嬴寒山os,“我这副身体二百三十多岁,他受得起我跪算他命硬。” 那天使看着屋里又出来几个人一起跪下了,最前面的那个……嘶?怎么看着是个女人? 她穿了件暗色的胡服,比雀蓝深一些的颜色,翻领绣花,头发束起来没有佩冠。 那张脸称不上面如好女的秀美,甚至稍微有点带杀气的恶相,但内监辨识性别的能力比寻常人高不少,他一眼就看出来这绝对不可能是个男子。 她身边稍后跪着的那人穿淡色直裾,那才是一张让人误会的脸呵。 就算是宫中的秀女也赶不上它十分之一的美貌,可惜一道疤痕横过脸颊,生生割开了这张面皮。这内监看了半晌,有些踟蹰,这男子看着身骨孱弱,不像是个带病打仗的将军呀? 但,但,但总不能是这个女人吧? 他愣了半晌,有些试探地开口:“嬴将军相貌非凡,当真是好颜色……” 然后,他看到这个女人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卧槽,系统,他是不是瞎。 苌濯没有抬头,苌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抬膝向后退了一步,从嬴寒山的稍侧直接退到了她身后。现在跪在前面的只有一个了,等着接诏书和等着拿诏书的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那天使挣扎一样讷讷出声:“将军……面如好女啊。” “不是,”嬴寒山诚恳地说,“我就是个女的。” 一定是太阳太晒了,不然天使为什么会眼一闭嘎地昏过去了呢。 诏宣到一半匆匆停下,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这条白面口袋抬去客舍里休息,另一边一匹快马疾驰而出,连夜带着信前往京城。快马走了几日这位天使就病了几日,好不容易等信使带信回来,他才恢复正常。 信上只有两个字。 “照旧。” 这次宣旨就简单多了,那位天使烫嘴一样念完了诏书上的内容,叭叭一堆嬴寒山也没听明白,只听明白了最后几个字“着封为讨逆平叛大将军”。诏一念完这天使钱物都没好意思要,瞅着嬴寒山乐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说呀,嬴寒山想,我是个女的干你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眼看着这白面口袋脸由白憋红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恭喜嬴大将军了,大将军青年才干啊。” “不年轻了,我两百多岁了。”嬴寒山说。 然后眼看着这位又差点昏了。 宣旨结束,天使以已经耽搁太久不应久留为由,谢绝了裴纪堂的设宴,拎着跟自己的小黄门一道登车离开。那小黄门还探头探脑地向车外看,呐呐着:“师父啊……这把大将军封给一个女人,真成吗?” “左右是不给兵不给地就是个名号,”这天使擦擦额头上的汗,“封了也就封了。那女人怪得很,一双眼睛像是猛虎要吃人一样。你听见她说什么两百岁的昏话了?” 第175章 “听见了。” 天使摇摇头:“……这沉州林中多猛虎精怪啊……” 小黄门被唬住了,不敢应声,又想了想,才试探性地接着说:“您看那裴刺史,那张脸……” “唬,休得乱说话,仔细了舌头。”天使作势要打,又慢慢地把手放下,“同宗同姓,长得像又有什么稀奇?” “不该你乱说的事情,给把嘴管严了。” 第94章 沉州别驾 人生三大喜事, 升官,发财,死老板。 人生三大悲事, 升官但虚衔, 发财但画饼, 死老板但自己也是老板。 沉州所辖范围不小, 裴纪堂这个刺史是个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昨天躺下的时候还是县委书记,今天爬起来已经成了省长,坐火箭都没这个速度。 但很明显朝廷除了这个名字和一身新衣服, 是什么也不打算给他的。你要兵?哎哟你手下不是有兵吗, 兵太少了?哪里少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的好不好? 你要钱?要钱咱可就有的说了, 你们沉州多久没交税了?你要不要先把欠的税补上? 天刚亮嬴鸦鸦就看到自家没出息的刺史坐在书房门前出神, 膝盖上还搁着翻了一夜的账本。鸦鸦大爷背手一样蹦蹦跳跳地过去绕了一圈,寻思着找个角度叨他一口毛。 “刺史,点灯熬油一夜没睡啊。” 他还真点头。 “怎么了, 升官之后发现手里的钱更少了真得出门找个地方当发冠了?” 他又点点头。 歪着头喳喳的鸦鸦终于看准了:“那熬了一夜了,明府也勿要再在这坐着了。我请明府喝酒吧?” “清早喝什么酒?” “阿姊教城中酒坊做的酒, 用火蒸出来的, 说是叫……” “是叫?” “老白干!” 嬴寒山一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只被鸦鸦薅秃的裴狗子。 看到姐姐过来鸦鸦往旁边一跳立刻把背挺直了,裴纪堂也收起来膝上的那一堆文书站起来。“怎么了, 寒山?” “第五争原先的长史陈恪到了,”嬴寒山说, “带了文书和名册来, 踞崖关那里的人走了不少,但他决定留下。再等淡河这边给他安排新的位置。” 陈恪在那场守城战中受的刀伤不轻, 几乎见了骨头,再加上流血,虽然之后一睁眼就立刻撑着爬起来干活,但气血失衡的病是落下了。现在站在阶下等裴纪堂,身形消瘦得看着像是个有肺病的病人。 这么一看苌濯其实就不能算是有病气了,苌濯白,嘴唇和眼睑都没有血色,但是那种异常的无血色,好像他本身就是一块玉打出来的,身体里没有血这种东西。 而陈恪是虚弱,眼下有青黑,虽然努力支着后背,但还像是一阵风过来就会被折了枝子的竹子。就嬴寒山从裴纪堂书房里先出来,走下来在他旁边站定的这一会里,她就觉得他轻轻晃了四五次。 “陈恪,陈恪?”她小声地叫他,“你找个地方先坐着吧,没那么多规矩。” 陈恪晃了一下,直了直后背,慢慢转向她。他后退一步,然后突然整个人向她倒了过来。 “陈恪!” 嬴寒山伸手去接,他却没有倒在她身上,他只是把腰折下去,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恪拜谢将军了。”他说。 千年后的年轻人们,大多不会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认真思考死亡的问题。但千年前的年轻人们会。 陈恪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死,每当他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孔时,都会短暂地瞥见自己父亲的脸。父亲是病逝,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病根,走得倒是不算痛苦。 家里人讲究寿终正寝,所以在父亲病入膏肓的那几天,他就被从屋里抬去了正厅照顾。 陈恪作为唯一的儿子,在那几天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父亲,他伏在父亲的脸颊旁,听他在弥留之际微弱地呼吸和喃喃。 那可能是夜里,陈恪从睡梦的边缘醒过来,感到父亲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恢复了健康,又成为那个眼神明亮的文官。“您醒了?”陈恪很高兴地直起身,“您饿不饿?” 那位老儒很缓慢地摇头 ,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陈恪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在四周沉沉的黑暗中,他听到断续的气音。 我不甘心。父亲说。 他抓住父亲的手,想知道老人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事情,可他只是断续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再一次因为疲惫闭上眼睛。 陈恪不知道他父亲到底在不甘心什么,直到他带伤站在被火焰灼红的城墙上。 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在今日了,以一个对读书人来说十分荣光的方式死去。 尽忠是最大的嘉奖,殉城是最好的美名,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失血的冷感从指尖一直爬到胸口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这条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承载他的志向和愿望。他也有劝谏君主的思路,他也有经纶世务的想法,立德,立功,立言,他还一项也没来得及做到。他不怕死,当他低头看到蜷缩在城墙下的百姓时,陈恪就做好了先他们一步死去的想法。 可是死去有什么用?死去不过只是留下一个壮烈的名声! 如果他能活着,如果他能保护这群百姓在未破的城池里安居乐业,让幼童也成为老妪老叟,也能牵着她或他的儿孙在街上蹒跚,那比现在这样死去要好上太多! 第176章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只是一介书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被照亮了。 笃信佛教的百姓们会朝夕叩拜,祈求一位佛陀脚踩天花而下,拯救世人。陈恪从不相信这些,从古至今千余载,无数人死了,无数城池覆灭了,佛陀的天花从未落下。 要么就是这被叩拜的木雕泥塑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仙乐飘飘五色芬芳的天上听不见人间的哀嚎。 但她来了。 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是神,尽管她像是鸟一样在空中飞旋,尽管满城的血都在向着她升起。但他看到那件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斗篷,看到她被火光照亮的脸。 那和一位长途奔袭过后的骑士没什么不同,疲惫,嘴唇开裂,瞳孔因为目睹这一切而紧缩。 她不是因为悲悯而缓慢地伸下一只手掌的天人,她自始至终都尽了全力来拯救这座与她毫无干系的城池。 就在这一刻,他想,如果跟随着这个人的背影走下去,直到像父亲那样闭上眼睛,他或许就甘心了。 嬴寒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赶紧把他架起来拖进门里找个地方坐了。大病初愈本来就应该找个地方躺着,这小子倒好,重伤也不下火线,icu里做幻灯片。 真不应该生在这个年代啊。她磨着牙想,往后生上一千多年一定是资本家最爱的打工人。 裴纪堂也不是拿大的,收拾好之后就立刻赶了出来把陈恪迎进去。 或许是陈恪听到裴这个姓已经下意识给他形成了一个世家子弟的形象,看到这么一个衣衫半旧室内清简的裴纪堂还稍微愣了一会。 不是,老板,你那尊田黄呢!你拿出来撑个场面啊!你这和董事长在保安室里见新员工有啥区别啊!咱淡河门卫大爷的房间都快赶上你的了!嬴寒山绝望地开始腹诽。 但陈恪显然不在意这种事,裴纪堂也架着他没让他拜第二次就转身坐了。 在他来之前裴纪堂已经了解过裾崖关及周围几县的情况,陈恪只需要再补一点细节。 确实有找借口辞官的,也有干脆挂印不干的,但好在没有听说第五争死了就要跟着一起走闹出流血事件的。 嬴寒山想大猫他还真是没人缘……死者为大不想了。 “踞崖关之事,便是如此。”陈恪总结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对着裴纪堂合手一礼,“恪此次前来,有一不情之请。” “不必拘礼,请说。” “恪一介书生,别无所长,不敢有图高位。昔日有赖与殿下旧故,恬居长史,今理当让贤。但闻朝中已拜赢将军为讨逆平叛大将军,愿为大将军帐下书吏,效恪一身之劳。” ……啊? ……啊?? 不是,啥啊,省委秘书长要给她当秘书啊! 在嬴寒山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裴纪堂轻轻眨了眨眼睛。 “寒山,你去叫一下苌濯过来。” 嬴寒山有时候怀疑裴纪堂他切开之后是芝麻馅。 就,他这人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左边脸上爱民敬业一代好官右边脸上扶危济困满门忠良,头顶横批真是好人,但就是时不时地往外冒一点黑气。 比如现在,你把俩职位意向高度重合的人叫到面试现场来,你是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嬴寒山不动,嬴寒山飞快眨眼,裴纪堂也微笑着飞快眨眼,俩人脸对着脸打了能有半分钟摩斯电码,以嬴寒山落败告终。她默默出去把苌小倩拎了进来。 苌濯一进屋屋里气氛立刻下降了三摄氏度,很难描述这样的画面,一个病得咳咳咳咳咳的和一个冷气冻了半边窗户的默默对视,谁也不说话,冻得嬴寒山直找空调遥控器。 这么冷风模式了大概一分钟,苌濯合手行礼。 “太史令苌止澜之子苌濯,仕于淡河。” 陈恪轻轻叹了一口气,还礼:“从州陈氏,襄溪王二子长史,陈恪。” 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以为空缺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在此。 是的,本该如此,在黑暗中燃起炬火时,一定会有无数人跟上那火炬。而自己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裴纪堂请陈恪出任的位置是沉州别驾,把这个老实人吓了一跳。 别驾相当于副省长,裴纪堂的直属副手,地位比长史更高。不论他怎么推辞无功不受,裴纪堂还是坚决地签发了印信塞在他手上,颇有种“先生不受我就跪在这给你磕一个”的架势。 嬴寒山并着苌濯看他俩太极八卦连环掌,苌濯突然开口。 “刺史可能早就定下要让他做别驾。” “哎?” 苌濯用目光指了指印信:“都是准备好封在盒子里的,刺史一早就知道陈恪这几日会动身。” “沉州大半城池原本归属于第五争,现在王子已薨,夫人亦薨,剩下最高的长官只剩下陈恪。陈恪或许不在乎是做别驾还是做个书吏,但大半个沉州都在乎。其他人会从陈恪的待遇中判断淡河对自己的态度。朝廷既然已经把淡河架了起来,后面就一定要推我们出去和峋阳王对上,这个时候其他地方能安抚就安抚。” “哦……”嬴寒山点点头,“所以老板让我喊你来就是给他看看其他地方都有人了让他不要犯轴?” “嗯。” “装得挺像嘛你小子,”嬴寒山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一进来一脸‘谁要抢我饭碗’的表情我都当真了。” 第177章 苌濯微微低下头,那对蓝色的眼睛隔着垂落的发丝望向嬴寒山,他没有笑,他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没有装。”苌濯说。 第95章 给你说亲 哎? 嬴寒山愣了一下, 迎上那双蓝色的眼睛。她认真思考半晌,点点头:“对不起。” 这下子轮到苌濯愣住了。 “我没考虑这确实是你的岗,”她抓了一下头发, “拿别人饭碗开玩笑是不对的, 我下次注意。” 眼前这尊蓝眼玉观音就这么愣在了这里, 苌濯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次, 终于随着他双眼阖上变成一片空白。 “寒山,”他说,“我想……” “……去与陈别驾角抵。” 啥啊! 不太理解苌濯为什么大白天鬼上身突然决定和一个伤患摔跤, 不过好在他没真去。 陈恪别驾的位置定下之后, 淡河的班底也应该重新排排了。这时候一个问题就显露出来嬴寒山和裴纪堂, 实际上是两套班子。 虽然嬴寒山现在还叫着裴纪堂老板, 但他们之间正式失去了隶属关系。 这个“讨逆平叛大将军”并没有真实的官职, 也不配给食禄,同样,嬴寒山也属于心情好听调不听宣, 心情不好全都不听的半野生状态,但是它是有品阶的。 虽然“讨逆平叛”连同那个“大”可能都没有任何含义, 但将军是有含义的! 在朝廷不拿自己当片儿汤不拿官位开玩笑的前提下, “将军”至少意味着一个三品武职。 也就是说,在政府意义上,嬴寒山不归他裴纪堂管了。 那淡河的人立马就不够了。 杜泽是裴纪堂手底下的老人, 肯定留在他的班子里,几个人商议过后给他敲定了沉州司马的位置。 突然从县尉变成司马, 饶是杜泽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人都端着酒坐在家门口傻了半天, 吓得他那个叫雪仔的女儿一路哭着跑回院子里,边跑边喊耶耶傻了。 但白鳞军没有留在淡河班底中。 不论是海石花林孖, 还是他们带来的那群白门人,都认可裴纪堂是个好人,但对他们来说裴纪堂也仅仅只是个好人罢了。 他们叫他“头家”,和叫任何一个雇他们去打仗或者耕种的人没有区别,只是这个头家是好人,所以他们不会突然抽出刀从他后背捅进去。 但嬴寒山不是,嬴寒山是和他们更亲近的人,是和“阿兄阿姊”一样冥冥之中与他们血脉相连的那一个,所以她现在是什么无所谓,即使她现在是个白身的匪徒他们也会跟着她落草。 所以海石花接替了嬴寒山白鳞军统领的位置,直接对嬴寒山负责,林孖作为海石花的牙将,这样整个白鳞军归入嬴寒山的武职体系。 而另一边,跑回来的燕字营连同那一点留下的重骑营也成了嬴寒山的兵马,嬴寒山没怎么调整它们,仍旧让那个姓赵的都尉做统领,重骑营已经不是个营,也没有活着的军官,索性就一并并入燕字营中。 因为他们的领头害死主将,他们又炸营拖慢了行军,这伙人在燕字营里受了好一阵子白眼,一直到赵一石严厉制止才作罢。 两边兵马安排完,得安排文官了。苌濯跟着嬴寒山,作为军师祭酒,而嬴鸦鸦…… …… “老板,你再怎么说我都不会让我妹妹去当童工的。” 裴纪堂平时没有案子或者大的接见不穿官服,毕竟衣服就那一件,天天穿没得换洗,磨破了袖子还得自己补。 现在一身常服给嬴寒山赔笑脸,怎么看怎么像哪家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被呛了一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嬴寒山面前放着一个小簸箕,里面是些茶叶。她不喝茶粉,平日里偶尔喝茶都是用水直接煮干叶子喝。 淡河湿热,干叶子装在罐子里几天不看也容易长毛,她没事的时候就把茶叶晒出来翻一翻。 两位一个看着像是努力想从对方手里扒拉出一吊钱,一个边翻茶叶边心疼茶叶出霉花,怎么也不像是现在沉州府权力最大的两位大人物。 “嘶淡河太潮了我早晚长蘑菇……啊不是老板啊,你不能缺长史就拿我妹顶上啊。狐……不是,淳于呢?你不能因为人家工伤就剥夺人家竞争上岗资格啊。” 裴纪堂卡了三秒钟放弃翻译嬴寒山在说什么,转而提炼重点:“淳于归在杜泽手下,是参军,鸦鸦一直都兼任着县丞的职责,她可以直接升到长史。” 他知道嬴寒山绝对不会说出“我妹妹是女孩当不了官”这种话,但他实在没想到嬴寒山还有别的理由咬死了人不放。 “我妹才十二,”她拍拍手上的茶叶沫子,“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读书上学,我不是说她不能做官,我是说……” “寒山且等。” “嗯?” 裴纪堂抽了一个坐团过来,端端正正在嬴寒山对面坐下了:“令妹今年年岁几何?” “十二……十……哎?” 在短暂地bug了几秒钟之后,嬴寒山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嬴鸦鸦,她今年到底几岁? 山中神仙不知岁月,忽将百年作一昼夜。嬴寒山不在山中,但她仍旧对时间的流逝感受模糊,当裴纪堂说出这话时她才意识到,距离上次她说鸦鸦十二岁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嬴鸦鸦没有长高,脸也还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娃娃脸,好像时间在她身上被冻住了一样。 第178章 她是她救回来的,失忆的人不可能记得自己几岁,捡回她的人也对她年龄没数。 嬴鸦鸦在她脑袋里永远是那个染血马车里冷冰冰的小人偶,在她的斗篷中逐渐暖和起来。 “鸦鸦应该已经十五了,”嬴寒山退了一步,“我几乎快要忘了她已经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这几年个子也没长,模样也没改,我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听到系统轻柔的沙沙声。您真的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不长吗?系统问。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长大的,宿主。她早就死了,现在她活的是您分给她的命。” 裴纪堂也不知道为什么嬴寒山想明白嬴鸦鸦今年已经十五之后突然消沉下来,头也低了话也不答了,收拾收拾手里的茶叶就要走。 不过好在临走之前她松了口:“我去问问鸦鸦,看她的意见。” 系统惯会抽冷子捅人心窝子,嬴寒山已经很习惯它干这种事,但现在突然提起嬴鸦鸦其实不能完全算活人这件事,她还是会有点胃疼。 嬴寒山尽量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度过的时间,因为每次回忆,她曾经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会翻涌上来。 马车边的死人,叠在一起的尸塔,死在巷子里的三玉娘子,船上的白门乡民,燃烧的踞崖关……每当想起这一切时,她都会有一种被整个宇宙俯瞰的无力感。 为什么要救嬴鸦鸦?为什么要救那些人?其实说白了只是因为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嬴寒山成为杀生道女修只是因为她落地就是杀生道女修,她完全有可能落地在那个沾血的马车里,成为伸着手请求谁来救救自己的垂死者。 他们是无助的,他们把她视作救世主。但她很清楚,她也是无助的。 无助者伸出手,拯救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嬴寒山就这么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去,没抬头突然撞在谁身上。 “不长眼啊!”被撞那位很不客气,扭头就骂,“哪来的奴子急着去给你娘老子奔丧啊!” 嬴寒山掸了掸衣服,没说话,抬头确认一下家门,对,这是自己家哈。 自从朝廷那一道封她大将军的旨意下来之后,她就没法赖在府衙里了,好在裴纪堂清了拖欠她的工资,淡河现在又还有些空置的房屋,让她能在这置一间带院子的小屋。 至于什么“将军府”……还是算了吧,谁也没在农村自建房上悬一“正大光明”啊。 现在至少十几个人围在她的院门口,可以说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有簪着洋红色绢花脸上粉抹了二尺厚的婆子,也有抬着朱漆箱子的家丁,还有几个打扮得收敛点,有些管家气派的中年人。 那个骂她奔丧的汉子穿着件半臂,隔着衣服能看到虬结的肌肉。他看这个撞在自己身上的人没反应,很不耐烦地拿拳头在她脸前挥了一挥:‘喂,你爷问你话……’ 嬴寒山慢条斯理地抬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个推肘擒拿,大汉嗷地一声就被按在了地上。 “抱歉,条件反射。”她松开手,“你把手伸到我面前晃,我就下意识自卫。撞到你了不好意思。” 那汉子膝行了两步爬起来,面皮涨得通红,眼前这小子身量在南人里是个高的,但也不精壮,怎地一伸手就给自己按在地上了? 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她的衣服,那一身深蓝的胡服倒是很新,领子上有些细细的松花色花纹,嘴上没毛,应该是个年轻的……嘶这张脸怎么不像是男人? “……但是,你们堵在我家门口,”嬴寒山说,“也不合适吧?” 大汉像是夸差被雷劈了一般,直直地又跪下去:“……嬴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瞎了我这双狗眼撕了我这张烂嘴,竟没认出来是您老人家!人说贵人出行宝光冲天,小人眼皮子贱叫晃瞎了认不出人来冲撞了您,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着往地上一趴就开始磕头。嬴寒山倒是没犯替人尴尬的毛病,就是刚刚他那一套滑跪贯口说得她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往旁边一闪,避过这几个头。 “怎么回事?”她问,“诸位都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我赢某人家没什么好看的吧。” 大汉还在磕头,也没人上去拉他一把。旁边的人纷纷和他闪出距离以示不熟,明显是一起的人就只能拿看猪队友的目光低头戳这汉子。 一个手里拿着把小扇的中年女人笑吟吟地走过来,轻轻用扇子拍了拍嬴寒山的肩膀。 “喜事,将军,是喜事哟。” “我们这些人呀,都是来说亲的!” 哈? 在宕机的呆滞中,嬴寒山听到系统字正腔圆的吐槽。 “真是名冠十里八乡的美人啊,我有出息的宿主。” 第96章 恐有眼疾 啊? 嬴寒山像是自动更新到一半断网的win10, 默了能有十秒钟才开始试图重启。 “说……亲?” 她勉强提起一边嘴角对了,再加上另一边,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笑而不是“我要把各位全都吃了”了:“怎么未曾先知会我一声?” “但是承蒙厚爱, 我并没有结亲的打算, 诸位暑天这样白走一趟实在是辛苦, 先进门喝口茶吧。” 站在那里的媒婆力士管家面面相觑, 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尴尬。 拿着小扇头戴绢花的女人干笑两声,轻轻用扇子拍了拍嬴寒山的肩膀:“将军是天人之姿,命格贵不可言, 岂是我们寻常人家能够肖想的。就是和将军能沾上一点联系, 都是家里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啦。我们呀” 第179章 “是来向鸦鸦淑女提亲的。” 嬴寒山单手撑住门框, 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 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滚, 不然我就打人了。”她客气地说。 嬴鸦鸦确实不是十二岁,她今年大概是十五……最多到不了十六吧?对嬴寒山来说不过是从一个小号萝卜头变成了一个中号萝卜头。 诚然古代女子十五六岁结亲出嫁没什么不对,但嬴寒山不是个古代人, 她也很难把这个自己照料着的孩子当古代人去安排。 丢掉身心健康和生育问题这一堆其实根本不能丢掉的问题不看,单说千里迢迢来提亲本身这件事也很不靠谱。 媒人称赞鸦鸦貌美, 贞静, 贤淑,嬴寒山觉得除了第一个词以外哪一个都不是好词。 诚然鸦鸦是长得很可爱,但赞美她可爱的修饰词后面跟了一堆“她好像很适合做妻子”的形容之后, 这个词也变得有点怪味。 更何况其实这些词没有任何辨识度,拿它们形容嬴鸦鸦的人也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孩他们不在乎她怎样, 只要她是嬴寒山的妹妹, 是沉州刺史眼前的红人,她就有联姻的价值。 这些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带着名刺,带着钱,甚至有人把相亲对象也带来表示诚心,嬴寒山却只觉得他们是一群来竞标的公司代表,摩拳擦掌地把嬴鸦鸦当作一个有油水的项目。 他们还不如来竞标的人呢,至少竞标者会先做做项目本身的功课。 嬴寒山伸手抄起身边那个还想说什么的媒婆,拎着她走出三步之后在院墙边放下了。 “我一个一个拎?”她回过头对门前的人一歪头,顿时所有人作鸟兽散。嬴寒山摇摇头,进屋关了院门,才看到嬴鸦鸦就坐在院子里歪头看着她。 “哟,鸦鸦。” “怎么了,阿姊?外面怎么那么吵?” “东家的驴惊跑了西家的马,西家的马吃了北家的田,北家的主人去找西家索赔,赶车的路上撞了一个二傻子。” “那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你阿姐我就是那个二傻子。” 嬴鸦鸦被这一串无厘头的贯口逗得一哧,招手招呼嬴寒山:“不管啦,我看看阿姊撞伤着没有?我煮了蜜茶就等阿姊回来喝呢。” 嬴寒山喝不惯加盐加大料的茶,嬴鸦鸦曾经问过她不加那些东西茶苦涩怎么办。 “如果奢侈一点会加奶和蜜,”嬴寒山想了想奶茶,这么粗略地对她描述,“但其实你阿姊我就喝个茶味道,不觉得苦。” 她倒是上了心,收到月俸没给自己买胭脂首饰,反而买了一小罐子蜜收起来,给嬴寒山煮茶时就融一点进去。 嬴寒山在她身边坐下,把手臂伸给她看以示自己没事。嬴鸦鸦给她倒了一杯茶,把手叠回膝盖上:“所以阿姊是把门前那群求亲的人都赶走了吗?” 嬴寒山闻了闻手里茶的热气,没喝,听她这么说又把茶放下了:“你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来求亲的?” “知道呢,敲了好一阵子的门,我说阿姊不在,我不便开门,他们就在门口堵到了这个时辰。”嬴鸦鸦垂了垂眼睛,“阿姊是觉得……他们的家世都不合适?” 嬴寒山本来预备着要喝茶了,听到这句含在嘴里的那口茶险些吐出来。 “不是!这又不是我结婚我看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鸦鸦!” 她伸手扳过眼前女孩的肩膀:“你才多大,现在……呃,你要是想谈恋爱,可以谨慎地去谈,但是结婚还太早。另外,你要想好,你阿姊我不喜欢这里的婚姻制度,在这里不论你结婚前是谁,是豪杰,是王,是谋士,结婚之后你都会变成某某夫人。你是嬴鸦鸦,是你认为你是的那个人,如果你变成某氏某夫人,我不会阻拦,但会难过,你明白吗?” 嬴鸦鸦用手支着头看了她一会,轻轻点点头:“我明白。” “那阿姊……” “我招赘吧!” 啊? 人,嬴寒山是赶走了。但她能把人从她家门口赶走,却没办法把人从淡河赶走。 那些淡河本地的提亲者还好,外地来的本着三顾茅庐的精神,从路费真的很贵的实际出发,大多数选择了在淡河落脚,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一时间淡河的客栈房租像是气温一样升了起来,随之升起来的还有关于这姐妹俩的各种说法。 最初的传言或许是从哪个不忿的家仆,或者哪个酒后胡言乱语的车夫口中说出来的。 他说那女将军扣着她那一朵花一样的妹妹不肯出手,怕不是看上了什么更大的官儿,想要先奇货可居一番。 淡河本地人大多受过嬴寒山的恩惠,也见过在战后那位小女郎奔走的样子,是以不愿意传她俩不好的话,于是流言传了没多远就开始往一种难以控制的离谱方向发展。 嬴寒山是在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听到关于自己和鸦鸦的传闻的。 淡河五月后开始有人在街上卖花,白兰花这个年代还没有传入,街上卖的多是茉莉。妇人们用小篮子盛着半篮子茉莉半篮子胭脂,一边走一边沿街喊“胭脂呀白花”,声音很动人。 嬴寒山没有戴花的习惯,但嬴鸦鸦会自己缝香囊塞上干花瓣。所以每次遇到卖花的时候,她都会替鸦鸦买一点。 提着提篮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婆婆,眼角的皱纹像是凤尾鱼翕动的尾摆。她笑眯眯地抓着嬴寒山的手往她袖子里塞花:“多拿一些,阿婆送你嘅。” 第180章 嬴寒山摆手说够了,那婆婆的表情却很坚决:“唔好客气,你阿婆我都知。鸦阿囡系从宫里出嚟嘅,肯定乜好花好宝物都见。依家喺呢个地方乜也冇,多抓一把茉莉畀佢唔算乜。” 嬴寒山兜着满袖子的茉莉愣了半晌,突然跳起来。 “等会,鸦鸦怎么变成从宫里出来的了?” 半天时间,嬴寒山在淡河集上转了三圈,听到不下四种关于自己和鸦鸦的说法。 最早也是最不流行的一种,她奇货可居,她把鸦鸦待价而沽,她给鸦鸦看中的金龟婿对象上到京城某有名有姓的大官,下到无辜路过的裴纪堂,凡是符合条件的都难逃一拉郎。 “你不能因为裴老板二十好几了还寡着就拉他的郎吧?你看他穷得都下不起聘!” 后来比较流行的一种是,嬴鸦鸦其实是第五家的公主,先帝最小的妹妹,大长公主失势之后她被迫害,是以由忠心耿耿的女武士保护她逃到淡河隐姓埋名。 “这个好,这个靠点谱。但谁家忠心耿耿的女武士扔下小主人一个人出去打三份工啊。” 有点九族消消乐的一种是,嬴鸦鸦不是先帝妹妹,而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大长公主曾经想要谋朝篡位自立为女帝,封这个小女儿为皇太女。 只可惜一朝玉山崩,她也只能被保护着逃走。 “可不敢瞎说啊我刚刚领了朝廷编制,你这是要先砸我饭碗后威胁我人身安全啊。” 最后一种也是最放飞自我开始往玄幻发展的一种,其实她嬴寒山和她嬴鸦鸦都是前朝公主哒!前朝被灭后她们姊妹俩上山修道,得道成仙,这一次是下来复国哒! 对此嬴寒山没有任何表态。 劳动人民的脑洞实在太大了她有点害怕。 嬴鸦鸦倒是淡然处之,当这些奇奇怪怪的留言已经快要自动生成一部十万字小说的时候,她找到了嬴寒山。 “阿姊,”她说,“我无意在这时离开阿姊嫁人,淡河也有比出嫁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但那些求亲的人一日不走,这些流言就一日不停。请阿姊把他们请来,我当面回绝掉吧。” 嬴寒山本来不愿意让嬴鸦鸦掺和这些破事,但小姑娘态度坚决,又同意在监护人(嬴寒山本人)的看护下执行,最后嬴寒山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 照古代,相亲大多数是父母和媒人谈,女孩躲在屏风后不露脸。如果父母已经离世,那就由家中长兄代替。 嬴鸦鸦只有嬴寒山一个姐姐,她就充起了他的长兄。考虑到这么大的院子就她一个人在这杵着挺没气势的,嬴寒山拉了工伤不上班的淳于顾和自愿过来当摆件的苌濯来撑场子。 五月十一,宜相看,嬴寒山府上开门,请日前拜会的客人们上门。 第一位来得很早,是个脸上擦了粉的年轻人,他一身艾绿色的锦衣,领口和衣袖上都有金线的卷草纹。 那张脸不太坏,就是粉擦得厚了点,或许是为了盖住鼻子和下巴上生出的两颗粉刺。 他身后四个力士抬了两台红漆箱子,一左一右威风凛凛地站着。知道的是来相亲,不知道的以为已经下了聘。 听到逐渐围起来的人们低低的议论声,那年轻人骄傲地挺了挺脖子。 他父亲是北边的布商,家中颇有些钱财,可惜商人之子不能入仕,在这样的世道坐拥万金如双手捧沙,不搭上个厉害点的角色是保不住钱的。 是以家里人物色许久,看上了沉州这位还没有出阁的将军之妹。 不管她看不看得上他,礼他是带到了,礼多人不怪,把两台箱子往门口一放人就有了底气。 他亲自上前叩门,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颀长而白皙如玉的手在他面前一闪,一张脸浮现出来。 年轻人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把嘴里的话都要忘掉:“在下是……绣锦庄……之子……周……”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美人啊,鬓发如云,眉眼如昙,一双眼睛是如琉璃般奇异的蓝色。 只可惜一道伤疤从眼角贯下去,破坏了那张天人一样的脸。 但即使如此一眼望去还是让人觉得天地失色……那嬴家的女郎居然如此貌美吗?听说她姐姐一副凶悍相啊。 还有……怎么,怎么看着长得比自己高些…… 他迷惑地摇摇头,努力理清楚思绪:“这位就是鸦鸦淑女吧,何等有幸,淑女竟然亲自应门,在下实在是……” “淑女”轻轻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有些难说。年轻人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刚刚话说错了?脸上粉掉了?她怎么是这个表情? 然后他看到一个长身的金眼女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苌濯?”那女子问。 “无事,我觉得寒山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这位。” “这位恐有眼疾啊。” 第97章 君子好逑 相亲大会第一条, 视力不到5.0的不要。 备注:分不清男女的也不要。 两抬赤漆箱子怎么来的被怎么抬了回去,刚刚还志得意满得像是只雄雉鸡的公子耷拉着脑袋,口中还喃喃地念着“怎么可能呢美人怎么是男的呢”, 引得下一位选手对他侧目而视。 “祸国殃民啊你。”嬴寒山站在苌濯身边小声吐槽他。 “何敢祸国, 未曾殃民。” 第二位选手也是亲自来的, 看着是个世家子, 比上一位矜持不少。 第181章 刚刚站在门口时这位选手就开始偷眼打量上一位涂的脂抹的粉穿的红着的绿了。哼,俗气,一身铜臭臭不可闻, 一点都不懂得清贵为何物。 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对站在门前的嬴寒山苌濯见一个礼, 迤迤然进门在客室落了座, 预备与素屏后的淑女来一场“目虽不见, 心已相知”的长谈。 但一抬眼没看到屏风后窈窕的倩影,倒看到屏风前八风不动坐着,笑得一脸狐狸相的青年。 “您是……?” 青年笑眯眯地用食指敲着膝盖:“阁下可曾听闻‘白鳞军’?” 白地青纹龙鳞甲, 控弦张弓夜斩旗。上一次裾崖关白鳞军斩首田恬的事情在战后传了出去,因为他们特别的出身, 还有被传得如同鬼神一样的百步弓, 所以整个沉州都或多或少听到过这支军队的名字。这个世家子不敢怠慢,也挺直了后背:“您是?” 眼前这位锦衣玉冠,不佩刀剑, 坐在一辆有轮的车上,倒不像是武将, 可是他说白鳞军…… “阁下既然知道白鳞军, 又可曾听闻白鳞军中那位斩杀敌首的女将军?” 海石花,这位女将也随着上一场战役的胜利而声名大噪, 这世家子几乎站了起来:“您究竟是” “她母亲的未曾谋面的非族谱上的妹妹的姐姐的仰慕者。” “啊?” 狐狸轻轻眨了眨眼睛。 “算了,阁下就当作我是嬴鸦鸦她阿兄吧。” “现在,坐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半个时辰之后,那位世家子一脸神游地从屋里走了出来,面朝苍天两腿笔直差点没撞在庭院里那棵榕树上。 嬴寒山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给他转了个个,才让他顺利走到大门口。 里屋的门还开着,淳于顾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眯缝着眼直乐。 “淳于你干什么了?”嬴寒山问。 “也没什么,就是问了几个问题,”淳于顾说,“比如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爷娘在否,家里有几间房房上有几根梁家私是埋在屋东向还是西几岁尿过床……” “?” “哦对了,这人纳过妾还有通房,小生觉得不行。”狐狸做了个总结。 确实不行,但嬴寒山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你怎么问出来的?” “小生也做过这种事啊,”他向后一仰,打了个手势,“拷问啊刑求啊之类的……可惜了只能让小生问,不能动手,不然或许他祖父辈的事情都能捋得清清楚楚。” “……” 请这俩神仙来你知道错了吗。系统轻声问她。 “知道错了。”嬴寒山说。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这一狐一鬼俩兰若寺表演者拦住,总还有人顺遂地走到了最后。有个小士族没让子弟过来,也没派媒人,而是叫了家中有头有脸的管家老先生来相看。 这种家族里管家往往是家生子,跟着老爷辈的长大,又照看着家里的子辈长成,给点面子说他也顶小半个长辈。再加管家往往是替家里主人露面交涉的,谈吐也圆滑不会出大错,派来这种场合也算合适。 他眼神好,没把苌濯认成嬴鸦鸦,狐狸盘问一通也没盘问出什么来。于是这位老人家倒成了第一个走到最后的相看人。 嬴鸦鸦面前象征性地拉着屏风,屏风前摆着她刚刚沏好的茶,那位老管家低头审视了一阵子茶具摆放,又抬头看向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少女身形,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这样的茶道,即使是在上京之中也罕有所见。老朽已经年过耳顺,今日方知人言‘兰不隐于谷中’,淑女的德行与行止,即使远在国土之南,也已经传扬开来。” 屏风后的少女深深低着头,一副谦逊而文雅的样子。 “老朽代主家前来,为淑女与家中长郎君说和,郎君方至冠年,为人恭谦和顺,仪态翩翩,亦颇知书,将入仕途。素闻鸦鸦淑女美名,故上告父母,以求两家结得秦晋之好。若淑女首肯,愿以锦缎百匹,珠五十斛,钱百万,黑无杂马三十匹,婢女二十人,珠漆宝盒……为聘。” 屏风后的少女略微点了点头,老管家听到她的声音。 “那么,以此等重宝为聘,于我有何求呢?”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谁家要出嫁的女儿会问夫家对她的要求?老管家定了定神:“望淑女与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柔顺和婉,敬爱父母,和睦叔姑。闻淑女素有善持家美名,愿以中馈交以淑女,并以田产,商铺,淑女皆可做主。” 嬴鸦鸦轻轻地笑了。 “老丈闻我有善于持家的美名,可曾听闻我有其他美名?” 又是一个古怪的问题,那老管家顿了一会才回答:“听闻淑女敬爱长姐,德行完满,恭顺温柔……?” 他是听说这个女子曾经一人打理淡河庶务,所以才有前面的“善持家”一说。但现在嬴鸦鸦追问还听说过她的其他美名,他就只能比着她有个姐姐这件事往上套。形容女子温柔恭顺总不会有错,至少不会得罪人。 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那屏风后的影子轻轻地从发间抽下了一根发簪。 “昔日我着男装,于阿姊一同出使蒿城,”她平静地说,“蒿城县令韩其出尔反尔,狡诈无信,欲置我等于险地。” “其子威逼于我,我趁其不备,以此簪断其喉。” 簪子的影子在屏风上一掠而过,被她收入手中。薄薄的屏风挡住了它的寒芒,也挡住了那老管家震悚的眼睛。 第182章 “所以,老丈希望我柔顺和婉,那是不能的。” “阿姊战功赫赫,杀敌千百,我不如阿姊。” “但我也是刚烈不折,受了侮辱便会杀人的女子。即使这样,那位郎君还要求娶我吗?” 那位老管家脸色不虞地出来之后,几乎就没再有什么人再走到嬴鸦鸦面前了,期间倒是有几个问嬴寒山是否招赘,愿给女将军做赘婿的。“和我打一场不缺胳膊断腿的我就答应。”嬴寒山礼貌地回,但没什么人真和她打。 一直到黄昏,最后一个来相看的人走上台阶。这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脸上笑微微的样子,长得不算多么英俊,但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敦厚可亲。 “晚生崔蕴灵,”他双手奉上名刺,“请与淑女一见。”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普通,太中规中矩,以至于看了一天奇行种的三个人对这样的正常人出现有些诧异。 他站在堂屋前恭恭敬敬地回答完了狐狸的问题,然后被嬴寒山领着走向设了屏风的堂屋。 就在这时,淳于顾轻轻拉了拉嬴寒山的袖子,示意她稍等。 “看人看手。”淳于顾说,“寒山,你看看这人的手。” 崔蕴灵说自己是个家中有些资财的读书人,祖上也曾经出过五品官,算是个有家世的士人。但狐狸用眼光戳了戳那人的手指,拉住嬴寒山压低声音:“他的食指,拇指和中指上都有茧,那不是拿笔留下的,是打算盘留下的。” “若是只有这几个地方有茧子,那他就不是读书人,而是个商人。但你看他食指关节也有笔茧,说话也不带市侩气,他又不完全是个商人。” 嬴寒山眨眨眼睛,表示自己没听明白。 “寒山听说过‘三世洗身’这个说法吗。” “商人子弟不得入仕,除非后代不再经商,至第三世方可走仕途。是以第一代经商起家,第二代转投他业,至第三代子弟时已经从商人这个身份洗脱出来,然而家中仍旧有经商留下的人脉和财富支持。在这些子弟中择优者入仕,就完成了从商至官的转变,从此以后家族以商护官,子弟又以官利商,这就是三世洗身。” “一般这些入仕的子弟都从小官宦做起,在朝中或者地方以拜师或者姻亲为名头搭上一位官员最好,即使搭不上,也要露一露脸给自己搏个机会。所以啊,这位郎君来相看,倒可能有些别的意思。” 另一边,敞着门的堂屋里,这姓崔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地跪坐着,注视着屏风后的影子。一张名刺加上一封信件被放在小盘中递去屏风后,嬴鸦鸦从小盘中拈起信翻看过一遍,又放回盘中。 “崔郎君希望我能将这封信与名刺带给裴刺史?” “是如此。” 嬴鸦鸦轻轻笑了一声:“真古怪,来这里的其他人都是求娶相看,唯独郎君是求一鸿雁传书。” 这个年轻人俯下身去,板正地对着屏风后行了一礼:“嬴将军今日允许我等登门拜访,未曾说只允相看求亲,故而晚生冒昧前来奉此书信。他人以鸦鸦淑女为良偶佳配,晚生资材平庸,不敢造次,知淑女掌淡河事务已久,故以淑女为长官,请求淑女向刺史引荐晚生。” 屋里安静了一会,摆在屏风与她之间的茶杯中,茶汤如镜一样映照着天光。 “你有何求呢?”嬴鸦鸦问了一个与之前很像的问题。 “淑女有何求,晚生亦有何求。”崔蕴灵说,“淑女不甘于脂粉锦绣,晚生亦不甘于黄白之物。淑女无意于联姻之事,晚生亦不欲以姻亲入仕。” “如淑女看完此信,尚觉晚生可堪一用,乞请交于刺史之手,晚生再拜谢,以待他日事于门下。” 那只小盘被拖回了屏风后,半晌嬴鸦鸦站起来,折起屏风,在他对面重新坐下。 “可以,”她说,“那么,作为淡河的代县丞,我有一些考校要问你。” 崔姓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笑容,再次一拜。 “听凭长官吩咐。” …… 那位崔姓的年轻人走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几个不甘心的提亲者站在门口等着看这小子的笑话,却看到他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你成了?”他们拽住他嚷嚷,被这年轻人笑着拂开手。 “成了?”他说,“晚生是来自荐,有何不成?”说着大笑而去,留下一干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苌濯和淳于在天擦黑前离开,苌濯说她送淳于回去,淳于顾坚持叫了马车。 “只是小生惯于乘车,绝不是恐怕苌小哥将小生掀于沟渠。” 总觉得这狐狸话里有话,不过嬴寒山拒绝理解这件事。 到晚上暑热下来了些,嬴寒山趁着未收市买了些瓜用水浸着,端到庭院喊嬴鸦鸦来吃。嬴鸦鸦换掉白日里身上的衣服,换了一身半旧裙衫,抱膝歪头在嬴寒山身边坐下。 “应付了一天相亲,累吗?”嬴寒山伸手呼噜呼噜黑毛小鸟的头发,嬴鸦鸦摇摇头,把额头靠着嬴寒山肩膀上,闭上眼睛。 “阿姊,我好喜欢做嬴鸦鸦。”半晌,嬴寒山听到她很轻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里好像带着点哭腔。 “?你就是嬴鸦鸦啊,怎么了,还想做别人不成?”嬴寒山作势像是弹瓜一样弹弹嬴鸦鸦的额头,她也不躲,只是把脸颊往她肩膀上埋了一点,用力地摇头。 阿姊,阿姊。 “我只是好开心,每一天都好开心。阿姊爱我,却不求我做什么。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可以不说不想说的话,不做不想做的事情……每当有人明里暗里地告诉我‘我不能’的时候,我只要想想阿姊就有了底气。阿姊什么都能做,阿姊也什么事都不阻拦我做,我做着我原本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做的事情,走到了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走到的地方。” 第183章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我是在做梦,我不知道梦醒了我会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我确实是在做梦呢?我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也不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现在嬴寒山知道她确实是在哭了,嬴鸦鸦把脸颊压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着。 好像有一只小鸟被锁在她的胸骨里,正在一阵一阵地撞击着这骨头做的笼子。 “如果在梦里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梦就会醒了!……我很害怕,我不是刻意骗阿姊的,我早就想告诉阿姊了。可是如果说出口来,是不是嬴鸦鸦就消失了?” “我可以为阿姊联姻!没有关系……阿姊想让我做其他的事情也可以,只是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如果连嬴鸦鸦这个身份都失去了,我就只是孤魂了……” “阿姊不要死,不要消失,也不要丢掉我。我只有阿姊了……” 嬴寒山不知道是今天的什么事情触动到了她,嬴鸦鸦的情绪稍微有点失控,后半截她几乎说不出来完整的话,只是翻来覆去地抓着嬴寒山的衣袖念叨不要丢掉我。 嬴寒山轻柔地应着,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不丢掉你,怎么会丢掉你呢。只要你觉得你是我妹妹,你就一直是我妹妹。” 哭声渐渐小了,她的呼吸平稳下来,嬴寒山用袖子沾了点水擦干净嬴鸦鸦脸上的泪痕,把她抱了起来。 少女软塌塌地靠着嬴寒山的手臂,似乎哭得倦了有些迷糊,嬴寒山用肩膀蹭开里屋的门,预备着把她抱回去。 “别想太多了。”她说,“你只是累了。” 当她跨过那道门时,她听到怀里的嬴鸦鸦发出含糊的声音。 “阿姊,”她梦呓一样问,“那驾马车上……” “你为什么愿意救我呢……” 第98章 谁吃小孩 嬴鸦鸦不常睡懒觉, 但相亲那天晚上哭过一场之后,第二天一直睡到了太阳高照才醒。 嬴寒山没事的时候起得也晚,修士是以百年为单位活的, 不差那么一个半个时辰的懒觉时间, 睡足六个小时睡满八个小时有益身体健康。 嬴鸦鸦睡醒时她刚刚醒没一会, 拿着木桶去烧了一桶热水, 一回头就看见头毛乱糟糟的小鸟一脸茫然地站在走廊,对着院子直发愣。 “醒啦鸦鸦?”她喊了一声。 嬴鸦鸦呆了一下,立刻转身飞进了屋。 嬴寒山是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嬴鸦鸦哭了一场, 含糊地说了一些话, 这些话里又含糊地表达出一些意思来她知道“嬴鸦鸦”这个身份是虚构的, 可能是刚刚恢复了记忆, 也可能从来没有失去过记忆。 但没关系, 都没关系。 这和欺骗不沾边,要说骗,先随手给她安了个很语死早名字的自己才更像是个骗子。嬴鸦鸦只是在自保, 从死亡边陲被拉回来,被一个不说实话的奇怪女人带在身边, 一开始选择装失忆自保有什么不对的? 至于后来, 人是倾向于稳定而非冒险的,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她不想打破现有的安稳, 所以她选择不坦白,这也可以理解。 总之, 只要她自己不想说自己是谁, 她就永远是嬴鸦鸦。 但嬴鸦鸦本人好像比她阿姊在意这件事。 从那晚开始她就从手养鸟变成了手上飞,一看到嬴寒山就下意识弹出三米远, 晚上加班加到宵禁才回来。 如此这般半个月之后裴纪堂都看不下去开始私底下找嬴寒山谈话,问她是不是和嬴鸦鸦起了什么矛盾导致小姑娘和他打报告要在衙门里打地铺。 “啊,”嬴寒山说,“可能……可能呃,是青春期吧?” “何为……青春期?” 没事,什么也没有。 或许嬴鸦鸦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自己坦白了这件事,还需要一段时间把生活调整回正轨。嬴寒山原本预备着找个时间再和她好好谈谈,但一场突然的造访打乱了她的计划。 月末,一位故人找上了淡河官府。 人到的时候嬴寒山正在营里看白鳞军训练新兵控弦。仿照逐鹿弓做的百步弓数量毕竟有限,工匠们再怎么紧赶慢赶也不可能人人配给一把。 于是新弓就成了奖励弓术进步最快士兵的奖品,那些得到奖赏的士兵耀武扬威地挎着新弓走过军营,因为拼命绷住笑意而嘴角颤抖,引来一干人的注目礼。 这个以百步弓为奖赏的想法是海石花提的,她说步兵们往往不愿意学习新武器,用熟了的武器最稳妥,最能保命,至于弓么马马虎虎就好,他们又不是专门的控弦士。只有让他们自己争起来,才能快速提高一营的水准。 “很会带兵么。”嬴寒山和海石花玩笑,后者却逐渐正色。 “现在有更多新兵来了,”她说,“白鳞军已经不全是乡里人。以往是兄弟,是姊妹,都是商量着来。但以后不能再当兄弟姊妹一样上战场,不然要吃亏的。” “将军说我们的命就是你的命,我要守好这些人的命。” 就在说话的这个当头,淡河府衙的门房跑了过来,站在辕门外跳着脚探头探脑。 “寒山将军,寒山将军,”他说,“你快回府衙一趟,有人找您。” 他比划着,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那人不好说话得很,您小心啊,别再是仇家。” 她有仇家吗? 回府衙一路上嬴寒山把脑子翻了个遍,没翻出来她有什么活着的仇家。 第184章 杀生道者就是这一点好,要么你和我没仇,要么你不喘气。 还没进门她就老远看到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布裹头不佩冠,外穿着件半臂,背后背着一根用油布裹住的哨棒。 ……那可不是哨棒。 “无宜!” 被喊的人回过头来,抱臂对着嬴寒山眯缝起眼睛,仿佛是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看了两圈那双眯缝起来的眼睛逐渐睁开了。“还不错。”她说。 “什么还不错?” “你升了官,看着倒没怎么变,”无宜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赶路被晒得黑了些,她松开抱臂的手,拍拍捏捏嬴寒山的肩膀,“不像个官儿,挺好的。我原本打算来看一眼就走,现在倒是可以和你多说几句话。” 她不愿意进府衙里,也不吃午食,嬴寒山只能找了个墙角和她一起站着。 无宜身上的衣服和鞋都换了新的,绑腿没换,洗得已经有点起毛了。 嬴寒山看她这一身就知道,如果她不是特意为来见自己换了身新衣服,就是在这之前一直在奔波,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路上的暴土扬长咬得不能见人。 你之前去哪了?嬴寒山问。 “迁了我爷的坟,顺手料理了几个贼。”无宜活动活动手腕,“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人走都走了,总该有个安生。” “然后我在沉臧两州找人,鬼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可能就是……”她短暂地卡了一下。 “……就是拜了拜坟之后,又不那么甘心了。或许你说得对,天下之大,没准能有几个无家人。” 找到了吗?嬴寒山问。 “谁知道算不算找到。”无宜含含糊糊地答,“找到一家,那家人帮不了我。他们也是落单的,不认得别的无家人。一家三口,男人不太算无家人,只是知道些事情。女人肚子里还有一个,我也不能把他家那棵今年才七八岁的芥菜头子拎去腌菜。” 她默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好像把什么甩掉:“算了,我也不是非得找到,如果真能再找齐足够多的无家人,如果真有那么合适的一天,选一个更合适的地方重建镐炉就是了。” 重建什么? “镐炉啊,”她说,“你不会以为我只会炸,不会建吧?” 下一秒,嬴寒山箭步上前攥住了她的手。 “你看淡河怎么样!” 无宜笑了笑,把手指一根一根从她手里掰出来。 “你想得挺美啊。” 镐炉是不可能在淡河建的,一则交情没有那么深,二则沉州未平,外面还群狼环伺,镐炉相当于一个无家的据点。 在这里建起炉子就像在黑夜里开了大灯,必然引来恶意的目光。 但无宜也不是纯粹找她聊天来的。 谁也不愿意在暑天正午走进铁匠铺。炉子里的火快要把铁烧化,炉子里喷出的热气快要把人烧化。 学徒们都穿着半臂,有些干脆赤着上身,火光在他们汗津津的皮肉上跳动,镀上一层铜一样的色泽。 铁匠铺的主人姓包,诨名“老大”,一条八尺多长的汉子,身上的肉像是烧熔了滴进水里的铁团。嬴寒山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一把剑蘸火。 不打仗的时候铁匠铺子里兵器做得少,这是裴纪堂成了刺史,淡河守军开始扩充之后,叮叮当当敲铁砧的锤子下才多了刀枪剑戟。烧成艳橙色的剑唰地没入水中,一团白雾蒸腾起来,呼地填满了整个屋子。 直到那把水中的剑褪去赤色,绽出冷光来,包老大才抬起眼睛乜向来人。 嬴寒山那双黄色的眼睛很好认,这拎着锤子的汉子扬了扬眉毛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对嬴寒山行了一个礼:“将军怎不言不语就来了?要买刀剑?要打兵器?小的手上有活,没出去迎。” 一斜眼睛看到嬴寒山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短着打扮,面上无须,颈上没有喉结,他刚松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有些行当不喜欢女人出入,譬如造船,总说让女人坐了踩了造船的木料,这船上了漆下水也朽,譬如上梁,祭梁的时候女人要在屋外,再譬如铁匠铺子后面打铁的地方。 到底有什么不妥当,人也说不清楚,说来说去就归到一个问题上你一个女人家进铁匠铺子做什么呢? 嬴寒山是不被看做女人的,她能杀人,这里的其他人不能,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看做女人之外男人之外的什么角色,是神是仙是虎都不重要,总之她不是个女的,也没人拦她四处走。 但她带个其他的女人进来,就稍微让人有些不痛快了。 “不是,叨扰,”嬴寒山客气了一句,接茬,“我们想借个地方。” “我们”,包铁匠听到这个词,就把眼光转到她旁边这个年轻女人身上来了:“做什么,这地方烟熏火燎,伤了贵人的皮。” “我想借地铸一把剑,火与料的钱都按照剑的正价出。”嬴寒山身边的无宜说。 哐!铁匠一只手拍在桌上,刚刚蘸了火冷下来的剑嗡地一声跳起来,又啪地摔下去,摔在那个年轻女人手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女人:“这有剑,要买就买吧。” “我看到了,”无宜说,“但我是想借地自己铸一把。” 包铁匠走过去,拿起那把还带着余温的铁剑往无宜的胸口递了递:“成!” “但我说好,我这不是打尖住店的,也不伺候您玩,我有我的规矩。这把剑我就放在这,你铸剑,如果能铸出和我这把一样的,我当你是一个祖师爷门下来借方便的,如果你铸得不如我,就是技不如人还来砸场子的。” 第185章 无宜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她回头看着嬴寒山。 “我不是来砸场子的,”她说,“我只是借地给她讲一些事情,你觉得冒犯了,那我就道歉离开。” “站住!”铁匠喝了一声,手里的剑一倒转,剑锋对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是将军的客,我敬你。可你就这么大咧咧地进来砸了场子就走,是你玩我。你走也行,这剑淬火的时候你进来晦气了火,钱你付,剑你拿。” 无宜站住了,直起后背,转过身来。 “我不是来砸场子的。”她说,“也没晦气你的火。” “这剑我铸不出来,因为它太脆了,这样的兵器拿在手里,如果战事频繁,撑不住一年。” 包铁匠的脸在满屋的火光里有些发青,无宜没有往外走,她迎着剑锋向前了一步。铁匠到底还记得这里有位贵人,吐出一口恶气把剑丢在了桌子上。 “你说脆就脆,”他咬着牙说,“那你打一个不脆的出来我看,你打出来,我就折了它。” 无宜迎着火光站了一会,扭头对嬴寒山点点头。 “你找人买一桶油来。”她说。 从头开始铸剑最少需要十天,无宜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也并不打算从头开始铸。 她拆开背上那卷油布,拆出一卷更细的布来。那里面包着一把短剑的胚子,已经修整出了形状。 剑胚在炉中被铸剑灼成红色,无宜抄起敲铁的锤子,在手中转了转。 她一直在看火,火苗像是从剑边缘生发出来的植物嫩芽,抖动着改变颜色。在某个微妙的瞬间她突然抽手拽出这把剑,熟稔地开始沿边缘锻打,那只锤在她手里变得轻盈又敏锐,她仿佛不是在锻铁,而是在刺青。 一直带着怒气抱臂站着的铁匠放下胳膊来,他稍微换了个站姿,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 剑有了形状,从一团模糊的石变成一条柳叶一样的鱼,无宜第二次拿起它送入火中灼红。听到刚刚争吵声探头探脑挤进来的学徒们默默让出一个地方,方便她把剑投入水中淬火。 无宜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嬴寒山,然后抽出那把火中的剑,回头高声:“全都给我闪开!” 那把剑被直直地压进了嬴寒山买来的那桶菜油里,一股浓烈的油腥伴着火苗冲天而起,学徒们哗然后退,后面的人腿赶不上前面的利索,唰啦啦向后摔了一排。 剑像是一根奇异的花枝,投入油脂的瞬间就生出花来,无宜躲过火凝神注视那把剑,底下的冷油逐渐把上面的火焰熄了,只有那把剑仍旧在油中赤着,仿佛是灯沉进水中不灭一样微光闪烁。 一炷香,或者两炷香,无宜慢慢地把它从油中拉了起来。 油脂落在荷叶上的水珠一样凝结,滚落,青鱼鳞般的微光从剑身绽出。无宜把这把还没修饰过的剑拎出来,放在桌上。 “稍等回火。”她说。 而那位姓包的铁匠摇摇头,慢慢蹲下去。 “差得远了,”他说,“你是谁啊……我差得远了……” 无宜没有回答,在一屋子的注目里她给剑回完火,用磨石开了刃。 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开始晚了,还是那把剑的寒光,原本燥热的屋内竟然无端地凉了下来。无宜把短剑递给嬴寒山,拿起一块擦剑布包住手指拨动剑尖。 嗡,剑微微颤了一下,在空气中绽出一个柔韧的弧度。 “那个藏在剑信匣里的机关?”嬴寒山立刻想到了那个类似于弹簧的结构,韧性好的钢居然是这么做出来的,“是因为用了油?” “对,”无宜说,“水冷的剑,硬且脆,如果用作兵器御敌,很容易折损。但如果用油脂来冷兵器,它的韧性就会好很多,你就能做出更好的刀剑。如果觉得油脂靡费,用牲畜的尿液也可以。” 她笑了笑,把短剑柄塞进嬴寒山手里:“我给你图纸是想试试你,你要不是现在这样,我就不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但你还是现在这样,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你把它告诉更多人,用它去做更多事吧。” 说话间她余光看到包铁匠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拿起原先那把剑按在砧板上就要下锤敲断剑件,急忙回手拦了一下。 “不必,”无宜说,“我不是来赌的,也不用你毁自己的作品。” “这算劳什子作品,”铁匠自嘲地笑了笑,“和你那把比起来,就是犁地的犁。”他退后一步,抱拳,然后突然落膝半跪:“是我有眼无珠了,不识大家。” 无宜摇摇头,她在他面前站定,也俯下身来:“这与大家没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油淬火能让剑韧,所以我铸出来了,现在你知道了,你也能铸出来。一把剑的好坏,只与铸剑人的眼界和想法有关系,与别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我是谁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晦气你的火,也不会有任何人因为在淬火时进屋就晦气你的火。” “你明白吗?” 那个汉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年轻女人的脸。那一天,所有的学徒都看到平时腰杆子都不曾弯的师父,恭恭敬敬给一个年轻女子行了个大礼。 无宜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嬴寒山,她谁也没见,在天黑后就独自离开了淡河。百姓们不知道这个人的到来带来了什么,而油淬火术正缓慢地在淡河的铁匠铺之间传开。 第186章 比起这个无声掀惊雷的造访,另一场拜访就吵闹得多。 第二日晨,新造的刺史府外逐渐有人声没过墙头。门房匆匆来报,说是门外突然聚集起来了不知多少百姓,都是些生面孔。裴纪堂换过官服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人,一层一层像是秧苗一样的人层层叠叠地杵在门外,裹头的青布巾像是夏天苗子已经开始变得黑绿的叶子,一层一层地在风中翻动着。 一双一双年轻的,苍老的,年幼的眼睛仰视着他。它们被镶嵌在晒黑的皮肤里,仿佛满山的山石突然生出精灵来,哀苦地凝视着进山的采石人。 那是绝望的,请求的眼睛。 不需要谁喊一声什么,他们慢慢地跪下了,一阵风吹过满地的秧苗,所有的叶子都匍匐在地。 “诸位父老是……!请起!” 他们不是淡河人,从鞋子上的泥和挑着的家什拉着的板车能看出来他们走了很远一段路。裴纪堂想去扶谁,他们却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向后缩。 这是刺史,是大官,是比他们庙里那尊彩漆已经开始剥落的神像更不可直视的人。县官老爷已经平时难见,三品的刺史又是怎样的人物? 尽管这位老爷年轻,眉眼温和,还是没人敢碰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只是人群中逐渐起了低低的抽泣声,有人把肩膀压下去,用哽咽的语气开口:“请刺史救命!” 请刺史救命! 那不是作态的哭声,抽泣的人紧紧咬着牙齿,似乎想要把哭声在牙关间咬碎。好像有一团膨胀的气梗在他们的喉咙里,马上就要从喉口冲出来变成悲号。 有一个孩子哭了起来,未必是因为悲伤,更可能是因为周遭人压抑的哭泣吓到了他。他的哭声像是一只窜出了笼子的鸟,急急地拍着翅膀飞向云端。 于是无数只鸟跟着它飞起来了。人们紧紧抱着孩子,撕扯头发,捂住脸颊,整齐的求救声一瞬间破碎成在淡河上空回荡的哭声。 这群人是从西边来的。 沉州多河流,也多山地,有村落城镇傍水而居,也就有依山而居的。这百十口子人是沉州西一处山民,从乡里到淡河走了二十天。 他们怀着某种去朝拜神的希望,希望在那个地方确实有一位愿意救苦救难的青天。 他们来的地方叫青岩洼。 这是个小的地方,小到每年除了征税几乎不会有人想起它。尽管它一再上报这里匪患猖獗,一窝盘踞在山上的山匪几乎是吸着周边村镇的血度日,仍没有一支官兵过来剿匪。 ……或许是有的,朝廷的确派过人来。他们没见到那群士兵,听说哪位上面派下来的贵人从另一个村子过去进山剿匪了。 他们满怀希望地等着,等呀等呀,终于等到了剿匪顺利的消息。可是山上的山匪仍旧下山,仍旧杀掉反抗的男丁,带走年轻的女人,留下一地狼藉和血。 朝廷剿的匪呢? 有人问,又没有人问了。 有一个村子在朝廷班师那天起了大火,村里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一个走亲戚的人疯疯癫癫地逃回来,他说朝廷官兵马鞍上系的不是匪徒的头颅,是他认识的,那一村男人们的头颅。 那些头颅迷茫地望着天空,似乎有很多问题,但那被血糊满的口再也问不出来。 于是没有人敢再上报了,朝廷的确把匪患平了,即使没有“平”,那些呼告声也再也不敢冲出喉咙。 直到半个月前山匪再次下山,某个又一次失去了粮食和亲人的村子终于决定冒险,他们听说沉州的刺史府里有一位爱民的好官。虽然爱民的好官这个名字就像天官的名号一样虚无缥缈,他们还是咬着牙来了。 裴纪堂把人搀扶起来,沉沉地叹息:“我已经上任数月,你们不敢来,拖到现在,是我做得不好。” 被搀扶起来的那个老人摇头,他说不是的,只是我们恐怕,村中的幼子已然不多,我们…… “村中幼子?” 那个老人愣了一下,慢慢闭上嘴。 而另一边,在院子里擦拭无宜锻造的那把短剑的嬴寒山听到了一阵怯弱的敲门声。 她拎着剑去应门,门前站的却是一对孩子。男孩女孩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女孩的头发甚至用红布扎过。他们像是两只小动物一样紧紧地缩在一起,仰头看着她。 “?你们是哪家孩子?” 男孩年纪更小,被这么一问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小女孩用力吸了一口气,怯怯地说:“我们……我们是青岩洼送来的供奉,将军可随意取用,请……” “请将军出兵救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提着剑的嬴寒山,傻在了自己家门口。 “啥供奉?不是,你给我说清楚啥供奉!” 第99章 桂枝和个球 人生总是会有一些痛苦的选择题。 腿受伤溃烂的士兵, 要么丢一条腿,要么丢一条命,总没有一个双全的办法。对青岩洼的人来说, 他们就是这个烂了腿的士兵。 听说那位裴刺史人是很好的, 就算他不出兵救他们, 也应该不会再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做剿匪的功绩。但那位很好的人身边, 有一个很不好的人,偏偏兵权又在这个很不好的人手里。 嬴寒山的名字已经传遍了整个沉州。 这个人太奇怪了,十个人嘴里有十个她, 每一个都大相径庭。淡河附近的人说她是神女, 是羽冠鹤氅白衣飘飘带着童子的神仙, 淡河闹疫的时候, 就是她从天而降一甩拂尘, 挥去了满城的疫气。 第187章 这个形象和“嬴将军”差得太远了,没什么市场。 蒿城的说法是她是个妖魔,虎妖或者别的什么猛兽的妖。最有可能是虎妖吧, 你看她那双金晃晃的眼睛! 不知道她在沉州的山上修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她是用妖法迷惑了裴纪堂, 还是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盟约, 裴纪堂居然把她奉为座上宾。那一日蒿城阎浮寺方丈看出她是妖魔化身,她竟然先下手为强一爪掏出了方丈的心脏。可怜这位高僧大德当场圆寂后,虎妖屠遍整个阎浮寺, 僧人沙弥都被掏心而食。 这话还有佐证:“她那妹妹,叫什么‘鸦鸦’的, 原是被虎咬死的伥鬼, 可怜韩家那位郎君少不更事,被她三言两语骗了去, 生生叫老虎咬断喉咙!” 太玄幻了,适合拿去吓小孩。 真正见过她的除了淡河城里的这些人和她手下的那些士兵,身边的那些同伴,就只剩下敌人了。 死去的将领们将长久地保持沉默,活着的也对此三缄其口,他们好像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人,士兵们也反常地安静,所有人都像避一个忌讳一样避免谈论起她的名字。 但缄默往往引起更大的兴趣,当他们休沐,在附近的村镇里歇脚,或是因为伤病回到家中时,总有无数双好事者的眼睛看过来。人们殷勤地给这些兵倒酒,叫店家给他们盛一碟子盐菜再阔气些切点酱肉也行!这样的招待只为了几个问题 那嬴寒山当真是妖怪么? 她当真是食人的么? 她果然是个女人,不是个男生女相的妖人? 原本健谈的士兵大多沉默下去,只被逼急了才支支吾吾地应两声:“妖怪!我怎地知道是不是妖怪!她又没把我扑了吃了!你问男的女的作甚?你讨了做媳妇去” 周围人就哄地笑起来。 也有不胜酒力的,被灌得多了絮絮地打开话匣子。“那定然不是常人……嗝!是会什么术法……是个厉害的方士吧……” “看着是个女人,是个女人没错……但生得不美,看人时让人害怕得很……” 好事者心疼自己的酒钱只问出这么两句话,于是一定要追问下去,知道她是不是修炼什么吃人的邪术。 已经醉了的士兵低下头去,似乎快要陷入梦境,吃人,吃人,这絮絮的疑问在他耳边回响,混沌的黑暗涌上来,他在黑暗中看到无数的死线,那是死人的血肉化作红色飞上高空,和那女人的身形相连。 “吃人!”他悚然地从醉梦里惊醒,“她,她是吃人的……” 嬴寒山的名声就这么被造出来了。要么是妖人,要么是妖,大概是女的,一定吃人。 这话传来传去被完善出来,那位嬴将军虽是女子却生得青面獠牙,虎睛猿臂,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这勇力来自于她修炼的方术,这方术必须常食人血肉才奏效什么人的血肉呢?八成是童男童女的血肉吧。 于是,远在沉州以西的这个村子,为远方这位食人的将军而恐慌起来。 她是不会特地跑来吃他们的孩子的,但他们有求于她?她凭什么答应呢?金玉珠宝这个村子是凑不出来的,给将军送两个漂亮男子?看看这一村子的男人,挑出几个能是端正的就不错。 那就只能送孩子了,谁家的孩子都是爷娘心上的肉,可要是没有兵来剿匪,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要死在这个山洼里。 在一片哭声里,两个孩子被叫出来擦干净了脸,换了最好的衣服放在板车上,他们像是一对要被祭灶的乳羊一样依偎着,一声不响地看着向长路那一侧沉下去的日头。 而现在,这对小羊正瑟瑟发抖地挤在嬴寒山家门口。 嬴寒山把剑在门口靠下了,捏着手想了一会长叹一口气。“进来吧。”她说,“别怕。” 女孩子牵着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走进门时还抬头向上看了看门框,好像担心那里藏着把铡刀之类的东西,他们进来就会落下。 嬴寒山拖了坐团让他们两个在廊下坐下,小女孩看着六岁……七岁?男孩比她小一些,死死地抓着她的袖子像是长在了她身上。女孩束手束脚地在坐团上坐下了,缩着脖子的样子让嬴寒山想起来没写作业被老师留堂的小学生。 “不知道你们误会了什么,”嬴寒山背靠着柱子在另一边坐下了,“我先说,我是嬴寒山,如果你们找的那个将军是我,那你们来对了。” “你们叫什么,多大年纪,是哪里人?” 两个小孩子对视了一眼,小女孩小声开口:“我叫桂枝,十二了……他是个球,八岁……我们都是青岩洼来的。” 那个男孩是个什么?是个球? 嬴寒山神游了几秒钟,思绪从“怎么会有人叫个球”飘到“孩子怎么十二岁了鸦鸦看着比她大呀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才这么一点”。叫桂枝的女孩看她盯着她出神,抿了抿嘴唇声音有点抖。 “我平时,平时不干活,身上也没疤,也……也不脏。我比他大,您吃我够了的话,您把他放回去吧……” 嬴寒山默默地捏裂了一边廊下的地板。 “我不吃小孩!” 对不起,情绪有点激动,吓到小朋友了。 在亲眼看着嬴寒山把身边的地板掰出一个口子之后,女孩的眼眶也红了,嬴寒山尴尬地拿着手里的木茬子,拍了拍手。 “我不吃小孩,”她试图柔和下来声音,并低下头不再用那双眼睛直视他们,“甚至不怎么吃东西。或许你们听过我的一些传闻,但都不是真的。” 第188章 小男孩哭得倦了,女孩子低着头沉默,个球一抽一抽的哭声里混杂着叽里咕噜的声音。嬴寒山扬了扬眉毛:“饿了吗?” “……” “在这等着,我去伙房。” 两个人缩着看嬴寒山走向另一边,一直在哭的个球终于哼哼唧唧地问出口了。 “桂枝姊,”他说,“她是不是要煮我们了。” 确实要煮,但不是煮小孩。 嬴寒山的厨艺水平并不随着她的境界提升而有所提高,毕竟技能面板上没有“厨艺”这一栏可以让她加点。折腾半天她最后勉强煮了点米汤,借了点嬴鸦鸦剩下的蜜,煮了一锅有点糊的甜粥。 上次嬴鸦鸦没吃的瓜也切两个,但得等喝了粥再说……嬴寒山端着瓜和米汤出来的时候,两个小孩眼睛都直了。 “烫,慢点吃。” 没人嫌弃嬴寒山的粥煳底了,他俩飞快地喝了粥,又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瓜,吃得脸颊和手都黏糊糊的。桂枝捧着粥碗一脸茫然地看着里面的米,又抬头看看嬴寒山,嘴唇翕动着没说出话来。 “我不会煮饭,”嬴寒山说,“我真不吃东西。你们要是觉得不合口味,就等我妹妹回来给你们煮。” 您真不吃我们吗。她细声细气地问。 嬴寒山叹了口气,伸手把掌心盖在她额头上。她感到手中传来乳猫一样微弱的泣音。 这个女孩终于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吃得有点猛,吃完了之后一起犯了饭晕,很快就蔫糊糊地靠在一起睡着了。嬴寒山把他们抱回屋里,给桂枝找了一件当初给嬴鸦鸦买小了的衣服,家里没有小男孩的衣服,她锁了门,寻思出门去市集上给他买件衣服。两个孩子的衣服都算干净,但都不应季,她刚刚看到他们身上的痱子了,在淡河这么热的地方穿成这样还是挺遭罪的。 出门没走两步路,她就发觉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是几个人,都不是练家子,脚步甚至都有些拖沓踉跄。他们滑稽地躲藏着,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嬴寒山只当没看见,照着个球的身量买了件小衣服。 回去的路上她转了几条巷子,在一处封头巷里站住了:“别跟了,都出来,我看到了。” 寂静持续了一会,有几个人慢慢地从巷子边上蹭出来。他们穿得比那两个孩子差多了,也谈不上什么整洁,嬴寒山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个之所以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可能是因为家里只有那两件衣服还算整装。这群人脸上是和那两个孩子一样瑟缩的表情,他们挤在一起看着她,像在等一个审判。 “桂枝和个球的父母家人,是不是?” 没人应声。 她抬手指了个女人:“你过来。” 那个女人缩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一步,她身后的男人急忙把她往身后拉,自己要上来:“我是桂枝她……她爹……” “我叫她,”嬴寒山说,“你过来。” 女人慢慢地过来了,眼睛里蓄着一汪眼泪,有些怨恨有些害怕地看着她的脸。嬴寒山轻轻拉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向家里走,身后的人哗啦啦地跟上,但谁也不敢跟太近。 他们看着她把女人拉进了家门里,半晌屋里突然炸出了哭声,外面的人轰的一声涌到门上,那男人用肩膀撞门。 “你放她出来,”他哑着嗓子说,“换我,换我呀!” 屋里的哭声小了,门慢慢打开,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地抱着还没睡醒的个球,带着换了新衣服的桂枝慢慢走出来。 “我不会抱孩子。”嬴寒山说,“拿刀剑拿惯了手上没数。把孩子接回去吧。” 她低头,轻轻摸了摸桂枝的脸。 “我不吃小孩,也没人应该吃小孩。”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他要吃小孩才会帮你们,你就把这人的名字告诉我。” 那个金眼睛的女人蹲下来,认真地对眼前的小女孩开口。日光照在她的发丝和衣上,有一层法相光轮一样的白色。仿佛她真的披着一件羽衣,正在白日中生出辉光。 “那我就去吃了他。” 第100章 落草为寇 沉州, 好地方,左边是搞封建迷信的峋阳王,上面是躲在从州和沉州之间的第五明残党, 里面山匪还挺猖狂。 真是左青龙右白虎, 中间夹个二百五。 嬴寒山安抚完了孩子的父母, 赶到府衙的时候, 裴纪堂已经把情况都问清楚了,淳于顾腿脚不方便不在,苌濯晌午出城去了, 只有嬴鸦鸦在这里, 并着跟杜泽一起回来预备汇报情况武器锻造情况的海石花。 乱世就容易匪多, 上面统治阶级大树不牢, 底下就跟着地动山摇。活不下去了?落草吧。被流放走到一半跑出来了?落草吧。押送犯人押到一半犯人跑了?落草吧。死了将军的士兵?落草吧。死得没了士兵的将军?落草吧。总之一千一万个理由把人往刀边上送。 穷途末路的人落草, 有势力的人也落草。这批青岩洼上面的山匪,不是活不下来的可怜人。 十几年前沉州西边有一个雷姓的家族,建了处养着一两千人的坞堡。这里背山临水, 是个兵家险地交通要道,过往的客商总得孝敬着这家主人。又因为这个地方是两王封地之间, 颇有点三不管的架势, 日子一长这雷家主人就独大起来。 他在坞堡里养了部曲私兵,慢慢地开始往周围的庄子扩张一开始的手段是软的,谁家实在过不下去了可以把田地卖给他, 给他种田,由他养着。雷老爷心善, 就乐意做这个善人。但是总有灾年, 总有交不上租子的时候,那就对不起了, 你家里的男丁得来一个抵租子,不给?不给那就进屋搬东西,拆房子。善人也不想啊,但你不给善人交租子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第189章 后来渐渐地周围的自由民少了,这家就露出了牙和爪子来。 常有附近赶路的异乡人失踪,不知道是让狼吃了鹰啄了,还是掉进哪个山涧了,只知道雷老爷手下给他种田做工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半瞎的,哑的,瘸了腿身上带了伤的人沉默地在高墙内蹒跚,抬起头看向天空,希望有一只北行的鸿雁落下来为他们捎一封血书。 终于,这个几乎成为割据势力的坞堡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那时候皇帝还不是个老人,还没被江山断代的焦虑磋磨掉血勇,雷家割地想当土皇帝的消息扯着了他的须子,一封剿灭的诏令就这么从中州的京城盖向臧沉两州。 襄溪王第五浱没接诏令,峋阳王第五特也没接,这俩谁都不太好插手这个尴尬地方,也不乐意对方往边界凑。谁知道你带兵过来剿灭完之后是会乖乖回家还是会找个借口占我一片地方?谁知道我大老远跑来打剿灭你会不会存了什么心思当黄雀? 就这么拉大锯扯大锯了半年,最后还是北边的铁骑都督第五靖带着铁骑南下直接打穿了沉州西,一整座坞堡该杀的杀了该遣散的遣散了,连墙都没留下直接拿投石车拆了。 两位老哥哥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这个野人弟弟把这里砸成一片焦土,然后拍拍手来了句不谢回了北边。 第五靖杀得挺干净,凡是姓雷的,基本上不管男女老幼一并乱党论处。但老虎也有眯眼的时候,他家的二儿子因为当时不在家里逃过一劫。 这个二儿子背了血仇,但也没地方报复,只能草草卷了跟着自己的几个家将,带着些存在外面的余财在附近的青岩山上落了草。 兔子尾巴随根,他身上也有股他爹的恶气,一来二去也成了气候。 这些年青岩山上这群山匪不断吸纳外来的落单大盗,流寇逃犯,逐渐形成了一支很成规模的武装力量。 皇帝开始老了,朝中的世家各怀异心,再也没有余力去打击他们,偶尔也有领了任务去剿匪的官兵,谁也不知道他们带回来的是什么人的头颅。 现在这个剿匪的任务落在裴纪堂和嬴寒山头上了。 “青岩洼的村民说,那群山匪不到一千人,如果发兵去打,应该能够取胜,但是……”裴纪堂沉吟着,“但是如同挥剑斩蚊,事倍功半。” 往西边一走全是林子,山山盘桓水水相接,很容易就会迷失在里面。即使是当地的山民,没有跟着老练的向导也不敢轻易进山。 把军队拉到那里去一则铺展不开,二则不熟悉道路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山还没进去对面早跑了,一边跑还一边跟你打游击,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能这时候动兵,”嬴鸦鸦敲敲桌子上没收起来的文书,“您今年的收成不想要了?马上就要收稻了。要是再白干,您发冠也要当,腰带也要当。” 嬴寒山默默瞥了一眼裴纪堂的带钩,后者露出一个“怎么回事你们要卖老板吗”的惊悚眼神。 就在这个档口,海石花用胳膊肘碰了碰嬴寒山。 “将军,”她小声说,“我们去得不去得?” 嬴寒山对着那双墨漆的眼睛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海石花在说什么。 “白鳞军去不得,白门匪去得不去得?” 海石花的思路不复杂,一大股军队去容易打草惊蛇,一小队流寇去就不那么容易打草惊蛇了。 白门人匪性足,有不少年轻人干过上岸为民下水为匪的活计,自然而然地就能进入角色。他们可以扮演成这样一伙匪徒,去青岩洼把山匪钓出来。 至于他们扮演的这群匪徒的来历也好说之前第五争手下的叛将,没有被剿灭也没有投奔其他势力的,大多落草为寇了,从里面拎一个名头出来就成。 ……其实拿田恬当名头就可以,但海石花说实在太晦气了,还是换一个比较好。 “不是不行,”嬴寒山忖度了一阵,“但是大家肯吗?” 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物伤其类的忌讳,白门军以前做过水匪,现在让他们去剿匪,话说出来有点怪。 “无有什么,”海石花说,“搵得浪里食,饮得龙王茶。干这个行当就是刀口舔血嘛,我不舔他的血,他就要舔我的血。” 她轻轻对空气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往先,这样的事多呢。” 定下计划嬴寒山就和她回了军营,海石花走到校场的旗杆下,屈起手指用力敲了两下。用钩爪的人腕力都好,三下敲的声音从旗杆深入地下,震得人腿骨发麻。 “唤得旧营到这里来。”她对传令官说。 聚集起来的白鳞军老兵们像一群扑食的鱼儿一样扎过来,站直了,抬头看向眼前的领袖。 “唔事要作了(有事要做了)。”海石花说,“这道无是去拍仗,系去作以经汪作给诶生利(这次不是出去打仗,是出去做买卖,做我们之前做过的买卖)。” “拢听阿姊诶!”有人嘴快地应声。 “无大无小,乱嚣叫阿姊,叫海将军。”他立刻吃了旁边人一个栗凿,抓了抓头发,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一道出去,”海石花接着说,“以前作生利系咪模样,就系咪模样。但系林需清澈,汪系兵,呣系匪阿,拢听安摆。汪共走嘚走,汪共停嘚停。相嘎哇乱嚣来,汪系里阿姊嘚啪蹬里诶手,系里将军嘚啪蹬里诶腿。有听无听?(之前我们做生意时什么样,就装作什么样。但你们要清楚,我们是兵,不是匪了,要听安排。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谁给我胡闹,我是你阿姊就打断你一条胳膊,是你将军就打断你一条腿。听到没有?)” 第190章 “听嘚阿!” 一干人的眼睛亮起来,一边因为养伤而架着根拐杖站着的林孖慢慢挪过来,看看海石花,看看嬴寒山。 “汪共一道去。”他往海石花那边靠了一下,“伤无系要紧。” 海石花斜了他一眼,伸手戳戳的他的腰上的伤,林孖嗷地一声塌下腰去薅住嬴寒山的袖子:“姨妈!放我一起去吧。” “我伤无事了,真无事了,姨妈,将军姨妈” 六月初,林子里叶子密得像是撑开了伞,山上地面落叶里居然有些潮丝丝的凉气,摸上去像是刚剥下来的鱼鳞一样湿漉漉的。 一队车马在林间碌碌地走着,把潮湿的落叶压进泥土里。 这看着像是个商队,领头的是裹着头巾,看不清楚脸的年轻人。一般在山上走商总会选老成一些的做队长,选一个年轻的带队实属罕见。 这年轻人身后跟着几十个骑马的汉子,都佩刀,像是大雁队一样拱卫着中间的货物。那不知道是什么货物,只能看出来装在黄纸封朱漆的箱子里,在日光下铮明瓦亮地反光。跟在朱漆箱子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虽然称不上豪华,但从造式看也值得不少银钱。 这商队缓慢地在林间移动着。 如果有懂行的来看上一眼,就会知道这是在押镖,那位年轻的队长多半是镖头,骑马的汉子们就是护镖的镖师,朱漆箱子里定然是好东西,那马车里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只是为何这镖头如此年轻呢?是东家太不谨慎,选了个嘴上没毛的来看护重宝吗? 日光在叶子上移动。 有一只山鸡掠过梢头,发出一连串哨子一样的叫声,几个押运的镖师纷纷抬头,年轻的镖头也仰望一阵天空,然后貌似大大咧咧地开口:“是只鸟儿,不要咋咋呼呼。”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的低哑,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而就在这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阵疾风突然自林中而起,几十个穿短着拿钢刀的山匪分骤然从山道两旁冒头,分两队冲向这被十来人押送的货物。 从刚刚这队人上山时,青岩匪的探子就传回了回报。一群肥羊带着好肉票上山了,护镖的还是个后生,不宰白不宰。 两队人一队截杀镖师,另一队直扑那马车。“别杀了肉票,要活的!”有人狂笑着喊,匪徒们一起骇人地笑起来,“找找看是不是个小娘们,还仔细着别伤了皮肉!” 下一秒,这笑声戛然而止。 为首那个年轻的镖头甩开了头巾,露出一张微黛的女子面孔,她一刀捅穿离得最近的匪徒,甩干刀上的血。而马车的车帘缓缓掀开一个角,一双金色的眼睛从里面露出来。 “谁找我?”嬴寒山笑着问。 第101章 军师美人 这在黑话里有个说法, 叫“竹笼罩狸子”。 扮作肥客的一队匪招摇过市,引诱另一队出手之后黑吃黑。 一排排的红漆箱子被推开,蜷身躲在里面的白门人笋条子一样起身, 拽住伸手摸箱子的山匪把他们拖上去。 血溅在朱漆的箱子上, 汩汩地淌下来。 这些新做出来的木箱子留了通气孔和观察孔, 从入山的那一刻开始, 蜷伏在箱子里的白鳞军就已经做好战斗准备。 刀,刀光像是雪一样冷而白,在这样潮热的天气里卷起了一阵割人的冷风。 新磨出来的刀刃锵然砍进青岩匪的刀里, 留下小半指宽的口子。 被打乱了阵脚的青岩匪齐刷刷地向后退去, 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伙人恐怕不是什么肥羊。 雁翅一样的马队展开, 翅上带刃的鸟笼起翅膀来把对面罩进去, 箱子打开之后双方人数就基本上持平了, 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手。 刚刚喊娘们的那个山匪站在队伍当中,他矮,且黑, 在海石花那匹纯黑无杂毛的马前像是个放久了没炸开的马勃。 被汗浸得像是涂了一层油的脸上显露出让人不快的恶相来。 晦气!踩了硬点子!他一面在心里暗暗地啐着,一边用余光打量这一干人。 为首这个肤色微黛的女人一定是个海民, 长在海边的人身上都有种不同的气质。 海是凶恶而多变的, 这群向海索食的人骨子里就有一种狠厉,他们好像天生就下得去手杀人,海民上岸为民下海为匪的说法就是从这里来的。 可是海民怎么到了这里来?这么熟练地罩起了狸子? 骑在马上的人都是护镖师的打扮, 箱子里的人衣着就杂了很多,有穿着皮甲的, 有着布甲的, 一眼看过去居然有几分像是当兵的。 马车里刚刚掀开帘子的那个人已经把车帘放下了,只留下躺在车下的半截尸体。 在放下车帘前, 那个人甚至用布仔细擦了擦溅在车架上的血迹,然后丢在了地上的尸体脸上。 就这么一眼,他就确定了这车里一定还有别人,而且是个见不得血的人。 这么一忖度,没炸马勃用肩膀顶开身边的山匪,挤到前面来对着海石花一拱手。 “道道通天宫,路路行豪杰,不知仙人路,那般行将来?” 海石花把马缰在手上转了两圈,操着南边口音回答:“说人话。” 没炸马勃这么一听,眉头就稍微耸起来,这群人是一群生门子,黑话是一点也听不懂,再看看他们身上这有几分像是兵的打扮,他心里有了计较。 这不是入行已久的老匪,更像哪里的溃兵。那他们打扮成这押运的样子,倒也不一定是在罩狸子? 第191章 这马勃精就笑一笑,又一拱手:“咱是青岩寨里老三,姓麻,诨名叫一个炸山雷,您喊我麻三就是。不知道将军是从何而来?未曾通名,多有得罪。” 既然是兵,就有兵的叫法,麻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女的带兵稀罕些,但那群南边沿海的人据说都是岸上人和海里不知道什么怪物配合出来的,不能当做人来看待。 海石花矜持地一卷手里的马鞭,按照对过的说辞开口:“本将原是襄溪王二子第五争座下水军都尉,那第五争刚愎自用,嫉贤妒能,本将便另寻明主。如今有要事在身,故作商队打扮,尔等若是识得情势,就速速让路。” 麻三用手搓摸着下巴,眼睛往海石花身上看看,往她身后看看,这一队伍不像是完全的土匪,但也不像是正经士兵。 听说去年里第五争手底下有几个水军将领炸了窝不跟他干了,被他杀了个七七八八,还余下些残党在沉州苟延残喘。 眼前这一队人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看他们这幅样子不像是有了主的,倒像是去投奔什么主的。 麻三转了转眼睛,有些谄媚地笑笑:“是是,不知当问不当问,如今将军是在谁麾下高就?” 他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女人挪了挪腰,似乎是想直起身子来,这是个有些装腔作势的动作,也让他吃准了眼前这队人还没有正式认主:“我们效劳的,乃是襄溪王长子第五煜殿下。” 啊呀。这麻三一拍大腿:“我怎么听说这位殿下是已经驾鹤了呢?” “胡吣!”海石花左右的卫士露出怒容,拔了刀出来,“殿下吉人天相,你这是造次!” 是是是,麻三一见自己喂话喂了出来,赶紧露出笑:“想来也不能,那位殿下是天上落下来的星星,定然不能遭了害。今天这是一场误会,还望各位担待。只是各位看这天色,已经黑了。一则呢,青岩山夜路可险恶,各位夜行多有不便,鄙寨虽不宽敞,但前方几十里都有迎接,愿意尽一尽地主之谊。二则呢,诸位既然是那位殿下麾下,我就不瞒着了。这青岩寨据守一方,虽然占得天险也能自给自足,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当家的早有心思寻一位英雄投效,不知道能不能请将军上山一谈?若是不能,也请将军代我们传个话?” 这话有软有硬,分了两层。 一层硬的是青岩山不止这一队人,海石花这百十个人是不少,但在山上猛虎压不过地头蛇,纵使想套狸子把他们套去,后面也有的是人来报复。 一层软的是他们确实有些谈谈的心,也不是咬死了非得要眼前这群人上山,诚意是摆出来了。 海石花微微颔首,和耳边的人嘀咕几句,又扭过头来:“本来本将事从急,不能耽搁,不过既然你们有这份心,本将不答应就是让你们看低了去,姑且随你们走一遭。” “只一则,我们押的东西,不许碰,本将带的人,也要安置好。” 麻三应着,一甩鞭子:“来客开道咯”两边的山匪分分让开,为着一队人马带路。 就在这时,麻三的耳朵捕捉到一声低低的,婉转的抽泣,一声就让人酥了半边骨头。 风正好把那马车的门撩开一角,他斜眼看去,看到的不是刚刚那个把人一砍两半的杀神,反而是一个蜷着身子,头戴面纱,一身淡青月白仙子一样的美人儿。 美人身上盖着一件大氅,蜷曲着看不太清身量,可是即使隔着面纱也能看到那张脸是何等的绝色。 麻三摸摸下巴,心里又有了计较。 而车里,嬴寒山夹着嗓子哭完,顺手放下假装是被风吹起来的车帘,示意苌濯不要扭着身子在那里摆造型了。 白衣美人一掀脸上面纱,有些郁闷地望向嬴寒山,一张嘴是男子的嗓音:“这样真的可以?” “我觉得绝对没问题,”嬴寒山比了个大拇指,“祸国殃民啊苌军师。” 青岩寨三个头目,最大那位当家就是雷家的二儿子。斗转星移,当年含恨逃出来的青年也已经摸到了天命的边,寨子里的事情逐渐撒给下面的二头目和三头目管。 二头目是个师爷一样的角色,姓韦,寨子里喊他一声韦师爷,青岩洼的人叫这个人韦貉子,因为他一头头发不黑不黄,有些像是貉子的尾巴毛,脸极长,也有些像是貉子的嘴。 这人看人不用正眼看,压着下巴向上瞥人,瞥得整个眼珠子白多黑少。 三头目就是刚刚那个麻三,活马勃成精,矮得不到海石花脖子。 雷大头目一身浅紫色鸟兽纹寿字锦袍,坐在主座上有些不伦不类,说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说富商不是富商的气质。 满屋子山匪穿得五花八门,像是一屋子禽兽成精,这位大头目倒好,至少沾了衣冠两个字,还能算个衣冠禽兽。 和他们一比,白鳞军就算是刻意拾起了匪气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正派。 海石花带着五个卫士进了寨子正殿,余下的人都留在外面的马车边上作保护状。 其实这马车根本不用保护,里面没有一个美娇娘,只有吃人老虎和她的军师。 但样子要做,嬴寒山和海石花商议过,就是要让他们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果然,大头目在听过麻三一番嘀嘀咕咕之后笑起来,端了一碗沥了鸡血的酒给海石花。 海石花冷眼一瞥饮下去,紫衣的雷大头目就嗬嗬地笑起来:“未见将军有如此过人胆识!是青岩寨冒犯了,听闻将军在煜殿下麾下,雷某人我有心结交,也为自己谋个着落。” 第192章 这话不假,周边的战局变得太快,虽说一千人在山上很成气候,但也架不住哪一天真有什么意外。 如今找一个枭雄投靠,听召不听宣才是正经事。君不见那淡河的裴纪堂,不知怎么熬死了自己依附的第五争,竟然平步青云谋了个三品官职。 他雷家嫡子,说起来也不比那裴家的旁支差到哪里去,时来运转下一个是不是他,也未可知。 海石花拿着腔调,仍旧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本将此次身有要事,本来不当上山,既然当家的有意谈谈,那就看一看诚意?” 雷头目一笑,叫人端出了一小把碎金,海石花伸手掂量一下,面色稍霁:“有这份心,自然是可以谈谈。” ……都拿去给淡河充军费!海石花在心里握拳。 另一边,嬴寒山无声地掀起车帘,借着越来越昏暗的天幕,从马车里摸了出来。 这一次带来的都是白鳞军的精锐,后面还有一千多人的小部队在山下待命,马车就是向标,后面跟着藏在林间的探子。 马车这一路走探子就一路做标记,等到天黑,下面的军队就能顺着标记摸上来。 黑吃黑没什么好玩的,掀老底才好玩。 要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人实在忙不过来,林子这么密怕放跑了几个报复乡里 ,嬴寒山甚至不用带下面那一千多人。 但现在既然带了,就要先把路探好,她活动活动筋骨,像是一只飞蝠一样跃上树梢,俯瞰正在逐渐亮起灯火的山寨。 就在这时,一片很低,很细微的哭声伴随着垂死一样的呻吟被她捕捉到。 那哭声来自不止一个人,都是女子的声音。 第102章 她的怒火 夜色缓慢地从天幕浸染下来, 先是深蓝色,然后是黑色,浓得像油, 深得像墨。谁也看不清楚那抹影子是怎么掠过树梢的。 嬴寒山在寨子西南角的一处小院子边上停下了。 它看起来很像是那种古代大宅会有的, 建起来留作客房, 然后因为久日无人居住而有些荒凉的废院, 门上挂着锁,门里面没有一点灯火。 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呼痛, 悲鸣就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和夜风吹动四周草木的簌簌声混合在一起, 让人背后一阵一阵地冷。 她想翻过院墙进去, 却听到隐隐约约有脚步声。 一个山匪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手上还滴溜溜地转着一串钥匙。“助兴,助兴,群小娘们都让给弄得下不了地, 哪个还能拎出来助兴。”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开锁,“好歹是还有几个刚带上山来的……” 门锁喀喇一声开了, 他走进去, 嬴寒山也收敛了气息跟在他身后。看他在院里那间传出哭声的门前站住,用钥匙捅开了门:“哭什么哭!大晚上的晦气人!谁再哭一声老子给她剥光了挂到林子里!” 屋里的哭声和呜咽往下压了一点,但还是有断续的呻吟和呼痛声。 屋子里一片漆黑, 只有一点月光照进来,隐约照亮那些蜷在墙边角落里的人形轮廓。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有一个轮廓动了起来,膝行着向门爬过去, 借着夜视力嬴寒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几乎不着寸缕的女人。 她的头发散着,挡住了半边脸颊,身上的衣服碎得很彻底,残留下来的一点布被打了几个结挂住,勉强挡住一部分身躯。 她爬到这个山匪脚边上低着头:“爷,求您了……有个姊妹烧起来撑不住了,求您给碗水吧……” 那个山匪俯下身来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上拽起来,女人喉咙里哽住声兔子被拽住耳朵一样的哀叫。他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咯咯一乐:“要水是吧,成啊,跟爷出来一会,爷给你找水。” 女人抖了两下,但没挣扎,他中意她的乖顺,把她往外拖,然后猛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不挣扎。 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腿向下流,一条腿骨也已经折断了,刚刚她爬行的动作不是献媚,是她因为痛苦根本没办法站起来。 那山匪嫌恶地看着她,一松手:“妈的晦气!一块烂肉也往我旁边凑。” 那个女人跌在地上,悲鸣一声爬不起来,挣扎的样子好像激起了他的施虐心,他怪笑着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肋骨上。 “你说你这个样活着有什么劲……” 他慢慢地把体重压在那只踩上去的脚上,看着被踩住的那个女人因为痛苦而挣扎着在地上扑腾。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是从山下掳上来的,进得快,死得也快,他今天在这里把她玩死,没人会追责他…… ……? 他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一只冰冷的手轻轻从后面抚上他的咽喉。 “她活着有她要做的事情,”那只手的主人说,“你活着实在是老天不长眼。” 咔,就像掰碎一根冰凌一样清脆。 嬴寒山轻巧地折断了那山匪一边的臂骨,再折,再折,在三下之间把皮肉里的那根骨头捏得粉碎。 那山匪惨叫起来,下意识就要摸身上的刀,嬴寒山反手抓住他另一边的手臂,折,再折,碎茬咯吱作响,刺进肌肉里。 “鬼!鬼啊!呃……呕……”他痛得呕了一地,整个人也倒在秽物里抽搐,两条软绵绵的手臂被嬴寒山在背后打成了一个“人结”。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者的脸,他只能看到一双金色的眼睛在暗处发光。就算是野兽也没有这样的眼睛,仿佛是什么勾魂索命的神鬼,在这个混沌不清的夜里从地里爬了出来。 第193章 一道恐惧的闪电闪过他因为痛苦而混沌的头脑,他想起来城隍庙里那些面目狰狞的神像,想起来曾经在某个破寺里遇到的老僧嘟嘟囔囔的车轱辘话。当时他一刀砍掉了那个秃瓢脑袋,在砍之前那个老僧说了什么来着? “心有魔障,十方恶鬼来见,诸行恶业,亦有天魔相报。” 他猛地把沾满呕吐物的脸从地上抬起来:“爷爷,神仙爷爷!您饶了我,您饶了我……我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我去捐香火买血食供奉您,您留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双金色眼睛的主人默不作声,她俯瞰着他,仿佛在俯瞰一只渣滓堆里的蛆虫。 你做过什么事?金眼睛的主人问。 “小人,小人没做过什么……不是,这都是听当家的们吩咐,他们叫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小人也是讨口饭……” 夜风吹过满院子落叶,泥土中有簌簌的诅咒和哭泣。 你从哪里来?那双金眼睛的主人忽然换了个问题。 “从,从宴上来,说是山下来了一队兵,让小人提两个女的去劝酒助兴……” 这里的人都在宴上吗? “是……也不是,今晚设宴都分了点酒肉,但是,外面还有百十号人放着游走哨……” 周遭再一次沉默了,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没有一点人类的感情。那山匪被注视得发抖,有些谄媚地抬起头:“神仙……神仙爷爷……不是,神仙奶奶,您饶了我,这一屋子的人我都当血食敬奉给您,您饶了我……” 金色的眼睛垂下来,她没有答话,下一秒一只手按在山匪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脸按进地上的呕吐物里。 嬴寒山怀疑自己的手劲有点大。 他可能不是被呛死的,因为她移开手的时候,那个嵌进地里的后脑勺有点变形开裂。 “宿主,”夜风里,她听到系统的声音,“您如果接下来打算和任何人进行平静的交谈,您需要深呼吸。” “我知道。” “您的愤怒放在普通杀生道者身上,足够催生一场屠杀。” “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三十秒,然后垂下眼用眼皮遮住她闪闪发光的金色虹膜,走向那个还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肋骨可能裂了,在这么短短一点时间里,她就已经从呼痛挣扎变成了微弱的喘息。当嬴寒山在她身边单膝跪下来时,她颤颤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真好,显灵……显灵了……” 不知道哪一位被她祈求过的神,在这一刻和嬴寒山相互重叠。嬴寒山轻轻摇摇头,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额头贴上她浮着冷汗的前额。 “没有神会显灵的,”嬴寒山说,“天道向来不管我们,我们得自己来。” “以血化生。” 逐渐明亮的月光下,扭曲的,没有人形的山匪尸体旁,外道女修温柔地抱着那个垂死的女人。赤色的线条覆盖上地上的尸体,剥去皮肉,吞噬血液,然后缓慢地回到嬴寒山身上,又轻柔地笼罩住她怀里的人。 在林间呼啸的风安静下来,周遭被银色笼罩,她的身形轮廓明晰了。屋子里还能行动的人慢慢地从阴影里挪动出来。她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金眼睛的恶鬼,不是杀人食血的凶兽,她们看到那样一个银色的人形,如此安静,近乎庙中垂目微笑的哪一尊善神。 嬴寒山松开怀里的人,她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比起当初已经死了大半的嬴鸦鸦来说还是好了很多。再加上地上还有一具尸体当做血库,所以当嬴寒山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有点头晕,并没有之前境界跌落的冷感。 门里面那些女子凡是能移动的,能起身的,都已经走到了门前,月光下她们的眼睛闪动着微弱的光,所有人都默默无声地看着嬴寒山。 “我是来带你们走的。”嬴寒山说,“先把伤得很重的人带到我身边来。” 屋子里一共有二十来个人,大概有十二三个能够勉强行走,加上嬴寒山刚刚救的那个,有五个情况很坏。 接下来有一场仗要打,嬴寒山不确定如果都救治完成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她只能先暂时稳定住她们的生命体征,然后向她们保证天亮之前一定会带她们走。 在屋子的一角蜷缩着一个少年,杂役打扮,脸上有些瘀青,但仍旧能看出很秀气的轮廓。有胆子大些的女人说他是今天才被抓上来的,因为脸长得好,所以也被塞到了这里来。 “我姓关,关卢。”少年低着头,声音嘶哑地说。 “你身上有伤吗?”嬴寒山看了看他,少年摇摇头,他现在是这群人里最正常的一个,也是唯一能快速行动的一个。 “我有事要拜托你,”嬴寒山说,“接下来我暂时没法带着你们,但我在天亮之前就会回来。如果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过来察觉到什么异常,你就躲开人沿着外面那条路向正厅那边跑。” 嬴寒山咬破手指,点了一点血在他的嘴唇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跑起来,我就察觉到这里出事了,会和你汇合。” “这件事确实玩命,但很重要,你愿意做吗?” 少年低着头,有些迟疑地舔掉了嘴唇上的血:“……嗯。” 嬴寒山把钥匙塞进他的手里,拎起地上那一团尸体,用土盖掉血迹之后飞出了院子。 月亮已经很高了。 第194章 寨子前灯火通明,嬴寒山能隐隐约约听到宴饮的声音。她从树梢掠过去,在马车旁的树上落脚。 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在山下埋伏的白鳞军应该已经快到了。这匪寨无知无觉,那把穿心的剑已经近在眼前。 这么想着,嬴寒山正准备落下去回马车里,却看到有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向着马车摸了过来。 第103章 白玉啜血 在嬴寒山没看到的那一边,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至少,它在表面上进行得很顺利。 海石花矜持地答应了为山寨带话的要求,并承诺愿意自己当个担保人, 来答谢雷头目给她的那把碎金子。 谈判成功结束了, 就可以开始奏乐开始舞, 雷头目吩咐人去牵了几只刚从山下掠来的羊, 在寨子大堂前的空地上点起火来烤羊劳军。 海石花和她带的几个亲兵肯定不去空地上喝风,大头目吩咐了人在屋内摆起宴席来。 他到底还是一方坞堡主人的儿子,虽然老家已经被烧得渣渣都不剩下一点, 但考究点的食具摆设还是能拿出几套的。 在夜风嗷嗷的山上, 点着简易火折子的山寨里, 火光照着席间钟鸣鼎食之家的精致食具, 有种说不出来的不伦不类。 或许士人看了会物伤其类, 但海石花看着它们,只有一个想法。 好烦,想上手抓。 海民吃鱼吃肉就是烧熟了煮透了直接吃, 谁也没那个穷讲究像是贵族们一样开个花刀蘸酱,偏偏这位头目好像想要炫耀一下自己曾是士族之后, 端上来的羊肉切成了不禁筷子夹的薄片。 本来就膻, 切片冷了更膻,不想吃。 她看着那盘子里的东西矜持,雷头目也在看着这女将思索。不愧是能被王长子招徕的军队, 她这个时候还提着警惕心,倒是有两把刷子。 这么想着他故作亲近地笑着站起来双手捧碗:“今日龙虎相遇, 豪杰相会, 难能可贵的日子,我敬将军一碗。” 酒水是一个坛子里倒出来的, 倒不至于有毒,这时候不喝有点太不给面子。海石花应了,满饮一碗。 这一晚喝下去,满堂的人都站起来开始轮番敬酒,好像耗子见了腊肉出窝一样,直往她和她身边那几个卫士旁边凑。 将军相貌不凡,以后定然高升,到时还请多多提携。将军这把刀威风凛凛,一定是杀过很多人的好刀。将军…… 恐怕海石花在白门湾过年时都没听过这么多吉祥话,每个人不管词儿说得好还是不好都直往前面挨,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酒得敬上去。挤不过来的就开始敬她身边卫士的酒,一轮下来,每个人都喝了不少。 坐在上首的雷头目就这么看着,眼睛里反射着壁上熠熠的火光。 海石花用手撑着额头,很快就露出醉态来,雷头目笑呵呵地遣散了还想要敬酒的众人,无心一样开口:“将军舟车劳顿,今日就在敝寨宿下吧,只是不知道马车里是哪位贵人,是否需要另外安排住处?” 海石花含糊地摇摇头,看着像是被灌狠了的样子:“不……不用,她不能下车,那是第五争的爱妾……得献给……献给……”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含在嘴巴里变成含糊的嘟哝。雷头目向后仰了一下,眯起眼睛注视着堂下。 而一直坐在他副手,滴酒未沾的二头目韦师爷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站起来,慢慢从厅里退了出去。 几个守在外面的山匪立刻凑了上来,这长脸而獐头鼠目的师爷弯下身去,把他们几个拢近了:“去叫兄弟们把那些兵都灌醉了,越醉越好,看着都是些硬茬子,别一会下手的时候再出了麻烦。” 竹笼罩狸子,你能罩我,我也能罩你。 青岩寨倒是的确有选一个枭雄来依附的心,但是兔子有三个洞,人也有两手准备。 如果这些人已经得到了那位王长子的首肯,是去报到的,那么他们就安安分分招待这些人一顿饭,把他们打发走了顺便带一个青岩寨的投名状。 但如今这些人绑了旧主的小妾准备献宝,显然是和那位王长子没有谈拢,这八字没一撇的买卖谁做呀,不如先把眼前这块肥肉吃到嘴里再说。 再者说了,那王长子虽然有个王室的姓氏,但是势力恐怕还不是那么大,沉州现在是落在那个裴家子手里,他手底下的其他势力能不能翻起浪来还未可知。 掂量掂量二者轻重,还是不要拿这一把碎金子去买看不见的前途好。 那些匪得了令哄地一声散去,韦师爷站在那里对着空地上的篝火站了一会,回头向着厅堂里走去。 他走得有些慢,有些迟疑,一个疑问萦绕在他的心头。 麻三呢? 麻三在马车旁边。 他一早看出来了这帮人不是去点卯报到的,也料想到当家的肯定要把他们闷在这里。 刚刚看韦师爷起身了他就有了数,先一步悄悄溜出来。 晌午后那车里美人袅娜的身姿和嘤咛撩得他心里发痒,横竖这些人都得死在这,这美人最后肯定也在寨子里安置,自己先下手为强占了,到时候和当家的一提,不至于不分给自己。 或许是看守马车的士兵都去喝酒了吧,他一路摸过来居然没遇到什么阻碍。月光照在车帘上,光莹莹地讨人喜爱,他整了整衣服,怪笑着掀开了车帘。 “小娘子,你不要怕……” 月光随着车帘掀开而渗入,端坐在车中假寐的美人睁开眼睛。麻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双仿佛不属于人的蓝眼,在月下它泛起一层近乎于玉质的光辉。 第195章 面纱从美人的脸上落下来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那张过于惊人的美丽面容和横贯那张脸的古怪伤疤意味着什么,美人就动了起来…… ……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剑。 与此同时,一个山匪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宴上,他跑得那么急,甚至没看清楚脚下摔了一跤,一头抢到桌前被满桌的油腥撒了一身。 雷头目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做什么慌慌张张,瞎了眼蒙了心似的。” “官……官兵,官兵不知……不知怎地,悄悄摸到山上来了……” 话音未落雷头目和身边的师爷霍地站了起来,比他们更快的是刚刚还有醉态的海石花。 她一脚踢翻桌子。接力纵身而起,抽刀砍下了那报信山匪的头颅。 血随着刀光甩出,在地上绽出圈环形的血花。头目大骇,伸手去拔桌上的刀,海石花早有准备,抽手用刀尖挑起它甩出两步,向前把这两个老匪逼向角落。 跟随着她的白门卫士们也一并睁开了眼睛,他们鹞子一样跃入已经喝得步履不稳的其他匪徒中,如同切割羊肉一样旋下他们的头颅。 血腥气和火把燃烧的油脂气混合在一起,蒸出满堂血色的雾气。 “你!你没醉!”雷头目伸手颤抖着指向海石花,后者冷笑一声。 “你阿祖我龙王酒都喝过四五回了,这东西还不如我三岁时漱口的水来得烈!” 韦师爷用眼光瞥着那飞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刀,慢慢俯身跪下:“您有话好说,不知您是哪路的豪杰,您是官府的贵人?是我们不识得……” 他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压低肩膀作叩首状,膝盖却悄悄地向着那把飞在地上的刀挪过去。 貉子奸,貉子狡,貉子滑如油,以往刀尖舔血的营生里他靠着先服软这一招不知道制了多少强敌。 韦师爷眼看着这女人并不拿正眼看自己,突然两手用力一撑膝盖向后一滑,伸手摸到刀柄就要抽刀捅她的腹部。 海石花仍旧不看他,但突然抬腿把支在脚边的一个灯架子踢倒,满架子的灯油哗啦啦地洒在他身上,火一瞬间就着了起来。 这黄毛貉子嗷地一声跳起来想要冲出去找水,她在这个间隙里飞快地在手中旋了一个刀花砍断他的一条胳膊。那 着火的貉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蠕蠕地在地上哀嚎,而杀完了堂中匪徒的卫士们擦干脸上的血,缓缓地围了过来。 金红的火光跳动在他们的发丝与刀刃上,也照在海石花持兵玄女一样的脸上。她转过手中刀,指向眼前的匪首。 “跪下。” 大部队到了。 循着白日里留下的记号,白鳞军沿山道摸到了寨子门前,一路上遇到的游哨都被尽数斩杀,直到那面白地青鳞纹的旗子在匪寨中展开,这一干山匪才反应过来。 刚刚还烂醉的士兵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溅出凛凛的杀意。 惊呼声,刀刃刺入身躯的黏腻声,哀求声让夜幕喧闹起来,远处山林中有鸟被惊飞。 不时有认出了对方是哪里人的匪徒跪下讨饶,嚎着都是讨生活的兄弟,你们干过,我们也干着,求求手下留情,给条生路。年轻的白鳞军士向他脸上啐一口,拔刀捅进哀求的山匪胸口。 “老子有阿娘有阿妹,不作伊这种畜生事。” 在一片血腥的混乱里嬴寒山从树梢跃下,她敏捷地穿过厮杀的战场,来到那辆静静停着的马车旁。它还是那么干净,被月光照得好像银,好像玉石。 当嬴寒山靠近它时,车帘从里面掀开了,一颗人头咕噜噜滚落在地,血开始缓慢地滴沥出来。 苌濯手里提着那把软剑,对着车外抬头。 他的脸上溅上了一线血,是斩首时喷溅的痕迹。那双冷色调的眼睛,那张苍白的面孔忽然因为这血迹而露出了近乎妖异的艳丽。 斑斑血点在他青色的衣衫上绽开,好似啜血而生的梅花。 苌濯与嬴寒山对上视线,悚然一惊,低头把脸颊侧到一旁。 “别看我,”他轻声说,“血弄脏了。” 而仿佛鬼使神差,嬴寒山慢慢伸出手,蹭了蹭他脸上未干的血迹,它像是胭脂一样在她指腹下晕开。 真是莫名其妙,她想。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突然开始悸动。 第104章 淡河妇联(上) 夜深了, 喧嚣的林间安静下来。 血腥被逐渐落下的夜露洗干,在地面凝成淡红的一层。白鳞军军士们把地上的尸首拖到一起,清理出一块可以走的空地。虽然大家都没怎么留手, 但好歹还留下了些及时丢掉武器跪在地上的山匪没有杀。他们被捆手捆脚地穿在一起, 绑在堂前的柱子上。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嬴寒山确定环境安全之后, 就叫人去接那些被关在后院的女人。他们带上披风, 推着板车,藉由站在门口那个姓关的少年之手,把披风分发给屋里衣不遮体的女人们, 帮忙将已经不能行走的那些人抱上板车, 现在这瑟缩的, 裹着披风的女人们像是一群大雪天的羊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 蹒跚地穿过来来往往的白鳞军。 她们看起来已经精神过载了, 以至于看到地上堆积起来的尸首时没有一个人尖叫。女人们肩膀挨着肩膀,前胸挨着后背,绕着撑在同伴的车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当海石花把那个已经捆成粽子的雷姓匪首从屋里拖出来时, 她们的脚步短暂地停滞了几秒钟,这群女人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 正在向外啐着嘴里淤血的雷头目, 涣散的眼睛开始慢慢聚光。 第196章 有谁走出来了,她赤着脚,裸露出来的腿上和手臂上带着伤痕。这个年轻女人踉踉跄跄地走到跪在地上的匪首面前, 面无表情,眼睛大睁地看着他, 好像看到一只完全不认识的动物。那匪首根本没有看到她, 或者像是往常一样没把她当作一个靠近的活人看待,直到那个女人颤抖着俯下身来, 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一块石头。 她抓起石头向他扔了过去。 因为饥饿和受伤,她手上没什么力气,石头只是打着飘擦着他的额头过去了。这匪首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个胆敢拿石头砸自己的女人。她怎么敢?就算他现在被绑着,跪在这里,可她怎么敢?一个比家里养的牲畜更不值钱的玩意,叫唤都叫唤不出声的东西,她拿起石头想要砸自己? “你做什么,你这贱……” 女人恍惚了一下,她站在原地几秒钟,然后很慢,很慢地又捡起了那块没有命中的石头,砸向眼前人。 这一次石头噗地一声砸中了他的胸口,雷头目暴怒地直起身子来:“你这婊子,贱货!你怎么敢!你过来,我剥了你的皮!你过来!” 她向后躲了一下,眼睛里刚刚举起来的光被这一阵风吹得有点散,可它没有熄灭下去。女人站稳了身体,慢慢拿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其他人,那不是求助的眼睛,在茫茫的夜色里,在血雾和刀刃的寒光里,女人背对着正在咆哮的匪首,看向自己的姐妹们。 于是她们都动了起来,蹒跚地,跌跌撞撞地走向雷头目。 “还给我!把我的孩子!我的丈夫还给我!” “……我要杀了你……” “畜生!” 咒骂声逐渐变成惊恐的惨叫,那些刚刚还颤抖着,踉跄着无法行走的女人们扑上去,用石头,用树枝,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她们能用的东西捶打撕扯他,就在这一刻她们终于恢复了人的知觉。她们终于想起来原来她们不是泄欲的物件。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们也是有资格愤怒的人。 青岩寨剿匪,在一昼夜之间大获全胜。 匪帮全歼,白鳞军这边除了几个浮躁大意的年轻人没留神受了些皮肉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损失。唯一受损最大的是从裴纪堂那里借来的那辆马车,因为苌濯在里面斩首麻三而被喷上了不少血迹,又在之后的战斗中因为目标太大被砍了几道刀痕,看着从挺贵气一个新马车成了得折旧处理的货。 嘛,横竖裴纪堂也不用人赔,不必在意。 麻三的首级和已经烧成一团的韦师爷被吊在木杆上送回了淡河,那匪首头目倒是没死,但被女人们撕扯掉了半边头发,捶咬得满脸乌青,还少了一只眼睛。 据说是哪个女子掏出了他的眼睛在口中咬碎了,白鳞军上去拉都拉不住,她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咀嚼着,血从她的口角黏黏糊糊地落下来。 匪首如果当场杀了就是杀了,一了百了。但如果没杀带回来了那就得走流程,裴纪堂换上了那件新制的沉州刺史官服,升堂审案,判决青岩寨匪首。 青岩洼的百姓来了不少,有血仇的站在前面,稍好些的往后站,站在堂外,即使这样整个府衙还是像是集市一样被塞得满满当当。 站在屋里的人目眦欲裂地伸手想要拉扯这被提上来的匪徒,要不是衙役用水火棍拦着,他肯定要被扯成一片一片。 雷头目被两个衙役拖着,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太理满堂的咒骂和哭嚎,直到裴纪堂问“人犯可有话”时,他才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用剩下那只泛着血丝的眼睛看向裴纪堂。 你也是个世家子吧。他说。 “我雷家蓄部上千,牛羊万数,筑壁百里,何等荣光!一夕之间落到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地步。你以为你是个裴家后裔就能比我强些吗?不要看你今日着官袍坐在这明堂之上,来日一朝运势变,谁知你死在沟渠中何人收敛!” 放肆!有衙役上前要堵他的嘴,他大笑起来。 “这些草芥今日叫你一声贵人,明日也叫别人一声贵人!你我皆是贵种,尚且难保自身,你何必替他们出头!我雷家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知感恩,反而贪心我家田产资财。今天你替他们审了我,明天就有人来审你!” 裴纪堂坐在那里,并不皱眉,也并不露出怒相,他等阶下那叫嚣完了,叫嚣累了的匪首闭上嘴,伸手从桌上抽出一支令签。 “本官裴家旁支后裔,起身微末,不过是寻常百姓,今日坐在此地,仰赖的不是裴这个姓氏,是一乡父老。你雷家举族覆灭,也不是运势来去,是你们残害乡民,图谋不轨,终至灭身。起者因民,废者因民,你今日已经于此地伏地受审,仍旧不知悔改,无可救药。” 他当啷一声把那令签丢在地上。 “青岩寨匪首,掳掠乡民,残害无辜,血债累累。” “斩立决,悬首示众。”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嬴寒山架着胳膊站在府衙外的树下,静静地往里看着。 嬴鸦鸦怀里抱着文书,在她旁边站定了,刚刚她是去府中找裴纪堂,听说裴纪堂在这里审案才找了过来。日光在两个人头顶上移动,嬴鸦鸦抬头看着嬴寒山的脸,有些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姊。 “啊?”她回过神来,“怎么了鸦鸦?” “没事,只是阿姊在这里出了好一会的神了……是在看什么?” “我在看老板。”她说,“其实想来,来淡河快要三年了,这是第一次看他审以斩为结的案子。之前淡河有过地契纠纷,有过小偷小摸,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他官服也不爱穿,堂也不爱升,很多事就那么很没官威地说和过去了。” 第197章 “嗯。”嬴鸦鸦应声,“有什么事求我也是,可怜兮兮的……” 但其实裴纪堂不是不会拿出官威,他用眼神震慑堂下,他抽令牌的动作,他沉默时的压迫感都像是训练过一样恰到好处。但他就是不那么干,他时常把自己搞得一副很没出息的样子,服软,赔笑脸,吃呛。 “是啊,我得去把发冠当掉了。”他时常这么说。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嬴寒山这样想。 青岩寨的匪首斩了,那群背井离乡的乡民终于平息了怒火,带着他们全须全尾的孩子,感恩戴德地踏上回乡的路。裴纪堂的贤名大概要向西传播出去不少,连带她嬴寒山也会有个传奇的好听名声。希望在他们口中她是个有勇有谋的智将,而不要是一口咬掉了匪首一只眼睛的正义大老虎。 嗐,谁知道呢。 青岩洼的乡民是走了,但有些人走不了。从寨子里救出来的那些女子的安置成了问题。 有人找到嬴寒山,说这些女人大多数都是被杀了亲眷掳掠上山的,劝她现在她们要是有家可归就分拨一笔路费送她们回家,无家可归的就配给淡河当地的无妻男子,或是分给白鳞军中的军官,也算为此地添些生丁。 那个说客来说这话时嬴寒山正在擦她那对峨眉刺,寒光凛凛的锋刃在她手里转呀转呀,光也在来人脸上照呀照呀,照了几圈那人就不说话了。 命是她们的,不是我的。嬴寒山说。 “谁也没资格把她们的命分给别人。” 她其实不太会处理这种事,安抚一群严重应激创伤的年轻女性,帮助她们回归社会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件难事。还是鸦鸦担下了这个任务,她在淡河城里找了一间不小的房子,把她们暂且全都安置了进去。 安置进去做什么呢?也不做什么,有伤的养伤,没伤的养心。每天定时地会有人送些针线箩筐进去,请她们做一些针线活,缝一缝衣服,绣一绣旗子。剪刀是没有的,绳索也是没有的,嬴鸦鸦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大门的门槛旁,静静地向里望着,偶尔在膝盖上摊开文书写点什么,或者也跟着绣些东西。 在安置完第十天的夜里,有一个女人突然吞了一把针下去。她仔细地攒了好几天,每一天都悄悄留下一两根在手里,终于在这天夜里攒够了一小把,一口气吞了下去。还好被同屋的其他人发现,喊了郎中来。 郎中融了一碗蜂蜡混着牛乳给那个女人灌下去,又给她催吐,蜡脂包裹着针被呕出来,一共九根一根不少。 嬴鸦鸦赶过来时那个女人已经没有大碍,她苍白着脸孔蹲在院子里,身边是哭着劝她不要寻短见的其他人。 “小女郎,”她看到嬴鸦鸦来,哽咽地摇头,“我撑不下去了,你放我个干净吧。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嬴鸦鸦沉默地坐在门边,看着她哭,然后指了指门外黑暗的夜色。 “姊姊,”她说,“你真想死的话,现在从这道门里走出去吧。” 第105章 淡河妇联(中) 嬴鸦鸦靠在门边上, 伸手指着门外的夜色,半夜三更的街道上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屏住呼吸仔细听很久才能听到很远处隐隐约约的打更声。 “从这里出去, 沿着大道走, ”嬴鸦鸦说, “大概走到天半亮就到城门了, 正好赶上城门开,可以出城,淡河就在城外, 姊姊跳河多便利呢。” 那个女人像是没料到嬴鸦鸦会说这种话, 站在原地愣住了, 鸦鸦没有再出声, 她只是看着她, 把头歪向门外。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站在门里的女人突然用手捂住脸,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一样的尖叫,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院子里瞬间乱起来, 有人想追上去拦住她, 但没来得及。 嬴鸦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也跟了出去. “姊姊们记得关好门,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门里, “……不要等我们, 我们天亮才回来。” 到天微微发白,嬴鸦鸦停下了脚步。 她一直跟在那个女人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淡河夜间治安好, 乡里乡亲的都是熟人,嬴鸦鸦不太害怕夜色。她就这么随着她走,一直走到那个寻死的女人没了力气。 那个女人坐在墙根边上,头发散开,被夜露打湿了,身上的衣服也潮漉漉的。膝盖那里的衣裾上沾了两片泥土和青苔的痕迹,是她在夜色里因为恐惧而奔跑时摔倒在地上蹭出来的。 嬴鸦鸦走过去,慢慢地靠近,在她身边坐下,整个人蜷起来依偎在她身边。 女人看着仿佛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但当嬴鸦鸦靠过去时,她能感觉到低低的抽噎和颤抖。 “姊姊。”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冷不冷?” 没有回答。 “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是不是。”嬴鸦鸦自顾自地说,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个小女孩靠着自己的母亲,“夜里很黑,好像什么都有,但等到天亮一看,什么也没有。角落里空空的,没有鬼魂,没有野兽,也没有歹人。” “只是夜里太黑了,所以看不到,所以会害怕。”她说,“往前走的活路也太黑了,是不是,姊姊?” 她靠着的那个肩膀颤抖起来,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 “没事的,”嬴鸦鸦说,“这不是姊姊的错,被带到山上去不是,觉得活不下去不是,害怕也不是。夜路就是很难走,如果走不了的话,不走也可以。不走夜路也能活下去,不装作没事的样子也能活下去。如果姊姊害怕从院子里出去的日子,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好不好?”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女人湿漉漉的头发。 第198章 “这个院子会一直存在,姊姊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军队里有很多需要缝补的东西,上一次在踞崖关打仗有很多孩子没了爷娘需要照顾,姊姊什么时候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就可以帮忙照顾孩子,做针线,我们按月给你钱。不会有人把你赶出去,姊姊不用害怕离了这里之后该怎么活。” “就在这里活,就在这里好好活。” 那个湿漉漉,沾着泥沾着青苔的女人终于哭起来,她把脸颊埋在嬴鸦鸦脖子上,泪水沾湿了她的领口。 嬴鸦鸦默默地抱着她,和她蜷缩在一起,直到日光照亮她们。 “姊姊,你知道吗,我也想过死,我很多次,很多次地想过……” “我太知道生之恐怖更甚于死。” “不是我更坚强,更能克服这一切……” “只是因为,有人还要以血偿我。” 到上午,嬴鸦鸦把那个跑出来的女人送回了院子里。她被露水淋了一晚上,又情绪激动,有些风寒。 嬴鸦鸦叫人给她煮了一碗姜汤,送她回屋歇下,在嬴鸦鸦从屋里出来之后,又把刚刚对女人说的话对其他人说了一遍。 这个院子会永远存在,让她们一直居住,如果有人做好了准备,可以走出院子开始新的生活,如果没有准备好也不会遭到责难。 即使在院子里,人也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能做,也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番话说出去有人动容,有人的眼睛亮起来,也有人仍旧灰败着眼光,嬴鸦鸦不多作解释,只是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慢慢退出去。 因为刚刚从山上下来,院子里的女人们都怕生,也怕男子,平日里来这里送针线去针线,送柴火送食物的基本都是女帮佣。只有和她们一道获救的那个姓关的少年去时她们不怕,所以他也偶尔搭把手。 名叫关卢的少年说他是臧州哪个小世家的家仆,随着家里采购的商队出门去沉州时遇到了这伙山匪,其他人都被杀害,只有他因为脸长得清秀而被虏上山去,大概是想要找个好男风的馆子把他卖了。 嬴鸦鸦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关卢正在点给院子里送来的针线和衣服,他用手数草纸一样飞快地把叠起来的衣服拨了一遍:“夏衣二十五件,冬衣十二件,有两件羊皮衣……下一次要是要得紧的话,少送两件皮子的衣衫来吧,这个补得慢,夏天也不穿。” 来送东西的那人对少年的功夫啧啧称奇:“关小哥眼睛的功夫厉害,你用不用拿出来册子对一对,看看是不是这些数?” 关卢抬起头对那人客气地笑了:“不用对,之前我看了一遍册子,都记在脑子里了。” 他收拾起来东西预备送进去,一扭头看到嬴鸦鸦站在这里,讶异地一直身:“女郎还在这里?昨晚我去叫了郎中之后看到女郎来了……情形还好吗?” “嗯,已经解决了。你辛苦了。” 嬴鸦鸦这么说着,悄悄用眼睛分神数了一遍关卢拎着的东西,的确是这个数。但是她没法数得这么快,几乎是一眼就能全看出来。 “关小哥练过账房吗?” 关卢有点不自然地笑笑,用手摸了一下额发:“是……我是家生子,我爷把我养在账房旁边,我几岁的时候就去听算盘。” “是哪家呢?”嬴鸦鸦问,“小哥的家人还在吗?如果缺路费回家,尽和我说就好。” 关卢摇头,把怀里的东西又往上颠了颠抱实了:“已经没有家人在了,原先那户主家待我也并不很好,我不想回去。更何况山高路远,几多波折呢。” 嬴鸦鸦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没说什么身契啊之类的话:“那你在城里寻一户人家攀个亲戚,在淡河落籍也好,不管怎样,有个自由身总是好的。” 少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嬴鸦鸦,半晌才低下头去:“是啊……是好的,自由是好的……” “小女郎,我有个问题斗胆想问你。”默了一会之后,少年突然问。 “昨晚我站在门前没走,你与那位阿姊的话我听了一耳朵,万一她真的跑出去投了河怎么办呢?” 关卢斟酌了一下措辞:“是,我也知道我们这群人获救了就是好命,如果她真寻死也没办法……” 嬴鸦鸦摇摇头说她投不了河。她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容来:“这院子周围的街是四方相连的,她就算沿着街一直走,也只能绕着院子打转,淡河城有年头,道路乱得很,不是在这里住过一阵子的人,大半夜不打火把根本找不到城门……” “哦……” “我让她走到夜里,是让她把那一阵悲苦卸下去。”嬴鸦鸦抬头看向天,“害怕是一阵一阵的,绝望也是一阵一阵的。就在这一阵一阵里面会突然生出想死的念头来。我一天天坐在门口,就是在看姊姊们,我知道每个人在想什么,每个人是想活还是想死……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敢那么劝。” 她突然歪头,对关卢露出笑容:“要是你这么闹,我肯定换个法子劝你。” 关卢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小女郎说笑了,我活得好好的,不想死。” “也不都是想死才需要劝。”嬴鸦鸦点点头,但不继续说了,“打搅小哥这么久,小哥快把东西送进去吧。今天中午阿姊叫人煮了梨子汤,一会也送来,小哥也吃一盏呀。” 变化好像就是从那一晚开始起的。 第199章 吞针的女人之后,也有几个念叨着想死的,但毕竟没再有第二个真的动手。 小院好像一个托底,把她们和最坏的可能隔绝了。现在院子里最严重的人只是忧郁,沉寂,但至少不发疯。 而那些逐渐开始恢复的人里,有人正试着推开小院的门。 那是个午后,府衙休沐,嬴鸦鸦这个还没正式任命的长史干完了活,又回院子门口坐着。她在脚旁放了一簸箕淘洗干净的凤仙花,用小研钵磨晒干了的紫茉莉花籽,把黑种皮仔细地筛出去,在和凤仙花混在一起捣烂。 做到现在是最简单的花胭脂,没有加上油的那种,百姓常用来点馒头,有些女儿家也用来染唇。做完之后她去伙房挑了一小罐子热水来,开始融蜂蜡,在她回来时,一个女人正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做到一半的胭脂。 “秦姨?”她小声地叫了一声。 姓秦的女人晃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她的一条腿还瘸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她是嬴寒山在那天晚上用以血化生救回来的那一个,姓秦,母家名蕊娘,刚刚三十岁,是这群人里年纪大些的。 “哎,小女郎……耽误你做活了。”秦蕊娘往后退着,眼睛仍旧离不开嬴鸦鸦的研钵。 “秦姨也会做胭脂吗?” 她露出一个有些怯的笑:“不怎么会,抿一抿花什么的就算了,不怎么留得下颜色来。” 嬴鸦鸦招手要她来旁边坐,她就拖着一条腿在她身边坐下了,小心地开口。 “小女郎……能不能,教我做胭脂?” 第106章 淡河妇联(下) 嬴鸦鸦搬了一把胡床来, 和秦娘子肩并肩地坐下了。 “凤仙花开的时节里,拿来染指甲染嘴唇是很便宜的,但是这花的颜色不久, 在花季随用随取倒也罢了, 过了花季之后就不那么容易得, 需要用胭脂来替。”嬴鸦鸦一边说着, 一边向着捣碎的花泥里加蜂蜡,“加了蜂蜡和油脂之后,颜色就被封上了, 这就能够保存。” 秦蕊娘一眨不眨地看着嬴鸦鸦手上的动作, 小声地问:“我听人说, 有些贵价的胭脂里还放上了珍珠, 一小盒要卖到近百个钱……” 嬴鸦鸦摇摇头:“加了珍珠粉的不止百钱, 京中……” 她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另起了个话头:“百钱的胭脂,或许是加了贝壳粉, 把贝壳外面粗糙而异色的磨掉,细细地研成粉, 用来替代珍珠。” 秦蕊娘愣了一下:“那是一样的么?” “真去较真分辨, 或许有办法分辨出来。毕竟珍珠是珍珠,壳子是壳子。但已经碾得粉碎收敛起来了,寻常又哪那么容易分得出此与彼呢?”眼前的这个女孩对着她笑了笑, 低下头去看研钵,秦蕊娘没来由地觉得背后突然升起来一股微微的寒意, 这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深深的, 有种水井一样潮漉漉的寒气,真是怪事…… “人说珍珠能养颜, 或许贝壳粉没这个功效吧。”只是一瞬间,那种又寒冷又潮漉漉的气质就消失了,嬴鸦鸦的语气还是很轻松,“但是在胭脂里加珍珠粉本就是为了那样一层莹莹的光,这时候加贝壳粉也是一样的,只是不论珍珠还是贝壳,都要磨细些。从州产云母,其实加云母粉进去也是可以的。” 蜂蜡在研钵里滑开了,嬴鸦鸦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歪头看向身边人。 “秦姨知道好多呢。” 农人家的妇人女儿,即使攒了钱买胭脂,也不会去问加珍珠粉的价,即使那所谓的珍珠粉只是贝壳而已。 秦蕊娘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低下头去。 “嗳。” 秦蕊娘并不是农家的妇人,她甚至不是挑担小贩家的女子。 在她被带到青岩山上之前,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经营着一家商铺。 倒也不是多么大的铺子,门脸朝街,俩人站里面能转过身来,她坐在里面卖绣活,也替人补衣服,丈夫卖草编,鞋子,凉席,斗笠,招徕顾客。 夫妻俩的手艺都还不错,有老主顾时不时地上门,家里渐渐地存了一点钱,她也生了一对儿女。 有时候夜里秦蕊娘收起针线来,会悄悄打开盛着钱的匣子,在脑海里把这些钱分成几份,一份是女儿的嫁妆,一份用来给儿子娶亲,一份如果再攒攒,也够她和丈夫百年之后葬在一处。 这样一小盒家私,已经胜过这世上奔走的千万流民。 但说没了就是没了,也并不讲什么道理。青岩山上的匪下来了,这次走得远了一些,恰好撞上丈夫送她和两个孩子回娘家探亲。丈夫被杀了,两个孩子被绑在树上,她被掠上了山。 被救之后那位金眼睛的贵人叫人去找了她孩子被绑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泥里土里有一点碎碎的布,上面还带着她缝过的针脚。 兴许是让林子里哪家猎户救去了,做了儿女吧。秦蕊娘只能这么絮絮地念着,坐在板车上一路下了山。 嬴鸦鸦看这个女人低头红了眼眶,就收声不再问。秦蕊娘用衣袖擦擦眼睛:“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了,还得活,” 她挣扎着爬出来替人要那碗水的时候,想的也只有还得活。 “小女郎,”她问,“若是用贝壳粉也能替,那么自己用手磨的话,岂不是也能做出百钱的胭脂?” 嬴鸦鸦微微点点头:“是这样,但磨贝壳粉也有讲究,你想学的话,我也一并教你。你就会看账册么?” 第200章 秦蕊娘有些苦恼地摇头:“以前都是家里汉子算账,我数钱是会数的……” “那关小哥会看,”嬴鸦鸦说,“我能教你,但我在府衙中还有庶务。你寻不到我的时候,就去问问关小哥吧。要是没有铺面,只卖胭脂是卖不出去多少的,要搭着别的物件卖。但卖多了,就要理得清账目才不亏本。” 秦蕊娘看着钵里的小半碗胭脂,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关卢来这里时就总是被留一会,一开始是秦蕊娘留,说他袖子磨了,脸皲了,要替他补袖子或者拿些蜡脂擦擦脸,在这个空隙里就捧着些从嬴鸦鸦那里借来的旧账问他,后来有站在后面听的其他人也忍不住,一并跟着凑上来。 她们给关卢搬了架胡床坐在院子里,像是听教书先生说话一样听他讲。 但也有人不乐这样。 那天秦蕊娘送走了关卢,一回头就看到院子里有个女人站在那里没有走。秦蕊娘对她有些模糊的印象,是比她后被掳上山的那一批里的人。 “秦娘子切不可再如此了。”那个女人伸头看了看,确定关卢已经走了之后,才过来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娘子行事太不检省,也忒缺考虑。要是想要再嫁,尽可以随着那小哥搬了出去,嬴小女郎想来也不会拦着你,何必要把他留在这里败坏我们姐妹的名声?” 秦蕊娘收拾起账册,对她扬扬眉毛。 那个女人看着不像是要找碴,是真有怨气发不出来:“我们居住在别人的院子里,一干让山上的匪糟蹋过的女子,外面怎么看我们还未可知。娘子三番五次地引那小哥来这里便罢了,居然带着人围他在一处,他日叫旁人怎么看我们,怎么看这院子?岂不是叫人轻慢成了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了么?” 秦蕊娘想反驳,那个女人却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于是她明白她在哭什么了。 这个院子是个好地方,那位小女郎说这里能庇护她们一辈子,或许也是真的。但外面的眼睛始终看着这里,存在于她们心里的眼睛也一直看着这里。 只要她们这样蜷缩一天,潜在的风言风语就会发酵一天,她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过活,去学那些守寡的贞女子,或者干脆一根绳子吊死了事。不然总会有人说她们是被养起来的军妓,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即使不是为了攻击她们,而是为了败坏那位金眼睛女将军的名声,他们也会这么说。 走不出去的人可以在这里一辈子,但总要有人走出去,告诉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蕊娘伸手过去,那女子以为她要给她一耳光,歪着头躲。但秦蕊娘只是拉开了她的手。 “好,我很快就会走了。”秦蕊娘说。 秦蕊娘来找嬴鸦鸦时,她有些意外。 裴纪堂请她去府衙,她到了裴纪堂还被一场小官司缠着,一时没到。嬴鸦鸦在门前等,没等到刺史,等到了秦蕊娘。 “秦姨?”她有点诧异,院子里的女人们很少出去,虽然这几天秦蕊娘是会偶尔出门在集市上走一走,买些东西,打听些事情,但找到县衙来还是头一次。 “是,小女郎,”秦蕊娘微微弯下身来,“我去打听你在不在家,人说你到县衙来了,我就想在这等你,不想直接遇到了。” “我这次来……是想找小女郎借些钱。” 秦蕊娘借的钱不多不少,三百枚,加上挑担可以置办一小筐子杂货。她说她这几天替人缝补赚了一些钱买了点针线,自己做了些绣活,再加上置办杂物,能做出一个小挑子来沿街叫卖。 “我知道贸然开口让小女郎为难了,我也不敢说我是不是真的能卖出去……但这钱无论如何我也会还,就算是亏了我也能替人洗衣服,缝补……利钱小女郎定吧,只是时限放宽点才好。” 嬴鸦鸦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还瘸着的腿,女人的身影在日光下一晃一晃,像是被风吹来吹去的树,却怎么也不肯倒下。最终嬴鸦鸦还是没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去:“秦姨这么说了,钱我会借。利钱也不要,只有一条……” “每个月初一的时候,秦姨要来找我,告诉我这些钱买了什么,卖了什么,是赚了还是赔了。” 她拍拍女人的手,没说更多,女人也只是低下头对她拜了一拜,眼眶再次红了。 送走秦蕊娘,嬴鸦鸦才发觉裴纪堂已经来了,站在远处只是看着,没往这边走。 她能猜出裴纪堂是不想吓着这个刚刚出门的女人,也不想再让她大动干戈地拜他,但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嘴:“裴刺史是怕生吗?怎么站得远远的?” “是怕生。”他笑了笑,过来了,一边走一边把衣袖角往袖子里絮。嬴鸦鸦看到它好像湿了一块,边角也有些开线。 “刚刚有场官司,”意识到嬴鸦鸦的视线,裴纪堂解释,“堂上卖羊人卖了二十头羊给买羊人,但有母羊带胎,在赶羊来的路上生了。小羊归谁拉扯不清,一群羊全在街上堵着,看是饿狠了,把我袖子嚼了两口。” 嬴鸦鸦捂住脸,假装自己没笑。 裴纪堂终于把自己被嚼了的袖子絮好了,与嬴鸦鸦一面向里走一面提起正事来:“我之前求托寒山转达的事情,鸦鸦考量如何?” 他说的是长史那件事,嬴鸦鸦笑眯眯撤掉盖在脸上的手,开始乌鸦啄毛:“本是不想应的,姊姊那边事情那么多,总要我帮忙嘛。” 第201章 “但是呀,要是我不帮,裴刺史可怎么办呀。出去断个案都会被羊吃了袖子,万一哪天税算错了,拿不出钱来,被人押在田里割秧就坏了。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先帮衬着啦。” 裴纪堂没有尴尬,他一正色,后退两步,合手对鸦鸦正正经经行了一个求贤礼:“骤然成为一州之牧,实在力不从心,仰赖鸦鸦教我。我才疏智浅,能得鸦鸦为长史,幸甚惭甚,请受一拜。” 嬴鸦鸦一口毛没啄到,被他这个突然正经的礼吓得倒退两步,长着手比画半天,一跺脚转身就跑。 噫!他怎么不生气!他是不是故意的! 身后隐隐传来裴纪堂的开怀笑声,嬴鸦鸦开始气鼓鼓地撕扯袖子。 你们裴家人芯儿都是黑的!还割秧呢!叫你烧火去吧! 气归气,长史应下了就得做,在秋风已经开始拂动街上叶片的时候,沉州诸官迎来了正式的上任。 裴纪堂与嬴寒山各执文武,在立秋那天立册各封属官,取金风去旧晦的意思。 沉州首府也确定在了淡河,据裴纪堂讲,不是没钱搬,主要是这里住得亲切,真的不是没钱搬。 一上任就加班的嬴鸦鸦不知道说什么。 秦蕊娘在初一找了嬴鸦鸦,她第一次卖货没怎么挣钱,少亏了一些,嬴鸦鸦没怪她,与她讲了一下天气凉后换什么好卖,又让她下个月再来找自己。 就着这月余间,又有几个女子从那扇小门里走了出去,她们开始替人写东西,缝补,做事,有人在照料嬴鸦鸦带回的,裾崖关失去双亲的孤儿,逐渐地,这个小院子似乎成了什么后勤部门一样的地方。军队送来缝补的东西时,也要敬称那院子里的妇人们一声娘子们。 在封官结束,宴会散场的那天晚上,稍微有些醉意的嬴鸦鸦在院门外看到了关卢。他长长地注视着那扇小院的门,像是在思索什么。嬴鸦鸦慢慢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他发觉了她,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走开。 “鸦鸦女郎,”他问,“在这里,真的谁都能找到一条活路吗?” “如果你信我们的话。”嬴鸦鸦说,“总是可以的。” 关卢回过头来,嬴鸦鸦才发觉他脸上已经染满了泪水。泪水无声地顺着他的两腮落下去,斑斑地沾染了领子。 “请带我去见嬴将军吧。”他说,她说。 “就说,峋阳王侍妾乌观鹭求见。” 第107章 雁鹭残羽 夜已经有些深了。 嬴寒山衣上还带着锻造的火气, 被入秋后渐凉的夜露冷却下来。 升官宴吃到一半,她这个宴会主人先跑路去了铁匠铺子,不是因为不胜酒力, 纯粹是别人看菜她看人, 别人吃饭她打盹太尴尬, 不如去看看给军队的刀打得怎样。 造兵器的铁匠铺子今晚仍旧上工, 在油脂中冷下来的刀回过火,摆在桌上雪亮的一片。撕一条碎布下来在刃口一蹭,布齐齐地断成两截没有一点线头。 上一批锻造出来的刀已经在青岩寨战役中投入使用, 不论是强度还是韧性都达到了超越时代的标准。等到今年年末, 她手下主力部队就差不多都能配备上这种武器了。 逐鹿弓复刻版的产量倒是没什么提升……暂时只能拿来覆盖白鳞军中的弓箭熟手。 不过嬴寒山记挂的不是弓箭产量, 而是她对接下来这场对隔壁臧州的战役没太有底。 淡河已经打过不少仗, 但那都是以一个县, 最多不过一个县及周边地区为体量打的。而接下来要打的是两个州之间的战役,对面峋阳王别的没有要钱管够,手下一堆怪力乱神, 还真不是个能被乱拳打死的老师傅。 要是那边的信息更多一点就好了。回来的路上,嬴寒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然后, 她就看到了门前的深夜来客。 很怪, 说不出来的怪,一个女子低眉敛目地站在她门前,嬴鸦鸦在她旁边。两个人挨得那么近, 这个女子却像是从哪张工笔仕女上裁下来粘贴到这个场景上的,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协调。 她围着斗篷, 头发简单地挽了, 没有化妆,只是染了一点口脂。从妆容到衣服都没有什么不对劲, 嬴寒却只觉得这形容格格不入。 她注视着她的脸,轻轻诶了一声。 那个女子没有动。 嬴寒山明白了,是神态。她在县令韩其家见过这样的神态,那些袅娜如青羽雀儿一样的侍女捧着托盘姗姗而上,又踏着舞步一样退去。 她垂着眼睛不看人,微微地弯下后背的姿势就像经过训练,标准得可以去打一尊捧灯侍女铜像。 “是谁?”嬴寒山提高了一点声音,不是在问嬴鸦鸦,是问这个女人。她闻声仰起脸来让嬴寒山看清楚。 “……关卢?” “妾是峋阳王侍妾,乌观鹭。要事求见将军。” 从臧州到沉州,嬴寒山飞也要飞个几天。这个年代没有马车,没有路引,甚至连一匹快马都没有的女性到底是怎么从臧州过来的,她不知道。 但乌观鹭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嬴寒山进屋点起了灯,随意给她指了一个地方请她坐。 现在她看清楚了,这个一直扮作少年人的女性应该已经成年,约莫二十岁,面目生得温润恬静。嬴寒山说不出来这算是多美……但至少是美的。 “你一个人从臧州到沉州……是逃出来的?”她回忆着之前从匪窝中救出她的经过,作男装打扮,孤身的王妾,大概是在逃跑途中。 第202章 乌观鹭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慢慢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伸手解开领子。 嬴寒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突发性的动作是什么用意,就看到了她掩盖在衣领下的脖颈。那里有一圈已经淡化的瘀青,皮肤上还带着擦伤留下的血痂。 这一圈青紫色盘缠在喉咙上,像是一条不祥的蛇。 “妾是被抛尸于郊,自复醒转,奔逃至此的。” 峋阳王是个色痞这件事情,嬴寒山已经很清楚了。 现在这人在她眼里就是个欺男霸女的狗大户,逼死人家爹强占人家妈,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搞起封建迷信来一个顶俩。 但就在这里,在受害人对面,嬴寒山还是得承认自己二十一世纪的想象力想象不了十世纪的变态。 乌观鹭是和堂姐一起被献上去的。 对,是献,不是他抢。地方的小世家为了讨好王,把自家女儿洗刷干净包裹整齐了,像是盛在盒子里的金樽玉壶珊瑚树一样献去。 峋阳王喜欢美人,王府如皇帝行宫般修建出了庞大的后院,不同的美人就像是各色摆件一样被安置在里面,谁也说不好他喜欢哪一件。 或许,他就是喜欢把她们像是收集品一样放在楼阁里的感觉。 乌观鹭不是个绝色佳人,献上去得不到王的青眼,于是不知道哪一个给乌家出了主意,把她同辈的堂姐拉来和她打了包,佯称是一对双生子一起献给王。 她的堂姐乌观雁已经与青梅竹马的别家小郎许了亲,就这么被按头撤了婚约,送上前往峋阳王府的轿子。 “她想逃。”乌观鹭说,“他也来接她了,但唯有死者可自王府出。” 她悄悄寻到机会跑了出来,但一对想要私奔的情侣没跑出多远就被发现。王府的下人拿住了那个年轻人,然后把乌观雁推进了王府猎舍里饲养的獒犬群中。 烛花轻轻爆了一下,乌观鹭的叙述在这里安静了几秒。 “他死了,堂姊也死了。”她另起了一个调子,保持着无起伏的平和,“而王觉得,双生子之中死了一个,另一个就像是配不齐套的琉璃杯,摔了也不可惜。于是他叫人勒杀妾,也一并喂给他养的那群獒犬。” “想来是这群犬吃活物吃久了,不愿意咬死物。又因为姐姐的情状太凄惨,来收拾的人不忍心多看,于是把妾和姊姊与那位小郎卷在一起,找个岗子抛了。妾身上的衣衫环佩也没有剥去。妾就这么醒过来,披了那位小郎的衣服逃走,辗转当掉原本的环佩衣衫,换了少年打扮向沉州逃。” “……还是遇上了山匪,仰赖将军所救,才没有又入泥淖。” 乌观鹭平静地说着,很缓慢,很缓慢地眨眼。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恐惧,太多悲痛,它被一层茫然的雾气笼罩着。 人的大脑就是会在这样极端的场合自我封闭,让那段经历变得模糊。嬴寒山打断了她,她飞快起身用手捂住乌观鹭的眼睛。 可以了停下!她高声说,声音有点失态的不稳。 乌观鹭慢慢地住口。 “妾脏了将军的耳朵。”她说。 嬴寒山没有回答。 她听到电流声,系统正在用这白噪音在她耳边无意义地呢喃。有几秒钟嬴寒山有点眩晕,她被这白噪音摇晃着,大概过了半分钟才冷静下来。 “这世上比杀生邪恶的事情比比皆是。”她听到系统又操起了那种低沉的,有磁性的嗓音,但这次它好像没试图诱惑她什么,它只是发了句感慨,“有些人自省心实在过剩,有些人又根本没这种东西。你不这么觉得吗,宿主?” 嬴寒山慢慢地撤掉捂住乌观鹭眼睛的那只手,为自己的失态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虽然这笑容可能实在有点扭曲。 “你想报仇吗?”嬴寒山问。 乌观鹭想了一会,慢慢摇头。 “不想?为什么?” “妾不知道,”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用神游一样的声音说,“纵使蚁想要噬象,难道能做到吗?给妾一柄匕首夜入王帐,妾也杀不了他。妾没有想想不想报仇的事情,妾只在想能不能活。” 她慢慢曲一边膝盖,再曲一边膝盖,跪了下来:“妾愿意献给将军一样东西,换取将军庇佑。既将军不是男子,妾也不必入将军帷帐,只希望有一处能够栖身的地方,将军城未破,便不要把妾交与他人。若将军来日军情辗转,也给妾一个从容自尽的时间。” 嬴寒山觉得有一股气哽在自己的喉咙里,她说话又像是潺潺的冷水,把这股气在她喉咙里凝结成石块,压得她的肺发痛。 你不想报仇吗?这做的是人事吗?她想问,她问不出来,嬴寒山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你想献给我什么?” 乌观鹭叩首:“妾自小过目不忘,幼时之事如今亦能复述如初。” “王城水道城门,周遭地势,从王府直臧沉边境,妾眼所见,皆可绘为图。” 嬴寒山看着她跪立的身形,默默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跪坐下来,抱住她,像是飞蛾的茧一样裹住她。 “观鹭,”她说,“我应下了。好了,好了……别再想了。” 夜风簌簌,嬴鸦鸦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感觉秋日还是有些冷。她把乌观鹭送到这里,也等着谈完再把她送回去或是今天就住在这里?总之得等个安排。 门外打更人开始吆喝了,嬴鸦鸦听到有人笃笃地敲了几声门。他走过去开门,外面是系着大氅的苌濯。 第203章 “苌郎君?你怎么来了?” 苌濯脸上手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血色,看不出是不是被夜风吹的。嬴鸦鸦闪身把他让进来,苌濯推辞两句,并不很往里走。 “寒山中道离席了,”他说,“她饮了酒,我不放心,所以来问问,她的氅衣也落在了席上。” 他把怀里的大氅交给嬴鸦鸦,略微一点头。 就在这个当口,屋里的声音近了,好像是嬴寒山和乌观鹭一边谈着什么,一边向门外走过来,隔着一道薄薄的纸门听不清楚,只有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但是……昙夫人……并不在府中……” “妾曾见……在那教众中……” 这么说着话,嬴寒山和乌观鹭推开了房门,嬴鸦鸦抱着大氅站在门外头:“姊姊和乌阿姊谈完了?” 嬴寒山从她手里接过大氅,翻了一翻:“谈完了,这是谁送来的?” “是苌郎君,郎君你……” 她回过头,身后已经没有人,只有空空的月色照着半掩的门。 乌观鹭说到做到,在她与嬴寒山夜谈的五天后,她戴着一副修改过的臧沉舆图又一次登门。虽然古代地图比例尺这种东西还十分模糊,地形画得也不是那么精确,但和最初的版本相比,已经是战略价值很高的图纸了。 她寻求嬴寒山的庇佑,嬴寒山就暂时把她安置在自己帐下,现在军队书官的位置不全,补她一个没有问题。 地图拿到,装备齐全,到年末之后,下一年的仗就要提上议程。嬴寒山与裴纪堂商议过后决定还是兵分两路,细节就叫上淡河的旧班底再谈。 “淳于腿脚不便,托鸦鸦与苌濯与他一起来吧,”裴纪堂想了一下,有点困惑地问出一句话,“对了,似乎近几日不见苌濯?” “也是?”埋头在站前准备里的嬴寒山才反应过来,“从加官那天后就不见他了,老板有听闻他是病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地困惑,门外有仆役进来通传府衙事务。裴纪堂拦住他,问了一句苌郎君近日可好。 “啊……”那仆役说,“郎君不是让野猫伤了吗?” “不要再留疤才好。前日看到他,脸上尽是抓出的血痕,有些可怖呢……” 第108章 作战会议 苌濯的脸是被什么东西挠了, 挠得不轻。 她跑去找他,他正袖着手与军中来的军务官说话,计量着新一批武器的发放, 秋收后新入营士兵的安置。 “苌濯!”嬴寒山叫了一声, 他抬起脸来。 七八道细细的血痕从苌濯的脸颊落下来, 已经结痂, 暗红色的痕迹在偏白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军务官看嬴寒山到了,行了个礼就识趣后退,她草草应声, 注意力全在他脸上的抓伤上。 “怎么搞的?上药了?” 苌濯稍微侧过脸去, 把伤得更厉害的那一边从她眼前避过去:“遇上狸子, 被抓了。” 哪来的狸子抓成这样, 人都斩得居然打不过猫吗?嬴寒山担心他不上药, 又担心药上得不好细菌感染,小心地伸手去撩他耳边的发丝:“你别动我看一眼,这几天洗脸别沾伤口。” 苌濯忽然抬手, 挡住了嬴寒山的手,整个人也倒退一步。 “无事, 不要看了。”他平淡地, 几乎是有些冷漠地说。 哎? 他这一下差不多是拍在嬴寒山手背上,力气用得有点大,啪地一下。拍完之后两个人都有点愣, 嬴寒山倒是没觉得疼,修士的身体是什么强度呢, 大头冲下在淡河城墙上玩无绳蹦极都不带擦破皮的, 被错手拍一下算不上什么。 “啊。”苌濯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像是横在了喉咙里一样吐不出来, 嘴唇嗫嚅着,没吐出来的气音只能被咬死吞掉。他低下头去。 “……对不起。” “没事?”嬴寒山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真没事吗?” 苌濯? 苌濯应该是没事。 到升帐议事的那天,他脸上的血痂已经开始落了,伤口毕竟不深,没有留下什么疤。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还行……大概还行?他平时气压就低,嬴寒山也有点摸不准。 陈恪作为沉州别驾也参与这次军事行动,裴纪堂派了信使去把他叫来淡河。淳于顾开始时不时地因为天气冷腿疼,志得意满说自己要吃蟹子的狐狸现在团着手炉,一脸苦相地缩在椅子上,谁从他旁边走过去都要嗷一声别碰我腿。杜泽最近用禄米换了一条鹿皮,天冷了他身上有旧伤不舒服,得穿反毛的皮衣。又因着心疼儿子女儿,一张鹿皮裁了大半给俩孩子的衣服镶领子,剩下那些边角料做出来的反毛鼓一块瘪一块的。 嬴寒山一进议事的书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画风奇形怪状的人挤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淡河府升到了沉州府,这帮人的草台班子味还是没下去多少。 她小心翼翼地躲开淳于的腿,同情了一下陈恪的白发并在心里os这人怎么不脱发,示意杜泽拽拽领子,又从低气压的苌濯和晒得有点黑的嬴鸦鸦身边绕过去,终于到裴纪堂旁边找个地方坐下了。 屋子里也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嬴寒山觉得自己座位上有根刺,她下意识又想往起站。 “不是,开会第一个发言的怎么是我啊?” 是就是,谁怕谁。 作战思路嬴寒山已经提前和裴纪堂捋清楚了,分两路打,一路从朝廷打臧州的那条路走,北压峋阳王,另一路从峋阳王打第五争的那条路过去,穿插腹地。大部队肯定是走北边牵制峋阳王兵力,给穿插部队留下攻击余地。形象一点说就是哥俩打架,一个冲上去把对方膀子抱住,另一个照对面肚子来一脚。 第204章 不是什么特别高妙的战术,但是有用。最主要是保险,现在峋阳王那边的情况不清楚,朝廷又给了压力下来,先这么往里打一打,能不能打穿倒是其次,先给个态度。 淡河这边得留一部分兵,鉴于峋阳王有打着打着偷人屁股的前科,大后方必须守好。再加上沉州现在也不是特别稳,北边有第五明的残兵,哪个角落里还有第五煜在阴暗爬行,打外敌也得防一下院子起火 嬴寒山特意看了一眼淳于顾,感觉得把这团窝在椅子上的红毛狐狸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别一个眼睛没看见被人抓住剥了皮做成狐毛围脖。 “现在整个沉州满打满算能抽出五万人,我的想法是,”她说,“北面的战线交给我,老板那边一万五打中路,杜泽和淳于留守淡河,和陈恪在踞崖关作左右翼防止峋阳王派兵绕后。” “一旦这两道防线出什么事,立刻传信给我,军队到不到不好说,我本人三日内一定回来。” “我再说一遍,不要死扛,我来解决。你们不能出事。” 这话挺狂的,但没人提出质疑,她嬴寒山本身就是个开挂玩家,说出来就做得到。 当他们望向嬴寒山并没有玩笑意味的脸时,或多或少都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打算到穷途末路时去做万人敌的。 “踞崖关的骑兵我得带走,之后会抽兵给你补上,陈恪有异议吗。”“恪无异议。” “杜泽在我们离开这段时间掌淡河军政,其他事你就和淳于商量着来……你看着他点,他现在还不太能喝酒吃发物。” 坐在一边的淳于顾发出了一声含糊的抱怨。 “苌濯跟我走,鸦鸦跟我走,没有异议的话……” 裴纪堂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嬴寒山眨眨眼,慢慢地收声了。 啊卧槽,好像把老板的词也说了啊。 “宿主,你当不了一点公务员。”在逐渐蔓延起来的安静里,系统平心静气地吐槽。 裴纪堂是什么人,裴纪堂是同事把自己话茬全抢了就摆脸色的人吗? 是他伸筷子人转桌,他拿话筒人切歌,他带一杯人不喝就会生气的人吗?怎么可能! “太好了,我没有异议,”他笑眯眯地说,“但这样我就没有副手了,请把鸦鸦留给我吧。” “异议!!!我把苌濯留给你!” 这一嗓子出来效果比逆o裁判过场动画还大,在场所有人除裴纪堂和嬴寒山之外都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窝。 “鸦鸦一直负责淡河这边的事务。”裴纪堂心平气和地解释,“出兵的话,我带着她会比较便利。” “她是我妹。”嬴寒山说。 “鸦鸦毕竟是淡河长史,直属于我。” “她是我妹。” 裴纪堂不说话了,他开始轻柔而快速地眨眼睛:“能不能……换一句?” “老板你工钱还没给我结完我至今没钱付铁匠那边尾款你要是非得带我妹走我就让铁匠来堵淡河县衙的门要钱。” “……” 还是换回来吧。裴纪堂说。 她是我妹。嬴寒山说, 在难以形容并迅速小学生化的争论中,淳于顾默默地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一把炒松子,并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陈恪:“陈小哥,要不?” 陈恪默然无言两眼放空,对着空气沉默半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对淳于顾发问:“敢问参军,昔日里赢将军与裴刺史也是这样……亲厚?” 他眼看着眼前的红毛狐狸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玄奥的笑容。 “淡河民风淳朴啊。” 嗷嗷唧唧打打闹闹飞快小学生化的将军和刺史最终被嬴鸦鸦拽开,被争夺抚养权的当事人自己拍板下了定论。“我跟着裴刺史,”她说,“阿姊你不必担心太过,毕竟我现在不是居于你翅下的小女儿了。” “难过吗?”系统默默冒头,开始幸灾乐祸,“女大不中留?” “倒没有,”嬴寒山回,“我现在是在考虑怎么把‘可他真的太招恨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他半径十米内’换一个比较委婉的方式说出去,你有想法吗?” “没有,”系统说,“虽然历朝历代文武平行的结局一般都是打起来两边领导人至少没一个,但我不建议您这么早和您老板动手。” ……说什么呢。 总之,说归说闹归闹,这场战役的大方向是定下来了,接下来的细节就各人按照各人去安排。临出门的时候杜泽似乎想起什么,抽冷子问了一嘴:“所以,出师之日是什么时候,将军与刺史有决断么?” 嬴寒山回头看看裴纪堂,后者摇摇头,她也就摇摇头。 “横竖等到年后吧,”她说,“虽然说出来挺晦气的,概率也不大,但我没准死在年底呢……” “……” 一秒钟,只是一秒钟不到嬴寒山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只是下意识想给雷劫找另一个说法以免吓到还没见过自己引雷针行为的杜泽,但话说出去她就发觉这话说的不对。 下一秒嬴鸦鸦喳地一声跳了起来:“晦气!晦气!呸呸呸!阿姊长命百岁!” 而她的手腕,被谁紧紧地抓住了。 苌濯刚刚好像不站在这里,好像只是两个呼吸之间他就突然到了她的身边,抓住她手腕的手真的用上了力气,浅青色的血管从他苍白的手背上浮现出来。 嬴寒山讶异地看着他紧抓自己手腕的手,又抬头看向那双瞳孔缩得很小的眼睛,他急促地,断续地呼吸着,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一直传向她的脉搏。 第205章 “不,不要……求你。”很轻且不稳的呢喃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 蓝色的虹膜倒映着她的身形,嬴寒山看到自己的影像在他的瞳孔中颤抖,仿佛有细小的,近乎花丝的白色从苌濯的瞳孔中伸出,那白色像是在黑背景下次第展开花瓣的莲花,伸出银蓝色的花蔓轻柔地缠上这个影子。 她甚至有点恐惧,她觉得真的有什么缠绕上了自己,痛苦,哀求,狂乱,无数的情绪通过这子虚乌有的卷须被注入她的骨髓。 【不要再横遭不幸了。】 【求你,至少你……】 她眨眨眼,异常的景象像是水中荡漾的倒影一样消失了,只有这个苍白的青年人仍旧双手颤抖地握着她的衣袖。 “苌濯?……你稍微冷静一点啊。” 第109章 视我如物 苌濯没有松开手。 虽然刚刚那一瞬间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已经散掉了, 但他这个人还魇障似地抓着嬴寒山的手不放。 嬴寒山稍微皱了一下眉,以前确实没觉得这人力气这么大,他抓得太紧了, 以至于她觉得皮肉被攥得有些钝痛。 苌濯? 冷静一点? “苌濯, ”她稍微提高了声音, “你力气用得太大了!” 这一声终于把他从梦魇一样的蒙昧中惊醒, 苌濯松开手,眼神恍惚得好像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但那只伸出去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动作, 嬴寒山深雀蓝色的衣袖从他手中滑走, 落下。 屋里剩下的人都安静下来, 眼光在嬴寒山和苌濯身上徘徊, 大家都满肚子的问题, 谁也不敢提一嘴。嬴寒山活动了一下手腕,抓抓头发,强行给局面挽了个尊。 “那个……散了?”她说, “我就开个玩笑,怎么还上脸了呢……” “别看了, 散了散了。” 玩笑倒不是玩笑, 但有些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嬴寒山不喜欢猜来猜去有话憋着不说好像没长嘴,苌濯明显不对劲,她不能放任他这么持续性犯病。从裴纪堂那里出来, 转过两条巷子去,他跟上了苌濯。 从刚刚松开手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安静, 像是魂魄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了一截, 在前面牵着这副身体走。 出门前他一直跟着她,嬴寒山以为他有话要说, 苌濯却在出门之后踟蹰一阵,自顾自地走了。 他安静,眼神空洞,像是一个沉在睡梦中的人,嬴寒山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苌濯!你等等。” 苌濯晃了一下,回过头来,睫毛颤抖着,眼瞳中的光勉强聚焦。 “……寒山……” 他低头,瞥她的手腕,好像要找自己刚刚捏过的地方,嬴寒山把他的头抬起来,不让他看自己的手腕。 “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苌濯不住地眨着眼睛,仿佛很困一样。 “……无事。”他有点飘忽地说。 “你刚刚就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你给我从头说。”她松开手,两手扣住他的肩膀:“从之前那晚说。你给我送氅衣,我出来就没见你,那之后你就不对劲了。那晚发生了什么?你听到什么了?” 苌濯慢慢地点头,一下,两下。 嬴寒山稍微安静了一会,手也松开了。 “是昙夫人的事情吗?” 苌濯看着她,刚刚从睡梦边陲爬出来一样应声:“……嗯。” 语言回到他身上了,苌濯开始很缓慢,但逻辑归位地回答:“我听到,她说母亲的事情。我不该……我太惶然了,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我把你……弄伤了吗?” 嬴寒山卷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腕,那上面印子都没有一个。 “没有,”她说,“我刚刚错口了,你见过我渡雷劫的样子,其他人或多或少也见过,但杜泽还不知道我不是个凡人。我一时没找准话向他解释。” 嬴寒山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雷劫是有陨落的概率,但我现在大概找到防备它的方式了,不会出事的,不要怕。” 苌濯垂眼,慢慢地点头。和她一起转出巷子向着住处走过去。“但是你有什么事还是要跟我说,真的,能说出来就能解决。闷着没有一点好处。” 苌濯点头,指指门示意自己到了。嬴寒山站住,看他向着门里走去。好像有一抹不知道是什么种子的飞絮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垂下手。 是错觉吧,嬴寒山好像看到他擦了一抹血色下来。 虽然是南方,但降温之后晚上也难捱。 嬴寒山一边裹紧了身上的氅衣一边回忆初到淡河时被北风左右开弓抽耳刮子的经历,呜呼哀哉这三年下来怎么一年比一年冷。 呜呼哀哉她为什么是个体修的杀生道,她要是个法修横竖给自己搓仨火球环绕着飞。 ……只是想想。 铁匠铺子还亮着灯火,这几天她天天在城里这几个赶制兵器的作坊里转,里面的人已经很熟悉她,看到她来也就点头问个好,手上的工不停。 不过她今晚不是来转转的。 之前无宜留下的那把短剑只是打制好,没有仔细开刃打磨,嬴寒山前几天把它留在了铁匠这里,今天它已经修整好了。 不到一条青鱼长的短剑,剑锋薄窄,正泛着鱼鳞一样的光。之前托小院里用鞣过的皮子给这把短剑做了剑鞘,现在刚好合用。 原本预备着晚一点再给嬴鸦鸦,但既然她决定要跟着裴纪堂出征,防身的东西还是早给早好…… 第206章 ……还得教她学点剑术。 和那把短剑一并打出来的还有一把三尺长的礼剑,剑镡上浮雕了白泽的纹路,剑柄用浅青色的穗子装饰过,一看就是给文官的剑。火光在折叠着锻打纹的剑身上流动,仿佛次第掩盖在一起的花瓣缓慢舒张。 嬴寒山把剑比在手臂上比画了一下,推进鞘里收拾起来。除了嬴鸦鸦之外,苌濯也需要一把可以日常佩戴的剑,剑以表君子武德,他不能一直把那把软剑当做主武器,他也需要一把正式的佩剑。 她收拾起两把剑,寻思找个时间给苌濯送过去。 其实她很想今晚去送送剑是其次,隔一段时间再看看他的状况是真的。其实嬴寒山并不觉得今天白天那个问答有什么意义,苌濯明显陷在神游里,那答案与其说是他回答出的,不如说是她从他嘴里诱导出来的。 诚然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但至少她现在可以再努力一次。 风吹动着树叶,灯光昏暗的街上树影和四周的阴影融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此与彼。嬴寒山抱着两把剑走在街上,寂静让她对周围的感知逐渐明晰。 像是猫头鹰听到了枯叶下田鼠的爬动的声响,有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它离得太过于远了,以至于即使是嬴寒山也只能听大概,但她敏锐地分辨出那不是寻常的走动,奔跑,声音的尾韵里夹杂着刀兵相击和利器割破血肉的黏腻声响。 心念一动,她飞身而起。 打斗声离她有相当的距离,转过几道坊墙之后嬴寒山猛然意识到这里离淳于顾的住处倒是不远。空气中逐渐弥漫起血腥味,当她靠近那声音的来源时,打斗声反而逐渐熄灭,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窸窸窣窣,和某种类似于豆荚破裂的声响,它们在地面上漫开,夹杂着意味不明的汩汩。 嬴寒山放下剑,把峨眉刺转出袖口在手心握住。 “谁在那里。” 月光照亮了前方的巷口,血迹从那边的地面一直蜿蜒到嬴寒山脚下,似乎有什么快速地退缩回去,在血中游动着消失不见,不远处一具尸体俯身趴在地上,血还没有干透。 而苌濯就站在那具尸体后,手里提着他的软剑,袖上还有飞溅上去的血。 半炷香不到府衙里的人就赶了过来,打火把的打火把,提灯的提灯。事情就发生在淳于顾家门口,难为这条红毛狐狸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推着车子出门看尸体。 死的那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件夜行衣,一把佩刀。苌濯中午歇了一阵子,下午的时候又被白鳞军那边叫去,一直到这个点数才往回走。淳于顾的住处在苌濯住处和城门之间,他抄近道就得从这经过。也幸亏他从这经过,一头撞上了这个半夜打算翻进狐狸家的人。 仵作检查了几遍尸骨,把他的手掌翻过来给:“这人的手指并无纹路,应当不是普通宵小。” 披着件毯子坐在椅子上的淳于顾向后仰了仰头,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他扭头对着嬴寒山眨眼,横起手来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斩的动作。 ……这是那群“淳于”,他们找上门来了。 如果今天苌濯不是恰好从这里经过,淳于顾就算有些功夫在身上也断然打不过这个来势汹汹的刺客,估计明天早上起来仆役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他冷在屋里的尸骨了。周遭的人都有些后怕,淳于顾却懒洋洋地推着椅子挪到苌濯旁边。 “小生欠你一命啦,苌小哥,以后要是留得命在,找机会还你。” 他满不在意似的。 尸体拷问不出来什么,验也没有什么好验的,只是天色黑,苌濯猝然遇到敌人出剑准头坏了一点,尸体上尽是细小的划伤。在这边加派了巡逻的人手,约定明天把淳于顾的住处往府衙旁边搬搬之后人各自散了,嬴寒山也和苌濯一道出来。 她把折回巷子去拿回了剑,好在它们上面都没沾血。“给你的,”她用剑柄碰了碰苌濯的手腕,“你看合不合适?” 苌濯正把软剑往回收,被这么一碰下意识就接了她手里的剑:“这个是?” “礼剑,你做军师祭酒总得有把合适的佩剑,不能一亮剑先拆头发吧。” 苌濯笑起来,又想起什么一样,在衣袖上擦了擦手才伸手抽剑,凛凛寒光照着他们两个的眼睛,在夜色里那对蓝色的眼睛终于有了白天未见的光华。 “谢谢……” “不谢。好些了吗?”嬴寒山看他看剑,苌濯愣了一下,收起剑:“已经好了,白日里我太不像话了。” 他犹豫一下,还是下意识往她手腕瞥。 “别看啦,往这上面砍一剑都不会有印子,要不要试试?” 苌濯立刻收起了剑:“不要胡吣。” 风带走他身上残余的血腥气,冬天的天空离地很远,今晚星子也不甚明亮,两个人在黑暗中向前走,仿佛一起涉过一条黑暗的河流。 在淙淙流动的黑暗里,她听到身边人呢喃。苌濯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极轻,极低。 我的命格不是那么好。他说, “也并没有人给我算过,父亲通命理,但不对我说这些事。但是……” 一段沉默,好像一根蛛丝被风吹了起来,又在脸前被扯断。 “但是,就是不那么好。遭遇各种各样意外的人太多了,我身边的那些人,幼年时的玩伴也好,同窗也好,父亲……母亲也好。所有在我身边停留的人,最终都……” 第207章 “这之间不一定有什么因果,”嬴寒山说,“至少我不太信这种事,我是个修士,比你清楚天道是个什么没谱的玩意。” 苌濯回过头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没来由地觉得他应该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是啊,也不能什么都推给命格,我知道。” 这往后的一段路他没再怎么说话,夜色把脚步声都吞了进去,直到嬴寒山觉得快到自己的院子时,苌濯又一次开口了。 “寒山上次说,不把自己当做人的人,最后也不会把别人当做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上次蒿城的时候,嬴寒山嗯了一声,等着他往下说。 “我答应了寒山不再说这样的话,可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这样,我还是希望寒山能够用我,像用这把剑一样。” 他轻轻把手腕翻过来,把嬴寒山给他的剑抵在她的掌心里:“不必犹豫,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发誓我不会把任何人的性命当做物来轻蔑,但是寒山,如果有一天一定需要一个人被当作物来消耗,就用我。” 他的声音不像是之前上午时那样虚浮得像是梦游,嬴寒山听到每一个字都冷静而清晰,在黑暗中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颊。明明修士的夜视与野兽等同,他脸上的神情却一片模糊。 “如果有一天,寒山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死关头,那至少在直面那场危机之前,先把我耗尽吧。” “这不是许诺,是我的请求。” 第110章 淡河异雪 三, 二,一,打断吟唱! 嬴寒山迅速解下身上的氅衣兜头罩住苌濯, 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 直接踹门把他拽进了院子里。一炷香后, 完全跟不上现状的苌濯捧着一碗姜汤, 披着嬴寒山的大氅呆呆地坐在火炉旁。 姜汤贯彻了嬴寒山一贯的烹饪水准,姜切得太大块,放得太多, 家里又没有蜜糖了。嬴寒山秉持着北方感冒通气偏方给姜汤里面上了半截葱, 成品有点说不好的气味。 苌濯迟疑地端着碗, 喝了一口, 表情开始扭曲, 抬头看向寒山。 嬴寒山不为所动,于是他乖乖低头又喝了一口。 一碗姜汤下去苌濯额上微微有了点汗,脸上也浮现出一点聊胜于无的血色。嬴寒山端着碗站在门口:“再来一碗?” 虽然好像不太礼貌, 但苌濯坚决地摇头了。 “那就关窗睡觉,我烧了热水你把身上血气擦干净, 家里也还有新被褥。” “等等!这是你家……” “我家怎么了, 这是客房我又不和你睡一屋。”她头也不回,“你喝了一头汗还想往外跑?明天就给你吹成伤寒。我不是人你是,大半夜的, 躺下睡觉。” 他懵着被按回原地,嬴寒山把大氅和被褥一起留下了, 在她将要离开时, 苌濯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 他仿佛想说什么,停了停, 还是没说出来。 “睡吧,”嬴寒山的语气温和下来,“今天也没什么不同,明天也是。” “明早我就在这里,以后也是。” 嬴寒山收拾完已经快到丑时了,她回屋睡了一会,睡得不沉。外面的风声像是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啸叫,尖锐地打在窗棂上。临近天亮时风声反而小了,窗外的晨光透出微微的蓝色,有轻微的簌簌声贴着窗纸落下。 有人在敲门,敲得很急,外面传来嬴鸦鸦的声音。 “阿姊,阿姊你醒了吗?” “在。”嬴寒山披衣推开房门,一瞬间白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天还没有明,四下却已经很亮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反射着天光,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昨天晚上擦着窗户落下来的簌簌声是什么东西下雪了。 淡河这个位于国土南端的县城下雪了。 雪下得不大,街上的雪已经被早起的商贩们踩实,成为一片灰色的冰,有孩子从家门口跑出来,像是小动物一样欢呼尖叫着冲进这一层薄薄的雪里,然后一个屁股墩从巷子这头滑到那头。炊饼铺子的烟气袅袅地破开清晨的冷意,炊饼娘子家的大儿子李烝李馒头不在玩雪的行列里,他一边眼馋着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的同龄人,一边帮自己的爷娘搬炊饼屉子。 今早这么冷,肯定有不少人想吃一口热食呢。 嬴寒山从屋里出来,也赶上苌濯到了院子里,还在细细如沙般落下的白雪粘在他的发丝上,天光把他的头发涂成浅色调,他张开手,有些讶异地看着雪落在他的眉心,眼睫,手指上,又很快融化下去。 那双眼睛里有澄澈的惊讶,嬴寒山忽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组图片,白毛蓝眼的森林猫轻盈地迈着碎步,一直向白雪皑皑的白桦林中走去。 寒山,他呢喃着,你看,下雪了。 南方人看到雪就没出息,亘古如此。 一整天淡河县城都沉浸在某种比过年还兴奋的气氛里,下到蹲在树边团雪球子想往外扔,看了半天舍不得自己先啃了一口的林孖,上到办公办了一上午看四下无人悄悄抱着画纸去窗边画寒梅图的裴纪堂,大家都端着一种“要不是我要脸我就去雪地里打滚了”的态度。正赶上白鳞军休沐,嬴寒山进了军营就看到外面有一群欢快的狗在打雪仗。 海石花袖着手站在帐外,她没去和这群人胡闹。天气骤冷,士兵们的皮甲容易发脆开裂,她得在化雪之前把涂皮甲的油脂分发下去。有亲信兵从她身边走过,被她拎住领子拽回来:“告诉他们,如果有人冻伤了手,不许立刻泡热水。” 第208章 林孖慢慢地从帐篷后面探出头,蹭到海石花旁边,后者还在专心致志地核对物资,冷不丁被他一声妹儿吓得抬起头。“兄里惊死人。”她看到是林孖才放下心来,后者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团雪。 雪捏得兔子不兔子猫不猫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脖子上用彩色的线打了一个小穗子,和海石花平日里编发用的绳子是一种颜色。她接过来露出一点笑,作势要塞进他的脖子,林孖立刻抱头就跑,正撞在嬴寒山身上。 “哎!姨……不是,主将!” 嬴寒山还没来得及调侃两句,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卧槽谁扔雪球砸你们主将给我出来!” 误伤了主将的年轻人们嗷地一声,一哄而散。 雪从早上就开始下,一直到下午也没有停的架势,裴纪堂点了府衙中的人,把清理雪的事情安排妥当。毕竟赏雪是风雅事,但放任雪不管变成了冰给骨伤郎中加业绩就不要谈风雅不风雅,是失职了。嬴鸦鸦守在书房看他燃了一炉檀香,坐在窗边批阅公文,那半一幅没有画完的寒梅图挂在窗边,被袅袅烟气熏干。 “鸦鸦不出去赏雪吗?”裴纪堂突然问。 “不去了,冷得很,从小到大见过多少次了……”嬴鸦鸦嘀嘀咕咕,还在看画上那梅花墨色的女字枝。 裴纪堂笑了一笑,低下头去。 惊觉自己好像崩了什么人设的嬴鸦鸦立刻往回找补:“呃,因为,我和阿姊以前住在南方的山上,山上雪自然是很多。” “是的,”他平和地应声,“终南覆雪,诸山披素,是极为美的。” 嬴鸦鸦扁扁嘴,有种被人反将一军的不痛快,她背过身去不看裴纪堂,裴纪堂却收起手边公文,端着笔和砚过来了。 “惭愧,”他说,“我自小未见过雪,也不曾见过雪下寒梅,如果可以,能请鸦鸦改一改这幅画吗?” 嬴鸦鸦背起手来看着他吗,歪头:“润笔五千钱。” 裴纪堂开始无辜地眨眼。 “能拿旁物抵吗?” “什么?” 他指了指窗台边上的火炉,那里搁着一个青瓷的小水盂,里面两棵水仙刚刚抽出花序,还没有绽出金盏银台的花来。 “两株水仙五千钱,刺史做得好生意,”她撇撇嘴,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什么。 那不是梅花,也不是雪,一只墨色的小小鸟儿翅膀上落了几星斑白,正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枝梢的梅花,周围既无旁鸟,也无族群,那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独自停在白的底色里,雪将要下大了。 她收手,看着这幅梅花图,皱眉:“好像不太好,后面再添几朵梅花把枝头画满就好了,这么看停的这梅花没精打采的像是过不了冬一样。” “是吗?”裴纪堂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笔想在枝头再加几朵,但吸饱了墨的笔一抖,就甩了一个墨点上去。 “啊!……可惜。”他伸手去擦,已经来不及了,嬴鸦鸦倒是没露出什么可惜的表情来,又开始背着手揶揄裴纪堂:“五千钱没啦,刺史。” “也不至于,有残有满,这么留着也很好。” 傍晚下工,嬴鸦鸦去火炉边抱那两棵水仙,存了心事又去看那幅被画毁了的寒梅图。它没被丢掉,仍旧在炉子旁边挂着,甩在画上的墨点因为稀薄,所以在被晾干时缓缓晕开了,看着反而有点像是刻意画上去的什么图画。 ……有点像是只水鸟呢,嬴鸦鸦想,鸿鹄之类白羽毛的大鸟。 不过水禽是不经雪的,如果下这么大的雪它还待在雪里,是要被冻死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个,拍了拍脑袋抱起青瓷盂走了。隐隐约约的暗香从她怀里散出来,那一对水仙花已经开了。 到晚上雪稍微停了一阵子,西方漫天红霞,照得未化残血像是朱砂一样红。 嬴寒山从军营回来,老远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人,好像雪堆出来的雕塑一样成玉的白。她和城门管打了招呼登上去,果然是苌濯。 他披着一件毛镶领的白披风,在女墙边站着仰头看东方,那里霞光已经散去,天幕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星斗不太明亮,似乎有一股赤黄色的雾气在空中弥漫。 大冷天的看星星吗?嬴寒山想开个玩笑,但没说出口,苌濯表情肃然,没有看她也没有看身边人,只是念念有词地向前踱步,环视着正在黑下去的周天。 “寒山。”他突然回神一样低头,看向她,“陈别驾走了吗?” “还没有,今天下雪,他的马车明天才启程,怎么了?” 苌濯摇摇头,露出严肃的神色,他卷了卷披风的边缘,示意嬴寒山和他一起从城墙上下去:“我要去见刺史,天象不对。” “东星暗而霞赤,有晦雾扰月。”他皱了皱眉,审慎地,一字一顿地说,“按照这样的天象,是雪灾要来了。” 第111章 牝鸡司晨 雪是挺好看的, 但当雪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大家看雪的心情就都消退了不少。 它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真正地停下来过。先落下来的雪化了, 融成了冰水, 牢牢地冻住地面, 后下来的雪就粘在上面, 变成顽固的一层。在街上撒欢的孩子少了,白鳞军也不再扑腾雪,那幅画毁了的寒梅图被卷起来放到高处。 淡河忙起来了。 如果嬴寒山对历史的了解再多一点, 举一反三的能力再强一点, 她会知道历史上存在数个被称为“小冰期”的时期, 从几十年前降临在北方草原那场击溃了乌兰古部的大雪开始, 气候正在缓慢地逐年变冷。而只不过恰是今年, 雪终于从极北来到了国土之南。 第209章 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加固房屋。 淡河是座老城,城中新的,富庶人家的房屋自然是翻新修缮过, 换了抬梁穿斗的屋顶,每年还要定期扫除, 以免生白蚁蛀梁。可没有这个条件的人家就每年换换残了的瓦作罢了, 再不济的只要不漏水就不管了,时间一长木质的结构就容易朽。 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有区别,北方雪干, 风一吹唰啦啦地飞,南方雪湿润且粘, 粘在哪里就容易成为反重力的一团。淡河的房屋山墙的夹角小, 便于落雨,但对付不了湿雪, 在梁骨上积攒多了,或是正碰到有哪一节木梁有朽,就可能屋倒房塌。 裴纪堂点了差役,由更夫打头提着一面锣在城中一面敲锣一面喊“天寒雪滞,修屋缮瓦”,后面跟着书吏,一路检查民居是否能撑过雪天,督促房屋失修者尽快修缮。遇到情况困难支付不起修缮费用或者男丁不足的,就由沉州府出资修缮,并在雪后用徭役慢慢补齐。 除此之外,书吏还记录家中有老人与幼儿的门户,如果家中青壮年男女不足,就集中至一起安置。 雪下得很急,淡河城中人口不少,城外还有迁来安置的百姓,纵使这群书吏长了十只手十张口,在雪里蹒跚跋涉着做人口普查也不是容易事。上午还是这群人衣着整齐地走在街上,下午就少不得每人身上都有了摔跤的泥印子,到了转天早上所有人就像是被马扥着跑了太久的猎犬,一个一个没精打采。 雪不停,人不够。 而被安置在那座院子里的女人们,就是在这时来到府衙的。 除去学着做生意的秦蕊娘,还有五六个一并跟着她向乌观鹭学过看账目的女子,她们穿好了厚衣,用干燥的布条裹住手腕,缠好脚踝,簇拥在一起走进了沉州府上。 “我们不敢说有怎样的能耐,”为首的秦蕊娘说,“但是白白吃了这里那么久的米粮,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事,恳请也让我们一起去检查房屋,造册记录吧。” 事情被传报给裴纪堂,他站在火炉边对着炭上的火苗皱眉,一会似乎要点头,一会又迟疑下来。屋里已经不再点银骨炭,烟气有些重,不得不开一条窗缝透气,嬴寒山说再冷也不能完全把窗户关上,因为会“益阳化潭中毒”。 益阳化潭是什么东西?不知道。 “寒山觉得如何?”最后他眼睛一闭,不再皱眉,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身旁人。 嬴寒山转着圈躲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裴纪堂不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呢,老板?” “一则无名,”裴纪堂说,“官场终究复杂,即使是书吏之间也有倾轧。如果我贸然允许她们一同跟随,她们没有官职在身,难免被轻慢刁难。” “二则无利,她们在雪中检查房屋,所劳甚于民夫,所得却与民夫同,于她们来说有失公平。但是要是贸然提高报酬,此后其他民夫也会以此要价,雪天还要持续,财政也不得不考虑……” 嬴寒山找了个地方靠着,把手伸出去烤火:“老板,你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吗?” “请寒山指教?” 她歪了一下头,好像有些不解,又好像觉得好笑:“……如果现在书吏缺人手,有读过书的士人来请求你给他们一个位置效力,老板怎么办?” 裴纪堂睁开眼睛,看向嬴寒山。 “老板自己有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说。 晌午后来的七个人被安排到了一间堂屋里,每人领到一份算学题,并着一段账册抄写考试。虽说分数有高有低,但最次一个也勉强通过了这场小小的选拔。她们录了名字,领了防寒的衣袍和证明身份的腰牌,在太阳开始向西倾斜之前跟上了检查的队伍。 走在最前门的更夫频频回头,和他们一起走的书吏大多数保持着沉默,但脸色像是被冻过的菜一样乌青。到散开各自检查房屋时有人悄悄地对身边人抱怨:“谁这么胡闹叫一群女子来掺和,这是女子能做的事情吗?” 被抱怨的那个干笑两声:“早先淡河还打仗的时候,咱们那个娇小姐一样的长史就在死人堆里到处跑,裴刺史也纵着她胡闹,如今不知道她还是谁给裴刺史灌了什么药,叫一群女子来作书吏了,且看吧,且看吧,风大雪急,她们走一阵子就回去烤火了。” 风雪乱了这段对话,或许有人听到,或许没有。秦蕊娘在风里抬起头来,雪落在她的睫毛和额发上,慢慢融化消失。 她仰头看着将要暗下去的天幕,那双眼睛里没什么争辩的意图,也没有退缩。 那之后的下一个清晨,她们仍旧出现在队伍里。质疑的声音逐渐变小了,抑或者是那些绿着脸的书吏没精力再去嚼舌根了,开始有来不及修缮的房子漏水,墙面被雪水泡酥压垮,他们不得不先集中转移这一部分人。 雪融了之后就是泥水,覆盖上新雪就成了冰碴子,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走在前面还好,走在后面就是踩在冰上,冷不防就要摔一跤。很快这群人看起来就分不太出性别了,谁的手都冻得发红,衣服上有几道印子。 秦蕊娘听到同行的女子里有人似乎在抽噎。 “别哭,”她低声说,“命且没过一次,眼泪还没流干吗?” 那个抽噎的声音停下了:“我没哭,秦姊,我是让风扑着了。” 她点点头,把脸转向前方。 这就对了。 第210章 城里和淡河周边的房屋好说歹说是排查修缮完了,城里的各家关门堵窗,计划好燃料和食物,没事别乱往外溜达还能熬。城外的情况就紧张一些,不得不以几家为单位抱团取暖,尽量不落单。但总体上来说这场蔓延的大雪到目前为止没给淡河府造成太大损失,踞崖关那边有陈恪,蒿城和再往东也已经提前知会过,嬴寒山不费脚程,闲下来就满沉州地窜来窜去监工,谁也不敢掉链子。 在这个雪患弥散了全境的时候,唯独沉州像是举在炉火旁,融化了满身的冰雪。猫冬的百姓们甚至还有心思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落雪,议论一下隔壁臧州的日子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但淡河府的文官们还没因为这闲适而放松下来。 为了节省炭火,大家都被集中在一个大屋子里办公。反正人挨得近了就有了热气,炭也能少点一点。嬴鸦鸦是裴纪堂的副手,目前沉州府文官之首,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坐在上首的位置。 从上午开始雪晴了一阵子,日光照在地上积雪上熠熠生辉,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明亮,刚刚有人进出带来一点新鲜的雪气,夹杂着泥土微腥的清甜味在烧炭烧得空气浑浊的室内漫开。 嬴鸦鸦吐出一口浊气,抻了抻胳膊:“真希望这么大的雪不是攒在冬天,而能被留到夏天啊。” 淡河酷暑,要是今冬严寒能和夏日匀一匀就好了。 一句感慨没完,下首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嬴鸦鸦眨眨眼睛,这人已经一脸严肃地绕开桌子走到了嬴鸦鸦桌对面。 “长史恕罪,可长史此言何其轻浮!沉州生民疾苦,雪患未消,长史安坐上首不思民生也倒罢了,总还有我们这些下属为官,为何还惦念起来夏日消暑了?此话甚是不该。” 一段话出来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下降了,嬴鸦鸦被这句话噎得一愣,下意识看过去,站在下首这人一脸不卑不亢,满脸写的是你骂我就是你心虚。 怎么就不算是她心虚呢?他想,前些日子叫一群女人领了书吏的位置也就罢了,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家家坐在这个位置上,不知羞吗?这堂下有多少人年纪能做她阿爷?刚刚她那句话有没有什么歧义另当别论,就是在满堂静默的时候突然发这种感慨,他就觉得十分失礼,纵然她是他的长官,他也有必要教一教这个女孩。 嬴鸦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歪头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他是谁一样点了点头。 是个户籍官,是不是姓吴来着。 “君言甚是,”她平静地,用一种莫名带了点压迫感的口吻回答,“本官当自省。” 随即她挑挑眉,语气又轻快起来:“只是,哎呀……整个淡河府也就只有一个冰窖,淳于参军都要偷偷摸摸藏羊腿,可我听说阁下您家冰窖少说有两个,一个存肉食,一个存瓜果牛乳,竟然比淡河府里还气派。” “不知道雪下得这么大,阁下存好冰了吗?” 他一悸,抬头正对上那个少女的眼睛。她的眼瞳黑沉沉的,全然不像是一个孩子,只是这么对视一眼,他就心虚地低下头去。 “好自为之吧。” 这户籍官讷讷着并无恶意只是一时念及民生说错了话,试图退回座位装作无事发生。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插科打诨:“哎呀,您慢些,不要打翻了我的墨汁染了您一片为民的赤诚之心呀。毕竟嬴长史这些日子在城中奔走,处理整个沉州的灾情公文,上通下达,您昨日可还穿着件新皮衣站在自家门前呼呼喝喝地叫人扫雪呢。也不知道不思民生的是哪一个……” 说话人是个圆脸的年轻人,眯眼一笑好像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有种敦厚混着狡猾的神情。 嬴鸦鸦把眼光移过去,正好和他对上视线,是相亲那天拜托她引荐的那个崔姓世家子,崔蕴灵。 崔蕴灵也不多说,只是笑着一颔首。 他又递了一次投名状。 府里管午食,今日煮了肉汤驱寒,从屋里出来的文官们三三两两,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也凑一起说小话。刚刚被呲了两次的那户籍官脸上还有些忿忿的神色,之前与女吏们一道去排查房屋的那个文吏和他并肩走着,听他大倒苦水。 “……要我说这天气失和,和这些女子不安于室也应当是有些联系。”他嘟嘟囔囔地抱怨,“大长公主第五望牝鸡司晨,这之后出了多少祸患。是,诚然,那位嬴将军是个英雄,但你看她身上杀气多重,去到哪里哪里就有兵祸,登似一个太岁下凡,淡河本来没这么多刀兵之事,她来后便不太平……” “她那个妹妹也是,年纪小小一股不正的媚气,也不知道是怎么蒙蔽了裴刺史……” 他这么抱怨着,隐隐为自己的逻辑自得,他是很有道理的,但为什么身边的听众变了脸色呢? 一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 “背后说人,容易撞鬼。”嬴寒山说,“你看,是不是?” 第112章 妄证王道 山精树魅, 狼妖虎鬼,呼名即至。 嬴寒山手上没用力气,凡人脆弱的骨头经不起她轻轻的一次按压。那户籍官的嘴唇还开合着, 但喉咙里的声音却渐渐湮灭了。他僵硬地, 缓慢地转过身去, 像是走在山道上听到身后脚步啪沙声的行路人。 那双金色的眼睛摄住了他。 “我是真的很奇怪, ”嬴寒山按住他肩膀的手慢慢移动到他脖子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强迫他跟着自己的手扭头, “在乡野中轻生死的游侠, 旁人不敢随意议论他和他的家人, 恐怕会给自己招来祸患。现在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却很有勇气用自己的舌头嘛。” 第211章 “你的上官有那么多, 每一个你都恭谦谨慎,唯独嬴长史你当面挑衅,背后议论。你是眼睛有疾, 看不见其他人呢,还是头脑有疾。掂量不清楚轻重呢?” 她的语气平和, 甚至带着几分诚恳, 仿佛真的在请教问题,推着他下颌的那只手却几乎已经把他的头扭到了九十度。被捏住脖子的户籍官口中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嬴寒山稍微松了一点劲。 “我在问你呢。”她说。 “……” 嬴寒山慢慢换了个手势, 三指按在他的颈椎骨和肩胛骨之间,那是个很好用力折断什么的手势。 “呃……有, 都有……”终于, 一点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 “嗯,有病要治。” 她松开手, 他脚下一软直接扑在了地上,身边几个同僚立刻冲上去想要扶起他,抬头看到嬴寒山又畏惧地压住步伐。她轻巧地向旁边一让,袖起手来。 “只是讲道理而已,不要紧张。” 瘫在地上的户籍官被架起来,所有人沉默地看着嬴寒山走远。“可无事?”刚刚变了脸色早早退开的那位书吏又凑过来,“这真是……可要唤个医者来看看……” 被架起来的户籍官倒腾了半天气,只颤颤地说出一句。 “我先去换身衣服……” 嬴寒山倒不是来找茬的,只是去找裴纪堂恰巧路过,修士的耳朵又恰好敏锐了一点罢了。 她不能真的和那人动手,杀生道者百无禁忌,但你非得把自己放进凡人的衙门体系里就有禁忌了。作为隔壁部门的一把手,把非己方部门的下属员工打了,两边是要闹矛盾的,裴纪堂这个一把手也是会难做的。 哎呀。 嬴寒山进门的时候裴纪堂正在读踞崖关和蒿城的来报,从表情上看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她耐心地等他读完抬头注意到自己,然后指了指窗外。 “出了点事,老板。”她说。 裴纪堂点点头,指指桌上的信。 “不止咱们这。” 从昨天傍晚开始,陆陆续续地有流民来到了淡河城墙下。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堆北风吹得向前蠕动的灰色草甸。他们身上挂着很多布片,这些分辨不出颜色分辨不出材质的碎布勉强挂在身上,大多数甚至不能用褴褛形容。仿佛害了红蜘蛛的芦苇丛,风一吹满身的絮絮。 灰色的草甸涌到城墙下,先到的人倚靠着城墙扎起棚子来抵御严寒,来得更晚的就只能三两扎堆在一起,试图捱过这个落雪的夜晚。不断有人在城门下哀求,女人怀抱着一声不响的婴儿,裸露出来的手臂在寒风中冻成紫色,老人像是一座雕塑一样僵在拖板车上,中年人跪在车边对着城门叩首。 请开开门吧,求求贵人给我们条活路吧。 城门官拦住了要去驱散流民的士兵,虽然任何一座城池遇到这种情况的惯常手段都是驱逐,虽然他并没有权限开城门,但这个小角色还是对着沸腾的城下迟疑了一阵。 “你且等,”他说,“我禀告了嬴将军与裴刺史再做论断。” 而现在,裴纪堂和嬴寒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裴纪堂的官服在鼠灰色的天幕下仿佛一面旗帜,城下的人抬起头来,他们看到被稀薄天光照亮的城楼。刺史和刺史身边那位将军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他们站在高处,好似千阶台阶后的神佛。 他们站起来,最前面的人开始叩拜,后面的人也挤过来,一层层的人变成海浪,前赴后继地涌向高松的城墙。请贵人开恩吧!泣血的声音合在一起,夹杂着混乱的杂响。有小孩子在喊爷娘,有絮絮如念经一样含混的祈求,靠在城墙上的人徒劳地抓着土仰起脸来,从上面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只能看到眼睛。 无数双被死亡逼到角落里时,恳求的眼睛。 “……淡河周遭,还有可以分配的田地吗。”裴纪堂喃喃地问。 嬴寒山看向他,他似乎没想要回答,裴纪堂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先摇头了。 “不够了。上一次的流民安置下去,这一次就不够了……” 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嬴寒山听到系统开口。 “你会游泳吗,宿主?”它问了一个和眼前情形毫不相关的问题。 “不太会。”嬴寒山说。 “那宿主就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假设你会吧,”它没有情感倾向,只是语气平淡地阐述,“宿主的面前翻了一艘巨轮,而宿主是万中无一的游泳好手。有许多人在水中挣扎,岸上有人呼喊询问是否有人会游泳。告诉我,宿主会去救他们吗?” “宿主绝对救不了所有人,宿主甚至来不及思考你应该去救谁。即使救了大部分人,宿主得到的仍旧是怨恨。” “宿主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仁’,再说详细一点,这就是‘仁则反愁我身’。” 城下的声音升上高空,破晓的风吹动着裴纪堂的官服衣袖,也吹动着嬴寒山的发丝。 “‘仁’是一种术,一种手段,人们相信皇帝是圣人,是‘仁’的化身,但千百年来少有人有胆量实施这种术。因为它会反噬,不断地反噬,吞没比它弱小的施术者。” “现在要怎么办,你身边这位被看做圣人的刺史?他要怎么承担这些其他地方来的流民?天下之大不仅仅一个沉州,所有活不下去的人都向圣人走来。驱赶他们,术就会破灭,接受他们,这里就会被拖垮。” 第212章 身边的人担忧地看着这位年轻刺史的脸,嬴寒山看了看他,又看向城下的流民:“这些应该是臧州来的,后续如果北方朝廷治灾不力,可能还有其他人会来。” 赶走是最便利的。嬴寒山坦言。我们确实没办法做到最完美。 “能试一试吗?”裴纪堂问。 “老板有想法吗?” “有,但只是试一试的程度。” 嬴寒山慢慢地点了点头:“那就试一试吧。” 为了不管是否被当作“术”的“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美貌与任何一张牌的组合都是王炸,但单出美貌就是死局。其实“仁”这个东西也一样。孤立的“仁”只是一种虚无的想法和愿望,不能长久留存。它作为一种思路,必须和实行的方案结合。 对于这些流民,裴纪堂的想法是拆解。 “上一次踞崖关城破,城中亡者大半,尚且能够负担一些流民。我知会陈恪,要他做好准备。” 至于剩下的人,可以分几个部分。一则募兵,有符合条件的壮年男子招入军中,既解决了一部分流民,也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二则腾置淡河城内空屋,将人口所占面积压缩,把流民以户为单位集中安置。在这个时刻就不要考虑舒适与否了,能活着就是胜利。流民中会针线织补的人另外集中安置,分配工作,冬天还长,冬衣和柴草都是要紧事。沉州想要收留更多人,就不能单纯只是让他们住在这里。 最后一条是嬴寒山提的。她靠在窗边的矮几上看着窗外,脸上露出一点近乎缺德的微笑。 “说实话,老板,咱们这寺庙真的太多了。” 嬴寒山绝不承认她对宗教没有好感,她坚决认为自己是看不惯大雪天里这群和尚还无所事事在温暖的大雄宝殿里扫雪念经。 宗教场所本就是灾后提供庇护的主要场所之一,把流民发过去有什么不对? 即使裴纪堂对佛教没有兴趣,嬴寒山作为一个不在佛教世界观下的修士也不感冒人间宗教,淡河周围仍旧有不少佛寺。百姓们对信仰的需求超乎想象,他们从自己本就微薄的口食中挤出尽可能多的一份,去为自己求一个更好的来生。 这世上果真有来生吗?鬼知道呢。 嬴寒山带着一队白鳞军开始挨个佛寺点名,也不砸门也不仗势欺人,就一排人在那里一站,她出列对着门口的小沙弥露出个和蔼的笑容来:“请宝刹方丈出来一见吧。逢此灾年,生民疾苦,我有些想法想要与大师谈谈。” 被请出来的大师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阿弥陀佛或施主且慢,大多数在她提及希望寺院收留老弱流民时都露出些为难的表情。“敝寺不逮都城宝刹,唯有数间供挂单或善信居住的客房,若是几人倒还供养得起,若是再多恐怕……” 嬴寒山站在门槛上探头往里看:“不拘客房,殿里能安置人的也可以安置,空余的其他房间也可以,再不济就让他们在院中扎帐篷只要有口热粥,有取暖的地方,他们就能熬过去。” “施主一片善心,老衲知晓。然而佛门清净之地,诸多不便,况还有诸多施主烧香礼佛,若是在院子里扎帐,恐有些……” 嬴寒山的目光从僧人们脸上移开,她眺望着青瓦与赤色的廊柱,拈花微笑的菩提在阴影中面目模糊。她慢慢地向前走,走到大殿的中轴线上,与那阴影中的佛像对视,还在喋喋不休的僧人安静下来,他们看着她,一瞬间有种奇怪的错觉。 这好似经文中描述的什么画面,当天人们鼓乐宴饮时,有地上的哪一位不正的神踏入满地香花的宝殿。 “你们知道么?”嬴寒山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 “臧州那边并不崇佛,至少不崇拜如今盛行的佛教。” “峋阳王豢养异士,抑或是以人血肉为祭的修行者。”她很不尊敬地抬着头,似乎不是在与僧人们说话,而是在与佛像说话,“当他手下那些人以临州之人为祭时,无论豪强贵族,平民百姓,还是僧道,都不会有人留下。” “我不管你们信仰什么,你们得搞清楚到底是谁在保护这里,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保护这里。”她转过脸来对着僧人们,“为了你们的存在,我建议你们跟着我的思路走。” 一般人听到这里都要服软了,偶尔还会有几个对白鳞军小声碎碎念这样不尊佛祖恐怕会有业障。 白鳞军纷纷不听不听傻子念经,我们是海阿妈的孩子,关你们什么事。 但也不是所有的佛寺都是这样白吃米粮不干正事,嬴寒山也曾踏进过正心诚意愿意伸出援手的寺院,中年的住持站在佛像与她之间的庭院里对她合十双手,于是佛像因为这个垂眼的男人而变得面目生动。 “寺是佛国,普天之下尽是佛国。” “天下沸釜,如寺中历火,出家人无坐视不理之理。” 那住持抬起头来,她看到自己历劫时从身上生发出的金色丝线在他面庞上一滑而过。 纵使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总有人是在证道的。 第一波流民安置了下去,后续陆陆续续赶来的被分批引流,刚刚空闲下来的女文吏们又加入了统计灾民的行列,城中这边以秦蕊娘为首,军营那边是乌观鹭在忙。 不断有人试探性地从小院里走出来,她们不一定熟稔账册,但有的识字,有的会安抚孩子,这些女子紧攥着衣角,怯生生地穿过府衙大门,学着秦蕊娘的口吻向裴纪堂请求。 第213章 “请给我们一份事做吧,请把我们院子空余的地方分给那些蜷缩在城下的妇孺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女吏的考试,但即使如此她们也乐意在没有官吏名声和报酬的情况下多做一点事。淡河的文官们沉默了,从上次嬴寒山太过明显的威胁之后,他们开始逼迫自己接受女吏的存在。 ……也有人试图越过嬴鸦鸦和嬴寒山,最后向裴纪堂作一次努力。 “女子之力不及男子三分,如今情势紧急,明府尚且可以任用女吏,来日雪患平息,如此多白食粮饷的女吏,刺史要如何安置不可不思。况且如今为官者皆是清流世家之后,自幼浸淫经史子集,忽与村妇同案,不可谓不荒唐。” 裴纪堂听这话时正在城墙上,雪落了他满头满肩。他缓慢地转过眼来,久视着进言者,轻柔地拍掉对方身上的雪:“所言甚是,本官会仔细考虑。” “那么,此后,这个区域的女官就换下来,请君代劳吧。” 这位年轻的刺史用一种柔和而不祥的语气说话,那张总是儒雅而君子气的脸在几秒钟之间显露出微妙的神情变化。 “对,这里全部的事务都交予君,毕竟女子之力,不及男子三分。如果出问题,本官交由寒山以军法论,也是可以的吧?” 雪在他的掌心融化,裴纪堂轻轻擦掉手上的雪。 “辛苦了。”他说。 于是之后许久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他们总会回想起裴纪堂那一日的眼神,仿佛一只白羽的鸟轻轻抖了抖羽毛,羽翅下露出了黑色的鳞片。 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是姓裴来着。 雷劫来的那天,是个雪后的晴天。 嬴寒山接过海石花手里的名册,听她讲过一遍新兵的情况。电流声慢慢爬上她的头皮,系统预备说什么,但被她截断。 “且等一下。”嬴寒山说。 她放下名册,穿过城外最后一批等待安置的流民,这些天已经有不少人记住这位穿雀青胡服的青年就是那位传言中的女将,他们为她让开一条路,有孩子悄悄从父母背后探出头来,想要看一看这位赢将军究竟是不是长了一双虎眼。 雷云在她头顶翻滚,脚下的路积雪已经化掉,几天前融冰时沉州府就开始着手清理道路,现在地面已经可以很平稳地行驶马车。 她一直向前走,穿过城门,穿过周遭的屋舍,没有在路边冻饿而亡的老人,没有在河滩上堆积的夭折孩子的尸骨,大家有些狼狈地挤在一起,庆幸着自己渡过一场大劫。 终于,嬴寒山走到了空地上,她抬头望向天空,望向正在形成漩涡的云。 “好了,老天。”她说,“来吧。” 雷霆骤然而下,潮水一样的金色从她身后的城池汹涌而出,照亮了整个天幕。 …… 芜梯山上的一盘棋局被打断了,坐在白玉棋盘边星冠云氅的仙人拿起拂尘,缓缓从洞府步出。 霁云宗的弟子们有不少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们转头向着人间的某个方向投目光,那里正有光轮将云雾染成浅紫,似乎有龙的清啸在云中沸腾。 “掌门,那里是哪位前辈在人间历练?好华美的云气!” 仙人肃然地看着那道龙形云气,脸上露出一丝肃然的表情。 但就只是一瞬间,这肃然消失了,光风霁月的平和重回到他的脸上。 “有邪修在证不正之道,蒙蔽世人罢了。不要囿于物相。” 他轻轻点了点拂尘,一边站立的修士跟上他向洞府走去。这仙人垂目,手指在棋局上指了一指,开口。 “知会各宗,”他说,“有魔修作祟,妄证王道。” 第113章 师出淡河 阿嚏! 在登上点将台之前, 嬴寒山打了个喷嚏。 辍步在她身后的苌濯担忧地看了看她的脸,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是风寒。 年末的雷劫只在她身上落了两道, 鲜红色的雷击纹还没有在皮肤下转为淤血, 就被内力消弭化去。当嬴寒山对着天空睁开眼睛时, 她看到了超乎认知之外的瑰丽景象。 云气散开了一个小口, 在它们的边缘有大片幞状云,在日光折射下泛出奇异的虹彩,一道紫色的烟气翻腾而上, 隐隐有蛇一样的形体。 她就站在这紫色的蛇形之下, 看着它翻腾着一直向碧空去了。 雪灾大体走向了尾声, 沉州水利之前正好修过, 后面要做的也只有掩埋清理冻死的动物, 铲除污泥,防止瘟疫。随着天气逐渐变暖,战争的预兆开始在空气中浮现。转过年来的第二个月, 沉州发兵了。 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沉州府没有这样壮丽的军阵, 但当无数乌沉沉的皮甲和反射日光的兵器列阵站于台下, 一眼望去仍旧让人胸中血气激荡。先登台的是裴纪堂,这次兵分两路,他也是主将之一, 披了银甲的谦谦君子眉目间也带上肃杀气,他在台上站定, 单手扶刀。 “诸沉州军儿郎” 所有人都随着这一声抬起头来, 无数眼睛落在那张冠年方半的面孔上。站在那里的这个人已经在过去几年承载了太多东西,他们先以为他是个寻常的仁善县令, 又以为他是一只择了还不错栖枝的良禽,而如今他站在这里,已经成为一州的主人,没有任何人敢再次对他的未来下定论。 是死还是通往更高处?已无回头路。 “今者,某将率军征臧州。非图财货奴仆,亦非某人一己私欲。诸王混战,世局沸釜,百姓流离失所,乃尔方日无宁时。诸君或有居臧之家,或居沉之乡,或怀念乡土之人。有者奋身抵淡河,路途遥远艰辛。吾欲终结此乱局,愿君等彼彼皆能于战功之后,养老照家,无再朝不保夕之忧。今者,为此而临战。” 第214章 “敬受命!” 风拂过飞扬的旗帜,拂过裴纪堂的额发,他阖上眼去,露出一点感叹的神色。 谁能想得到有今日呢。 嬴寒山第二个走上去,下面的士兵再一次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交汇在她身上,等待这金眼睛的将领开口。 其实她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裴纪堂已经差不多把场面话说完,她现在说什么都是缀笔。在几秒钟的沉吟之后,嬴寒山很轻松地开口了。 各位,想活吗? “刚刚大差不差的话我老板已经说过了,天气挺冷的,我也就不再说一遍凑数了。” “我只问各位一个问题,想活吗?” “我来沉州已经三年,这是第四年初,我记得我来时也是一个冬天,淡河城外百里无人烟,城内疫重,家家有病故者。” “三年时间!这里又恢复了生机,城外又一次生出漫野的青禾来,好日子又来了,是不是?” 台下人犹犹豫豫,有稀稀落落的声音在答是。 “不是!”嬴寒山抬高嗓音,台下稀稀落落的声音被拍散了。 “看看你们周遭的同袍,那些刚刚拿起武器,自臧州而来的新兵!问问他们,他们是否在故乡勤勤恳恳地耕种经营,他们是否未曾辜负任何人,只想安然地生活?” “然而此刻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失去了往日的生活!这难道是天灾吗?不,这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峋阳王带来的人祸!” “峋阳王几次三番悍然入侵,意图吞并沉州。如果有一日,我与刺史悬首城上,这里的所有百姓就会回到原本那样随时可能死去的日子。” “我不能保证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活着回来,就连我也曾悬于生死边缘,但我会尽力带你们每一个人活着回来。如果今日我们不拿起武器反抗,来日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存。” “各位,想活吗!” 想!第一个回答的人声音高且干脆,不用眼睛去看她就知道是海石花。白门人最先应声,他们知道他们的主将在说什么,他们经历过生和死,应和她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周边的人被应答的核心点燃了,校场上空的空气被应和声蒸腾起来。 “我们想活!” 在沸腾的人声里,嬴寒山的表情归于肃然,站在点将台之下的将领们仰起头,他们被这威武不可侵犯的神情激励着。主将尚且严阵以待,他们怎可疏忽! ……而嬴寒山只希望他们快点喊完快点让自己下去。 憋喷嚏太难受了她要绷不住了,到底是谁在背后骂她呢。 大军分两路开拔,在出淡河后燕字营会从北方来与嬴寒山汇合。出城时百姓相送,守官相随,杜泽穿着官服走在前列,目光跟着裴纪堂又跟上嬴寒山。 他个子不矮,肩背宽阔,穿一身武官的衣服很像样子如果忽略掉他旁边伸手拽着他衣袖的杜雪仔的话。 “耶耶!耶耶!”杜雪仔看父亲不理她,就伸手开始够他的蹀躞带,三拽两拽几乎要把他的腰刀拽下来。 杜泽旁边的妻子想把这孩子抱起来,她却死活不肯撒手。杜泽笑着摇摇头,索性自己把雪仔抱了起来。 “耶耶!”雪团子一样的小姑娘欢呼了一声,伸出藕节一样的小手指着马上的嬴寒山。 “将军!将军!将军……打胜仗!” 清脆得像是小鸟儿的声音掠过军阵,嬴寒山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算是对这个小姑娘的祝福回礼。 “老杜,淡河交给你了。”她高声对着杜泽喊,“回来一起喝酒!” 马蹄扬起尘埃,淡河的红土把砖石涂上一层赤色,一直到大军行至城门口,嬴寒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神仙姊!” 她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个喊这个称呼的小人儿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个身影在人群中跳来跳去,拼命地把手伸高,希望她注意到自己。 “神仙姊……嬴将军!”那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要早点回来,打个胜仗回来!到时候我也长大了,我就长高了!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打仗!” 哎呀,这小子。 嬴寒山一勒马缰,直起身子看向前方,远处青空万里,被出征的刀光照亮。 “我是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打仗啊。” 从淡河向北行军,与率骑兵驰来的赵一石会师后,嬴寒山麾下这万余步兵,并着已经扩张到三千人的白鳞军以及赵一石带来的千余骑,林林总总毛两万兵向臧州北进发。 乌观鹭也作为向导随军,她没有来过这片地方,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瞥见过峋阳王的舆图一角,能够模糊地复述出大概。 臧州北边陲有三座规模不太大的城池,像是连线的星子一样封住边疆。 任何一座城都经受不住两万人的攻击,但三座城合在一起就不一定了。全面开花哪个都打是蠢人的做法,单独攻击其中一座又会被其他两座的援军绕背。 他们并不需要击溃来犯者,只需要拖到峋阳王援军来,和嬴寒山正面对上就可以。 在边界和敌人对上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就好像人家家门没进去,一摁门铃里面冲出来十五个手拿扳手的壮汉一样。根本没法打,不如滑跪一个大哥大嫂过年好。 士兵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军中的官吏知道一些目前的情况,但是谁也吃不准嬴寒山的打算。这两万人从迫近臧州北开始行军速度就逐渐放慢,仿佛一条探头探脑的蛇,在找能钻的兔窟。 第215章 没人怀疑嬴寒山的能力,即使是无聊的闲谈中士兵也对她保持着敬意。 他们只能谈些别的事情,谈近几日还不错的伙食,不知道为什么饭里总隐隐有些肉的香气。也有人说那不像是寻常肉,倒像是下水的腥味,不过不管是什么,他们还没有挑剔到嫌饭腥的地步。 而苌濯刚刚从仓中出来。 美人蹙眉的样子是很好看的,颇有点西子捧心的神韵。但如果美人把脸扎在手心里一遍嗅一遍皱眉,这样子就从西子捧心变成金鼻白毛老鼠精了。 嬴寒山掀开将军帐的帘,走到苌濯身后。他抬起头不闻,但手还保持着捧着什么的动作。 有一小撮灰积在他手心里,颗粒比寻常香灰粗一点。嬴寒山从他手中沾了一指头,在指腹搓开:“怎么了?” “行军路上不好保存,太潮了,”苌濯说,“虽然已经嘱咐他们好好存放,但肝粉还是有不少结块了。我已经叫人把结块的用锅子重新烤过,但不长久,至多再放十天。” “十天就足够了,”嬴寒山拍了拍手,“七天就够,让各营计算好量,七天必须吃完,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后。” 盛在苌濯手里的这一小撮,是动物肝脏制成的粉末。 不拘是什么动物但鱼肝油脂太大了,不行。从雪灾结束到开拔,城中临时多了一项税,所有被宰杀的牲畜都必须上交肝脏。 之前被募集的流民以及在雪灾中欠了徭役的家庭都忙碌起来,忙着把鲜肝烤熟,焙干,磨成细细的粉末交给官府备用。 制肝粉这个想法是嬴寒山起头,苌濯完善的。 起因是嬴寒山突然发觉了一件事情,她手下新来的这些士兵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夜盲症患者,即使把范围扩大到整个淡河军,夜盲症覆盖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五以上。 白鳞军里的白门人们倒是根本没有这种毛病,他们甚至能在黑暗中开弓瞄准。 嬴寒山问了问才知道,因为白门人吃鱼,当饭吃。在不行军的情况下就算穷到当裤子,就算不吃主食也不吃其他的东西,他们也会尽力让饭桌上有鱼。 而有鱼保证了维生素a的摄入。 古代打仗有特别多掣肘的事情,夜盲绝对是其中之一。贵族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营养充足,但士兵大多数是平民,碳水摄入充足就很不易,不要说去补充维生素了。 有夜盲的军队夜战战斗力很差,搞夜袭基本上就是瞎子冲过去打瞎子。 夜盲症又很好治,保持维生素摄入五到七天基本上就可以痊愈。最快捷高效的方式就是吃肝,但行军途中带一连串的肝不现实。 “用火烤干,研细如炒面,可以久存。”苌濯说,“我幼年时,先父就是这样喂养我的。” 好主意,脱水肝脏容易保存,粉末好分配也好吸收,就是拿干肝喂小孩这件事听着还挺惊悚,不知道苌先生是个什么育儿思路…… “也不仅仅是肝,”苌濯说,“刚刚脱壳的鸡仔,鹌鹑,禽鸟的肉,先父都焙干之后给我……” 行了打住吧,这不是养小孩这是给猫喂冻干吧!苌濯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啊! 到饭里有肉腥的第七天,一名队率在日落后走到营中,随手拎出了自己属下的一名士兵。 他吩咐熄灭校场上所有的火把,然后递给那士兵一把弓。“看那个靶子,”那队率说,“你开弓去射。” “可是,可是周围没有光亮,我……”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开弓去射!如若中了,记作斩首一人!” 那士兵全身颤抖了一下,呼吸情不自禁地变得急促。他悄悄在衣角蹭干手心的汗水,郑重其事地拿起弓站到靶前。箭靶并不远,白日里他一定能射中,而现在四周昏黑,如果他运气好蒙一蒙…… 他拉开弓,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靶子的轮廓奇迹般地清晰了。一支箭脱手而出,嗡鸣着划过夜幕。 “铛!” 箭正中靶心,士兵狂喜地举起手中的弓,不仅因为他突然平白得来的战功,还因为自己的眼睛 他怎么能在夜里看见东西了? 而他旁边的队率轻轻出了一口气,侧过头去对一边负责记录的文官点头。 “请禀告大将军,我队中的士兵,也能在夜间视物了。” 这一天一共有五十个人接受测试,其中二十九个幸运儿拿到了白得的军功,而剩下的人即使没有命中靶子,也有了明显的瞄准和校正动作。 嬴寒山翻看过书吏呈上来的报告,苌濯在她身侧抬头注视着夜空。 繁星以百千计,都倒映在那对蓝色的眼眸里。他无声地喃喃着,目光从天空坠落到远处的臧州边界。 “三日后,”苌濯说,“观星三日后无月无星,天地混沌。” “是个适合夜袭的晚上。” 第114章 夜袭叶城 随着日头从西方落下, 一张巨大的,黑暗的口自东方张开,囫囵地吞下了天地。 周遭骤然黑了, 叶城上点燃了火把, 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那橙色的火光所照亮的不过也就是几步之地。这规模不大的城池像是在海上的一点渔火, 正在起起伏伏的黑色海浪和茫茫无际的天幕间闪烁。 臧北三城,都以单字为城名,自北向南分别为涅、叶、烈。据说这三个字是三位护法天王的名字, 连呼便可成为一句护身咒。这三座城池也恰如北面的护盾, 护住了臧州边陲。叶城居于正中, 左右援护, 从去年末开始, 这里就驻扎了三千守军。 第216章 沉州那么大个地方募兵操练打造兵器,峋阳王又不是小龙虾,不可能没有察觉。不过要说这三千士兵全都是来抵挡入侵的, 倒也不尽然。 去岁年末大寒,南北方都遇到了雪灾, 不是每个人都有生在沉州的运气, 也不是哪里的长官都把零伤亡当做标准。 百姓冻死了,饿死了?房屋塌了?牲畜在圈里冻成了冰?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呀,就像是秋天一来野草变黄一样, 火一烧就尽了,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他们这些生生死死的贱民, 也会像是野草一样从土地里长出来。 也有特别心善的官府老爷会施粥, 峋阳王是肯定要做做样子的,他不能让封地里的人口流失得太厉害, 于是从他手里流下来一笔银子。 地方富户是肯定也要被剥一遍的,这又是一笔银子。 今岁饥寒,你家要是还有余粮,还有能安身的片瓦,那你就是殷实之家,应该捐一些钱物出来赈济灾民。什么?你说你失了这些口粮这些钱财就无处容身了?那正好,你也来做灾民被赈济嘛。 一笔一笔的钱收上来,再一层一层地分一分,最后变成镜子一样的粥汤里稀薄的米粒。 灾民眼中的希望也像是这米汤一样稀薄下去,有人冻死了,在街角成为一具带着苦笑的尸骨,有人往南往东走,试图去看一看那个被叫做淡河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一位圣人,更多人没办法离开故土,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城池地走啊,走啊,希望哪座城打开门把他们放进去。 叶城并不打开城门,但叶城也不允许他们穿过这道边界去都城或者沉州。 死在这里不要紧,生是臧州的人,死是臧州的鬼。但他们要是离开了,去别处找到了活路,那问题就大了。牲畜死在自己圈里只是可惜,跑到别人圈里就是可恨。所以每当有流民在发觉进不了城,而试图穿过边境线逃得更远时,城墙上的士兵就会用弓箭把他们逼退回去。 回去!不许离开你的羊圈。 但总有年轻一些的,不怕死一些的,敏捷一些的流民能够绕开叶城,绕开巡逻的士兵逃过去。于是这里的守将就不得不再多派一点士兵,用强硬一点的方法把他们留下。 能抓住的就以通敌论处,拉去做苦役,雪那么多尸体那么多,多的是需要干的活。抓不住的就乱刀砍死,射死,丢在雪地里等明年开春喂那些没冻死的野物。 但头颅之类的可以收一收,当做军功报给王上。名头自然不能说是流民,不好听,就说是两州之间流窜的匪徒吧。 峋阳王未必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但对于限制住人口不要外迁这件事他是赞同的,赏赐送过来就像是一针鸡血,从城墙上射下来的箭不再是威吓,而是实打实往流民身上招呼了。 自开春以来,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流民到这里,叶城也好久没有军功了。 站在城墙上的守将有一把剃得很短,微微有些杂色的胡子。他的头发并不夹白,脸也修得很精致,远远看着是个讲究人,但就是那一把红黄白黑交杂的胡子破坏了这张脸的平衡,让他显露出几分粗野甚至狰狞相来。 橘色的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他注视着黑沉的城楼下,像是一只很饥饿的动物,双眼一眨不眨地窥视洞口。 几天前他得到情报,沉州军开拔向这里来了,天知道那群不长眼的玩意放着南边不去打,为什么非得来北边硬碰硬,这里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流民肯定不会再往这边钻。 他倒是不担心三城联合能被破掉,他只是牙痛这春天还没完全暖过来的时候,他的外快就提前停了。 有斥候上来禀报。“苗都尉,有人向着叶城这边来了。” 这杂色胡子摸了摸下巴,他听出来斥候说的是“有人”而不是“有军队”,这睁眼瞎一样的黑天里,就算是夜袭也不应该选在这时候搞。“什么人?”他问。 “不太清晰,来人拉着板车,走得极慢,看着像是逃荒而来。” 火光被风摇曳得跳动了一下,他脸上的阴影也被这一下拉得摇晃,有一瞬间斥候觉得这位长官似乎畅快地笑了起来。 “逃荒?大雪已融,这时候怎会有逃荒的流民?定然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山匪在周遭流窜,意图劫道路人!” 他指了指下面的黑暗:“近几日多有流寇作乱,不可不防,着一队人马出城巡查,若遇流寇,不要放走。” 黑暗缓缓地裹住每一个人的形体,这支在黑暗中行走的“流民”安静极了。 其实若是白天,来者大概能察觉出他们的异常,流民中没有孩子,也没有老年人。所有人都用布巾把脸裹得很严实,分辨不出男女。这百十号人带着板车,行李,似乎很艰难地在乍暖还寒的夜风中跋涉,但没有人摔倒,也没有人步履蹒跚,他们破布外着下的肢体结实而健康。 黑暗被马蹄声震荡起来,这支“流民”停下了,他们沉默地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火光,风送来大声的呼喝:“尔等何人!夜行靠近叶城是何意图!” 有一个沙哑的,被刻意压低的嗓音应声了:“长官,我们是南方来讨一条生路的,恳请长官行个方便,为我们指指叶城的路吧。” “荒唐!已经开春,哪有什么讨一条生路的说法,尔等不安心耕种,必不为良善!定然是假扮流民,谋图不轨的强人!” 马蹄声骤然响起,刀抽出鞘的声音刷刷地响成一片。骑在马上的士兵有人暗暗嫌弃自家长官多事,说这么长万一这群人里有反应快的先跑了,夜色这么黑追都不好追。 第217章 可这群人没有一个逃走。 他们安静地,像是一群鬼魂一样静静伫立,丝毫不畏惧迫近的马蹄声和照亮人面孔的刀光。当这群人马终于要撞上他们时,最前排的人俯下身去,骤然从身后的板车抽出了刀。 那刀极长,刃极宽,夜色中一道白练般旋出银光。最前排骑士来不及勒住的马直直撞上刀锋。咔嚓,比掰断柴火更清脆,滚热的马血喷溅在土地上,前排骑兵们惊呼着摔下马,他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群“流民”掀开身上的布披,他们干脆利落地向地上补刀,然后迅速退向中央的板车后。原来刚刚他们行走缓慢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们是在拖着一连串足够当鹿角用的板车行走。 跟在后面的骑兵摔倒在前面人的尸体上,撞在板车上被后面的刀扎个对穿,空气因为血的温度而温暖起来,还勉强保持着稳定的士兵开始混乱。 这支骑兵的长官终于意识到他们遇到了一个陷阱,他们根本没有做好来战斗的准备。这不应该只是一群手无寸铁,只会哀求告饶的流民吗?他们可以从容地杀掉里面没有价值的那部分,仔细挑选一下有没有姿容尚可的年轻女人,有没有还能役使的劳力。可现在羊群骤然露出了爪子,他们才绝望地发现被猎杀的是自己。 “撤!撤!”那骑兵队长仓皇地喊,“他们没有马匹,他们追不上来!” 而仿佛是在嘲笑他可悲的幻想一样,有无数马蹄声从两边的黑暗中响起来。铁甲倒映着火把的光辉,一面燕字旗在黑暗中招展开来,燕字营口袋一样扎扎实实地围住了这群还没来得及溃逃的人马,把他们挤成一团。 杀! 长□□出,最外圈的倒霉鬼不管是人还是马都顷刻间被扎成了筛子,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交杂在一起,血液向后喷溅到幸存者的身上。包围圈外慢慢地让出了一条路,身披铠甲的赵一石从旗帜下走出。 “尔等放下兵刃,下马投降,犹可留一条性命!”他说,“如若不然,便与方才受戮者同!” 黑暗缓缓地流动,逐渐不再汹涌,在漫长的沉默里,有一声兵器坠地的声音突兀响起,随即两声,三声…… 当啷,当啷,当啷。 “好,你们之中谁人是长官,出来。” …… 外出搜索那队流民的人马似乎走得太久了,站在城墙上那花胡子的都尉感到轻微的不安。骑兵是很贵重的,要不是确定这件事能速战速决,又毫无危险,他不会让那一小队骑兵出去搜索。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呢? 这样想着,远处忽然有马蹄声迫近,隐隐约约能看到是刚刚出城那队人的铠甲。他们走得不太快,以至于灯火没能照亮他们的身形。 “可是巡城军回来了?”站在城墙上的士兵问。 沉默,一小阵沉默之后,他们听到刚刚那个骑兵队长有点含糊的声音。 “正是!此番所遇贼人携财货颇多,有车马相随,速开城门……” 看来不是流民,是迁徙的富商?或是什么不长眼的士族?这样的疑问只在城门上这群人的脑袋里滚了一圈,城门就向着黑夜打开了。 “给我让后队看准跟进冲门的时机。”压阵的嬴寒山卷了卷手中的马缰,对身边的海石花说,“城门开了,就别让它关上!” 第115章 新的麻烦 绝不会有人敢于正面注视汹涌而来的洪水, 即使是在山洪中殒命的人,也一定是背向水流被溺毙。纵然是最胆大的人也会被洪水呼啸而来的气势震悚,下意识转身奔逃。 而现在, 叶城的守军们正面对一场洪水。 城门打开的一瞬间, 黑暗里的那队骑兵骤然纵马疾驰起来!最先头的骑兵撞开门前还未反应过来的叶城守军, 其后的马蹄踏在人体上, 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银甲凛凛,奔马萧萧,马匹粗重的呼吸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野兽的低吼, 骑兵们曳着手中长枪扫过试图近身的敌人, 被扎穿的尸体高高甩起, 扑地砸在路边。 城墙上的那位都尉眼睁睁看着这群骑兵冲进城门, 他因为惊愕迟滞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关城门放箭!”他狠狠地推开身边一个还在呆愣的士兵, 转过身去对身边人大吼。 “都傻了吗!我说放箭!放箭!” 空气中有无数嗖嗖的嗡鸣声响起,好像成百上千个人在半空中吹响了银打制的薄片。 苗都尉身边的士兵没有动,他们手拿着还未张开的弓, 缓缓地向着天空抬起头来,脸上是凝滞的惊恐。 是箭, 是难以计数覆盖了天空的箭, 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射下来的,难道对方的弓弩手是在云端吗?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从高处坠下的箭钉在城墙上, 穿过士兵的肢体,胸口, 在地面上炸出圆形的血花。而第二队冲城人马紧跟在这波箭雨之后, 马蹄声和金铁交错声让整个城墙颤抖起来。 “放下武器者不杀!”混乱里赵一石的声音冲破嘈杂,他把枪尖不知何人的尸首摔在地上, 一振枪上血珠。被打懵了的守军开始丧失斗志。 守城战从来都是守一攻十,然而当城墙不复存在时,一比十的说法也荡然无存。 不断有士兵丢下武器,他们曾经将流民视作羊,而现在铁骑踏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也变得像是羊一样蜷身发抖。 巷间的马蹄声和嘶吼声惊动了院墙里的居民,但没有一个人胆大包天地开门看看情况,他们蜷缩在屋里,熄灭所有灯火,栓紧门窗,假装这里没有住户存在。 第218章 两刻之后外面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被火光染红的天幕也逐渐褪去颜色,几户屋主壮起胆子来,借着梯子爬上墙头。 夜色中士兵的铁甲反射着冷光,白地青纹的旗帜和燕字旗并肩而行,这些士兵不像是个体,反而像是一条铁灰色的龙在巷中穿行,为首的女领抬起头来,刚好和屋墙上探头探脑的户主对上眼神。 “回去睡吧,”海石花说,“只是换了守军而已,无碍你们。” 战斗结束得迅捷且干脆,天色转白之前嬴寒山的牙旗就插上了城楼。远处烈城隐隐约约还有火光闪动,在攻破叶城的同时嬴寒山就分兵去了烈城夜袭攻城。 沉州兵们清理干净城墙上的尸首,把放下武器的守城军用绳子捆成一串。那个姓苗的花胡子都尉倒是命很大,箭落下来只射穿了他的腿,没有杀死他。 亲兵把他捆起来拎到嬴寒山面前,后者只是在看着城下,没有分神给他一瞥。 “天亮之后安抚一下居民,把城里的事务都接过来,以后这里也算后方了……有人去打听一下春耕组织了吗?” 那都尉用力地眨眼,再眨眼,想要从稀薄的天光中辨认出眼前这个人的面容。他以为站在这里的会是那位沉州刺史,那个被人称赞得像是圣人一样的世家子,输给裴纪堂没什么好丢脸的,裴是高贵的大姓,裴纪堂又是三品朝廷大员…… 可是,可是这个人是谁? 那个在同身边人说话的女人终于转过脸来,她金色的眼睛在天光中逐渐明晰。 “你,你是……”都尉讷讷着,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嬴寒山伸手抽出了身边亲兵的佩剑:“我姓嬴,嬴寒山。” 她语气平和,甚至可以称之为和善地回答,并抬手把那把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叶城攻下,就像是独木桥从中间断开,两边的城池谁也别想援护谁。夜袭扒拉塌了烈城的一个角,围攻持续了三日,最终淡河的旗帜还是插上了城墙。 城里的居民站在家门口,仿佛不确定洞口有没有黄鼬的兔子。他们只是睡了一觉,被惊醒,这座城池就完全换了主人。 应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吗?可是这座城的主人姑且对他们不好,更何况是外来者?应该锁上门窗吗?但是城墙尚且不足以抵挡这群人,何况是院子呢。 终于,有一个老妇人顶着凛凛的寒风走了出来。她拎着一罐汤,按道理那里面至少应该是浊酒,但显然她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汤像是肥皂水一样浑浊,表面浮着几片看不清颜色的菜叶,她慢慢地走向军队,站在最前面的亲卫兵立刻挡住了她。 其实他们大可以不必这么紧张,她裸露在外的手像是脱水很久的芦柴,上面的肌肉早就已经萎缩,即使她是刺客,她也没有拔出刀刺向谁的力量。 老妇人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罐子,从怀中摸出两个干饼放在罐子上,颤颤地跪下对着军队中行了一个大礼。 “老妇人年老,膝下无儿无女,在家中空耗米粮,”她说,“没有肉食醇酒献给大将军。只有这一点饭食进献,请大将军不要怪罪。” “冬天恶寒,家中已无余粮,年轻的孩子们不是病死,就是逃荒。本应该进献财货饭食迎接,但实在是没有像样的食物了……老妇人年老昏聩,到这里冒犯大将军,请大将军饶恕。” 嬴寒山从马上翻下来,示意身边的人让开,她走过去,微微屈膝,和这位老妈妈平视。 “我们带粮食了,现在不需要从你们手里拿粮草。” 她看到眼前这位老人浑浊的眼球颤动了一下:“……那大将军要什么呢?” “……”嬴寒山想了一下,“以巷为单位,上报每户青壮年数量,我现在需要你们做这个。” 啊。那位老人发出一声虚浮的,像是呜咽一样的叹息声:“此后……” “然后他们得跟我走,把城里清理出来,修补好城墙,每人管一顿午食,也可以折成米带回家里。家里没有青壮年人丁,且无人奉养已经断粮的,在清点完城中存粮后也会酌情配给一次。” 老人稍微安静了一会,她像是没听清楚般,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声:此后…… “此后做完工作就回家。”她说,“按照政令生活就好。” “回家?” 回家。 叶城和烈城在很短的时间被重新修整起来,余下的涅城在嬴寒山这万数人围城的第三天突然爆发民变,从内部冲破了城门。 那守城的军官直到被缚的一刻还在咒骂,妖人!他声嘶力竭地对着淡河军阵咆哮,你们定然施展了什么术法,蒙蔽这城中民心! 其实什么术法也没有。嬴寒山说。 不过是让涅城里的百姓看到隔壁的两座城在正常生活罢了。 人可以在地上趴很久,在泥泞里打滚,把自己当成猪狗,但一旦人知道自己本应该站着,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他们就再也无法忍受他们忍受过的东西。 臧州北三座城池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速度快得甚至来不及信使跑去通知峋阳王。涅城投降的第二日黄昏,嬴寒山发出了两封信件,一封给裴纪堂说明情况,另一封给踞崖关知会陈恪粮草点已经建立。 现在从这三座城再往西走是一段连绵的山脉,从风水上讲算是龙脉的一部分,从战争角度讲是油水不多但贼难打的地方。 第219章 而再往南走就到了盆地边缘,有一片面积相当大的平坦区域,适合打架斗殴互相拽头发,但不适合守。 往哪走都有些吃力不讨好,山区大概没有多少防守力量,但打下来用处也不大,前面这块平原地块倒是价值很高,但现在打了可能还没打完就要和峋阳王对上前功尽弃。 她站在舆图前,稍微出了一会神。 外面风吹旗帜猎猎作响,这个点钟苌濯在文官帐里,士兵们都在操练,乌观鹭带人在城里整理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只有嬴寒山一个人独自在这对着舆图。 黄昏时分的空气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生出某种奇怪的不安来。似乎有轻微的嘶嘶声顺着她的耳廓爬向头顶,系统的白噪音一条蛇一样在她头皮上爬行。 “宿主,”它说,“你心绪不宁。” “是,”嬴寒山说,“……我怎么觉得马上要出什么事。” 远处士兵走过的声音远去了,一切来自于自然的声响都被地面吸收,而一阵轻快的,仿佛并无什么恶意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它像是散步一样溜溜达达地走到将军帐前,嬴寒山召出峨眉刺拢在衣袖中,抬头看向军帐门。 “亲卫?”她问。 门帘被掀开了。 门帘后露出一张很年轻的脸来,十八岁,十九岁,至多二十岁。那是一位少年人,目如点漆,马尾高束,拢着银青色的玄铁冠。一身绀底黑罩衣的劲装,背后露出把长剑的轮廓来。隐隐有青光在那未出鞘的剑上盘旋,像是有了形体的风。 他眼神明亮地向着军帐内晃了一晃,对上嬴寒山的视线。 “啊,您别怕,我是来找人的。”少年人笑着说,抓了抓头发,“这位将军,是嬴寒山嬴将军吗。” “正是,”嬴寒山答,“你是何人,擅闯军营?” 少年人站直了:“啊,是就好,我还怕惊扰凡人被师尊怪罪。”他回手骤然抽剑,青光在一瞬间炸开,满室剑的铮鸣。 “观剑楼剑修周政,前来除魔卫道” “尔宜速赴死!” 第116章 少年剑修 那剑拔出来的瞬间, 满屋凡铁都随着它的清光嗡鸣起来。剑气极刚极烈,剑锋未至而罡风扫过的地方毡布碎裂,夜风从豁口中涌入。 那少年剑修仿佛在几个吐息之间与剑融为了一体, 望向嬴寒山的眼睛有种无机质的澄澈。他翻手挽出一道剑花, 飞身而起剑锋直取她咽喉, 烈风, 火焰,雷霆,一切纯粹而毁坏性的力量将空气向内挤压, 又顺着锋刃寸寸爆裂开来。 那些吞噬血肉的枝蔓一瞬爬上嬴寒山的肢体, 峨眉刺旋出, 飞旋的刃段格柱压向她的剑, 铁与铁交错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仿佛下一刻就要有火星从中窜出。 少年的剑法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只是蛮力,只是杀意, 他身上迸发而出的剑意烈阳一样不可抵挡,呼啸着要将眼前人压碎。剑锋外挑, 一支峨眉刺被打飞甩出。 “千军!”灵气化作锁链系上失控的峨眉刺, 锐鸣着向那少年的肩膀抽下。他不闪不避,一矮身振剑而起,以剑身为盾将峨眉刺拍在地面。 嗡。 那枚峨眉刺被拍得震荡一瞬, 直直戳向地面,着地前一秒堪堪飞起落回嬴寒山手中。 “两个坏消息, ”嬴寒山听到系统的声音。“宿主要听哪一个。” “这他大爷有什么区别吗。”嬴寒山爆了句粗口, “说!” “第一个坏消息是,”系统的声音混合着漏进来的风, “这人是金丹中期,剑修,杀生道的体修越阶击杀对他来说效果不大。” “第二个坏消息是……” 有白色的辉光缓缓从嬴寒山脚下溢出,它们像是沿着汽油逐渐燃烧起来的火苗一样合拢为一个圆环,将她控制在正中。 残存下来的毡布被气流撕裂,在空气中绽成一片片雪花似的灰烬,系统的声音被风声和气流声搅和得模糊不清,逐渐从嬴寒山的脑海升向她的额头。 “第二个坏消息是,这里有不止一个正道。” “但是,宿主……” 她脚下的白色光线来自于已经构建完成的大阵,在大阵边缘隐隐约约能看到伫立在半空中的人形。 来者约莫有六七人,大多数是与那少年相似的着装。剩下几个修士则明显不是剑修,他们衣袂飘拂,手结法印,冷火样蓝色的灵气从他们指尖流下,汇入环绕她的阵法中。 只是稍微一分神动念,那剑修少年再次拔剑劈下,雷霆一样的剑势破开空气,带着千钧之力斩向她的肩头。 他握剑的那只手动作轻快,仿佛只是用指尖引导着一只飞鸟顺着手势飞行,而这样轻巧得近乎优雅的动作,压到剑锋上却变成了不可抵挡的锐气 峨眉刺被甩出割开少年的衣袖,他眼神不移招式不动,顶着划过他衣袖刺向他双眼的招式挥剑斩落,又在寸劲未收的一刹骤然松手身躯后仰,迎面而来的峨眉刺擦过他额头,割断一缕鬓发,在他额头上擦出一抹血痕。峨眉刺一击不中,旋转而回,少年迅速直身,接住那把还未落下的剑。 “唔呃,怎么还会伤到的。”他抱怨一样喃喃,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嬴寒山也捂住了肩膀。 那把剑刺进去了。若不是她反应迅速抛出峨眉刺,它几乎就从她的后肩穿出去。修士与修士之间没有反应力和身体强度的差异,同为金丹她毫无便宜可占。更何况还有头顶那些…… 第220章 嬴寒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如果这是一群魔修,她还能尝试引一次天雷,但现在这是一群正道,落雷要劈也先劈她。 血浸透了她的衣服,把她的手指染得黏黏糊糊。这大阵能隔绝周遭的声音,混淆凡人试听,她喊不来任何人喊来又有什么用? 嬴寒山轻轻吐了口气,换了一个站姿:“为什么杀我?我做错什么了?” 那剑修眨了眨眼睛,他脸上没有厌恶也没有愤恨,仍旧是一派轻快的少年神情。 “因为你是魔修啊。” “我未曾作恶,所修也非邪”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他用那双澄明的眼睛看着嬴寒山,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没说你做过坏事,但你是魔修啊。” “你是魔修,就应当被斩除。” 剑光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圆环,他跃起离开原地,闪至嬴寒山侧身。峨眉刺只适合正面交锋,并没有枪与长剑回身格挡的功能,他是看准这个防守空当,向嬴寒山右侧虚掠一步,反手砍的是她后背。 嬴寒山矮身躲过,却反常地没有顺势用峨眉刺刺他腹部,她怪异地向上一抬手,刃尖割破少年护腕,扎进了他手臂里。 连那剑修少年都愣了一下,他防备着她袭击胸腹,却没料想她小孩子打架一样一峨眉刺刺进了他手臂。这一下倒是见了血,但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他抽手后退两步,困惑地看向嬴寒山。 看到的却是一个粲然的微笑。 嬴寒山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血,又指了指峨眉刺的尖端。 他感到自己手臂传来一阵异样。 刚才系统那句“但是,宿主……”的后半句是:“上次从金丹初期突破到中期,你获得了一个技能点,要现在用吗?” “当然。加在以血化生上。” 魔修干了太多好事,就容易被人忽略掉骨子里的杀气和狠戾。 杀人的招数救了太多人,就容易被忘记它本身有多危险。 以血化生,榨取他人血液与生机供养自身,是以血为介质的邪术。它能作为停在他人身躯中输送力量的救命之物,也能成为侵蚀肌体的噬骨之毒。 暗青色的枝蔓迅速从少年手臂上的伤口爬出,窸窸窣窣地覆盖了他右手皮肤。他喉头一哽,居然立刻将剑倒手对着自己的右臂斩下。可还是迟了一步,不祥的纹路在眨眼间已经漫过胸口,他握剑的手震颤几下,最终还是脱力地松了剑。 嬴寒山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刚刚她暗中沾在峨眉刺上的自己的血扎根在剑修身躯内,汩汩地吮吸着他的力量与生气。那把掉落在他脚边的剑铮铮作响,似悲鸣似挣扎。 她箭步过去拽起他的领子,仰头对着正变换手势结印的其他修士:“都住手。” “他在我手里,别逼我伤他性命。” 脚下大阵的白光弱了一瞬间,那几个半空中的人似乎对视了一阵,一个身后负剑,身上黑衣有浅银色暗纹的剑修出列,向下投去一瞥,然后公事公办地对周围几人开口。 “可惜!周师弟少年英才,竟然已为此魔修所害!我身为观剑楼弟子,焉能不为师弟报仇雪恨!” 这话一出来不要说嬴寒山,被嬴寒山拎着的那小哥都愣了一愣。旋即她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 修士不仅通过视觉来确定人的状态,他很清楚这个少年人没有死,但他就当做他死了,这群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个首先冲上来的少年的性命 大阵骤然合拢,高悬在天幕的几人拔剑而下,剑光幻化为漫天剑雨,直直向着阵中心的两人刺下去。两道峨眉刺挟着冷光横扫周遭,旋成一片巨圆挡住坠下的剑锋。它们叮叮当当地碎开,发出裂玉一般的声响,而更多剑阵正从它们消散的地方生成,毫不留情地扑向下面两人。 “你倒是睁开眼看看谁是魔修!”嬴寒山咬牙切齿地紧了紧手,“我还没有要杀你,你同门倒是动手了。” “你是魔修。”少年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靠。 千军的余威不足以抵挡无休无止的剑雨,尖锐的破裂声穿过耳膜,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两支飞旋的峨眉刺被击中坠地,漫天锋刃倾泻而下。 而就在这一刻,嬴寒山听到自己脑内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含糊撒娇。 “咩叽?” 而下一秒,这撒娇声消失在气势磅礴的长啸中。一道白光从她身上飞出,看不真切是什么形状,嬴寒山觉得它和那只毛茸茸的小驺虞有几分相似,但身形明显被拉长了,叫声也完全不是印象里咩咩唧唧的叫声。 这如蛇的白光踏紫气而上,当啷地撞碎了倾泻的剑雨,光芒掠过闪避不及的结阵修士,他们居然像是中了魇障一样直直坠下。刚刚那个喊话的剑修向后退了几步:“别过去!” “这魔修已经修出了拟龙!……让这东西沾上,修士也同凡人……” 就在这么一会工夫里,阵法收起,刚刚还喊打喊杀的修士们默契地一道后退,居然撤了。跟在那说话剑修旁边的弟子似是不忍地回头频频相看:“师兄,周师弟他……” “他死了,我说了一遍了。” “哦……” 嬴寒山看着这群人说跑就跑,只给自己扔了一个爬不起来的同伴。姓周的少年还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以血化生的枝蔓已经爬满他的每一寸经络,不要说是动一动,就算是呼吸也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第221章 阵法收走,不远处的士兵终于能看到这里了将军帐不见踪影,自家主将身上的薄甲被削了几块,肩上尚有血迹。一个着装有些难说的少年人倒在她的脚下,含糊地低吟着。 “将军!小人护卫不力,愿受军法。” 嬴寒山随便摆摆手示意亲卫起来,后围上来的士兵注意力全在这个倒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将军,方才发生了何事……这是何人?” 嬴寒山微妙地笑了笑,伸手把他拎起来:“刺客。” “给我找个营帐,我审审他。” 周政是在漫长得几乎无边无际的痛楚中恢复意识的。 好像有难以计数生长着倒刺的藤蔓在他经脉中爬行,疼痛和寒冷交替爬上后背。他睁开眼睛,始作俑者正站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俯瞰着他。 周政嗫嚅了一下,没出声。 嬴寒山等了能有半个多时辰这位周小哥才睁开眼睛,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以血化生的影响。她没什么折磨人的变态嗜好,但这东西一时半会还真不能撤掉,凡人的绳子捆不住修仙者,她只能拿这个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醒啦。”嬴寒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在他面前坐下。 周政看着她,微微皱着眉,脸上没有太多害怕的神色:“嗯。” “你那群师兄道友跑了,你落我手里了。”嬴寒山酝酿了三秒钟,努力露出大反派的微笑,“不对,应该说你落到魔修手里了。” “嗯。”他还是这么回,“然后,你想怎样呢。” 这话不是质问也不是宁死不屈的表态,它就是一个单纯的,没什么附加情感的疑问句,好像在问那今晚吃不吃面条呢。 “我想想啊……”嬴寒山拿出峨眉刺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说我用这个一片一片地片你,然后去喂军营旁边的野狗怎样?最近这里打仗,尸首不少,引来了很多野犬。” “不行。”周政说。 还不错,嬴寒山想,还知道害怕…… “修仙者的血肉与其他东西不一样,你用我喂动物,它们可能会变成精怪。” ? 嬴寒山被这个脑回路呛了一个跟头。 “不是你搞清楚,我要把你片成肉片,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被片了之后是涮火锅还是喂狗,你不担心一下自己吗?” “不担心,”周政认真地回答,“我想我大概是不会有好死法的,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句话出来,嬴寒山倒是默了一下。 他有种奇怪的气质,这气质倒是有点像苌濯……但也不一样,这少年人不像是人,反而像是什么东西的精灵,思维和常人不在一条直线上。 ……他们剑修都这样吗? 思绪这么逸散片刻,少年突然急促而苦痛地哽咽了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嬴寒山回过神来,他堪堪像是被松开脖子一样长吐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怎么个景?” “是宿主,”系统悄然开口,“宿主的本能和宿主的想法并不完全同步,杀生道的本能在渴求他的修为。刚刚只不过是宿主你走了个神,道法下手重了一些而已。” “金丹剑修的修为啊,宿主,这不是在凡间杀生可以比拟的。既然他的同门都认定他已经死了……” “……那就把他的丹剖出来吧?” 第117章 所求为何 以血化生凝出的枝蔓在周政皮肤上爬行, 绕过颌骨缠绕上眼尾,他用力地眨着眼,像想抖掉睫毛上停的一只虫子。 不祥的青黑色纹路让这张英气的脸显得有点狰狞, 但即使如此,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困惑大过恐惧。 嬴寒山吐了口气, 没理系统的游说, 在周政身边坐下了。 “你是哪里人?”她问。 周政因为这个问题睁大了眼睛,他大概是在判断对方意图,未果, 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观剑楼。” “不是说你的师门, 是说你成为修士之前, 是哪里人?” “不知道, ”他说, “我自从记事起就在山门。” 嬴寒山换了个坐姿,甚至为了让他舒服点也把他拉起来靠着毡壁坐了。 “所以,你对人世间其实没什么感情, ”她说,“来杀我也不是因为我在人世间做了什么坏事。” 周政点了点头, 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凡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说,“人间确实很陌生。但是我是正道的修士,我应该保护人间。我杀你不是因为你现在做了什么坏事, 是因为你以后会引起祸患。” 初听有点道理,细想十分脑残, 这话就好像“虽然你现在还活着但你迟早会死不如我现在捅死你吧”。 “魔修就像是一株果实有毒的树, ”周政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解释, “虽然树在结出果子之前可以乘凉,落下的叶子也能肥沃土壤,但是一旦果子结出来,落到土地里,就会毒害生灵。” “说得好,谁教你的?” 这少年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这笑容简直让那张脸看起来有点柴犬的气质:“我师尊,我也觉得说得很好……为什么你知道这是别人教我的?” 因为你这个人工智障式的脑回路说不出来这么精妙的歪理比喻啊,ai柴犬兄。 “你从这里往外看,”嬴寒山指了指帐篷门,它掩着,其实并不能看到什么东西,“从这里走出去,你能看到我的军队,他们一部分来自沉州淡河,一部分来自臧州,从州,或者更远的地方……” 第222章 “三年前我从山上下来时,有个臧州来的老道想拿所有淡河人作祭,我杀了他,之后有人想攻打淡河城,我又杀了他。我从不后悔杀这些人,因为这些人不是出于走投无路,而是出于自己的欲望想要更多人做他们的牺牲。我杀死他们,救下不该死的人。如果刚刚我确实被你们杀了,那么这些人会成百上千地死。” “这不是阴凉或肥沃土壤,我身上所承担的是这些人的生命。即使这样,你还觉得我应该死吗?” 周政安静地思考了一会,点点头:“你存在的话,以后会死更多人。” “我不存在的话,这些人连出生都不会出生。” 嬴寒山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拎起他拖出门去,她现在已经非常清楚这人就是一逻辑环环相扣根本修正不了的程序,她也不打算在这里和他无意义地辩经。 ……当然,她也不打算放了他。 涅叶烈三城已经被打下来,驻扎和办公地点就选在了最中心的叶城,有关押价值的俘虏也关在叶城。嬴寒山保持着周政身上的以血化生,把他安置在了一个单独的牢房。 她需要知道这群人杀她的真正理由,周政的逻辑是一条直线,他只能告诉她“因为她是魔修,所以她必须去死”,但嬴寒山不相信一整个修仙界都是这种机械式的思考模式,一群人做出的决策一定有更复杂更微妙的背后逻辑,她要找一个能稍微多说一点的人。 ……而能不能找到这个人,就看修仙界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人有良心了。 当以血化生的等级提升到三时,血液就获得了暂时不在人体仍能发挥作用的能力,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液作为接触器布置法阵,感应是否有人踏入阵中。直到这时候嬴寒山才意识到,一开始她从山上下来时系统告诉她的话不完全是对的。 血渊宗不是不会咒术、法阵或者治愈,只是不能通过外物来达成效果。所有血渊宗修士都像是一个巨大的媒介,通过杀戮,血液或者别的什么相近的东西将外物和自己联系,从而施展能力。 她现在以血化生只有三,如果继续下去,它应该还能做到更多。 嬴寒山在周政身边布置了法阵如果画个圆也算法阵的话,安排好守卫,又托付乌观鹭每天三次去点卯询问周政是否还在牢里。她是目前手头事情最少的书官,这种琐碎又没太大意义的事情只能先交给她。 她没对乌观鹭说起牢里那个人并不是凡人,乌观鹭也没多问这人到底为什么关押方式这么奇怪,只是每天拖着医官去牢里点卯三次,确定这人没走,这人没死,这人应该是没生病。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不过随她吧。 到周政被丢进牢里的第十日,嬴寒山感到一阵微妙的触动。 有什么凡人之外的东西靠近了那个圈子,并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虽然脱离身躯十日的血液已经不太灵光,嬴寒山还是能察觉到那个停留的人修为远在她之上。 钓鱼要是细线钓着大鱼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断线弃钩。但那人只是在圈外徘徊了几步,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怪事,这是哪路神仙? 她叫人去确认周政是否还在,得到的答案是他还在屋里,还能应声,不是个傀儡或者假人。嬴寒山点点头,屏退了周边的人,她大概有数这是怎么回事了。 而日光,就在她令所有人离开她视线的一瞬间开始昏暗。 好像有一朵极为大的云挡住了天空,外面传来加固帐篷预备暴雨的传令声,嬴寒山在舆图前面坐定,面朝帐门,注视着正前方。 “哪位前辈与我一叙?” 她问。 有细碎的当啷声随着她的话音响起来,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枚蓝光闪烁的浑天仪,四壁被这光芒照成流动的银色,一时间帐篷内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这大概是开了一个隔音结界。 “实在冒昧。”来人说,“我本不应该再厚颜前来的。” “没事,”嬴寒山笑了笑,“前辈上次捞徒弟是捞,这次捞那位剑修小哥也是捞。” 从来人至阵法而不入,看到周政而不救开始,她就猜到这位来客大概是想和她见面,但她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个熟面孔。 玉成砾还是上次的法衣,只是外面又加了一层蓝色的披帛,飘飘然如群星绕腕。 “前辈的修为在我之上很多,”嬴寒山看着她,“为什么不直接带那位小哥走?还是说,前辈也是来杀我的?” 玉成砾摇摇头,收起浑天仪在她对面落座:“二者皆非。” “真言宗不常插手修仙界与凡间事务,和魔……外道散修之间也没有多少龃龉,上次玉不琢来找道友的麻烦只是因为他脑袋不好欠抽。” ……啊? 眼前这位真人微微一笑,手掐莲花诀,好像刚刚完全没有说出来什么不对劲的话。 “……那抽了吗。” “抽了。” 阿弥陀佛。 “我没想到赢道友不杀他,”玉成砾向着一旁的帐壁望了一眼,“……十日前他的同门带回消息,说这孩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哦,确实,当时要是没有王大锤突然出来那一下子,他和她应该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没有必要杀他。”想了半天,嬴寒山只是这么回,“但他的同门好像有点希望他死。” “对。”玉成砾干脆地点了点头。 第223章 “‘獬豸剑’周政,长于观剑楼至今九十八年,是前代楼主的关门弟子。他心性澄明身有剑骨,是个不错的剑修。”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太阳穴,“剑修的心性澄明,总会显得这里有些问题。” ……修为高就是好,什么话都敢说啊。 “但前代楼主仙陨之后,他就成了麻烦事。如今一代的观剑楼楼主和前代并不那么对付……也不是大事,毕竟谁和死人较劲呢。但不和死人较劲不代表他能容留一个前代留下的惊才绝艳的少年。纵使周政已经转到了他的名下,算是他的弟子,但人养半大的猫狗都会觉得养不熟,弟子也一样。” “这位楼主怕是担心他成长起来抢了自己的位置。” “那孩子心神如剑,只有正反两面,但人间也好,上面也好,道友知道,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他气运好,心思也澄澈,即使打压也压不住他的成长速度,百年之内的金丹,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 嬴寒山稍微坐直了一点,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听某些不太该听的秘辛。 “所以,总有些容易让天才陨落的事情轮到他头上。道友这里只是其中之一……还好道友没杀他,也还好道友没有放他,等到我来了这里,可以接他走。” 嬴寒山感到一阵悚然,她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她杀了周政,他是个死,她放了周政,他也未必不会死。现在这孩子在师门已经是个死人,纵使他活着回去,会不会出不了声音就被闷杀呢? 她对上玉成砾的眼睛,后者微微一笑。 “你我都是上面下来的人,正道与散修虽然都顶着修士的名号,但我们到底还有一颗人心。有人心的地方,千丝万缕相纠葛。嬴道友大概也能明白,这对道友的围追堵截,并不是所谓的斩除魔修那么简单。” 她看着嬴寒山的眼睛,用轻而柔和的声音说:“我愿以实情相告,帮助道友。” …… 嬴寒山看着她,半晌活动了活动脖子,那里直得太久,稍微有点僵硬。“好啊,”她绽出一个笑容,后背懒洋洋地向后靠去,“多谢前辈。” “不过在此之前,前辈不妨先说说,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想拖我下水,所求是什么呢?” 第118章 故人之子 信眼前这位毛一千多岁的大能突然仗义执言与全世界为敌, 还不如信自己是失忆了的秦始皇。 嬴寒山想了想,还别说,自己真姓嬴。 “我们不如直说吧, ”嬴寒山看着她的眼睛, “不管芜梯山上那群人出于什么想法想要弄死我, 你帮我就是和他们杠上了。虽然我相信玉前辈你有手段, 但我不信你会毫无理由地帮一个和你没什么交集的魔修。” 什么散修,我就是魔修哒! 玉成砾眉眼弯弯,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能是因为上次道友放过了我的徒弟, 所以这一次我来报答么?” “……” “……” “算数, 吃样港是有倪擦乱话了(算了, 这样说是有些扯谎了)。”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稍微收起脸上不太真诚的笑容, “我有需要你去做的事情。” 大能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吗? 有的。 “我有仇要寻,但这个仇我没办法自己寻。”她说,“几十年前, 我的师兄曾被一邪道宗门所害。” 玉成砾面无表情地盯着嬴寒山的脸,直到盯得她有些发毛才舒展眉眼:“放心, 不是血渊宗。” “那邪宗掳走了我师兄的妹妹, 那时我正在闭关,无缘得知详细,当我出关后看到的只有师兄留下的信, 他孤身前去救她,此后就再无音讯。” “真言宗以言语入因果, 窥天机, 术法的触发与因果纠缠极深,难以干涉人间之事。偏偏那邪宗就与人间纠缠不清。”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 等借一个合适的,在人间行走之人的手来灭掉这个宗门。在玉不琢那件事之后我注意到了你,多凑巧,你做了一部分我想做的事情。” 周围结界的蓝色开始变亮,变得有些刺眼,眼前这个人的心绪正在发生变化。嬴寒山想了一下自己做了什么,突然反应过来。 “芬陀利华?”她问。 “芬陀利华。”玉成砾答。 “如果你是寻常的外道散修,那一人灭掉一个宗门还是过于困难,我原本打算等你再深入一些之后再出手帮你,但事情还是出乎我预料了。我没料到你想修王道,也没料到这群老东西反应得这么快。”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嘲意:“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确实想和这群人对着干。人间已经很久没有人王,气运式微,我印象里几百年前还有不少想证王道的修士,到近百年听说都没听说过了。你就当我看这群人垄断着气运看得烦,想看看你能不能证出王道吧。” 嘶。嬴寒山抽了口冷气:“两个问题。” “第一个,”她说,“为什么你师兄是一个人去救他妹妹的,他不是真言宗的人吗?除了你这个闭关的师妹,没有人去帮他……到如今也没人和你一起报复?” 玉成砾冷笑了一下。 “你看到有人来救周政了吗。”她问。 “我师兄修的是无情道,当初他妹妹被掳走,他求助于宗门,但掌门觉得这是个断亲缘的好机会,那老东西不仅不予援手,还叫人横加阻拦。这之后又因为芬陀利华教野草不死,纠葛人间事,如果接触容易沾染坏因果,所以大家只当没这个师兄,也没人为他报仇。” 第224章 “一条命活得越久,就越谨小慎微。所有修士都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让人想给他们找点麻烦。” 那你这个会半路杀出来救徒弟又抽徒弟耳刮子的师尊还挺罕见的。嬴寒山默默在心里os了一句。 “第二个问题。”她问,“王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四壁都暗了一暗,玉成砾骤向前一步:“你不知王道是什么?那你究竟在证什么东西?” 这话不说出来罢了,一说出来嬴寒山这几天一头雾水勾出来的无名火全都冒上头顶,她也顾不得面前这位是不是辈分能当她老祖的大能了:“什么叫我在证什么东西,我哪有在证什么东西。” “我不过就是一日一日地活着,也想想办法让身边人活着罢了。这世道乱七八糟,不容一座小城安安稳稳地度日,我想保护他们,我想让应该活的人活下去,过他们应该过的日子。” “如果没有拿人血祭的妖道,没有攻来杀去的诸侯,那现在我应该只是淡河的一个普通门客,带着我妹妹过安生日子罢了。” “就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想法,扯什么王道扯什么天诛,莫名其妙!” 或许是嬴寒山脸上的表情太激烈,震得玉成砾都失语了一会。 她诧异地,好像听到什么大荒唐事一样失笑:“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哈?哈哈?” “笑死宁,笑死个宁,个群宁脑子瓦塔了……否,吾也脑瓦塔了木素。侬否晓得侬则了扫大个事体。” 她笑了一阵子,骤然正色。 “我以为你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证王道会引来杀身之祸,没想到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那好,我来问你,芜梯山上仙门百家与人间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我是外道,对这件事没什么理解。”二十一世纪穿越人嬴寒山扯了个谎,“修仙界保护人间?” 玉成砾慢慢地摇头。 “这是我们这群芜梯山上的人希望底下人认为的。” “在人间还有人王的时候,两界没有高下之分。” 王道是什么,人王是什么,嬴寒山没有概念。 但她已经对龙气有概念了。 修士在带龙气的人面前会被削弱,龙气越强,修士和他的力量差距就越小,如此推算,即使是千年的大能站在皇帝面前,应该也与凡人无异。 这么看,修仙界确实是与人间平等的,皇帝是人间的领袖,他可以傲然地以帝王姿态站在任何一位修真者面前。 那为什么玉成砾说人间已经很久没有人王?虽然天下动乱,但明明是一直有皇帝的? 仿佛看穿了她的问题,玉成砾稍一沉吟,牵出话头:“皇帝并不一定是得王道者。人间可能一直有皇帝,但不一定一直有得王道者……也就是所谓的人王。” “人王与整个人间的气运相联系,身负着所有凡人的因果,他们一般是凡人,但也曾经有过修士证出王道。” “凡人不需要刻意去证,他们所行与王道契合就会走上成王之路,走到最后的就是天下的人王。而修士……修士修的是仙,仙与人王是抵触的。你不可能既是神仙,又是人间的领袖。” “所以修士要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人王,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本身证道者少,证成功的人更少。” 她瞥了一眼嬴寒山:“上一位人王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之后人间没有人王,只有皇帝……以及一群带着所谓‘龙气’的人在打打杀杀,抢一个虚名。” “那龙气算是什么?”嬴寒山问。 “嗯……一种可能。”玉成砾想了想措辞,“人间没有人王,所谓的皇帝也可以充数。只不过就是他未必对天下人负责,也未必有承担天下人因果的悲愿罢了。因为没有人王,所以气运就分散在各处,成为一种可能,任何有龙气的人都有可能成为皇帝,但它们分得太散了,什么阿猫阿狗有一点都不稀奇。” 嬴寒山点了点头。 “但我确实没在证王道。” “但你确实干了证王道的事情,你连拟龙都修出来了。” 王大锤在嬴寒山脑袋里咩叽了一声,好像有点心虚。 嬴寒山摇摇头,把脑浆和王大锤一起摇匀,它立刻不叫了:“所以,他们不让我证王道是……” “是怕你真的证出来。你不证就只是一个杀人放火的魔修,他们懒得管,你证不出来就只是一个身死道消的失败者,他们没必要管……但你雷劫时已经有了云霞,你摸到了王道的边缘。” “……人间有了人王,有了领袖,气运就不再被上界把控,乱世也会结束,没有人会再期待仙人。所以要扼杀人王,就这么简单。” 屋里安静了一会。 “到底我是魔修还是你们是魔修。” “没什么魔修不魔修的,谁都可以是魔修。少数的那部分是魔修。曾经血渊宗还叫雪渊……不,没什么。” 玉成砾不再说什么了,她只是看着她:“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会与你同盟,一直到你证道失败或我无法帮你为止。作为交换,你要灭掉芬陀利华宗,一个人也不要剩下,你是王道修士,你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超常。” “我是无妄之灾的倒霉蛋。”嬴寒山飘忽地接了一句。 “成交。” 结界开始收回,玉成砾抻了个懒腰,顺手从衣袖里取出什么递给嬴寒山。 第225章 “?” “赎玉不琢,”她说,“他自己不长脑子,你杀他是应当的。既然你放他,我这个做师尊的总该有些表示。” 她递出来的是一件披帛,月白色,非常轻柔,好像一缕实体化的泉水,嬴寒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捣鼓了一会,硬是想不好往哪里穿。 “这是弱水衣,着身可防法器攻击,也能挡住对修为的窥察。” 当这轻柔的披帛着身的一瞬间,它就像是露水一样浸入了嬴寒山身上的衣服,它不再是轻而白的丝绢,它成为了一条玄色的披风,在两肩上有重叠如鹰羽一样的鳞甲,绲边绣着形状不很清晰的兽形。看起来有些像是被拉长了的虎。 嬴寒山对她点点头,算是道谢,她也看出来这位应该不是很想欠人人情,她没必要推辞。再者隐藏修为这事还蛮不错……她可以在其他修士面前装一装凡人了。 帐外有阳光照进来,刚刚遮蔽天日的螣蛇收了羽翼,化作手镯大的一点从门缝里钻进来绕在玉成砾袖子上。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帐门却随之而开。 是抱着一份书简,神色有些匆匆的苌濯。 “斥候有报……”他停下口中的话,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玉成砾,她倒是已经不再捧着那个反重力浑天仪了,但这一幅明显不是凡人的样子突兀地站在这里,还是让苌濯晃了一晃神。 “这是……等会再解释,不用避她,斥候说什么?” 苌濯还没说话,玉成砾却骤然抽了一口冷气,她一步上前,几乎是有些失态地插入嬴寒山和苌濯之间。 “你父母是谁?” 苌濯在她过来的瞬间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嬴寒山旁边与她拉开距离。 “你父母是谁?”玉成砾问得更急,她几乎是在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 “先父峋阳王太史令,您是……” “说名字,你父母的名字!” 苌濯回头看了一眼嬴寒山,沉了一口气下来:“先父苌止澜,家母蒋昙。” “苌,你姓苌……什么蒋昙……”她喃喃着。 “你长得和我师兄的妹妹苌拜月一模一样。” 第119章 父兮母兮 一句话说完, 玉成砾快速收敛了神情冷静下来。 “冒犯,”她掐了一个清心诀,恢复了之前雕塑一样稳定且无意义的微笑, “山人玉成砾, 修行之人, 自芜梯山而来, 郎君面貌颇似我一位故人。” 苌濯和玉成砾保持着距离,显然对前面那一串有关修仙身份的自我介绍毫无兴趣,直到她说到故人, 他才迟疑一下开口。 “您见过家母?” “这样的面容, 穷极碧落黄泉也不会有巧合撞上, 还有这双眼睛。”玉成砾看着苌濯淡色玉一样微蓝的眼睛, “可我实在是想不通。” “几十年前师兄为救妹离开宗门, 此后便生死不知。如今我在这里又见到了这样的面容,令堂如今身在何处?你可知她是否有一位兄长……” 苌濯摇头:“从未听说家母有过兄长,天下人面目相似者多, 您没有认错?” “绝不会。”玉成砾叹气,“不对, 不对, 为何你姓苌不是随母姓?为何你父亲姓苌?你父亲……” 她紧紧蹙起眉,看了苌濯半晌,突然一扬衣袖:“冒犯了。” “且请勿要慌张, 接下来所见一切,皆是水月镜花。” 她开了个幻境。系统说。你不要看这群仙人脸上八风不动, 她现在心神不一定稳定。 “我看出来了。”嬴寒山回, “她想给苌濯看什么,居然把我也拉进来了。” 周遭的环境融雪一样坍塌下去, 露出另一幅场景。天如釉青,翠木奇石,潺湲的溪水从远处山石流下,曲折地穿过了一片草地。有十来个着法衣的青年男女在这片草地上漫步相谈,若是忽略掉他们身边飞旋的法器或者不知名的异兽,这画面倒很像是春日里王孙贵胄出游。 嬴寒山留心去分辨周围人的脸颊,才发现一旦眼睛聚焦上去,那些脸就变得模糊不清,他们说的话也像是接收不良录音机的产物。 “这是回忆,”系统说,“她在给你们两个看她的某段回忆,她没有印象的人自然就模糊。” 系统这么说时,一袭红衣骤然浓艳了整个画面。那时一个穿深红色劲装的年轻女人,腰上长短两把剑,她单手扶剑走得很快,在与玉成砾擦肩的一瞬间歪过头来,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阿兄在?”她问。 玉成砾没有回话,毕竟这不是活人,只是一张立体的画片。而苌濯用力抽了一口气。 “……阿母?” 那个女人的眉眼清晰了,嬴寒山先看到的是一对蓝色的眼睛,那是她周身唯一的冷色。这张美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脸颊与苌濯酷肖,却比他更有活力,更明艳。好像是一件大红霓裳点上了火,耀得人眼睛都要留下光斑。 “多谢!” 那红色的幻影对着空气道谢,折身朝着溪边走过去,苌濯不自禁跟上她的步伐,伸手去抓,手指却虚虚从她衣袖里穿了出去。到溪水边有四五个青年在饮酒论道,看到有人一齐抬起头来,发出热切的招呼声。只有坐在最中间的那个白衣修士没有动,他抬起头,看了一看来人。 “来了。” 那是张端正的脸,因为严肃而稍微显得有些老成,二十岁,或者三十岁?这两个年龄放在他身上大概没什么差别。红衣的女子架起胳膊来,并不上前。 第226章 “又是一张修道修傻了的死人脸,来了,想赶我走?” “不要妄语。” 苌濯向前走去,穿过树丛,高草,一直走到那修士面前,他伸出手,像摸一团雾一样想抓住他的肩膀,而那修士毫无反应。 “为什么?什么……父亲?父亲?” 修士身边的其他人站起来,说说笑笑地去拉红衣的女子:“拜月你也不要一见面就与你阿兄吵架,走走走,我同你讲,我们阁中最近……” 苌濯一脸迷茫地站在这两个人之间,回头看看身后的女子,转身看看身前的修士,他们的身形忽然一道模糊起来。他像是被困在鱼篓里的鱼,转身,又一次转身,伸手,再一次伸手,没有任何结果。 “父亲,母亲……?” “为什么……” 幻境像是积雪一样出现,又像雾气一样消融。苌濯对着空空的前方愣了一会,才慢慢垂下手去。 “为何我的父母会在那里?”他抬头,“您……仙长曾经见过他们?” “那是一百多年前诸仙们论道时的场景,”玉成砾目光沉沉,“我也想知道你父母为何在那里” “为什么你会叫我师兄父亲,叫他妹妹母亲?”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严厉,却像是一声雷一样击下来,褪掉了苌濯脸上的血色。他向后踉跄一步,嬴寒山立刻箭步过去架住了他,有细微的颤抖从他紧握的手传递给嬴寒山。苌濯低下头去,用力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出声。 “这不可能。” 他的父母是一对亲兄妹,他的生父是他舅舅,生母是他姑母?苌濯用力地摇着头,伸手抓住额前的头发,几乎要失力跪下去。嬴寒山眼疾手快把他拖到坐具旁边,掰开他紧紧抓着头发的手。 “有话说话,先别紧着糟蹋自己。” 她轻轻拍了苌濯的额头一下,有些不客气地把他的脸扳正,让他看着自己:“醒醒。没事,我在这呢,两边事情还没对上,先别慌。” 那双蓝眼睛里的瞳孔缩得像是针尖一样,苌濯呼吸不稳地和她对视了一会,眼光才慢慢澄明。嬴寒山缩回手去捏了捏手背,她刚刚有种说不好的错觉,好像有什么丝线一样的东西顺着她掌心爬了过去。“父亲为人清正,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相信他与母亲是……”苌濯勉强开口,说到一半咬住了牙。 玉成砾也过来,在他身边站定,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很难理解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相信,师兄修的是无情道,不要说……就是他与谁成了亲,有了孩子,我都断然不信。” “可是……” 可是苌濯这么一大小伙子就在这坐着,意识也否定不了物质。 “这件事我会去问清楚,所以,你父……我师兄何在?” “被害了,”苌濯看着地面,“先父不愿为峋阳王作伪谶,被峋阳王所杀。” “哈?” 玉成砾这张脸上今天出现了太多可以称之为失态的表情,她有点撑不住那种八风不动的微笑了:“侬来港撒?” “……咳,师兄的修为在我之上,纵使有王位的人有龙气傍身,也不可能杀得了师兄。”她站起来,用力按了按眉心,又强迫自己坐回去,“那么,你母亲?” “母亲仍旧困于峋阳王之手。” “也不是,”嬴寒山适时地补上后半句,“从峋阳王那里逃过来的人告诉我,夫人她现在不在峋阳王那里,似乎被交给了芬陀利华教。” 玉成砾按眉心的手一顿,哼笑出声:“又是这群老鼠。”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帐子地摊上的一点,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原本绕在她肩膀上的那条螣蛇像是也被吓到了,嘶嘶着游下来钻进她的衣袖里。 好,好,好。她点着手指,念了三声,看向苌濯。 “我是真言宗九旋峰峰主玉成砾,你的父亲并非叫苌止澜,他是我师兄苌观澜。且不论这笔旧账究竟如何,你既然是师兄的儿子,你的事情便就是我的事情。” 她瞥了一眼嬴寒山:“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了。” ……? 没等嬴寒山反应过来,玉成砾已经起身:“我去把事情向周政讲分明,他要是能看得清楚形势,我就送他去九旋峰避祸。此后我与你们一道。我原以为师兄已经在多年前殒身,哈……未想到他还活着。” “他分明还活着,却死在一个凡人手中。” 空气丝丝流动起来,有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从她四周散开,玉成砾还在笑着,但一双眼睛里已经有了怒气。 “去他的因果戒律……你们要杀他的话,我也去。” 玉成砾匆匆离开去提周政,在这个间隙里嬴寒山终于从上位者的压迫感里解脱出来,擦一把汗挨着苌濯坐下了。他还眼神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嘴角噙着一缕苦笑。 “我方才是做了一场噩梦吧。”他喃喃着。 “……”嬴寒山握住他的手,没说话。 “看见母亲时,我犹然幻想那或许只是长得酷肖的两个人。母亲生下我后缠绵病榻,常常数月不起,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母亲,也未曾想过她是修仙之人。” “但看到父亲时,我知道这是真的了。自我小时父亲就差不多是那副样子,至多多了些白发,似乎老了,又似乎没有……” 他的指尖抵在嬴寒山掌心,一片冰凉。 第227章 “我父母,怎会是兄妹……” 这时候说什么安慰他的话都是片儿汤,嬴寒山只能攥了攥手:“先别想这个,往好里想,仙人身消而魂魄不散,苌前辈如果真的是修士,或许还有挽回的方法。你母亲现在也还平安,我们此次来臧州,就是要救她。” “此后不管有什么内情,都慢慢解释。我们了仇,救人。” 苌濯看着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握着手,一言不发地坐了一阵,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啊了一声。 “刚刚斥候有报,”他说,“叶城外七十里,有异动。” “并非军队行军,也不是朝向叶城来的,斥候所言,有一队似军而非军的人马,正在附近的县城村庄中……” “搜集幼儿和面容端正的年轻男女。” 第120章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上) 斥候兵是群面目模糊的人。将军说派骑兵某营某队, 说的就是这一营一队里的几十个人,将军点哪个将领,那点的就是这个姓某名某某的大将。 但将军说派斥候兵, 就好像是从一坨黄泥里揪出来一块在手里团吧团吧咻地扔出去, 大多数时候这团泥丸子能带着情报滚回来, 再被揉进黄泥, 也有时候不知道滚到哪里,回不来了。没有人会说某营的某人战死了,他们只会说折了一个斥候兵。 当斥候兵陆仁某一脚踩进那坨疑似黄泥又疑似什么别的更糟糕的东西时, 他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段内容。 这年轻的斥候兵用力地把脚从这团黏糊的, 散发着恶臭的东西中拔出来, 并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刚刚那段不要命的奔跑让他崴了一只脚, 现在爬起来都有点困难。 涅叶烈三城周边巡游着几队斥候, 他不是离叶城最近的那一队,也不是第一个发现叶城外异动的那一队,但他是足够倒霉, 不负责提前回去禀报的那一队。 最先发现这队四处抓男抓女抓小孩的怪人的斥候反应很快,在回去通风报信的同时知会了自己遇上的所有同袍。他还得继续回去传递这个消息, 而余下的人就负责盯着这群怪人, 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陆仁某宁可自己一辈子别看到这个花样。 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跋涉,没有马匹,也没有一个相搀扶的人。刚刚那段时间不短的逃亡让他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看到人家,但不敢过去。陆仁某不确定自己跑出去了多远, 还会不会在这些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民居里碰到那些不太像是人的人。 在第三次看到那坨被自己踩了一脚的不明物体之后, 他停了下来。斥候兵选的都是方向感还可以的士兵,他确信自己一直在往东走, 至于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在原地鬼打墙,这就不是他理解范围内的了。 太阳正在从头顶往他的后背移动,他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口带毛刺的草籽,现在他需要找个地方停下来,固定一下自己受伤的脚踝,找一口干净的水喝……要是有点粮食就再好不过了。 远处有一处小院子,门没挂锁,半敞着在风里忽忽悠悠地转动,他走到门边上站了一会,确定里面没人才慢慢地摸进去。 这不是个废弃的院子,院里没长草,扫得很干净,喂养鸡鸭的食槽也没有积攒尘土和霉菌。能看出来这一户的住家很幸运,他们熬过了这个难熬的冬天,甚至可能还有点余粮。 陆仁某谨慎地往里挪着,思量着如果一会看到主人家回来该怎么说 不过一般农户是不太愿意与士兵起冲突的,他好好说两句,应该不至于要让男主人抄起农具来。 但很快,他就不再担心这件事了。 空气中开始有新鲜的腥味蔓延开,之前不甚明晰是因为散发出腥味的那扇屋门关得很严实。但还是有气味从边边角角里冒出来,刺了一下这个落单士兵的神经。 这是血味,他太熟悉这股味道了。 陆仁某摸了摸武器,蹭着墙根过去抠开那扇门,血腥气像是一盆水一样扑面而来,给他来了个从头淋到脚。如果这家子没有老人的话,现在应该都在这屋里了。 男人的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拍碎了,粉红色的液体从像是种子壳一样的颅骨里渗出来,在地上变成湿漉漉的一小摊。在她几步之外一个女人躺在那里,身上没有外伤,眼睛睁着,两只手都伸出去,还保持着想要抢回什么东西的姿势。 他过去摸摸这个脖子,再摸摸那……哦,那个脑袋碎了的不用摸了。就在不到半天之前,这个屋子里的人都被杀死在了这间房里。 他直起身来,不太害怕,但有些恶心,在一抬头的间隙里,他突然对上了藏在柜里的一双眼睛。 “哎呀!” 那双眼睛闪了一下,闭起来,柜子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柜子里是个八九岁的男孩。 他是在听到那一声啊呀和一屁股摔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慢慢推开柜门把头探出来的,男孩长得有些像那个死了的女人,瘦,黑,但五官还算端正。 他抻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地上的这个斥候,好像看不到就在他旁边横着竖着的那两具尸体。 “看什么,你爷我脚崴了。”陆仁某摸了一下鼻子,被这么一个小孩看得有点尴尬,张嘴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又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爷可能就躺在自己脚边,于是又摸了一下鼻子,不说话了。 第228章 男孩无声无息地把脖子缩了回去,柜门又关上了。 陆仁某在水井里打了水喝完,又冲了冲脚上沾的秽物,从火房的灶边上摸了小半袋子碎米。站在那个血腥的房间前他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进去敲了敲柜门。 男孩又把门打开了。 “你出来,”他说,“你在这附近有别的能投靠的人家没有。” 男孩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这么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我不是西边的兵!不是来抢你家的……你哑巴吗?你不哑巴你出个声。” 男孩还是不出声,有两颗浑浊的,带着脸上灰的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落下来,一直到嘴角,一直到脖子里。陆仁某像是吃坏了胃似的吐出一口恶气,上去一把薅起了他。 我不是什么好心,反正我也不认得路,说不定这小子认得怎么走出去。他在心里嘟囔,他要是闹,我就把他丢在路边上。 “嬴大将军是个心善的,她看我救了个孩子回来,指不定也赏一赏我呢。” 他拽着这个男孩在路上走,绕了一圈之后又看到那泡被踩过的稀屎。现在陆仁某承认这确实是泡屎了,他懊丧地盯着它,这个小猴子一样的男孩也盯着它,他突然抬起手来指了指路边的树林子。 “往那走。”男孩说,“路不是直的,打圈子。” “嘿你这小子不哑巴么,”陆仁某伸手给他后脑勺一下,没用劲,“这周围有你叔你婶子不,我送你过去。”男孩又不吱声了,黑黑的眼睛看着路面发愣。 这路确实是有点轻微的弯曲,陆仁某走进林子里才发现这一片村子就像是个什么阵一样,连缀着古怪地挨在一起,穿过树林才算是笔直地向东。 天已经黑了,四周影影幢幢,他走得没底气,开始和身边的男孩说话。 你也别怕,他说,我不拿你当个哑巴卖了,屋头里是你爷你娘不是?你别怪我不给他们埋了,我急着走呢,走之前拿东西给他们盖上了,野物吃不了他们。 你小子有福,嘿嘿,你多大了?我三四岁就没爷了,你比我多几年。 咱们往东边走,我得回营里去,我得跟我们长官说这边出事了。害你爷你娘的是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不?我原先和四五个人一起哉,遇到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用了怎个妖术,喊了人名字人应声就死了,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也倒霉,就让我们遇上了,不过我没死,我跑了,嘿嘿…… 男孩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月亮照在他脸上,有两道蜿蜒的印子。 “我不能死啊,”陆仁某说,“我娘没死,改嫁了,我有个弟弟,就你这么大。你到底几岁?我十五了,你赶我一半大不?你叫什么?” “玉童。” 黑暗中传来男孩很弱的声音。 “你看着也不赶个玉字啊……” 黑暗中有野兽的声音在窸窣,陆仁某把武器拔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搂紧了身边这个小男孩。 其实他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可能他把脑袋探出柜子门的那一瞬间有点像是自己的弟弟?要是这个男孩没有爹妈也没有别的亲戚了,能不能就把他当做自己弟弟养着? 娘再嫁很久了,其实她又生的那个孩子他没怎么见过,应该是个男孩吧。 这个小男孩在淅淅索索地抖,陆仁某抱紧了他:“不怕啊,不怕。我给你讲个故事,讲我们将军的故事。” “在淡河的山里有一只吃人的虎妖,每一次打完仗之后都下山来吃人,没吃完的人在地里烂了,就生出疫病来,天上看这个妖怪作祟,就丢了一颗星宿下来,这颗星宿就变成了一个身高八尺,铜目赤发,虎背熊腰,仪表堂堂的女将军……” 男孩抽了一口气,蔫蔫地反驳。 “那不是女将军,是妖怪。” “怎么是妖怪!是我们将军!”年轻的斥候反驳了一句,有点心虚,其实他没见过那位嬴将军的样子,这个故事也是不知道听了几段的加工,“这位女将军上山三拳打死了老虎……” 玉童抬起头,眼神有点一言难尽,陆仁某好像也觉得过分了,摸了摸鼻子:“是豹子也说不定……” 接下来,接下来是怎么回事来着…… “你们的将军抓人吗。”玉童忽然问。 “不抓,”这话他说得很有底气,“我们的将军是好人。当初,当初淡河闹疫的时候,她分了药汤给我们,不要钱,那时候我娘病了,她再嫁的那家子不管她,也不让我去。我去给她送药,我也染上了……” “后来,后来好像谁在街边上看到我,给我灌了一碗汤,我就好了……” 他回忆着,猛然意识到不对,他是见过嬴将军的,可是那时候看见的影子模糊不清,她大概没有身高八尺,也没有铜目赤发,虎背熊腰。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来着? 那好像是个很普通的人。长身,不漂亮,穿得很简朴,和任何一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没有什么两样。 把他从墙边拽起来给他灌那碗药汤的样子,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 “我们将军是好人。”陆仁某喃喃了一句。 “……她救人,也喜欢别人救人,我把你带去了,将军肯定会找地方安置你的……” 前面突然有了火光,年轻斥候的絮叨戛然而止。他捂住身边男孩的嘴巴,背靠林木藏住身形。 有一队打着火把的人在走,嗡嗡嘤嘤的声音从队伍里传出来,像是大和尚唱偈语的声音,里面夹杂着婴儿的哭声,男男女女的求救声,又被唱偈声压下去。 第229章 火光照亮了这队人,走在最外层的尽是些士兵,但每个人都不穿甲,反而穿着血一样的红衣,簇拥着走在里侧的那些人。 里侧的披着斗篷,斗篷上花花绿绿的装饰,在火光照映下鬼眼般闪动着,陆仁某屏住了呼吸,那喊名字喊死一队斥候的,就是这些人。 他们押送着抢来的孩子,男女,正好走到树林边上。 “你别出声,”他喃喃地对男孩说,“要命的。” 队伍停下了,四周有片刻的安静,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队伍里走出来,摇了摇手里铃铛一样的物什。 “尔等不要哭泣,不要忧伤,”说不好是男是女的声音响起来,“此番我等是要前往芬陀利华盛开之乐土。” “有阿修罗带领魔众攻伐佛国,尔等尽是与芬陀利华有缘之人,故加以护佑,与芬陀利华无缘之人便是薪柴之身,当作火种拱卫乐土,以求来世善缘。” 这人说话半文半白的,陆仁某听不懂,身边的男孩却发起抖来。 “你怎么了?”陆仁某压低声音问。 “有个人……”玉童磕磕巴巴地说,“之前北边朝廷打过来,有个人到附近的乡里这么说,把乡里长得好看的人都带走了。”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没接着往下说,陆仁某急了,晃了晃他的肩膀,“然后呢?” “然后乡里没走的人,他们不让走,突然有一天那边满天都是红光,北边的兵经过那里的都死了,乡里剩下的人也都死了。后来,后来那个人把长得好看的人又送回来了,说留下的人都是柴火,已经烧了抵御外敌了。回来的,也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陆仁某悚然了一下,他猜不出来什么,但绕了这么远的路,他知道附近的村子里都是这样,好看的人被带走了。如果照玉童说,剩下的人是柴火,是被用了不知道什么手段拿去抵御外敌的人,经过的兵都死了,那么谁是这个“外敌”?谁是“阿修罗”和“魔众”? 他慢慢地往后挪着,示意玉童跟上自己,得赶快回去,把这件事情报上去。如果嬴将军不知道这件事,接下来沉州军可能要吃大亏。 就在这时,那个抑扬顿挫说话的人停下了发音。火光中所有披着斗篷的人,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着树林的方向扭过头来。 第121章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中) 是他们两个之中谁踩碎了什么?是他们刚刚那一通对话被风刮过去了吗? 不重要! 陆仁某一只手捂住了玉童的嘴, 另一只手抱起他,生拉硬拽地把他往旁边的树上推。 往上爬!他张着嘴用口型喊,不敢发出声音。现在爬不上去, 摔下来, 或者碰折了哪根枝子就完蛋了, 但不能细想这些, 只管向上爬吧! 小孩子身体轻,农家长大的孩子也惯于上蹿下跳,玉童扑腾了两下勉强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立刻着急地向下伸出手来。 男孩看到林外的火光似乎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可是底下的人还没上来, 偏偏这个时候不能喊叫, 他只能拼命地挥舞着手嘴巴一开一合地无声喊他。 他叫什么?这个十五岁的士兵叫什么来着?他没说! “来了, 来了,”玉童用唇语对他比口型,“来不及了, 上来” 陆仁某抱住树干,双脚蹬地, 一只松鼠一样蹦了上来。 几乎是他爬上来在树叶间藏好的同时, 火光照亮了树林的另一端,年轻的斥候和身边的男孩大气不敢喘地抱着树干,抻头向下看那走进来的人。 披着斗篷那些到时没进来, 进来的尽是些赤衣士兵,他们走得很慢, 在黑暗中仿佛是在一条漆黑的河流里凫水。 陆仁某想起来小时候不知道听哪个说书人讲的鬼故事, 好像是说哪位将军在路过水边时听到下面有声音,拿犀角去照, 照到了很多穿红衣服的鬼,不久这个将军就死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在水边上,这些红衣服的鬼就在水底走。 他们照得很仔细,影子被火把的光拉长,落在两个人身前的树叶上。 照了一圈之后这群人没找到什么,又打着火把慢慢地走了出来。当最后还有两三个人没出去时,他们忽然又站住,然后齐刷刷地举起火把照向树冠。 玉童用力抓紧了陆仁某的袖子,小斥候攥着武器的手被汗水濡得全湿,万幸这个季节叶子已经长得很密了,两个人又都不是成年人。 火光从叶子之间落下来,在他们脸上身上斑斑驳驳地照了一阵子,又慢慢移开了。 他们谁也不敢动,直到外面火把橙色的光晕已经远去,陆仁某才慢慢动了动自己发僵的胳膊。玉童闭着眼睛,把脸扎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不怕,不怕,”小斥候向下看了一眼,“走咯,嘿嘿,要说运气,我是一等一。” 他示意玉童不要动,自己先从树上出溜下来向着外面看了一眼,大部分火光已经熄灭了,但还有星星点点鬼火一样的光芒散落在远处。 押送人质的队伍是绕过树林走了,但他们每隔一段路程就留了哨兵下来,显然是防备着有留下的人离开村子四处乱跑。 陆仁某嘬了一下牙花子,愁眉苦脸地回到了林子里。 玉童看他没有阻止,就自己也慢慢从树上滑了下来。陆仁某盘腿在树下坐下了,仰起头很发愁似地看着天。 “我们将军身边有个军师,”他说,“听说长得特漂亮,而且会看天。他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神仙一看他仰脖子就往天上写东西呢?” 第230章 “现在我抬头什么也看不着,”他抓抓头发,“也想不出办法来,咱们不能往东边跑了,他们设了卡。” “要是有马,嘿,小爷我还真能闯一闯,”他对着空气比画了一下,“带你小子也可以!你骑过马没有?” 玉童摇摇头,他看他的眼神有一点崇拜。陆仁某感到一阵骄傲,又感到一阵心虚他不是个骑兵,也买不起马,如果不受伤,那就是靠两条腿跑。但他现在肯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咱们绕树林子转转吧,说不定还有其他路!” 他拉着玉童小心地在树林里跋涉,尽量不踩到枯枝,也尽量远离有可疑窸窣声的树丛。 男孩又恢复了安静,周遭只有夜晚郊外独有的那种幽微的白噪音。 男孩又不说话了,危机解除之后稍稍回到他身上的活力快速熄灭下去。 陆仁某被这安静激得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正想再没话找点话时玉童突然开口。 “我阿妹让他们抱走了。”他说。 啊?哦。陆仁某晃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死在地上的女儿保持着的那个伸手的姿势,明白了被从他怀里夺走的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了一阵:“等我们出去,我去找将军,我们将军把城打下来了,就把你妹妹救出来了。” 玉童没说话,他黑黑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树林边缘,他们总能隐隐约约看到火光,野鬼一样飘来荡去的。 那要是出不去怎么办呢?陆仁某问自己,他也不知道。 其实他一直避免在想这件事,他知道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如果将军不知道这个秘密,那很可能要在打仗里吃大亏,整个战局也可能受影响,他必须得把这个情报送到。但这是他能送到的吗? 他今年刚入伍,照老兵的话说不赶一柄马刀高,那些比他年长比他高大比他有力气的同袍都死了,他只是侥幸比他们多活一天多。 这之后他果然能逃出去吗?还是说他只是在死亡之前多转悠了一会? 陆仁某低头看了看身边的玉童,用力搓一把脸。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 想想嬴大将军吧!那个一个人在山林里杀了老虎还是豹子的了不起的人!如果现在她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她该怎么办呢? 玉童察觉到身边这个年轻的士兵站住了,陆仁某深深地吸气,呼气,然后挺直腰板:“咱们可能一时半会出不去,但将军总会打过来的。只要将军打了胜仗,咱们就能找到她。” 他低头,看着玉童:“你怕不怕?” 玉童犹豫了一会,摇摇头。 “那好,现在我就是你的将军了,你就是我的亲信兵。”他指了指来时的路,“咱们是出不去报信了,但咱们还能干别的事情。” 天光微微发白时,英勇无畏的路人某……陆仁某将军带着他忠诚的小萝卜头亲兵玉童回到了他们来的地方。 跋涉一夜玉童已经有点困了,虽然天快亮的时候小斥候守着他睡了一小会,但小孩子觉多,这么一会不够用。陆仁某只能不时晃晃他,和他说话,要这位迷糊亲兵不要因为走着走着睡着摔倒。 你现在犯困,陆仁某说,最容易掉魂了。那些披着斗篷的人就是喊人名字,一应声人就死了。你看我现在喊你,玉童!玉童!你反应不过来一应声,就和他们一样死了。 迷迷糊糊的男孩打了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一点。 陆仁某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来,在衣服上蹭了一下,那是一面小铜镜:“我娘说了,把这个挂在床头,鬼怪就不敢靠近床。她嫁人之后把这个留给我,我就带在身上。” 铜镜没有花纹,拿出去卖估计只有本身的材质还值一点钱,镜面上有几处坑洼,像是被锐器戳出来的。 “嘿嘿,这个给我挡了两次刀剑呢,”他爱惜地用袖子擦擦,“之前那些半人半鬼的东西追着我走,问我叫什么名字,问得我都迷糊了,但是镜子突然掉出来,我一个激灵拾起来对着他们一照正好!突然就出了太阳,太阳光铮明瓦亮地照在他们脸上,他们就不敢往前了。” “所以你跟着我,跟紧了我,要是再有那些东西追上来,我替你用镜子照他们。” 陆仁某说完想了一下,觉得这逻辑不太对,怎么成了将军保护亲兵呢? 嗐,不想了。 他带着玉童往回走,这一次不再避过之前经过的农户。他在敲门之前整理好衣衫,洗过脸,单手拄着枪,学着自己队伍里什长的模样。 “我是讨逆平叛大将军座下亲兵,”他对每一个开门的人说,“来传达将军的谕令。事关尔等性命,此地可有乡老在此?” “此地妖邪聚集,横征暴敛,抢夺人丁。大将军知道了这件事,将要为诸位讨回公道。但是与妖魔交战难免伤及无辜,尔等宜速离家中,寻山野林间藏身五日,勿为人所见。” 玉童说留在村子里的人是柴草,柴草的命换掉了士兵的命,那么如果村子里没有柴草,士兵就不会死了,嬴大将军也就不会吃亏了。 抢走所有孩子,抢走面目还算端正的男女,留下的人不是残疾,就是老弱,开门的人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不太像样子的少年兵,他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娃娃,自己的鞋子头跑烂了,脸看起来连胡子都没开始长。 但他手里的枪是擦得雪亮的,给人一点威慑力也给人一点可信度。 第231章 “这位小将军,”有人问他,“你要我们走我们就走,可我们向哪里走?之前城里的贵人带走了我们的家人,说多则半月就把他们送回来,若是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回来呢?” “你们不走他们才回不来!”玉童哑声哑气地说。 “我是林子道佟家的儿子!我爷我娘叫他们杀了!我妹叫他们抢了!我听他们说了,他们要把村子里剩下这些人都杀了!你们不走,也跟我爷我娘一样了!” 玉童的衣服上沾着血,男孩嘶哑的诉说动摇了一部分人,他们迟疑地,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把年纪太大的人扶上板车。 每家都有个预备去逃的地方,因为担心被发现,所以大家不能集体行动。有人在靠山坡的地方有藏粮食的洞,有人要去林子里凑合几天,也有人就是不走。 “我不走!”一条腿有些瘸的男人恶声恶气地挡着门,拽着自己一只眼睛有点瞎的妻子,“他们老糊涂了听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忽悠,我不听!以往都好好的,怎么就偏这次会出事?我不走,你们也别走!” 他嚷嚷起来,几个本来就不想走的中年人动作慢下来。陆仁某看着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枪。 “对,我毛还没长齐。”他说,“但小爷我是个兵,我已经杀过人了,我杀的人和你差不多。” “你们一齐上来打我,我打不过,但你们打倒我之前,爷我肯定能扎死几个。” “你动一下,爷就先杀你。” 十五岁的少年眼睛里爆发出凶悍气来,他一振手里的枪,一道烟尘就从他脚下破开,那个瘸腿的男人不作声了,陆仁某又回过头看其他人。 “不想走的留下死!”他说,“但不许拉着别人不让走。” “都动起来,都动起来,都给小爷我动起来!别逼我动手给谁戳一个窟窿!” 少年的嗓子因为扯长了而有点公鸭嗓,迟疑的人们最终还是慢慢继续开始撤离。他低头对着身边的玉童露出一个神气的笑。 “你看我像将军吗。”他小声地问。 男孩看着他有点发白的嘴唇,额角的汗水,慢慢地眨着眼睛,点点头。 “像。” 第122章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下) 斥候们回来了。 从一支队伍陆陆续续地回来, 到一个人“陆陆续续”地回来。 发现异动的队伍一共有三支,第一支很快地返回并向嬴寒山上报,他们刻意在彼此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方便后面的斥候追上来传递新的消息。 第二支追上来了, 但只追上来两个人, 他们和其他人失去了联系。 然后失去联系那部分人又回来了一个, 他带着同伴,“一部分”同伴,自己也缺了半边手臂。这个受到惊吓的可怜人说话含糊不清, 只是比画着, 断断续续地说有鬼, 有鬼。 有喊人名字杀人的鬼, 有嘴巴里长满了细密牙齿的鬼。他被咬住胳膊, 不得已断臂求生。他以为自己拉住了同袍,但他拉住的只不过是一部分残肢罢了。 骑兵开始在周边搜索,慢慢搜索到了一部分破碎的肢体, 还有完好无损却莫名丢了性命的人。 不管怎么说,第二支队伍的斥候也找齐了。 但最后面那□□支距离最远, 被留下注意那群异动者的斥候队伍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他们甚至没能回到骑兵的搜索范围内,就这么完全消失了。 “好了,”系统说, “宿主现在应该察觉到了,那支四处抢夺幼儿的队伍里不全是人类。”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 宿主并不需要这个将军的名号, ”它说,“比如现在的情况, 宿主派一群凡人过去可能有用,但需要做好成百上千损失的准备得不偿失,不如宿主亲自用脸去接。” “……你才用脸去接。” “系统没有脸。” 哈哈,看出来了。 不过有一件事系统说的是对的,嬴寒山不能至少不能只让她的士兵去对付那支应该是混杂着蛞蝓莲花怪的队伍,但她也同样没打算赞同系统,不如说系统抛出这句话来就不是让人赞同的。 她想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那应该让谁用脸去接?” “宿主看谁脸大,”系统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点促狭的笑意,“就让谁去接。” 当将军,要有运气,要有统军之技,要有人格魅力…… 还要有能把人忽悠瘸了的能力。 嬴寒山从将军帐里出来,正赶上周政在那里和玉成砾别扭,她料想这位ai柴犬的逻辑肯定没那么容易被理顺,不是玉成砾劝两句就会跟着她回山上的。 果然她过去时周政就抱着剑站在那里,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根桩子。他身体里残留的以血化生束缚已经被玉成砾拔了出来,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小赤佬,脑子增嘘了听否得宁话。”玉成砾把手里那枚浑天仪转成了拂尘倒提在手里,看着很像是想拿它抽人,余光瞥到嬴寒山过来她眉头跳了一下,又把拂尘倒回来搭在手臂上。 “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回你师门或者自己找个去处。”她说。 “不行,”周政严肃地,认真地回答,“前辈说的这两件事,我都不能选。” “一则,前辈说师尊有心加害于我,我不信,也不敢信,所以不能随前辈前往九旋峰,否则就是为徒者悖逆。二则,前辈叫我回师门,然而若我回归师门,就不得不以前辈之语据实禀告师尊,必然引得师尊动怒,与前辈生出嫌隙。前辈救我一命,我既不能不告知师尊,又不能据实以告有损前辈,所以我不能回到师门。” 第232章 “三则,前辈叫我自寻出路。观剑楼弟子若非下山除魔历练,不得擅自走动,所以我也无法自寻出路。” 他一板一眼地一条一条掰扯开,每掰扯一条玉成砾就按一下太阳穴。 “所以呢?”她问。 “所以我要在这里与前辈讲道理,说服前辈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玉成砾微微地笑了起来,歪头看向嬴寒山。 “道友,”她说,“不然你还是把他弄死吧。” 阿弥陀佛,人工智能多么可爱,怎么能杀人工智能呢。 嬴寒山很好脾气地站定了,甚至拖了一面放在一边,刚刚补好了的鼓来坐。周政板着脸往旁边避了一下,大概是不愿意和她站得太近。他不愿意她愿意,嬴寒山拖着那面无辜的鼓向他的方向移动,终于把这个不停闪避的剑修逼进角落里。 “你躲也没用,”她说,“你打不过我,也打不过那边那位。” “那,你要杀就杀。”周政紧了紧怀里的剑。 “我不杀你,我这人上不杀九十岁老人,下不杀八岁小孩,中间不杀脑子有问题的。”嬴寒山说。周政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老人。” “我知道。” “我也不是八岁。” “我知道。” ai柴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只要不和他盘逻辑,就不会被他气死,嬴寒山现在甚至觉得有点好玩:“周政,我问你,你这次从观剑楼出来是做什么?” “除魔卫道。” “好,那么现在已知我这个魔你除不掉,如果又有别的魔出来,你除不除?”嬴寒山看着他的眼睛,“即使你的师门是让你来杀我,杀的也是‘魔修嬴寒山’,而不是‘嬴寒山’,你觉得是杀掉这个名字指代的人重要,还是杀掉魔修重要?” ai好像bug了一下,周政把剑在怀里倒了个手,他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除魔卫道重要。”思考没有持续很久,他被嬴寒山的思路拐跑。 “那太好了,”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有魔修在抢夺幼儿,危害百姓,你去帮我打仗吧!” 兄台,我看你脸特别大,你上吧! …… “不行,”陆仁某说,“你脑袋太大了,目标太大,跑得也慢,我不能带着你。” 一个十五岁孩子的体力是有限的,就算他不要命地东奔西走,也不可能把全部的村庄疏散掉。他只能指挥其他逃走的人分散开来,把消息传递给他们看到的其他人。这些人有没有真的传递消息不好说,即使传递了作用有多大也不好说。但他已经尽全力了。 现在,他至少知道自己疏散的这一片村庄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人,像是火场中被铲出来的一块空地。如果嬴将军得到消息带兵过来,那么她走这里是安全的。 但她怎么知道走这里是安全的? 陆仁某把玉童提起来捋了两下,像给竹子骨头的灯笼捋纸罩子。他把他的衣服整理好,然后给他指了指树林间的路:“之前我和离开的那家子说好了,他们就躲在穿过林子的沟里,你可以去找他们。我这里有你家那半袋子碎米,你拿上,往前走,走个一刻就到了。” 玉童拎着米,摇摇晃晃地不走。 “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我们将军去!”他说,“我是个兵嘛,得了消息要和我们将军报信的。” 玉童还是摇头:“你是将军,我是你的亲兵……” “那得等十年后!”他用力拍了一下男孩的头顶部,“你才多大!等到十年后我肯定就是大将军了,就给你一个亲兵……不,一个校尉当当!” 他摸了摸怀里,摸出那面镜子来,拽开男孩的衣领把它塞进去:“这个你拿着,不是送你了,等之后我还找你要!你看好了,你不许丢了,丢了小爷我跟你急!” “快走吧,你跟着那家人躲起来,躲个两天三天,我就回来找你。” 陆仁某转身朝着林子边走过去,身后传来啪擦啪擦的踩草声,男孩还是紧跟了他几步,跟不上才逐渐放弃。 “你叫什么!”玉童喊,“你叫什么名字!” 小斥候抓抓头发,没回头。 “不是个事!”他说,“我知道你叫玉童就成!你就……叫我一声阿兄吧!” 于是在他彻底听不到男孩跟上来的声音之前,林子里好像弱弱地传来了一声“阿兄”。 陆仁某要做的事情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几天前他是要往东走去把消息传递回去,现在他还是要往东走把消息传递回去。从空村庄穿过树林的这一路,他用枪尖在树干上做好了记号,如果有沉州军的斥候看到这个记号,他们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到树林边缘时陆仁某停了下来,现在是白天,外面好像没有那群巡游的穿披风的人了,但是远远地仍旧能看到有人影在徘徊。这大概是那些红衣兵士吧,他们不怕光线,可以轮值白天的岗。 陆仁某用手指比量了一下距离,不行,太远了,跑过去是做不到的,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弓箭。他捋着树林边缘慢慢地走,隐约听到有流水的潺湲 其实几天前的晚上他就应该发现了,夜晚的白噪音里夹杂着细微的水声。有一条不太深的溪水从林子边传出来,河岸两边密实地生着芦苇。 春末的芦苇花序还不太明显,但叶子已经长得挺高,他小心翼翼地把裤脚扎好以免有蚂蟥钻进去,然后整个人匍匐进溪水里。密密匝匝的叶片遮挡着他的头顶,他就这样小心地在水道中向前蠕动,并不时抬头看看外面。 第233章 好近,隔着芦苇丛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不穿甲的奇怪士兵,他们像是人偶一样站在那里,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但一旦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不管是鸟飞过去还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他们都齐刷刷地向那边扭头。 这是活人吗?陆仁某打了个寒战,之前他和玉童躲在树林子里的时候,进来搜索的那几个红衣士兵肢体还灵活些,远没有现在看到的这些那么僵硬死板。 他趴在溪水里,尽量让水声盖住他的呼吸声。 在看不到这群士兵的时候,陆仁某就稍微直起身弓着腰向前跑,芦苇随着他的行动簌簌地弯曲,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又爬又跑了多久,好在这溪水是一直向东的,当开始西斜的日光在溪水表面涂上一层淡金色时,他隐约看到了别的东西。 在目力隐约可及的远处,好像有一队人马。 太远了,远得他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哪里的旗号,但他们是从东边来的没有错!那里已经没有敌军,不管是嬴大将军手下的谁,他只要过去就安全了! 陆仁某拧干袖子上的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蹚着水向前急急走了两步,预备着从水中爬上来。 也就是这个瞬间,他听到某种极为不祥的窸窣声,有一道雾气一样的黑影,慢慢掠过河岸向他靠近了。 在那雾气的源头,他看到一个跪在地上的红衣士兵,他抬头张着嘴,两眼圆睁,好像对着天呕吐出来了什么东西。黑雾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凝结出实质来。 一个声音在陆仁某耳边响起,那是很温柔的,像是他母亲一样的女声。 “孩子,你……叫什么来着?” 第123章 除恶务尽 时近黄昏的原野和夜晚很像, 在天地之间如同虫群一样飞舞的嘈杂都沉入地面,变得寂静。 每当这个时刻,嬴寒山的听力范围就会扩大。杀生道者和夜中食人的猛兽其实是有些共同点的, 越靠近夜晚, 他们的行动能力就越强。 她盯着远处昏黄的天际线, 和融化了半边的夕阳, 那里有细微的声音正在传过来。不是一个声音,是一堆声音,占大头的是某种蛇蜕皮一样的窸窣, 让人胃袋发紧, 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但本能已经替她做出了判断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在这一堆越来越明晰的窸窣声中, 有人的脚步声正向她所在的地方奔来。 有些将领主张谋定而后动, 嬴寒山不在其列,她一直都是“我有挂我就上去先打了”的那部分人,在确定已经没有斥候折返的当天, 她点了燕字营骑兵为先阵,两千步卒为后军, 一甩袖子就出城打闪击。 其实这个阵容有点杀鸡牛刀了, 原本不必动用骑兵,也不必带步卒,因为在骑兵之前领头的那位少年已经可以一人抵万军, 更何况还白饶了她这个杀生道将军出阵。被忽悠瘸了的周政觉得嬴寒山这个邪魔外道的说法很有道理,于是价钱也没谈条件也没讲, 提上他那柄剑就领了先锋的位置。 此刻他就在她旁边, 专注地盯着那一抹残阳,没有丝毫动动脑子趁嬴寒山不备给她一剑的念头。 嬴寒山用马鞭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那边有……” 她的话没说完, 周政就突然振剑而起:“我明白了!” 她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少年身形如游龙,挟着一道剑气横掠过军阵,滚滚赤土烟尘被这一道向天的青光从中割成两半,走在最前面的骑兵勒住马,人也呆滞,马也呆滞地看着那个飞掠的背影。 “赵都尉……”赵一石听到身边有人磕磕巴巴地问他,“那一位,那一位是人吧……” 这个中年武者的脸上没有太多感情变化,他好像是苦笑了一声,摇摇头。 “你若是见过在夜中一息之间斩杀几十叛乱者,全身滴血不沾的人,那他也就没那么新奇了。” 陆仁某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十五岁,可能十六了,娘记不清他什么时候下生的,百姓的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在这十来年的光阴里他有过很多次这种感觉,三四天没吃东西的时候,病得全身发紫躺在路边的时候,被刀剑铛地一声戳在胸口那面小铜镜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超乎寻常地冷静。 那个从红衣士兵嘴里爬出来的怪物已经凝结出形状了,它脸上带着怪模怪样的面具,身体像是一条长布条一样扭动着,又像是一张麻布盖住了大蛇,那张被面具覆盖的脸正在不断凑近他,从那里面极为违和地发出女人的声音。 “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确实有一股力量在拉扯陆仁某的神志,但他没有向着那个方向滑落下去,一枚尖尖的石头被他握在掌心里,尖端扎进手掌,血和溪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脚边。 “我叫……” “爷叫你老子!” 小小的少年突然跃起,双手握住那块石头狠狠地砸向怪物的后脑,哐!再来一下!哐! 它倏地向下坠了一下,喉咙里的声音霎时间扭曲为婴儿哭嚎一般的尖叫,在这个间隙里陆仁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沿着河道飞奔。 “伍长!都尉!刺史!嬴将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陆仁某大声吼叫着,顶着风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挥舞手臂,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似乎已经能看到最前排的马匹飘拂的马鬃了! 一阵锐痛让小斥候的眼前短暂地花了一下。 他被扑倒在地,咬住他肩膀的那个东西粗鲁地甩着头,于是被咬住的那一块肉也传来皮肤撕裂骨肉分离的唧唧声。那些半人半鬼的怪物,那些会叫人名字的怪物,一旦发现它们蛊惑不了人就会扑上来撕咬。陆仁某翻身一拳打在那个怪物脸上,把它打退一步,血从他的半边肩膀喷出来,一阵一阵的冷感几乎压过了剧痛。 第234章 他因为疼痛干呕了两声,挣扎着想再站起身,然而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在他身后越来越暗的天幕下,难以计数的黑色烟气正在升起,聚集,变化成披着斗篷的怪物。被甩开的那个斗篷怪野兽一样呼噜着再一次扑上来,含糊的咆哮里甚至又夹杂了一点人的嗓音。 “你莫要怕,你何名何姓,你莫要怕,你何名何姓……你莫要莫要莫要莫要莫要你怕!你何名何姓!” “嗤!” 陆仁某用手肘挡住脸,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眼前的怪物骤然像是粉尘一样爆裂,四散开去。一把泛着奇异青光的剑就在他胸前不远处,上面还残留着刺穿怪物的血。 “唔……哎!这里有个孩子啊。” 持剑的青年看起来也就大他一两岁,和他对上眼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我不是孩子,我是兵!我是嬴大将军的兵……淡河军斥候……陆仁某……” 陆仁某抻着脖子想要大声申明,一用力牵到肩膀上的伤口就哽得没了声,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喊出来。失血的冷感爬上头顶,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木木的。 “嗯,”周政认真地点头,“能和妖邪一战,你是个勇士,是我说错了。” 他伸手抱起陆仁某踏剑而起,向着军阵飞还。 天空是橘色的,它忽然变得很近,小小的斥候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自己又要死了,他或许会一直往高处飞,飞到眼睛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他又忽然落下来了,沉甸甸地,很扎实地落到地面上。 “他说他是你的兵。”有人在说,好像是刚刚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陆仁某勉强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双金色的虹膜。和记忆里一样,嬴寒山再次俯下身来,在他身边半跪下来。那张脸也如同他记忆里一样并不美丽,并没有什么出奇。 但将军的眼神非常温和。 他用力抬起手,在失去意识前在她的衣袖上画了一个符号。 “宿主要是再乱用以血化生,我就停机以示抗议。”系统说。 “停吧,”她说,“没人在乎。” 那些足以控制剑修行动的枝蔓爬上少年被撕得露出白骨的肩头,它飞快地结痂,复原,生长出鲜红色的新肉。嬴寒山扶了一下周政站起身,现在这个又犟又硬的剑修安静了不少。 陆仁某被作为伤兵带了下去,但事情还没结束。随着天幕完全变暗,蝇群一般的黑影正在空中聚集。 “传我令!点起火把!” 火光在后军亮起,光芒照在燕字营前军盔甲连缀的甲片上,反射出镜子一样的光亮。赵一石勒紧了马缰,回头对着身边的骑兵吼道:“此战有三!” “此战有三!”战马上的士兵们吼叫着应答。 “呼名不应!” “见邪不退!” “除恶务尽!” 随着这相互应和的低吼,战马嘶鸣着腾跃而出,冲向被余晖染成灰红色的原野。在那之上隐约能看到许多着红衣的怪异士兵或卧或躺或跪,无一例外地大张着嘴,仿佛放出了马蜂的蜂箱一样向外吐着黑烟。那些被烟凝结成的怪物尖叫着,狂笑着,问名声覆盖了整片天空。手拎獬豸剑的周政又一次冲了出去,在他起身前,这个少年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嬴寒山。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凛凛罡风涤日月,一剑清光破诸邪。獬豸剑在天地间划出一轮巨大的弧线,这轮青色的圆弧压在阵中士兵的前方,割过即将扑下来的魑魅魍魉。有道行浅的瞬间就被击落下来,又被冲过去的战马踩踏。落到地上之后这群蛞蝓怪物的战斗力就大幅下降,同伴在侧给了士兵们实感,即使偶尔会有人心神动摇险些回答了名字,也会在答话前被同伴唤醒。他们劈开裹在身上的斗篷,踏裂它们的头骨,跟在后面的步兵就像是一张细筛子一样几人一组围攻漏网之鱼。 很快士兵们碾过了平原,穿过林地,前方的抵抗倏忽少了不少,那些怪物们仿佛融化在夜色里,村庄的轮廓自视野尽头浮现出来。 在他们还目力难及的地方,被红衣士兵簇拥着的斗篷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群闯入者,最中心斗篷装饰着纹绣,面具覆盖着彩绘的那人缓缓地升起来,它天人般高高举起一只手,指向下方的村庄。 “以生灵为祭,御此魔众!” 村庄早就已经布下了阵法,没有被选中的那些人不过是拱卫佛国的薪柴,只要这群士兵踏入村中,他们就会连同那些柴草一起燃烧殆尽。然而赤红的光芒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手中火把的暖光。最先头的传令兵传递着一个消息 “有一位斥候做了记号!循着记号行军!” 这暖光安稳地穿过村庄,那个天人一样披着斗篷的芬陀利华教徒举起的手臂有片刻僵直,它仿佛是不相信一样挥动,再次挥动,然而没有一处“薪柴”燃烧了,而划破天空的青光却越来越近 一位冲在最前的少年剑修升到半空,他看到了这群想要血祭的魔修。 “好多魔修啊。”周政爽朗地笑了起来。 “要杀好久呢!” 第124章 娑婆诃 人间百工, 各有所司,仙门百家,各有所长。 剑修擅长杀人。 别说什么修剑正气剑道正心了, 剑是杀人的器, 剑修就是杀人的道。 当他专心致志沉浸此道时, 天地为之变色。 第235章 根本看不清周政的剑气到了何处, 也无需比量他出剑准确与否,獬豸剑如它名字一样追索着所有主人心念中的恶徒,剑光荡开夜色, 锋刃及处半拍过后才传出花绽一样的切割声。嬴寒山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周政是这样古怪的个性了, 所有与杀相关的道都会本能地对杀戮这种行为产生欢喜, 本质上来说他和她没有什么不同。 但杀生道可以滥杀, 随便杀, 一言不合就开杀,他作为正道剑修不行,所以他就只能把世界划分为黑白两色, 以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一切。 凡是黑的,皆可杀。凡是白的, 皆应善待。 如果有一天他的世界出现了灰色的部分, 他大概大小要发一次疯吧。 嬴寒山无暇再向下想了,阵前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上一次她一个人与芬陀利华众作战的时候是引来天雷才取得胜利。周政或许在战斗上稍强于她, 但这不意味着面对这么多人他不会陷入苦战。 他离她距离很远,但嬴寒山还是感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她有些躁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回头看向身边人。 嘶……海石花不在。 兵随将动,海石花在白鳞军肯定也要在, 现在这个阵容已经很杀鸡牛刀了,她没带白鳞军。嬴寒山不甘心,她又仔细地用眼神筛了一遍身后的人,终于确定了没有人能作为她的副将替她看一会军队。 好痛苦,此前她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缺人的。 而阵前的人不会知道自家主将在痛苦,也不会知道她正准备卷起袖子自己上。头顶血落如雨,那位一脸微笑看起来很好脾气的小哥持着一把长剑在漫天阴云一样的怪物里杀进杀出,天色太黑了,不然他们会看到他现在仍旧保持着微笑,彬彬有礼的,热诚的,却因为杀意而有些骇人的笑容。 赵一石带领的骑兵负责冲散底下的红衣士兵,这些凡人周政是不管的,他只杀能飞起来的那些。骑兵们的刀都是新铸的油醮火钢刀,火光一照甚至比他们身上的甲更明亮些。这些闪闪发光的刀剑照应着上方剑光,呼啸着朝那些红衣士兵的头顶劈去。 这群跟随着怪物行军的士兵也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比寻常的士兵更敏锐,更训练有素,营养状况也更好不,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好像缺乏人类的情感。 普通士兵看到同伴死去就会心生怯意,看到大部队后退就会想要溃逃,然而面对着燕字营如龙的马匹和耀眼的铁甲,这群士兵却扑了上来!他们踏着同伴被踩碎的肉泥,用长短武器疯狂地戳刺着骑兵的马匹。跟着嬴寒山出来的不是重骑兵,马匹多没有铠甲,一时间血染红了马的皮毛,也染红了这群疯子的面孔。 一旦有马被惊动,背上的骑士失去平衡,就被连叉带拽地拉下马去,被数把刀枪剑戟贯穿。即使是已经被斩杀,只剩下半边身子的红衣兵,也拖着内脏爬过来艰难地啃咬落地者。 这不是地面,这是沸腾的血池,从里面爬出无数恶鬼来拖拽生者。 燕字营都是惯见生死的人,在此前他们经历过上百战役,炸营,主将陨落,什么样的画面都不应当让他们生出恐怖心来,但现在,他们坐在马背上,俯瞰着绝对劣势又没有□□的步兵一方,竟然感到了微妙的恐惧。 这群穿红衣的东西也不是人吗? 然而随即,这种恐惧就被他们的领队打散了。 赵一石用的武器不太寻常,他马战不用枪,用的是手戟。这复杂得多的兵器对使用者的要求更高,在他手里却轻巧得就像是手臂的延长。他不看地上抽搐爬行的残尸,不看天上掉落下来的肢块,他只看马前未倒下的敌人。 勾、啄、刺、挑,锋刃刺进敌人的胸口,把他高高地挑起来甩向一侧,靠近马前的人还没来得及出刀就被一戟横扫开,他就是武器最前端最锋利的那一部分,驱策着战马为身后的骑兵开路。 先锋当然是天上那个姓周的小哥,但谁也不会真的把神仙当做先锋看待。于是地上的先锋就落到了将领身上,这群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站在最前,首当其冲地迎接死亡的威胁。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稳定下来,越来越少有人坠马,骑马者居高临下的优势逐渐显露。燕字营在人群中破开一个口子,把他们分为两半。跟在后面的步兵推进阵线,斩杀跪在地上,朝天张口一动不动的那些红衣士兵,把他们的头颅带回来。 “给我看一眼。”嬴寒山对着回来的士兵招呼。 她绝对没有什么喜欢把玩尸体的奇怪嗜好,她只是有个猜想。那被拿回来的红衣士兵头颅肤色灰暗,眼睛上蒙着一层很淡的白色,有些皮肤已经开始变得黏糊。它不像是刚刚被斩落下来的,反而像是已经放置了很久的。嬴寒山抬头看向天空,随着地上步兵收割跪地不动的士兵,天上的某些怪物也开始变得迟钝,失去平衡,被周政的剑击落下来。 她明白了。 红衣士兵也分两种,一种是在和燕字营作战的那部分,另一种是承载了怪物的这部分。这部分甚至已经不是人,而只是一具尸壳,用来运输还不足以披着斗篷抵挡日光的那部分莲花蛞蝓怪。 一旦这些尸壳被摧毁,它们承载的蛞蝓怪也会被削弱。嬴寒山把那颗头颅丢下,指了指推进的后阵。 “步兵左右翼散开,扩大范围,搜寻不动的红衣士兵,斩首弃地,不必携带头颅,战后清点尸首。” 第236章 “越快越好。” 周政觉得自己的剑轻盈了不少。 小鬼难缠,原本围绕在他身边黏黏糊糊掣肘于他的那些怪物忽然变得衰弱起来,他一道剑气荡过去就斩落不少,原本被挤得密密麻麻的天空慢慢澄明,只剩下几个难对付的斗篷人还在眼前。 为首的斗篷上连缀着彩色丝绦和打磨得形状奇奇怪怪的玉石,正是刚刚指天欲发动阵法的那一个。他被面具覆盖的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旋转着,不住地绕着周政打圈。 “观剑楼周政,嘻嘻,观剑楼周政!” 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修不需要问名字,芬陀利华教徒可以直接喊出来,随着周政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獬豸剑锐鸣出声,少年的瞳孔也像是点火一样亮起金色的晕轮。那笼罩在他身上的剑气突然像是被一只大手扯住,簌簌地滑向斗篷人。 “妖魔安敢欲夺我命格?!” 周政在这一瞬间被激怒了,剑啸又几乎改过少年的咆哮,被拉扯的剑气在这一声怒吼中重归剑身,凝结成独角的兽形扑向那人。 剑修心思钢铁,气如雷霆,他发怒时的气息魔修靠近不得。那芬陀利华教徒只能暂时停下呼名夺魂,一面躲闪一面换了个思路。 “你可知!你可知你现在在为谁卖命!血渊宗杀生道手上血债累累,那嬴寒山吞吃幼儿杀人夺丹,嘻嘻,你帮她,你也是魔修!” “嘻嘻,獬豸剑,嘻嘻!善兽却帮恶人!你不配用剑!” 周政不管废话,一剑劈下去:“我配不配用剑,是剑告诉我的!” “我没有帮她,我是在杀你!” “这天下正邪,皆由我一剑而断!” 剑光破开夜幕,嬴寒山抬头看向阵前,当光芒逐渐散去,正在战斗的燕字营也逐渐停了下来。 “报将军前阵大捷!” 嬴寒山看着已经全面覆盖城镇的前阵,开始收拾战场的燕字营,以及仍旧屹立在天空中的还没有散去杀气的周政,轻轻吐了口气:“好啊。” “将军,那么我们是收兵,还是……” 嬴寒山摇摇头,唤了一个亲兵过来:“回城,告诉海石花,清点白鳞军,城中由林孖与苌濯坐镇,她带一半兵力跟上我,我们就借着周政还没理清楚思路这个劲,在天亮前进军,看看能不能把城打下来。” 这座平原上的城,和涅叶烈三城是有相当的距离的。 不仅和边缘三城有相当的距离,和周边的村庄也有相当的距离。城池外有连绵的肥沃农田,有一座连一座的宝刹,农民们耕种田地时会仔细地把粪肥盖进泥土里,不让它们污染了洁净的空气,田埂边上也会仔细地撒上黄土,以免贵重的人们出行时脏污了脚底。 这座城原本的名字是“十里”,臧州多山地,平原难得,所以大小村落县城都挤在一个地方,十里的意思是“从城中走出,有人烟处最远也不会相距十里”,可当峋阳王恩准芬陀利华教在这里设立教坛之后,它的名字就从“十里”改为了“娑婆诃”,而城外也再也没有十里相聚首的人烟。 村庄都被勒令搬迁了,搬迁到提前规划好的地方,一则避免来自人间的烟火气污染了佛国宝地,二来在外地入侵的时候,这些迁到了合适位置的村庄可以作为“薪柴”先保护一次娑婆诃城。 当然了,佛国宝地是不会允许这些村庄消亡的,不然谁来供养呢?所以每次有兵事,不得不点燃“薪柴”的时候,他们都会去搜集村庄中面容端正的青年男女和幼儿,待到战事结束又放回村庄。 牧民是不会把自己的羊只吃尽的,同样的,放牧民众的人也不会任由民众死绝。 这些村庄原本所在的地方就被开辟为供养城池的农田,抑或者是修建传扬芬陀利华教的佛寺。不管大乘还是小乘佛教,正统教义和芬陀利华教都不是那么融洽,但总会有法师愿意稍微委屈一下自己学过的经典,重新拿芬陀利华教解释一下信仰。 他们在这些佛寺中安身,不再供养佛世尊,转而供养圣女圣子与大白莲花,支使失去田地的农民为佛寺耕作,供奉。 此处即为佛国,他们传扬的就是真正的佛法,只要芬陀利华还在盛开,这里就永远不会遭遇兵祸。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鸡还没叫过,但预备下地的农人们已经收拾停当,穿上抵挡夜露的蓑衣。他们没有田地,为寺院种地,分得一份微薄的口粮。 远处蒙蒙的地平线上有人群在靠近,农人们抬起头看一眼,又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去。 从几天前就有一队一队的男女被带过来,有些带进城里去,有些暂时送不进去的就关押在佛寺别院里。 僧人们是很不乐意的,佛寺虽大,但不是接待凡夫俗子的地方,更何况这群人说是“相貌端正”,“可以留续”,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群浑身灰土,面黄肌瘦的贫民罢了。看不懂文字,又不懂得敬拜芬陀利华,他们只盼着兵祸早点过去,能把他们从寺里赶出去,赶回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但今天,来的人有点不一样。 一队红衣士兵簇拥着站在其中身披斗篷的芬陀利华教众,押送着随队的男男女女在最近的佛寺停下了。在门口扫地的沙弥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在他旁边那个被束了手牵着的女人低着头,但并不哭泣也并不发抖。 当火把的光照在她脸上时,他发觉那是一张称得上貌美的面孔。 第237章 出家人不得动心猿,纵意马,但说到底这佛寺供奉的宗教已经和原本的佛教大相径庭,以往送入这寺中的妇人若有貌美的,顺从的,也会被他的师兄们带走“宣讲正道”,为何他们使得,他就使不得? 这么想着,他往那个被捆着手的女人那边凑了一凑。 那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几岁,皮肤不算光滑,被太阳晒得有些黑,身段也并不纤细或许是因为天气冷,穿得太厚实吧。她感觉到这个沙弥的靠近,但不出声,也不抬头,只是缓缓地随着队伍迈入寺门。 “女施主,”他在她耳边说,“你从何处来此佛国?如此羁旅劳顿,可要去禅房歇息片刻?今日早间已然备下斋饭……” 这群人是从雪灾中活下来的幸运儿,然而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一定饥饿,恐惧,还被押送着走了这么远,现在这些人一定是软弱又好引诱的,只要告诉她有热饭,热汤,有保住性命的地方……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 在她微黛的脸上,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含着轻蔑和怒火的眼睛,那绝不是麻木的农民的眼睛。 她手上的绳索不知道何时松开了,一把短刃的匕首插进他的腹腔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个沙弥张着嘴,叫不出什么来,只有血不断地涌出。古怪的是不论她身边的红衣士兵还是其他被押送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他们裹挟着这个抽搐着慢慢断气的沙弥,走入寺中,关上了门。 “姊脾气也太急……”她身边有人嘟囔,是个白门来的老兵,被她瞪了一眼之后就不作声了。 “这个寺里,都杀干净,”海石花擦擦手上的血,回头对着装扮成红衣士兵或是被押送者的白鳞军说,“别弄出动静,安安静静地杀。” 一瞬间队伍解散,所有人领命而去,将要明亮的夜色里似乎传来几声闷哼,又随之不见了。 海石花神情冷淡地背靠着门,不时给察觉到异动想要跑出来的漏网之鱼一人一刀。她拎着带血的刀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也不知道嬴将军这次究竟派了几支队伍去几个佛寺。她想。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到太阳升起来时,娑婆诃城的城门打开了。所有进城出城的人都被士兵们清理到两边,不许喧哗,也不许站着,他们必须五体投地地跪下去,谁也不许抬头看一眼。 一头庞然大物被从门中牵了出来。 那是一头大象一头白象。其实它不是天生白色,它的皮肤应该是被垩土之类的东西涂过一次,呈现出一种刷过的墙一样的质感。 象的后背上披着刺绣芬陀利华白花的披帛,牙上用金银帛贴出莲花的形状,双眼用丝绸蒙起。穿着金银身披红衣的少女们走在前面为这头白象开道,在地上抛洒着不知道什么花的花瓣。 在这白象之后,有一架装饰得异常精美的钿车正在缓缓移动。 它没有寻常的车壁,四面都由重重五色缤纷的丝绸与纱幔构成,这一层一层的丝绸如此之厚,以至于风吹过时摇晃都不摇晃几下,这华美的钿车轧过铺在细黄土上的布匹,轧过少女们抛下的香花。随着一声声升入云端的晨钟,这些寺庙此地打开门,僧人们出来迎接圣子巡游。 芬陀利华教在此地的圣子,每三日晨巡游一次。 披着有装饰斗篷的芬陀利华教众拱卫在钿车四周,如果有人抬头去看,会发现原本应该占据四角的四位护法少了一位,有知情的人会说那位护法是出去押送周遭被选中的男女还未归来,所以今日只有三位护法。 走在最前面的撒花女子们走得很急,她们必须按照某种舞步前进,走在第二的那一个或许是踩到了铺地布帛,歪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她身后的少女们立刻绕开她,似乎被这一下摔倒打乱了舞步是更加可怕的事情。摔倒在地的那个女孩挣扎了一下,勉强直起身,却因为衣裙被怀里的花篮挂住而爬不起来。 那头白象近在咫尺了。 她露出惊恐的表情,向着人群伸手,祈求离她最近的谁拽她一把,至少把她从这个位置拽出去。然而没有人理她,所有人都惶恐地跪在地上。巨大的象足像是看不到她在那里一样踩上去 噗嗤。 尖叫声戛然而止,跪得最近的人用手挡住脸,颤抖着后退两步,那个撒花女孩的胸口以下被这一脚瞬间踩碎,血像是一朵大花一样喷溅出来。蒙眼的大象无知无觉,它仍旧用三条洁白的腿和一条鲜红的腿行走,那钿车经过的时候倒是稍微绕了一下,从层层纱幔中伸出一只洁白的手,似乎有一张脸颊向外探了一下,然后从车里抓起一把花瓣抛向那个上半身还在抽搐的女孩。 “圣子赐福于她,她必至乐土!” 随后有人喊了起来,两边跪着的人拼命屏息不要吸入血腥,喊得也有点有气无力。 “不长眼的恶心死了……”纱幔放下来前,站在那里的几个护法听到车里人抱怨,“快拿花瓣盖死!盖死!恶心死了!” 这白象和车辆终于驶入了佛寺当中,随行的人突然发现有四五个寺院并没有开门,它们的门深深地关着,里面也没有晨钟传来。不等他们询问,那院墙上突然起来了无数人影,手持百步弓的白鳞军一齐张弓,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放”,千百箭矢如雨而下。 “有魔众来袭” “保护圣子” 第238章 三大护法纵身而起,却不是保护车辆,而是向着那些寺院上的弓手扑过去。不知道这群凡人是怎么到了这里但他们毕竟是凡人! 可下一秒,一个身形阻断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周政一剑划出,青光逼退他们几步,护法们的头颅扭动着,似乎搞不明白这个剑修究竟是从何处窜出来的。 “这个我喜欢!”少年大笑一声,“三个!哪个都能好好打一阵子!谁都不许帮我!” 现在在场能帮他的只有嬴寒山,但她无暇抽出峨眉刺亲自上场。现在是嬴将军指挥的时刻。 沉州兵们用火光驱开着那头白象,趁着这混乱冲向娑婆诃城城门。城门士兵想要放门,却顾忌着圣子还没有折返,在这个地方芬陀利华教甚至高于政权,他们不敢冒险。 再说了,护法们还在,护法们未曾 这个念头还没有产生完,一声剑吟划破天幕,一个围攻周政的护法两刀三节,跌落在地。 而最先头的士兵已经冲入城中,看到周政剑光奔袭的燕字营紧随其后,整座城像是被撕开了肚腹的鹿一样敞开了。 所有的沉州兵都训练有素,用蜜蜡堵住耳朵,进城之后他们只需要看指挥举起的旗帜行事,绝不听任何声音。有红衣士兵跪下张开嘴巴,在他们喉咙里的烟气冒出来之前就被沉州兵斩杀。 偶尔有身穿斗篷的蛞蝓怪飞向天空,还没来得及问谁的名字就被天光和剑光一齐击落 而那钿车还停在那里。 嬴寒山峨眉刺出袖,策马上前割开车帘里面露出的不是一个实力强劲的怪物,而是一个面容艳丽的年轻男人。 他脸上涂着粉末,头发上装饰着绢布的莲花,身上的衣服很难说是什么制式,整个人有种不伦不类的华丽感。此刻他惊惶失措地在满车花瓣中向后退去,又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翻身跪下,泪如雨下地向着嬴寒山磕头。 “不要杀我,请您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逼我的。事情都是他们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凡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嬴寒山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拽下车,丢到马下。 “把他看管起来。” 远处天空逐渐明亮了,又一个白日来临。在田中劳作的农人们抬起头来,迷茫地望着城池方向的烟火。 他们不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位使者跑来,告诉他们,他们自由了。 娑婆诃……不,十里城打下来了。 这座城池是一座宝库,也是一座真正的烂摊子,宝库在于这里有难以想象的财货,粮食,物资,当苌濯从叶城赶过来时,先一步到达的乌观鹭已经同其他书吏一起忙得手脚生烟。 烂摊子在于这城池根本没有行政,就是被芬陀利华教控制的一个政教合一的空壳,士兵和周政花了一天时间以零容忍的态度杀掉了所有芬陀利华教众,对于没有陷进去太深但被迷惑的不清的民众也看管起来。至于那位圣子嬴寒山得知芬陀利华教似乎会选择面容绮丽的男女作为圣子圣女,芬陀利华教总宝顶里有一位大圣女,分散在各地的小部门各有其圣子圣女,多是抢掠或者选拔出来的。这位坐在香车中的圣子一脸无辜。“都是他们逼迫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他说,“他们作恶,我又管辖不了他们。将军不能因为他们做错事就惩罚我……我是这里的圣子,您要是杀了我,百姓们会如何想?” 那个被象踩死的女子,就不是百姓吗?有士兵愤愤地问。 “不知道……反正,可能她也做错了什么吧。” 残忍的蠢货。 “这里不需要圣子,”嬴寒山只是看了他一眼,“也不需要芬陀利华。”峨眉刺从他手中旋出,切进这个面如莲花的男人的胸腔。 “今天我杀你,是因为你的确做错了什么。” 在十里城平定的第三天,南边的战报到了,随报还有一封鸦鸦送来的手信。嬴寒山接过信使手中的信笺,匆匆拆开看了两行。 站在她身边的苌濯和海石花看着她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嬴寒山一折手里书信,尖锐爆鸣。 “裴纪堂!你大爷!” 第125章 杯中县令 “你大爷?”嬴鸦鸦问。 “不是。”裴纪堂说。 “我大爷我大爷我二大爷。”崔狸花猫说。 南边的气温比北边高一些, 毕竟纬度上差了五六度。路边的草长得很高,很肥润,几乎已经到了士兵们的腿弯高。 行军中的步兵讨厌这种高草, 它们边缘都锋利得很, 哪里露出来的皮肤蹭上去就是一道血痕。这郁郁葱葱的, 茂盛得有些妖异的草地覆盖了大路, 一直把翠色迫近到眼前的县城城下去。 裴纪堂眺望着被春日的阳光晒得发白的土城墙,稍微有些迷茫。 他带兵抵达这座县城已经两天,两天里军队从完全看不到城墙溜达到几乎快要在城墙根下扎营, 斥候被派出去几次, 每一次带回来的都是相同的答复。 这座城好像没什么人。 城墙上勉强有两个守军, 不是站着, 是坐着, 安静地背靠着女墙,仿佛是在对着这春日晴好的天幕深思。即使沉州军的斥候已经快要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他们也并不站起来看一看情况。这座城死气沉沉, 只有草木茂盛。它安静得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空城计式的陷阱,因为本该在城楼上唱两句的人并不存在。 第239章 于是, 在第二天结束, 第三日清晨的晨露在草叶上蒸干时,裴纪堂下达了军令,令先头部队接近, 谨慎地攻城。 然后,就攻下来了。 实在是没什么好攻的, 士兵们登上城墙时的表情甚至有些尴尬, 他们在衣袖上擦干净手上的土灰,有些怨气地瞥一眼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这不应该称为攻城, 而应该称之为攀爬比赛,全程没有遭遇一次抵抗,先登与后登的区别只是胳膊长短与协调性尚佳与否。 有人过去拎起女墙边的士兵,其中有一个想要站起来,被一拳打倒在地。出拳那人感觉自己像是打倒了一捆捆起来的草,倒在地上的守城士兵没有再尝试起身。 躺着的,坐着的,所有守城士兵的眼睛里都弥散着一种空洞的麻木。站在城墙上的沉州军甚至被这麻木怵了一怵,他们抬起头,望向城内 一座死城。 裴纪堂没有见过这样的城池。 他见过富庶的城,也见过人烟稀薄的城,也从人口中听说过被屠灭的城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它像是一颗干瘪的果子,已经腐烂得无可腐烂,只剩下灰色的薄壳。 街道两旁的民居有些掩着门,有些开着,许多已经被雪压塌了而没有修缮,发白的稻草和木茬暴露在晴好的阳光下。 不是没有人活着,还有人从窝棚或是废墟中颤颤地探出头来,他们的皮肤也泛着灰色,泛着浮肿的光,被太阳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 没有幼儿,没有青壮,这里清一色全都是老人,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布去包一包头发,于是长得过分的白发在早春的风里散开,像是从坟中生长出来的白茅草。 这些人看着士兵们,脸上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空茫,他们的脸上,眼睛里有的只是空茫而已,他们已经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没有力气思考恐惧。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或许会给裴纪堂讲一个故事,讲一直往西跨国海洋的某个国家,在最严酷的雪天里,人们因为饥饿而发疯,互相吞食,最后变成灰色皮肤,肢体像是枯枝一样的怪物。 那样的怪物或许不存在于世界上,而眼前这些灰败而褴褛的人却真实地存在他的眼前。 嬴鸦鸦穿着一身黎色袍服,头发上没有装饰,看起来有些像是少年男子。裴纪堂回头看了一眼她,她轻轻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过去了,从士兵手中接过水囊,走向一个背靠着墙蜷曲起双腿的老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纪堂手中的水囊,他应该是想伸出手去,但盖在膝盖上的手指只是抓了几下。 裴纪堂半跪下来,像对待一个自家病入膏肓的长辈那样,小心地把水囊递到他嘴边,那双覆盖着蜡一样的灰败的,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勉强从他手中的水囊里吸了一点水。 他的眼睛还在看,就像是在地上找食物的动物一样找着。军人们随身带的多是干燥的饼或者粟,炒米,或者是焙干的肉,一时没有很适合的食物。有人递给裴纪堂一小捧碾碎的饼,他也把它给了这个老人。 老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拿,他含上一块饼,露出满意的神情。裴纪堂终于试探性地开口。 “老丈,”他问,“你们的长官何在?” 没有回答。 这个口中噙着饼的老人满足地闭着眼睛,在如此漫长的饥饿后他终于得到了一点干净的水,一块面饼。他没有大钱含在嘴里去为自己买路了,即使是一块面饼也已经足够。 裴纪堂在长久的沉默里等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他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嬴鸦鸦袖着袖子,走到裴纪堂身边。 “这里已经是一城死人了,”她说,“老人就算经得起长饿,也撑不过饥饿之后的恢复。” 裴纪堂的肩膀慢慢垮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又似乎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地伸出手来,刚刚好能够摸到他的肩膀:“没事的,他就是在等那块饼而已。” 他们为了找县令花了一会工夫。 城里还有不少人,病人,老人,逃不动的人,三两个撑住城的兵卒。但县令不在府里。一开始裴纪堂以为他也已经逃走了,于是开始组织手下的文官清理库房,清点文书。 库房里没什么东西,老鼠都要死了,官印倒是还在这里,文书却乱七八糟的。 当他站在这空壳一样的府衙前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你看,没有任何价值。” 这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泥地里渗出来的。裴纪堂一个激灵回过头,险些就抬手给他一弩。因为这里鬼一样飘飘荡荡走着或倒下去的人太多了,士兵们也没防备突然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县衙门口话说回来,他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这是个中年人,胡子拉碴,不知道多久没有修过面,身上有浓烈的酒臭气传来,衣服已经被污渍板结了。他双目凹陷,人瘦得厉害,脸上有些肝病的黄疸,这样一个鬼魅一样的人杵在那里,死气比活气更多。 但裴纪堂还是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官服。 “你是,青城的……” “县令。”他沙哑地答,露出一个不太清醒的笑容。 裴纪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甚至闭了一秒钟的眼睛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此仓中存粮何在?” “啊……?哈哈?”他怪异地笑着,用力摇摇头,没回答裴纪堂的问题,而是低头灌了一口手中提着的酒。 第240章 “……你官署官吏还有几人?” 那个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纪堂眼前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指向天。 “你说有几个,就有几个,哈哈……你来之前我一个,你来了,不算我也行。” 裴纪堂又闭了几秒钟的眼睛:“这城中百姓……” “跑了!”他忽然大声起来,“能跑的!都跑了!我卖了他们些粮食,叫他们跑得远远地,从南边跑……跑不了的就留下……留下?也挺好……就在屋子里……”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裴纪堂,有亲兵碎步跑过来,不敢上前,站在一边的嬴鸦鸦眼神示意他过来,于是那亲兵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过来。 “禀报刺史,”他说,“已经检查过城南的民居,或需尽快清理。” 裴纪堂骤然转过脸来。 “兵士在各家中发现许多半腐的白骨,如今春暖,大军入城,恐生……”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这个士兵,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神示意他退下。那个醉得很厉害的县令眯着眼睛,有些困一样注视着这几个人。下一秒,裴纪堂突然挽起袖子,照着他的脸狠狠地一下! 裴是南人,但身形并不矮小,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朝着那县令的鼻骨下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两股鼻血从躺在地上的中年人鼻子里流下来,他很无所谓地用手抹了一下,就这么躺下了。 “把他……”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门里出来,一个随军的文官跑了过来。他圆圆的一张脸,眯缝起来好像狸花猫一样的眼睛睁大了,因为跑得太急而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是崔蕴灵,这个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躺在地上的县令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失声惊叫。 “二伯父?” 这一声叫得四周的齐齐愣住,在地上一条咸鱼干一样笔直不动的中年人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恍惚地,醉眼蒙眬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抓住他的手。 “您何以在这里!您不是已经高就了吗?您认得我吗?我是您的侄子明逸啊!” 中年人终于有了反应,被打了一拳都不曾出声的他用力倒了两口气,然后用袖子遮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第126章 一只狸花 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大哭是很难看的, 至少士人们决计不会这么做。 家中富有资财的大商人们虽然不与士人同,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没有仪态地躺在尘土里除非是哪一把锋利的刀剑割开他们的喉咙,戳进他们的胸腔。 但现在, 青城的这位县令就躺在地上, 嗷嗷直哭, 边哭边鲤鱼打挺一样扑腾一下或者滚一下。 崔蕴灵有点尴尬地蹲在自己的二大爷……二伯父身边, 想伸手搀他却下不去手,挓挲着十根指头对着地上这一条发愣。好在这位县令没让大侄子难看太久,他打了一会滚, 嚎了一会, 渐渐地不动了, 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着, 慢慢传出均匀的鼾声来。 裴纪堂嬴鸦鸦崔蕴灵站在他旁边面面相觑, 就差谁来喊一声一鞠躬二鞠躬哀。崔蕴灵叹了口气,搓搓手俯身把他拽起来架在肩膀上对裴纪堂告了个罪。 “冒犯刺史和长史了,这是怎么回事下官也不清楚, 还请容下官先给他洗洗脸,换身衣服, 把事情问个明白。” 崔骋做了一场混乱的梦。 他时常做这种梦, 即使喝再多的酒,烂醉如泥到可以像是一杆木头一样被搬来搬去,他还是没办法有一场酣沉无梦的睡眠。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到年少时, 穿着规矩的衣衫跨过学堂的大门。长兄就站在那里同先生说着话,他走得很近了长兄才转过头来, 审视地看着自己。 那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并不满意, 他全身的血也随着长兄的眼光冷下去。“可是阿兄,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峋阳王的太仓令,阿兄,我……”他喃喃着,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里横竖地躺着无数尸骨,脸色被雪冻得发青,已经变成半流质的皮肉随着雪的化去而消融,露出底下的白骨来。 崔骋哀鸣了一声,在累累白骨中也倒下去。 天色已经晚了。 卧榻上传来含糊的呻吟和翻身坠地声,崔骋在半梦半醒之间从榻上滚了下来,他含糊地咒骂着,伸手扒向身边的床榻勉强坐起身,摸索本应该在身边的酒坛。 他没摸到,他摸到了一只水碗。 端着水碗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不清,有一瞬间他在这张圆圆的脸上瞥到了长兄的五官而一阵悚然,但下一秒端着水碗的年轻人打破了他的幻觉。 “二伯父,您醒了?” 圆脸的年轻人弓着身,一边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叫崔骋,一边把水碗递给他,把他扶回榻上去。崔骋被酒精锈蚀的脑袋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这个年轻人是谁。 现在他还在府衙的居室中,这个年轻人是他哪个弟弟的儿子,那个叫蕴灵的小辈。 他颓然地坐着,喝了半碗水,用袖子去擦嘴,留意到袖口的污渍不见了,又悻悻地放下袖子。 “伯父为何在此?”看他好像清醒了些,崔蕴灵试探地开口,“伯父离家入仕已经两年有余,大伯父与父亲都很寄挂,时常与我们这些小辈提起。” 崔骋瞥了崔蕴灵一样,看出他身上是小吏的青衣。家族三代洗商,算起来也是这群小辈出来做官的时候了。他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回来,又开始找酒。 第241章 “伯父?” “关你什么事。”崔骋几乎是有些忿忿地回答,他已经决意不像个人样的活着了不像个人比像个人倒还轻松些,可在子侄辈前这副样子到底让他感到了难堪。他打定主意不回答崔蕴灵的话,让这孩子自己知难而退。 崔蕴灵端着空碗,并不接二大爷的劝退,他前趋两步,跪坐下来,好像很诚恳地仰起脸:“伯父待我如生子,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情?家族中已经许久没有接到伯父的消息,若是伯父遇到了什么难处,也该……” 啪。 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崔蕴灵放在一边的水碗被推到地上,啪地摔成三瓣。崔骋举起一只手来,他想尽可能地体现出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但那只手一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你出去,”他指着门,抬高声音几乎是吼,“你出去!” 于是这个圆脸的小辈恭谦地站起身,倒退到门口,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 “但是,伯父,今时不同往日,您还是要振作起来啊。此地的职责……” 回应他的是三瓣碎瓷片其中一瓣,它被扔向门,又碎作了三瓣。 嬴鸦鸦猜到崔蕴灵是碰了一鼻子灰。 那位县令被扶回去之后就再也没露面,整个青城也只当没他这号人。现在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没人管他是不是醉死在县衙里。 首要麻烦的事情是清理屋舍。 上一个冬天的雪灾几乎毁灭了这座城,有些人逃走了,有些人勉强活了下来,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冻死在雪里。那些有幸死在大街上的幸运儿已经被运走填埋了,没有片瓦遮身者反而先一步安息。倒霉的是有屋子但被雪压塌,或是没有房倒屋塌却仍旧冻死在家中的那些人。没人收敛他们,他们就与冰雪一起凝固,又随着春日一起融化,成为挂着半流体肉皮的白骨。 士兵们不愿意干这个活,他们都打扫过战场,搬运过敌人或者同袍的尸体,但搬运新鲜的尸体和搬运腐尸不是一个概念,走进屋子的士兵都罩着厚厚的面纱,掩住口鼻,不仅是为了抵御恶臭,也是为了防止尸体上蹦跳的蛆芽跳进眼睛。大多数尸体已经不能完整地拎起来,又没有那么多草席来包裹,他们只能用筐子一筐一筐地装骨头,再一筐一筐运去填埋。 书吏们倒是不干搬尸体的事情,他们有一大笔烂账要整理。这位崔县令刚刚上任时似乎还挣扎过一段时间,文书账目有一部分是清晰的,可是他放弃的速度实在是很快,到后来干脆一团乱麻,估计叫他自己来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书吏们要整理好文书,收拾好印鉴,在大军的粮草到来之前把这个城池恢复到空载可运转的地步。 崔蕴灵就是在这时候找到嬴鸦鸦的。 他看着很是忙了几天,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两只袖子也被墨水染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大脸狸花一样的圆脸,还有猫一样眯起来的眼睛。 他有些局促地绞着手,看样子是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伯父惭愧。 “嬴长史,下官实在是尽力去劝了,”他说,“但伯父他实在是无力再担当此任,留下这样的局面,下官作为崔家人也有愧在心。” 嬴鸦鸦双手袖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不断应答着前来找她禀报的官吏,一直到闲下来才看向崔蕴灵。 “那你是怎样想的呢。”这个女孩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她静静地看着她。 “如今青城几乎难以收拾,伯父作为前县令又不愿意履职。下官想既然这里是伯父留下的事端,就乞请长史允许下官暂代伯父的位置,处理青城之事。” 嬴鸦鸦笑的表情大了一点,眼睛却没有笑。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在露出这样表情时,身上就骤然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压迫感来。 “你想要暂代青城县令?” “喏喏。” “你可看好,”嬴鸦鸦指了指萧条的街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粮食,没有财货,官府也已经空空荡荡。这个摊子不是好收拾的,而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罪责就全部在你,你想好了?” “喏喏。” 嬴鸦鸦又袖起手来,把目光移开,过了一会才仿若闲聊一样不经意地开口:“去劝了你的伯父几次?” “下官统共去了三次,第二次与第三次皆是与同僚一同前往劝说,可不管下官是提及家人,还是劝之以职责,伯父都不愿听……请长史勿要怪罪,伯父自青年时便有头疾,发作时尝尝疼痛难耐,青城湿热,他发作更甚,不得已以酒止痛,并非轻慢之心。” “然而伯父抱病,确实是不该强求于他……” 崔蕴灵慢慢止住了口中的话,因为他看到嬴鸦鸦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笑着,近乎有些冷嘲,那双眼睛明镜一样地照着他,照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点点头,慢慢地踱开了:“我知道了,崔郎君既然几次置锥于囊,本官总不能不让你脱颖而出。” “” 她突然站下,扭头看着他:“胃口不小不是坏事,但自己吞下去的东西,得自己消化得了。” 那个圆脸的年轻人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您说的是,下官着实有些饿了,找个地方讨块胡饼吃吧……” 手令从裴纪堂那里签发下来,崔蕴灵暂代青城县令一职。这是次突然的升官,但他同僚里没几个羡慕他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青城是块烫手山芋,不知道他倒了什么霉一伸手接住了它。 第242章 接烫手山芋的本人似乎浑然不知,一天到晚一副乐得很的样子。 上任第三天,他拎着半袋酒又找到了自己的二伯父。 酒是从队伍里一位老兵手里换的,他用了三倍的银钱才换来半袋,就冲着这半袋子酒崔骋让他进了门,但仍旧半死不活地坐在地上不抬眼看他。 崔蕴灵反常地没有劝他,他找了两个酒碗,给自己的伯父倒上酒,自己倒上水。 “您可以放心了,”崔蕴灵笑微微地说,“您的职责我会替您做好,这里也没有人要追责您,此后您就好好地在这里休养,什么时候打起精神想要帮一帮您的侄子我,也随时可以。现在青城没有米粮,我也拿不出多少酒来看望您,不过此后情形好了,我再送好酒给您。” 崔骋木着脸只是喝酒,不搭茬。 “青城现在是个棘手摊子,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沉州军的后方。此次自淡河出征,山高路远,粮草是要务。裴刺史必然要建立几个粮草点,青城会是最先建立的那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 “崔家以商起家,非是士人,总是遭人轻视,”他和缓地说着,又给自己的伯父倒满了酒,“有更好的时机,也轮不到我。我只有抓住这一个,用小博大。” “可我需要伯父帮我,伯父不必操劳,只需要动动手,动动嘴就可以。我听说此前伯父在峋阳王陛前任职,伯父可否对我说说那里的情形?那位王手下何人,兵力如何,粮草如何?此番沉州军又要西行,如果前面的守官中有故人,伯父能修书几封劝说一番……也是很好的……” 年轻人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而崔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摇摇头,喝完了酒。 “什么故人,什么陛前,你做你的事情去,不要攀扯我……” 当啷! 下一秒,案几被掀翻,桌上的两只酒碗都掀落在地碎成一摊。那个刚刚还柔和微笑着的圆脸年轻人直起身膝行两步,一把拽住了崔骋的领子把他拉起来。 “伯父如今尚不知情形耶?” “崔家于伯父有长养之恩,于我也有长养之恩,伯父的仕途已经到头了,是想要耽误蕴灵,去做崔家的罪人吗?” 那双眯起来的,猫一样的眼睛睁大了,那张疾言厉色的脸和刚刚温和的年轻人截然不同,有几秒崔骋好像忘记了呼吸,他呆呆地看着崔蕴灵。 崔蕴灵紧了紧手,然后缓缓松开,轻柔地抚平他领口的褶皱。 “请二伯父打起精神来,仔细想一想我的要求吧,”他的表情又一次柔和下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崔家啊。” 第127章 刺史夫人 被崔蕴灵从地上拎起来, 胡噜整齐又按回榻上的崔骋看起来冷静一些了。 他有些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自己的这位子侄辈。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用这种眼光打量人还是挺恶心的,但好歹他是真心实意, 不是作态。 他这个眯缝眼, 圆脸, 嘴角翘起的侄子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畏惧之人的影子。虽然只是一瞬,都能让崔骋不知道是佯醉还是真醉的脑子恢复清醒。 ……但是从哪开始说呢。 崔骋讪讪地去摸酒碗,没摸到, 就把酒囊拿起来了。崔蕴灵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弯弯的眼睛像是在笑, 眼皮下的眼珠却一直在随着他的手转动。 “……我……” 崔骋艰难地开口了:“被贬谪前, 确是在峋阳王大司农处, 任太仓令……” 吐槽前公司其实不太困难,只要有个人愿意捧哏,总能秃噜出几句什么来。说完太仓令崔骋沉默了一阵, 崔蕴灵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很悲切地抓住他的手:“侄儿难道不知道峋阳王为人暴戾诡诈吗?伯父这样的人必定不容于他。伯父是儒生的性子, 出仕本就容易遭遇波折,如今不愿令家族为难,宁可借酒浇愁也不告知族中。侄儿是心焦才语出无状啊。” 逻辑好像接不太上, 不过有个台阶就不错了,闭着眼往下滚吧。 崔骋用力点了一下头:“我自离家已经几年, 又何尝不想有所作为?时不我与, 时不我与……”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把刚刚那茬拽领子揭过去了。 峋阳王是一位王, 一位正儿八经的藩王。这意味着他手下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 中央的官制在大长公主执政前期已经改革过,但在他手里还保持着原先的三公九卿制。 崔骋努力回忆了一下峋阳王的国相是谁,没回忆出来,最高的长官本就难以见到,更何况这位由朝廷派去的国相连年告病,几乎不参与什么公务。 崔蕴灵笑一笑,不说什么。他本来也没想问这个人,峋阳王已经和朝廷撂挑子不干了,朝廷派来的国相能有什么影响力? “太尉是臧州本地人,姓毋……”崔骋的手在空气里招呼了一下,“好狗,好狗哇,说是早年峋阳王一手从贱役里提拔起来的。别人倒罢了,峋阳王叫他咬人,他是一定会扑上去咬的。” 太尉司掌兵权,这个位置放的必须是自己人,如果不能在最重要的环节做到铁板一块,那迟早会被自家人砍下脑袋。 “卫尉是他的女婿。”崔骋想了一想,如此补充,这样内外军政的人就都没什么弱点了。 “生得比畜牲生得都多,一个女儿值当什么……”崔骋低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或许是因为那还算是旧主,他骂得很没有底气,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 第243章 而崔蕴灵立刻用手覆盖上他的手,很不平地高声开口:“正是!侄儿身在沉州,却已经听过他的兽行!伯父可听说过沉州有一位嬴寒山嬴将军么?她最信重的军师便是从臧州逃来!那位郎君之父是出名的隐士,曾任于峋阳王陛前,母亲素有美貌,峋阳王居然君夺臣妻,杀害了那郎君的父亲,还毁了那郎君的相貌!” 不知道这句话踩到了崔骋什么点,他立刻直起身坐直了:“我曾为此事作谏言!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困于青城……” 这位前县令哽咽起来,崔蕴灵沉痛地抚着他的肩膀:“伯父高义,我自小就知的。” 崔骋的泪水流得理直气壮,崔蕴灵的安慰情真意切,反正现在没人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私底下牢骚被同僚听了一耳朵打了小报告还是犯颜直谏慷慨而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崔骋享受到道德高地的快感了。 他的咒骂不是一个失意小官的牢骚,他也不是在骂他的旧主,他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义士,正站在道德高地上指点那群低洼处的人。“御史大夫便是一只阉鸡!”他说,“一身朱紫斑斓不能鸣,倒白长了一身痴肥的肉。”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尸位素餐。 “太仆倒是好牛马,恨不能与其所饲马匹一般头插豆料。”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麻木不仁。 崔蕴灵点着头,目光慢慢地在他周围游移着,听他骂人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总得等他骂痛快了。在这骂声里他也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事情。 臧州多山地,骑兵发展得并不强势,但和第五争几次硬碰硬之后峋阳王也意识到了步打骑有多么痛苦,开始刻意地培养自己的骑兵精锐。 可是天寒伤马骨,即使去年冬这群骑兵的战马被照料得比许多人更好,在开春后还是因为骨折和疫病被削减了一部分战斗力。 紧接着饲料又成了问题,喂养战马的豆料不是那么充足了,虽然不到饿死的地步,但它们远不如去年春夏那样膘肥体壮,强劲有力。 喂马的尚且不够给人吃的呢? 崔蕴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恰好他二大爷终于骂到直系上司了,于是这个年轻人的手指紧了一紧。 “峋阳王那里的粮草,恐怕不那么够了吧。” 崔骋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对上自家侄子的眼睛,原本酒精上头的热血也冷下来。 “是。” 崔蕴灵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不仅想要青城的管理权,想要成为那位刺史麾下最重要的后勤官,他还想要再往前一点,挤进决策层去。他要关键的情报,要信息,要计谋,留给商贾之家孩子的机会太少了,他只要看到能下口的地方就要牢牢地把自己的牙齿嵌进去。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卖给那位嬴将军,倒不是轻视女人还是怎样,权力没有性别,他只是敏锐地觉察到她大概不喜欢自己这种人。嬴寒山这人身上有一种被勇武保全的强烈道德感,好像一块棱角突兀而过于坚硬的石头,会叮叮当当地把试图打磨她的人撞碎。 听说她其实并不是凡人但如果她真是仙人,那她这样大费周折地来到人间是做什么呢?她没有为自己建立起祭坛,没有笼络教徒,没有前往哪一位王甚至朝廷处让他们为自己封圣。 她就只是待在这里。 像一个凡人一样,待在这里。 难道是她的修炼法门是什么圣人的道吗?崔蕴灵困惑地想,但他很快就不去想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 比起嬴寒山,裴纪堂更适合他一点。尽管这人仁厚贤主的美名传得比嬴寒山远得多,甚至和传言中吃小孩的嬴寒山形成了对照,但崔蕴灵能一遍一遍地掂量筛掉那洁白如雪的羽毛,从里面筛出一根黑色的细骨。 他在藏巧于拙,他不是他所展现的那种人。 朝廷在给这里册封官员时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坑中刀剑犬牙交错,远比看起来更恶毒些。他们给两位不相上下的领袖封了平行的官职,谁也无法管辖谁。 要么一拍而散,平均分掉手里的人马土地,成为两方比现在衰弱得多的割据势力,要么还在一起,就只能一边统文一边辖武,各自收好衣袖,不要让它们在哪个领域交叠在一起。 而文武分治总有一天会出现裂痕,互相合作迟早成为互相掣肘,他们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走到僭主的位置上去,否则两方一定会打起来。 裴纪堂无比地清楚这件事,但朝廷是光明正大下的诏书,他不得不接下这个阳谋。这个不满而立的世家子让自己显得越来越像一个温暾的老好人,甚至有时候显得优柔懦弱,他一层一层地把那些可能存在裂隙的环节都包裹起来,谁会和一个面人起冲突呢? 但迟早有一天……崔蕴灵确信,迟早有一天,会有那个时刻来临。这些人杰已经占据了太多的土地,拥有太多军队,他们不可能止步于臣。 嬴寒山有武力,裴纪堂有嗅觉,在这两个人里,崔蕴灵押了一次宝。 但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再押一次。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变数,那个叫嬴鸦鸦的女孩隶属于裴纪堂,却是嬴寒山的妹妹。这个变数会带来什么,他也说不好。 崔蕴灵稍微出了一会神,在这期间崔骋住了口,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 崔蕴灵抬手迅速抹了一下脸,像是抹掉蛛丝或者灰尘一样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抹掉,恢复眉眼弯弯的微笑:“侄儿近几日昼夜无休,一时假寐过去了。伯父请讲,请讲。” 第244章 崔骋点点头:“去岁大寒,十户九空,至春耕时已经有田无农,有农无种。” “在我被谪至青城前,峋阳王军的粮草就已经供应不足,他搜刮了几个世家……倒也勉强能撑住。但如今开战,粮草必然再度吃紧。” 峋阳王崇信方士,豢养异人,而宗教靡费巨大。他要想巩固住身边那群奇人异士,就需要钱财和粮食喂饱他们,本就拮据的粮草再分一笔,能留下周转的就更少了。现在他要么继续搜刮世家,要么就只能抢敌人的用作自己的。 世家搜刮得太狠,余下的那些就容易兔死狐悲,说不定可以试着拉拢…… 崔蕴灵在心中斟酌着措辞,听到自己二伯父另起了个话头。 “至于你说,要我写信劝说前面的守官,我想了想,倒真有一人我可以写信劝上一劝,他与我一样也是自王城外放而来。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摇摇头:“是我多虑,你现在的长官裴纪堂是个大姓之子,不会被他轻视了去。” 崔骋虽然喝酒喝得手抖,但写信还是很快的。那封封装好的信由他的手转到崔蕴灵手上,换得了剩下的半壶酒和高枕安卧至少一个月不会有人打扰的清闲。 崔蕴灵把它交给了嬴鸦鸦,一并交上去的还有那些关于粮草的情报。 把手袖在袖子里的那个少女波澜不惊地点了一点头,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侧。 “我记住了。”她说,“不会少了你的。” 这女孩绝不是嬴寒山的亲妹妹,崔蕴灵一边笑着应答一边想。 一样的爹一样的娘,决计生不出这样的姊妹两个。 这封信某种意义上是写给崔骋的长官的。 青城县上属浮泉郡,但双方的隶属关系十分游离,说明白点就是郡守和县令都是新上任,不熟也顾不上熟。青城县令被贬两次,第一次是因为身为太仓令出言弹劾芬陀利华教抢占民田触怒了王,第二次是私底下讽刺峋阳王强占臣妻,这两次贬谪把他从一个六百石的官员变成了一个只会颓然喝酒的小县县令还是在这样严酷的冬天里被外放至没有赈济的县中。 而浮泉郡守是被人保举到这里的。 他原本在王城中当值,之前做的是什么官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大官,故而很想要找一条大腿来抱一抱。从现在的情况上来看,他的确是抱到了,但又好像没有抱到。 那条大腿的主人慷慨地举荐他做郡守,但是这样一个贫困的,热瘴的,没有出路的郡。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这位恩人绝不是烦了而打发他来这里,那位高贵的,世家出身的贵人必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但时间和残酷的现实都在消磨郡守的信心,如今,当已经不再是青城县令的崔骋寄信来此时,他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拆了信。 身在青城的裴纪堂在数天后拿到了一封邀请函。 浮泉郡守士德明邀请他至郡城一叙。浮泉郡郡兵不过千数,真打是打不过裴纪堂的,这位郡守在信中明智地承认了这一点,并表达了对朝廷以及裴氏大族的钦羡,如果双方可以不动兵戈坐下来达成一致意见,那是再好不过的。 “他就说了这些?”嬴鸦鸦问。 “他就说了这些。”裴纪堂说。 “那刺史这么急着烧做什么,拿来我看一眼。”她伸出手来,裴纪堂迟疑了一下,没直接放到嬴鸦鸦手里。 “……他有些误会。”他说。 在那封信的最后一行,这位真心实意的郡守加了一句话。 “闻君有携女眷,羁旅劳顿,特设宴席待君同至,接风洗尘。” 翻译一下,听说你不知道带了老婆还是小妾,军营住的挺累青城也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之后你可以带着她就住在我们这,没问题的。 嬴鸦鸦面不改色地折起了信,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尴尬得抠桌子的裴纪堂,背着手过去叨了一口毛。 “谁呀。”她说,“刺史夫人在哪呀,叫出来见见呗?” 第128章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裴纪堂说。 “我给您阐述一下必要性。”嬴鸦鸦说。 “使不得。”裴纪堂恳切地说。 “您现在喊救命也没用。”嬴鸦鸦说。 随军的女性文官不太多, 扒拉不出来什么华丽的礼服,青城现在这个半尺布头都翻不出来的样子也没什么好指望的。 嬴鸦鸦翻了翻随身的衣服,翻出一套黪紫色的直裾。贫者无钱染鲜妍的颜色, 多身穿黑白, 着彩衣者又以色浓为上, 黪紫近乎灰色, 算不得非常贵重的颜色,但嬴鸦鸦肤色白,压得住紫色的恶衬得起淡紫的贵气, 反而有种娴静清雅的气质。 她还是作少年发式, 没有敷粉, 但是略染了一染嘴唇, 戴一顶垂纱的幂篱挡住脸。 这一身不算女装, 但也不十分算男装,有种少年人性别模糊的暧昧感,她撩着幂篱的垂纱走出来, 环顾一圈,没看到裴纪堂, 再看一眼他已经快退到院子门外了。 “虽然我是阿姊的妹妹, ”嬴鸦鸦说,“但我不会变成老虎,也不吃人的。” “也不关吃人不吃人的事情……”裴纪堂沉默了一下。 “……不然, 还是变作猛虎吧?” 不好意思,没有这个功能。 嬴鸦鸦的意思是借坡下驴, 既然对面觉得她是女眷, 她就演女眷。裴纪堂不理解,裴纪堂大为震撼, 裴纪堂觉得不必如此。 第245章 “他既然已经听说你身边带了女眷,那就没必要遮遮掩掩,遮掩只会越描越黑。” 嬴鸦鸦把幂篱摘下来再翻过来看,找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让她可以固定垂纱。从帽子上垂落下来的纱帘很妩媚袅娜,可以为佩戴者提供一份神秘的魅力,但如果她需要观察和快速移动,这东西就有点碍眼了。 “我并不是想遮掩,”裴纪堂正色,“你是沉州府的长史,不是什么人的女眷。” 嬴鸦鸦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个部分,就顺手把幂篱找个地方挂起来了:“并无所谓,对方和我们只有一封信的交集,是敌是友尚说不好,为什么要费那个口舌跟他解释女官呢,再者……” 嬴鸦鸦忖度了一下,虽然她确实没见过浮泉郡守,但通过崔蕴灵的那位伯父,她对这位郡守有了些了解。那不算是个开明人,对想象中的“世家”有些过分地向往。这一次这么痛快地对裴纪堂态度放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纪堂与裴家的联系。 “再者他脑中都是对世家的幻想,想要找个世家搭上关系,这种人脑子里都是他笃信的自己那一套,在不清楚更具体情况之前,按照他的预设行动,最为便宜。” 裴纪堂慢慢地摇头了:“我们并不畏惧他,你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浮泉郡只有一两千人,那不是富有粮草的郡城,城墙也不高大,壕沟也不宽深。那位郡守没有能与沉州军匹敌的实力。所以裴纪堂想,她不用这样。 这身穿紫色的直裾,一束藤花一样,一抹紫烟一样的少女挑起眉毛,好像是被这句话惊讶到了。畏惧?她稍微抬高了声音。 “这无关畏惧,这只是……为了更快更方便地达成目的?” 裴纪堂显然是被噎住了,他慢慢眨了几下眼睛,仿佛有很想说的话,但咬住了没有说出口。嬴鸦鸦很无所谓地对他笑一笑:“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牺牲。于我有何损呢?名声吗?这又不影响官誉。出嫁时会被人诟病吗?” 那双像是凤蝶翅翼一样的眼睫翕动了一下。 “要卖的货物才被估价。”她说。 于是裴纪堂安静下来注视着她,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气氛变得太快,或者是他屈服得太快让嬴鸦鸦觉得有点无聊,她又兴致勃勃地预备着去叨一口他的毛:“再说了,此人定会举办宴席,我冒昧请问刺史,烹茶,合香,舞乐,行酒,哪样刺史比较在行?” 嘶……这个问题问一个世家子确实有些挑衅的嫌疑,裴纪堂苦笑一声:“虽然是裴家旁支,但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嗯,我知道,所以哪个比较在行?” 裴纪堂笑了,他慢慢地摇摇头:“总还是会一些的。” “可我是都会,”这只黑羽毛的小鸟骄傲地扬起颈子来,“我有信心让他们闭嘴赞叹,所以刺史,你该带上我。”其实这话细究起来很有漏洞,很不符合“终南以南”修士之妹的人设,不过裴纪堂不会说出来的,他只是噙着微笑点头。 “那就拜托鸦鸦了。” 浮泉作为郡城,整体状况是要比青县好不少的。 这里的地面平整,城墙光滑,壕沟里没有冻饿而死的尸骨,空气中也不曾弥漫着腐肉微甜的臭气。有零零散散的商户,农人,居民在进出,身上的衣服都还大致能看出轮廓,不是褴褛的布条。 偶尔还能看到一两驾马车,碌碌的车轮转动声由近而远,逐渐听不见了。 而另一种声音却逐渐靠近,队列行走的脚步声,马匹奔驰的蹬踏声,军队像是鱼群一样慢慢地迫近,又慢慢停歇。一队骑士簇拥着车马向浮泉去了。 裴纪堂接受了浮泉郡守的邀请,但他没有承诺自己要带着“女眷”单刀赴会。 军队就驻扎在浮泉周边半日路程的地方,保持着礼貌但不掩盖威胁的距离。不论城内城外有什么异动,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晌午后太阳逐渐开始向着天空的另一边移动,城门前早早地就被清了场。铺地的布与路两边的尘障是来不及准备了,但至少城门前撒过细细筛了的黄土,看起来也整洁体面。 士德明站在门外,简直像是新妇一样翘首张望着。 在郡守之中,他还称得上年轻,年龄还没有抵达不惑因此心中的确还有许多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出了什么问题,这天底下的人,本就是一层一层被细分着,如同站在高楼的不同层级上。 最上面的是天子,是皇家,再下是门阀,是世家,一层一层的高楼高耸入云,如果想要向上攀登,就只能伸出手来抓住头顶人的衣摆,衣袖,慢慢地爬上去。 士德明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很高明的,即使在同辈人里也未必有如他这样头脑清醒,能够看穿这一点的人。 但事实却给了他一个耳光,他竭尽全力攀附的人把他举荐到了这个鬼地方,简直就像是用两根手指架起一块脏布,从桌上投入水桶中一样。 他茫然过,他怨恨过,在湿热发潮的床褥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暗暗地咒骂着老天如何这样待他? 但今天士德明知道为什么了,老天是要奖赏他的,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考验。天下藩王不知几何,他手下效力的世家算什么世家?唯有裴家,才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 哪个家族敢于将与自己比肩的世家诛灭,上上下下从族首到外嫁女的骨血杀得一个不剩?哪个家族敢于掀起宫变鸩杀皇家掌权者,如今掌控幼年的天子号令群臣? 第246章 好哇,好哇,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情,他向往的就是这样强横的力量!只要手中掌握着足够的权力,不管做出什么事情来天下人都只能噤声! 现在,一个裴姓子要来了,一道通往他和裴家的桥搭起来了! 骑士们保护着马车辘辘地来了。 马车并不怎么华美,好像也不是一架保养得当的新车。马车的车壁换过,车辕重新打磨涂饰过,但好像还残留了一些划痕。不,说是划痕,它们仿佛太深了一点…… 马匹怎么样呢?他看了看,倒是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也是同一毛色的,不错…… 就这么估量着,马车停下了,卫士为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士德明感到胸口中有一股气流涌了上来,把他的胸腔全部撑开了,他几乎是撩起衣摆急切地冲了上去,抓住那个刚刚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的手,放声哭道 “裴公啊!” 两只脚还没落地的裴纪堂默默地石化了。 他确信猫在自己身后的鸦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纪堂是一个沉着的,勇武的,缜密的,临危不乱的年轻人。他确实不是一个懦夫或者面人,否则他不能从管辖一城一直上升到管辖一州。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有卡壳的时候。 比如现在,一个大了他十来岁的郡守扑过来,像是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抓着他的手痛哭。 士德明哭得那么惨,那么情真意切,一时间让他不知道应该把他扶起来好好安慰他,还是先找个礼貌的方式把手抽回去。 而当裴纪堂垂下眼去,意识到在痛哭中这个人仍旧半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以及他身后的嬴鸦鸦时,错愕从他身上退去了。 裴纪堂淡淡笑了一声,手掌上翻,轻轻托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然后从容地撤手了。 “幸甚,幸甚裴公愿至此,”士德明没有读懂这个肢体语言,他还是用衣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某苦心筹谋,浮泉百姓才得以安然地度过这个冬天。某何忍见他们又临兵戈啊。” 这话让人有点下不来台,不过fine。在这个空隙里嬴鸦鸦一直没有下车,但她并不是干坐着。她用手撩着眼前的帘子,像是一个好奇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着外面。 士德明看到了,在裴纪堂身后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浅淡的紫色衣衫,像是一朵初春时还有些苍白的花一样盈盈地裹在苞片中。 看起来她一定是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的,所以即使是这样一座不太起眼的郡城,她也看得这样津津有味。而裴纪堂就这样随意地把她放在车里,允许她穿男子的衣衫,可见他十分宠爱她,但并不怎么重视她。 她至多是个妾,或者并不是妾,只是侍奉他的女人之一。 士德明心中稍微升起一些了然的轻视来,而就在这一瞬间,少女望向了他。 用一双黑沉的眼睛。 第129章 隐危其中 嬴鸦鸦对这座城本身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是这座城的状态。 它看起来有点像是淡河, 扛过了一冬的雪灾,虽然有些狼狈但没有折损什么的淡河。甚至比淡河更好些。这是很反常的,嬴鸦鸦想, 淡河本身就已经是反常的例子了。 淡河有能观星望气的苌濯, 有执行力强悍又毫无私心的两位长官, 有信任他们的人民, 有抵御雪灾的手段。凑齐这些多不容易啊,称之为奇迹也不过分。 但这地方怎么也有这么一个奇迹?就因为它比淡河更南一点吗? 裴纪堂耐心地听他哭了一会,终于与嬴鸦鸦一起被迎进了城里。这一路上士德明不住地奉承着他, 从他从容的仪态出众的相貌, 再到他传扬的名声。“裴公之名, 虽我于臧州, 亦闻于耳!”他努力还想憋出一点什么来, 于是绞尽脑汁了好一会又追加上一句,“公之名亦极衬公之为人!” 名以正身字以表德,这么夸怪怪的, 但更怪的点不在这里。“纪堂”这个名字出自有纪有堂,名字是好名字, 但是…… 裴纪堂脸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更尴尬了一点。如果不是他们终于抵达了落脚处, 他几乎要出言打断士德明了。 接风宴晚一些举行,嬴鸦鸦摘了头顶的幂篱掩上院门,确定四下无人后拽住裴纪堂。 “这座城有点古怪, 刺史觉得吗。” 裴纪堂只是略微点了一点头,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高下限也习惯了百姓有序地生活, 所以并不怎么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匪夷所思的。 但他黑羽毛的副手立刻背着手跳开了, 神色严肃地开口:“希望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浮泉郡那里没那么简单……你觉得他和你, 和阿姊是一路人吗?还有,刚刚过了一个灾冬,他哪儿来的资源宴请我们?” 她背着手转了一圈,展开眉眼:“你带着我是对的,你需要一个方便走动又不起眼的副手。” 嬴鸦鸦原本不想这么早就溜出去探听情况。 但实在是撞上了。 傍晚前士德明差人过来,以布置房室为借口送了一些礼物。说是布置,其实都可以带走,谁也不拿金条珍珠珊瑚树堆一起装饰房子是不是?放那大半夜充小夜灯呐。但在这之外,他还送了一件比较有实用性的礼物。 他送了一套衣裙头面来。 那是一套很艳丽的衣裙,上半身缇色的短襦上绣着颜色更淡的花叶纹,下半身的裙装却是榴红色的,真真正正摇曳生光的石榴裙。 第247章 嬴鸦鸦拾起一根珠钗在手里转着,它装饰了随型打磨的宝石,用鸟儿的羽毛仔细地点缀出花叶来,这样精致的宝物,即使是眼界颇高的小女儿也会为之眼睛一亮。 但她只是在手里转了一下就放下了。那一套华丽的,适合佩戴在发髻上的头面整齐地摆在她面前,那支簪子就被她随手放在其中,嬴鸦鸦坐在它前面,沉默地看着它们。裴纪堂原本没有在意送来了什么东西,看到嬴鸦鸦停留这么久也只感到一点微弱的好奇。 她喜欢这样的衣物和首饰吗?想来她在淡河的确没有什么穿着装饰。 然而当裴纪堂走到她面前时,他意识到她脸上是被侮辱的表情。嬴鸦鸦的手指用力地攥着袖子,牙齿咬紧,甚至没注意到他到了她身边。 “鸦鸦?” 她抬起头来,表情僵在脸上,只是一瞬间就切换回常态。 “我没事,别在意。”她轻轻拂了拂掌心,“我刚刚癔症了一下而已。如果过去的日子发生了一点偏差,我或许要天天穿这样的衣服,最好的情况是穿它们之中最贵重的,最坏的情况是……” 嬴鸦鸦笑了笑:“不想了,我去街上走走,顺便找个梳头娘子来,我不会梳能配套这些衣服的发式。” 嬴鸦鸦不会梳头发这事裴纪堂完全不知道,他也完全不知道嬴寒山也不会!……天啊,他应该料想到的,嬴寒山最初出现在淡河的时候甚至是披散着那一头黑发的,后面才很不耐烦一样梳成高高束起的样子,扎成发髻是她正式成为将领之后了。裴纪堂一直以为这是奇人异士的桀骜不驯,没想到是她不会束发。 嬴鸦鸦比嬴寒山强一点,她会梳垂髫少女的发式,那种十几岁未及笄小女孩的,玲珑可爱的发式。也许就是因为她一直梳这样的头发,身边的所有人才一直觉得她只有十一二岁吧。 梳头娘子领了赏钱,说着恭维话喜滋滋地退去了,裴纪堂看着她出了院门,又回头看向身后被徐徐推开的门。 挽着发髻的嬴鸦鸦走出来了。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被美丽所震慑,然后骤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 开始思量起这一次带她来确实是胡闹,又为她的名声担忧? 他什么也没有想,裴纪堂有些停转的头脑里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她仿佛是应该站在更高一点的台阶上,被人仰着头看的。 她脸上没有笑容,轻佻的,妩媚的,柔婉的,温顺的笑容,一概不曾出现。那对眼睛也不曾顾盼多情地左右张望,尽管嬴鸦鸦身上的衣服颜色艳丽得有些轻浮,尽管她头顶的宝石与珍珠稍显累赘庸俗了一些,但随着那一点孩气从她身上褪去,某种被掩藏的内里暴露出来。 她一定曾是大族的族女,她一定不仅是大族的族女。因为这一刻她展露出来的不仅仅是端庄,还有压迫感 曾浸泡在计谋与手腕之中的压迫感。 嬴鸦鸦脚步停顿了一下,她睥着阶下的裴纪堂 然后,深吸一口气,刚刚那充满压迫感的影子就像是幻觉一样消散了。 “这简直不是头面,是一头铅。”她卷起袖子提起裙摆碎步跑下来,忿忿地抱怨了一句,那双睥睨的,寒冷的眼睛唰地一下融化了,她又变成了那只背着手在枝头跳来跳去的鸟。 “刺史?刺史?” 看裴纪堂还愣在那里,她伸手晃了两下,没有反应。于是嬴鸦鸦捏起嗓子来:“裴郎~” 立刻有反应了,这位见猛虎都未必退的刺史,又一次飞快地闪出了院门。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侍女们手捧漆盘袅娜地走上来,屈膝放下菜肴,在直起身时对客人含情脉脉地一视,又翩翩而去了。 先呈上的糖食有四五样,蜜糖米糕,枣米糕,炸的什么东西,还有一盘蜜糖荸荠,都做得很精细。之后便是脯肉,串烤鲫鲤,再斟上一杯琥珀一样的酒。 坐在上首的郡守满面红光,被暖色调的烛光照得有点像是门上贴的那种招财神像。 他殷勤地与裴纪堂搭话,但聊天的水平并不十分高。 裴公此来舟车劳顿,不知此后将适何处? 两边谈的八字还没一撇呢,谁会把接下来打哪告诉你,糊弄过去。 素闻裴家世家之首,天子重臣,裴公可曾朝圣,可言京城风貌? 这话往人心上扎,他裴纪堂甚至没去过一次京城,糊弄过去。 闻裴公座下有一嬴姓骁将,被传为女子,何以有如此传言? ……是女的,不是他座下的,俩人是同事,现在要是换她来可能已经开始锤浮泉了。这话还是不说为好,糊弄过去。 裴纪堂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捣了多少次浆糊,终于,对面抛出了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某今日幸见裴公,仰慕世家风采,愿一览思齐。” 好,终于到了才艺表演环节,他是实在不想再和对面倒浆糊了。在裴纪堂想好怎么应答之前,一直温顺地垂首坐在他旁边的鸦鸦站起来,施施然行了一礼。 “妾愿献艺,以敬诸公。” 弹琴是不可能弹琴的,脑子再不好的人也不会让贵客的姬妾上来给大家弹个曲儿听听。婢女们为嬴鸦鸦取来了茶具,她从容地跪坐下来,仰头对着席间一笑,夹取了一点茶叶在焙笼中焙干。 “郡守的茶,是上好的云茶,茶团紧实,叶如金针,妾生至如今年岁,方才见过几次。”她嗅了嗅茶叶,微笑着轻声说。 第248章 “不错,”士德明得意地捋了捋胡须,“正是如此。” “可惜,”她说,“南方地潮,封存茶需以银器或上好瓷器,这茶保存得稍差,香气散去一些了。不过无妨,浮泉此地宝地,水源甘洌,极能衬托茶香。” 士德明被噎了一下,眉头紧皱又松开。 她微笑着取出焙干的茶,备茶,研细,烫盏。 “是稀奇的茶盏,寻常茶盏为求色泽如玉,总是做得极为纤薄,难免用起来不便。这茶盏剔透如玉,却不失手感,是上上。” 士德明又开始微笑了。 “不过若是一套就好了……” 微笑还没露出来又消失了。座上那位郡守的表情实在是有点精彩。 实在是被骄纵得太过的小女子!他想,但也不失的确有些眼界。不知道这位刺史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样奇货…… 茶膏调出,七冲七击,氤氲的香气在屋中散开,茶上白雾旋转如花绽,徐徐散开的茶膏隐隐有成青山的形状。 士德明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站起来,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正坐拊掌:“淑女茶道纯熟,某从未见过如此之艺!” 她骄纵些也不是不可。他又在心里想,确实是有些趣味的女子。 嬴鸦鸦低头,露出一点符合身份的柔婉微笑,长长的睫毛挡住眼瞳,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妾原是从州士冠之后,奈何家父一遭罹难,妾孤苦无依,几乎倒毙于路旁。幸得刺史相救,否则怕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掩口露出一个微笑,回头含情脉脉地望向裴纪堂。 ……裴纪堂有点不太舒服一样活动了一下肩膀。 给我好好装!在士德明看不到的角度,上线的黑羽毛鸦鸦跳起来叨了一口裴明府。 她迅速转过脸来,掩口微笑着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座位,轻拢衣袖拿起酒壶为裴纪堂斟满了酒杯。 “不要再往桌边移了,”她压低声音说,“认命吧刺史,你现在是不可能移动到门外的。” “……”裴纪堂用力地咽了一口,他不好说,他感觉现在自己像是被劫持了。 倒完这盅酒,嬴鸦鸦又恢复了柔婉微笑,垂首不动的状态,像是一尊美人像一样柔若无骨地靠在裴纪堂旁边。接下来应该不需要她发挥了,至少今天这个场面她是应付过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在她稍微放松下来,开始有点神游的时刻,某种被注视感击中了她。她敏锐地抬起头,几乎立刻瞥见屏风后的暗处有一个回转离开的人影,那是个士人打扮的男子,她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孔。 但是,她很确信刚刚他一直在盯着他们看。 用满怀恶意的目光。 第130章 夜中所谋 酒宴散了。 侍女们收拾起漆盘, 仍旧如同上菜时那样整齐地退下。士德明用一枚细布帕子擦着胡须上残留的油脂,若有所思地在中庭踱步。今天的饭食很好,也算宾主尽欢, 但他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得劲。 这位尊贵的客人并没有向他描绘京城的富庶, 世家的荣光, 他看起来没什么贵人们高傲而优美的姿态。他身边那个小女子倒是美丽极了, 也骄矜极了,很适合作为彰显主人身份的装饰。但装饰毕竟只是装饰,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 这位裴家刺史, 与他的期望有些差距。 转角处有个身影匆匆跑来, 那仆役碎步上前一拜:“主家, 冯先生在书房外等着您哪, 他说您要是宴会结束,就请您允他见一见您。” 士德明怔了一下,他的这个幕僚今天本来应该出现在宴席上的, 却推说染了风寒没有到场。他是病这么快就好了吗? 院子里没亮灯,冯宿就在门口等着士德明。 这个年轻人刚刚冠年, 瘦, 挑眼角,嘴角向下撇着,没有很多少年人的神采, 反而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苦相。但士德明很喜欢这个幕僚,他虽然从未说过自己的郡望, 也不曾表露过自己出身非常, 但士德明看得出他家学甚好,又加之他实在是很能提一些解决问题的计策, 故而十分看重他。 今年冬天这个棘手的灾年,就是靠着他的主意才扛过去的。 此刻这个年轻人站在夜色里,抬起头对着士德明扁了扁嘴,原本苦相的脸因为这个挤出来的悲愤表情而变得更苦了些,他两步上前,走进了反而又倒退一步,一边摇头一边用力叹气。 “恩公,哎!恩公!” “冯先生何事,为何作此愁苦态呀?”士德明因为胃里饱胀感而有些昏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喝得微醺,心绪不坏,没太把眼前年轻人的叹气当回事,可接下来冯宿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血一瞬间冷了。 “恩公岂设宴待盗?祸将至矣!” 书房里点起了灯,暖色的烛火压过外面冷色的月光一头。冯肃坐下,深深地叹着气,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公有恩于我,我本不应该有所欺瞒,然而家中老幼皆为贼所害,我侥幸遁逃,势单身孤,又听说仇人如今得势,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他垂下手,长长一叹,忽然直起身来对着士德明一拜到地,“但如今观那贼人竟至此地!欲故技重施以害恩公,我纵然死也必要实情以告!” 士德明有点懵,但还是先一步扶起来冯宿:“先生的意思是……” 冯宿攀住他的手臂:“今日那个客人,可是姓裴?” 第249章 “正是,那乃是裴家之子。” “恩公被他欺瞒了啊!”攀住士德明手臂的手用力拍了两下,“那裴纪堂与世家之首的裴家,关系了了。” “他父亲原是裴家旁支之子,与如今的左相裴厚之三服已出五服不入,裴家或许都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何敢冒称世家之首的名字,不信恩公细问,他可能说出京中之事,裴家之事么?” 冯宿这么凄切地说着,并不抬眼看士德明,却刻意拉长语调让士德明自己想,让他的怀疑自己发酵。 “他虽是旁支,但……”好不容易摸到登天梯一角的士德明还想挣扎,冯宿立刻跟上:“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左右他虽是一个乡野之徒,但如今已经发迹,就不可与昨日而语。然而我细观恩公今日,恰如家父昨日!” 一点点和理想状态不同的瑕疵是可以忍受的,但有可能危及到自身的事情就不能不重视,士德明睁大了眼睛,年轻人立刻凑近他:“不瞒恩公,我是淡河冯氏主支嫡次子也……冯氏在淡河安居百年,泽被乡里,素有清名,裴纪堂之父一蕞尔小吏,在淡河亦要敬重冯氏。可此人上位之后,包藏祸心,口蜜腹剑,欺我父敦厚端方,面上装作恭谦,却暗中活动,意欲置冯氏死地,夺冯氏在淡河之势。” “原本冯氏是不畏惧这些手段的,只是……几年前正逢淡河兵祸,裴纪堂欲开城门献城,满城父老血泪求告,他畏惧民愤才讪讪作罢。家父深知此人不堪大任,欲与父老一道罢黜他,谁知道他反用奸计诬告家父,我冯家上下百余口皆被收系下狱,或死或流。我是在途中大病,被家人以假死保下,才侥幸逃了出来,为恩公所救。如今此人若是得了浮泉郡,难道不会故技重施吗?” “恩公,恩公!我一人之祸不足惜,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恩公陷于小人之手啊!” 月光静静地穿过窗户照进来,灯烛摇曳着逐渐昏暗了,士德明的脸被月光照得有些苍白,酒气蒸上来的红晕缓慢地冷却了,他空咽两下,站起来又坐回原处:“他有万数兵兵压浮泉,我如之奈何?” “如今他在这城中,不过就带了几个卫士,一个女子。”冯宿说,“就是掩杀了他,外面那群人也奈何不得!” 士德明并不是十分蠢的人,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松快了几秒,又再次紧绷起来:“他带来的那些士兵就在城外,他若是死在这里,那些士兵攻城,浮泉也吃不消。更何况我听闻他手下那悍将颇有手腕,若是那人拿了他的权柄,照样来打浮泉,我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冯宿慢慢地点头:“恩公可知那女子是何人?那并非是什么世家孤女,而是他手下那女将嬴寒山的亲妹妹嬴鸦鸦。我曾经见过她姊妹俩人,虽然一人面貌如夜叉,一人妩媚鲜妍,但的确是亲姊妹二人。” “虽说嬴寒山凶恶酷烈,但毕竟是女子,在世间没有父兄,难免心性软弱,就在这里将她妹妹扣下挟作人质,怎么就摆布不了她?再说,外面那些士兵也不过就三五千余,失了主帅,自然就作鸟兽散,恩公若是不放心,这边掩杀贼人悬首于城,那边正好士气溃散,派郡兵冲散围杀,令投降者归于公麾下,岂不好事?” 在房间里踱步的士德明慢慢地停下脚步,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终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授我也。” 如果嬴寒山知道这些事情,她可能会骂一句老板你是真招恨啊。 但嬴寒山不在,这里只有嬴鸦鸦。 或者说,嬴鸦鸦也不在郡守为他们准备的精美院落里。 “荸荠蛮好吃的,”她出门前说,“我为刺史买一些回来?没有蜜渍的,买一些用刀割了皮生食也好。” “好,”裴纪堂说,“但不要生食,淡河乡中有乡民生食菱角荸荠,病亡后肝中虫卵如粟。” 比喻得太生动了,现在嬴鸦鸦在街上什么零食也不想买了。 但就算不想买,她也还是要装作想买的样子,金玉珍玩不是民间所售,她去问也探听不出这城郭的虚实,锅碗瓢盆她穿着这一身也不像是要买的样子,最后还是得回归吃食。 街上卖桃李梨子的不少,每个摊贩看起来都衣着整洁,生活幸福,一脸朝气地招徕着生意。嬴鸦鸦走过时他们殷切地从摊子上拿起果子,叫着贵人且看我家酥桃蜜李。 她停下装作要买,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城中近况,所有人的口风都像是对过一样:“雪灾没妨害浮泉,都仰赖郡守治理得当,我们这些小民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此安居呀。” 一两个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是一家的,一巷子的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在为一个主家做事。 ……那整个城池的人口风都一样呢? 嬴鸦鸦折了回去,叫了一个卫士出来。 “你去换身衣服,走僻静路绕开这一段,为我买一身破旧些的女子装束来。” 她换掉了穿出去的那件紫色直裾,把头发重新挽成小女孩的样子,又寻了一点黄蜡和栀子一起煮浓了搓在脸上。现在嬴鸦鸦看起来有些像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了,嬴鸦鸦穿着卫士为她买回来那身朴素的衣服,又一次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这次没再去问街上那些欣欣向荣的摊子铺子,而是绕去了一家汤饼铺子边上。煮汤饼的摊主不住地在锅里搅,一抬头看到她吓了一跳。 “您行行好吧,”嬴鸦鸦弱弱地说,“我投亲,落脚在这里,已经一日多未进水米了。您能不能给我碗面汤喝?” 第250章 那摊主眼神闪烁一下,迅速看了一眼身后,摆摆手:“去!去!” “只一碗汤水就行,再不济只碗水也罢了,请您帮帮我吧。” “不是不帮你,你不要命了,这副样子也敢在街上走?”那摊主又向后看了几眼,然后一把把她拉进了棚子里:“你哪里来的人?这已经入夏了,怎的还有逃荒来的?你一个小女子也无亲眷傍身,知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 他叹了口气,去舀了一碗汤塞给嬴鸦鸦:“喝下去就快些混出城去吧,再往东走也好过在这里。” “……我看这城中都殷实,有没有饿倒在路边的,家家户户也都能吃得上饭,原本想着这是个好地方。”嬴鸦鸦一脸泫然欲泣地看着摊主,捧着碗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再往东走,走到何时是头啊……” “那你是不知道啊,”这摊主又背过身去搅锅子了,语气里有些叹气的意思,“你是不知道这里冻死饿死吃不上饭的,都到哪里去了……” 第131章 螳螂黄雀 今天绝对不想吃零食了。嬴鸦鸦想。 不仅不想吃零食, 连现在被她捧在手里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汤她都不太有心情喝一口了。 汤饼摊主给锅里加了一勺凉水,回过头去看小姑娘捧着碗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好像被吓得不起, 一愣, 醒过神来。 “也未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他好气好笑地解释了一句, 又很怜悯地看着她, 心说年纪不大,不知道是怎么跑过来的,也不知道路上吃了多少苦楚, 没遇上野兽也没遇上流寇, 她有些走运。 “这城中的住户, 已经换过几批了。”他用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竹箸指了指街上, “浮泉郡不是大郡, 但也有些底子,灾年不能全须全尾地撑过去,但总也不至于都交代在这上面。只是听说郡守身边有位幕僚, 向他献了个策……” “一则是城中民不可携产逃荒,二则是若无产无业, 不可露宿于街, 有碍观瞻。” 嬴鸦鸦在脑子里倒腾了一遍这几句话,明白了。人可以出城,家产不能出城, 有家产的都留下,如果没了家产就赶出去。 “郡守早就开始收粮了, 不仅收粮, 还总有名目向上征。后来大家就不得不全向着郡守买粮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街上, “没钱买粮的就卖家产,家产卖尽了就赶出去,要是长得好些或者有把子力气的,也有把自己卖了的,不知道卖去了哪里。总有人逃到郡城来,逃来的总有几个有家私的,就这么一轮一轮地换。你看我像本地人不?我也是春末那一轮来的啊,来得晚,来得晚是好事,现在粮价下来了……” 这座城像是一架巨大的磨盘,所有居民都像是上面的种子,被碾干了油脂的扫下去,换上新的,流淌而出的油脂一直汇聚到某个人的口中。 那个卖粮的人口中。 那些整治得很精美的菜肴,漆盘,袅娜的侍婢就是这么来的。尚且留了一口气和刚刚入城还没被碾压的居民被拎到街上装作歌舞升平,那些已经被榨得没有一点油水的就丢出去等死,或者卖出最后一点价值。嬴鸦鸦垂眼看着手里的面汤,汤已经凉得有些浊了。 “您知道那位幕僚叫什么吗。” “姓冯吧,冯……冯宿?” 背后没了声音,摊主再回头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面汤搁在桌板上。他困惑地摸了摸额头,又把它倒回锅里。 “我生病了。”鸦鸦说。 裴纪堂立刻放下了手中所拟的文书:“鸦鸦?” “我生病了,”她重复了一次,“是先天的喘疾,药还在军营里,你得赶快遣人去拿一次。” 按照惯例,主公前往郡城拜访三四天的时候,应该有一次出城报平安。但现在只是第二天,时候并不很到。这时候如果派遣卫士快马出城,就会有些显眼。除非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且能当天去当天回,才不至于招致怀疑。 裴纪堂仔细地看了看嬴鸦鸦的脸色,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她架起手臂来,向外看了一眼,“那天宴会上,有个人藏在暗处一直盯着我们看,我看人还可以,他看我们的眼神没安好心。” “今天我混出去在市井间打听了一次,这浮泉郡根本就是个敲骨吸髓的空心城池,把城中居民榨干了丢出去,再换上新的进来。这种主意,不管提的人还是采纳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刺史不会希望他留在你手下的。我问的那个人说,这位献计的幕僚姓冯,冯宿。” 裴纪堂似乎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鸦鸦往下接着说。 “我上任长史之后,过去几年的刑狱案子都翻看过一次,”她看着裴纪堂,“自己经历过的,自然看得更细致一点。刺史还记得淡河被围的时候作乱的冯家吗?” “在翻看案宗的时候,我记得那位家主有一个次子就叫这个名字。” “只诛首恶,所以这个人应该还活着。虽然只是无端联想,但身在情形不明的地方还是要更谨慎些。何况我总觉得这次不会那么顺利,所以……让卫士们去带个口信吧。后天早上,让一队士兵混进城里。这次谈得顺利就罢了,不顺利,我们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嬴鸦鸦翻过手来,有一枚细小的,带着绒毛的草种飞进了她的手心里,她看着它,轻轻一攥,它就掉落下去了。 第251章 今天院门前有点热闹。 未时刚过,沉州刺史下榻的住处传来一阵子摔东西的声响,伴随着女子的哭闹。不多时一位医生被从院子里推了出来,袖子上还有些洒了水的痕迹。 他沉着脸,很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一面拧着袖子一面向回走。茶摊上有好事的客人叫茶博士点了一碗茶,招呼他过来,请教他这是出了什么事。 “郡守府上的贵客,”那医生说,“所带的女眷今晨起来胸闷咳喘,说是幼年时患过喘疾,怕是要发作。郡守命我去府上看诊,谁知道这女郎闹了起来,非得说我这样是坏了她清白,她死也不要外男把脉。这样倒还罢了,居然扔碎了一个茶盏溅了一地的水。那客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分青红皂白便说是我冒犯他妾室。这一次看诊没有诊金不说,走得再慢些,命都搭进去半条咯。” 茶叶摊子上的人一阵唏嘘,多不过是英雄气短,美人缠磨两句就架不住,心自然偏了。 这么说话之间,就看到一个仆役打扮的从院中出来,径直牵了马,一路向着城门去了。 “怎么说?”士德明用干布擦了擦手,撂进侍女手中的铜盘中。 “回主家,那看诊的医生没进门,就被那女子使小性子打了出去,非要之前存在军营中的蜜丸来解喘疾,已经遣人去城外取药了。” 士德明皱了皱眉:“喘疾?犯得倒是时候。” “是,说是不能多食鱼,那一天或许是看宴上菜色精细,用了几口,便犯上了。那刺史也骄纵她,忙不迭地叫人出去。” 他在心里盘桓了两下,终于还是没当回事:“他能让她穿着男子冠服跟他招摇过市,就可见一斑了。不必管他,这时候差人出去,外面的人反而安心些。” 他眯起眼睛来,看着外面逐渐落下去的日色:“再去下一道请帖吧,明日傍晚,我再请那位裴刺史。” 日光逐渐暗下去了,从城外回来的骑士带回了给“刺史爱妾”的药,落脚时刚好与出城报平安的卫士擦肩而过。 城门吏满面带笑地送走了那卫士,转过头去就嘟嘟囔囔。 “好大的架子!”他们说,“这明明已经出过一趟城了,怎地还要再出一趟,这时候出去,宵禁是进不来了,明日一早天不亮就要开城门迎他,恼人得很。” 策马而去的卫士没有听到这嘟囔,听到了也不回头,那一人一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城门守卫也转而开始聊些别的话题。 “听说了吗,郡守又要设宴……” “啐,横竖不是请你,那一碗照脸的米汤子还装不满胃……” 到第二日鸡未鸣,出城报平安的卫士回来了,睡意不足的城门卒压着骂骂咧咧的冲动开了城门,谁也没有心思再收起来。 “差不多行了,”站岗的卒子摆摆手,“这鸡叫不叫也就在这一时二刻,门拉不拉起来差别也不大。再者说了,这个点数,进城出城的都没有,你关门给谁看呢。” 这么说着,远处却有一队商队慢慢悠悠地走来了。 这商队的人不少,约莫三十来个,几头健骡拉着装满了粮袋的板车,站在前面的掌柜两撇胡子,双手袖在袖子里,有些滑稽的拘谨相。 “哎哎哎,”卒子里有人推了一把要凑上来的掌柜,“干什么干什么,鸡叫了吗就进城?外面站着去。” “军爷,”那袖着手的掌柜赔着笑脸,“我这是看城门开了,才过来问问。夜露重,怕湿了车上的粮食发霉生芽,您通融通融吧。” “通融?天不明就要进城,我看你像是细作!来啊” “哎哟!哎呦哎呦!”那掌柜立刻抱起头来后退两步,很是肉疼地搓了搓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装了钱的锦袋,笑吟吟地塞进那城门吏的手里,“您且通融着吧,我们是沉州来的粮商,这路引是齐的。车上也只有粮食,您随意搜,随意搜。” 被拉住的那个卒子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表情有些难说,他一挥手指了指车上的粮袋:“搜!” 唰啦啦的刀光照亮了夜色,一看就是没见过刀的帮佣们立刻四散开来,看那些兵把粮袋围在中间,刀捅进去,沙子一样的粟子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站在一边的掌柜急了,直使眼色:“您搜便搜,别碰粮袋子呀,那里面都是粮……哎呀,你们看着干嘛,捡呀!” “老子看谁敢动!”掂量着钱袋子的城门卒喊了一嗓子,“这都是搜查损耗!听到没有,谁敢往回捡落在地上的粮,谁就是细作!” 一听这话,帮佣和欲哭无泪的掌柜又缩回了一起。 围上去的兵扎破了四五个袋子之后,终于摆摆手示意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所有人都虎狼一样盯着地上泥土里的粟子。 它是脏了,是沾上灰了,可这么个时节,粮食可是金银一样的东西,谁在乎金银沾不沾灰呢? “放行了,进去吧少给我往地上看,剜了你们的眼睛!” 板车运转起来,留下一地淡黄色的粟子,走在前面的掌柜抽抽噎噎地哭着,又像是怕惊动了谁一样不敢哭大声。 等那车跟着掌柜走出去,拐了一个弯,帮佣们脸上怯懦的神色忽而不见了。他们走到已经擦干了脸,面无表情的掌柜身边,点了点头。 “队率,车下的刀剑没搜出来。” “好,”那两撇胡子的队率点了点头,“……时刻等着裴刺史的令,若有异动,袭城门开门。” 第252章 第132章 喋血府宴 一更已经打过了, 夏天天黑得晚,直到这时候西边的天空还有模糊的白色。 有些宅院里已经点起了灯烛,其中最明亮的就是郡守的府邸。每一块砖瓦都被烛火烘成暖洋洋的亮色, 腰上束着彩帛的侍女们来来往往, 偶尔有人与相熟的姐妹碰面时小声嘀咕一句。 “今天府里的仆役, 不知怎地多了些生面孔……” 去接客人的马车已经出发了, 但刺史还迟迟没有离开,卫士说是那位女郎午后身子又不大好,刺史先留下安抚她一刻。 而此刻, “身子不大好”的嬴鸦鸦, 正将灯芯拨亮。 “进城的士兵摸清楚了周围的情况, ”她放下手里的剪刀, “这座城的确就是个壳罢了。到城郊不要说平民, 有遮身衣物的活人都不多了。它不过是在一轮一轮榨取外来者的血粉饰太平。” 裴纪堂没有应声,她听到他骤然有些沉的呼吸声,他无声地走向窗前, 把它支开面朝着屋外站定,嬴鸦鸦回过头去, 只看到一个被光线模糊成灰色的影子。 平时裴纪堂心绪波动的时候, 就会走到窗口或是书房的博古架旁边,让阴影掩盖住自己的脸色。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 拍拍他的后背,伸手拨下了窗:“……我知道你难受, 但眼下我们还有一关要过, 这一关过去,我们才能为这里做点什么。” “晌午时在周围望风的卫士察觉到院子周遭有些不吆喝也不卖货的走卒, ”她说,“到傍晚更多了,怕是今天晚上这场宴席不吃鱼肉,要吃刀剑。” 裴纪堂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过来,迎上嬴鸦鸦的眼光,女孩的眼睛里有烛火浅浅的金色,透过窗纸越来越暗的蓝色天光混合在一起,最终在她虹膜上涂饰出一层奇特的光晕。 “他们一定埋伏了人,”这层光晕随着她仰起脸而晃动起来,于是金色占了主色调,她的眼睛如此明亮,直白地看着他,“数量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你真的有把握吗?” 这是以身入局的筹谋,裴纪堂要孤身去赴这场鸿门宴,作为饵,作为拖延时间的关键。 裴纪堂笑了一下,有些安抚的意味。 “从这里出发,马车徐行至他府上,大致一刻多些。既然他筹备了宴席,就是打算掩人耳目,不至于我一踏入门中就对我刀剑相向,如此,就再加一刻。我必尽力周旋,但事情不可预估,这些时间姑且不算,就从他动手开始,我虽然武艺生疏,但仰赖卫士保护,总还能再多撑出一口喘息的余地。如此,鸦鸦在半个时辰之内筹谋定,我就不至于丧命。我性命如何,就全都仰赖鸦鸦了。” 她像是只被踩到了翎羽的鸟儿,向后直直跳了一步,喳喳地叫出声来:“干什么!把命架在我身上你也太不客气了!” 嬴鸦鸦歪着头想了一会,转过身去解下了佩在腰上的短剑。它用鞣过的皮子做刀鞘,并不比一把匕首长很多。 “弩机可以抵挡一时,但不适合正面冲突时用,带上这个吧……你不许丢了!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阿姊给我的!你要给我连刀带鞘地还回来……” 嬴鸦鸦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把衣袖里的一张地图塞进他手中。这张折起来的地图被攥得有些久,带着一点温热。 “如果事情不成,就内外两向攻城,我生死不论,必开城门……但是你,如果真的撑不住,就逃。” “你要完整地回来,把刀交给阿姊。” 时间预留得再多,用起来也是不够用的,守在门前的卫士敲了敲门框,示意自己的两位长官应该行动了。裴纪堂着了一身深靛色的衣袍,衣上有银线的纹路在隐隐闪光,他走到门前,并不向院门外走,反而看着此番随行的卫士,嬴鸦鸦也跟了出来,两人并肩合手,对他们行了一个深揖。 “此番赴宴,君等已知是险局。裴某人一身性命,皆托付诸君了。” 接下这一拜的两个卫士都绷紧了肩膀,他们攥紧拳头,不敢叫嚷出声表达忠心,只是深呼吸着绷紧了肌肉,半晌有人上前一步,对裴纪堂和嬴鸦鸦回了个礼。 “敢不效死。”他说。 裴纪堂登上马车,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远去,黑暗中有一些影子随之而动。“身体不适”的嬴鸦鸦袖手站在院子里,没有跟随裴纪堂一起出行。而他身后余下的十个卫士都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他们都是淡河的老兵,是从几年前那场瘟疫中活下来的人,这些年他们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这对嬴家姐妹做过什么,没有一个人对这位小女郎表现出轻慢之心。 嬴鸦鸦慢慢转过身来,她脸上之前残留的表情全部都消失了。 “诸位,”她说,“今夜容不得半分差池。我与刺史项上人头,皆仰赖诸位保全。” 这个女孩用完全不是少女的语气说着,若不是她还带着些清脆的嗓音,谁也不敢想象站在上首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孩子。 “门外还有几人盯守这院落?” “三人。”卫士里有人回答。 “着六人出去,把他们诱至偏僻处锤杀或勒杀,不要留下血迹,尸身就丢在这院子里。”她说,“接下来我说,诸位静听,不必回话。” “这是这城中街巷简图,”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张绢布,递给身边的卫士依次传阅,“杀死盯守之后,两人一组离开院落,到图上位置与进来的同袍汇合。然后从东门外缘杀入,控制城墙点燃城上旗帜,城外自然得到讯息。” 第253章 “城门既破,不许恋战,即刻去往郡守府接应刺史。” 满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起来,照耀在少女眼瞳中的金色辉光也摇曳起来,她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下,这辉光一瞬燃起,覆盖了眼瞳。 “动手!” 该动手了。 冯宿想。 那架马车已经到了郡守府,从车上下来的那个裴姓的男人只带了两个卫士,郡守府内藏了二十余刀斧手,纵使一人一刀上去也足够把他斫肉泥了。郡守府周围还设了百余名郡兵,这里像是铁桶一样插翅难飞,就算裴纪堂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翻出重重包围。 冯宿几乎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衣服因为这颤抖而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不,其实他并不冷,他全身上下的血管都烧得好像要沸腾,亲眼看着仇人一步一步走入陷阱的甜美裹挟了他的头脑,他仿佛已经手握着刀割开裴纪堂的喉咙,把他的血撒在东南方祭奠死去的父兄。 而这幻梦短暂地破灭了一秒。 走下车的裴纪堂向着他站的地方瞥了一眼很寻常的一眼,大概不是在看他。他站的地方没有一点灯火,裴纪堂在亮处,什么也不可能看到。 可那一眼,那平心静气而威严的一眼,让他产生了另一种错觉。他好像手持着一枚钢针想要杀死蛟龙,那条蛟龙没有咆哮,没有吞云吐雾,它只是巨蛇一样昂起脖颈向下一瞥,就让他知道自己在干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冯宿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刺史已经进去了。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转身匆匆地离开,叫仆人去为自己打一盆水来,凉水兑得多些,他准备这宴席准备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能够亲自去现场见证仇人的落败和狼狈。他不能这样心神恍惚地去,他要好好地洗一洗脸,整理一下发冠,然后在仇人最绝望的时刻像是史书中那些神机妙算的名士一样,面带微笑从屏风后走出来。 仆人们应声下去了,为他端上来一盆温水。冯宿在水面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的心略微平和了一些。然而下一秒,水面莫名其妙地开始晃动,四周没有风,大地也不曾震颤,他迷茫地抬起头来,发觉是一边侍奉的婢女手中布巾扫到了水盆,她有些出神地回头看着前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冯宿不快地甩了甩手,那婢子立刻意识到,俯身请罪。 “请先生勿怪,奴一时想事情走了神,未见污了先生净面的水。” 冯宿一般是没有心思听下人说话的,一盆水掀过去了事,但是今天,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奴是在想,也是怪事……为何今天那位贵客到时,没有带他那个美妾呢……” 铮。 好像一枚弩箭在冯宿脑内击发,冰凉感顺着他的后颈一路爬了下去。美妾?美妾?!怎么能是美妾呢? 那一日赴宴他恐怕被看到认出,去得很迟,去时那个女子已经退回了裴纪堂身侧,但仅仅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了那是那个嬴姓女将的妹妹。裴纪堂二十有六尚未娶妻,嬴寒山执掌军政与之并驾齐驱,她的亲妹妹是,也只能是他的正妻。为何这个婢子会说她是妾? 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婢女的手腕,后者惊呼一声,鹌鹑一样蜷缩起来。 “说!”冯宿喝问道,“你为何说那女子是妾?” “是……是,”婢女支支吾吾地回答,“是那娘子自己说的,她是从州世家的女儿,被贵客所救,侍奉于他……” 什么从州世家!他岂能不知那个女孩是跟着她姐姐嬴寒山两条光腿进的城,她姐姐不过是个没有家族的泥腿子,她哪里来的世家出身,又怎会是被裴纪堂所救? 刚刚沸腾起来的血冷了,冯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抖。为什么郡守没有察觉到这个违和,为什么他明明听到自己说了那是嬴寒山的妹妹还不以为意? 是了,是了,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一个点缀用的女子。可冯宿清楚,这一对姐妹,是都有些手段的。 也是立刻,他意识到,今晚恐怕不会顺利…… ……而尘埃已经落下,他改变不了更多了。 香炉中焚烧着荔壳与丁香粉调制过的白檀,清凉而馥郁的香气随着白烟升起。坐在上首的士德明还是一脸微笑,眯起来的眼睛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裴纪堂。 他身边带了两个卫士,看起来都是练家子,但毕竟只有两个。他本人是书生似的儒雅相貌,或许指挥战场有些本事,但未必能亲自冲锋陷阵。一会只要摔碎玉杯,藏在府中的兵士就会鱼贯而入,二十余人击杀他们三人,想来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想着,士德明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浅淡的残酷快意。就像是坐在河对岸看着另一边的房屋燃烧,住者哀嚎,那是一种不会祸及己身,悠然看着对方覆灭的快意。 ……他没有带那个小女子来,今日他死在这里,那小女子必然惶然无助,虽说她是那个女将的妹妹,不能用硬手段,但逼一逼吓一吓,未必不能就范…… 士德明这么想着,突然对上了裴纪堂的眼睛。 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却一瞬间让他打了个寒噤。 士德明稳定一下心神,酒已经过了两巡,此时应该是时候了,他拿起酒杯呵呵笑了一声,站起来:“我满饮此杯,以敬裴公。今日宴上,我忽然有一疑问,欲裴公解答。” 裴纪堂举杯还礼:“请说。” 第254章 “裴公此次西来,必不至浮泉而止,待浮泉归于裴公麾下,裴公要如何安置这城中官吏呢?” 空气好像静了一瞬间,外面有微微的风声,裴纪堂笑了笑,饮下那杯酒:“仍依旧例,不作大更改。但若有玩忽职守者,德不配位者要查证更替。” 士德明干笑了两声:“不错,不错,裴公宽仁高义,两州皆知,然而我实在是有些难处。” “我手下一幕僚据实告我,与裴公有血海深仇。这位幕僚助浮泉安度一冬,满城上下皆感念他,此地若有裴公便无他,若有他便容不得裴公。我是浮泉郡守,满城生民皆如我儿女,如今救我儿女者欲杀裴公” “我为之奈何?” 他恶意地停顿了一下,想要从裴纪堂脸上看到一瞬间的惊恐和扭曲。 可裴纪堂只是轻轻眨了眨眼,把酒杯撂在桌上。 “那裴某不得已先下手为强了。” 刀光骤现,屏风被一砍两节,站在那里的刀斧手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卫士一刀割断脖颈。“来人!”士德明大喊出声,“杀!” 十几个刀斧手鱼贯而入,还未反应过来,弩箭便如飞鸟般直扑他们面门,一次击发,裴纪堂毫无留恋地斩断了手弩的系带,反手一刀刺入了身边想要砍杀他的刀斧手肩膀。 血喷溅在他靛蓝色的衣衫上,银线随之被染成鲜艳的赤色。那把用蘸火法锻造出来的短剑在他手中电光一样游动,招架时金铁声仿佛要伴随着火星飞溅而出。 这个面容温厚,时时会带些笑意的年轻人冷了眉宇,那双温润的眼睛被杀意染成浅红色。包围三人的兵士几分钟之间就倒下了四五个,士德明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到向自己迫近的那个身形。 怎么会呢?纵使他不是个文弱书生,纵使他的确有些武术底子,他怎么能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人,血腥溅面不眨一下眼睛?那白羽毛的谦谦君子粘上了血色,黑色的鳞片骤然从羽毛下浮现而出。裴纪堂甩开手上被割断喉咙的尸体,望向逐渐被他逼向角落的士德明。 纵使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圈兵士,纵使士德明现在还占着人数的优势,士德明却莫名生出了恐怖的预感。 “裴某的性命。” “也并不那么好取。” 第133章 应劫时分 夜轻柔地扩散开了。 并不像是油脂那样浓厚, 那样乌黑,它是潺潺混入水中的一盆墨,一圈一圈地将黑暗晕开。城墙上的士兵换了一拨, 他们有些懒洋洋地从墙头下来, 寻水洗一洗黏糊糊的脖子和脸。 粮食并不多, 也没有要紧的战事, 士兵们皆是一日二食,早午餐和晚餐间隔的时间拉得有些长,这些被饿狠了的士兵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去沸腾着粥的锅边领一碗填肚子。 说是粥, 但这粥水能照见人的脸。城中粮食是有的, 但给他们敞开肚皮吃的粮食是没有的, 不饿死就成了, 哪来的那么多事。 大多数人就找个地方蹲下,喝掉自己的粥,一边喝一边羡慕或者嫉恨地看着能从怀里摸出一个粟米团子或者一点干菜的人。 听说一天前有运粮的队伍从北边过了城门, 那时候当值的人都得了不少好处! 哎,真可恨, 怎么就不是自己呢。 而那运粮的队伍正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们。 城墙上当值的人很少, 这不是主要通行的门,又正赶上飨食,只有零零散散的士兵守在那里, 不时抻头无意义地向下看一眼。汇合了的城内沉州军躲过这漫不经心的窥探,借着夜色聚拢, 先锋者骤然拔刀, 杀死最近的哨兵 血喷溅出来,夜色开始浓厚。 这一切都发生得安静而快速, 站在女墙边的守军被绳索套住脖子拽下去,稍远处的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兵刃已经逼至眼前。“清空城墙,打开城门,点燃旗帜!”有人在招呼,“长史有令,不要留人!” 被折断脖子或割开喉咙的尸体被拖到一边,留在城下的士兵打开城门,城上的用火折子点燃旗帜,火光裹着夜风嚯喇喇地卷住正抖动的旗,在这越发浓厚的夜色里撕开一条口子。 金赤的火光剑似地直指天空。早就已经守在城外的精锐步兵与骑兵闻风而动,以骑兵为先锋,步兵紧随其后。 仿佛蚁巢被打破,这乌压压的黑色冲向半开启的城门。所有人的脚步都紧迫急促,留下来的时间并不多,这一支骑兵与步兵加起来只有千余人,他们打不起巷战,也顾不上占领城门。 一匹黑地白花的马出现在城门前,马上少女的斗篷被夜风鼓起来。嬴鸦鸦拽掉兜帽向涌入的军队打了一个唿哨,与骑兵先锋打了一个照面。 “长史!”立刻有人认出了她,“城门已破,我等即刻驰援刺史,请您现在出城,会有军士护送您。” 嬴鸦鸦瞥了他一眼,没答话,勒住马缰向着他身后的士兵转过去。 “我沉州长史也!”她用上全部的力气喊道,“随我援助刺史!” 那匹黑地白花的马调转过去,仿佛这滚滚铁龙之前曳尾而游的一条花斑锦鲤。脚步声和马蹄声击碎沉寂的街道,士兵们手中的火把连缀成一线,周遭的坊墙民居都被映成了橘红色。 烧起来了,一切都烧起来了,明明没有人点燃周围的房屋和杂物,周遭却像是融进火中一样明亮,城墙上的火光未熄,似有巨大的星火从天而降,滚滚赤色铁汁从它的裂口中流淌出来,顺着城门一路流进城中。 第255章 有呼喊和敲击焦斗的声音响起,队伍时不时有轻微的混乱,那是某个点子足够背的巡城士兵正好撞上沉州军,还没来得及发出像样的呼叫就被枪捅穿,丢在一旁。 打更的更夫们倒是乖觉极了,紧紧地抱着焦斗蜷缩在巷子里,假装自己是墙的一部分。 街巷两边的灯都暗着,尽管马匹奔跑的声音足以惊醒聋人,也没有一家人点起灯来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胆子大的悄悄戳开一点窗纸把脸贴上去,随即又被家人拽回来。兵!兵!他们努力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叫喊。 “城门开了……” 夜风吹在嬴鸦鸦脸上,她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鼓得嗡嗡直响。马蹄声,脚步声,呼喝相应声,一切都在她耳边模糊。上一次这样孤身骑马是什么时候?那时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 耳边的风声扭曲了,她甚至听到了某些熟悉的声音,这些声音不该来自这个世界,或许他们从很高的天空或很深的地底来,或许他们从她脑海中来。 他们在叫着一个已经不再被使用的名字,温柔地,威严地,嘶哑地,泣血地,所有呼唤声都最终指向了同一个词。 “快跑啊,”那些声音说,“快向前跑!” 嬴鸦鸦直了直后背,她身上的斗篷被吹得更起了,仿佛一只鸦鸟招展飞扬的羽翼。没错,现在她在向前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是为了向什么宣战,她身后也不再是无穷无尽的追兵,现在所有跟随她的军士都信服她,随她前行。她不再羸弱,不再恐惧,这一切已经不复昔日 在嬴鸦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扬起脸的时候,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呼唤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个更低沉,更威严,仿佛上了年纪的女声为这些嘈杂作结。 “抬头看看吧,”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权力的,我的……” 风声骤然停止,嬴鸦鸦勒住了马。 她身后的骑兵放慢脚步,四散开来,包围住眼前的建筑。 郡守府近在眼前,而裴纪堂也近在眼前了。 裴纪堂现在的样子并不好看。 倒是绝说不上狼狈,他的发冠还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蹀躞带规整,上面的嵌玉闪烁着温润的光,手中拎着一把直刃刀,还有淋漓的血珠从刀刃上滑下来。 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像是被血合出来的漆涂了一遍。 原本靛蓝色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深黑,上面花纹反倒妖异地鲜红,一滴半干的血粘在他的睫毛上,于是他总有些不自然地眨眼,仿佛想要把它抖下来。 这样神色的裴纪堂看起来甚至有些困倦的温柔,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身着一身淡色的细布衫子,坐在正袅袅升起烟气的香炉前读一卷书,或者带着一个年轻的僮仆在竹林深处走向一泓泉水的话,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称赞一句这是多么温和俊秀的雅士呀。 可他就站在这里,被鲜血涂过一遍,脸上却是这样平和得有些古怪的表情。 他身边的两个卫士都受了伤,但不致命,三个人站在一处,一个人被裴纪堂拎在手里。士德明看起来吓得不轻,一时间竟然聚不起精神来张嘴嚎两句或者骂两句,他就这么呆呆地被拎着,偶尔眼珠向上转一下,好像在无助地寻找什么。 在郡守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百余军士,最前的控弦士弓已经拉开,只要轻轻一松手就足以让这三人穿成筛子。 但没有人动,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安静里,仿佛被围住的不是三人,而是他们。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裴纪堂手里拎着郡守,四肢全乎,但魂魄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的郡守。 但还有一个更隐秘的,他们自己或许都觉察不到,或不想觉察的原因。 这个裴纪堂,自己就杀了近十人,就这么直接杀穿了郡守府,拎着郡守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并不凶恶,如果他是一个像牛一样山一样的莽汉,踩着满地的尸体拖着郡守走出来,他们可能还没这么害怕,可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温和极了,沉静极了,像是一条在血水中游动的黑蚺,低垂着头,却缓缓昂起颈子来了。 骑兵压到眼前,包围郡守府的守军才突然意识到后背受敌,张弓的控弦士下意识调转了手中的弓,原本站得还算规整的这百十号人陷入混乱中。“城门已破!浮泉已为我军所据,”骑兵之中有人大喊,“尔等放下武器者不杀!” 那些拿着兵器的浮泉守军愣住了,他们望着身后涌动而来的亮色城门果真破了吗?似乎是的,远处的城门灯火通明,火光一路蜿蜒至这里。他们还有什么资本迎战吗?就凭百十号人,被杀完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何况郡守已经被抓住了! ……可是他们的主将不也被我们围着吗?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来就湮灭了。如果放下武器就能活下去,为什么要拿着它呢?为了一天两顿饭只喂他们粥水,自己却吃得饱饱的郡守?为了朝廷,还是为了那位从来不管这里的王? 凭什么要管他们! “诸位也是职责行事,”裴纪堂心平气和地开口了,这个满身是血的人说起话来居然是这样儒雅温柔的,“如今放下武器,仍是浮泉之民,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 于是第一把弓被放在了地上。 几个眨眼间士兵们都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武器,这时候士德明好像终于醒过神来,“不许投降!”他尖叫起来。怎么会?怎么能,输的怎么会是他?这浮泉积攒的金银,他苦心孤诣打造出来的安乐乡,如果他们投降了,这一切不都是要拱手让人吗? 第256章 “不许投降!”他几乎是在哀嚎了,“我养着你们,给你们饭食,没有我,你们一条贱命早就没在了去年冬天,你们居然投降这,这……!”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忽然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冰凉的,毫无愧意的目光,他们这么冷冷地注视着他,士德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什么呢? 骑兵分割开这百十号人,来到裴纪堂身边拱卫住他,押走士德明。 现在这位不住眨眼的刺史终于能够腾出手来擦一擦脸了,他小心翼翼地揉着眼睛,四处寻找水或者帕子擦擦脸,就在这时,一匹马缓缓地走到了他面前。 裴纪堂仰起头,看到了马上的嬴鸦鸦。 火光照着她的脸,给她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晕轮,她坐在马上望着他,不像是一个文官,反而像是与她阿姊一样的武将。 裴纪堂向她露出一个笑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脸上现在血迹斑斑,这个笑容实在有点狰狞而用袖子挡了一下脸。 “鸦鸦来了。” 她跳下马来,从袖中抽出手帕递给他:“我必然会来的。” 可惜,让她见到我这副脏污的样子。他想。 他这样染血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啊。她想。 裴纪堂接过她的手帕,和她并肩牵着马向城门的方向走过去,两个卫士已经被搀扶去医治,身边的士兵也识相地没有上来做电灯泡。“这一次浮泉……”裴纪堂擦了擦脸,试图引起话来。 可就是在这一秒,这呼吸停滞的一秒,一个躲在暗处的影子突然扑了上来! 嬴鸦鸦看到冯宿有点扭曲的微笑,他手中的刀光把这微笑照亮了。 “我还没有输至少,我要” 也就是在这一秒,裴纪堂骤然折身抱住她,刀光劈落在那身被血染成暗色的衣袍上。 有一点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她脸上。 第134章 圣人之名 血的温度, 血的味道,光斑,惊呼, 粉碎的夜色, 眼前的重影。 裴纪堂一脚踹在冯宿胸口, 自己也跟着打了个趔趄, 险些没有站稳。嬴鸦鸦后知后觉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细微的疼痛,她的肩膀上被刮破了一道。 破口很浅,几乎只是被刀尖蹭过, 这一刀绝大多数的力气都刺在了裴纪堂手臂上, 血把他那半边袖子浸染得湿漉漉的。 她紧紧地抓着手边的布料, 于是浸满了血的布就从她指缝里溢出来, 滴滴答答地顺着手腕滑下去。 “医……军医……”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 收紧,再收紧,于是快要喊出口的那一声军医被勒灭。在马背上那个叫她抬头的幽灵消失了, 从地下传来的哀呼却又一次漫上来。 “无妨,只是刺了一下……鸦鸦, 鸦鸦?” 她没有应答, 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攥得几乎要扯破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缺血的青白色。裴纪堂看到她缩紧的瞳孔,那双不聚焦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脸。 他伸手把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于是紧紧抓住他袖子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 勒住她脖子的无形之物也慢慢松开了。 “军医,”他喊, “把军医叫过来。” 说是没事, 但似乎也不完全没事。 浮泉郡守与冯宿都羁押下狱,裴纪堂忙完手里的事情后发了几天的烧。不是伤口感染, 纯粹就是累到。毕竟莫说是杀十个人,就是杀十头猪也不是一天能够完成的工作量。 晌午后他喝了点米粥,换了寝衣躺下预备睡一刻。或许是午后容易发烧,他睡得并不怎么安稳。隐隐约约之间好像有人推开了卧房的门,踩着细碎的脚步挪到他床前,坐下了。 睡梦中的武者总是警觉的,他却并不觉得这个靠近者带来了什么危险。额上的热度和骨缝中隐隐约约的酸痛感慢慢退去,他想自己大概已经退烧了。 于是裴纪堂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细碎的阳光从窗外落入,屋子却笼罩在一种琥珀色的昏黄里,他看到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他床边,微微垂下头来对他微笑。 她耳畔的一对悬珠已经旧了,光泽不那么明显,看起来是雾蒙蒙的米色,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对悬珠耳铛。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分明。他是在书房中用功睡着了,还是染上了风热在自己房间里卧病?那对耳铛还在他眼前,裴纪堂下意识伸手抓了一下,抓住了一只衣袖。 “阿母?” 她微笑起来,把手覆盖在他手上。那双手微微有点凉,像是一阵雾气攀过他手背。 我儿清减了。她说。 “哪里有,不过是苦夏罢了。”裴纪堂慢慢俯下身,靠在她的手臂上,于是她能够拥抱他,像是寻常慈母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听说我儿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额头上传来,裴纪堂含糊地抱怨了一声:“儿子才多大年纪,您不要取笑儿子。” ……不对,他多大年纪来着?这么一想,脑海好像又陷入了一团不清的迷雾中。 她笑着,是长辈笑隐藏心思的少年人,裴纪堂闭着眼睛认真想了一会,迷雾里居然真的有一个影子慢慢浮现出来。 他看不清楚那个影子的细节,她仿佛站在一团明亮的光晕中,裴纪堂开始用力眨眼睛,光芒逐渐淡去,影子的轮廓清晰起来。 第257章 阿母,儿子确实…… …… 裴纪堂用力眨了眨眼睛,他觉得有一块炭火盖在自己的眼皮上,把眼前烧得明光一片。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这明光减弱了不少。梦中那个残留在光里的影子倒并没有消失不如说更清楚了,清楚得有眉有目,正伸手预备拿一块凉帕子给他擦擦脸。 “呀,你睡醒了。”嬴鸦鸦说,“胆子真大,发着烧不喝药自己找了个地方就睡,不怕烧成傻子?” 裴纪堂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抬手抽了自己一下。 “……” “……?!” 影子还是没有消失,影子大为震惊地扔下了帕子,转头噔噔噔地跑出了屋去。 “军医!军医!军医在哪里?快过来,刺史烧傻了!” 他摸了摸残留着一点刺痛的颊侧,看着嬴鸦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她大概已经不受刺杀那件事的影响了,这次叫军医,倒还叫得蛮响亮的…… 裴纪堂毕竟有习武的身体底子在,疲劳过度的烧发几天也就好了。 幸亏好了,不然他横竖是接不下嬴寒山这一背摔的。 浮泉郡归于裴纪堂麾下,嬴寒山平定涅叶烈三城的信也刚好送到了,因为他病着,所以这封信是嬴鸦鸦回的。裴纪堂没想到这封回信这么快就有了音讯不是信使带来的,是收信人。 嬴寒山率部与他汇合,动作快得像是行军。那位一身暗赤色劲装,玄色虎纹披风的女将笑吟吟地跳下马来,迎上出来迎接的裴纪堂。 “寒山辛苦,你……” 她保持着和蔼的微笑,眼光转也不转,左手按住裴纪堂伸过来的手,右膝一矮把他闪向一边,裴纪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不太清楚为什么现在自己安详地躺在地上。 “……你,路上顺利吗?”他一时没爬起来,但还记得把后半句话说完。 “特别顺利,是人是鬼都没有拦我的,”嬴寒山点点头,“如果没听说老板你单刀鸿门宴还要拽着我妹妹的话,就更顺利了。” 听到这话,刚刚慢慢从地上土里坐起来,正在仔细拍衣衫上灰土的裴纪堂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身后的地面。 “刺史,是要躺回去吗?”随行队伍,骑着一匹栗色马的乌观鹭愣了一下。 “没关系,那块地不脏。”苌濯冷静地说。 近几日的太阳一直很烈,即使是对田地最上心,最能忍受的农人,在晌午后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也不得不找一块阴凉地躲躲,以免钢刷一样的太阳把他们身上的皮肤剥下来一层。 峋阳王府的廊下垂着制过的香草编成的帘子,少女们绣娘一样在上面织出团花的纹路。草帘用郁金混着冰片熏过,日光照上去没有一丝草木干燥的腥味,反而浮动出微微甘甜的冷香。 侍女们小心地扣好链子上的系带,不叫一丝日光从它的边缘洒进来。 “做仔细一点,”身后的管事走来走去,不时检查一下帘子的边缘,“国相要来了,你们要是叫一点太阳照进来晃了她老人家的眼睛,就剥了你们的皮鞣了悬在廊下。” 满走廊柔媚的“喏”像是一阵香风一样散开了,昏暗的阴影里看不见侍女们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们身上环佩细微的叮当声。 峋阳王第五特正在屋里。 外面的回廊随着草帘放下次第黑了,屋里却并不暗,那些镶嵌在边角装饰中的萤石和四面设置的折光通路保证了屋中始终有柔和的光线。 有侍女膝行进来,跪在灯台前想要点燃它 ,他摆一摆手,她就膝行着又退出去了。 屋里的光线好像又稍微暗了一点,门无风轻旋。 他面前放了一张绢,上面练字一样布满了斑斑驳驳的墨迹,在墨迹的最中间,一个“聖”字稍微有些扎眼。 “孤有一个头衔送给那位刺史。”第五特把这张绢拎起来抖了抖,似乎很满意中间这个字一样,“国相以为如何?” 黑暗中有轻微的窸窣声,一袭垂下的衣袍轻柔地从他旁边擦了过去,衣袍下应该是脸的位置覆盖着一张面具,上面金银与朱砂交错,是盛开到极点的芬陀利华。 那黑袍没有出声。 “孤选了一些人,把他们撒在臧州里,叫他们逢人便讲那位沉州刺史是不世的圣人。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又体恤爱民,古之圣贤再世也不可能比得上他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或许是来自黑袍。 “是不是有些自毁长城的意思?”第五特放下这张绢,“他很快就会听到这些美名,孤会专门找人说给他听,唱给他听,让老人,孩子,任何一个人在看到他手下人时,反复地重复这件事。” “圣人,刀剑。”有沙哑的,像是气音一样的声音响起来,不像是人喉咙发出的,反而像是骨骼摩擦的窸窣,这声音来自面具之下,“杀人不见血。” “岂止。孤还派了一些人,”那张绢被他折起来,沾了一点墨,黑色开始沿着白色往上爬,“让他们讲另一件事。讲那位女将食人,凶恶,身高九尺,以血涂面。” “有几首好童谣,孤让他们教给了附近的幼童,很快它们就会传出去,也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圣人啊,圣人。”他笑着说,“圣人是要一个恶鬼去衬托的,恶鬼不管做什么都是恶鬼,圣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圣人。” 第258章 “有一天恶鬼会发觉这件事情,但圣人未必如此。你怎么想,国相?” 那黑袍轻轻抖动了一下,从里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那只手仿佛是两节拼接在一起,有半边肤色健康,皮肉饱满,剩下半边几乎是干尸,褶皱的皮肤包裹着骨头。 它翻过来,用掌心朝向峋阳王,面具下再一次传来声音,这一次却不是沙哑的,仿佛骨骼摩擦的低语。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稍微有些低,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感。 “王好计策,”她说,“还请速胜,而后,把那个人带给我。” “自然如此,”峋阳王拍了拍那只伸出来的手,“孤答应过你了,嬴国相。” 第135章 此地生民 修士是绝不会晒黑的。 但修士见到毛四十度照得地起皮的大太阳也会头皮发麻。 嬴寒山没有打伞, 但戴了当初从芜梯山下来时戴的斗笠,当初她用它的阴影来遮盖那对凶悍的眼睛。后来她不再需要掩饰什么,阻挡视线的斗笠也被弃置不用。 今天再一次戴上它, 一则是因为紫外线强度太高了, 二则是因为她又一次需要隐藏身份。 她身边的苌濯相比之下就无遮无挡得多, 他没有佩斗笠, 也不作什么遮挡,一身荼色的衣服在日光下白得发光他自己本人也白得发光。即使被这样大的太阳照着也不怎么出汗和气喘,与走在习习穿堂风的廊下没有什么区别。 “像靠光合作用活一样。”嬴寒山脑袋里没来由地冒出来一句。 意识到嬴寒山的目光, 苌濯歪过头来问询地看着她, 那双蓝色的眼睛被日光照得更浅, 更不像是人身上会有的颜色了。 “你不热吗?”她小声问他, “虽然在淡河的时候也没见你晒黑过, 但不容易晒黑的体质晒久了太阳容易晒伤。” 苌濯愣了一下,朝天仰起脸,然后摇摇头把手伸给嬴寒山, 他的手心没有汗,指尖末端仍旧是冷的。嬴寒山扳住他的手指很仔细地看指甲, 他反而自己有些不自在, 迟疑着想把手收回去。 “寒山……在看什么?” “甲床颜色,”她说,“之前医生说你心脏有问题, 你这么热的天手指还冷,指甲没有血色但好在不发青, 我感觉至少是占了贫血。我看周围是不会有卖肉食的地方了, 等返程的时候我们去浮泉周围转转,买点肝脏或者血什么的你补一下铁吧……” “补一下铁”是什么意思苌濯肯定不懂, 她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阵含糊的表情。或许是阳光太烈了,有几秒钟寒山觉得那个本应该是困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像是心虚。 “好。”最后苌濯只是这么说。 这俩人一黑一白的大热天在浮泉周围逛肯定不是来晒日光浴的,现在有件正儿八经的事。 乌观鹭第一次献上的图并不十分细致,受限于比例尺和作画工具,比起实用性它象征意义更大,更像是个用来告诉嬴寒山“你看我有这个本事,你得好好保护我”的妙妙工具,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她从峋阳王府逃出来的时候恰好走的就是南线,到浮泉周遭时她正好完成了第二张地形图。它比第一张细致了许多,囊括范围也小了许多,虽然乌观鹭没有画图经验,总体内容对而比例尺难免失真,但是于这个年代而讲,已经不亚于天降北斗导航了。 苌濯这次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校正地图比例尺,精确上面的地形位置。 古代人算距离都是粗估,近了拿眼看,远了拿腿跑拿马匹跑,用时间来换算路程。也有太远了跑不到的,就用日影法估计。但苌濯两种都不用,他观星。 现代电视剧里面很喜欢给神机妙算或者神神叨叨的军师们加玄学设定,好像不会观星望气就考不出军师资格证来。 具体表现为一抬头看到天上紫薇星奔我而来,第二天就在河边一边钓鱼一边等人君驾到,问他您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或者一抬头看到自家主公头顶紫气缭绕,大呼我去牛逼我看您能当皇帝。 苌濯不在这类里。 观星本质上是一项唯物的科学,星星什么时候在天空的什么地方是有数的,它们是存在于天上的坐标系,而观星者用地上的景物与它们对应。 但大白天没有星星,星星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微服私访,非得大晌午头特地换了衣服出来溜达就显得比较弱智。 所以,还有第二件事。 在所有能找到的地图上,这一片是平坦的土地,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但乌观鹭画的那幅图上,这一带多了一条河流,虽然她自称过目不忘,也的确向嬴寒山展示了自己仿佛超忆症一样的记忆能力,这条河却在图上标得非常模糊。 乌观鹭说,这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到那条河。 “我在途经此地时听人说,前年夏天时,途经这片土地北面的一条河发生了决口改道,在这里冲毁了不少田地,冲出了一条新河道。”她说,“主支倒没有断流。” “到冬天这条河道干涸了,这里人以为它消失了,又想在周边种上庄稼,河泥是很肥的。” “然而到春夏之交,河水又一次涨了上来,又比原来的河道改了些,把周遭尽数淹了。我走时听他们说,再到枯水时,他们要把那道决口填上,不叫它再涨水祸害田地了。所以这条改道河还在不在,我也不清楚。” 这种即时性的地理变化一般很难被郡以上的长官知晓,不排除有特别负责的长官会在发生财产损失或人民伤亡之后上报王陛,但这地方不像有这样一位负责的长官,即使有,那位王也很可能并不在乎这件事。 第259章 但嬴寒山在乎。 她太在乎战场上这样微妙的细节了。 离开浮泉郡城大概三十里,路边开始有了青青的野麦,长得很高,但打出来的麦穗一捏全是碎皮。风吹过来时它们海浪一样伏下去,叶间露出远处的田地。 “这里的人至少有东西能果腹。”苌濯说,“不然这些野麦是留不下来的。” 远处的地里种着稻子,穗子已经差不多长满了,大致还有半个来月的时间就可以收割。农人们总算是熬过了这段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要割了稻子,只要今年冬天没有那样异常的暴雪,他们就能再活一季又一季。 嬴寒山和苌濯走过去,田里立刻惊起了一只鸟儿,那是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脊梁,包裹在脊骨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他手里抓着一只小动物,头被石头拍碎了,一点点血迹正往下滴答。 看到陌生人这个孩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跑之前还没忘了带上他的战利品。 他一头撞进家门,消失了,半晌门才打开。嬴寒山看到那个男孩缩在一个妇人身后,妇人身上的衣裙已经不算太完整,但勉强还能见人。她向外张望着,不出来,另一个人从这扇狭窄的门里挤了出来。 是这家的男主人,嬴寒山说不好他年龄几何,尘土和日晒让那张脸显得有些老。 他一边用目光示意妻儿躲在里面,一边攥着手,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来,迎上嬴寒山和苌濯。 “两位贵人,两位使君。”他说,两片嘴唇不听话一样颤动着。 “田租,田租一定会交,求你们……求你们等一等吧……” 罗五一看到田那边来了人就知道要糟。 这里很少有什么大人物来,即使来也是一驾马车远远地经过,好像神仙驾着龙车从天空驶过去,和他们这些地上的人是没有关联的。 唯一有关联的时刻就是那些税吏捂着鼻子,忍着田间粪肥的臭气和飞扬的尘土或敲或踹开他家的门,告诉他们要交粮食的时候。 有些时候是税总要收税,各种各样的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交的税。妻子没日没夜地纺织,尽力存下一点微薄的积蓄,往往在手里还没有攥热就被拿了去。罗五苦哈哈地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一条穷命,兜不住钱,谁也怪不上。 有时候是军粮。王要打仗了,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打仗,于是挨家挨户都得把粮食交上去感恩戴德吧!没让把男人也都交上去呢! 去年冬雪灾,好在他们在的地方受灾轻,一家人挨挨挤挤地度过了这个冬天,除了降生没几个月的第二个孩子因为母亲没奶哭了几天渐渐地僵了之外,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起那些被罗五狠着心用棍棒赶走的灾民,比起堆在路上一条一条的冻尸之外,他们已经极度幸运了。 开春时他把剩下的那一点种子播下了地,这是全家用第二个孩子的命换来的。如果当初把它们煮成米汤用来喂那个孩子,或许他就不至于死在这个冬天。但他们会一起死在春天之后,没有粮食,没有谷种,一起和路上那些渐渐融化的冻尸一样成为野麦的营养。 罗五看着稻子渐渐起身,满田都是那个孩子细细碎碎的灵魂。 天太冷了,稻子长得很慢,比往常晚了半个月不止,半月之前税吏已经来催过一次,他们仔细地搜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拽着他妻子的发髻检查她有没有偷偷地在头发里藏点钱或者首饰。 最后一无所获的税吏只能离开,并恶狠狠地威胁他没有下一次。 如果下一次他们来时还交不上租子,就把罗五带走充作随军的民夫。 他苦熬着,等着稻子成熟,却又不想它成熟。税太重了,这薄薄的穗子像那个饿死的孩子一样,打不出几斗稻谷,交完税他们怎么办呢?大儿子的呼叫声从田边响起来,他满口苦涩地走出去,看到两位贵人正向这里来。 他不太认得小吏以上的其他人,那应该是两位更讲究一点的税吏他们毕竟没有乘车。走在左边的那个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的衣服是鸦青色,斗笠的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脸,让他看不清楚。 而走在她身边的另一位简直像是神仙一样,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他身上的衣服也在发光,这么整齐,干净,漂亮的人让罗五产生了一点幻觉,会不会这不是税吏? 这是天上驾着龙车的神仙,终于在一低头的时候发现了底下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于是变成小吏的样子来考验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温顺诚实,值不值得拯救。 这样的幻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去,开始哀求。 嬴寒山露出了一点困惑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苌濯稍微欠了欠身:“我们并非是税吏。” 一瞬间嬴寒山在那张被晒得衰老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希望,他简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欣喜若狂了起来。 但很快,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欣喜又变成了更沉重的不安,他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小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他深深地弯着腰,“两位贵人来这里,是要什么东西呢?” 嬴寒山有些迷茫地嗯?了一声。 “不用让你妻子躲着,”她说,“让她出来吧。” 下一秒,这个拘谨老实的男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他飞快地倒退两步,抓紧了门后倚靠着的锄头。 第136章 于她不公 第260章 除非有一击必杀的信心, 否则不要轻易突袭武者,因为肌肉记忆带来的应激反应可能比他们脑子动得更快。 当嬴寒山完成这一次漫长的眨眼时,她已经把罗五按在了地上。 那把锄头被折断, 木杆因为她力气用错而被捏成细细的木粉, 从她指缝间掉落下去。 在罗五的脑袋或者胳膊遭此厄运之前。嬴寒山的脑子终于追了上来, 她收起劲, 只是摔了他一趴。 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个妇人向后一推儿子, 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扑在了罗五身上。 “我跟你们走!”她的嗓子因为刚刚那一声尖叫劈了, 说出来的话有些带着血腥气的嘶哑, “我跟你们走, 你们不要碰他!”。她笨拙地翻过身来, 不知道是跪还是趴在地上,嬴寒山和苌濯立刻一起俯下身去拉她。 他们的手一碰到她,那个孩子就嗷的一声哭起来, 也冲过来了。 “不是!不是!不是!”在一片混乱中嬴寒山绝望地抽出手来,“我们两个只是路过问路的!你们干什么!” 这一嗓子出来, 四周立刻安静了, 没爬起来的罗五,趴在地上的妇人,还有那个张着嘴仍旧哽咽着的孩子, 都齐刷刷地看向嬴寒山和苌濯。罗五慢慢用手遮住脸,那双沾着泥土的手下面传来被捂住的哭声, 然后开始哭泣的是那个妇人。 他们像是被狼群追了很久终于跑到火边, 在精神放松的瞬间忍不住号啕。半大孩子茫然地看着哭成一团的父母,眼睛睁大了, 他发不出声音,也忘记了下一句应该嚎什么。 有头有脸的人要是经过这么一场误会,再仪态全无地哭两句嚎两嗓子,恐怕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但罗五一家不讲求这些。 嬴寒山和苌濯坐在有点漏风的屋里,看眼前这个庄稼汉子煞有介事地洗手洗脸,顺便把那个半大小子也一起抓来洗手洗脸。她理解理论上这是为了表达对两位贵人莅临的尊重,但在心里她觉得这根本就是尴尬得没脸回来看他们俩。 终于在洗过几次手,快要把手上的茧子搓下去一层之后,罗五低眉耷拉眼地过来了,讷讷地赔笑着:“两位呃……使君,还未曾用饭吧?”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人之间貌如好女的那个是男子,反而那个面容冷肃,眉眼间很有些杀气的是位年轻女郎。这也是使君吗?他搞不懂,那些大人物们的事情很少有平头百姓能弄明白的,那就只是叫,往尊崇里叫,应该不会有错吧? “去……”他抬头对着自家妻子比画,“去把大郎抓的那只……煮一下招待使君。” 妇人状态恢复得比丈夫快,已经完全看不出刚刚嘶声泣血的样子,她抄着手里的柴棒,照着丈夫的后背来了一下:“你给贵人吃什么?跌坏了脑壳不成?” 那是只田鼠,更坏一点,那就是只南方特产灰毛耗子,拿老鼠招待客人,放在哪里都耸人听闻。 可这栋房子里,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妇人找来一根杆子,从屋脊上戳下来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它是梭形,被油浸浸灰扑扑的布抱着,好像什么楼兰古国刚出土的物件。她用水洗呀泡呀半晌,终于把上面的布拆开了,里面的东西还残留着鳍,嬴寒山才看明白这是条风过的熏鱼。 “不必……我们……” 嬴寒山想阻止妇人把这条传家咸鱼拿去蒸,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苌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妇人征询地看着他们两个时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想明白了。 他们还是“贵人”,而且是因为这对夫妇的误会被狠狠冒犯过的贵人,他们没办法确定贵人们已经不生气了,只能尽力拿出自家全部的东西来弥补。她和苌濯可以拒绝,但那样他们的恐惧就会持续下去,他们会一直害怕贵人走后的某一天夜里,有一群家仆打着火把踹开他们的家门。 不会的。可他们不相信不会的。 鱼被在火上蒸开了,从面目狰狞的干尸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泡发干尸,在盘子里死不瞑目的一条,嬴寒山看了都觉得自己吃了得上个以血化生。但一家人都盯着这条鱼,脸上有些复杂的神色。 有些心痛,但到底释然了。 苌濯慢慢地呷着端上来的米豆粥,里面没有多少米也没有多少豆,不比拿叶子直接煮的茶浓厚多少,那个孩子小心地把筷子伸向鱼,然后被母亲暗暗地敲了一下手。 他很委屈地扁扁嘴,开始搓被敲红了的手背。 “经常有税吏来这里吗?”嬴寒山问。 “嗳。”罗五短促地应了一声,偷眼看嬴寒山和苌濯脸上的表情,两位贵人看起来都很平淡,那位美丽的郎君甚至和蔼地对他笑了一笑。于是他大着胆子多抱怨了几句:“此地在两郡交界,是个两边不管的地方,说是两边不管,但碰不巧税就要收两遭。这边不管那边已经收过,那边不管这边已经收过,小民该死……” 最后一句话像是告罪,也像是一声微弱的呻吟。 “为何不迁走呢?”苌濯问,“既然此地盘剥如此重,向别处迁去或许会好些?” 这话说完夫妇两个都抬起头来,像是很委屈一样看着他,也看着嬴寒山,这委屈里有些没有指向的怨怼。“迁了,迁了,”罗五喃喃地说,“我们就是迁来的。” “可是哪里都一样,田开了,种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儿女生了,养大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有一天脸朝下栽倒土里了,有没有副棺椁也不晓得,棺椁也不是自己的。” 第261章 “不迁了。”他喃喃着,有些疲惫地转过脸去看着外面已经开始泛起黄色的稻田,眼睛里有些谵妄的神色。这里毕竟还有这样一块田地,奋力地从土里刨能刨出些吃食来,如果再迁,迁得连田地都没有了呢?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只有桌上那条鱼眼睛里还闪烁着诡异不,它已经没有眼睛了。嬴寒山正好坐在鱼头对着的位置,总觉得它大张着嘴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唱“啊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它身上移开,接上刚刚的话题。 “为何不去东边呢?” 这句话没起到什么重振气氛的作用,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大一小脸上一起露出迷茫的神色。“东边……”罗五喃喃着,“不行,在打仗吧。” “我们是途经东边过来的,”嬴寒山说,“仗已经打完了,那几个城池受灾严重,剩下的人不多,所以官府在重新分田。你们为什么不往那边迁呢?那边的税也很低,也有白得的田地。” 罗五很用力地摇头了:“那更不行,打仗,人没剩多少了,我们过去,就要一起被抓起来,投进军队里,我听人说过那个将军,不行,不行。” 坐在嬴寒山旁边的苌濯立刻抬起头来,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那位将军?” “他们说那有一个女将军,”他比画着,“熊罴一样,在战场上能抓起一匹马从头撕开,酷烈得很。打仗时从不要军粮,若攻城时城内反抗,便将一城的老幼充作军粮,只留青壮。士兵若是有怨言,就把他家中老幼驱赶去做军奴……” “我就是灾年,也不曾吃过人肉……” 罗五慢慢噤了声,他疑心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眼前这两位贵人都默然地盯着他。这让他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想,这两位陌生面孔的贵人,会不会是那军队中的文吏? “啊,啊,我也只是听说,我还是不愿意离了屋头地间,那个女将军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曾见过的。” “我也不曾见过。”嬴寒山心平气和地接话了,“只是我们两个都是沉州人,沉州这一冬不曾遭灾,所以想起来劝你罢了。” 这么一说,罗五的脸上立刻放出光明来:“是啊!……听说沉州出了个圣贤,这我是知道的。圣贤,圣贤……” 圣贤是什么来着?其实他也不知道圣贤是什么,就像那位熊罴一样的女将军在他脑袋里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一样,罗五想了很久,点点头:“圣贤治下是不曾有饥荒的。但是路那么远,还在打仗,过也过不去吧……” 嬴寒山点点头:“没准他会过来,谁知道呢。” 苌濯吃完碗里的豆子粥,向这家人打听到那条改道河所在的地方。它的河堤果然已经被修好了,现在河床是干涸的。嬴寒山和苌濯向这家人道了谢,悄悄在座位下留下那条鱼和被损坏农具的钱,向那条河所在的地方出发了。 “这样不公平。” 当嬴寒山沉浸在关于那条河流和接下来战役的思考时,苌濯突然出声。 “什么?” “对你不公平。”他说。 嬴寒山想了一想,大概明白苌濯在说什么了:“没关系,我吃小孩吃老头刚刚还差点吃老鼠,是老虎是妖怪现在还顺便是熊罴,反正不是真的,让他们说呗。”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她听到轻微的簌簌。 可是为什么?苌濯问。 沉州的雪灾,调度的人是寒山,踞崖关围城,救急的是寒山,一城一池,攻占后保全百姓的也是寒山。 “我不是说刺史无功,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是从从前开始。” 从那些叩拜裴纪堂却相信嬴寒山吞吃幼子的乡民开始,从更从前天使驾临时宁可把他当做将军也不看嬴寒山开始,从这之前,再之前开始。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圣人,而她不需要这个圣人的名号,他可以不在乎。 但为何这世上圣人非她,她却要背负她并不应背负的恶名呢。为什么那个会流血,会坠落,会终有一死的人,只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强悍就要被人诟病? “寒山,”苌濯低声问,“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根本没有嘉奖,至少应该有相应的名誉。如果连名誉都不曾获得,至少与她同道者不应该获得她应有的东西。 为什么,寒山?你现在还是这样平静而不在意的样子? 嬴寒山抬头看了看天。在这一瞬间,她脸上忽然出现了让苌濯有些恐惧的神情。那样平静的,虚无的表情,仿佛她抬头是在找一条前往天上的通路,一旦找到她就会身披羽衣而去。 “不知道?”嬴寒山平和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想想……我总觉得我不太在乎。” “我没有那么多的实感。” 第137章 第一个阴谋 实感这个词苌濯听不懂, 他只是看着她,于是嬴寒山开始漫无目的地解释。 “就,其实, ”她轻轻地晃着上半身, 拉紧马缰, “我也不是个圣人, 也没打算找两根板子钉起来然后把自己钉死在上面。” 这句苌濯还是没理解,但至少听明白了,他的眉头很紧地蹙起来:“谁要寒山这么做?是谁说他要你” “不, 这是个典故, 这是……”再说就有点宗教提前传入东方了, 嬴寒山不说话了, 她抿嘴看着苌濯, 于是苌濯再一次安静下来。 第262章 “我是在说,大多数人给出什么是为了得到什么,我也不例外。”嬴寒山看着他, “但对于有一个好的名声,然后用它换来威望, 地位, 财富,仁德的名声,我没什么概念。我说不上来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它们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我得到的, 是一间屋子。” “你可以想想我曾经生活在一间屋子里, 四壁不漏风,天顶也完整, 那里的人寻常地生活着,有人不富裕,有人苦恼,有人痛苦,但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是重要的。我被这间屋子惯坏了,所以觉得全天下的屋子都应该是这样。然后我发现不是这样,我到了一个新的屋子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废墟,只有空洞,只有好像死了就死了的人们。” 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在说哪里?在说哪一个世界?苌濯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来的那个仙界是否如她描述的那样。或许吧,可如果是那样,她为什么离开了“那间屋子”? “其实我很幸运。”嬴寒山喃喃着,“我是现在的我。我不是路边的哪一具骨头,哪一位王被猎犬分食的姬妾我完全可以是,我凭什么不是?” “我何德何能是现在这个我?可我毕竟已经是现在这个我了。” “从我身上分出一些就能稍微补全这个屋子一点,让一些人的生命变得重要,我得到的就是这个,我也觉得这样就足够。只要我还可以给予,只要这间屋子还需要修补,我就会去做。不用担心,至少在某些方面我很强,这件事无损于我。” 那在修补完它之后呢?苌濯问。 “如果有一天,寒山做完了这件事,真的建立起这样一个屋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想得到的东西吗?” 嬴寒山笑了起来,她把拿下来的斗笠扣回去了:“够呛,神仙亦有死,我还不是神仙。想彻底做到这件事情,没准我得死个十次八次。” 苌濯又蹙起眉头来,但他努力强迫自己忽略了这句话。蓝眼的青年望着那枚斗笠,他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他只能猜,像是从悬崖上跃下的那一刻猜测下面究竟是锐石还是水潭。 “那如果,至少有一天这件事不再那么急迫了,寒山会有别的在意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那个斗笠轻轻歪了一下。 “鸦鸦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生活的话,她的事情我会记挂着。” 然后呢? “我不知道,可能没有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无求于我的话,我也无求于大家。” 风声又开始变得强烈了,苌濯不再说话。直到走出去一段路嬴寒山才觉得这气氛有点古怪,她偏过头去,看到苌濯并不在看她,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是看着一条宽阔河流对岸,某棵轮廓并不明晰的青树。 宿主喜欢看童话吗?系统冷不防开口,吓了嬴寒山一跳。 “宿主非常像是某个童话里的角色。” “恶毒姨妈?”嬴寒山问,“每天早上逼着灰姑娘五点爬起来做第三套广播体操那位?” 系统没接她的俏皮话,它沉默以对。 但嬴寒山知道它想说什么了。 “我不会剜下我的宝石眼睛,撕下我的金箔,丢下我黄金的剑,”她说,“毕竟这么做了之后,还是会有很多个冬夜,还是会有很多人死在冬天,就像那只燕子一样。我会好好地活着,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系统要说的不是这个,”它平和地回答,“系统并没有人类意义的童年,也不理解儿童在阅读这个故事时的心理。但宿主,您曾说过第五争的城池坚固是为了掩盖他守城的虚弱。” “宿主的屋子如此坚固,它掩盖了什么呢?” 你真的很不让人喜欢。嬴寒山说。 那条河道并不远,但要是没有人指路,外人几乎不能辨认出它来。 涸水以来河床上的青草已经长过几轮,现在它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平地,嬴寒山和苌濯留到黄昏,等到星子逐渐浮现出来时确定了这条河在舆图上的方位。俩人一起慢慢往回溜达一遍做记录,一直到月升至半空。 夏夜并不寂静,草中有鸣虫一直在叫。热气倒是渐渐褪下去了,青草之间浮起一层湿漉漉的雾。嬴寒山的马比苌濯走得快些,加上他时不时看一眼周遭计算自己刚刚的观星结果有没有错,很快她就比他前了一小段距离。那匹暗赤色的马在黑暗中不太显眼,她鸦青色的外衣也被暗色吞食。明明今夜月光很亮,前面那个人却越发变得模糊了。 寒山? 寒山! 马停下了,前面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看向他。她并不折返,甚至没有向后扭一扭马头。 “你走得太快了。”苌濯说。 “这段路上没什么山石林木之类的,我看也没有狼,”她说,“就稍微让马走得快了一点,抱歉,没注意到你。” 他看着那个在月下笼罩着一层银辉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等一等我吧,寒山。他说。我好像怎么也跟不上来。 夏天天长,天亮得很早,四五点钟天就泛起蒙蒙的青色。这个时候太阳没出来,露水还是很重,虽然农人们相信夏天的露水不伤人,但去田里的时候还是会披一件蓑衣挡一挡。 但今天不太一样。 尽管浮泉郡被折腾得少了不少人口,但仍有守着自家田地的农户熬过天灾人祸,这个点数他们应该已经起来去田里了。但嬴寒山和苌濯一路回来,没碰上一个农民。 第263章 空气中有种微妙的不安,仿佛大雨之前,林木里的鸟雀哑然无声。 城门已经换了新的守军,是裴纪堂手下的兵,嬴寒山不太认识。城门吏吆喝着要她和苌濯下马接受盘问,然后被自家长官一耳刮子扇到城墙上去。 “嬴将军。”那个小队长对着马上的二人一行礼,稍微凑近了一点。 “可否借一步说话?” 空气中微妙的不安随着这一句话开始发酵,逐渐变成黏稠的实体,嬴寒山下马跟着那队长走了两步,他低声说:“下官是踞崖关人,曾经受过嬴将军恩惠,所有虽然这话不该下官来讲,还是冒昧前来禀告。” “将军快去一趟白鳞军军营吧,出事了。” 那黏稠的不安鼓起一个巨大的气泡,然后轰然爆破。 白鳞军辕门内外热闹得要命。 有军士用鹿角堵住了门,他们整整齐齐人墙一样站在鹿角后,沉着脸与军营外的人对峙着。营外的沉州兵已经拿起了武器,手中的矛尖略微向前倾斜,虽然没有直直指向他们,但已经是一个很不客气的威胁动作。 嬴寒山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沉州兵没有留意到她,她身边没有亲兵,没穿甲,如果不是苌濯随行在她身侧,简直和一个因为好奇而大着胆子凑过来的路人没有区别。可营内的白鳞军看到了她,站在最前面的几乎都是第一批来的白门人。当初来这里四十六个,现在只剩下十九个。 他们的弓就在旁边,他们的剑就在腰上,但他们没有拔剑,只是沉默地用额头和胸口对着将要指过来的矛。当嬴寒山出现的一瞬间,站在中间那个年轻人红了眼眶。 “将军。”他低低叫了一声,不像是叫长官。 随着这一声,那些拿身体做第二堵墙的人纷纷眼眶发红,好像是忍受了很久终于等到主持公道的人。外面的沉州军也立刻分开了,一个百夫长样子的人斥退身边的士兵,对嬴寒山行礼:“嬴大将军。” “我出门两天,这是干什么?”嬴寒山忍了忍,没把“过来欺负我的兵吗”这话说出来。 “请嬴大将军恕罪,”那位百夫长平和地,不卑不亢地说,“属下奉命前来,唤白鳞军副将林孖前去问话。” 白鳞军之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仅是站在前面的白门人,后面新加入的兵也乱了起来,林孖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对白门人来说更几乎就是半个兄长。 “底丁知焉他们唤阿兄去作何!” 嬴寒山向身后看了一眼,好像在沸水中浇了一瓢凉水一样,白鳞军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白鳞军到底是我的麾下,”她说,“我想知道叫林孖去做什么?看这副样子不像是议事。” 那位百夫长点了点头。 “林副将纵容部下,杀了十几个平民。” 第138章 杀人者谁 没有说杀人还好, 杀人一出来仿佛敲碎了土蜂的巢,嗡嗡声从嬴寒山后背压向头顶。 “哩乱共!(你胡说八道)”“温阿兄无做几款待几!(我阿兄没做这种事)” 白鳞军涌向鹿角边缘,外面的沉州兵立刻拿正了武器对准他们。闪闪发光的枪尖照着自己人的脸, 也照着那些已经快要抵在它们上面的同袍的胸口。 退后!嬴寒山下意识吼出来。她身边的苌濯稍微抬了抬手, 那是个隐晦的按剑动作。 退后!在白鳞军的背后, 同样有一个女声怒吼出声。 好像摩西分海一样, 这句怒吼一出来,两边都齐刷刷后退了几步,以鹿角为中线隔出了一道四五步宽的空隙。白鳞军逐渐向两边散开, 露出了后面的海石花和林孖。 林孖的肩膀绷着, 嘴唇愤怒般紧紧抿在一起。烧着火的眼睛却在瞥见嬴寒山的瞬间熄灭了, 他湿漉漉地望了她一眼, 慢慢把头低下去, 有些蹒跚地跟着海石花走过来。 “末将拜见大将军,见过军师。”海石花说,“末将看管军营不力, 请将军责罚。” “拜见大将军,见过军师。”这是林孖。没人叫出那个亲近的称呼。 林孖慢慢抬起头, 嘴唇仍旧抿成一线, 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抬起下颌向下睥着来带人的百夫长。 “温无杀无辜诶郎,”他说, “甘无侯温诶兵去噙啋杀郎、去囚郎。”(我没杀不该杀的人,也没有纵容我的士兵去杀人, 去抢劫。) “林将军问心无愧就好, 随我们去裴刺史那里问话。如果将军真的没有做过……”那位百夫长瞥了一眼营里的白鳞军,“自然很快就能回来, 何必用如此大的阵仗恐吓于我,几乎要人疑心白鳞军是要哗变。”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嬴寒山克制着自己不要扭过头去瞪他。 林孖回头看了一眼海石花,伸手慢慢推开了挡在门前的鹿角,离他最近的白门人情不自禁地叫着兄诶,伸手去抓他的衣服。他抬起手,把那些抓住他衣服的手温和但坚决地掰开了。如果是从前,林孖想,如果是他带着那群兄弟们为人作大头兵搵食的时候,他现在就应该悄无声息地踱到这个百夫长面前,一刀刺进他的肚子里转几下,然后他的兄弟们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冲上来砸断这百十号人的骨头,撕开这百十号人的喉咙。 但现在不可以,他是白鳞军的副将。即使冤枉,即使他一点也不相信这群人,他也要低下头走出来。他的爱人和主将在身后,他最敬重的统帅在面前,就算有一声怨恨的嚎啕,他也要把它压抑在喉咙里。 第264章 但有人喊出来了。 当他几乎走出门去的一瞬间,身边的人群里传来一声好像夹杂着哭腔的哀嚎。 “兄诶,里尾去做吓?麦去。因是尾害里死啊!(阿兄,你和他们去做什么?他们是要害死你!)”那个人喊着,“因淡河诶郎看低览诶郎,无待几。因长官尾保因,览噙啋咦去。但系尾打仗阿,因长官腕妒温诶战功,尾害温诶阿兄,毋塞!(他们淡河人看不起我们,我们认了。他们的长官偏袒他们,我们也认了。可是要打仗了,他们的长官嫉妒我们的战功,要害我们的阿兄,我们不认!)” 那些悲愤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林孖苦笑了一下,伸手作势要打拉住他的那个人,但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不许乱讲。” 在这个瞬间嬴寒山终于忍无可忍地抓住了鹿角,挡住林孖。残存的理智让她飞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苌濯。她自己恐怕都不明白这个眼神的具体含义,苌濯却立刻意识到了。 两边军队都在爆发冲突的边缘,即使主将全都在这里,也不排除士兵们错手引发骚乱的可能性。嬴寒山是在示意他提防变故,苌濯没有犹豫地鹿角旁走过去,几乎是把自己塞进双方的间隙里。 “将军在这里。”他温和地,低声地劝慰着,把手按在那个站得最前,几乎要翻过鹿角跳过去的白鳞军手上,用肩膀把他抵了回去,“我们不会让林将军出事。” “相信我们。” 他相信嬴寒山,他也必须让别人相信嬴寒山,现在这是一锅滚油,半点水花都不能溅进去! “我刚回来,”嬴寒山盯着那个百夫长,“不知道情况,也来不及安排。” “但这事我的军营,我手下的人。我没有允许,谁都不可以带走。今天你要是一定要带走一个,那我跟你走,我去找他裴纪堂自己说清楚。” 她没有留意,身边的林孖和苌濯都微微地抬了一下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几乎不直呼裴纪堂的名字。 嬴寒山把苌濯留在海石花身边作为自己的代表,天塌了也得等她找裴纪堂问完话再做定论。来的路上嬴寒山已经冷静多了,系统在她脑内低语着。 一反常态,这次它没有拱火,也没有“不然你把他们都杀了算了”。 宿主察觉到了吗。它说。有人在做手脚。 “虽然系统毫不怀疑宿主迟早要与您的老板针锋相对,”它说,“但不能是现在。” “人很容易受愤怒的支配,肾上腺素,甲状腺素,皮质激素,血压,心跳,血液流速。人类不是绝对理性的动物,阴谋很拙劣,但愤怒可以给阴谋润滑。” 嬴寒山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系统并不在意,它知道不论自己讲什么她都不可能拒绝收听。 “如果宿主是一个寻常的将领,”它说,“你再听到自己的恶名时或许不会太在乎。勇猛是褒奖,像个怪物一样勇猛也是褒奖。你的性格再好一些,那你可能甚至不会在意你的老板获得褒奖。你可能有一些小的不平,但转念一想自己手握精兵,以武服人,你不需要那么好的名声,也就释然了。当你把刀剑搁在任意一个人的脖子上时,不关你是多坏的人,他都会诚惶诚恐地叩拜你。” “但这些都只是铺垫。” “现在你手下军队里的副将陷入麻烦了,他与你感情很好,信赖你,尊敬你,他们侮辱他的样子像是在藐视你的权威。” “你是大将军,三品武官,但那个百夫长对待你远不够尊重。你会想什么?是谁在为他撑腰?” “然后你想起你被夺走的名声,你开始产生恨意。如果你是直率的人,在怒火之下你会提着剑去找那个裴姓的刺史要一个说法,无论是矛盾激化,还是他让步,你和他手下的属官都会各自为政,彼此憎恶。你们将分裂地迎接峋阳王的军队。” “如果你是擅长忍受的人,你手下的人就会质疑你的权威。你甚至不敢保护自己的亲信啊。你将拖着一队怀疑的,懊丧的,充满怨恨的人去迎敌。他们之间互有血缘,只要有一个萌生退意,剩下的人就会随之溃败。” “熄灭你的怒火吧,宿主。” 嬴寒山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了一下头。 “谢谢。”她说,“你说的是对的。” “系统从不给宿主错误答案,”它说,“就算宿主不相信,系统也是宿主绝不改变的同盟。” 当她走进门时,裴纪堂脸上闪过了真切的迷茫。 就是那种维持不到十分之一秒的微表情,他正在同嬴鸦鸦说着什么,看到嬴寒山面无表情都进来,怔了一下。 “寒山,你回来了。”他笑一笑,“一路顺利吗?营里稍微……” “出了些事。”她点点头,“有个百夫长跑到白鳞军驻地要带林孖走,双方差点动起手来。” 裴纪堂脸上的笑容飞快地凝固,融化了。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啊?” “我不生气,”嬴寒山说,“但老板,我们有麻烦了,如果还在这里傻站着,我们可能会没气。” 没有纠缠,没有饶舌,裴纪堂听嬴寒山说了一遍她看到的情况之后飞快地喊了亲兵过来。 “找一位文吏,他说去请海将军和林将军过来,还有苌军师。是请,裴某人再说一遍。是请。” 那位亲兵一头雾水地点头,扭头想走,然后被嬴鸦鸦一把抓住。 第265章 “现在谁去都请不出来,”她轻轻眨眨眼睛,“我去,我是阿姊的妹妹,也是沉州的长史,不会太为难。至于刺史就和阿姊留下,稍微等一等吧。” 嬴鸦鸦是对的。第二次去请直接被白鳞军挡在了外面,直到这位小女郎用肩膀推开人群,踮着脚尖对里面喊苌军师我阿姊喊你们过去,周边的人表情才有松动。 白鳞军从不质疑血缘亲情,嬴寒山的意志完全可以被嬴鸦鸦传达。稍微磨蹭一会之后,海石花和林孖随嬴鸦鸦离开,苌濯仍旧留在这里,以防再出什么事。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杀了人,杀了什么人? 事情是嬴寒山和苌濯骑马离开浮泉郡城那一天上午发生的。 几驾马车,几匹好马,随行的仆人,一群陌生的客人来到了这座城里。如果士德明还在他本来的官位上,说不定他会很开怀地笑起来。臧州以南的七八个大小世家,或派遣了忠心的仆人,或吩咐了得力的子侄辈或干脆是家主亲自来到郡城。 他们的马车辘辘地轧过街面,一路向着郡守府而去。门房眼花缭乱地读着名刺上的名字,忙不迭地记录他们每一个人的称呼和郡望。这些人都很急切,但那绝不是急于向新的掌权者献媚的表情。年轻人们紧握着拳头,老者眼睛里氤氲着泪水,而仆人们沉重地低着头,外衣里穿着一身素色。 请刺史为我们做主。他们说。 驻扎在这城中的军队,截杀了我们结伴出游的孩子。 其实军队杀了一群平民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就像夏天在水边煮饭,水蒸气熏死了一群蚊虫一样。杀了,就是杀了,不需要什么理由。可能是他们看到旗帜时行礼慢了一拍,也可能只是主将今天心情不太痛快。 但沉州军是不滥杀的。 不论是刺史还是那位金眼睛的女将,对于军队在不能扰民这方面的要求都到了近乎道德洁癖的程度。不过好在他们从没有过什么狼狈的败仗,也不曾被逼迫到需要靠杀平民提振士气的地步。所以这个要求虽然苛刻,但不是不能执行。 但现在沉州军杀人了,而且是杀了一群性命贵重的世家少年。 他们年少的只有十三四岁,最年长的刚刚及冠。世家与世家之间经常有那种让孩子们一起出去玩的活动,有点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企业家子女夏令营,让子辈提前互相接触,建立关系网相互帮衬。于是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这群少年人就这样香车宝马地一起出去了,带着健仆,牵着猎犬,预备找一个芳草萋萋,有鹿奔跑的地方狩猎,饮酒,谈谈风雅。 至于那块草地是吮吸着什么生长出来的,他们并不在乎。 但现在,大地开始吮吸他们的血了。 他们在浮泉郡城外十几里的地方被发现,马车布满刀痕,血液污染了车壁,仆人和少主家们死在一起,血把地面染成了紫色。这不是寻常的流寇所为,因为仆人们之中不乏练家子,贼寇也很少会袭击这么大一个车队。 更何况,有一具尸体手中紧紧攥了一缕枪缨,流寇们很少会使用这种武器。 目击证人们很快出现了,有农人看到打着白门旗的一支巡逻队伍经过,带头的人穿着像是一位将军。有人听到了树林里的战斗声和惨叫,又有人看到这群人返程时马蹄印里浅浅的血迹。 定然是那群少年露富,或是说了什么话冲撞了这位将军,才引来杀身之祸。农人们紧张地推测着,也这样传开。 但那一天只有林孖带的一支巡逻兵出了城。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嬴鸦鸦把手放在膝盖上,“栽赃,陷害,什么事都有可能。没有人看到林将军杀人,证词原本就不是十分可靠的东西。” 裴纪堂看了看海石花和林孖,忖度一下,没有开口。嬴寒山知道这话得自己问了。 “林孖?”她问,“那天你出巡,遇到过什么事情吗。” 这个年轻人抬起头,望着嬴寒山,飞快地眨几下眼,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将军……姨妈,你信我吗?” “你说,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林孖慢慢点点头。 “对,那天我的确杀过人。” 第139章 第二层阴谋 那天有一队流寇袭击了军队。林孖说, 我们杀了他们。 你这死孩子说话再敢大喘气我就抽你。嬴寒山说。 林孖很不安地看了一眼嬴寒山,往她那边移了一点方便她抽。 嬴寒山看了看自己的手,思考一阵还是放下了, 毕竟这一巴掌下去能抽飞人三分之二个脑壳, 林孖的脑壳长得挺好看的, 还是让它待在原位比较好。 林孖重新说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 时间段和细节几乎全部能吻合上作案现场,他带着骑兵们辰时出城,预备在午时完成巡逻后回来。 或许是看到这样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士在路上巡逻, 有点脑子的宵小都会避让的缘故, 这一趟出行前半程什么都没发生。随着暑气渐渐把土地里的水分蒸发出来, 战马开始没精打采, 骑兵们也逐渐松懈下来。 而那枝箭, 就是这时从林子里射出来的。 箭的准头很差,嗡地一下钉在了道旁的树上。所有人一瞬反应过来,像被惊动的猛虎一样扑向箭的来处。 “是群流寇, 有二十几个人嘛。”林孖抬头看着天顶回忆了一阵子,“凶得很啊, 但打起来软绵绵的, 不好抓,就都杀了。” 第266章 “也嫌弃脏衣服,”他说, “没砍他们的头就丢在那里了,要是砍了头带回来, 还有个凭证。” 林孖说, 他们在那里杀了一群流寇,百姓看到的血是流寇的, 听到的哀嚎也是流寇的。但在那里找到的尸体却变成了世家子们的。任谁听了都觉得蹊跷,尸体为什么凭空变了? 他说完,垂头对着地沉默了一会,这次的声音小了很多。 “我未给姨妈惹事,未说谎,未去杀他们,是兵了,不是匪了……” 从嬴寒山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颗低垂的黑脑壳,像是做错了事呜咽着低下头的猎犬。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孖的头顶:“嗯,我知道,你没有乱杀人。” 她抬起头征询地看着裴纪堂,林孖是白鳞军副将,隶属于她麾下,但这件事受到施压的是裴纪堂,他也必须参与到表态中来。坐在上首一侧的裴纪堂默然一下,起身对海石花和林孖拱手。 “此事裴某定然会追查到底,给出一个交代。”他停顿了一下,“有兵吏冲撞白鳞军营的事情,裴某也已经了解。不管如何,这件事某御下不力,难辞其咎,请受此拜。” 他拜下去,海石花像是一只鹘子一样轻巧地避开了:“刺史言重。”林孖茫然地抬起头,没避开这一拜。嬴寒山看到海石花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暗暗掐了一把他的腰。 林孖嘶了一声,咬住自己的舌头,什么也没说。 ……感觉这一下掐得好重,他的脸白了一个色号啊。 “这段时间还请林副将暂时留在白鳞军营中,”裴纪堂不管谁躲开了谁没躲开,坚持着把这一拜拜完了,“待到一切结束,裴某自为林副将澄清。” 裴纪堂和嬴寒山说话不一样,他会绕一个弯表明态度。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告诉林孖他被软禁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能离开军营。但同时他也恰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是站在你们这一侧的,你是冤枉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是在找罪证,而是在找你冤枉的证据。 他不清楚林孖是不是清楚了他的意思,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太在意。在嬴寒山说出“我知道”之后,林孖明显就放松了不少,对身边的一切关注度也下降了。 他起身行了个礼,海石花也一并起来了,接下来就只需要她把林孖送回去,等待收到一个结果。在这两位武将行完礼,一道退去的那一刻,裴纪堂忽然感觉有一束目光扎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没去看,他只是垂眼看着手里处理到一半的文书。不用抬头他都知道,这束目光来自海石花。 海石花和嬴寒山都是女将,都骁勇,果决,不为血腥蹙眉,但她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说嬴寒山凶恶,近乎鬼怪,双眼摄人,但很多时候她的神情温和得近乎稚子不是说她幼稚。是说她似乎是在一个非常好,非常平宁,礼乐不曾崩坏,人不曾饥而相食的地方生活过很久。 所以她不会为一点危险的苗头赤红眼睛,为一口血腥露出獠牙来。她甚至乐意把自己的那一份掰一块,递给没有的人。 裴纪堂不知道这种气质是从何而来,他只能告诉自己或许她生来就是仙人,餐风饮露生于紫云上,不迫切地需要什么,也没什么能伤害她,于是露出仿佛拥有一切又不在乎一切的从容来。 但海石花不是的。 她非常敏锐,且时时刻刻磨着獠牙,那獠牙绝不会向家人与主将去,但不吝于向有威胁的外人展露。那一眼不是一个莽夫忘记掩盖自己的情绪,那一眼里有真切的威胁了。 她不是在为林孖威胁,她是在为嬴寒山威胁。 嬴寒山可以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那个百夫长不是他授意去挑衅,这件事情他也不会暗中做手脚折去白鳞军一臂,更不会因为忌惮嬴寒山在军中越来越高的名望而开始刻意打压他。 但海石花不能相信。 她活到二十几岁,见过几十头狼几百条蛇,每一头每一条都咬人。她跟过几个将领,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嬴寒山当然是好人,但她不是将领,是“姨妈”,是母亲那一系里血脉最近的女性长辈。 那他裴纪堂呢,裴纪堂是什么?她可能原本觉得这个人也不错。 但现在那冷漠的,审视的,甚至有些威胁的眼光扫过来了。裴纪堂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用他一贯温和诚恳的眼神回回去。 海石花立刻就不看他了。 等到海石花和林孖离开,嬴寒山往外送了几步,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接下来这话应该怎么说。冷不防看到自家老板一脸痛苦地注视着她,上前两步就要对她一拜:“是我对不起……” 这时候应该咋办?闪开?不是,可是他好像拜得有点急,现在闪开没准要让他摔一跤。 受着?感觉挺没礼貌啊,刚刚林孖还被海石花掐了一下……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伸手,拖住裴纪堂的手肘,跑神地一矮身把他轴起来 在又给裴纪堂来一个标准过肩摔之前,嬴寒山跑出去的神终于回来了,她客气地把他放下,搓了搓手后退两步。裴纪堂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一脸空白地愣了能有四五秒,才缓缓开口。 “……啊。”他说,“或许照着脸也无妨,我只是恐怕再摔一次,不用五斗米也要折腰了。” 其实气氛有点尴尬。 裴纪堂没说出口的道歉被嬴寒山打断吟唱,现在他也有点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其实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合适,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寒山是很好的人,她不会在乎的。但他的良心会,即使这件事情他的责任并不大,他那颗良心还是痛得要命。 第267章 这不像是一个有些忌惮,有些狭隘心思的领袖的算计吗?像极了!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他一点也不责怪海石花那个冰冷的眼神。可寒山为什么没有反应呢?她神态自若地坐着,还抻脖子去看嬴鸦鸦在写什么顺走了她手边放的一枚核桃,给她捏开又把核桃仁放回去。 ……手劲挺大的。裴纪堂看着她那轻松的动作,也忍不住分了一下神。 而就在嬴寒山拍掉手上的核桃皮,抬起眼睛的一瞬间,裴纪堂分的神回来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飘飘忽忽的不在意,也没有刚刚进来时被人惹起的愤怒,那其中的光芒让他不得不正色起来。 “你看到没有,老板,”她说,“就算我们两个没有起什么矛盾,我们的手下人已经要打起来了。” 嬴鸦鸦仍旧低着头,拈起那半个去了皮的核桃咬了一口。 “有人在打舆论战,”她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峋阳王干的。” “如果他只是想挑拨我们两个,那我的评价是挺蠢的,和韩其一个水平。”嬴寒山坐下了,双手交叠在桌子上,她眼睛向上抬着,似乎在看什么东西,“但显然不是。现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是他……要怎么解决掉……” 这一文一武两个让人心烦的对手。系统说。 “首先,放出风声来试试他们之间的情谊。”嬴寒山用一种平和的,与往常稍有不同的声音说,“权力越大的人越经不起冒犯,他们都觉得别人的东西可以再给自己一点,自己的东西绝不能给别人半分。即使是本性很好的人,也很难逃脱这种劣根性。” “如果他们就这样分裂,内讧,从最高层起了龃龉,那我根本不用设计接下来的步骤。但要么他们之中有一个或者两个聪明人识破了这个阴谋,要么他们两个品性都十分不错,不在乎这件事,这个阴谋都会失败。” “没有关系,这只是探路石。” “接下来我要把阴谋搬到明面上来,我要用一个办法激起他们手下之间的矛盾,主将指挥部下,部下裹挟主将。听说白门人和淡河人不那么融洽,就从他们之间着手去做。” 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都是圣人。系统说。 “这不是阴谋,是明谋。我完全可以杀死当地世家的孩子们,设计一场偷梁换柱,然后嫁祸给那个武将的部下,再让世家向那位刺史施压。如果刺史选择了袒护武将,那么接下来这群世家就会倒戈向我,成为我阻拦这两个人趁手的工具。如果刺史决定为了接下来的战局把锅丢给那位武将的部下,那他们手下的愤怒就会被点燃。” “我一定是赢家。” “所以一定得解决,要解决淡河和白门人之间如此久的矛盾。要找出军队中拱火的那些人。要给白鳞军安抚要不能处置林孖……那世家怎么办呢?” “那就把……” 嬴寒山忽然卡住了。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然后豁然站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得了癔症的人刚刚恢复,对旁边的一切有点茫然。她坐回去,深吸一口气:“我刚刚说到哪来着?” “阿姊刚刚说到世家怎么办。”嬴鸦鸦搓了搓手里的核桃衣,把它吹散了。 “我觉得,找一个机会,把他们聚起来都杀了,这样就挺好的。” 那个小小的女孩抬起头,微笑了一下。 第140章 法医与反间谍选修 空气安静了, 裴纪堂和嬴寒山都齐刷刷地闭了嘴看向嬴鸦鸦。 “噶,”她歪了一下头,“刚刚被鬼上身了。” 嬴寒山默默地捏碎了手里的什么东西。 “……裴纪堂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看不到的这段日子里你给我妹妹灌什么坏水了!!” 也不是, 可能是孩子自己优秀, 不关老师的事情。 “被鬼上身了, ”嬴鸦鸦一本正经地说, “阿姊快点帮我找点艾叶熏熏找两个大和尚念叨一下……哎呀!走开走开!” 她摆着手,像是驱赶气味一样驱赶着空气里那个子虚乌有的鬼魂。裴纪堂哑然失笑:“这是个方式,但不是个十分周全的方式。” “这样做等于替林副将认下了这个罪名, 他犯了罪, 我们包庇这罪, 并为此做了一场更大的屠杀, 林副将不会接受这件事的。再者, 刚刚寒山说得对,淡河军与白鳞军之间的确存在着龃龉,我们可以威逼, 杀死,消灭有形之人, 但难以对无形的偏见和憎恨做什么。” 还有一条, 裴纪堂没有说出来。 这么做不论是嬴寒山手底下的人,还是裴纪堂手底下的人,对彼此的意见都会加重。裴手下的文官会嘟嘟囔囔, 拐着弯地或抱怨或骂詈嬴寒山,说她悖狂, 说她跋扈, 说裴纪堂好歹是她的旧主,她怎么能威逼于他, 强迫他为她手下的军官遮盖,全然不顾他的声名和这样会让接下来的战况变得多么艰难? 而嬴寒山手下的人也会嘀嘀咕咕,难道林阿兄,林副将,我们平易近人的好统帅犯了什么罪吗?他哪需要这么酷烈的遮掩手段! 嬴鸦鸦乖巧地点头应和着裴纪堂的说法,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啦我刚刚只是开玩笑逗你们的……真是鬼上身也说不定啊?那群世家说不定在这里作威作福吸了多少民脂民膏呢,说不定就有这么一群鬼魂在这里飘来荡去? 嬴寒山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嬴鸦鸦的额头,她就不说话了。 “不用大和尚,”她说,“你阿姊神憎鬼厌。” 第268章 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裴纪堂整理他手下的人,嬴寒山去看看现场,虽然凶手是谁他们已经有数,但毕竟还得找出证据来说服那群世家。 嬴鸦鸦搓着手里的核桃,慢慢地蜷起身来,出神地抬头看着远处。 嬴寒山已经离开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从半开的门中落下的一点光明。在不甚明亮的室内,这一缕光明扎眼得让人难以忽视。 裴纪堂侧过头来,嬴鸦鸦脸上的神情让他愣了一下。刚刚是他话说重了吗?还是鸦鸦毕竟入仕的时间不长,听到这样的否定难免伤心? “鸦鸦……”他放缓了口气,那个女孩蓦然转过头盯着他,那张脸上没有委屈,没有落寞,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点亮得瘆人的光。 “刺史,你觉不觉得阿姊刚刚说话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她轻柔地问,于是那眼睛里的那点光更瘆人了。 “阿姊卡住了,如果她不卡住,她就会把最后那句话说出来。不知怎么,我有点害怕她说出来。” “所以我说出来了,”她很轻快地说,“我知道这个说法有纰漏,但是它快呀!先把提出麻烦的人解决掉,然后翻过来栽赃给峋阳王。至于内部的事情,修修补补,修修补补就是了。” 为何不可?这个王朝就是这么修修补补过来的。 那个威严的女声又在嬴鸦鸦耳边响起来了,有一双有力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抵在她的下颌上,强迫她抬起头来俯瞰一切。那个鬼魂又要说那句话了,迟早有一天 “可我也觉得不能这样,总有更好的解法,”嬴鸦鸦推开脑海里那个鬼魂,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求你啦,刺史,求你和阿姊啦,一直做个好人吧,” 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直做嬴鸦鸦啊。 好人嬴寒山是不知道她妹妹在想什么的。 她也不太清楚苌濯在干什么。 浮泉郡没有仵作,这很不合理,也很合理。很不合理在于在一个需要刑狱自理的地方行政机构里,居然抓不出一个法医专业人才,合理在于它的前任行政长官实在是非常垃圾。 说不定那位仵作是不堪忍受地逃走了,也说不定这个被认为操持着“贱业”的可怜人在今冬盖着白雪去做一场酣沉的大梦了。 总之就是没人了。 自然没人带着仵作随军,文吏们也没人懂得这个。大夏天的那些被害人的尸体已经开始有味道,穿得干干净,胡子头发整整齐齐的随军文官们看一眼那些肿胀的脸就要昏过去。 虽然打仗要死人,但他们平日里是不用亲自去战场上,亲自数人头的。怎么能让他们站在这些已经发黏的尸体旁边,对着它们捣鼓呢?有辱斯文! 然后他们之中最斯文的那个人就过去了。 苌濯换了身深色的衣服,把衣袖扎起来,用醋浸泡过的布料围住口鼻,向仆役要了些可能用得上的工具。当他要走向那堆被布覆盖着放在木板上的尸体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切不可啊!苌军师!且不说您何等身份,怎可操此贱役污您美名,就说这暑气之下尸体腐败,浊气上涌,万一您染了疫病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没有人袖着手看热闹,几乎所有能够到他的人都来拉他了,够不到的就在后面跳脚。倒不是说苌濯和他们关系有多好他总是与人保持着距离,所以所有人对他性格都模模糊糊的说不出褒贬。但这人!长得!漂亮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就算是最痛恨他的人用手指着他,被那双薄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也骂不出半个脏字来。那不是方向走偏了的妖冶美,倒也和一般对君子想象中的身高八尺美髯峨冠不是一回事,但他就是漂亮,就是让人觉得如果要找一个人和芰荷啊兰草啊孤竹啊白鹤啊这一类的东西作比,就该是这个人的这张脸。 更何况他是隐士的儿子,这个年代最吃香的职业之一,还是身背父仇时刻等待复仇的孝子……怎么看都是个完美的人设!这么一个完美的人设打算去干仵作的活,对这些人的震撼程度不亚于当面再来了一次礼崩乐坏。 苌濯对他们眨眨眼睛,好像很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些人的劝说,然后回答:“我是不会因为这个生病的。名声……嬴将军反感这个吗?” 啊? 他这么一问把所有人都问蒙了,嬴寒山方反不反感这个谁知道,按道理没人会喜欢自己信重的文官去做这件事吧?但是,但是这话也不好替嬴将军说呀。就在这个面面相觑的空当里,苌濯转过身,走到了尸体前。 这里大多数是随行仆从的尸骨。身份贵重的那些死者大部分都被家里人带了回去,少数一两具还停放在这里的也是家人还没准备好合适的棺椁,又不甘心用布匹芦柴席子卷一卷先带回去再说。即使还停在这里,他们家里人也愤怒地强调过不许亵渎他们好孩子的遗体,不许让仵作在它们身上动刀。 所以苌濯就只能翻看一下。 他用一把竹夹子揭开已经被泡成暗色的尸体外衣,那下面露出皮肉翻卷的伤痕来。那几个世家子身上的刀痕少,看起来抵抗的机会不多,被描述为有武艺的健仆身上倒是伤更多一点。这是合理的,人不是呆头鹅,不会站在那里任人杀,柔弱的人跑不了太远,会武的人倒能抵抗几下。 但好像有什么不对,苌濯想,他见过对上骑兵的步兵,骑兵的刀是从上方砍下来的,站在低处的人往往肩膀或头颅有大伤口。但在这些人身上他没有看到这种特征的伤口,林孖和手底下的人没有必要先下马再杀人。 第269章 世家子身上的金银已经全部没有了,玉带钩也被人拽断,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贪婪的兵或匪劫掠了他们。苌濯用夹子夹开其中一个人的衣袖,在已经浮满斑点的皮肤上发现了一点什么。 “……你们看。”他退后两步,对身后说。 我们不看。其他文吏保持着数米远的距离一脸敬谢不敏。 嬴寒山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走路没声,走得很近都没人发觉,只看到一干人缩头鹌鹑一样挤在一起,一副又想看又不敢靠近的样子。干什么呢?嬴寒山凑近一个往前倾的角度最大的文吏,对着他后脑勺轻声问。 ……然后那人嗷地一声尖叫着跳起来,差点撞到嬴寒山下巴。 现在她看清了,苌濯在翻看尸体,而这伙人一看到她就纷纷露出“你看看你看看你不上去拦着军师都是你的错现在将军来了怎么解释”“怎么成了我的错了将军我们拦了军师不听”的表情。她没管他们,从人群中挤开一条缝过去了。 苌濯一抬头看到她,立刻就要把脸上的布摘给她,嬴寒山摆摆手。 “我还好,习惯这种味了。”她说,“发现什么了?” 有仆役跑过来给嬴寒山递上醋布,苌濯掀开衣袖,给她看尸体上的痕迹。 他的手腕上有暗色的带状瘀痕。 “我不懂仵作,”苌濯说,“但家母久病,我稍微懂一点医术。这个,像是捆束久了造成的瘀痕。” “他们被捆过?” 苌濯点头,在仆役递过来的水里洗干净了手,又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沾脏,尽管嬴寒山觉得没什么不妥,他还是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引着她走了出来。 “我在想,”他掐着手指,像在算卦,但更可能是在算数,“不是林孖杀了他们,那尸体是怎么被无声无息地更换的?是有人把尸体用车装载来,然后替换掉了贼寇的尸体?” “那这么多尸体不可能只有几辆马车装,肯定会有更多运送尸体的车辆被目击,地上也会留下血迹。” 但没有这种东西。没有人看到运尸车,也没人看到路上的血。 所以骤然有什么照亮了嬴寒山的脑内。 所以那些车一开始就在那里,那些人当时也很可能不是尸体。 她对上苌濯的眼睛,后者轻轻点头:“马车早就藏在林中,林孖杀了那群流寇或是扮作流寇的死士离开之后,他们把马车挪到那个位置上,杀死早就被控制起来的世家子和仆役,换掉尸体。这样尸体是新鲜的,死的时间与林孖杀死贼寇的时间吻合。尸体上还按照挣扎的可能性做出了刀伤,只可惜刀伤有一点瑕疵,再加上手腕上的瘀痕,整件事情还是有破绽。” 他掐指的动作一顿,苌濯抬起眼睛:“那些世家子是什么时候从家中离开的,他们的家人有说过吗?” 嬴寒山远远瞥了一眼人群。“是林副将出行前一日午间!当夜未归。” “那就不对,”苌濯说,“提前一日出门,如何到了三十多里外的浮泉来?” “马车想走,还是能走三十里的,用不了一天。”嬴寒山想了想,从技术角度上回,苌濯露出一点苦笑来。 “日行三十的马车,是在赶路。” “他们,是出来玩啊,将军。”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万物皆有裂隙。不过说实话从里面照进来的,不一定是光。阴谋的裂隙里是真相,同盟的裂隙里是危机。 在嬴寒山和苌濯使劲扒拉阴谋这条缝的时候,裴纪堂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手下这群人,到底有多不牢靠? 那个百夫长擅自带人去闯白鳞军军营,险些引发哗变。他完全可以先回来请示这件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再次一点他把这件事情搁下,推给上头或者别人,自己装死。在这么多选择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坏的一种,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军营之间的利益矛盾,不和,会造成这种反常吗?如果主要原因不是淡河人和白门人不和,那是什么? 就在他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有通传进来了。 “裴刺史,门前有一军官求见。” 裴纪堂愣了一下,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让他进来。” 来的人就是那个带兵去抓林孖的百夫长,虽然按道理他是见不到刺史的一连级干部去见省长的难度还是挺大的,但裴纪堂就是一个这么容易见的人,小到街上贩夫走卒,想见见他都不是没有可能。 坐在上首,没有着甲,看着有些疲惫却很和蔼的青年人示意他站起来,那百夫长却没有动。 “小人奉命前去收拿嫌疑之人,未想引发嬴大将军不忿,险与白鳞军营起了冲突,是办事不力,请刺史军法。” 这话说的挺妙的,前后语序倒了一下,好像是嬴寒山先发怒,白鳞军才差点和他起冲突一样。裴纪堂没有对此做任何表示,他只是摆摆手:“起来吧。” 请罪不该找刺史请,这人今天来一定有别的话。 “小人不敢起来。军中有纷纷流言,属下冒死进刺史,请刺史恕罪。” 他没有抬头,也看不见裴纪堂的表情,半晌,他好像听到上首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气:“请说,何罪之有呢。” “嬴大将军战功累累,为人磊落,军中无不敬服。”那百夫长说,“但她确无如刺史般的统军之才。她麾下的白鳞军以海石花将军马首是瞻,日渐骄横。嬴将军非心机深重的不轨之人,但刺史……” 第270章 “刺史难道不知道,张敖也是没有反心的吗?” 第141章 壁上黑蛇 有点怪。那个百夫长想。 裴纪堂可以有很多反应。如果他是一个懦弱优柔的领袖, 他可能面色苍白久不能言,拼命回忆他说的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如果裴纪堂高慢且缺乏耐心,可能会为这一通越级进谏而大为光火, 叫人把他丢出去打一顿。如果他谨慎, 敏锐, 狡猾, 反应迅速,那这通包藏祸心的话可能成为说出它的人的催命符。 赌呗。 但裴纪堂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看起来又有点困了,挪动着手肘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用指关节撑住额头, 有几秒钟这位百夫长都怀疑他是不是睡了过去。 “刺史……?” 裴纪堂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些虚弱的不耐烦。 “速离。”他低声呵斥着。 那个百夫长立刻领命, 行了一个礼, 一溜烟地跑走了。现在他知道裴纪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说到底这个人不过是个节操很好的县令,很适合当一小片土地的牧人。他刚刚成为刺史一年不到, 还完全不知道如何管辖这么大的土地,也对手下的士兵没有概念。 现在他觉得不对, 觉得惶恐, 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二十多岁已经不算年轻人了,可他毕竟连亲都没有成过,照寻常来看, 这是连个成人都算不上的吧? 他今天不需要说很多话,毕竟他是个小角色, 他只需要试出来一个态度, 接下来自然有恰当的人去劝说这位年轻的贵人。 很多很多人。 而应该觉得惶恐的那个人,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裴纪堂是真的觉得很累, 他好久没有亲自、高强度、成规模地杀过人了。上一次他这么干还是哪年剿匪……哪年来着? 那年父亲还尚未去世,他同县兵一起参与了一场剿匪。原本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公子叉着手站在后面看热闹的闹剧,直到他玩了一个围三放一的计谋,带人把逃出来的山匪全部围杀。 他没受伤,只是沾了些血,坐在那些尸体边擦脸时感到一阵平静的满足。那满足可能来自于他们看到带头的是个少年人时先放松再崩溃的嘴脸,也可能来自于计策严密执行的成就感。 但那一次父亲没有赞扬他,父亲甚至一直没有与他说话,直到他痛苦地跪在书房里请求父亲原谅。 “君子是不应用恶计的。”那个中年人用这句话宽恕了儿子,并把他的手按在桌上那块田黄石上。 裴纪堂用力摇了一下头,抬头去找那块案上的田黄石。它不在,他把它留在淡河了,他应该记得这件事的。 他该记得这件事的,一定是太累了。 打下浮泉郡之后他就一直没缓过劲来,有些时候甚至做不太好表情管理。好在寒山是不怎么特别喜欢盯着同伴神情看的人,鸦鸦看到了也并不在乎,于是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会,维持着面无表情放空那么一刻两刻。 他就这么坐了一会,从手边扯了一张纸来,写了一句什么晾干墨折起,唤来亲兵把这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他。 亲兵什么也没有问,带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离开了。 天还是很热的,这个天气总少不了蚊子。每天傍晚天稍微凉快一点的时候,郡守府周围都会点起艾草来。 烧艾草的味道浓烈时不好闻,随风散开时却有种夹杂着淡淡药气的清苦,闻起来很提神。每天这个时候裴纪堂就会从屋里走出来转转,醒醒脑袋如果嬴寒山看到了肯定要笑话他是出来喂蚊子的。 而当他绕着郡守府,走到后面那一片修整出来的小竹林时,一阵轻微的窃窃私语随着竹子摇动的声响被风递过来。 这片竹林也是士德明附庸风雅的产物,园子里栽的都是紫竹,新生的竹子青底紫斑,像是带着皮色的玉一样莹润,林间开了条小道,向着中央一个临池的小亭子延伸过去。竹子挺好,亭子也挺好,不好的是这样特别容易让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些嗡嗡的小生灵找到一个小地方,孵出一堆和它们一样的小东西来。 于是这里就成了烧艾草最重点的区域之一。 竹子也是植物,也会有干燥的枯枝败叶,烧艾草必须找一个小盆或者小炉来,在里面慢慢烧,还要有人专门盯着防止引起火灾。这是个躲闲的差事,又有艾草熏着不怕蚊子咬,很受裴纪堂身边人的欢迎,故而常常有些冗员,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往往凑起来两个人。 那是两个烧艾草的仆役在谈话。 “能长久不?”一个小声地问。 这之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可能是回话的那个人在东张西望,他没有看到别人,也没有看到竹林另一侧的裴纪堂,于是放心地答话了, “长久自然是可以长久的,只是不知道跟着谁长久就是了。我军中的大兄对我说,现在营里颇有些说法。咱们这位刺史是心善的,但是忒心善了些。连下两城不错,但哪一座城也不是打下来的,城拿下来之后也没什么战获。隔壁那位大将军手下,就算是平头兵,熬过几场仗也能升一升呢,也有了些余财呢。” “所以怎么着?”那个最先发话的人低声问。 “所以有些人说,不跟着刺史,能去跟着嬴大将军就好了。” 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只有火盆里轻微的燃烧声传来,夜色渐渐深了,好像有影子从小池中爬了上来,渐渐洇开在天幕上。那两个火盆旁边的人又开始说话了:“这说得容易,但这兵已经分了两路,如何能去跟嬴大将军?” 第271章 “你且看吧,有的是办法。一朝一夕没有,以后也会有的,咱们做不了主,但想跟嬴大将军的人多了,他们就推着主公去做主了。” 黑暗中传来轻柔的沙沙声。这两个人闭上嘴抬头向着沙沙声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没什么东西,大概只是风把树叶吹得直响。 那里好像并没有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房间里点起了一盏如豆的灯火。 其实士德明留下了更好的灯,被放置在房间一角的雁衔穗铜灯,弯曲脖颈的大雁口中叼着半支连盏灯样连在一起的灯枝,很适合在宴饮的时候拿出来点燃,让屋中温暖又光明。 桌上摆放着白釉的小莲瓣座灯台,也玲珑可爱。 但他仍旧点着随军的那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昏黄,照得他的脸也有些模糊。裴纪堂慢慢地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揉了,放进灯盏里点燃,那一小团纸就变成了一小团炭,脏污掉灯油。他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做,没有办公,也没有去巡查。任何来访的人得到的消息都会是他已经休息了,只有少数几个他吩咐过可以放进来的人能见到他。 他今晚不希望见到这几个人。 但他终究要见到了。 有求见的禀报传来,裴纪堂整了整衣衫,披上身边的一件外裳,让人把来者请进来。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吏,头发已经有些白的样子了。他扑打扑打衣袖上的灰,要给裴纪堂行礼。裴纪堂立刻站起身,作势要去扶他。 “王从事,不必拜了。”他说,“坐。” 这是淡河府的旧人,曾经跟随过裴纪堂的父亲,资历比杜泽更老些,所以裴纪堂在这位王姓的治中从事面前也有些对长辈的尊敬。这个没有佩冠,披着一件旧大氅的年轻人含着一丝恳切的笑容注视着他,这位从事摇摇头,又站起来。 “下官站着吧,本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几句话想进与刺史,寤寐不安,才夜中求见。” 裴纪堂看了看旁边灯火闪烁的墙,有几秒钟他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打断的话,今天天色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从事你看下一步我军在何处设防比较好?前几日我梦到…… 这些话乱七八糟的,墙上的影子也开始晃动了,像是一只看到了蛇的白鸟,突然拍打起翅膀来。 “请说。”裴纪堂说的是这两个字。 “下官随先明府,至今也有十余年。所任官职几变,至如今已经不在意究竟所任何职了。”那位从事温声劝说着,“只是尽一份属官之心,忠于刺史就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刺史不仅是一县之长,更是一州之长,不仅治平宁,也治征战。” 他说得很慢,很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这语调甚至有些像是先明府裴纪堂敬爱的父亲。 “下官是淡河人,刺史亦是淡河人,沉州万数兵,并非尽出于淡河,但以淡河为中心,”他看着裴纪堂的眼睛,“刺史的府衙亦在淡河,此事刺史心中有思量吗?” 裴纪堂摇摇头:“愿闻教。” “那位将军,那位嬴姓的女将,秉性是好的,为人仁慈勇武,又有美名,”他说,“但刺史没有留意过吗?她麾下并不爱用淡河人。” 这是真的,她最倚重的士兵是白鳞军,最贵重的是从踞崖关继承来的骑兵,跟随在他身后的是那个姓苌的郎君,她的核心里没有淡河人,她本身也不是淡河人。 “并非说非是淡河人就怎样,但一乡之亲,一乡之邻,累世通婚,与外人的不同的。”这位从事和煦地说,“刺史倚重她,倚重她的妹妹,是爱贤,都无妨。但是如果为了爱贤而伤了自家儿郎的心,就失了根本。”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复杂又痛苦地看着他,风把灯火摇曳得更厉害了,他身后的影子像是两个什么东西在厮打,打得那么激烈,血与羽毛一起落下来。裴纪堂歪头看向桌子,于是这位从事也看向桌子。 那上面没有什么,他在找一个并不在那上面的东西。 而当裴纪堂回过头来时,风突然停了,他身后的影子也稳定了,不时轻轻晃动一下,像是什么昂起脖子。 他很沉痛地抓住了王从事的手。 “实在非是我倚重。”裴纪堂低声说,“我如之奈何呢?” “她们姊妹二人在淡河极有人望,此后寒山屡立战功,又被朝廷册为大将军,与我齐平,手掌军职。如今大敌当前,我怎么好与她有了冲突?纵使我知道她手下人骄纵,见财起意杀了当地的世家子,我也只能替她隐瞒下来。” 王从事眼睛里有泪光了,他像是心痛一个子侄辈一样,慢慢拍拍他的手,低下头去:“是我们这些属官无能啊,刺史素有美名,却要承担包庇的罪责……不,刺史,不能如此啊!今日失五城,明日失十城,一退再退,何时是头?” “刺史知晓大战在即,嬴将军不知道吗?那只是她座下将军的一个副将,她何以骄横到因他而与刺史生了嫌隙的地步?” 裴纪堂一脸无力地看着他,踌躇着,最后小声问:“我不知军中有多少人作此想……不敢下决断。” “必非下官一人!”王从事点点头,又拍拍裴纪堂的手,“若刺史心有不安,他们皆愿为刺史效劳。” 裴纪堂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 “多亏了从事啊。” 而墙上那条黑色的蛇形正轻柔地游动着,对着眼前的人张开了嘴。 第272章 就像是春日里植物生长的根须一样,一些东西飞快地蔓延着。王从事从裴纪堂那里回去了,那个不值得记住名字的百夫长收到了讯息,同他一起收到的还有几个武官。他们看一看收到的信,把它烧掉,又拆开自己的行李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可能是金银,也可能是带着许诺的文书。不管是什么,他们的心都放下了。 他们不知道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一张纸条从裴纪堂手里传了出来。它没有落进哪个军官手里,它落进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小兵手里,那个孩子还不到冠年,是父母死在大疫中的那批孤儿之一。明府给了他长成的机会,明府把他送进了军队。或许还有其他孩子像他一样,他们都很想报答明府。 他静静地注视着,注视那些和王从事联系过,又彼此联系了的人。 在王从事离开的第二天,一队亲兵闯入了军营中。他们不由分说地拿下了几个百夫长,几个尉官甚至还有一个偏将。罪名是一样的,受贿。 这些武人被捆着押送到裴纪堂面前,在见到他之前他们还在叫骂或者哀求着。 “是奸人陷害!末将何曾收受贿赂!” “刺史!刺史不可临阵处置军官啊!是哪一个小人向刺史进了谗言!” “裴刺史,你糊涂!如今白门势大,你何能折自己一臂,涨他人威风!” 他们的骂声熄灭了,因为那位从事也被带到了这里,这一次没有人请他了,他也是被捆着手带来的。 裴纪堂走进来,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他移动,他眼神痛苦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发出一声叹息。 “我何其信重你们,”他说,“裴某可曾亏待过你们?” “几日前营中有军士举报,你们收受贿赂,悖乱军纪,如今已经人证物证俱在,你们有何解释?” 他们还是很激动,但这激动里多多少少带了一点茫然。 收受贿赂,这不假,但最大的罪名不应该是收受贿赂啊?而且从未有人看到过他们私下传递情报,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收下钱财。是谁看到了这一切,又是谁举报了这一切? 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了:“小人认罪,然而大战在即,乞请刺史放我等一条生路,令我等戴罪立功,事后再行处置也不迟。” 收受贿赂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他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刺史还是那样一脸沉重而痛苦的表情:“若是仅仅收受贿赂倒罢了,已经有军法官来报,你们怎敢……!罢了,识人不明,是本官的错。” 刚刚燃起来的希望又灭下去了。 怎么就这么点背!有人在心里暗骂,怎么就被人举报了收受贿赂,又怎么被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这些钱是和外敌有联系? 不该的!不该的!他们不甘心如此,他们只是给自己寻了一个更好的出路……但是,但是?这位刺史是优柔而宽仁的,没准他还会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吧? 在这些懊悔的,喃喃着的,跪下磕头的人之中,那位治中从事站着。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主君,笑了起来。 根本就不是什么军中有人举报收受贿赂,才查出这些人里通外敌。是裴纪堂他设局把他们一个一个钓了出来,用百夫长钓他,再用他钓其他人,真是好手段!临了了把这个局掩盖过去,他还是那样一位受害的圣人。他可以把他们的头颅摆出来,一面检讨自己识人不明,一面暗暗威慑士兵他们之中有细作,再一面显示自己刚柔并济的手段。 他的声名还是洁白的,他不曾设计下属,这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裴纪堂!裴纪堂! 自己早该想起来,该想起来这个人少年时就曾经计诱贼寇自相残杀,又用计策全歼了残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一次这被全歼的变成了他们啊! 而裴纪堂抬起眼睛看着他,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忽然隐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这位长辈。 “为什么?”他问。 “我终不与女子同列为官。”从事傲然地答。 裴纪堂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把那些请求,忏悔,破罐破摔的怒骂和诅咒丢在身后。有亲信跟上来,低声问他刺史他们如何处置。 “里通外敌,军法处置。”裴纪堂没有看他,“在沉州军内部处理就好,别传出去。” 他抬头看向夏将末的天空,出了一会神,突然对那个亲信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等这一仗打完,回到淡河之后。记得提醒我,以后出行……” “……带上那块田黄。” 第142章 首鼠两端 空气中有一点新鲜的死亡气息, 像是胡同外抽排油烟机中散出的油脂香气。 嬴寒山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把这个汉尼拔式的比喻从脑袋里敲出去。 但她感到了胃袋的收缩。 她饿了。 她自然是不想吃什么东西去缓解饥饿的,虽然这种饥饿感涌上来的强烈程度让她简直想要抱住一匹马张开嘴撕咬它的脖子。今年的年中又要到了, 她现在远没有突破的迹象, 于是这副身体开始委婉地提醒她去杀生吧。 你饿得要命, 像是林间的一头猛虎, 你需要吃下去很多野兽才会满足。 苌濯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直勾勾盯着不知道哪里,一脸想咬人的嬴寒山。 “怎么了,寒山?” 我饿了。她喃喃地说。 苌濯看看她, 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刚刚离开的停尸棚, 又想了一下这几天一直捣鼓尸体的经历, 又看看她。跟在他们后面不敢靠近, 又怕离开显得态度不恭敬的属官们也跟着看看她, 又看看身后,然后默默地又退了几步。 第273章 “想吃什么?”苌濯问。 不想吃什么,我不吃东西。她想这么回, 突然想起来一点什么。她不吃东西但是苌濯吃,跟着她的这群人也吃东西, 这已经在外面耗了多久了, 他们还什么都没吃呢。 于是嬴寒山很和蔼地抬起手,指了指后面跟的那些人:“他们……”应该吃点东西了。 一秒钟沉寂过后,这群人就像是看到笼门开了的鹌鹑一样, 奔逃起来! “……” “……” “他们跑了,要抓回来吗。” 饿了怎么办?吃饭。 嬴寒山挺想找裴纪堂蹭饭的, 不蹭她那份, 蹭苌濯那份,顺便还可以翻翻郡守府有没有酒可以喝。这个年代的酒甜甜的, 挺提升多巴胺。 但守门的亲兵抱歉地告诉她刺史很忙,非常忙,忙得脚不沾地,确实没时间和她一起坐下来吃顿饭。嬴寒山想了想,表示理解,老板一定是还在忙林孖的事情,虽然这次她找他也是说这件事,但是不急。 从郡守府门口离开时,她又一次嗅到了空气中血气的甜蜜。 在这座城中,一定有什么地方有一些人死了,他们的血融化在空气中,就像蜜糖溶化在牛奶里。 不在老板那里蹭饭,那就街边找个馆子吧。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自己下山这么久的日子,惊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下过馆子,主要原因是她不吃饭,别人试图请她吃饭都是私人omakase,次要原因是…… 穷。 真的很穷。 以前她是门客可以嘲笑自己老板发不出工资,现在她是公司合伙人,只能和老板一起在天台上感慨十二月的风真的好冷。苌濯站在街上那家看起来中规中矩的酒馆前面,回头看到嬴寒山热泪盈眶地盯着它的招牌发呆。 他迟疑地从门前退回来。 “不然……去街边的茶摊喝一碗茶也可以。” 嬴寒山热泪盈眶得更厉害了:“苌啊,我跟你讲,我当年点外卖20块钱以下都不看价格的!” 听不懂,但听起来是很悲惨的事情。于是苌濯跟着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总体来讲,古代冬天如果找一个修得很好的房子,点上炭,熏上香,找一把卧榻铺着厚厚的褥子躺上去,是和现代没什么太大差别的。但古代夏天不管怎么折腾,都比现代差很多。 这家酒馆已经是浮泉郡城里不错的去处了,大堂里没有满地乱跑的小型哺乳动物,桌子和坐处没有二指厚的油,窗户也垂了草编的帘子隔绝外面的声音和蚊虫。但还是闷热又弥漫着馊了的油的气息,在客人们嗡嗡的说话声中变成一曲夏日就餐交响曲。 苌濯满不在意地坐下,对着来招呼的店小二笑了一笑,后者立刻给他拿了新的坐垫来,又把桌子擦了一下。不为别的,就为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气度,必定是新到的那位刺史麾下哪位贵人! 至于坐在他对面那个一脸凶相盯着他看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应该不是家仆吧,谁家的美郎君带这么凶一个家仆出来?还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主人的脸看,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啊呀!真瘆人。 其实嬴寒山没在盯着谁看,她就是在出神。 这顿饭只有苌濯一个人吃,他想了想,点了两份糖水,一碟有些像是酥酪的东西,豆花上细细碎碎地洒了碾碎的松仁和核桃,还有敲碎的冰,看起来很解暑。 他把汤水和那一碗酥酪推到嬴寒山面前,嬴寒山还是在直直地看着他。于是苌濯也坐正,稍稍偏过一点头来注视着她。这一招可太有效了,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 “寒山在想那些世家的事情。”苌濯说。 “嗳,”她用勺子舀面前的糖水,呷了一口,顺便把酥酪推回去,“你吃,我辟谷,一点吃的都不碰。” “我是在想,我们现在知道了那些世家子是被提前藏在林子里的,知道了有人劫持了他们,知道了他们出行的时间也和林孖对不上,甚至我们都能推算出是谁干的,但是……” 嬴寒山搁下勺子,碎冰当啷当啷地擦着勺肚浮起来:“但是,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以摆出证据来,他们可以有条有理地告诉世家不是我们林将军干的,是你们的那位王用了一个连环计,你家的孩子只是这计策的一部分,不幸被捕获杀死,作为一个挑动沉州军内部不和又让世家对裴纪堂施压的由头。 他们能理解吗?他们大概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人们也不是草包。他们不懂法医但能看明白证据链,也能想明白马车狂奔三十里是很不合常理的事情。 但他们会就此罢休一拍大腿,表示哦是我们错怪了林将军,我们忠心耿耿对王可王居然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和他势不两立吗? 他们不会的。 这场战争刚刚开始,双方方才把牌码到桌子上,谁也不知道这一局打得怎么样。要是沉州方赢了,为朝廷平定叛乱收复失地,他们是毫不吝于在峋阳王的坟头上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一脚,然后抱着裴纪堂的大腿哭嚎裴公所来何其迟也的。 但如果是峋阳王赢了这一局,就如嬴寒山所说,把她和裴纪堂一起脖子以下截肢并挂城楼,那这些世家的日子还得过的。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算什么?只要他们自己不死,再生就是了。 所以现在他们就很难办,凶手已经指出来了,但他们没法去向凶手讨债。他们当然也不能气势汹汹地来逼迫嬴寒山和裴纪堂什么,他们只能cos一下拉横幅躺医院门口哭的某些人,往嬴寒山面前一趟嗷嗷我不管我看不懂反正我儿子死你地界,你负不负责吧。都说你们是大好人,你们不负责就是装的。 第274章 嬴寒山就是在头痛这件事,虽然不想承认,但鸦鸦那个“都杀了就是了”的说法是目前为止最有效率的。 一阵白噪音从她的后颈爬上来。 “宿主有没有发现,”系统说,“其实你比起刚刚来到这里时变了很多。” “什么?” “宿主开始用这里的规则思考问题了,”它说,“宿主知道这是一个很不讲理的世界了。在之前你还会愤怒为什么那个姓田的将领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俘虏,即使那算是谈判之中。但现在你知道了,守规矩又麻烦又影响效率。” “嘶,你这算不算幸灾乐祸。” “不算,”系统说,“这是系统诚恳的感慨,宿主这么揣测系统是以宿主之心度系统之腹。” “……你有腹部那种东西吗?但是,就算很麻烦,我也还是喜欢按照规矩来。”嬴寒山说。 “当然,修士在凡人面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宿主又不在乎后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想了想,“我喜欢这么干,我也会让其他人觉得这么干是对的。这个世界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守规矩的,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守规矩的。” 那么,要怎么干呢? 苌濯开始吃那碗酥酪了。 他吃得很小心,像猫喝水一样,仿佛怕那碗冒着凉气的东西烫到他。嬴寒山很有耐心地看他吃,然后发觉他其实也不是在吃。 他用勺子轻轻地点着碗沿,好像在算什么一样。 “寒山,”苌濯抬起头来,“我有个想法。” “设宴邀请世家,以你与刺史牵头,把这件事情据实以告他们。” 嬴寒山点头:“如果他们不接受,当场撒泼打滚磕速效救心丸呢?” 苌濯顺场地忽略掉了他不能理解的后半句:“原本就不指望他们会接受,宴席既然不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办的,中道掀了也没什么关系。” “我会佩剑坐在你身边,当那几个世家之首发难,不接受这个说辞时,我就振剑而起,提着剑走到他们面前喝问他们何敢如此无礼。” “?” 嬴寒山懵了一下:“你和鸦鸦串过台词?搞个宴席把他们聚在一起都杀了?” 苌濯轻轻摇了摇头,那双蓝色的眼睛因为微笑而弯起来,更像是猫了:“不。” “我只是一个冲动又和峋阳王有深仇大恨的文士,在宴席上情绪失控罢了。我的主君会厉声呵斥住我的。” 第143章 鸿门宴(伪) 裴纪堂书房里那盏雁衔穗铜灯被搬了出来。 仆役们仔细地把它擦干净了, 摆放在会场里,把每一个灯盏都点上灯。这只大雁突然就变成了衔着瑞穗的神鸟,在熠熠火光里展示它的翅膀。 在这火光里两个人一起出了一会神。 “真不用我帮忙吗?”裴纪堂问。 “有苌濯, 我还算应付得来。”嬴寒山眨眨眼睛, “再者说了, 应付不过来又怎么样?他们应该怕我, 又不是我应该怕他们。” “这次他们怕的是苌濯。”裴纪堂笑了笑。 然后,嬴寒山转过脸来,用那双很奇异的金色眼睛看着他。 “不一定, 不一定啊老板, 人什么时候都畏惧猛虎的。”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都应该怕我的。” 今天嬴寒山穿得很好。 从芜梯山上下来时她那身衣服是暗青的, 早年在淡河的时候她也一直穿青色, 这是一种本能式的智慧。古装剧里刺客一般都浑身穿得乌漆墨黑的, 但这样在晚上反而是个显眼包。 常在夜色里穿行的人都知道,夜不是纯黑色的,那是一种复杂而混沌的颜色, 一刻不停地在变化,所以穿色调暗一些的彩色反而更好隐蔽。那时她是孤身的杀人者, 是游侠, 是异人,所以她穿那样一身衣服很合适。 后来她做了将领,衣服的颜色亮一些了, 但也基本还是那个色系,再加上她不怎么着甲, 所以说显眼也和显眼搭不上边。 但今天她显眼极了。 青簪夫人给她留下的那身锦衣十分考究, 无光处它是暗红色,像是将要凝固而未凝固的血液。一旦有光芒照在上面, 花纹就次第浮现出来。它不是连珠纹或者团纹,它是多片非常整齐而绝不相同的四神纹。当光线落在她的肩膀上时,朱雀艳丽的尾羽就张开了,舒展的翅膀掠过它主人的箭头和胸口,似乎正要向更高处飞去。龙虎纹相对在衣服的两襟,一片光扫过去,恰好显露出一鳞一爪,更多的藏在玄武仰视的云霞之中。 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漂亮得嬴寒山觉得自己穿一穿就应该脱下来直接捐赠国家博物馆。但她毕竟没有这么干,她坐着,一本正经地任由身边人摆弄。给她束上玉带,佩好发冠。 “大将军的剑呢?”他们问,“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快把剑拿来!” ……没有那种东西啊!她这辈子迄今为止最靠近拥有一把剑的时刻,就是被那把无家的不识剑抽了一大比斗那次。 嬴寒山尴尬地站起来想解释自己没有那东西,正赶上苌濯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 或许比月白色更灰蓝调一些,像是阴天时的积雪。这一身衣服很素净,只在袖口和领口用蓝线绣了一点细微的花纹,于是雪下生出了奇异的蔓草来,绽开幽幽的蓝色辉光。他慢慢走到嬴寒山身后,站定了,立刻有人举起镜子来,给嬴寒山照一照这个画面。 第275章 她看着镜子里非常地主家傻儿子的自己,又看了看身边垂手静立的苌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不然我还是把这身脱了吧,我感觉领子不是领子袖子不是袖子的,”嬴寒山搊起袖子来,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也不一定非得穿成这样才能震慑世家。” “他们需要一个他们心目中的将军的形象,人只会被自己的想象震慑。”苌濯轻轻地低下头来,他注视着镜子,“寒山这样很好,非常英武。” 嬴寒山觉得自己的脖子僵住了。 不是,就很怪啊,她说不出哪里怪来,刚刚她还没觉得这么怪的。现在看着镜子她只觉得一定有什么约定俗成的描述来形容镜子里的这两个人。什么狂霸炫酷拽小霸王和她的白月光爱姬?狼狈为奸的锦衣大恶人和她的白面军师?不不不不不,一定有一个不这么言情小说也不这么邪恶的形容…… “看着好像收拾打扮了上门见家长一样。”嬴寒山终于想起了这个描述。 按道理这个说法挺现代的,苌濯应该听不懂。 但那双蓝色的眼睛莫名一瞬间睁大了,他用手挡住额头掉头就走,留下举着镜子的仆人一脸茫然。 “我发冠歪了!”一直逃到门口,嬴寒山才听到他有些急急忙忙的声音。 苦主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邀请他们来赴宴听取结果的信是裴纪堂寄出的,信笺很精美,上面盖了沉州刺史印和他的私印像是小戒指一样那个一滚就能滚出他名字的印鉴。这两个印保证了这封信绝对是出自他之手,信上温和安抚的措辞和绝对会给他们一个答复的态度摆明了就是站在世家这一边。 于是他们所乘的车出发了,散发着清幽香气的华车里盛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有些强硬一些的想,这件事必不能轻易了了。他的三郎哟,那是家里最像他的一个孩子,品行又好,相貌又美,以后是大有前途的。听说杀人的不过是个南海捕鱼的贱民,偶然凭着一身蛮力爬到了副将的位置。可这万数大军中一军的副将军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特别重要的位置,为了给他的三郎偿命,杀了也不足什么。 也有软弱一些的想,如果那位嬴大将军实在是太爱惜那个副将,那么叫他磕个头认个错也就罢了,听说那位女将性子酷烈,杀人无数,这个霉头不触比较好。她至今未曾婚配,那个副将听说也是个身形精壮相貌堂堂的,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也不奇怪,跋扈的女将军怎么能忍受别人想杀她的情郎呢?别再儿子的命没讨回来,把自己的搭进去…… 但还有一些人,这两者都没有想过。他们是这些人里最聪明的人,他们之中或许有退下来的官员,有善于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调度家,当车厢摇晃的时候,他们也轻轻地摇晃着他们的头颅,把头脑中的一个个问题筛出来。 他们的孩子死得不对劲,不应,不该,不会是那个姓林的将军杀的。 但他们也不应,不该,不会讲出这个疑惑,因为他们一旦想明白,就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去讨一个公道的机会。 车吱吱呀呀,掩盖住那些或狂妄或怯懦的思绪,也掩盖住沉默之沉默。 车子一辆一辆浩浩荡荡驶入了浮泉郡,家主们一个接一个下来,预备着去见那位温文尔雅,出身高贵的刺史。被他握着手致歉,安抚,用早就准备好的客套话和他打两圈太极,或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优秀,多么孝顺,要他一定要严惩真凶。 但他们没有看到他。 裴纪堂压根没有出现在宴会现场,坐在上首的只有一个人。 那盏雁灯在她面前燃烧,仿佛是供奉着神像的灯烛,她身上那身赤色的衣袍像是血像是火一样流动,火光照在上面就映出了金色的花纹,那花纹闪烁着,浮动着,构成在红地上奔驰飞舞的异兽。她也像是一只异兽化成人形,那双金色的眼睛望过火焰,一眨不眨地盯着门。 从那扇门里走进来的所有人都要接受这双眼睛的凝视,它挑剔地注视着他们,不像在看身份,不像在看衣着。 就像是一只野兽在揣度哪一个比较好吃。 太窒息了,让人想拔腿就跑。 拔腿就跑是不可能了,只能进来,硬着头皮打过招呼坐下,一边坐一边看有没有那位刺史的影子。 没有,但有另一个不太像人的。 苌濯就在她身边,像是一尊太阴君神像,那双微蓝的眼睛无喜无怒地垂着,只有在有人进来时才抬起来,矜持地与对方回礼。他身边的大将军一动不动,十分失礼,但没人对此提出质疑。现在强硬的那一批已经开始滑向软弱了,软弱的那一批已经有点想要滑跪了,谁都不想被这只赤色皮毛的异兽咬断了喉咙囫囵吞脑壳下去。 还好,还好,她身边有那样一位矜持守礼,行止得当的郎君。 如果他们不认识这位郎君,可能还未必把他放在眼里,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那张即使有了疤痕也貌美得惊人的面孔早就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再动一动脑子,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他是苌太史令的儿子苌濯,那位太史令的名声远大于他的官职,所以他被处死的消息也引发了一次小的震动。谁也不知道他儿子哪去了,有些模模糊糊的传闻说这位郎君没有死去,他近乎于奇迹一样逃走了。 今日所看果然如此,他就站在这位将军身边,确确凿凿是一个活人。 第276章 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很有教养的,也是听得懂人话的,还恰好就是一个臧州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子弟,有他在他们就放心了。入座完毕得差不多了,所有人都等着有个人出来公布结果刺史不来了吗?是嬴大将军说吗? 不是。 有一个身影飞出来了,就像是一只鸟一样,嗖地停在那位大将军身边。那是个女孩,圆脸杏眼,看着年纪有点模糊。她身上一身文官打扮,手里捏着文书,和嬴寒山一样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有种不耐烦的倨傲。 她俩的脸一点也不像,但这神情让人莫名觉得她俩应该是有什么异父异母的血缘关系。 “下官沉州长史嬴鸦鸦也。此前浮泉郡外凶案,已然查明,”女孩开口了,“刺史公干在身,无暇到场,权令下官代言。” “浮泉郡一案,凶案另有其人。被害之人尸身上皆有捆缚痕迹,乃是先藏于车马之中,停于林木间。待巡查骑兵经过时扮作流寇上前袭击,又以被害者尸身替换流寇。验尸结果皆在此处,烦请诸公传阅。” 那张被传阅的纸上不仅有验尸报告,还有整个案子的疑点和证据链条,在它被沉默的客人们传来传去时,嬴鸦鸦轻轻拍了拍袖子,歪向坐着的那个一脸凶悍的将军。 异兽立刻变成人了,嬴寒山表情很柔和地直起身,好像听她说了一说什么,甚至微笑起来点点头。 ……这女人会笑的?!底下的人大为震撼。 得到许可的嬴鸦鸦就草草行了个礼,谁也不管地噔噔噔噔又跑了,好像停在她肩膀上的黑色小鸟儿一拍翅膀,咻地飞出去。 报告传完了,在场沉寂了三秒,一号选手突然起身! “大将军欺我等哉!” 那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家眼眶发红,眼角湿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嬴寒山:“这臧州之上,有何人会如此大费周章构陷将军?如此离奇古怪之事,将军以我等为幼童哉?” 嬴寒山没说话,她去拿手边的酒樽,呷了一口里面的酒。下面的人看到那位大将军不快地皱起眉头来了,好在还没有发作。 酒有点酸了,好像醋啊……嬴寒山在心里抱怨着。 有人去劝,去拉那位老人家,没有效果。他一甩袖子从座位出来了,颤颤巍巍地走到嬴寒山面前,声泪俱下:“我等皆是痛失爱子之人,亲来此地,就是为了讨一个说法,一个公道。可刺史避而不见,只留大将军在此用这样欺瞒幼童的话语搪塞我等,岂不是戏耍愚弄我等?” 坐席间开始有人应声了,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嬴寒山放下手里的酒樽,他们听到上首那个低沉而冷感的女声响了起来。 “没有人陷害?”她似乎笑了一声,“是谁做的,各位没数吗?”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个瞬间,刚刚还胡子直抖的那位老人家也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眼睛。 嬴寒山慵懒地用手肘撑在桌案上:“我手下那位将领,白门出身,各位应该清楚他擅长干什么。如果是他杀的人,那这一车人连一点血迹都不会留下。更何况他杀了这么久,尸首却没有野物动一口,这合理吗?是各位平日行善积德多了,感化得臧州的飞禽走兽都通灵性了?” 满座哗然,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大将军如此出言侮辱我等,是轻慢臧州各宗族世家?凡夫尚以颈血溅仇敌,何况我等!若今日大将军不将真凶交出,便是要与列坐皆为敌了!” 差不多了,苌濯想。 而下一秒,嬴寒山一脚踹翻了桌子,伸手抽出苌濯的剑,跃了下去。 那道身影快得根本难以捕捉,只有雁灯的火焰随之摇曳闪烁,眨眼之间她已经站在刚刚开口者的身边,剑锋雪光一样扑向那他的脖颈 “溅一个我看看。”她说。 第144章 双簧艺术者 苌濯随身佩戴的是那把白泽礼剑。 但礼剑也是剑, 它开过锋,出鞘时剑光凛凛。尺水白虹在空气中旋出一道雪光似的圈,就这样轻轻搭在刚刚还在唾沫横飞的家主的肩膀上。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似乎很期待他撞上去溅她一身血一样。坐在她手边没敢起来也没敢吱声的人甚至看见嬴寒山低头, 看了一眼身边的酒器, 仿佛在判断一会能不能把它抄起来洗一洗手上的血。 被剑搭在脖子上的这位十分硬气,他硬气地直着上半身挪动脚步,好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姿势, 站直了痛斥这个跋扈无礼的武者。但他的腿显然比他的嘴要软, 移动的这一下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 一身华服坠得他腿一弯, 噗漆一声就给她跪了下去。 即使跪了下去, 脖子还是梗着的,不错。 屋外的侍从还没反应过来,沉州军甲士们已经应声而动, 一瞬间兵器出鞘声脚步声齐齐涌上来,笼罩住这个温暖而光明的宴席现场。 席间嘈杂戛然而止, 站着的人想要退回去, 坐着的人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只有嬴寒山还提着剑站在大厅中央,眼光冷冷扫视过每一个人的面孔。 “我若是在这里杀了诸位, ”她笑着问,“有何结果?” 有何结果?他们死在这里, 家中仍旧有家眷, 有部曲,会为惨死在外的长辈主人报仇。孩子们会继承他们的位置, 头缠白麻眼眶发红地发誓与这群沉州人不共戴天。 所以呢? 他们看着她,看着这个身着锦衣手提长剑的女将,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第277章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们记恨不记恨她,他们的家族是否会和她作对。那双金色的眼睛并不狂妄,也没有手握兵权的傲慢,它阴燃着一股不祥的火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桎梏着它,才让它没有从她身上蔓延开来,灼烧她周围的一切。 她的确是仁慈的,仁慈到愿意在这里向他们解释这件事不是她的部下做的,甚至这件事很可能真的不是她的部下做的。有人踌躇着,想要从中转圜:“大将军……大将军请息怒,何必走到这一步?我等皆负丧子之痛,故而言语上冒犯冲撞了大将军。不若各退一步,毕竟将军行军,尚有我等可襄助之地。” 你冷静一点先别砍了我们,好歹我们能出人出钱出粮,你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先放下剑和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嬴寒山看向说话的人,她脸上写着四个字,莫名其妙。像刚刚说出这通话的不是人,是什么鸟什么动物一样。 “你抛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筹码,”她轻轻抖了抖手里的剑,像是在抖掉上面子虚乌有的血迹,“你们的帮助,我原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意就可以拿到。” 她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对军队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嬴寒山用军功,用战利品安抚他们,用威望,用严苛的军纪束缚他们,不论是白鳞军还是她手下的骑兵步兵,都不曾掠夺被攻下的城池。所以农人们传播着她的凶名,世家却并不真的畏惧她,既然她没有杀人,那么大概以后也不会杀吧 可她从未承诺过。 “我曾经一个人敲开了沉州蒿城附近所有坞堡的大门,那些坞堡的主人有些脑子清醒,有些不清醒。脑子清醒的还活在淡河附近,不清醒的没有人再见到他们了。” 嬴寒山垂下拿剑的手,剑尖轻柔地在跪下那个人的膝盖边晃来晃去。 “我可以在这里杀掉你们,杀掉你们的孩子,家人,你们手下每一个为你们拿起武器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少兵力。以后再有人在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想不讲道理,他们就会想起你们来。” 死寂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又随着不知道是谁因为颤抖而打翻的酒杯骤然结束。 “……大将军!” “大将军恕罪!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奸人诬陷!” “骤然失子,我们只是悲痛得糊涂,何至于您发这样的怒火啊……您向来仁慈,何必要与我们计较……” “家中幼子与老妻无辜,您不要……不要……” 再这样闹哄哄的哀求声中,嬴寒山轻轻向着座席歪了一下头。 ……苌濯看到她歪头了。 直到刚刚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抽走了她的剑,说完了本该由他说的话。那盏明光熠熠,托举着火苗的雁灯隔绝了她与他。这之间相距的不过是几步路,苌濯却觉得仿佛有一条着火的河流涌了进来,把他与她分割。 她有别的计划,她有别的谋断,她没有告诉他 她是不是,不需要他?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小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睛瞥向他,催促地眨了眨,着火的河流一瞬间熄灭,隔绝他与她的东西也消失了。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苌濯的咽喉沉到胸腔,他站起身,冲上前去,抓住了嬴寒山的袖子 “将军!何至于此!” 那个提着剑的女将面无表情地向着他回过头来,仿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递给了他。 满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吓得忘了喘气的人也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开始断续地哽咽起来。多亏了苌郎君,幸好有苌郎君!果然这位将军是爱重他,不然怎么他一劝就听了呢。 而嬴寒山一直背着脸对着苌濯,没有再转过脸去。 “你帮我挡一下,”她用唇语说,“我真的快要笑场了。” 夜幕是安静的,它尽力遮掩住白天渗出的那些不安,把它们隐藏在自己越来越浓厚的色调中。浮泉郡重归于安静,只有很远处传来的一声刁斗会把这安静打破片刻。 但即使是这样静谧,这样适合睡眠的夜晚,也有许多人无法入睡。 仆人为他的主人放下了窗帘,熄灭了一半的油灯,恭谦地保证马车已经准备好,第二天天亮他们就从这里离开。然而他的主人还是一脸憔悴地坐在那里,没有了坐拥千顷良田万数金银的气魄。 “今日……”他犹疑地问,“那女将军可曾在宴上看我?” “不曾,”奴仆又回答了一遍,“主家未曾说些什么,她自然也对主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见,主家尽可放心。” 放心,放心,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这个姓刘的家主叹了一口气,后背又弯下去一些。说起来其实他不太心疼,那一天跟着那些孩子一起出游的是家中婢妾所生的庶子,虽说死了一个儿子到底还是惨重的损失,但和别人比起来倒也还能忍受。所以今天他今天在宴席上没说什么话,也没出什么头,应该不至于被记恨上。 但那女将的眼神!口气!真仿佛要先把他们都在宴会上杀了,再带兵去把他全家老小杀个干净一样。 窗晃动了一下,门外传来笃笃声。 “主家,主家,有位郎君到访。” 刘家主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窗外的天色:“是何人,有报上名姓吗?” “回主家,说是姓苌,白日不便与主家相谈,故而夜中来……” 这句话没说完后半,刚刚还颓在榻上的家主猛然跳起来,在仆人们惊悚的目光中向着客舍门外迎去。 第278章 苌濯换了一身烟色的便服,整个人看起来气质比白日里可亲了一些。年过四十的刘家主眼泪汪汪地攥住他的手,长叹一声:“若非白日里郎君出言相救,几使我身首弃于席上!” 这太阴君一样的美人微微笑了一下,安抚地拍拍叠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只手:“为人臣者,当规劝主君,濯不过是尽分内之事罢了。” 刘家主擦擦眼泪,稳定了一下心绪:“不知郎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那双蓝色的眼睛映照着他,没来由地让他有点发冷。 “是为足下安危而来。”苌濯说。 嬴寒山是什么样的人? 有人说她是仙人,曾经有人看到她如同黑鸟一样飞行于林间,有人说她骑着一只白鹿来到淡河,停在肩膀上的鸟雀化作了那个叫嬴鸦鸦的少女。 有人说她是山君,是淡河山上一只噬人的猛虎,淡河大疫的怨气让她拥有了人形,步入人世间征战的血池,吞噬血肉来提升修为。 但说到底绝大多数人不信那些邪门的说法,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人而已,一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十分勇武,又确实懂得兵法的女人,至多会一些方术。 她倒不一定真的吃人,不到穷途末路,没有多少人愿意尝试那玩意,但她的确有几日间屠干净一城所有官员的恶名。可也有人说她是一位非常随和的将领,会在瘟疫时施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或泥地里,或者是和一个小孩子分食粗糙的点心。这个女将的形象在清晰和模糊之间不断转圜,谁也说不清楚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但现在,从她最信重的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应该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将军并非暴戾之人,”他说,“她确实不曾放任士兵掳掠。” 刘家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来。 “……然而,将军并不那么喜欢世家。” 她不喜欢世家有什么奇怪的,你看她像世家出身吗?人只会喜欢和自己同一阶级同一立场的人,她都不是世家子,她凭什么喜欢你们?裴纪堂?裴纪堂是个特例呀,你看他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哪里像是世家子了。 “濯已经劝说过将军,可保足下近日无虞。但足下细思,将军终有一日要与峋阳王刀兵相见,到那时难免波及周遭世家。将军或不伤足下家眷,但未必会顾及足下房屋田产,到时将足下一家赶了出去当做平民以待,那不是没有可能的。” 刚刚露出来的微笑僵住了,这位家主又要去抓苌濯的手,想了想改成袖子:“先生救我!我刘家经营数代才落下那么一点田产家资,若是失了,我有何面目黄泉之下面见列祖啊?” 这面目如玉的青年很悲悯地垂下眼睛来:“足下知先父曾于峋阳王朝中为官,濯亦深知经营一家之难处。” 他恳切地看着刘家主,让后者又燃起了希望。看啊,这是多么美多么通情达理的郎君,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人”!他可不是那些底下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必是和自己一遭的。 “但是,大将军虽然信重濯,却也不会尽听濯之语。如今足下同行者言语已经冒犯大将军,再想要令大将军开颜,必得有所报。” “……”家主目瞪口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粮草之事,在下尽力愿为大将军分忧。只是这里毕竟是王陛之下,运送军粮,还得掩人耳目……” 苌濯点点头:“足下放心,此事有濯从中周旋,必不使足下为难。” 那位家主擦了擦额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牵住苌濯的衣袖:“我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打听。” “请问?” 他迟疑了一下,满怀希望一样问:“大将军可喜何样僮仆侍奉?我家财力虽薄,但臧州多出美童……” 他的话停住了。 因为眼前刚刚还和蔼微笑着的苌濯,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 “足下刚刚所出何语?”他一字一句地问,“濯未听清。” 第145章 一颗将星 苌濯回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下来的一层露水汽把他的头发打得有些湿。 嬴寒山军帐里还亮着灯火,四壁的暖光冲淡了夜色。他走过去,在门口值夜的小兵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这孩子只有十五六岁, 一条胳膊上还扎着包扎, 苌濯印象里他姓陆, 是一个月前刚刚提到亲兵位置的。 看到有人过来小兵立刻抓紧武器, 看清楚来人后,脸上的表情又从警惕变成惭愧。 “啊苌军师,”他咕哝着, “我刚刚没睡着……大将军也没睡在等您的信呢。” 苌濯对他笑一笑, 掀开了帘门。 嬴寒山有点烦。 她说不清楚这种烦躁从何而来, 现在手里要紧的事情基本上已经解决了, 峋阳王的大军也还没压到脸前来, 但她就是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仿佛是一场准备了但没好好准备的考试前一夜,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苌濯进来,在她面前坐下, 看她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去拿身边已经烧沸的壶给她倒了半杯茶。被热气一扑嬴寒山回过神来:“顺利吗?” “嗯, 都转了一圈, 有些要费些口舌,但没有抵死不交粮的。”苌濯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丝毫不嫌那是粗煮的碎茶叶。这一晚他把所有来访的世家都拜访了一遍, 每个人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说辞,大将军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但你们惹到了她, 以后打起来她不会顾及你们的财产。要想让她既往不咎,那就有钱出钱, 有人出人吧。 第279章 嬴寒山向上抻了抻胳膊:“看吧,讹人不成倒贴一篮子鸡蛋,说的就是这群人。沉州和臧州之间的粮草点还在建立,这时候能从他们身上讹一点是一点。” 她这么很没形象地抻着胳膊,苌濯呷着茶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得她自己有些毛,先把胳膊放下来拿起了茶:“怎么了?” “有人问我……”苌濯喃喃地说,“你喜爱什么样的美僮……” 噗! 嬴寒山慌手慌脚地把案上的文书划拉开,一边划拉一边崩溃:“谁问你的!你去告诉他我喜欢子时上班亥时下班每三百六十五天休沐一次不要月奉上能战场一打十下能给军功全算完的那种!” 有这种人吗?她真要,越多越好,最好倒贴钱上班。 桌上的文书都清理开了,好在没有哪一卷被这一口茶水波及到,嬴寒山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他这属于刺杀行为,大军压境说冷笑话意图呛死主将。擦着擦着桌子她把布一折在手边放下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她料定他肯定有别的话要问她,她也等着这话。 苌濯眨眨眼,他从嬴寒山手里接过那块已经有点湿的布,像是强迫症一样用它收干桌子上的水渍,一直到嬴寒山怀疑他要把这个桌子重新抛光一遍,他才开口了。 “我只是尚未理顺清晰思路,”苌濯说,“为何今天的宴会上寒山突然改变了想法?” 她突然抽剑而起,完全不在之前的计划里。 “唔,”嬴寒山也卡了一下,“这不挺好的?我觉得我站起来唱这个白脸比较能吓住他们。但是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场了,我就闪了你一下没有通气,这个是我的责任。” “白脸?”苌濯被跨时代生僻词绊了一下,仍旧没有深究,他好像想反驳什么,但话到嘴边就被咬碎咽回去了。 嬴寒山不让他咽回去,她非得把它拽出来:“那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我翻来覆去地想,今天这个安排是最好的,我比较适合威慑,而你比较适合交涉。我觉得你提的时候也应该考虑到了这个方案,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帐篷里稍稍安静了一会,让帐篷外小虫子的微弱鸣叫变得清晰。 苌濯没有回答。他觉得嬴寒山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觉得,这样是把凶名推在我身上了,对吗?” 嬴寒山也没有盯着他非得要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把刚刚搬下桌子的那些文书又搬回去。这次她没有说类似于她不在乎这一切的话。“你知道吗,”她说,“其实凶名这个东西,和本人关联很小。” 虽然很多人都说不要给人贴标签,但人对人形成认识就是从贴标签开始。 一个人从各种渠道获得关于另一个人的信息,把它们整合成各种各样的标签,标签多了就形成一个印象。 淡河人对嬴寒山最初的印象是“神医”,是“寒山先生”,是那个懂得很多,又会行医又会救人,虽然长得很凶但是脾气还不错的县令门客。 这个印象很强,就算有人告诉他们嬴寒山吃人,他们也会骂骂咧咧地从锅里抄起勺子大骂胡说八道,寒山先生吃的明明是我家的馄饨蒸饼送过去的两只活鸡。 白门人以血缘为思考脉络,总把人分为“我们家的”与“他们家的”,叫她一声姨妈就是把她划在“我们家的”这一列中。 极端排外并行的是极端内部团结,他们不会忍受任何对嬴寒山的诋毁,她作为统帅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家长。 踞崖关的人对她的印象就模糊多了,她救城那天几乎是被全城人目击了一次超自然行为。人在肾上腺素过高时会视线模糊,思维过载,大多数人回忆起当晚的景象都是迷迷瞪瞪的,传出来的说法也五花八门。 她在他们那里的标签就是异人或者神仙。 这些人都是接触过她的人,但他们对她的印象完全不能指向同一个人。曾经面对面过的友方尚且如此,她很难左右在敌方信息流里的普通人对她的看法。 而且,大概是天道对杀生道者的恶意,她的战斗招式总带着一种反派劲。 怎么形容这种反派劲呢,超英电影里美国队长出场的时候,台词里是不会有类似于“桀桀桀桀桀”这种未语先笑的部分的,古装剧里英勇善战的将军出场时手里也不会拿着淬了毒的绣花针。 嬴寒山的初始武器是峨眉刺,初始功法是以血化生,就算她拿它救了很多次人,也无法掩盖它是一个集吸血与寄生相关的旁门左道。 这导致她打起架来比起“威武”,更适合用“恐怖”形容。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将领,身怀卓绝的武功,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作为“人杰”而看做一位英雄,但因为她不是,她身上有永恒的异类标签,所以她只能成为“怪物”或者“神”。 这样的背景下,对于那些远在敌军麾下的人,他们说什么她都没办法强求。 至于已经到了沉州行政管辖下的那些人也没人再说她吃小孩吧? 这样就可以,这样她就满足了。 嬴寒山漫无目的地神游着,苌濯替她做了一个总结。 “他们不了解寒山。”他说。 “对啦,”她把思绪收回来,“了解这件事是很重要,也很难办到的……” 突然,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锥子戳了一下她的后脑,一阵强烈的风从这并不存在的孔洞里涌了进来。嬴寒山的头脑瞬间澄明,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烦躁。 第280章 大敌当前,军心不齐。虽然林孖这件事情是解决了,沉州军那边裴纪堂也整肃过,但是两边之间仍有一种微妙的龃龉。 这种龃龉绝对不仅仅是地域造成的,她手下的沉州人和白门人相处得还算可以,没什么冲突,但裴纪堂和她手下的那群人就很不对付。 造成这个局面的,第一是利益。裴纪堂在前不久单独找她谈过这件事。因为南路遭遇的抵抗比较小,唯一可能成为一场大仗的浮泉郡役也被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从内部结束,所以他手下的军队没有得到足够的战利品。 而嬴寒山那边硬仗比较多,再加上白鳞军那种绝不吃亏的匪气,他们的收获就逐渐与这边拉开了差距。 这个安排原本是没什么错的,裴纪堂带的人新兵居多,训练有素的士兵多在嬴寒山这里,二者调换裴纪堂去打北边伤亡会扩大。 但新兵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兵的差距,他们只知道人家吃肉,他们喝汤。这就是不够了解。 第二是带兵风格。 打架,一个人打一个人是比谁拳头大,三个人打三个人是看哪边感情深。十个人打十个人就开始看队伍中的长板那个最擅长作战的或最擅长指挥的。前者可以一个打倒五个让双方人数差拉开,后者可以让十个人发挥二十个人的左右碾压对方。 那么,一万人打一万人呢? 这一万个人来自天南海北,说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已经是别人的父亲甚至祖父,有些人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刚刚摘掉红领巾的孩子。他们不是虫群,没有统一的意识,甚至有些人没有作战经验,听不懂统帅说话,被驱赶上战场像是动物一样用拳头打,用牙齿咬。 就这么一万人,怎么指挥? 嬴寒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指挥天赋的,她不是战争年代来的人。她只知道二十一世纪的知识提高了她的分析能力,这副身体可能还带着某些军事素养的buff,再加上她本人的武力可以弥补很多疏漏,让她至今没有失败过。 但她带兵是成功的吗? 她的军队缺少一种东西,一种“风格”。 海石花率领下的白鳞军是有强烈的风格的,他们勇敢,带着匪气的狡猾,即使入伍时并非白门人,很快也会被这种风格所感染。理论上水匪出身的白鳞军在处理战俘和战利品时的军纪是不太好的,现在很好完全是因为有她嬴寒山坐镇,如果换了一个要求更松散,道德底线更低的军官,白鳞军有可能会发生抢掠事件。 而赵一石麾下的骑兵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们有非常强烈的正规军烙印,甚至带着一种西方骑士式的“高贵”。这种“高贵”来自他们曾经身为王子护卫军的经历,也来自赵一石本身十分铁血的忠诚对军队的影响。 而有一群风格这么鲜明的手下,她作为主统帅的风格却是模糊的。 这不好,嬴寒山想,这不算一个致命的缺点,但它是考卷最后的那道十分拔高题,如果不搞清楚这件事,她没有办法去冲击那个满分。 而在乱世中,不缺乏满分答卷。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在明暗的灯火里,嬴寒山只留给苌濯一个平静的侧脸。 她在思考着什么,他已经留意到她在思考时眉头总会微微皱起来,这思考之中没有愤恨或者担忧,在那双蹙起的眉宇间有一股正在生发的英气。 他并不是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但今夜的似乎格外不同。她仿佛在过膝的浅水中泅渡着,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浩瀚天宇中正向水面下沉的星辰。 那星辰正在成为她的一部分。 天空中的繁星正在西行,那只在帐篷边鸣叫的虫爬到正在警戒的陆仁某脚边,少年忍不住去看它,又立刻把目光收回去。星空拂过少年的眼睛,让他短暂地也产生了幻想。乡里的说书人说帝王将相都有天山的星斗对应,他的大将军是哪一颗星辰呢? 或许是错觉,有一颗赤红如火的星宿在他眼上烙过,又无声地隐入云气后了。 军中大比的事情通知下来时,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不年不节,嬴寒山和裴纪堂突然一起发了一道军令,将两军大比,优胜者向上拔擢。嬴寒山手下这边没往复杂里想,只是偶尔有几个迷糊的四处打听如果被提拔了还能不能留在嬴大将军手下,别给提拔到刺史那边当文官去啊。 “呸!”这样的提问一般只会得到笑骂,“就你还文官?你能把自己名字写清楚吗?” 而裴纪堂那边人心就复杂得多,之前那场行贿事件搜查得雷厉风行,结束得悄无声息,有不少军官的位置空了出来。 在下一场大战到来之前,这些位置必须被合适的人填补,于是这次比武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像是一块新鲜的,还在滴沥着血液的肉,引着下面的狼群垂涎。 除此之外,还有些暗暗较劲的心思在两军之间生发。 嬴寒山手下的人窝着一肚子委屈的怨气,那群对面的上次堂而皇之带兵过来冲撞军营,完事儿了连个歉都不道,这事指定没完。 裴纪堂那边的也含着憋闷许久的怨愤,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他们就不信对面的有什么能胜过他们的地方。 大比,就在这种火药味酝酿的气氛里开始了。 首先是两军各自以什为单位十进一推选参比者,可以不推,不能多推。再以营为单位仍旧十进一推选出前五名,这样两军刨去“不欺负小孩”的骑兵,大概各自能出百余名士兵和下级军官,由这二百人打乱自由抽签决定对手,战至最终的胜者。 第281章 这是考验耐力和战斗策略的比赛,同时也有点拼运气的意思。毕竟在战场上你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敌人究竟是对面的新兵还是主将,不论是什么你都没有退缩的余地。 只能在拿起武器之前祈祷,命运女神对自己善良一点,不要派一个棘手的对手来吧。 ……而有一个棘手的对手,非常想要混进去。 林孖终于解除了禁足,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把这些天长长的头发挽了个髻结。 即使已经不再频繁下水,至今也还有一些白门士兵保留着短发的习惯,这之前林孖也是这样。今天拿着刀对镜子比画头发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点坏心来,把它像是其他非白门士兵一样挽了起来。 他这么穿着一身新衣服,结着发髻晃到海石花身边的时候,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将军?”林孖小声叫她。 “嗯。”海石花看着手里比武的安排,没抬头地应。 “海妹仔?”林孖提高了一点声音,海石花猛然抬起头,像见鬼一样看着他。 “兄啊你作三小啊,吓我一惊。” “温共伊去顺?(我去和他们一起玩?)” 海石花微笑着看他,看得林孖一阵阵发毛。“不许。”她突然不说白门话了,林孖也只能在正色起来的恋人面前收起了打算耍赖翻肚皮的心思。 “他们打得无事意,我上去,谁也认不出。” 海石花不接茬,还是看手里的名单,林孖忍不住,也把脸凑过去看,半晌他抬起头:“妹诶。” “嗯?” “里共温讲,姨妈若共刺史比上一场,哪一个得胜?” 第146章 大比初战 阿嚏! 站在点将台上看底下初选的嬴寒山猛地打了个喷嚏。 “大将军!”站在一旁的陆仁某噔噔噔跑过来了, 要给她找手巾,“台子上面风太大啦,吹久了容易伤风, 您要不要下来?” 她摇摇头:“指不定是谁在念叨我……” 陆仁某收好手巾, 在她身边站定了, 也抻着脖子往下看。他年纪小, 身上有伤,加上此前是以机动性见长的斥候兵,所以这次没有参加大比。 照他的话说, 谁稀罕升官发财呢, 现在天天跟在将军身边, 给他个校官都不换呢。 有人逗他:“那给你个将军你换不换?”这孩子就很狡猾地抓抓头发:“你先给我个将军再说!” 将军是大人物当的, 他想, 他离大人物还远着。 前两天是两军中的选拔,一万人的海选看起来非常多,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什都出人, 相当一部分士兵只是看看热闹,自知进不去全营前五, 也就不去凑那个份子挨揍。 直到营级的五十进五, 才正儿八经动起手来。 从刚刚开始,嬴寒山就一直在注意着台下的一个年轻人,他块头并不大, 身形是与嬴寒山自己有点类似的长条。 古代士兵营养条件普遍不好,如果一个人身上有一定的脂肪和大块的肌肉, 一则证明他至少是家境中等以上, 二则他在战场的生存概率会大幅度提高,所以士兵们都在努力让自己的体形往这个方向发展。在要么干瘦要么健硕的两级差异中, 这种豹式的长身非常少见。 这是一种基因天赋,它意味着在保持基础爆发力的同时舍弃了一部分防御和战斗时的冲力,但提供了更好的耐久和灵活性。这种身形的人也一般会倾向于技巧性的武器比如嬴寒山自己的歃血刺梅。 那个年轻人刚刚打过一场,肩膀微微起伏着,头发倒没有多少汗湿,看他的神情,刚刚是他赢了。 “陆小孩,”嬴寒山戳戳身边的陆仁某,“你去问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在哪个营里,赢了几场了?” 小亲兵就飞快地从台阶上蹿下去,噔噔噔跑到场上令官旁边问一句,又噔噔噔跑上来。 “回大将军!那人叫何箐,是丙营二什中的士兵,无职在身,已经赢了两场,进了前十四人中了。” 说话间何箐已经用湿布擦了擦脸和脖子,停下围观别人的战斗再一次上阵。和嬴寒山预想的一样,他用的是双剑。用作替代的木剑应该和他原本的武器是一个制式,都比寻常剑稍短,轮起来如同月轮傍身,失去了长剑的距离优势,又加上双剑的操控难度增大,这两把武器的应用非常考验身法。 如果对手也是技巧性武器,那还在同类别竞技中。但如果对方是纯力量型,情况会复杂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力降十会。而这一次站在他对面的对手,不仅明显是个以力量见长的,还用了长武器枪。 那个拿长枪的军士身上穿了件皮甲,甲还是半新的,和眼前这个年轻人光秃秃的衣裳形成鲜明的对比。入伍沉州军的殷实人家不太多,这穿甲的军士没准是个低级军官。 已经打过几场,心浮气躁的人全都被筛掉,剩下的人见面早就没有互相叫嚣挑衅的前摇,那军官稍微对何箐点了点头,握住枪微微俯身,摆出了应战的姿势。 何箐也肃然点头示意,活动了一下四肢,他进入战斗状态的动作很有意思,那是类似于拳击选手的小跳步,只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嬴寒山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下一秒手持长枪的军官突然暴起,木质枪杆直冲他腹部刺去。 何箐借着跳步的弹跳力闪身躲开,双剑绕身侧挽出一双剑花,这原本倾向于炫技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为他的移动防御,剑影水一样裹挟着游鱼,他矮身避开一枪不中的横扫,眨眼已经到了对方身侧。 第282章 贴身战斗不是长枪的优势领域,用枪的军官立刻后退试图和他拉开距离,何箐却缠斗得很紧,两把剑兼攻兼防,一直把二者的距离拉近在一步半之内。缠斗持续了几招,那军官仿佛力气渐渐用尽,显露出破绽来,他一枪右刺不中,左翼回防不稳,恰好给他闪出了一击的空地。 “打他!”一直抻着脖子看的陆仁某也发现了这个破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嬴寒山把手放在他头顶,往下按了一下,于是小朋友莫名其妙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在战场上看到蹊跷的破绽,”嬴寒山说,“不论是对决还是两军军阵对峙,都要花哪怕万分之一秒来思考一下这是不是个坑。” “嗳?” 左边那个回防的破绽是一个巧妙的陷阱,近身之下想要攻击这个破绽就必定要用靠近军官的那只手出刺,另一只手的剑不能回防也不能一起出招。那个军官早有准备之下完全可以旋身避开,顺势转到何箐背后,一枪拍在他背上。 真这样的话,战斗就结束了。 何箐没有中计,他做了一个假动作,向左边一倾身体仿佛要出剑的同时,整个人却跃开向着反方向出手。没有那么多思考时间,在假动作出来的一霎军官就闪身避开,正对两把迎面而来的剑,他倒退两步,被架上脖颈。 何箐没有再动,他立刻放下剑后退一步,那下级军官看着也输得心服口服,对他一抱拳下去了。 陆仁某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孩子头脑本就活跃,懂得在婆娑诃城外疏散百姓,对于战斗的领悟力也不低,他很快意识到这次交手里的门道,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将军不教我的话,”他说,“没准我以后战场上遇到这样的就要呜呼咯。” 嬴寒山没有再应,她头脑里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打斗,双方懂得在战斗招式中使用陷阱,显然二者都是练家子。这样的士兵,在整个沉州军中占比是多少呢?即使不能做到这样训练有素,能理解这个打斗技巧的,在沉州军里又占多少呢。 占比不会很乐观,但这是古代军队的常态。 非精锐的士兵们就是被给予了兵器的农夫,学习了一点战斗技巧,能听懂号令,懂得跟着阵型冲锋。他们其实没什么思考的能力,在战场上不思考,在操练和休息时也不思考,那些开始主动思考的少数派,只要有运气不死在战场上,都会开始晋升。 古来如此,将驱兵如驱兽,没有哪一本兵书说将领要教会士兵思考,提高士兵单兵作战和不同条件下的应对能力。 古代士兵在军团中不是人,不会读,不会写,仿佛没有理解力,做什么甚至要靠鞭子抽。 但嬴寒山知道“现代军队”这个概念。 在这场大比举办之前,她短暂地与系统聊过一个构想,在谈及战争和杀伤时系统还是愿意正经说话的。 “有没有可能,”嬴寒山说,“在古代战争中使用现代军事构想,比如三三战术,原本用来抵御密集火力封锁,现在可以用来抵御密集弓弩投射,投石,也可以在敌众我寡时拉平人数劣势。” “那宿主得保证三三里的‘三’是三个人。”系统近乎冷酷地回答。 “不然呢,三个鬼吗?” “三头猪。”系统讽刺地回答。 现在嬴寒山有些明白系统在讽刺什么了,三三战术建立在单兵素质较高,可以以三人为小单位形成作战集团的基础上。古代哪有这种素质的士兵,他们很大可能连三三制是什么都听不懂,强行把它应用在古代只会导致阵型全无,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如果她想要应用现代军队构想,她需要干一件只有可能只有疯了才会干的事情。 但这件事有人干成功过,她知道这是一条可以向前走的路。 底下已经又打过两场,嬴寒山回过神来,何箐还站在那里。他扭开一壶水倒在自己头顶,用力甩了甩头发。 “打得怎么样了?”嬴寒山问陆仁某。 “真厉害啊!”陆仁某踮着脚尖往下看,“这个小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 每个营的前五名都能进入两军大比,现在晋级是一定的,最后这场打斗看起来就更像是一种荣誉争夺。何箐拧干发髻走上比武场,对面来的对手让他身形停顿了一下。 嬴寒山也愣了一下。 那是个白门人。 他没有着上衣,赤着脊背,能看到后背黑色与赤色的纹身花纹。白鳞军总体战斗力强于淡河和踞崖关士兵,白鳞军中的白门人则是更核心精锐力量,这是场毫无疑问的恶战。 双方站定了,那个白门人突然向着点将台回过头来,嬴寒山看到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他突然从杀气沉沉变成了欢快狗子,对着嬴寒山招手。这是林孖蒿城水战之后第二批带来的白门人,也跟着第一批一起叫她姨妈,这一批正在上升期,基本上都是下级军官,倒的确有来参加大比的理由。 嬴寒山心念一动,呼噜一把身边陆仁某。 “走,陆小孩,”她说,“我们下去看。” 走下点将台到校场旁边时,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这场比武没限制武器,那个白门人十分取巧地上了钩爪。 “战场上哪能用这种东西。”陆仁某小声咕哝。 “白鳞军用这个在柏鹿渡口斩了一个副将。”嬴寒山没什么意见,“战场上什么都能用。” 第283章 一天大比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对决双方体力都消耗得厉害,勾爪的好处一是几乎不在武器上消耗体力,二是没有非常成体系的应对方式。 对方的武器怪,我的武器比对方还怪,防不住就死,差不多就是这个思路。 面对对面的白鳞军,何箐谨慎了不少,他没有像是上次一样贸然靠近。钩爪是半个软武器,横扫面积广,兼有鞭和枪两种武器的一部分特性,不管是被甩到还是被缠住,都会导致战斗结束。 那个白门人的战术也很单一,嬴寒山甚至觉得他有点像是在捕捉宝可梦,失去水面和地形掩护之后,钩爪就只剩下简单的走位,横扫和直掷。虽然简单,但在双方都已经十分疲惫,且敌人不熟悉这种武器的情形下,几乎没有突破口。 眼看几次钩爪都擦着何箐的肩膀和后脑过去,他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汗水。发觉对手体力已经快要透支,白门青年猛然投出一爪,呯地拽飞了他左手那把短剑。 情势急转直下,只剩下单手短剑的何箐无法兼备攻守,白门青年的攻势也凌厉了起来,他一面用勾爪牵制他右手,随时准备再次缴械,一面整个人欺上来把他逼向校场边缘。 一旦双手剑都脱落,何箐只会被勾爪逼得满场躲最后累倒,他一面躲闪一面飞快跑向自己被打落的剑,勾爪已经先一步而至把它掀出场外。 胜负似乎已经定了。 就在勾爪又一次扫向何箐时,他反常地没有躲,而是箭步上前用手臂做轴承,缠住了那支勾爪,顺着惯性扑向那个白门青年,两个人一起扑倒在地,翻滚了几下,抽不出勾爪无法反抗,最终还是何箐把手里的剑压在了他脖子上。 “里这样真打起来胳膊要无诶。”白门青年举起手表示自己输了,但还是指了指何箐胳膊上缠着的钩爪。 “胳膊换命了,值得。”何箐对他笑了笑,爬起来。 令官走到何箐身边,宣布他是这一营的第一名,年轻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土,露出微笑来。目光突然扫到在一边站着的嬴寒山,他一愣,合手下拜:“小人何箐,拜见大将军。” “免礼。”嬴寒山做了一个抬手的姿势,过去虚扶他。 在这个瞬间,她留意到,这个青年人很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自己中衣盖得很严的脖子。 第147章 节外生枝 咬着营内大比结束的尾巴,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本来闹哄哄要看看各营魁首的士兵们也只能被浇得作鸟兽散。 何箐回来得很晚,他也不怎么怕伤风,就着这雨不知道去哪里洗漱过, 冒着雨幕一路小跑半干半湿地回来了。 “咱伙的魁首来咯。”同火的战友里有人开了句玩笑, 营房里跟着热闹了一阵, 何箐只是腼腆地笑笑, 一边笑一边转着圈找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别看啰,给你留了,今天有肉, 都是你的功!” 所有有人进了营前五的, 都给所在的伍里加了餐。这群兵热热闹闹地一边分吃一边胡扯, 间或有人吹捧两句何箐。 “我看咱们阿箐少不得两日大概就要被提拔了, 莫说是一个营, 就是这次两军大比,夺一个魁也不是不能嘛!到时候说不定捞个什么将军当当,我说阿箐啊, 你要亲卫不要,你要是要, 我去给你守门去!” “去去去, 就你小子那不洗澡的样,迎风膻死三十头羊,你给咱们何将军守门, 夜里熏得他睡不着!” 抱着干粮的同火们哄地一声笑了,被笑的那个闹了个大红脸。 何箐喝了一口热水, 才慢慢地开口:“今天第二的那小哥用钩爪, 是与我闹着玩,他要是有力气, 我未必能赢。明日大比,我不被早早刷下去就好。” 他说话声音低,慢吞吞地,带着些从州那边的北方口音。其他人已经很熟悉他这个说话慢半拍一样的性子,也不觉得他是在拿大,世上就有这么些个怪人,两把剑用得咄咄逼人滴水不漏,说起话来却慢吞吞的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 起了一阵“何将军”的哄之后,话题渐渐移动到今天的大比本身上去了。 “那个用枪的,是个好手!”有人说,“要叫我上去,未必能看破那一式。” “还看破呢,你上去让人家举着枪照着屁股扎。” “那个白门人,用的钩爪真能上战场?” “他们之前是水军,水上这东西要命得很。” 聊着聊着有人捅了捅何箐:“你得胜之后,我听人说大将军寻你说了会话,大将军长得什么样子?好不好看?” 寻常兵士难得仔细看看统帅,机灵点的能通过衣甲和旗帜认出来,但光看脸能认出来的不多。 何箐闷了一会:“……大将军?很……威武?” 身边人发出一阵失落的嘘声,何箐又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他懂得什么,你看他嘴上还没青茬!我跟你们讲,大将军我是没见过,白鳞军的那位海将军我远远看过一眼,啧啧,白门人野,她野得俏哟。” “这话叫她听到打断你四条腿!” “你说大将军别人不找,就找这小子问话,八成是看上这小子了吧?细看这长得也不如我,怎么就不看上我……” 这话没说完就被人拿干粮塞了嘴,又是一阵哄笑。火里就谈这么点事,军功,打仗,家乡,不然就是女人。何箐作为一个沉默的,少言寡语的异类,这时候就被渐渐忘掉。他蜷起腿来,把头搁在手腕上,对着火光很困似地闭上了眼睛。 第284章 嬴寒山闭了一下眼睛,她这几天没太睡好。 修士并不必须睡眠,但在疲惫时会有入定时刻。她脑子乱得很,入定也很难做到。 现在在她头脑里有很多思绪,像是还没被分经纬织造好的线头,一把抓不出个头尾来。这是个时候最好能找个人谈谈,把脑袋里这些线头理清,但嬴寒山思考一圈,惊觉自己其实没有任何人能谈。 系统就在她的头脑中,她可以随时开启对话,但它会说什么她一点数也没有。如果她现在思路清晰,有自己的主意,大可以和它辩论,但在思维构想还是一团模糊的时候,嬴寒山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它带跑。 苌濯是军师,她也可以随时喊他过来,但她的构想很难给一个十世纪的人讲明白,即使讲明白了,他喊她去吃药的概率也比陪着她认真思考的概率要高。 灯焰在嬴寒山眼前摇曳,她对着那一豆灯焰思索,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系统?” “是的宿主,”它说,“系统在预判宿主会向外界求助,或是与系统开启对话。” “你的预判是什么?”嬴寒山耐心地接了个茬。 “不重要,”它说,“现在宿主在与系统对话,预判就没有意义。说说想法吧。” 嬴寒山的想法在现代人听来没什么惊世骇俗的,她想提高部队单兵作战能力,把士兵从只能听从指挥的棋子变成即使小部队暂时落单甚至个人暂时落单时仍有战斗能力的作战个体。但给古人解释还真不是这么容易。 “宿主,”系统款款地回答,“上一个在古代强行搞现代制度的已经被陨石砸了。” “……你才王莽!” 不cue大召唤术师和游标卡尺穿越者的爱恨情仇,系统这句阴阳怪气是对的。 提高单兵作战能力有两个前提,一是士兵的文化水平要上升,就算不扫盲,他们也必须有独立思考能力,他们要知道自己是个人,人要对人本身负责。 仅仅思考这个,嬴寒山就感到一阵空茫的无力。被死亡环绕的人很难有作为人类的实感,不要说每天都在冒着矢石前进的士兵,就是这里的普通人,也已经被不生不死的日子搞得浑浑噩噩。 一场普通的雪灾就可以让一座城池空掉,她还记得淡河雪灾过后,街上的居民们小心翼翼地辨认着彼此尚带菜色的面孔,打听家里人活了多少,在发觉绝大多数人都站着走出了家门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混合着狂喜的茫然。 她走在街上就会有人认出她,抓着她的袖子,衣摆,一定要她到他们被雪水打湿的小院子里站一站。那些手和脚被冻得发黑的孩子们被家长拎出来,一脸茫然地在她面前站成一排。 “磕头,快磕头呀,”父母推着他们的后背,“给寒山先生磕头!怎么教你们的!咱们还活着都是寒山先生保佑,磕头呀!” 其实这不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雪灾防治,即使苌濯已经提前预警,中途还是因为准备不足而一直在打补丁。但即使如此,“没有很多人死去”这件事在所有人眼里仍旧是个奇迹。 如果死亡是常态,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是有未来的人? 这同样牵扯出第二个问题。 士兵的死亡率太高了。 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不是这两种小动物蠢,是死亡离它们太近了,它们无法完成经验积累和对外界的感知。 就算嬴寒山克服千难万险花极大的成本和精力培养出一批高作战素质的士兵,一次不成功的决策、瘟疫、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都可能让之前做的一切前功尽弃。作为军队中战斗力最强的白门精锐,第一批来的白门人死亡率也已经超过了50%,系统和嬴寒山都对培养过程的回报率不太乐观。 “我知道宿主是一个很喜欢撞南墙的人,但撞南墙有很多方式。如果您一定想要在这里复刻二十一世纪,要做的绝对不是军队内的工作这么简单。” 不,她暂时不准备把摊子铺得这么大。 “所以,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吗。”嬴寒山问,“还是说只有退堂鼓?” 这一次系统白噪音的时间比以往更长。 “只有退堂鼓。”它说,“如果宿主想一个人做这件事的话。” 这不是个退堂鼓的说法,所以嬴寒山在等着它说下去。 “宿主的设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有这个时代的人在宿主身边,他们等待着与宿主分享权力,也做好了在分蛋糕那一日之前道死于途的准备,不如去问问他们会怎样改良这个想法。” “你总是乐于给予,但你应当获取。” “你直接说让我去问身边的文官就是了。”嬴寒山打断了它。 “不,”它说,“系统在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此后的每一个问题。” “宿主选择找系统谈话,而非你身边的决策人员谈话,是因为宿主觉得他们不能理解这种观点,不能衔接你的思路。但宿主,你从不应该去适应他们,你应该要求他们适应你,服从你,在你的三观下给出建议。一把刀不顺手时,宿主可以磨短它,改变它的刃形,缑带,乃至折断它,宿主总不可能为了适应一把刀砍自己一根手指。” “把他们叫到你面前,告诉他们你的计划,想法,任何彻底否决你的人都应该消失。即使你给出的命题是让他们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他们回答这个命题的前提也是他们必须去死。一个团结在你的核心,以你的思路为正确的标杆思考,运算,并排除异己的团队,宿主现在需要开始培养这群人,否则你永远孤悬在你的队伍之外。” 第285章 烛花爆了一下,外面的风雨声逐渐变得急促。夏季的雷雨急且猛烈,电光骤然照亮了帐篷外。 雷声骤然撕裂了雨幕,嬴寒山一悸,下意识抬起头来,没有任何事发生,那雷鸣只在遥远的地方,没有叨扰将军帐的所在。 她缓慢地眨眨眼睛,系统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 “系统说了太多难以消化的东西,宿主可以自己取舍。当然,事情不必一蹴而就,你可以慢慢去修改他们,就像用一把小刀削掉木头的皮。现在,放轻松,找个时间叫你的漂亮军师来问问他的想法吧。” 雨声带来的白噪音盖过了系统的白噪音,灯芯已经燃出一个发焦的圈来。在系统仿佛要结束对话时,嬴寒山突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觉得你的说话方式和三年前不同了。” 系统仿佛很愉快似地回答:“宿主和三年前一样吗?” “……” “……?” “我在想,”她清晰地回答,“……你是不是也在拿小刀削我这块木头的皮呢?” 大雨在天亮前停了,日头一升,地面刷地一声干了。 与昨天各自参赛,战胜落败各自归去不同,今天的参加两军比武的选手全都像是参加高考的考生,后面一堆送考气氛组。 同火的基本上都来了,长官也要跟在后面看看情况。有在营比中进了前三的,长官看他们都面带春风,少不得恭维几句漂亮话。 只要在两军的比武中夺魁,就能一跃而上到偏将的位置。甭管人家昨天是不是你的下下级,一个不小心可能就空降成了上司,是以营长也不敢怠慢。 嬴寒山看到了那个用双剑的青年。 昨天他满脸是汗是土,嬴寒山没怎么看真切,今天看,他年纪似乎并不很大。那张脸没有长出多少棱角,稍微有些少年人的感觉。何箐手里掂着一对短剑,看起来应该就是他的惯用武器。今天所有人都真刀真枪上场,他也就不再拿木剑。 嬴寒山看着他慢慢地绕场走,似乎在活动筋骨,眼睛却一直盯着上场那些人,那不是普通的警戒或者窥探,那双眼睛打量的方向很有规律。他正在给他们分类,并根据每个人的战前活动形成初步印象。 杀生道者有这种判断敌人的本能,对常人来说却是需要锻炼和意识的,在这方面何箐做得很好。 第一轮比武抽签过,战斗意识很好的何箐手气不太好,他的对手是一个“来欺负小孩”的燕字营骑兵。 虽然燕字营整体不参加比武,但一个人不出好像有点拂了长官的面子,所以好歹选了一个人出来做代表。这个燕字营的兵穿着一身扎甲,双手握刀,摆了个稳定迎战的姿势。 “惭愧,”他看着着了布甲的何箐,道了句歉,“若我胜,也是胜之不武。” 何箐没有说话,他还是点了一下头算作致意。 骑兵并不是下了马就不能打,是好骑兵的前提一定是好步兵。他身上穿着铁片甲,武器也比何箐的要长,在第一轮体力都充沛的前提下,无疑是个棘手的对手。 何箐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和他正面对刀,他灵活地躲避着刀罡,绕着这个骑兵打圈。 几招下来,何箐的步伐逐渐稳定,她看准这个燕字营骑兵身法的破绽,鹞子一样猛攻他顾及不到之处。两三招招架节奏不对,那个骑兵的呼吸有些乱了,就在这个瞬间何箐借力一条,剑锋拨开他手中剑从下抵上了他的喉咙。 燕字营的骑兵睁大了眼睛,倒退一步放下手中武器:“领教了。刚刚是我张狂,请君莫怪。” “术业专攻。”何箐还是那样慢吞吞有些蔫蔫的声音,“马上我肯定打不过你。” 第二轮他抽到了一个排名靠后的,二者战斗意识差了一截,三招他就把对面缴了械,第三个靠着下盘稳在他面前撑过了五招,被他反用营内大比时那个用枪对手的虚晃一枪算住。 他很聪明,很会判断状况,懂得保存体力的同时又一直在学习。 嬴寒山觉得他说不定真的会赢。 其他人嬴寒山没怎么留意,直到裴纪堂那边也出了一匹黑马。 她溜达到观战的裴纪堂身边,后者正一脸苦笑地对着下面一个用枪的士兵出神。那是个老兵了,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头发隐隐约约有些白色。和何箐不同,他的路数正且猛,应该是有一套成体系的枪法,他也已经胜过三轮,进入前二十五人中。 “老板?”嬴寒山用胳膊碰碰裴纪堂,“怎么了,这人你不看好?” 裴纪堂看到寒山,脸上的苦笑没下去,甚至变得有些啼笑皆非:“寒山?” “不,那个士兵很好,我让人去打听了他的名字,他姓贺,是个百夫长,平时的声誉不错。我想他既然已经进了二十五人,最后不管名次怎样,都可以晋升一下。” 裴纪堂这边空了不少位置,留给有能者的机会确实比较多。 “这是好事?”嬴寒山看裴纪堂面带为难的样子,“怎么一副吃了淡河特产的样子。” 裴纪堂理解了一下淡河特产,没理解出来:“……刚刚鸦鸦说……军士们希望,呃。” “什么?” “希望在大比结束之后,能看寒山与我较量一次。”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为什么大家会希望看我打老板你啊!” 好像说错了什么,裴纪堂的啼笑皆非开始向哭那边倾斜了。 第286章 说话之间,底下突然爆出一阵欢呼来,那个姓贺的老兵拱手表示承让,从校场退了下来。刚刚又过了几轮,已经到了最后的决战,争夺魁首的两个人恰好不是出自同一方,裴纪堂和嬴寒山手下的人都攒足了精神。 “好!给他们看看咱这边的厉害!” “别掉了咱们将军的威风!上!” 裴纪堂那边留到最后的是贺姓老兵,嬴寒山这边不出所料,是何箐。 这一老一少上了校场,互相行过礼示意,谁都没先动手,他们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彼此,各自退后一步持起武器来。如果说何箐的路数是多变,不按套路,随时改变策略和灵活的身法,那么这个贺姓老兵就是正,非常正统,一板一眼又带着强大威压的枪术,把攻和防御都发挥到极致。 成体系的枪术几乎是没有破绽的,破绽都来自人本身的素质和发挥,但即使是在经过了多轮战斗之后,这个老兵的步伐仍旧很稳。何箐几次进攻都没有找到突破点,日头渐渐升高,汗水把两人的衣衫打湿了,嬴寒山敏锐地注意到何倩的体力不像是他对手那么充足,如果像现在这样一板一眼地耗下去,十招左右他就基本上可以算作落败了。 就在嬴寒山这么想的瞬间,何箐一矮身闪过横扫的枪杆,冲向眼前的老兵,把距离拉近。一寸短一寸险,他压上了全身的力气缠斗上去,贺姓老兵也立刻转枪为棍法抵挡。他们两人都意识到这是决胜的几个回合,老兵不攻只守,努力想要拉开距离让这次猛攻作废,何箐紧咬不放,一时间枪影剑光交杂在一起几乎看不到拳脚。 猛然一声闷响,何箐用肩膀抵住砸下来的枪杆,硬生生受下这一击,寻到破绽把剑递了出去,两人一起摔倒在校场上,何箐用剑压着老兵的胸口,那老兵用枪杆格着他的喉咙。 时间好像暂停了几秒,然后何箐猫一样弹起来,慌慌张张地捡自己的剑。贺老兵倒像是摔蒙了一样,半天才爬起来。 他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何箐,最后用力拍了一下头顶。 “后生你赢了,真是个不要命的。”他笑着说。 校场一瞬沸腾起来,何箐茫然地被冲上来的同袍们举起来:“好样的!不愧是我们何小将!” 另一边倒也没有多失望,贺百夫长手下的士兵们涌上来簇拥着自己的长官,祝贺他这一次夺得第二,大概是要高升了。在这一片沸腾之中维持秩序的士官好不容易把人分开,把何箐拽出来,推向嬴寒山和裴纪堂所在的点将台。 “小人何箐,”他半跪下来,抬起头望向裴纪堂和嬴寒山,“拜见大将军、刺史。” “英雄出少年,”嬴寒山按照之前背的词赞扬了一句,“你一路连胜,夺此魁首,按此次……” 嬴寒山的话没说完,突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禀报大将军!那个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没有人注意,但一个影子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身上着皮甲,看着是个普通军官,几乎是气势汹汹地走向何箐。 站在一边的贺百夫长脸色一变,下意识上去要拦,被那突然冒出来的人推开。 “禀大将军,小人是辖丙营军正。”他跪下,朗声。每两千人设一军正,所辖军法,他一张嘴,刚刚还想吵嚷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有何事?”嬴寒山被截断话,眉头蹙起来。 “小人今晨得到了消息,”那位军正站起来,指着何箐,“有人诉她欺瞒军营上下,有犯军法。” “他犯了什么?” 下一秒,那军正突然伸手,拽开了何箐的发髻。 “回大将军,她乃是女子,自称男子,冒籍入军,欺上瞒下,当以军法处。” 风声在这一刻止息了。 披散着头发的何箐愣愣地站在那里,伸着手,似乎要对那只指着她的手辩解什么。 在一阵惊呼和骤然掀起的议论声里,这位年轻的双剑武者慢慢地垂下手去,挡住了脸。 第148章 我自己来 嬴寒山有些幻觉。 她好像不是站在点将台上, 她是站在一艘巨船的船头,脚下黑色的浪头扑打着,泛起细碎的白沫, 但不能撼动这巨船分毫。 在远处黑色的天幕与海平面之间, 有一小块露出海面的礁石。何箐就站在那一小牙礁石上, 随时可能被脚下的浪潮吞没。 伸出手来!嬴寒山想。礁石距离这船头并不近, 但绝不是遥不可及的天堑,就算她跨不过这重叠的风浪,只要她伸出手来!那只手不够, 就再加上那把剑的距离…… 何箐没有伸出手来, 黑色的海浪涌上来, 她用手捂住脸, 于是这一牙礁石也沉没下去。 她用力眨了眨眼, 幻觉消失了。 没有海水,没有巨轮和礁石,何箐还站在那里, 肩膀有些摇摇欲坠。 那个被拉开的贺姓百夫长又挤过去,他不能把军正挡开, 只能尽可能地与何箐站在一条线上抱拳:“长官, 大比未终,此刻忽生变故,恐令军心惶恐。”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立刻被顶了回去:“何能使冒籍之人夺魁?” 那个百夫长没有让开:“言他是女子一事仅凭举报,不足为证, 还请长官大比之后再行细查。” 一瞬间嬴寒山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个百夫长在赌,他赌何箐这个用剑好手已经激起了长官们的爱才之心, 一旦大比的结果定下,何箐从一个小兵被提拔为军官乃至将领,长官们私底下就有很多手段保她。 第287章 只要过了这个局面,只要何箐不被当场发落,就还有生机。 军正转过身去,对高台行礼:“兹事体大,断不可轻纵,属下请暂缓比武,令人验明此人正身,若有冤屈,污构者亦当严处。” 议论声稍微缓了一瞬间,又一次大了起来。 “不是,凭什么啊!阿箐是赢了所有人的英雄,凭什么当犯人一样被摆弄啊。” “老子和他认识这么久了,他是不是个娘们老子不知道吗?” “验就验,怕他们的?哪一个小人作怪把他拎出来磕头!” 所有声音都指向何箐,疑问的,鼓励的,信任的,嘲讽的,她慢慢放下手,抬头望向那些无形的浪潮。 “不用了,”她说,“我……是个女人。” 那浪潮骤然向她身上坍落下去。 ……然后,被一只手抓住。 “本将也是女人。”嬴寒山说,“所以呢?” “募军的军令中从未有一条不招募女子,她是女子又有什么问题?” “一营五百人,一军万余人,两军精锐对垒,你们哪一个胜过她了?” 女性低沉的,冷的声音从上方压下来,压住了嗡嗡升起的云,何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飞快地向着高处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 嬴寒山扫视一周,刚刚还在议论的人纷纷低头,没有人敢于抬头忤视那双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明明没有怒气,没有恐吓,却像是沉沉的什么压在他们的脖颈上。 嬴寒山侧过头去向裴纪堂示意性地点了一下头,再一次转过脸来:“此次大比……” “将军!”那个军正没有放弃,顶着头顶几乎要拍下来的威压,他急促地,有些不管不顾地截断了嬴寒山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本来这件事要么在比试前说,要么在一切结束之后私下禀告,他今天站在这里截大比就已经表明了立场,是用两军万数人的压力确保事情一定会按照预定的方向发展,他怎么能就此作罢? 如果何箐真的被拔擢为将领,他怎么顶得住今日之事带来的报复? 事情的脱节让着军正有些冷汗,今天站在这里他确实有些私下里的恩怨,但事情怎会如此不顺利? 何箐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是知道的,但哪知道她居然厉害到一举夺魁,让事态严重到他不得不当面呛声。可原本他以为将军不会开口为她说话的呀?女子,女子怎么了?难道将军真是女子吗?站在那个高位上的人,就算是女子也不算女子了啊。她旁边的裴刺史为何也一言不发? “将军!冒籍入伍,此乱军籍之罪!诈称男子,欺上瞒下,此不敬之罪!浮动军心,此乱军之罪!非男女之事,实军纪之事!” “将军,军法何可废也!” 那个姓贺的老兵保她,把这件事往男女上引,大将军想大事化小,也把这事往男女上引。但军正知道关窍不在男女,而在冒籍上。 雪灾之后沉州扩充兵员,一方面变相赈济灾民,另一方面也为峋阳王做准备。灾民数多,鱼龙混杂,募兵之时必得登记籍贯,家中何人,以免军中混入细作。此时出了一个冒籍之人,必定要严加惩处,否则就是开了一个口子,今日有女子能冒籍男子入伍,明日就有外地之人冒籍本地人入伍,再往后难道不会有奸细冒充良家子入伍吗? 就算大将军一定要保下这个人,她身上的罪名除不掉,难道为将能够服众吗?纵然是人才,也是个废了的人才! 那军正战战兢兢地躲避着嬴寒山的注视,但没有服软,他感到自己身后的两军就是他此刻呛声的资本。 是,他后悔了,早知道大将军态度这么坚决,他肯定换些别的法子把何箐拿下来,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能硬着头皮杠到底。 全场都随着嬴寒山短暂的沉默而安静,站在外场海石花身边的林孖注视着场内的情形,慢慢把手移动到了剑上。 “做什么!”海石花立刻发现了他的异动。 “我过去砍了他。”林孖一脸轻松地回,“到时候说他不敬重将军,本来就应该军法处置。不管结果怎么样,先把水搅浑了,其他人也就顾不上别的了。” “你带剑闯校场,脑袋要不要?” “海妹仔心疼我,”林孖抓抓头发,“不能砍了我的脑袋吧,至多叫我去烧火?”他逐渐收声,脸上涎皮赖脸的微笑也逐渐收起来了。 “那怎么办,没有一个莽汉上去,姨妈不就是被架在火上了?” 嬴寒山不会受制于一个小小的军正,但嬴寒山会掣肘于军法。天高皇帝远,她没有实际上的上峰,的确可以把自己当做这几万人的君主,随意更改指令,但这样就要破坏她自己设置的军法体系。 那个军正就是看准了嬴寒山不是个独断专横的人,才敢在这里截断比武。 “……”海石花从他腰上拿过剑,“那我去。” “不行!”林孖要拉她,海石花对他笑了笑,放下剑。 “将军有将军自己的决断,”她说,“她不用你,也不用我。” 何箐还是被带了下去。 她几乎没为自己做什么辩解,那两把剑被从她手中拿走时何箐愣了一会,好像两根臂骨被从她手臂中抽去了,嬴寒山看到一双在海浪中欲言又止的眼睛,她很快被阴影覆盖。 那个军正看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他倒还记得再行一个礼:“大将军明断,属下定会查清……” 第288章 也把他带下去。嬴寒山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伸手指了指话说到一半的军正:“我最恨我说话的时候有人插嘴。” “……?!大将军,等等,大将军?!属下何罪之有,属下是一时情急……大” 他比何箐闹腾多了,两个军士费了一番工夫才把他拖下去。校场上热闹的氛围消弭无踪,台下万数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 “我草,阿箐是个女的?” “她像吗?她哪像了!她怎么就认了!” “你说……这个怎么判啊?”“冒籍追究起来,是个这个。”答话的人用手刀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可惜了了刚刚拿到的魁首,她是把好刷子啊。” 第一离场,第二自动升成了第一,那个姓贺的百夫长跟着拽走两人的兵士跟了几步,转过脸来仿佛想要对着嬴寒山跪下。 站在高台上的女将用眼光戳着他的咽喉,膝盖骨,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无论如何,这个魁首不应该属于他,无论如何,那个年轻人确乎无人能敌? 他是年逾不惑的老人了,武学上的积累逐渐抵不过年龄带来的损伤,他的未来还有什么呢?可那还是个年轻人啊,能不能请您,能不能请您…… 嬴寒山近乎于冷酷地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动容,裴纪堂沉默地别开眼睛,似乎也不大算说什么了。这好运气的新魁首站在校场中央,脸上没有一点得色,他在这样的眼光下后退,低头,闭上嘴。 “为士卒者,令行禁止。”嬴寒山的声音抬高,下面议论的人迅速安静,追随着那声音的尾巴抬起头来,“不论今天那个夺魁的士兵是否有罪,军正晨间得到信息,不作上报,擅自截断大比,轻慢主将,知法犯法,已成重罪,尔等以此为戒!” “敬受命!” “大比已终,”嬴寒山扬声,对着下面已经安静下来的众人,“此前有言,明日当飨众军士,为近日大捷贺。大比优胜者拔擢,亦于明日定论。” 此前的惶恐和诡异气氛像是一阵风一样卷了过去,底下再一次热闹起来,嬴寒山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对着身边的裴纪堂道歉。 “不好意思,老板,是我这边人出的事。” “别说这种话,寒山,这件事你需要我……?” 她摇摇头,慢慢放下按压太阳穴的手,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这事我得自己来,我要是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也就不用做这个大将军了。” 第149章 夺她将位 烛火燃烧, 发出极为细微的沙沙声。寻常人听不到火燃的声响,但嬴寒山作为杀生道者却能捕捉到这空气中的微小声变。 它有点像是摩擦欧根纱发出的白噪音,混合在夏夜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里。 乌观鹭看嬴寒山皱眉盯着火有一会了。 她下意识想过去给灯添一点油, 剪一剪灯芯, 虽然已经在这个队伍里有了主事的文职, 但乌观鹭仍感觉自己好像夹在了身份的夹缝里。 她站在这里, 总觉得仍旧在王府中,那些连缀的灯枝上跃动着火焰,王的影子在这火光中变形。 它变成一只有鳞的兽, 口中滴沥着破碎的肢块和鲜血。 乌观鹭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来。嬴寒山已经不再看火, 而是看着她了。 “灯暗了, ”她温顺地俯下身, “妾去添油。” “没关系,还能撑一段,现在从青城那边运来的军需还没全到, 能省一阵子是一阵子。”她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坐处, “你坐?我刚刚看你一直站着, 以为你在找什么。” 乌观鹭安静地坐下去,把手交叠在膝盖上,恭顺地垂着头。她能感觉到嬴寒山还在看自己, 一个男人这样看着她的意思她是明白的,可为什么一个女人也要这样看着她呢? “观鹭?” “妾在。” 嬴寒山好像被什么噎住了, 半天才继续向下说。 “今天那件事情, 你怎么看?” 她说的是那个叫何箐的女子,烛火跳动了一会, 乌观鹭身后的影子也有轻微的晃动,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妾不知道,此事应由将军决断。” 帐篷里安静下来,乌观鹭垂着头待了一会,用余光去瞥嬴寒山脸上的神情,她还是皱着眉,大概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应该怎么答呢?乌观鹭的眼光从她脸上落到桌上布料垂下来的一小片花纹上。她过目不忘,她学过文书调度,为了活下去,她也学过在这时候如何娉婷地走到那个发问的男人身边,跪下来仰起头,用鹿一样无辜的神情问他“妾一个女儿家懂得什么呢”。 但现在她应该怎么回答? 有脚步声打断了乌观鹭的思绪,来人在帐篷前稍停了一下与亲兵搭话,然后径直走了进来。嬴鸦鸦手里拎着点心,用肩膀顶开帘子:“阿姊!啊……观鹭姊也在。” 乌观鹭起身:“妾就先退下了。” “退下做什么?”嬴寒山不吃东西,嬴鸦鸦也并不和她客气,把手里的点心放在了乌观鹭旁边,“今日议事,文官之首皆应到场,裴刺史那里没有事,我就也过来了。苌先生还有事务在身,来得迟了点,观鹭阿姊再走了,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很轻松地把点心解开了,示意乌观鹭吃。乌观鹭怔怔地拿起来一块,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回原处了。 嬴寒山指了指茶水示意两个人自便,这气氛不像是议事,倒有点像围炉煮茶。 第289章 但说事是正经说事。 “我叫苌濯去查那个军正的事情了,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鸦鸦你是从文官帐那里来的吧?”嬴寒山用眼睛点了一点点心,嬴鸦鸦点点头:“是,我去打听了打听她究竟是何人招募而来,所冒何籍,为何冒籍。我是沉州长史,不在军中体系内,年纪又小,他们和我说话轻松些。” 是轻松些,都摸出压箱底的点心来贿赂长官了。 “确实有一户何姓人家从北方随流民迁来,户主正是何箐。家中有一老母,一妹,何箐还有一个妻子和两岁的儿子。”嬴鸦鸦说,“他那个妹妹叫何翠子,我打听了一阵子,有知道他的人说他妹子到沉州不久就绞肠痧去世了。” 绞肠痧是阑尾炎或肠梗阻这一类病的古代统称,在这个环境条件下急性发作的死亡率确实很高。嬴寒山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死的不是何翠子,是她哥哥何箐。” 一户唯一一个成年男丁死去,剩下家眷的日子会难过很多。何翠子的寡嫂自然可以再嫁,但雪灾未过,接下来是个青黄不接的灾年,未必有人愿意容得下那个两岁的孩子。 何翠子作为成年女性能接替哥哥的位置成为女户,可这一家人作为流民到这里,尚且没有落脚的地方,盘缠也所剩不多,谋不到差事的男人已经多得数不过来,她想要以女子身份支撑起这个家难上加难,一家人被觊觎,抢劫,欺凌的可能也会上升。 所以,她选择了让何翠子去死。 在接下来的募兵里,何翠子假扮的何箐作为适龄的男性也进入了名单。虽然这一次沉州征兵没有那么严酷,家中独子的可以不参与募兵。但如果作为独子参与募兵,官府会安置他的家人并奉给一笔抚养金。 本身这次募兵就是安置灾民的手段,奉给的抚养金也在财政计划里,直接发放,中途不经许多官吏手,也没什么克扣。嬴寒山不知道何翠子是如何权衡,如何下了这个决定,也不知道她的家人作何想法,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这样,她作为“何箐”来到了军中。 “其中有个问题。”嬴鸦鸦说,“虽然募兵是以男子为主,但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允许女子参军。可我在打听的时候,听到的口径是募兵统一只收男子。” 军队只强制征召男子,不强制征召女子,但同时没有一条律令表示不允许女子入军。募兵官不收女子,只是沿袭旧例,真要算起来,是很没道理的。 毕竟嬴寒山和海石花都是女子,随军的文官帐里也有女官吏,听说海石花麾下也有女控弦士…… “所以,如果阿姊要为何箐洗脱罪名,可以以她欲从军,却被违规阻拦,不得已以男子身份投军报效为理由。”嬴鸦鸦歪了一下头,“这样的话,主要责任就不在她身上了。” “再者,她又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等,按照颐朝律,冒籍替军者,情形严重者斩,或流百里。替亲者罪减一等,情有缘者可再减一等。所以把刑罚压到杖就就差不多了。” 何翠子有这次比武魁首的名头在身上,现在她有两个处理方式。一个是拿这次的实绩抵掉杖,她不升或者略微升为一个小军官。一个是棍子照打,职位照发,她吃完杖责升为将领。 到底怎么罚,由上层决定。 “观鹭,”嬴寒山又叫了一遍乌观鹭,“你觉得呢?” 火焰的影子在三人之间跳动,乌观鹭迟疑地看着她,不管是嬴寒山和嬴鸦鸦,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但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观鹭,”她说,“就算你不想报仇,你也已经是沉州军的主事了。是,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东西,我擅长杀人,不擅长庶务,你可能擅长数术,不擅长策……但即使不擅长,也不应该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就说吧,你可以知道。” 乌观鹭的眼神有点朦胧,她好像又要走神到一场梦里去了,温暖的,被烛火照亮的四壁又爬上血迹,她又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坐在这里,还是像一只动物一样趴在地上。 观鹭? 嬴寒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捏碎了她的幻觉。 “妾……”她迟疑着开口了,“妾觉得应该留下她的名次,让她受完杖责后擢为将领。” “那个军正一定是在针对她,如果这一次没有将军的怜悯,抑或是她没有拿到足够引人注目的名次,她大概会被无声无息地暗害。” “这一次是她幸运,但她能否熬到下一次,没有人知道。现在她已经在风口浪尖上,展露才华之后有人钦佩,就会有人妒忌,加之她是女子的事情已经外露,这个身份在她地位不高时会成为弱点。将军若是爱才,不应将她放回兵士中,不然她一定会夭折在那里。” 她长长地说完了这段话,自己都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像是一个夺舍的魂魄刚刚撞进了一个陌生的躯壳。 “观鹭姊说得对。”嬴鸦鸦立刻接上了,“把这个女兵放回去绝不会有好结果,阿姊要是喜欢用她,就把她提上来吧。” “但是啊,”她晃了晃肩膀,像是一只黑羽毛的小鸟想要抬起翅膀引人注目那样,“那个军正,阿姊想办法杀了吧。” “哎?”“哎?” “不管他是不是构陷,罪至不至死,阿姊都应该处理掉这个人。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危及军中安全的事情,他却敢打断大比,截断阿姊说话,”鸦鸦用一只手支着额头,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人,“在京城敢这么干要跟着一起三族夷灭的。” 第290章 嬴寒山被嬴鸦鸦这个比喻逗笑了:“我又不是什么王侯……” “阿姊可以是。” 啪。灯烛在这一瞬间爆出了一个小小的灯花,三个人都被这一声小小的爆炸引去了目光,嬴鸦鸦那句话也被这一声爆炸掩盖住。 她很快息了声,望向乌观鹭,乌观鹭好像被什么吓到了,或许是刚刚那个灯花吧。她缓了一缓才开口:“即使如此……如果那军正官罪不至死,时近与峋阳王交战,此刻用重刑是否会人心浮动?” “用重刑人心才会定呀,也不会有人嚼何姊姊的舌根了,”嬴鸦鸦抻了个懒腰,“观鹭阿姊平时还是应该多和阿姊说说话,阿姊心善,观鹭阿姊也这么心善,阿姊一定很喜欢你的。” 乌观鹭听出这是一句没什么恶意的促狭,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又在将军帐中吃了一阵子点心,一直到天全黑下来才走,嬴寒山给灯添上两勺灯油,转头看到苌濯正掀开帐帘往里走。 “你回来了?鸦鸦带了点心来,这么晚了,吃一点垫一垫吧。” 苌濯花的时间比嬴鸦鸦久,因为他不只是去调查何翠子的事情。在白日里嬴寒山试着和苌濯讲了一遍她对于提高士兵素养的构想,苌濯并没说很多话,也没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既然这样,”他说,“那我就去为寒山探听一下各营的情形。” 苌濯没有吃点心,但从嬴寒山手中接过了茶慢慢地呷。热气扑在他的脸上,给那张玉雕一样的脸带去了淡淡的血色。 “时间仓促,”他说,“白鳞军我还没有来得及查到,只是把白鳞军之外的步卒通过军官做了问询。” 情形和嬴寒山想的差不多,士兵们基本上是文盲,队率以下的沧海遗珠无限接近于无。会一点文字,懂一点兵法的人都集中在小军官里,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全凭经验,没有受过系统性军事教育。 “若是想像寒山所想,”苌濯慢慢地说,“必将要令这些军官教化士兵,然而,作战任务已然繁重,唐突给他们增加教化士兵的任务,他们必然心存不满。再者,知者未必是能教者,他们教得如何,也未可知。” 嬴寒山叹了口气:“待会再想吧。何箐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苌濯点头:“那军正与她确实有私怨……或许也并不能算得上私怨。” 他讲了一个甚至于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此前涅叶烈三城登城后,军队里爆发了几次很小的斗殴,主题无非是争抢战利品。何箐……或者说何翠子没有参与斗殴,但在这个过程中拉开了两个她熟识的人。 争抢战利品斗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轻则十杖二十仗,重则以乱军记。参与斗殴的人里面有人给那个军正递了贿赂,希望从轻判罚。 那个军正收下钱物之后就盯上了只是路过的何翠子,他判决是何翠子在争抢战利品中殴打同袍,其余人只是还手,所以涅叶烈三战何翠子的军功清零,自己也去领了罚。 这怎么看都是那军正得罪了何翠子,而不是何翠子得罪了军正。 ……但小人的脑回路是难以理解的。 这一次大比何翠子脱颖而出,让那个收钱的陷害者感到了恐惧。如果把何翠子换成他,他一定会在登上高位后报复。既然他会报复,他就认为所有人都会报复,那军正想何翠子看起来像是忘了这件事情,心中必定藏着暗恨,为了躲过这场祸患,他只能在何翠子高升之前先扑杀她。 ……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一个莫名其妙被陷害,被忌惮,又被陷害的女人。她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鸦鸦说得对,这人是得死了。”嬴寒山在手心里转动着茶杯。收受贿赂校场喧哗不敬主将构陷同袍,死得不能再死了。 苌濯没听到刚刚嬴鸦鸦说了什么,他只是等着嬴寒山说下去。 嬴寒山整饬一下思绪,对苌濯把刚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观鹭和鸦鸦都觉得让她受完杖刑,去领了将职是个好安排,你觉得呢。” 苌濯垂下眼,盯着手中茶杯晃动的液面看了一阵子,摇摇头。 “我想,抵掉她这次的名次,不给她将领的位置。” 第150章 如丝悬命 “嗯?”嬴寒山疑问地嗯了一声, 好像没料到是这个回应。 苌濯不说话了,他停下来看寒山的表情,脸上有一扫而过的迷茫。 “说说理由?”嬴寒山没露出太多的臧否, 她倒是不觉得苌濯会对这个女兵有什么轻蔑和恶意。 “因为, ”苌濯说, “……寒山需要一个教习士兵的人?” 不给何翠子将位不是因为她不配, 是因为她太配了。 不争功贪财,劝阻火伴,操行品德能服众。武力卓绝, 力压众人, 剑术精妙, 有良好的战斗意识。年轻, 学习能力强, 可塑性高。哪一位领袖得到这样一个人才都会半夜笑醒过来。 所以,她成为将领不会被看做任何人的恩赐,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是她的才华足以弥补她入伍时犯下的小罪,是她出类拔萃的证明。 她也不会那样感激嬴寒山。 寒山希望能使士兵知兵法, 必要有一个教习官来教导士兵。这样的位置军功不易衡量, 要做的事情又琐碎,是以寻常人不会愿意担当。” “寒山可以按律治她罪名,从重军法处之, 此次大比名次作废。然后赦免她,授予她这个教习官的位置, 不从属其他官吏, 直接从属寒山。” 第291章 这是个很巧妙的安排,一则直接从属寒山使得其他人没有办法欺压或者构陷她, 二则她作为一个死囚被赦免,被晋升,心中只会有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对寒山这个伯乐的信任。 能够留下性命已经是幸运,她怎么会有余力去嫌恶教习官的位置没有军功呢? 太完美了,完美得嬴寒山有点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看到嬴寒山的表情有些不对,苌濯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并不让她在这个位置上待很久,寒山之后可以把她提成亲卫,再提为偏将。” ……嘶。 嬴寒山抬眼看了苌濯一眼,低头去看自己的指甲,她感觉自己指甲缝里好像有个倒刺,去啃的时候它又不在了。她咬了一会指甲,抬头问苌濯。 “第一批跟着林孖来的白门人,现在还剩下多少?” 苌濯默然。 战场是个很不讲道理的地方,不讲道理就在于在战场上生存,勇武和智慧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运气。 最聪明有力的轻步兵撞上重骑兵也没有存活的可能,这不怪他不聪明,不勇敢,这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而在战场上,每一次运气都好才能活下来。 把百分之九十自乘十次,活下来的概率二不存一,有谁能保证何翠子能熬到成为亲兵,再熬到拿回本该就属于她的将位? 这件事,苌濯绝对是知道的。 “……对不起。”他的声音已经很低,似乎有些害怕似的,迷茫地,无理由地道着歉。 “不,我没有怪你,这只是议事而已,你说的也并没有错。”嬴寒山又感觉到那根倒刺的存在了,她怀疑指甲里是不是有一小片地方发炎了,“但是,苌濯,我觉得有点奇怪。” 嬴鸦鸦一直都是天真活泼的小女儿情态,但嬴寒山能感觉到那副身体里蕴藏的某种残酷的,实用主义的力量,自从鸦鸦不再掩饰自己根本没有失忆过之后,这种力量就越来越外显。 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林孖和海石花会无条件站在血亲一侧,杜泽虽然也是白门出身,但带着一种公务员当久了的谨慎气息,淳于顾是个主战派,腿折之前总有些搞事的心思,这之中没有优劣高下的区别。 但苌濯是割裂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维系苌濯,让他保持人的连贯性。 有时候他的气势全然是一个胸有丘壑的谋士,有时候他又猝然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想去死。他可以为保下赵寨的人出谋划策,可以说出先牺牲他的话,但也可以完全忽视掉一个人作为人的一切,把她当做一枚棋子来用。 嬴寒山曾经看过一些欧美的恐怖故事,有一个主题是关于一种叫“伪人”的怪物。它们看起来像人,而且会越来越像人,但身上总有一些不合逻辑的细节,一旦抓住这些细节,就会意识到它们是破碎的,自相矛盾的。 苌濯并不虚伪,他只是破碎,他像是很多正常人的碎片拼在一起,叮叮当当地组成了一个人形。 “苌濯。”嬴寒山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对他弯下身来。 “你究竟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你的观点,想法,做派,没有一个稳定的内核?” 然后,嬴寒山看到他的瞳孔开始颤动。 好像有什么要从那双蓝眼中央的黑色中生发出来,它挣扎着,颤抖着,苞片扭曲着。但下一秒苌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压碎了他瞳孔中颤抖的那个影子。 对不起。他喃喃着,对不起。 “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我不会再这么想了……寒山……寒山?抱歉,抱歉……” 她去扶他,感觉到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衣袖。从那只手下露出的脸上的神色几乎是可怜的。 嬴寒山并不想这么联想,但她觉得那眼神简直像是触怒了主人的什么动物,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因为恐惧而把耳朵贴下来。 太荒唐了,他在害怕什么?她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下令杀掉他,而且苌濯总不会是害怕死的。 而就在这一瞬间,另一种荒唐的想法进入了她的头脑。 苌濯的一切,似乎是在以她为中心维系。 最初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一个幽魂,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她救了他,之后苌濯就像是渐渐在她身上扎根一样。 他跟着她出使,拔剑,因为她为蒿城的事情烦闷就很自然地说可以用自己去换对方将领,因为她说“要把人当做人”就献计保下赵寨。 她没有听说苌濯和任何一个人发展出友谊,哪怕是冲突也不存在,唯一他和淳于顾有些交互的时刻,也是她在场的时刻。 他的动机,想法,决策,拼不出来他自己的三观和欲求,是因为它们一直都在围绕着她。 嬴寒山莫名其妙地冷了一下,这个想法太怪了。 然后下一秒,它就从她头脑里飞了出去,有血迹滴落在她袖子上,嬴寒山猛然回神,发现苌濯正在狼狈地找东西掩盖住口鼻,血正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苌濯!怎……流鼻血?你最近吃什么东西了这么燥,我刚刚没骂你啊你情绪别那么激动啊!仰头,仰头别动!哎呀!别动” “陆小孩!你在不在!你去打盆水找条干净帕子,快一点” 那个诡异的想法就这样在忙乱的军帐里烟消云散了。 夜色逐渐深了,有一只鸱在枝头上昏昏欲睡,月被它剪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第292章 守卫已经换过一轮,刚刚换上去的那些人没来得及打瞌睡就因为大将军的到来而被迫警醒起来。 守在关押何翠子的那座帐篷前的士兵取了火折子递给嬴寒山,在她的眼神示意下退后,离开帐门前。 军中关押俘虏有关押俘虏的地方,惩罚士兵有惩罚士兵的地方,何翠子的结果还没有定下,两者都不沾边,所以暂时被关在了一处堆放杂物的小帐篷里。 没有人替她把发髻整理好,原本还挂着一半的发髻已经在被拖拽推搡的过程中全然散开了,何翠子手被反缚着,低垂着头蜷缩在角落里。 帐篷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嬴寒山手里的火折子,火光只照亮了她半个前身。嬴寒山俯瞰着这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子,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 像是童话里“十二点之后就消失的魔法”一样,她的力量消失了,在军正当众说破她是女性的瞬间,那个用双剑的剑客骤然死去。 “是谁?”何翠子动了一下,长时间的黑暗让她一时间没办法抬头去确认光源处是什么人。 “何翠子。”嬴寒山没有回答,她叫了她的名字。 被反缚着手的女子一震,骤然抬起头来,火光照亮了那对眼睛,泪水在上面晕出了薄薄一层雾气。对视只持续了一瞬间,她跪正了,低下头:“……大将军。” 嬴寒山在帐篷里找了一盏灯点燃,放在两人之间,她也坐了下来:“你不是何箐,你是他的妹妹,对不对?” “……是。” “是为了独子从军的补偿,所以你以你兄长的身份入伍,是不是?” “……是。” “冒籍从军,最重是死罪啊。” 何翠子似乎震颤了一下,她的手被反绑着,没办法叩首,只能尽力弯曲后背。 “大将军,”她低声地,几乎有些哽咽地说,“小人知道这是重罪,终究有为人所查的一刻,小人伏死,不作申辩。” “但军中因罪而死者……没有抚恤,小人乞请大将军能命人将小人的衣物行李送回,至少阿母与阿嫂还能变卖它们,依靠换来的银钱再支撑一段时日。” 她向前俯身,膝行了几步,几乎把脸颊贴在那盏灯下的地面上。 “除此之外,小人没有怨恨,别无他想……只是下一个冬天……小人的阿母,阿母啊……” 没有了哥哥,没有了她。 下一个冬天,她们和世间的维系该怎么持续呢。 第151章 别瞎起哄 现在应该不是伸手摸摸她头发的时候。 嬴寒山也俯下身去, 她仔细地把覆盖在何翠子脸前的头发拨回她耳后,然后轻轻推推她的肩膀把她扶了起来。 何翠子迷茫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 “没打算杀你。”嬴寒山说, “不然我今晚来见你做什么?” “关于这件事的处置, 我想了几条路, 最后觉得应该让你自己选。” “你是这次大比的第一, 这不假,你冒籍的事情在军中有些影响,这也是真, 哪一个我都不能含糊过去。你是良家子, 非细作奸人, 罪减一等, 为亲从军, 再减一等。” “要么,你去领四十杖,然后我把你应得的位置给你。这之后你做得怎样, 能否服众全看你自己。” “要么,功过相抵, 你不用领罚, 这次的名次也作废。我会给你一个在我身边的位置。” “小人愿意领罚!” 何翠子睁大了眼睛,那盏灯中金红色的火苗在她瞳孔里烧起来,她挣扎着踉跄了两步:“小人愿意……!” 倏。风轻轻吹了一下火苗, 原本还在明亮燃烧着的火苗歪斜了一下,突然暗了下来。何翠子脸上还没有完全展开的希冀也随着这一阵风被吹散了大半。 ……不对, 不对的。 明明谁都会选第一个选项, 为什么大将军还会给出第二个?只要受皮肉之苦就能拿到的前程,和一切作废从头再来, 这根本构不成天平的两端。 除非那个递出天平的人,已经提前把手按在了其中一端。 笼罩在她脸上的希望晦暗下去,何翠子低头,声音也跟着逐渐落到地面上:“……不,小人选第二个,小人听凭大将军安排。” 她可以活着就是恩赐了,她到底在妄想什么?她当然要报效眼前这位贵人,不论用什么方式。 在很久之前,阿兄尚且活着,阿父尚且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是他们其中的谁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所有降生在地上的英雄和将领都是天上的星辰,在落地的瞬间就决定了他们一生的道路。 她不是星星,她是北来的难民,是贫民的女儿,是不冒籍就没办法进入军队的人,她不是…… 嬴寒山很轻松地拽断了缚住她的绳子。 “行了,你选完了。”她说,“去洗个澡吧,受刑之后不能沾水。明天会在庆功宴上授职,你可以拖到领完将位之后再去领四十杖。” 骤然失去束缚,何翠子反而趔趄了一下,险些扑到嬴寒山身上去。她慌慌张张地稳住身体,想换姿势却因为手脚的麻木卡在那里。 “小人……哎?大将军?”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何翠子有点卡壳,怎么回事,大将军要把偏将的位置给她? 油灯中的火苗又摇晃了一下,好像是错觉,眼前的将军正在微笑。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想要的就是什么。”嬴寒山说,“你选将位我不觉得意外。反而你说你想留在我身边,我得问清楚你有什么所求。” 第293章 “何翠子,这是你配得的。”她说,“你不必觉得是谁恩赐了你,抑或者是你是冒了谁的名字才得到这一切。” 她还僵着,喉咙里溢出微弱的“哎”,情绪突然转变,这个年轻女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狂喜还是应该错愕了。她就这么僵着,僵了能有一小会才想起来揉揉手腕和膝盖,跪下对眼前的将军行礼。 “不论小人身处何职,将军有令,小人必将肝脑涂地。” 嬴寒山把灯盏移开了一点,避免它燎焦何翠子的头发:“起来吧。揉揉手,经脉滞涩太久容易淤血坏死。你说我的什么命令你都会去做?” “……是!” 嬴寒山换了一个姿势,一点也不在意身周的灰尘一样靠在身边的杂物上。 “那先说说你自己。”她说。 不论是剑术还是战斗意识,都不是一个普通农人能在一朝一夕间掌握的。和嬴寒山预想的差不多,何翠子的父亲和兄长何箐,都算是没有正经编制的镖师。 这是个有点尴尬的职业,这个年代商品经济还没发达到有镖局这种东西出现,镖师们或许也不应该叫镖师,而应该被称为“可被雇佣,自成体系的游侠”。 但游侠又不算真的游侠,家里人还是要做手工业糊口的。毕竟被雇佣的机会不多,拿到手的钱也很难说,还时不时地要玩命。 这一家子人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着,有时候何翠子也会男装加入父兄的行列。 “阿兄,练剑比我早,”她神色晦暗地说,“如果他活着,从军,现在应该已经,是将军了。” 一切止于雪灾,房倒屋塌,他们靠着最后的积蓄离开故乡南下。一路上同行的人不断倒下,死于饥饿,死于寒冷,死于抢劫和暴行。父兄的剑能抵挡外来的侵犯,却不能抵挡天灾和疾病。 在入沉州前,那位老镖师死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何翠子也说不出父亲到底是因何而死,嬴寒山猜测大概是天冷导致的心血管问题,但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土冻得很硬,剑凿进去,刨不开。 他们没有埋葬那位老人,他们必须尽快赶路。 而在淡河城外,她的阿兄也离世了。 “我们吃的东西,很少,”她说,“阿兄就不怎么吃东西,我看到他会悄悄地……合着一点麸子吃雪,他说没关系……我……我应该拦住他……” 她怎么拦他呢,就算不吃雪,他也可能死于饥饿。 “……阿兄走得很急,从城里出来的医生说是绞肠痧。我没有办法,阿兄不在,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装作阿兄……” “你有办法。”嬴寒山轻轻拍拍她的额头,让她抬起头来。 “你保护了你的母亲和阿嫂,还有你的侄子。不是你的阿兄附身在你身上做的这一切,是你自己做到的。” “刚刚用军法之类的话吓唬你,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你到底想不想活,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 何箐仰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虽然是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它却一点也不让人恐惧。 有人说那位大将军有一双虎的眼睛,在夜里张开时必要食人,但现在它看起来更像是正在她们身侧燃烧的烛火,焰苞很温和平静地束成一束。 “你真的觉得,你死去了也不会有遗憾和悲伤吗?那为什么你还会那么急切地想成为将领呢?” “作为何翠子,除了想要代替阿兄做完他该做的一切之外,你没有你的愿望吗?” 何翠子没有答话,她怔怔地看着嬴寒山的眼睛。后者又笑了一笑,拿着灯站起来:“不急,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会和外面的士兵说你的事情,这之后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去洗洗脸洗洗身上吧。” 蓦然,嬴寒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了一下,那个北方姑娘抬起脸,用一种朦胧的,好像在望着一个梦境的眼神仰视着她。 “大将军,”她小心地问,“您也是天星所化吗?” “啊?” 这孩子吓傻了是吧?嬴寒山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于是她用力拍了她一下:“别犯傻了,动起来执行命令。” “是!” 何翠子爬起来跟在嬴寒山后面,夜晚的空气荡涤掉帐篷里的浊气。士兵们收到命令之后没有再阻拦何翠子,她又向前跟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没道理继续跟在嬴寒山身后。 她站下,看着那个身影向着远处的帐篷走去,漫天的星辰如河垂落,与那个身影同道。 阿父,阿兄,她想,是真的,这人世间的将领与豪杰,一定都是天上的星辰所化。 那位将军太亮了,照得她有些晕眩,有些听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可她一定得跟上去,她这一生大概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一定要跟上这团光的脚步。 公司年会最不讨喜的是领导讲话。 最讨喜的是抽奖和吃饭。 所以本着做个讨喜领导的原则,嬴寒山不准备在庆功宴上找出六点来说。场面话塞给裴纪堂说两句,然后就开始授职。 何翠子洗过脸。换了一身新衣服走到点将台前时,两边都浅浅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脸上压不住的带笑,有人脸色不太好看,被押在一边的军正脸色白得像纸,从这个年轻人毫发无伤走出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大事要坏。 “何翠子。”嬴寒山叫了她的名字,不是何箐,不是亡兄的影子,是属于那个北方姑娘自己的名字。 第294章 “属下在。”何翠子抬起脸庞应。 “你营战第一,两军大比夺魁,按例授予偏将一职,统步卒两千,可有疑问?” “末将领命,拜谢主将。” “你冒籍入军,”嬴寒山的声音稍微高了一点,身边的士兵们都悄悄缩起头,“但为奉养母与嫂,且所冒为亲人之籍,罪减二等,杖四十,可有疑问?” “末将未有异议。” 嬴寒山点头,示意授礼已成,刚刚成为偏将的何翠子立马被拉进了曾经的同伙里。笑声和吵嚷声淹没了她。 “阿箐!……啊不是,那个?小翠?翠翠?我咋叫你啊。” “你老父!叫何将军!……哎何将军啊,上次跟你说的亲卫的事情……” “哎老子就知道你小子非得出人头地!来抱一个!……啊?哦,不能抱不能抱,咱们伙那个不出气的小子不是小子了。” 简直像是一群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又笑又闹的同袍们挤在一起,也不管中间那个已经是他们的长官。 一边的刑官互相比了个手势,他们自然知道对一个士兵杖责该用什么分寸,对一位将军杖责又该用什么分寸。 但接下来的这个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嬴寒山顺口就说完了那个军正所犯的军法,收受贿赂,诬陷同袍,不尊上官,擅闯校场。没什么好说的,斩。 两边的卫士把他拖下去,在快要离开人群的一瞬间,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愣是拖着两个人向裴纪堂走了几步:“刺史!裴刺史!何能使将军一人独断哉?” 你会救我的吧?那个何翠子不会归于你麾下,你会乐意卖一个无伤大雅的人情给嬴寒山的手下人的吧?至少,至少你为了自己的权威也应该稍微唱唱反调吧? 裴纪堂堪称无辜地点了点头。 “斩。”他说。 那个军正就这么被拖了下去。 嬴寒山这边从大到小授官授完,裴纪堂那边他负责给官。得官最高的是那个姓贺的老兵,虽然他是第二,但因为裴纪堂麾下空出了不少位置,所以他得到的也是偏将。 “贺白河”,嬴寒山听到他的名字,听着应该也是个水乡人。 贺偏将领命行礼,看起来像是卸了很沉一副担子。授官结束,士兵们聚在火堆前开始分吃烤肉和汤菜,那位老将找了过来,对嬴寒山深深一拜。 “将军之心胸,属下拜服。” ?什么心胸,她不是刚刚心胸狭隘地搞死了一个军正吗? 贺白河没有多解释,他只是这么深深一拜,就又回到队伍里,留下有些蒙圈的嬴寒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寻思找个军帐寻一坛子没酸的酒来喝,却看到海石花拎着酒坛子找了过来。 “将军,”她是,“我想共你说说话,你之后得空吗?” “之后得空,现在也得空,现在就说吧,找个什么地方说?” 海石花摇摇头:“现在不说,现在你不得空。” 嬴寒山眼睁睁地看着一群笑笑闹闹的白门人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包进去,推到帐篷前。 “姨妈!将军!”大家伙一起起哄似地快活地喊,“喝一碗酒,你也共刺史比一场吧!” 而视线对面,是一脸已经相当认命的裴纪堂。 “寒山,有话好说,别真的让我折腰啊。” 第152章 王军将动 工资不发我造反, 年会斗殴我老板。 一般来说,企业的两位负责人是不会在没有醉酒的情况下在年会上打起来的。 即使打起来一般也用的是桌子凳子。不会手持什么管制刀具。 “我不会用剑,一点也不会。”嬴寒山诚恳地说, “你们谁能给我削俩木头峨眉刺用不。不成的话我能直接拿我的峨眉刺上不?我保证不把老板捅了。” 围观众人安静十秒。 “姨妈, 你不然, 换个武器?”有人试探性地问, 峨眉刺是真不会削,但其他武器可以试试啊。 “成啊,”嬴寒山掸掸袖子, “给我找把弓来吧。” “……” 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嬴鸦鸦觉得有人悄悄推了推自己:“嬴长史……” “嬴将军她和裴刺史, 确实是没仇的, 对吧?” 没仇, 大概。 虽然嬴寒山一再表示实在不行她赤手裴纪堂随意就成, 大家还是公平起见给她找了一把短一点的木剑。 峨眉刺不转也不反手扎的时候,攻击动作确实能和剑沾上边,但这把木剑太长了, 刃形也不顺手,嬴寒山在手里倒腾了两下, 忍着没把它扎进地里。 裴纪堂双手接过木剑, 一点头示意,再对寒山一点头。 “寒山还是尽量别摔我。”他说。 “至少不脸着地。” 话音未落就被一剑斩断,嬴寒山起手一刺掠过裴纪堂胸口, 翻腕挑向他手里的剑。 杀生道者的战斗法则里没有点到为止,她也不懂得什么叫手下留情, 既然不能杀他, 那击落武器就算是胜利。裴纪堂旋身挡开剑势,抽手横拍在嬴寒山腰上。 木剑无刃, 剑风不落,罡风擦着嬴寒山衣角削过去。战意在她后脑炸开,嬴寒山甩开手里的木剑纵身跃起,借裴纪堂这一剑刺出的空当擒住他手臂。 他下盘比她想象中稳,被抓住手臂反身摔的瞬间裴纪堂没有和她角力,反而顺着她的动作把力卸开,踉跄两步又一次站稳。 他做得不错,但刚刚找到平衡的瞬间一定来不及防御,嬴寒山瞄着他的剑再次出手,这一次却有些猝不及防的东西冒了出来。 第295章 在裴纪堂还没站稳,嬴寒山已经出手的瞬间,她听到了熟悉的低吟。 一条蛇形的紫气从他背后窜了出来,盘缠着他的肩膀低下头。 它的形状比嬴寒山第一次看到它时清晰多了,不再是一圈紫色的晕轮,而是有了分明的轮廓线。 低垂着越过裴纪堂肩膀的头颅上隐约生着角的形状,一对能看出羽毛重叠的翅膀顺着他的手臂边缘垂下来。 那是一条有翅的龙蛇,稍微有一点应龙的架势,又像是什么动物转化为龙的中间态。它没有像襄溪王的龙气一样直直地扑过来,而是就这么盘在那里,莫名有些茫然的神态。 “……” “……?” 嬴寒山往后跳了一步,和裴纪堂拉开距离,她不出声也不动,只盯着他的肩膀看。看得刚刚进入状态的裴纪堂也恍了一下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晃神的一刹间她再次出手,直奔他一侧回手勒住他喉咙,裴纪堂立刻反应用剑抵挡,嬴寒山却突然松了力气,有些不自然地从他身侧闪开。 被打的人懵,围观的人也懵,林孖缓缓从海石花身边移动到嬴鸦鸦身边:“鸦妹仔,姨妈是不是知道有人开她盘口,要故意输哦?” 嬴鸦鸦一脸茫然地回过头:“谁开阿姊盘口?那阿姊和刺史是得一赔几?” “十?十五?”林孖拍了一下额头,“总不至于二十。” ……嬴鸦鸦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认真思考了一阵子要不要自己也押点钱上去。 嬴寒山刚刚不是故意松手的,是那条龙叨了她一口。 真的是叨,像是鸟一样飞快地咬在她手上然后又松开。她对裴纪堂没有杀意,但又确确实实在对他动手,或许是因为没办法判断她的意图,那股已经凝聚成形的龙气才有些迷迷糊糊。 它示威一样向她张了张翅膀,从一侧游到另一侧。嬴寒山定神,和有龙气之人的战斗机会不多,既然裴纪堂有这条小龙护体不会轻易被她戳死,她就没必要很收着了。 一念之下她身法突然诡谲起来,出手也不再照着肩颈,而是直奔胸口咽喉而去,裴纪堂猝不及防接连招架几次,脸上浮现出错愕。 寒山的气质一瞬间变了。 那是真实的杀意,如同利刃般割人,她金色的眼睛燃烧起来,虎一样注视着眼前的对手。原本还在嘻嘻哈哈打赌两人能过几招的围观兵士也陷入沉默,所有人都跟着凌厉的出招接招而倒吸冷气。 不是吧?有人喃喃着,真动起手来了? 龙形的气长啸着振翅而起,回击嬴寒山的动作,随着裴纪堂的招架与她缠在一处。她甩开它缠上来的身躯,因为没有趁手的武器一时有些不好应对,在龙气盘曲起来又一次要扑上前去的同时,嬴寒山觉得自己脑内轻轻嗡了一下。 “咩叽?咩咩……” 那只驺虞不知道何时窜了出来,它的形体也像是龙气一样不稳定,几乎看不出在面板上毛茸茸的样子。 这只白毛的小东西跳到地上,探头探脑地对着对峙的两人嗷叽几声,突然极为欢快地扑向了那道龙气 和它滚作一团。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场面在几秒钟之间变成猫玩辣条,被拽住尾巴的龙蛇拍打着翅膀想挣脱它的爪子,被扑在地上抱住打滚。 它气急败坏地用翅膀劈头盖脸给这只小东西一顿乱拍,然后扑棱棱地散成紫雾飞回裴纪堂肩膀。 小驺虞极为不甘心地窜上去,攀抓着裴纪堂的衣服开始追着它跑,嬴寒山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只白毛小玩意和翅膀蛇玩摔跤。 几下扑腾之后驺虞好像逐渐占了上风,咬着龙气的尾巴把自己吊了起来。 “老板,先停一停,待会再打。”她后退两步,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运足中气对着正在打闹的两只小动物:“王!大!锤!” “给我滚回来!不许咬龙气尾巴!” 全场寂静,只有她能看到的那只小动物弱弱咩叽了一声,松开已经被咬散的龙气尾巴。 “……呃,所以,这是狮吼功吗?”在一片寂静里,不知道是谁嘟囔出声。 驺虞耷拉着耳朵乖乖爬了回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被它啃秃尾巴的辣条,龙气似乎也领会到嬴寒山确实不想杀裴纪堂,颇为嫌弃地抖着尾巴尖缩了回去。她与裴纪堂再对了四五招,一个战技干脆利落地压服取胜。人群里轰地传来一阵叫好,夹杂着几个想以小博大押错了宝的人的抱怨。 “多谢。”裴纪堂爬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灰,脸上倒没有多少被战胜的尴尬。 “不谢?……不对,老板。你谢什么?” “谢谢寒山让了我这么多招。”他笑笑,“其实根本不用这么久吧。” ……也不是,您要真想拼命的话,成型的龙气和我有得打。嬴寒山在脑内os了一下,最终选择保持微笑一笔带过。 押嬴押输的都勾肩搭背地喝第二茬酒了,裴纪堂也被拉去以“未曾想刺史身手如此”,“嬴将军之下列位将军与刺史对剑怕是不能胜”“刺史何必对我们藏拙,该罚”为理由劝了一轮。嬴寒山洗洗手预备找点喝的润润喉咙,一抬眼就看到海石花还在那里等着自己。 她递过一只碗倒满酒,嬴寒山也不让,喝了一口:“今天这事是你撺掇的还是孖仔撺掇的?” 海石花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第296章 “老板人不坏,别对他有意见,开开玩笑出出气就行了。”她看出来这事情不管是谁撺掇的,海石花一定默认了,也不说破,挨着她坐下了,“你说要找我聊聊,我现在得空了,你说吧。” 海石花点点头:“姨妈封了个偏将。” “对,”嬴寒山点头,又呷了一口酒,“对?你想要?” “嗯,”海石花干脆地点点头,“伊的兵若不好带,就来共温一起带也好。” “想得美,”嬴寒山曲起手指,敲了敲海石花的额头,“她以后要提上来在我手底下的,哪有和主将抢人的。” “她是很好的将才,但不一定和白鳞军的风格一致,我能看出来她有自己的思路,与其把她放到一个成型的体系里,不如先让她自己成长。” 海石花努力理解了理解嬴寒山的意思,也不知道理解了多少。嬴寒山的口气软下来:“我知道白鳞军最初那批人折了不少。你手下来了很多新的人,但新的人补不上离开的兄弟姐妹。现在两边的沉州军和你手下的白鳞军虽然兵员人数上来了,但军官和将领一直不够,带着白鳞军这么大一个队伍,你和林孖辛苦了。” 海石花摇摇头,她歪了一下身子,轻轻靠在了嬴寒山肩膀上。 “姨妈,温共伊讲。”呼吸的起伏从肩头传到胸口,海石花轻声说,“不是温见那一个何偏将好,就要搵来手里。是见她,就见了温彼时。” 她是孤女,是女匪,是被海浪送来的襁褓,或许终有一日要殒身于浪中。在遇到嬴寒山之前,海石花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另一条路。直到她的姨妈与将军把那面旗子的草图递在她手里,告诉她“你也能做将军”。将军从不食言,于是她如今也着明铠立于旗下。 于是,在看着那个仰起头的女兵时,海石花觉得,她也应该像是那个把旗子交给她的人一样帮帮她。 嬴寒山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会有机会的,”她说,“何翠子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会有更多女兵有机会的,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你,你们,都要帮帮我。” 海石花点点头,突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什么。 嬴寒山没有反应过来,海石花就站起来飞快地走掉了。她低下头,躺在手心里的是一串小小的贝壳,类似于小号的虎纹贝,贝甲上有眼睛似的东西,用已经有些褪色的彩绳系在一起,很方便戴在手腕上,在绳结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银牌子,粗糙地刻着几个字。 海阿妈作保。 嬴寒山把手链收起来,喝完手里的酒。陆小孩很乖觉地跑过来给她递了一条湿帕子:“大将军,苌军师想见您,他在军帐那里等着了,还有些其他的文官。” 今天我可挺忙。嬴寒山对陆仁某开了句玩笑,收起帕子:“是什么事?” “禀大将军,峋阳王军开始动了。” 第153章 设伏先军 夏季清晨晨雾很重, 南方尤其如此。 太阳没出来时四周一片朦朦,太阳一出来就飞快散去,地面霎时间变得又干又热。 虽然被雾气浸湿衣衫不太好受, 但暑气更蒸人, 相比之下, 士兵们倒觉得在夜雾里行军没什么不好了。他们低着头躲避把头发烫焦的日光, 不时有人眯缝着眼把脸仰起一阵估测前路还有多远。 行军近十天,虓(音肖)原就在眼前,原本因为暑热而士气低迷的军队再次振奋起来。 走在前面的步卒抬头看一看高扬的项字旗, 再看看前面仿佛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城池的地平线, 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就轻了些, 有力了些。 虓原城西接平原, 是这一马平川开阔地前的最后一道关隘, 城高兵精,轻易攻克不得。只要进了城,他们就能安心驻扎一阵子, 等后军赶上来再作安排。 士兵们放松,旌旗下的主将却没多放松。 项延礼也在看着那座城, 那座在地平线上, 还没有显露出形体的城。 他骑的马换了,不再是那匹白地青花的骏马,现在这匹沙色马口龄比那匹白地青小一点, 也不如那匹马镇定通人性。 项延礼的目光越过它生着一点黑斑的耳尖望向地面,滚滚尘土从他眼前拂过, 他忽然生出叹气的想法来。 那匹白地青已经死了。 那匹聪明的骏马跟着主人熬过了淡河失利, 熬过了对第五争的几次作战,直到朝廷大军南下压制王都, 在战场上他率部护卫王驾,一支槊掼向他的胸口,那匹白地青嘶鸣着扬起马蹄踏翻了槊手,顺带着也被锋刃划开了肚腹。 他的亲兵反应迅速捞起主将,但倒在地上的马匹不能救也无法救,项延礼堪堪看了它一眼,就立刻转过头去重整阵形。 战后他在尸堆里找到了它,他在马的身边站了一会,想要俯下身摸一摸它的脖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好马与宝剑一样,都是折损了值得可惜但不值得悲伤的东西。他没道理去顾惜它,但他就是这么站着,看着它已经开始有些浑浊的眼睛。 王就是在这时候走到他身边的。 王手中还提着剑,已经发暗的血滴滴答答地从剑锋落到地上。 他脸上带着些像是笑一样的表情,看着这个刚刚护卫了自己的将领,又看空地上那匹被豁开肚腹的马,伸手颇为亲和地揽住项延礼的肩膀,把他向着一边拉了拉。 “卿不必顾惜,”他说,“也是匹老马了,孤再赠卿十匹好马。” 第297章 那匹马七岁,并不算老,项延礼三十六岁,也算不得老人。 但作为一匹没有神骏名头,也没有良血的军马,七岁已经是平平无奇的年纪。作为一个守成的将领,建立不了大的军功,三十六岁就是一个日薄西山的年龄。 他是副将,在峋阳王的王陛之下仍有一席之地,但随着这几年战事不利,这一席之地也开始离王越来越远。 风吹响了旗帜,项延礼抬起头看向逐渐被日光灼白的天空,亲兵觑了一眼自家主将,心说这两年他眉心的纹路愈发明显了。 “这次走在先头的将领是项延礼。”苌濯说。 军帐外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宴饮的谈笑声,打过一架之后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不管你是哪个军我是哪个军,喝到微醺都能揽在一起碰一碰酒碗。 军帐里却安静得仿佛灯火都要冻结,军师祭酒清冷的声音像是捏碎一捧雪,冻得随行的几个文官都不自觉活动了活动脖子。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这人是谁。在脑海里翻找半晌她想起来了,是那个不走山谷走山脊的将领,在伏击战里险些要了杜泽的命。 她不太记和自己没仇的对手的脸,再怎么回忆也只能回忆出他好像有个行军谨慎的特点。 这不好。嬴寒山用力按了按眉心。她不喜欢太谨慎的人。拥有绝对武力压制的人总喜欢激进甚至张狂的对手,她一点也不怵一个猛将拉着乌压压几万人跑到她面前叫嚣,但她怵一个谨慎的,心细如发的对手,找一处雄关盘踞在里面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她有杀万人的能力,没有杀万人的权限,干得太过火就会被天道来一个天降正义紧急封号。 所以大军团作战不到关键时刻嬴寒山不能把自己当核武器扔上去,还是要依靠手下的士兵和将领。 但这些人都是活人,士气啊勇武啊兵法啊都在其次,头等大事是吃饭。大军围着一座城池一天就要消耗相当惊人的粮草,城内城外一比十,外面消耗粮草的速度是里面的十倍,这还是在别人家地盘上,很容易被人断粮道。所以她真的非常讨厌善于守城的将领。 军师不说话了,将军也不说话了,底下的文官们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远来者疲兵也,”有人说,“大将军何不率兵截击之,使之不得入城?” 她的手下人确实对她的武力值十分有自信,也不管对方来的是几千人还是几万人,大有“去吧宝可梦!神兽寒山!”的架势。 嬴寒山没答话,向着苌濯歪了歪头:“项延礼多少人?” “号称一万,约莫七八千人。”苌濯说。 “他们目的地虓原大概多少人驻守?”“四千。” 如果非得算上她自己的战力,或许的确能打一次截击,但并不划算。 虓原城内这四千人随时可能出来截她的尾巴,前面的这八千来号人又可以牵制住她的主力。要想好好打一场,势必要围点打援,先围住虓原城再阻挡项延礼。 但项延礼只是大军的一部分,战事如果胶着起来分不出胜负,后方大军一至,围点打援就会陷入被动。 “赔本,不干。”嬴寒山说,“截击就要围城,八千人围点打援一时半会没有结果,对面来了增员老板那边也得上,最后难免打成一锅粥。我又不是第五争,不看损耗把人全扔进去。” “那大将军何妨整顿军营,扎营城下,以逸待劳?” “不甘心,”这次嬴寒山答得飞快,“本来那个姓项的就是守城的好手,我站在这里看他大摇大摆地进城落脚,说不定还要射我一轮箭下来,我是属草船的吗,在那等着借箭?”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诸葛武侯,有没有这个梗。 其实嬴寒山也没有很好的思路,对面大军将至,要么打要么等,打不划算,等憋气,哪个她都不想选。现在她有点理解想要五彩斑斓黑的甲方了,好在甲方是她,不是下面这群谋士。 “设伏,诱敌出城。”苌濯突然开口。 他刚刚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他低着头,算六爻一样掐着自己的手指。嬴寒山看过几次他这个动作,比起算命这更像是一种心算,他在计算什么东西。 “虓原城内可能心不齐,”苌濯说,“项延礼的军队三日内必入城,若入城后没有他立刻加强城防,接手城务,就是城内起了龃龉。” 文官们面面相觑,有人脸上有不以为然的神色,但碍于嬴寒山对苌濯的看重没有直接开口。 “军师不愧曾为观星望气之职,果然通玄哉?”有人暗搓搓地刺了苌濯一句,大家都在摆事实讲道理,怎么军师您带头算起卦搞起预言来了呢? 那双蓝色的眼睛向着发言者一瞥,只是这么一眼,这个冒失的文官就低下头去,有些心虚地向后稍了一下。 “灵台郎并非要职,但时常出入王驾陛前,”苌濯把眼光转回来,“是以濯对峋阳王麾下众人还算熟悉。项延礼出身不高,以守城见长,家父罹难时他已是副将,如今数年已过未见升迁,大致是官场不得意。” “守成者难立战功,难为主上所重,自古如此。峋阳王身侧众人,如诸多猛兽困于一圈,弱势者多遭撕咬。他虽是副将,但不得重视,又无家族党羽,这一次率军前来,恐怕不能获得虓原城的掌兵权。” “军师何以见得城内将起龃龉?”这一次剩下的人发话就谨慎多了,谁也没有再开苌濯的玩笑。 第298章 “濯认得虓原守将。”苌濯说,“他是峋阳王卫尉之弟。” 不是苌濯脑子好,前公司所有员工都能倒背如流,是这个虓原守将确实有点特别。 峋阳王卫尉姓乜(音聂),是个冷僻姓氏。王嫁了一位公主给他,允他带剑陛前行走。虽然峋阳王不知道有多少侍妾,也不知道有多少儿子女儿,但毕竟和王攀上亲戚就是莫大光荣,这个乜某人一人成婿,阖家鸡犬升天。 他弟弟乜允沾了哥哥的光,领了一个都尉的军职,又在一两年间迅速高升,成了王座下将领。 “他是牙将,”苌濯说,“身份矮项延礼一头,但兄弟是峋阳王之婿,又得要职,他自己也是张狂的个性。项延礼欲取城中军权,他未必拱手相让,两项矛盾之下,必生龃龉。他若想证明自己比项延礼更适合掌握兵权,更能做出对的判断,就一定不会和他采取同样的思路。” 言下之意,如果项延礼打算守到后军到来,这个乜允被引诱进攻的可能性就更大一点。 “以一队为饵,假作先头部队,欲截击项延礼而来迟,失路于城外。诱其出击,后伏杀之。若能生得将领自然更好,带去动摇虓原军心,即使不能破城,也挫了先头锐气。” 计划挺好的,但只是个大纲,具体怎么实施还得讨论会,文官们围在一起争论,苌濯凑到嬴寒山旁边。 “有人选吗?”嬴寒山瞥了一眼她,“那个作饵的小队让谁来带?” 苌濯笑了一笑:“濯擅作主张,让刑官先寄下了四十杖刑,战后再说。” 挺好,想到一起了。嬴寒山展开之前乌观鹭画的舆图,在那张舆图上,干涸的河道已经被标注了出来,她用手轻轻点了点那条河道,与苌濯对上眼神,双方都会意地点点头。 这是个很好的坟场。 “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吵起来了,”嬴寒山卷起舆图,“你对那个乜允的人品有信心吗?他真的张狂到能和上官呛声?” “他曾在峋阳王宴上出言不逊,对在座宾客言多有不堪之词。”苌濯点了点头,“被他兄长保下,没受什么惩罚,也没吃什么教训。” “宾客?谁这么倒霉啊……”她把舆图放好,突然反应过来,“哎?” “嗯。”苌濯的嘴角抖了一下,“那时他把我当做女子了。” 第154章 何用此人 暑气沉沉, 空气好像凝结成了什么滞重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沉到地上去。 脚步踏在这沉沉的空气里,也像是用槌敲打熟皮子一样闷闷的。 项延礼同乜允的主簿一道走着, 两人穿了回廊向内院过去。 主簿姓江, 年纪稍长项延礼几岁, 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 先军到时不见乜允,是江主簿开了城门迎大军进城。 “敌军已近,”主簿这么面子上解释了一句, “乜将军尚在议事, 一时间走不脱, 特令下官前来迎接。” 项延礼不太信这话, 但也不为难他, 从进这城门没见到守将来迎起,他就做好了接下来一堆麻烦事的准备。 乜允军职在他之下,但攀着峋阳王的关系, 论起来殿下可能呼这人一声世侄,他在项延礼面前托个大, 还真不好就此发作。 主簿或许自己都觉得自己张嘴张得荒唐, 一路上没再多说多问什么,临到了门前,江主簿预备着客套两句就退下, 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叫划开了沉闷的空气。 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从门里扑了出来,摔在项延礼脚下, 又立刻挣扎着膝行着让到一边叩首, 不敢抬起头来。她的发髻乱了,一身是酒味, 头发和衫子都被泼湿,像是只被掼到水塘里的雀儿一样不住地抖。 项延礼向旁边一让,她立刻领会了意思手脚并用地爬开。 江主簿站在一旁不看这场面,眼睛直往梁上瞟,好像想找个地方吊一会。他有什么办法,就前世不修安上这么一个主将,他找补都找补不回来。 在他真找着个地方把自己吊起来之前,项延礼进了屋。 空气中酒味很重,但大半是洒出来的,一只酒杯滚落在项延礼脚边,他蹙一蹙眉,还是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没有踢开。 “敌军当前,白日饮酒,何故?” 坐在几案后的是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肤色很白,有些皮肉松弛的富态,虽然算不上胖,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发酵过头的面,抓在手里直向下流。 乜允眯着眼睛神色不明地看了项延礼一阵,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站起身:“项将军叫我好等啊!议事方毕,我想项将军远来车马劳顿,正备薄酒以待。” 项延礼没有跟他客气,但也没有咬住他饮酒的事情发作,他冷哼一声,就这么坐下了。 “项将军此来,”乜允倒满一杯酒,向着他手肘边推了一下,“我已经听说了些风声。”他指了指天花板:“王驾将动,可是如此?” 项延礼看他开始说战事,面色稍霁,微微点了点头:“殿下率中军,不日便至。” “殿下也忒看重这群沉州农夫,”乜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若是朝中来人,倒还值得殿下一个亲征,这群沉州人不是南边打鱼种田的渔人农人,就是北边城破之后的丧家之犬,听说还有一半是操练也未操练过的流民,就这么被囫囵塞了根枪棒就拉上战场,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有什么好大动干戈的?” “率领他们的将领,并非寻常人等。” 第299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乜允一口酒吐回杯子,居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项将军!”他高声地,带着讥诮地说,“这事说来好笑,不知道你可曾听朝中封了一个女将的事情?” “此前朝中着意拉拢那龟缩淡河的裴姓子,把他拖出来先在战场上挡一挡刀枪,又怕他独大,索性把他手底下哪个官也拖出来封了。封倒罢,这个裴家子荒唐,叫个女人做官,朝中也不辨情形,就糊里糊涂地叫她做了大将。这小娘匹如今也像模像样带起兵来了,只是不知道带来的是不是一群穿着罗裙涂着脂粉的妇人啊,要是俘获它一两个营,倒是可以学学孙武了。” 项延礼没有笑,那张脸上露出一点肃穆的神色。他几乎立刻想起了几年前在淡河山林间看到的那只金色眼睛的飞鸟。 不,那不是飞鸟,他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子,一个仙术在身的修士。那双眼睛像是融到八分泼入冷水的金液,深藏的杀意炭火般烙人。 她轻巧地接住了那个中了一箭坠落山崖的军官,挟着滚滚天雷而去,又在之后的攻城战中干脆利落地击杀了所有布阵巫师,手下没有一点迟疑。 项延礼毫不怀疑她有一人抵挡千军的力量,追随在王驾之侧,他见过很多有些三脚猫功夫就想从殿下身上讨点好处的“活仙人”,她和那些人不同,杀人者有对杀人者敏锐的察知,只是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他就感到彻骨的战栗。 这战栗无关胆气,无关其他,就是如同与猛虎对视时内心本能的战栗。 这个人恐怕只有“那一位”能够战胜,上次淡河一战“那一位”没有亲自到场,也没法说与这个女人分出了高低,项延礼只是模糊听说自那之后“那一位”就开始着意调查起这个女人来,不知道是生出了什么样的兴趣。 在他沉默的这一段时间里,乜允逐渐收起了笑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将领,像是一只食肉的动物盯着一块肉骨。 “项将军作何打算?”他问,“如今你率近万人来到虓原城,总不会是列阵在城墙上吹风吧,王陛未至,咱们倒可以先行打算。拔了那群沉州泥腿子的营倒不急,先斩他们几个将领,烧他们几座粮仓才是正事。” 项延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殿下未曾下令,先军不可冒进,还是守住虓原要紧。” 乜允的眼睛又眯起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佻在手里转着杯子:“既然如此,项将军何必带着万人之众前来,带上十几个亲卫入城就罢了。虓原去岁也才刚刚遭了灾,给项将军吃一碗饭也就吃了,却没有那么多闲粮空空地喂这些坐地看天不出战的军汉啊。” 这话摆明了在恶心人,纵然项延礼是内敛不愿意与人起冲突的个性,眉宇间也带上了几分怒色:“乜允!我到底是奉王命前来,你白日饮酒,不理军政倒也罢了,何出此言折辱于我?” 啪地一声,这个白面的年轻人把手里的酒杯摔到了桌上。 “项延礼你不要在这里与我托大!殿下是让你带兵来驻扎,说了这里全权归你指挥吗?兵符何在手信何在,装什么呢?”他挑衅地笑了笑,站起身,仿佛若有所思一样打量着项延礼,“对对对,我忘了,这几年项将军屡败屡战,倒是很有骨气,只是不敢再出战吃败仗了。这几年了你打过几次胜仗?淡河一个弹丸之地你连粮草都保不住,殿下没让你人头搬家那是怜悯你,你不自知就罢了,到我这里来充上官?” 项延礼只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捏碎,从胸口中汹涌而出的怒气要化作一口血。 不错,这几年他是没有什么胜仗,可以打胜仗的时候何曾轮得到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危局,他拿自己的人头去赌一个收场罢了。 一口血气被他吞下去,大敌当前,这个蠢货拎不清楚,他一个宿将却知道不能乱。对面不管是那个裴姓子还是那个金眼睛的女将都非善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给他们机会。 “王驾至时,我会尽数上报。”最后他只是撂下一句。乜允把滚到地上的酒杯踢到一边,对着项延礼啐了一口。 “没种的东西,告你娘老子去吧。” 项延礼出来之后没直接去找自己副官,他寻了个地方用冷水漱了漱口,擦了擦额头,才勉强把胸中郁的那一翻腾不止的血气压下去。不管怎样他不能乱,这近万人的上官不能和守城的将官起了龃龉。一切,一切待到殿下前来…… 但这希望很快落了个空。 营前已经吵成了一团,四五个军官围在一起,大有想要动手的架势,看到项延礼过来才各自不情不愿后退一步,露出被围在中间已经拽歪了领子推松了发髻的人来。 江主簿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这群军士,那张文人气的脸上仍旧是一副预备着一会就去用衣带把自己挂在梁上的表情。 项延礼瞥了几个军官一眼,他们得了眼色告退,只剩下这两人留在原地。 “项将军。”那位主簿拱了拱手,想说什么,但只剩下叹气了。 “无妨,本将知道或是有些误会与难处,”项延礼安慰了他一句,“来时匆忙,未询足下称呼郡望。” “下官江谚,本地人士,”那主簿回答,“已仕于虓原三年有余。” 乜允来这里也就一年多时间,这位主簿应该比他更熟悉本地情况。项延礼温和地对他点一点头:“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推搡起来了?” 第300章 “……将军有令,”江谚把目光从眼前这位将领身上移开,自己也叹着气似地说,“请项将军麾下军士自负粮草,城中粮草不足,不足以……” 他顿了一下,一口气实实在在地叹了出来:“不足以奉养将军部下。” 项延礼又觉得那口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腥甜气翻了上来,几乎叫他生出拔剑折回去找乜允问个明白的冲动:“他安敢如此!此番迎敌岂是儿戏,大军已至,他却拒不供给粮草,叫接下来的仗如何打,他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他还真担得起。 王驾不日便至,这几天随军的粮草倒可以勉强应付,但士气必然受到损害。乜允打的算盘就是项延礼如果不听他的,他就打压项延礼士气,最好让他作战不利,好方便自己在殿下面前正大光明参他一本,夺了他的兵权。 至于敌方是什么实力,那个女将有怎样的手段,现在这些士兵是否足以迎战,那不在蠢货的考虑范围内。 江谚看他脸色有变,忽而由赤变白,心下一惊,急急上来扶他:“项将军!”却看项延礼一口血沫喷在地上,自己也倒退了两步,几乎要倒下去。 殿下!殿下!项延礼闭上眼睛,在心中悲鸣着。 何以用此人啊。 项延礼被气得吐血这件事没有传到乜允耳朵里,即使传到了,他也不会当个事情。 难道有人会因为这样一个打不了胜仗又没什么背景的普通将领为难于他吗,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背景的人。 再说了,饿他的士兵几天,到时候王驾快来了就拿些掺了麸子的粮煮粥给他们发下去封一封口,殿下来了只管不认,士气低落的是他手下的人,殿下看了不喜自然会偏向自己这个世侄。 乜允越想越觉得自己打得好算盘,只是这其中还缺了一点什么。 ……要是自己能趁着殿下还没来的这段时间,稍微立一点功绩就好了。可恨那项延礼,守着万数大军却宁可龟缩在城里,对面是个女将,他看他也像个缩在绣楼上的小女子。 乜允闭上眼睛,他陷入了一阵令人沉醉的幻想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有率领万军之才,他应该身着铁甲立于旗下,看着军阵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金鼓随他的号令如同波涛一样起伏。 但他的兄长怎么也不肯去殿下面前为自己说项。现在这是一个好机会啊,项延礼这个败军之将早就应该被踢出殿下的军中了,他将代替他的位置,狠狠地教训那群沉州人。 他可以砍下那个刺史的脑袋悬挂在城楼上,至于那个女将?那要看看她颜色如何了,若是一个柳眉杏眼的好女,或是颇有些桀骜不驯的野性美人,他都可以大发慈悲地放她一马,剥去她的盔甲,看心情给她罗裙还是让她赤身待在屋里。 峋阳王是不缺女人了,他怎么就不能收用一个呢?说不定她麾下还有些女兵,大可以挑拣一番之后发给士兵们笼络人心。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麾下的军士把那些沉州农民驱赶得没命奔逃,瑟瑟发抖的妇人们挤在一起,好像落入陷阱的鹿。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幻想,乜允有些不快地睁开眼睛,看到来报的军士递上一份情报。 有一支沉州军随项延礼的部队而动,想要袭击烧掉他们的随军粮草,但是似乎估计错了他们入城时间,现在尚在虓原附近徘徊。 乜允那张像是发面一样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他抓着这张战报站起来,放声大笑。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他说,“这样一支军队孤悬于此地,正好为我助力,献礼于殿下!” 第155章 首战告捷 有一只鹘掠过将要破晓的天空。 它青底沙花的美丽羽毛被火光照亮, 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倒映在一双深棕的眼瞳里。 那只鸟并不在乎这没有恶意的目光,它轻唳一声, 向着高处升去 何翠子收回了目光, 把视线转向前方。 “将军。”跟在她身边的兵小声叫了一句, 何翠子歪了歪头瞥着他。这是她的同火, 大名吴同栓,就是之前问她是喊翠翠还是阿箐那个。 现在正色起来他可不敢开自家将军的玩笑,该叫什么还是叫什么。 她刚刚开始带兵, 没有贪多, 这一次带在身边的大都是曾经共事过, 至少是熟悉的人。他们信服她的本事, 也愿意听她安排, 更方便调度来完成任务。 但这也就意味着这一次她必须要非常小心,每一个在任务里折损的人对她来说都是很大的损失。 “将军,”吴同栓抓了抓头发, “咱还等吗?等多久啊。” 昨晚他们就在这里扎了营,早早歇下, 今日造饭的时间比平日早了一个多时辰。 从昨夜开始所有人就枕戈待旦, 铆着劲随时准备迎接袭击,现在都已经整装完毕,就等着一声令下。 “等到天明, ”她说,“如果到天明还没有动静, 就遵照大将军的说法, 回去。” 他哼唧了一声,看着有些失落。第一次出师全队上下自然希望有所斩获, 灰溜溜地回去了即使责任不在他们也叫人泄气。 但吴同栓不敢抱怨出来,阿箐自从当上将军之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呢。 也不是说她骄横了,目下无尘了,是说她整个人的气势好像变了一变。她说话的速度还是不快,但不像是以前那样说半句含着半句了,看人的眼神也并不严厉,却没来由地叫人心中一定,觉得该跟着她说的话做。 第301章 她不是什么翠翠阿箐了,如今她可真是这群人的将军了啊。 何翠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的确听到了这一声不情不愿的哼唧,心里叹了口气。 不仅仅是军士,她自己也盼着这带兵的头一次不要空手而归。 大将军抬举了她,那位师爷悄悄叫人寄下了她的刑罚,才给了她今天出战的机会,她怎么不想以战绩报呢。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对面不来,她也没有办法。 这么心念一闪之间,远处却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飞驰而来了。 “报!”斥候驰于马下跪地一礼,“有约莫两千余兵,自虓原城中来了!” 何翠子眼神一凛:“好。”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弃锅灶营长于远处,不必收拾,速向东北方行军。” 乜允来时,看到的是一座空营。 营门前撒的干土上还有杂乱的脚印,营帐还没有收拾起来。锅灶下的火炭尚有余温,锅具盛着半锅汤水翻在地上。 先头冲进营里的军士拉开主帐的门帘,把里面搜出的东西呈到乜允眼前。 主账中遗留下了几只箱子,里面有几只箱子,装了些文书与金银之类的物件,倒没有印鉴,一时判断不出这一小股军队是何人麾下。 单看这些倒没有什么出奇,但一并丢下的还有一张极为漂亮的兽皮,不知道是挂壁还是毛褥。 乜允在王陛前行走不是一日两日了,寻常的东西根本不放在眼里,然而这副兽皮却看得他心里一动。 这毛皮不知是虎是豹,一整条没有一点缺损,斑纹如火,颜色亮得像是新的一样。一般猛兽都得不了完整的皮子,即使得了也往往因为不能及时剥制而颜色暗沉,像是这样好的一条皮毛,少说要百金之多。 能有这样一条皮毛的,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小军官。 他兴奋地转过脸来,对着身后的兵马一声号令:“灶灰尚温!这群沉州农夫见我军威武,来不及收拾细软就逃了,尔等随我追击!生得敌将者升三级,斩首者赏百金!” 那群人逃得匆忙,一路上痕迹来不及掩盖,随着天光大亮逐渐明晰起来。乜允带着两千人急行军,终于在天完全亮起的时候看到了这群正在飞快向着东边撤离的队伍。 这支沉州军约莫八百人,规模不大,为首者骑马,身边带着二三十骑精兵。步卒身上都穿着崭新的布甲,身边的骑士多是厚实的皮甲,甚至有着铁甲的几人拱卫在那个将领旁边。一面镶边绣兽纹旗在风中招展,可惜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乜允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他这一次为了保险起见足足带了原先城中一半的兵力出来,两千人打这望风而逃的八百人是绰绰有余。 看这群军士的着装,之前送来的情报大概不太准确,这支队伍不是出来刺探的小队,也不是烧粮草的细作。 这应该至少是一个年轻偏将带着亲卫与部队失散,不然哪支队伍会有这样漂亮的旗子,这样精良的装备? 他抬起手来,马鞭指向前方:“鸣金逐之!” 双方的距离飞快地拉近,好像一群羊只被狼追逐着合围,前面那群沉州兵慌乱之中甚至顾不上什么阵形了,只是一味丧家之犬一样快逃。 “你看他们现在奔逃得如此迅速,”乜允拉着马缰,得意地对身边亲兵炫耀,“可知这将领根本不懂兵法。行军当有阵形,撤退亦有章法,现在这样一味拔腿狂奔跑得倒是快了,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失了力气。他们身上还穿着甲胄,后继无力哪还有力气反抗,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两千人追逐着这八百人到了一处山坡下,乜允才隐隐约约发觉出一点不对来。有潺潺的水声自远处而来,一条河流横贯在了他们之前。之前从未听说虓原附近有河流?这条河是哪里来的? 刚刚还拼命奔逃的那支队伍忽然恢复了秩序,他们有条不紊地自河上浮桥而过,顺畅得就像是一块黄油在火上融化。他追上去时已经晚了一步,最后一个渡河的兵士砍断了河上浮桥的绳索。 在已经大亮的天光下,那刚刚还惶然无措的八百人恢复了镇定,在那些汗湿面孔上浮现出了一种不祥的讥诮。他们就这样隔着一条从天而降的河流冷嘲地看着乜允,像看着一只被捕兽夹夹住了腿的野物。 “弓手!”风送来为首将领的声音,那居然是个女人的嗓音。 乜允来不及讶异和反应这意味着什么,无数破风声就突然划破天幕直直坠落而下。河对岸的步卒散开后退,露出一支被隐藏在核心的控弦士。白羽箭雨幕一样簌簌而下,来不及回头撤开的虓原士兵应声倒地。 河水翻卷着白沫,被血液染成淡淡的粉红色,两千人狼狈地向后退去,乜允的震惊之下被冻结的灵魂终于稍稍恢复了知觉。 病态的涨红爬上了他的脸颊。怎么会!怎么搞的!这条河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斩首八百的军功近在眼前,却突然变成了他折损兵士。就这样带兵回还,岂不是让项延礼看了笑话? 而下一秒,这恼羞成怒的红色骤然褪得干干净净。 大地在震动。 骑兵仿佛铅水般从山坡上呼啸而下,马匹在猎猎的风中失去了形状,如游龙如罡风,呼啸着一瞬撞散了底下尚未稳住阵脚的军阵。 还未从白羽箭齐射的惶恐中回过神来,虓原士兵们瞬间淹没在骑兵之中。 第302章 他们哪还有心思反抗,这些骑兵的马刀如此明亮锋利,挥舞在手中简直像是一片雪光。 有已经被震坏了心神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境,他们醒来时还在虓原城温暖的营帐中,只是被过于黑暗的夜色魇住了。 刀剑落下,这一点惶恐随之散去,颓然倒下的尸体被大地所拥抱,接引他们去更加漫长的睡眠中了。 燕字营出动不多,只有六百余骑,但居高临下的冲阵足以击溃一切反抗的念头。 侥幸没有被斩杀也没有被践踏在马蹄下的士兵们又一次被挤压向河岸,哀嚎着,哭叫着躲避从对岸来的箭羽,互相推搡着被迫投身到滚滚的河流中。 天已经完全亮了。 河岸安静下来,何翠子带兵绕了一段距离,从另一座浮桥转回此岸。骑兵们正在将战利品堆起来,将俘虏驱赶到一处。 骑兵伏杀加上箭羽和汹涌的河水,这场战斗结束之后并没有多少士兵幸免于难,但那个带着两千余人一头扎进这个陷阱的虓原城守将倒还活着。 他的马死了,头盔掉在地上,武器也不知所踪。看守着他的燕字营士兵只是鄙薄地瞥他一眼,就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他们是追随过第五争那个战争狂人的,虽然那位主子冲阵也时常不看对方是不是埋了陷阱,但他的勇武和悍不畏死总能将陷阱也撕开一道口子。 哪像是这个人,他活下来不过是因为拿身边亲卫当了肉盾,士兵们都在六神无主时他自己想先逃走罢了。 何翠子下了马,对赵一石一点头:“幸不辱命。” “何将军辛苦。”赵一石也不托大,回了颔首。瘫坐在地上冷汗淋漓的乜允缓慢地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这长身而立的女将。 “你……你,”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就是那个,那个朝廷封的……” 点怎么这么背,他怎么会直接撞上了那位女将军? 何翠子冷淡地投过一瞥,又像是觉得他恶心一样把眼光转回去了。 “你这种货色,用不着大将军她费心。” 第156章 食人啮骨 嬴寒山不太痛快。 嬴寒山站在这群因为战胜而欢腾的狗子里, 不太痛快。 何翠子捧着清点过的财物,旗帜与那条毛皮,有些迷茫地看着嬴寒山。 乜允半死不活地从她俩面前被拽过去, 像是一袋子浸湿了的面粉一样黏黏糊糊。 嬴寒山一边嘬牙花子一边看他, 神情一点不像是一个将军, 倒像是个走商一趟亏了十吊钱的奸商。 “主将?”她试探性地开口。 “好菜, 好菜啊……”嬴寒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何翠子看看乜允,看看嬴寒山,在那个姓陆的小兵插嘴问“大将军您说您想吃什么菜?”的同时, 突然有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好菜, 真的好菜。 嬴寒山原本以为这个乜某人是个莽汉, 日天日地谁都不服谁都上去创一头的那种人。 为了防止他强行渡河或者反向突围, 她还特意多给赵一石拨了些骑兵, 又在何翠子的队伍里加了十来个白门控弦士。 没想到这人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打都没打一下就抱头鼠窜,身上没受多少伤就被生擒了。 这倒是让她的计划乱了一乱。 原本她是打算把这人捆了, 带到城门下叫阵动乱军心的,但一个无能又狂妄的将领想来在军中也不会有多少真心信服他的人。 若是这次生得的是项延礼, 她把他带去肯定能对虓原城内守军的信心造成沉重的打击。 结果抓住的是这样一个发面口袋, 把他带过去那位姓项的守将没准擦枪走火从城楼上给他一箭,反而给守军涨了士气。 ……哎,要是生得的是项延礼她也不会把他带去城门前晒啊!她肯定哭着抱住他腰大喊哥啊我们这五险一金年末十三薪你考不考虑跳槽啊! 嬴寒山这么想着, 更胃痛了,胃痛得根本没听到陆仁某在问什么。直到何翠子和陆仁某两个人都呆呆地大睁着眼睛盯着她, 她才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身边的人。 “钱和文书和旗子得还给我, 皮子给你了,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嬴寒山瞥了一眼何翠子手里的盒子, 确认里面的钱和文书之后把那张毛皮搭在了她胳膊上,“随便做点什么吧,绣旗子拿来镶边也行。” 她转头向陆仁某:“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呃,大将军想……想……” “哦,”嬴寒山笑了笑,“我刚刚在想这个乜允。” ……? 为什么他俩又一起这样惊恐万状地盯着她看?什么毛病这是! 有些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有些人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乜允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总之现在可能已经到底了。 他被单独关了起来,一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外面士兵巡逻的声音。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沉浸在不可自制的惶恐和懊悔里两千人顷刻被屠杀殆尽的样子还在眼前。 他以往都是跟着殿下出战,要么就是镇压些拿着镰刀草叉的暴民,杀些不成气候的流寇,他何曾置身于这样的修罗地狱过?要是听那项延礼一言,倒不至于如今身陷囹圄了。 而随着时间推移,另一种情感吞噬了懊悔和那些细微的羞愧。 乜允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沉州军的传闻,那个女将据说有些不同寻常的妖术。 第303章 那这次落败就怪不得他了,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把一条河流搬了过来,阻挡了他的去路,要是没有这妖术作祟,他怎么会输呢? 旋即他又想到项延礼未必有什么好心,他要是想劝阻他,总该有办法能劝阻他的。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带了两千多军士出营,项延礼不聋不盲,怎么就不能察觉? 那样一副固守城池决然不许出击的样子,怎么还能轻而易举地放他出战了?难道不是他有什么坏心,故意放他去踩这个陷阱吗? 那一点微弱的自省迅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腾腾而起的怒火。 都说这个项延礼谨小慎微,寡言少语,好哇,这明明是咬人的狗不叫。他那样一副不言不语正人君子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谋划,坑害了多少人,怪不得连着那么多次战事不利却还是留在王陛前呢,早该知道小子不是个好的。 若他能回去……若他能回去!必然要在殿下前揭露这人的嘴脸! 乜允在这被坑害的怒火里烧了不知多久,终于等来一阵把火吹灭的冷风。士兵们掀开帐门,蒙上他的眼睛把他从帐子里拖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乜允在那钳子一样钳着他的手臂间叫嚷着,我是虓原守将,你们不能随意处置我!我要见你们的主将!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这些军士既不应声也不呵斥,只是拽着他往前走。黑暗和静默让乜允有些脊背发寒,声音也不自主跟着低下去。 ……不,绝不可能的,他们还没有从他嘴里问出任何情报,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杀了他。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把情报吐干净,只要他把自己是峋阳王的世侄这件事情摆出来,他们就一定会认识到他的价值! 不知何时拖拽停止了,周遭的安静潮水一样漫上来,在他因为这寂静而发抖之前,一只手抓住他蒙眼的布条把它拽了下来。 帐篷里的光明照得乜允一哆嗦,连带着刚刚冒出来的破口大骂的勇气也消磨大半。他下意识闭上眼低头,半晌才悄悄抬起眼觑向上方。 “乜都尉,久违。”那手拿布条的男子问。 都尉?他是都尉是几时的事情?这声音倒是有点熟悉……他定了定神看向说话者,下一秒嗷地一声栽在了地上。 “苌濯!”乜允挣扎着尖叫,“你是人是鬼!” 苌濯穿着一件浅色直裾,外罩一层雾一样薄灰色的袍子,他微微俯下身,无血色的脸上那道淡白的疤痕分外清晰。 “濯是人是鬼,不劳费心。”苌濯盯着他的眼睛,“都尉接下来是人是鬼,全看都尉说了什么了。” 即使被绑着,乜允还是用力蠕动着和苌濯拉开一段距离,他用力咽着喉咙里泛起的酸水,别过脸去不去看那张苍白的面孔。 他不是死了吗!殿下杀了他父亲又把他交给了那个什么什么教,后来听说跑了又被抓回去处死了。他还叹息了一阵子可惜了苌濯那张好面皮。 可眼前这是什么?是鬼?是冤魂?是他们那个妖女将军招来索命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乜允不敢再和他对视,怕下一秒就有血和蛆虫从那张美人面上流下来。 “苌濯!苌濯!冤有头债有主!”他嘶声喊,“你纵然索命也索不到我头上……你!你!……你别过来!” 头顶传来轻轻的哼笑声,苌濯从容后退两步,灯火在他身后扯起淡色的影子。乜允瞪着他,目光从他身上转到那道影子上,长抽几口气扑腾着爬了起来。 “你……你没死?” 鬼魂没有影子,在他那里面前的确乎是个活人无疑。 苌濯没有再答话,他微微歪头,看向一侧的主座。乜允这才意识到这帐篷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半身隐藏在阴影中,面容模糊不清,一身暗赤劲装,左置宝弓,右悬虎皮,手中像是游戏一样轻轻地转着一把剔骨小刀绝对不是他眼花!那小刀上分明有暗色的血迹。 可这些和放在那人面前的东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一块被剥了皮的生脊肋血淋淋地放在她面前的巨大食盘里,一半的肉已经被剃尽,露出森森的白骨。那人饗足地轻轻用刀刃点着骨骼,任谁都能猜出那缺失的血肉去了哪里。 那人在生啖什么的骨肉?是猪?是羊?还是…… 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脊背,血腥气从那血淋淋的案上溢下来,塞满了他的喉咙。 他想起来了……沉州军那位女将的传言,她不是什么不驯的美人什么杏眼柳眉的艳丽女子。 ……他们说,她是啖人的虎啊。 铛。 那把小刀骤然从她手中飞出,钉在乜允膝前两寸的空地。一个低沉而冷的女声从阴影里传来,黑暗中骤然睁开一双金色的眼。 “不好吃。”那声音平淡地抱怨着,仿佛压抑着食欲未被满足的怒火。 一边的苌濯从容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击掌,顿时刚刚把他拖进来的士兵们无声涌入,静默而有组织地把那半具剥皮的骨肉抬了下去。 “本将是朝廷所册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那双金色的眼睛饥饿地盯着乜允,他几乎怀疑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一副人的面容,而是一张吊睛虎面。 站在那里一尊白玉一样笑颜微微的苌濯也不像是人,而像是伥鬼了。 “我心情很差,”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咬着字,“所以你最好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乜允把自己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他不该怕,他又不是没见过猛虎和死人,他怕什么!但他只觉得要控制住便溺不要当众出丑已经用上了十分的力气。 第304章 “你是什么人?” “峋……峋阳王世侄!家兄是峋阳王之婿!不要杀我……我,我大兄必然会以金银赎我!不要杀我!” 那女人冷哼一声:“虓原城守军多少?” “……”他稍一迟疑,苌濯居然向他走了两步,大有将他直接拖过去的架势。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真吃人,在军中这些军汉没有什么好皮肉,指不定她就是要…… “四千!尚,尚有不少民夫……”乜允嘶声。 “项延礼何时入城?所带多少人?多少骑兵多少步兵?” “先……先军八千余人,大多步卒,骑兵不在先军……”乜允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被恐惧裹挟着不得不答。 “为何全是步卒!骑兵何在!”那女人像是恼怒一样声音更高,乜允一头扎在地上:“我不知道!兴,兴许跟着中军的王驾!我真不知道!那项延礼未曾与我说这事!” “我只知道这么多!真的!” 一阵寂静,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从座上升起,那暗赤衣的女将缓缓走到他面前,冷眼瞥着他。 那是一张寻常的面孔,称不上美,因为遮盖不住的戾气让人有些难以直视,她这样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轻蔑一笑,叫人把他拖了下去。 “问一问就招,没什么意思,”嬴寒山说,“要是抓住的是项延礼,不是这个蠢货就好了。” 乜允脸色一白,随即涨红了,在这里还要被和那人做比让他脸颊一阵烧烫。要不是这女人真的吃人,要不是为了保全自己,他才…… “对了,苌濯,”嬴寒山回过头招呼了一声站在身后的军师,“刚刚那只羊你告诉火房,做成羊汤给将士们分了吧,然后让人过来点点香,那个味道要熏死我了。” 乜允一口痰上来哽住,呃地一声昏了过去。 “怎么想出来的?”苌濯看着仆从搬出去那张沾了羊血的桌子。 “何翠子和陆小孩的一个误会,”嬴寒山说,“既然都以为我吃人,那就吃给他们看咯。” 苌濯抬眼看着她,似乎想劝什么,终于还是垂下眼去。 “我寻常不用,逗逗这个蠢货罢了。”嬴寒山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往回找补,“照他所说,峋阳王这次是亲征,先军已经近万人,不知道后面的阵仗还有多大。” 苌濯唔了一声,开始掐指:“……有些怪。” “先军……为何这么多人?” “怎么了?”嬴寒山看到苌濯停下了掐指,脸色逐渐沉下来。 “……不太对。”他说,“刚刚乜允所说,项延礼率领的八千先军里步卒居多。” “是?” “那骑兵呢?” 这好像是个挺傻的问题,骑兵不在先军就在中军,既然乜允说王驾也到了这里,那一定是在中军随军,没什么问题。 “步卒日行四十,骑兵日行八十,”苌濯张开手,“项延礼来这里已经三日了,斥候迟迟未报后军动向,这之中有些不对。” 如果骑兵在中军,这一段整体的行军速度应该快于先军,行军中二者距离不会相距太远,何以先军步卒到了这么久,后军骑兵迟迟不至呢? 嬴寒山心里咯噔一声:“这么说的话,先军已经有虓原城做据点,城内也有四千守城军士,没必要派如此大军前来,只是为了与我们对峙。” 除非,这些人本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来。 在灯火昏昏的帐内,嬴寒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道电光划过她脑海,一瞬间照亮了某个不祥的答案。 “……糟了,青城粮道。” 第157章 生若不得志 崔蕴灵做了一个梦。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从幼年至今,他已经将这场梦境重复了无数次。 他独自一人蹒跚在密林之间,脚下怪石嶙峋, 头顶不见天日。 他的身体变得很小, 五岁……或是六岁?有些山石甚至比他半身还高, 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树枝割破他的衣衫,沙砾划破他的皮肤。 那匹狼就在这时候在他背后出现了。 它低沉地咆哮着,喷出带着腥气的吐息扑向他脖颈, 崔蕴灵拾起地上的树枝驱赶它, 一面喊叫一面拼命地向前跑。狼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他几乎能感觉到它温热的呼气。 眼前豁然开朗, 密林消失了, 一片截断一样的悬崖出现在眼前,那匹狼嚎叫着扑了上来,崔蕴灵俯身闪过这一扑, 顺势把它闪下了山崖 然后,就像无数个梦境里都会发生的那样, 那匹狼突然咬住了他的手臂, 挣扎着挂在了悬崖上。 他被迅速向着悬崖边缘拖过去,狼的犬齿下传来骨骼挫动的咯吱声。他死死抓住一块凹下的岩石,一人一狼就这样挂在崖边。 那块山石经不住这样的力量, 它在泥土中颤抖着逐渐松动,狼扑腾着, 一点一点把他向着深渊拽过去…… …… 崔蕴灵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有亮, 四下的天光都是淡淡的蓝色。噩梦并没有困扰这个年轻人太久,他整饬了一下衣衫, 用冷水洗过脸之后推门而出。打更人还没有回去,尚是三更天。 这个新任的青城主人站在打开的府门前,默默无声地注视着门前的青石砖。它在去年的雪灾后一度被黄泥和尘土覆盖,直到他上任之后才被清理出来。 这一片青石路其实算不上体面,骤冷骤热给它增添了很多细小的裂纹,有些地方铺得不太平,车马压过去时咯咯作响,但它毕竟干净了,露出本来面目了,就像是青城,正在从旧日的死气中缓慢地恢复过来。 第305章 东方缓慢地浮现出一线白色,崔蕴灵眯起眼睛注视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在他的视野里忽然有一个影子浮现,那个影子踉踉跄跄,形容癫狂,甚至是有点手脚并用地向着府门跑过来。 在他一头撞到崔蕴灵身上前,这位县令稳稳地扶住了他。 这人是府衙中的主簿李彤德,青城原本的官吏已经跑得七七八八,没跑的就死得七七八八,所以除了挂职当崔蕴灵幕僚的二大爷之外,余下的所有位置都暂时由裴纪堂留下的人填补,李彤德也在此列。 此刻这位官场老人衣冠不整,发冠被刮歪了,鞋子也掉了一只,没看清楚是谁拦他就要向府衙里冲:“崔明府何在?!” 我在这呢,崔蕴灵把他拉回来晃了两下,终于让他看清楚眼前的就是他的长官。李彤德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用颤抖的手指向城门。 祸事了啊。他说。 峋阳王第五特和第五争是叔侄关系,这个所有人都知道。 有血缘关系的人爱好上可能也有点相近,这也很合理。 当然,这绝不是在鞭尸已经入土很久的第五争,质疑他喜欢像他叔叔一样喜欢霸占人家下属的妻子。这是在说他们对于兵种的偏好。 峋阳王与他的侄子一样喜欢骑兵。在之前与自己侄子麾下的骑兵队伍交锋并吃了几次亏之后,他对这种高机动性,高战斗力的兵种的爱好程度更上一层楼。 但与第五特不同的是,峋阳王并不像是对待大型手办一样,把他的队骑兵队伍擦得铮明瓦亮带在身边,他更倾向于使用他们。 很少会有人用骑兵攻城,一则攻城往往是一件拉大锯扯大锯的琐碎活,骑兵的爆发性在城墙面前很难起作用。 二则是攻城战攻方的伤亡必然数倍于守方,培养一个骑兵的靡费远高于步兵,除了蠢货和败家子之外,几乎没人会在攻城战中投放骑兵。 峋阳王愚蠢吗?曾在夺嫡这场血腥游戏中幸存下来的玩家绝不愚蠢。 峋阳王是个败家的暴发户吗? 不,他是个老辣精明的投机者。 当那些成阵的骑兵裹挟着滚滚烟尘,如同兽群一样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大地仿佛也随马蹄而震颤起来。 不用斥候冒着生命危险去侦查到底有多少骑兵来了,他们甚至自觉地组成了很好统计的队伍。 只要稍微有点战争经验的人就能估测出来,这是一支三千人左右的精锐轻骑。 于是所有站在青城上的守军都被迫观看了一场阅兵,这组威武雄壮的阅兵方阵来自他们的敌人。 峋阳王派出的这位骑兵将领极其有耐心地在弓箭射程之外列阵,向城上人展示他们喷吐着白沫的骏马和寒光闪闪的刀锋。 相距这样的距离,他们自然无法用刀刃的反光照亮城墙上守军的脸,可仅仅是这样站一站,就足够让人读出他们威胁性的暗示。 投降吧!或者我们将用它们把你们每一个人的头颅从脖颈上削下来,在这座小城前立起一座京观! 你们的城墙矮小脆弱,壕沟像是水洼一样浅,你们守城的不过是一群文官,裴纪堂在这里留下了粮草,却没有留下足以守城的兵力! 你们没有任何资本与这样雄壮的铁骑抗衡,所以,投降吧! ……投降吧? 当崔蕴灵盘膝坐在上首时,他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一张圆脸,嘴角总是像猫嘴一样弯弯地翘起来的青年人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属官和幕僚们。 李彤德已经恢复了镇定,正在忧心忡忡地询问城防。他的二伯父一副酒没有醒的样子,半睁着眼睛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 而更多的人正在叽叽喳喳,讨论不休,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成为一道选择题:崔明府,我们是降还是逃? 这不怪他们,这不怪任何人,这城中能守的兵卒只有几百人,能被称之为将领的一个也没有。坐在上首的这位崔明府刚刚被提拔上来不久,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建树。 谁知道那支骑兵是哪里来的,前方有裴刺史与嬴大将军构建的防线,除非这群人的马长了翅膀,否则他们不可能跨越这防线出现在这里。 但他们就是出现了,纠结这一切毫无意义。 大部分人主张弃城遁走,保持住这套班子的有生力量。反正现在青城才刚刚开始恢复,城内居民不多甚至不具备被抢劫或者屠城的价值。 现在他们逃走一则能够保全自身,二则也不算是背叛了刺史。 而剩下的一些则对前途更悲观些,也更清醒些,他们这样一群文官纵使策马狂奔,难道能跑得过那些兵强马壮的骑兵吗?纵使他们侥幸逃脱了,刚刚建立的粮道就此断绝,运送来的粮草尽数失却,他们哪一个能担起这样的责任? 投降吧,投降吧,他们只是文官,峋阳王没有必要杀死一群投降的文人啊。 坐在上首的崔蕴灵开口了,他用一种很平和,甚至带着点迷茫意味的语气问:“诸位之中,可有曾经仕于淡河者?” “曾经峋阳王派兵攻打淡河时,淡河为何不降?” 座下众人静默了一瞬间,好像有一盆冷水从他们头顶浇下去。淡河第一次遭逢兵乱时甚至还不如青城,那时为何不降? “淡河遭遇兵乱时,”有人顶着这一盆冷水开口了,“毕竟有嬴大将军坐镇。” 第306章 对对!那时淡河里有嬴寒山啊,那个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出了城,一人斩首敌将,掷首级于地的神人。她一人可当千军万马,可青城呢? 你崔蕴灵也能半夜翻出城墙斩首敌将全身而退吗? 那姓崔的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刚刚那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他偏过头去,看向自己神情冷漠的二伯父:“伯父,小子资历尚浅,难以决断,您告诉我,该降吗?” 崔骋勉强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个混杂着“你问我干什么”和“你就当我死了”两种情感的复杂表情。崔蕴灵丝毫不在乎他的反应,他只是自顾自问下去。 “峋阳王派骑兵前来,却不急于攻城,而是于城下炫耀武力,引青城投降,何也?这是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短时间内攻下青城。他不愿意折损骑兵,又想快些断下粮道 ,于是走兵不血刃的路子。诸位应当能看出这件事,即使这样,还是要顺着他的心意投降吗?” “青城非孤城,背有涅叶烈三城,前有将军于刺史,我们不必坚守至弹尽粮绝,我们只需要熬到援军赶到,即使这样,诸位还是要投降吗?” “攻城以一击十,城内只要还有三百人守城,就有与城外一战的实力,难道青城只剩下了我们这一屋的人,令诸位不得不投降吗?” “我崔蕴灵是商贾出身,百工之末,四民之尾,诸位皆是士人,皆高于我崔某。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如今守粮道重地,我有死志,诸位何如!”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近乎于咆哮地站了起来。 我就是在侮辱你们!你们这些胆怯的,愚蠢的,目光短浅的士人,不如我一个卑贱的商贾之子! 我情愿为了守护主公的粮草悬首于城!你们吞下肚子的圣贤之书,挂在嘴边的忠贞道理,不如我沾满铜锈的手,念着算诀的口! 你们还知道耻辱吗?你们真以为你们逃得掉吗?青城一失,此地所有人,所有人的家族,都会被钉在变节和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崔蕴灵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下来,拾起翻到的桌子,仔细捡起地上破碎的陶瓷片放好。 “布置城防,预备火油滚木吧。”他说。 “我真的会杀了意图投降之人。” 崔骋跟着崔蕴灵走了一段路。 他其实没喝酒,那样困倦而麻木的表情不来自于酒精的麻醉,而来自于他的失望。 崔骋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挫折,很多次希望诞生又破灭,以至于这一次绝境摆在他面前时激不起他半分情感变化。 但当他的侄子踹翻桌子时,他好像短暂地从失望中苏醒了一瞬间。 “……你今日说的那些话,是……?”他拉住崔蕴灵,喑哑地问。 “唬弄他们的。”崔蕴灵转过身笑笑,一如既往恭谦平和地回答。 “臣节不值钱,圣贤也早就死完了,我说这些,不过是用耻辱叫这些人不要起叛变的心思罢了。” 崔骋定定地看着自己侄子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死守这里的想法是真的。”崔蕴灵说。 “伯父,我没有什么余地了。青城如果丢失,即使刺史不降罪于我,我也不可能得到第二次被重用的机会,我会像您一样,被发配到一个偏僻的,无用的,可悲的职位上,一辈子都在懊悔今时今日。” “既然如此,不如死吧?若事不成,不如死吧!我会用这条命守这里,我会用这里所有人的命守这里!” “若是此生不能封侯拜相,香车宝马,不如就去地下歆享血食与供奉吧,没有什么比不生不死地活着更痛苦了,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伯父的脸。 “您也要和我一样啊。” 崔骋急促地呼吸着,嘴唇张开又合上,他侄子眼中闪烁着狂人的火光,它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起来。他很想劝说什么,很想劝阻什么,但最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呜咽一样的问题。 “你要我做什么?” 崔蕴灵笑了起来。 “伯父不如代我写一封降书吧。” 第158章 危机管理 如果崔蕴灵晚生一千年左右, 他大概会接触到一个被称为mba的学位,毫无疑问他会投身于对这个学位的获取中,并成为同期的佼佼者。 而在他的学习生涯里, 他将遇到一门对他意义重大的学科“危机管理”, 它会告诉他, 自从他接手这个职位的那一刻起, 他就注定要面对不止一场失败即毁灭的挑战。 很不幸,这里不是一千年以后,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他只能听从自己做出决断, 并用生命和人格为他的决策买单。 他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崔骋很快写完了投降书, 虽然崔蕴灵这个二大爷在政事上一向比拴条狗强不了很多, 但文字功夫确实相当可以。 这封投降信诚恳地说明了青城现在里面要人没人, 要武器没武器, 敌军上来踹两脚城墙就往下掉渣,绝对不是大军的对手。又表示虽然县令有心死守到底,但毕竟城中兵丁和官吏无辜, 他不能因为一人之故连累这么多无辜者。 一言以蔽之,投了投了。 但这个投降有一个附加条件, 外面的长官必须下令让骑兵全都退后至安全范围, 以保证在开城受降时骑兵们不会一股脑冲进来。 崔蕴灵提出这个条件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是弱者。 第307章 规则向来都由强者制定,主动权向来都由强者掌握, 但在谈判中条件的产生往往反直觉。 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峋阳王这几千骑兵哪一骑都非常值钱, 在这次攻城中损失谁都很可惜。 而青城内这群官员和守城士兵不同, 他们守是死,投降把性命交给敌人也未必能活, 所有人都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上。 这时候一旦他们对投降这件事丧失希望,就很可能干出集体与城下人玉石俱焚的事情来。 所以城下的将领必须考虑他们的要求。 再者,这个要求也不是无理取闹。投降的城池获得的待遇和被攻打下来的城池获得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我们投降了,你按道理不能在城中滥杀,纵火,你或许可以抢劫这里的居民,但不能在抢劫之后杀死所有男人,掳走所有女人。 但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阳奉阴违,在开门的瞬间以军队失控为由纵兵抢劫?谁知道你们那兵强马壮的几千人里有没有想浑水摸鱼的? 我们是弱者,我们担忧,我们恐惧,我们没有一点伤害你们的能力,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所以你要答应我们。 这一封降书被绑在弓箭上射出城去,并很快收到了答复。 他们同意了,只要青城投降,他们可以将骑兵后退,由将领率领亲兵入城。答复里甚至还保证,崔蕴灵仍旧可以做青城的县令,食禄比现在只多不少。 峋阳王麾下的人知道这个崔姓年轻人的底细,他趁着招亲的由头把自己的名刺递给了裴纪堂身边的女官,混在官员的队伍里无所事事,阿谀奉承。终于不知道怎么逮到了做青城县令的机会,靠着从自己父亲二兄口中问出的情报换了官位,除此之外没有更大建树。 他们确信这是一个油滑的,贪婪的,利己主义的小人。他绝对不会去冒一点风险,只要给他一点油水,一点利益,他就会摇着尾巴巴巴地跑过来。 裴纪堂是愚蠢的,至少是轻忽不察的,不然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去担任守城官员。 而与此同时,这个贪婪的,油滑的,鼠目寸光的投降小人,正整理好头发,为自己戴冠,系上绶带。 崔骋和李彤德并列,一起站在这群青城文吏的首位,看着这个年纪在他们之中排最尾的长官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拿起装有青城长官印鉴的盒子,抬眼看向他们。 那张脸上没有怯懦和迟疑,也没有悲壮和怒火,他很平淡地走下来,衣袖与衣衫摩擦的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空气里分外明晰。 在走到崔骋和李彤德身边时,他的步伐停顿了一下,崔蕴灵扭过头看着二人,开口。 “如果我今日死了,”他说,“诸位如何?” 崔骋一滞,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李彤德,这位主簿深深地蹙着眉,对崔蕴灵一拱手。 “下官彼时必亦死矣,故不知。” 崔蕴灵又看向崔骋,他猛一回神,对上侄子的眼睛。 “下官亦然。” “不行啊。”崔蕴灵没有点头,他语气平和地扶起这两人,望向将要附和的其他人。 “若是已经为此赔上了一个县令,诸位更要勉力为刺史守住此处。世上千百死者无人得颂,唯有生者传扬其名!” 我们必要以胜利者的名号被记载于史! 城门在辰时半开了。 城楼上所有的兵丁已经撤去,主道也已经洒扫干净,撒上黄土。崔蕴灵身穿官服,头戴缁布冠,手捧锦盒庄严地站在路中。他身边没有一个士兵,甚至没有能保护他的仆人,那些文官站在更远处,以一种缩头缩脑的态度看着自己的长官站在前列。 当城下骑兵的将领带着亲卫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跟在将领身边的亲兵用马鞭指着这个孤零零的县令。 崔蕴灵个子不高,圆脸,杵在那里简直像是一枚桥上的石墩。虽然已经预料到这个城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抵抗,但县令这么滑稽又恭谦地杵在那里的样子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你上前来!”有人大喊,崔蕴灵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直起身,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地向那二十几骑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很稳,托着那个盒子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在走到只有几步的时候,那位骑兵将领突然停止了大笑。 他看到了这个年轻县令脸上的神情。 在此之前他看到过很多落败者的表情,绝望的,凶狠的,无助的,惊恐的,只要不是因为过度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败者的表情总该是鲜明的。 但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垂着眼,嘴角却讥诮地微微翘起。在这个将领意识到什么的同时,崔蕴灵突然扬起手,啪地把那锦盒摔在了地上。 一切就在这一秒发生。 躲藏在民居中的军士们冲了出来,身后门闸轰然落下,这二十几骑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丢入沸水中的鱼。在这连呼吸都来不及的几秒之中,那个被赚进城里的将领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反应。 “门未全关!”他一枪拍开了近在咫尺的崔蕴灵,转身吼道,“走!” 寻常城门根本不会给入瓮者反悔的机会,但那一天或许是陈旧的轴承和滑轮出现了问题,青城城门的下放速度略慢了一点,关闭需要大概半分钟时间,虽然慌乱之中不少亲卫坠下马来,但仍有及时控制住马匹保持阵型的骑兵簇拥着主将冲向大门。 第308章 弓箭从城墙落下,坠落处传来刺入人体的黏腻声响,在大门即将关闭的一秒,那个将领跳下马去,仓皇地冲出瓮城,而那匹马连同着护卫他的几乎所有亲卫都被羽箭穿成了筛子,倒毙在地。 崔蕴灵扑了扑衣服上的土,挣扎一下,没有站起来。 缩在后面的文官们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他们的长官。他的发冠摔掉了,不住地向外咳着血沫,刚刚那一下枪没有刺中他,但仍旧震伤了内脏。崔蕴灵眯着眼睛,垂下头用力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音。 他抓住了吗?他问。 守城兵们追向城门,文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接这个话茬。 崔蕴灵又咳嗽了两声,勉强站直了。 好吧。他说。那就走一步再看一步。 崔蕴灵这个来骗来偷袭的诈降算是失败了,但仍旧给围城的骑兵们造成了相当大的震撼。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过那个油滑得有点猥琐,借着相亲名义钻营的投机分子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他甚至亲自去当这个诱饵,独自一人站在路上表示诚意。 回过神来的峋阳王骑兵们几乎是怒不可遏,使者从军阵走出来,指城楼怒骂崔蕴灵狡诈险恶,言而无信。“此后青城血流涂地,皆是尔一人之过!”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圆脸的县令一瘸一拐走上城楼,对着下面乌泱泱的大军喊了一段话。 “连自己臣子妻子都抢夺的君主,怎么可能善待被攻打下来的城池呢。” “野兽尚且知道不与同窝相交,你们的王比野兽还要差些,青城即使想要投降,也不能投降一群穿着衣甲的兽类!” 话已经骂到这里了,打吧。 青城不是一座坚城,雪灾过后要修葺的东西太多,城防反而排得比较向后。包裹它就是普普通通的土墙,与多年前的淡河并无什么区别。这一次围城的几乎都是骑兵,缺乏攀城兵种,也没有携带攻城器具,但在这样一座守城人数不足的小城面前,他们大可以采用更粗犷的打法。 从第二日清晨,城墙外的骑兵就开始发动轮番冲锋。 马不能撞开城墙,枪不能扎碎城墙,但马带来的东西可以填平壕沟,填满墙根。 骑兵们携带着土袋冲到护城沟前,把沙土填进去,再跨过沟壑,于城墙下积土。土堆很快变成土台,土坡,那些被用豆料和粮食喂养得肥壮的骏马踩着坡道冲上城去。 有守城者被枪戳穿跌落下来,有骑兵坠落城下,被鹿角刺穿胸腹。被马蹄踩中的头颅爆开,变成一阵浓粉色的水雾,在空气中飘荡着,最终坠落回城墙上,变成一片又一片湿润的血点。 冲锋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在火油又一次点燃了土坡之后,骑兵们不得不暂时放弃第一轮攻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焦煳气味,那是血蒸发的味道,那是尸体被焚烧的味道,穿插在鹿角上扭曲的肢体,被烧得焦煳蜷缩的人和马,还有被踩踏得黏黏糊糊的人形混杂在一起,将整个城墙涂成古怪而斑斓的颜色。 崔蕴灵站在城墙上,用一边肩膀靠着女墙借力。他的肋骨在之前折了一根,现在他走路的时候不得不一直提着气。痛苦让那张脸失去血色和近乎于微笑的表情,他因为忍受痛苦而咬牙切齿得有些狰狞。 他的第一个决定并没有错,城门的突发状况与天气的晴雨一样,不在人的预料范围内。但失败了就是失败了,运气不佳并不能带来怜悯。 他必须继续作出决定。 “城内府衙各官吏登城守城,”他说,“遣信使自西门出求援,不再计量滚木火油用量,征用一切可调动之人之物作战。” “明府!”有人劝他,“如此是决战之举,或一时可击退敌军,但难以为继啊!” 不需要继续,崔蕴灵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在脑内反复捋顺思路。 青城不需要长期防守,不需要后路,它要在最初就用上所有的力量。只要能熬到援军到来,青城就能度过此劫。 “信使从青城至刺史与嬴大将军处,再至援军抵达,少说十日,青城就算是耗尽举城之力,也难以抵挡如此长的时间!” 崔蕴灵放下按压太阳穴的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赌徒的光芒。 “不去向大将军与刺史求援,”他说,“令信使前往十里城和涅叶烈三城求助。” 不论去哪里都来不及,援军到来前青城一定会陷落。他只能赌,赌之前听到的某个传言。 “在东边那几座城里,大将军她留了两位仙人坐镇。” 第159章 【将赤此青城】 有一位农民出身的将领曾经提出过一个战术, 具体来说可以概括为“每个点上都是主攻”。 当一方军力远高于另一方时,这种战术有可取之处。abcd四方火力覆盖,东西南北多方拳脚相加, 反正我们有人你们没人, 上来一人一口唾沫就啐死你。 城外的骑兵和城内守军比起来人数也有绝对优势, 他们能用这种战术吗? 崔蕴灵很清楚, 他们不能。 所以崔蕴灵敢打押上整座青城的仗。 同样是show hand,赌徒与玩牌手的区别是后者知道自己把筹码投向了哪里。在这场城内数百守军,城外数千骑兵的数字游戏里, 崔蕴灵罗织起一系列细节。 早在初到青城的时候崔骋就告诉过他, 峋阳王缺乏粮草, 这支突然神兵天降的骑兵必然也受制于此。骑兵不是擅长攻城的兵种, 峋阳王派他们来的原因一则是威吓, 二则是尽快抵达,速战速决。一旦他们没有实现这两点,弱势就会暴露出来。 第309章 孤军深入, 他们缺乏粮草,无法进行长时间围城或者铺开作战。骑兵爆发力有余, 后继力量不足, 打不起消耗战。 综上所述,他们一定会选择一个主攻点全力进攻,撕开一道口子。只要他们打开这个口子进入城内, 青城就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而崔蕴灵要耗尽一切防止这个口子出现。 第二次攻城在夜里。 落下的夜幕掩盖了城墙上的血迹,也如黑纱般轻柔地覆盖上城墙下残缺或者完整的尸体。一日死战过后, 所有还站着的人都麻木而劳累。围在城下的那些人尚且因为轮替进攻有得休息, 勉强保持着状态,城墙上的人已经因为一整日的车轮战变得疲惫而情绪低迷。 士兵们仍旧站在点燃的火把旁, 身着沾着血迹的盔甲,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火光能照亮的地方并不远,城下的一切笼罩在黑色之中。 偶尔能看到这一潭死水一样的黑色轻微波动了一下,那或许是峋阳王军派来的斥候兵,快速从城下经过。 崔明府告诉他们求援的信使已经派出,他们只要坚守数日就能等到援军。这一支骑兵就像围棋之中扎入对方空旷角地的棋子,可劲欺负在那里势单力孤的角星,但一旦吃不掉角星,就会被里应外合地一起弄死。 青城就是这个角星,它只要等到援军来,倒大霉的就变成这支骑兵。 但他们能不能撑到援军来呢? 士兵们对此没有很多概念,他们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太识数,没什么逻辑,他们不知道城里这一点人守城到底够不够,撑上几天是不是像明府说的那样轻而易举。 他们大多数时候只会听话,只会接受长官的思想,但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夜里,他们看着城下的黑暗,最笃定迟钝的军士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们难道不会死在这黑暗中吗? 城外的骑兵们了解这种恐惧。 峋阳王派来的那位将领不是个绣花枕头,也非乜允之流,在被崔蕴灵阴了一下之后,他迅速从被算计的恼羞成怒中脱离出来。 没有将领不打败仗,更何况这根本算不上败仗,主动权还在围城大军的手中,他损失的不过是十来骑亲卫。 他手下的士兵仍有体力,他们不恐惧,不疲惫,比起城墙上那些人他们不止强了数倍。在估测过地形之后,一支几十人的小队带上钩锁,缓慢地靠近了堆叠着尸体的城墙。 夏季即使是夜晚也不阴凉,暑气把血腥蒸腾起来,逐渐变成发甜的恶臭。这一百余人沉默地在黏糊糊的尸山中爬行,抓着脱落出体外的内脏,穿出肌肉的骨骼把钩锁抛上城楼。 他们踩踏着这敌人或友方构成的血肉台阶爬上去,第一个踩上城墙地面的人伏低身子避开火光,向着背对他的守城哨兵缓慢地挪移过去。 嗤。 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极轻,在夜色里只像是一阵风掠过树叶。那个士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微地痉挛了几下就倒在地上。 爬上来的攻城兵甩干刀上的血,扭过头去对身后的同伴露出一个炫耀的表情。他是先登!在这群暂时放弃马匹,趁着夜色像步卒一样爬上来的人里,他是最勇猛幸运的那一个! 他的确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因为这个动作,恐惧和绝望晚了几秒来到他身上。 那些紧接着爬上来的攻城士兵凝固了,火把照不亮他们的脸,但错愕和崩溃已经不需要表情来表达。 就在他们的前方,有很多影子被惊动站了起来。 那些影子仍旧疲惫,满身血污,但他们手中紧握着武器,眼睛发红地盯着这群偷城墙的人。在他们之中有穿着文官官服,滑稽地套着不合身甲胄的另类,看着并不比这些狼狈的大头兵好多少。 但他们不该在这里! 半夜啊!这是半夜啊!这座城的官吏们为什么和一群一直没睡的士兵蹲在一起,等着埋伏他们登城啊! 这样的惨叫不会得到答案了,困兽一样嘶吼着的青城士兵扑了上来,火把在夜风中剧烈摇曳着,被不知道是谁撞翻。 …… 城墙被收拾干净已经是后半夜,士兵们把城墙上的尸体掀下去,满手污血地瘫倒在地。现在他们是真的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如果再有一波敌人冲上城墙,他们将毫无办法。 但不会再有了,至少今夜不会再有,那些敢于先登的人已经躺在城墙下,成为他们曾经踩踏过的血肉阶梯的一部分。 崔蕴灵一瘸一拐地从墙的那边走过来,所有兵士与在场文官都抬起头,满怀敬意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今晚的一切都仰赖他的决策,他下令严守这个刚刚结束的夜晚,并把所有文官赶上了城楼。 “你们去组织士兵,监督他们警戒,敲打懈怠的人,”这个年轻人冷酷地说,“如果今晚有人攻城,你们身边的士兵不警醒,你们就和他们一起死。”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有人对他有所质疑的话,现在那质疑已经消磨得无影无踪。 崔蕴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还远未结束。今晚只是一个开端,城墙上的胜利只代表青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淘汰出局。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无数次,而失败被允许发生的次数是零。 “修整城墙,清理尸体。”他嘶哑地说,“然后轮班休息。” 如果崔蕴灵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现在他就已经疯了。 第310章 如果城外的那位将领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他也应该疯了。 在白天的第三次攻城仍旧被坚决地抵挡回去之后,战场上出现了一段漫长的安静。守军伤亡已经接近一半,城墙上拿着武器的分辨不清到底是民夫,守军,官吏。 妇兵与年纪稍大的孩子在城墙下组成传递滚木与油脂的第二阵线,如果再有一次大型冲击,他们就要全部填进第一阵线。 而城外的损失比城内更大。 就像崔蕴灵计算的那样,骑兵这种精细的战争玩具不适合用来打攻城这种糟蹋人的战役,护城沟已经快要被尸体填平,人的和马的分辨不清,骑手们整装上阵,然后整装填沟渠。 现在即使拿下青城也算不上大胜了,骑兵的损耗已经接近四分之一,如果算上随军民夫的消耗,这个数字会再一次上升。 王不会给他们送来补给,他们的补给就在城里。这一座小小的,土堆城墙的破败城池,就这么不可思议地挡住了铁骑的步伐。 时间,城内城外都缺少时间,压力被挤压到极点时只有安静留存,在这样一片安静里,城下骑兵又开始派人喊话。 “汝等兵已穷矣!”喊话那人小心地站在弓箭射程之外,尽管他知道青城的箭矢可能已经所剩不多,但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军尚有数千,尔已令稚童操戈,何有可为继者!胜负已见分晓,崔蕴灵冥顽不灵,果真要令青城上下一道陪葬吗!” 崔蕴灵袖着手歪在墙边,听下面的人喊话,这几天他能坐着就不站着,忍受伤痛太过于影响思考,他必须保存体力指挥。 等对方安静下来后,他招了招手喊最近一个士兵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点点头,开始在城墙上传递这句话,半晌,所有能喊出声的人都站起身来,受伤的没受伤的,声音嘶哑的声音稚嫩的,爆炸一样的音浪从城墙上席卷而下 “费你娘老子的话!上来打!” 胜负已分你们还喊什么屁话!爬上来打啊! 扯着嗓子的喊话者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声音淹没在爆发性的音浪里,他惶然退去,骑兵们控制住被惊扰而躁动的马匹。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抬起头来望向城墙上某个小点,那个商人之子,那个连君子六艺可能也没学过的投机分子。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了他们。 这个人凭什么? 他凭什么不放弃?他凭什么不畏惧? 他凭什么歪在那里,仍旧满脸讥嘲地看着下面? 箭不多了。 青城作为粮道暂时还不用担心断粮的问题,但城中守城的武器正在飞速消耗,虽然现在还没到城墙上守军只能扎着手看底下的程度,但再来一次冲城,箭绝对会被消耗干净。 崔蕴灵看着下面的土坡,尸体堆积在土袋堆上,又被土袋覆盖。因为有血肉的加入,这攻城的坡道变得更加黏滑,马匹很难直接冲上去,堆积上去的土袋也会滑落下来。 攻城的军队不得不扩大这个土台的地基,减缓坡度,同时想办法挪开太影响前进的尸体,这倒是减慢了攻城速度。 “能点火吗?”他指着这血与土的混合物问,“倒油脂下去引火,做一道火幕出来。” “可以,”有人回答,“但烧不了多久就被堆上来的土灭了。” 本身骑兵就是带着土上来的,点火对于带着阻燃物来说的人起不了多大作用。崔蕴灵垂着头默然一会,突然问出了一个怪问题。 “有竹子吗?” 从喊话之后城墙上很是安静了一阵,城墙下也消停不少。骑兵们不再做冲锋,而是开始一片一片像是蚁群一样搬土袋。 到日色西斜之前城上甚至连箭都不放了,城下这些来来往往的骑兵们望着城墙,感到一阵轻松。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对这座城里的人起什么请示的念头,甚至连他们可能投降的想法也断了,他们只希望城里已经没有箭,没有武器,没有能战斗的人,不必再让他们这些受过良好训练的骑兵冒着滚石箭雨去送死。 但这想法好像还是不切实际了点。 伴随着一声“火起!”的惊呼,烧沸的油脂从城上淋头而下,嘶嘶地浇在堆叠的尸体和土堆上,火焰腾空而起,还没有因夕阳而变色的天空先一步被火光染红。 “不要慌,!”队率扬起手中马鞭,阻拦身边的士兵,“用土袋灭火!他们奈何不了什么!” 然而下一秒,十数枚小小的东西被从城墙上丢了下来。 呯! 圆筒形的小东西遇火即炸,最前方的马还未自火中躲开就被爆裂声惊得一跳,转头就跑。一时间原本严密的阵型被冲散,人和马撞倒在一起,跌落在火中和马蹄下。 崔蕴灵用半天时间搜集起了近百筐竹节,更干燥体型更大的被塞满了碎铁和石子,其余的就直接丢下城中的火里烧。竹子遇火爆裂的声音惊扰了打头的战马,躲避之间踏死踏伤不计。 攻城终于在这火焰中暂时停止了。 夜幕落下后城下的民夫送了干粮和汤上来,但城上人吃饭的意愿没有那么高。在被火焰灼烧出香气和臭气的尸堆之上,在仿佛弥散着暗红色瘴气的夜幕之下,所有人都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他们的灵魂仿佛随着焚烧死者的烟气一齐飞到了高处,静静凝视着这城内城外活着与死了的行尸走肉。 第311章 结束吧,结束吧,城里的人在无声地尖叫,城外的人在无声地尖叫。这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作战,而像是碾磨血肉的磨盘了。 天亮得很晚,或许是雾气很重。 一夜无事,到第二日太阳高起,围城的军队才又一次有了动向。 他们这次没有再像是前几日一样填土,也没有再派人喊话或者攻城。 他们拖了几个人出来。 那大概都是死人了,他们不是被人架出来或者押出来的,而是被绳子系在腿上,被一匹没有鞍的马拖着,一路跑到了城墙下的尸堆旁。 马颠颠簸簸地跑着,这些尸体也像是滚动的石块一样碰碰撞撞,石块,断刀,碎骨插在它们身上,有些肢体随着这拖拽就掉落下来。 城墙上的人静默地看着这匹马和它拖拽的肢块,直到他们停下,之前那个喊话的人才再一次露面。 “你们不会有援军了。”他说。 “所有你们派出去求援的人都在这里了。” 崔蕴灵这次睡得比之前几天任何几次都久。 或许是之前诈降那次的肋骨骨折伤到了内脏,几天积攒的压力化作淤血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好在他拼着最后的意识没有把这口血吐出来。 他应该轻蔑地告诉身边人那些尸体不是派出去的信使,他应该站在城头大笑着怒斥底下的人已经黔驴技穷。 但他的身体不允许了。 他闭上眼睛,沉入黑沉的梦里,沉入那个幼童的身体里,沉入那片他从未走出的莽林里。 他又梦到了那头狼,它一如既往地追逐他,把他逼到悬崖边,咬住他的手臂要把他拽入黑暗的悬崖下。 而这一次,梦中的崔蕴灵突然产生了松手的念头。 并不是我缺乏谋断,对吧? 并不是我不够心如磐石,不够有野心,不够运筹得当。 我已经尽了全部的力量,我已经做了任何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能做的全部事。 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凡人啊。 为何狼还是追上了我呢? 城外的骑兵开始移动了,他们没有攻城,而是空出了一个门的防守。现在他们不需要浪费兵力了,绝望足以瓦解这座城池内部,青城内部自己就会拼命地向着生路逃走。 而崔蕴灵醒了过来。 他没觉得怎么样,吐血之后内脏好像反而稍微轻快了一点,他现在只是觉得有点累,身体里好像有几个地方不太在原来的位置。 文官们一言不发地围着他。 崔蕴灵很想说些什么,但他确实没什么力气了。站在身边最近的是李彤德和崔骋,他用力捏了捏自己二叔的手,又拍了拍李彤德的手。 “本官无事,其余人先出去。”他示意崔骋留下来。 这间屋子就是他当初摔了崔骋碗的那间屋子,陈设都没有变过,不同的是现在躺着的变成了年轻的那个。 “青城粮道,约定每十日一送粮,”崔骋在他身边坐下,“即使信使没有出去,很快后面的城池也能察觉到不对了。” 崔蕴灵轻轻眨了眨眼,没说话。 “再撑个两日吧。”他说,“也就这两天了。” “人心散了。”崔蕴灵说。 从他没有开口嘲笑底下不过是伪造的尸体那一刻起,从他倒下的那一刻起,人心就开始离散了。所有人都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撑着撑下来了这几天,一旦这口气散掉,那仗就不能再打了。 “我当时说他们抓到的人不够,”崔骋说,“有两个逃出去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到内乱的地步。” 崔蕴灵闭了闭眼睛,像是想抵御困倦一样:“文官里面怎么办?” 士兵能糊弄,百姓能糊弄,这群文吏怎么糊弄?他作为长官已经伤重吐血,他如何带领这群人? “李主簿决意与城同存,他会收拢好这群人。” 崔骋轻轻拍了拍自己侄子的手,他的声音缓慢,坚定,清晰,似乎刚刚从一场已经横贯了年余的醉梦中醒来。 “下官亦是青城吏。”他说,“生青城,死青城。” 城外的围军没有等到从城中逃出来的人,文吏们拿上武器,穿上盔甲,默默地在妇孺之前上了城。 天空沉进夕阳沉沉的血色中,这座很小,很破败,很萧条的城镇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城下人震悚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瞬间有了雄关的姿态。 …… 涅叶烈的援军几乎是和何翠子同时抵达的。 从前线派回来的援军在何翠子带领下抵达青城之前,城外的骑兵就放弃了攻城选择逃跑,被一并赶到的涅叶烈军队合围吞吃。 几千人的骑兵强悍是真强悍,在碾压式的人数包围之间脆弱也真脆弱。年轻的剑修不乐意对凡人动手,所以清理战场花了何翠子一点时间。 在士兵们开始捡拾地上的战利品,收拢战马时,随军的玉成砾找到了何翠子。 “我为青城卜了一卦,”她说,“你当速去青城。” 青城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城墙上的血干涸了,每一寸土石都被血浸染满,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玉一样的质地。高至城边的尸堆层层叠叠,分不清到底是敌军,我军,士兵,官员,民夫。 食腐的鸟类在空中盘旋着,窃窃私语着,它们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它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看到的生物讲着它们看到的事情,但是没有人听得明白。 第312章 只有仍旧紧闭的城门告诉来人,它终究没有陷落。 一个影子慢慢从城墙上站了起来,他的头发被血打湿了,他的衣衫已经看不出颜色,一边的手臂被从中段削断,血已经在衣袖上干涸。 “我们是沉州军!”何翠子冲着城上喊,“你是何人?青城县令何在?城中如何?” 崔蕴灵看着慢慢聚集起来的军队,没有回答,他慢慢转过身,蹒跚着向城下走去,一步,两步,三步,跨过所有人的尸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倒了下去。 第160章 国相寒山 “有消息吗?”裴纪堂掀开军帐的门猫腰进来。 从分兵作战开始, 裴纪堂和嬴寒山就不太在一起开会了,裴纪堂一般待在办公场所,嬴寒山猫在将军帐里, 只有嬴鸦鸦会两边跑, 把消息串联起来。 但今天是个例外。 无关的文吏都清理了出去, 屋内好像回到了淡河最初创业时的样子。 淳于顾和杜泽不在, 其余淡河班子全数到齐。四个人一起开小会就不分什么首位末位了,圆桌会议一样全团在一起。 “还没消息,”嬴寒山说, “理论上我持悲观态度, 现有状况上我持乐观态度。” 军帐里静了一下, 余下三人纷纷露出委婉的“说人话”眼神。 “理论上我觉得青城守不住, ”嬴寒山解释,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的粮道应该已经被断了。那队骑兵应该是从北边绕了过去,青城的城防水平很难得挡住他们。” “但青城如果真陷落了,何翠子会立刻派信使回来报信。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峋阳王计算得很周密, 一支骑兵绕背断粮道烧粮草,嬴寒山如果带兵回援, 他就立刻发兵殴打主将缺了一个的前军。 嬴寒山是目前前军中唯一一个超自然力量, 如果她走了,这边和手下一堆牛鬼蛇神的峋阳王对上就会陷入不利。 如果嬴寒山不动,不回援或者让其他人回援, 那就截断粮道之后接应断粮道的军队,形成两面合围。涅叶烈, 十里城以及前军被割裂成几段, 首尾不能相顾。 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她的责任,她在制定作战时露出了一个小的破绽, 而峋阳王立刻抓住了这个破绽。 以往的对手水平过于低下,导致她把一个从夺嫡中全身而退,甚至从容踞有富庶封地,并敢于和鬼神打交道的政治家和前面那些杂鱼等量齐观了。 当然,她可以推说这不是她的责任,苌濯也参与决策了,他怎么没有预见到呢?裴纪堂也是将领,他怎么不防备一手呢?但这没有任何意义,错是领导层出的,锅也整个领导层挨。 “如果接下来有坏消息,”嬴寒山斟酌了一下,“粮道绝对不能断,我会带兵往回走。” 这之后如果前军抵不住,这场战役可能就要中道夭折,退守到十里城附近。 就当前局面来说,这不是很坏的结果,臧州被削去了南部和部分中部土地,沉州没有损失获得了土地和人口。 但就接下来的战局来说,这次后退是沉重打击。淡河没有在雪灾中受到了很大影响,但峋阳王治下是实实在在受了灾,这正是敌疲我打的好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决定这一切的就是青城守不守得住。 裴纪堂觉得还能拿浮泉当据点挡一阵子,苌濯习惯性跟着嬴寒山的思路来,已经在考虑退守的合适地点。只有嬴鸦鸦不发表意见,她就那么闷闷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未必,未必啊。”她说。 或许真守住了呢? 就在这谈话的当间,帐子外有脚步声急急过来,四个人一起停下话看来人。 “报敌军有动!峋阳王中军已至虓原城!”传讯兵一个膝盖戗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帐篷里四个人齐刷刷一起站了起来 峋阳王没有去接应后军,在嬴寒山还在前军的情况下抵达虓原与沉州军对峙了。这说明什么? 青城守住了。 确切消息来得更晚一点,何翠子手下的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跑了过来。青城守到了两边援军来援,现在暂时由涅叶烈那里抽调文官整理城事。 怎么到了抽调文官的地步?嬴鸦鸦问。 “青城守官如何?” 那个满身尘土的信使愣了一下,显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青城官署府吏,死伤十之八九。” “县令崔蕴灵重伤致残,主簿李彤德殉职,幕僚崔骋殉职,自二者以下,府中得登堂议事者,并无得生。” 青城守住了,这场战斗得以持续。 但是代价呢? 不会有人问嬴寒山这个问题的,战争本就是结果导向。她也不应该问自己这个问题。只要青城顺利地被保全,就怎样都值得。 你应该感到轻松。 你? ……我? “系统,”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白噪音慢慢升起,她听到系统轻柔的答复。 “没有,宿主,我一直保持着沉默。” 峋阳王那边会派使者,这一点大家都料到了。 使者派来是做什么的,大家也有了心理准备,要么是下战书,要么是谈判,还有可能就是把乜允赎回去。要是赎这人,嬴寒山一定敲锣打鼓八折欢送,还捎带一句能不能用项延礼换。 但实际情况是,这个使者还挺出乎意料的。 第313章 一般两边没有深仇大恨,敌我双方将领也还算是做人的前提下,使者不会死于出使。 送来的战书檄文语气再恶劣,将领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会盯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使者出气。 一般就是士兵看到使者前来,通报上官,由上官决定见还是不见,收不收使者送来的东西。这之后该打发走打发走,该留下谈留下谈。 但这次不一样。 嬴寒山还没进将军帐,就看到三四个通传的士兵站在帐篷口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大将军,”带头的看到她露面,好像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迎上来抱拳屈膝一礼,“峋阳王派了使者前来求见您。” “行啊,”嬴寒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好像被救了命的表情,“带过来吧。” “您能,呃,能自己去吗?” “啊?” 这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领头的那个硬着头皮把话又说了一遍:“没人敢和那个使者搭话,也没人敢走到它近前去。大将军……大将军可否亲自去一趟?” “这人谁啊?” “它说是峋阳王国相,嬴……”他卡了半晌,好像名字烫嘴一样,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 “……嬴寒山。” 嬴寒山到的时候军士已经把辕门围起来了,包围圈的最前端甚至站着盾兵,控弦士和长枪兵在盾后预备,仿佛被围着的不是使者,而是一头凶兽。她分开挡在前面的士兵走进圈子里,才意识到为什么没有人敢走近。 那里伫立着一个身穿彩绣黑袍的人。 它看起来有些像是那些头颅极小,身体蜷曲的蛞蝓怪。 但与之不同的是,那身衣袍下的确有身体的轮廓,嬴寒山能看到它的肩膀,它袖起来的手,甚至它脸上戴的那个面具看起来也符合正常人类头颅的大小。 “你是谁?”嬴寒山向前走了几步,在它和军士之间站定。 那个人没有回答,它抬起手,比了一个扩张的手势,又指了一指围绕在四周的军士。 “退后散开。”嬴寒山会意,示意所有人散开。 “将军!此人或非善类,不可……”“退后散开。” 嬴寒山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但你们站在这也没用,我对付不了的,你们也对付不了。” 士兵们犹豫着慢慢后退散开,又在嬴寒山的眼神示意下推至即使打起来也不会误伤的距离,她转过身面对着这个黑袍人,听到对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太熟悉了,这个声音。 “我们又一次见面了。”它说,“我告诉过你,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也是嬴寒山了。” 那声音与她别无二致,发音习惯,语气语调,即使是嬴寒山自己也不能分辨出二者的区别。 “系统,系统,上线上线上线,”嬴寒山开始在脑内敲系统,“这个是投影还是本体?我现在能戳死它吗?” “没有血祭阵法,应该不是上次遇到的投影,”系统犹豫了一会回答,“应该是移形术,这种法术构造出来的东西更脆弱,没有战斗力。” 嬴寒山在心里骂了一句,看向这东西脸上那张芬陀利华面具:“真不容易,我以为你们这种东西只会复读机一样问人名字。所以呢,你来找我是做什么?大战伊始,先跟我姓打算恶心死我?” 那个面具轻轻颤抖了一下,它大概还是在笑,听这种怪物用和自己相似的声音笑实在是让人起鸡皮疙瘩。“不,”它说,“是王令我来此。” “在刀兵相见之前,请允许我们把滞留在此处的那个无用之物带回吧。” 它说的是乜允,嬴寒山不为所动:“换俘是要讲条件的,你们给我们什么?可以用虓原城换。” “不,不,不,”芬陀利华面具轻轻摇晃起来,“我们有更好的交换,我们情愿用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和你们换。” “用一位很美丽的夫人和你们换,你们会很欢迎她的,就像儿子很欢迎自己已经阔别多时的母亲。” 它说话的语气实在是让人咽喉发紧,嬴寒山紧紧攥着手维持情绪稳定,但当它提到“儿子”“母亲”时,她还是感到头皮炸了一下。 “拜月夫人?!” “非常公平,非常划算,”她说,“王想要见一见你,也见一见那位裴刺史,我们愿意以此为契机不动兵戈地见面。你会答应吧?寒山。” 嬴寒山垂下眼去,用指关节按了一下眉心,当她抬起眼时,她惊觉那个东西正在学她的动作。 就像是镜子一样,它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角度抬起手,轻轻压了压面具眉骨的位置,意识到嬴寒山的目光,那平滑的面具歪了一下。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年龄。”它说,“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嬴寒山反唇相讥。 “我会知道的,”它说,“我会知道你的所有事,你的想法,你的行动,你的过去,你的现在……” “然后,我就会是你,任何人都不可能分辨出我们。” 嬴寒山的指甲向着掌心压了一压,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激怒她。不论如何不能顺着它给自己的情绪走,她想要掐诀召出峨眉刺的手一滞。最后还是慢慢松开。 但它没有停下。 那个黑袍莲花面具的国相慢慢地向嬴寒山身侧转了一个角度,它的脸抬起来,扭向一边,然后嬴寒山听到它用一种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的语气开口,轻快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第314章 “鸦鸦?”它说,“来,到阿姊这里来。” 嬴寒山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站在那里的正是抱着文件路过,正在看向这边的嬴鸦鸦。 她的脸白得像是纸一样。 第161章 缺德寒山 那个芬陀利华面具轻轻抖了一下袖子, 从衣袖下露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多半被袖子覆盖着,露出来的部分肤色形状都与常人无异,但袖子和皮肤相交的边缘莫名有些尸蜡的质感, 它有些僵硬地向着鸦鸦张开, 好像希望她走过来一样。 嬴鸦鸦打了个寒噤, 突然回过神来, 三步并两步蹦到了嬴寒山身后。 “什么东西,”她扒拉着嬴寒山的肩膀探出头,“你说话好恶心, 我阿姊从来不这么和我说话。” 面具后的那个人怔了一下, 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分辨不出是在笑还是别的什么。它抬起手, 指着躲在她背后的嬴鸦鸦。 “我也很喜欢她, ”它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拥有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什么。” “如果不是你在这里, 我会想要她的命格的。” 嬴鸦鸦扁了扁嘴,好啊, 她想, 让你也躺在马车里被割一次喉怎么样? 但她没来得及说出来,在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嬴鸦鸦突然感觉后背一轻, 嬴寒山回手一掌拍向她,几乎是杀人的力气。 她没有感到疼痛, 掌风在触及她时忽然卸掉了所有力量, 柔和地裹住她,把她推向了远处。 嬴鸦鸦趔趄一下, 被抛落在地上,当抬起头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姐姐要拍这一掌。 银光覆雪一样绽出,以嬴寒山为中心展开了一个锋利的圆轮,千军在缩减范围的同时极大增加了旋转速度,两把被甩出的峨眉刺已经看不到本形,成为一枚以嬴寒山为圆心的转锯。 眨眼之间银光透过黑袍人的肢体,一道,两道,三道,黑色的雾气顺着峨眉刺锋刃溢出,当两把峨眉刺停止转动回归到她手中时,那个黑袍的影子还保持着完整站在那里。 一秒,那具躯体连着衣袍断成几截,坠落在地。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它的头颅和肢块滚落在地,很快开始消散为黑沙一样的东西,那枚芬陀利华面具从它脸上歪了下来,在没有掩盖的那一半里,嬴寒山瞥见了 自己的脸。 那半张脸扭曲着,逐渐凝固成一个震怒的表情,那只露出来的暗金色眼睛里瞳孔紧紧缩成一点。 虽然是这样震怒的表情,它说出来的语气却如同嘲笑。 “我知道了,嬴寒山。”它说。 “你发怒的样子是这样的。” “我也会这样发怒了。” 嬴寒山的身体僵住,随即一股强大的,难以抑制的怒火和杀意从她身体里爆开,仿佛一记重锤砸向周遭,想要冲上去的卫士被这爆发性的威压压得后退。 嬴鸦鸦下意识蜷起身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随即感觉有什么捂住了她的眼睛,也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压力,她听到砂石被震开的声音,空气的尖啸声,沉重的呼吸。 而那只捂住她眼睛的手冰冷,柔软,有些像是什么没有骨头的动物。 “苌先生?”她小声问。 嗯。苌濯应了一声。她几乎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过来的。 “你怎么过来……我没事,我不害怕,阿姊那边没事吗?” 那只手似乎松了一松,但最终没有把她留在这里过去。 “嗯。”他迟疑一下,又应了一声,“她会更担心你一些。” “没事的,阿姊。就是我自己没站稳蹭了一下,你又没打在我身上。” 嬴寒山拍那一下收住了全部的力气,但嬴鸦鸦还是摔了一跤,夏天衣服都薄,手腕擦了几道血印子。 虽然嬴鸦鸦说就是蹭破了一层皮,但她姐姐显然不拿这个当个小事。 嬴寒山坐在药箱子前面,一面借着苌濯的手拿包扎的布条,一面用烧过放冷的水冲过伤口。 “你是小看你阿姊杀人放火的能力?”她屈起手指在嬴鸦鸦额头上凿了一下,嬴鸦鸦立刻就坡下了:“是是是,阿姊神勇威武,吹了一口气就把我吹起来两丈高,不是苌先生把我拉下来,我还在天上飞呢。” “贫。” 这么说着,她却侧过脸去看苌濯了:“还好吗?有受伤吗?” 苌濯拿着那一卷布条,垂着眼不知道在对哪里神游,听到嬴寒山叫他才回过神。 “没有,”他翻过袖子来,给嬴寒山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我只是挡了一下,没有磕碰,寒山呢?” “是我砍那个怪物,又不是它砍我,我能有什么事……”嬴寒山给嬴鸦鸦腕子上打了个蝴蝶结,随口接茬,突然想起来这次那个国师派了个幻影来出使不是专程找碴的,“对了。它带了个消息过来。” “峋阳王那边想用拜月夫人换乜允。” 苌濯怔了一怔,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当他去看嬴鸦鸦和嬴寒山时,看到的是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表情。 “你也觉得不太靠谱,是吧?”嬴寒山在水盆里过洗手,有些不知道用什么语气说这话。 有人要用一箕黄金换一斗米,是人都觉得其中有蹊跷。拜月夫人虽然对淡河方来说没有任何战略价值,但占着苌濯母亲这个身份,嬴寒山不觉得乜允的价值大到可以让峋阳王方放弃这么好一个人质。特别是他还要求以此为契机双方见面,怎么看怎么有后手。 第315章 “他们……不会放了母亲的。”苌濯迟疑一下,最后叹出一口气。 嬴鸦鸦抬起头看向他,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声叹气里似乎有什么隐藏的内容。她不自觉地用视线去找苌濯的眼睛,对方却一垂眼回避过去了。 平素苌濯就是这样,和人说话时少有表情,几乎不开什么玩笑,在人或明或暗探寻的他相关的事情时就哑口玉雕一样不发一言,有时候嬴鸦鸦甚至有点好奇,他那位隐士父亲是否真的出仕前带他住在深山之中,给他养出一身不太似人反似山中木魅的气质来。 但今天,在阿姊面前,似乎可以逼一逼他开口, “阿姊,”她说,“苌先生好像有话。” “嗯?” 苌濯和嬴寒山都被晃了一下,刚刚漆上去的玉雕壳子被嬴鸦鸦咔咔叨出两个洞来,短暂的沉默后他接上了这个话头:“寒山要小心。” “我听闻通传的士兵说,那个国师自称嬴寒山。” “父亲还在时,曾经对我讲过一门异术,知人名姓可夺人魂魄。但这只是对普通人,对修为在身的人来说,这件事会更严苛一些,所达成的效果也大不相同。父亲并不喜欢这样的旁门左道,所以语焉不详,今天我听说它用寒山的名姓,恐怕它就是想施展这样的邪术。” ……所以就赶过来了。苌濯把后半句咽下去了没说。 嬴寒山唔了一声,倒并不太诧异,之前看到几次蛞蝓怪夺魂,她能猜出来这东西想干嘛,无非是想从她嘴里套出户口本来干什么坏事。 听到它提及命格,或许是和她本身修行的什么东西相关。 话说回来真的有人想要杀生道女修这个身份吗?整个就是一活体避雷针成精啊?抖m喜欢被天道追杀? 嬴寒山不太懂这人形大蛞蝓在想什么。 “不管它,”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换俘这件事得和老板好好商量一下,峋阳王看着要耍花招,我们也就不必按照游戏规则来。” “我把玉前辈从涅叶烈叫回来,这次见面她负责留意周围有没有什么异动,同时也防备着峋阳王用芬陀利华教下手,寻常刺客我倒是不太担心。” 是不用太担心,裴纪堂天天胳膊上绑着个斤把沉的袖箭,连睡觉都不知道摘不摘,她都怀疑派一个等闲刺客上来能被他一耳光糊倒地上去。 裴纪堂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跑题了,总之老板被物理刺杀的概率还是不大的。 “然后跟在老板身边的人还得和他商量一下,鸦鸦你不许去。” 嬴鸦鸦咕噜了一声,有些不太情愿:“那阿姊呢?阿姊预备着做什么?” “我啊。”她点点头。 “我预备弄死峋阳王。” 你不仁我不义,你偷我战略根据地,我埋你九族三亩地。既然峋阳王这次换俘摆明了是想要耍花招,沉州这一方就不必做君子。 有玉成砾压阵,芬陀利华教和余下牛鬼蛇神的注意力会放在她身上,而凡人轻易又察觉不到修士的东西,她完全可以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试一试落龙逐鹿弓。 既然是王,就来受一箭看看吧? 话题延宕开,苌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他沉吟一阵,虚空点了点东边的位置:“但是,如果令玉前辈离开涅叶烈,十里城与涅叶烈的城防怎么办?固然可以留何偏将在那里守城,但她刚刚上任,一人守四城难免力有不逮。” 这个嘛……倒是还有周政在那里,但这个剑修死活不愿意伤害凡人的确是件麻烦事。 嬴寒山想了一想,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医帐里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直到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突发癔症:“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被自己缺德到了。” “帮我传两道命令,一道给周政,告诉他我知道他是修仙之人,不必管其他军政之事,只是我派去的那位将领亦是凡人,看护凡人是正道剑修之责任,故而请他好好看护好何翠子,务必不要让她受伤,而何翠子有自己的职责,也万望不要横加干涉。” “至于何翠子嘛……” 嬴寒山露出了一个坑了别人十万白银的笑容。 “告诉她不许惜命,如果出现什么战斗,让她身先士卒,哪里人多给我往哪扎!” 第162章 杀机一线 我们正在为了应对一个强大的敌人而严肃地做准备! 嬴寒山不这么觉得。她觉得现在热闹得像过年。 互相通过气, 知道峋阳王预备借着换俘的机会见面,又很可能在这次换俘中暗中动手之后,裴嬴两边就合到一处忙了起来。玉成砾收到消息, 第二天傍晚就赶到驻扎地。 那条乌云一样的螣蛇从天而降, 在校场卷起数丈烟尘。纵然有不少人听过嬴寒山修仙之人的传闻, 也经常有人在练兵之后闲得没事时半真半假地讲一讲嬴寒山如何单骑入万军取敌将首级(其实是撞上了, 一打一),如何一人倒掀起一江之水(其实是水龙珠干的,也没倒掀), 又如何一人挥手覆灭整个踞崖关敌军(只是飞在那里当背景板), 但真撞上一个活生生的大仙人从天而降, 大家还是有够震撼。 特别是仙人还骑着龙呢! 好在嬴寒山已经提前知会过, 这位玉仙人出场方式大概会炫酷一点, 大家及时躲避没事不要往上凑,螣蛇落地时并没有不幸砸到哪个倒霉蛋。 至于后来有几个士兵贱兮兮想去摸摸螣蛇羽毛,被一人一尾巴抽成骨裂这件事, 嬴寒山觉得纯属活该。 第316章 营帐里,裴纪堂正在试一副新的铠甲。 说是换俘, 不动刀兵地见面, 但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必和谁玩聊斋,两边都清楚这是一场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碰头, 裴纪堂自然不可能穿着身官服就上了。 这身新甲胄原本是淡河铁匠坊用无家淬铁打了预备要给嬴寒山的,因为嬴寒山不常穿甲, 再加上青簪夫人已经为她留了一副甲胄, 所以就留给了裴纪堂作备用。 朴甲不挑身量,嬴寒山又是高挑的那一类, 这一身在裴纪堂身上倒也没不合适,甲片打得很精细,护心镜两侧盘护着踏云兽纹,那兽虎首鳞身鹿角,看上去没有凶恶之感,倒十分庄严。 苌濯在一边也在试甲,既然嬴鸦鸦不随行裴纪堂,嬴寒山又要去玩斩首,再加上这次被用来交换的是他母亲,于情于理都应该他与裴纪堂一起行动。 比起裴纪堂身上那副白泽铠,苌濯身上的锁子甲制式就简单多了,似乎考虑到这位军师总是一副脸色惨白病骨支离的样子,勤务官特意给他挑了一副轻甲。 但嬴寒山看过去的时候,还是觉得这群人给他穿甲的模样好像在白鹤身上挂秤砣。 苌濯展着手臂,并不怎么看身上正在着的那副甲,他正对着一边的书吏说着什么,细听仿佛像是账一样的东西。 “横拾六,纵七,丁队,横拾七,纵七,卯队,都携强弓。”苌濯说,“每队之间设一斥候,相互联结。” 这是嬴寒山第一次见苌濯在军中公干时的样子,他似乎又回到了来淡河最初的那段时间,并不怎么笑语,也很少有表情,但不同的是他不再像是一缕游魂,一抹虚影一样的人形,现在他有了某种坚实而冰冷的内核,从虚无的死气变得凛然起来。 “苌濯?” 嬴寒山叫了一声,苌濯立刻抬起头来,身边的书吏纷纷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他们捧着本子在他身边记了好一会了,已经快要听得不识数。 不识数还是其次,关键这人漂亮得实在是有点吓人了,站在他身边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个,抬抬头就觉得自己站在什么仙人身边,呼口气都脏他衣服。 也不知道嬴将军是怎么天天让这么一个谪仙人杵在身边不头晕的。 那双蓝眼睛看向嬴寒山,似乎有一层很薄的东西裂开消融,像是击了一枚石子在冬日薄冰的水面上一样。 “将军。”他点了一下头,整一整身上的甲胄,那只拖着一身银铁琳琅的鹤向她走来了。 “刚刚那些数字是什么?”嬴寒山从身边的书吏手里接过他们的本子,上面很整齐地从横一纵一到横拾七纵七记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濯把上一次观星校正的舆图给了乌主事,再一次确定了无误后,她提议效仿织布时经纬,以纵横为度量,以数为标识,在舆图上标识,如此安排军队,便清晰便宜。” 嬴寒山抬头看看苌濯,低头看看本子,又抬头看看苌濯,看得他不自觉愣了一愣:“不妥当吗……?” 没有,妥当,太妥当了,这什么梦幻配置,过目不忘加星宿定位,这俩人直接合成大颐北斗导航定位系统,提前千儿八百年把经纬度和坐标整出来了。嬴寒山都想劝峋阳王现在找个地方吊死算了,不要妨碍历史的车轮前进让她直接开启地理大发现时代。 ……说着玩的,地理大发现时代还得有造船术,小型指南针和望远镜。 ……哎,无家能不能做望远镜啊? 苌濯看着嬴寒山脸上神色飞快变化一阵,突然上来隔着铠甲给了他一个拥抱。“你俩帮我大忙了,”她说,“我一会去谢谢观鹭去,先谢你一个!” 这么说着她卷了手里的本子对他晃晃,一掀帐门出去了。 苌濯还愣在那里,像是一只水鸟被什么惊动,却忘了飞起来。空着手的文吏站在一边看看门看看他,试探性地开口问:“军师?苌军师?我们还记吗?” 然后,他看到这尊结了一层薄霜的玉雕,忽然怔怔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旁边的人顿时倒退三步远。 卧槽,苌军师居然是会笑的…… 嬴寒山是在校场旁边找到的乌观鹭。 她看着应该是要把刚刚绘完的什么图送去什么地方,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整个校场已经被清理出来,供那条螣蛇栖息。 它蛇一样的身躯盘起来,羽翅轻柔地垂落下去,盖住大半身体。 玉成砾站在螣蛇面前,用手按着它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它。 不知道是不是有士兵又惹到它了,仙人身边的异兽往往比凡人更聪明,用对待动物的方式对待它难免挨揍。但凡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意识不到它她需要尊重。 乌观鹭远远地站着,看着那淡色衣服的峰主与漆黑的龙蛇。 渴望,嬴寒山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惊讶和渴望,有一瞬间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在渴望什么。 乌观鹭总不会是希望玉成砾也摸摸自己的额头,她是对修仙者的长生渴望吗? 嬴寒山一走近乌观鹭就回过神来,对她屈了屈膝:“妾看得太入神,是不是误事了?” “没,”嬴寒山虚扶了她一下,“在看玉前辈吗?” “妾是凡人,第一次得见天上之人,心生艳羡……”她卡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嬴寒山应该也算“天上之人”,这话说得不太对,急忙向回找补,“将军勇武,是另一种不同气度,今天是两种都得见。” 第317章 “我修的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能往天上飞,当我是个凡人就行。”嬴寒山摆摆手,“玉前辈这段时间会帮我们。对了,说正事,苌濯说你发明了经纬标识,这些地图是你新画的吗?” 乌观鹭点点头,递过图,迟疑一下,又摇摇头:“妾只是依照口述画图,功劳是苌军师的。” “他又不织布,从哪里得的经纬的灵感。”嬴寒山从她手里拿过图,这份地图甚至已经有了些现代地图的制式,上面用木片沾着朱红色打了格子,经纬就更明晰了。”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嬴寒山看了看她手里的图,这些不是一朝一夕能画出来的,她应该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之前正赶上大比,文官也有晋升,这算是大功,你也可以跟着往上升一下。现在说的话,就得等到和峋阳王这一次见面有结果再说了。” 乌观鹭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必,确实是苌军师想的,妾只是帮了帮他。” 嬴寒山拍拍她的肩膀,没说什么,把话题换了:“这一次去与峋阳王会面,你要去吗?” 乌观鹭打了个寒噤,几乎是想也没想地摇头,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就待在你旁边,”嬴寒山补充,“而且我们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是前一句稍微安抚了一下乌观鹭,她放松了一点:“妾做不了什么,将军为何要带着妾呢?” “杀了他啊。”嬴寒山轻松地说,“你不想吗?我教你用弓,对着他的眉心,一箭出去” “……妾不会用弓,也拉不开弓。” “那就看我杀,也是特别痛快的事情,”嬴寒山没有强求,“你不去也行,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想看他怎么死的,站在我旁边看得清楚。” 乌观鹭抿起嘴不说话了,低下头也不看嬴寒山。在嬴寒山几乎要放弃,说“那就算了”时,冷不防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侬切撒峋阳旺?结棍。其脑瓜头得举来被吾宁一昵好否啦?”(你去杀峋阳王?厉害。把他的脑袋提来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玉成砾不知道何时从螣蛇身边过来了,好像站在这里很久一样插话进来。 “……!玉前辈!好么。你抽冷子不说雅言吓我一跳。”嬴寒山抱怨着,“我预备用落龙逐鹿弓射他,那件弱水衣能做遮盖,芬陀利华教的人不一定能发现我。脑袋我是带不过来,一箭射出去他脑袋完整不完整都不好说。” “港噶姆雅话,老娘别绰港吾,侬百得岁个小宁,难学宗门老倌样乱港究。”(说什么雅言,老娘就这么说话,你个百来岁的小孩不要学着宗门那些老货一样穷讲究) 嬴寒山努力理解了一下百来岁算不算小孩以及宗门那些老货包不包括玉成砾她自己,但最后还是决定不理解。 乌观鹭垂下眼去,又恢复了侍女俑一样的姿态,玉成砾瞥了她一眼,勉强把说话方式切回来了:“山人玉成砾,修道之人罢了,不必怖惧。”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玉成砾又把注意力转过来:“你们见面时我会布法阵,从外面芬陀利华教的人进不来,但你想杀峋阳王这件事我帮不上很多。他身上有龙气,你想好怎么应对了?” “我想找个人替我开弓,至少替我拉着弓,扰乱龙气对修真之人的干涉。”嬴寒山答,“试试吧。我老板那副甲胄防暗箭或者刺客还行,仙术法之类就不太行,这个要麻烦前辈了。” 玉成砾毫不顾忌仙人形象地翻了个白眼:“着甲介斯切打仗,或介女喜切见老丈宁?”(他穿那个甲是打算上阵呢,还是女婿打算去见老丈人呢。) 扑哧。对不起,他穷,大概短时间内不会有老丈人了。 嬴寒山把乌观鹭画的图递给她,用坐标解释了一下当天军力安排,也和她确认过布阵地点,玉成砾觉得新奇一样多看了一眼乌观鹭:“ 个宁吾中意,撒拗峋阳旺跟吾切修兜伐?”(这人我喜欢,杀了峋阳王跟我去修道怎样?) 乌观鹭很震惊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瞥向嬴寒山,又把头低下了。 “妾杀不了峋阳王,况且妾生来肉骨凡胎,又为贼所污,恐怕脏污仙门圣地。” 玉成砾轻轻冷笑一声。 “肉骨凡胎?哼,谁不是呢……吾萨类东海静港,姆听港过?对,其两倍年起发得水淹了。” 她仿佛又对乌观鹭没兴趣了一样转身离开,乌观鹭却恍然不觉地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嬴寒山感觉自己袖子被她拽了拽。 “将军,从前也是凡人吗?” 是的,嬴寒山说。修士们大多一开始也只是普通女人和男人而已。 双方见面定在立秋那天,秋主金,一个特别适合图穷匕见的日子。 嬴寒山带满了落龙逐鹿弓的箭,以及备用的普通白羽箭,尽管知道射箭的机会只有一次,她还是把备用带上了。 乌观鹭站在她身边,手上戴着扣弦用的扳指,那天听玉成砾说完话之后,她自己跑回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就同意和嬴寒山一起来刺杀。 山岗上的风吹动着她们的头发,远处两军逐渐靠近的队伍明晰起来。嬴寒山握住了她的手,指了一指对面军阵的先头。 “一会儿就射大纛底下那个盔甲最好的人,瞄准和拉弦都是我握着你的手来,不要有压力,我们就试一下。” 乌观鹭搓了搓手上的扳指,点点头,她望着山下,嬴寒山看不到她的表情。 第318章 马蹄声,兵戈碰撞声,旗帜被风吹动时细微的猎猎,一箭之地外的队伍。 沉州军打起了朝廷赐下的旗帜与裴纪堂本人的将旗,与对面的王旗遥遥而对,乜允被塞了嘴丢在马上,预备着交换人质。 峋阳王身边是穿了重甲的项延礼,这位将军阴沉着脸色,戒备地盯着四周。 大纛下的王倒是表情轻松,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在王军一侧,一架被青布遮盖的马车停在那里,用作交换的拜月夫人应该就在车上。 “沉州刺史裴!”峋阳王那边首先来了个嗓门大的兵开腔,“王驾既至,为何不行礼!” 这话其实说得挺有脑疾的,两边正在打仗,哪有一边主将给另一边主将行礼的道理。 不过战场上就是这样,别管这话说出来脑不脑残,先喊了打压对方气势再说。峋阳王这边喊裴纪堂沉州刺史,又自称王驾,就是要在身份上先压一头。 裴纪堂微微俯身,对身边亲兵说了一句什么。 “刺史身负御诏,宣旨第五特,为何不下马上前接旨?”那亲兵立刻嗷地一嗓子回回去了。 什么御诏?奉旨讨逆。叛逆是谁?嘿您说巧不巧,就是您家峋阳王。请您家主子出列前行三步,恭恭敬敬地接下这个朝廷让我弄死他的旨吧。 两边针对主将的骂战谁也没占了好,第二轮开始人身攻击副官。 “站在那里的可是太史令之子?汝为人臣,竟背主投敌,还敢恬不知耻立于阵前,今见王上,汝若非厚颜,当自刭以谢罪!” 裴纪堂旁边的亲兵还没开口,苌濯抬起头,对着裴纪堂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在裴纪堂点头后,他缓步走出军阵,向前了两步。 “濯何来旧主?” “先父修行之人,半步仙途,有窥天侧地之力,却仍未免蒙害于贼手。”苌濯从不声嘶力竭地说话,此刻虽是扬声,仍旧有敲冰戛玉的清越,“濯为人子,怎可认戕害先父者为主?作此问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为人子!”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为人子!周遭的士兵齐声应和,天地如巨石滚过,周遭木叶簌簌而下。 对面还想再骂,峋阳王做了一个止住的手势,他点了点那辆青布马车,示意不必多言,即刻交换。 声音逐渐停滞,这边催马把捆得像是个粽子一样的乜允推出去,那边的马车也慢慢地向这边驶来,苌濯仍旧站在先一步的地方,像一个随时准备迎接母亲的儿子。 这时,裴纪堂听到峋阳王开口了。 第五家的人基因彩票中奖率很高,这一家都能看出相当不坏的血缘相似性。或许是因为年纪比第五浱轻,第五特现在还没有多少老态,骑在乌龙骓上的仪态堪称凛凛王者。他面含微笑地望着裴纪堂:“刺史身侧的人,似乎并不太对。” “那位寒山将军,并没有到吗。” 裴纪堂神色冷淡:“大将军非我麾下,她来与否,并非我能左右。” 山岗上嬴寒山取下了落龙逐鹿弓,从身后握住乌观鹭的手,把一支箭搭在弦上:“怕吗?” “有点。” “不要怕,和用刀砍一条死狗一样,没什么好怕。” 大纛下的峋阳王神色悠然:“是了,朝廷不欲再养出一方诸侯,故而分封刺史与那位将军,令阁下与她相互制衡。如今兵权不全,刺史心中也有苦恼吧。” “上下勠力,何苦之有?疑心暗鬼,反以己度人。”裴纪堂不卑不亢地冷声。 “本王麾下没有值得疑心暗鬼的人,倒是刺史,这一仗是胜是负,于你而言都无好处。纵使拿下臧州,也不过为朝廷得地。若是取得不了臧州,反而损耗沉州民力兵力,有朝一日朝廷忽然收回你职权,岂非为他人作嫁衣?” 那双伏兽一样的眼睛带着危险的笑容。 马车越来越靠近军阵了。 嬴寒山握着乌观鹭的手越来越紧。 “不若,将那位将军交予孤,孤便以臧州东南相让,并助刺史自立为王,你我以兄弟盟友而称。至于那位女将的妹妹,刺史尽可以留于身侧。” 他压低声音,以一种扰乱人心的恶意笑道。 “反正,孤是对那样的幼子没有嗜好。” 裴纪堂瞳孔一瞬缩紧。 “放!”就在这个瞬间,嬴寒山低喝 落龙箭离弦而出。 第163章 圣子之尊 一秒, 落龙箭离弦。 一秒,肃立的项延礼瞥向空中。 一秒,青布马车的帘子被掀开。 一秒, 螣蛇护身的仙人停止了掐指。 “阵起!” 像是十万枚子弹同时射向一个地方, 像是巨大的烟火在天地之间飞绽, 一瞬间混乱在两军之间爆发。 项延礼来不及呼喝左右侍卫, 他一勒马缰,借着马抬起前蹄的高度差弃马飞身扑向身边的主君。 电光石火间仿佛有巨兽的咆哮在空中炸开,那一支箭顺畅地贯穿了项延礼的身躯, 仍旧直直奔着向着峋阳王的面门飞来。 然而, 在它贯穿颅骨的上一秒, 仿佛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敲了它一下。箭峰偏转, 嗤地擦过他的面颊, 向他身后飞去。 “呃!”不知道是身后哪个士官垂死的一窒,随即被这支箭穿喉的倒霉蛋掉下马去。 项延礼拼尽力气看了一眼仍旧骑在马上的王,安然在一片亲兵的惊呼和救援里闭上眼睛。 第319章 峋阳王的脸色没有变化, 在箭飞向他时他只是轻轻合了合眼睛。 直到身后身前一齐炸开惊呼,他才睁开眼, 抬手擦了擦脸上不知是项延礼还是他的血。 那双眼睛瞥向箭来的山岗。 乌观鹭的手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嬴寒山,表情委屈得像是要哭了。 峋阳王没有坠马!那个副将挡了他一下! 嬴寒山慢慢松开握着乌观鹭的手,脸上倒没有什么可惜的表情。 乌观鹭看不到, 她却看得很清楚,在那支箭即将杀死王的瞬间, 一股紫气冲天而起。 那也是已经成型的龙气, 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生着鳞片的巨熊,它吼叫着扑向落龙箭, 稍稍让它歪了一点。 她自顾自抽出白羽箭再发三箭,没有落龙箭上面螺纹的设计,白羽箭的射程短了不少,但仍旧落到王驾前,一支甚至擦过大纛,在上面刮出了一道口子。 可惜一箭不中再无机会,被激怒的龙气死死盘护着主人,身边的亲卫也早已一拥而上变成了人肉护盾。而在阵型另一边,同样的龙气鳞爪具现。 青布马车车帘掀开,四五具僵硬的躯壳扑地倒出来,簌簌烟气和黑影从他们大张的嘴里飞出,发出婴儿锐哭一样的笑声。 那迅速成型的蛞蝓怪拖拽着长袍飘飞起来,直扑向裴纪堂,又瞬间被无形的东西推开。 它们畏惧地尖叫着,绕过他向他身后的士兵扑过去。 裴纪堂拔剑招架,却被虚晃一招,不自觉蹙眉。 他不会知道自己现在在修士眼中是什么样子,那条有翅的应龙振翅扬爪,毫不客气地叼住靠近的蛞蝓怪摔在地上。 这一团一团的黑气从车中冒出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蝉蜕一样不知是死是活的红衣士兵。 被蛞蝓怪纠缠住的将士们立刻向着之前交代过的阵眼跑,玉成砾所布大阵内可防邪魔外道,外可防妖邪进入,一层一层落下的蓝光像是水波一般,先跑入阵眼的人顷刻间就甩脱了嚎叫问名不止的蛞蝓怪。 余下士兵一拥而上预备保护主将,可还没前进两步突然齐齐愣住。 车上的红衣躯壳被踢落在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跳了下来。 那人头戴赤色面具,面具上一朵莲花像是什么怪物大张开来的口,身形高挑,看不出是男是女。 它轻轻对着裴纪堂歪了歪头,然后抖抖袖子,探手按在自己的面具上摘了下来 一片惊呼骤然响起,有意志不坚定的甚至倒退两步,错口呼出了“嬴大将军”。 那是嬴寒山的脸。 即使是裴纪堂,看着那张面孔也一阵悚然,那不仅仅是盖着高妙人皮面具一样的面容酷似,就连神情也学得十分相像。 嬴寒山不论是战斗还是平日得闲时都有种漫不经心的淡漠,而现在这淡漠在它脸上如出一辙。 它一甩手,左右银光就从衣袖中滑出,旋即纵身如一只黑鸟一样掠过裴纪堂身侧。 “呃!”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兵士齐齐僵住,脸上一瞬褪去了血色,半晌才有一抹殷红缓缓从他们喉咙渗出。 只是两个眨眼之间裴纪堂身边的兵士就倒下了一半,三步之内尸体横竖一地。 “嬴寒山”轻轻抖了抖手中的武器,它粗看有些像是峨眉刺,仔细看却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一对细长薄刃的小刀,在它手中并不转动。 “没事的,”“嬴寒山”用它难以分辨的嗓音说,“是我,别怕。” “我有话对你说。” 裴纪堂横剑在身前,表情反而镇定下来,他摇头苦笑:“……平日说寒山她说话无稽,总出些奇谈怪论,不知何解的俏皮话。” “现在见了赝作,只觉得她亲切了。” 剑光振起,游龙清啸随之而出,紫气绕剑锋扑向黑袍。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皮相上浮现出来的错愕和怒气惟妙惟肖,说出的声音却带着嘲笑:“怎么了?不像吗?” “哪里不像?她是怎样和你说话的?”两把薄刃小刀交错,接下裴纪堂一剑,随即在指尖一旋,嗡嗡飞转着被甩出割向他脖颈。 裴纪堂劈手打落飞到,转眼黑袍已经欺身至眼前,裴纪堂一晃,随即意识到这是嬴寒山的招式,上一次比武她步步杀招,却并不露杀意,如今这赝品笑语晏晏,手下却尽是杀机。 遵循着记忆中招架的路数,裴纪堂闪过几下,一剑斩在它肩膀上,露出来的伤口切面是暗紫色,仿佛沉在湖里已经变成了蜡质的尸体。 它错愕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咯咯笑起来。 “你看,你也想杀她是不是?” “对着这张脸,你动手很利索呢……” “告诉我吧!我到底哪里不像她!让我成为她!人间的一切就全都给你们!” 它尖锐地笑起来,锐痛像是锥子一样刺入周遭人的脑海,裴纪堂不得不倒退两步,用剑支撑住身体,这修士一瞬释放出来的压迫感即使是他也支撑不住。 尚且还能移动的亲兵艰难地靠过来护卫主将:“刺史!请退向阵……啊!……我等,必与此妖孽……啊!!” 血从说话那个亲兵的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像是有人用很大的力气压碎了他的头骨。 裴纪堂面色一凛想要提剑再迎敌,视线中却突兀地撞上一抹蓝色。 那很像是那位玉姓仙人法阵的蓝光,但细看并非如此。那是无数琉璃一样半透明的蓝色藤蔓,正爆发式地在地上爬动着。 第320章 它高高扬起来的枝蔓上七七八八地穿刺着不少被丢在一边的红衣士兵,也缠绕着些许被撕得粉碎的黑袍蛞蝓怪。 扑,扑扑…… 随着藤蔓的生长,有人头大小的花苞绽放开来,那花朵像是昙花,像是莲花,笼罩着一层不可思议的光晕。 太美了。 美得让人眩晕,美得让人心生怖惧,这涌动着的藤蔓莲花迅速缠住那个“嬴寒山”,在裴纪堂和它之间隔开一道花墙。 “……定然是玉仙人!刺史,是玉仙人来相助了!” 藤蔓蔓延到裴纪堂前三步就终止了,回过头呼啸着淹没了青布马车,在两军之间隔出一道花墙,被纠缠住的“嬴寒山”放声大笑,它单手掐诀,随即整个人忽然连同周边枝蔓一起蹿出了火苗。 “圣子尊上!圣子尊上!”它癫狂地笑着,“芬陀利华,世间完人!您现身吧!您现身吧!” 那藤蔓刷地覆盖上去,嗤地一声把它的脸整个撕了下来。 伴随着这一声,火苗也燃尽了它剩下的残肢。 这之后就是完全的混乱,玉成砾踏螣蛇在高空维持阵法,击退不断从峋阳王方向飞起的黑衣蛞蝓,花墙疯狂地在两军之中蔓延,花枝深深扎入地上倒毙的尸体,鲜红色顺着它半透明的枝蔓升起来,将花苞染成浅淡的粉色。 峋阳王那边副将伤重,王的脸上也被箭割了一道,混乱中几乎没人注意乜允在哪里。 被捆了丢在马上的乜允安静地躺着,没有一支箭伤害他,也没有一个怪物靠近他。 可他已经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那双眼睛惊恐地大睁着,倒映出一个诡异的画面。 他看到那个身穿锁子甲,如同白鹤之骨的青年在混乱爆发的瞬间站定了,两只手覆盖上自己的脸颊,他的指甲深深陷入脸上的伤疤,血顺着他的指甲滑落。 不对,不对,他到底在干什么? 乜允听到让人牙酸的撕裂声和怪异的簌簌,无数花枝就这么从他脸颊上的伤口中涌了出来,那个青年人的手垂下,整个人形像一张皮囊一样轻柔地搭在花枝上。 藤蔓上人头大的花朵绽开,所有靠近他的洁白花苞都向他扭过脸来。 好像在看着他一样。 乜允就在这极度的惊惧中胸前骤然一紧,绽放的芬陀利华被黑暗淹没了…… 会面结果很不好,双方各自损兵折将。 沉州这边没有太大损失,就是乜允被对方带走了,这边又没捞到什么交换的好处。不过好在嬴寒山那一箭出去虽然没有杀了峋阳王,但重创项延礼,也算是不亏。 安顿完伤兵,各自整理后沉州军升帐,还是淡河核心的那群人开会,不过这次乌观鹭作为主要参战人员也被拉了进来。 “真没死呀,那可是阿姊的一箭!”营帐里嬴鸦鸦坐在嬴寒山旁边听她说完始末,有些遗憾地拍拍膝盖,“不杀峋阳王就算了,项延礼被一箭透过居然还活着吗?” “据派出去的细作说带回去时还在喘气,”嬴寒山也有些不忿,那可是一支落龙箭,到目前为止落龙箭已经只剩下三支,经不起无意义的消耗了,“哎。希望不治身亡就好了。” “是妾的过失,妾没有拿稳弓箭……”乌观鹭低声,好像想找一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 “不关你的事,我是修士,难以杀死龙气之人,要是没有你,峋阳王脸上那一道都划不上去。”嬴寒山宽慰地拍拍她,转向刚刚卸甲换了衣服,在桌边坐下的裴纪堂:“苌濯呢?” “战场混乱,”裴纪堂整理好袖口,回答,“苌濯他一时看顾不及,失去踪迹,但好在平安返回,没有大碍。他说是撞上了一个妖魔,被伤了一道,现在去清洗身上血迹了,一会回来。” “伤哪里了,重吗?” 裴纪堂蹙眉:“倒并不是很重。” “他的脸上,那道伤疤的位置,又被划伤了。” ……不是,这咋回事啊!老天爷就这么嫉妒他那张漂亮的脸吗?! 第164章 人言人行 苌濯回来得晚一些, 会已经散了,他径直去将军帐,嬴寒山却比他慢了一步。 他换了身新衣服, 头发半散着, 半干未干, 脸上那道原本苍白的瘢痕又翻出极深的红色, 像是血染的战场上被雪覆盖,又不知道被谁的兵器划了一道。 原本嬴寒山没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熏笼旁垂着头努力想烘干落下来的发尾。 嬴寒山一掀开帐篷门他就立刻像是只被惊了的鸟一样拍着翅膀想把头发拢起来。 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没拦他, 在熏笼对面坐下了。 “不碍事, 你烘吧, 大夏天头发不烘是要养蘑菇吗。” 21世纪人最不想穿越理由之首, 没有暖气没有冰箱没有抽水马桶,嬴寒山觉得还得加一个没有吹风机。 仙人的身体强度十分诡异,摸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但凡间刀枪基本戳不进去……这个戳不进去,当然也包括头发。 她的头发几乎不长, 一直保持着下山时的长度, 也基本不能剪,寻常刀枪剑戟割不断她头发。 以后想和谁谈个恋爱,搞个古风浪漫切一缕头发下来送人是别想了。 这也导致她想洗洗头发十分麻烦。 还好有熏笼这种东西, 不然这个年代男人女人都留长发,冬天洗完头戴钢盔, 夏天洗完菌菇派对。 苌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说了他也就不再刻意再去收拢头发,安静地卧了回去。 第321章 嬴寒山探头看他脸上的伤, 不太确定这一道是怎么正正好好盖住原来的伤疤的:“你是撞见什么了?” “穿着黑衣的那种,被抓了一下,”苌濯说,“总是不妨事的,我好好处理过伤口了。” “别逞能啊你,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的,怎么什么险都敢去冒,好苌濯,一打十不算多,敢替修士背天雷的锅……” 他好像呛住了,捂住脸剧烈咳嗽起来,差点从熏笼上摔下去。 “好了不说胡话了,正事。” 嬴寒山把他快要掉进火里的头发拣出来,替他按着,“老板那边刚刚打完一场,大家都累,我没和他们细聊,但我觉得我得抓个人盘盘思路。” 头发被按在熏笼上容易烤焦,她索性把它们拣到手里:“项延礼重伤,乜允倒是被救回去了。两个大将一死一被俘放回,算是挫先军锐气,你觉得峋阳王接下来是会守还是攻?” 苌濯看了帐顶一会,闭上眼睛。 “王驾已至,就算是他想守,士气也不会允许。此外,臧州粮草不多,他若要保证补给和士气就必要从战争中获得战利品,所以以我之见他会出战,而且很快就会有动作。” 苌濯说得不错,虽然嬴寒山觉得把自己放在峋阳王的位置上,自己未必会急于出兵,但峋阳王毕竟是峋阳王。 他是依靠钱财,势力,战争所得喂饱手下那群虎狼的兽群之主,狮虎这类的猛兽是不能露出疲态的,不然在被猎物发觉之前,就会被自己族群里的其他野兽突然咬住喉咙。 即使乜允损失了两千多士兵,即使派去绕背的那一队骑兵也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峋阳王仍旧不会善罢甘休。他手中仍旧有雄厚的兵力,不至于让他只守不攻。 “项延礼并非冲阵的将领,乜允……”苌濯突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大概死了。就算侥幸得生,也无法再上阵了。” “故而折损这两个将领,对此后作战无甚影响,真正有影响的是那一队被全歼的骑兵。于何处折损,便在何处提防,接下来两军对峙,我想敌方会着重防御燕字营。” 嬴寒山点着头,慢慢倒腾着手里的头发:“上盾兵?” 以她自己而言,对方只要不上重骑兵,那就是远了列阵上盾兵,近了用□□,最坏就是两边骑兵上去互相换,谁头铁谁取得胜利。 重弩在这个年代还不太普及,弩箭的装填也需要时间,故而在中世纪被称作“一个农民手持就可以杀死骑士”的禁忌武器,在这里的战场上使用率反而不那么高。 不过不管是上盾兵还是上斩马的敢死队,嬴寒山都有应对方式,轻骑兵迂回速度快,机动性强,只要主将脑子别少根筋非得去冲盾兵阵,盾兵的防护就跟不上骑兵的步伐。 至于敢死队,那玩意更好处理,原本最白鳞军中控弦士的射程已经能达到三百步,射程之内冲锋根本冲不到马前。 但这只是预想,峋阳王能搞什么花出来谁也不知道。 战势不过奇正,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真打起来,能靠掐指一算计上心头的部分还是少。 还是得用人命去换。 好像看出嬴寒山情绪低沉下来,苌濯反而安慰她。 “道义和大势都在沉州,寒山不必忧虑了,不管怎样,我们一一应对。” 没出兵的时候这人天天想找个地方吊死,现在倒是有活气了,嬴寒山哑然一笑,点点头,下一秒却突然抽了一口冷气。 刚刚自己和他聊天跑神跑了太久,手上抓着他的头发也闲,不知不觉之间开始给苌濯编起了辫子,现在回过神来,已经满手花里胡哨的小辫儿。 “头发已经干了,寒山可以放开我了……” “寒山……寒山?” 他爬起来余光看看自己的头发,看看嬴寒山的手,又看看自己头发。 “不是苌濯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扑哧你这样挺好看的哈哈哈哈哈来人啊军师杀主将了啊” …… 站在门前的陆仁某抓了抓头发向着帐篷里探头,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仆役们端着浸泡血水的布条在营帐前疾行,不多时又打了烧过的温水进去,医官已经进了帐篷四五个,又出来四五个。 “项将军的伤势,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纵使不是登时毙命,也熬不到回军就血流而死了。他能撑住,实在是幸运啊。”最后一个从医帐里出来的军医摇着头叹气,“只是能否醒来,还要看造化了。” 峋阳王一刻之前驾临过,亲自探望了他这位忠心耿耿的将领,那个盔甲未卸的藩王脸上仍有箭伤带来的血痕,因为他脸上无比真切的痛苦和愤怒而又洇出血迹来。 项卿,项卿!汝不可去!他紧紧抓着项延礼的手,低头仿佛要掩盖泪水和怒火一样顿了一刻才起身,有医官上前来想要替王擦去脸上的血,被他反手推开。 “孤不过小伤,何须惺惺作态!若无项卿,今日孤必曝尸阵前,此忠义之士,阖营上下,必要救回项卿!” 这么吼完,他又俯下身去,悲痛地用一边的布巾擦了擦项延礼的脸。 “项卿,汝冠年即随孤征战,事孤无二,孤知汝一片丹心。此正建功立业之时,若汝弃孤而去,这,这……”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孤誓要以那嬴裴二人之首祭旗!” 第322章 帐篷边上不少是项延礼手下的裨将,王这样一言而出,纷纷红了眼睛,恨不能现在就去撕了沉州军,而在这血腥味的喧哗之后,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乜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会,收回目光,他的幕僚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他行了一礼。 “您吩咐为乜将军准备的棺椁,已经制备停当了。” 这乜姓的卫尉点点头,并不怎么看自己的幕僚。 乜戈和乜允有些相似的地方,都是圆脸,但他并不显得臃肿。 他身高并不高,手臂和腰腹却很结实,擅武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人是下盘稳定而极为难缠的对手。 乜允被换了回来,但马上背着的只是一具尸体,军医检查后说他是被吓死的。 多么荒唐呢?一个血海里蹚过尸山里走过,砍过人屠过城的将领,居然在换俘中不知道被什么吓死了? 但乜戈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沉重地点了一点头,吩咐他的幕僚去准备安葬自己的弟弟,甚至没有号啕一声,多说一句。 在他们收敛那具被活活吓死的尸体时,乜戈就这么沉默地走来走去,守在王帐外,守在项延礼的帐外。 幕僚困惑地看着自己主人的脸,试探性地开口:“卫尉可是觉得乜将军他去得蹊跷?” 乜戈又瞥了他一眼,这次没有移开眼光,给那幕僚说下去的信心。 “乜将军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惊惧而死?想来或是在沉州军中受了拷打,抑或是被喂下了毒物……当时军情混乱,军士都在援护殿下与项将军,一时间无人去援救乜将军。” “说来也怪,乜将军是知兵之人,为何会突然出兵被俘呢?下官倒是听说,项将军初来此地时,与乜将军起了龃龉,负气而出……” 这话明里暗里有点拱火的意思,士兵们去救峋阳王是应该的,但为什么只救他项延礼,不管您弟弟呢? 再者说您弟弟好好一个人那么久没出战,怎么他项延礼一来就出战了呢? 乜戈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幕僚,突然接下佩剑不摘剑鞘,反手给了他一下。 那幕僚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你狂悖!”他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项将军是为了援护殿下重伤,你是何居心在此搬弄口舌?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擅自出兵酿成大祸,我身为兄长也待卸甲摘冠听候殿下发落,莫说是他死在了战场上,就是未死,我也要亲手处置了他!” 突然变脸的乜戈指着地上的那个幕僚,对身边人说:“此人挑拨离间,居心不良,把他拖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喊一声冤枉的幕僚被拖走,这边的小小骚动也引起了一点注意。原本怒视着乜戈,颇有微词的某些目光现在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唏嘘。 乜允这个兄长倒是个拎得清的人。 乜戈环顾一圈四周,叹了口气,抬手取掉头上的盔甲,拆掉发冠递给了犹豫不敢上前的亲兵。 “我原本是在这里等待项将军苏醒,亲自赔罪,再去向王寻一个发落。” “现在看来恐怕是来不及了,若是项将军醒来,把这个转交给他,说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道歉了罢。” 第165章 倦马有恨? 主账中燃着灯烛, 四壁都被烘上了一层浅橘色。 乜戈把随身佩剑交给亲兵,换了甲胄下来,他沉痛恭敬地跪在帐下, 像是一条不慎撕破了主人裘袍的狗。 而他的主人正阴沉地看着他。 峋阳王重新束发换过染血的外袍, 一道突兀的箭伤在他右颊上画出横线, 他不言不语地睨着把上半身压得很低, 几乎要把自己贴到地上的卫尉,突然抓起手边压军报的镇纸,猛地向帐下人砸了过去。 “殿下!” 一瞬间大气不敢出的左右纷纷活过来, 惊呼的惊呼, 躲避的躲避, 镇纸砰地砸在乜戈的肩上, 后者只是伏得更低, 哼都没有哼一声。 “据守虓原,万数大军,你那兄弟带得好兵!率千人折在一个女子手上, 他倒厚颜被生擒了!” 第五特这一句吼动的气是真的,生擒了乜允的是对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 本来没什么风浪。偏偏沉州方有意炫耀似的, 尽把那小将的事情向外宣扬。周遭百姓都说那是个使得游龙双股剑的女子,武艺冠绝三军,一上来就生擒一员大将。 “臣弟轻忽出兵, 以致折损兵将,虽已身死, 但罪不足偿。臣身为兄长, 教导不力,理应连坐。”乜戈还是伏着, 似乎头都不敢抬一下,“两军交战在即,请殿下万要保重身体,勿以臣之罪动怒。” 帐中再一次安静了,空气将要凝成液体滴落下来。第五特脸上阴晴不定,他拎了手边王剑,慢慢从上首走下来。剑锋被推出鲤口一线,在灯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寒芒。周遭静极了,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站在那里的人唯恐因为一点细微的声音而吸引到王的注意力。 “臣别无二话,唯请殿下安抚好宝仪郡主。” 这句话仿佛丢在冰上的石子,周围人都听到咔的一声轻响,鲤口那一线剑光被推了回去。第五特恨铁不成钢似的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脸颊。 “为我子,你这颗头颅就留在脖子上吧。” 宝仪郡主是第五特的第不知道多少个女儿,说实话他也不怎么记得这个女儿的样子,不过既然被他嫁给了乜戈,那大概母亲还活着吧。 可现在他活似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那张原本弥散着怒气的脸也平和了些许。 第323章 峋阳王回到上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起身:“乜允已死,倒是便宜他了,否则孤决不轻饶。你也不要想着逃掉一命。项卿伤重,恐怕无法上阵,你戴罪降为先锋,接替项卿之位领兵,所获战功半数归于项卿与麾下各部,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待项将军醒来,臣当自去谢罪。” 乜戈松了一口气,周边的人也松了一口气,有人暗暗地嘀咕起来项延礼出身不显,倒是真交了好运气。这么多年没有赫赫战功,没有家世姻亲,也在王陛之下站了这么久。如今救得王一命,地位就更稳固了。 至于他重伤?战场上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受了一箭怎么了? 很快这嘀咕氤氲成了一阵暗色的,不明的雾气,慢慢地笼罩上这帐内众人的心。 沉州军是趁着这次雪灾招募起来的农民,这件事人尽皆知,那裴姓的刺史几年前还穷得修不起城门,要说他们其中的精锐,也不过是在南海边打渔的渔民,和一些王子争手下的败军之将。 在这帐中列位眼中,这群人就是穿上了甲胄打起了旗帜的山匪,唯一一个值得忌惮的,就是仙人之身的嬴寒山了。 但嬴寒山是仙人,殿下身边的国相也是仙人,他们只有一人,殿下麾下不知凡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一次出阵必定是大胜,而这胜利要分给一个躺在帐子里起不来的人。 武将们交换着眼神,摇头,冷笑,而乜戈的表情仍旧平和。 部将们四下散了,乜戈也回了自己帐中。那个上午被他用刀鞘抽了一记的幕僚正在帐中,他衣衫没有尘土,站姿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刑,只有脸上红肿的那一片有些明显。 乜戈改换了脸上的表情,笑着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随即退后一步行礼:“为我所受委屈甚多,实在辛苦。” 那幕僚摇头,表情有些迷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些话,却被一向信重自己的主人照脸来了一下,又被人拖下去,拖到一半那两个搭手的士兵蓦然松了手,客客气气把他送回原地,还转交了卫尉不少赏赐。 现在这一下滚油一下冰水,一下天上一下地下的可怜人已经完全蒙了,看到乜戈行礼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避开。“下官惶恐……”他嗫嚅着,“下官此前狂言,实在是……” 不不不。乜戈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 “你做得很好。” 峋阳王被项延礼所救,他不可能不安抚人心,毕竟这军中还有项延礼旧部所在,主将为救君王重伤,君王若是不闻不问,未免太寒人心。 可王不愿意给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更高的封赏。若是项延礼那一箭过去就此毙命,王定然会把这个死人抬高到众人之上,以血泪来表示自己有多么看重这个臣下,把他做成一只金棺中的饵,引诱后来者为他效死。 但项延礼没死,他撑过了失血,甚至渐渐有要挺过来的趋势。 王便不愿意给更多权力与这个声望太过而背景不足的中年将领了,万一他醒来怎么办? 项延礼不好用家世控制,也不贪财好色,君子是最可恶也最难掌握的,特别是他在奉行兽群道德的人群之中独树一帜。 那他就只能挑一个恶人出来惩罚了。 乜允已经死透了,但乜戈还活着,很适合被抓出来以儆效尤。 但现在两军交战,峋阳王很不情愿去惩罚自己身边的保安队长,乜戈应该是他忠心耿耿的猎犬,为他效力,被他拉拢。 所以他延宕了一阵,没有登时发作,而是先去了项延礼那里。 乜戈也就是在这一刻揣度出了王的意图。 请罪,忏悔,把姿态放到最低,给王一个做几乎要杀他的戏的机会,来安抚那些不平者的心。 王和他都清楚那一剑不会真的砍在他脖子上,当他抛出自己所娶的那位郡主的名字时,这出戏就圆满落幕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王有了爱才的美名,有了秉公执法的威严,又很漂亮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乜戈不过是暂时失去了卫尉的名声,他拿到了项延礼的指挥权,在这段时间内他有很多可以操纵的地方。 足够等项延礼醒来时发现自己昔日的部将已经被剃了个干干净净,再也无法掌控军队。 乜戈轻轻地拍着自己幕僚的肩膀,并不言明,只是笑眯眯地感谢这个扔来枕头的蠢货。 人不论有能力与否,最重要的是好用。而项延礼对王来说就是那么一个有能力,但不好用的人。 也不知道这个可怜人有没有自知。 项延礼是在一日后醒来的。 他做了一场有些不祥的梦,天地皆是焚烧过一样的白色,横竖交错的尸体横竖于地,暗色的血液从贯穿他们的武器之下淌出。 一匹白地青花马横在它面前,胸口已经被血染黑,项延礼慢慢半跪下来,把手盖在它的眼睛上。 忽然,它又动了起来,低低地喷着气直起脖子,胸口的血迹飞速散去,回归一点,回归于无,这匹死去的马重新恢复生机,颤颤地站起身。 项延礼在它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看到苍白如死的肤色,马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把他向后推过去。 在做完这一切后,这匹青花马掉转过马头,向着远处的天际独自离开。 项延礼听到自己含糊地喊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可能是平时唤马用的调子,可能是一个问句。 第324章 救主而死,你有恨吗? 马自然不可能说话,它也并没有回头。他留在原地,天空开始缓慢地变黑又缓慢地亮起来。 他睁开眼睛。 第一个发现他没有死的是医官,之后亲卫们鱼贯而入,吵嚷几乎要把帐篷顶掀开。项延礼为人平和,又是寒门出身,虽然在陛前不受重视,但在军中的人望不浅。他的属下,他的同袍们热切地抓住他的手,叫着项将军,项将军。 “将军吉人天相,我就知道必不会被宵小区区一箭害了性命!” 项延礼苦笑一声,那实在不是区区一箭,射出这支箭的也绝非等闲之人。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亲卫给他递一碗水。 一口水咽下去,原本灼痛的咽喉逐渐好转,项延礼终于有力气开口问话。 “殿下如何?” “殿下无妨!因着将军救驾,殿下并无大碍,但确实被那贼子伤了脸颊。” 好厉害的弓,项延礼摇摇头,能射出这支箭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他又想起那金眼的鸟,那于林间冷眼睥睨的女子,大概这是仙人的一箭吧,他这肉骨凡胎之人挡是挡不住的。 “殿下无妨便好,咳咳……”他摆摆手推开想要过来搀扶的其他人,“我无事,休养几日便是。殿下近日可有出兵预备?” “正是!”接茬那士兵很高兴地应答,“项将军!说来实在是解气!那乜允目中无人刁难于你,自己却落了个身死阵中的下场。不仅如此,殿下知您忠义,又恼恨乜允擅自出兵,已经夺去了他兄长的卫尉之位,还有……” 项延礼脸上没有太多变化,谁替他出了气这件事他不感兴趣:“还有什么?” “还有这次出兵是那乜戈替你做先锋,但战功他是一口也别想捞到,半数都要归于您!” 亲兵眉飞色舞地说着,却看到自己刚刚醒来的主将脸上失却了血色。 “你说什么?” 第166章 虓原血战(上) 峋阳王那边的事情, 沉州一无所知。嬴寒山只知道项延礼就算命再硬,短时间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战场上了。 现在她必须做好应对一个新的敌方将领的准备。 斥候带回消息,接替项延礼位置的是峋阳王卫尉乜戈, 也是那个被带回去的发面团的兄长。 军中不少人对此不以为然, 兄弟两个少有一个是狼一个是狗的, 乜允是那么个不经用的东西, 乜戈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嬴寒山不这么想。 青城的事情已经给过她教训,寄希望于对手是个菜鸟,结果只能自己栽跟头。 峋阳王作为封建社会难度最高的政治斗争的幸存者, 必然有其生存和识人之道, 他不会把没用的人放在亲信的位置。 这不是一次能轻易应对的正面作战。 亲卫清理了无关的人, 军帐里点起烛火, 虽然裴纪堂理论上和嬴寒山是平行关系, 但裴文嬴武,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军事行动,是以他没有和嬴寒山一起坐在上首, 而是坐在了苌濯原本的位置上,和嬴鸦鸦相对。 苌濯在嬴寒山左手边站着, 随时准备把手中的舆图递给她或者传递给某个人。 将领站在两边, 副将及之上全部到场,烛光照在他们的衣甲上,寒芒颤颤地从甲片上淌下。 “开个短会, ”嬴寒山说,“按照惯例, 不说废话。” “现在峋阳王那边的情况大家也知道了, 他说他带了十万人到虓原城,打算把我和老板往城墙上挂个三年, 这件事我是无所谓的,但鉴于淡河府的工资还要老板发,所以挂老板不行。” 被促狭了一句的裴纪堂很好脾气地笑了笑。嬴寒山也笑了,然而那笑容很快地从她脸上消失。 “海石花。” 把细辫束成一束的女将出列:“末将在。” “你率白鳞军为左翼,牵制敌军右翼兵力,把右翼尽可能与中军分割,使之不能援护。” “敬受命。” “赵一石。” “末将在。” “燕字营以我军右翼为殿后,皆携百步弓,冲散敌军左翼,只进不退。若有盾兵,则迂回牵制。” “敬受命。” “我率中军与右军切入,合围敌中军,此战,我亲为先锋!” 帐中传来齐齐的抽气,那不是被这一句所惊吓的声响,那是心绪被将帅调动时急促的呼吸:“愿为大将军效死!” “别死啊,”嬴寒山脸上恢复了有些轻飘飘的微笑,“咱们太穷了,你们哪一个死了我都会很想上吊的。” 她示意苌濯把标识好的地图传下去,有坐标定位之后,排兵布阵和掌握敌军动向的能力就上升了一大截。虽然战场上很多东西是随机应变,但如果能一开始做好准备,主动权就归于我方。 “那么,接下来做详细安排……” 嬴寒山的话停下了,裴纪堂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敲桌面,大部分人没有发觉他这个小动作,但作为修士的嬴寒山注意到了。 注意到她眼神移动,裴纪堂又敲了一下桌面。 “寒山还没有排布我,是忘记我了吗?”他笑微微地问。 ……不是,关您啥事啊!您非得上阵吗,多大的排场啊,淡河俩最高领导人一起闪亮登场,这仗要是打得不顺利咱俩就一起死在这里的对吧? 我冲锋是因为我是高达我能一个打一千个,您跟我一块是因为您是铠o勇士这么多年一直没捞到一个变身的机会吗? 第325章 不等嬴寒山多嘴问一句您变身腰带放哪了,裴纪堂伸手就从苌濯手里取过了地图,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军右翼多有淡河旧部,此战我与寒山共为先锋,兼统右翼!战有不克,同兵士之罪!” 一直以来裴纪堂鲜少高声言语,也不怎么做出格举动,在众文武臣眼中,这位刺史一直是兼有文武气的儒生,今日他拍案而起,手执舆图立军令状,让刚刚因为齐声呼喝而热起来的血再次因为这一声被点燃。 这是谁?这是两位长官啊!应该被层层军士拱卫之人,愿意站在他们的前面浴血!长官已有不胜则死之心,他们这群人又怎么能不拼上生死?武官们齐齐出列应声:“与大将军共战!与刺史共战!” 在因为热度而蒸腾的空气中,嬴寒山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当初他逼她接手淡河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袭击。 不行,得嘱咐一下鸦鸦,记得离这个快三十岁的心眼子老男人远点啊!他真坑人的! …… 七月二十五,宜敛宜葬,不宜会友,峋阳王与沉州军会战于虓。 战马不住地抬蹄,将地上的枯草踩得发白,马背上的将军却一动不动,石像一样眺望远处。 鸟翼一样的百步弓架于马上,仿佛给这些骏马一一插上铁做的翅膀,躁动的热气在马的毛皮上蒸腾,它们肌肉紧绷,等待着一个飞驰的时刻。 燕字旗下的赵一石抬起手,对远处比了一个测距的手势。 目力可及之处便是峋阳王军的左翼,艳色的旗帜在淡青色的天幕下仿佛一块墨斑,赵一石攥紧手中缰绳,耳畔仍旧是出战前嬴大将军的话。 【渡彼沧海,有西番之地。西番之王择品行高洁之士,着铁甲骏马以为王军,曰“骑士”。 】 【骑士者,谦不骄兵、谨而守节、悍不畏死、勇不可当、仁而无畏、诚以待人、正以明身、终知天命。】 【故而诱军不能轻其举动,强敌不能撼其心神,财货不能折其气节。】 “赵一石,燕字营面对的必然是强军,右军就在你后方,但没有人会策应你后退,当燕字营出动时,你们就只能向前。一旦你们没能冲散左军,我们的中军就会被合围。” “你不能退。” 远处已经有烟尘升起,赵一石抬起手,马背上的银翼一同竖起。 “你不能死。” 预备!他大吼出声,弓弦随之拉张。 “你不能败。” 放! 白羽箭流星一样划破天幕,千万道银光合成一片死亡的雨幕,向淡河右翼进军的士兵看到的不是敌军,不是牙旗,是铺天盖地的铁雨。 惨叫声,躲闪声,军曹的呼喝声和战马的嘶鸣响在一起,燕字营旗帜随之而动。轻骑兵们追随着箭羽疾驰而出,如鞭扫向前方的敌军。 “为报知遇之恩,此身何惜!” 随着赵一石带领的燕字营开始冲锋,整个战场凝滞的气氛也被打破。两军对峙的形态发生改变,白鳞军快速前进,与峋阳王右翼绞缠在一起。 海石花压阵,林孖已经飞一样刺入阵中。十里城之后再无战役的烦躁,被人构陷的郁闷,躁动不得安抚的怒火,在此刻全都化作战阵上的放声大笑。 我白门子也!尔等何人来受死? 血液,碎肉,断骨,白鳞军是最干脆最残暴的杀人机器,即使是其他地方的新兵加入这支队伍,也会很快沾染上他们不知畏惧的匪气。 人人都说白门人的血就像是南方林中的瘴气,只要嗅过一次就会浸染了五脏六腑,成为和他们一样水鬼托生的匪徒。 而白门人说这是海阿妈的意旨,与他们共食共眠者,在共同浴血后就成为他们的兄弟姊妹。 白鳞军紧紧地缠着峋阳王的右翼,把他们向一边拖拽,燕字营已经冲散了最外围的军阵,如果天空真有一只无边巨眼,它应该能看出这混乱之中掩藏的秩序。 所有人都在精确地移动,仿佛战场是一面巨大的沙盘,而这些士兵是精算过后的坐标,正随着算法运转而移动。 中军与右军开始动了。 嬴寒山立于旗下,她没有佩剑,没有长枪,刺客惯用的峨眉刺在此刻显得单薄了些。 于是她摘下背后的落龙弓拉满,一箭白羽既出,万数精兵随之而动! 风吹拂着她身上玉成砾赠与的弱水衣,边角披风兽纹如化龙虎,被收于匣中过久的乌兰古铠甲再一次重见天日,它的确失去了它作为王的主人,但它仍有新的机会去啜饮风与血! 裴纪堂麾下的右军切入燕字营冲出的缺口,双方人数差距在这一刻被拉平,峋阳王中军被迫得不断后撤,顷刻之间就要断作三节。 军阵中的王不为所动。 距离还不足以嬴寒山看到他肩膀上的龙气,否则她会意识到那头巨熊一样龙兽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睛。峋阳王单手扶王剑,冷静地眺望着中军战势。 “去告诉乜戈,做正事,”他说,“如果他再和对面玩闹,这一仗胜了孤也拿他的头颅祭天。” 气氛就是在这一瞬间转变的。 冲入敌阵的燕字营突然闯进了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士兵,没有盾牌,抵挡的弓箭或者壕沟,仿佛敲碎一个大肚的瓮钻了进去。 军人的敏锐让他发觉到事情不对,而对面再一次动了起来。 有人冲上来,不是一个,是一群。 他们一排又一排踉踉跄跄,滑稽而狼狈地向前跑来,脖颈,手臂,脚踝上都锁着铁链。这让他们看起来仿佛是一道柔软的链墙,一架又一架血肉的拒马。 第326章 那不是士兵,那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的军奴,里面有五六十岁的老朽,也有刚过车轮高的少年,妇人拼命地拉着身边的孩子,不让他们倒在地上。 不论谁倒下这奔跑都不可能停止,他们只会被铁链拖碎,被后面的人踏碎,成为地上一滩分不清红白的血肉。 他们哭叫着,哀嚎着,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冲向燕字营,每一个骑兵都能清楚地听到男人女人的哀求,孩子的哭声那是婴儿的声音吗?谁抱着孩子上来了? 而在这一层一层的人墙之后,是手持长刀的士兵,他们阴沉着脸色驱赶这些人,作为挡箭的护盾和肉拒马。 就在数天前峋阳王突然分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洗了几家为嬴寒山提供过粮草的世家,那些贵族,那些平民,那些豢养与被豢养的人此刻就锁在一起,被驱赶着向死亡而去。 “弓手。”赵一石攥紧了手甲,他别无选择。 “放箭!” 最前排的倒下了,箭穿透孩子的颅骨,把他或她钉在母亲身上,老人倒下去,在被人踩断肋骨或者胳膊时发出扼住咽喉一样的呃呃声,骨头刺破了他的肺,于是他安静了。 第一排人墙倒了,还有第二排,第三排,尸体仍旧被铁链串联,它们围住了骑兵,成为血肉组成的墙。 战马开始被铁索绊倒,而剩下的幸存者还在被逼迫着向上冲,跟在他们后面的士兵是项延礼曾经的部下,比这些必死的牺牲者稍好一些的敢死队。 血涂满他们的脸,他们的手,他们用尸体做掩护,对最先的骑兵挥起刀来 “燕字营告急!” 第167章 虓原血战(中) 有时候嬴寒山觉得自己不是作战意识和这群土生土长的军事家之间有差距, 是真的没有他们那种丧心病狂的创意。 她想过对面可能有什么新的抵挡方式,她考虑过对面可能会用排列的战马冲散燕字营(但理论上峋阳王是没有那么多马的),抑或是用火篱或者爆炸声惊马。 但当意识到对面做了什么时, 嬴寒山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在杀生道里待。 在杀人这件事上, 她太没有创造性。 杀生道者的本能比五官更先感受到死亡, 每一个细胞都被血腥的甜味唤起。 她的耳朵变得敏锐, 她的思维变得清晰,骨骼断裂和肌肉撕碎的声响像是开饭的钟声。 但嬴寒山的头脑却像是泡在冰水中。 她现在不会去问为什么,所有为什么都已经在白门乡民那一次问完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战争, 底线要么被用来踏破, 要么被用来上吊, 她必须习惯。 “右军向右移动五个单位, 长牌手向前, 援护燕字营!” 这句话说出来嬴寒山才想起来不对劲,一扭头就看到身边马上的裴纪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以往她都是要么自己指挥要么亲自痛殴,这次忘了旁边还有一位。 “老板?”嬴寒山思索片刻, 对着裴纪堂抬起头来 ,“你带右军去吧。” 裴纪堂盔下的目光一沉, 刚刚要点头, 动作却突然停下了。 不只是他,近前的所有士兵,马上的亲卫精锐, 所有人都与裴纪堂一样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坏了。 嬴寒山记得这个画面, 在飞援踞崖关时她见过一次, 无数花瓣从天空落下,沾到手上就成为黏腻的红色。 天雨大红花。 天穹隐隐有兽的清啸传来, 玉成砾座下螣蛇盘桓着,两翅不断有青光迸出。 在上战场之前玉成砾就与她约定过,凡人的战争她作为修行之人不插手,但如果有芬陀利华教的人想要动手,她必结阵抵挡。 螣蛇迸出的青光如罩子一样笼罩了这片战场,不可数的黑气敲在它上面,发出击玉一样的响声。 那是不知从何处飞来将要扑向战场的黑衣蛞蝓怪物,尽数被真言宗的法术挡在阵外。 但有些本来就在阵中的东西是挡不住的。 一直立于峋阳王身边的黑衣国相对他一颔首,缓步走出军阵。 它掀开笼罩在身上的黑袍,也顺手摘掉掩盖面容的面具。长风展开黑衣之下那人的长发,它摊开手,遥遥对马上的嬴寒山一笑,日光下相对的,是两对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色瞳孔。 那就是嬴寒山,只看面容和身形没人能分辨出来此者与彼者。它穿着暗青色的胡服,没有束发,手中提着一对薄刃的刀。 “淡河众,”国相高声,“嬴寒山在此,后退!” 纵使知道那不是,那不可能是,嬴寒山还是听到身边发出一阵极为细微的骚动,士兵们的眼神在远处那个国相和嬴寒山之间游移,带着惊恐和迷惘,最后求助一样落在身边的将军身上。 嬴寒山抽手唰地一声拔出了裴纪堂的佩剑。 裴纪堂:? 她高举起剑,如要撕裂天幕,战场上回荡着她铿锵有力的声音。 “嬴寒山在此!” “嬴寒山仍在阵中!” “嬴寒山仍与诸君共生死!” 不要怀疑我的存在,不要动摇对我的信任,我将永远不会离开你们,我将为你们去面对第一个强敌,接下第一支飞矢! 我不是食人嗜血的虎狼,我不是俯瞰众生的仙人,我是你们的将领,你们的先锋! 在能听到我言语之地,我与你们并肩作战! “杀!” 军心被嬴寒山的声音安抚,士兵们低吼着应和,向前推进战线。 第327章 嬴寒山把那把剑在手中一倒,倒着还给裴纪堂:“老板,中军和右军要交给你了,仙人的力量和凡人不对等,只有我能上去除掉它。不管我与它打成什么样子,你只当做看不见。务必要稳住阵线,不要让峋阳王的中军打乱我们。” 白鳞军与敌右翼缠斗,燕字营尚在掣肘,现在中军与中军的对抗决定了这场战争的结果,所有人已无退路! 裴纪堂接过剑,肃然看着嬴寒山的眼睛。 这一瞬间这马上的儒将有些恍惚,四年的时间快得离奇,上一秒他尚在因积毒而卧病的榻上,强令她接下一城人的生死,下一秒他们已经在从乌什回返的马车上,她漫不经心地指着他说带钩系反了。 今日之后还有多少时日?今日之后又会在何时他再想起这一切? 四年前孤灯下的县令会预见到有朝一日,他将率领万数人,与她一同搏一个生死吗? 裴纪堂颔首,对嬴寒山一礼。这一礼郑重得一如当年举起反旗之时。 “寒山,请务必平安归来。” 军阵相撞,弓箭齐发,战吼,咆哮,惨呼,兵戈相撞。 两边的士兵扭杀在一起,血改变了他们身上甲胄的颜色,又浸入土地之中。嬴寒山弃马纵身而起,白噪音从她的眉心流向耳后。 “系统,”这一次是她先开口,“帮我杀了它。” “我的荣幸,野马宿主。” 天雷震震,盘旋的螣蛇不住嘶鸣,踏在它背上的玉成砾一手捏诀,一手用拂尘挥开不断撞击大阵意图干涉战场的芬陀利华教怪物。 有羽的龙蛇昂起脖子,清唳着示意她去看天上越来越重的雷云。 天雷感应到杀生道者的飞行了。 “我看到了。”玉成砾说。 “天下有残暴不仁,敲骨吸髓,食人膏脂,涂炭众生之人,天道不惩。” “天道就是要惩罚她,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样说着,她却抬起手来,顿时周遭蓝光大盛,原本还在撞击阵法的蛞蝓怪物畏惧一样让开。 现在这不再是击退邪魔的阵了,这照耀天幕的蓝光隐隐有要与苍天抗衡的架势。 “吾怎毋得办法!我真言宗九旋峰峰主也,今日向天讨一因果!真言,起!” 嬴寒山在弃马起飞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兜头顶一个雷的准备,但只有天上隐隐雷声,却并没有电光照下来。 她心中一凛,抬头看向天上,玉成砾结成的大阵已经将天染成不可思议的明亮颜色,现在就算是嬴寒山这样不通阵法的人,也知道是玉成砾在结阵为她抵挡落雷。 脚下将士在为她厮杀,头顶修士在背负因果,这一瞬间所有的生死,都是为了半空中这场战斗。嬴寒山甩出手中峨眉刺,迎上眼前这个“嬴寒山”的目光, “你觉得你像我吗?”她冷笑着问。 “不像吗?”它反问,“还有什么地方,你能教给我?” 还有一颗心! 千军骤起,峨眉刺裹挟着寒光甩出,嬴寒山紧随其后与它缠在一起,刃光照亮她的脸颊。 一颗从未把自己当作修士的心。 一颗愚蠢的,用一个境界修为去救陌生人的心。 一颗软弱的,回避杀戮的心。 一颗狂妄的,擅自叩问天道的心。 一颗不自量力的,想要拯救天下人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再问为什么,但我永远不会告诉自己不为什么! 天道苛责我无故,峋阳王滥杀无义,这世道不公无理!胜利从来不应该属于玩下作手段的那一方,这就是我这幅仙人壳子里盛着的凡人痴心! 以血化生。 系统轻轻地念了出来。 “宿主昔日用血喂养过的人,归还吧。” 无数血线从地上升起,那是被刺死的士兵,被踏烂的尸骨,被染成油紫色的土地,那些在这战场上消逝的生命都化作鲜血的链条,与嬴寒山相连。 天上的莲花触及地上的血线,被分割成碎片又爆成血雾,两把峨眉刺上的红点被这血液洗得殷红,就着雷霆之势刺向面前的赝作。 裴纪堂不知道嬴寒山和那个国相打到了什么程度,战场不允许任何人抬头看一眼。 右军被他分给了部将,其中援护燕字营的是大比刚刚提上来的老将贺白河。长牌手轰然如滚石一样撕开包围圈,贺白河抹了一下脸上的血,高声对着远处的赵一石喊:“赵将军!右翼来援,请退至我方!” “嬴大将军给我们的命令是不退!恕不能从!”燕字营里传来遥遥的回话,“请守住阵线,勿使敌军援护中军!” 燕字营当然不能退,一点点细微的差池都有可能导致乜戈抽身出来,带着整个左翼回军包抄裴纪堂带领的中军。他们是挂住敌军的钩子,即使折断在这里也不能松开。 贺白河看着不断倒下的骑兵,双眼赤红地回过头:“我淡河儿郎可畏死?” “他们尚且不畏!我等亦不畏!” “随我冲锋!援护燕字营!” 两翼与两翼战在一起,整个战场变成巨大的磨盘,咯咯地碾磨着所有置身此地者的血肉。 淡河方的中军已经前进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主将与主将几乎是贴脸碰在一起。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章法,什么截断,什么阵型可言了。没有人能援护中军,双方最重要的人刀剑相向。 峋阳王拔出王剑,遥遥指向前方裴纪堂的位置:“汝本有裂土封疆之机,自立为王之能,却执迷于死路吗?” 第328章 裴纪堂倒提着嬴寒山递给他的佩剑,傲然一笑。 “为天下人之路,从者千万,谈何死路。” 玉成砾双手攥住拂尘,不断落下的雷声让她喉咙有些发甜,即使是大能,这样抵挡天雷也是在不断地消耗她的生机。 脚下嬴寒山披挂着一身鲜血与那芬陀利华教国相缠斗,左军白鳞军把敌军从中军拉开,右边已经成为血沼,人骨马尸,折戟断旗不可数。 而在中军,两股龙气正在撕咬,将蒸腾的血雾染成浓厚的紫色。那是裴纪堂和第五特,主将的身形在军阵中分外明显。 突然,一阵心悸爬上玉成砾胸口,真言宗通天地,法因果,任何局势的改变都能被她察知。 她低头看了一眼战阵,没有变化,周围的环境也依然如旧。 但当她转身望向身后时,她瞥见了 火光。 那是从沉州军大营升起的火光,霎时间染红了半个天幕,玉成砾几乎脱手丢掉拂尘,脚下的螣蛇尖叫不止,一道落雷擦着她身边落下。 “天数已经穷尽。”她说,“变数来了。” “我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 而就在大阵之外,一队斥候飞驰而来,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灰与血液的余烬。 他们即将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 峋阳王军,有贼袭击我军大营。 第168章 虓原血战(下) “宿主。” 在战场这一池烧沸的水上, 系统的声音像是悬冰。 “闪开!” 伴随着什么碎裂的声响,一道青紫色的雷光直直落下,霎时将所有人的眼前照白。 嬴寒山踩着系统警告的尾巴抽身, 那道雷光咔地劈在她原来在的位置上。 “嬴寒山”的实力和招式都古怪, 无论嬴寒山怎么改变自己使用的战技, 怎样通过以血化生提高自己的战斗力, 它的实力总是与她持平。 她隐约意识到这个芬陀利华教众之首的实力大概远不止金丹,只是因为什么原因,在它与她作战时一直把修为压到与她齐平。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了。 天空中蓝色的大阵正在摇晃, 好消息是现在已经没什么蛞蝓怪敢靠近, 十步之内它们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天雷就地蒸发。 坏消息是等到雷密集地落下来, 她这个邪魔外道也会跟着蒸发。 落雷短暂地把两人分开, “嬴寒山”没有再一次扑上来, 她把手中那两把薄刃剑倒过来,用管子一样的舌头舔舐上面残留的血迹。 刚刚的缠斗里她们互相捅了几刀,各有负伤。以血化生还没来得及把那些扎到骨头的刺伤修复, 肾上腺素落下后嬴寒山觉得自己有点发抖。 疼的。 她捏住自己的肩膀,把细而深的裂口捏在一起。 耳畔传来玉成砾的声音, 它来自于她身上披风的一个小小随形挂饰。 “帮不了你了。”玉成砾说, “天数有变。” “已经帮我很多了,前辈。” 玉随型那边沉默了一会,嬴寒山能感觉到她没有切断联系, 她是在寻找一句合适的措辞。 “……你们的大营出事了。”最后,玉成砾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 一队人马冲进军中, 为首斥候的马已经精疲力竭, 他也几乎在停下来的瞬间摔下马去。 裴纪堂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拽正。 在这时候坠马, 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到马上了。 “大营,受袭,”那斥候用力地咳嗽着,血沫粘在裴纪堂的手甲上,“火……” 裴纪堂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身边人先一步拔了刀就要斩这跑得伤了肺的斥候:“竖子安敢乱军心!” 他当然不像是说谎,但两军交兵,这样的话怎么能传出去? 刀刃没有斩下这可怜人的头颅,裴纪堂抽剑格住这一刀:“住手!” “他不顾性命传信至此,你怎能杀他!” 他的眼光扫过后面狼狈的一队人马,在一声叹息之后无奈地阖了阖眼。 即使杀死这个斥候也没有作用,难道他能下令让现在军阵中的人围杀这队人吗? 被呵斥的亲卫退后,围在周遭的军士们也从听到大营受袭的震悚中回过神来,他们仿佛是一群被海水推来推去的水藻,不论是身形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虚浮。 嬴寒山就是在这时候落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推开他们挤进来。 连接在她身上的血线缓慢落下去,渗进地里,但仍旧有不少粘在了她身上的盔甲上。 嬴寒山看起来仿佛一尊刚刚上过漆的像,有些匠人会在漆中混上动物的血液,她现在正被这样的暗红色包裹。 裴纪堂抬眼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甚至不用开口他就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然。 “退吧。”他低气压地说。 现在退大概还来得及,只要沉州方撤军,嬴寒山就可以先一步飞抵营中。 大营内没有可以主事的将领,留下的只有部分士兵和文官,不管峋阳王是派了士兵还是那些蛞蝓怪物去,他们都无法抵挡。 可是要怎么退? 白鳞军距离本阵太远了,在牵制敌人的同时也在被敌人牵制,中军一旦后退,他们很容易就能被分割出来。 燕字营也同样如此,如果说骑兵撤退速度尚且可以赶上中军,那么前去营救的那些步卒就势必要折掉大半。 这场战斗采用的战术从未将撤退列入思考条件中,整个军阵就是一张拉满的复合弓,一旦空放就会弦崩弓断。 第329章 仿佛察觉到中军军阵片刻的迟疑,远远有次第推进的哨声从白鳞军中传来,那是白鳞军传信的讯号。 协同不能有丝毫变化,就在这中军停滞不动的时间里,峋阳王阵中已经有向左移动合围白鳞军的趋势。 海石花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孖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她能察觉到军情有细微变化,但置身棋盘时人命不过就是一枚黑子白子,她只能等待裴纪堂和嬴寒山的裁决。 “退吧。”裴纪堂这一次声音清晰了一些,“我为殿后。接应左右翼。” 你带着先军先走,你去回援营地,你去救他们!我愿意赌上我自己保证左右翼的安全!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知道裴纪堂在想什么,沉州诸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他在赌萌生退势时不会发生大的溃败。 只要主将还没有先一步脱离战场,其他军士就还能稳定心神。 但谁知道呢,谁能保证呢? 玉成砾的阵法已经破损,她本人再插手恐怕会吃天道的制裁。 对面国相还在虎视眈眈,一旦沉州方萌生退意,追赶他们的不只是活人,还有怪物。 而且不管他们能脱身与否,这一次将会是沉州彻底的失败。 浮泉周遭的世家已经被峋阳王镇压过,一旦阵线被反压到浮泉周围,不要说再次决战,损兵折将的沉州方能否守住浮泉都是问题。 但不退意味着什么呢? 嬴寒山回过头去,她看不到大营,看不到那里的火光或者血液。可她知道鸦鸦在那里,苌濯观鹭和双方几乎所有文官都在那里。 他们被囚在火屋中,自己明明只要回过头踹开门就能把他们拉出来,现在却只是站在这里,隔着被烧红的窗玻璃看他们快要融化的影像。 她清楚的,她比什么都清楚她现在立刻就想回去,她在脑内对自己复述了那么多不可以退的理由就是为了压住自己不要下一秒就纵身而起。 她是仙人,是修士,是睥睨凡间无所不能之人啊,现在她却可悲地站在这里,说不出一个字。 系统的白噪音覆盖在嬴寒山的耳膜上,它什么也没有说,如果它有一双眼睛,那么现在大概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沉州军不能经历一次溃败。”她说。 诚然如是。这是系统的回答。 “可我,可我也不能……” 诚然如是。系统仍旧如此回答。诚如白门众人那时。 她没有资格既要又要,海石花林孖燕字营,还有有名无名万千将士的性命,总要和对她来说另一部分最重要的人的性命一起被放到天平上。 曾经她想要救下每一个人,于是白门乡民尽数死尽,她现在很清楚如果双方她都想保全,最后的结局也会是全部失却。 为什么要她来做这个决断?要她亲手伸出手去推翻其中一边砝码?就在这短暂的千分之一秒里,嬴寒山觉得自己陷入了漫长的谵妄中。 这还只是出阵前的清晨,嬴鸦鸦穿着一身青布的小衫子,她手里玩着一捻开得很晚的荠菜花。荠菜花这东西一点也不好看,她捻着杆子打发无聊。 然后,她看到了嬴寒山似的,很轻快地把荠菜花一丢,站起身来。 阿姊? 嬴寒山轻轻闭了一下眼睛,这一眨眼间的谵妄实在是太长了。 “不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空气水一样又沉又厚,以至于这一声不退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才传进周围人的耳朵。 她看到裴纪堂脸上的错愕,那个表情的变化在她眼中变得很慢,很慢,所有人的反应也变得很慢,很慢。 “寒山……?” 不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所有表情都从嬴寒山脸上消失了。 “战胜后回援,不退,不救。” 有军官推开身边人冲上来:“嬴大将军!末将愿率军回援!拼死护军师与长史安危!” “不退,继续作战。没有任何兵力能被抽调出来,左右军现在听我号令,擅动不遵军令者,皆斩。” 那个被血涂饰的女将突然变得陌生了,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从嬴寒山的眉心抽离出来,她的眼睛和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那双眼中看不到丝毫动摇或者痛苦。 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仿佛身后的一切都不值得在意,她不再站在棋盘上了,她是那个手拿棋子轻轻敲着棋盘的人。 “中军推进。” 嬴寒山接过马缰的下一刻,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护腕。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我可以稳住军阵。” “你文我武,关键决策上,你不要插手。”嬴寒山只是扫了他一眼。 呼吸声,颤抖,因为情绪压抑而泛红的眼眶,裴纪堂几乎是咬着牙:“她……鸦鸦,是你妹妹……” 然后他看到嬴寒山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前方,那里还有无数人在死,地面已经吸不了更多的血液而积起暗红色的水洼。 她记得上次看到这样情形的画面,她记得断肢,被泡肿的尸体,记得尸臭味无法散去的踞崖关,记得海石花的小木雕。 “……鸦鸦是我妹妹。”嬴寒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妹妹……为什么就是要用所有人用命去换的那个呢……” 裴纪堂的手一滞,慢慢地落了下去。 军阵只是片刻停滞后又开始运转,不知情者仍在上前,知情者咬碎了牙齿吞下去。他们知道他们在放弃什么,他们知道他们的领袖放弃了什么 。 第330章 血飞溅上白鳞军的旗帜,两边阵线完全交错在一处。最前的那个女将好像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没人看得到她到底在用什么武器,他们只看到银色的辉光,看到血,看到不断策马躲闪着雷霆撞入军阵中的影子。峋阳王的中军开始溃散,谁也不愿意再靠近那个身影。 她明明像是降世的修罗一样无可匹敌,他们却觉得好像有某种绝望笼罩着那个身形。 就好像,她很想死在这里那样。 盾兵击退了峋阳王侧翼,战马越过地上人尸拼凑的拒马,与中军会合。 收兵的金鼓声终于划破了天空,峋阳王军开始后退。 嬴寒山漠然地骑在马上,她看到那个黑衣的影子回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以·为·你·不·会·放·弃·他·们。它用唇语说。 在推进追逐峋阳王军后军的士兵之中,嬴寒山一尊石像一样驻马呆立在那里。 “大将军,我们胜了!” “大将军?” 那个静默地立在尸山血海中的女将一言不发。 第169章 蛛丝马迹 路过的书吏觉得那两个一直站在那里警戒的士兵有点奇怪。 就算今天会有最严格的上官督查, 士兵们也很少站得这么笔直。他们像是两根下方削尖了的木桩子,肩并肩地钉在地里。 书吏走上前,试探性地在两人面前放慢了脚步, 士兵们立刻转过头来看向他, 露出一点难为情的微笑来。 “哦, 这两个一定是新兵, ”他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今日大将军与刺史领兵出战, 营中将官俱不在, 听说今天这一仗艰险。他们虽然留在营地里没有出战, 但心中定然也惴惴不安吧, 故而傻愣愣地站在这里, 两条呆鹅一样。” 哎,腹中没有文字压底,人就是容易慌了手脚啊。赢大将军好像提过要教化他们, 这呆鹅一样的士兵看着可是不好教化的…… 这么想着,他摇摇头慢慢走开了。 而在他身后, 两个士兵仍旧保持着那样羞赧的微笑, 他们的嘴角缓慢地向上提起,口腔张开,那笑容从微笑变成大笑, 再变成撕裂了嘴角的狞笑。 黑色的半流体从他们口中钻出来,慢慢抬起蛞蝓一样的头注视着书吏离去的背影。 “……只有一个, 可惜只有一个……” …… 嬴鸦鸦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气。 自从上次交换俘虏之后, 她就一直能嗅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幽香,它非常冰冷, 沉静,澄澈,好像从寒潭中捞出的一块玉。 当嬴鸦鸦察觉到这种香气存在时,她就意识到这种味道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嗅到了,只是在之前它很淡,以至于她这个可以调香的鼻子都嗅不出来。 但最近,这股味道越来越浓了。 她抬起头,看向一边正细细整理着文书的苌濯。 阿姊和刺史一起出战,便宜起见,双方的文官办公地挪到了一起。 今天早上出兵之后乌观鹭说想要清点一下粮草情况,两边文书有一小部分不互通,嬴鸦鸦来了这边找对接。 文官们告诉她有一部分在大将军帐中,一般是将军或者军师知道在哪里,阿姊不在,就只能拜托苌军师了。 阿姊不太擅长整理东西,嬴鸦鸦偶然听过她的人生格言是“不好放的东西就该扔”。但文书不能扔,就只能堆着,堆给他们两个秘书官来整理。 嬴鸦鸦从乱七八糟的文书里翻出有用的,再交给苌濯分类。淡色衣衫的军师微微蹙着眉,专注地把手里文书捋平整齐,左右安置,看起来不像是在帮嬴鸦鸦找东西,倒像是在替嬴寒山收拾屋子。 那张脸上看不出很多情绪,微微皱起的眉头也仿佛只是在整理东西时惯有的思考表情,但嬴鸦鸦却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烦躁。 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苌濯什么表情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哦,是那种香气变得更浓了,清淡的冷香中“冷”的那部分开始尖锐。嬴鸦鸦知道人在发怒或烦躁时体温会稍稍上升,身上若是佩戴了什么有香气的东西,或者用香熏过衣袖,香气就会明显起来。 有人会刻意用冰片薄荷之类的东西混进香中,提醒自己君子不可轻易动怒。 苌军师是整理得烦躁了吗? “苌军师?”嬴鸦鸦轻轻叫了一声,那双蓝色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她。 “你……”她在舌尖整饬一下措辞,“是用什么香熏过衣袖吗?很好闻啊。” 苌濯愣了一下,他没有去嗅自己的衣袖,在嬴鸦鸦看来他好像呆住了。 “没有,”他说,“大概是蹭到了什么。” 嬴鸦鸦点点头,没深究这个话题,苌濯却突然没头没尾地接了下一句。 “接下来可能要出事。”他说。 哎? “出事?阿姊吗?”嬴鸦鸦霍地站了起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战场上出了变数,“苌军师是觉得哪里不妥?” 苌濯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去躲开她的目光:“……不是,是这里。濯刚刚起了一卦,算出来的。” 刚刚他不是在整理东西吗?还能一边整理书一边掐六壬吗?嬴鸦鸦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苌濯这突发性的神神叨叨发言是什么意思,突然有人从文官帐外闯了进来:“不好了!……长史,军师,不好了!” “有人在营内发现了尸首!” 战场上有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 第331章 但大营内有死人是很不平常,必须重视的事情,特别在这死人死得悄无声息,无人发现的情况下。 尸首已经被搬到了荫蔽处,那是两个普通士兵,看腰上的令牌应该是今天当值的固定哨。他们是倒在地上,引来了换岗的军士。 这两个人身上没有伤痕,口中也没有血沫,两个人僵直地正面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他们好像是在狂笑,笑得太过剧烈而断绝了气息。有士兵上前用湿布擦了擦他们的嘴角展开,布上带着半干涸的血迹,两个人的脸皮甚至已经笑得撕出了口子。 嬴鸦鸦面色一凛,与身边的苌濯交换一个眼神。 她没有随嬴寒山的军,自然不知道在打十里(摩挲诃)城时他们看到的东西,但上一次交换人质的过程她完完整整听裴纪堂讲了一遍。 那架青布马车里起先装着的不是满满的怪物,而是满满的躯壳。 那是一堆穿着红衣的士兵躯体,怪物就是从它们口中挤出来。现在这两个士兵诡异的死状让她突然想起了这个细节,他们大概不是在笑,是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体里挤了出来。 有怪物混进来了。 嬴鸦鸦实际上不太熟悉鬼神的事情,虽然她姐姐是个正儿八经的修士,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坚持着“终南以南”的人设,但在这方面嬴鸦鸦其实没有任何常识。 她只能依靠记忆翻找阿姊提到这些怪物的只言片语。 最早好像是苌濯来的时候,阿姊和一个怪物在城墙下打了起来,那个怪物应该很强,阿姊没有说太多、 在从踞崖关回来之后,阿姊有一段时间强调士兵不许随意回答别人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也不许在不确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报出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在夜里,尤其要遵守这件事。 阿姊对自己说过,有些怪物会学亲近之人的声音……还有什么来着? 嬴鸦鸦求助地看向苌濯,苌濯是时刻随行嬴寒山的,在这方面他应该知道得比较多。 苌濯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到了室外之后那种香气倒是散了不少,微微余下的一点和帕子上散出的血腥混合,隐隐变成另一种馥郁,扰得人有些跑神。 嬴鸦鸦下意识挥了挥脸颊边的空气,然后看苌濯过来,轻轻把她向一边挡了一下。 “那位九旋峰的玉成砾前辈对濯说过一些相关的事情。”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到一样,那双蓝色的眼睛并不直视嬴鸦鸦,而是向下垂去。 “这种怪物,是芬陀利华教的信众。芬陀利华教与峋阳王合作,在他的封地攫取供奉。寻常上交财物的百姓不被称为信众,他们只是供养之人。而真正加入了教中之人,会被喂下某些异物。” “他们吃下异物,便肢体扭曲,改变了形体,几乎所有人都于此变成怪物,不得不用黑袍遮挡身形。有人能够维持神识,甚至成为与修士相近之类,而更多人成为混沌不明的怪物,或者徘徊于怪物与修士之间。” 嬴鸦鸦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苌濯却并不停顿,自顾自向下说。 “……他们吃下的东西,永不可能使得他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 “而且,攫取了不该得到的东西,便有代价。他们畏惧日光,畏惧火,白日时不能暴露在外太久,需要躲藏在阴影或牺牲者体内。下级的信众几乎没有很好的攻击手段,除去撕咬,它们最常用的诡计是呼名夺魂。” 这就是里里外外把怪物说了个清楚,就算阿姊在这里也不可能说得更详细了。 嬴鸦鸦把吸进去的那口气吐出来:“我明白了,有怪物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混进来了,现在既然是白天,他们又丢下了士兵的躯壳,必然还要找其他躲藏的地点。它们不能长时间见光,所以这个新的用于躲藏的‘地点’,一定不需要跋涉很长的距离。” “传令下去,以队为单位,把士兵们聚集起来,挨个盘问。盘问时需准备好耳蜡,火把,刀剑,若有异状以蜡塞耳” “另外,把刚刚经过这里的人聚集到校场上,聚集时五人为一队,彼此不能离开视线。” 嬴鸦鸦下完命令,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微弱的奇怪。 ……玉成砾如此详细地告诉了苌濯,她有没有告诉阿姊呢?如果告诉了,阿姊为什么不提前交代下去预防呢? 嬴鸦鸦是长史,兼是嬴寒山的妹妹,她吩咐下去的命令执行得很快。驻营中几百号人迅速分散开,所有刚刚从遇害士兵旁边走过的人也聚集了起来,多数是士兵,也有几个文吏。 尸体就摆在眼前,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他们没搞懂是什么情况,但已经领会到这件事事关人命。 “挨个询问他们出身,籍贯,所任何职,负责何事。”嬴鸦鸦说,“把乌主事也叫到这里来,她记得清楚。” 乌观鹭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她见过的文官她都能详细说出底细。每个人都颤颤巍巍地回了话,脸上的表情和口中回答不似作伪。 火把被举到他们脸前,照一照咽喉又撤下去了,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人,不是鬼。 鬼呢? 嬴鸦鸦闭上眼睛,重新理顺了一遍思路,随着思维的疾驰,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像是在浮泉纵马疾驰时的呼唤,那个声音在她耳边逐渐清晰。 好像有人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笼罩在怀里。这旧日的鬼魂笑着,用她曾经问过的话再一次问她。 第332章 “小蔓儿,”那个低沉,威严的女声说,“姨母有一个问题问你。” “若是有歹人混入宫墙,你只有半个时辰,怎么找到歹人?” “半个时辰不够排查,不够挨个校验,也不够盘问收集证据。如果半个时辰你抓不住歹人,你就会被刺杀。” “我的【】,你好好想想。” 时间紧迫,缺乏物证,没有其他余地。 那就只能从“歹人如何来”和“歹人将要去何处”推理。 “姨母殿下,宫禁森严,十步一交接,歹人买通不了路上所有人,他们大概是藏在什么地方进来的,所以,首先找到哪个门进来了能藏匿人的物件。” 现在是白天,蛞蝓怪物没办法自己行走,必然是在一个一个的皮囊中穿梭。 在这两具尸体被发现之前所有和他们碰面的人都没问题,那这之中一定还有两具躯壳被遗漏。 嬴鸦鸦目光一动,她抓住身边举火兵士的手,另一手拉住苌濯,径直走向刚刚两个士兵的哨岗。 哨岗是在几个杂物帐子旁边,嬴鸦鸦徘徊一圈,骤然掀开了其中一个帐子的门,两具折叠在一起的红衣士兵躯壳露了出来。 “是个诡计。”嬴鸦鸦说。 一开始蛞蝓怪藏在红衣士兵身体里,靠近这两个岗哨,然后夺舍杀人。 之后它们故意放弃这两具躯体,把它们丢在地上引起人注意,自己却回到了原来的红衣躯壳中。 在大家注意力都在谁被这两个怪物夺舍时,这两个怪物才冒头夺舍。 “……刚刚是谁经过了这里?在发现尸体之后?” “有两个书吏从这里过去了。” “去找!封锁帐门,所有刚刚返回的书吏都从帐篷里清理出来!” 这边话音未落,另一边传来了消息。 “有大致四十三名士兵失踪了。” 蛞蝓怪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整个营帐上下戒严,四处搜查的卫士很快找到了这堆士兵的尸体。 他们像是被叠平的花卷一样,一小部分整整齐齐地码在角落里,另一部分堆积在茅厕后。另一边有人发现杂乱地堆在一起的红衣士兵尸体,就在各几个哨位边上。 虽然有些黑色幽默,但茅厕确实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突袭地点。 “知道了歹人是如何进来的,就要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只有这样才能动于谋定之时。” 这些蛞蝓怪物首先放弃了红衣士兵的身躯,通过哨位侵占了士兵的身躯,又在隐蔽处放弃这些身躯。现在余下的士兵已经全部盘查过,受害者只可能是文官。 文官,文官,它们从外层一层层渗透进来,最后选择的受害者为什么是文官 文官!文官们大多数时间是待在帐篷内的!在那里怪物的行动不受日光限制! 它们是为了暗中杀死帐篷中的文官们,然后趁着他们找最初两个怪物去向的混乱,用帐篷做伏击口袋诱杀其他兵士! 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战,这四十几个怪物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战斗,尚有拖延的可能。而留给它们的时间不多,因为阿姊一定会在天黑前回来,它们必须在阿姊回来之前毁掉这里! “立刻打开所有帐门,点燃火把,手执蜜蜡丸塞耳。” “确认帐中文官身份,一旦有对应不上的,即刻格杀!” 第170章 为你而死 嬴鸦鸦想, 如果没有自己,这个计划应该是这样的。 怪物们通过红衣士兵的身体移动到哨岗边,解除哨岗, 再通过哨岗夺舍更多士兵, 最后在类似于茅厕这样阴暗且必定会落单的地方夺舍部分文官。 士兵的体量相对较大, 四十来人出现异常呆滞的情况在极短时间内不会被察觉。当 那两具被丢弃的士兵尸体被发现时, 怪物们已经基本完成了夺舍。 文官帐内光线暗,文官们体能差,反抗手段少, 走到这一步就成功了百分之九十。 按道理没有必要丢出那两具士兵尸体引起注意, 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文官们就可以。 但是万事有利有弊, 文官们除去又阴暗爬行又手无缚鸡之力之外, 有个非常明显的习惯抱团。 在帐篷里这些人是紧紧挤在一起的, 外出时也有很大概率扎堆走,这既是军营对文书保密工作的要求(防止偷窥和遗失),也是战斗素质低下者本能寻求安全的行为。 但扎堆很不方便夺舍, 毕竟一次只能夺舍一个人,其他人在目睹口吐蛞蝓之后就算不抄起手边的灯台拼命, 也肯定会尖叫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力。 士兵们要是冲进来掀了帐篷, 那怪物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所以它们要制造混乱,在大家注意力不集中时快速夺舍,以帐篷为单位制造团灭, 然后把帐篷当做口袋诱杀进来的人。 但这里毕竟有一个嬴鸦鸦。 “做得很好。”那个存在记忆里的幻影轻柔地说,她夸人时总是那么纡尊降贵。 而嬴鸦鸦轻轻闭了闭眼睛。 她已经不需要她许诺的未来, 还有并无爱意的赞许了。 帐篷门被直接砍碎, 两壁豁开口子,帐篷里的文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士兵, 脸上的表情像是怀疑大营已经被攻破,这群人是穿着我方衣着的敌军。而他们干的事情也确实很像是敌军…… 一个百夫长毫不客气地拎起离自己最近的某个功曹:“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干什么的?” 第333章 功曹:? 试图挣扎的举动被照着屁股的一脚阻止,那个功曹瞬间安静下来麻溜交代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几口人屋里有几间房床底下藏了多少私房钱……然后被严严实实扎成了大闸蟹丢出帐篷。 他们的嬴长史坐在帐篷前,笑吟吟地看着他:“还请稍微忍耐一下,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这群文官的理智大多数也比武将稀薄,为了防止他们乱跑尖叫或者一会吓疯制造混乱,没问题的人还是绑起来比较好。 再者说,那些怪物的攻击手段是喊魂,他们被捆了放在一起,谁要是被喊迷糊了特别方便上去左右开弓就是俩大比斗。 士兵们一个一个问过去,丢出去的大闸蟹也越来越多,直到问到某个灯熄灭了一半的帐篷时,突然 那个异常的书吏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看起来好像是困了,一直到负责搜查的百夫长走过去才慢慢睁开眼睛,他扭过头听着对方很不耐烦的问话,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下一秒,那张脸上突兀地露出一个大到惊悚的笑容,一团黑色的东西猛然从他口中窜出来,速度之快直接把他的下颌从头骨上撕了下来。 那东西发出短暂的,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叫声,然后一口咬在了百夫长的脖子上。 “啊!” 在场的人都不怎么吃下水,不然他们会发觉人喉咙被咬穿的声响正如咀嚼牛百叶一样清脆。 怪物的撕咬能力应该并不比猛兽强,如果被咬住盔甲部分不至于当场伤残,但这个倒霉鬼被咬住了喉咙。 它把整条食管扯了出来,咯吱咯吱地咀嚼,在它空出口腔喊谁的名字或者再选择一个受害者之前,另一个士兵抄起灯油泼了它一身,直接点了上去。 火光照亮整个帐篷,被点燃的怪物尖啸着冲出帐篷,暴露在日光之下。 它生命力比嬴鸦鸦想得顽强很多,完全没有一碰太阳光就要变成飞灰的样子。 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鬼东西横冲直撞,在没头没脑短暂地兜了几圈圈子之后,本能地发现了被捆在一起的大闸蟹们。 “你何名何姓!”它盯住一个瑟瑟发抖往里挤的小吏,发出尖锐的呼唤声。 或许是因为被焚烧削减了它的力量,这一声尖啸没有掩饰,吓得被盯住的那个人把头扎到了旁边人的怀里:“你别……你别找我!滚!滚开!” 怪物又发出一连串的尖叫,那之后它的声音逐渐扭曲,变成夹杂着燃烧声的古怪嗓音。它变得像是一个沙哑,温柔,有气无力的老妇人:“幺儿……” “你是我哪一个儿……幺儿?你来,你来……” 若不是火焰燃烧的杂声,几乎没人能判断出这个声音不来自于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妇之口。 随着这种哀哭一样的呓语扩散开来,被喊魂的那位脸色苍白,抬起头摇摇晃晃想要应声。 然后直接被一鞋底抽在了地上。 脱掉鞋照脸一下的那人还没把鞋穿上,他旁边的已经直接用火把把怪物从半空捅了下来,即使烧了这么久它仍旧没死透,焚烧得半残的简单面具下眼球不断转动着。 与嬴鸦鸦对上了视线。 它突然起死回生一般从地上蹿起来,直直地砸向嬴鸦鸦,变调的恶毒尖啸里,突然挤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嗓音。 妹妹,它说,妹妹。 这种怪物学人亲人说话声音已经不是秘密了,刚刚它还展示了一次,所以它发出任何音调任何称呼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能称呼嬴鸦鸦为“妹妹”的,应该只有嬴寒山,但那怪物口中的嗓音明显不是女声。 那是一个十几岁,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嬴鸦鸦的脸色没有改变,在这样一个电光石火的细节里谁也没有余裕注意更多,没有人看到那双眼睛里的瞳孔在听到这一声时霎时缩小。 这一声呼唤不是为了夺魂,只是单纯转移注意力,话音未落之时它已经露出还残留着血肉残渣的细碎利齿,咬向嬴鸦鸦。 嬴鸦鸦不是武者,纵使她飞快回神,也来不及躲过这一次突袭。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保护住更加致命的咽喉预备用额头抵御这一次撕咬,却骤然嗅到之前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笼罩了上来。 谁也没看到苌濯是怎么过来的,他刚刚的确在嬴鸦鸦附近,但远没近到能替她从容挡下这一下的地步,然而下一秒他已经出现在她面前,用肩膀作招架挡住了这次攻击。 嬴鸦鸦被他挡在怀里,他淡色的衣袖像是什么花朵的苞片一样罩住她。血腥和愈发强烈的冷香气混合在一起,冲进她的鼻腔。 那个怪物咬住了苌濯的肩膀,但它没有像之前那样疯狂甩头把它咬住的那部分肢体从苌濯身上撕下来,反而,它僵住了,着火的身体开始不住战栗。 大片燃烧着的布料和皮肤碎屑从它身上脱落下来,怪物的形态开始快速发生改变。 就像是一场雨后的竹笋一样飞快拔节。那张畸形的脸也仿佛在经历一场骨折重塑,它的眼窝,额头,鼻梁,下颌都在破碎,重组。 在几秒钟之内完成重组的上半部分脸颊甚至可以称为端正美丽,如果忽略干瘪的下半部分的话。 毫无疑问,只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时间,它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 而它没有时间了。 苌濯不知道痛般回头冷淡地看着这个怪物,然后把手覆盖在了它的额头上。 第334章 这个画面和用细线分鸡蛋有点相似,那颗头瞬间被竖劈成了均匀的几分,莲花或者被切开的西瓜一样摊开。 因为火,因为背光,周遭的人顶多只能看到那个怪物扑上来,又被苌濯挡住,按道理嬴鸦鸦也不该看到这个准确切分颅骨的动作,毕竟谁会在扑面而来的袭击中大睁着眼睛呢? 但在嗅到香气的一刻,她就是把眼睛睁开了。 她一直是个敏锐的孩子,当察觉到细节违和时,她会选择抬眼看一看情况,哪怕是那把割断她喉咙的刀逼到眼前时,她也睁眼看了一看刺客的脸。 苌濯之前关于芬陀利华教众的说法,很不像是玉成砾告诉他的。 刚刚他离她大概有三步,一个稍微会一些武术的书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不可能精准地做出冲过来,庇护,抵挡三个没有任何失误的动作。 他身上的香气出现在她身边时,违和感就出现了,所以她睁开眼睛,见证了这一切。 那个怪物快速蜕变出一张正常的脸,又在蜕变过程中被切块。 嬴鸦鸦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可能是死过一次的原因,她从淡河获救之后对恐惧的感受就低了很多。 所以现在她情绪没什么波动,甚至好整以暇地瞥向苌濯的脸。她很想知道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有没有发觉她的察觉。 苌濯也看向她了。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卸掉力气几乎瘫倒在地,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表情,嬴鸦鸦确定他露出了庆幸和难以言喻的喜悦。 有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骤然松劲。 “苌军师!”周边的人一齐冲上来搀扶她,嬴鸦鸦也顺势半跪下来架住他。她听到他轻声的,叹气一样的喃喃。 “……太好了……” “你没事……她也会高兴的。” 仅仅一个怪物就出现伤亡,嬴鸦鸦的容忍也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所有文官帐她都采取了粗暴的方式。 由士兵在帐篷前叫官职,被叫到的人出来确认身份,所有叫了不应声的叫完之后还不从帐篷里出来的,都和帐篷一起直接焚毁,没有任何怪物有突袭的机会。 仅仅这么点燃了两顶帐篷,剩下的怪物们就无法容忍地全部冲了出来。 嬴鸦鸦知道既然前几个帐篷里怪物只有那么一个,那后几个估计是全军覆没了,没必要送人命进去试。 飞上天空的怪物们被箭穿透,尖锐的呼叫声被塞耳的蜡球挡在外面。 士兵们早有准备,弓箭手躲在盾后放箭,再由冲上去的刀手用火把和刀一通剁饺子馅。 嬴鸦鸦冷静地看着这群怪物,火焰,血肉,灰烬,一同把天空涂成了怪异的颜色。 半晌她回头向被搀扶着坐下的苌濯身边靠了靠,他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状态,只是脸色因为失血白了一点。可当他望向她时,嬴鸦鸦感到那双眼睛里有真切的幸福。 好怪,这种幸福,好怪…… 凯旋的沉州军看到的是一幅非常古怪的画面。 文官们都有气无力地站在空地上,被捆起来穿成了一串。 地面上有火烧的痕迹,营帐被焚毁了好几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煳,尘土气,但四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 嬴鸦鸦站在辕门后,看到远来的裴嬴二字旗,伸手招呼他们。 “阿姊和刺史回来啦” 女孩的声音像是一只鸟儿一样穿过整个大营。 然后它突然停下了,裴纪堂翻身下马,从队伍中冲了出来。 他一点不像是一位刚刚打了胜仗,志得意满的大将,他的眼睛因为血丝而泛红,脚步也有些不稳定,佩剑因为奔跑敲击在甲胄上,叮当作响。 有几秒钟嬴鸦鸦以为他会突然抱住她,但裴纪堂到底没有这么做。 他停下了,双手很不自然地前伸,然后慢慢放下,覆盖着干皮的嘴唇嗫嚅一阵,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问询音。 “无事……无事吗?” “营中被怪物袭击,有小百名军士与文官遇难,苌军师为了救我受伤了。”嬴鸦鸦点点头,“没事的,你们是看到烧帐篷的烟火了吗?那是我烧的。” 裴纪堂努力笑了一下,那笑容勉强得有些扭曲。她浑不在意,探头向他身后看:“阿姊!阿姊!阿姊回来了吗?有受伤吗?” 嬴寒山听到嬴鸦鸦叫自己了。 修士的感官非常敏锐,在这之前她就意识到嬴鸦鸦毫发无损地在这里。 但她没有说话,没有冲上去,只是麻木地走在队伍最前端,直到身边的士兵轻轻碰碰她示意她回神才有反应。 自己从马上下来了,自己走过去了,自己走到了辕门前那个雀跃的女孩身边。 嬴鸦鸦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阿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对不起。”嬴寒山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油膜一样浮动着,嬴寒山的思绪和感官也游离在这一层包裹着她的油脂中。 她的头脑转动不了一点,她的情感运行不了一点,这并非是什么坏事,因为一旦她开始思考,情绪就会从胸口把她撕裂。 嬴鸦鸦就在那里,那么一无所知地为她安全归来雀跃。 但她知道吗?她放弃了她,她接受了她死亡的所有可能,她冷酷地把“我的妹妹可以死”这句话说了出来。 第335章 她一定得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否则她一定会在最后关头被自己的心动摇,按道理他们不应该退,不能退,可是,可是? 裴纪堂看她的眼神她不会忘掉。 在这一刻,她是最没有资格自称是嬴鸦鸦姐姐的那个人。 嬴寒山感觉自己是坐下了,不知道找了一个什么地方。周围的人都察觉到她气场不对,谁也没有上来打搅。 那掩盖口鼻的隔膜感覆盖上来,嬴寒山觉得自己要沉下去了,沉进没有光的渊薮里,再也不必向上看。 而就在这下沉的过程中,她似乎落进了一朵很大的莲船里,船轻柔地托举着她,向高处升去。 她迟钝地睁开眼睛,看到苌濯的颌角,他接住快要向一边歪倒下去的嬴寒山,用身体撑住了她。 那双蓝色的,无机质的眼睛,毫无怨恨,毫无悲伤,莲船载着她向这片蓝色水域滑过去,包裹着她的油膜开始散去了。 “对不起,”嬴寒山说,“对不起……” 我做不到,我没法拯救所有人,我不得不放弃。我没有能力,我没法面对,不要这样温和地对我可以吗? 我放弃了你们…… 酸味和苦味从她的咽喉中升上来,变成温暖的液体,塞住咽喉,布满虹膜。 苌濯的手指轻轻盖住她的眼睛,她嗅到一种很清淡的香气。黑暗给了嬴寒山落泪的底气,泪水打湿他冰冷的手指。 “没事的,寒山。我会好好保护你爱的人……” “……如果能为你死去,我也非常,非常幸福……” 第171章 她与他的夜谈 嬴寒山计划里没有哭一会这一条。 诚实一点说, 她其实从来没有计划。 她的头脑中充满了一种叫“构想”的东西,她慢慢地向前走,像是蹚水过河一样摸索每一个构想是否能实现, 从“a”到“z”的详细计划从不存在于她的人生中。 她是靠着强悍的敏感和直觉在大框架下行事的。 这没什么不好, 这也确实不好, 不好就不好在于她情绪崩溃到不足以支撑直觉的时候, 一切都必须停摆直到她恢复。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停摆的样子很可耻。 她说,我比你痛苦多了,为什么你却要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 所以嬴寒山从未真正允许自己停摆。 苌濯感觉到倚靠在自己怀里的嬴寒山在挣扎, 她挣扎得很微弱, 像是睡眠痉挛。他安静地拍着她的后背, 然后听到她含糊的喃喃。 “我没事了, 苌濯……放开我。” 嬴寒山的情绪切换得几乎可以称之为不近人情, 她上一秒确实在哭泣,下一秒却好像要把那个正在啜泣的自己掐死一样挣扎着想坐起来。 苌濯思考了一会,慢慢把挡着她眼睛的手松开, 但没有真的放开她。 “我受伤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并且抬手抓住自己受伤的那边肩膀, “肩膀,很痛。寒山……可不可以陪我再待一会?” 嬴寒山睁大眼睛看着苌濯,左脸和右脸都写着“这真的不是个借口吗”, 但她如他所求地又坐回去了,并且小心地不再靠到他身上。 夕阳已经很浓, 给两个冷色调的人兜头泼了一桶胭脂一样。嬴寒山坐得有点不自在, 站起身跟苌濯换了个位置:“我看一眼你肩膀上的伤吧。” 苌濯愣了愣,看看肩膀, 看看自己身上刚刚换的衣服,看看远处。 然后迟疑地…… ……开始脱。 比嬴寒山先反应过来的是躲在一边假装树丛的亲兵们,陆仁某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哎呀了一声,然后被其他人按进树丛里。 “都滚出来!”嬴寒山也跟着跳起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哭昏了头了,不然不至于发现不了自己周围两百米内的树丛里藏着人。 他们磨磨蹭蹭地从树丛里钻出来,顶着一头枯草树叶,嬴寒山现在一点也不想哭,她气得想乐:“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回禀大将军,我们,呃,我们几个看您一个人往这边来了,也不知道您是不是受伤还是怎么……长史说营地里不一定安全,我们怕有宵小接近您,就……” 苌濯的眉头明显跳了一下。 “啊不不不不是说军师是!……就是,军师过来了,我们不好出来,又不好走,就,就,就都找地方猫着了……” 这个理由太弱智了,嬴寒山被无语到了,现在就把何翠子叫回来开设军校提升一下他们的智商吧。 “来,听我口令,”她露出一个露牙的微笑,“排成一排,右转,跑步走”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军训口令在十世纪之前也奏效,这群人下意识遵循她的命令排队跑了起来。“好,保持队形,绕校场跑三十圈,队形乱了重新跑,跑不完不许吃晚饭。” 这一支被抓包的亲兵就在无声哭泣中跑远,嬴寒山坐回原处,苌濯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 “……要继续脱吗?” 哎?大可不必! 她把他的手按回原处,稍微踌躇了一阵子接下来该怎么办。嬴寒山开始行动起来时苌濯就不动了,他像是人偶一样安静地看着她。 “好,总之,先把眼睛闭上。”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突然有点怯场,以前用以血化生救人时被救者大多数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现在一个大活人在嬴寒山面前,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怎么下手。 苌濯没有其他动作,他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第336章 青色的线条从嬴寒山手腕生长出来,缓慢地缠绕上苌濯的手臂,它看起来像是在给一个素白的瓶子上青花,线条很快隐没在苌濯的衣袖中。 以血化生是建立了联通彼此血肉的通道,当它的尖端刺入伤口的一瞬,她感到他有轻微的战栗。 血液与血液混合,肌肉重新连接,皮肤再次生长,从她血中分出来的一部分捏合了伤口。 伤口像是数把锥子刺入皮肉带来的穿刺伤,嬴寒山思考了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伤口的来源,同时想起嬴鸦鸦那句“苌军师为了救我受伤”。 沉钝感又从喉咙里泛上来了,抛弃嬴鸦鸦的痛苦太尖锐,居然让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苌濯也在军营里。 如果出事,仅仅只是书生的他不会比鸦鸦有更多反抗余地事实不也是如此吗?他受伤了,这伤痕几乎接触到骨头。 她刚刚为什么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放松下来了呢?如果说她对嬴鸦鸦有愧,她对他不也一样吗? 思维到这里忽然开始被缓慢地稀释,有一股轻柔的浪潮从苌濯的方向传递给她。 那应该只是血液的流动而已,伤口太深,她的心绪又混乱,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了很多不重要的信息。 他的心跳很慢,不太规律,泵出的血液也像是潮水一样忽高忽低。 有几秒钟嬴寒山开始思考以血化生能不能填补他心脏上的缺口,而这浪潮就在她走神思考时卷住了她。 她好像又沉入了水中,而莲船仍旧在她身下,所有花瓣都精致地向上弯曲,把她保护在最中心。嬴寒山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画面淡了一点,露出原本四周的样子,又随即变浓,将正常的景物盖过去。 自己大概是在谵妄,嬴寒山想。以前用以血化生的时候没这个毛病来着。 莲船却并不管乘客的心意,它轻轻摇晃着她,仿佛鼓励她在这里小睡一会,嬴寒山等了一会没有其他变化,决定先暂时稳定下来等着谵妄过去。 头顶的天像深紫色的丝绒,有星光在更遥远的地方闪烁,突然一道白光划过天幕,玉色的星星落了下来。 它砸进水里,水花以慢动作升起,坠落,莲船却在这波涛中保持着稳定。 星星坠落的地方开始生长出银蓝色的枝条,它们弥散开来,叶片舒展,花苞打开,簌簌声缓慢地靠近她,散发着银色微光的莲花照亮了嬴寒山的脸。 她听到微弱的低语。 “寒山,寒山……” “让我在你之前离开,让我作为苌濯离开。” 嘶。 嬴寒山用力抽了一口冷气,从这个静谧诡异的梦中清醒过来。 苌濯的肩膀已经修复了,他仍旧安静地闭着眼睛,等待嬴寒山给他一个可以睁眼的指令。 “好了,应该没问题了。” 蓝色的眼睛睁开,有一瞬间嬴寒山觉得那个颜色有点像刚刚梦中连卷的颜色。 他仿佛很困倦一样眨眨眼睛,偏过头去看向自己的肩膀,然后露出一个笑容:“谢谢。” “……不要谢我了。” 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了,说什么都像是给自己推卸责任,嬴寒山低下头,坐回他旁边,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中隐隐约约有星星的痕迹。在对话再次中断一段时间之后,嬴寒山努力拾起话头。 “我知道问你会不会恨我也没用。”她说。 “但我没办法不这么想。我其实不太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我只能拿自己当尺子。我在战场上决定不回援,这个行为从结果来看完全正确,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做出这个决策不是因为我信任你们一定能解决遇到的麻烦,是我决定……要放弃你们。” “……不,说放弃这种话太高高在上也太傲慢了,应该是说我放弃了自己去援助你们的机会。即使现在已经结束了,我还是忍不住在想,如果出事了呢,如果你,如果鸦鸦都……那我接下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们是因为信任我才跟我走上这条道路的,我没有回答这份信任,纵使所有人都宽恕我,我怎么宽恕我自己呢……” 苌濯安静地听着,好像随时准备为她寻找一个支撑点。 “我难以代鸦鸦作答。”他用稳定的嗓音说,“但是,若是我。” “我一直在向着幽冥前行,最初恐惧,僵硬,浑浑噩噩,然后迫切,然后困惑,然后平静。现在在寒山身边,我已经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去了。” “身死并不值得恐惧,我恐惧的是有比身死更加可怖的东西会落下来。如果寒山先我一步出事,那东西就会即刻坠落,将我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我想为寒山死,我想先于寒山死。” “所以有一天我真的死去,请为我祝贺,我免于为寒山痛苦一次,免于万劫不复一次。” 空气中有很浅淡的冷香味散开,苌濯的睫毛颤抖着,他摊开手,仿佛想要触摸空气中的什么,又仿佛只是想摸摸她的头发。 “要把这么重的担子给我吗?”嬴寒山思索了一下,苌濯的手垂下来了,他垂着眼等待拒绝。 苌濯的话实在是很不好懂,她觉得这里面有种努力想把话说清楚,但又不能说清楚的憋屈。 在反复理解之后嬴寒山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苌濯是在说他没有父母,又孤僻,现在和他有联系的只有自己,自己要是出事他就是完全孤立于世界的人,这样比死了更难受。 第337章 也可以理解啊,他经历了那么多,生出厌世和对生活畏惧的心也情有可原。 完全理解的嬴寒山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那我尽可能好好活,让你不要动不动就思考我们两个谁死在前面这种可怕的话题,或许未来就有改变了。” 她把手伸给苌濯,后者顿了一下,轻轻握住了这只手。 “未来……吗?” 第172章 建立军校 嬴鸦鸦用手护着灯中燃烧的火, 寻摸着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它。 虽然白天遭遇了一系列变故,但班是要加的。被烧了的文书一时半会补不齐,只能先整理个大概。 死了的士兵和文官需要确定身份, 淡河本就不多的文职人员经此一役再遭重创, 让嬴鸦鸦一度有把那只红毛狐狸的断腿给他接上然后拖来前线的冲动。 阿姊好像状态不太好, 苌军师去找她了, 缺了人战役复盘暂时没法做,嬴鸦鸦只能和裴纪堂对对两边的情况。 而即使是裴纪堂也好像打仗打得脑子坏掉,像是怕她突然抽出戒尺打自己一样眼神闪躲。 不过脑子坏掉归脑子坏掉, 他还是在嬴鸦鸦提出之前就察觉到来报信的那些斥候有问题。 可惜追溯是晚了, 追出去的士兵只抓到几个人身的细作, 怪物依凭的已经逃走。 “当时我不应该阻止亲卫杀了他们。”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你当时随便选一个杀, 杀的不一定是细作还是怪物, 杀了人身的细作根本察觉不到破绽,”嬴鸦鸦有一搭没一搭地宽慰他,“再说了, 谁不知道刺史很容易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他默然,不接话, 她就心虚起来。 “不怪你, ”这次嬴鸦鸦认真了些 ,“以何行始,以何行终, 这些人既然因为你不是滥杀的人跟着你,也就不会责怪你在战场上拦下那一刀。” “怎么还蔫糊糊的, 要我摸摸头哄哄你?” 这句话倒是很有效果, 说完眼前这八尺大汉立刻振奋精神倒退两步,仓皇而逃。 嘁, 嬴鸦鸦想,我又不是阿姊,也不吃人,跑什么……不对,阿姊也不吃人。 灯照的距离不远,她手臂上还挎着一个食盒,拿灯拿得有点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打翻了它。 身后的影子里突兀冒出一只手来,扶稳她顺便接下那盏灯。 “噫!”嬴鸦鸦咬断喉咙里的惊呼,她看到那只手是谁的了,嬴寒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后闪出来,把灯摆好。 “阿姊,你要是男子,这么大半夜突然冒出来我们可就是在私会了。” “我要是男子我就是你阿兄,哪有和你阿兄私会的。” 嬴寒山接下嬴鸦鸦这句吐槽,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嬴鸦鸦乖巧地不和自家阿姊斗嘴,把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小罐半冷的汤饼来。 她知道嬴寒山不吃东西,也没开口让她,但在坐下前,嬴鸦鸦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不说话的嬴寒山,突然改了想法。 “阿姊,”她丢下那个罐子凑过来,突然张开手,“抱?” 嬴寒山有几秒钟没有动,然后慢慢张开手抱住了嬴鸦鸦。 嬴鸦鸦嗅到她身上有些夜露的潮气,秋夜里渐冷下来的微凉染在衣服上。 嬴鸦鸦安静地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像一只在翅膀下蜷缩起来的小鸟。 “鸦鸦。” 嬴鸦鸦收紧了手臂,整个人挂在嬴寒山身上,用动作制止她往下道歉。 她不是个傻孩子,只要和裴纪堂稍微对一对知道的事情,她就能从头理顺发生了什么。 阿姊面对了一个残酷的选择,她做得很对,再有一百次一千次嬴鸦鸦仍旧希望她这么做。 不仅仅是因为在战场上不得不大秤小秤地去衡量人命,还因为在这件事里,她可以为阿姊做些什么。 她听过一个神话,据说世界上有以背托天之人,这个人永远不能休息,永远不能躺下,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 阿姊也在逼自己成为这种人,所有人的生死,目力可及的所有土地的繁荣,她都想背在自己肩上。 那个背天的人是个巨人,不死不灭,不饥不困,可即使这样他仍旧像是雷声一样哀嚎。 阿姊呢?这幅仙人的身躯能承担多少重量?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在她肩膀上闷闷地说,“阿姊,我是沉州的长史,当朝五品文官。” “像我这么大的人,有些已经是小军官,有些死在了战场上,阿姊不会,也没办法因为一个人的死停止前进。” “文官与武官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只是在彼此有别的战场上作战。在阿姊身处前线的时候,不要因为后方掣肘。我不再需要被阿姊保护,我想和阿姊一起作战。” “所以,不要难过了。” 嬴寒山微弱地叹息着,抱住她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松开了。她看起来还想道歉,可最终在嬴鸦鸦的注视下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 “本来只是有一点不放心,”她说,“现在是十分不放心。总觉得哪天你就真要长出翅膀飞走。” 嬴鸦鸦很活泛地蹦回坐处,开始吃汤饼:“那我哪天撞了网,阿姊要来把我解下来!” 给文官们压惊的夜宵汤饼是用略煎过的鱼打底的,嬴寒山能嗅到一点鱼汤的味道。 汤在秋夜里静置过一阵子之后已经彻底凉透了,嬴鸦鸦一边用箸搅着半凝固的浓白色鱼汤一边和嬴寒山搭话。 第338章 “之后还打仗吗,阿姊?” 打,肯定要打,今年是打下峋阳王的最好时机,只要被他拖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肯定会迎来一场反扑,到时候不要说继续推进,可能现在打下来的几个城都不太好守。 但是从兵力来讲沉州一直处于劣势,这场战斗虽然取胜方是沉州,但双方的损失比重不相上下。 沉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县城了,没办法拿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底气,更何况朝廷那边并不可信,如果沉州在这场战役中元气大伤,那么即使是击败了峋阳王,最后的结果也是朝廷渔翁得利。 所以短时间内再上场拼老命对两边来说都不现实。 另一方面,秋收快到了,后勤不做好打仗没得搞,涅叶烈和南方这些城池都需要有人组织收稻,并提防对面来搞个破坏。 青城那边是不可能有什么收成,可能还需要周围襄助。 这个节骨眼上,搞文书的死了几十个。 唉…… 嬴寒山找了个地方坐下,抬起头,把揉成一团像是虫群一样嗡嗡作响思绪赶成几片,拍死,然后分堆抖落下来。 她在头脑里挑拣着这堆死虫子,喃喃着给自己理清思绪。 “死线,今年年底,最晚不能开春。” “当前节点,秋收,至少有一个半月时间不能打仗。” “兵力?对方仍旧占据优势。外援?我方的玉成砾和对面的芬陀利华教。” “突发事件?今年我没有突破,作战杀业累积量高,年底可能雷劫重伤。” 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什么是好事呢? 乌观鹭发明坐标之后,峋阳王大半领土现在都有了数值化信息,包括王城她也绘制出了精度很高的地图。 这意味着沉州也可以绕背峋阳王,如果兵临王城,不一定要用硬打的方式攻破它。 白鳞军在这次作战中损失程度不是很高,沉州的核心精锐还是保留下来了,这段时间淡河一直在抓紧赶制百步弓,现在已经可以组织起相当规模的弓箭手队伍。 何翠子在涅叶烈落脚之后,自己写信去跟她提了一下系统性练兵的事情,这段时间那边没有大的袭扰,应该已经有点成果了。 ……感觉像是一堆准备条件,就缺少一个“解”啊。 灯烛摇晃着,光线暗淡下去,嬴鸦鸦挑过一次灯芯,收拾了食盒,打回洗漱的水来。嬴寒山还蜷在那里,眉头紧蹙,像是在解一个不能一剑劈开的死结。嬴鸦鸦失笑,把手里拧干的热帕子递过去。 “阿姊擦擦脸吧。” “二更天了,阿姊不要回去吓亲兵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最初来淡河的时候嬴寒山和嬴鸦鸦两个人一直睡在一起,主要原因是为了保证鸦鸦安全,次要原因是穷。 但自从淡河掀桌独立之后,两个人就各忙各的,很少有躺一个地方睡的时候。 之后有了院子,要么是各人睡各人房间,要么干脆嬴寒山睡军营,突然又住回一起,让嬴寒山有点不知今夕何年。 嬴鸦鸦很安静地蜷在榻的另一侧,散开的头发像是鸟类黑色的翎羽,光滑,微冷,带着干桂的味道。 只有在靠得这么近的时刻嬴寒山才能意识到,她的体温确实比常人低很多,呼吸的声音也轻很多。 嬴寒山不困,脑子里没理顺出来的那个解让她睡不着,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嬴鸦鸦的头发。女孩动了一下,转过身来,脸对脸地盯着她看。 “阿姊?” “嗯……老板回来之后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不一直是那副样子?阿姊怎么了?” 嬴寒山把手里那一绺头发放回去:“我们战场上吵了几句……算是我以权压人吧。还得抽空去给他道个歉。” 不很用解释,嬴鸦鸦自己就明白了两个人在拌什么嘴,哧地笑了:“不碍事,这个人傻,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她躺平,抬头看着屋顶:“有时候我就是很奇怪,阿姊是仙人,是终南之人,不在乎这世间的伪饰和勾心斗角,那他呢?” “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就是……傻乎乎的。被逗一句就哑巴了,给人断案居然能被羊吃了袖子,上一刻还提着刀要在郡守府里杀几个来回,这一刻我想让他上马,他看着就像被人敲了一棍子一样。” “阿姊,阿姊,我对你讲了没有?那个浮泉郡守送了我一套衣裙,头面艳俗得很,衣服改改还能穿,我设计去装他女伴,他好像我要咬他一样……” “……阿姊?” 嬴寒山长吁了一口气,伸手盖住嬴鸦鸦眼睛。 “是挺傻的,不然以后你别跟着他办公了吧,就说你姐姐不让你和傻子玩。” “睡觉,睡觉,我改天找他聊聊。” 这会是一个丰收的秋天。 即使大多数农人都拿起武器,或早或晚地深埋于他们曾经侍弄过的土地之下,稻子仍旧长成了。 它们深深地垂下头感谢埋藏于根系之下的主人们,就像它们的祖辈深深地垂下头感谢那些将要落在脖颈上的镰刀一样。 沉州那边的秋收不用担心,刚刚打下的城池就需要派人手过去,秉承着“你就算是条会说话的狗也得来汪两嗓子”的思路,稍微识字一点的兵丁士官都被抓出来顶文官的活。 而那些被顶替下来的文吏则被发出去出远差,到各个地方下基层倾听民意培养政治素养提升基层意识…… 第339章 沉州和峋阳王两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和平之中,仿佛住在巷子两边的仇家,每天背着手抄着酒瓶子碰面八百回,但谁也不先动手给对方开个瓢。 日子飞快地回到沉州雪灾前的水平,平和得让嬴寒山浑身不自在。 而就在这因为白露已降而愈发澄澈的天空之下,有信使驾驭着轻盈的蹄步来了。 最先来的是涅叶烈三城的信,传信的不是人,是一只钢青色翎羽的隼。 隼的双眼没有瞳孔,像是两颗铁珠一样,偏偏这铁珠子上光华流溢,衬得这只异兽也灵动威武。 它晌午飞到军营里,连着踹了三个想要近前的士兵,扇了五个试图套它的军官,并和玉成砾出来溜达的螣蛇打了个照面之后,才慢腾腾地挪到嬴寒山的营帐前,丢下一枚信筒。 信是何翠子写来的。 信筒很小,所以整张信除了开头的“问大将军,刺史安”之外,没有什么客套的话,何翠子写字比一般武人强不少,整张信纸上的字也能用工整形容,但仍旧很难读 字太小了。 何翠子话不多,写信也尽量简略,饶是这样也密密麻麻写了正反两面。第一件事是她按照嬴寒山的嘱咐,建立起了“军校”。 军校这个词汇现在是没有的,但用了也不至于有审0者跑出来修正被篡改的历史。 嬴寒山在何翠子走后给她寄了一封信,除去定下“军校”这个名字之外,大致讲了讲对“军校”的构想。 “军校”在称呼上与现代近似,校中学生称呼为“学员”,教授者无论文武全部称为“教官”,暂不定行政岗。 现在沉州还处于初级建设阶段,钱不够人不够,搞实验性建设要以实用性为主。 所以军校的主要课程是“军事理论”与“军事实战”,再每五天上一次文化课。 军事理论就是兵法,由何翠子主讲,分章节教授。在每一章节结束后进行小考试,连续三场小考试排名前列者,拔擢为助教,协助何翠子巩固学员学习成果。 何翠子本身是武学世家出身,看过一点兵书,但远不到能教人地步。嬴寒山知道这是个认真又渴望机会的姑娘,这也算是倒逼她抓紧学习。 不打仗就要好好读书啊,知识就是力量! 而至于“军事实战”,有点类似于拉练,一方面为了防止军校学员一个个全都变成赵括,另一方面也给他们小型对战和指挥的机会,去感受一下文字和实践有什么区别。 战争中的实战经验是用人命垒出来的,战争外能获得这样的机会是非常宝贵的事情。 理论上周政这个吃白饭的神仙应该也出点力,但根据何翠子信里写的,这人的价值不比当沙包更大,他的剑术根本教不了寻常人。 “你要跟我学?”“好啊,咱们先引气入体,这事我一年之内就做到啦……我师兄也就用了三十年吧,我相信你二十年绝对没问题!” 没法沟通。 军校最初期的学员是十人,由于有一定学习基础的一般都是家里稍微有一点背景,或者富裕些的小军官,所以这次选拔中普通士兵的数量只占了不到一半。 以后会好的,嬴寒山想。 摇摇晃晃地学走,迈开双腿再跑,就算是不世的豪杰,也是从最初的蹒跚开始的。 在最后,何翠子有些犹疑地提到了军校学院中,存在着一个另一个女兵。 一个现象显露,背后必然有不止十个现象隐藏。既然有何翠子这个女兵在前,其他女兵的存在也就并不奇怪了。 何翠子没在信里详细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只提到她比何翠子来得更久,久到已经成为一个无衔的小军官。 嬴寒山相信这也是一个强悍的姑娘,在这个女性初期得到的资源普遍低于男性的年代,裹着无数血肉尸骨仍能站立在那里向上攀高的女性都绝非等闲。 她想了一下,写了一道手令:从即日起,以往有冒籍、自隐性别从军之人,经查无作奸犯科之事,不再施以军法,仍保持原军职及战功。 另,有以性别为由限制从军,霸凌,斗殴者,前者以渎职论处,后者以军内寻衅军法处置。 这一条之后,女兵相关的建设也要提上皇历了……真想都扔给何翠子啊。 军校的事情汇报完之后,第二件事情就言简意赅得多了。 大将军我怀疑我身边那个姓周的小哥有脑疾求求您了把他调走吧.jpg 周人工智障到底干了什么事,何翠子这个老实孩子倒是没怎么告状,但根据嬴寒山对剑人们的了解,他应该确实挺气人的,比如这个第三件事 周政非得让我问问您他剑灵变成的隼帅不帅。 嬴寒山沉吟半晌,把手令和鼓励何翠子的回信塞进信筒,然后抄起一边的笔按住隼,在它脑壳上大大地写了一个帅。 隼歪歪斜斜地拍着翅膀飞走了,看表情似乎对自己的主人有些微词。 隼前脚刚走,第二位信使就来了,裹挟着自北而来的一身尘土,带着踞崖关的文书信笺。 是陈恪派来的信使,信被送去了裴纪堂那里,又被传给嬴寒山。 这次送来的信就是很规整的公文了,作为沉州别驾的陈恪问候过自己的直属长官裴纪堂和半个直属长官嬴寒山,然后开始向裴纪堂汇报出兵之后踞崖关的情况。 作为一个“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我要倒贴钱上班”的ssr级打工人,这份工作汇报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无可挑剔感天动地,让嬴寒山觉得最铁石心肠的老板都应该给他加工资。 第340章 ……但他裴纪堂不是最铁石心肠的老板,是最穷的。 妹有钱啊陈陈,我们妹有钱。 嬴寒山不太明白这明明是裴纪堂行政体系里的事情,为什么传给自己,直到她看到末尾处陈恪突发性提到了一件事。 “踞崖关找到了一部分殿下没有投入实战的战船,但是年久失修,需要钱和匠人……” ……好你个裴纪堂,你这是把付款码拿过来了啊。 嬴寒山在心里绝望地心算了一下自己的军费到底够不够扫码支付,最后恶狠狠扣上了信:“材料钱我出!匠人我变!” 怎么变再说吧,说不定恰好有点了造船技能的流民呢…… 最后来的信是淡河寄来的,一共有两份。 第一份还是公文,出自杜泽之手,由淳于顾落笔,也是类似于工作总结的东西,秋收和城防都没有问题,作为大本营的淡河现在平静安宁。 第二份就是很不成样子的书信,没有章法,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不像是信,倒像是一堆人凑过来叽叽喳喳。 开头杜泽还在努力地拉家常,说淡河的人口,说前来安家的百姓,说院子里的那些娘子们的近况秦蕊娘在人手不那么紧之后,又开始做小生意了。 据她说她现在已经完全能还上嬴长史的钱,还足足留出一笔本金来。等到再转过年去,她想出远门看看。 后面就想什么说什么了,杜雪仔已经开始念书了,杜车前上房揭瓦,门房说先前送给他的那块毛皮褥子很有用,要谢谢大将军。 蒸饼娘子又盘了个铺子,有媒人三天两头问刺史有没有成亲的打算,原来那个老城门官寿终正寝去世了,下葬的时候手里一直攥着一根铜簪子,掰也掰不开。 淳于狐狸不在信里写内容,他像是批注一样在纸上乱写,写得嬴寒山觉得他的话像是弹幕一样飘来飘去: “今年雨水忒多,蟹子都被冲跑了,小生下不到田里去,只能望着稻田流口水。” “寒山那里若是有好蟹,用酒腌一坛给小生带回来啊。” “腌豆也要!” 就这么乱糟糟写到末尾,终于空出一片地方,杜泽正经写了几句。 “有一群自称【无家人】的人在寻将军,为首的是一个背着哨棒的女子。他们叫她【无者】。我告诉他们将军在前线,他们就走了。” “那群人都佩着剑,却在几天之间给淡河周遭没有农具的农户发了农具。” “那位【无者】,说有一句话带给将军。” “她说,她与将军,很快就会再见。” 第173章 我不结账 嬴寒山这人, 原先在公司里,不是个刺儿头。 一般有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她能摸则摸,绝不出声绝不往外跳绝不给领导整个大活, 是很有职业操守的打工人。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 经历了一次“见王不拜”之后 , 领导这个概念就被她从字典里抹去了。 杀生道者能越级强杀比自己境界更高的修士, 在他们血液中自带向上挑战的本能。 即使是更强者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绪也是散漫的,所以底下人从来没见过她对谁的到来这么上心过。 “如果你们撞上哪个背着根棒子的行路人问我在哪, 不管她接下来说什么都把她请到我这来。” 这话最先是嘱咐亲兵, 然后是嘱咐巡逻的士兵, 再往后干脆溜达的时候遇到城防小吏, 当地义勇就嘱咐一遍。 嘱咐得大家莫名其妙, 心说这是又有哪路神仙从南边下来了,激得大将军里里外外嘱咐个遍。 这天她顺口又向当地义勇问了一遍有没有见过她提到那人,这次被问的人没回答有还是没有, 而是颇为好奇地反问了一句:“那人究竟是何相貌?” 相貌?嬴寒山仔细回忆了一下无宜的脸,她有点脸盲, 无宜又不是很有特点的长相, 虽然气质让人印象深刻,但真说又不是那么好往外描述。 “我不太记人脸,说不清楚。是个女子, 背后的行李和哨棍都是用油布包的,不怎么言笑, 总看着是在赶路的样子。身量……略比我矮些吧。” 这幅杀生道的身躯至少在一米七五, 这个年代的男男女女多半比她矮,这句话四舍五入是句废话。 发问那人也不追问, 想了想,又换了个问题:“为何要如此交代?” 嬴寒山想了想上上次随着图纸一起送来的“酌情加上你项上人头”的问候,和上次一见面那句“我本想看一眼就走”,不自觉苦笑起来:“……这人不太会说话,原本门房以为我和她有仇,现在战事胶着,大家难免紧张,不预先说一句恐怕会起冲突。” 说到这里嬴寒山猛然觉得不对,这附近和自己搭话的兵丁都是认识自己的,没有哪个人会直愣愣上来就问问题,总要先问候一句行个礼。 看嬴寒山脸色一变,眼前人笑出了声。 “你确实不记人脸。” 她单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揭一张面皮儿一样轻轻一拉,整张脸颊就随之脱落到了手上。 那之下露出女子冷淡的面孔来,仍是嬴寒山记忆中的无宜。 嬴寒山被惊得怔了一怔,伸手要去捏她的脸,无宜很嫌弃地躲开,把面具糊在她手上。 “要捏捏这个。” 这个年代没有橡胶,柔软的面具应该是用什么皮子制成,嬴寒山拿在手里攥了两下,除了通过杀生道的本能判断出这不是人皮之外,没发觉别的。 第341章 “捏出什么了?”无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没捏出什么,”嬴寒山叹了口气。“但是看出你最近过得不是什么好日子。” 无宜哼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些:“说得对,那么,既然我面具都摘了,你不待客请我顿饭吗?” “吃,可劲吃,我结账。”嬴寒山没提她上次死活不吃饭那茬,“你吃什么?” 无宜笑了一笑,稍微向后仰过脸去:“吃什么?” 一瞬间嬴寒山觉得街上射来十数道目光,欻欻欻欻把她穿成了筛子。 “等会!等会!只管你一人的只管你一人的啊” 跟着无宜的人约莫有二十个左右,每个人都很没特点。他们的气氛很放松,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不给人一种“街上突然出现了一群神秘人”的感觉。 嬴寒山对饭馆店家交代了大堂里的哪几桌人的钱由自己付之后,这些人就开始分批进来吃饭。 吃了就走,也不多交互,旁人寻常看过去,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一路的。 无宜则叫了菜寻了个安静地方和嬴寒山面对面地吃当然了,她吃,嬴寒山看。 这个季节收稻子捕鱼,田里的鱼膏脂浓厚,最适合煎一煎之后打汤吃,桌上端了一盆鱼汤上来,琥珀色的油凝了一层壳子。 无宜不让嬴寒山,也不和她客气,盛了一碗掰碎胡饼泡进去,又加醋和芫荽,自己热腾腾地吃起来。 嬴寒山等她吃了半碗才继续问:“你是找到无家人了吗?” “没有,”她呷了一口茶,放下筷子,“我试过了,这条路已经不现实了。雁养几辈就是鹅,鹅是不会南迁的。” “那你……”嬴寒山问询地看了一眼底下的人。 “找不到姓无的人,也不一定恢复不了无家。”无宜又给自己添了汤,慢慢地掰开手里的饼,“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挺凑巧的。我觉得没希望了,所以把镐炉炸了,却在底下看到了剑冢和最先那位无者的遗训……” 她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柔和了些的笑,这笑是对着嬴寒山的。 “还看到你这么个怪人。” 我哪怪?我哪怪?我来这么久遇到的人里你才数一数二的怪!嬴寒山默默腹诽,不作声。 “所以我在想,”她用勺子搅着泡酥了的饼,“我是不是太‘我执’了一点。最初无家也不是一群同姓氏同宗同族的人,大家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血脉相连,不是因为血脉相连才向一处走。” 嬴寒山看着她的脸,了然了。 一开始无家就更像是一个学说流派而非一个家族,是随着时间转移才逐渐向家族转变的。 这种转变应该也和他们行事方向的改变有关,最初为生民立命,行走于天地之间的【无者】,成为了带有传说色彩的铸剑匠,思想被削弱了,而技术被增强了。 思想不怕传播,思想就是在传播中变得有力,而技术却害怕人复制,失去专有性。 所以随着思想的湮灭,技术的增强,被理念聚集起来的人变成了被血缘聚集起来的人。 这个过程应该是很缓慢的,慢到一代一代的无者们都没有察觉此事,而发现时已经是积重难返。 这次无宜重建无家,也算是个不破不立的好事。 “但是……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让你得顶着面具来找我?” 无宜瞥了嬴寒山一眼,挑起眉头来,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之前低沉的郁色,一股豪侠气从那对很亮的瞳珠里溢出来,舒展在她的眉间。 “做无家最初做的事情啊,”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总不会觉得无家是天天站在田间地头喊‘要保护百姓!’‘不要打仗!’来保护生民的吧。” “我们铸剑,铸犁。剑给一些人,犁给一些人。” 嬴寒山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家伙,无政府组织,不知道算是墨家的文艺复兴还是千年后来个预演。 无宜没有多说,一盆汤已经见底了。她擦擦嘴角:“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样。正好你在臧州,我也要回臧州办事,就找你了。” “我找你有事。”嬴寒山立刻接下话头,“你们这里有人会木工活吗?……我是说,修船和造船?” 修船当然是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但搂草打兔子,嬴寒山打算把造船也问上。毕竟白鳞军严格意义上讲是水军,现在已经被她当陆军用得快要忘掉“白鳞”这个词的来源了。 无宜眨了眨眼睛。 “不是寻常的船,是战船。找一般木工可能修不好,也怕消息走漏。我想请你这边的人帮忙,可以吗?” “修船好说,即使是战船,有原先的样子做修补,我们的人是能做的。至于造船……我是剑匠,”她说,“叫铁匠也行,我这一脉都是,所以你要是找我我肯定不行。但无家既然是匠人,的确有人会木匠……” 无宜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但现在她的脸色却有点怪异,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我刚刚说了我是回来办事的吧?” “是?” “我们是打算除掉一个身为无家却在为虎作伥的败类……不巧,这人是木匠那边的。” 嬴寒山没放弃希望:“可以戴罪立功的吧?你不杀的话把他交给我吧?” 无宜又瞥了她一眼。 “虎是峋阳王。” 嬴寒山感觉自己的小鹿噶几一声撞死了。 第342章 承了嬴寒山这一顿饭的情,无宜答应会派人去帮陈恪修缮战船。至于造船这件事,“就只能看缘分了”。 事情算是顺利解决,但临出门反而出了岔子。店家抓着嬴寒山的手,死活不让她离开。 “这次的账记在沉州军,你去以此印信向我的属官结算就好。”嬴寒山耐着心跟店家解释,确实不是她摆谱非得让对方跑一趟,是她真的不习惯随身带钱。 这话不说便罢,刚刚说出口,原本只是抓着她袖子嚷嚷着不许吃霸王餐的店家一拍桌子,居然叫骂起来。 “好你个涎皮赖脸的贼!”他指着嬴寒山,“本来看你穿得还算整齐,是个体面人的样子,怎如此无耻,为了赖一顿饭钱给嬴大将军泼起了脏水!” 嬴·涎皮赖脸·给自己泼脏水·寒山默默地愣住了。 “我们嬴大将军是何许人也!那乃是太岁星下凡,身高八尺,力搏雄牛,一顿饭吃三口猪!怎么是你这样一个顺风直飘的竹竿子!” 嬴·太岁下凡·斗牛士·猪猪收割者·竹竿·寒山愣住的时间更长了。 ……还好是一顿饭吃三口猪,不是吃三个小孩啊。 “看你这副穷酸相!也不着锦衣也不着甲,请人吃饭自己心疼得连筷子都不敢伸,你哪里像是大将军了。大将军是何等磊落仗义的人,我都听说了,她有的是钱,特地给手下士兵发钱不许他们劫掠。这样的人出门吃饭能不带钱么!不许走,我跟你讲你不许走!你今天非得给我把钱交上来!” 嬴寒山一脸绝望地看了看身后的无宜,无宜没说话,甚至有些看热闹似的笑嘻嘻看着她。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角落吼出来,“陆仁某!” “看你家将军挨骂有瘾是吧!给我爬起来不许吃了!去叫鸦鸦赎我!” 还好作为大将军的嬴寒山虽然平时穿得比较简约风,但还是记得带亲兵的。 陆仁某年纪小,脚程快,不显眼,所以有时候会跟着她出来,等到她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就自己原地解散活动。 这次反应慢了半拍不是因为别的,纯粹就是他也在吃饭,吃得太投入没发觉将军这边出了问题。 谁能想到将军因为不能一顿饭吃三口猪被怀疑不是将军啊! 嬴鸦鸦很顾及阿姊面子地没有亲自来,但是派了士兵来送钱。店家坐在柜台里双眼发直,似乎世界观遭受了非常沉重的打击。 “不不不不,那个,啊,我,不是,草民不能要大将军的钱,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没见过太岁星还有别的法相,对不住……” 嬴寒山叹了口气,硬是把钱塞给了还在神游的老板。 “别的倒算了,因为我真的能做,但就有一条,你不许再说了。” “我一顿饭真的不吃三头猪。” 临出门无宜还抿着嘴,直到走开了她才放声笑出来,嬴寒山给了她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眼:“你笑什么……谁知道他们怎么传我的。” “笑你这人真怪,怪得还挺有意思的。”无宜用肩膀碰了碰她,“如果我阿爷还在……” “他应该会劝我跟你拜个把子吧。” ……那不就是给我认个爹吗!去你的吧! 无宜稍微收起了笑容,她后退两步,抬起手,做出和嬴寒山告别的手势,嬴寒山知道她来去不受限制,也没想留她。 而就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嬴寒山看到她用唇语很轻快地说了句什么。 她说…… “你还真的挺不错的。”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帝的话,叫我来为你献剑吧。” 第174章 言出即……? 陈恪很快给前线寄了第二封信, 表示钱与修船的工匠已至踞崖关,最迟秋末战船便可修缮完毕。 裴纪堂折起信,蜷起指节轻轻在眉心压了一压, 目前沉州各部中只有白鳞军擅水。 这批战船虽然是陈恪所出, 算是归属自己这部分, 但实际使用还是要交给寒山。 沉州各部本为一体, 这次出战分兵,反而莫名其妙闹出些龃龉来,好在一次大比之后双方都认可了彼此的水平, 又在这次虓原役里互相救援, 关系缓和了不少, 但文官还有些计较。 若是直接把船给寒山, 这些人总要暗暗地做点文章。 是以他直接把信给了寒山, 寒山也领会他的意思,全权操办修缮和耗资的事情,这之后战船修缮完毕, 谁也没道理再对她掌有船队有所异议。 ……但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呢。自己与寒山从无嫌隙,也没有争权夺利之心, 倏忽四年, 莫名有些事情不像是淡河初遇时那样了。 一只手突然探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封信。裴纪堂猝一抬头,随即立刻偏开眼睛, 像是额头一转触上了一块烙铁。 嬴鸦鸦手中拈着那封信,问询地看着他的脸。她倒没抢过来读的意思, 只是他拿着信出神, 信角已经几乎碰到灯火,才伸手拽了一下。 “怎么?”看裴纪堂这样一副反应太大的样子, 嬴鸦鸦迟疑一下,还是把信放下了,“是什么要事吗?” “……不算,是此前陈恪写信来时提到的修缮战舰一事,已经有着落。”裴纪堂仍旧低着头,说话的语气有些稍显刻意的平直。身边少女默然一会,隐隐约约有衣袂簌簌由近而远,裴纪堂再抬起头时,她已经离开。 额头仍旧有着炭火的余温,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的冰凉。 第343章 裴纪堂想明白了,他和寒山之间不只有些事务之间复杂之后的纠葛之感,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愧怍掺杂在里面。 他不敢想这愧怍的源头。 裴纪堂有些庆幸在换俘时,寒山恰好射出了那一箭,随着箭爆发的混乱在一瞬间掩盖掉他的失态。所有人都在向前看,看敌人,看鬼怪,看交错的兵戈和喷溅的血,没有人看到他的脸。 但他确信,峋阳王正看着他,像看一条被踩住尾巴的狗。 世界上难有一件事比被一个龌龊的好色之徒嘲讽好色更侮辱人的了,更可悲的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在这句话入耳的一瞬间,仿佛有一个装满水的薄瓷瓶子在他头顶碎开,淋了他满身凉水和瓷片。 自己是喜欢嬴鸦鸦的,裴纪堂想。 可自己怎么能喜欢她? 他记得最初看到她时,嬴鸦鸦抓着嬴寒山的衣袖不露脸,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而后她来,她去,她仿佛总是想要激怒他来证明什么,又怏怏不乐地败兴而去。 再后她病了,淡河府中四面漏风哪里都不安全,嬴寒山不得不把她托付给他照顾,那时一道屏风之隔后,她全然不像孩子地感叹了一句什么…… ……一句什么呢? 眉心似乎还有柜门关上时残余的气息,那双狡猾如小兽的眼睛望向他,又倏忽转到黑暗中去。 她只是个孩子,她应该只是个孩子而已,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究竟读到了哪里去圣人之言究竟听到了哪里去父亲的教诲,又记到了哪里去呢? 挚友的妹妹,被托付给自己照料的后辈,沉州长史,可信可靠的左右手,他身为年长者为何对她起念动心? 这不是卑劣吗?这不是更甚于对面那个坦然酒色的恶徒的龌龊吗? 他怎么面对她,又怎么面对寒山呢? 愈被压抑的,就愈生出根系,要穿透他的胸腔,把他的喉咙浸上血腥去。 裴纪堂告诉自己不听,不看,不说,他不看她改变少女衣着盛装而行的样子,不看她在马上伸出的那只洁净的手。 他还能不看更多,自幼长到如今的年岁他没有一次认真地看过镜中的自己,他当然也可以不看她。 但在战场上,决定生死的那一刻,他一塌糊涂。 嬴寒山没允许他说完后半句话,那句“可她是你妹妹”后面几乎要跟上“求你救救她”。 他不怨恨嬴寒山,他不怨恨任何人,如果一定要挑出一件恨的事务,他恨那时候的自己。 无能为力的自己。 烛火爆了一下,裴纪堂直起身,手边那封书信跌落在地。他伸手去拿,外面远远有更漏声传来,月光照在庭外的梅树上,叶影晃动一阵才停下。 嬴寒山最近在考虑一个问题。 自己是不是关心鸦鸦关心得太少了? 鸦鸦在她面前提起裙子,嬴寒山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没怎么正儿八经给鸦鸦买过衣裙首饰,甚至对她的爱好也不甚了解。 在淡河的时候拿回家的俸禄都是鸦鸦支配,她的衣衫也是自己添置,嬴寒山很少会过问。现在想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甩手掌柜,对妹妹的生活是一点也不关注。 秋收运转起来之后,被借调的武官们比文官闲了不少,不加班时嬴寒山也能喘口气。 浮泉是个富庶的地方,和涅叶烈那边大不相同,在这里能看到不错的布料和打制精致的银饰,在坊间也能寻到功夫到家的绣娘。 嬴寒山原本预备着为嬴鸦鸦做件青罗裙,她印象里嬴鸦鸦穿青色多些,真站在摊子前她却改了主意鸦鸦穿青色十有八九是因为她这个姐姐穿冷色调穿得多,当初第一面见她时,她那件衣服是很艳丽的。 如果嬴寒山再动一下她的历史储备,她会想起来艳色衣裙多是富家子女与贵族穿着,原因无他,没钱,而且漂亮娇贵的衣服不好洗。 嬴鸦鸦不再穿那样艳丽的颜色,也和改变的身份和做派有关。 但现在她没想那么多,她就是突然觉得应该给鸦鸦做件鲜亮点的衣裙。 布店的伙计看到进来的人一身暗赤色劲装,衣衫不名贵,但是整齐又新,心下估量应该是个混得不错的小军官。 沉州军中白鳞军那一支有女子从军,看到这样打扮的女军官也不奇怪。 军中连打了几次胜仗,估计她荷包是殷实的。 这么想着,当即笑脸迎上去:“军……娘子贵客!不知今日要买些什么?是要制一身新衣?还是做过冬的皮衣?要是想为军中哪位贵人绣旗,咱们这边也有好绣工……” 嬴寒山摇摇头:“我为我妹妹做一身衣服。” 妹妹?这人打仗还带妹妹的?……哦,大概是寄回家里去吧。 “好说,好说,不知道令妹今年芳龄几何,身量如何?” “……十二吧。”嬴寒山想了一下,“不对,十五吧?” “……嘶,十六了吗?” 布店伙计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掰手指的年轻女子,忍了忍还是没问出来“是您亲妹妹吗”这种话。 最后嬴寒山挑了一匹白地赤纹连珠小团花的布料做上襦,又就着伙计的推荐加一点现代人审美,选柿红,淡胭脂,鸭青和群青做八破裙。 轮到绣花时嬴寒山结结实实打了个磕,衣服的颜色已经很丰富,她也不熟悉纹样,说不出要绣什么来。 第344章 但本着“别人要有的我妹妹也要有”的想法,她指指袖子:“绣一只虎上去吧。” “虎?” “对,在衣袖上绣一枚虎纹上去吧。” 拿到衣服已经是重阳前,嬴鸦鸦又请了一位梳头娘子,为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发簪,簪上浅色的菊花花苞和茱萸。 细小的红色果子鸡血玉一样从黑发上垂下来,和衬肤色的衣裙一起衬得人顾盼生辉。 她张开手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望向嬴寒山的表情带上一点笑:“好看吗?阿姊?” “你阿姊我买的衣服……咳,好吧,主要是我家鸦鸦好看。” 她摸了摸袖子上的虎纹,绣工不太理解女儿家衣服上的虎应该怎么绣,嬴寒山就索性把自己的虎符简化了一下线条做花样子让对方绣。“人人都给女儿家花,”她说,“阿姊却给我虎啊。” “做只老虎吧。谁欺负你,你就吃了他。” 嬴鸦鸦笑起来,托起一边桌子上盛茱萸的盘子,替嬴寒山插了一支在发髻上,然后自顾自托着盘子出去,要给领到茱萸的人都看一看阿姊赠她的衣裙和虎。 苌濯受了嬴鸦鸦的茱萸,沉默一下折身回去给她折了一朵花出来。 花大概是院子里的菊花,又有点像是花苞攥得很紧的莲,没有开,花苞紧紧收拢着,苞片像是冰一样白,有种她熟悉的异香。 海石花接过茱萸,被林孖掰了一颗去吃。后面感谢也没来得及说,只顾给他找水去了。 文官们是传下去的,武官们比起茱萸更关心今天有没有羊汤。等她到裴纪堂面前时,已经走过一整圈了。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秋风太烈吹开了窗子,在走向裴纪堂的一瞬间,嬴鸦鸦觉得他背后的影子有些晃动。 “刺史,”她说,“重阳的茱萸。” 裴纪堂慢慢抬起头,动作像是被浸在冰水里一样有些僵硬。 她拿起一支茱萸,示意他低下头为他戴上,裴纪堂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伸手 攥住了那支红色。 “我自己佩吧。” 空气在这一瞬间让人不安地燃烧起来,他身后的影子也好像失去了轮廓,裴纪堂专注地注视着她的脸,似乎有些隐而未发的怒气。 嬴鸦鸦莫名其妙地歪头与他对视,半晌才听到他很轻地问:“鸦鸦……已经走过一趟了吗?” “是。” 裴纪堂有些僵硬地笑笑,表示自己收到礼物了,又看着她转身离开。 那支茱萸在他手中攥得太紧,他想大概是有枝茬刺进掌心。 你已经走过一趟了吗? 你为每一个人都佩茱萸吗? 我…… 他闭上眼睛,血混合着红色的果实从掌心落下来。 裴纪堂猜到会有这一刻的,但他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发完茱萸之后,嬴鸦鸦换了衣衫去厨下凑热闹,做饭在这样的节日里也有休闲意味,杀羊这种事自然不必她去,但泡泡菊花酒什么的她可以干。 而就在这样一个她不在的空隙,嬴寒山找到了裴纪堂。 “……所以,你喜欢我妹?” 嬴寒山不是刻意挑这个时间点,但她确实有些考虑。只有在这样一个忙忙碌碌又闲下来的日子,大家的神经才不会紧绷到谈不下去这个话题。 也只有在这时候嬴鸦鸦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干些轻快休闲的活计。 书房的门半掩着,风把它吹得吱吱作响,裴纪堂蹙起眉,他很想说一句什么来反驳,他很想举很多例子来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但掌心细小的伤口还在作痛,痛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不知道你们这边的人怎么想,我也不管你们这边的人怎么想。” “但我们两个都是成人,我们都知道自己十五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或许觉得没问题,沉州的姑娘们十五十六岁可能已经嫁人很久了,但我告诉你,不行。” 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他,裴纪堂感到那个在头顶被击碎的薄胎瓶子又回来了。 “如果鸦鸦十八岁,或者十九岁了,我会说好吧,我尊重她。但她还没有长大,我们是她的长辈,上司,决定她很大一部分人生观的人,她可以仰慕我们,但现在不是时候。” 瓶子被一片一片地敲碎,冷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去。 嬴寒山叹了口气,她记得自己来是带着一个为之前战场上事情道歉的目的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就变成了指责。 或许……或许是因为愧疚?那一个可能牺牲鸦鸦的梦魇至今没有离开她,以至于她现在难以遏止自己的过保护? “……老板,我不是说……” “不要说了,寒山。” 裴纪堂举起一只手,嬴寒山在他掌心中看到未干的血痕,似乎是他刚刚又一次用指甲戳开的。 “我对此天地发誓,裴纪堂若是此后对鸦鸦有所觊觎肖想。” “便人神共弃,暴尸荒野。” 随着这赌咒落下的,还有门外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第175章 无者的命赌 微风拂开门扉, 露出嬴鸦鸦有些错愕的脸来。 碗碎了一地,撒出来的汤水还冒着热气。 她拎着托盘站了一会,茫然地看看两人, 又看看脚下先一步祭土地的肉汤。 “哎?倒也不必这么嫌弃我?” 半晌, 嬴鸦鸦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 低头收拾起来碎了的汤碗。 第345章 “汤洒了, 要喝的话,得自己去伙房盛了。” “鸦鸦……!” 才从被撞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裴纪堂下意识要伸手去拉门后的少女, 嬴鸦鸦没有闪开, 也没有甩脱她, 她扭过头来, 有点奇怪地看着裴纪堂。 “嗯?” 那双黑漆的眼睛里没有恼怒也没有悲伤, 有的只是一点无所适从的尴尬。 清凌凌的眸光照着裴纪堂的脸,却像是筑出一道铜墙铁壁般生生挡住他的手。 也望得裴纪堂一悸。 如果有半分情思半分留意,都绝不会是这样坦然而无喜怒的注视, 她就站在这里,不逃走也不怒斥, 平和得仿佛只是撞破了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伸手做什么呢?刚刚还拿此身起誓, 如果是言出本心,何必要再做解释的姿态? 如果只是说一句“不是嫌弃”,她的神色又哪里像是在乎?伸出的指尖颤动着, 最终无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那只黑羽的鸟儿就从他的指尖倏忽一闪,隐没在门后了。 一片黑色的鸟羽落下, 擦过女人的眉心。 无宜抬头瞥了一眼羽毛的来处, 那是只在天空中盘旋的寒鸦,但体型稍微比一般同类大了些。 这样抬眼之间, 数道银光直上天空,这只大鸟叫也没叫一声,直直地跌到了地上。 咔嚓。那不是血肉坠地的声音,而更像是木头或者铁的声响。 无宜抬手制止了身后投出飞镖的无家人上前查看,她慢慢靠上前去,一手压住这只寒鸦的翅膀,另一只手飞快地向外一拨一转。 咯吱,好像什么轴承被启动,整只乌鸦从腹部向外绽开。 没有血,没有骨头和内脏,鸟儿的羽毛根根脱落,一枚竹筒从它的胸腔升起。 这是一枚鸟形的信筒,依靠着皮质的细绳和齿轮转动来模拟鸟类飞行。只有熟悉机巧的人才能看出它的破绽并拆开它。 无宜取出信筒抖了两下,嗅一嗅边缘之后屏息打开。 里面没有她防备的毒粉,只有一小条纸条。她在掌心中展开纸条,叹了口气,搓碎扔在地上。 “无者,”跟在她身后的无家人虽然心急,但谁也没敢违背她的意思往上凑,“此物是?” “是无家玩木头的那些人做的游鸟,”无宜摇摇头,“他留了信,说今晚等我前往。” “这……”“这岂不是已经暴露于敌?” 无宜摇摇头,看着眼前渐渐沉下去的暮色. “不是。我们一路遇险,不如说就是他在请我们过去。” 与青城一样,峋阳王的境内也存在着数个防御并不出众,但作为运粮关键节点的小城。 稷褐就是这样一个位于国土北部的对称城池,被诸多重镇拱卫在其中。 从开战以来,这里就一直作为峋阳王的后勤中转。 人人都说那位新上任的郡守是相当有能的人,虽然家世不显,但很有一套劝抚农桑,中转粮草,降低损耗的方式,还向农人授以些没见过的农具的制法。 是以虽然这里仍旧避免不了如王土其他地方一样的盘剥,但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很快,这位罗秋鸟罗郡守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无宜很清楚这人不姓罗,在无询天还没有去世时,她曾经在父亲的书信里看到过这个名字,那时冠于前面的姓还是“无”。 无秋鸟一直在以书信联系心气未死的无家人,当初无询天也是被联络的对象之一。 这人原本应该和无宜一道的,如果他没有投峋阳王的话。 现在还能组织起以“无家”为名号的队伍的人已经很少,无宜的出现就像是夜航时的渔火,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但等待无宜的不是联络,而是接踵而至的谋杀。 这位无冤无仇的无家长辈好像根本不打算和她谈什么,设计,谋杀,追逐跟了她一路。 直到她查到他的所在地。 无宜认真思考过他是否真的想杀她,因为这一路的追杀稍微有点用力不足。 对方已经违背无家不出仕的原则,效劳于峋阳王,完全可以上奏王上,借用王的力量来铲除她这个危险分子无家人从来都是被针对的那一份,要么被觊觎,要么被杀害。 但他没有,他的所有行事都是在“无家”的能力范围内的,这让无宜隐隐有种预感。 他想作为一个“无家人”与另一个“无家人”当面解决这件事。 秋收刚过,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尘土气。这是一种干草,灰土,动物皮毛被秋日尚暖的日光发酵出来的气味。 在这暖烘烘的,并不难闻的味道里,整个稷褐都笼罩在饱食后的梦中。 而郡守府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油灯。 郡守是年初才上任,郡中百废待兴,郡守府就没有多做打理,园子里没什么珍奇花草,只有一蓬一蓬的竹子长得茂盛。 刚开春时这批竹子往外发了不少竹笋,把外面的木廊顶出来几个洞。那一阵子晚上没有事务的时候,偶尔有人会看到罗郡守在后院挖竹笋。 竹笋一阵不挖就长成小竹,再不能吃,他就把它们砍下来,不知道做什么。 其实属官和百姓也不太关心郡守做什么,他爱折腾竹子就折腾竹子,别折腾人就行。 谁也没料到他折腾了几天竹子,折腾出来一个玩具似的小轮,送去了郡中的匠人手中。 第346章 “这是竹翻车。郡中农田零散,以木建大翻车靡费甚多,百姓不乐。可各家依此制竹翻车,以利耕种。” 秋后竹子渐渐变成一种浓郁的墨翠色,在夜色里簌簌如画,孤灯被半开窗户中吹来的风拉扯得摇曳了一阵,又随着窗户阖上而恢复稳定。 穿着灰布外衫的中年人从桌前起身,掩了窗户,稍稍站定一刻没有回头。 “来了?”他问。 身后默然无声,罗秋鸟转过身去。 无家的两个遗裔就在此刻对视了。 无宜并没有见过罗秋鸟,也不知道他的长相。但在看到眼前这人时她确信这正是本人。 真正的无家人们眉宇间总有一种特殊的神采,那是终日奔走的淡淡疲倦,和不为这疲倦所扰的执拗。 这个中年人长得很平凡,身形也说不上非常结实,那双隐隐有些旧疤,拇指变形的手印证了他是个很好的木工匠人。 此刻他就站在桌后,桌上摆着一只还没有拼完的木游鸟。 他们对视了一会,灯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拖长,无宜不自觉地把手按在一边垂下的系绳上,只要她轻轻拉一下它,背后的不识剑就会散开落到她手中。 虽然罗秋鸟看起来没有任何防备,桌上也并无武器,但比起剑匠,擅长玩机关的人可以把整间屋子作为武器。 “还有其他人吗?”他口气和蔼地问,但并不要求回答,“坐。” 无宜没有坐,她仍旧站在那里。 “你是……无询天的女儿,我们还在通书信时,你年纪还不大。” 提及父亲让无宜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在他的书信里见过你的名字。” 他慢慢地点头,第二次指了指桌前:“坐。” 这一次无宜坐下了,但解下不识剑放在膝盖上,不识剑无法出鞘,如果遇袭她是用它作棍格挡。 “……你为什么要杀我?”在一阵无话之后,无宜选择开门见山。 眼前的中年人笑了一笑,开始慢慢地收拾桌子上的机关鸟:“因为无家将要兴起了。” 无宜看着他仔细地把那些零件卸下来,分门别类装进盒子里,像是一个稚子在收拾自己心爱的玩具。“我不明白。”她说,“你对无家有恨?” “……并非如此。”罗秋鸟合上盖子,“我与你父亲,还有你,都很在乎无家。” 他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灯火的光:“你觉得无家给这个世道带来了什么?又是因何没落的?” “无家最初并不是剑匠,我们是匠人,是行于百姓之中,为百姓鸣者。王有道则献剑,王无道则诛而夺剑,无家世世代代不得入仕,因为我们是制衡皇权与官府的力量。” 无宜没有打断他,他说得没错,在最初的最初,无家就是这样一群人。 比起后世温和无害的剑匠,被夺取来夺取去的野心与祥瑞的代名词,最初的无家是不曾驯服于君的为民请命者。 “我们这么做了几代,或者十几代,世道有变好过吗?我拿这个问题问过你父亲,现在我照样用这个问题来问你。” 什么算是变好呢? 大治之世,大乱之世,永远交替而行,治时献剑,战时取剑,无家从来没有例外过,直到他们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可以一次一次地为民请命,一次一次地诛杀昏君,但这一切没有尽头。”他平和地看着无宜的眼睛,“最初那位无者有一个很好的理想,但一直沿着最初的理想走未必有尽头。治世的皇帝不需要我们,乱世的暴君最后还是要期待一位新皇来代替,无家在这个过程中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所以无家会逐渐改变,从一个门派变成一个家族,从执剑人成为铸剑人。” “你不觉得这是可悲的事情吗。”无宜问。 “可悲,”罗秋鸟点头了,“比这更可悲的是你要重蹈覆辙。” “孩子,无家不能再回到原本隐于民间的执剑者,你不过是重启了又一个轮回。” 无宜开始理解他想说什么,也同时理解了为什么他此刻坐在这里:“这就是你投奔峋阳王的原因?” “是。”罗秋鸟坦然地应了,“我知道他不是一位好的君主,但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位皇帝过于年幼,而且恐怕有些别的问题,其余的王之中,瑜川王第五翳是盲人,北方的都督第五靖无意于夺位,我能选择的人实在是很少。但无论如何,我做出了选择。” “无家人应该进入到朝中,去为百姓辅佐,匡正一位领袖,等待明君来临太漫长了,我们应该自己去制造一位明君。” 他看着无宜,等待着眼前年轻女人的反应,而后者皱起眉,有些厌恶地摇头。 “无家从来没有寄希望于君主过。” “是啊,”罗秋鸟笑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而无家不能有两个头脑。所以我决定杀了你。我想你也同样作此想法。” 他施施然打开手边的盒子,无宜立刻拎起不识剑站了起来,预备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然而罗秋鸟并没拿出什么致命的机关。在他手中的是一对烧制得非常精美的琉璃小球,正在灯下散出荧荧的光斑。 “无家有刺杀的传统,成员如野草般吹而复生,我知道我如果贸然杀你,必然会招致无尽的追杀。我们同归于尽是最坏的结果。” “而如果你在这里杀我,峋阳王就会注意到无家。无家至少会失却臧州这个据点,我想,这也并不是好事。” 第347章 他翻过手来,把那对琉璃小球展示给她,嘴角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我与你作为无家人在这里比上一次吧,就在这张桌子上,就比无家人的东西。” “胜败以一局定,胜者就以无者的身份继续走下去,败者……” “就自尽于此,死生无恨。” 第176章 铸造坛城 无宜低头看了一眼那对琉璃珠子。 它比用来把玩的珠子更小一些, 几乎与用金银丝穿起来系于簪上的同样大小。 “比什么?”她不再与他饶舌,无家人的固执如出一辙,他们如果谁还怀着说服谁的希望, 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预备生死相搏。 “铸坛城。”罗秋鸟回答。 坛城。或称曼陀罗, 僧人修行时用来观想的图案。 据说有一些僧众会用宝石, 彩砂, 金银以手于地绘制坛城图案,昼夜不停,不食不眠, 而又在图案绘成时骤然毁去, 以此开悟。 无家的“铸坛城”铸的不是那种东西。 虽然有个很佛法的名字, 但这种“坛城”更近似于父母为孩子做的玩具。 在一个十寸见方的盒子里用细小的机关与木片搭建类似于迷宫的东西, 然后在一端的入口处放下一枚小球。 为了控制重量, 这枚小球大多用琉璃打造。 玩耍时双手不可接触到球,只能平托盒底,左右倾斜, 让球在木片与木片之间滚动,触发或躲避盒中的机关, 一直到落入盒心的孔洞中, 可以被取出来为止。 孩子们每破解一次坛城,父母就会拆开旧玩具,重新铸城交给孩子, 以增长孩子的破局能力。擅长不同方向的无家人给孩子的坛城细节上也有微小的差异。 铸铁者会把盒子做得异常沉重,如果不能遏制手捧盒子时手腕的颤抖, 就不能让琉璃球落入正确的位置, 而善于机巧者会刻意将一些机关裸露出来,通过它们的运转暗示解题方式。 当孩子们成年后, 他们会在及冠或者及笄前收到最后一次坛城,能够拆解并复原它的人会得到赞许,这件事不是很容易做,也不是必须做,但所有人都会选择试一试。 无宜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铸过坛城了,大概是没有,那段时间她在重病,甚至不能潦草地及笄。 如今她也并不戴发笄。 这样一错神之间罗秋鸟已经从地上拿起两个木盒,请无宜选一个。 “我与你限时半个时辰,以桌上的木片,金铁铸坛城,再互换解城,先解者胜,这样可以吗?” 这不仅仅是考验对赌者作为无家人制作机巧的能力,还考验破局的思路。无宜简单地检查了一遍两个盒子,它们确实都普普通通。 “我是剑匠,”她说,“不擅长这种东西。你让我与你比这个,不公平吧?” 罗秋鸟摇摇头:“剑匠也有剑匠铸坛城的方式,不拘是铸剑,琢石或是刻木,终究都是无家人。” 他托起一个盒子:“我可以按照剑匠的方式解题,双手托举,不沾几案。” 无宜点点头,算作答应了。 一炷清香被点燃,屋内迅速恢复了安静,只有机关被叩动的轻微咔咔声和木片推入槽中的轻微嘶嘶声。 罗秋鸟跪坐在案前,肩背深深地弓下去,这一刻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身边有什么人,不在乎无宜手中的剑和偶尔落到他身上的眼光,那副因为工作而已经有轻微变形的手像是血肉的工具,精巧地卡在木与铁之间。 一般铸坛城都需要先画图纸,确定所需木料的长短,所设置机关的范围。 整个坛城只有一枚木盒大小,即使是最细微的疏漏也容易导致整个坛城不能运行。 技艺高超的一些人会选择从中心做起,保证核心的运行,这样即使到了边角有轻微误差,也能通过舍弃一部分弥补。 但罗秋鸟是从边缘开始构建的。 就像是密宗僧人们以沙绘城一般,相互嵌缝的木块是从边缘至中心逐渐绽放的莲花。 罗秋鸟盯着手里那个木盒,脸上有些不自觉的微笑。月前门房看到郡守举着那个玩具一样的小翻车走出门时,他脸上也是一样稚童般的笑意。 月在缓慢地移动,廊下的竹影旋转了一枚石砖的长度,一线香灰骤然折断,熄灭了燃到底的香。罗秋鸟拿起桌上的琉璃珠放在入口,向无宜的方向推了推。 无宜瞥他一眼,丢下削木头的短刀,也拿起琉璃珠放在入口。 和罗秋鸟手中的那座坛城比起来,无宜手里的中规中矩得多,也简单得多,只有几个细看就能看到大概所在的机关,但对于剑匠来说,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深深地蹙着眉看了看两个坛城,然后无可奈何地深深呼出一口气,把那把短刀拍在桌上。 “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她说,“不过愿赌服输。” “不必特别忧心,”罗秋鸟把两人的坛城交换,“我备了发作很快的药。” 他当然收获了眼前这位年轻的领袖的冷眼。 无宜小心地把那副坛城拖到眼前,轻轻向前倾斜木盒,随即琉璃珠碌碌地向前滚动起来。 最外围的巷道是方形,四角都有反射机关,稍一沾到就会被弹回原来的位置,她屏息静气地转动着盒子,那之中的琉璃珠与木片仿佛在她眼中扩张开来。 这不是十寸见方的小小玩具,这仿佛真的是一座城池,四角角楼上埋伏着张弓的控弦士,四方门已经被守军设计好了拒马。 第348章 她不能抬头看罗秋鸟是怎么解自己的坛城的,这种时候任何向对手分心的行为都是自乱阵脚,无宜在盒子上擦干手上的汗,专注地再一次低下头去。 她不畏惧死亡,从幼年至今她若是要死,应该已经死过无数次。在这个世界上她孑然无依,没有什么十分放不下的东西,唯一能被称之为执念的,就只有无家。 想要带领无家,仅仅是匠人不够,仅仅是侠客不够,仅仅是以武犯禁者不够。 他们终将有一天要与帝王与不世的将领们相制衡,无家的领袖怎么能不也是一位优秀的将领? 她注视着盒子里转圜的那枚珠子,心中微微一动。 这座坛城不是像城,它就是城,罗秋鸟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复刻了整座稷褐城的城防。 这不单单只是一个破解机关的考验,这更是一个关于身后事的问题:如果今日是我死在这里,如果这之后别人替代了我的位置,这座城池如何不伤百姓地归于你手? 嬴寒山的话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我还是得要船,南方多水路,胜也水军,败也水军。” 走水道。 琉璃珠从一侧的暗格中滚入内侧,它在她眼中成为泅渡的水军。 弹珠从内侧撞向关闭的机栝,水军与城门战作一团。城门打开,东南角的巷道随之为骑兵开启,穿过曲折的巷子,交战,伏击,突破,琉璃珠几次被推回原位又几次绕过,一直到最中心那个凹陷,无宜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那颗琉璃珠应声落出盒外。 当啷。 当啷。 是重叠的两声。 无宜抬起头,和罗秋鸟对上视线。 两个人同时解开了坛城。 罗秋鸟露出了一些困惑为难的神色,他轻轻拾起琉璃珠,叹了一口气:“这我确实没有想到。” “我也没想到,”无宜说,“我做的那玩意你解了这么久。” 她原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两个人是同时完成。无宜不太信对方会在生死之事上让自己,索性站起来走过去,去看自己的坛城。 “确实要费一番力气,这个坛城也有巧思,”他平和地说,“坛城里只有几个要以力道触发的机关,一山放过一山拦,只能用上一处机关反射的力道击打下一处机关,才能通过。” 无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接茬。 罗秋鸟停下,显然没想到自己领悟出的关窍不在对方的设计之中。 无宜抓起自己做的坛城,把琉璃珠放进去,单手托底游腕转圜,像是甩鞭子一样平挥出一个圆轮。 她的手挥得极快,但整个坛城仍旧保持着平静。随着她的手挥出匀速的圆圈,那里面的琉璃珠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它用力撞上第一个机关,弹入第二次,再循环往复,几次之后铛地一下从中心落下。 “我不会做别的复杂的。”无宜说,“这就是个铁匠练巧劲的工具罢了。” 罗秋鸟愣愣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展颜而笑。 “是我输了。” 坛城内部多有精细的机关,是以不可强行破坏,必须把握分寸。 他已经没有年轻人不管怎样先试一试再说的决心,也没有那样如同执剑挥锤一样的力量。 他的确成功地破解了这个坛城,用比应该用更多的时间,走了比原本更多的路,在看到琉璃珠落入无宜手中的一刻,他的怔愣并不是在思考胜败。 他只是想,他确实老了。 罗秋鸟坐回原地,从桌下取出一盒什么递给无宜。那是书卷一样的东西,被草绳细细扎好。 “这是无家木机关的传承,今日起交给你来保管,如果有一天你发觉有人更适合得到它,就把它交给那个人吧。” 他伸手,从一边没有点火的路上拿下提壶,替自己倒了一盏冷茶。又拉开手边杂乱书卷下盖着的小屉,从中摸出一个纸包来。 无宜像是突然从恍惚里惊醒一样,站起身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也不是非要这样。” 这一刻对方作为一个无家长辈的形象忽然又鲜明起来,最初应当被讨伐的为虎作伥者消失了,互赌生死的对手也消失了,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面前是一个理论上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也是旧时无氏为数不多的见证者。 “我和你没有仇恨,我不是非要你死……其实还有别的路。” “第五家占据天下已经很久,就算你需要一位明君,你也不一定非得要从他们之中选。” 罗秋鸟仿佛很感兴趣地停下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无宜感到一丝希望。 “你知道沉州军吗?” 眼前这位长辈又一次笑起来,笑得洞悉又和蔼:“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似乎在里面有一位很好的交游。” 这当然是在说嬴寒山。 “虽然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些。你那位交游并非池中之物,或许正如你所想那样,她会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但是,无宜,孩子,我问你。待到一切终了之时,你将怎样待她呢?” 无宜被问得顿了一下,罗秋鸟慢慢地拆开纸包,把里面的东西抖进茶水里:“你将为她之臣吗?” 不,无家不为天子臣。 “你将与帝王为友。”他说,“而我不能与帝王为友。” “我无法作为友人去改变那位将军,也不能作为人臣去雕琢她。前者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机缘,后者是因为她恐怕并非凡人。” 第349章 “臣子能雕琢君上,是因为臣子与君上皆为人身,有生有老,有病有死,君王罹难,便依赖臣子,君王困惑,便仰仗臣子,令君王行正道而不被君王见弃,是臣子的本事。但若君王无生无老,无病无死,无罹难之时,无困惑之时,臣子便雕琢不了君王。”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并非凡人之人成为君王,是否是好事。但我无法为她效力,此事是如此。” “你可以不为她效力,你可以如普通无家人一样活着,只要不再效力于峋阳王这个混账东西……便都可以。” 罗秋鸟拿起杯子,看着杯中平静的水面。 “那来日无家之中有人不辨方向时,是去投你,还是我呢?” “人终究不可能有两颗头颅的。去我而留你,若无家不寂灭于世,我死如生。” 他喝完了杯子里的茶。 …… 破晓的日光越过竹梢,门房为仆役开了小门,早早地让他去打热水备下。经过院墙时他看到有几片瓦落在地上,不知道昨晚叫哪只猫儿蹬了踏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郡守应该已经醒了,但今天早上一直没有动静。门房寻思着这阵子秋收,好不容易清闲下来,郡守歇歇也好。 仆役端了热水去卧房,没找到人,就轻车熟路地向着书房过去。 “罗郡守?” 他敲敲门,门自己滑开一条缝,微弱的晨光照在收拾得整齐的桌上,郡守背靠着椅子,身上盖着旧氅。 像是睡得很沉的样子。 第177章 攻打稷褐 从北边来的候鸟已经开始在水泽中栖身, 或许再过一些时日,它们还要向南去。 有雁足传书,自沉州北向臧州而来。 无宜派去的第一批无家人已经完成了工作, 而她本人也借陈恪的手报了一次平安。 嬴寒山不知道她那个肃清计划执行得怎么样, 但既然她还在平安写信, 就不必忧虑。 战船修整完毕之后陈恪没有擅动, 他列了一份当前可以投入水军战斗的清单传给前线,大致说明现在可以调动的战舰力量。 第五争的家底就像是富人家的老房子,指不定哪天踹角落里的罐子一脚就踹出十根金条。 这份清单上的东西比十根金条多多了。 最扎眼的是两艘楼船, 一新一旧。 旧的有火焚与战毁痕迹, 已经很有些年头, 陈恪推测第五争是打算废弃它, 拆毁用以修补其他船。 本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精神, 陈恪做了一次翻新,至少照他的话来说,它已经足以投入战斗。 另一艘楼船只完成了一半, 几乎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一艘新船出来。 本来过去的无家人说他们接手不了半修半建的工作,但无宜赶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又能接手了。 两艘楼船的高度都在五丈以上, 是典型的大中型战舰。 怎么形容这个发现呢, 这俩东西就好像某天清扫自家仓库清扫出两艘航空母舰。 楼船之外,另有艨艟斗舰三十,走舸不计数。陈恪在信中提到不少小型战船流失到了民间, 这次除了维修还有从沿岸居民与商人手中收回船只,嬴寒山发回来的钱有一大部分是交付给他们的。 总而言之现在大概凑了一支一百多条船的水军战队, 核心是两艘楼船和周围的中型战船, 周边走舸小舟作为护卫和冲击舰。 船不算多,但足够在水面上铺展开来打一场了。 秋雨开始频繁, 臧州本就多雨,秋后一场比一场急。朦朦的雨雾打在帐顶,激起一片刷刷的白噪音。 嬴寒山还是坐在首位,裴纪堂不在,但鸦鸦代他来了,苌濯坐在副手,另一边是乌观鹭。 这次与以往不同,向来是与其他武将一起参与大军议的海石花也坐在一边,烛光照在女将的银甲上,冷冷一条白鳞的龙。 “陈恪战船的单子已经到我手上,”嬴寒山说,“数量比我想得多。现在这些战船不动就暂时不会被峋阳王那边察觉。接下来怎么动,动多少,我们得商议一下。” “海石花,白鳞军那边现在能上船的有多少人?” 海石花转过脸来一点头,嬴寒山说了这种小会上不用起立或者行礼。 “大概一万五千人。”她说,“经过三次仗的至少有六成。” 嬴寒山扬了扬眉毛,这个数量比她想象得多一点。 白鳞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以白门人以及白门湾周边地区乡民组成的精锐部队,这次出战也匀了一部分其他部分的士兵给海石花。 沉州出兵时大概五万人,一万五在裴纪堂那里,燕字营占了四千,刨去在嬴寒山手下占的大头,白鳞军应该只有一万人左右。 北线是主要承压战线,白鳞军作为嬴寒山最倚重的军队,又是承压战线中首当其冲的那部分,她确实没想到几场恶仗打下来人数不减反增了。 还反增50%? 再拖半年他们能不能直接实现从五万人到十万人的跃进式增长啊。 似乎意识到嬴寒山这个扬眉的内在含义,海石花补充了一句。 “一直有人在投军,这个人数已经是挑选青壮年加上严格确认过不可能是峋阳王军细作之后得到的了。” 啊? 嬴寒山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好笑,她还记得之前和苌濯出去找那条断水河时,遇到的农人对她的风评还是【我有一道自制的小菜,把在座各位都拿来凉拌】,并因为这个死活不愿意和她的军队接触。 第350章 “怎么着?”嬴寒山笑着问,“这群来投军的不忌讳他们家大将军吃人是吧。” 海石花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有点像猫科动物表达友好和困惑的表情。 嬴寒山慢慢收起了玩笑。 她不关心那些捕风捉影或者干脆就是捏造的风评,所以对它们的改变也不很上心。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人妖女的说法已经不再在她周边的区域里流传了。 她当然还是太岁星,还是能捏碎猛虎头颅拉住雄牛犄角的半神,但威武之后凶恶的那部分逐渐消散。峋阳王传出来的流言开始反噬他自己。 好不容易熬过半年,熬到田中稀稀拉拉的稻子打出一口口粮的农人还没等到煮一锅粥,喂一喂即将饿死的父母和孩子,征粮的税吏就又到了。 失去粮食的百姓开始最后一次逃亡,他们知道传言中的圣人在哪里,他们不顾一切地靠近沉州军去找一个存活的可能,既然都说裴刺史不会盘剥百姓,裴刺史是在一冬之中保下一州性命的人,那他也会保护我吧? 即使去不了裴刺史那里,去那位和他一起的女将那里也可以吧?反正没有比死更坏的事情了。 然后,他们自己接触到了嬴寒山。 去从军的人带了粮饷和战利品回来,伤兵和阵亡者得到抚恤。有缝补浆洗的女工,挑担卖饼的货郎在士兵休沐时听到两句他们对大将军的评价。 那位大将军并不用人作军粮,平日里也不穿华服,游猎,或者是抢夺人家的金银,叫人家献上美女……美男子也没有! 她活得就像是个很老实的小军官,不贪财,不好色,没有什么靡费的爱好和欲求。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没有输过,连下涅叶烈三城,奇袭十里,贯穿臧州北,大胜虓原。 得到的战利品大多都分给了军中,她连铠甲和马匹都没有换一换更好的。 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呢? 这么奇怪的人,究竟哪里像是坏人呢? 有一个故事开始在茶余饭后流传起来,说是月前街上有家馆子招待了一伙客人,临结账时带头的那个留下一封印信,说自己是沉州军的嬴寒山,让店家去军营结账。 店家死活不依,断定这是个冒名的破落户,生扣了那人叫她一定要给现钱。可巧那就是嬴大将军,只是当时只带了个亲兵出来。 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大将军有叫人拿了那个不长眼的下狱吗?当场砍了也可能吧? 没有,大将军笑一笑,叫人来把钱结了便走了。后来也没什么事,那馆子还好好地开着呢。 这真是个很没意思的故事,但听完的人心里都定了一定。 那并不是个噬人啮骨的坏人。 这些她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在意。嬴寒山很快从惊讶和迷惑里调整回来,开始重新算数。 “一万五比想象中多,我们至少能分七千人出去布置在战船上。” 楼船的荷载数是两千,艨艟可载百人,加上其他的小船,七千人是白门人能分出去的极限,但不是船只荷载的极限,如果死乞白赖从陈恪那边套点人过来,四舍五入能凑出一支万数的水军分兵。 她曲起手指敲着桌面,突然对下首唤了一声:“观鹭。” 乌观鹭一直垂头听着,显然没料到会叫到自己,急向前膝行了一步:“妾在。” “别闹,好好说话。”嬴寒山用不含斥责的严厉声音截了她一句,“开会呢。” 那双迷茫的,好像含着泪的眼睛被惊得一眨,迅速低下去,又不安地扫向四周。当她意识到没人对此露出寻味的表情时,乌观鹭又试探地抬起头来:“……我在。” “你是臧州当地人,在你印象里,从沉州边陲可以直通王城的水系有哪些?” 乌观鹭沉默了大概十秒,低头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算什么。 “秋季多雨,正是水高时,若是从北向出发,自涅城、叶城、烈城有溢江,江阔水深,取道虓原北,可直到王城下。将军楼船高十丈许,非大河不能过,若想动用楼船,应当走这条道路。” 嬴寒山轻轻敲了敲太阳穴,没接茬,等着她往下说。 乌观鹭没听到褒贬,迟疑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从南向出发,过青城有远江,中折文江,走蓑衣水,仍旧可以抵达王城,但蓑衣水不逮其他江河,如果行楼船,可能会有触礁的风险。” “还有呢?” 凭借乌观鹭的记忆里,她刚刚沉默的这一段时间应该不只是在回想水路,她一定还算了什么东西。 乌观鹭又被问得一怔,她抬头看向苌濯,又看向嬴鸦鸦,像是在等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开口替自己把话说出来。 苌濯没有动,嬴鸦鸦笑嘻嘻地轻轻颔首:“不要藏锋啦观鹭姊,教教我们吧。” “啊……妾……我,是。已是深秋,臧州东北风起,走舸无风日行百里,为船舶中最快,暂不计。” “从涅叶烈至王城,凡六百里,楼船无风日行六十里,顺风日行九十里。但因东北风烈,楼船如高六丈,则应是起楼三层,船高风烈则稳心上移,需以石压舱,我以船形计,再减十二里余半,至此算来,楼船日行七十七里半,凡八日可至。但秋有无风时,无风亦不可弃压舱石,以无风有石计量,船日行四十七里半。” “涅叶烈至虓原北,凡二百里,皆顺风。过虓原北后,山势重叠,多有无风时,以半数计无风,则途需九日再余三又一。” 第351章 “从青州至王城,凡一千里,艨艟顺风日行八十里,艨艟无需压舱,青州至王城无风势变化,需要十三日。” 也就是说,走北边需要九天半不到,走南边路远了将近一倍,但不用楼船走得快,需要十三天。听起来应该是北边更好一些,既可以动用大型船只,又走得更快。 “然北向毕竟近虓原,若峋阳王军发觉,中道断之,则必下王城,王城击之不下,则难免前后合围。又虓原近王城,易为察觉,峋阳王或早动,察知过早,船前行则攻城不余时,后退则逆风难行。” 虓原城离航道太近了,容易被峋阳王发现,如果峋阳王铁了心全员撤退去打这支水军,那么这支偷袭的水军就会卡在半路。 往前走余不下攻打王城的时间,往后走又因为逆风跑不远。 但绕路了的青城就因为比较远,即使峋阳王察觉了,也赶不上动作。 但话又说回来了,走青城这条路去的船肯定少,体量也小,粮草和武器携带都不足,打王城整体实力也会减弱。 乌观鹭说完了话,静静看着嬴寒山的眼睛,她的脸上微微有点血气上涌的红色,或许是因为从未有过如此长时间的发言而让她心绪激动。 海石花往她身边挪动一下,开玩笑似的拨拉了拨拉她的袖子:“算盘何在?只是眨了眨眼就算出来么?” “勿要取笑妾了……” 嬴寒山没在意这个小打闹,现在她面临着决策者惯常会有的局面,两边都有利弊,不存在一个绝对的上策,谋士们只是把选项摆在面前,等待主君发话。 “我有个问题。”嬴寒山忽然开口,“峋阳王有水军粮道吗?” 既然就只有这两条大水路,那峋阳王有水军粮道肯定就在其中之一。 北边虽然是大江大河,但是后半部分这个缺德的地势和变来变去的风向太增加不确定性了,峋阳王很可能不会选这条粮道。 “有,”说这句话的是苌濯,他把舆图翻出来了,“据斥候言,粮道走南方水路。” 也就是说,峋阳王的粮道和青城这条路是连着的。那这之中很可能也存在一个类似于青城的屯粮点,就在这条水路之上。 嬴寒山从苌濯手里拿来舆图,用食指指尖圈出了一个位于这条粮道上的地名。 “稷褐。” “我们不直接打王城,我们做他们做过的事情。打下稷褐,断他粮道,补充物资之后,以稷褐为中折点,打下王城。” “反正,他对我们干的事,我们也能干。” 第178章 请君无去 江风猎猎, 秋末冬初的东北风已经很有些割人的意思。 旧白色的船帆被风鼓起,推着艨艟在倒映着碧色天幕的文江上行进,犹如行于天上。 一位轻甲沙青地子衣的女将靠在船舷边, 眯眼望着远处的江面。 她手里攥着一条三节的粗竹筒, 每一节都比前一节更细一点, 三节环环嵌套, 下粗上细,像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一样。 几个士兵经过时好奇地偷眼去瞧,那确实是个怪东西, 竹子是很贱的材料, 但偏偏在三节竹子前后各镶嵌了一枚打磨得精致的琉璃片。 这一条怪模怪样的东西凑了金贵的琉璃和不上价钱的竹子, 说宝物不像宝物, 说玩物不像玩物。 可没等他们走得更近细看, 女将猛地回头一人头顶给了他们一手刀。 “哎哟!海阿姊!将军!” “去,去,无开小差。” 海石花挥走了好奇心过剩的白鳞军兵士, 低头把这个三节的粗竹筒推到一起变成一节。 这是她临出发时嬴寒山给她的,说是让她找个机会转交给无宜, 不用说什么, 无宜拿到就会明白。 战略定下,楼船不动,其余战船从踞崖关出发, 载粮走水路至青城。 白鳞军由林孖坐镇,海石花引兵至青城, 作护卫粮草状, 实则卸粮上兵,直扑稷褐。 林孖对此很有反对意见, 越级和嬴寒山振振有词辩论了半天主将应该坐镇,未果,又去帐中找海石花理论半天,未果,条属野狗的给她肩膀上落了个牙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命去了。 她收起竹筒,起身向着舱内走去。 到船舱里有了些不穿甲的生面孔,这些人都穿短着,上甲板时才披一件厚皮子衣,头发用布巾束起来,一副匠人打扮。看到她也不很行礼称呼,只是欠一欠身,叫一声将军。 船上的白鳞军和陈恪派来的随行兵士都说这是修船的无家工匠,跟着嬴大将军那位故交来的,海石花却隐隐约约能从他们身上嗅到一点血气。 这些人走路的姿势很稳,有些人手上的茧子也不仅仅是长期做工留下的,这群人里至少一半是武人,比起一群匠人,叫他们一群被组织起来的游侠义勇更合适些。 海石花穿过廊道,寻到一间房里叩了叩门,听到里面应声之后推门进去。 船修得不错,即使在舱里光线也很好。那位无家首领就在里面,面前摊着一张解开的油布,布上是一把锁在鞘里的剑。 武人没有不爱宝剑的,何况眼前是天下闻名的剑匠,纵然海石花心里装着事,也忍不住向桌子上那把剑多看了几眼。 “试试?”无宜不咸不淡地出声,“你能拔出来,剑就送给你。” 海石花闻言把手盖上不识剑的剑柄,犹豫一下又松开了。 “怎么?怕拔不出来?我不笑你。” 第352章 海石花摇摇头:“唔像我用的剑。” 这句话说出来,原本懒洋洋的无宜来了点精神,她直起后背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将,露出一点笑:“……嬴寒山手下这群人也挺有意思。” 海石花在她旁边坐下,把手里的那枚三节竹筒递给她,无宜抻开在眼前比画了一下,蹙起眉来。 “这是什么?” “大将军讲要我与你。”海石花说,“旁的我系不明。” “她手工活挺粗糙的。”无宜在手里掂量一下这东西,把前后两枚琉璃镜与眼睛对成一线,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但想法似乎比我还强些。” 海石花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只知道那枚竹筒不知为何能放大远处的海面。 无宜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竹筒,放下,从身侧抽出一卷卷起来的图纸。 “东西我收到了,告诉她我能做,她出料。”无宜把图纸展开,“现在,我们说说稷褐的事情。” 无宜原本不打算随船,但听说他们是要打稷褐之后就亲自跟来了。 原因有二,一则是她留了一部分无家人在稷褐探听情况,如果那边有战乱,她作为无家领袖必须亲自把他们带出来,二则是罗秋鸟坛城中隐藏的嘱托她不想违背。 他几乎是以一种以命嘱托的方式把责任放在了她的肩上,稷褐已经失去了能保护百姓的父母官,如无宜不插手此事,要在战争中丢掉性命的百姓不知凡几。 纸上是稷褐城的城防图,无宜按照坛城的暗示以及自己出入时的经验做了大致标注。 稷褐不是军事重镇,又因为城临蓑衣水,北接王城,所以水道发达,她提议用艨艟打开城中水门,然后小艇快速登陆。 “就是这样可能挺废船的。”无宜说,“用来开门的艨艟要充当掩护,如果对面想起来用火,一场战斗下来可能要烧掉不少。” 海石花想了想嬴寒山送钱去踞崖关时的表情,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就走潜入,你们水性应该都还可以?着一支百余人的小队潜进去,杀了城门兵开城门,浩浩荡荡直接把船驶进去就是。” ……这招倒是可以,但总感觉有个很可恨的人用过。海石花想。 “或者可以二者兼而有之,一边以艨艟攻城,一边派人潜入,他们就算反应过来也自顾不暇,只看你这边人够是不够了。我的人还有一点在城里,你们如果潜入,我会放出木游鸟,他们看到可以接应。” 海石花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忽而她又想起什么,随口追问了一句:“稷褐图,哪里得的?” 无宜的嘴角抽了一下,把目光移开。 “算是长者赐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蓑衣水上蒙着一层淡青色的雾,远处船队的轮廓隐藏在已经转为靛色的天幕里,像是涂了墨的纸又洇上了水渍。 到稷褐城已经进入那枚古怪三节竹筒的可视范围时,海石花就下令熄灭船上所有火光。 这支船队鱼群一样缓慢靠近前方的城,负责潜入的白鳞军已经降到小艇上,预备和船队分开。 然而,在波涛之中浮动的船队忽然停下了,站在甲板上的海石花垂下手中的竹筒,回头对上亲兵们困惑的眼神。 在他们视野尽头,那座本应该已经陷入睡眠的城池正在发光,有火光从城内涌起,照亮整个天幕。 稷褐的罗郡守突然去世了。 他走得很平和,身上尚且盖着平时穿的旧衣,好像是在睡梦中离世的。 仵作和医者都说是郡守操劳太过,积劳成疾。加之天气渐冷,寒气入心,一时伤了元气发作起来,才猝然在睡梦中离世。 他的死像是一阵细密而寒凉的秋雨,一瞬间浇透了整座稷褐城。 悲伤么?自然是悲伤的。倒是到不了如丧考妣的程度,毕竟父母官不是真的父母。 但这位穿旧衣,削竹子,在夏日里满衣摆泥水地摆设在田间的郡守就像是家族中的一位靠谱叔辈。 他死,不仅让人觉得少了那么一个照拂自己的人,也让人觉得未来缺了倚仗。 这样好的人,为何死了呢? 罗郡守没有家小,周围人只知道他是北人,山高路远不便送棺归乡,就由稷褐的官府主持着葬在了这里。 出殡那天不少百姓系了白布在头上,有稚子牵着母亲的衣摆,指着落在地上的纸钱问阿娘,郡守好人,为何就这么死了呢? 妇人面色戚戚牵住孩子的手:“那是天上的星官,下凡来做事,做完了事,又要回天上去。” “那下次他再下凡,能不能知会我们一声,我们搬去他下凡的地方住?” 孩子稚脆的声音被掩盖在母亲的叹息里,又被棺椁拉过的声音缓缓抚平。 峋阳王还在前线,一时派不回人来,只是传了手令,拔擢一个就近的县官为郡守。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刚上任的老爷踩着满地被泥水打湿的纸钱,到任第一件事就是征粮。 “罗郡守修得甚么黄老之道,本官不管。他懒于政事,疏于收粮,本官却不能有样学样。如今殿下正与沉州匪兵交战,粮草之事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今秋收已过,正是粮草充沛时,尔等若有刁民拖欠不交,敢在本官面前哭穷的,都以通敌论处。” 安宁了好久的街道又闹起来,税吏踢在盛满粮食的口袋上,指着粮食撒出来的缺口喝骂“不满,不满”,催促缴粮的百姓再捧粮食出来填满这个口子。 第353章 一双双敢怒不敢言的眼睛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偶尔有一声苍老的声音从院中传来,指着天上飞过的秋雁哀声询问。 “汝何南行!弃我不顾。留我院中,尚飨哉!” 秋雁没有停下,它们或许低头看了一眼这座城池,然后又复向着青碧色的天空飞去了。 第一轮征粮过去,城中人稍微喘了一口气。他们目送着这些从他们手中搜刮来的粮食被送出城去,有人庆幸地喃喃着,感谢那位已经去世的郡守给他们留下一年时间休养生息。 至少他们还有一点余粮,虽然不足以安居乐业地过完冬天,但节衣缩食一下还是不至于饿死老人和孩子。但是很快,第二道征粮的文书又下了。 “稷褐古来便是产粮之地,尔等手中有多少粮,尔等心知肚明。如今战事吃紧,各家不许藏私。” 如果这个新的郡守是峋阳王刚刚派来的,他或许不敢做这么大的动作,也不知道稷褐的底线在哪里,可偏偏这位郡守是附近县中的县官,他很清楚罗秋鸟在这一年里做了多少事,让田中多生出了多少稻谷。 当那位罗郡守疲惫地坐在树荫下看着竹水车运转时,他大概想不到这些在他想法里会喂活许多新生儿,保住许多人丁单薄家庭的粮食,现在成了谁铺政绩的青云梯。 街上闹起来,闹得很凶,但最后归于安静。有血浸染到新打下来的稻子里,稻子吮吸着血,就生出小小的芽来。 街头巷尾开始传递一首民歌,有人说这歌声是从树上的寒鸦口中听到的。 有硕大的鸦鸟在空中飞行,它们嘶哑的声音在夜里反反复复重复着同一个调子。 调子很快传开了。 “罗缚秋鸟,无使南去,君何南去,舍我孑然。” “身无衣褐,屋无稷禾,君既南去,我适何方?” 这断断续续的歌声在寒风里烧出一股火焰。 终于,在某个黄昏,日色已经变得昏暗之时,一群陌生的匠人叩开了稷褐城中年轻人的门。 这些陌生的客人们一言不发,只是悄悄地把手中的武器交给了他们。 第179章 一搏生路 “阿兄!你也在这里!” 夜色渐浓了, 从各家院落里出来的青壮年汇聚在一起,不拘男女,懂得用刀剑的便手拿刀剑, 不懂得用的也拿着木棍, 锄耙。 人逐渐汇集到一起, 有相熟的在黑暗中听到人声, 就诧异地互相开口问候。 说是青壮年,但还是青年人居多,甚至不乏十五六岁的少年, 抓着自家兄弟的手, 也在手里拖着武器。 这群人顶着秋日的寒意凑在一起, 熟悉的人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 “你也是得了消息, 说今晚要举大事的?” “阿兄也是?我当只有我们街上几户?” 不断有人汇聚到这里, 打更巡街人却像是聋了瞎了一样一直没有露面。 直到月亮歪歪斜斜地爬上枝头,人群里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此时不出来的,就是怂了怕了, 不同我们干的!他们不干,我们干!罗郡守把恁大一个好地方交于我们手里。我们能让狗官把这里毁了去吗!” 夜色太黑了, 没人看到是谁喊出了这一句, 但每个人都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的。 “不能!” “家中有老父老母,弟妹幼子,若是我们此刻不去, 能待他人去吗?” “不能!” “便把火点起来!” 随着这一声响起,黑暗中嚓地亮起了一支火把, 还未看清究竟是谁举着它, 周遭人也纷纷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 像是一星火溅到了干草上,满街随之被照亮, 那些在火光下被镀成浅金色的面孔望着彼此,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本还黑暗着的街道一瞬间亮如白昼。 火焰在蔓延,每一个人在火光亮起时都以为自己是边陲,可当他们回头时总会发现还有人在自己身后。 在这个秋意已深,冬季将至的夜晚浩浩荡荡火把的长龙冲向郡守府。 “有匪进城了!有匪进城了!” 冲到郡守府前,举着火的众人停了一停,大家毕竟大多是农民和小商贩出身,谁也不十分懂得到底如何杀进去。 人群中有个声音高声说:“撞开门来!我见着这周遭好像是有修墙的圆木!”这声音一落,随即得到了周围人的应和。 人群分出一条道,七八个人从周遭的巷子里寻到圆木,喊着号子一齐撞向门! 没有街上巡街的更夫和巡吏报信,直到门快被砸开一个口子,府中才察觉到异动。 府兵都头衣服也没穿齐就爬上角楼,看着底下乱哄哄的府兵和院外的火光,脑袋轰然一炸。 “哪一个城门失了?!”他指着下面,拽住身边不知道哪个府兵的领子咆哮:“城门有失为何不报!” “回……回禀长官!城门无火光,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乱匪!” 这一声说出来,在秋夜里惊出了大半身热汗的都头反而冷静下来,他低下头去又看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的衣着,没有人穿甲,拿着的武器也五花八门,这不是外面的敌军打进来了,是城中人在作乱。 这么一想,他喘了两口气,松开手擦擦额头。 “就是群暴民罢了,不足为虑,着人巡了弓箭来放出去一波,拿到吓唬吓唬也就退了。我去禀告郡守知晓,你们先把他们轰开。” 第354章 这么说着,他又往后瞥了一眼。 怪得很,虽然底下人多,但却隐隐约约能分出几支队伍来,平日里暴民作乱也好,山上的匪兵也好,他是见过的,都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怎么这些人隐隐约约瞧着…… 像是人组织起来似的。 府门被撞出了一条口子,大家正要一拥而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退后! 这一声像是哨子一样,激得站在前面的人齐刷刷倒退一步,随即头顶叮叮当当十数支箭落了下来。退得慢的两三个一头栽倒在人群里,好歹没伤到性命。 “你们这些乱民!”墙上有人喊,“真是好大的胆子!” “明火执仗,夜间冲击郡守府,要脑袋不要!” “现在放了手中武器,郡守老爷宽仁,不累及你们家里人,若是一会叫砍了脑袋查出来!你们埋都没处好埋!还连累家里人为奴为婢去!” 外面如此安静,只有火把燃烧的猎猎声。墙上喊话的人看没人开口反驳,心里冷笑起来。 这群人就像是圈里的羊一样,即使是逼急了偶尔低下头露出角来,被甩了两鞭子就会立刻散去。 这么想着,他声音愈发高了:“谁鼓动你们作乱,推将出来!从者轻判!” 而火把仍旧沉默。 终于,有一个声音应声了:“我们今晚不明火执仗,不到这郡守府下,就有处好埋么?” “家里人就不为奴为婢么?” 今冬将至,一年的收成所剩无几,今天不站在这里一手拎着自己的头颅一手举着火把,难道还有一条闯到明年的路吗? 这一声像是投入东海的小石,刹那间却卷起了千层的浪! “是你们不叫我们活的!”“是你们抢了我们的口粮,杀了我老父!”“是你们饿杀了我侄子!天杀的!” 人群沸腾起来,有人从后面抬来两扇门板抵挡住箭,这水流裹挟在门板周遭,怒吼着冲向了郡守府的大门! 哗啦。顷刻间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门被撞翻,拿刀剑的人走在最前面,手里有锐器的护着拿钝器的,年长者挡着年轻的,一群本来没什么组织的人,就在这样互相掩护之间莫名其妙地成了阵势。 这才意识到出了事的都头一边组织人抵挡,一边唤人来:“去叫城门边的守军来援!有暴民冲入郡守府了!” 郡守的书房是在南边的竹园,新上任这位嫌弃院子里只有些枯枝败叶,房舍也修得不好,再加之前任就是死在那里,索性把东西都搬到了正厅,自己则歇在东边的厢房里。 冲进来的百姓分成两队,左右执刀剑的与府兵交战,中间在几个路熟的人的带领下撕开一道口子,从小径穿插向东边厢房。 郡守刚刚醒来没一会,身上乱七八糟地套了一件绫中衣,外面罩着件毛里子的大氅,从床上翻下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人踹开了房门。 翻倒声,破碎声,屋里女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压过了外面的喊杀声。 他惶然地晃了晃上半身,终于勉强稳住身形,眼光扫过这群人手中还带着血的农具,刚刚想要出口的呵斥被嚼了嚼吞下去。 “诸……咳,诸乡亲何故夜半强叩郡守府门?若有冤有屈,有吏不清,尽可白日来诉。这深夜到此,究竟是有什么急事啊……” 一句话就开始把自己往外摘,你们今天拿刀拿剑到这里,一定是有冤屈,有冤屈一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做了什么坏事。 我一个堂里的大老爷是不清楚的呀,我来给你们做主,你们可不要对我做什么事。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白日登门,无贿赂先剥去一层皮。难见您老人家啊。” “那便是门房的事情!”郡守一拍大腿,“明日我就整治了他!你们有什么冤屈,速速说与本官来,本官定为你们主持一个公道。” 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郡守好歹是县官升上来,有些浸淫官场的经验,曼声对着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劝诱:“本官初到此处,有些弊病不是一时半会能除的。本官知道前任郡守乃是一个善人,但是这为官心善不得,他把这城中的官吏养的怠惰了,生出了油滑心思,本官初一上任,政令下去被这□□诈狡猾之人歪曲了也是有可能,城不可一日无长官呀!你们这样动刀动枪地来惊吓本官,实在是有失考虑。” “别被他蒙了,”人群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何日豺狼与牛羊主持公道过?两次征粮的政令不是你下的,难道是罗郡守下的不成?” “哎呀!哎呀!”郡守做出一副被惊到的样子,“这如何能怪得了本官?你们是不知前线凶残,那沉州军以人为肉脯做军粮,咱们的殿下是万万不能这么做的呀。可是若没有军粮抵挡不住,被他们冲杀到这里来,岂不是满城老幼都要死在马蹄之下?殿下征粮,我也没有办法,本官体恤父老乡亲,推回了征兵的政令,只是多征粮食来赎买,也是给各位乡邻一条活路呀!” “哼,”又有人冷笑,“说得好听,三亩之家,一次征粮五斗,你征七斗,还要叫税吏踢上两脚作损耗!两次征粮不过十斗,你争上去快要二十斗。这还不算,家中有成丁者,还要按人丁加征,多征出的粮,是叫你买了你的青云路,还是进了你的私囊?” 这凛凛寒夜里,郡守被问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眼光瞥向人群,突然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指着其中几个高喊:“你们是何人!” “你们说的不是稷褐话!看脸也面生,是何方混进来的贼寇,煽动这城中百姓作乱?” 第355章 有人悄悄回头看了看身边人的脸,确实人群中有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也有人记得这些人是谁,就是他们带来了刀剑,也是他们定下了这一夜的举事。 被指到的人里有一个从容地走出来了,他是刚刚那几个应声之人中的一个。 “我亦百姓,”他说,“这普天之下,如你这般贪赃枉法,戕害人命的贪官不知凡几,如我们这些苦苦求生而不可得,妻离子散的百姓也不知凡几。你无须知道我是何人,我等名声亦无需闻于天下,你只需知道我们是来求一个公道的便是!” 郡守踉跄着站起来,赤着两条腿红着眼睛指着站出来那人:“父老们!就是这些人煽动你们作乱!不止如此,还要逼迫你们杀了此地的父母官呀!你们今日若是执意不回头,就落入了奸人的陷阱,稷褐也不存了!你们如何对得起本官,又如何对得起本官前任那位罗郡守呀!” 罗郡守是块砖,他能正着用,也能反着用。郡守眼看着沉默不语的人群,感觉一颗心缓缓落下来,可还没落到一半,却又骤然提起,他看到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印信,上面赫然是罗秋鸟的私印。 “罗郡守感到身体不适已经有些时日,故而早备印信,与我等乡中义勇。嘱托我等若是此后吏治清明便罢了,如若不是,便叫我等前来,同诸位百姓一道,搏一个生路!” 哪里来的印信?!郡守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双手哆嗦:“假的!……假的!郡守岂会与印信给你们这群贼人?!他可是朝中官吏!” 手拿印信的那人笑了一下,慢慢举起了手里的剑。 “可他也是本地的父母官啊。” 第180章 开戒之日 “放小船下去。” 在战舰上看了一刻, 海石花知道不能再拖了,她点了二十个白鳞军精锐,下小艇去城墙前看情况。 五艘小艇飞快地没入夜色, 不多时最先头那一艇折返回来, 上面的兵士利索地爬回主舰。 “禀告将军, 城中似有变乱, 火光四起,各城墙上的守城兵士下去了十之三四,尽向着城中去了。” 稷褐自己乱了? 夜风簌簌地敲击船帆, 浪声从船底爬向舢板, 海石花几乎没有听到无宜走过来的脚步声。 这个年轻女人对着夜色中的火光看了一阵, 扭过头来对海石花开口。 “可能是我留下的人做的, 无家有时候是这样。”她口气平淡得像是喝白水, 海石花闻言不再废话,夺过兵士手中的令旗。 “放弃潜入!下小船,艨艟全速前进, 攻水门!” 浮游在艨艟前的军舰小艇随着令旗一挥散开,大船鼓起风帆, 破开浓重的夜雾。 当照在帆上的一点月色映入水门上守军的眼睛时, 一切都来不及了。 “轰!” 包铁的船头撞碎封住水门的木栅,整条船裹挟着隆隆坠落的土石木屑冲入内河,一道口子被撕开, 周遭小船霎时汇聚一起,从缺口中蜂拥而入。 好像嗅到血腥的狼鱼, 搅动着白色的水花一口咬在猎物的伤口上, 不撕下一块皮肉誓不罢休。 城墙上刚刚走了一批守城的兵士,还留在这里的被突然撞进来的船震了个七荤八素, 有站立不稳的直接从高处落下来,咕咚一声扎进黑暗的水中,变做几个水泡就没了声响。 还站立着的仿佛犹然在梦中,他们抬头看着远处被火光照亮的郡守府,又低头看看这破门而入的大船,一时间垂了手中兵器,忘记叫喊。 登陆的白鳞军没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时间。 勾爪抓住站在边缘的士兵,人还未察觉就被拽成一道惨叫着跌落的抛物线,刀光旋出一片银白的弧度来,鲜血擦着这白光的边缘飞溅开来。 白门人的杀戮是沉默的,猛兽扑击时绝不咆哮,这群臂上缠了一圈灰带子作区分的军士钻入本就单薄的墙上防守,几分钟之内血像是雨一样噼噼啪啪地从头顶落下。 后来的护旗兵取了白鳞军的军旗,踢开地上尸体,把它竖在了城头上。 稷褐守军城内城外消息一时间传输不及,在城里战作一团的士兵们还不知道水门已经破了。 无宜却有办法和自家人联络上,她拉住身边一个白门军士,递给他一只木游鸟,指了指高处:“劳烦,为我在那里把它放出去。” 形似黑鸦的游鸟振翅而出,直直地飞向郡守府处,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里的火光开始向着水门方向移动。 海石花随即下令进军,与那火光来处交汇。 天色依稀白了,火折子烧到尽头,只余下一缕发黑的烟气。 日光从云后落下,薄薄冷冷的一片。街上还残留着血的痕迹,因为时间长已经由红转黑。从郡守府出来的人拎着郡守的人头,身上的衣服像是血洗过了一遍一样。 失去长官之后城里的这些兵卒霎时间就没了斗志,逃的逃散的散,想要出城去的人撞上白鳞军,侥幸逃脱的也不敢向城门外跑了。 两队人就是在这时候相遇的。 稷褐的年轻人们已经杀得有些疲了,不少人负了伤,不少人倒在地上,也有不少人死去,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些麻木的凶狠。 在一天之前他们还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商人,匠人,有些人甚至不曾杀过牲畜。他们沉默地看着对面的轻甲精兵,没有一个放下手中的刀剑。 对面是什么人?还有力气再打吗? 有人犹豫地把眼光落在了带头的那些陌生人身上,他们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是陷入了算计之中。 第356章 不过无所谓了,叫敌军杀了也是杀了,叫郡守杀了也是杀了,死在地上的人去阎罗那里挂名时并不问个出处。 “回去吧。”海石花说。 周围没有反应,于是她抬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我是沉州讨逆平叛大将军麾下,白鳞军海石花,此城已属沉州,一切行事皆与其他州县同。我等但诛首恶,不伤百姓,不征苛税,不行掳掠。各位暂回家中,回避巷战,勿要卷入其中。” 还是没有人动,他们默默地盯着海石花身后的白鳞军控弦士。 “弓放下。”海石花喊了一句。其实现在白鳞军想杀人根本用不上弓箭,战斗了一夜的疲惫平民甚至招架不住一击。 但她身后的兵士们还是解下弓来。人群慢慢开始松动,从杀戮的混沌中恢复过来,有人栽倒在地,有年轻的孩子开始啜泣,原本保持好的阵型逐渐融化,随着雾气消失在巷子中,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还是有人存在的。 有大概十几个人没有动,为首者手里还拎着郡守的头颅。 那个执剑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对着海石花一颔首,转向无宜,双手奉上头颅。 “无者,”他说,“稷褐郡守首级在此。” 无宜有些嫌脏一样拎着头发接过来,顺手就塞给旁边的海石花,海石花也并不计较地接过来了。 随即那个年轻人擦干净手上的血,又从怀里拿出什么,双手奉上。 那是盖着罗秋鸟私印的信。 他喝下那杯茶之后无宜没有立刻离开,这时候仓促离开太像是逃走,可站在这里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着罗秋鸟整理好了桌子,取出两份空白的信纸来,盖上自己的印鉴,缓缓铺在桌子上推给她。 “拿去用吧,”他说,“上面写什么,全凭你就是了。恶名也好,善名也罢,不拘于此,有利生民最要紧。” 不论你把它做成我的罪证,还是我为你取信于百姓的助力,我都并不介意。只是,能发挥实处便是好的。 无宜接过信,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再抬起头时罗秋鸟已经安然地靠在书桌边闭上眼睛。 她很轻地拿起他放在一边的大氅替他披上,带着这两封印信离开了。 果然,这被留下的印信发挥了作用。 无宜收起信,装在怀里,一时间有些轻微的恍惚。这时候并不适合问“为何世间正道直行者反要相杀”,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没什么好问,做事本就有牺牲,有时牺牲在敌人手中,有时却不得已要牺牲在同道者的手中。 她抬头,对着长天,没叹出胸中那口气来。 而天上已经没有雁的影子。 稷褐被打下来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到了峋阳王处和嬴寒山处,一样的手法,一样的突袭,只不过把骑兵换作了水军。 不同的是青城血涂全城守住了城池,而稷褐在一昼夜之间就莫名其妙地被攻打下来了。 还有一处不同的是,青城毕竟是在臧州境内,打下来也不过是断沉州军粮道,逼迫他们退回沉州作罢。 但稷褐却是实打实地与王城相连,自蓑衣水西行,可如一把直向心窝的匕首一样,插入王都心脏。 王城若下,孤悬在虓原的峋阳王军就真成了无根浮木。 怎么办?守?再守老家就被绕背的沉州军偷了。突围?若是王军皆动,向着王城回撤,倒是来得及守城,但是兵败如山倒,沉州军不是傻的,一旦王军回撤,势必会死死咬上去。 到时候丢的不仅是虓原,恐怕要被直接兵压王城之下,对峙打成决战了。 峋阳王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死局的起因不过是死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郡守……或者也不是死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郡守,而是在这位做了正常父母官的郡守之后,上来了一个道德水平和峋阳王手下官吏在一条线上的继任者罢了。 人一旦被当作人对待过,便再也不能忍受非人的生活。这一点用恐怖和威吓统治人民的首领是懂的,但他将永远无法防范。 不能再拖了,守也好,突围也好,二者折中也好,峋阳王必须做个决断。 十月初,立冬将将过去,浮动在空气中的雾气直清晨就落下来,变成覆盖在土上的一层薄而脆的霜。 天色未明时,一队人马从虓原本阵分兵而出,踏着被破晓晨光染得如同浸血一样的红色,这一支队伍作为突围回援王城的援军来说似乎人数少了些,日光照在为首将领面上,也隐隐有寒色。 那将领姓衡,名伯琦,柏鹿渡口折损一将之后,他是项延礼座下左右副将中幸存的那个,项延礼重伤以来,他被拔擢暂代军职。 这一次领兵回援是王授意乜戈传的令,他心里有些难说这究竟是谁的意思。 沉州方必然正盯着虓原城的动向,如果分出大部队回撤,难免遭了包抄吞吃,上面的意思是分队突围,对面沉州军毕竟人数有限,又得看顾本阵,加上分了水军出去,必然也有将领离阵。难以顾全突围的各个方向。 至于哪个方向被顾全了……那就看命吧。 地上的薄霜被马蹄踩裂,虓原本阵回头已经望不见了。这一队人马沿着西北向驰出数十里,派出去的斥候突然不再回来。 远处冰雾逐渐散去,日光把地照得发白,衡伯琦隐约能看到对面的人马如同雪融后露出的黑色山石,逐渐在天幕下浮现。 第357章 他心下一沉,没有斥候来报,他只能用目力观察对面的人数。远看着对面的军阵拉得很开,但规模似乎比自己这边更小些。 打仗不是加减法,他没有放下心来,反而紧了紧马缰,示意身后队伍谨慎前行,先观状况。 随着两边逐渐迫近,白日照得雾气全散,衡伯琦终于看清楚了这支阻挡自己的人马的阵容。 对面也是千数人,略少于自己,阵前马上是一位身材颀长的将领,看着仿佛年纪尚轻。 但那将领仅仅是伫立不动,弛弓等待的姿势,就莫名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真豪杰也。”就算不该称赞敌人,他还是在心里默默赞叹一句。 以少围多,军阵前巍然自若,不知道这是沉州军哪一位小将,或许今日是要有一场苦战吧? 北风骤起,那将领身后纛旗一瞬展开,绣异兽的黑底镶虎纹旗上,一个嬴字迎风招展。就在这一瞬间旗下将领猛然张弓,千百支箭随之而出! 那箭射程极远,即使两边才刚刚是能看到彼此的距离,箭却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一时间阵形微乱,对面已经紧随着箭羽冲杀过来。 纛旗未动,敌将如直扑阵中,衡伯琦的头脑只是空白了一个极短的瞬间,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沉州军主将之一,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正在他眼前。 心念一动,他几乎立刻调转码头,避过这一次冲锋,嬴寒山几乎是直直撞入阵中,甩开身后亲兵与其他骑兵半截。 谁也看不到她到底是如何冲的阵,好像她整个人是铜铁铸成的一样,只是撞进来就能把血肉之躯砸出一道口子。 衡伯琦稳住阵形转将回来,正与嬴寒山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女将。衡伯琦想,这事情他是知道的。 那女将有一双噬人的金色眼睛。衡伯琦想,好像与她对视就要被噬魂一般。 她用的武器仿佛是枪,又仿佛是鞭,离近了只能看到寒光闪烁的一片。 他取下枪来与她对上,竭力喊出自己的名号:“来将何人!我峋阳王座下……” 嬴寒山并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那双金色的眼睛甚至没有正儿八经与他对视,它冷酷地扫过所有人,仿佛只是在看还没有被割过的草,银光骤然扫出,身周马首,武器,人头应声而落,衡伯琦稳住手中枪接下一击,耳畔全是金铁被削断的铮铮声。 他手中的枪杆断裂了,他本人倒是凭借着刚刚尽全力的一次卸力没有被直接削成两段,血顺着他被切下的半边手掌滑落,滴滴答答地染红马背。 这时候嬴寒山才总结性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对这个没死的人感到一点诧异。 “我是嬴寒山。”她说,“你是谁,我不感兴趣。”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即她手中武器扬出,刺穿了他的喉咙。 跑得太慢的骑兵甚至没赶上什么厮杀,跟在嬴寒山身后的亲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将军好像用血洗了一把脸。 嬴寒山半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矛盾的餍足来。这一次截击只用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几乎没有人逃开,也没有人被俘虏。 他们的将军站在满地血泊里,睁开了金色的眼睛。 “走,去拦下一队。”她说。 第181章 借西北风 这是一场血腥的打地鼠游戏。 沉州军的人不够, 沉州军的将领不够,按道理十面突围沉州军围得住六面就已经很不错。 但沉州军里有一个嬴寒山。 她并不总是出现在最前面,她更像是拦截网的第二层, 在第一层撞上别人尚有打马掉头就跑的可能性, 但只要撞上她, 似乎连逃走都变得不可能。 地面是红色。 从早上到日色西斜, 嬴寒山带的这支队伍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她不记得自己换了几匹马,似乎是把备马全都用上了?有一匹马在冲锋的时候被枪扎穿了脖子, 嬴寒山反手拽下与自己错身而过的敌军掼在地上, 夺过了他的马。 现在在她身边被血和汗染透的这一匹, 她并不认识。 跟随着她的千余骑在现在只剩下一大半还在马上, 倒不是伤亡, 是奔走冲杀得几乎全都失了力气,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汗是血。 在逐渐转成红色的暮光下, 所有人都和地面融成一体。 嬴寒山背靠着那匹陌生的马,慢慢坐下了。 四周变得很安静, 夕阳像是一块赤色的冰, 把一切最微弱的声息都冻结了,人低吟一样含糊的呼吸声,马沉重的呼哧, 血从衣甲上滴落的微弱滴答,一切都消融在越来越艳丽的夕照下。 嬴寒山听到耳畔传来微弱的电流音, 系统在注视着她, 但并不说话。 安静稍微持续了一会。 “怎么不嘲讽我一句呢,”嬴寒山给自己换了个坐姿, “我捧哏的话都想好了。” “合格的盟友是不会在这时候嘲讽宿主的。”系统语气平淡,“况且,宿主希望系统嘲讽你什么呢?” 嬴寒山伸出手,好像对着空气比了个大拇指,她在用眼光测算,算这横尸满地的战场到底覆盖了多远。 “我不再问他们是否想杀我了。”嬴寒山说,“或许他们真的没有勇气产生杀我的念头。” “是的,”系统的声音很近,如果它有一个形体,大概现在正肩并肩地和她坐在一起,“不如说,现在在凡人之中,站在你面前还敢动杀你心思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第358章 话题中断,四周又变得安静,系统的声音像是渐渐开始升起的环境音,嬴寒山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口的。 “宿主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它说,“不要说这些跟从者,就算听到今天发生了什么的人也会被宿主的战绩吓坏。但宿主觉得愉快吗?” “宿主并不愉快,反而,你现在满心无处发泄的恼怒,而恼怒来自于恐惧。” “最初宿主的道德底线很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因为宿主十分强大,如果宿主只需要看顾自己,那么完全没必要先一步铲除威胁。” “但宿主现在想要保全你所重视,珍爱的人们,他们十分弱小,经不起任何算有余策。” “事情一次一次失去控制,从宿主最初的思路上脱离,宿主发觉原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局面。所以你恼怒了,你想要一切回到你手中,主动出击,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方式。系统曾经劝说过宿主这么去做,而宿主不过是花了一点时间去接受罢了。” “没关系,没关系……或许有些过程是宿主必须经历的。系统有最短的路,但宿主喜欢绕路,或许总有一天宿主会发现,我们殊途同归。” 嬴寒山无言了一会。 “不,还是有区别的,”她说,“如果一开始我就走在你给我的路上,我不会有现在在我身边的一切。因为我身边有这一切,所以我们的终点也不会完全重合。” “嗯哼,”它出人意料地发出了一个非常像是人的音节,“来日方长,拭目以待。” “即使所有人死尽,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嬴寒山慢慢站了起来,身上已经凝固的血液开始唰唰向下掉粉:“我挺怀念你最初那个挺好糊弄的单纯大反派的人设。” “系统也会怀念最初那个什么事都不太在乎,并试图糊弄系统的宿主。”它停顿了一下。 “……毕竟宿主现在再也不会因为天还黑就要起床哀嚎了。” 十面突围的计划最终因为沉州军率先使用寒山型核武宣告破产。 在这之后双方又一次陷入了僵持。古代没有电话真的是一件非常让人头痛的事情,沉州,峋阳王军,海石花三方根本无法建立联系,彼此谁也摸不清楚谁的情况。 峋阳王现在是如坐针毡,分兵出去就是给嬴寒山送单杀人头的,全军撤退不仅丢了虓原,还百分之百会被沉州军拽着尾巴撕咬,坐在这不动就要丢老家,还要提防着那个随时可能发疯过来踹城门的人形高达。 而沉州军并不比他好很多。 海石花在稷褐,无宜的游鸟飞不了这么远的距离,坐船都要近十天的路程拿腿跑只会更远。沉州方只能勉强知道稷褐已经被攻下,却无法给出实质性的指挥。 水军攻城其实不是太容易,海石花手下又只有万数人,峋阳王担心她攻得下,沉州担心她攻不下。 信使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太长,嬴寒山轻易也不敢向海石花直接发攻打王城的手令,就是担心在传递过程中峋阳王这边军势有变,两边来不及通知。 可以说接下来峋阳王的举动决定沉州如何应对,但峋阳王仿佛被之前的打地鼠游戏锤狠了,就是不动,两边只能僵持着,好像要僵到地老天荒。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静止,事物皆在内部运动。 负伤的时间像一场长梦,总是闷在帐篷里人分不清楚四季变化。当项延礼离开帐篷时,他有些惊异地在空气中嗅到冬季的预兆。 臧州是少有雪的,空气中的水雾总会凝结成一种带着细小尖针一样寒意的冰水混合物,它们粘在皮肤上,被吸进肺里,慢慢地融开,就让人从里到外地冷透了。 项延礼的呼吸还不太顺畅,那一箭下去有些伤到了肺,现在他情绪激动起来胸口还会闷闷地痛。 这是个不祥的征兆,武将们的身体就像是精良的马车,只要车轴或者别的什么断过一次,这架马车就永远回不到最初的状态。 它只会琐琐碎碎地出更多问题,并终有一天轰然崩塌在疾驰中。 军医没有给他更多意见,他们简单地告诉他现在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若是能够好好调养三年五载,应当不伤天年。 他们用的是“若是”这个词,谁都知道这个“若是”很难达成。 项延礼活动了一下筋骨,扭头去寻身边相熟的亲兵卫士。 守在他帐篷前的兵士对他行礼,然后离开,每一个人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仔细地看了很久,也没找到一个自己的熟人。于是他拉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问:“伯琦何在?” 他的副将衡伯琦,在因为伤口发炎而昏睡的间隙,项延礼记得自己看到过他几次。被拉住的士兵缓慢地眨了两三次眼睛。 “恭喜将军高升。”他答非所问地说。 项延礼慢慢地松开手,这个士兵行了个礼然后飞快跑开了。 他升职了?对对,好像是有人告诉他这件事,还有人告诉他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王曾经数次来过医帐。 但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实感,他站在这里,像是那个进山中拾柴烂柯的人,举目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一切。 “将军。” 有人叫了一声他。 来人是个年轻人文人,戴一顶小冠,不穿甲,着一件黎色的长衫,给人的感觉就是不难看,但留不下深刻印象,很适合在“朕当着文武百官手指千军万马中”作为四分之一笔笔刷存在。 第359章 但项延礼看到他,眉头立刻松开了,脸上露出一点衰弱的微笑来。 “杨蹀,”他招呼着这个年轻的幕僚,“怎么就你一个人?” 被叫做杨蹀的年轻人没有迎合上这个微笑,他碎步上前,扶住了项延礼的手。 “我未曾伤到这个地步。”项延礼想要挥开他,但他并没有松手,这武将和文人对视了一会,项延礼慢慢把手垂下去。 “但讲。”项延礼说。 “衡副将已然不在了。” 军营是个残酷的地方,各个方面都是。 不作战的人会很快失去自己的权利,而作战太英勇的人又免不了与受伤与死亡擦肩。 只有极端幸运或者极端勇武的人能在这两边的碾杀中活下来,并被默认可以去没能活下来的尸体上盛一杯血饮。 “将军伤重后,卫尉被降职,命为前锋,虽是这样,但军权并未削减。在此后一战中,他使将军麾下驱军奴抵挡沉州燕字营,一役阵亡者两千余。” 杨蹀跟着他回到了帐中,项延礼歪斜地倚靠着帐壁坐下了,脸上有很淡的疲惫。 “此后以伤亡太大,建制不齐为由,各营重编。” 年轻人稍微停了一下,露出踌躇的神色来,对一个重伤方好的人说这些话实在是残酷了些。 “但讲无妨,”项延礼闭上眼睛,“我大略已经知道结果,也就不拘过程如何了。” “后沉州水军自南取道,袭稷褐,稷褐长官方病逝,不能抵挡,为敌所下。殿下忧虑敌延蓑衣水直至王城,故而有些退意。然而……” 他是幕僚谋士,他眼前的项延礼是将军,两个人都知道这句然而后面是什么。如鲠在喉,吐不能吐,咽不能咽,王现在就卡在这个退兵的问题上。 “然而殿下是会退的。”项延礼去寻了水来,不拘有没有茶叶,给杨蹀倒了一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不然……”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到一半就咳嗽起来,不得不喝完了这碗水去压。 “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将我连升三阶。” 年轻人没有说话,水碗里倒映着他的脸,那图像晃动不已。杨蹀缓慢地抓住了项延礼的手,书生用上力气,把他的手拉了下来。 项延礼摇摇头:“今天你来寻我,一开口,我便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走罢!……也勿要收拾那么多细软了,我这里有些金银,你带上。你想去投沉州便去,想来那里也不会为难你。若不想,归乡去吧。” 将军! 杨蹀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拔高。随即两个人都被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帐门前看去。那里没有人在偷听,万幸。 年轻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含着一股怒气一样瞪视着项延礼,喘息半晌又跌坐回去苦笑起来:“我早知是如此了,又何必来劝将军。” 项延礼不接话,只是微微咳嗽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杨蹀知道他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到底还是血气激动了起来。 他劝杨蹀走,言下之意就是自己绝不打算走,同时也心下明了接下来的路是死路。铁心到这个程度的人,拿什么去劝呢? “王令国师给将军饮了符咒不成,”话说开,杨蹀也改了之前款款说话的语气,含着怒破罐破摔了起来,“给我也来一碗吧,饮了就没有这么多思绪了。” 项真把水向他那里推了推:“不要背后议论‘那一位’,她比我们能想更加手眼通天。我并非在试你,此地已经不应当久留了。” “将军不背主,我何以背将军呢。”他气冲冲地喝了水,吐出一口浊气,好像消了些气。扎起了毛的水鸟一样的书生自己顺了自己的毛,又坐回原地去。 两人默然对坐饮茶,可怜茶碗里也没有茶。 “王陛将如何退去,将军心中有计量吗?” 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杨蹀不苦劝项延礼逃,项延礼也知道眼前这人恐怕也不会离开,反而都平静下来。 杨蹀把这几日的军情对项延礼说完,后者颔首。 “也只能放弃虓原了,恐怕之后还要抵御追兵。现在不是如何退,而是何时下这个决心退。” 年轻人摇摇头站起身来,背起手:“将军所想必是陆路,但依我之见,何妨用船!” “沉州军尽倾水军去稷褐了,此刻手中必没有多少船只。使王遣人至王都,走北路携船至此接应,从水道撤离,即使他们想追,难道能变了游鱼追上来?” 项延礼失笑:“说起疯话了,遣人去王城要多久,如今东北风起,从王城调船到这里顶风而行,又如何来得及?” “疯也是将军疯,幕僚不得不疯。”杨蹀在屋里徘徊着,攥拳拍在手心,“独他沉州军那个姓苌的军师懂得观星,我便不能知天文么!” “秋末冬初之时,天骤寒,江上大雾,常有西北风起,臧南人谓之‘龙王倒濯衣’。趁着这一股西北风来时,从王城调船至此,便是顺风。又有雾天,难以作战,正是撤离的时机。” “至于遣人去王城要多久,呵呵……‘那一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让她现现神通吧。” 项延礼也站了起来,他因为刚刚的低咳而有些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不少:“是个应对办法,我与你一道去见殿下。” “将军去吧,”一听到这个杨蹀好像就失了耐心,摆摆手背过脸去,“不必提我。只是有一条。” 第360章 “到时必然有人要殿后,留下焚烧渡口。我恐怕这件事情会落到将军身上,此时还需要谋划,助将军脱身。” 年轻人架着胳膊,走到帐篷边,盯着门的方向。 “大厦倾非人力可及……对面又有天上仙人,恐怕到时还有变故。” “哼,杨某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替将军先与天斗一斗吧。” 第182章 故布疑兵 天大寒, 砚冰坚,想吃火锅,白菜羊肉韭花, 加海带。 赢寒山不知道臧州这破地方到底对应着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哪里, 为什么入秋了还这么湿冷。 原本淡河已经够南方刻板印象的了, 臧州比起淡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仙人的身体是刀枪不入, 凡人的灵魂被魔法攻击。这几天她连甲都懒得着,也不太出营帐,谁见她她都是在将军帐里默默烤火。 “阿姊这就猫起冬来了。”嬴鸦鸦笑她, 她也就顺着她的话说:“嗯, 对, 终南以南暖和呢, 你阿姊经不起冻。” “真的吗。”系统问。 “你不许说话, ”赢寒山说。 “宿主听没听说过疾病五阶段,否认愤怒协议抑郁……” “我没病。”她握起拳头用手背骨砸砸眉心,“不许咒我。” 赢寒山只觉得自己是有些倦怠, 就像是一个刚刚加完班的周末被逼迫去爬了泰山团建,心气和精力都被消耗不少。 最近峋阳王一直没有动静, 这边也就没有仗可打, 军营里的事情又有苌濯,乌观鹭和嬴鸦鸦打理,她有的是时间和理由猫着不动。 但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不论她放任自流就这么窝在火边还是军队就这么停摆不动都是不对的, 对面的对手狡猾,对面的对手老谋深算, 在她窝起来烤火的时候, 他绝不会闲着。 他会做什么呢? 天阴了几日,到上午稍微有些阳光了。赢寒山没穿外甲, 套了她那套暗赤色的旧衣服就开始满军营溜达。 一般来说主将穿得艰苦朴素出来闲逛是有点微服私访的意思的,毕竟不是所有士兵都认识最高指挥者,大部分人只能认旗子,能认出衣服就不错。 但她赢寒山是个例外,全军营就她一个人有对明晃晃的金色眼睛,藏都藏不住。 所以溜达了几圈,除了收获一堆“卧槽大将军出行了”和或僵直不动或作鸟兽散的围观士兵之外,没什么新鲜事。 直到赢寒山准备继续回去猫着烤火了,突然撞上仨人在辕门口放风筝。 风筝不好看,煞白煞白的一点花都没有,但糊得很精细。苌濯一脸严肃地拽着它,不时抖抖袖子抬抬手维持风筝的稳定性,看着就像个什么草系神奇宝贝举着片巨大的白色花叶。 他旁边嬴鸦鸦和乌观鹭一人拿着望远竹筒,一人手里拿着本子,对天上这个白色风筝嘀嘀咕咕。 “阿姊!”看到赢寒山,嬴鸦鸦扬起手里的竹筒,兴致勃勃地招呼她过来。 他们是在测试望远镜。 拿给无宜的第一版望远镜是赢寒山伙同城里首饰匠人做出来的,赢寒山主要起了一个动嘴的作用。那个望远镜实际效果非常牵强,几乎只能说是一个原理展示。 现在嬴鸦鸦手里这个是镜片弧度改良过的版本,望远效果比前一版本好了很多。 赢寒山估摸着让无宜去理解凸透镜和凹透镜以及中间的弧度计算稍微有点超时代,她能替她把望远镜做得耐用就不错,实际镜片还得赢寒山自己办。所以这段猫冬的时间里,匠人们一直在改进镜片,寻找效果最好的那个数值。 而现在放风筝的这仨人就是在算当前这个版本能在雾天看多远。 地面上的雾气受人扰动大,军营也没有那么大的宽阔地可以给望远镜使用,于是乌观鹭提出放风筝,风筝线上每三尺系一红布,以红布计算风筝线放出去的长度,再勾股弦出望远镜能看到的距离。 赢寒山颇感兴趣地过去袖着手,不干别的,就看风筝在天上晃悠。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见过望远镜,对于现在这个还是儿童玩具等级的试验品兴趣不大。 苍白的风筝拽着红布在天空中飞舞,日光又薄又冷,那被风吹得烈烈的红布像是白色皮肉上割出来的血口,马上就要流淌下来似的。 一阵风过来风筝就开始歪斜,连带着线绳上的红布也向着一侧飘飞,留下淡红色的视觉残留。赢寒山下意识用手比了一下风筝的倾斜方向,发现一点不对。 风筝并不是向着西南方飞,而是在向着东南飞。 这不是一阵作乱的地形风,风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减弱到风筝开始有些下跌的征兆。 “观鹭,”赢寒山指指风筝,“你看这风,方向好像是有些不太一样?” 乌观鹭抬头顺着赢寒山的手看过去,又低头:“好像……是有这样的事,妾自幼在家宅中,不常出行,但有事听人说臧州有龙王,秋冬之际浣衣,以备年关至天庭述职,故而会起西北风,以备龙王干衣。当此时,会有大雾。” 这好像是个地形相关的地理知识,赢寒山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但某种隐约的预感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头脑里。 乌观鹭也不再说话了,她脸上浮现出和赢寒山一样被什么绊住般的思索表情。 “幸而海将军走得早些,如果再晚,现在去王城就要顶风而行了。”最后,乌观鹭只反应出来这个。 第361章 ……那从王城来这里,应该是顺风,对吧?赢寒山猛然一激。 远处的雾气中,似乎有骑马的斥候向着辕门来了。 “大将军,臧州水军有动。” 雾气,湿润而沉重的雾气。 仿佛是谁将牛乳打翻在了天地这一泓清水中,浓重的白色覆盖了江面的一切。 雾中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若是墨中水羼得太多,再取一支狼毫大笔来蘸饱了墨在纸上拖行,画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 斥候带回消息,有船只于虓原南文江的渡口停泊,因雾大,数量不可计,但大多都是小船。 从王城到虓原不止有蓑衣水稷褐文江这一条水道。这是最规整最江阔水深,适合战船行船的水路,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细更复杂的支流,若是不行驶战船,成群落的小船完全可以通过分散走水系网的方式绕开主路抵达虓原,再原路返回王城。 这是个好打算,现在留在虓原附近的沉州军没船了,只要峋阳王和手下人上了船就完全杜绝了追兵,无痛打道回府,而在稷褐的海石花纵使得到消息,也很难把战船舰队拆散了投放到错综复杂的水系支流中,冒着触礁的风险追击。 ……如果这个计划没被发现的话,的确是个好计划。 蒙蒙的雾气里亮了几下红光,是船上的士兵点起火把在挥舞,示意岸上人船已经靠岸。雾气中响起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和衣甲摩擦声,兵士们的影子被雾笼罩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在这样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的天气里,不管是作战还是行船都得非常小心,前者要小心自己手里的刀到底是砍在敌人还是自己人身上,后者是要小心下一步是踏在船板上还是水上。 然而在今日,要小心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一个士兵匆匆踏上船去,他身后有不少人挨着他,迫他走得急些。 他几乎是一只脚还在木踏板上,另一只脚还没在船上站稳,身后的同伴就跟上来了。就在此时,水面轻轻涟漪了一下,原本结实地搭在船边的踏板喀拉一声,突然哗地跌入了水中。 哗啦,哗啦,哗啦,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船只被接连退开岸边,踏板掉落,原本一拥而上准备上船的士兵躲闪不及,前排的直直沉入水里。 “有敌!” 白鳞军的青纹旗在雾中展开,雾气一霎被点起来的火把照亮,披着蓑衣的白门人从两侧的芦苇中起身,张开手中的弓。 包围圈是环形,所有箭矢的着落点都在被围起来的江岸交界处,几乎不需要怎么瞄准,铺天盖地的箭雨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 血在雾气中漫开,空气变成奇异的粉红色,不断有士兵跌进水里,有些是慌乱中被挤下了水去,有些是被乘着小竹排靠近或者潜伏在船边的白门人勾爪勾住,更多只是单纯地挨了一箭或者两箭,沉入铅色的江水中变成一缕升起来的红烟。 第一轮放箭后还是有好些运气好或者水性好的士兵爬上了船,小船颤颤地驶离江岸,还未来得及在雾中找到方向,就被迫近的白鳞军小艇赶回原位。 双方都不是战船,白鳞军也没有倚靠冲撞硬碰硬的意思,船头甫一交接,这些曾为水匪的士兵就燕子一样轻巧地跳上来,执着白光粼粼的刀,抓过最近前还没反应过来的人轻轻一抹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了,在这样大雾茫茫适合匪盗行游的天气里,水上谁也比不过白鳞军。 然而站在岸上军旗下的林孖脸上却没有多少战胜的微笑,他死死地盯着江岸,抬手在唇边打了个呼哨。 一瞬间战斗被按下暂停键,最沉浸其中的战士也抬了片刻头。 “船唔对,”林孖用胳膊肘打了一下身边的哪个倒霉鬼,“传令,唔要玩了,拢起船来!” 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被雾气掩盖的庞大船群其实是一个空心圆,最外层细密地布置了船只,而在内部被水雾遮盖的地方则是空荡的水面。 在白鳞军出现的一瞬间这个空心圆就被打破,一时间混乱的小船加上白雾遮掩,战斗中的人很难分辨船队规模。 这不是渡河主力,这甚至算不上分兵。这明显是一个方向错误的幌子,借着大雾天掩盖细节,让斥候传回错误的情报。 侥幸没有溺死也没有中箭的士兵被驱赶回岸上,白鳞军收拢了大部分用来布阵的船只。 这上面没有王旗,没有一个军官,大多数船仅仅只是小渡船,里面空空荡荡,即使把所有岸边的士兵塞进去也仍有空余。 几个白鳞军士兵从船中拖出了唯一一个不是兵士的人,那是个不起眼的文吏,头戴小冠,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 他很平静地被拉扯着,不怎么叫骂,也不怎么挣扎。直到被拖到林孖面前,这个年轻人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白鳞军副将,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多谢这位将军不阻我主返程,”这年轻人咯咯笑着说,“这些小船,就酬谢你吧。” 第183章 【请满饮此杯】 和神仙作战是一件无参考的难事。 从古至今有成百上千本兵书, 成千上万场战役,胜利者们会夸耀自己的勇武,展示自己的计谋, 有人以几百人冲散万数大军, 有人以孤城抵抗十面埋伏, 但没有一个人高慢地站出来宣称:我战胜了仙人。 杨蹀不是个狂徒, 虽然他的确比他的上司活跃,脾气暴起来也随时敢和他或者剩下的那两个副将摔摔打打,但本质上作为这四人里唯一一个文官, 他的策划和行动都是缜密的。 第362章 项延礼重伤的时候躺在帐篷里没法接触外面的事情, 他杨蹀可是好好地站着, 眼睁睁看着他家将军的部下如何被拆分, 牺牲, 吞噬,他的老同僚如何被当作投石问路的石子。 所以他不会对那位王和他麾下的其他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幻想他们不会为保下项延礼费心,与仙人对峙这件事情只能靠他自己。 而被派出城去, 只有一具尸首回来的衡伯琦提醒他,那个仙人不存在正面对抗的可能性。 杨蹀必须非常小心地完成这个计划。 用来遮掩计划本身的虚招不能被轻易看穿, 它本身也应该被布置得完全可行甚至精妙。 杨蹀选择了虓原南的水系, 因为他知道从这里撤走合情合理,利用负责水系行和多条小体量船只转移士兵,进可防范追军, 退可令蓑衣水上的白鳞军失去截击方向。 在最坏的情况下,即使那位嬴姓女将对这个虚招产生疑心, 进而联想到登船地点可能在另一个方向, 她也无法判断这两边到底哪一边是哪一边的掩护。 只是,就像石桥建成时要封生桩一样, 这个计划要人作祭。 士兵们需要一个人去带领,去安抚,去假装这并不是一个作为诱饵的死局。 而这个去安抚的人必须头脑清醒,了解整个计划,并对生还毫无希望。 杨蹀找不到这样的人,他只有自己到这里来。 他笑得有些倦了,放松了肩膀松松垮垮地被人拖着,像是只折断了左右翅膀的灰鸬鹚。他不认识眼前这位将领,但从旗帜和短发上能猜出这是个地道的白门人。 白门人悍勇,残忍,或许对方会因为自己挑衅的笑而给他一个残酷的死法,杨蹀并不在意。将死亡作为终点之后,路途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只要将军能够离开,他总能找到新的幕僚,或许新人不会再像是自己这样呛声,或许新人可以劝得动他,给他指一条更好的出路。 杨蹀平静地等待着。 风吹过已经干枯的芦苇,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白雾在他发上凝结成一片湿气。 或许过去了三十息,或者五十息,杨蹀始终没有等到一个关于自己的审判,于是他抬起头来,又看向眼前这位将领。 林孖也在看着他。 这个白门领像是一头吃饱的豹子,眼睛里没什么残忍和杀意,他像是看一个新鲜物件一样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绕着杨蹀左右转了一圈。 “哎!姨妈讲这里要是疑兵,肯定有个不怕死的在这里嘛,居然是个念书的,居然是个念书的啊。” 他的语气里有些遗憾,但没有错过战机的懊恼,林孖截住话头,用没什么攻击性的声音问:“哎,你是哪个?” 杨蹀轻蔑地笑了一下,没作声。 “不杀你,”林孖稍微抬高声音,“大将军讲了,抓到了就是抓到了,不怎么样你。你是哪一个,对我讲了,我好回去同大将军讲。你不讲,我又要去吓唬你带的兵。” “杨蹀。”他应声了,“是个管文书的,没了。” “哦,”林孖露出几颗牙,“大将军讲你是项延礼手下的,是也不是?” “是。”杨蹀嗅到一丝危险的气味,那位女将的推测显然已经到了他所预估的最坏的情况,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怀着希望。 这里的人来不及把这里是疑兵的消息传递过去,即使传递过去了,她也应该失去了战机。 林孖很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没有得事了,跟我走吧!接下来就看大将军了。” 他抬起手,指向天空,顺着林孖指尖的方向,杨蹀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 不,那并不是鸟,它有蛇一样的身躯,却生着覆压天空的巨大鸟翼,随着林孖抬起手的这个动作,它发出一声清唳,直直地向着远处飞去了。 杨蹀花了一小会才突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人去送信的确来不及了,但是如果不是人呢? 如果是那条生着双翼的黑色羽龙呢? 他突然剧烈挣扎,咒骂起来,拼命想要挣脱钳制着自己的士兵。多么可笑啊,他明明已经算到最后了,他在赌桌上计算了每一个骰盅的大小,算尽了每一种可能,即使是仙人也会被这手段迷惑。 而仙人只是平淡地掀了桌子而已。 “哎哎哎!按着,按着!”林孖兴致勃勃地指挥着身边人,“塞一块布到他口里,唔要让他咬了舌头。” 仙人不能插手凡间的因果,仙人不能参与人和人之间的斗争。 但谁也没规定仙人不可以在天上飞啊。 系统说赢寒山卡bug的缺德劲终于从它身上转移到天道身上了,它心甚慰。 玉成砾的那条螣蛇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里跨越了半个虓原,手持望远镜的苌濯把它交到赢寒山手中,早就已经出兵等待在虓原附近的赢寒山只是抬头略略看了一眼,就把它还给苌濯。 “疑兵,”她说,“全军向虓原北进军,拦截峋阳王。” 雾仍旧很重,到河岸尤其如此,大船的帆隐没在雾中,一点很薄的日光落下来,涂掉船上人脸上的血色。 这支船队像是什么方士用纸符捏造出来的,又像是从河中升起的水族之船,即使最胆大的士兵登上去也会有片刻犹疑。 他们看到船头那些着红衣的士兵了,也看到披黑衣的国相一块布料一样悬飞在船头。 即使想说服自己那是在展示神力,但看到她覆盖在脸上的莲花面具时,还是不免有片刻胆寒。 第363章 这些艘船都是大船,足够承载峋阳王属意的精锐,只要留下足够时间登船,这次返程就不会再有阻碍。 浓郁的雾色随着人的行走而被搅动起来,一些人在向船上走,一些人留在原地,项延礼把目光从船上移开,投向泛着青灰色的水面。 他的职责是登上最后的船,并焚毁这个码头,王对他许诺足了返回之后会给他的一切……其实现在他已经拥有很多了。 比如以他战功和身世获得不了的地位,比如“暂时”的掌军权,然而此刻站在寒冷的雾气里,他却丝毫没有为获得更多权力所赌斗的兴奋。 项延礼望着潺潺而去的河,雾中摇曳的树影似是相熟的故人。 他这个主将做得不好不坏,不好在没什么争的欲望,也没什么野心,没法带着身边人一起爬到高处去,不坏在他待身边人总还是不错的。 手里有一块金子,他咬下一角递给身边人,有一块饼,也撕下一边给身边人。 衡伯琦和他的性子差不多,也是个闷的,两个人要是单独喝酒能喝一晚上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非得喝酒的时候,衡伯琦总拽着后来死在柏鹿渡口的肖驰。 杨蹀倒是不和他们一起喝酒,这人酒品不好,喝多了容易掀桌。 今晨两边分兵时他给杨蹀倒了一碗酒,书生不喝,还笑话他学什么燕赵悲歌。“且等我回来喝吧,”他说,“凭那沉州军的将领有什么本事,还跑不了一个我?” 项延礼也觉得他不喝挺好的,临别的酒。喝了像是什么恶谶。 雾气又开始搅动起来。 项延礼把目光从江面收回,他听到马蹄声了,仿佛有另一江奔流向这里呼啸而来,雾气中浮现出沉州军的旗帜,以及绣着赢字,黑红如凝血的纛旗。 “列阵。” 项延礼把手放在了腰上的佩刀上。 像是已经预演过数次那样,留下来的士兵分为两阵,手持盾牌与矛的盾兵围拢在最前,化解骑兵的第一次冲击,这之后的步兵收紧阵型,将渡口遮掩在军阵之后,没有一个人真的认为自己能挡住来势汹汹的沉州军,所有战斗只是为了拖延 最前端的战马冲入人群,被□□穿尸体抛飞起来,又沉重地砸落在地面,躲过战马践踏的士兵将武器刺入马腹,一个骑兵的倒下连带出一片的连锁反应。 在这浓郁的雾气里作战仿佛在水中搏斗,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人听不见对方的哀嚎,只有血液如此真实。 炽热的血短暂加温了雾气,有那么几秒钟还站着的人能看到周围横斜的尸体,下一秒白雾又涌上来,将地面的一切盖住。 “不要恋战!”有人在喊,“夺渡口,登船追击!” 而回应这声音的是在雾中窜起的火光。 就在盾兵维持阵形,项延礼手下的军队与前军缠斗的短短一段时间里,渡口被点燃了,一同烧起来的还有船上的大帆,原本只是用来烧渡口的火油分不了多少给最后那条船,所以火烧得很慢,很慢,好像一条细小的红蛇盘缠着白帆上去。 战场随着火焰燃起静默了一个瞬息,项延礼没有动,甚至没有回头看。似有一块石头从他胸口坠下去了,渡头和船被一起点燃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解脱。 这位已经无地可逃的将军望了望身边的部曲,脸上没有死战前癫狂的神色。那双眼睛平和地望着身边人,于是他们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们没有退路,你们可以投降。 但他的手没有离开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屈服。 你们可以投降,但我无意于此。 大多数战马的结局都是死在战场上,最常规的死法就是被哪一支箭矢,哪一支长□□穿身体。也会有一些马拥有拯救主人的幸运,被放出去为他短暂地冲散追兵,或者挡下一次致命的攻击。 马会有怨恨吗? 或许它们并不理解怨恨是什么。 最终没有人放下武器,他们与自己的主将对视,然后转过脸去,刀锋和目光都刺向列阵在前的沉州人。 前进!盾手的脚步声像是沉闷的鼓点。前进!衣衫被血和雾气打湿的士兵跨过地上的尸体。 原本收缩得像是一面墙一般的军阵突然露出了尖锐的棱角,士兵们嘶吼起来,盾兵举盾至面前,绣着项字的旗帜在雾气中沉沉地拂动着,随士兵冲锋的尖角成为挂在刀刃上的一点红色。 血再一次把雾气染红了。 杀生道者的本能在被唤起,赢寒山仿佛能感觉到有细小的支脉从皮肤下伸出,贪婪地吮吸着雾中的血气。 她没有上前,这一次她安静地待在旗帜下,而没有作为一个恐怖的入局者去参与厮杀。一直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逐渐停止,大雾被午间越来越强的日光驱散。 灰烬和血腥展露出来。 码头已经被烧尽了,雾气保下了一部分焦黑的残骸,那艘船受伤倒是不大,就是或许需要换个桅杆。泥土湿漉漉的,踩上去就溢出一个小小的红色水洼。 沉州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从她身边经过的士兵低声向她汇报,伤亡比她估计得要多一些。 结果也比她想象得要坏一些。 很少有断后的一支队伍会心甘情愿地断绝自己的生机,只要刚刚他们稍有迟疑,沉州军就能撕开一个口子,夺船追击仓促逃走的峋阳王。但随着火焰燃烧起来,夺船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第364章 她算了很多,她考虑到了沉州南的动向可能是一个幌子,她甚至借了一点凡人之外的力量,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小负于这支断后的军队。 “他们的将军在哪里?” 赢寒山问。 或许是雾气干扰了判断,或许是谁也没料到会有烧船这一茬,沉州军细节上有些混乱。所以直到战斗结束,谁也没过去斩下那个写着项字的旗帜。赢寒山慢慢地走过去,绕过还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尸体,稍微用一点力气甩开还挣扎着要抓住她脚踝的某只手,一直走到旗帜之下。 她落龙弓没有杀死的那个人在这里。 两把枪以一种类似于x的方式从项延礼胸腹穿了过去,枪的主人倒在地上,而项延礼手中的刀仍旧有新鲜的血迹。他半跪着,用刀支撑着身体,仿佛一个感到疲倦的旅人一样倚靠在旗旁。 他大概已经听不到脚步声或者说话声,但当赢寒山在他面前站定时,他还是抬起头,没什么意义地看了她一眼。 或许这一眼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正在消散的雾气中,某个迎面而来的事物。 一匹青花马迈着悠闲的步子上前了,它背上还是项延礼熟悉的鞍具。 他很轻松地站起身来,很轻松地伸手拽过马的辔头,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很慢。所以他顺利地骑上了这匹曾经的爱驹,从血腥还未消散的战场离开。 有很多人很多马跟了上来,这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他的副将一个看着远处的雾气,并不说话,另一个心浮气躁地问杨蹀在哪里,又因为没得到回应而闭嘴。 喝一口酒吧,有人劝他。 这条路太长了,喝一口酒提提神再向前走吧。 项延礼微笑起来,他接过不知道谁手中的酒,喝了一口。 青花马消失在雾气尽头,那个不知道在注视着什么的将领闭上眼睛。 第184章 孤直者骨 “求你了。”嬴寒山说。 “你答应我, 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让我干什么都行。” 玉成砾稍微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汝罹患脑疾否。 “你休想, ”她说, “叫螣蛇替你飞一飞也就罢了, 你叫我拔她的毛我是干不出来的, 你不如亲自去和她商量,看她打不打断你三根肋骨。” 至少三根。系统帮了个腔。那条蛇打凡人都不收手,打宿主肯定更狠。 嬴寒山想了一下, 肋骨提前开始疼。 峋阳王撤了, 保全他精锐力量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丢了虓原, 现在整个臧州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归于沉州军的管辖范围内。 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是神奇的, 它的前任主人拼命折腾它, 它没有完全毁灭,而现在谁接过手来想重整旗鼓它,它也不会轻易恢复。 裴纪堂不得不又开始大规模人事调动, 整理乱七八糟的内务,为空缺的岗位任命官员。 一鼓作气追着峋阳王锤到王城下的计划还得放缓。 而赢寒山的时间不那么够, 还有大概两个月的时间, 年末天雷就要来了。 哪次聊天的时候玉成砾提过一次玄色属雷,螣蛇云雾之族,自有御雷之法, 黑螣蛇的羽毛经常被人拿去做延迟雷劫的法器,所以她不担心她螣蛇进阶时遭遇雷劫的问题。 当时赢寒山没放在心上, 临了到这个关口突然想起来, 巴巴跑过来要羽毛。 “不是我不给你,”玉成砾用指关节压着眉心, “你当她是我什么?宠物?玉为尘是我开山弟子,只是不喜欢用人形罢了。谁家师尊跑去揪自家徒儿的头发。” “你都喂你徒弟吃大耳帖子,头发怎么了……” 玉成砾被噎了个好歹,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你要是想要玉不琢的头发,我明天就把他送去剃度,头发打包了给你。” ?你这个师尊当的? 好说歹说半日,甚至连“那到时候我打芬陀利华那些鼻涕虫一个天雷下来把我劈成二百五你不要怪我功败垂成”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玉成砾才勉强拉下脸去向螣蛇要了一根翅羽。 螣蛇展翅铺天盖地,落下来的翅羽也有半个小臂长,乌光莹莹的像是一把黑曜石的短刀,玉成砾捏决把它压成一枚笔杆长的佩饰,丢给赢寒山。 “我得去打一卦,看看你我是不是什么冤孽,总觉得来日你肯定还有让我为难的地方。”她说,“螣蛇羽毛能缓十五日到三十日,这期间你要是杀生太多提前催动了雷劫,我可帮不了你。” “一定一定。所以,以防万一,能再给我一根吗?” “……?玉为尘,你过来,给她一翅膀。” ddl延迟半月,裴纪堂和赢寒山终于不用再纠结接下来的时间表安排,文官们也能松松劲投入正常的工作作息中,稍微和新上任的同事们做做社交。 被整编进来的俘兵看这群据说吃人肉铺人皮的沉州军其实和常人没什么区别,睡的是帐篷吃的是军粮,也就逐渐放松下来。 重伤致残的士兵和俘虏发放米粮军费后遣散,被峋阳王强制征兵,家中已无男丁者亦可申请归乡,留下来的人重新记录,造册录军籍,打散并入几个军中。 跟谁都是卖命,沉州军这两位买命的主家似乎人还更好些,最初的警惕心过后,整编过的军队就接受现状,该干嘛干嘛了。 但总有些人不会接受现状。 杨蹀被带去见赢寒山前换了一身衣袍。这个年轻人要来水洗干净脸,仔细梳理过头发。 第365章 被囚禁的这些天里他没受什么苛待,按赢寒山的吩咐,他被独自关在一间小帐篷里,饮食按照寻常士兵的来。 但照守卫的话说,这人丝毫不感念大将军的宽仁。 最初的几日杨蹀一直装疯卖傻,把送来的汤汤水水洒得满帐篷都是,大半夜不睡觉梦魇一样又叫又骂,让人恨不能找块布给他塞了嘴了事。 后来几天倒是安静了,也不喊也不叫,但开始绝食,就算把米汤给他灌下去,他也会找个机会自己吐出来。 像是铁了心要去死。 他死归死,没人拦着,但死在帐篷里责任就是看守的了,于是这几个人一合计,得嘞,趁着还没死送去见大将军吧。 大将军要杀要剐那就是大将军的事情了,赖不到他们头上。 也有亲兵说他不一定去死,虽然这人被林将军带回来那几天闹腾得厉害,但现在要去见大将军倒是平和了不少,也记得把自己拾掇干净,看着应该不是个顽固不化的。 “你们懂什么,”听到这话文官对此嗤之以鼻,“他要是一直装疯倒也罢了,他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才真的是抱着死的心去的。” 或许体恤他是个剑都挥不动的文人,或许觉得他即使耍手段也跑不出一里去,押送他的士兵没给他上绳索。事实也的确不用,几天水米不进,杨蹀走起路来都有些难以支撑。 “松手。”他沙哑地对要上前来扶他的士兵说,像是白茅一样要被风折断的身形晃动着,终于还是稳住。那一声呵斥虽然没提起声调,但说到底不应该是一个俘虏的态度,可鬼使神差一样,跟着他的两个士兵没有说什么。 他们看到了他的眼神。 这世界上不畏死的人其实很少,绝大多数人不是不怕,而是不得不死时爆发出或绝地反击,或困兽犹斗的勇气。 但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怒火或绝望,他平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小片地方,不是在看人,不是在看物,是在看那之后静伫的黑色。 那位嬴姓的女将看起来与杨蹀想象中差别不大。军中传她凶悍野蛮,虽然是个女子,却生了一副巨汉一样的身躯。又修得不知道是什么妖术,日夜杀人涂血取乐。 但杨蹀觉得,这应该就是个普通人而已。普通得与他家将军没有什么分别。 赢寒山果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并不漂亮的一张面容,有些不近人情的戾气,但说不上凶恶。那双金色的眼睛倒是有点特别,看人时有冷冷的光。 他被士兵拉进来,按跪在地上。杨蹀挣扎着想着起身,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算了,放开他吧。” 赢寒山卷起手里的文书,放到一边桌上,自己站起来走下去。她相较一般女子男子都更高些。杨蹀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来。 “我听林孖说了你的事,”嬴寒山说。“设置疑兵的计策如果让我想,我是想不周全。” 杨蹀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将军何须想得周全,最后胜者是将军而非我,凡人何敢与仙人一战呢。” 赢寒山听出这话里有轻微的讽刺,不过并不在意:“仙人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不然这世上为何还会有战争?人世间的战争属于凡人,即使是我,也必须要按照其中的规则来。” “一条会飞的龙蛇也在规则之内?” “这是我用的手段,”她并不回避,“但如果把螣蛇换成更大的风筝,效果大概也一样,只是因为我太看重这次作战,所以不敢冒险,选择了更保险的手段罢了。” 杨蹀撇过头去没有接话,他有些不自觉地伸手向一边,好像想扶住什么。 “坐,”赢寒山随意指了一下周围,自己也后退找了个地方坐下去,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位得胜的将军在审视俘虏了,更像是在招待一位远来的使者或者客人。 杨蹀扶住身边的箱柜稳住身形,虽然现在站着可以俯视对方,但实在没有必要争这么一点可笑的意气。 他慢慢地后退,也坐下了。 “你认可峋阳王的治理吗?”赢寒山平和地问,“不必担心,这话我不会让人传扬出去,也不是想留把柄。我只是想知道我对手手下的官吏是如何想的。” “我不在他手下。”杨蹀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因为语气里的虚弱,这不耐烦也有气无力了起来。 “那你会回去吗?”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与项将军是敌人,”赢寒山继续说,“但往往只有对手才相互了解,当初来攻淡河就并不是一件好差使,虓原内讧,在他之下者也能与他呛声,他身为救驾的功臣却被用来断后遗弃。峋阳王识人不明到这个地步,我想,即使你离开这里,也不应该再回到他的手下吧。” 杨蹀没有接话,赢寒山就自顾自往下说:“如果你有家人,老父老母,妻儿之类的……你希望回到家乡去,稍后我会让人为你准备行装。不过我建议你休息几天之后再离开,我觉得你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如果你不想就这么归隐田园,我有一个提议。虓原城中现在没有多少人,之前几次战役让我手下的文武官员都损失惨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留下。” “你可以选一个你觉得合适的位置,做你觉得合适的事情。如果你现在没有心力做事,或者对我不信任,你也可以单纯地只是在这里住下去,挂一个我幕僚的名号。” 第366章 “我不会强迫你给任何人写信,要求你对我尽任何义务,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里看一看我们与峋阳王有什么不同。” 她停下,征询地看着他的脸颊。 杨蹀扬起眉毛,他突然露出一个短暂微笑,这笑容的内涵有些复杂,赢寒山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是为何而笑。 “我不必看,”他用轻柔的,和煦的声音说,“我很清楚。幕僚是军队的耳目,将军看着我们的时候,我又怎能不看着将军呢?” “不仅我很清楚,项将军也很清楚。十数天前他曾想要与我金银,让我来投此地。”杨蹀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倚靠在身边的箱柜上,“我又何尝不想劝他来此?若前途尽是死路,谁也想劝友人去投一个生机的。” 他好像放松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很轻,刚刚竖起来的刺逐渐放平。 “因此将军无需用什么对我证明,我相信此地生民会过得比去日好很多。” 他的态度确实松动了,赢寒山却蹙起眉来,她说不大好,这感觉好像是在蓄力。会绝食以抗争的孤直人给予认可时绝不是这副样子。“所以……”她试探性地问,“你……” 杨蹀哼笑起来,他忽然直起身,手扶箱柜,踉跄地站了起来。 “可是将军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说,“你杀了我三个故友啊!” “我可死,不可从仇!” 第185章 他的隐瞒 这一声嘶喊好像要啐出血来, 杨蹀喘息着倒退两步,后背靠在墙上,几乎要滑坐下去。 赢寒山没有太大反应, 她默了一会, 慢慢点头。 “你说的是对的。”她说。 “但这件事我没办法做主, 人皆有亲朋, 生者有,死者亦有。站在这个位置上我没有资格怜悯敌人,也没有资格祈求怜悯。就在月前, 这个地方刚刚遭遇袭击。” “我的妹妹就在这里, 如果彼时那孩子在你们手里, 你们会放过她吗?如果是我在你们手中, 你们又会放过我吗?” “人世间的战争一天不止, 这厮杀就要继续下去。”赢寒山和缓地说,她的目光从眼前人移动向门帘,风撞击着它, 露出一片微弱的天光,“不过总有一天, 我们不必再这么做。” 她站起来, 走到杨蹀面前,把手伸给他:“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你不想出仕, 我就为你准备一份行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杨蹀还在低低地咳嗽, 听到这话侧过脸来看她。 “你不杀我?” “我杀你干什么?”她反问, “我刚刚已经说过一次了你可以走,我不强留。我想你不会回到峋阳王那里了, 那我们以后就不是敌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败走到什么地方,恰好遇到你,你会因为今天的事情放我一马呢。” 杨蹀瞥了一眼她,没把手伸过去,自己有些狼狈地推着身边的帐壁站直,又觉得这副整个人支撑不住的样子实在是狼狈,半晌还是坐了回去。 赢寒山折回去煮茶,在茶叶汤里加了些甘草和干枣,递给他一碗。 杨蹀看看她,又看看碗。 “喝吧,”她说,“就是为了毒死你的,你不喝我白煮了。” 这年轻的文人结结实实翻了赢寒山一个白眼。 但或许是刚刚那一声用了太多力气,让他疑心自己不喝点水压一压或许会昏过去,杨蹀最后还是接过茶来,拢在手里对着它冒出来的白气愣神。 “你……”赢寒山踱步到炉边给自己倒了一碗,“知道‘那个赢寒山’的事情吗?” 听到名字杨蹀又蹙起眉,于是赢寒山适时地补充了一下:“你们叫国相的那一个。” 杨蹀兴致缺缺地垂下眼,呷了一口茶,被烫得蹙眉:“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大概不是人,怕光。我听说之前还不是个女人,不知为何现在突然是了。” 也不是突然吧,自从盗我号之后是的。赢寒山想。 “她是芬陀利华教的人,我想大概是首脑人物。你应该和这个教派没什么交情……?我看你不像是信这种东西的人。” 杨蹀想用眉头夹死什么一样,只是盯着被他喝了一半的茶看,不回话。 “我想知道,这个教派的人聚集在哪里。”赢寒山说,“它既然与峋阳王合作,在臧州各地都有寺院供奉,那一定有一个总的集会地,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冷哼一声,随即觉得不对似的抬起头来,“……将军为何问我?” ?因为就抓住你一个有官职在身的活口啊,不问你问谁? “你……那个军师,什么都没对你说?” 他端详着赢寒山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判断她是不是装的。赢寒山坦然地回过去视线,几秒过后杨蹀把手里的茶碗放下,语气带上迟疑:“问我问不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别人,疏不间亲,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门帘好像轻微地动了一下,赢寒山看过去时,它又恢复了原状。 虽然极力劝杨蹀歇几天再走自己保证不会中途反悔,他还是在日落之前启程。赢寒山看着那个走路还有点艰难的背影,直犯嘀咕这人到底能不能赶路,别是要找个地方自寻短见。 嬴鸦鸦租了辆马车送他,忙到天微黑才回来,看赢寒山倚着军帐门叹气,小姑娘鸟儿一样凑过去。 “阿姊还在心痛没招揽到人才?这几日若是忙不过来,我也来阿姊帐下?” 第367章 “也没有,”赢寒山放下架起来的胳膊,“就是觉得这人像是没了半条命,担心他出门找条河就跳了。” “那不会,”嬴鸦鸦干脆地回,“他临走的时候挺有精神的,连轴骂了我一路,我看不见马车还能听到他骂呢。” “……他骂你?为什么?” 嬴鸦鸦背起手来:“我就,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就炸了。” “我说,‘哎呀,原来你就是那个折腾着要给东家殉情的军师’?” …… 好,现在赢寒山确信他不会找条河跳下去了。 陆仁某横横竖竖地走着。 这一路上他已经撞了两三个士兵,四五个文吏,险些撞散了谁一篓子羽箭,撞翻了谁满怀的文书。整个军营像是一口均匀地涂了油的锅,他就是沿着锅沿滑下去的一颗水珠子,走到哪里哪里激起唰唰的一片乱流。 “长不长眼!……哦,你啊,你小子走路倒是小心点啊。” 军营里和赢寒山打过几次照面的都认识这小子,看在他年纪不大又是大将军亲兵的份上,没人和他计较。顶多就是抱怨两句他大白天怎么像是失了魂似的走路不看路。 陆仁某只当听不见,闷头就往前走。 谁管他们呀!他心里乱着呢。 给大将军当亲兵之前就听人教训过,当亲兵不能乱听乱看,更不能乱说。陆仁某只恨自己耳朵长得长了一点,早起来又没塞上两块棉花保暖。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呀。他就是看那个好吃好喝还骂骂咧咧的文士不顺眼,在那人进帐篷的时候走得近了一点防范他突然干什么坏事而已。 念书的人是有不少好人的,苌军师乌主事鸦鸦姊都是很好的人,但也有坏人啊,这人他看着就不一定是好人,万一说点什么话挑拨离间就坏了。 他还真好像是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 陆仁某不太理解“疏不间亲”是什么意思,但那人说话很有点阴阳怪气的调调,话里话外好像直往苌军师身上绕。 大将军明明问他知不知道什么事,他却话头一转问苌军师有没有说什么。 陆仁某还想再多听两耳朵,大将军却不问了,不仅不问了,还让人把这个说军师坏话的人送走了。军师虽然总是没有一个笑脸,但又文雅态度又平和,也不盛气凌人,应该是个好人。 他这么直愣愣地走到文官们的帐篷前,打了个转,找条篱笆边坐下。 按道理他不应该听大将军和别人谈话,听了也不应该说出去,但是大将军听了那人说的坏话,万一和军师起了什么嫌隙怎么办? 自己冒冒失失地去劝大将军,被反应过来偷听谈话不算,他劝这事又算什么呢? 可现在去找军师告密也很不对劲,怎么都不对劲…… 他在这坐着,薅自己头发,冷不丁一片影子过来,斜斜地落到他身上,原本不太暖和的日光又冷了几分。陆仁某嘶了一声,抬起头来,正对上双蓝色的眼睛。 苌濯就站在这里。 天气渐冷了,他也不怎么再穿淡色的衣服。今天苌濯身上是件里子絮得厚实的石青色冬衣,看着好像一只蓬起了冬羽的大鸟。 他微微俯身,眼光问询地看着这个坐在篱笆边猫着的小兵,看得陆仁某一个激灵跳起来。 “诶!军师!我找您没事!” 苌濯很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嗯?” “也不是没事,也不算有事,就是,哎呀!” 他懊恼地撕了两下头发,想给自己来一耳刮子,刚刚想事情想得出神,一看到军师被吓了一跳,话就从嘴边顺出来了。 这可怎么好?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说没事这不是逗苌军师玩嘛。 苌濯很有耐心地站定,等陆仁某把话说完,后者只是尴尬得搓手挠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我就在帐内,之后如果有事,再来寻我。”站了一会听不到下文,苌濯转身预备离开,扭过头去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身仔细看了看陆仁某。 他没什么家里人,所以身上的衣甲是旧的,刚刚在潮漉漉的地里坐了一会,护膝和裤子上都沾了点泥土。 “不要在地上坐着,很冷,寒气升上来,就会伤到骨头。” 陆仁某忙不迭地点头,看着苌濯好像披着一身蓬松灰羽离开的背影,突然咬咬牙:“军师!且等!” “那个,就是,这话不应该我跟您说,我就是担心……您别往心里去。” “刚刚有个峋阳王那边的人,跟将军说起您来着!” 苌濯站住了,整一整衣袖,转过身来。 “我也就只是听了几耳朵,觉得那人不像个好人,不知道在跟将军说您什么坏话。将军问他那个什么芬呐芳呐教的据点他知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也就算了,还问将军您没跟她说吗。” “我听着问法有点挑拨离间,他又讲什么亲呀疏呀的,我怕将军被挑唆得误会了,就……就。” 陆仁某的声音小下去,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苌濯的脸,自己也不知道这话说得是不是合适。或许将军并没在意那个人说的话,被他这么一转述反而出了问题?话刚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半晌,他看到苌濯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碰了碰他的肩膀,那只手冷得像是冰,指甲没有一点血色。 “我知道了……是会这样的,是迟早会这样的。”苌濯喃喃着。 第368章 “谢谢……你回去吧。” 第186章 别讨厌我 今晚也许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时间。嬴寒山想。 尽管仙人对睡眠的要求不高, 在没有事情的夜晚嬴寒山还是会尽量保持正常作息,以保证白日里精神能一直集中。 她躺下之前一切都还正常,门外的士兵仍在巡逻, 篝火里的柴草燃烧到一半, 被北风的呼啸遮盖下去。 但现在四周完全安静了。 也或许并不是四周安静了, 是她的五感正在逐渐封闭, 所有指向外的感知都在缓慢翻转,指向内部的存在。 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她的胸腔里烧起来,四肢百骸中流动的力量如被火烧得极轻的热气一样, 直直地涌过去, 升腾至灵府。 这感觉有些像是突破, 又有点像是预备抵御雷劫, 嬴寒山在床上翻腾了两下, 摸到自己掌心里的汗水,她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浸透了。 有师承的修士会意识到这是个坏兆头,从筑基开始师尊就会对弟子们耳提面命这是心魔劫催动走火入魔的征兆, 无论魔修还是普通修士都按照某种规律来修炼,违背规律就可能导致一系列问题。 年末的雷劫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杀生道修炼的“规律”之一, 玉成砾不在此道, 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嬴寒山半路夺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从佩戴上螣蛇羽毛开始, 她就要预备为这次拖延付一些代价。 流动的热气让她的额头有些热,与此同时后背却爬上一片空虚的冰凉。嬴寒山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向那片冰凉坠落下去, 像是沉入一片无光的渊薮中。 帐篷消失了, 月光消失了,一切都在被黑暗吞没, 只有头顶有一点极细微的光线。她奋力挣扎着坐起身,四肢仍旧像是沉沉缀着铅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不能留在原地放任自己下沉,下面并没有出口。如果她维持着这个状态不行动,很可能再也无法从这片黑暗中脱离出来。 系统?嬴寒山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应该是断线了。她长吸一口气,开始向着有光处靠近。 或许是在游动?或许是在飞行?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现在的姿态,移动只是一种概念,嬴寒山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向上升起。 光线在变得明晰。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门,那道熟悉的,虚掩着的木门。 破烂的广告,撕了一半的福字,积灰的门槛,里面露出一小片肮脏的木地板来。嬴寒山用力伸出手,抓住了几乎是悬在她头顶的门槛。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浮力把她推了上去。 嬴寒山闭上眼,整个人向前踉跄一下,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周围的环境也变化了。 这是个厨房。 她认识这间厨房,就好像她认识那道木门一样。美缝胶发黄的白色瓷砖,不干净的洗手池下漏,抽排油烟机还没有清理过……窗户,窗户?她看向身边的窗户,那上面多了许多东西。 窗户的每一条缝隙都被用胶带贴死了,贴得整整齐齐,做这件事的人可能花了几个小时。嬴寒山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在看到这扇窗户上胶带的一瞬间,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把胶带撕掉……一定得把窗户打开。” 胶带粘得很死,她只是用指甲抠了一会儿就感到指尖传来破损的疼痛。把窗户打开,她为什么不能直接打碎窗户呢?她是杀生道女修,她甚至可以捏碎石锁…… 窗玻璃隐隐约约倒映出了她的脸,那不是有金色眼睛的女修。那张同样不好看的,苍白的,有些疲惫的面孔,正用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她。 她打不破玻璃,她不是杀生道女修。 头痛在缓慢地升上来,好像有什么气体充盈在这间密封的厨房里,嬴寒山的脑袋里冒出第二个念头,像是有人咚地一声丢进去一样。 得把煤气关上,煤气还开着…… 她摸索着把手伸向灶台,但没有摸到熟悉的旋钮,滑腻的黏膜感触及指腹,球状的物体在她手下轻柔地转动着。 本该是旋钮的地方,长满了眼睛。 看向各个方向的眼睛,单只的,成对的,黑色的眼睛。有些包裹在充血的眼皮中,有些裸露出来,它们无规则地转动着,在嬴寒山伸手过去的一瞬间唰地齐齐看向她。 她听到了,那些细微的,像是蚁爬一样的声音,正从眼睛里传来。 “……” “小寒,你为什么不回家?” “你不要妈妈了吗?” “你为什么哭?” “妈妈已经很痛苦了,你为什么还在哭?” “……” 嬴寒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紧,眼珠在她的掌心被捏爆,血和组织液从指缝溢出,尖叫敲击着她的耳膜。 是眼睛在尖叫吗? 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一股乱流的气在她胸口翻腾,变成一口灼热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血落在完整或者不完整的眼珠上,它们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蜂鸣,尖叫,呢喃,头痛,嬴寒山正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脚下的瓷砖开始软化,黑暗正从那里升上来。 突然,一个声音闯了进来。 那是强有力的敲击音,不知道什么正在用力撞击被封死的窗玻璃,胶带开始松动,防盗网发出尖锐的咔咔声,有蓝色的藤蔓从裂隙里挤进来,绽放开碗口大的白色花朵。 第369章 寒山! 窗户那边有人在喊她。 寒山!醒醒! 她看不到那个人的长相,玻璃倒映出的仍旧只有她的脸,但在影像交叠的模糊中,一双蓝色的眼睛与她的眼睛重合了。 醒过来……别睡!别沉下去,跟我走,求你了!求你了! 玻璃吱吱作响,不断崩碎,好像有新鲜的空气从裂隙中透过来。银蓝的藤蔓绕上她的手,她的肩膀,一瞬间让嬴寒山产生了错觉。 这好像并不是花蔓,这好像是谁的手,谁的肩膀,谁的身躯,正努力把她从她所在的位置拽出去。 玻璃轰然破碎,黑暗上升,白昼下降,她没有抓住拉扯她的藤蔓,她摔进了黑白之间。 “咳!” 嬴寒山骤然睁开眼睛,在胸口闷的那股气流喷出来,变成一地暗红色。 好痛,好像肺被扎破了,好像内脏全都变成了碎块,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唯有四肢不断上升的痛苦在提醒她已经从刚刚的混沌中脱离出来。杀生道的五感突然变得明晰,比意识更快恢复的是警惕。 有什么东西在她旁边。 那不是人,那东西身上有些熟悉的不祥气息,那些披着彩衣的芬陀利华众,那个模仿她面孔的国相……那种气息是相似的! 受伤的野兽远比健康时凶暴,她几乎是在意识到有东西存在的下一秒就挥出了峨眉刺,锐器扎入什么柔软的东西,周围传来一阵挣扎和破碎的声音,她感到自己也被轻微颠簸了一下。 视野在恢复。 最先看到的是莲花,大朵的,洁白的,仿佛释放出微光一样的莲花。 空气中充满了带着寒意的馥郁,她难以忍受的疼痛正在缓慢平息。然后是斑斑血迹,从她的嘴角,衣服一直蔓延到托着她的银蓝色枝蔓上。 只有摇篮一样轻轻托着她的那一小片枝条还保持着稳定,那周边的无数枝蔓正在垂死的蛇一样挣扎,枯败,断裂,大朵大朵的花从上面跌落下来,仿佛被斩落的洁白头颅。 最后,她看到了苌濯。 那是苌濯吗? 他的脖颈歪向一边,脖子被从侧面撕开了,藤蔓从里面涌出来,蛇一样盘桓着笼罩住她。那副人的躯壳半跪着,手保持着伸向她的姿势,没能触碰到的指尖还在轻轻颤抖。 她刺出的峨眉刺穿过了他的腹部,人类的血正从那里渗出来,一圈一圈地染红了他身上的衣衫。 “苌……?”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蓝色的瞳珠转向她的方向,红色从蓝色与白色的分界线溢出来,在脸上汇聚成两行模糊的血泪。 “寒……山……” 帐门被推开,火把照亮了帐篷里。被刚刚的声音惊动的亲兵们冲进来,又在看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的瞬间失声尖叫着后退。 地面被银蓝色的花枝铺满了,血染红苌濯和寒山的外衣,那位有着天人一样面孔的军师半跪在地,身体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撕开,露出绽放莲花的内里来。 血腥气,花香,松油燃烧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栓塞在人的喉头。冲击神志的画面让这群冲进来的人几乎不能辨别发生了什么,只能勉强从眼前的细节中捕捉逻辑。 血,伤口,吐血的赢寒山,她握在手中,仍旧刺入苌濯腹部的峨眉刺。 第一个人喊出声,于是剩下的人也喊起来,叫喊声浪潮一样升起,一瞬淹没周遭的一切。 “大将军遇刺了!” 而在嘈杂和闪烁的灯火中,苌濯的睫毛轻柔颤抖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开始慢慢失去颜色。沾着血的指尖努力伸向赢寒山的衣袖,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没有……寒山……” “不要……讨厌我……” 第187章 鸦言鸦语 不要讨厌我, 求你…… 不要……看我的……脸…… 就像用一枚锐利的石头敲向薄胎的白瓷,苌濯开始变得苍白无血色的皮肤碎裂开来。更多细小的银蓝花蔓从碎裂处钻出。 它们仓皇地挣扎着,像是被鞭笞了的犬一样瑟缩, 最终委顿于地, 迅速散开从帐篷的边角逃离。 当啷。这是峨眉刺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苌濯消失了。 嬴鸦鸦是被外面的混乱声惊醒的。 她迅速摸起枕头底下的短剑, 背靠墙掀开一点窗纸向外看去。 士兵们跑动得很急, 但没有人身上带伤,武器大多背在后背或者收在鞘里,这不是有人袭营时的状态。 她松了口气, 把匕首收起来, 穿上外衣预备出去看一眼。 当经过桌子时, 嬴鸦鸦停下了脚步。 重阳节时苌濯给她的那朵花还在桌上, 她拿回来之后随手插进了水瓶里, 至今都没有开败。 窗户关得很紧,没有一点月光落进来,那朵花却在散出极微弱的白光。一滴红色顺着花瓣落下来, 啪嗒。 她揉了揉眼睛。 那不是幻觉,第二滴, 第三滴, 仿佛在泣血一样,不断有从赤色的液滴从花瓣上落下。 嬴鸦鸦捧起那支半开的花,血泪就从落在桌上转成了落在她手上。 她找了一块布擦干净手然后包住花, 带着短剑跑出门去。这边的混乱还不是很严重,附近执勤的士兵没有全部离岗。 “出什么事了?”她拽住最近一个。 “……!嬴长史!请您暂避, 营中现在不安全, 大将军遇刺了。” 第370章 短剑在她怀里一滑,险些跌落在地上。嬴鸦鸦稳住身形, 没有退避,反而一把薅住了对方的手腕:“我是刺史之下文官之首,我避什么!给我说清楚!何人刺杀?刺客何在?阿姊如何!” 被她捉住手腕的士兵被这一串问题击得倒退,来不及思索开口:“大将军好像是受了伤,但并无大碍,刺客……刺客……” “吞吞吐吐做什么?刺客是你不成?” “不是!……您别说笑。”他被惊了一跳,为难地嗫嚅起来,“刺客,是……是……” “……是苌军师。” “我行刺阿姊苌军师都不可能行刺。”嬴鸦鸦冷笑一声,放开他的胳膊。 少女转脸向着灯火跃动的营地,火光照在她脸上有些像是尊铜铸的小神像。 “现在听我命令,”她说,“我以沉州长史身份下令,任何人不得喧哗奔走,擅自传递谣言。违者以鼓动哗变论处。” 海石花不在营中,没有杜泽在身边,林孖压不住大事,裴纪堂不好插手,阿姊又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嬴鸦鸦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她现在必须控制住局面。 嬴寒山的亲兵们状态都不太对,外层的士兵倒有不少还算冷静的。她迅速抓了四个人攒在一起,每人发了一面钲。 “敲钲,”嬴鸦鸦说,“就喊一句话。” “‘闻金声者,各归营中。徘徊不入,军法论处。’” 钲铎的声音穿透夜幕,一记响亮的鞭子一样抽开混沌。混乱中的士兵们至少听到了一个清晰的指令,脑子清楚的不清楚的都下意识照做。 混乱的军营安静下来,偶尔有晕头转向的挨了两下之后也能找回方向,嬴鸦鸦举着火跟了半夜,终于抽身出来跑向将军帐。 帐子里已经清理过一次,嬴寒山身上的衣服还没换。 她躺在铺了毛皮的榻上,缓慢地调整呼吸,催动体内的真气运转,这种感觉有点像揉瘀青,一个错手就是撕心裂肺地疼。 虽然赶不上天雷加身,但嬴寒山还是觉得自己内伤的程度至少达到了二级内出血。 有太多事等待她去做了,大将军出事,军营中肯定会乱,如果海石花在,她至少能替自己去镇一下场子,但现在她不在。苌濯受了伤,他去哪里了?她得去找他…… 还有…… 被杂思扰乱的内力骤然一滞,一阵冷汗从嬴寒山的脊背爬向头顶。她不得不停下思考,安安静静地瘫在这里假装死人。 门那边有很轻的脚步声。 精神回复之后嬴寒山已经能辨别出熟悉的人走动的声音了,嬴鸦鸦轻手轻脚地靠过来,把什么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小动物一样在榻边歪倒,把脸颊贴在嬴寒山的手边。 “没事的。”嬴寒山挣扎着冒出几个字来,“鸦鸦,你先避一下,我现在……可能有点吓人。” 以血化生催出的青色脉络在皮肤上隐现,仿佛是活的文身。嬴鸦鸦摇摇头,稍微挪远了一点,但没有出去。 “我要陪着阿姊。” 嬴寒山不再坚持,帐篷里安静得只有轻微的呼吸,倒月光已经几乎从窗前挪开,嬴寒山终于感觉自己的内脏回归了原位,骨头也正确地连接上了。 杀生道者的修复力又在这个时刻立了大功,寻常需要数十天才能恢复的伤势,她只需要一晚。 嬴鸦鸦有些困地在床边点着头,又在听到嬴寒山轻微翻腾声后惊醒过来。 “阿姊!” 她攥住嬴寒山的手。 “军营……”嬴寒山蹙起眉,想要找一个话头,嬴鸦鸦立刻接过去:“军营我已经规整好,没有更大的混乱,阿姊放心吧。” 嬴寒山点点头,叹着气合了合眼睛。 “所以……”嬴鸦鸦看看她的脸色已经恢复,试探性地问,“苌军师刺杀阿姊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嬴寒山说,“是我自己功法出了问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当时他一定是想帮我的……我误伤了他,他带着伤仓促离开了。” “离开?” 嬴寒山不说话了。 日光正在浮现出来,帐门前被涂上一层浅淡的白色。嬴鸦鸦倚靠在榻旁,歪头看看嬴寒山,又看看严实的帐子。 “阿姊,”她说,“我有个想法,不一定对,你等我说完再告诉我对不对。” “我之前就留意到了,苌军师身上有股很淡的花的香气,刚刚我进帐子时又闻到这股气味。之前我听说在两军交换人质时,战场上莫名出现了满地的藤蔓与白花,苌军师恰好在那时候不见。” “上一次阿姊把我推开,他冲过来救我,我根本没看到他是从哪里来的。袭营那次,他又是这么快地来救我……而且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一瞬间就切开了怪物的颅骨。” “阿姊,苌军师,是人吗?” 嬴寒山复杂地抿了一下嘴唇,没回答,嬴鸦鸦立刻续上后半句话:“于我而言无所谓!只要他不想伤害阿姊,只要他一直喜欢阿姊喜欢得可以为阿姊死,我就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 “他不是……什么喜欢?” 嬴鸦鸦不说话了,嬴寒山也不说话了,前者用一点点谴责的眼神看了嬴寒山一会儿。 “要不是我知道阿姊,我会以为阿姊是个坏心肠的。” 坏什么心肠? 嬴鸦鸦别开话头,指指桌子:“之前送给军师茱萸时,他回了我一朵花作回礼。这朵花一直没有枯败,我就放在几案上。昨夜醒来的时候,看到花中一直在落下血泪,就顺手拿来……咦?” 第371章 那朵白色的花垂着头,有些打蔫的样子,但已经没有血泪从花瓣上落下来。 “我做了梦吗?它明明在哭。”嬴鸦鸦从瓶子里抽出这枝花,递给嬴寒山。 那是与晚间从苌濯身体里涌出的莲花别无二致的花朵,非要说区别只是形体小了一些. 嬴寒山接过花,愣愣地看了一阵,把它在枕边放下了。花朵轻柔地舒展开,好像有一股生命力回到它身上。 “苌濯是这样的花。”嬴寒山说。 “我一直以为是我看错,之前我在他眼瞳里明明看到过这样的花纹。那些花撕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里流出血……啊。” 好像有什么被联系起来,一切都像是被丝线穿过的珠串般从满地杂乱中被一道提起。 苌濯惶惶不安时脸颊上的抓痕,他情绪激动时脸颊上流出的血,在那些时刻就是花在这副人类的皮囊里挣扎,想要撕裂它伸展出来吧。 骤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嬴寒山只感到一阵寒冷的虚无。 她太迟钝了,意识到得太慢了。 嬴鸦鸦低着头,好像没注意到阿姊情绪的变化,她伸手捻起那朵花,在嬴寒山面前比画了一下。 “小花?你是活的吗?能带我们去找你父亲吗?” 嬴寒山:…… “不,鸦鸦,我觉得不管怎样它和苌濯都不是父子关系。” 谁把孩子随手送人啊! “哦……那这是什么?头发?手指?如果把这个插到地里,能再长出一个军师吗?” 可能是头发吧但是这么说的话昨晚苌濯不就是在噼里啪啦地满帐篷掉头发吗。扦插不可能吧!这个故事突然就富o江起来了啊! 嬴寒山被鸦鸦的创造性思维激得一个恶寒,刚刚的思绪淡了许多,嬴鸦鸦对她一笑,用拿来的那块布包好,把花递给嬴寒山。 “没事的,阿姊。”她说,“我会和你一起去找苌军师的。” 嬴寒山从她手中接过布包,低头看了一会。 “鸦鸦,我是不是个没用的阿姊?” “什么是有用的阿姊?”她反问。 “就是,不会搞出这些让人为难的事情,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替自己处理这些难办的事情,不会……” 混沌中的情绪像是无形的手 一样伸上来,它们抓住嬴寒山的腰,攀住她的肩膀,那些眼球又开始闪闪发光,她再一次听到细碎的低语。它们喃喃着你好没用啊,你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然后嬴鸦鸦盖住她的手,整个人小鸟儿一样蹦到榻上,挨到嬴寒山近前去,用额头抵住嬴寒山的额头。 “不是。” “我很喜欢替阿姊分担,我很喜欢去整理布置军营和人事,我很喜欢和阿姊背靠背肩并肩地站在战场上。我很喜欢喜欢阿姊的人,我也很喜欢阿姊。” 嬴鸦鸦的眼中倒映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她想,其实它一点也不像是猛虎的瞳孔。它像是盛满了金色酒液的琉璃杯,一尊一尊琉璃杯组成了辉煌壮观的高塔,散发着比拟黄金的辉光。 不断有人叠杯子上去,又从塔上取杯子下来。为什么没有人想一想给她施加那么多,从她那里拿走这么多,这座琉璃塔会不会倒塌呢?为什么这座琉璃塔还要为自己会倒塌而愧疚呢。 她的阿姊不应该这么自责,活得这么痛苦。 嬴鸦鸦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我真的很高兴,可以一直在阿姊身边。” 第188章 不欲见故人 云叆叇, 露未晞。 天刚刚明时营中散出了几队斥候寻苌濯,但都没有结果。他仿佛落在草叶上的露水一样,天一明就骤然消去了。 陆仁某红着眼眶叫了军正来请罪, 说都是因为自己向军师说了大将军的谈话, 才会闹出这样的乱子。 这样赢寒山知道苌濯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了, 他是想找她谈谈的。 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 如果没有陆仁某告诉苌濯, 赢寒山甚至有可能折在这次突发的心魔劫里,所以就结果来讲没办法太责怪这孩子。 但毕竟透露将军帐里的谈话给别人沾得上泄露军机的边,权衡再三, 赢寒山撤掉了陆仁某的亲卫职务, 把他发去涅叶烈。 原本低着头直着后背, 一脸看透也不怕的陆小孩听到这话就开始掉眼泪。 “我错了!大将军, ”他用袖子擦被皲得发红的脸, 被从煤堆里拎出来的小黄狗一样,“您别赶我走!我不做亲兵了,我还做斥候去……不然我做步卒去, 烧水喂马登城去!……您别不要我……” 赢寒山硬着心肠不说话,他扑地一声跪在地上, 还是在一边的几个老兵看赢寒山的脸色, 好说歹说以后大将军消气了他说不定还能回来,才把这孩子从帐篷里拉出去。 “阿姊真生气了?”嬴鸦鸦等到陆仁某和那几个亲兵走了才进来,赢寒山摇头, 放松了后背。 “没,让他去和何翠子学点东西也好, 跟在我身边太耽误人了。” 嬴鸦鸦眨眨眼, 没接这个茬,那双眼睛里有些聪明但不外现的光, 赢寒山察觉到这光。就把后半句补上。 “还有,接下来有得仗要打了,跟在我身边不是什么好事。这些人,少死一个是一个吧。” 这段日子里峋阳王迟迟不动,好像死了。 虽然嬴寒山确实很希望他在回程路上喝凉白开噎死,但祸害活千年,美好的愿望一般是难以实现的。 第372章 按照一般战争逻辑来说,他已经被逼退到王城附近,再守没有任何意义,为今之计只能希求绝地反击,把战线重新推到虓原附近。 但,神奇的是,他就是不动。 海石花那边回来了一个无家人,替她带信和汇报前线状况。 稷褐行政体系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新郡守被斩首后文官发生了一次小型的逃亡,现在是海石花手底下的文吏和无家人在顶着。 海石花问下一步怎么打算,到底是进是守还是退。 赢寒山想了想,把林孖拨了过去。 稷褐既然已经拿到手里了,肯定不能退,峋阳王随时可能发动反攻,这座城作为最前线还得加强兵力,林孖在她身边快闲出刻板行为了,不如给海石花发过去。 赢寒山又问了那个无家人两句望远镜的事情,进展和她所想大差不差。 无家人已经改出了几种望远镜的制式,每种的应用场景都不同。但是在凹透镜和凸透镜这东西上面他们遇到了瓶颈古代机关术不常带玻璃玩,这不在他们术业专攻的范围内。 也不要紧,横竖接下来的战斗不太用得着这个,还有时间。 想起峋阳王这十数日的装死,她额外多问了一句:“王城那边有异动吗?如果峋阳王预备整兵出击,我这里要再做打算。” 那个无家人摇摇头,说峋阳王那里似乎闹起来了什么疫病,兼以西北方草原有部落侵扰,最近很有些焦头烂额。 “闹疫?”北方草原可以先放一放,反正是她完全不熟悉也一时半会不会接触到的领域,但闹疫就比较严重了,毕竟疫病不管红蓝双方,对面会得,自己这边的人也会得,“无者能详细说说吗?” “不敢受无者名,”那位看着有些像个游侠的无家人客气了一句,“大致是数日前,峋阳王城周遭城池突有恶疾毙命者,大多数是峋阳王所豢养,散布在各地开坛立说的异人。起先有传言是不知何人暗中刺杀,但毙命的速度如此快,散布如此剧烈,倒像是恶疾了。” 什么恶疾只传染牛鬼蛇神的? “大致是几日前?”赢寒山问。 “正是我启程前,想来大致有十日。” 这是个微妙的时间,不知怎么的,赢寒山突然想起了苌濯,他差不多也就是在十几天前消失的。 “是何疫病,有详细些的消息吗?” 那个无家人摇头:“不是寻常瘟疫,能打探到的消息不多。但有拖尸焚尸的人从王城那里逃来,倒是带回一些消息。他们说患了恶疾的人要么全身干枯,皮上尽是仿佛细刀划出的痕迹,要么全身血肉不全,可见白骨。” 说到这里,他也停了一下。在常识里没有任何恶疾能把尸身变成这副样子,或许眼前这位女将军也会觉得荒诞不经吧。这么想着,这个无家人下意识瞥了一眼嬴寒山的脸,出乎意料,他在那张脸上瞥到了意料之外的神情。 “细刀划出的痕迹……”她闭上眼睛,发出叹气一样的声音来。 不管怎么样,对手倒霉我乐呵。峋阳王手下的牛鬼蛇神在翘辫子,背后的草原部落在戳他腰子,实在是一个很适合趁他病要他命的时机。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那个没能和苌濯谈一谈的问题 芬陀利华教的核心到底在哪里。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它绝对不在芜梯山脉那边,不然玉成砾一定会卷着她手下的徒弟去砸门。但它又很不像是存在于峋阳王的王城里这样一个庞大门派的核心如果存在于一州的首府,那么绝对应该有人见过。 这地方到底在哪? 没人能给赢寒山一个答案。 冬天的意味逐渐重了,有上一年雪灾的教训,安定下来的百姓开始像模像样地加固房屋,囤积栋梁和柴草。 有心存侥幸的人还在打听是不是去年是个恶年,所以才有这样冻死人的大雪。今年南方或许会正常些,不再雪灾了吧? 然后雪就唰地下来了。 这是场下得很快的雪,不太成型,老天爷像是赶工一样有什么下什么,雨夹着雪还夹着点类似于冰雹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人身上招呼。 好在雪停得很快,除了给几个跑得慢的人留下了一点鼻青脸肿的纪念之外没造成多大影响,但有效地浇灭了残余的侥幸心理,现在大家都开始该修屋子修屋子,该收拾粮食收拾粮食了。 士兵们开始找人往家里带东西,带钱,带家书,翘首以盼着家里人给自己送来冬衣,也忧虑着自家的房顶能不能熬过这一冬。 淡河出身的兵们倒是老神在在。“有杜头哪,”他们说,“杜头难道能让我家里人冻死饿死不成?” 那不会,赢寒山想,要是真冻死饿死人了,她支持先把淳于的狐狸皮拿去给大家用。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里,有客来了。 赢寒山记得自己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抱怨过已经对宗教人士过敏,从来这里开始她就没遇到过一个正儿八经搞信仰的。 所以当她听到传令兵来报,说是一个方士求见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打出去”。 打出去还是不能打出去的,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方士大概四十来岁,穿了身灰的直缀,上面搭配了件类似于道教法袍的零部件,赢寒山说不好那是什么。 他一只手里打着个幡,腰上零零碎碎地系了些口袋法器,整个人就像是二十一世纪设计力过剩的主美们给手游设计的人物立绘,透着一种僧不僧俗不俗佛不佛道不道的美感。 第373章 而在他身后,有一辆驴车。 车没有棚子,就是有点家资的灾民们逃荒时承载家里老人孩子和一点点可怜家什用的那种板车。 现在上面也载着几个人,他们抖抖索索地挤在一起,身上披着挡风的粗布,一时间看不出男女老幼来。 方士对嬴寒山揖了一揖:“小道玄明子,拜见大将军。闻说大将军亦是修道之人,不知师从何处仙门,令小道通晓则……” “我修的是杀人的道,”赢寒山心平气和地打断他,“不要攀亲,不要废话,你和我不是一路人。现在,给你十个数,把来意说清楚。” 玄明子立马就不神棍了,规规矩矩立正站好,指了一指身后的板车:“有旧交令小道护送家眷来投奔大将军帐下。” 旧交?谁的旧交?谁的家眷? 亲兵们想上前掀开蒙着的布,被赢寒山喝止了。她当然理解自己手下的这些兵是要先检查一下车上是不是有刺客,但这样缩在一起一动也不动连夜不敢露出来的,多半是妇孺。 横竖她这个杀生道不畏惧刺杀,也就没必要让士兵拿刀拿枪地吓唬她们。 赢寒山走过去,拉了拉车上的布,它落下一角来,露出里面畏缩地向外张望的人。 三个女人,两个孩子,意外地还有个年轻男人。 年纪最大的那个妇人有些白发,可能有五十来岁,她身边的两个女子都是三十来岁的样子,一个更年轻些,一个更年长些。年轻男人是儒生打扮,脸色苍白,阉鸡一样缩着脖子,不敢看赢寒山,直往她身边瞥。孩子是一男一女,女孩十来岁,男孩更小点。 赢寒山拽着车布,沉默地看着这一堆人。 “你们是哪里来的?”她问。 那个年轻些的女子有些悲切,有些嗔怒一样用胳膊肘用力撞了撞身边的年轻男人,那男人不敢抬头,眼神还是直往赢寒山旁边瞥:“我们……我们……” 突然,他像是看到什么希望一样笑起来,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子,对着赢寒山身后招手。 “堂妹!堂妹啊!”他叫,“我是你从兄啊!” 赢寒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不像是失手,倒像是把什么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看到乌观鹭握紧了拳,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第189章 何当旧时恨 乌观鹭的嘴角发着抖, 一个罐子碎在她身前。 看这个着落点它大概率不是失手打碎的,是她在听到那声堂妹时掼在地上的。 嬴寒山怀疑她原本是想抄起手里的罐子砸上去,只是因为自己在这里, 阻挡了她手中罐子该有的抛物线。 年轻男人向后闪了一下, 显然也被这一罐子砸的有点懵。 “堂妹, ”他叫, “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堂兄,当初你出阁的时候,我可……” “认得你, 我怎么能不认得你呢?”乌观鹭喃喃着, 声音压抑在喉咙里, 像是含糊不清的呜咽。她拖着腿沉重的一步一步地走向面前的男人, 突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啪! “我怎会不记得你, 我怎么能不记得你?”她抓住了他的衣领,拽住他的衣领,哀声像是一把刃朝外的短刀, 快要撕开她的喉咙,“观雁她已经死了, 观雁已经死了!” “她的眼睛还看着我, 我怎么可能忘了!”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卫兵,以及嬴寒山站着,乌观鹭恐怕会就这样撕了他的衣服, 抄起地上的碎瓷片子给他来两下。 好歹是在场还有同僚让她维持住了一线理智,没有继续动手。 饶是这样, 这个男人还是被印象里温婉沉默的表妹突然爆发吓炸了毛, 忙不迭地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来了个秦王绕柱走。 “你!你你你!你怪我作甚!她也不是我杀的!再者说,再者说, 你们一个私奔一个逃,连累了家里……你还对我动起手来了!” 原本平静下来,只是睁着一对泪眼含怨带恨瞪着他的乌观鹭听到这话,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鸣,那声音好像她真变成了一只白羽毛的鹭鸟,谁抓住了她的脖子咔嚓! 她一句话没说,却突然扑向了身边的士兵,唰地抽出他腰上的剑。眼前这女子是有官在身的主事,士兵下意识想要推搡的手停在半空,乌观鹭已经一扭身跳开,举起剑朝他扑了过去! 杀人了! 乌观鹭不擅长用剑,那把长剑对她来说也过于沉了一点,她几乎是拖拽着它向这个缩头缩脑的男人扑过来,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几秒钟被她骇得动不了。 这是乌观鹭吗?这是他那个不言不语,看人时总要垂下眼睛,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来,仿佛羞怯一样注视的堂妹吗? 那把剑好沉,她的手腕那样纤细而白皙,她恐怕是无法高高地举起它的。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有剑一样锋锐的怒火要从她的眼瞳里刺出来。他下意识拿身前不知道是谁的挡了一下,借着这人绕开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堂妹,然而他下一刻骤然失去了平衡,扑地一下摔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抬头看一眼自己绕的这根“柱子”是个什么“柱子”。 嬴寒山没干什么。 家务事,她作为军队长官公司领导不应该插手,但这不妨碍她在有人靠近她时“不小心”做点小动作。 也没有很过分啦,就是在他苍蝇一样绕着她转来转去的时候,略略伸了一伸腿被绊倒了是你自己不长眼的。 第374章 那个年轻男人一头栽在地里,衣袍靴子腰带乱成一团,折腾了几下愣是没爬起来,乌观鹭拖着剑过来了,眼睛里蓄着泪水和怒火举起了剑。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瞬间,她还是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嬴寒山。 那位女将冷淡地架着胳膊,没有鼓励的意思,也没有劝阻的意思。 于是还在颤抖的那把剑就直直破开空气,唰地刺了下去 “敏娘!” 歘。一声刺入什么的声音,半晌一旁被抢了剑的士兵开始心疼地嘬牙花子。 那把剑确实落下去了,但没刺中任何东西,剑锋在土地上拖了一下,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这一击不中固然有乌观鹭握剑姿势不对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从她背后冒出来的那一声喊。 她举起剑时那个年轻女人就开始尖叫了,一边叫一边没忘了伸手猛地把身边稍微年长的那个从车上掀了下来。 这被掀下去妇人迷茫地踉跄着站稳,在看清楚眼前将要发生什么时,嘶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敏娘。 这声哀鸣缠住了剑,也卸掉她杀人的戾气,乌观鹭恍惚地低头,看看落在脚下的剑,看看被吓得已经很没脸地开始号啕的堂兄。 她没有回过头去,一直到那个妇人跑过来,跌跌撞撞地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没有回头。 “哎。”嬴寒山失望地吐出一口气,把地上的剑踢给那个士兵。 “让个文官夺了剑你是干什么吃的,给我带上剑找军正领五鞭子!” 敏者,捷也,聪也,达也。 不知道乌观鹭这个小字究竟对应了哪个意思,抑或只是为了对应她的名字,描述白鹭惊飞时的姿态? 她一直不愿意回头,嬴寒山就不得不负起领导的责任来了,她先让人把瘫软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拉起来,又叫人把驴车上剩下的人赶下来,最后自己站在乌观鹭眼前,上下打量她一下。 “你是想我给你半天假叙旧呢,”嬴寒山问,“还是想现在就去工作呢?” 乌观鹭的身体绷了一下,然后她很坚决地把双臂从紧紧抱着她的那个女人怀中抽出来,然后是身体,是手腕,是衣袖。 她甩开了她,背过身默默地向着文官帐走去,即使那个女人在再也抓不住她袖子时开始低低地啜泣起来,她也没有松动态度。 “好了,现在你们几个给我站在一起。”嬴寒山用身体挡住乌观鹭离开的背影,稍微提起一点“我吃小孩”的恶人脸来。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亲戚,你们又是来历不明的,如果不给我交代清楚,就全都当作细作处置了听明白了吗?” 年纪最小的那个男孩一定听明白了,他扁扁嘴预备着哭,又被嬴寒山一眼望过去,吓得收住了眼泪。 这个年轻男人是乌观鹭的堂兄,这件事他自己喊出来了,嬴寒山不意外。 瞪他的那个年轻女人是这个堂兄的妻子,这件事好像也能看出来,没什么稀奇的。 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妇人是乳母,这件事嬴寒山没个概念,但想想也合理,他们虽然看着像是逃难的,但衣着还算讲究,这种家里的老太君不至于找个驴车就颠颠地拉着上路了。 但嬴寒山没想到,抱住了乌观鹭的会是她的生母。 女人姓王,没说自己姓什么,嬴寒山很讨厌喊人x氏,但她开口问她名字的时候,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混着惊恐和被冒犯,以及一点惶惶不安混杂着的表情,让她不得不停下。 那个堂兄的妻子倒是有个长一点的称呼,老妇人叫她赵五娘子,被嬴寒山吓得要哭不哭的男孩是她的儿子。 而另一个年岁更大一点的女孩,是乌观鹭的妹妹,小名如芸。 乌观鹭的堂兄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好歹守住了一点脸面没有尿裤子,摸索着在驴车旁边坐了一会之后,他脸色渐渐由白转回了红,能勉强站起来对嬴寒山赔个笑脸,行个礼了。 “小子乌宗耀……呃……乌家长房,敏娘之从兄,此前乃是……呃,任于此地……均输官。” 他一句话停顿八次,嬴寒山不得不提炼了八次关键词。 “你是峋阳王麾下的均输官?”她冷淡地打断他,“管什么的?盐铁?粮草?” “不那个……也不……” 他支支吾吾,眼睛又开始乱瞟,一直很没存在感的手游立绘玄明子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悄悄往一边挪了一下,向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比画着在脸上点了几个点。 乌宗耀立刻心领神会,哐唧一声就给嬴寒山跪下了。 “请讨逆平叛大将军为小子做主啊!”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默默忍住给他胸口来一脚的冲动,向着一边挪动了半步。 “小子乃乌家长房之后,与家父皆任于伪王麾下。峋阳王听信谗言,暴虐不公,先后免家父与族中其余长辈职位,后又抄没家产,驱乌家上下为奴。小子拼死携家眷逃出,暂居于玄明子道长观中,今闻大将军奉旨讨逆,又闻堂妹为大将军所收留,故而来此,请大将军做主。” 嬴寒山听完半天没说话,心说这个人设我好像听过,虽然细节有出入吧,但这不是cosplay苌濯吗? “你先别哭。”嬴寒山说。 “谢大将军开解,小子念及亡父,肝肠寸断,故而……”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哭得我恶心。”嬴寒山补上后半句,“你要还想让我听你说话就把你这哭腔收收。” 第375章 这人立马像他儿子一样闭嘴不哭了。 “你说你是乌家长子的儿子,峋阳王听信谗言,免了你父亲和其他长辈的官职,后来又抄了你们家,你带着家里人逃到道观,现在又来投奔我,是吧?” 乌耀宗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那你刚刚对观鹭喊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嘴唇嗫嚅一下,用了几分力气才发出声音:“那是此前观鹭堂妹与小子嫡亲的妹子观雁皆被伪王征召而去,乌家名声不显赫,王驾有召,我们也拖延不得……后来听说观雁与情郎私奔,为王所察,下令赐死了……小子这个当兄长的也是心痛,或是堂妹与妹子朝夕相处,感情深笃,所以暗暗地责怪起小子这个从兄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嬴寒山的表情,看她似乎没什么激烈的神色,就小心翼翼地向下说了:“小子原是不怪堂妹的,唉!唉!也是做兄长的错,没有好好教导自家妹子,叫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白白害了自己的性命不说,也牵连了家族和观鹭堂妹。” 嬴寒山瞥了他一眼:“怎么说?” 他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绝非是诟病观鹭堂妹!堂妹是家中一等一的守礼……不是,机敏!所以才得了大将军如此的爱重。是说小子没有看管好自己的妹子,叫她出阁前有了些纷乱的心思,虽说这受召入峋阳王府并非是个十分的好去处,但毕竟嫁即从夫,又不是像是观鹭妹子一样受了牵连要逃罪而走,怎么能跟着男子私奔了,牵连了家族不说,也牵连了观鹭堂妹呢。” 他觉得这话说得应该没问题,乌观鹭身上穿着官吏的衣服,眼前这女将待她也有些好脸色。 她这个堂妹向来是个能讨人欢心的,讨得了男人欢心,大概也讨得了女人欢心吧? 既然这位大将军或是怜爱她,他就不好说什么关于她的坏话,话里话外把她摘出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位女将的脸色并不好看。 “我听闻,那位乌观雁是有未婚夫的。” “……绝无此事!必然是,嗯……有了什么误会。” 嬴寒山笑了一声,用眼光在他脸上轻轻一剔:“你为均输官几年了?” “啊!回大将军的话,约莫是有三年了吧。” “那……” “观鹭和你妹妹被送进王府,距今几年了呢?” 第190章 你在说谎 即使没有事先听乌观鹭说过一遍真相, 乌宗耀这一番话在嬴寒山这里也毫无可信度。 因为她见过失去父母并为之悲愤的人是什么样子。 苌濯眼睛里寂静如磐石的死志,满身泥水的白门人踉跄起身时眼角的血泪,为什么, 凭什么, 这样的声音不用从口中说出, 也会从瞳仁里扎出来, 从伤口里淌出来。 她见过,所以在她面前不可能作伪。 这个年轻的男人睁大了眼睛,他短促地倒了几口气, 剩下的辩解卡在喉咙里还没吐出来, 就被嬴寒山一眼看得咽了回去。 “我来说吧, ”嬴寒山漫不经心地绕着这个跪下的人转了一圈, “你们家是个普通世家, 长辈或许有在峋阳王麾下任职的,但声名不显。” 但凡是个稍微像样一点的家族,都不至于拿自家长房的女孩打包成双生子这样猎奇的噱头去讨好上司。 这个男人志得意满的样子不像是在家中受排挤, 他的亲妹妹应该也是夫人所生。蝇营狗苟到这个地步,可以看出来这一家子至少长房年轻人里都没什么出息, 长辈里也无人得志。 “乌观雁前有婚约, 你们强令她退婚,又令观鹭与她装作双生女,献与峋阳王。在此之后, 你得到了这个均输的职位。” 其实在这里应该丢失了一些细节,嬴寒山想, 峋阳王不至于收到一份礼物就随便把盐铁相关的官赏给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乌观雁遇害, 观鹭逃走。乌家亦获罪于王,不过……”嬴寒山用脚尖碰了碰他还算干净整齐的衣袖, “还没有到死罪的地步。你们倒是还勉强捱了一段时日。” “如今真让你落魄到不得不来这个敌营投奔观鹭的,恐怕是王被她一箭所伤,记起旧恨来了吧。” 乌宗耀惊慌地挪动着胳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嬴寒山拽住领子半拎起来。 “什么孝子贤孙,什么忠良之后,什么家中长辈遇害。你不过就是个用自己姊妹投机不成,受了报应,又想来蹭一口饭的无耻之徒。恐怕你现在还在记恨着观鹭那一箭吧,若是没有那一箭你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峨眉刺从嬴寒山手中滑出:“本将本就没必要留一个从峋阳王那里来的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你没什么价值,动机可疑” “说起话来也叫人生厌。” 峨眉刺的锋刃将要抹上他咽喉时他终于剧烈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涕泗横流地尖叫。 “大将军且慢!且慢啊!小子……我不是全无用处,大将军容禀,我知军情啊!” 嬴寒山张开手指,他就扑地一声一头栽在地上,哎呀一声,不敢哭不敢叫,很快缩成一团。 “说。”嬴寒山垂眼看着他,峨眉刺在指尖转着,嗡嗡像是一只银翅的鸟。他飞快抬眼瞥了一眼嬴寒山手中的峨眉刺,又飞快地把头低下了。 “大将军容禀,我任于伪王处,做的是均输官的活计,自然知道些关窍所在。大将军是有仙法傍身的人,若不是伪王坐下多邪修之徒,如今定然已经杀入王城取他头颅。如今大将军定然忧心于不得击破国师及其手下修炼邪功的爪牙,我正可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第376章 嬴寒山冷淡地听着,不置可否,他几次抬头偷眼,都没从嬴寒山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不得已只能继续说下去。 “小子均输官一职,均输并非盐铁,而是为那名为芬陀利华的教宗均输修建宫室庙宇的木料。虽然他们不放寻常人入内,但小子身为峋阳王手下官员,总还知道些内情。” 他稍微膝行靠近了一点:“大将军可知,为何芬陀利华教遍布臧州各境,却找不到一处教中首领居住的地方吗?” 他露出一个诡秘而有些自得的表情:“这乃是因为,他们的庙宇宫楼都建在天上。” 芬陀利华教的老巢被一种类似结界的东西围绕着。 说是结界可能也不恰当,嬴寒山毕竟没有太多的修仙知识,只能通过二十一世纪的仙侠常识下定义。 根据乌宗耀所说,这处教派核心悬停于王城的上空,王城六面设有六处庙宇,如同六根柱子支撑起承载教派核心的平台。 平日里这核心隐藏在云雾中,旁人就算是抬起头来也窥视不得,只有在送来金银贡品的时候,才会由这六个相当于“天柱”的庙宇把东西输送上去。 至于如何输送的,他说他也不知情,平时只是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把东西卸下送过去便走,能停留的时间极短,不过是半个时辰,故而能探听的消息不多。但是这几个“天柱”在哪里,如何抵达,他还是说得出来的。 “均输官只你一人吗?”嬴寒山听完没说什么,只是把话头挑开。 “不是!还有十数人!……小子只是掌管一部分罢了。”他急急地说,又膝行过去抓嬴寒山的衣摆,“纵然小子做了些糊涂事,未将自家妹子许以良人,又连累了观鹭堂妹,但毕竟罪非全在我啊。我岂能盼着那伪王害死自家妹子呢?再者家父确是已然遇害,乌家长房只我一个独子了,我记恨那伪王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因为观鹭堂妹义举记恨于她呢?” “恳请大将军看在小子还有些用的份上,稍稍抬抬手,让小子安置下亲眷吧。纵使观鹭堂妹有怨于我,我毕竟将叔母救了出来,容我好好说一说,她也是能网开一面的吧……” 嬴寒山冷眼盯了他的脸一会,挥挥手示意人把他带下去,带来的这几个妇孺幼子也找地方安置。 乌宗耀舒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趿拉着步子跟士兵走远。玄明子还站在那里,一脸狡猾相地探头探脑,好像想要两枚赏钱。 “福生无量天尊……大将军仁德,小道敬服。如今诸事已毕,小道又该云游去,然有一事实在是不好开口。小道发愿助这世间不平之人,然而行愿之靡费甚多,此次送几位旧故来此,耽搁了脚程,这驴儿又在路上崴了脚……” 嬴寒山颇为好脾气地对他笑笑:“好,你跟士兵去一侧的帐中领钱吧。” 道士唱了个喏,摇头晃脑地跟着士兵走了。嬴寒山旁边的卫士有些困惑地紧走两步靠上前:“大将军未免太心善了,饶了那软骨头倒还罢了,这坑蒙拐骗的道士送来的又非大将军的旧故,何必给钱给他。” “谁说我要给钱了?”嬴寒山架起胳膊,手指轻轻敲着手肘。 “你跟过去,走到偏僻没人的地方,给他来一下子,捆了私下里拖走找个僻静地方放着,我有话问他。” 再见到嬴寒山时,玄明子人是懵的。 物理意义的懵,不仅仅是说他搞不清楚状况,更是说他头脑发晕。下手的士兵没怎么留手,结结实实照着他后脖颈子来了一棒,所以这道士现在歪着脖子瘫在地上,只有两个眼睛睁得很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悠悠走进来的嬴寒山。 “大将军!大将军!”他被捆了翅膀的鸡一样在地上扑腾两下,“小道不要钱了!您可不能乱造杀业啊!” 让一个杀生道不要乱造杀业,这说法像是有点脑疾在身上。 嬴寒山没搭理他,拖了个坐具过来坐了,道士下意识蜷起身来,躲闪那道落过来的视线 “你是打算自己说,”她稍微向前倾了一点后背,“还是我想办法让你说?” “大将军要小道说些什么?小道是不知啊!” 她还是很好脾气地看着他,说话语气也稍微沾点和蔼的边:“那我给你个提示,你和刚刚那个乌宗耀,是什么交情?” 躺在地上的歪脖子鸡玄明子吐了口气,勉强扭扭后背坐正:“大将军欲问小道这等问题,问就是了,何必下这样的手……哎哎哎别过来。我说。我说。小道与那位乌郎君乃是祖上的交情,小道初下山时,曾与乌家老太爷有一面之缘,彼时他与小道在……” 好了。嬴寒山做了个手势打断他。指指旁边的士兵:“你过去,踩断他一根手指。” 玄明子的脸唰地一声白了。 “大将军,大将军小道未曾说谎,您不可……呃!” 大将军带在身边的亲兵都是聋子,两个耳朵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命令,其余的就算是往耳朵眼里放鞭炮也权当听不见。 那个被点到的士兵利索地踩住了道士的手背,另一只脚抵住他的左手食指,咔嚓一声向左边一推,整根手指在清脆的响声中以一种别扭的方式反折过去。 玄明子哀嚎着栽在地上,不住地干呕着吐了两三口酸水出来,开始呼哧呼哧地倒气。 “你现在大概知道我不想听瞎话,耐心也很少了。”嬴寒山还是那样平和的口吻,但落到眼前这人的耳朵里,恐怕像是追魂夺命的厉鬼轻轻用绳子绕人。 第377章 “本将军是懒得戳破,不是瞎子。你刚刚和那乌家子眉来眼去,本将军看得很清楚。我就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交情,或者他许了什么好处,能让你窝藏一个在峋阳王那里被通缉的逃犯,还不辞辛苦把他送到我这里来。” “他应该知道峋阳王现在恐怕在缉拿乌氏,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担心你卖了他,你也确实为他冒了险,这说明你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些把柄和勾连,我想知道这部分事,这是其一。” “其二,刚刚他编了个蹩脚的谎话,有几个地方我觉得不合适。但当着孩子的面活剖了父亲或者砍他一只手还是有些不积德,所以我只好私底下来问你知不知道他的事情,等你说完,我再找他对供词。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 嬴寒山从堆叠在一边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法器里。拣出了一个什么。这堆东西刚刚还挂在这道人身上,他被打昏了才从他身上拿下来。在这一堆小葫芦小药瓶,小石头块子小琉璃泡子里,嬴寒山捡出的那个东西有些诡异的显眼。 那是一块黑色的石头,鸟卵大小。半边打磨过,显出圆润的轮廓来。另外半边打磨得很平,仿佛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在这处平面上,隐隐约约能看到莲花花纹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认错,”嬴寒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这东西,“这是芬陀利华教面具的一部分。” “你一个寻常道人手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也给我解释清楚吧?” 第191章 活树之巢 当暴戾是本性时, 人根本不需要考虑如何让人害怕,而应该考虑如何让人不害怕。 一直以来嬴寒山在这方面都做得还不错,甚至有些时候不错得让人产生误解, 刚刚她和驴车上的人说话时, 这个道士一直在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虽然这个女将态度凶恶, 他想, 却没准是个面冷心慈的。 寻常武人哪会想到不要让士兵去搜查妇孺以免惊吓呢,就算是故作姿态,也不会想到这么细的地方。 再者说, 她对人说话的态度也和蔼, 虽然是拿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武器向乌宗耀比画了两下, 但到底没有真的刺进去。 他像是一只寻油的鼠一样, 嗅到她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仁善。 在见到嬴寒山之前, 他已经听过很多遍关于这个将领的奇怪传闻,例如她像是火头兵一样煮汤水给平民,例如她穿得像是寻常大头兵一样满街乱晃, 例如她被酒馆老板拽着痛骂也不发火。 但他总觉得这是一种目的明显的传言,大人物们都喜欢用传言铸造出一个自己来, 没有新意的就是各路神仙下凡, 或者是什么古之圣贤转世,她大概也在效仿某种爱民仁善又狂放不羁的形象,来迎合她曾经是山中隐士的身份吧。 隐士将军, 不太搭,但她乐意就行。 但在驴车边时他想这可不是传言了, 这个将军就是这么个人, 她武艺高强那些说法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不是她武艺高强又知兵,这么一个人在这个世道就好像赤条条走在有狼的山道上一样, 肯定活不到这个年岁。 那些迂腐的读书人见到这么一个人说不定会有些感动,有傻子为了这个来投她也不是不可能。 但玄明子不是,他想的只有这样一个铁包面团儿一样的人,能不能伸手从她身上拧点好处下来呢?多了可能引了她火气,少了她多半不在意吧? 然后,嬴寒山就把他的想法一并踏碎了。 玄明子躺在地上,脑壳里一片空白。剧烈的疼痛让他顾不上扯谎了,就仿佛有人在他头皮上轻轻一旋,喀拉,顺着颅缝直接把头盖骨取了下来,脑袋里红红白白的东西和他预备遮掩的那些事情都不受控制地淌出来。 他呕了几口酸水,眼睛终于对上焦,嬴寒山还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地上扑腾。 “他是不是没回话?”她向着一边问了一句,即使那里应该没人能回她,“再踩断一根。” 他哀嚎起来,蠕动着爬到嬴寒山脚下:“不,我说,我说!您行行好……” 嬴寒山轻轻往一边挪了挪脚尖,像是避开什么脏东西。 “你只有一次机会叙述,务必斟酌发言,我的耐心很珍贵,就像你的生命一样。” 其实嬴寒山问的三个问题可以合在一起回答。 玄明子和乌宗耀祖上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从乌宗耀这一辈开始认识他的。 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意气感情的勾连,纯粹是利益关系。乌宗耀替峋阳王座下那位国师掌管着的宗教采买东西,而玄明子起到一个下游供货的作用。 没错,他这个均输官运的货物,是由一个业余道士提供的。 玄明子还兼职伐木吗?怎么可能。 从乌宗耀那段叙述里嬴寒山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绝不可能是负责采买木料的官员。 用来修建宫殿的木料即使再昂贵,也不可能是细少的几捆几把,他说他只有一个固定的装卸地点,那必然在此处装卸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 同时他又提到他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前后就有了矛盾。 比起在一系列细碎的,有可能对不上的细节上说谎,人更可能在大方向上不说实话。 他编造装卸地点和时间的谎话没什么意义,一定有一个更重要的,他觉得说出来就会触怒嬴寒山的东西被隐瞒了。 “你与他一起采买的,究竟是什么?” 第378章 是人。 在这之前,玉成砾手下那个不成器小徒弟找她麻烦时提过几个罪名,其中一个就是抢夺幼儿。 那时候嬴寒山还挺懵,她一个杀人放火的好魔修,闲得没事抢人家孩子干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真有人抢。 芬陀利华教一直在接收被作为货物的人,而且还分不同种类。 一档是幼儿,三岁以下的小孩子,对面容的要求不大,只要不是有残疾的就可以。 二档是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女这个要求就高一些,仅仅只是面容端正不行,必须是一眼看过去是个小美人的类型。 三档是各种工匠,木匠石匠瓷匠……什么手艺人都要一些。 而乌宗耀负责的,就是采买第二档。 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和第五特的变态癖好混淆有不少人会以为他是为王去挑选美姬的,即使男女比例一半一半也没人会怀疑,有几个美童怎样!王就是喜欢! 但后来就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被挑选来的美男美女之中,不乏一些存了心思的小门小户,甚至稍微有点名头的小家族的孩子毕竟在普通百姓普遍缺乏营养,面黄肌瘦的前提下,长得好看的大概率是蛋白质摄入足够且不用长时间接触日光也不用重体力劳动的那部分人。 与其说他们是被采买进来的,不如说是被送来投机的,谁知道王的口味如何?就算是送来做侍婢,也不是没有机会啊? 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从马车或者船上下来,走入那些“天柱”之后,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上过,好像真有一道升天的梯子,把他们接到了看不见的云端上去。 这样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有人起疑心。这些被带走的年轻人究竟下落如何呢? 这事情乌宗耀不知道,也无法回答,他只能把挑选的范围转移一下,转移到那些不会有父母察觉到不对,不会有人替他们讨回公道的儿女身上。 于是玄明子出场了。 他不算个正经道士,也不干道士的活,除了替人算些不准的卦,祛些子虚乌有的邪之外,他有一笔很重要的进项。 拐卖。 不正经的道士和尚,卖花的卖脂粉的货郎,这个年岁,任何有还算正常走街串巷营生的人都可能私底下干着这种勾当。 只不过玄明子干得尤其猖狂一些,他不仅仅能拐来那些衣不遮腿的贫民家小儿小女,也能用法子在什么庙会上什么进香的路上拐到出身更高些的少年人。 这些人丢了就是丢了,爹娘求告无门,往“天柱”里一塞,在人世间辗转百回也找不着。 玄明子有些心虚地住了口,眼光开始向上觑,嬴寒山没有表情,他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带兵打仗的人总有些军费不济的时候,俘虏拿去做军奴或者牵成一串卖了出去也经常,她看着不是做了母亲的年纪,不会动什么太大的怒吧?他这么想着,果然听嬴寒山好像轻轻揭过了这事。 “那块面具是怎么回事?” 玄明子哆嗦了一下,又开始叩首:“小道绝非是那教中之人!” “小道原本也是有处居留,有道籍之人。但是这建造庙宇宫室花费时间甚长,有些整装些的道观寺庙就被征用了,做了他们芬陀利华传教的教坛。他们哄小道这无处可去之人,说若是入了他们教中,好处比原先只多不少。” “小道随着他们上了天柱,入了那云中的城,真是神仙之境,道路横过云上,把一座一座的宝塔连缀在一起,同门的师兄弟都说好了,这是见了真神仙了,小道却留了个心思四处探看。” “有一日小道拾得了一个包裹,是藏在没有雕饰完的大殿之中的,上面裹着半截衣袖,用血写着见此物者,覆于面上,速逃。小道拆开包裹,里面就是这样一块碎片,小道就衔着它往脸上一挂,再向左右一看 ,这仙境就变作鬼蜮了!” “那地上莲花生出血口来,仙人们也肢体扭曲,像蛇像虫一样且爬且行,那些宝塔啊道路啊也并非眼睛所见,乃是不知从何生长出来的枝条,蓝盈盈地在人脚下蠕蠕地动,好像是活物一样!” “仙境啊!仙境是活的!”他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压抑不住的癫狂,“仙境是一棵开白花的巨树!天柱不是天柱,是它张开的根!一棵会动的巨树浮在王城上!那些人喂它血肉也吃它血肉!都吃了……都吃了……那些漂亮的男女都被吃了……也有人吃了!吃了树的血肉,就变成了虫蛇一样爬的东西……” 他蜷缩起来,呜咽着又哭又笑,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旁边的卫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他啊了一声,眼睛清明了,整个人又蜷缩起来。 “你是说……”嬴寒山稍微向前了一点身,“芬陀利华教的老巢,是一棵蓝色枝条的活树?那些被送上去的男女,都被喂给了这棵树?” 他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他们割树上的肉下来,割下来就是雪白雪白的肉,树还会流酒,血一样……血……” 嬴寒山默然坐了一会,仿佛失去兴趣了一样站起来想要离开,玄明子立刻膝行过来,可怜地抓住她的衣摆:“大将军,小道什么都说了,您,您不计较我吧?” 嬴寒山慢慢吐出一口气,看向墙壁,又转过头来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憎恨也没有怜悯,有的只是仿佛被什么多脚的虫子爬上了靴子一样的厌恶。 第379章 “那些被你拐走的少年青年,你明明知道他们会是什么结果。”她说。 她从他手中抽走了衣摆。 “把他押下,从他嘴里把芬陀利华老巢的事情撬出来。”嬴寒山从帐篷里走出来,对身边士兵吩咐,“至于乌宗耀,先不要动他,问出来‘天柱’的所在再一并处置。” “处置……?”跟着她的士兵打了个磕,嬴寒山扭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不如陆小孩地看着他。 “祭旗?” 这下嬴寒山不是看着他了,她伸手抄起身边的什么东西,预备着给他一下开开窍 “怎么什么脏东西都拿来祭旗!” 第192章 生我伤我 乌家的家眷被安置下来, 因为大将军没有额外吩咐,所以乌宗耀没有被提出来和玄明子一样囚禁。他萎靡了半日之后又提起精神来,说是大将军既然一时没有杀他, 这件事大概也不会从重追究。 虽然没人嘱咐过, 但士兵们还是习惯性地按人情道理把这一家子的安置情况告知了乌观鹭, 并表示她若是想去见, 随时都能去。乌观鹭听完只是搁下笔,对着眼前的墨纸出了会神。 “之后再有他们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她说。 乌观鹭没有去见任何人, 但还是有人来见她了。她收拾起桌上的公文, 预备着挑一挑烧了半截的灯芯时, 余光瞥到有个人站在文官帐前。 那人穿着一身绀青色的衣, 是旧的, 已经洗得有些走色了,外面套了件更浅的衣,头上簪的玉和银是乌观鹭年幼时她就簪着的。 整个人站在冬日的风里, 像是一朵被吹干了的草花,花瓣上只有些衰败的颜色。 这边离门还有点距离, 乌观鹭听不到她在与士兵说什么。半晌门前的军士进来了, 低声向她通报:“乌主事……” 不许让她进来。乌观鹭想说。 她抬头看着那个影子,看着她耳边摇晃的一对玉珠,它曾经被还是孩子的乌观鹭拆下来在手里玩了好久, 又被爱惜地擦干净收在梳妆盒深处。 “让她进来吧。”乌观鹭听到自己说。 王氏低着头走进来了,一直到离乌观鹭已经有些近的地方。坐在案后的主事看着站在下首的女人, 一瞬间心中升起一束割人的希冀来。抬起头来, 乌观鹭想,对我说些什么呀。 指责我没有乖顺地死去, 指责我逃走断了他们的青云路,指责我敢拉开那道弓箭令王记恨啊? 只要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轻松地站起来,切断我的幻想。 “敏娘。”那个站在那里的女人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注视着自己身穿官服的女儿,她慢慢地伸出手,好像想隔着重重浑浊的水捞起什么。 “……我的敏娘……” 那只从浊水中伸过来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乌观鹭的手指蜷曲起来,她用力向外抽了两次手,但仍有更强大的力量把她的手腕锁在原地,锁在那个女人不住地颤抖着的手掌中。 她抽不出手来。 乌观鹭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皮,把嘴里的血腥和含在喉咙里那个称呼一并吐出来。 “……阿母。” 王氏并不是正妻。 和很多与她差不多的女人一样,她不太美丽,但也不至于到丑陋的地步,沉默柔顺,但柔顺里生不出让人怜爱的妩媚来。 她生了两个孩子,乌观鹭是年长那个,那时她还抱着接下来会有一个男孩出生的希望一个男孩可以让她的处境好上很多,连带着自己这个已经长得半大的女儿,将来也会因为沾弟弟的光而有个好去处。 但第二个降生的乌如芸仍旧是女孩,她已经没有第三次机会了。 当家里找到她,告诉她可以把乌观鹭送入峋阳王府时,王氏有过短暂的动摇。 妻妾太多的男子是不好相与的,王又尤为如此,她捧着乌观鹭,像是捧着一只毛羽未齐的鹦鹉,对面的人开着木匣子,要她把这只鸟儿放进去。 乌宗耀来劝她,他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是和长房的女儿一起充作双生子送去的,这是什么运气?这次不去,乌观鹭也不过是嫁作寻常的妾,或是给哪家的学生或是小官做妻子罢了,怎么能比得上带着正儿八经乌家女的身份入王府呢? 王氏相信了,她推着自己眼角带泪的女儿,把她塞上了轿子,直到那顶小轿远去,她才想起来自己没给女儿留个念想。 这之后就是乌观雁私奔未果,两姐妹双双被处死的消息传过来。 而现在她的女儿就坐在这里,身着文官的衣衫,生机勃勃地看着她。 王氏收紧了手臂,这个还年轻着的妇人把脸埋在女儿的肩膀上,抽噎着发着抖:“敏娘!敏娘!你怎么……你怎么不给阿母来信呢?阿母梦到你,天天梦到你……梦到你在山岗上,没有衣服,没有吃食……你怎么不给阿母来个信呢?” 乌观鹭仰着头,看着头顶的那一小片帐篷,半晌她才轻轻推了推王氏,让她直起身来。 “行军途中不便寄信,”她说,“所以没来得及。” 这完全是谎话了,但久居内院的母亲怎么会知道行军是什么样子的? 王氏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伸手仔细摸索乌观鹭的脸颊,口中喃喃地念着:“黑了,也瘦了……你们那个,那个……” “大将军。”乌观鹭补充。 “大将军,”她很快地应声,“她待你好吗?她要你做什么?这个帐子这么冷,你夜里有厚被褥吗?……这里到处都是男子,你哪里有歇息的地方?” 第380章 很好。与其他文官一样管着庶务,有歇息的地方,这营中还有其他女官,我们住在一起。乌观鹭一五一十地答着,后背逐渐放松下来。 母亲脸上终于有一个模糊的笑容露出来,她伸手仔细地把乌观鹭的发丝归到耳后,眼睛里有些让人动容的光。 “阿母……”乌观鹭抓住她的手,想问一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妹妹又怎样。 但话并没说出来,另一个问句截断了它。 “你之后怎么办呢?”王氏问。 之后怎么办? 这是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乌观鹭一时间被问得有些发懵。不怎么办,大将军要去打峋阳王,她就跟着,如果真的能够砍了他的头的话,之后大将军做什么,她都愿意效力。哪有什么怎么办呢? 王氏踌躇了一下,又向乌观鹭挨近了一点。 “敏娘,”她说,“你如今在这里是个说话有轻重的,若是此后那位大将军又提起了你堂兄的事情,你能不能为他说项说项?” 乌观鹭愣了一下,又开始向外抽自己的手。 王氏虽然在一方院子里生活了那么久,但这世上活着的人总是有自己的本事的,乌宗耀辨别不出那女将军脸上的表情,她却看得真切。人不发怒不是说没有怒气,她拿那刀一样的东西对着他的时候,那眼神是真真要杀了他的!王氏抓紧了女儿的手,不要她抽手:“敏娘,敏娘!是阿母求你了……” 乌观鹭挣脱不开,眼眶唰地一下红了。 “我如何能说项!”她含着眼泪瞪着眼前的妇人,“我这条命还是大将军救回来的,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叫大将军听我的?” “若不是他乌宗耀,女儿如何能被送进了峋阳王府那个吃人的地方?阿母,女儿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杀人就如捏死只雀鸟一般!乌宗耀难道不知道吗?您还要我为他求情,您究竟是我的母亲,还是他的?” 王氏哽了一下,有些愧怍地低下头。 “是阿母没本事,阿母护不住你……但是敏娘啊,你堂兄是断不能出事的,为着你以后,他也不能有什么差错啊。” 乌观鹭气哽地看着她,王氏低头絮絮地说着:“虽然那位大将军是个女子,你也做了女官……但你左右看一看那大将军身边的人,我听这里的士兵说她身边的女官,数得上来一位长史是她的亲妹子,还有就是另一位女将军,是个武官,有所立身。” “你堂兄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乌家的主支也就倒了,以后无论是谁得了天下,难道会用我们这些没家没户,没个依凭的女人吗?” “没家没户的女子是下下等的,有家有势的男子女子们用不完,没家没势的年轻男子也高了一头哇,到那时你怎么办呢?” 乌观鹭发着抖,她觉得有一口气闷在喉咙里,熟悉的母亲回来了,熟悉的那个家也回来了,缀着铅块的绞索套在她的脖子上,要把她往地里拉过去。 王氏眼神湿漉漉地望着她,是很可怜,很哀求的神色:“敏娘!你怨阿母吧,阿母是没本事。但你以后怎么办,阿母这些日子总翻来覆去地想。是,你堂兄是个靠不住的,阿母也是没用的……你在这里,在这里可有谁中意你吗?” “那位大将军若是男子倒也是良人,可她是个女子就……是不是有一位裴刺史,与你跟着的那位大将军是一道的?他人是如何?人家自然是要娶高门女的,但是,若是你……” 乌观鹭甩开了母亲的手,抓住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掀翻在了地上。 “送我一次还不够!还要我觍着脸再上门给谁做妾吗!” 墨水染了她两手漆黑,乌观鹭瞪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掉,又脏了手擦不干净,王氏没想到女儿发这么大的火,又悲苦地垂下眉眼,跪下来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是阿母不好……阿母给敏娘赔礼……” 噗嗤。 空气中似乎有一声笑。 一阵风掀开帘子,一个半大女孩进来了。王氏发着愣抬头看她,那女孩的眼睛明锐锐泛着清光,脸上又是与女儿不一样的活气与锋利。 她抱着几卷文书过来,左右打量了一下吓到的乌观鹭和还没起身的王氏。 “对不起啊伯母,”她说,“我并非是故意笑的,只不过是阿姊要见观鹭姊,我来找她撞见了罢了。” 这话一出来王氏立刻反应过来,这小女官是那位大将军的妹妹了,她没起身,就着这个跪姿给嬴鸦鸦行礼,被她一闪身避开。 “我说啊,伯母,”那只黑羽毛的小鸟儿拽住乌观鹭,“有没有可能,你们乌家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一家子男丁都不得善终啊?” “与其盘算着把观鹭阿姊送来送去,不如您带着那位姊姊吃斋念佛,找几个大和尚念叨念叨,说不定他们投胎还痛快些吧?” 她拽着乌观鹭往门口去:“阿姊事情急,观鹭姊得立刻去,少陪了哈。军阵中许多事情不该探听,您自己也自重些。” 乌观鹭满袖的墨,像是一只水鸟黑色的翎羽。她垂首深深地望了还跪在地上的母亲一眼,转身跟着嬴鸦鸦出了帐篷。 “对不起啊,观鹭姊。”直到走出去百十步,嬴鸦鸦喊来人给乌观鹭打水洗手,才小声道歉。 “我年纪小,说话不过脑子,刚刚是被气到了,才这么说话。” “阿姊不要难过,你此后不必听他们的。我听说,白食谁的吃食,才要听谁的摆布,现在阿姊有的一切,都是阿姊自己挣来的,与乌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和你那倒人胃口的堂兄也没有关系……阿姊?” 第381章 乌观鹭把头垂下来,靠在嬴鸦鸦肩膀上,淋淋两袖怕染脏了嬴鸦鸦的衣服,不敢抬起来。她就这么靠着她,像是被人折断了翅膀的鸟一样大哭起来。 我出不来!鸦鸦,我出不来…… 嬴鸦鸦挺直了后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乌观鹭的脖子。 “不哭了,不哭了,阿姊乖……” 第193章 子中山狼 乌宗耀很惬意地醒过来了。 虽然这里的住处并不怎么好, 没有床榻,没有等在门外听候主人调遣的奴仆,和儿子和妻子挤在一个帐篷里也让人觉得委屈, 帐篷的缝隙透风透得厉害, 但他还是觉得不错。 因为至少在这里, 他才算是彻底安全了。 那大将军脾气是酷烈, 但熬过一劫就不必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他那个堂妹的心掰过来,不要叫她在那个大将军耳畔说些什么坏话。 想到这里, 乌宗耀生出微妙的得意心来, 多亏他有些远见, 临走了捞出她那个娘, 否则在这里落脚恐怕都要费些功夫。现在不用他推着, 王氏自己就应该心里有数,保住了谁才算是保住乌家。 几天前他刚刚被拖过来时还怕得要命,门前有个动静便唯恐是来捉他进牢里的, 但这几日下去什么事也无有,乌宗耀也逐渐放心下来。 这帐篷里热水是有的, 吃食虽然粗糙, 倒也没断下,前几日他悄悄出了门,也无人阻他, 只是站在远处的那些兵都一身杀气,他想着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不要靠近归不要靠近, 但探听总要探听些的。要说他坑, 到底还是坑了自家妹子,等堂妹被她娘劝得不计较了, 他就没什么错处了。 不仅没有错处,要是为那位女将军献策襄助了一二,那就是有功了,少不得还能落个一官半职。 现在若是不知道这营中情形如何,以后难免落了下风。 但如何探听呢? 那些大头兵是没什么好问的,纵使问了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他得找个知道得多,还更好拿捏些的人。 譬如,最近总出现在这附近的小丫头。 那个小女子是那一日王氏从她女儿那里回来后开始在这附近出现的,乌宗耀想了想,这大概是她女儿拨来服侍母亲的,虽然乌观鹭嘴上硬,但到底是个女儿家,必见不得母亲受苦。 就是那小女子太畏缩了些,总是只敢在附近叮嘱,不敢凑上前来。 在再一次看到那个在周围徘徊的小女子时,乌宗耀对她招了招手。 “那小娘子,你近前来。” 扎着少年发式,一身简单衣裙的少女像是被惊了一下,睁着两只乌亮亮的眼睛看他。 乌宗耀也不再招呼,他袖着手很有姿态地站着。和这群下人的相处之道他是清楚的,若是姿态放得太低,他们难免生出轻慢心来,但眼前这个小娘子畏手畏脚,再吓唬她也不好,必得让她又敬又畏,还不失了上对下的和蔼态度就是。 那少女迟疑一下,上前来了。 离得近了一看,她虽然年纪不太大,但姿色实在是好,脸颊被日光晒得微微有些黑,眼睛里却有清锐明亮的光,整个人像是枝头的什么鸟雀,泛着一股活泛劲,五官眉眼比乌观鹭乌观雁这个年纪时强了一倍不止。 想来这军队一路上也劫掠了不少富户,这是哪家的小姐被捉了来做侍婢也未可知。 乌宗耀心里动了动,压低声音,更和蔼地唤她:“对,就是你,你近前来……你是观鹭堂妹送来的罢?” 她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看他。 “你莫要怕,我是乌家长房,观鹭堂妹的堂兄。你是堂妹送来侍奉她阿母的吧?怎么不进帐子来?” 少女眉头一展,噗嗤笑了出来。 下人无故发笑是很没礼貌的,但乌宗耀看她一笑就觉得她失礼一些也不当责怪,这小女子生得是真好啊,哪一个暴殄天物的让她穿这样粗糙的衣服,晒得这副样子呢? 虽然如此,他还是板了板脸:“问你话来,你笑什么!” 她果然就不笑了,规规矩矩低眉敛目:“我年纪小,听人说话总爱发笑,自己也不知道缘故。” “我与你讲,你就是遇到我这样好说话的,若是叫别人看到了,说不定便要罚你,惹恼了大将军,便拖你出去给哪个军汉!” 女孩很可怜地低下头去,不住地发抖,抖得他又爱怜心起来了:“你莫要怕,既然遇到我,我必不告密的。我来问你,观鹭堂妹如今在军中是做什么的?” 女孩歪头想了一会:“是做的主事,在一干文吏之上,很得器重。” 乌宗耀咂咂嘴:“她是如何得的器重?她来这里的时日也并没有那么长,做了什么事得了你们大将军的青眼?” 她摇摇头:“这我见识短浅,哪能得知呢。” 这不对,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个堂妹,平日里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的,对她说什么话也只会怯生生地点头,要论庶务肯定还不如他,这里居然缺人到了这个地步,得了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都拉出来做官用吗? 那之后自己若是能把本事显露一二,倒也不愁在这里立足了。 这么说,他心里已经俨然有几分在这里为官的架势:“不怪你,也是,我问你做什么呢,你一个小女儿家。” “话说回来,我听说这一次王到阵前,被堂妹一箭伤了面颊。她哪来的本事开弓?” 第382章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蹙了蹙眉:“必是大将军教主事的。” 那凶神恶煞的女将军教她这个?乌宗耀又细思一阵:“那一日你们大将军也在阵前?我怎么听说那天领兵的是个男子?” “是,”女孩回了,“那是裴刺史,与大将军一起领兵。” 乌宗耀哎呀一声,好像抓住了什么一样:“我来问你,这军中是裴刺史大,还是大将军大?” 他看眼前这女孩傻乎乎地想了一想:“必是一样大!” 这个傻女子!乌宗耀升起一点优越的嫌弃来,这带兵打仗怎么会有两个一样大的。 大将军这个将军可能是虚职,但刺史是实打实的大员,说来也对,朝中怎么会封一个女子太大的官呢,这背后还得是有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支撑着。 这么说似乎就有些通了,在这里好生活下来的关窍,不在那个什么大将军身上,是在这个刺史身上哇。这么想着,他又把这个小女子拉近了一点:“你听我说,你为我悄悄寻纸笔来,我写一封信,你给裴刺史送去。” 这回她却不干了:“纸笔怎么是我这种人能寻到的,一个不好,被人抓住了偷盗,打死我怎么办?再者说了,我哪有那么容易见到裴刺史呢。” “欸哎,话不能这么说,你寻了纸笔是来送给我的,怎么是偷窃呢。你想想办法送给信给他,他日我得了提拔,好处总少不了你的。” 他看着那双乌漆的眼睛,起念动心想去摸摸她的脸颊:“我是乌家大姓之子,来日在这里肯定也是要有一份建树的,你只看着堂妹做了个主事就觉得她了不起,岂知我来日做个长史别驾也是使得的。你替我送了信,我给你赎身,带在我身边可好?我家那一个悍妒不敬,如今家中大人均不在,休不休她不就我一句话?你跟在我身边,总有做高门妻的时候,不比你在军中被发给不知道哪个军汉强?” 那女孩一闪,躲过了他的手,人也站远了一点。她低头对着地,不知道出什么神,突然一扭身飞快跑掉了。 “哎!哎!你哎呀,早知道她脸皮薄,我便缓些说了。” 王氏从乌观鹭那里回来的几天一直有些恻恻,屋漏偏逢连阴雨似的,赵五娘子这几日也不给人好脸色。一大清早领了水回帐篷,她端着盆洗衣的脏水哗啦啦泼在旁边的帐篷门边上,拎着罐子的乌如芸一哆嗦,闪开身去,她是不敢和这个堂嫂说什么的,每当她这样找事的时候,就意味着接下来是要尖嘴利舌地骂起来了。 果不其然,赵五娘子瞥了一眼躲躲闪闪的乌如芸,冷笑起来。 “养了个好女儿哇!”她说。 “祖上真是积了德哇,养的一对好女儿。把亲娘丢在破帐篷里不提,热水都不给一点,真孝顺哇。” “早知道当初救这死老太婆作甚,叫她一根绳子吊死了倒干干净净,整日在这里呜呜咽咽,也不想着怎么去笼络那个出息女儿的心去。我要是她哇,是个知羞耻的,知道做些事的,便是去求也要去求两件冬衣,一盆炭火来啊。” “养的个小丧门星也不是个好货,小赔钱货恁大年纪还赖在家里吃白食,妨死了一家子,怎不妨死你那个没用的娘!天冷成这样子不知道来帮着洗衣服缝补,喂了你十来年也喂不熟。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眼睛寻摸,不知道是寻摸哪家汉子,盼着勾搭上了攀了高枝吧!是学谁谁心里清楚!” 乌茹芸没有回嘴,她抽抽鼻子躲到帐篷里去了,外面的骂声稍微停歇了一下,不是因为累了,是又有个声音冒出来打断了她。 “你消停些吧!”这是乌宗耀。 这话不说出来倒罢了,一说出来,赵五娘子登时丢了水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你说我?我十五岁就嫁到了你家来,给你生了芝儿,被你家连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爷也是有家资的绸商,不嫁你我岂没处嫁去?用着我的妆奁买官,走人情,求功名,你摸摸你叫狼叼了的良心!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知道勾三搭四些什么,到了这里也不消停,别以为我没见着,你那一天在外面和不知道谁家的小娼妇摸手摸脸的!我见着了!” 哭声戛然而止,乌宗耀怒冲冲地出来捂了她的嘴,把她向帐篷里拖,赵五娘子还在兼哭兼骂,一口咬在乌宗耀的手上。 “住口!你要害死我们不成?”他被咬了手急怒,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怎么看到他和那小娘子说话了?好不容易前日那小娘子又回来,给他带了纸笔,他信还没写完,若是让这不长眼的妇人宣扬出去,被那煞神一样的女将军知道了,事情岂不麻烦? 挨了一巴掌的赵五娘子拼命挣扎,头发被拽散了半截在脸上披着,乌宗耀终于勉强从她口里挣脱了手,血顺着虎口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落在地上,也照进他的眼睛里。 这一路上他已经受够了她的气了,这十来年他已经受够了她的气了!他可是大家子,娶她这么一个卖布的商贩的女儿不知道折了多少面子,她还时时拿嫁妆拿捏他! 如今家里没有了,前途没有了,她的嫁妆也没有了,她还有胆子在这里蹬了鼻子上脸! 一怒下乌宗耀抓紧了她的头发,向着旁边的箱子上撞了两下子:“你再敢多话!再敢多话!我必打死你这个疯妇!” 她果然不哭了,默默闭上了嘴,乌宗耀手抖得厉害,去一边摸出自己写的信,还好还在。 他深吸两口气,飞快给信收了尾,丢下笔在帐篷里转了两圈,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 第383章 “你起来。”他说。 赵五娘子趴在箱子边上,没声没息。 “你起来?” 他终于有些慌神,俯下身去摇晃她:“娘子?娘子?” 一条血线慢慢地顺着她的下颌落下来,蛇一样爬到了地上。 第194章 当我是谁? 赵五娘子躺在柜子下, 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乌宗耀爬过来晃她的肩膀,被血爬到手上的一瞬间又触电似地缩了手。 “你……你莫吓我,我不吼你了, 你起来?我给你赔不是了?你起来!” 他跪在那里, 愣愣地看了她一阵子, 哆嗦着手去试她的鼻息, 手还没触上去就哎呀一声向后张倒过去,自己也躺在地上了。 乌宗耀的脑袋空白了一会,只是下意识地蜷起来。这怎么办, 他杀人了? 他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怎么就这么凑巧打了她两下她就撞到了脑袋?他刚刚摸到了门路, 找到人给裴刺史送信, 这节骨眼里怎么能出这种事? 他闭了闭眼睛, 又闭了闭眼睛,好像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等他一会睁开眼睛她就好端端站在那里。 她还是躺着。 乌廷芝听到动静醒过来, 七八岁的小男孩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腿边, 喊了一声爷。 看乌宗耀不动, 他又跑去扒拉赵五娘子:“阿母?阿母?” 乌宗耀立刻清醒过来,一把抱住儿子把他从地上薅起来捂住眼睛。 “别动你阿母!”他吼了一句,声音又低下去, “她刚刚摔着,闪着腰了, 这会腰疼起不来, 你再过去在她眼前晃,一会她就打你了。” “去, 去,出去玩去,不许在帐篷里待着。” 他把儿子轰了出去,自己又瘫坐回地上,对着还没凉透的尸体发了一会愣,终于还是慢慢地爬起来,胡乱找一块帕子包住她的头,把她往被褥那边拖过去。 这不是个事情。一面拖,乌宗耀一面低低地对自己说,她不过是自己发火跌了一跤撞了头,又头晕自己去躺下了罢了。这之后跌坏了,自己躺着躺着死了,是与我没有干系的。我只要把那封信递出去,必能得了青眼,到时候遭了不幸死了妻又有什么相干?我既然是许了那小婢子把她带在身边的,这时候正好扶正她…… 他把被子盖在她脸上,把信揣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出帐篷去了。 晌午里,一个畏手畏脚的女孩在文官帐外站着,手里拿着一对耳环,噙着眼泪看站在那里的士兵。 “你纵使站在这里也没用,”挡住她的士兵不敢伸手推她,也不敢放她进去,索性就一直拿自己堵着她,“乌主事是特意嘱咐了不见人了,你不要在这里叫我们为难。” 乌如芸不敢回嘴,只是不住地摇头,把手里手帕包着的耳环向那士兵手中塞。他不敢接,她眼睛里噙着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沾得衣领上一块一块的深色。 旁边也有看不过眼去的书吏,停下来劝两句:“你何苦为难这么一个小女子?放她进去也就是了。” “您大人家颜面大,您去通传!”这左右不是人的士兵反唇相讥,“乌主事就在里面呢,您愿去触这个霉头,咱是不拦着。” 说话的文吏叹叹气,也就走了。 “要不然你就跟我说,到底是什么事,我去告乌主事知道,你也就不用进去。” 乌如芸不应,只是摇头,手里绞着被汗湿了的帕子。她从小就与母亲一同生活在内院,几个异母的兄弟都不常见面,要真让她和陌生男子说话,她是话都不会讲的。 但现在退回去也来不及了,她就像是被赶到了树梢上的猫儿,往上爬不上去,往下也下不来。 看她半晌不说话,只是杵在这掉眼泪,挡她的士兵也烦了:“让你说话也不说让你走也不走,还在这作甚?你再不走,那你当了细作抓起来关在牢里!” 他从背后取了枪在她脸前晃悠,她索索地直抖,但就是走,只是枪尖快挥到脸上时,才哎呀一声倒退两步。 退这两步她就觉得好像撞到了谁怀里,回头看到好像是男子的衣衫,立刻一个激灵跳开了。再抬头却是自家阿姊的脸,有些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认不出自家阿姊了!那天在板车上只听到阿姊的声音,没有看到她的样子,今天见了她却好像隔了一辈子一样。 阿姊没擦什么脂粉,也没有涂口脂,耳环大概也有许久没有戴,两边的耳洞看着已经长死。 此刻她垂着眼目光沉沉地看她,眼光也不是旧日里阿姊有的。 即使如此,乌如芸还是在她露面的一瞬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抓着乌观鹭的衣袖,把脸埋了进去。 “长姊……长姊救我!” 在嬴寒山来之前,乌如芸一直在哭。 在赢寒山来之后,乌如芸不哭了。 嬴寒山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她面容和蔼态度亲切,她觉得十有二十是她一露面就吓着了这孩子。 她十三岁,嬴寒山在心里和嬴鸦鸦比量了一下,觉得她怎么看年纪都比嬴鸦鸦小了不少。现在这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脑袋靠着乌观鹭,眼睛因为哭得疲了而有点朦胧。 原本乌观鹭的家里事是不会叫她来的,但今天这事有点大。乌如芸闷声不响地跟着乌观鹭进了帐篷,抬头第一句话就是:长姊,堂兄把堂嫂杀了。 嬴寒山就被麻溜地叫过来了。 乌如芸还有点怕人,低着头不敢看赢寒山的脸。她手里还攥着那一对被帕子抱起来的耳环,因为力气用得很大,手上留了两个圆圆的印子,乌观鹭把耳环从她手里拿走,攥了攥她的手指。 第384章 “说吧,没事,长姊在这里。” 乌如芸抬头看看乌观鹭的脸,眼光飞快在嬴寒山脸上一擦又移开,还有些畏畏缩缩地开口了。 “是早前的事情。”她说。 乌廷芝被自己爹赶出来,没真的四处玩,他悄默默地绕到了隔壁帐篷里,找到还在委屈得抽鼻子的乌茹芸。 小孩子不懂乌宗耀说的那么多,他只听明白了两件事,阿母闪腰,阿母打他。后一件事把他吓了出来,前一件事让他寻思寻思还是得回去。 但他怕阿母打,阿爷又轰他,他就下意识地来找比自己大些的乌如芸。 虽然刚刚被兜头指桑骂槐了一通,乌如芸还是乖乖跟着这个比自己金贵得多的堂弟过去了。 乌宗耀不在帐篷里,帐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乌如芸瞥到柜子旁边掖着沾了血的布,心里就咯噔一下。 赵五娘子躺在褥子上,被子蒙过去,她掀开被子,看到的是一张死白的脸。 乌如芸哆嗦着放下了被子,残留的一点理智飞快拉起这个女孩即使被紧闭在深宅里也没有消磨的智慧。 她回忆起之前的叫骂和声响,联系上那些沾着血的布,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她做出了一连串正确的决定。 她没有尖叫,拉着乌廷芝出了门。 “你去……去找我阿母,阿嫂……睡着呢,我去,去找堂哥,叫医生。” 她磕磕绊绊说了好几遍才让乌廷芝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之后她就一折身直接跑来找乌观鹭了。本能告诉她告诉母亲不是最好的选择,她宁可求助于已经逃走的姐姐。 “之前,我看到堂兄和长姊派来的婢女说话,阿嫂就不高兴,今早骂了几句……然后很大一声,就没声音了……” 且等。嬴寒山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转向乌观鹭:“你这边派了谁去?” “未曾派谁,”乌观鹭摇头,“妾没道理派人去,也并没有能派的人手。” 她稍微思量一下,露出悚然的表情:“嬴长史倒是与妾说过,不知道妾的母亲哪里知道那么多消息,近几日要去那边走走敲打敲打卫兵。” “……啊?鸦鸦?” 乌宗耀怀揣着信,在之前约定的地方等了一会了。 草叶子都要被风吹折的冬日,他却像是害了病一样汗出个不停,那封写好的信被攥在手里,让汗湿出了几道印子。 远远地他看到那一身淡色的衫子,那个年轻婢女低着头,匆匆地躲过岗哨,向他这边走过来。 他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现在走过来的哪里还是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他简直看到了给他开拓仕途的观音化身。 只要今天通过她的手把信递上去,回头再报自己家里那个暴病,顺势把她要过来,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信呢?”那小女子板着脸伸出手,乌宗耀把信塞到她手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强把她拉进怀里。 “你可不能背我!”他急切地说,“这信都靠你了!你若是把这信丢了,给了别人,我死也要拉你垫背!听到没有!” 她挣扎了两下,抓着信挣扎出去,恼恨地看着他,乌宗耀又变了脸,涎皮赖脸地抓着她的衣袖哀求。 “好妹子,好妹子,和你闹着玩呢!你必不能背我,是不是?” 她收敛着袖子不作声,半晌又抬头看他:“什么信呢!我听说刺史案头一日有十几封,我就算是路上丢了,别人捡着也想不到是你写的。你写一封信就得了刺史青眼,我才不信。” “这不一样!”或许是上午惊惶时冲上头顶的血还没有退下来,乌宗耀情不自禁地多说了些为自己壮胆,“大将军一直问我的一个好大的军情,就是峋阳王那边的。我写与刺史了!刺史必能重视我!” 他一定得重视他,若是他不重视,这之后他该怎么办呢?乌宗耀癔症一样在心里重复着,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后退几步,拆开了信。 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把信纸塞进怀里,对他露出一个冷笑来,乌宗耀后知后觉觉得有些不好,几步要上来拿她手里的信:“你怎的拆了?” “我不拆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眼前的小女子轻轻打了个呼哨,一霎十来个卫士突然从周遭现身,把她和他隔开,出鞘的兵刃抵在他身前,逼得他到退两步。 乌宗耀的脸色一瞬间白了,汗水在他额头上干成一片,他木木怔怔地低下头对着地恍惚了一阵,突然抬手指着眼前人大喊。 “是她!她勾引我!想陷害我!这婢子向我要钱不成把我骗到这里来构陷我!是她!是她没有廉耻她勾引……唔!” 话没说完他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鼻血和眼泪一道飞出来糊上了脸,乌宗耀睁大眼睛在地上爬抓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小女子。 她从容地走过来,垂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纵使嚷,又有谁信啊。你当我是谁?” 那双乌黑的,似乎有锋刃清光的眼,轻轻在他面颊上割过去,乌宗耀被按在地上喘着粗气,脸上的怒气落下来,慢慢有惊恐爬上去。 “你……你……你是……” “我是讨逆平叛大将军赢寒山的妹妹”她冷笑着,用鞋尖踩在他被压在地里的脸上,蹭干净刚刚挣扎时粘在鞋侧的泥。 “嬴鸦鸦。” 第195章 恨不啖尔 杀妻, 拐卖人口,刺探军情,数罪并罚, 绞。 第385章 审判和执行不由军队执行, 案子周折一下递到了裴纪堂手上。 奏报案情的文吏也觉得这俩人实在是不当人, 慷慨陈词了半晌, 座上却一言不发。 “刺史?” 案后的人影被烛火照亮了半边,火光在裴纪堂的面容上摇曳不止。站在下首的文吏抬起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刺史脸上的表情。 裴纪堂用食指的关节敲着桌面, 声音比火焰燃烧的沙沙声更轻。 自他听完嬴鸦鸦从乌宗耀手中诈出天柱位置后, 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没有再动了。 “刺史?” 在听。上位传来轻柔的声音, 裴纪堂的声音维持着平静, 仿佛没有被之前的控诉陈词感染一丝一毫:“按照刑律处置吧, 本官没有更多意见。” 那文吏应了一声,准备退下,裴纪堂却又叫住他。 “替我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像是什么黑鳞无爪的东西在轻柔地嘶嘶,“去周边各乡布告。” “有近年来丢失幼儿青年的庄户, 均到此地来, 本官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乌宗耀被猛地扯开了蒙眼布,周围火把的光映得他眼前发花。 一天半之前刺史下了判决,他才知道玄明子早就让人给抓住了, 把俩人干的什么事的底抖落了个清清楚楚。他在牢里隔着监栅抓那假道士的袖子,扯着喉咙骂他, 玄明子却只是失魂落魄地缩在角落里, 一声也不应。 骂得疲了乌宗耀就开始抓着谁骂谁,骂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堂妹坑害堂兄, 骂那个勾引自己的小婢子恶毒,骂嬴寒山不男不女不人不鬼。 骂到一半被揪出来套麻袋打了一顿,又开始哭,哭自己遭了算计,哭那封信没到裴刺史手里不然他绝不至于沦落至此。 今天早上天没亮他就被蒙了头拉出来,推推搡搡先一步拉离了牢狱。走的时候听到后面人嘱咐:“这个带去刺史那里,剩下那个正午行刑。” 他几乎要乐得手舞足蹈起来,看吧!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拐卖幼童男女那事是玄明子这个假道士干的,与他有什么干系?自己的妻子就是打了一下,推了一下,就算是有错也到不了绞刑的地步。更何况他是交上去了那写着天柱所在的信纸呢 但当蒙头的布被扯下来时,乌宗耀错愕了一瞬间。 这是一间比之前更宽些的囚室,或许是在地下。三面尽是墙,通风口都找不到一个,只有一面隔着栅栏。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反射在官服上的光泽,好像暗处燃起了一片火。 裴纪堂就站在这里,黑暗让他的面孔模糊不清。 “裴刺史!”乌宗耀扑倒在地,膝行两步抓住栅栏,“裴刺史!” “您赦免我了是不是!您一定看到那封信了是不是!” “我家中还有些藏起来的家资,您叫我做什么我都做!您……” 寂静。 寂静中只有火把的光仍旧在官服上流动。他看不清裴纪堂的表情,一股冷气从乌宗耀的后背升起来,他觉得这片黑暗中似乎有一对非人的眼盯着他。 那双眼睛中的瞳孔纺锤一样缩起来,那双眼睛下嘶嘶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它说话了,他说话了,他说话的语调轻柔,措辞文雅,一只手抬起来指向他的方向。 “便是此人,”裴纪堂说,“这几年来拐卖幼儿少年,送与峋阳王残杀取乐。” 一双,两双眼睛亮起来,很多双眼睛亮起来。粘着泥土的手,开裂的手,苍老的手和尚且年轻的手,这么多双手从阴影里伸出,死死地抓住围栏。 他看到了,他看到那些含着悲苦,愤怒,癫狂的面容,无论年老还是年轻,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是野兽,离栏杆最近的人把整个身体压在上面,双手拼命地前伸,想要拽住他的衣服,拉住他的手臂。 还给我,还给我……他们嘟哝着,啜泣着,哀嚎着,咆哮着,每个人口中都念着不同的名字。他们喊着自己的孩子,兄弟,孙辈,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 他们已经找了太久了,那些把悲苦吞下去的人深深低下头去,用力地在土地里刨挖,好像想把自己躲在地里的家人刨出来,有疯了的妇人痴痴笑着站在门前,用手一个一个指着路过家门前的孩子,念着不归家的那个孩子的名字。 也有人离开了家乡,游魂一样四处游荡,询问是否见过一个孩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特别的,只要他们足够耐心地去找,总能找到见过她或他的那一个。 直到今天,这位慈悲的老爷抬一抬手,指向牢狱里那个人。他说就是他拐走了你们的孩子,就是他已经害死了他们。 “你做什么!你……你!你不要过来!”乌宗耀躲闪不及,被最靠里的不知道谁抓住了手腕,几乎是登时那个人咬了上去,伤口处传来清脆的撕裂声。 他连滚带爬地挣脱开,缩在墙角,被咬住的那根手指撕去了一层皮,露出下面白生生的骨头来。 栅栏外呜呜地哭着,笑着,叫喊着,撕下那块皮肉的咯吱咯吱地咀嚼着它。裴纪堂没有说什么,他对身边的狱卒用了个眼色,狱卒抄起一根棍子,挑开了门。 像是打开洪水的水闸,所有人跌跌撞撞地从那个开口扑了进去。 一开始还能听到哭喊,叫骂,后面就是变了调非人一样的惨叫,不时有人抬起头来,脸上涂满了血,眼睛里也浸满了血,黏糊糊的生肉摩擦声混合着撕裂声,有血汩汩地从地上的稻草间流出来。 第386章 一刻,两刻,到停下时所有人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们脸上手上沾满了血和皮肤碎块,地上已经找不到一具完整的人体,偶尔有一两块混合着碎骨的肉泥,黏糊糊地堆在角落里。 这些血淋淋的报仇者安静下来,他们蹒跚着,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来的门出来,狱卒已经准备好了铜钱,每个人都能抓上满满一把。 “刺史说了,此为以命抵命,今日之事,不犯刑律,与尔每人三百文,各自回家好生休养去吧!” 血淋淋的手捧着铜钱,血淋淋的膝盖跪下来,他们开始砰砰地磕头,感谢刺史主持公道,给他们报仇雪恨。 狱卒不安地移动了一下火把,他现在也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站在自己身边这位年轻儒雅的刺史好像一瞬间没了人的形状,变成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 火光照在裴纪堂脸上,他仍旧是那样干净,俊美,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来,冠玉一样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各位……” “请起。” …… “怎么搞的。”嬴寒山说。 “……我不知道。”裴纪堂说,“管理不善,是我的错……” 被绞死的只有玄明子一个人,乌宗耀据裴纪堂说是找机会在牢里自尽了。虽然嬴寒山不理解这种怂货为什么会有胆子自尽,但看裴纪堂自责得几乎落泪的神情,她也不忍心再问了。 还有更多别的事要做。 峋阳王城基本上就是在芬陀利华教的拱卫下,只要拆掉这个总部,那王城就不攻自破。现在已经拿到“天柱”的位置,决战也就近在眼前。玉成砾说自己要先回峰一趟,嬴寒山问她回去做什么。 “港道理么打相打,单挑。(讲规矩的打架,单挑)”她说。 “阿拉一则山头,单挑其一宁。(我们一个山头,单挑国师一个人)” 在走之前她倒是还记得先让螣蛇给远在涅叶烈的周政送个信,让他回来镇镇场子,没几天周政就御剑带着面带死色的何翠子一起飞了过来。“啊?你说让我贴身保护她的。”剑修振振有词,“现在叫我来,我就把她一起带来了……是不是怕高啊?” 对此嬴寒山只有一个指示,你这个人工弱智给我把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那不行,你说了让我保护她的!” 进攻的命令已经送去给海石花,大部队跟在嬴寒山这个仙人后面,周政被好说歹说勉强同意把何翠子留在军阵里,自己提着剑跟嬴寒山上去。一切安排已经就绪…… ……除了乌观鹭。 她是在一个霜很重的早上来的。 士兵们兵甲已备,嬴寒山给落龙弓调过新弦,乌观鹭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悄悄地来了她的帐篷。 “大将军要出征了吗?”她问。 “是,”嬴寒山说,“你留在营里,等我们的消息,到时候我会请九旋峰的弟子为这里设置结界,你待在这里很安全。” 她垂着头,眼睛一眨一眨,在嬴寒山起身预备去把白羽箭和落龙箭一并收拾好时,她听到乌观鹭的声音。 “大将军,带我一起吧。” 这声音很弱,有些有气无力的意思,好像不是从此刻的乌观鹭胸腔中传来的,而是从很久以前的某个冬夜,更久之前的某顶小轿内传来的,她还是低着头,却并不停下声音。 “我得看着他死,我现在好像不那么害怕了……我觉得我还是杀不了他,我只要站在他面前就又会变成那个做婢妾的我。” “如果我不看着他死,我一辈子就困在这里面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了,但乌观鹭抬起头时,嬴寒山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泪水。 “我不知道阿母说的话错在哪里,也许它并没有错,但我不想在它没有错的世上活着。二十岁死是死,三十岁死也是死,或许我早就死了,早就被他养的獒犬吃了,这都是我做的梦吧?” “在梦里都不敢朝他刺一刀,我岂不是很可悲的鬼吗?” 乌观鹭蹒跚着站起来,有点跌跌撞撞地向嬴寒山走了两步:“能不能给我一把刀,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哪怕让我远远地看着也好……就这一次!我得要看这一次!” 嬴寒山看着她,露出一点笑来,她指了指帐篷外:“我们会在五天内拔营,观鹭,你在这五天内做到一件事,我就带你去。” “你拿一把柴刀,或者别的什么刀,去后厨,当他们烹羊的时候,你去把羊的脖子砍断。” “你可以慢慢地砍,一刀一刀地砍,了解肉是怎么割开的,骨头是怎么砍断的。” “只要这几天里你能砍断一条脖子,我就带上你。”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一缕散出的头发归在她耳后。 “然后,到枭首的时候,只要你愿意,就由你来做。” 第196章 天外之神 不管什么建筑, 但凡在建的时候讲究点的,都会和堪舆扯上关系。 但乌宗耀给的这几处地址毫无风水上的考究,距离王城远近不一, 彼此的间距也没有规律, 似乎印证了玄明子的话。六座被称为天柱的寺庙, 实际上就是芬陀利华的根系。 杀一个人或者一百个人赢寒山都能接受, 但杀掉一座建筑或者像是建筑一样大的活物确实有点超乎她想象。她甚至在脑内和系统开了个玩笑:“杀芬陀利华算不算杀生指标啊。” 第387章 宿主可以杀一个看一看。系统保守地回答。 “正有此意。” 军事指挥被暂时移交,裴纪堂率领沉州军和海石花率领的白鳞军同时攻打王城,嬴寒山和周政一起头阵探路确定天柱的情况, 伺机登入芬陀利华老巢“天宫”, 为后面的九旋峰修士们开路。 按道理赢寒山作为将领不应该孤身前往最前线, 但还是那句话, 公司太小的时候, 董事长也要兼职保洁。 队伍里只有你一个修士的时候,你是什么角色也得前面带路。 周政也披了玉成砾给他的弱水衣,和嬴寒山一起盖住修为。至于那个从道士那里拿到的面具碎片赢寒山没法分他一半, 只能等打下一条根系之后从那些蛞蝓怪物脸上取。 “其实,我不是很想把这个戴在脸上, ”那剑修诚恳地说, “我在脸上涂牛眼泪和黑狗血有用吗?” ?谁教你的?你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不要搞封建迷信好吗, 但想法总和现实有些出入。 乌宗耀给出的六个地点里有五个清晰,剩下的唯一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准确在哪里, 信里只是含糊交代了一个范围,每一次他都在这个范围外交接。而除去这唯一一个地址含糊的, 剩下的五根天柱, 都在嬴寒山赶到前被摧毁了。 破碎的砖瓦散落在地面,涂过朱色或青色的琉璃瓦在丛草间闪闪发光, 好像接引极乐道路上铺地的七宝。整座庙宇仿佛被一只从天空中落下的巨手拍碎,露出内里来。 被摧毁的“天柱”和一般的庙宇废墟别无二致,里面看不到一个教徒,甚至连尸首也没有。被削去半边的墙上还缠着些不知名的藤蔓,也已经完全干枯。 周政踢正步一样在台阶上踢来踢去,把脚下干枯的草叶踩得咯吱作响,他身后坍塌了一半的山门晃晃悠悠,呈现出一种枯萎植物一样的颜色。“怪了,”他说,“看这地上的蔓草,长到这个程度至少是要荒废几个月了。” 嬴寒山没接话,她绕过满地残垣断壁和衰草,一路走到这“天柱”的正殿里去。 走得近了很容易发现端倪,这座建筑像是什么崖上半边寺,半边建在一棵巨大古树一样的东西里,墙壁就依着古树的树干堆砌,佛像就树上雕琢。 这棵树没有树冠,在大概二十米高的地方被斩断,树皮颜色已经变得灰白,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来。有许多干枯的藤蔓是从树干上长出,在地上和另一股藤蔓纠缠在一起。 两股藤蔓非常相似,单从外形上根本看不出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它们来自不同的方向,仿佛是一棵树在与另一棵树搏斗。 至少从结果看,这颗组成了寺庙的“树”或者“根”,并没有赢得胜利。 正殿和外面同样凄惨,几乎没有完整的东西留存,然而在满地残垣碎瓦之间,有片过分清洁的地方让人在意。 那是正殿一侧的角落,地上的灰尘和碎石似乎被谁刻意清理了,大片的藤蔓如同毯子般纠结在一起,覆盖住这片地面。在这藤蔓毯子上依稀还能看到枯败的花朵,在毯子的最中央有个人形凸起,隐约能看出平躺的姿势来。 嬴寒山用峨眉刺挥断枯藤,剥开藤毯,那下面的人形并不是尸体,而是塑像。 大殿正中该被供奉的位置空置着,本该在那里的塑像被平移到此处。周政凑过来看了眼雕像的脸,指着它叫出声:“刻的不是……呃,那位军师?” 虽然是佛像,但那张美丽的面容宛然如月照白昙。嬴寒山摇摇头,把藤毯盖回去:“不,刻的不是他。” 是他的母亲。 摧毁了这邪寺中几乎所有东西,与“天柱”本身厮杀一直到斩断它,唯独只有这尊塑像被好好安置在花与叶的毯子下,她已经知道是谁来过这里了。 “我知道是谁毁掉五根天柱了。”嬴寒山直起身,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的天顶,好像想把什么快要从胸腔里溢出来的东西吞下去。 “我要去接他。”她说,“带他回去。” 第六根天柱所在的范围比想象中更大,嬴寒山推断如果说一棵植物有主根和侧根,第六“天柱”应当就是那根最重要的主根。 沉州这边当然可以用人海战术,让士兵或者玉成砾的弟子们去搜索,但这样就相当于拿起竹竿明目张胆地戳马蜂窝,最后势必演变成仙人凡人大混战。 这里不是朝歌,嬴寒山也没有在这里复刻一下封神榜的打算。 在进度卡壳的时候玉成砾从她那堆徒弟里赶过来,听完情况提了一个建议,她说她可以问死人。 “真言宗出言即现,上可询天,下可问鬼,那邪宗在这里为祸了多少年,总有一两个冤魂能被唤来告诉我们一二。” 玉成砾又换回了第一次见面时那身道袍,手里托着的浑天仪蓝光粼粼,仿佛无数飞星绕着她的手臂旋转,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枚“问牌”,她手一捻诀,这些光点就小雷达一样四散开去,搜索可能被找到的孤魂野鬼。 但玉成砾也说这事情不一定成,因为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则三魂去而七魄散,留下的鬼魂大多数不完整,换算成人就是痴傻。即使能找到知道芬陀利华教那根“天柱”在哪里的鬼魂,也有可能因为它魂魄不全而问不出话。 飞出去的“问牌”没有找到目标的就熄灭了光,飞回来重新汇聚到她手里的浑天仪上,有找到目标的就连拉带拽把“问”到的鬼魂拖来,让玉成砾问话。 第388章 在场三个人都是修士,也都能看到魂魄的轮廓,原来它们不像鬼片里一样有鼻子有眼,而更近似于一团人形的白雾,不时发出含混的嘟哝声。 玉成砾问了大概四五个,其中有两个是战死的士兵,无人收敛游荡到这里,他们倒是因为新死不久脑袋还算清楚,但对芬陀利华是一概不知,剩下几个都是残破的灵魂,没有一个能好好回答问题。 问牌基本上全灭了也没拖来几个有用的魂魄,玉成砾背过脸去拿她的家乡话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就在这一刻,站在她身边的嬴寒山突然瞥见一点端倪。 玉成砾在变得年轻。 当然,她本身的相貌就是二三十岁的女子,没有白发,没有皱纹,但此刻仿佛是一种微妙的气氛笼罩住了她,她的眉眼迅速带上十几少女的气质。 嬴寒山没来得及喊她,她自己也察觉到不对,与此同时,最后一枚没有飞回来的问牌明光大盛,照得四周地面一片雪白。 “哎?”周政向它走了两步,又急退回来,在命牌的明光下赫然有个清晰的人形显现。 那是个僧人。 与前面没有明确形体的鬼魂不同,这个僧人的身形分外明晰,嬴寒山甚至能看到他茶色袈裟上的纹路,他一手所持的禅杖上连缀的金环微微抖动。 在这短短几秒玉成砾就从二三十岁变成了十几二十岁,几乎比鸦鸦大不了多少。她肃然地盯着那个随问牌缓缓走近的僧人,开口:“前辈自何而来?” “檀越何必问死者之来处?” 僧人的声音也是清晰的,是个中年男人。 随着这声音传到赢寒山耳中,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厌烦从她的胃部升起,挤压得她胸骨发痛。现在她知道了,这恐怕不是什么普通魂魄,是哪位修为不低的修士留下的一点精魄,被问牌唤了起来。 大概是注意到赢寒山的异常,僧人魂魄看不清五官的脸颊向她偏转了一个角度。 “呀,王道。”他说,“今日机缘,竟见王道于此。” 僧人合手,对着嬴寒山一拜,嬴寒山一侧身避开,觉得自己身上那种被过强阳光照射一样的不安感淡了一点。 “诸位檀越何故至此?”那僧人一拜即起,先发问了。 “附近有邪宗横行,来此剿灭,不知前辈是否是般若殿上的大能,可否指点晚辈?”这话是玉成砾说的,嬴寒山只能听着,般若殿是什么东西她不清楚,估计是什么佛修的门派吧。 “死者已身死于此千年有余,”他又合掌,“不敢指点,檀越请问。” “此地有一邪宗,名为芬陀利华宗,前辈可知?”玉成砾问完这话,嬴寒山忽然觉得那僧人笑了起来,这笑没什么恶意,反而有些惊诧和不明所以在里面。 再一想他笑得也应当,芬陀利华这个词本就是佛典用词,不过是被大蛞蝓们偷走罢了,现在他听到自家的好词被拿去坏用,是谁谁都得苦笑。 但下一句就打断了赢寒山的想法。 “千年前,死者未出山门时,曾恬受此赞,故而惊诧发笑。檀越勿怪。” 在这位佛修还活着的时候,他被人称作芬陀利华。 嬴寒山这个夺舍人在云里雾里,周政也一头雾水,玉成砾却已经反应过来:“您是那位镇压天星的圣莲上人?” 僧人合掌口宣佛号,算是默认了。 “能解释一下吗?”嬴寒山看看对面,看看自己这边,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往玉成砾边上靠了靠,“我是歪门邪道,宗门里不讲光伟正的故事。” 玉成砾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兼介绍兼解释地说了一遍他的来历。 大概在千把年前,玉成砾的祖辈还在海边玩水的时候,有一颗天星坠落在臧州的某处潭水中。那天星之中不知道存藏了什么妖魔,使臧州一地夜中白光大盛,活物俱无,仙门百家中一称圣莲上人者前往平天星之魔,涅槃于此,而天星亦不复存在。 当着正主的面介绍他是怎么死的其实不太礼貌,不过这位圣莲上人好脾气,没怎么有太大的反应。到玉成砾讲完,他纠正了几个细节。 “那天星之中并非什么妖魔,而是一株能言语的朱萼白花巨树,其自名为‘乌素姆’。” “其自天外而来,称“天外神”,坠于此地,身形受损,故吞噬生灵血肉以自保。贫僧与之交战十数日不得胜,故与之约,贫僧以此躯饲祂,祂堕于沉眠,不可复苏,亦不可为害世间。” 嬴寒山觉得自己脑袋咯噔一声。 “大师,那株树是否是蓝色枝干如琉璃,白花如莲花如昙花?” 僧人合十双手:“是也。” 嬴寒山明白了。 大概在一千年之前这里落下了一颗彗星,彗星中有一个名为“乌素姆”的“天外神”,被称作“芬陀利华”的圣莲上人前来镇压乌素姆,与祂达成和解,他用自己的血肉和修为喂食了这株花形的怪物,而乌素姆在吞噬他之后陷入了沉睡。 如今这个芬陀利华教偷窃了曾经这位僧人的名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唤醒了乌素姆,以它的身躯为老巢建立芬陀利华教。应该就是这样…… 那么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 这六根天柱应该属于乌素姆,这远在天上的巢应该也是祂的一部分。 那么,在人间行走的“苌濯”。 究竟是什么呢…… 第197章 天柱折 地维绝 第389章 只是一会工夫, 玉成砾就从青年女子飞快地缩水,变得只有十几岁年纪。 那张显现出些稚气的脸上全是汗水,举着浑天仪的手腕也开始颤抖。 圣莲上人合十双手, 对她开口:“檀越不必勉强, 招修真之人魂魄本就损害修为, 若再无问题, 请释贫僧而去吧。” 玉成砾用余光瞥瞥嬴寒山,示意她还有没有问题要问,嬴寒山沉吟一秒, 问出最后两个问题。 “当年乌素姆沉眠的地方在何处?您知道如何杀死乌素姆吗?” 圣莲上人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笑音:“后一个问题, 如何能问贫僧这个身死于此的人呢?或许必要祂情愿离去, 这一切方才结束吧。” 僧人回过手给嬴寒山指了一个方向, 随即缓缓后退, 退入一片模糊的白光中。 浑天仪落地,摔成一片琉璃似的碎光,飞回玉成砾身上, 遏制住她从高中生倒退回小学生的倾向。她倒退两步找了一块石头靠住,口中喃喃地抱怨:“晓得要吾命, 瓦否港快尼, 侬多港两句,粗尼吾别告人抱咀次嘞!(知道要我命还不说话快点,好险再多说两句我就得被人抱回去了)” 周政和嬴寒山一并上去扶她, 被玉成砾挥开,她借着身后的山石站直, 看向赢寒山的眼睛。 “你预备怎么办?” “还是得去, 五根天柱都已经坍塌。我估计苌濯向最后那根去了。” “我不去,谁把他拽回来。” 虽然只是指一个方向, 但是好歹缩小了搜索范围,在沉州军前线压到王城之前,嬴寒山终于勉强找到了最后一根天柱的所在地。 与前五根天柱不同,这根天柱根本不是一座寺庙或者宝塔,周政踏剑而起,看到的是一片覆雪般的洁白。 有大概百米见方的土地被白色的石英砖覆盖起来,最中心微微隆起,搭出一座大概一人高的白石小塔,这里没有塑像,没有焚香,日光照在满地素色上,耀得人两眼发花。 这大概是一座地宫,土地之下的地宫与芬陀利华的根系相连,它的枝干内部就是向上攀登的天梯,树顶即为“天宫”。 “这地方有个结界,”他往下压了压剑,双手在嘴前比成喇叭,“不用他们的方式解开结界,肯定惊动最外层的人。” “我再去叫玉前辈来?”嬴寒山没学他的动作,但也尽可能把话喊清楚。 “不用,”周政摇头,“前辈也不一定有十足把握破阵,你向后退一退,我把这个白塔削了” 你把什么? 剑修的剑与他的话同样快,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剑锋就扬起,天地之间仿佛起了一阵平山毁林的飓风,清光漫漫覆压过这巨大的白石地面。 比大风卷起芦苇更迅疾,更彻底,无数砖石碎片随着这一剑落下而被击碎成齑粉,剑还未落下就有十几团黑气从地下涌出,凝固成披着黑袍的人形。 我们是潜入潜入!嬴寒山几乎想尖叫,但她来不及。周政已经执剑飞扑下去,她也抖出峨眉刺,纵身跟上。 日光限制了这群刚刚暴露出来的蛞蝓怪的行动,它们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剑修的剑已经逼至眼前。 “你不莽能死吗!”嬴寒山一峨眉刺捅穿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蛞蝓怪物,终于抽出空回头骂一句。 “这不是莽,”他振了振剑上不知道是不是血的东西,抬头看向赢寒山,眼神无辜得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德牧,“这是潜入方式。” “你家潜入这种方式” “对!”周政爽朗地笑起来,回手一剑把扑上来的余下几个穿成一串。 “把它们都杀了!就没人看到我们潜入了!” 这熊孩子。 清理掉涌出来这十来个怪物没费多大工夫,周政收剑落地,有点嫌弃地从其中一个蛞蝓的脸上扒下来面具,在身上披的弱水衣上蹭蹭。 嬴寒山踢开挡路的砖块,向着这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白色广场中央走去,在坍塌的石塔下,一道向下的通路露出来。 第六天柱的结构有些像蚁巢,内部不同结构分在不同等级,虽然周政一剑削平石塔顺便砍翻了最外层的这群蛞蝓怪,但得益于特殊的结构,倒真没有惊动下一层的人。或许这群人也没想到“无双进去也算潜行”这种思路真有人用。 顺着这道向下的门,嬴寒山和周政逐渐走入地下,弱水衣可以根据穿戴者的需求改变外形,现在两人身上的弱水衣都拟态成了蛞蝓怪身上的款式,嬴寒山把兜帽拉低挡住脸颊,尽量不让人看到她的脸。 虽然刚刚战斗之后她和周政都得到了面具,但她一时半会还不想把那东西往脸上戴。 黑底的面具上鳗口一样张开的莲花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邪气,它不是通过系带固定,而是通过咬住面具后一个凸起固定。 且不说咬蛞蝓怪咬过的面具到底卫不卫生,戴上这个她和周政就无法交流照应。那些蛞蝓应该是会腹语术之类的东西,但她是真的不会。 在黑暗中下行了大概一百多步,眼前逐渐有光线绽出,微弱的蓝色光芒照亮了前路,随之而来的还有某种熟悉的花香。 嬴寒山确定这就是自己走火入魔那一日,从苌濯身上绽放出来的花上嗅到的味道。 只不过它比那一天的气味馥郁得多,也温暖得多。如果说苌濯身上的花朵是寒冷的,略带苦味的,那这花的香味就十分甜,甜得让人烧心。 第390章 前路的蓝光越来越盛,天顶仿佛是用琉璃兜着萤火虫打造出来,脚下的路也在这光线下分明了,嬴寒山能看到地面上镂刻的花纹。 这一部分没有台阶,地面和水平保持着五十度到六十度上升的夹角,墙壁和地砖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如果是凡人,没有工具肯定进不来也出不去。两个人又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眼前突然明亮了。 这是一处巨大的圆形空间。 有点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空中旋转餐厅,一个同心圆套着最中间的电梯。嬴寒山和周政从这个向上的通道里挤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花。 花,满地如白玉如琉璃的花,小如掌心大如人头,舒展地铺满了整个地面,好似一张巨大的毯子,花枝在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中摇曳。 花与花之间有五条辐射状的通路,均匀地指向同心圆的五个分区,每条路尽头都是巨大的白石广场,广场边陲被向上弯起,涂金绘彩的墙壁挡住。 有男男女女从两人身边走过,他们都穿着轻薄简单的衣衫,没有用兜帽遮盖脸颊,即使不仔细观察也能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眉眼端正,清秀俊美。 他们脸上浮着微醺的绯色,脚步蹒跚,面带微笑,不时有人在花丛中躺下或者坐下,懒洋洋地假寐。 “你等一下。”周政伸手拽住其中一个少女,她朦胧地歪头看着他,不回答,只是痴痴地笑。他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赢寒山拽开。 “?” 周政不明所以地看看她,又看看晃晃悠悠找了个地方坐下的少女。 “看脚下。”嬴寒山压低声音,周政才注意到他拉住那个少女时,脚下这藤蔓的毯子发生了轻微的弯曲,它以一种微妙的速度拢起来,向着周政的方向移动。而他松开手之后,这毯子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周政没搞清楚状况,但这次听劝没莽,他跟着赢寒山退回同心圆中央那一点没有植物的地方。 “你从这里看四周,”嬴寒山指了指四边,“觉不觉得它很像是什么东西?” 从中心向四方看,它就是一个同心圆盘,但如果能够飞起来从侧边看,向上弯曲的边缘墙壁恰好就是莲花的花瓣。他们正身处于一朵硕大莲花的花心之中,脚下盘缠的藤蔓就是它的花蕊。 嬴寒山拿出从蛞蝓怪脸上扒下来的面具在,指了指上面像是鳗鱼口腔一样的芬陀利华花朵。“有些花的变态花苞或者叶片会具有捕食功能。”周政点点头,一脸你说人话,她不得不重新解释:“这朵巨大的花受到扰动可能会食人,我知道你想救他们,但是不是现在。” “我们还得往上走。” 从原来的道路继续向上,地面的倾斜角从六十度变得几乎竖直,这样的通路显然不是给凡人走的。嬴寒山回忆下面那朵巨型莲花的五个分区,每一个分区的白色广场上都有类似于石塔的东西。 大概是联系着已经被摧毁的五条天柱……或者五条根系,那里应当有供不能飞行的凡人出入的道路。 沿着这条垂直的通路向上飞行,又过去几十米后第二束天光投射进来,在看到外面景物的一瞬间嬴寒山拉紧兜帽这里有芬陀利华教众存在。 第二层的性状与第一层截然不同,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橄榄形的迷宫,或者一只巨大的眼睛。 无数曲折的墙壁把它分割成一层一层,每一层都挤满了忙碌的人群。得益于这一层上下通道已经近乎于透明,呈现出散发微光的玻璃质,嬴寒山能飞起来看到它的内部结构。 最外层被切分成数块,每一块都聚集着不同的手工匠人,他们或在缝补刺绣,或在雕刻和泥塑,很少有停手的时候,稍微向中间一圈摆放着半环形的长桌,桌上是什么赢寒山看不分明,那似乎是白色的肉块,上面淋着鲜红的浆汁。 在她飞起来观看的这一会里,有一位匠人被芬陀利华教众簇拥着走向长桌,他身边的同伴纷纷停手,说不上是羡是妒地对他投去视线。 看起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领奖赏,这工匠驾轻就熟地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 他领到了一份白色的肉食,连同盛在骨杯中的朱酒,在吃下那两份东西之后他僵了一会,随即一头栽倒在地,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上前搀扶他,围上来看热闹的工匠仿佛一群挤在一起的羊,好奇地看着他在地上痉挛挣扎。 五息,十息,大概过去了二十息之久,原本挣扎抽搐不已的工匠爬了起来,四肢灵活,身体健康地对周边人挥手致意,早就等在他身边的教众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刚刚的工匠消失了,一个新的教众出现在这里。 “不对。”嬴寒山听到周政小声地嘟囔。 “怎么?” “他刚刚披上袍子的时候还是个正常人,”他小声说,“但披着袍子的都是怪物。这中间漏了什么?”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也没想明白。 在前往最高一层之前,她又低头看了一遍下方,在最靠近通道的位置上,很多半大孩子盘膝坐在铺满了芳花和珠宝的软垫上,她们的打扮让她想起来十里城那个所谓的“圣子”。 “如果最好的情况,”她喃喃,“这些被卖上来的人都没有死。那么被拐卖的青年男女应该是在第一层,婴孩被养大放在这里,到时候作为圣子圣女派到各地……” ……但怎么可能都没有死呢?在玄明子的描述里,这绝对不是现在这副井然有序人间乐土的样子。 第391章 嬴寒山拿出面具,往脸上比画了一下,透过面具看到的镜像和刚刚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再细想,收起面具继续上升。 最上层的样子与石匠和玄明子描述得几乎一样。 彩带般悬浮的道路联通在各塔之间,身披各色法衣的芬陀利华教众来往不断,每一个人都佩戴着彩色的面具。 如果不知道这副着装下是怎样扭曲的身体,任谁都会把这里当做仙境。在无数道路交会的最中央,一座光明灿烂的琉璃宝顶依稀可见。 嬴寒山拽了拽周政:“好了,现在听我指挥。” “一会我们潜入进去,确定两件事,拜月夫人在不在,国师在不在。” 周政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国师在的话我能直接切了她吗?” ……? 嬴寒山克制着自己卷袖子的冲动:“你连我都打不过你想一个人单挑她?” “我打得过,”周政还是那一副工作犬一样的认真表情,“当时是你不用寻常招数。我们从这里出去可以再打一次,我不会再输。” ……唉这熊孩子。 三令五申不可以现在动手之后,两个人顺着偏僻道路进了宝顶。刚刚踏进去嬴寒山就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这宝顶之下不能说不富丽堂皇,每一寸地面,每一根柱子上都镂刻着极为细微的花纹。 但她站在这里,总觉得它们并不是为了装饰而生,这富丽堂皇的宝顶,也并非一个朝拜的殿堂。 在宝顶的最中央有一个空莲台,所有细微的花纹都和这个莲台相联系,嬴寒山仔细想了一下,有些明白那种违和感是自何而来了。 这里让她想到“芯片”,这满天满地的花纹都是芯片上的集成电路,而莲花则是电路交汇处。好像一旦有个什么东西被放在那朵莲花山,这片芯片就会被激活,来朝拜的芬陀利华教众是汇聚到芯片的信息流,通过这些电路汇集到莲花中,又从莲花中获得什么。 她被自己这个有点荒唐的设想吓了一吓,现在这个社会发展水平不要说芯片,就是电路也并不存在。但这种感觉分外清晰,杀生道者的直觉大多数时候不会落空,她心里稍微起了一点判断。 拜月夫人不在,国师也不在,嬴寒山拉着周政离开宝顶,剑修有些拖沓地不肯走。 “咱们俩加起来打不过这么多人,别想了。”她说。 “没想,”周政低声,“我就是觉得有点怪。” 他蹙着眉,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频频抬头看向天空。这时候的教众已经开始多了,嬴寒山不得不拖着他往下走,一直到走回通道处,周政轻轻哎了一声。 赢寒山也在他哎这一声的时候意识到哪里怪。 “层高有点问题。” 在黑暗中穿梭很容易忽略距离,一开始用脚步丈量的时候还能估测出大概,后来飞起来就根本就忽略了跨越过多远的距离。 从层高来看,中间那几段黑暗的隧道甚至比刚刚几层更高。天柱不是真正的建筑,它不需要地基和加固,没道理设置得这么高。 “有没有可能……”周政的声音有些不清楚,他自己也不太确定。 “我们刚刚经过的不是一、二、三层,是一、三、五层?” 在那些黑暗的隧道里,还有隐藏的一层? 嬴寒山反应过来,拿起一直挂在腰上的莲花面具戴上,转身转入了通道,在进去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通道根本不是黑暗的, 它像是一根巨大的琉璃管道,每一个方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管道里戴上面具之后原本清晰的那几层变得模糊不清,而在它们背面,真实的二、四、六层显现出来。 原本布满了芳花的第一层完全改换了样子,在细小触手一样摆动的花心中央,千百块半截的躯体正在被藤蔓拖行,刚刚周政拉扯过的那个女孩只剩下了半边身体,她的手垂落着,保持着被周政拉扯的姿势。血液黏糊糊地布满了活着的草毯子,发出轻微的汩汩声。 第二层倒是没有改变结构,仍旧是工匠,芬陀利华众,被供奉的少年圣子圣女,但在下一个工匠接过膏脂和血酒饮下的瞬间,他的脊椎撕破了皮肉,像是活过来一样在空气中甩动。 他倒在地上哀嚎,四肢脱落,内脏萎缩,而围着他的工匠们全然不觉,好像完全看不到这个恶心的蜕变过程。 直到脱落下来的皮肤和肉块完全干枯,等在一遍的芬陀利华教众为他披上法衣。 而抬头看向第三层嬴寒山看不到宝顶和无数的通路。 她没法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就是一棵巨大的植物,蓝色枝干,白色花朵,宝顶上的花纹是它垂下的触须,当有人跪在它面前时,那触须就垂落下来,从跪拜者的后颈刺进去,白玉莲台则是植物的核心,细小的尖针状触手等待着猎物踏入。 太好了,一眼看过去没有疯多亏自己是杀生道修士。 “我们出去,”嬴寒山收回目光,“国师和拜月夫人都不在,她们不在上面就在下面,大概是在王城里。离开这里之后通知九旋峰的弟子们,攻击二四六层……” 话没有说完,一阵强烈的震动打断了她。 天柱折,地维绝。 就在短短的几秒钟内,那琉璃一样的通道骤然炸裂,四周的平面不管是单数层还是复数层都开始颤抖,有蓝色的枝蔓从砖石下伸出,挣扎着向四周伸展。 第392章 “怎么……!”周政拔出剑来,一道藤蔓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不得不向一边闪了几步,这沉默的巨大植物仿佛突然发了狂,难以遏制地抖动起来。 不是谁在攻击它,是它自己在攻击自己。嬴寒山记得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句俏皮话,“拽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现在这株植物就是在干这样的事情。 它的藤蔓纠缠在一起,花苞绽开又被自己打碎,整棵植物仿佛害了精神分裂,自己和自己扭成一团。周政和嬴寒山彼此护卫着后背,但越来越多的藤蔓让人难以招架。“怎么办?”他问,“怎么突然开始发疯?” 嬴寒山低头看向脚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扳正周政的肩膀:“听我说,现在你从顶上飞出去,你只要露面玉成砾就会注意到你,仍旧按照原计划来,让九旋峰的修士攻击二四六层,我在这里往下走,从下面离开。” “你为什么……” “我不能飞!”嬴寒山截断他,“我是个魔修!你忘了!你动作快点我活下来的概率更大些,现在,立刻,往上面飞!谁拦你就杀了谁!” 犹豫只在剑修的面上停留很短的一刻,他倒提剑抱拳:“……你是魔修来着。” “但这次我肯定不让你死在这里,等我!”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嬴寒山没有投过去太多注视,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方向,但没有纵身而下。 她说谎了,她不准备从下面逃走。 她要在这里等那个混乱的源头,那个她要接走的人。 嬴寒山记得自己在年纪不大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什么书。 内容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最后一个情节是一个少女在十三只乌鸦中找自己的恋人,每一只乌鸦都有相同的羽毛,把头颅藏在羽翅下。她找到了那个正确的选项,作者也没解释清楚为什么。 她现在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 天宫和炼狱正一齐崩塌,显现出它本来的形状,蛇一样的藤蔓疯狂地扭动,折断一切它们能碰到的东西。大朵的白花绽开又凋零,扑簌簌的声音不像植物,倒像是什么昆虫抖动翅膀,不时有肢体碎块被藤蔓穿透举起,能辨认出形状的半个胸腔一片颅骨上都密密麻麻爬满了气根。 就在这样剧烈的混乱中,嬴寒山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她认出了苌濯。 到底该怎么说它“是”苌濯呢。 就在那一片扭曲的枝条里,在近乎妖异的茎叶和花朵里,有一片蓝色的藤蔓正在缓慢地向她移动,像是一片细密的网,逐渐破开失控的其他枝叶。 五步,三步,它几乎快要触及她,这个距离下如果它怀有恶意,嬴寒山在战斗中一定是劣势。但那一片藤蔓什么也没做,它只是慢慢地纠缠着升起,勉强把自己拼凑出人的形状。 它做得不成功,或许是已经没有余力去修饰细节,腰以上的皮肤像是花苞的苞片一样收拢,终于至少拟态出了一个半身。 她又看到了苌濯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开片瓷器一样细小的裂纹,被银色和浅蓝色锔合在一起,原本的疤痕倒是消失不见。现在他简直是一尊薄胎瓷的神像,在从窑中取出的一瞬间丢入冷水,于是带着神性的面容就在这样骤然的退火中濒临崩裂。 他上半身尚且还是人类的形态,腰以下已经完全淹没在白花里,不断有细小的藤蔓爬上来,想要撕碎这个人形的躯壳。 那双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一言不发。 嬴寒山把右手的峨眉刺收起,她把手伸向她,不管他到底能不能拼出一只人类的手来回应。 “走吧,苌濯,”她说,“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 寒山。 寒山,寒山,寒山,寒山。 有一朵花在低语她的名字,有十朵花在低语她的名字,以苌濯为圆心,百步之内的白色花朵都扬起了头颅。靠近她的花朵声音清晰,远离她的声音模糊,到边陲几乎只是含糊不清的嘶哑哀泣。 对不起。他说。它们说。 我这副样子很难看,对不起,好痛,我快要想不起来苌濯的样子了,不要看,不要害怕。 人形面无表情,瓷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藤蔓窸窸窣窣地卷动着,犬一样可怜地攀抓她的衣袖。她看到他的脖颈无力地垂下去,有殷红的血线顺着眼尾滑落。 “记忆,恢复得很慢……但是,未曾回忆起来的,所剩无几……” “我尽力不去想,尽数想起后……就不再有苌濯。” 花朵含糊地呜咽着,他的声音也有些失真。 “苌濯……降生于父母之手……复生于寒山身侧……终有一日,归于旧躯,不复存在……” “寒山!寒山 !” 意义不明的喃喃自语突然变成哀求一样的低吟,他张开手臂,仿佛是要拥抱她。 “我已经几乎是祂了,我们已经分不出此与彼了……” “求你了……杀了我!就在这时候,在我还是苌濯的时候……祂会离开的,祂在人间的那部分在我身上,只要我消亡……” 嬴寒山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从未有一刻它如此清晰。还有许多话没有解释,还有许多问题等待被回答,直到一切崩塌的前一刻,她还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去。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393章 你……爱我吗? 原本这一切总有一天能得到答案,只要他愿意回答,她可以慢慢地问。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天柱在倾塌,更多不受控制的藤蔓攀上来,他作为人形体正雪一样消融。而留给她的时间甚至不足以顺畅思考。 她有什么可思考的? 嬴寒山向前走过去,那些花蔓绕上来,缱绻得仿佛是爱人的怀抱,现在他们确实在拥抱,在已经崩毁得不剩什么的通天之塔上,在复苏的天外之神注视下。她与祂微不足道,行将湮灭的某一部分灵魂拥抱。 苌濯。嬴寒山低低地叫他。瓷人偶般的人形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藤蔓卷住她握着峨眉刺的左手,轻轻向上抬了一下。 嬴寒山觉得自己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 没有划破血肉的触感,没有折断骨骼的滞涩,她只是被那藤蔓牵动着,轻轻向上抬了一下手。 苌濯的身躯迅速开始崩解,顺着峨眉刺划过的轨迹,他的头颅只在脖颈上停留片刻就坠落下来。没有血,只有不断零散的白色花瓣,它坠落在她的怀里,像一朵被折断的花,睫毛仍旧微弱地翕动着。 她低下头,看到的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那是很静的水面,倒映着照水者的面容。 “来生……”苌濯的嘴唇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自己否决了自己。 “……没有……来生。” 无数白色的花瓣从她怀里落下。 现在这空空的臂弯间,什么也不剩了。 第198章 一莲托生 “宿主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情。” “一切都不会按照你的计划发展, 你想要去东方,可能最后踏上了西行的路。想要救一个人,可能最后拿起了杀他的刀。” 在周政飞上去, 而嬴寒山还没有跃向那簇虬乱的藤蔓前, 她听到系统的声音。 周围太混乱了, 尖叫声和崩塌声几乎把人震成半个聋人, 她连它发言前的白噪音都没有听清楚。但它这段发言她听清了,不仅听清了,她甚至还笑了出来。 “你这是不是提醒我做好心理准备?”嬴寒山问。 “系统这是在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系统回答,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 宿主总有新花样。” 嬴寒山笑了两声, 慢慢正色。 “我要接他回去。” 即使宿主知道那个人很可能和宿主脚下这一团通天彻地的花木是同一个东西, 也要这么做?系统问。 “他大概率不是被控制了,被约束了,他就是祂的一部分, 宿主想要带他回去勉强了些吧?” 用别人的台词有点拾人牙慧,不过在这里刚好。 “我偏要勉强。”她说。 我偏要勉强。 嬴寒山不知道苌濯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的脖颈, 脸颊, 发丝极快地散为大片白花,从她指缝间落下,嬴寒山松开捧住他的手, 倒转峨眉刺,指向自己。 “我想杀的, 我总有一天会杀。” “我要救的, 我现在就救。” 她反手把峨眉刺捅进自己腹部,血顺着刃上血槽喷溅出来, 地上莹蓝的藤蔓和白花都蒙上一层妖异的朱红。还没有完全崩解消散的花蔓顺着血迹攀爬上来。 杀生道者的本能被重伤催动,她的皮肤上浮现出青色的线条,肌肤之上的花蔓与肌肤之下的线条重叠,像是两株怪异的植物在媾和。 它吮吸着血液蔓延进伤口,枝条上残余的白花生出鲜红的蕊心。 “如果他就是这花木的一部分,你怎么办?” 那我就把他折下来。 “折下来的枝条只是死物而已。” 不,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扦插。 嬴寒山闭上眼睛,她在几秒内再次失去了对肢体的掌控。仿佛现在融化在她血液中的不是名为“苌濯”的那部分花蔓,而是整个宇宙。 很久之前用以血化生治疗苌濯时的幻觉又漫上来,这一次的黑暗比上一次更沉,更浓厚,油脂一样包裹住她。 他在她的血液中流淌,他与她的肢体合二为一,嬴寒山注视着黑暗,清晰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谵妄。 这就是“苌濯”记忆里的一切。 天星,遮盖夜幕的天星。如同海葵般紧紧收拢着藤蔓的陨星砸入水中,江河改道,山峦崩裂。银蓝色的花蔓从水下升起,托起巨大的花朵。 祂不分昼夜地散发出馨香,引诱所有生灵来到它面前成为给养。 存在于这天外之神身躯中的记忆混沌而广博,在宇宙中诞生消亡的无数种群,无数星球对祂来说只是一阵细微的风。 祂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并不在乎这是哪里,上一个祂所在的地方因为衰老而崩毁,而此刻祂停留的地方不过是漫长旅途中歇脚的一块岩石。 祂倚靠上去,压死了一些蚂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吃下了一些草叶或者野果之类的食物,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有一只蚂蚁对它说话了。 它请求祂入睡,不要毁灭这块岩石。祂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感到可笑,它挥舞触足的样子取悦了祂,于是祂答应了,祂将在这块歇脚地小憩,直到再因为什么原因醒来。 而对蚂蚁们而言,它的小憩漫长得几乎等同于永恒,而现在,嬴寒山正包裹在这寂寞的永恒中。 她看到有人靠近了祂。那人的来历她并不清楚,或许是哪个被赶出宗门的弟子,或许是活不下去的邪修。 第394章 他拖着血痕奄奄一息地爬向过来举起手中刀,从沉眠的乌素姆上切割下了一块,吞咽下去。 不属于这世界的力量扭曲了他,强行缝合他身上的伤口,修复断裂的肢体,却也改变了原来的形状,夜色下这个变得像是爬虫一样的修士哀嚎着,挣扎着,但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他将这被“封印”的“天魔”据为己有,与自己原本修炼的邪术融合,盗窃圆寂于此地的圣莲上人的名号,建立了新的教宗。他相信只要吞下足够多天魔的血肉,就能据有它全部的力量。 这个狂人并没有成功,乌素姆的记忆中没有他如何死去的部分。祂只是在睡梦中浅浅翻了翻身,拍了拍爬到身上的不知什么虫子。 但芬陀利华宗留下了。 邪修的术与“天魔”的血肉诞育出这个诡异的教派,他们通过邪术偷取清白的命格,夺走他人的寿命以躲避雷劫。 又用各种方式炼化这朵被改名为“芬陀利华”的大花的血肉,意图实现成为“完人”的愿望。 草草吃下血肉的人都变成了蛞蝓一样的怪物,因为他们无法承受来自祂的力量。 于是一个新的荒唐尝试冒了出来,他们想要将“天魔”的力量归化到“人间”再吞食。教众掳掠男女作为“圣子”“圣女”,用他们之中不合适的部分喂食芬陀利华,挑选合适的人作为沟通芬陀利华的献祭或者在他们身上培植幼苗,想要诞下一个作为化身的胎儿。 凡人纷纷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修士。 在这样混沌的黑暗里,嬴寒山看到了两双眼睛。 它属于苌拜月,红衣佩剑的女子怔怔出神,瞳孔放大的眼睛里有依稀的天光。 它属于苌观澜,白衣执剑的修士满身血腥,被血泪染红的眼中燃烧着怒火。 他一个人来救自己的血亲,睡梦中的乌素姆投过去不在意的一瞥。 “苌濯”的记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并没有多病但温柔的母亲,并没有古板但尽职的父亲。他记忆里的一切只是在还没有回忆起来之前臆断出的幻觉。 婴儿有很像母亲的脸,有玉一样白皙的肌肤,有扭曲的四肢和开满了花的脊背。 提剑的修士嘴角颤抖地看着他,空余的那只手尚且抓着被咬碎的鸟类尸体。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孩子的眼神,那是含着怒火,仇恨和惊恐的眼睛。嬴寒山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杀死他。 【是母亲饶恕了我。】 在黑暗的回响里,嬴寒山感受到来自苌濯的微弱感情。 好像是从几岁开始,半人半花的孩子开始不再在地上或者天花板上爬行,他学习母亲的外貌,学习父亲的言行,一个人类的虚像被建立起来。 苌观澜不再喂给他动物的尸体,他开始在苌濯非人地移动时无视他,教给他人类的语言和行为,构建出一个虚假的家庭。 这里没有小怪物,没有修为尽废的女修和无情道心破碎的男修,这里有的是隐士苌止澜和他多病的妻子,还有一个美貌得有些过分,不太爱说话的少年。 直到苌止澜再也无法给苌濯提供更多作为人类的参考,山中的隐士离开了山,走入尘世。 而当年没有被除尽的芬陀利华教再一次滋生,枝蔓缠绕上峋阳王。 后来的事情基本像是苌濯所说,细节上有些无伤大雅的出入,比如苌止澜死于芬陀利华,比如其实他的母亲并不是被峋阳王看中了美貌。 芬陀利华回收了作为成功“圣子”的苌濯,他的记忆在接触到那巨大本体后开始复苏。 父亲已死,脆弱不堪的人格也行将崩塌。在拜月夫人被喂饲那巨大的花木之前,他毁坏自己的脸,让教众以为他失去“美貌”和作为圣子的资格,留下“前任圣女”。 【我没有在拯救母亲,我没有资格拯救母亲。】 【我是被施加在她身上的怪物。】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 黑暗在尖啸,露出崩溃的内里来,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诅咒着自己,诅咒着他过于肖似母亲的面容带来灾难,诅咒他满怀着恶意的出生,作为外神的那一部分无法忍受人类的躯壳,想要从它的裂口中生长出来。 然后,嬴寒山看到了自己。 黑暗在变得明亮,四周出现淡河模糊的景色,一只生长着彩色羽毛的大鸟从高空掠过,将地面上的美丽怪物拉起来。 苌濯注视着那个人的脸,他破碎的人格又一次开始重组。 他是因她而继续存续的,他是因她而再一次跌跌撞撞地作为人活着的。 他仍旧唾弃自己,仍旧憎恨自己,仍旧想要把这条命偿还给他欠的人。但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啊,没有对美貌的贪婪,没有对力量的渴望。 她这样看一只飞鸟,这样看一个孩子,也这样平常而温和地看着他。 他得到了宝贵的注视,得到了维系存在的力量,可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作为人的灵魂。 他想为她死去。 而她要他活着。 那些像是空气一样漂浮着的情感涌上来,包裹住嬴寒山,每一寸存在于她身体中的花蔓都在低语。 【我爱你。】 【我不知道人类如何爱,我不知道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是怪物,是啜饮亲人鲜血生下的恶胎,是一直在令人不幸的邪祟。可我被饶恕了无数次,可我至今还活着,被你拼合。】 第395章 【我想死去,我想活着,我不想离开,我不想消失。我没有下一个来生可以再回到这里,我还没来得及说……】 【我爱你,我爱你。】 长眠的神醒来了,大地崩毁,城墙坍塌,蓝色的枝蔓向天空伸展,将自己拔出土地。从漫长假寐中清醒的神没有愤怒也没有困惑,或许对于它来说这只是在长椅上的一次午睡。 天空被照亮,白花铺满地面,收拢成巨大球体的花树向天空飞去,嬴寒山捂住伤口,用手指封死存放于身体里的花枝,逆着它跳向地面。 在令人目眩的白光里,在让人耳聋的轰鸣声中,她只能听到那个来自于脑内的低语。 【我爱你。】 “嗯,好。” 地动摧毁了城墙,但也迫使两边的军队后退,裴纪堂收拢军阵,抬头望见从东边而来的祥云。 那是仙人们的衣衫,浩浩荡荡的九旋峰修士正覆压而来,准备奔赴决战的时刻。 周政飞起接应,寻找嬴寒山的影子,随军的军医和杂役乱作一团,确定有没有人被落石砸中或者跌入地裂。 而嬴寒山就是在这时回来的。 裴纪堂几乎没有察觉到她怎么回来的,回头时女修就已经站在那里。 她身上没什么伤,只有腹部血染了半边,散开的发丝下蓝金交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寒山!你回来了……情况怎样,苌濯你找到了吗?” “正在此处。”她说。 “哪里?” “在这里,”嬴寒山说,“就在这里。” 那双鸳鸯色的眼睛轻轻翕动了一下眼睫。 第199章 弑王刺驾(上) 贸然被装进第二个意识还是有些影响, 嬴寒山觉得自己的视野有轻微的重影,身体也有片刻不能保持平衡、虽然她现在还好好地站着,但其实像是用一块木板托着十枚钢珠不能落地一样吃力。 寄生在她左眼的那一点“苌濯”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祂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好像在拥挤的电梯上努力不踩到别人的脚一样。 虽然这种“缩成一团”也仅仅只是概念而已, 祂已经没有确切的形状, 更像是一股气流或者能量。 但嬴寒山能感受到祂的情感和想法。 “没事的。”嬴寒山在脑内对祂说,“杀生道的战斗方式对误差的容忍度比较低,我只是得适应一会。 你不用缩起来……缩起来也没用。比起这个, 你能尝试一下接管你在的那半边吗?” “苌濯”非常守规矩地限制着自己的行动, 完全没有任何侵略性, 简直不像是一株食肉饮血的植物的一部分, 而像是被拎着后颈扔在什么陌生地方的小犬, 飞机耳着摇尾巴。 但被他占有的那部分半边肩膀,眼睛,延伸到部分灵府, 都有些轻微的迟滞,寄生花木的特性还是影响到了身体运转, 对常人来说这不过是和拉伤差不多的不便, 但对杀生道者来说就严重得多。 这种修行法门真的很奇怪,一方面即使被放掉一半的血,剥掉整个后背的皮, 砍断手或者脚,杀生道者仍旧是十足的凶兽。 另一方面只要身体里有微小的bug就像枪械里卡石子, 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苌濯花了一小会理解她的意思, 然后动了起来,浅蓝色的枝脉从她的眼角, 肩胛,手臂生长出来,然后开始绽开白色的花朵。 现在她半身像是被花拥抱着,或是披上了一袭过分绚丽的长袍。 那难以操作的部分肢体被他接管了,眼前的重影消失,嬴寒山也恢复了平衡。 我爱你。苌濯的意识小声地嘟囔,随即有些不安地静默。祂刚刚没想说这个,只是这个想法总冒出来,又不可抑制地被嬴寒山感知到。 她稍微有点想笑,在能感知到苌濯的意识之后,她脑袋里充满了细细碎碎的声音,他的想法和感情比看起来多多了。但现在她没有时间好好和他谈谈。 嬴寒山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裴纪堂还在这里。 “嘿,老板,没事吗?” “……”裴纪堂用指关节用力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地动掀翻了战场。 这绝不是炸毁一栋高楼或者河口决堤那种水平的地震,沉眠的天外之神把根系深深扎入地下,醒来时掏空了整个城市的地下。 睡在石头上的旅客醒来时可不会在意自己是不是碰了一下石头的,更何况这位旅客是被惊醒的。 苌濯对乌素姆来说,就是一只成了精想要掐死自己的手。 它困惑地跳起来,不明就里地注视这块已经变得不适的石头,然后放弃它飞上高空。 周遭的河流被震碎改道,大地裂开,整个吞下村庄又咯咯作响着合拢,喷出冲天的血幕。王城内部在这场战斗中奇迹地保持了完整,或许是芬陀利华教的人提前设置了什么。 但他们没能阻止周边的防御工事倒塌,也没能阻止城墙沉入地下。 如果不是沉州这边也人仰马翻,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厮杀的血海。 海石花在骂人,她的嗓子有些劈了,声音在嘈杂中不太明显。于是她倒提着剑,开始框框地砸船舷。 水军船队不是攻城主力军,距离乌素姆起飞的地方也有一段距离,但仍旧受到地震的波及。河水在几秒钟之间牛乳一样变得浑浊,随即一个浪头猛然掀翻了主舰侧后翼的小型战船。 第396章 “稳主舰!”她嘶哑地喊着,“收帆!要命的从楼上下来!” 有不少人落水,但这时候根本来不及救援,一旦主舰侧翻,这支船队就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林孖摘掉头盔三下五除二卸掉身上的铠甲,海石花在他窜出去之前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里谋做下么?(你想干什么)” 林孖回头笑了一下,他飞快甩开海石花的手,逆着在船舷上奔跑的士兵冲向主帆。站在船上不两脚蹒跚的士兵有不少,但能爬上桅杆的实在是不多,在这个大多数人都完全失控的时刻,林孖知道现在最适合上去的人就是他。 脚下被水浸湿的地面滑得像是油,一旦踩实就可能因为打滑而扑倒在地,他像是一只大猫一样前脚掌着地,飞快地跳跃着攀上楼去靠近桅杆。 海石花绝对在喊什么,但他听不清楚,内容里好像有他的名字。 浪头剧烈地摇撼着船只,呼啸声快要把人的耳膜扎穿,林孖向手上啐了一口,麻利地在腰上系紧绳子攀上桅杆。 飞溅起来的浪扑面而来,脚下和身侧的木料都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他把短刀叼在口中,预备随时割断纠缠在一起的绳子,帆沉重地摇晃着,一片阴影掠过他的头顶。 林孖抬起了头。 船上所有人都抬起头,在那突然折断的桅杆下忘记动作。 巨大的浪头打碎了它,直直向着林孖坠落下来。在他做出反应或底下人发出惊呼的前一秒,一层微弱的蓝光笼罩住它。 这桅杆就这么漂浮在半空中。 不仅仅是桅杆,连同周围的浪头都凝固了,它们像是肉皮熬制出来的冻一样迟滞地翻涌着,被从天而降的微光生生按下去。 呆滞地站在原地的白鳞军们没有回过神来,连同林孖和海石花都一起抬头,怔怔地望向天空。 无数仙人正从那里飞过,其中不知道哪一个稍微向下降了一点,对着咆哮的河水轻轻抬了抬拂尘:“真言,御水。” 浪头重归寂静,断裂倒塌的桅杆也换了个方向砸下去。突然恢复平稳倒是让大部分人因为惯性摔了屁股墩。 这个伸出援手的仙人没有任何表示,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又飞了起来,汇入浩荡的队伍之中。 林孖摇摇晃晃地走回海石花身边,后者立刻对着他的腹部来了一拳。 “噗唔!” “你擅离职守。”女将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快地转过头:“救援落水者!作战还没结束!”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和泪水。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群来自九旋峰的仙人。 每一个人都身穿蓝白的法袍,细微的光芒在他们纤尘不染的衣上流动。 队伍最先的是一条墨色的螣蛇,它巨大的羽翅盖住了小半天空。 在它之后的弟子们彷如蓝翎白翅的鸟,法衣上皆有星辰与祥云的暗纹,他们或佩剑,或执如意,或拿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武器,笼罩在上面的微光让他们看起来仿佛活的星河。 队伍正中的修士们有所不同,这些人明显没有携带类似法器的东西,相反,他们穿着更类似于祭服的长礼服,每人手中都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灯台。 灯台没有点火,他们飞得这么高,也没人看得清楚这灯里有什么东西。 跟在最后的那部分人把最中央的执灯者围了起来,他们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大多数手执浑天仪,也有人手里拿着小型日晷或者类似于尺子的东西。 无论城里还是城外的人都目眩神迷地望着这群衣袂飘飘的仙人,现在没有一位诗人能站出来吟诵“仙之人兮列如麻”,但谁需要呢? 他们不正用眼睛看着这一切吗? 卧槽。 嬴寒山喃喃着爆了句粗口。 她倒不是被这浩大的阵势震慑了,也不是因为“这群人全都能飞就我不能!”,她只是单纯地感觉到了杀意。 这不是一群美丽的神仙在行游,这是一支杀气腾腾的修士军队。 螣蛇提供护盾和冲击,紧跟在它后面那些仙人手中漂漂亮亮的东西都是杀人利器,最中间的持灯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有可能是增益或者治疗之类的角色。 而最后那些脸颊稚嫩,眼睛清澈的少年们,根据真言宗越活越倒退的特点来说,都是拿着远程武器的千岁大能。 第一次冲击开始了。 螣蛇蜷起翅膀,整条蛇绷紧得像一张弓,一声尖锐的,仿佛击穿银板一样锐唳混合着嗡鸣贯彻天地,随即掀起的风暴席卷过废墟。 如果有拇指大的小人居住在地毯一类的地方,当吸尘器蹭过他们头顶时,他们看到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画面。 乱石,砖瓦,断木,尸体,所有没有与大地链接的东西都被这狂风高举上天空,没有被乌素姆卷走的教众被暴风拉扯出来,站在前排的修士们振剑而起,裹挟着青白色的流光直扑下去。 被暴风拽出来的那一批教众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即使是挥剑或者扬起拂尘这样简单的动作,这群修士做起来也优美异常。 他们不是剑修,是依靠语言攻击的修真门派,于是即使在挥舞手中武器时,他们也没有停下吟诵。 嬴寒山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那是四字一顿,抑扬顿挫仿佛诗歌一样的节律文段,每一声吟诵落下时现实就发生改变,负隅顽抗的教众被扭成三截,星辉熠熠的剑上燃起火焰。 第397章 周政面容扭曲地看着这群言灵修士。“剑不是那么用的,”他压抑不住地喊叫,少见地露出了比ai更多的感情,“你们在跳舞吗!” “你可以上去教他们。”何翠子说,“放开我。” “我不。”他飞快地看了眼她,安静下来“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 何翠子攥紧了拳,我已经是教官了,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控制不住情绪给他脸上来一拳。 第一批教众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但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无数红衣士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仿佛一脚踢翻蚁巢,火蚁密密匝匝地涌出缺口。他们齐刷刷跪下,对着天空张开嘴,隐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更高阶的教众扭动着爬出来。 这群怪物里有不少金丹,甚至有人摸到了分神的边,战况不再是单方面的割草,有修士被鳗口撕开脖颈,也有蓝色和黑色在缠斗中双双坠落。 唯一不变的是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昂的吟诵,仿佛一场檄文的合唱,弥散在烟尘滚滚的大地之上。 后排压阵的修士们动手了,手持浑天仪的高举那多个圆环嵌套出来的圆球,碧青苍白的光线随着它们的转动扫射所有意图靠近的怪物,尺子一样的东西(后来嬴寒山知道那叫圭表)与日晷配合,折光镜一般引导日光灼烧残垢。 怪物们懂得躲避这一切,他们灵活地躲闪,在走投无路时骤然投入红衣士兵身体中,修士扬起的法器僵在半空,他们不是杀生道者,手上沾上凡人的血无异于在下一场雷劫里给自己判死刑。 但他们不能杀,有人能杀。 从风浪中驶出的船队近了,白门人的头发湿漉漉的,不少人在登陆的同时拔出短刀割断了发髻。那是一个拼命的信号,不给对手任何能抓握纠缠的机会意味着他们决意近身死斗。 沉州军坚实地向前推进着阵线,已经成为牙将的贺白河和何翠子打了个照面,老将和小将顾不上互相点头致意就各自托付军队的侧翼。 站在何翠子身侧的周政像是只没有得到命令的猎犬一样兴奋得发抖。 “我预备扎到人堆里找死。”何翠子说。 “好啊!”周政很高兴地回。 “我保证……我保证……” “你一根头发都不会被活人碰到!” 凡人何曾与修士并肩作战? 前者之间的战争后者不便插手,后者两人的争斗足以摧毁城镇。即使是平和的见面,也只会是前者对后者跪地叩拜或者小心招待。 但现在它就在这里发生! 推进的阵线吞没红衣士兵,白鳞军控弦士射倒移动靶,士兵们砍掉僵硬的红衣士兵的头颅,而更多人与护卫王成的军队战成一团。 何翠子已经离亲兵很远,她挥舞着手中双剑,一颗烧红的钢球投入水中一样投入军阵,周政绕行在她身边飞舞像是一头有翅的护卫犬。 他当然没有在杀人,他只是在保护一个心性澄明的剑士,那些人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在大笑着呼喊不要靠过来吗? 剑修杀戮的本性不亚于杀生道者,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需要维系“道心”,他们不太害怕雷劫和天道,有人甚至给自己的佩剑取“斩凌霄”之类的名字,但他们害怕心魔。 只要他们不再如剑一样刚毅纯粹,只要有细小的模糊的裂痕出现在他们的心上,死期就来临了。 所以周政像个不开窍的疯子,所以他敏锐善战的同时却连活泛一下也不会,所以现在只要他觉得他没杀人,他就是没杀人! 地上落满了头颅和残肢,血液积成小小的水洼,修士们的吟诵声被嘶吼悲鸣遮盖,而持灯的那些人仍旧静默地漂浮着。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血腥,没有死亡,只有手中空空的灯盏。整个队伍如同浮游生物一样慢慢舒展开,露出核心来。 玉成砾就站在那里。 她看起来更小了,马上就要从十五岁这条线上跌下去,头发没有束起,而是随意披散着,衣摆在空气中水母一样颤动。 搞什么?嬴寒山想,她干了什么又给自己折了一截寿? 下一秒,她就知道了。 玉成砾以一种低沉的,完全与小孩子无关的声线开始吟诵,天地仿佛在几秒钟内为之寂静。 “魂兮离兮!予欲呼之!” “呼之四方哉!卜之筮之!”周遭的修士们用同样的低声应和,手中的灯开始散出蓝色的火苗。 “辽兮极兮!予欲穷之!” “穷之九天哉!蓍之祷之!”火焰具备了形状,这低沉的吟诵像是一只鼓槌敲打着天幕。 “师兄修未半而罹害,道未证而逢劫!予处百仞之上,幽篁之间,闻噩耗于耳,肝胆摧折,誓不罢此事!” “今白刃在握,誓戮贼以祭。请师兄前来相见!” “请师伯前来相见!”“请师祖前来相见!” 呼喊声高亢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高塔,如同冲击苍天的海潮,灯火熠熠,四面被照亮得如同白昼,修士们的身躯在颤抖,但他们谁也没有放开手中的灯火。 这火焰萤虫一般升起来,汇聚在一起,形状不断颤抖,仿佛要组成一个更加清晰的形体,随着一声声的呼唤,这火焰向着王城飞去,而嬴寒山感到苌濯正在颤抖。 “父亲……” 他们在招魂,他们强行把一个不知道魂魄还完整不完整的修士从天地间呼唤出来,这甚至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谁会让残魂去作战? 第398章 但每个人脸上都笃定着对自己行为的信念。 他们就是要这么做,他们就是要被害的同门看着他们报仇。 在天上的祝祷和地上的交战中,嬴寒山检查了一遍背上的落龙弓,用不属于苌濯那只手握紧了峨眉刺。 “我们走吧,”她说,“该去收账了。” 失去芬陀利华教护佑,又因为地动而被摧毁大多数防御工事的王城仿佛被敲开的贝壳,嬴寒山能轻易看到尽头宏伟的建筑。 比起府邸它更加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只不过现在那些碧瓦朱甍都被地震带来的灰土蒙上一层黯淡。 她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峨眉刺,最胆大的士兵也没有胆量向着她这个丝毫不像是人的存在扑过来,她就像是热刀切入黄油般顺畅穿过交战的双方。 然后,有人拦住了她。 乜戈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 在地动发生之前,在这一天开始之时他就站在这里等待这个时刻。 那个被称作“国师”的女人找到了他。现在她已经不用黑袍遮盖着自己了,乜戈仔细看着这个人面怪物,那张脸平平无奇,只有金色的眼睛稍微引人注意一点。 “这里要结束了。”她漫不经心地说,语气和嗓音很不匹配,“圣子背叛了神,割断祂的根系,很快神就会苏醒,然后弃此地而去。” “你应该告诉王。”乜戈嘶嘶着,“告诉我做什么?” “因为他快死了,这座城池里所有曾经依附芬陀利华的东西都会死,”她语气平静得好像不是在描述自己这个教派的末路,“无法蜕变的龙而已,他已经被那人形的鳞甲困住,不会有任何转变。” 乜戈没搭话,他冷笑着倒转手,指向自己。然后国师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他。 “我选你是有缘故的。”她说。 “你不是懦夫,不是蠢货,但身上没有龙气。在这个即使是野犬也沾着一缕龙气的世道上,你一点也没有。” “所以你一生只能依靠自己跟从的人活着,求娶他们的孩子,享受他们带给你的生活。” 她说话又轻柔又慢,眼睛里含着讥诮的笑意。 “你喜欢现在的一切,但它马上就要毁灭了,接下来即使你不死,也回不到现在。” 想想项延礼吧,她低语着,在现在的一切之中他活该去死,但如果沉州的人接管了这里,活该去死的人就变成了你。当然,你不怕死,但你如果不死,如果像个可怜虫一样活在他们的治下,那不是更可悲吗? 乜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里的瓷瓶:“这是什么?” “神血。”她说,“最浓的那部分,很快就能让你转化,看着我的脸,当你再见到这张脸时,饮下它,阻拦她,把她带给我。只要你做到,你就可以脱离人的身份成为仙人。就算你做不到你本来就要死,死在战斗中不是比你那个弟弟光荣得多吗?” “……” 现在这张脸就在他面前,带着生动的困惑。 蓝色的枝蔓替代了她半边身躯,花香混合着血腥扑面而来,这个人看起来比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国师更不像是人,但那张脸上的表情简直“人”极了。 “你没必要挡我的路。”嬴寒山说,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出于节省时间劝告了一句,“你没有胜算。” 挡住他的男人露出了一点笑,那笑容既不讥讽也不绝望,他盯着嬴寒山前面的一点虚空喃喃自语:“是啊……在你们这些东西手里,我没有胜算。她想骗我,你想杀我,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他根本就没有希望,和自己那个趾高气扬的弟弟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浸淫在王赐予的纸醉金迷中,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 他讨厌项延礼那样的人,他总会让自己片刻觉得这享受是有穷尽的,他也讨厌眼前这个女人那样的人,她不在他的世界观内。 上位者就应该挥霍一切,依附者就应该大嚼上位者座边的尸体。他痛恨他们,他们为什么不一样? 他抬头无神地看了嬴寒山一眼,从怀中拿出瓷瓶拧开喝了下去。 第200章 弑王刺驾(下) 嬴寒山怀疑他喝了口硫酸。 多想不开啊这人。 在吞下瓶子里那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之后, 乜戈立刻向前栽倒下去,发出近乎非人的嚎叫声。 原本覆盖着身躯的盔甲崩裂开来。血雾从后背喷出,脊椎连同着一部分肋骨像是蝎尾般撕裂脊背, 扭动着伸展出身体。 它沾满碎肉和未断的经络, 一条真正的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行, 窸窸窣窣地在满地残肢中翻绞, 间或拽起一个已经被砍碎的教众,咯吱咯吱地接在骨头上。 现在嬴寒山已经完全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了,在他饮下那东西的瞬间他的下颌连同前胸就脱落下来, 仿佛一具夏日被留在战场上太久的尸体。 肢体倒没有像是普通芬陀利华教众一样脱落萎缩, 它们开始抻长, 让他不得不趴在地上。 他变成了一只以脊椎为尾, 沾满血肉的蝎子。 这怪物胸腔中咯咯地响着, 它举起接满碎骨的尾巴,扑向嬴寒山,尖锐的肢体内收拢, 数十把交错的骨刃在它撞上去之前就已经扣向她后背。 嬴寒山抽身跃起,苌濯的花叶抽向怪物面门, 它切断那蓝色的花蔓, 被感召一样俯下身,用没有下颌遮盖的舌头卷起它。 “……” 第399章 有一阵激烈的情感传达到嬴寒山的脑内,鉴于苌濯不会说脏话, 大概这段感情算是没填词的粗口吧。 “他喝的是你……乌素姆的血?”嬴寒山问,“劲大了点吧!病毒都没这个效果!” “……原本, 不应该。”苌濯有些迟疑, “但是,他喝的东西不太对。” 无暇继续扯闲, 在尝试数次无法把这段断裂的花蔓塞进喉咙之后,这条人蝎吐掉它,咯咯地向嬴寒山转过来。 杀生道者的战意开始蒸腾,嬴寒山倒握峨眉刺,跃起蹬在身边的废墟上,霎时已经到了它骨肉裸露的后背。 咯吱! 尖锐的峨眉刺与挥砍类武器不同,在刺下去的瞬间挑开关节囊,一段肢体混合着脓血被剥出掉落在地。 它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气泡音,未等嬴寒山落下第二刺,人蝎倒卷的尾巴突然反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砸向后背。 嗤。苌濯比嬴寒山更快察觉到背袭,花蔓弹出向一侧拉开她,人蝎随即蜷身碾向一侧。 地上的尸体发出内脏被压碎的爆裂声,它骨肢蜷起,在一侧碾了几个来回之后才意识到不对。 而刃光已至。 嬴寒山自高空跃下,回手抽出背后白羽箭三箭连发,在弓弦扣响的同时她毫不顾忌地把弓抛向半空,拔出峨眉刺紧随箭尾落下。 快得叫人看不清,三支连缀的箭是白羽银鸟喙的鸟,而紧紧追在它们身后的嬴寒山是将要露出脚爪的鹞鹰。 三箭嗤地刺入怪物前肢,将它钉在地上,峨眉刺插入怪物咽喉,向外一卸 那颗只剩下半截的头颅掉落在地。 覆盖在她脊背上的花藤刚好接住弓箭。 “有点难缠。”她擦擦手上的污血,“谢啦苌濯,我……” 话音被咬断在喉咙里。 那扭曲的怪物抽搐片刻,终于有一条肢体挣脱羽箭,它四处摸索着头颅,而苌濯眼疾手快在它触及之前一藤鞭抽碎了只剩一半的颅骨。 摸不到目标的肢体狂躁地乱甩,将周边的肢体碎块抽得血肉横飞。在触及某颗不知道是教众还是士兵的头颅时,它高高把它举起,随即歪斜地插在了背上。 这颗皮肤已经变灰的头颅就这么抽搐着,慢慢转向嬴寒山。 斩首不能杀死这东西。 嬴寒山想她大概是犯了一个错误,这东西根本不是人也不是蝎子,它是被花形怪物污染得变异了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可能也更近似于植物。斩首不一定有用,头颅对它来说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器官。 “苌濯,”虽然有点地狱,但嬴寒山还是打算直接问本体,“你怕火吗。” “不怕,点燃不了。” “那你怕什么!” 嬴寒山感到他沉默了,沉默得让她有点想挠墙。 ……哥,你别一会告诉我你怕我讨厌你啊? 还真有可能。 人蝎背上的头颅雷达一样转动着,它开始癫狂地扫动尾巴,嬴寒山不能飞行,她从扬起的沙尘里闪开,跃上一边的墙头。又有枝蔓开始从她身体里长出来。 “我好像知道了。”苌濯说,“我想试一试。” 苌濯的思维向她敞开,无须言语她就能够明了他的所思所想,蓝色的藤蔓从她背后倾泻而下,毫无畏惧地直奔那头颅而去。 这一次的头颅在它背上,肢爪和尾巴都难以触及,那些藤蔓穿透喉咙,从肌肉的缝隙里扎入核心。 嬴寒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集中注意力,精神从灵府中分出一线,紧随着藤蔓降下,他和她的呼吸同调,他的脉搏承载她的精神,有几秒钟嬴寒山觉得自己失去人形,她的双眼在花中绽开,随着藤蔓刺入那怪物的身体。 她看到乌素姆血液在人蝎的肌肉中流动,下一秒,它们像感知到什么一样,都争先恐后涌向刺入它的触手。 苌濯在抽走它属于神的血。 人蝎哀嚎着暴起,疯狂甩动着尾巴。 嬴寒山竭力保持行动的稳定,她在用精神支持苌濯维持吸血,她在用精神控制身体躲避蝎尾,仿佛一只蜂鸟悬停花上,灵敏地躲闪落下的雨点。 蝎尾高高扬起,沉重地砸向她,在即将触及的前一秒,花蔓收回,她回首一刺。 骨骼寸断,人蝎瘫软下去。 失去乌素姆的血液,乜戈扭曲的身体开始回缩,一部分肢体回到了人的状态,剩下的内脏,骨头,乱接的碎骨和人头粗糙地插在身上,皮肤被撑得不成样子。 长在嬴寒山肩头的花蔓又开始开花,香气浓烈如酒,带着微微的血腥。 “苌濯?苌濯?” 苌濯在她脑内含含糊糊地笑着,嘟囔着,半晌才弱弱地回了一句。 “没有事,我有点醉了,血太浓了……” 她拍拍肩上的花朵,纵身越过已经被摧毁的民居。宫殿就在眼前,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之中,这里嘈杂得尤其令人难以忍受。 骨骼摩擦声,垂死般的咯咯声,哭喊声,求救声,满地都是凌乱的衣衫和碎裂的饰物。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趴伏在地上,还有力气的人剧烈挣扎着口吐鲜血,已经丧失活力的人身体不住地扭动,后背弓起,脊椎仿佛要破体而出。 他们身上都穿着乐伎或侍妾的衣衫,不少人的鞋子底是干净的,膝盖和脚尖却是脏的,显然不是自己走出来,而是被人从里面拖了出来。 第400章 他们哀嚎着,惨叫着,用手指用力地抠挖喉咙。 是哪个士兵不忍心?还是谁贪心地上摔碎的玉佩?有人靠过去了,在他俯身的一瞬间,躺在他旁边已经不动的少女突然蹿了起来,整条脊椎从她身体里剥离而出,嗤地一声刺穿那个还没来得及直起身的人。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扭曲,变扁,那张脸上却还残留着痛苦和哀求。 “好痛……好痛!救……咕呃呃……救救噶呃……” 她的下颌啪嗒掉在地上,血从喉咙里涌出来,新生的人蝎显然不如刚刚那个强悍,或许是喂给她的血只有一点,她的身体除了有蝎尾之外几乎不能行走,也不能再生。 在宫殿之外,这些横七竖八不死不活的人,都绝望地卡在蜕变边缘。 嬴寒山感到一阵冷气从咽喉落下,一直到胸腔。她下意识想动,然后感到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下。 玉成砾在她身后。 她现在几乎只到嬴寒山胸口,还要加上头上发髻的高度。修士板着脸,仿佛没有听到门前的惨叫哀嚎。 “别停下,”她说,“你得进去,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 可他们怎么办?嬴寒山问。 “那是我的事情。”玉成砾深深看了她一眼。 嬴寒山看着玉成砾的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人还不是怪物,但他们已经来不及也没有办法获救。留在这里只会让他们蜕变成大大小小的残疾怪物,而让他们解脱是沉重的因果。 “我来吧……”嬴寒山喃喃。 “你想现在就遭雷劈那就你来!”玉成砾骂了一句,她的肩膀好像也在微微颤抖,活了千余年的大能会因为这样的惨状痛苦吗?嬴寒山来不及下判断,玉成砾又狠狠推了她一下。 “进去!……死孩子,做事都不预留个余地的,我真是和你犯冲。” 嬴寒山吞下喉咙里的话,她转身向着敞开的大门走去,白石台阶下满是血污,白石台阶上仍旧洁净得不染一尘。 被九旋峰弟子们召唤来的魂火照亮大殿,一切都笼罩在微蓝的光明中。 嬴寒山看到了峋阳王。 他就坐在上首,佩剑放在手一侧,脸上没有多少惊慌。密密匝匝的红衣士兵站满陛前,在嬴寒山踏进来的一瞬间就嘶吼着冲向她。 他们不是被寄生的傀儡,他们是真正的人类,那些眼睛里空空荡荡,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只有癫狂。 嬴寒山几乎不看任何人,谁冲到她面前都只会被掀翻然后割断喉咙,外面的情况大概解决了,有士兵跟着冲了进来,嘶吼声充满大殿,血污溅上锦屏,苌观澜的魂魄高悬在半空,静静地照耀着一切。 而嬴寒山与苌濯一道,只是默然地前进。 驺虞从她的身躯中钻出,那只咩叽咩叽的小动物在落地的瞬间就开始膨胀,生出鹿一样的角,虎一样的皮毛和龙一样的鳞片。 雪白的大兽低下头颅,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锁住座上伪王。 而龙气也显形了。那头熊一样的龙兽咆哮着扑下来,吼叫真实地在嬴寒山面前画出一道圆弧,第五特撑着额头,十分厌倦地看着底下的一切。 “你不该来,”他嘲弄地说,“你杀不了孤。” “即使孤天命终结于此。你,还是杀不了人王。” 嬴寒山肩上的花暴涨起来,蓝色的藤条抽向龙气,又被灼烧得枯败。“苌止澜的儿子也在这吧,”他说,“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父亲不是孤杀的,他确实有些本事。但孤可以叫他自己去死。” “孤只是对他描述了一下,可以对你和你母亲做什么,他就拼上性命用咒言要与孤同归于尽。结果如何?孤就在这里,毫发无伤。” “仙门也好,芬陀利华也好,你们这些怪胎自以为凌驾于人之上,其实不过就是孤的玩物。今日孤之死,是死于时运,死于天道向新王而不向孤!孤只会被新的人王所弑。怎么会是你们这两个怪胎来?” 第五特笑起来。 嬴寒山没有笑,她从背上取下落龙弓,递给苌濯。花蔓卷住了弓身,她搭上手中落龙箭。 “你想错了,”她说,“没人有资格叫我来,我是自己来的。” 藤蔓拉紧弓,嬴寒山拉开弓弦,这一刻他们同时拿起武器,讨伐那在高处的罪人。 落龙箭离弦而出。 龙气咆哮着扑向箭尖,挥爪打向它,驺虞在同时扑上去咬住它的咽喉,与它一道坠落在地,明明没有任何事发生,整个大殿中间却骤然爆发出一股推力,战斗着的士兵们被推开,嬴寒山也被龙气碎裂时的冲击推得向后摔去。 刺。 箭穿过身躯,钉在墙上,它没有正中第五特的头颅,也没有正中它的胸口,它只是穿过了一边的肺部。 血从第五特的口中溢出来,他挣扎着想要拔出箭,脸上仍旧残留着狰狞的挑衅:你没有杀死我,孤不会被下等的东西杀死,孤是王,孤是不会…… 这一秒谁都没法靠上去给他补刀,嬴寒山觉得龙气震断了一根肋骨,重新爬起来的士兵们战成一团,在混乱之中谁也没有看到有一个影子穿过大殿,慢慢地向高处去了。 在沉州军和白鳞军作战的时候,有一支支援小队在乌观鹭的引领下进入了王城,他们原本打算和大部队会合后就派人把乌主事保护起来,但战况胶着,谁也没注意到她跟着哪一部分离开了。 第401章 现在乌观鹭就在这里。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一点血,她的脚步有些蹒跚,或许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可能波及她的兵戈,迈过地上横陈的尸体,一步一步缓慢地向着高处走过去。 峋阳王瘫在座位上,他的眼睛仍旧能够移动,他看到这张熟悉的脸那个被他下令打碎的不成对琉璃杯,那个被偶然提起用以嘲笑敌方的逃妾,她颤颤地走上来,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残忍,有的只是一点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迷茫。 她靠近了他,慢慢地扶着墙站稳,不确定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她终于像是想起了自己来干什么一样,从腰上抽出短刀。 切断动物脖子的要领在于从前面下刀,因为颈椎很硬,如果从后面开始砍,刀就钝了。 第一刀完全偏了,铛地一下扎在第五特颈侧,乌观鹭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握住刀第二刀!它在左边的颈侧留下一道血口,第五特的眼睛睁大,他看起来很想喊什么。 不可能是嬴寒山,不可能是苌濯然而,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逃走的雀儿,是摔碎的杯子? 第三刀! 乌观鹭手上不太有劲,第三刀下去才终于切断了气管,她感到他的手用力拉拽着她的衣服,她不管,第四刀。 第五刀终于碰到了骨头,第六刀几乎没砍到什么,她下刀越来越快,血喷溅在乌观鹭蝶翼一样的睫上。 再来一刀,骨头还没断。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弄断了颈骨,回过神来的时候,乌观鹭正抱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她跪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下面厮杀,头发和脸都被鲜血糊满了。嬴寒山强行接上断裂的肋骨,站起身,她的双眼正与乌观鹭对望。 然后,她看到这浑身浴血的女人直起了身,向着她捧起手中的头颅。 “贼授首。”乌观鹭嘶哑地说。 第201章 与我谋皮 空气随着那颗头颅被举起安静了几秒。 藤蔓从嬴寒山的肩膀上伸展过去, 小心地取走乌观鹭手中的首级,她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动作,直到手中只残余着血迹也没记得放下。 嬴寒山捂住新接上的肋骨, 注视着苌濯的藤蔓把它举高, 直到所有人都能看见。 莹蓝色的藤蔓下悬着颗涂满了血腥的脑袋, 脖颈的断口乱七八糟, 仿佛是一枚怪异的果实。 现在是嬴寒山下结论的时间了。 “贼已授首,”她放开那只压着肋骨的手,深吸一口气提高嗓音, “贼已授首!” 这一声像是火炮一样在堂内炸开, 所有跟上来的沉州士兵都欢呼着嘶吼着应和, 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他们补上一刀。 战斗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从峋阳王死的那一刻起, 这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红衣士兵们没有反抗,他们站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抽走灵魂。 在几秒的安静过后, 这些人突然开始有秩序地自尽。 没有喊任何口号,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最外圈的拔刀割喉, 然后是内一圈,再内一圈。所有人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去,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 血从断颈滴落, 没有弥散开来,反而汇聚在一处, 沿着地面上本不显眼的凹槽流向正中, 已经趋于消散的龙气突然再次凝聚,那头紫色的凶兽开始咆哮, 撞击什么无形的东西。 比起愤怒,现在它看起来更像是惊恐。 不对。 血色向上伸展,拟态成另一种藤蔓的形态,踩在血色上的士兵们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捕获。 鲜红的藤蔓爬上四周墙壁,在几个呼吸间封住出口,勒住能触及到的人的咽喉。 “苌濯!”嬴寒山叫,他比她反应更快些,在赤色线条靠近乌观鹭之前就用藤蔓裹住她,把她带离地面。 穹顶在坍塌。 也不能说是坍塌,它本来就不是真实的穹顶,随着血液漫上,原本结实的横梁坍落下来,砖石崩溃,彩绘粉碎,露出更上一层。与嬴寒山面目酷肖的修士施施然落下,踩在藤蔓纠集出的平台上。 “怎么着,开boss还打二阶段是吧?”嬴寒山骂了一句。 从这里向上看,能清晰地看到天顶上还有一个人,她像是发冠上的一颗宝石,被牢牢镶嵌在穹顶中央。 即使阴影下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也能感受到和苌濯相似的气质。 原本浮游在四周的火焰开始上升,在接触到吞没她的血色藤蔓时发出清晰的烧灼音。 “我以为我与你很像了。”国相说。 “但还是有差别,我有时不明白你所说的话的意思。你能告诉我你在说什么吗?” 嬴寒山没有回答,她抖出峨眉刺指向她。 “别这样,”国相幽灵一样离开平台,她缓慢地下降,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嬴寒山的脸,“你不能胜过我。” “即使你能,你真的要在这里和我打吗” 她张开手臂,衣袖下裸露出来的手已经不像是上次那样苍白而枯瘦如死人,它现在看起来只是略微缺乏了一点日照的正常人手臂。 这个女人低笑着,收拢双臂,仿佛想拥抱她:“嬴寒山,你真的要在这里,在这个阵法上和我打吗?” 即使杀生道者都不擅长布阵,嬴寒山也已经察觉到脚下的古怪,她分出一缕神识探测它,感受到的范围绝不止屋内这么一点。 第402章 “芬陀利华是无所谓信仰的,这一日来临时,祂当然会弃我们不顾。王利用修士,正如修士利用王,他身上也不存在希冀。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到今天这一步,只能我亲自动手。” 映照着她面孔的眼睛弯起来:“它可能不足以杀掉你,不足以杀掉那些随你而来的修士。” “但它能杀掉这个城中余下的所有人,上到天顶上那位夫人,下到和你一起的那些‘朋友家人’。” 赢寒山玩游戏一般不skip对话,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傻兮兮地站在这听对方演讲完。 当国相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的神识就开始利用苌濯散出的蓝色藤蔓探测四周。系统的白噪音覆盖了她的前额。“他听不到,”系统说,“你听我说” “这人说的是真的,刚刚系统也没注意到,现在情况很坏。” 这是一个复杂的阵法,每一层都有用作启动的阵眼,最外层的是那个不知道喝了什么东西的男人,国相给他那东西不是真的指望他击败嬴寒山,而是希望他被她杀死成为第一层献祭。 如果嬴寒山放任他不管,留他在那里屠杀士兵,这一层阵法反而不会开启但嬴寒山会的,国相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 第二层的阵眼是王,当峋阳王被杀的那一刻,他的龙气就被剥离出来作为支撑阵法运行的力量。两个死阵眼不足以驱动阵法运转,就像机器需要一个插头,阵眼也需要一个活物来驱动。 这个活物是拜月夫人。 嬴寒山的神识沟通不到她,那副身躯上的生息非常微弱,一度让嬴寒山怀疑她的魂魄是不是还在身体里。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活着,作为阵眼被固定在那里。 唯一的破阵方法就是杀了她,把她尽可能地切碎,魂魄碾碎,断绝阵法通过她流动的可能。但那可能吗? 苌濯就在这里,缠绕着她的半边灵魂半边意识,而她要当着他的面杀了并肢解他母亲,并把她细细碎碎地碾得什么也不剩下? “好吧宿主,不管你打不打算听我的建议,”系统的语速开始变快,简直快得听不清,“你都别让对面知道你下不了手!系统知道你是个直到现在还健全得见鬼的二十一世纪守法野马,但是对面不是!别让她知道你不打算这么干!” 苌濯非常安静,嬴寒山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阵法的核心是他母亲。 但下一秒藤蔓突然从她的肩上破出,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地下! 这个阵法强横得不讲道理,是因为它用了龙气和修士来血祭,也因为它是在乌素姆留下的那部分上建立,少了其中任何一点都无法复刻它。 而苌濯作为留在这里唯一一部分活着的“乌素姆”,几乎可以说是正主,他把自己全部投入这个阵法,替换掉阵法的核心,理论上确实有概率解放母亲,毁掉它。 但代价是什么呢? 成为阵法的一部分,再毁掉阵法,代价是什么呢? 地上阵法中的血液吱吱作响,仿佛被什么烧沸,刺入地下的藤蔓不断覆盖上焦黑,又有新的藤蔓顶替。国相看起来没有多么吃惊,她交叠着手,平和地看着嬴寒山。 “不能这样,圣子,”她微笑着说,“你这样,她会伤心。” 原本占据了嬴寒山单边眼睛的蓝色开始褪去,苌濯竭力把自己从她身体里撤出,以免影响到她。嬴寒山抓住左肩正在挣扎着脱离的藤蔓,像是拽住一只动物的后背。 “给我回去!”她说。 苌濯沉默不语,藤蔓在她手中挣扎。 “回去!” 以血化生的力量涌上来,几乎是以吞噬苌濯的态势把他强行拉回体内,她感到他的战栗,哽咽,黑色的负面情绪像是雾气一样弥散开来,但他不再挣扎了。 “不要总想着一个人去死。”她放缓了口气。 “我还在这里,要破釜沉舟,也应该我们两个一起。” 嬴寒山松开抓住肩膀的手,迎上国相若有所思的目光:“你本体不在这里。” “阵法启动杀的只是凡人和衰弱的修士,我死不了,外面那些九旋峰的人死不了,你要是本体在这里,不用他们,我也会活撕了你。” 和嬴寒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是这样,所以你明白了。”她说。 “不管今天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与我无关。你在乎这些人的生命,这很好,我们之间能达成共识。你不在乎他们的生命,也很好,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嬴寒山沉默了一会。 “我身边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了,”她说,“有些时候在不在乎都改变不了现状。不过,我现在想先听听你想和我达成什么共识。” “只是几个问题,”国相说,“比如你的年龄。” “你不如说想要我的命格。” “就是这样。” 这幅国相制造出来的傀儡躯壳又走近了一点,简直像是一面大镜子在靠近她,嬴寒山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意,这人冷得像一具尸体:“人是残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求,”她看了一眼峋阳王的首级,“有时候只是看着惨剧发生,王也会觉得快乐。” “但我不是,我也是修士,与你一样。我追寻大道,无谓其他。这些凡人的生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要你的命格。” “我不干,”嬴寒山干脆地说,“我不想死,你就算拿弄死所有人威胁我,我也不会选择去死。我下山只有五年不到,凭什么你觉得我会为四五年里认识的人放弃未来?” 第403章 国相脸上浮现出轻微的错愕来,但很快这表情消失了。她抬起手,好像想抚摸嬴寒山的脸颊:“不……” “你不会死,你可以活得好好的。” “在这里有这么多人,你可以随便挑一个人的命格换上。第五特的龙气还在这里,你如果一定想当人间的帝王,我把他的命格换给你好不好?对你来说你只是不能修行王道而已,一点点损失,没什么大不了。” 嬴寒山轻轻眨了眨眼睛,她没说话。 “我可以立誓,”国相的声音愈发轻柔,“我只要你命格,不取你性命,也不取这里所有人的性命。你可以仁慈地统治这个天下,想统治多久都没关系,天上那些人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只是一个命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圣子爱着你,其他人敬服你,如果今天在这里他们都死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就都没了。” “来吧,只是几个问题而已,我保证。” 她后退两步伸出手,轻轻点了点空气,有另一层阵法从脚下那层上浮现出来。 “在这上面,绝不可说谎,我在此处立誓,你也在此处回答我吧。” 嬴寒山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向着那一层阵法走过去,周遭开始嘈杂,有流光化作的鸟儿撞进来,带着玉成砾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嬴寒山?你听着,你现在年纪不大道心不稳,不要信任何人的话,王道修士的事情比你想得复杂很多……退出来,交给我!” 寒山,寒山,寒山,苌濯在她脑内喃喃,不要。 “让我去换母亲,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求你,求求你……” 嬴寒山稳稳地站上了阵法,抬头看向她。 “你何名何姓?”国相问。 “嬴寒山。” “师出何门。” “血渊宗杀生道。” “师从何人。” 嬴寒山干笑了一声:“我不记得了,和其他人不熟,和师尊也不熟。” 她脚下的阵法亮了一下,但没有别的反应,这不是说谎,国相有片刻停顿,似乎没想到什么人会连自己的师尊也记不清。 “杀生道么,”嬴寒山背起手来,戏谑地看着她,“就是这样的。你连这个都不了解,还想演我?” 国师没有被她这个回答带跑:“所爱何人?” “天下人。” 这一次国师又停下了,她甚至学了一下嬴寒山刚刚的戏谑表情:“不是圣子?将性命相连,却非爱侣吗?” “苌濯不是天下人吗?”嬴寒山面无表情地反问,她感到脑海里传来轻微的战栗。 “所恨何人?”她继续问。 “不好说,因为一般不恨死人。” “……” 这些回答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但嬴寒山仍旧能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外貌在发生细小的改变,她的表情在变得鲜活,更贴近于她,露出的指甲也在泛起正常的血色。 即使这是一具傀儡,但仍旧反映出了它主人的状态。像是无法忍受这没头没尾的问答,国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自你生年至今,已经多少岁?” 嬴寒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能感觉到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自己,所有问题都不回答也无妨,这个怪物就是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覆盖在她肩上的藤蔓哀求地缠绕着她的手指,被花藤保护在高处的乌观鹭从缝隙中伸出手来,外面露出破阵的光华,是九旋峰的修士们在竭力破坏这大阵,嬴寒山低头看了一会地,抬头对国相微笑起来。 “二百七十六岁。”她说。 一瞬间脚下的大阵碎裂,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两人向两个方向推过去,在嬴寒山落地之前苌濯的花蔓就接住了她,它结成一个柔软的平台,紧紧把她护在中央。 嬴寒山的手无力地垂着,藤蔓用力摇晃她也没有任何反应。青年泣血的呼唤从不断绽放的白花中溢出,藤蔓战栗着拥紧她。 而另一边,国相的发色,皮肤,眼睛都开始燃烧一样改变,旧的伪装褪去,新的肌肤生发。 王道之命,她咯咯地笑起来,王道之命……! 然而下一秒,那笑声卡住了。 新生出的皮肤崩毁,她的头颅扭曲,身体弯折,像是很早之前在山上越级问了嬴寒山姓名的那个蛞蝓怪一样,国师正在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挤压。 不匹配的肢体生长出来又凋亡,这具诚实反映了主人状态的傀儡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你说谎!”她用失真的声音尖叫,“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说谎!” 九旋峰的修士破开大门,一直在冲击天顶的魂火抓住这短暂混乱的时机击破了拜月夫人身周的束缚,将她笼罩起来。国相还在挣扎,那张已经扭曲的脸上露出怨毒的神色。 “夺舍……夺舍!你夺舍!为什么!王道修士怎么可能夺舍!” 直到这时,嬴寒山才懒洋洋地在苌濯的藤蔓中伸了个懒腰。 “别晃我了,乖,我累得慌,歇一会。”她慢慢坐起来,笑眯眯地看向国相的方向。 “这怎么算说谎呢。” “我是嬴寒山。” “我二百七十六岁。” “……谁跟你讲,嬴寒山二百七十六岁的?” 第202章 有戈于背 傀儡的身躯急速被压缩, 坍落,最后变成灰白的一团,毫无生气地落在地上。 第404章 但事情还没结束。 夺舍失败带来的反噬阻止国师启动阵法, 但在她死亡的瞬间囚困龙气的力量散去。 随着无主龙气开始崩解, 整个阵法也像是行驶中被拿走了关键零件的汽车, 不但没有停下, 反而大有失控的架势。 冲进来的九旋峰修士没有废话,持剑者刺剑于地,执拂尘者重新勾勒阵型, 站在最后那些娃娃脸的大能们双手托起悬浮的浑天仪, 从那上面绽放的光轮连在一处, 凝聚成壮丽的海市蜃楼。 蓝色的藤蔓沿着地面上的凹槽爬行, 杀生道以血化生释出的青色线条缠绕其上, 这对共生的植物簌簌地爬满了整个地面,把行将崩解的阵法黏合在一起。 “这样成吗!”嬴寒山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当把力量投进去她才理解到苌濯刚刚试图干涉阵法用了多大的力气还是有几十个人在分担的前提下,她已经感觉骨头要被压碎了。 “……不知道。”苌濯的声音也不太稳定, 嬴寒山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脱离她, 把她送走的”的念头,驱动空闲出来的右手捏了捏能够到的藤蔓。如果现在他有人形的话,其实她更想捏捏他的脸。 “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法阵最中央, 那团被召唤来的火焰正散发出幽微的光明,悬浮在其中的拜月夫人眼皮颤动着, 一对蓝色的月轮从苍白的湖水下复现出来。 她很慢, 很慢地修正了姿势,缓缓抬起右手。 火焰无风自动, 在她掌心凝结成一道剑的虚影。 这具苍白的,虚弱的,仿佛已经逸散了灵魂的身躯在几秒内恢复健康,已经被剥夺的力量重归于躯壳,苍白如裹尸布的衣衫笼罩上红色劲装的幻影。 “母亲!”嬴寒山听到苌濯喊,花苞无法靠近她,他并不是真正发出声音,但嬴寒山在灵府中听到的声音几乎让她颅骨嗡鸣。 “你看,”在苌濯声音的背景音下,系统清晰地说,“那个女修士。” “什么?” “她早就该死了。”系统清晰,平稳,一字一句地说,“或许生下苌濯之前她的生命力就被耗空了,这个教宗拿她当中央信号塔用,什么人能受得了当一个大怪物和一群半怪物的调制解调器?那之后她还活着,她哥哥却弱得从可以一个人屠了半边芬陀利华教宗到被峋阳王找人弄死。你猜发生了什么?” 苌止澜在给他妹妹续命,这个答案无需系统说出来。 “无情道是不该干这种事的。”系统说,“谁也没规定无情道要心如磐石断绝六亲,但因为感情干续命的事情,他道心大概早就碎了。” 苌止澜死后,苌拜月就像是只剩下残电的机器,不管消耗速度有多么缓慢,都迟早有永远关机的那一刻。 但至少现在,她的生命回来了。 苏醒的散修站稳,抬起头,双眼明亮地环视着周围。九旋峰的修士们形体快要融化在光芒中,蓝色的花蔓挣扎着与大阵抗衡,唯一一个离她最近的女修有对金蓝交织的眼睛,两双眼默默地对视着。 然后,苌拜月粲然一笑。 她拔剑,在空气中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锵然刺入地面。 随着这一剑刺入,濒临失控的法阵开始从中间熄灭,龙气碎裂,血槽干涸,快要把人颅骨挤碎的压迫感也慢慢消失,嬴寒山用力倒了一口气,终于能站起身来。 用以控制法阵的灵气回流,前排九旋峰弟子噼里啪啦地倒了一排,后面负责回血的修士冲上去拖走人回蓝,大能们倒还都站着,但脸色也并不好看。 苌濯有气无力地放下乌观鹭,把掉落在地上的峋阳王首级卷起来递给她。 她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这颗脑袋,半晌伸手又一次接住了它。 “从这里出去,”嬴寒山说,“拿给外面的人看,告诉他们峋阳王已死。” “是你斩首,就由你来说。” 乌观鹭挣扎着站起来又跪下去,肾上腺素落下之后的虚弱抽走了她几乎全部的力气,她再一次站起来,踉跄着扶住架住她的藤蔓,终于抓稳这颗脑袋。 峋阳王已死。她喃喃着,发不出什么声音。峋阳王已死!又来一遍,这次声音稍微高一些了。 她这么蹒跚着,紧紧抓着手中这颗脑袋,一直向着门外走去,声音嘶哑,却一声比一声高。 峋阳王已死,峋阳王已死!开始有零星的声音附和她,越来越响亮,在血染的大地之上,在浑浊的天幕之下,无数条嗓子应和着一个女人的嘶吼。 苌拜月收回眼光,嬴寒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流逝,杀生道对生命力敏感,眼前的这个修士生命如同昙花一现,在剑刺下去的瞬间就走向衰落。包裹着她的火焰忽明忽暗,亡者的气息也开始变得单薄。 她看着嬴寒山。 嬴寒山走过去,走到离她很近的位置,花蔓从她肩上长出,伸展为努力想要触及母亲的姿势,层叠开放的白花下是细碎的低呼。 “母亲……父亲?” 苌拜月垂下眼,目光清澈地看了这一束花一会,仿佛并不认识它。苌濯的声音开始哽咽:“母亲,是我,我是阿濯?” 女修慢慢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她没有拥抱伸展的花枝,没有说任何别的话,她只是伸手很轻地摸了摸离她最近的花藤,然后松开手,向后退去。 火焰黯淡,女修的身形随之模糊,没有什么很大的场面,只是一阵风从嬴寒山身后吹来,吹动了一捧细沙,苌拜月的身形随着火焰熄灭而向后散去,归于无色。 第405章 “苌濯……?” 安静许久之后,嬴寒山终于听到自己脑内传来的啜泣,满屋的花蔓蜷缩起来,花苞凋零,枝叶委顿,在奄奄一息的花枝下,她听到一个少年的哭声。 峋阳王的首级一递出来,城中的战斗就全部收尾,除去还有一部分负隅顽抗的红衣士兵,其余守城军要么丢下武器,要么干脆拔腿就跑。 后宅里没有被献祭的年轻男女们逃出来,他们有人还挂着绫罗,佩戴着叮叮当当的首饰,有人已经敏锐地收拾好细软提前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在有人发现之前逃进人群中。 而在这一片混乱里,有几个人分外醒目。 那是四五个年纪不太大的女孩,高鼻深目,裸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上有奴隶的烙痕,她们不戴珠玉,不穿丝绸,每个人脸上都有笃定的神色,这群半大女孩手牵着手,人墙一样站在路边。 有士兵注意到她们,想要驱赶她们回去,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待在屋里更安全些。 但疾驰而来的马匹比这个士兵更快。 谁也没有看到那十数骑天孤骑兵是怎么冲进来的,她们的高头大马越过城墙,挥出的鞭花赶开拦路者。 最先的那个女人头戴狼皮围帽,脖颈上皮绳穿起的兽骨和无色玛瑙跃动着。 几乎只是一瞬马就冲到了这小小的人墙前,女孩们一齐向上伸出手,掠过的女骑手一人一个有条不紊地把她们拽上奔马。被首领拽起来的那个扒着她的衣服,抬头很兴奋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女首领向下斜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提了一下。 嬴寒山从大殿出来时,这队人马正急速掠过街道,冲向远处。 原本带队的头领此刻收在最后断后,她仍旧用鞭子驱赶可能靠近的人,但长弓已经挂在身侧,露出阻拦则死的威胁。 狼皮帽下的眼睛与嬴寒山相对,金瞳孔中的一点骤然收缩。 那女首领甩了个鞭花,不是要驱赶谁,而像是在对她致意。 “哟,女将军。”她呼哨一样用不太流利的中原话说,然后大笑而去。 “将军?大将军?那是什么人?要追吗?” 嬴寒山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才回过神来。 “不追。”她喃喃,“那是乌兰古部的天孤人,大概是来接她们被掳走的族人的。” “您认识他们?” 是啊,我认识她们。嬴寒山想。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年轻时的青簪夫人。她的女儿还活在这世上,作为王驰骋在天地之间。 清扫完余孽之后就开始清理战场,清点战利品。有人从乌观鹭手里取走那枚头颅,给她清理头发和双手的清水,乌观鹭对着水面上满身是血的自己发愣,过了好久才记得伸手舀水。 嬴寒山拿过一边的布帕站在她身边,耐心等她洗完了脸才把帕子递给她。 “你做得很好,”嬴寒山说,“特别好,比我好很多……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休息吗?” 她看着乌观鹭发直的眼睛,忽然有些不确定让她掺和进这件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乌观鹭没说话,她双手接过嬴寒山手里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然后低头继续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半晌,嬴寒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说,“我就把他这么杀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抬起头看向赢寒山,眼睛里有一束正在升起的光。这个女人向后倒退两步,站稳,整理好领口,对着嬴寒山行了一个面见上级的礼。 她不再用妾了,嬴寒山想,她大概再也不会用那个自称了。 白鳞军这次伤亡不小,攻城的士兵虽然没有死于攻城时的阻击,但难免对上怪物时被一换多。嬴寒山匆匆与海石花和赵一石确定过情况,预备去找裴纪堂合计一下接下来的部署。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身,她就看到这个还带着半身血气的刺史匆匆拨开人群向她这边来。 他走得没什么仪态,几乎是在跑,在他身边一个满身尘土的信使紧紧跟上来,手里还拿着插着紧要标识的军报。 信使比裴纪堂跑得更快,几乎是摔跪在嬴寒山脚下,她想把他拉起来,他只是拼命摇头,把军报塞进她手中。 “淡河……!”信使咳嗽出声,啐了一地的血沫。 “大将军!大将军!淡河!” 第203章 桑梓夜如昼 杜雪仔正在吃一块糕。 蒸饼娘子最近摊位上开始卖新的吃食, 她用糯米粉混着米粉蒸蓬松的雪一样米白米白的蒸糕,再加一点干枣子,点一滴蜜糖。 揭开蒸盖时蜜糖的香气就被热腾腾的蒸汽推起来, 勾得周围孩子们频频回头咽口水, 有娇惯些的已经拽着自家大人的袖子往摊子上拖了。 在杜雪仔手里的这块是蒸饼娘子送给她的。 其实应该说是送给杜车前的, 前几天李烝和杜车前打了一架, 俩孩子谁也没落了好,一个被拽下来几缕头发成了小半秃,一个被在脸上挠了几道花。在淡河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好家伙, 卖馒头的把司马的儿子给打了, 打完俩孩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啥事也没有。 但在这里, 这好像就没什么不对劲。 李馒头爹妈还是过意不去,又看到杜车前的时候给他塞了一屉子点心,杜泽敲了这个吃白食的小子一顿, 让他去把钱补上。 第406章 钱自然补不上,蒸饼娘子怕小孩为难, 收了钱又塞给他两块蒸糕。杜车前不敢拿回去, 索性给妹妹吃。 现在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就坐在门前,一边吃糕一边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街景看。乱哄哄的声音流淌进她的耳朵里,裹挟着一整座淡河的生气。 阿母好像在抱怨阿耶, 都怪你一天不着家不好好教孩子。她是这么说的。阿耶听着阿母抱怨他,半晌才很小声地回我像他这么大时也这么惹事。 “你叫儿子学你去!你当年是什么!泥塘子里打滚的!” 虽然杜雪仔没法亲眼看见, 但她能猜出来自家阿耶一定心虚地摸摸鼻子把眼睛转向别处, 试着找一个小孩子都不会聊的话题把当前话题转移掉。 好在这次阿母没有继续抓着耶耶十来岁的时候是在泥塘子里打滚还是臭揍邻居小男孩不放这一点说事,她的话题也往一个说过无数次的方向偏移了。 “等刺史和大将军回来, 你去求求他们,找个会念书的,给车前和雪仔改个名字,啊?” 阿母对他们两个的名字心有戚戚很久了。“以后车前和雪仔都是要做大官的!”她很有自己的那一套道理,“叫个开草药铺子似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车前就是车前草,雪仔就是雪仔草。杜泽是生在大泽边的孩子,他的一儿一女分别生在这两种草药开花的时候,在取名这件事上老父亲并不特别上心。 “再说,再说。”阿耶含含糊糊地应着,应该是到里屋去了。 杜雪仔已经吃掉了小半边糕,吃得有些撑。她一手抓着糕站起来,脸上带着小孩子无聊时迷迷糊糊的神色。一个女人匆匆从她脸前掠过去,引起了杜雪仔的一点注意。 那个女人长得不太漂亮,也没穿着很华丽的衣服,她微微低着头,行色匆匆,转瞬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头,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到她呢? 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脑袋里短暂地冒出一个疑问。 如果在这里的是杜车前这个更大并已经开始习武的孩子,他或许能更准确地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的违和感。 她走路呈现出一种武者的步态,她的脸十分陌生,一座城池里的人大体是固定的,即使有人口流动,这些人在第一次露面时也应该有鲜明的旅者或职业特征。 但这个女人没有,她打扮得就像这里的常驻户,却有一张陌生的脸。 但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小姑娘。 疑问被暖洋洋的日光蒸腾起来,轻柔地消失了。 夜色覆盖上来,缓慢地涂满天幕。这是个没有月的夜晚,远在臧州的军队在为攻打王城做最后的准备,而沉州熟睡着,故乡等待一个凯旋的消息。 没有哪里比淡河更安全了,踞崖关结实地抵挡着北面可能来犯的敌人,南边是白门人的故乡,东边是海,西边的交界处已经被肃清,这个升级为沉州首府的小城就像蚌中的一颗珠子,被安稳地包裹在层层保护之中。 是这样吗? 更夫拿着一面锣在街上走着,他带着棍棒,但从来不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需要兵丁出面的事情,最恶劣也不过是几个喝昏头的年轻人错过宵禁,需要被提到府衙里醒酒。 今晚似乎格外黑,黑得他有种奇怪的错觉,眼前的道路融化成了一片黑色的水潭,他正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里面跋涉。 水面荡漾起来,弯弯的月光浮现出来,为什么前路会有这么清晰的月光?倒真像是那里有一汪水一样。 更夫的头脑就运转到这里。 月亮从黑暗中飞起,轻盈地从他脖颈上一扫而过,血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融化进浓郁的夜色。被一刀抹断喉咙的更夫僵住,直直向一边倾倒下去。一只手敏捷地托住他的后背,在他摔倒在地之前扶稳他,并顺手接过他手里可能发出响声的锣。更夫还没有咽气,他大睁着眼睛,拼命想从黑暗中剥出这个袭击者的形象。 而袭击者轻柔地放下他,低头对着他张合着呼出血泡的口默然一会,又拿起刀,嗤地再次捅进去。 夜安静了。 这个刚刚行了凶的人擦擦自己的脸,甩干刀上的血,刀光有一瞬间照亮了他,那是张并无特别的年轻人面孔。 他把尸体留在原地,转身向下一个巷口走去,而那里也隐隐有血肉刺穿的黏腻声响。血腥从两头汇聚到中间,两个沉默的持刀人也在此处碰面,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对视,只在擦肩时向彼此微微点头然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夜色在酝酿一场屠杀。 秦蕊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 仿佛一只遭了狼或猎人的小麂子,被赶死胡同里惊慌之下开始撞墙,门外的脚步声又碎又乱,拍门声倒是很响亮。她去应门,被门外那孩子一头扎在怀里。 “秦嬢嬢……”小人儿全身冰冷,哆嗦得厉害,秦蕊娘向外看了几眼,把她拉进屋里。 “不怕啊,不怕,嬢嬢在呢。” 雪灾之后秦蕊娘就从女吏的位置上下来,让别的姊妹顶上,倒不是因为有人刁难她,而是她思来想去,还是想做生意。 当初嬴小女郎借给她不少本钱呢,她总要搞出点名堂来才对得起小女郎的好心。 但虽然她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大家还是认她秦娘子办事公允周到,又有威望,院子里的姊妹有大事小事也愿意找她拿主意,毕竟她是第一个从院子里走出去的呀。 第407章 现在在她怀里哆嗦的这孩子也是院子里的孩子。 她叫点红,是踞崖关那一仗里没了双亲的孤儿,在当地只有个烂赌的叔叔,硬要拉她走,嬴大将军手下的人打了那个没正行的混账一顿,强把她接过来放在院子里。 大将军说这些孩子到了年龄之后想学帐学帐,想认字认字,想习武习武,都安排下去,人由不愿意离开院子的姊妹照顾,钱由沉州的账目出。 秦蕊娘最初带过她一段时间,也和她亲近。 “不怕啊,不怕。”秦蕊娘倒了碗热水塞在女孩手里,点红只是打哆嗦,水晃晃荡荡地洒出大半,她不喝,反倒一把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嬢嬢,嬢嬢,不好了,死人了……” 秦蕊娘还在倒水的手僵住:“死人了?” 点红是在给人送缝补衣服回来的路上撞见尸首的。 今天活多,她整个淡河城的路她不都熟,偏偏有几家在的地方偏僻,她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 小姑娘不很认路,又怕撞上更夫被骂,弯弯绕绕地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当她终于找到回院子的路时,正撞上巷口杀人的一幕。 “天黑了,看不见,那个人一刀!……就,就把人戳死了,满地都是血……我躲起来不敢出声,他没看到我……不然……不然……” 点红三魂吓去了两魂半,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秦蕊娘竭力从她的呜咽里提出关键信息,后背一霎凉了。 能一刀杀了更夫还不发出声音的绝不是寻常匪徒,听她说似乎还有同伙,这件事情不能耽搁。 她立刻找了灯笼把点红拢在怀里:“点红乖啊,淡河进了贼人了,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嬢嬢去找杜司马抓贼人。” 点红哆哆嗦嗦的,看到秦蕊娘要走,下意识抓着她的袖子跟上来,秦蕊娘走到门口往里塞了塞点红,说着没事的嬢嬢很快回来,你拴好门不要给人开门就是…… 然后她的话停下了。 天空正在亮起来,比白昼更明亮,好像有一团大星火从天空中央落下,轰然降落在东边。 城墙上亮起不正常的火光,嘈杂声划破夜幕,秦蕊娘望向城门的方向,手中的灯笼扑地一声落在地上。 “嬢嬢,嬢嬢……”点红还在细细地哭。秦蕊娘一把把她拉过来,用袖子擦干她的脸。 “不哭了!不能哭了!点红乖,绝对不能出声了。你跟嬢嬢走,我们一起去院子里,得告诉大家,有贼兵上城墙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仿佛一枚爆竹在皮囊内爆炸,淡河从内部溃出一个致命的伤口来,十数个武艺高强又不起眼的刺客在淡河城内游走,轻车熟路地杀死了所有巡夜的更夫和士兵。 他们没有消耗太多时间,对城里的一切了解得仿佛自己的故乡。藏在守城士兵里的细作勒杀一起执勤的守军,打开了东向的城门。 有敌军进城了。 淡河城内的士兵和久居者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份,每个人都登记在册,互相作保,这些细作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人顾得上在这个时刻查这件事,如果他们查,会发现这些人都曾经拿着一个非常可信的身份,由城中非常可信的某个人为他们作保那个人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没人怀疑是他。 被放进城中的士兵有数千人,每个人都着甲,兵戈齐备,在夜色中的火光里他们好像失去了人的形容,变成从淡河山上下来的豺狼虎豹。 杜泽的反应不慢,点红哭着拍响秦蕊娘的大门时他就已经察觉到端倪,沉州剩余的守城军仓促集结起来,黑暗剥夺了大部分人的实力,突袭让许多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结成队列。 来敌像一把剑,刺入沉州这脆弱的核心。 灯亮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冲进来的敌军有条不紊地分为几个部分。 最前面的分割,残杀,突破仓促集结的守城军,再后面的就负责一寸一寸把已经占据的民居焚毁。 他们不吆喝什么,不大笑,不嚷嚷,所有人都像是精确的杀戮机器,踹开屋门,找到里面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每人心口来一刀,然后堆在一起点燃。 火光从房梁上攀升,随着十二月的风烈烈烧向天幕。 李烝被阿母塞进了柜子里。 父亲已经抄起门后的门栓,他听到外面的响动,先是守城军的,后来就掺杂上别的声音。 火焰哔剥声,尸体燃烧的焦臭味,惨叫和哀求从东面传来,随着夜风散开在整个淡河城上空。 他用力挣脱开阿母的手,拼命想要挤出来:“别藏着我!阿母!你和阿耶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李烝被打懵了,给了他一个耳光的蒸饼娘子也蒙了,她手指颤抖着,手还保持着举起的姿势,指尖已经蜷起来。 “不,不是……阿母不是打你……不许出来!你阿耶阿母没有事!你不许出来,不许出声!”她发着抖,声音带上了尖锐的哭腔,蒸饼娘子摘下耳朵上那对银耳铛塞进他手里:“拿着这个……拿着!不论怎么都不许出来,听到没有!” 母亲的手伸出去,颤颤地想摸摸儿子脸上那道红印子,又狠心蜷起手指,一把关上了柜门。丈夫就站在门后,妻子拿起烧火的铁签紧紧挨着他,被烧灼的夜色照映在两人的眼睛里,他们听到外面安静了,安静之后是越来越近的,更尖锐的马蹄声。 第408章 “把孩子藏好了。” “藏好了。” “没事的。” “没事的。” 在越来越明亮的夜色里,有什么被破坏声音传来。 第204章 【式微狐不归】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没有任何一种属于淡河。 即使是在死气肆虐,瘟疫逐渐蚕食半座城池的时刻,这里也没有大规模焚尸发生, 所以当混合着油腥味的云气飘荡在夜幕下时, 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僵硬了片刻。 烧焦的味道混合着木头或者别的什么燃烧产生的甜味, 黏糊糊地盖满了每一个人的鼻腔。秦蕊娘最先反应过来, 她抓起身边紧紧挤在一起的孩子们,拉起背靠着墙壁发愣的大人。 “往西走!”她抓住谁,把哪个孩子塞进她或他怀里, 用力推一下那人的后背, 那人就跌跌撞撞跑起来。 往西是最合适的, 不仅仅因为敌军从东面进城, 还因为淡河是一个老城。 它扩张过, 每一次扩张都留下痕迹,旧日的城墙成为坊墙,曾经残余的分割还留有痕迹。 最初这里闹疫病的时候, 这些痕迹稍微阻挡了一点死气扩展,而现在它们或许也能阻挡马蹄。 阻挡一瞬间也是阻挡。 她曾经是一个合格的小商铺老板娘, 如今也是一个不错的走巷小贩, 整个淡河的每一条街道她都熟悉。 除她之外,那些在雪灾中没有通过考核但仍旧去帮了忙的院内姊妹们也懂得如何在夜色里抄近道,女人们像是照亮黑暗的提灯, 迅速引领跟上来的队伍消失在巷子里。 那里不是绝对安全,前路可能还有那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藏起来的杀手, 但没有时间迟疑了。 秦蕊娘站在最后, 伸手拽起在奔跑中跌倒的谁,或者推搡还在发愣的哪一个人。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来有一次嬴寒山到这个院子里, 那时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着她,让她教他们武功。嬴寒山笑着说“你们得先锻炼体能”,然后指挥着他们绕着院子跑。 “跑起来!跑起来!”她拍着手吆喝,追着他们的步调打拍子,没有一个将军这么练兵,这看起来更像是在玩。 跑起来!跑起来!在这充满了血腥,焚烧气味,尖叫和嘶吼的夜里,她的声音清晰地在秦蕊娘耳边响起。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老天也不会开眼看一看我们,跑起来! 人渐渐稀少了,秦蕊娘预备跟上人群,远远却看到一个半大男孩拽着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往这里跑。那张脸她记得,是杜泽家的一双儿女。 杜车前沉重地呼着气,咳嗽着,他脸上有几道血痕,衣服被撕开了口子,杜雪仔倒是没有受伤。看到秦蕊娘他眼睛一亮,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秦娘子!”他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妹妹!给你!我娘!我去找!” 这个男孩从混乱中带出了自己的妹妹,但和母亲失散了,杜泽毫无疑问在最前线,他指望不了父亲,只能指望自己。 但在这个时候折回去,找到母亲并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大? 秦蕊娘拽住了杜雪仔,但没松开杜车前的手。 “我看到你阿母了!”她说,“她找你们,我劝她先走了,我就在这等你们俩呢。快走快走。” 杜车前愣了一下,他的常识告诉他这不对劲,母亲应该不会跑到他们两个前面,但秦蕊娘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拽住两个孩子,向着没有光的城西跑去。 院子里很安静。 石榴树已经枯了,台阶边也只有些衰草,一盏孤灯放在树下,照亮几步的距离。 这光芒澄澈,干净,吸引了一只草丛里的蜘蛛,它慢慢爬过来,开始在灯罩上织网。 淳于顾看着这盏灯上的蜘蛛,它扯出几条经线之后一圈一圈地补线,细密得像是手巧的妇人正在打络子。 门外有脚步声,门被叩了三声,然后推开。一个身穿浅灰色儒衫的文士走进来,双手合在身前,微微低头。 淳于顾看着那只蜘蛛,直到它织出一个完美的圆轮才抬起眼,眼光在来人脸上轻轻戳了一下,然后落在他的靴子上。 那文士立刻了悟,后退两步,蹭干净鞋底的血。 “我不在这段时日,做事不细致了啊。”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说,“淳于。” “请您恕罪,殿下。”那文士答。 青年很轻松地站起来,好像那双腿从来没有受过一点伤,盖在膝上的毛皮掉落,盖住地面的血脚印。那只蜘蛛被吓到了,它跌落下蛛网,很快隐没进衰草。 “送信的人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的,殿下。已经在几日前出发了,明日,最迟不过后日,这里的消息就能送到,但是……” “什么?” “踞崖关动了,或是被探子察觉,或是走漏风声,他们的援军快要来了。” 青年轻轻哦了一声:“不可惜,虽然全都杀完更好,不过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可以了。陈恪……呵呵,他是会为了以防万一全军出动的人。” 这么说着,他爽朗地笑起来,仿佛爱怜一条猎犬一样伸手摸了摸身边灰衣文士的头,后者把头低得更低了,好像不太适应现在的主人。 “哦……我忘了。” 笑容只在他脸上持续了很短一瞬,就缓慢消散,属于淳于顾的眼睛,属于淳于顾的笑容,那个狡狐一样的谋士随着一阵轻柔的夜风散去。当第五煜放下手时,他已经不再微笑。 第409章 黑暗中有许多眼睛。 它们的主人全都有一张难以引人注意的面孔。男人,女人,如果仔细看他们,会发现他们身高差不多,身形差不多,仿佛只是一个符号的具象化,没有任何能辨认的个人特色,现在他们注视着长王子的眼神也差不多。 “淳于”们。 第五煜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就是那么一个表情变化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焚去一层外壳。现在他确实很像是横遭不幸的老襄溪王了,当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投来目光时,会让人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光裂隙中的东西注视着。 他穿过下属们,走到最前面,并礼貌地向一边避了一下。 因为他关系不错的上司跪在那里,哦,前上司,现有血仇的仇家。 如果杜泽想逃,他绝对可以逃,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儿妥帖地打包好,甚至收拾点细软再带上几个和他亲近的下属,不沾一点血腥地逃走。 如果他不逃毕竟丢下一城的人逃跑可能会引来某位杀生道女修的怒火,他也可以从容地一边抵抗一边后退,让来犯的敌军把时间花在劫掠和屠杀上,至少这样他也有挺大可能活。 但他选了第三条路,他带剩下的守军在城内重新封了一道防线,用性命。 杜泽是个什么样的人来着? 其实这个人不太让人印象深刻。他就是那种中年小吏,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不大的官,当上沉州司马就已经能惊掉人下巴。 他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政治理想,也没有那种不受人干扰反而能干扰别人的思想。他有些勇武,来自身体里半边的白门血,有些智慧,来自小时候摸爬滚打的经验和在淡河这个小地方蹉跎的这些年。 没了,就这么个人而已。 他低着头,脸色苍白,嘴唇绀紫,淳于里有人下刀下错了地方,他的一边肺被刺穿了。 杜泽很缓慢地呼吸着,并不咳嗽,也并不挣扎,有细微的血沫反上来,从他的嘴角和鼻腔流出来,把他的前襟染得星星点点。 比起肺上的伤,其他地方反而更轻了,至少不致命。他的右手被竖着砍去了一半,只剩下三根手指,腿骨被折断,否则刚刚他应该是走过来而不是被拖过来。 路上有一道暗红的血色,好像一把滴血的犁刚刚被拖过。 第五煜很有耐心地俯瞰着他,脸上没有残忍或者戏耍猎物的趣味。他只有一点约等于无的好奇,似乎在等杜泽说点什么。 杜泽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好像是被一口血呛到了,掺杂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液体被咳出来,落到地上,一直有些放空的眼睛开始聚焦。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人,第五煜配合地弯腰,方便他看清。 “我即为襄溪王的长子,第五煜。”他说。 “哦。”杜泽说。 没有震惊,没有痛恨,没有怒火,这个淡河故吏平淡地应了。 第五煜确定杜泽现在还没有因为濒死而头脑不转,他用这个单字回答是因为他的答案只有这个字。 淳于顾,公羊古,第五煜,随便哪个名字,随便哪个身份,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这里容留他,与他交往,给他信任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愚蠢,而是因为这里有作为人的正常。 淡河因为这种“正常”得到了很多,也会因为一个决意打破底线的人的选择而失去很多。 这是公平的,无需悔恨。 他已经尽了全力,对得起每一个把责任交给他的人,无需愧疚。 眼前这个人决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说明这个人不在乎所有他受到的善意,在这里建立的一切秩序,那么咒骂他也没有意义。 杜泽没有话了。 第五煜等了一会,直起身。 “好吧,”他说,“的确和之前一样,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上的人,我都没什么办法应对,只能杀干净了事。” 他很轻快地抽出了身边文士的佩剑,向杜泽后心刺下去,剑光落下,细小的血蛇绕着剑锋爬行,隐没入土中。按住他的人松开手,杜泽很轻地摇晃了一下,被剑卡住,钉在地上。 随从想要砍下杜泽的头颅,第五煜摆摆手,也制止了文士拔出剑。“让他就这么待在这吧,”他说,“这样,寒山一回来就能看到,挺好的。” “剑,我回去再给你一把。” 在陈恪带来的援军抵达之前,第五煜与淳于们已经撤出了淡河。之前有一件事他并没说谎,他带来的那群门客没有一个知道他是长王子,他们跟着一个虚假的身份来,但没得到跟着真实身份走的特权。 火没有烧尽的发冠腰带堆在灰烬里,勉强给已经不完整的焦尸分出头尾。 在距离淡河最近的一个山坡上,第五煜勒住了马缰。他抬头望向天空,已经微微透出明光的天幕被云一分为二,雷云在远处聚集,青黑色的云层间不断有电光闪现。 他注视着翻腾的云朵,像在巨大的石佛下注视着佛眉心的花钿。 “有些可惜。”那灰衣的淳于听到他的主人说,“雷劫很快就要到了吧。” “我大概不会再见到寒山了。” 佛眉心的花钿落下,消融在土地里,手不染血的王孙注视着这子虚乌有的花,垂下眼,半晌轻轻笑了一下。 “真希望不要再见到她啊。” 第205章 此城奉我 风好像要把人的皮剥下来一层。 第410章 “向右闪。”系统说。 嬴寒山发出一声下意识的咆哮, 类似于拳击台上躲过对手一拳时喉咙里炸出来的低吼。 血在从四肢涌向前额,喉咙烧痛,脊背冰凉。她闪身, 一道落雷擦着她的肩膀轰然落下, 在地面炸出一个坑来。 雷云在天幕翻腾。 就算没有师承的倒霉蛋也应该知道, 雷劫来临前必须保持低调, 被天道注意到的程度越低,在接下来的雷劫中活下来的概率就越高。 最狂妄的人也不会在用手段拖延雷劫并背了一身杀业债的前提下做长距离飞行挑衅天道。 除了她嬴寒山。 雷落得又快又急。天空像是一张被扎出了窟窿的油布,原本被沉沉兜住的东西正从这个窟窿里倾泻下来。 平衡岌岌可危, 下一秒这张油布就要裂开, 把积攒了太久的雷霆倾泻在她身上。 “系统, ”她咬着牙问, “能把苌濯从我身上扯出来吗?” 雷劫不会管这副身躯里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只要雷落下,要死就一起死。 系统默然不语,嬴寒山自顾自开始动作, 力量在血脉中汇聚,推搡根植在血中的枝脉, 强硬地把它推出皮肤。 她有点不确定苌濯这个状态在离开她之后需要多久恢复但总不至于死掉, 上次他只是一部分花蔓从帐篷中逃走都能够复原,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蓝色的花枝从她肩上生发,不由分说地缠上她的脖颈, 手臂,胸口。它像是活的文身一样紧紧缠在她的皮肤上, 力量的驱逐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苌濯!”嬴寒山压低声音, “松手。” 一片寂静。 “松手!”她稍微提高一点嗓音,这一声又惊下来一道雷, 几乎劈上她的发髻。 “我会死的。”这次嬴寒山听到苌濯的回答。 “你留在这里才会死!……好了听我的,松手。我去淡河,这之后如果事情解决,我回这里找你,如果你恢复到可以行动,你也向淡河方向走,可以吗?” “我会死的。” 藤蔓弯曲着,纠缠着,一寸寸绕过心口。对扎根在血肉中的植物来说,这样迫近心脉的动作无异于谋杀宣言。然而他的动作轻缓得几乎笨拙,不像是要攻击,更像是信者将要从祭坛上请下一件宝物。 嬴寒山感到有什么覆盖了心脏。 绝大多数活人都不会有被人活着触碰心脏的经历,微冷的枝叶覆盖上去,藤蔓拥抱住那颗跳动的器官,窸窸窣窣地把自己融合进血肉。 它战栗着,少年人轻触恋人嘴唇似的游移,又不愿放开。虽然是被刺穿肌肉,侵入心脉,嬴寒山却没有感到疼痛。她的心脏是一枚盒子,他斩断自己的肢体把自己放进去,不肯伤损它本身一毫。 原本盘踞于嬴寒山眼睛的蓝色褪去,她听到他满足的叹息。 “现在我会死了,”苌濯很轻地说,“如果寒山死了,那我一定也死了。” 他把自己融合进了她的心脏,作为最外层的保护存在,杀生道修士极少因为重伤而死,除非天雷击碎了她的灵府或者心脉。他们现在成为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根系与根系交缠,枝叶与枝叶共生,在有什么东西对她造成根本的毁伤之前,苌濯一定已经先一步粉身碎骨。 花蔓在她心上战栗,和她的心跳同调。 雷云越来越浓厚了。 嬴寒山的注意力被天地之间存在的某种味道牵走,它离她很远,却像是一条细线般轻轻绕过她的脖颈。 她想起最初在淡河追寻瘟疫源头时看到的一线死气,死气的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尸堆。 这不是死气,它的气味更新鲜,更强烈,对杀生道来说简直像是在一间无窗的小房子里摔碎苹果,挤烂柑橘,浓郁的馥郁被压缩成一线,不断撩拨着嬴寒山的神经。 她属于杀生道的本能在欢呼,在跃动,而属于人的那颗心一片冰凉。 没事的,她想,如果发生兵乱,陈恪会赶过去……可能有战斗,可能有一些伤亡,我只是嗅到了血气而已。 没事的,没事的。她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 然后,赢寒山看到了陈恪。 她也应该看到了淡河城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城池忽然在她眼中被涂成白色,盖上了纱一样的雾气,让她怎么也看不分明。 而在雾气之下,只是很小一点的陈恪却清晰起来。 这人其实不适合穿甲,他是那种挺刻板印象的文人,北方出身也没给他加多少粗犷的气质。 披着甲,戴着盔的陈恪有些滑稽的头重脚轻,仿佛给一根竹子挂满了铁牌,把它压成一个不太规整的问号。 这个问号现在就凝固在淡河城前。 雾气忽然散去了,这座城池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四年前的冬天,不太到这个时候,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进了淡河城,带着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女孩。 那匹被她骑来的马卖了个贱价,放她进城的城门官已经去世,让她暂时落脚的客栈一直开着,她支起来的医棚虽然再也不用了,但仍旧被人用油布好好地包裹起来,收在蒸饼娘子家后面的库里。 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她分辨不清到底哪栋房子是哪栋,哪一部分是路,哪一部分是废墟,在地上的究竟是人还是坍塌的木梁。世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滚动的雷云也有片刻失音,嬴寒山忘记落下去,忘记去和陈恪说一声什么,她就这样孤悬在天上。 第411章 这个高度不低,所有东西都只能看到大概,但杀生道动物一样的视力轻而易举补足了她看不到的。 她看到坍塌的铺面,看到被砍碎的门,门后两个人形靠在一起,保持着双手交握的动作,没有烧尽的衣物和皮肤萎缩在一处,她认不出他们是谁,她不想认出他们是谁。 从东向到西向的街道上,那些躯体就更完整一点,他们没有被火焰波及,保持着奔跑或者挡住面孔的姿势,断裂的兵器,死去的马,士兵们堆叠在平民身上,两边的墙成为暗褐色。 在裴纪堂升职后重新修整过一次的府衙还保持着大概的形状,大门敞着,看不到里面。再向后就是杜泽的家,他家院子里那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了,第一次见他之后,他在那棵树下喝豆汤,林孖在院子里罚跪砖。那之后杜车前躲在树边的篱笆里练剑,杜雪仔站在门前叫阿耶。 这里到底是哪里? 赢寒山又看到了自己,她看到穿着灰色宽袍大袖的自己,挂着一顶斗笠从城门走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些人站起来,叫卖点心和杂货。 有人拉住她的手,说寒山先生我想请教您个事,说神医啊我头痛,衙役们站直了,走过去时谁喊了一声“壮士!”,于是所有人一起笑起来。 那个刚刚从终南之南下来的女修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 这个已经在尘世浸染四年的女将悬挂在了无生息的城上。 “这是哪里?”嬴寒山听到自己问。 雷劫的第一道雷劈落下来。 她几乎是被拍在地上,延宕了太久的雷劫加上累积在她身上的杀生业障,凿子一样把嬴寒山凿进地里。 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好像有点耳鸣,周围的声音一起消失,只有骨裂声清晰可闻。 第二道雷撕裂耳鸣,血从嬴寒山的口中溢出来,她睁大眼睛,看到的只有红色。 那确实是很多,很多红色。 随着雷声鸣响,整个淡河城好像短暂地活了过来,渗入土地的鲜血再次涌出,完整的躯体上血痕蛇一样汇聚,它们汇集成一股潺潺的血泉,涌动着笼罩了她。 这座城每一个人都为她而死,他们的血也将成为以血化生的力量。 嬴寒山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靠近她的尸体开始枯槁,而以血化生的线条从她身上生发,贪婪地吮吸着身边每一个人。 停下,她喃喃着,不要,停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哀求还是在尖叫,头脑在这一刻迟缓得不可思议。 在赢寒山手边很近的地方是个年轻女孩,她好像记得这张脸,是谁来着?是叫什么来着?她身上没有刀伤,只是胸口凹陷下去一块,半睁着眼睛似乎还在呼吸。 嬴寒山抓住她的手,抱住她,那些青紫色的线条就雀跃地刺进这具身体,没有血色的脸干瘪下去,女孩的身体干枯挛缩起来,嬴寒山感到一阵饮下热汤的暖意。 她几乎立刻开始呕吐。 雷声,到底有多少雷声她已经辨别不出来,苌濯的花枝从她肩膀上伸展而出,又被天雷劈碎。 天道不认为这里的罪恶属于别人,既然他们死了,既然他们的死亡与你有关,那就算作你杀了他们! 反正,此刻吮吸着他们血的,不也是你吗? 寒山,醒醒。苌濯在低低地叫她,声音被雷声切割得破碎支离,嬴寒山半跪在地上,血滴滴答答地从衣衫边缘落下,又被下一次落雷蒸发。 环绕着她的血池开始缩小,整座城池汇集给她的血液被消耗殆尽,断裂数次又接上数次的骨头在躯体里歪斜,而嬴寒山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很轻。 很轻,很轻,从脖颈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从跪地的那个女修身上脱离,从血池和铸成血池的无数躯体上脱离,一直飞向黑暗的云层中。 “宿主,”嬴寒山最后听到的是这个声音,“您必须睁开眼睛,您不再呼吸了。” 睁开眼睛。嬴寒山迟滞地思考着。 ……不,我不想醒来。 第206章 请归凡尘 嬴寒山摇晃了一下, 一片羽毛或者树叶被吹到她脸上,她伸手把它摸下来,看到自己毛绒绒的衣袖。 有人骑着共享单车从她身边经过。 这是马路的十字路口, 红绿灯刚刚从绿灯变成红灯。 好像有一场冗长的梦境刚刚从她身上蒸发, 抑或是她经历了几分钟的低血糖。嬴寒山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沉重得难以忍受, 颈椎钝痛, 后背僵硬,灵魂飘在头顶。 她好像是在……回家的路上。 红灯好长。灯上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人不停地蠕动,被圈在圆形里前进不了分毫, 她盯着它出神, 感觉后背被谁拍了一下。 “嬴寒山?” 她回过头, 站在身后的两个人面目模糊, 涂着口红的嘴唇在笑。 “好巧啊, 在这里遇到你了。” 这是谁?嬴寒山用力地眨眼睛,她想不起来,那两张脸模糊不清, 音调也陌生。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办公室的走廊?食堂洗手的水槽边?她们是谁? “主任说你年假之后又连请了事假, 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啊。嬴寒山终于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快了。”她说, “……快了。” 两张模糊的脸上浮现出眼睛,她们的眼神飞快对碰了一下又分开。 “你家里怎么样了?”她听到其中一个问。 第412章 “……”家里? 这一次没有等到嬴寒山回答,没有提问的那一个掩饰地碰了碰另一个人的手肘:“绿灯了, 我们先走了啊寒山,回见!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嬴寒山站在原地, 看着她们两个走向红绿灯, 过街人群的沙沙声遮住了大部分声音,但她仍旧听到她们隐没在鸣笛中的对话。 “你问那个干什么呢, 人家家里就剩一个人……” “她妈……” 一辆出租车在嬴寒山面前停下,可能是误会她站在马路边那么久是打算打车。她茫然地拉了一下车门,开了,于是她上了车。 “快换班了,”司机听起来是个中年人,不知为什么,他的嗓音反而比刚刚那两个人更熟悉,“您往哪走?” “我不知道,”她说,“您换班吧,把我随便拉到什么地方放下就行。” 司机没有再问其他的话,车开动起来。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车里有股很淡的味道,嬴寒山抽了抽鼻子,好像是松香。车载音响开着,声音很小,她分心去听,里面的声音不像唱歌,像是一个女孩在哭。 阿姊,那个声音哭着说,阿姊。 嬴寒山打了个冷战,车也在这时候停下了。 司机没有招呼他下车,他自顾自开车门下去。嬴寒山呆呆地在车上坐了一会,收音机里女孩的哭声被一声微弱的抽噎终结,四周安静下来。水雾也开始消散。 外面是个居民区。 她下来,司机在车前和谁说话。那不是换班的另一个司机,是个打扮得朴素的中年女人,她手里拎着个不锈钢饭盒,像是来给他送饭的。看到嬴寒山下车,她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点拘谨的微笑。 这表情也很熟悉。 站在这里向车前看过去,雾气里居民区的轮廓逐渐清晰,熟食店子里老板娘正在掀盖馒头的布,野馄饨摊上有人抻着脖子喊不加香菜,刚下小学的学生们红领巾汗渍渍的,有几个小男生拌了嘴,开始拉拉扯扯起来,保安亭里没人,嬴寒山看着它,觉得那里应该有个老人家。 用摩托载着泡沫箱的小贩在卖扎起来的艾蒿,他的摩托驶入雾里,嬴寒山看不见他了。 车后仍旧是雾,雾中隐约是城市的轮廓,红绿灯还亮着,上面的红灯没有变成绿灯。 以车为中线,前后被分割成两份。 “你有没有察觉到你在做梦?”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随着这句话落地,前面的居民区开始波动,老旧的居民楼成为青瓦房,一楼街边店生锈的门头变作木质的牌匾,人们身上的衣服闪烁着,在古与今之间切换。 那个熟悉的声音不从她脑中来,而从她身侧来。 “别转头看我。”它说,“说不定你一转头梦就醒了,梦醒了你人没醒,一切就完了。” “系统?”嬴寒山试着问,她觉得自己神游一样的状态稍微消退了一些,雾蒙蒙的头脑也恢复了清晰。 系统笑了一声。 “你觉得是就是,别转头看。” “你现在快死了。”它说,“没有那根螣蛇羽毛和你心脏里的那朵花,你死定了。淡河是一个局,你自己也能想明白。” “那个信使来得太快,显然是提前出发。这里被杀得干干净净,所有死人的罪过都算在了你的头上。人杀完之后就烧,烧干净了你连以血化生都不好用,再倒霉一点,如果打雷的时候有士兵不怕死看着你,他能看见你正在吃这一城的尸体。” “这是个好局,但不足以杀了你。” 系统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 “是你想杀了你自己。” 嬴寒山把脸转向另一边,系统站在高楼大厦那一侧,她只能回过头看着不断闪现变化的居民区。现在她已经很清楚那里是哪里了,就算大脑想掩盖它,它还是在露出端倪。 “有很多人想叫醒你。”系统的声音不疾不徐,“包括你心脏上那朵花。” “谁来叫你你会醒?你难道需要一个爱人来吻醒你吗?” “别说这种没营养的俏皮话。” 系统又笑了一声。 “我没有很想死,”嬴寒山仍旧扭着头,不看它,“我只是没力气了。” “我一直在做无用功。我救了黄三玉和她的孩子,然后她救鸦鸦死了。我想办法解决了淡河的疫病,把我的血喂给他们,现在这里也没了,血回到了我身上。白门人对我说要衣锦还乡,然后在他们真的衣锦还乡之前,那个乡被平了。我看起来做了很多事,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就像是在拼命地往天上拍气球,但它迟早要落地。” 我想睡一会。她喃喃。多睡一会。 系统不再说话,四周陷入一阵寂静,嬴寒山倚靠在出租车上,看着那对微笑着不知道在聊什么的夫妻。或许是因为靠近系统让她清醒过来,现在她认出那个出租车司机是谁了。 他穿着武官的常服,佩刀,蹀躞带,身上有股松香的味道。在大军离开淡河之前,嬴寒山记得他说过一次冬天身上的旧伤疼,预备着去抓些松香和药贴在手腕上。 “老杜。”她叫。 杜泽表情柔和地转过脸来,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也抬起头,两个人肩并肩看着她。 淡河已经被焚毁,杜泽绝无活着的可能,嬴寒山清楚,但她现在不想想这个,也不想想这场梦。 第413章 “有酒吗,”她问,“说好了我回来找你喝酒。” 杜泽轻轻摇摇头,他回头看向身后,那本该是酒肆的地方突然变得灰白,像照片上落了一滴酒精,把墨色点去一半。嬴寒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整个淡河的幻象随着她的眼光聚焦开始溃散。 “我是不是当年不来这里会好些?” 嬴寒山看着片片坍塌落下的废墟,轻声问。 其实她知道不来这里不会好,不来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包括裴纪堂和嬴鸦鸦。如果她不下山,淡河就不过是这乱世里的一抹血痕,很轻易就被谁的手抹去了。 但至少她不会痛苦。 她可以躲在宗门里,靠宗门的法器活上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然后因为没有进益而死去,像凡人一样过完无聊的一辈子。 她不会察觉到天道对她的恶意,不会每一次尽力之后都功败垂成,不会像是手拿一把沙子想要修补溃堤的蠢货一样,被巨浪拍得粉身碎骨。 她几乎是怨恨地在问,是不是当年不来这里会好些? “车前和雪仔还活着。”杜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和缓地这么说。 “嗯,”嬴寒山快速抽了口气,平复心情,“所以呢,托我照顾他们,然后未来有一天,他们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又没了?” 杜泽默然,嬴寒山说完也有点后悔,不管这到底是入梦的鬼魂还是她想象中的杜泽,这么说话都不合适。 “对不起,老杜,我只是……” “不,”杜泽说,“我只是想谢你。” 杜车前在大疫时还不到十岁,杜雪仔尚且没有出生,如果嬴寒山未曾来过淡河,这两个孩子都不会在人世间久留。至少现在,他们还活着。 废墟在变化,大雾中走出很多蹒跚的影子,他们形容模糊,苍白单薄,但每一道影子都能在嬴寒山脑内对应起一个人。 那些熟悉的,面熟的,或者仅仅似曾相识的魂灵在雾中举起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出来,但某种温和的情绪正缓缓地向着嬴寒山流淌。 多谢你,多谢你。 多谢你救了这座城,多谢你守了这里这么多好时光,多谢你扛下一次又一次的天灾,多谢你仍旧守护着这里的生机,淡河没有断绝。 金色的线条从雾中涌起,在嬴寒山面前织成向上的天梯,这一次梯子稳定,踏上去没有雷电也没有缺损。 嬴寒山站在第一节 阶梯上,扭头看向杜泽。他默默牵起妻子的手,退向雾气,那一身武官服很快掉了颜色,他也成为雾中影子的一部分。 但嬴寒山知道他仍旧在注视着。 “系统……” 我在。出租车边的那个声音回答。 “如果宿主不想醒来,去雾里或者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 “如果宿主还想试试,这里还有一道梯子。” 嬴寒山站在这金色的天梯上,略一迟疑,向上迈了第二步。 耳边突然有声音了,细细碎碎的,来自很多人的喉咙,她分辨不清是谁,更分辨不清在说什么。或许是“谢谢”,或许是“再见”。 向着天梯更上,那声音又变得纯粹起来。 “阿姊,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我要启程,去蒿城,那个背叛者已经攻打了那里两次,虽然百姓爱戴你们抵挡住了进攻,但没人指挥终究不是事。沉州和对方接壤地域极长,每一座城都必须有长官驻守以便相互呼应,陈恪分身乏术,裴纪堂得重建淡河,所以我自请驻守蒿城。阿姊你安心睡,想睡多久都可以,睡醒了……记得来蒿城看我呀……” “寒山,我们赶回来了。淡河……不论如何,情况在转好,城西没有被烧毁。上次虓原因为鸦鸦的事情起了争执之后,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向你致歉。现在是否……已经有些悔之晚矣?我知道你是对的,以往决策时,我是意气用事的那一个,又耻于文人的脸面不愿承认……寒山,你可否醒过来?何以令裴某失挚友……” “我希望……她活着……不管我……生死存在与否……我希望,她活着,岁岁年年……” 天空在打开一个明亮的缺口,如同莲花花瓣绽开,嬴寒山伸出手去,一缕日光照在她的手上。 她想,是时候醒来了。 第207章 不必拦我 嬴寒山死了。 不, 其实也不是,因为神仙是不会死的,而嬴寒山应该是神仙。 嬴寒山伤得很重? 大概,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战斗结束后所有九旋峰仙人都飞快离开了原地, 已经变得稚童一样的玉成砾留下一枚无磨的玉手把件说交给寒山后也随之而去。 无家人倒是留下来了, 但并不听人指挥。和白鳞军短暂的同盟结束, 他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步调修复这座被战火损毁的城市。 何翠子和周政被暂时留在王城处驻守,一个剑修在这里可能不方便插手人间事,一位将领在这里可能被芬陀利华的余党暗算, 但他俩一起在这里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啥挡杀啥, 非常可靠。 乌观鹭留下填补文官的空白, 这时候大家才突然想起来, 还有另一个一直在养伤的角色应该被启用。任命治中从事的委任状被快马加鞭地寄出, 很快就要被一个失去了一只手的青年拿起。 崔蕴灵,现任治中从事,权属仅次于别驾与长史。他得到了自己的奖赏, 用自己的手臂和所有属官的生命。 第414章 当嬴鸦鸦骑快马先其他人一步赶回淡河时,嬴寒山还躺在她倒下的地方。 不是陈恪薄情到让她躺在尸堆里不收拾, 在进城的第一天他就冲去寻找了被天雷劈下来的嬴寒山, 但不论是他还是其他士兵,都没办法靠近这具躺在地上的躯壳分毫。 嬴寒山躺在布满焦痕的残垣间,一株蓝藤白花的植物从她胸口生长出来。 在她周边范围五米内, 任何人试图往里走上一步都会被藤蔓招呼。 领悟到它敌意及时后退的可能只是被不轻不重地拍打一下,执意要向前看个仔细的就轻则吃一耳光, 重则骨裂骨折。 没人敢拿着武器靠近, 虽然藤蔓不会说话,但某种清晰的“我不会给你留全尸”的暗示自然而然从它身上传递给周边的任何人。 在嬴寒山沉睡的第三天, 她开始褪色。 像一张绢画被晒得太久,失去上面彩墨的颜色。先是头发从黑色变成低饱和度的灰,然后是皮肤,指甲变得灰败,嘴唇褪去血色。 她仿佛一道虚影,随时可能融化在土地里。 在第三日的傍晚,生长在她胸口的花朵动了起来。 藤蔓扫清周遭的碎砖和焚尸,巨大的白色花苞从地面升起,把嬴寒山包裹在向上弯曲的花瓣中。它以一种持续数天的速度收拢花瓣,将花中人吞下去。当嬴鸦鸦从马上跳下来那一刻,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在巨大的花苞里,她的阿姊苍白得像是绢纸。白色的花苞逐渐合拢,赢寒山的身形就这么隐没在花的壁障中。 “阿姊……阿姊!” 她甩开阻拦她的士兵冲进去,匍匐在土上的藤蔓只挣扎了一下,没有制止她。嬴鸦鸦用力把脸颊贴上紧缩的苞片,竭力将手伸进缝隙,想要抓住嬴寒山的衣袖。 “阿姊……你醒醒,你看我一眼!” 花苞消极地抵抗着触碰,但嬴鸦鸦还是勉强抓住了她的手。嬴寒山手上的护甲系带已经被雷劈得碳化,一触就轻而易举地脱落下来。 她握住蜷曲的指尖,那只手凉得没有一点生气。即使是上一次雷劫后她昏睡的五日里,她的手也没有这么寒冷过。 苞片合拢了,轻轻把嬴鸦鸦推出去几步,女孩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花苞,疾驰几天几夜后的疲惫和眩晕一瞬抓住了她。 她倒下去,在一片“嬴长史!”的惊呼中坠入黑暗。 嬴鸦鸦只是脱水和筋疲力尽,并不很碍事,昏了半日之后她自己爬了起来,甩开苦求她躺下休息的军医跑出屋子,吓了正在焦头烂额的沉州众一跳。 “嬴长史,你无事了?” 再有事还能比阿姊有事吗?嬴鸦鸦咬着牙答,乌漆的眼睛里好像烧着一团火。 “沉州这副样子,阿姊还没醒,我能躺在那里吗?” 淡河的城防将近崩溃,城内人口少了将近一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秦蕊娘和其他院中女子的引导下,有不少孩子被保全下来。杜车前红着眼睛被人拽开,哽咽着冲秦蕊娘吼我阿母呢?你告诉我我阿母呢? 他的母亲死在了自家院子里,和杜泽最后死去的地点只有十几米。 杜雪仔还在床上,小人儿在天亮后一个人钻了出去找阿父阿母,被人找到时呆呆地不哭也不说话。嬴寒山没能看到被钉死在门前的杜泽,第一个看到他的是他女儿。 她发了几天高烧,烧退后留了一条命,但再也没开口说话。医生说可能是吓坏了脑子哪里,长长或许能好,也或许好不了了。 李烝被从柜子里发现,妇人们捂着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不要他看院子里靠在一起的焦尸。 蒸饼娘子和丈夫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拿身体抵住门,以至于在杀害他们之后,那些入侵者不得不把他们两个整个搬到一边去。 孩子们无处可去,大人们要么是悲伤得难以照顾活着的人,要么是忙碌得无暇安慰这些新的孤儿。他们聚集在街上那顶新搭建起来的小帐篷外。 因为没办法搬动花苞,又不能让大将军就这么连人带花大剌剌躺在街上,所以士兵们在这里搭了个帐篷。那朵白花在花朵合拢后也安静下来,不再抗拒谁的靠近。 帐篷外守着一个小兵,半大不大,嘴唇上刚刚生出一点毛茸茸的青茬,他红着眼睛驱赶所有靠近的人,但拗不过挨拳头也要抓着帐篷站在那里的孩子们。 看什么看,陆仁某想骂他们,看能把大将军看醒吗? 但他没有骂,要是能把大将军看醒,那就一起看吧。 这群小动物聚集在这里,一开始是沉默的,后来就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不知道是谁哭累了睡着,又被噩梦惊醒,哭声骤然拔高。 他哭起来,所有孩子就跟着他哭,李烝抓着帐篷的一角,像抓着谁的衣袖,他叫神仙姊,神仙姊你不要睡了,我阿耶阿娘没有了,你不能没有了。 陆仁某恶狠狠地把头歪向一边,他也想哭,他刚从涅叶烈被调回来就听说大将军重伤,大将军怎么会重伤呢? 他在的时候大将军一直好好的,一定是他们不好好守卫大将军,不尽心尽力……大将军怎么会受伤呢?怎么会睡在那朵白花里一直不醒呢。 如果大将军死了,该怎么办呢?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的脸一下,吓得周边几个小孩子止住了哭声。 “哭什么哭!大将军好好的!你们再哭小爷就把你们捆了串起来送回家里去!”陆仁某扭过头恶狠狠地警告。 第415章 “我们没有家了。” 陆仁某愣住,也用力抽了抽鼻子。 “我爷娘也没有了。”他说,“之前大将军带着我,就好像我爷我娘一样。大将军要是没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小亲兵坐下,挤在这一堆聚集起来的孩子们里,把脸深深地埋进手里。 “你们哭什么,你们有什么好哭的……你们没一次,我没两次……你们都不许哭,谁也不许哭……” 孩子们有哭泣的自由,但爱她的那些成人们没有。 第五煜并不是烧了淡河就作罢,踞崖关城坚墙高,不适合争夺,他就把目光放在了蒿城上。 还有一个理由是陈恪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屠城到一半就匆匆截止,是因为一个住在踞崖关附近的赵寨人发现了水军的踪迹。 他们可能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些敌船要去哪里,但在他们心里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属于那位保护了他们的女将,所以这个赵寨人跑向了长官的府邸。 蒿城是这些跟随沉州军迁移的流民们的聚集地,第五煜要教会他们闭嘴,安静,沉默地接受每一个长官。上层人的战斗是上层人的事情,他们只要不插手就可以活下去,一旦插手就必须被惩罚。 但他没想到,那些死也要团结在嬴寒山身侧的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多。 蒿城抵御了两次进攻,如果没有援军,它可能撑不住第三次。 嬴鸦鸦收拾了行装,预备带兵前往蒿城。 “请让恪代长史去吧,”陈恪穿戴起还带着硝烟气的衣甲,拦住赢鸦鸦,“长史往踞崖关,恪往蒿城。两边如今俱无守将,恪身边兵士多相熟,好往蒿城作战。” 嬴鸦鸦不怎么抬头看他,她蹙着眉头好像在算什么,口中倒是清晰地答话了。 “我从未去过踞崖关,战时突然新任守官,于战事无益。” “那请长史留驻淡河,恪将劝说刺史前往踞崖关,恪领兵去蒿城。” “蒿城尚有城墙可守,淡河已无。如今没有阿姊,只能依靠裴刺史将兵驻守,把我留在这里,我能做什么呢?”嬴鸦鸦终于抬起头,她盯着陈恪的眼睛,终于长叹出声。 “请勿要再劝。” 话说到这份上,确实没什么好劝的了。但不劝嬴鸦鸦不代表不劝裴纪堂,他作为别驾和长史的上下级不太明显,有些事情难以置喙,但或许裴纪堂还有余地说一说。 他找到嬴鸦鸦时,她正在那顶小帐篷里。 白花包得像一枚茧,地上的藤蔓呼吸般轻轻颤动着,女孩跪在地上,把额头抵上花苞。嬴鸦鸦无声地闭着眼睛,好像倚靠在阿姊肩头小憩。 “阿姊,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鸦鸦,裴纪堂叫她,女孩没有直起身也没有看向他,她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只有阿姊和自己的时间里,他站在她身后等她反应,但除了藤蔓翻动时轻微的窸窣,更无他物。 “鸦鸦,”裴纪堂只能说下去,“陈恪对我说了你要去蒿城的事情。” “我想,你留在淡河等寒山会好些。蒿城之前接应寒山时我接手过,城防我有数。敌军主力在那里,很难分兵再攻淡河,你不用担心。” 嬴鸦鸦轻轻偏了一下头,把整个身体靠在花上,她还是不说话。 寂静让人有些难捱。其实不论是她还是裴纪堂都清楚,不让她去蒿城只是因为现在战火烧得最急的地方就是那里,谁去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淡河内部出了内鬼,士兵刚刚经历大战疲态未缓,这不是一场容易打的战役,参战者是将要把自己的身躯投入火中。 “鸦鸦……” “不要说了,多谢刺史劝我。” 嬴鸦鸦终于直起身,她跪坐着,却并不仰望裴纪堂:“但我的心意已经定下。” “我的命是阿姊救的,我情愿给她。她的城要守,我就去守,她死在哪里,我就去殉。淡河是后方,要您坐镇,您不能去,踞崖关的守官不能变动,陈恪不能去,此刻我当去,我便必然要去。” “我为阿姊做这一切,除了阿姊,谁也不能拦我。” 她的口吻平静,寒冷,好像那个黑翅膀鸟儿一样的女孩短暂地从她身上剥离了,嬴鸦鸦低头对裴纪堂行了一礼,起身走出帐篷。 在很久以前,在浮泉尚未取得时,裴纪堂曾经短暂地瞥见了这样的她,那是她在满头珠翠下目光冷淡,却下一秒瞥见他时变回了“嬴鸦鸦”。 而此刻,她距离他很远,很远,远得触手不及。 裴纪堂僵硬着后背,直到嬴鸦鸦走开才慢慢塌下来,他在那株巨大的花苞边坐下,无力地垂下头去。 冷感慢慢从他的后背升起,裴纪堂望着紧闭的花苞,苦味从咽喉升起,梗塞呼吸。 “寒山……你可否醒来?” 他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无力,身边的常态随着嬴寒山的重伤而濒临破坏,他亦像是失去了半边手臂一样空茫。 那只白羽的鸿鹄鸟拍打着翅膀,撞击着他的胸腔。寒山怎能这样死去,若有人应该应劫,那不更应该是他而非寒山吗? 他想起自己还未曾对寒山致歉,无论是战场上的冲突,无论是那一天为了鸦鸦的争吵,她都像是无事一样轻轻揭过,而他也闭上眼睛装作这一切不存在。 这一切怎会不存在呢,如果寒山就在今日死去,他不是终生都无法获得一个向她致歉的机会? 第416章 她不是陌生人,不是普通的同盟或下属,她是真切地与他并肩作战了多年的挚友。 凡人之躯终有一死,仙人却可得长生,仙人与凡人之间,首先罹难的为何是前者? 然而,有另一个想法无声地滋长出来,提醒他他此刻的痛苦并不止来源于遗憾。 她是鸦鸦最重要的人,那条黑蛇轻柔地嘶嘶着,让他的心脏战栗起来。 鸦鸦并不爱你,并不在乎你,你伸手无法抓住她,你甚至一点也牵绊不住她。嬴寒山的生是她的生,嬴寒山的死是她的死。 祈祷你的好友醒来吧,祈祷她把嬴鸦鸦带回来吧,你这个失败者啊。如果有一日你濒临死去,嬴鸦鸦也会为你如此吗? “寒山……请你醒过来吧。” 第208章 飞行模式 醒来的感觉不是很好。 这和睡够十二个小时起来伸个懒腰没有一点关联, 身体和头脑链接之后,嬴寒山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好痛,痛得要死, 一辆中型压路机把她在地面上压一个来回都不会有这么痛。 碎进肌肉里的骨头被强行扯回来拼接, 已经断流枯败的血管重新修修补补。她闭着眼睛尖叫, 想摸出峨眉刺来给自己来两下再死过去算完。 现在可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身中八刀还是自杀了。 很快有轻柔得像是丝绸一样的东西裹住她, 空气里充满了花的细微香气,嬴寒山不知道自己在疼痛中忍受了多久,另一种感觉取代了原本的剧痛。 一股暖流在经脉中行进, 上升至灵府, 下沉至丹田, 她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有无数细小的火花在经脉中炸开。 一开始是微弱而急促的一阵, 堵塞在关节处的污浊被冲散,而后更迅疾,更强烈的烧灼感点燃了她, 有什么存在于体内的东西被迅速烧化。 那感觉不痛苦,反而像是一股狂喜的浪潮, 嬴寒山在感官被无限放大的倒错感里呼吸急促, 她想起来这种感觉是什么了,上一次金丹结成时,她有同样的感受。 可是现在她明明应该只是金丹中期? 那只驺虞在她脑海里上蹿下跳, 发出猫儿样尖细的咕噜,它白绒绒的身形浮现在嬴寒山面前。伴随着骨骼抻开的咯咯, 原本像是毛球一样圆润的身体飞快成长, 狭小的空间容不下它。它长吟一声,抬起爪子猛然扑开包裹着自己和嬴寒山的东西。 那双金色的眼睛骤然睁开。 嬴寒山纵身而起, 四肢轻得不可思议,她看到了周边。脚下是被撕开一个口子的帐篷,周围是已经开始零零散散修复的建筑,头顶晴空万里,蒸腾的云霞间浮现出薄膜般的虹彩。 那只白色的小驺虞不,现在它一点也不小,这只虎一样的异兽长啸着踏云而起,盘护在嬴寒山周遭。 她在飞,嬴寒山用了十几秒确定这件事,她在飞。 天气特好,云彩的长相也很友善,完全没有要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下来给她再劈成二百五的架势,嬴寒山垂下眼去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原本的甲胄已经因为系带碳化而剥落,弱水衣倒是完好无损,照着她之前身上所着的衣服拟态了一套。 衣衫崭新,百骸通透,飞在半空,嬴寒山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系统?” “online,很高兴看到宿主喘气。” “……” “一个玩笑。”系统平和地说,“第一句话应该说恭喜,恭喜宿主,您来到了元婴前期,目前可分配加点为4,是否立刻开始加点?” 嬴寒山被它说得懵了一阵,她迟缓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跳了两级,直接跨越式上升一个大境界按照这个思路推理,而现在没有一个照脸天雷的飞行,很可能也和元婴有关。 “为什么?”她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哪个为什么。 “三个原因,”系统倒是自己给自己定了个方向,“第一个原因,宿主在过去一年的征战已经足够你突破到金丹后期,而整个淡河是宿主的业,也是杀生道的积累,一次屠城将您的突破再升一级。” “第二个原因,有人在感谢宿主。功德并不一定来自生者,既然死者的怨恨能够影响修士,死者的感念同样有效,它直接帮宿主抵消了升至金丹后期的雷劫,至于跨越到元婴的那一次,被合并至年末了。” “第三个原因,那朵花在宿主昏迷期间为了宿主不死去,拿一大半自己喂给了宿主,虽然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什么境界,但真的很有……” 嬴寒山没等它说完就一头栽了下去。 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巨大的花苞就委顿在地,像是烈日下的雪一样消弭无踪。“苌濯,你还好吗?”嬴寒山载回帐篷里半跪下来,半晌深埋于地下的花藤翻上来一截,慢慢地缠上嬴寒山。 “……没有事……累了,睡一会,很想寒山……” 细细碎碎的低语在她脑内升起,又慢慢低下去,藤蔓渗入皮肤,随着血液回归心脉。她感到他的生命与她的呼吸心跳开始连接,虽然微弱但没有要断绝的意思。 嬴寒山稍微松了一口气:“睡吧。我在呢。” 她慢慢起身,整理好着装,走向被撕开一片口子的帐篷。它已经因为刚刚突发的飞行碎了一道口子,嬴寒山几乎不用走门。 她想起来在雷劫前看到的残垣断壁,想起那些没有被焚烧过的尸体,虽然知道过去这么久应该已经一切被妥善安置过,她还是稍微闭了闭眼睛,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第417章 然后就被撞了个满怀。 李烝一头撞进她怀里,嗷嗷哭得像是小狼崽子,一边的陆仁某架着胳膊装出一副“我很成熟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样子,几次眨眼最后还是开始掉眼泪,女孩,男孩,大孩子,小孩子,他们层层叠叠地涌过来,把她围在最中心。 “大将军醒了!”“大将军活了!” 李烝一边哭一边扭过头去扯着嗓子喊:“不许喊活了!我家神仙姊本来就没死!……呜……” 她的衣服被眼泪沾得湿漉漉的,手边每一个人都在叫她的名字,嬴寒山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堆小动物挤住,任谁都在拼命地向她身边挤,有谁叫她她就摸谁的头。 “活了,活了,”她说,“我回来了,都乖啊……” 然后,嬴寒山抬起头,看到了杜车前。 男孩没有哭,他的眼窝陷着,眼下有些淡淡的青灰色。之前那把练武时佩的小剑不在腰上,衣袖沾满了灰和土。 “杜车前?”嬴寒山叫他。 他僵了一下,慢慢地走向嬴寒山,眼睛看着地,后背却挺得很直。 “阿父好好守城了。”他低声说,手指紧紧地攥起来。 “我知道,”嬴寒山对他张开手,拉住他的肩膀,抱住这个少年:“杜泽是好样的,你也是。” 短暂的沉默后,被她抱在怀里的少年也颤抖着呜咽起来。 淡河还有活人,这挺好。城西的民居没受波及,这挺好。狐狸锤了三次蒿城没锤下来,悻悻而退了,也挺好。 但什么也好不过嬴寒山醒了。 她没先去府衙找裴纪堂印象里那玩意烧得只剩下个门脸了,裴纪堂不至于坐在一堆炭里cos两鬓苍苍十指黑,现在应该也在哪个帐篷或者哪个现场。她先飞快绕着城转了一圈,然后去了城西。 粥棚已经扎起来,行军时携带的帐篷也有了用处,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粥棚间徘徊,间或拉一拉扯一扯分粥和分被褥的人。“第一要紧的是衣食,”秦蕊娘嘱咐着身边人,“本来经了事大家心里就难捱,不能再在衣食上短了,看谁不吃不喝的,就好好劝劝,哪有过不去的坎呢?当初千过不去万过不去,大将军把我们带回来了,也就过得去了。我们过得去,你们也要过得去。” 嬴寒山站在一边看着,没过去惊动她们。 裴纪堂确实在忙活,他在重新布置军队,修整城防。嬴寒山找到他时他扎着袖子站在城墙底下,拿着支半干毛笔不知道在勾什么,她凑过去,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哦,寒山啊,”他说,“你无事的话,现在……” 话没说完,那支笔咔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寒山!” 她结结实实吃了个拥抱,裴纪堂高她半个头,用力抱住她简直像是一堵墙撞上来。 “寒山……寒山!”他的词汇忽然贫瘠到只剩下这一个词,裴纪堂深深地抽着气,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这声音惊动了城墙上的白门人。“哎!姨妈!” “大将军无得事了!” 不管是不是白门人,不管叫她什么,所有人都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下来围住她。“温共里讲姨妈是仙人的嘛!仙人不得有事的。”“大将军看着就像个好人似的!一点事也没有!”“去你的!大将军本就是个好人!” 林孖和海石花都不在,嬴寒山用眼光巡了一圈周遭,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之后转过脸去,双手按住裴纪堂的肩膀让他冷静。 “我没有事了,老板,放心吧。”她说,“鸦鸦呢?” 裴纪堂愣了一下,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嬴鸦鸦决绝离去的背影……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时明明决定寒山一醒来就先为之前的事情向她道歉,现在怎么全然忘了? 嬴寒山看到眼前刺史的脸色稍微暗了一下,他怔忪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寒山,抱歉,我……” 下一秒他就被嬴寒山手上一个错劲按坐在了地上:“鸦鸦怎么了!” 挣扎了两下没能站起来的刺史开始缓慢地眨眼睛,刚刚看到嬴寒山安然无恙站在那里都忍住了眼泪的裴纪堂,现在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 第209章 子夜猎狐 人不能, 至少不应该在复工第一天让合伙人给自己磕一个。 嬴寒山歘地一下把裴纪堂扶了起来,动作稍微有点大,看着像薅。裴纪堂低头看了看自己悬空的膝盖, 看了看嬴寒山的手, 没吭声。 寒山, 你…… 别说了老板,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先站直再说话。 我站不直。 嬴寒山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撒手, 裴纪堂又歘地半跪了回去, 原本跑下来嗷嗷嗷嗷准备给她一个拥抱的兵士们纷纷后退, 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我现在知道, ”他掸掸自己的袖子, 苦笑着起身,“寒山的伤势确实无碍了。” 嬴寒山昏了小半个月,再睡恐怕就要躺着迎接春天。这小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基本都在她能预料的范围内。 淡河城有文官就能运转, 鸦鸦守住了蒿城,陈恪已经先一步回了踞崖关, 据说他走那天郑重地站在自己躺着的帐篷前拜了三拜。 嬴寒山能理解这是祝福和重视, 但她一想到这个画面满脑子都是遗体告别。 ……得写封信给他告诉他自己没事了。 无宜没留什么话给自己,没话就是一切照旧,她有事就去约定好的地方找无宜, 无宜有事总能找得到她。 第418章 等这里的元气恢复了,嬴寒山还能送镜片过去的话, 无宜还是可以帮忙做望远镜。 不过距离这里元气恢复, 得好一阵子了。 玉成砾给她留的手把件上附了张条子,让她僻静没人的时候捏着它用内力催动, 嬴寒山想大概是有什么凡人不能听的话,也就先搁置起来了。 她现在有一件当下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得去接鸦鸦。”她说。 裴纪堂没怎么拦她,只是稍微提一句:“临蒿城的军队已经撤退,那里暂时没有什么风险,寒山如果动身的话,不用太着急。” “那更得着急。”她随口答,“不着急些鸦鸦不就自己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出来裴纪堂就不说话了,看着她好像囫囵个咽了个馒头一样,噎得连找茶都不记得。 裴纪堂不说话,系统说话,它颇有情感色彩地重复了一遍“我得去接鸦鸦”,然后发出一声像是笑的声音。 “你有意见吗?”嬴寒山料定了它肯定没好话。 “没有,系统赞成宿主的全部决策,但有一个细节需要商榷。” “您是打算拎着狐狸的头去,还是拎着狐狸的皮去?” “一整条有头有尾的皮毛吧。”嬴寒山平淡地回,“不然不值钱啊。” 动身前嬴寒山调出她的属性面板,从金丹中期突破到金丹后期获得点数1,从金丹后期到元婴初期获得点数3,现在她已经基本知道了奖励规律,小境界的突破能获得一个加点,大境界的突破能获得三个加点。 面板上的招式还是原来那些没有变化,以血化生已经被她加到三,目前的效果是可以大范围吸血快速恢复自身,可以通过近距离血液接触感染对手,用网游总结一下,群奶加单体硬控技能。 【歃血峨眉刺】她点了【歃血峨眉刺·千军】这个分支,实战来讲是aoe(群体)技能,能推断出另一个分支【歃血峨眉刺·游蛇】是单体肉搏技能,嬴寒山现在有弓箭作为点杀武器,理论上暂时不需要点【游蛇】。 其实她想点的,但点数实在是紧张。 【落龙逐鹿弓】同样有两个分支,在她上次点完基础之后,这两个分支就显露出来。一个是【落龙逐鹿弓·寻天星】,一个是【落龙逐鹿弓·击铁花】,与之前一样没有任何说明。 她对着这两个名字做了半天阅读理解,推测【寻天星】应该倾向于单体,而【击铁花】更可能是群攻。 最后那个【生命力顽强】没有变化,下一进阶还是【赤玉鼠】,虽然很好奇大耗子到底是什么,但嬴寒山不准备把加点浪费在这上面。 她照例给本命技能【以血化生】加了一点,现在以血化生的等级是四。在加点之后嬴寒山选择【歃血峨眉刺·千军】,并给它升级了一点。 【千军】升级后的名字是【山海谒】,从出现在她头脑里的招式来看,应该是有特殊效果的更大范围aoe,至于特殊效果是什么,她想不出来,具体得等实战。 还有两点技能点,嬴寒山存下一点以防不测,另一点点亮了【落龙逐鹿弓·寻天星】,几乎立刻她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寻天星是单体技能,技能特点体现在“寻”上。 它允许开弓者选定一个视野范围内的目标发箭,这支箭将可以修正两次方向以命中对方。 导弹,不科学版本。 技能点完,兵甲已足,是去讨债的时候了。 夜色很安静。 随着天气回暖,土地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南方的大地并不会像北方一样冻得结实,在从州还踏土如踏铁时,沉州的水沼里已经有了蒿草生发的预兆。 甲板上的士兵翕动着鼻翼,从水泽吹来的风带着青藻好闻的腥味,住在水边的人家会把它们捞起来清洗干净,在石头上晾干,加一点米糊烙成藻饼,或是直接与鱼一同煮在汤里。 在这个安静的,让人放松的夜里,这一点点清香都足以让人感到饥饿。 战舰正在向北行驶,走得平稳悠游,虽然这一次攻打蒿城并没有取得胜利,但那一位殿下好像并不在意。 这一次淡河已经遭受重创,蒿城也仅仅只有防守之力,一小片的失利并不妨碍什么。 这个在初春风中神思不守的士兵闭了闭眼睛,他忽然在水藻的气味中嗅到了一阵不一样的腥气。 那是什么?他想。 下一秒,这个问题连同盛放问题的头颅一起坠入水中。 嬴寒山闪身躲过喷溅出的血,振干峨眉刺上残留的血痕。船舷两边的守卫安静地坐着,除去没有人头之外与生者无异。 她走向亮着灯烛的船楼,在几乎走进去的瞬间跃起,抬手抽箭开弓,三息之内羽箭离弦,咄地射落躲在高处的影子,那明显不是寻常士兵。但不管他是谁,在箭穿过去之后,他们都是死人。 她收起弓,走入楼船。 烛火里散出香料的气味。 嬴寒山嗅到水汽,嗅到肉食的香气,眼前的门后隐隐约约有人影,她站定,没有伸手推门。 下一秒,强烈的罡风切碎拉门,裹挟着断木碎纸轰进后面的房间,半掩的窗被一段木头击碎,风呼啸着冲出窗的残骸。 坐在房间里的那个人没有侧过头来看是谁在门前,他蹙着眉,有些嫌弃地从眼前的铜釜里夹起一片掉进去的木屑。 “为什么不把这艘船弄沉呢……” 第419章 “寒山?” 细长的眼睛转过来,一瞬不瞬地望向门前的杀生道女修。她听到的仍旧是淳于顾含着笑意的亲切口吻,但那个坐在釜边的年轻人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以为寒山不会进来,会想个办法让这艘船沉了算了,”第五煜说,“看来我想得不对。” “你来见我,是还有话对我说吗?” 回答他的是直扑面颊的一道冷光。 “没有,我只是想亲手杀。” 长啸声炸响,一道紫气飞扑而出,锵地与嬴寒山的峨眉刺相撞,峨眉刺被打偏一个角度,擦着第五煜的鬓发钉穿墙壁,又嗡嗡转动着回到嬴寒山手中。 紫色的龙形昂起脖颈,盘护在王孙肩头,它几乎已经具备了所有的细节,龙角,覆鳞的爪,纤毫毕现的鬃毛,比起在峋阳王那头龙不龙兽不兽的凶兽,以及襄溪王拥有的那道模糊的蛇形紫影,这道龙气与真正龙的差别微乎其微。 随着峨眉刺飞返回她手中,嬴寒山欺身而上,第五煜甚至没有从座席上移动,龙气已经如蛇般扑向嬴寒山。 这不只是一股气流,这是裹挟着庞大威压的力量,仿佛用刀剑挑动钢水,灼人的压迫感伴随着真切的冲击甩在嬴寒山手臂,招架住她刺出的连招。 第五煜用食指沾了沾颊侧,那里没有伤口。他放下手,看向自己的肩头,又转头看向站稳作守势的嬴寒山。 “寒山能看到它吧,”他轻声说,“他们说它已经很近似于真龙了。我不太信这双眼看不到的东西,多谢你帮我证明,它的确存在。” 盘区的龙气低吼着,保持着随时扑向嬴寒山的动作,它的主人却满不在乎地扭过脸去,看着锅子里的水:“要来坐下陪我吃一点吗?仙人不进五谷,我为你准备了梅子汤。” “你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寒山要是不死,就一定会来找我,毕竟寒山就是这样的人。”第五煜很微妙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人啊,很奇怪,我期盼着寒山来这里,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要是一年前那次见面就是永诀,那真让人抱憾终身啊。” “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出现在这里。”他把从锅子里夹出的异物拨到一边。 “寒山……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她背上的弓箭,手中的峨眉刺都嗡鸣起来,杀生道者的怒火像是夜中尖啸的剑,引得所有沾血的器物都一起尖叫。 第五煜叹了口气:“不要动怒,寒山今天想杀我,一定杀得了。我放在这船上的人你都已经杀完了,我现在身上也没有佩剑。一点龙气而已,你杀过不少有龙气的人了,不差我一个吧?” “所以,在杀我之前,可不可以过来,坐下,坐在我对面,就像我们当年那样?” 系统。嬴寒山没有听他说话,她在脑内戳着系统:“我现在用寻天星,能不能绕开那条龙弄死他?” “有难度,不如和他真刀真枪地打,想办法把他推进水里。” 啧,总感觉不保险。 第五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慢慢站了起来,袖着手面对着嬴寒山。 “不愿意吗?可惜。” “不管怎样,寒山,我确实说过很多谎,但我爱慕你这件事情并非谎言。我希望你死这件事情也同样。” “多谢你,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第五煜骤然回身,一枚玉佩从他袖中飞出,直直甩向窗外夜幕,像是一团磷火在水上燃烧,玉佩炸裂,顷刻间清光笼罩了这艘小船。 原本布置在水面上的法阵浮现出来,浓黑的夜色被照得像是白昼一样光明。 “那魔修已在此处,请青云宗的诸位现身。” 第210章 法拉第山 光芒笼罩了整个水面, 一息之间,十数道光锁从水中阵法冲出,直扑嬴寒山面门。她闪身撞碎墙板飞出去, 在与这些光锁擦身的一瞬间甩出峨眉刺打翻了桌上的釜。 它们立刻停滞, 笼成一片细密的网罩住汤釜。第五煜一点躲的意思也没有, 他叹息着, 轻轻拢了拢袖子。 “怕什么,这又不是沸水。这样不是让寒山知道了吗?” 她的确知道了。这被他呼来的所谓“青云宗”在保护他,优先级甚至高于弄死自己这个魔修。这绝对不是什么修士悲悯凡人的行为, 他们关心普通人的程度还赶不上嬴寒山这个歪门邪道换言之对他们来说, 第五煜很重要。 但知道这事屁用没有。 趁着光锁回护他的间隙, 嬴寒山甩开封锁飞上高空, 脚下的水面仿佛一条玉带, 在无光的天幕与乌沉的群山间熠熠。 玉带上蔓延出的光锁紧紧追着她升高,在快要触及她时向周遭散开,各自聚成人形。 一共有八个人。 嬴寒山倒转手中峨眉刺, 直了直后背,眼光扫过这围上来的八个修士。 “阵衍八卦, ”系统跟着她扫视的眼光不咸不淡地补充科普, “内核是个基础的困阵,站在乾位的那一位修为最高,元婴中期。” “和我打怎么样?”嬴寒山只关心结果。 “这群人不是剑修, 也不是体修。” “所以?” “所以,”系统心平气和地问, “宿主预备费点劲把在场这些人做成八宝饭, 还是八珍拌?” 万俟擎冷眼打量着眼前的魔修。 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金丹中期, 最多不过金丹末期,不知道身上用了什么咒术,将修为藏了起来。 第420章 邪修尽是活在血池刀山上的,不要说没有宗门庇护,同宗之间一言不合杀人夺宝也不是没有可能,掩盖起自己的修为反而让人忌惮几分,倒也合理。 这女修被困在法阵中央,却并没有惧色,眼光冷冷地在周遭转了一道,锵然与站在乾位的万俟擎撞上。 他心下一沉,身为青云宗倚筇堂的守堂大弟子,他已经将将摸到了长老的边,从普通内门弟子到如今的堂内弟子首席,这四百多年的光阴不是可不是活得长熬出来的。 死在他手中的魔修不计其数,所诛杀的叛出正道的败类也双手难数,他太清楚那样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她全然不惧如今的劣势,甚至含着一丝冷嘲的悠然。这绝非虚张声势,在那双如融金一般眼瞳的注视下,饶是他也觉得心脏战栗了一瞬间。 不,这绝不可能,万俟擎想。青云宗弟子修法修符,先天自有真气护体,斩下吞吃了千余婴孩的凶灵头颅时他也未曾被煞气动摇分毫,为何只是与这女修对视几秒,他就莫名生了惧意? 像是为了否定这恐惧一样,他昂起头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 “那魔修,你……” “你很没礼貌。”眼前金眼睛的女修干脆地打断了他。 “凡人之间互搏生死还要通一下姓名,你张嘴就叫我魔修,没有教养。” 万俟擎眉头一沉,倒没有被这句话激起气来,他杀过一只学人说话的妖鸟,那满身污血的巨鸟撕开了与他同行那个丹修的肚腹,抓着血淋淋的内脏学丹修哭喊求救的声音。 魔修与那些妖兽是一样的,甜言蜜语也好,虚张声势也罢,都是为了转移敌人的注意力。 他一手微抬,半掩在衣袖下的左手对正在震位的师弟打了个手势。她倒是像没有察觉一样,自顾自说下去:“不仅没有礼貌,还拎不清。” “我是沉州的将领,今天我找第五煜,是为淡河的百姓复仇,有理有据。你们这群人算不上他幕僚吧,现在插手,不算干涉人间事吗?” 他盯着她,不言不语,手下缓缓掐诀催动阵法。情况已经很明了了,不管如何这个魔修都打不过他们几个,即使她眼神再镇定,再震慑人心,也免不了要用口舌来分散他们注意力以求变数。一道明光从万俟擎手中绽出,他当头一喝,打断女修的话:“住口!妖邪何敢蛊惑人心!” 随着这一声断喝,周遭七人骤然祭出法器,嬴寒山身形不动,左手一挽,仿佛在空中凭空折了一枝花擎在手中。确实有花绽开,万俟擎那一声大喝是分散她注意,站在震位的法修祭出两道青光合作一钝尾锐首的长杖,直向她后心刺下去。 可那杖只在半空停了一停,便颓然坠地,嬴寒山一手抛出一支峨眉刺,飞旋着击落四面向她而来的阵法光华,另一手轻轻一抬,将余下的另一支送入飞身而来那法修的胸口。 血在夜色里飞溅,滴沥在阵法上绽出红花。他脸上还有没有消去的惊愕。浅青色的线条沾血就生长起来,顺着嬴寒山的指尖爬上峨眉刺,随即刺入他的身体,被锐器刺穿的含糊呃呃声换作撕心裂肺的惨叫,震位偷袭的修士跌落在地,手脚痉挛,脸上被以血化生的线条覆盖。 “修正一下,”嬴寒山拔出峨眉刺甩干血,搓了搓指腹上残留的黏腻,“不是你没礼貌,是你们没礼貌。我话还没说完。” “不过,算了,我没有耐心了有来世的话,记好。” “多练两年,再来对付杀生道。” 龙吟破开夜幕,驺虞从嬴寒山背后冲向天空,身形如白虹般拉长,巨大的龙影笼罩着这尚非成体的兽,凛然气势压下了照亮夜色的法阵光华。 林木尖啸,河水翻腾,砂石随着这龙影的飞舞直上高空,嬴寒山手中一对峨眉刺旋出,令牌般唤醒了整个天地。 山海谒,山海来谒,力量已经不来自于她手中那对嗡嗡旋转着的武器,而来自于被她诏令而来的万物。 法阵在这呼啸旋转的气流中摇摇欲坠,周遭青云宗修士不得不闪身躲避,他们倒是不很怕罡风和飞石,但他们恐惧那龙影。 修士佩戴着龙族皮骨炼化的法器,修士能杀死近似于龙的妖兽甚至与龙相差无几的蛟,但在这骤然爆发的威压之下他们只觉得喉咙梗塞,膝盖发软,原本运转在身体里的真气乱窜,被拟龙逼得要躲出他们的身体。 修士不能伤害有龙气之人,但龙气说到底只是保命的东西,底下那个藩王之子身上有已经像到八九分的龙气,他们靠近他时也并不觉得什么。 可眼前这个女修不一样,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明明她没有什么动作,甚至不伸手触一触飞旋在她周围的那对峨眉刺,却让人无端觉得她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杀了他们。 跟随万俟擎前来的这些普通弟子不明白,但他这个守堂大弟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临出门前自家师尊就叮嘱过,这个魔修或许摸到了一些王道的门路。所谓王道就是以修士之身窃夺天机,霸占本属于仙门百家的机缘与灵气,自成一股霸道的杀气。 人间帝王有龙气就足够,这群修王道的邪修上占修仙法门,下占人间帝王之位,着实可恨。 可如今他在这王道的力量面前,几乎只有跪下的想法。 不,不能再拖了,万俟擎咬破舌尖,食指点血,强撑着意志以血画符,猩红痕迹间隐约闪出电光。他作为带队的师兄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有驭雷的天赋。 第421章 一道雷符拍出,天上雷声翻滚,震震轰鸣短暂地唤醒了其他位置上的修士。 他们有些狼狈地寻找自己的位置,试图再把困阵建立起来说来好笑,这阵法本来就是困住她让她不得逃脱的,可如今这人不要说逃,连动都不动一下。 天雷!魔修最畏惧的东西,就算她修出了拟龙,有些克制修士的本事,她总不会去克制天道! 他满怀希冀地望着天空,周遭阵法结成,再次固定住她的身形,随着万俟擎咬牙将全身的真气注入符咒,数道白色雷光直劈而下! “魔修!受裁!” 如果一切结束在这一刻就好了。 雷劈下来,龙形破灭,这女修被劈碎灵府坠入江中身死道消,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嬴寒山莫名其妙地摸了一下额头,好像刚刚劈下来的不是雷,是什么脏东西。万俟擎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只是稍微避了一避,雷光落到她身上转瞬即逝,那肌肤上甚至没冒出焦痕。 干什么!怎么回事!他几乎要惨叫起来。 这魔修的威压根本不像是金丹中期也就罢了!她为什么不怕雷!这到底,这到底…… 这到底是什么,他是想不出来了,作为没礼貌的代价,嬴寒山扣掉了他的提问权,砂石与锐风链接在两枚峨眉刺上,凝成一对巨大的转锯,它们一视同仁地削过以嬴寒山为中心周遭所有的东西,这画面一点都不修仙,一点都没有美感,简直就是美式血浆片。被拟龙压制的修士来不及躲闪,人头和血一起飙出来。 “系统,他刚刚干嘛了。”嬴寒山拍拍自己的头发,她闻到一股不太好的煳味。 “用雷劈你,宿主。” “……?” “雷劫淬炼了宿主的体质,现在宿主对雷的耐受力大大提高,”系统努力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口吻,但嬴寒山怎么听它都有蓬勃欲出精神抖擞马上就要憋不住幸灾乐祸的架势,“寻常雷系修士拿符咒劈宿主就跟闹着玩似的,根本不起作用。” “您听说过石头被雷劈过就会变成磁铁吗?” “恭喜您!按照这个架势!您已经快要被劈成地核啦!” 第211章 仙门谋杀 你听听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这像话吗。 “我觉得你变了。”嬴寒山循着水把掉下去的青云宗修士尸体捞上来脑袋不捞,脑袋沉底太快。 “硅是稳定的元素,系统不会变的。” “你从一个恶毒反派变成暗戳戳鼓动我搞事的反派, 又变成放飞自我创人的反派了。” “……” “?” “你逼我的!”它爽朗地说。 好好好, 这个硅基生物终于癫了。 嬴寒山把捞起来的尸首在岸上排排摆, 隐约觉得现在的画面有点熟悉, 当初她拜将之前曾经对杀生感到迷茫,守在淡河边的滩涂上杀了一夜的野狗,把尸体堆了一滩。 现在还是杀, 只不过摆了一滩的是人了。 系统癫了一阵子, 逐渐冷静下来, 嬴寒山也从战斗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中脱离。她有些累地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 感到一阵微妙的好笑, 上次是苌濯来找了她,现在四舍五入也是苌濯在场。 “第五煜逃走了,”她听到系统说, “宿主预备去追吗?” “不去,”她倦怠地回答, “我刚刚打架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 整个船队都被传送阵法之类的东西传走了,他应该是早有预备,我追也追不上。” 于是系统不再说话, 只有水波涨起的细微声响抚摸她的脚踝。 嬴寒山坐了一会,慢慢起身, 开始检查尸首。她没有什么把尸体衣服剥干净找个树上挂高高的怪癖, 翻找尸首一则是因为她要确定这群人的具体来历,二则是因为…… 家里穷, 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她这个魔修杀人夺宝一下啊? 这些弟子基本上都在金丹中期到末期,有两个元婴初期,还有站在乾位上那个没礼貌丢雷男,是元婴中期。 嬴寒山现在的力量基本上能越阶压着元婴末期的打,真遇上到了分神的也不是没招,没了飞行束缚之后她甚至能一边打一边放人风筝。 前期被压制得厉害的好处显露出来,她身法轻盈诡谲,如同云中鹞过水燕,天雷都打不中的人,修士就更不可能打中了。 太厉害了嬴寒山。她闭眼对自己感叹,揍不死我的都能让我更抗揍,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sm啊朋友。 他们身上除了武器之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武器也基本是法修用的,不关嬴寒山的事情,她翻了半晌,翻出三个小锦囊来。 她把锦囊往外倒,什么也倒不出,从入口往里看是一片雾气蒙蒙的白色。嬴寒山福至心灵,分出一缕神识探进去,明白了。 百宝囊,芥子袋,随身空间,随便叫什么,最后都指向同一个东西。这几个袋子内部空间都不算特别大,乾位上那个人身上的大概有三四立方米,剩下的那两个基本上就是两个大一点登山包的容量。 虽然不知道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容量到底做什么合适,但有总比没有强。 她从小的那两个里面倒出零零碎碎的两三丸丹药,两棵不知道什么植物,还有点金银宝石之类的东西,都一并收拾起来集中到其中一个去了。 大的那个里面有三个小瓶子,瓶身上描银的小字。嬴寒山拿起一个,“白玉复骨散”,很好,她喜欢不故弄玄虚的名字,伤药,她用不上。下一个,“续明护心散”,也是伤药,听着是苟一血的,可能用得上。 第422章 下一个,“桃花面”。 嬴寒山捏着它困惑了一会,做不出阅读理解来,这个抽象程度赶上“赤玉鼠”了,索性小心安置。她又倒了倒芥子袋,倒出余下的三样东西来。 一样是一枚玉牌,淡淡的青色,在月光下仿佛封着一道夜光的纱,一看就不是人间能刻出来的萝卜章。上面正刻“青云宗巢云峰倚筇堂护堂弟子万俟擎”,反刻“清钟雅音,四方来聆,青云门中,道法衍行”十六个字。应该是用来证明身份和宗门地位的通行令牌。 听听,人家的公司文化,人家的企业口号,一听就是名门正派,血渊宗就不能学学!至少学个名字让自己不要那么像是一出场就gg的邪恶组织啊。 另一样是……一张面具。 面具很轻,有种近乎于橡胶的柔软和蚕丝的轻薄,在嬴寒山手中一汪月亮一样晃动,她双手捧起它,它的形状就开始微妙地改变,先是变成苌濯,之后变成鸦鸦,最后又开始水波一样晃动,闪过很多人的面容,变回最初的样子。 “易相用的面具,”系统说,“这个很好猜。宿主集中注意力想一个人的面容,它就能自己变化,到确定已经可以后就凝固不动,直到宿主下一次预备要改变它。” “……” “宿主?” 有点怪啊,嬴寒山想。这个面具是个挺好的东西,但出现在这位宗门名字听起来很正派,干的职位也很正派的修士身上就很不对劲啊,仿佛超人内裤反穿着出场手拿一根夺命绣花针,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违和感来。 她把面具放好,拿起第三样东西。 这是一枚圆形的玉佩,上面一边雕刻着口中衔书的青鸟,一边雕刻着头顶镜子的巨鱼。如果玉成砾没给她那个手把件,嬴寒山可能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但有那东西做参考,她猜出来这枚玉佩的用法了。 一缕真气从嬴寒山指腹传入玉佩中,青鸟的眼睛与鱼头顶的镜子亮了一亮,又熄灭下去。她困惑地把它翻了个个,这应该是传递信息的容器,刚刚推真气进去也有反应,可为何只是亮了一下就灭了? 手指擦过玉佩背面一处不太明显的平缓,她心下了然,拿出那枚刻着万俟擎的玉牌在上面一贴,整块玉佩就瞬间开始绽放异彩。 是个需要刷员工卡开机的电脑。 不能说这种防盗措施没用吧,毕竟一般人不会把钥匙和锁放在一起,只拿到令牌和只拿到玉佩都没法读取其中的内容,估计这位万俟兄是刚刚拿到这个玉佩,所以没来得及找地方妥善安置。 话说回来,即使两个放在一起了也不太要紧,主人肯定随时携带着它们,不会让人有拿了开锁的机会。 但这防盗措施显然没考虑到它的主人会被人砍了脑袋拿了随身装备栏,然后站在尸首旁边优哉游哉拿钥匙开锁。 光芒渐渐熄灭,一道平稳而苍老的声音传出来,不辨男女,有点像ai处理过抹除了声音特色的音频。嬴寒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听他说什么。 “倚筇堂大弟子万俟擎,听此密令……” 她听了三秒,从歪坐变成正坐,又站起来。 信息量太大,赢寒山有点懵。 这是一条杀人密令。 杀人倒没什么,这八个人来这里都是来杀人的,不足为奇。但这道密令不是要他去杀魔修,是要他去杀芜梯山上嬴寒山认识的那个人。 真言宗九旋峰峰主,玉成砾。 “九旋峰峰主玉成砾,暗结杀生道魔修,欲生事端。然而此人老谋深算,为人轻狡,几次三番以报同门之仇为由轻轻揭过。如今虽禁于九旋峰,但仍为仙门百家之祸患。” “非寻常情形,不可以寻常手段处之。前有观剑楼弟子周政落于杀生道魔修之手,不成玉碎,反投魔修麾下。此你前去,先斩此魔修,而后寻此弟子踪迹,一并除害。此事过后,你当暂代周政身份归来,指认玉成砾。” “玉成砾若还有后手,则伺机接近她,托言为那魔修传递消息,将桃花面施于其身。” “此密信也,不可传于他人。” 嬴寒山觉得自己脑仁疼。 啥啊,怎么回事啊,她不就是睡了俩礼拜吗?淡河都没翻天怎么天上翻天了? 虽然仅仅只是提了一句,但嬴寒山察觉到现在玉成砾的处境可能并不好,她是至少到了渡劫境的修士,却仍旧被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元婴魔修连累掣肘了。嬴寒山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硬碰硬的危险,能一嗓子喊来漫天修士的峰主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但“禁于九旋峰”这个说法还是让人心里一紧。 她应该在上次战役中也消耗了自身,背了不少因果,现在才不得不暂避锋芒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群小人想搞她,不知道她察觉到多少。 还有周政,这人现在对于仙门百家来说基本上就是个死人,在她手下除了给何翠子当保镖之外没有干任何事,但这份密令里还是花了不少篇幅提到他,斩草除根。 这绝对不是因为他对她这个魔修有什么帮助,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在发出密令的人眼里碍眼。 玉成砾说观剑楼现任楼主想弄死他,青云宗和这件事有联系吗? 自己,玉成砾,周政,嬴寒山只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只有“上面人”才知道的事情,她这个证王道的魔修只是一根引火线,被挂起来做争斗的由头。 第423章 那第五煜呢?他知道仙门百家的存在,甚至和青云宗这个“正派”有联系,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站在满地尸堆里,嬴寒山用力敲了敲太阳穴。 她从口袋里拿出玉成砾给她留的手把件,注入真气催动。峰主字正腔圆,稍带温柔的声音响起,稍微舒缓了一点嬴寒山紧绷的神经:“道友嬴寒山亲启,九旋峰峰主玉成砾参上……” 然后这声音就左右开弓抽了她一个大比斗。 “吾活了一千得年,碰介侬个活孙,系倒运到头了!” “则事顾头否顾尾,毛头一则!港港系切芬陀利华面相下,嗄晓得侬前脚起后脚别打切来嘞(讲讲说是去芬陀利华那边看下,哪晓得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打起来了)。唬得吾把门里架菜浇葫的统你拔出来便跑(吓得我把门里洗菜浇花的都带起来就跑),瓦要帮侬背因古(还要帮你背因果),碌碌疯嗄嘞侬晓得伐!(人都整疯了你知道吗)!” “缘系帮师兄报仇欠侬宁情,切否欠了(原本是帮师兄报仇欠你人情,现在不欠了)!小赤佬,姆撒事体难来芜梯山寻吾(没什么事不要来芜梯山找我)!九璇峰切做拗,噶面老否死类寻我生事(九璇峰干了这事儿,那边的老不死就来找我麻烦),难让其开撞见侬(别让他们撞见你),哼……” 嬴寒山默默把它往一边拎了拎,可怜自己重伤的耳膜。从手把件里传出来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唉,真遇到事了,还是记得来找我。” “世事有变,别自己硬抗。” 第212章 不许加班 一盏灯烛如豆。 嬴鸦鸦用手护了一下烛火, 起身去看窗户。这屋子之前是韩其的书房,韩其死后就空置下来。文官们都不爱向这里来,因为那个县令就死在这里, 死在他儿子停灵的第四天。 有下人说每到夜半时分就能看到一身官服血衣的影子在窗口晃动, 被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的胸口里透出咿咿呜呜的哀鸣。鸦鸦刚来时周围人也劝她不要在这里办公。 “又不是没有别的敞亮的, 好的地方, 这里多么晦气呢!”他们说。 “挺好的,”嬴鸦鸦不为所动,“他死在这, 是我阿姊杀的。今日阿姊的妹妹来这里, 他若是敢露面, 我再给他加上一个洞。” 于是这群人就都不说话了, 小女郎虽然暖玉白珠一样的脸颊, 但说起话来满身煞气,倒确实和她阿姊相似。 窗户开着,风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嬴鸦鸦护着灯对那打开的窗皱眉,心说怎么, 那老狗真要来个月夜还魂, 让她给他再扎一个洞才罢休?她放下了灯,摸上桌上笔刀,缓缓向着窗户靠过去 窗上的确有个人影, 轻手轻脚地在往里跨,好像怕吓着谁一样,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 照在那一头青丝和赤衣上。 笔刀吧嗒一声就从嬴鸦鸦手里掉下来。 “阿姊!!” 小鸟儿一头扎过去,结结实实撞了嬴寒山满怀, 还坐在窗棂上的嬴寒山一个趔趄,险些抱着她仰倒到窗外。“小心!小心!”她一手揽住嬴鸦鸦,一手撑住窗棂跳进屋里。 嬴鸦鸦才不管她,嬴鸦鸦什么都管不了了,阿姊就在这里!干干净净,结结实实的阿姊,脸上没有重伤的苍白,身上没有血腥气,她的阿姊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抱着她! 被血溅个满脸她也不哭,被刀刃抵在喉咙上她也不哭,站在蒿城城墙上看下面层层叠叠堆起来的尸体和蚁群一样爬上来的人,这年轻的长史脸上是和士兵同样狰狞的怒火,可现在她把脸埋在自家阿姊怀里,僵了好一阵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阿姊……阿姊!你醒了,呜……你醒了!” 她想说什么,但自己被自己倒的气噎住,只能瞪着一双眼睛自己恼自己一样拍胸口,嬴寒山原本拉着她擦眼泪,看她被自己噎住,又好气又好笑地给她顺气:“醒了,醒了,你阿姊是什么人?你阿姊是神仙啊。不过就是累着了多睡了几天而已,看把我们家鸦鸦吓得。” 一口气顺下去,嬴鸦鸦终于又能说话,脸上的眼泪也干了,她站在那里,任由嬴寒山撑着她的肩膀,整理她的头发,擦擦她的脸颊。 阿姊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阿姊的眼睛像是灯火一样亮着,或许阿姊都不知道她刚刚杀完人是和平时不一样的,但嬴鸦鸦知道。 待在阿姊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就是她,阿姊发怒,阿姊受伤,一次次那些雷劈下来把周围烧成焦土之后第一个跑上去的人也是她。 她不叫做嬴鸦鸦的十几年早就埋在腐朽的马车下,随着那些爱她的人去了,如今她就是为了阿姊活的! 如果阿姊死了,要是阿姊死了……阿姊就像从前那些牵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牵着骏马带她的人一样,永远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的话,她一定会发狂。 贼老天啊,她十几年的时间没有做什么坏事,若是老天这么对她,她就要到阎罗殿上去,拿一双拳把酆都的石鼓砸碎! 嬴鸦鸦盯着嬴寒山的脸,又开始落泪,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眼泪吧嗒吧嗒地越落越快。嬴寒山被她看得有点毛,上次这孩子这么哭是在去祭扫黄三玉的时候,哭完回来就病了好几天。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戏剧性出场了这也不能怪嬴寒山,她要是走正门,说明身份,整个蒿城都得被她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将军闹起来,耽误她去看妹妹。谁知道会吓着鸦鸦呢? 第424章 她拖了凳子来,扶着鸦鸦坐下,扭头去,关了窗户以免邪风吹着这个情绪波动太大的孩子。一会要把炉子点起来,热一点茶给她灌下去,听她说说这些日子的事情。 嬴寒山是这么想的,也预备着这么做,但她一转头就看到嬴鸦鸦闭着眼睛靠墙歪了下去,半月前绷紧的那根弦突然松开,嬴鸦鸦就这么沉进黑沉的梦中了。 嬴寒山这人,在未来三百年里将会在蒿城县志上浓墨重彩,张牙舞爪,并在庙会上长期扮演驱邪的什么青面獠牙的神仙。逢年过节会有人专门把陛下的画像贴门上,专治小儿夜啼。 现在她不治小儿夜啼,她治这蒿城大小官员睡得太沉。 狗刚睡,鸡没叫,蒿城上上下下的文官全都醒了,武官和士兵们因为之前连续作战被允许接着睡。跟着嬴鸦鸦来的人不怕嬴寒山,只是有点困,看到嬴寒山在这里惊讶一下也就罢了,蒿城外面新选上来的小吏也不怕嬴寒山,有的人还能顶着她那张杀人脸对她笑笑,只有蒿城本地原来那些既没有跑也没有被嬴寒山上次大清洗掉的就像见了鬼,一个个呆头鹅一样缩在一起惊恐万状地盯着她看。 这人真是鬼吧!谁家大将军单骑行动,飞进城里啊! 嬴寒山没佩甲,一袭赤衣坐在上首,金眼灼灼得像是要食人的虎。虽然她妹子是个尖牙利齿一身煞气的吃尸鸟,但比起姐姐那不是一个调调。这女人是真杀人,没准也是真吃人的。 医生已经进去看嬴鸦鸦又出来了,嬴寒山挤出一点笑脸给医生塞了钱,扭过头去就开始对着所有人磨牙。 鸦鸦不是被她吓晕的,是劳累过度一时放松昏过去的。她本来就活着嬴寒山的半条命,身体里有死气,现在累过了头死多生少,再加上看到嬴寒山心绪翻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嘎嘣一声就跳闸了。 她不应该发火的,加个班嘛,她也加,裴纪堂也加,陈恪倒贴钱倒贴命地加,加班累倒了顶多是心疼妹妹。 但她现在很生气,生气在于这群人全在这里睡觉只有她妹在加班,这满堂老少上上下下也没看谁累得眼窝深陷眼底青黑啊,怎么就鸦鸦累病了? 嬴寒山露出一点和善的微笑,身体向前一倾,把胳膊肘压在膝盖上:“各位睡得挺好的。” 鸦雀无声,没人敢回她。 “就你们大爷的让我妹加班加到累病对吧!” 好,风摧秀林她摧这群木头棍子,一声能震退同级修士的咆哮震得所有人倒退三步噗叽跪下,终于有人开始惨叫了:“没有啊大将军冤枉啊谁敢让她加班但她子夜睡卯初起我们拦不住啊!” 惨叫无效,不吃你这套,你可以拦不住但不可以在我妹加班的时候睡觉。 嬴寒山笑眯眯地看着这个答话的人,手轻轻攥了一攥,咯咯声从手骨传来。 就在这横竖好像要出点什么事的时刻,一个风驰电掣的影子创了进来。 “创”,这个动词用得绝对没有问题,冲进来这个人人挡撞人鬼挡撞鬼,掀翻了四五个跪着发愣的文官之后,终于创到了嬴寒山面前,响彻屋宇地喊了一声“姨妈”! 是林孖。 这小子有一阵子没好好修面了,从脸颊到割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透着一股生机盎然的潦草劲。他不站在一个地方,他像是只刚刚看到主人的黑狗一样蹦蹦跳跳,不知道是应该先叼袖子还是先把脑袋凑到她手底下去。嬴寒山举着手看他蹦跶了一会,终于眼疾手快按住了他。 “你小子消停点,我眼晕。” 林孖笑起来,这一冬天作战没落着捂白他的皮儿,牙倒是还像之前那么白:“姨妈!” “温就系知晓姨妈要醒的嘛!姨妈无事的嘛!” “姨妈一回返温就向淡河走了!伊们讲姨妈睡着,睡着也不醒,温要去看,他们不让。但温知晓姨妈是没有事的!淡河……淡河……” 高高兴兴的黑狗崽子突然不摇尾巴了,他脸上还留着刚刚看到嬴寒山时狂喜的笑容,嘴角却颤抖起来,一只手举起想抓住嬴寒山按住他的那只手,手指却不住地哆嗦。 “姨妈。”他的眼眶慢慢变红。 “淡河无有了。” “杜阿兄也无有了。” 嬴寒山沉默地伸出手,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林孖沉沉地把脑袋垂下去嚎哭起来。战斗,厮杀,血腥,阴谋,人一刻不停地沉浸在这些事里麻醉自己,让自己忘记亲人的死,家乡的毁灭。 或许林孖不仅仅是在哭杜泽,他还在哭那些最初跟着他从白门来到这里的人,他们已经变得很少,很少,少到一双手就可以数出来,战争还没有结束,他没法告诉这些人已经完尽了,我们赢了,我们可以骑着高头大马载着金银珠宝回乡去了。 更何况那个“乡”也不存在了。 他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哭湿了她的半边肩膀。林孖不会觉得依靠在一个女性怀里恸哭有什么不对,嬴寒山是他的姨妈,是他的长辈,是和杜阿兄一样带着他们向前走的人。 杜阿兄没有了,还好姨妈还在这里,如果她也不醒来,那前路就太让人绝望了。 林孖因为这个设想而发抖,不是恐惧,是快要把胸骨炸开的恨意。他要去撕碎那个杀了杜阿兄,害姨妈受伤的杂种,把他片成一片一片分给兄弟姊妹们吃下去。 嬴寒山轻轻地叹着气,伸手抚摸林孖的后颈,像安抚一只狗崽或者狼崽。他安静下来,不再发抖,不再嚎啕,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第425章 “别哭了,”他听到嬴寒山说,“我还在这里。我和你们一起去报仇。” 为杜泽,为我在“这一个世界”的家乡报仇。 第213章 爱人及非人 嬴鸦鸦睡了三天。 其实按道理她应该睡一个月, 甚至再也不醒来,但既然嬴寒山来了,那就不要说黑白无常, 就是十殿阎罗到这里接人, 也要被嬴寒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扎上十几个窟窿。 她屏退了其他医生, 开始拿最初救嬴鸦鸦的方式捞她。 以血化生上升到四之后捞人已经不需要半条命, 她清理掉围绕在嬴鸦鸦脏器和灵府的死气,重新把自己的血灌注进去,修复开始衰败堵塞的经络。 苌濯被嬴寒山血气的消耗唤醒, 一束细微的花枝从她胸口伸出, 在她手腕上绕成圆环。 “别, 你别插手。”嬴寒山弹了他一下, “我变小花人就算了, 你别带上她。” 花藤有些委屈地瑟缩起来,自她手腕上蔓下, 嬴寒山用真气在嬴鸦鸦身体里行过一周天, 才想起来去看苌濯,新生出来的藤蔓细细的, 像是庙会上做灯工玻璃的手艺人炫技的作品, 它们在嬴鸦鸦的行李里翻找,慢慢地拖出一朵花来。 是嬴鸦鸦带给她看的那一朵。 花还很新鲜,一如昨日新折, 靠近她时花瓣微微地颤栗,仿佛要飞到她手上。 “你要把它拿走吗?”她问苌濯, 直立起来的蓝色藤蔓点了点尖端。 “好吧, ”嬴寒山想了一下,“等鸦鸦醒来, 我和她说,她不乐意的话,你再还她一朵。” 藤蔓翻卷着,连同那支花一起回到她的心脏,她感到苌濯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也可能是挣扎着试图说话未果后含糊的气音。他扑腾,像只摔断了腿刚刚接好,就迫不及待想要跳到高处去的猫,努力想引起她的注意。 嬴寒山背靠着鸦鸦的床头坐下,把左手放在心口,藤蔓伸出来与她的手指相扣,他逐渐安静下来。 嬴鸦鸦花了三天醒过来,又花了好几天才恢复如常,死气搞僵了她的骨骼和肌肉,让她不得不在床上躺着爬不起来加班。 从拿到那朵花开始,苌濯就逐渐脱离嬴寒山,花藤从她胸口生长出来,变成一条精致的臂钏,变成手镯,变成护手,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隐入角落。 “怎么了?”嬴寒山问他,“你不能再待在那里了?” 苌濯含含糊糊地应:“我在恢复……对你不好,不能在原处。” 之前斩落他的一部分放入身体后,嬴寒山半边身体就失去了控制,现在他生长起来情况只会更坏。满怀爱意的天外异类毕竟还是异类,他不想影响到她,她也不强求。 但赢寒山能感觉到有一个微弱的标记留存在了她的心脉处,不很结实,是她不乐意就能用内力随意逼出来的程度。比起标记它更像一个感应收发装置,她没问这是什么意思,怕十有八九会得到一个“你的心不跳,我立马就死掉”的回答。 鸦鸦终于能从床上爬起来那天,铺了满地的花枝突然开始向着一个方向收拢。 清晨时嬴寒山还能看到缠绕在窗框上的蓝色藤蔓,到中午它就不见踪影。之前嬴鸦鸦基本上接受了这是苌军师的设定,每天早上还会问候一句军师早。苌濯不回话,她招呼打多了他就团成一个球从窗框落在地上。 为此嬴鸦鸦还问过几次嬴寒山军师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 应该不是。嬴寒山想。谁家好人趴在窗框上的时候应该都不太想和熟人打招呼。 这次他没影了,嬴寒山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去问鸦鸦。 “我看到了,”嬴鸦鸦说,“军师朝食过后就不在那里,好像是向着东边的耳房去了。” 房子坐北朝南,东边开窗在西,夏暖冬凉,没什么人愿意去住,从上一任主人开始就用作堆放杂物。 等到这里易了新主,这间杂物房就更没人去了,挂上锁一锁了事。嬴寒山顺着回廊往东走,果然一路都是花藤冷浸浸的香气。 耳房门关着,她敲了敲,没直接推:“苌濯?在里面吗?” 没有回话,只有一阵一阵的簌簌。她站片刻,稍微提高声音:“你没事吧?我开门了?” 门被推开,原本贴在门上的藤蔓飞速回缩,嬴寒山抬头看向屋内的瞬间,满屋的花藤一股脑退向角落里的白布,结结实实缩成一团。 她往白布那边走,布就向后退,淅淅索索几乎要退上天花板。 “苌濯?你……” 布下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半晌有迟疑的,有些难堪的声音低低响起来。 “等我一下,寒山,没有……” “……衣衫。” 嬴寒山被逗乐了,脱了外披隔着布递给他:“给。现在去找男子的新衣服也不太好找,你凑合一下我的。” 一束花藤伸出来,飞快地卷了一下她的手,没卷住衣服。外披普拉一声掉在地上,又被作贼心虚般拖回布下。 “寒山,稍等……可不可以不要看?” “不看。”嬴寒山干脆地回答,把头歪到一边去,想了想又不对,“不是,咱俩有什么好避讳的,你都长我身上了?” 这句话像是突然踩到了他的尾巴,苌濯唰地一下就顶着白布飞上了天花板。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下来!” 盖杂物的白布慢慢落下,蓝色的花藤靠近赢寒山的脚踝,柔软,温顺,像是匍匐着蹭过来,翻过身露出肚腹的猫或者犬。垂落的白布边缘伸出一双手,白皙而无血色,一对初绽的兰花般。 第426章 它掌心向上,像是想得到什么,又像是想把什么奉献给高处的人。 嬴寒山默默地看了他一会,俯下身,把手放进他的手里。 白布滑落下去。 她看到苌濯的脸,与记忆里一样无血色的嘴唇,与记忆里一样蓝色的眼睛。只不过一种怪异的歪斜打破了这张脸的平衡。 以伤疤为界限,左右两边的脸有些轻微的不对齐。这违和感一瞬打破眼前人身上人的特征,任谁看到都会惊叫起来。 嬴寒山当然没有叫。 她半跪下来,轻轻地托住他的脸颊。眉心,眼睫,鼻梁,每一寸皮肤都在她的手指下战栗,用来折断颈骨,割开咽喉的手此刻温和地描摹着他脸颊上的每一寸细节。 苌濯微微阖上眼睛,睫毛不住地抖动。狭长的裂隙就在她手下慢慢愈合,消退。 被打碎的因她而复原了,非人的因她而回到了人的范畴内,嬴寒山的手滑落到他的下颌。苌濯再一次睁开眼睛,那张脸上不再有违和,不再有伤疤,白昙如霜,月轮无瑕。 一切都存在一个界限,像是最好的玉石也会有斑点,最美丽的人也会有细小的五官瑕疵,这是阻挡在“完美”前的沟壑,让事物不会因为臻于至善而恐怖。 但苌濯的界限被消弭了。 他跪在地上,身上松松地披着嬴寒山递给他的外衣,仰面的样子虔诚得仿佛在注视一尊神像。可他才像是那尊神像本身,被藏匿在深山中,掩埋在黑色的泥土下的神,身周开满了湿润的白色兰花,泉水冲刷着那张因为美而令人惊悚的面孔,身下累累白骨显露出玉的质地。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常人,再疯癫再荒诞的话从这张口中说出都会有人相信,再荒唐的举动在他身上都像是巫仪。而现在这线条精巧的嘴唇轻轻抿着,这副身躯恭顺地匍匐着,唯有半睁的蓝色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嬴寒山。 她不擅长判断美丑,也很难被什么惊世的美貌打动,但就这么与苌濯对视着,嬴寒山也有一瞬窒息。 苌濯等了几秒,不安地低下头去,或许是嬴寒山的面无表情让他有了误会。 “……寒山,不喜欢我的样子了?” 他把手盖上脸颊:“……还是,有伤会好一些?” “别!”嬴寒山不知道他是打算再变一道疤痕出来还是打算直接给自己生划一道,不管是什么她都得拉住这人发疯。赢寒山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双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莹莹的银火在苌濯的眼瞳里燃烧。 “我没不喜欢。” “嗯。” 糊弄不过去,肯定糊弄不过去。那些还没有收起的蓝色藤蔓轻轻包围过来,拉住她的手肘,牵住她的衣摆,圈住她的腰。 苌濯还是跪着,仿佛跪神明,跪主人,跪君王,她身后却已经张开了簌簌的花蔓,每一根线条都热切地渴望拥抱。 “嗯……”嬴寒山慎重地忖度着词句,“好。” “好,好,”她回答着那一天在她怀中消逝的花朵,回答着日夜沸腾在胸骨里的表白。 “我也爱你。” 花蔓长开,白色的花朵一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头顶簌簌落下玉一样的花瓣,天雨曼陀罗华。缠住她的藤蔓收紧,他驯顺地仰起头来,她拥抱住他的肩膀,吻下去。 风吹开窗户,打开通向庭院的门,翻卷着洁白的花瓣飞向天空。这里寂静无人,唯有杀人者和异神的旧蜕在拥吻。 藤蔓缓慢地盖过她的腰,她的肩膀,轻柔地缠上她的咽喉,没入她的发丝,直到把嬴寒山吞没入连缀的蓝色与白色之间。 第214章 獬豸有问 “阿姊。”嬴鸦鸦把嬴寒山的衣袖拉过来,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什么?” “你身上有种香气。”她缓慢地眨眼,把嬴寒山的袖子往她脸前递了递,“你能闻到吗?” 闻不到, 嬴寒山想。现在她什么也闻不到, 在白花的香气里泡了一天, 她的鼻子已经快要坏掉了。 披着她的外衣在庭院里乱晃太怪, 苌濯就一直窝在耳房里,好在傍晚前他能穿的衣衫终于来了。 应急准备就没太照顾他的穿衣习惯,送来的是一身色调很沉的玄青外衫。他本身不言不语, 没什么生气地待在一边, 又在黑天里穿着深色衣服, 所以上上下下的人一时间居然没发现多了个他。 直到掌起灯火, 他审完嬴鸦鸦卧病这几天积攒的事务从书房出来, 所有人才惊觉这个人的存在。 仆役站下,门房起身,因为嬴寒山敲打而连加了几天班的过路文吏踉跄着栽到墙上, 所有声音都在这轮被皂布所覆的月亮浮现时消失。 那双蓝色的眼睛沉沉垂着,不与任何人对视。但仅仅是站在他身边, 仅仅是分神去看那个侧影, 就让人有想要近前又想要逃走的癫狂想法。 月缓慢地浮游过去了,被他凝固的人也终于逐渐恢复神志。有新来的文书官悄悄问身边人:“那是个什么?那不能是城里哪个庙里哪位老爷娘娘没人接自己出来游神吧?” “那是咱大将军的军师,”有知道的低声应一句, “之前我见过,但没有这么, 这么……” 这么什么?说不出来, 什么词汇都不足以说,在开始回忆的瞬间头脑就模糊了这个人的面容, 但被震慑的余波却分外清晰。 “这么……这么,这么!” 感叹之后是短暂的寂静,又有窃窃私语从寂静中浮起来。 第427章 “不知此前谁欲以美童贿大将军……?” “真是……贻笑大方……” 苌濯,好看,看久了伤眼伤脑子。 嬴寒山觉得他身上可能是有什么模因污染之类的东西,在视线范围内就触发,一触发就吃人san值。好在这之后他和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不会给蒿城上班的各位留下什么不可逆转的影响。 “阿姊和军师不同我一起回淡河吗?”嬴鸦鸦烧了水,照嬴寒山的习惯给她和苌濯滗了叶子茶。 “想,不能。”嬴寒山拿起茶杯,“你阿姊有个大麻烦。”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降维打击。 人与人的战斗,不论国力强弱,武将配置如何,总还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但修士与人作战,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在这之前嬴寒山一直是战斗中的优势方,但这一次仙门百家插手,优势就变成了劣势。 他们或许受限于种种因果不能直接殴打沉州军,但完全可以派十来个大能殴打赢寒山本人。 青云宗没料到她已经突破到元婴,草率送菜,但下一次嬴寒山就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 她只有现在这一次机会,她必须寻求破局。 万俟擎随身的锦囊里有一张易相面具,一封门中密信,用这两样东西她或许可以混回芜梯山。别的事情先不说,至少先把有人打算谋害她的事情告诉玉成砾,一则让她留意暗箭,二则把水搅浑,让九旋峰分散仙门百家的注意力,三则…… 搞清楚她这个“王道修士”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大象很少和蚂蚁较劲,即使是咬人很痛的蚂蚁也是这样,她现在被这么激烈地针对只能说明她身上有他们畏惧的东西,不论这样东西是什么,嬴寒山都必须尽全力让它发挥作用。请求和退避不能免死,只有足以制衡对手的危险才能保证安全。 鸦鸦她肯定不会带,其他非修士的人也没有同行的必要,苌濯……苌濯不是她想不带就不带的。 在被卷曲的花藤拥住的那一刻,赢寒山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苌濯和别人是“不同的”。 她不知道这种不同是从何而起,一开始苌濯也只是她身边人中的之一。 她爱他们,不分彼此地爱,不分彼此地愿意为他们牺牲,并在这种一视同仁的爱里获得走下去的心理安慰。 在第五争府大火时,她把他推向那颗倒伏的树之外,在蒿城外雷劫来临时,她第一个反应是要他快跑。 那时她还以自己的生死孤立他。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救他,带他回去,斩落他的头颅融进自己的血肉?从返回淡河的路上最终允许他留在身体里,与自己一同迎接天雷? 还是在这之前更早的某个瞬间?他的死亡好像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了,苌濯从“他们”变成“我”,变成被她默许的身体一部分。未来一片模糊,而作为终点的死亡反而清晰,原本只有她一人孤身躺在那里,现在它突然覆盖上遍地的白花。 这算是爱吗?苌濯曾经用自己的爱向她发问。 这算是爱吗?嬴寒山在问自己。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同”。 “我们得赶时间了,”嬴寒山转向苌濯,“我想先去找一趟周政,问问观剑楼的事情。事实已经贴在他脸上,他要是还不觉得楼里这个新楼主打算弄死他,那他就不是轴,是傻。” “好,”苌濯点头,“我们一起去。” 从蒿城到臧州王城,马车要走半个多月,飞行只需要半天。苌濯恢复了臂钏的状态挂在她手臂上,嬴寒山小声对他玩笑:“抓紧,不然你掉下去我可不飞下去找你。” “嗯。”藤蔓牢牢地在她手腕上扣了一个结。 “……开玩笑的,会下去找的。” 周政在吃一碗面。 不,准确来说,他在盯着一碗面发呆。 这是一碗酱油汤的素面,切了一点葱和野韭进去,汤面上飘着猪油融化后几个金灿灿的油星。堆叠的米黄色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蛋黄顺着被戳开的口子油浸浸地流淌到面上。 他盯着它,从热,到冷,从身边无人到围了一圈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们热切地盯着这碗面条,又有点怕这个稍微有点煞气的少年人,只敢嗦着脏兮兮的手指发呆。少年剑修意识到这些孩子的目光,露出笑来对他们招手。 “店家!还有面吗!再下些!” 他手里这碗冷了的素面很快被分了,新上桌的面也被争争抢抢吃了个干净。嬴寒山找到他时他坐在街角,默然地看着那群把脸扎进碗里的孩子。 “怎么想着来吃面的?”嬴寒山问。 他惊了一下,直起后背,看到是嬴寒山才放松下来。 “今天是我生辰,”周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明年我就一百岁了,师尊说百岁之前都是孩童,百岁之后就要做成人了。” 嬴寒山:…… 她对着这个九十九岁的学龄前儿童沉默了三十秒,愣是想不起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 “呃,”周政看嬴寒山沉默,不知道从她的一言不发里读出了什么来,开始自己给自己找补,“就是,不是!不是在浪费餐食。 “以往师尊在的时候,我生辰都有这样一碗面,年幼时还没辟谷,修道者吃得清淡,就盼着每年这个时候。” “后来辟谷了,师尊却好像忘了这一茬,每年都准备,我就倒一口汤出来喝,然后分给其他没辟谷的师弟。” 第428章 他偏过头去,目光穿过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今天走过面摊,我也不知道怎地,就买了一碗面了。” 噢。嬴寒山应了一声,没多在这上面纠结,默默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比在指甲上弹给他:“喏,生辰吉乐。” “这是?”周政啪地一下拍住这枚钱。 “长辈给小辈的生日钱?” 他露出一个很高兴的笑来,把这枚铜钱收进袖子里:“真的吗!给我?谢谢!” “……”占了死心眼孩子便宜的嬴寒山突然感觉良心好痛。 她把话题转过去,另起了一个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对人间很陌生,在人间待了这么久,你有熟悉这里一些吗?” 周政脸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他眨眼,再眨眼,没眨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待了一年了,总比没待要强一点,说一说?你觉得这里是什么样的?” 周政盘起腿,把有些碍事的剑解下来平放在膝盖上,露出纠结的表情:“人间和宗门里不一样。” 人间和宗门不一样,宗门里的善恶总是那么简单。违反了戒律就是坏的,忤逆了尊上就是坏的,偏离了正道就是坏的,小的坏要受戒律,要改正,大的坏就只能斩杀,破除,消灭。 但人间是混混沌沌的一团。 何翠子在手下的学员里拎出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军官,她伪造得比何翠子还厉害,甚至不是代谁从军,而是被买来的。 本来她是要被卖去做窑妓,但人牙子看她长得壮实高大,就把她当作男孩卖了出去。她替买家的儿子应了第五争的征,又在作战中活下来加入了沉州军。直到成为一个军官,被派到何翠子那里,才说出了自己是女儿的实情。 “你觉得该怎么办?”何翠子问周政。 “有规定不许女子从军吗?”周政问他。 “没有,但不许冒籍。”何翠子说,“当初我也是挨了罚的,她不是代亲冒籍,可能会从重。” “那该怎么罚怎么罚嘛。” “可罚完之后就没有人敢效仿她了,”她看着周政的眼睛:“她在替更多藏在军中的女子试我,试大将军放过了我,我能不能放过更多个我,如果她被重罚,那些我就会永远沉默。” 那就不罚?周政想,有了错却不罚是对的吗? “不罚的话,冒籍的事情可能被鼓励。以后会有更多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被买来,被当做替身送上战场。人牙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膏脂,拿人命当赚钱的手段。” 周政很快地卡住其中一个漏洞:“买卖人的,该杀,那就抓住全部杀掉。” 何翠子看着他,淡淡地笑了。 “说得对。但是,没有人牙,那些该被养大的孩子就会在一出生被溺杀,父母连养大他们的希望都不会有。” “……” “那就不许溺杀婴儿,不许丢弃婴儿,不许……”周政这次的声音弱了很多。 “不许,又该怎么养大呢?” 人间好乱,人间就是一团乱麻。灾年饿死一村一村的人,战火烧过一片一片的土地,大地喂不饱百姓,喂不饱的那些人好像活该去死。 让骨肉分离的人牙是可恨的,如同那个姓乌的官员那个道士一样拐走好人家儿女的人百死不偿,杀掉自己孩子的父母也是可恨的,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孩子? 那些不被卖出去养不活的孩子死去是对的,还是活下来是对的?谁能问一问还是婴儿的他们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这世上又为什么要有不被卖掉就养不活的孩子,不被溺死就要连累全家饿死的孩子? 周政感到让他混乱的痛苦,这个问题好像不是杀掉谁,斩断哪部分的恶就能解决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黑与白之间平白地出现了虚空? 盘膝坐下的剑修用手拽着头发,他又想起了这个他想不明白的问题。嬴寒山耐心地看着他的脸,直到他近乎可怜地抬头望向她。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只是无数问题中的一个,无数问题日夜纠葛着他,獬豸只判断对错,但如果它的角顶不上任何一方,就会折断。 “那我换一个问题吧。”嬴寒山说。 “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这个魔修,应该去死吗?” 如果有人将终结这乱世,将终结这环环相扣的恶,你还觉得那个人应该去死吗? 第215章 正是在下 周政垂着头, 好像脖子被折断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剑,半晌突然抬头。 “你不死的话, 所有事就都能解决了对吧!” “对你个头!” 嬴寒山干脆利落地给周政头上来了一下子。剑修敏锐地按剑闪身, 闪到一半又闪回去迎上这一下子:“长辈打的, 不能躲。” 嬴寒山在心里骂了个脏字, 心说这小王八蛋没有一点慧根。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是或者不是两个选项,”她收回手,“周政,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 有可能我活着没有任何作用, 有可能情况更糟。就像有可能我死了也一样。” “所有事情都是环环相扣, 好坏互溶, 起因和结果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过程,导致最初和最末全不相似。” “所以没有绝对的‘魔修是毒树’这个概念,你也不能拿现在的人和未来的人比较。现在的我在保护百姓, 我就不是恶,未来的我做出什么错事, 我就不是善, 人在善恶间变动,事物也在善恶间变动,以未来的恶审判现在的善是错误的, 能明白吗?” 第429章 周政认真地点了点头:“不明白。” “……” 不生气不生气气死老娘谁得意……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他望着嬴寒山的眼睛, 眼底澄澈如溪, “但我不能明白。” “剑要么斩,要么不斩, 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要么死,要么不死,也没有先不死后死这个选择。” 嬴寒山平复了呼吸,也盘膝坐正,对着眼前这个少年剑修:“那我是死还是不死?” 他眼底的光芒颤动着,嬴寒山在那里面看到自己,她感觉到苌濯在自己的手腕上爬行,好像下一秒就将要暴起撕掉周政的头颅。 “我不知道谁是对的,所以现在我听我自己的。你现在做的事,无论如何也引不向让生灵毁灭的结局。”他说,“所以你不死。” 一声长出气,苌濯唰地从她手腕上卷去她的芥子袋里,又唰地从芥子袋里卷出来,化为人形,平心静气地在嬴寒山身边坐下。 “你也不用死。”这美人面的军师和善地对周政说。 政啊,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打算带个阿萨辛你说错话就给你一刀的。 好不容易把“啊啊啊啊你这个魔修果然有后手!”的傻孩子安抚下来,嬴寒山开始从芥子袋里掏东西。 她简要说了一遍自己去杀第五煜遇到的事情,并不回避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的。周政拿起青云宗玉牌检查一遍,又放进那枚传信的玉佩里看完密信,整个人就肉眼可见地没精神了下去。 前辈可能有误会,魔修可能骗他,但阴谋摆在脸前再不认就有点脑子进水了。 “血渊宗离你们仙门百家远,”哄不好干脆就不哄,嬴寒山直着向下说,“我不了解你们门中的事情。这次我打算戴上这张面具,假作万俟擎混回去,一则告诉玉前辈有人要暗算她,二则搞清楚我究竟为什么这么招恨。你在观剑楼有熟识可信的人吗?需要我为你打听什么吗?” 周政摇头,点头,又摇头。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别闹,面具只有一张……” “对,”他突然又来了狗精神,一双狗眼睛亮晶晶的,“万俟擎扮作周政。” “周政扮作万俟擎扮周政!” 嬴寒山,内核年龄二十九岁,未婚未育,不想在遥远的十世纪带熊孩子。 “不带。”她说,“你不稳,容易出事。” “为什么不带,血渊宗比观剑楼更不了解青云宗啊?”他扳着脚踝开始幅度很大地摇晃,“你又扮万俟擎又扮我!你像我吗?你不像啊!” 他侧头看了苌濯一眼:“他也不像啊!” 苌濯情绪稳定地颔首,没有回话,看来这人比较适合带孩子。 下一秒他的脸皮飞速掀起卷曲,骨头咯咯作响,身形像是白雪一样消融,露出的手不再是文官的颀长,而换作武者的骨节分明,脸颊骨相重塑,又重新贴上苞片似的皮肤。 一个“周政”出现了,用那双蓝色的眼睛凉凉地望了他一眼。 周政打了个哆嗦,开始狠命搓自己胳膊。 “现在像了。”苌濯说。 “我保证不出问题,”周政默默地往苌濯反方向挪了一下,再挪一下,“不是你不许学我!……算了。总之,我适合扮我自己。我不需要很像是万俟擎,我只要稍微不像一点自己就可以。” “那你能说谎吗?”嬴寒山问,“说你如何落入魔修之手,如何被囚禁折磨,如何逃出生天,如何见证玉前辈与魔修勾连?” 剑修非黑即白,心如剑刃,即使说谎也无法圆融。就像一个词汇量不够的孩子,即使有心作文也无法作得完善。果然,周政沉默了一阵子,说出来的话却呛了她一个跟头:“为什么要说谎?” “你囚禁我了吧?”他掰着手指,一脸无辜,“你拿那个不知道什么招数让我疼得死去活来不算,还让我替你卖命了吧?我现在是马上就要逃走了吧?” “还有……”这剑修抬起一双澄明的眼睛。 “你是和那位前辈勾连不清吧!” 在苌濯那双蓝眼睛默默的注视下,嬴寒山微笑着伸出手去。 今天这孩子她是非打不可了!谁来了都拦不住! …… 芜梯山,高入云海间,千山万脉相缀连,轻羽入之不得见。 青云宗山门前的百阶长梯上拖了一道颇为长的血迹,从梯底到梯上,若是这是个寻常凡人留下的,怕是还没到一半就咽了气。 守山门的当值弟子远远看到底下两个人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修士向山门上走,一早就跑进门内通报叫来本宗医修。 待到这两人走近,匆匆赶出来的医修和还站在那里预备接应的弟子都惊得退了一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 被架着的少年剑眉星目,乌发高束,一把长剑斜挂在腰上,身周隐隐有剑气盘护,一眼看过去就是个实力不俗的剑修。 然而如今那张端正英朗的脸上血迹斑斑,衣衫也被血腥浸泡成了深黑色。他软软地挂在身边两人的肩膀上,全身都卸了力气。 “看什么!”见没人上来搀扶,剑修左手边身穿青云宗门袍服的修士张嘴就骂了出来:“不认得我吗?我是倚筇堂上的弟子魏留云!做什么磨磨蹭蹭蠢猪一样,还不赶紧来救人!” 被骂了这群人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架起剑修往宗门里去。 少年人事不知,寻常人不敢上来看,专门请示了宗内长老,特别拨了宗中培杏园的医修长老。那医修上前试了试剑修的脉,手在他双臂双腿掠过,摇头叹息起来。 第430章 “惨啊,惨啊!”他说,“这究竟是何人对这位小友下此毒手?他经脉尽断,根骨被毁,内丹也几近破碎,这样的手法简直是耸人听闻,狠毒之至!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一边站着的两人上前,刚刚骂人的魏留云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弟子有礼。弟子乃是倚筇堂魏留云,此番奉堂内长老之令下凡除魔,偶从魔修手中救出这位道友。那魔修欲夺道友内丹以修炼,他抵死不肯,自毁经络,便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哎。” 仿佛说到伤心处,他擦了擦眼角,一副悲痛愤恨的样子,引得身边人也一阵唏嘘。 正在这时,少年剑修微微睁开眼睛,低声叫着师尊救我,手指颤抖着似乎要去摸腰上佩剑,只是还未触及到,就又一偏头昏了过去。 “那不是獬豸剑吗!”有认出剑来的人惊呼,“这莫非是据说已经丧身魔修之手的獬豸剑周政?” 惊才绝艳的少年剑骨尽毁,像是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一时间议论声蝇群般升起来。有惊诧,有后怕,有愤慨…… ……和越来越浓的,充满恶意的喜悦。 周政十四岁筑基,未满百结丹,獬豸剑断善恶阴阳,一身剑骨澄明,心性平稳不受心魔所惑,若是他能够一路走下去,或许会成为观剑楼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飞升者。 天下的好运仿佛都给了这个年轻剑修,楼主的关门弟子,极上的剑骨资质,顺风顺水的修炼之路,不知道多少人在天雷落向观剑楼的突破地时暗暗期待这个少年身死道消的消息传来。 如今他没死,却比死了更可怜,更狼狈,这不是更让人痛快吗?走到近前的人纷纷假惺惺揩一把同情泪,心满意足地甩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既然知道了师门所在,自然要通知观剑楼。 门外罡风四起,四五道剑影落地,有脸熟的认出这是观剑楼历战,戒律,静心各阁阁主,站在最首的中年人乌鳞护手,盘虺腰带,避雷兽毛大氅上的金纹冷光粼粼,正是观剑楼现任楼主,瞿西涛。 他一甩衣袖两步上前,抓住榻上周政的手蹙眉半晌,满面惊骇地放开。 “是谁!”瞿西涛起身,横眉间似有怒容,环视周遭,“是谁残害我楼中弟子!” “周政是我师兄关门弟子,我待他如同亲子!师兄陨落后这孩子一直在我门中修炼……是谁敢如此折辱他?!” 这一声声如雷霆,惊得周围人纷纷缩脖子,刚刚那带着幸灾乐祸的气氛也消减下去不少。天才毕竟是天才,真是得楼主爱护啊,就算现在成了这副废人样子,也能惹得一宗之主为之动怒。 在瞿西涛的背影里,在没有人看到的某个时刻,少年剑修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像是苦笑,也像是冷笑。 周政伤重,昏迷不醒,暂且留在了青云宗。瞿西涛怒不可遏地在堂前宣告,说一定要为自己这个嫡亲的徒弟讨个公道。带他回来的两人不言不语,待到楼主怒气冲冲离开后,才有四个传令修士找上了两人。 “两位师弟辛苦,长老有请,请随我们来吧。” 青云宗依山而建,宗内道路百折千回,魏留云架着胳膊漫不经心地东看西看,跟在他旁边的另一位修士倒是沉默地垂眼不言不语。四周人烟渐少,声音也稀了下来,遥遥能看到一川瀑布挂在远处山峦上,轰鸣声掩盖了其他一切环境音。 那四个传令修士站住脚,为首者笑眯眯地望着眼前两人:“师弟辛苦,此番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 “唉,客气了客气了。”魏留云摆摆手,“不知长老叫我们两个何事?长老现在何处?” “不急,”传令修士仍旧笑微微的,“此番任务斩杀的魔修,首级何在?” 魏留云摸出手中一个芥子袋晃了晃:“诺,那女人的脑袋在这里面,我还能拎着吗?血淋淋的脏了手。” “甚好,甚好,不知其他师兄弟何在?” “啐!”魏留云啐了一口,“还好意思说?那魔修的境界已非金丹!要不是大师兄应对得当,我们几乎要全都死在那里,我们两个还是倚靠大师兄庇护才侥幸得生。那周政更不是个好对付的玩意,我们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杀了他夺得獬豸剑。” 传令修士轻轻点头:“有劳两位师弟了。为此番除魔大业牺牲,两位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阵法骤然升起,笼罩住周遭,那是一个隔音的困阵,一瞬间将六人与周遭隔离开来。 魏留云脸色微变:“你要做什么!我要见长老!……你,你要杀人灭口不成?” “是也,是也,兹事体大,这是宗门长老的意思。” 眼见四人逼过来,魏留云拉着身边同伴惊慌后退:“我和师弟刚刚回来就消失,你们也不怕走漏风声!” “大可放心,”传令修士微笑着睥睨这一对惊慌的老鼠,“这之后我们在场四人便会上报与你们一同去凡间剿灭魔修余党,半月之后回返,上报你们在战斗中殒身。也算是给你们一个荣光的下落,这样不也很好?” 听到这话,“魏留云”脸上的惊恐反而淡去了,他哼笑一声,轻轻拍了拍袖子站直。 “挺好,”她说,“好得不得了,不然一会我还发愁你们四个人都死了,怎么掩盖呢。” “你是……不对!你不是魏师弟!”为首的传令修士脸色突变,眼前“魏留云”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变了,混合着浓重杀意的强大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压碎他的腿骨。他眼睁睁看着“魏留云”将手覆上脸颊,声音散漫:“我自然不是。” 第431章 一张面具滑落,金瞳骤显。 “你们要杀的那个魔修……” “正是在下,嬴寒山。” 第216章 吃人小花 鹿角银鳞腾空而起, 半龙半驺虞的异兽睁开与主人无异的明黄瞳珠。 “魏留云”身边一直垂首不语的小弟子骤然昂首,裂开的面颊上露出天魔白花。 嬴寒山只是揭掉脸上面具,衣衫发式不改, 气势却一霎转变。 四个传令修士面色大变, 角上一人眼疾手快, 从袖中抽出一道飞天焰火向半空打去。 焰火尖啸着升上天空, 在法阵内部炸开,无声无息地消磨。原本用来杀人灭口的东西反成了挖坟掘墓的利器。反应过来被自己阵法包了饺子的四人陡然露出凶相,祭出法器。 两符两拂尘, 没一个能打。 左火右水, 两角的符修升符起阵, 被金色线条缀连的符咒接连催动, 幻为两样形体。火焰状如莲花, 层层绽开,中央迸溅出浅紫的火星,直扑露出本来形体的苌濯, 水流化作数道软剑,斜插向嬴寒山身躯。 这两个符修是堂表兄弟, 又是一门同出, 所用法咒也同气连枝,一人称“截百川”,一人称“缚天火”, 刚刚视线交错的瞬间兄弟两个就定好了出手的策略。 那魔修是何情况暂且不提,她身边的那东西定然是草木的妖孽!凡是草木便必然怕火, 以火敌之, 魔修纵使有心也救护不得。 赢寒山甩袖旋身,水剑被峨眉刺格开斩断, 碎成一片银色的细沫。水沫还未落地便再次疾飞而起,凝成一片雾蒙蒙的雨针直扑她眉间。 她甩出两道峨眉刺,嗡嗡转动的锋刃化作一片银亮的光轮,雨针击打在光轮上,发出金属相击的叮叮当当。再击不中,水符修却面露冷笑,水针倒飞回他手,复又凝成一堵巨大的水墙。 只要将这魔修与身边的妖孽分割开来,等到符火烧死那妖孽,就…… 水符修隔着水墙看相身侧,全身一震。 那个妖孽站着不动,却飞快变化了脸颊。璞玉从顽石中剥出,层叠的花苞之下赫然是一张无甚血色却让人头脑空白的面孔,掩盖在睫下的蓝色瞳珠颤动着,妖异得难以用言辞描述。 就是这样一个分神在他脸上的瞬间,几十道花藤蔓暴起,绽开的白花吞吃火焰,蜿蜒的藤蔓抓住“缚天火”,在惨叫声中紧紧束缚包裹住他。 血,脂肪,内脏的碎块,骨碴,黏腻的浆汁喷溅而出,仿佛挤破了一个巨大的皮袋,“截百川”哀嚎出声,身周水墙化作锋刃:“妖孽!你还我兄弟命来!” 一阵风轻轻扫过他脖颈。 “还是还不了了,”女人的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自己去陪,倒是可以陪一陪。” 锋刃抹过,嬴寒山干脆利落地甩干峨眉刺上的血,伸手一推。尚且捂着咽喉口中呃呃的修士倒退两步,栽倒在地。 两个符修顷刻间丧命,用拂尘的两人见势不好扭头就跑。嬴寒山从芥子袋中抽出落龙弓,白羽箭离弦直出,铮然奔向其中一人。 听到箭声的修士回手欲挡,余光瞥见那箭矢时,眉头一松。 还好,是凡…… 嗤! 血花自箭尖绽出,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这支没入了胸口的箭,又颤颤着望向嬴寒山。 这明明是……凡物? 那弓上没有任何咒法,这羽箭粗糙得不知道是出自于哪个匠人之手,这样的东西,只有失心疯才会觉得它能杀死修士!可是…… 可是…… 血从喉口涌出,堵塞了他没出口的疑问,他踉跄一下,栽倒在地,血在地面上蛇一样爬开。 花藤逐渐围拢,阻挡住各处生路,留下的那个修士脸色惨白,倒是不再试图去和花藤硬碰硬了。他倒退着,脚踝碰到地上被羽箭射穿的尸体,整个人踉跄了两下才站稳。 “你……”他举起一只手指向嬴寒山,努力想给自己壮出一点气势,奈何指尖抖个不停,手臂上搭着的拂尘也随着身体的颤抖簌簌直响,“你不要猖狂……你今日在这里害了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青云宗发现了,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嬴寒山低头拽起脚边被割喉的符修,割下他一块袖子擦干峨眉刺。 她随意找了一块阵法内的青石坐下,前倾身体,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 “怎么,你们青云宗纵容第五煜屠淡河城,设计围杀我,还意欲构陷玉前辈,难道是想与我善了” “难道我会与你们善了?” 她轻轻笑了一笑,抬手上位者般对苌濯示意。顿时蓝色的花藤就在这修士身边张开,吐出被吮干了血,压成一片的薄薄人皮来。看到残骸,这修士连抬手指都不指了,只是双手抓住拂尘僵直着身体。 “别怕,”嬴寒山说,“我和你们这些戕害同门的正道不一样,我是讲道理的。” “现在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如果你好好回答我,那就作罢。” “你不好好回答我。” “我就叫他把你的皮剥下来。” 这四个传令修士都是青云宗松林峰长老良振的手下,松林峰下设月笠堂与倚筇堂两个机构,倚筇堂负责除魔卫道,月笠堂负责记录功过,这是明面上的职权。 暗地里月笠堂负责收集仙门百家的情报,刺探小道消息。倚筇堂则负责暗杀被认为知道了不该知道东西的修士,以及可能会造成麻烦的本门弟子。 第432章 这次计划眼前这人也不知道得十分详细,只知道长老吩咐等到外出执行任务的弟子们都回来之后,除了假扮周振的万俟擎不动,剩下的人一律灭口,在这之后邀请仙门百家对峙,当众指认玉成砾勾连魔修。 “在此之前,”嬴寒山慢慢站起身,走向他,藤蔓缠住他的手臂,把他向后拉了一个趔趄。峨眉刺从她袖中抖出,轻轻在这修士脸上拍了一拍,“你有见过那位观剑楼楼主与青云宗的人有交集么?” 被藤蔓擒住手臂的修士拼命摇头,脸色却变得惨白。 “回答得不好。” 嬴寒山在手上用了力气,峨眉刺顺着他颊侧刺进去半寸,血顺着血槽在峨眉刺尖端洇开。 “虽然面具能用,但毕竟容易有破绽,我把你的脸皮完整剥下来,大概比面具更好。” “不要挑战一个魔修的耐心。” 锋刃缓缓下滑,他终于崩溃般仰倒下去:“有!有!此前,此前我为长老带过话!!但楼主去见的不是长老!” 嬴寒山保持着倾身的动作,一滴血珠悬挂在峨眉刺的尖端,凝成枚被银链子系着的石榴石。她轻轻移动了一下它,点在他颧骨上:“去见谁了?” 修士艰难地倒抽一口气:“宗主!长老只是为宗主传话布置!去见宗主了!” 好,很好,作为女修这一世能被两个仙门大宗的领导同时惦记,很有女主角风范。至于别的女主是被各位剑尊宗主掌门抢来抢去,她是被追杀来追杀去这件事,不必在意。 “最后一个问题,”嬴寒山问,“为什么追杀我?” “想好再回答,我见过的比我十恶不赦的魔修多了去了,我杀的魔修可能比你都多。给我原原本本,老老实实地回答,为什么,要杀我这个,没做任何坏事的杀生道?” 那个修士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又颤抖。他拼命地挪着头,想把自己从峨眉刺的尖端移开,嬴寒山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移开半寸,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上,来来回回两三次,他终于又安静下来。 “是长老的安排,是长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长老说杀生道者经历雷劫不死者便成祸患,你窃夺人间龙气,修出了拟龙!……所以,啊啊别刺!……所以……” “那我再问细致一点。”她说,“你知道‘王道修士’吗。” 这个词像是一团寒气,把他冻住了。 眼前的修士盯着嬴寒山手中的峨眉刺发愣,突然咬紧牙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绷直,一阵含糊的咯咯声从他喉咙里升起,又破碎在空气中。 嬴寒山眼疾手快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却还是没能挡住他经脉断绝,这个词好像一枚顺着他的血流涌入内脏的破片炸弹,一瞬间把他的内里炸了个粉碎。 “啧。” 嬴寒山收手,蹭了蹭手心。她记得之前玉成砾对她含糊地说过王道使得乱世终结,使凡间不再膜拜修士,故而受到追杀,但眼前这个听到这个词宁可自断经脉也不敢细说的修士,显然不是因为这么轻巧的理由才选择自戕。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啊……听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极端呢? 她从山石上站起来,拍了拍袖子,苌濯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周遭有些不清晰的簌簌声。 细密如毛细血管的藤蔓从他背后生长出来,覆盖上地上死得奇形怪状的四具尸体,它们把尸体连肉带骨地切成更小的碎片,吞进不知道哪个胃袋。 “苌濯?” “嗯?” 苌濯震了一下,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他的脸颊上微微有了些血色,刚刚饮过烈酒般翻起浅红。 嬴寒山摆摆手:“没事,我就是觉得这么看着稍微有点奇怪……” 站在她身边这个白月一样玉轮一样的人好像只是捕蝇草的花朵,一个悬挂在陷阱上滴沥着蜜糖的饵,他真正的本体扎根在地下,覆盖在这些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有时候我有点奇怪,我这么跟你说话,是在对‘你’说话吗?还是说你这个形状仅仅只是像长在藤蔓上的一朵花一样,我在对着一朵花说话?” 所有藤蔓僵住,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一样飞快地退回苌濯的身体。 “……我让寒山不快了吗?”苌濯紧张地拉了拉领口,想要遮盖住急着退回身体的藤条,“抱歉,嗅到血之后,这幅身躯不由自主……” 乌素姆的本性渴求着血食,白玉一样琉璃一样的花与藤生长在血污上。可是如果她觉得这不对,她爱的那个人不应该有这样血腥的一面,那就是他做错了。 他不安地低下头去,抓着领口的手慢慢松开。 “看到非人的相貌,是会觉得不快。” “寒山不喜欢我那副样子,我会记得一直维持现在人的形貌。” “没有不喜欢,怎样都好。”她伸出手想抱抱他的肩膀,想了想又改成摸头,指腹顺着垂落下来的长发滑落,轻轻卷住热切地缠上来的一支花藤,“就是随便乱想的。” “乖,吃吧,记得把衣服留下。” 第217章 夺舍之人 玉不琢很有怨气地把笤帚往石头上一搁, 自己也跳了上去。 九旋峰长落阶,从峰底到最高处一共六千阶,山中弟子宁可眼一闭跳下去半山腰御风也不愿意走这条道。他玉不琢就倒霉催地分到了清扫石阶的任务, 可气他还是个不会用风术法的, 只能天不亮骂骂咧咧扫下山, 天快亮再灰头土脸地上山。 第433章 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子吹胡子瞪眼, 把身边的扫帚拍得邦邦响。好歹他也是峰主的徒弟嘛,怎么能这么欺负他!定然是师尊此前下山受了重伤,不得不休养, 这群人看他没有师尊撑腰了才这么排挤他。 台阶扫下来六千, 走上去又六千, 现在已经快要夜半了, 他方才走了一半不到, 玉不琢抬手用拇指食指比量了一下下山的路,大摇其头。今天就算是爬上去,估计也要天明, 不如找个地方窝着睡一会儿,天亮再说。 横竖已经开春, 修士又抗冻, 找个没风吹的野草丛也就对付过去了。 这么想着,他抄起扫帚,慢吞吞地从石头上跳下来, 还未来得及站稳,咽喉处突然一紧。 “别动。”耳后的声音带着股冷气, 听不出男女。 “真言……唔唔!”一句言灵未曾出口, 他的嘴被捂了个结结实实。脖子上的胳膊警告地收紧:“别耍花样,你们真言宗是耍嘴皮子的我知道, 你要是敢乱说半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被勒住脖子的玉不琢安静下来,眼睛往下瞥了一瞥,隐约看到半截衣袖,像是青云宗的制式。 那勒住他脖子的人也不避讳:“我乃是青云宗倚筇堂中弟子,奉堂中密令前来。” 玉不琢拼命摇头,从捂嘴的手里挣脱出来:“你青云宗的什么姨什么舅的关我什么事,松手!松手!不松手我喊人有人闯山门了” 一点冰凉压在他脖子上,他嘎了一声,又静下来。 “九旋峰主玉成砾,勾结魔修于人间作乱,这事情,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呸!”玉不琢啐了一口,“去你大爷的!我师尊天上地下顶好的人!还勾结魔修,你三姑姥爷勾引你二姨奶!” 那冰冷锐利的东西又往他脖子上压了一压:“如实招认,这峰中其他弟子既往不咎,你虽为她徒弟,但念你年幼,亦不作处置。若是隐瞒不报,亦以通魔修论处,先斩后论。” 玉不琢拎着扫帚,呆呆地被挂了一会,半晌突然放软了口气:“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得看中的徒弟,要是我得看中,能在这里大半夜扫台阶?” 他努力扒拉了一下勒住喉咙的那只手臂,有些商量的意思:“我想想……我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证据?你稍微松松手,松松手,你把我勒得喘不过来气,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怎么能想出来?” 身后那人还真被说动了似的松了松手。玉不琢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身上的颤抖。 虽然师尊从来都说他脑袋好像缺了一块,但他又不是真的傻!从这一年来峰中气氛就不对,那些各门各宗的也总是来找师尊麻烦,这一次师尊下凡,明明白白是去给当年的师伯报仇去了,他们却说那什么……那什么师尊是随意干涉人间因果,屠戮凡人,插手争斗!好哇,好哇,看来是觊觎着九旋峰这片好地方,要往师尊身上泼脏水呢。 这么一想,玉不琢心中就突然冒起一股豪情来。他是个没出息的徒弟,平时也不能帮师尊什么忙,但是临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候,他能临阵就当了叛徒吗? 虽然今天他恐怕是没办法逃回去禀报师尊了,但也绝不会编什么瞎话让他们污蔑了师尊。 玉不琢悄悄把手指往衣袖里挪了挪,那里有一张他拿重金向符修散修买的叫什么“通天绝地紫金雷”的大杀器符咒。 那散修还特地提醒了这符咒有惊天动地之威力,只能在所有手段都用尽的时候拿出来做最后手段,平时他摸一摸都不敢,今天拿出来炸这人一个半残是他赚了,能同归于尽他也不亏! 这么想着,玉不琢猛然从袖中抽出符咒:“休想危害师尊!今天我就和你拼了!”符咒被啪地一声拍在半空,随着一道明光闪过,一声高呼从符咒中释出,字字分明: “高人饶命别杀我!!饶命!!”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傻了眼的熊孩子,伸手把还在“饶命”的符咒拽了下来,贴在已经僵直的玉不琢头上。 “乖啊,回来,回来,”她说,“不杀你。” 一个人的脸上很少会出现悲愤,惊恐,崩溃,委屈等数个表情的叠加态。 特别是露出这个表情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你不安好心。”他哽咽着说。 “对,我不安好心。” “你故意捣鬼。” “对对,我故意捣鬼。” “你这个魔修!” “对对对,我这个魔修。” 玉不琢一脸悲愤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玉成砾在之前交代过玉不琢,如果看到嬴寒山,可以把她带进宗门。现在这个小老头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这阵子天天让他一个人在长落阶上扫落叶,感情就是为了等这位到访。他抱着扫帚委屈地在前面带路,一边带路一边努力想词儿控诉她。 “好了。别哼唧了。”嬴寒山说,“我就是试试你。芜梯山上最近有些不对劲的事情,是向着玉前辈来的,你应该也能觉出来。我是魔修,天生不信任其他修士,也对同门没有感情,你们九旋峰上的我一视同仁,非得试出来可信不可信才敢据实以告。” 这话有点说服力,玉不琢不哼唧了。 玉成砾不在自己洞府,在山巅的一处小洞天里。小洞天没有门,只有一潭蓝绿色的湖水,不像玉,倒像是品质很好的祖母绿。 玉不琢拾起一块石头丢向湖心,石头不沉,湖面反而玻璃一样层层裂开,露出反射着细微光芒的通道。 第434章 嬴寒山向这裂开的水中走下去,周围晃动的墙壁全都反射着宝石切面一样的光泽,愈向深处这种切面感就越强烈,好像走入一个由无数水银镜子拼贴而成的房间,一些镜子能照出人影,一些镜子中就只有混沌的雾气,还有一些映照出不在此地的景象,抑或是辽远的星河。 在这无数镜子的尽头,她看到玉成砾。 她盘膝坐在一泓碧水中央,闭目单手掐诀,那张脸颊看着与鸦鸦差不多年纪,还带着小孩子的稚气。 “唉,”玉成砾说,“前世我到底欠了你多少债啊,这才几天又看到你一次。” 随着她睁开双眼,周遭无数大大小小的镜面开始映射出玉成砾的形象,大多数是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可也有她此前青年的样貌,某些镜面上她身穿法袍,某些镜面上她身着素色的宽袍大袖,在很不起眼的一片小镜子上,嬴寒山看到无边无际的海,一个疲惫的渔女蜷缩在小船里,嘴唇干涸,眼睛无神。 “别看太久,”玉成砾说,“容易伤到神魂。” “你穿成这样来找我,应该已经对这里出事有数了,”她打量了一下嬴寒山身上的青云宗制服,“说吧,什么事。” “唔。”嬴寒山看看周围,没地方能坐,干脆就找了处平地坐下。 “有人要杀你,你知道吗?” “知道,”玉成砾说,“死在这个屋子里的都不止两拨人了。看到这些镜子了吗?它们能照出来者的本来面目,有戴着面具想装作谁混进来的,都不能得逞。” 哇。嬴寒山想,那万俟擎那个计划未必会成功啊。 “外面的人打算泼你脏水,你也知道吗?” 玉成砾稍一颔首:“能猜出一点。” 嬴寒山大致把事情对她说了一遍,玉成砾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他们是会干这种事,不过喊我去对峙我也不会去。”她抻了抻筋骨,“我又不是谁养的系犬,吹一声哨子就往那里跑。” “不过,你带周政来,还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她说,“我不打算理他们,他们敢来硬的,我就敢把九旋峰封山。不过如果你打算和周政闹点什么,我也可以一并帮个忙,算作凑热闹。” 啊?是吗?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闹个大的很对不起这张角色卡啊。 “还有个事。”传达完前一段之后,嬴寒山把话题转到第二件事情上来,“你上次对我说了一次王道修士的事情,对吧?” “是。” “……上次,你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我,对吧?” 玉成砾定定看着嬴寒山的脸,有些微妙地笑了一下。 “要是九旋峰我座下那些傻子有你脑子好用就好了,真的。”她说,“对,关于王道修士,有一些重要的细节我没对你讲。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镜子开始收拢光芒,缓慢地转向玉成砾和嬴寒山。 “你听我说完下面的话,就没有退路了,你明白吗?” 我怎么不明白呢。嬴寒山想。 这一路走来,太多人因我而死,我哪里还有退路呢。 “其实一开始天地间是没有‘龙气’这种东西的。”玉成砾说,“那东西就是个残次品,像是吃烧饼掉下来的渣子。” 一开始存在于天地间的,是“人王”的力量。 每隔一段时间,天地间就会出现一位人王,当人王出现时,力量就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作为人间的领袖对人间负责,使得人与修士平等,人无需跪拜,血祭,恳求任何神明来获得生存的力量,人间的气运也稳定,不会有漫长的乱世。 虽然人王出现的频率并不稳定,但总体一直存在。 “但是从某一个时刻起,人王消失了,这件事和你们血渊宗……不,雪渊宗有关。” 最初血渊宗名为雪渊宗,开宗者是一位名为林雪渊的女修。她领悟到人王的力量就是与天下万民联系的力量,通过这份领悟,雪渊宗中出现了第一位通过悟道成为人王的修士,从此之后“王道修士”就出现了。 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位人王,且人王还是凡人居多,修士偏少。与自然而然长成的凡人人王相比,王道修士修行之路更加艰难,最艰难的是需要被天道认可他她不会以权谋私,也不会通过这个位置榨取人间的利益给予修仙界。 但即使如此,仍旧出现过几位以修士之身成就王道的例子。 有了王道修士作为补充,人王的存在开始稳定,人间迎来相当长一段治世。 这种状态持续了百年,直到某一个时刻,雪渊宗内部发生了改变。 有人发现杀戮也算是建立联系的方式,这种方式比按照传统方法苦苦修行王道更快捷有效。不知道是谁开了这个错误的头,但当有人察觉不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雪渊宗成为“血渊宗”,王道修士成为“杀生道”,王道这个词也逐渐消失。 “等等,”嬴寒山打断了玉成砾,“雪渊宗改宗断绝王道,那应该只是王道修士消失了,应当退回最初只有凡人人王的情况,为什么现在什么人王都没了?” 玉成砾望着她的眼睛:“好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杀了你。” “人王的力量,被仙门百家拿走了。” 天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蜜瓶,向着仙门百家与人王倾倒蜜糖。当人王不存在时,这“蜜糖”就会被用来构筑人王,当人王存在时,这就是天道赋予他的代言人间的力量。 第435章 然而修仙界趁着血渊宗王道失道的短暂时机,截取了这部分力量,再也没有一个人王能被构筑出来。 天道感应不到人王的存在,就不断向下界倾泻力量,而不论倾泻多少力量,它都像从瓶子的缺漏中漏出一样,流淌到了修仙界。 “一旦有新的人王出现,天道就会察觉到这个错误,”玉成砾说,“这里就再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地榨取天道喂给人王的那部分东西。” ……啊,ai奶妈,不管孩子饿没饿死,只会喂奶。嬴寒山想。 “说天道的那部分力量漏了,这并不是一个比喻,”玉成砾接着说,“在西北确实存在着一个叫做‘天漏’的东西,当年王道修士大多数是在那里证最后的道,凡人人王也在那里获得认可。如果你要在王道这条路上走到黑,就去那里让天道看见你,补上这个天漏,成为真正的人王。” “我明白了,”嬴寒山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后半句问出来,“那么,既然我证王道这件事对仙门百家来说只坏不好,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不是谁都喜欢吃贼赃的,”玉成砾露出一点轻蔑来,“我不用那种力量修炼。” “不止我,很多与我同辈的修士都不必借用王道的力量。但他们把持着这种力量去交换利益,喂养徒弟,自己已经离不开它了。” “可笑,天道不让修士生,就去培养徒弟学人世间的家族开枝散叶,真像是黄门认儿子……” 嬴寒山默然,对玉成砾一拱手,她知道走到今天,这位前辈已经帮了自己太多。 “你既然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玉成砾说,“我们也足够熟悉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玉成砾轻轻指了指嬴寒山背后的某面镜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今天碰巧,让我确定了一件事。” “其实,你是夺舍之人吧?” 第218章 绝息药草 那是正对着嬴寒山脊背的一面镜子。 窄, 狭长,像把剑贴在墙上,剑脊倒映出人影来。 它周围的镜子照出的都是嬴寒山现在的脸, 穿着甲的, 穿着灰衣大袖的, 身上纠缠着蓝白花蔓的。在这一片浅色的影子里, 只有这一隙镜子里的她是深色的。 深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涤纶长冲锋衣, 也是暗沉沉的颜色。 随着嬴寒山转过身看向镜子, 所有镜子里的人也转身望向她, 那个暗沉沉的她眼睛里有些倦意, 有些茫然, 眼神空空的。 那是她来到这里前的脸。 嬴寒山急向前跑过去,伸手触向那面镜子,在指腹碰到镜面之前, 一道裂纹贯穿了它,整面镜子从中央一圈一圈裂开, 跌落在地。 “……!” “这不是寻常镜子, ”玉成砾说,“它能承载一个人的多面,却无法承受过强的注意力。你的情绪把它压碎了。” 赢寒山还站在满地的碎片前, 有些恍惚。 “从我脱离凡人身份开始,所有有所成的王道修士, 我都认识个大概。”玉成砾抬手, 满地碎片飞回墙上,复原成镜子的形状, 但里面的人影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现代衣着的嬴寒山。 “我猜测过你是哪一位身死魂未消的王道修士,毕竟除去知道底细的人,没人会选择夺舍杀生道这样名声不好又身有业障的躯壳。” “但看起来……不是。” 从嬴寒山踏入这里开始,玉成砾就注视着那面镜子。镜中的女人长身束发,身上的衣着是她从未见过的式样。黑衣束袖束腰,没什么花纹,却裁剪得精巧,王公贵胄不穿这样的颜色,平民百姓穿不起这么规整的制式……这是武者的穿着吧? 可那张陌生面孔上却没有杀过人的血气,她好像一团很重的雾气,摇曳不定,但并不轻易散去。 有时候玉成砾也会在嬴寒山眉间眼角看到这样的神情,在她杀人的锐利后,在她大笑的肆意后,会有一缕轻柔的雾气散开,弥合掉杀生道的狂妄和狰狞。 镜子里的人无疑就是嬴寒山的真身,但这真身究竟是什么身份? “所以,你究竟是谁呢?你夺舍了杀生道的躯壳,修行已经寂灭的王道,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嬴寒山的手按上镜子,镜子里现在是穿着青云宗衣衫的她。在她身后左手边隐隐有一个青年的形体,雾气一样的白花绽开,又很快消失。 她看不到“那一个”自己了。 “我不是自愿到这个躯壳里来的。”嬴寒山扶着镜子,慢慢松手,直起后背。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其实我算是个凡人。” “我几乎不知道这里的所有事,在来这里的第三天还是第五天我就离开了血渊宗。至于修行王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王道,也从来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我只是希望我活下去,我身边的人活下去,所有应该活着的人都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她抹了一把脸:“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在我来的那个世界,这个想法稀松平常,根本算不上是‘道’。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愿望,却引得这里一群千岁万岁的修士如临大敌。” “不好笑吗?” 玉成砾站起来了,她脚下的浅潭汇聚成一个一个浮空的台阶,这个小神女一样的修士踩着台阶走到了嬴寒山面前。 “在好笑的世道,正常的东西才会好笑起来。”她说。 第436章 “我明白了。” 她指了指头顶,有星图在穹顶亮起来:“天道已经察觉到异常了,你与‘证道’的修士不同,‘道’就是你本身。” “我已经活了很久,见过乱世,也见过治世。见过把人世间搞得一团乱麻的疯子,也见过那些被称作圣人的狂人,疯子也好圣人也好狂人也好,所有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在这个世上,你敢这么想,就说明你和他们是一类人。” “不是每一个修士都是从凡间来的,也不是每一个修士都记得自己在凡间的日子。有些时候我也忘了,忘了我的出身,我曾经的生活……哈哈,那时候我不也期盼着这样一个人出现吗?可惜王道断绝已久,我几乎要失去希冀,觉得修仙飞升是凡间脱离苦厄的唯一道路了。” “天道弄了一个你出来。好,很好,特别好……不枉我折寿帮你,我就说吃贼赃的破地方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能掺和进这件事里,我也不亏!” 这么说我应该是天道亲女儿的地位。嬴寒山想。 啊,那天天拿雷劈我,这真是个家暴的亲妈啊。 玉成砾喃喃了一会,又再次平静下来,她盘膝在一汪水上方坐下,简单地讲了讲仙门百家的构成,算是给嬴寒山科普“常识”。“你既然是凡人,我就不对你打哑谜了,我问你,你知道你师尊是谁吗?” “不知道。”嬴寒山摇头。 “你尽可能躲着点,虽然不知道血渊宗的人个性怎样,你这副身躯是何许人也的弟子,不过一般人都不会对自己弟子的夺舍者有什么好态度。” 躲不躲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嬴寒山想,不如烧两炷高香求别遇上。 这么想着,她从袖子里拽出之前搜刮的芥子袋:“这是我从青云宗的那群来杀我的人身上拿到的,里面有一点丹药,一点草,我不认识,能帮我看吗?” 玉成砾很随意地拿起两棵植物看了一看,又随手放下了。 “一株赤花荀,生肌止血的,普通东西,没什么用。另一株绝息盏,稀罕一点,也没什么用……这东西可以让人短暂地假作气息全无,像是死了一样。” 玉成砾想了想嬴寒山说的来处,了然点头:“估计是谁打算打不过你就拿来装死。” 不过脑袋掉得太快,没遇到用的机会就是了。 几丸丹药里有结丹丸,有化婴丹,都是筑基到金丹用的东西,嬴寒山可以吃,但吃了的作用聊胜于无。 她有些可惜地把东西收了,又把三个瓶子递给玉成砾:“这是万俟擎的。我能猜出来第一个和第二个是可能是伤药和护心药……那个‘桃花面’我猜不出来是什么,照他宗门密信上说要用它害你来说,这不是好东西。” “……”玉成砾接过桃花面,眼神一动。 “这个倒是……” “倒是有用?” 玉成砾一笑,在手中转转瓶子:“倒是能杀我。” “桃花面,说的是中毒者死时没有挣扎,面色平静。”她用手指指尖点着这瓶子,“久不能突破者往往有坐卧间寿元耗尽,仓促离世的。死于这种药的修士死状与寿终相仿,很难察觉。” “本身桃花面存世也少,少有人会怀疑到这种东西上来。哎呀,从你手里拿出来,就好像小孩子稚子端着一盒子蜗牛壳,中间有颗金珠子一样。” “……你这是占我便宜了,你现在才比较像小孩。” 玉成砾笑了笑,把瓶子拿起来很稀罕地在眼前转动,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收敛了笑容。 “你不把桃花面拿到我面前,”她说,“我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观剑楼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观剑楼的确是楼。 它与其他宗门最大的不同是,其他仙门往往依山依水开辟洞府,力求与自然连接,吸收天地灵气,而观剑楼则是一片庞大的建筑群,楼阁与楼阁相连,俨然是一座小城池。照开创者的话说,剑为杀器,与万物不容,故孤悬于天地,当束于楼阁之上。 每一任楼主都从上一任楼主的弟子中选出,一并选出的还有诸阁阁主。观剑楼分历战,戒律,静心三阁。历战阁成员由宗门大比选出,是整个观剑楼的主要战斗力;戒律阁由历战阁成员拔擢,十中进一,负责宗门内部的监管和严重的突发事件;静心阁主管宗门大课和文书事宜,很多避世的长老也在此处修行。 上一任楼主龙微道,也就是周政的直系师尊,在数年前寿元耗尽身死,但宗门传承并未按照规矩来,接任的是他的师弟,戒律阁阁主瞿西涛。 本来宗门战力司法文书三个部门互相联系又互不干涉,共同对楼主负责,又制衡楼主权力。 但瞿西涛上任后,戒律阁名存实亡,几乎成了楼主的一言堂。 历战阁阁主殷雷被传生出心魔,暂时软禁在山门中,静心阁阁主久不突破,闭死关未出,现在的代阁主莫语君是位儒生剑,不论资历还是实力都不够和瞿西涛叫板,观剑楼的所有权力如今握于一人之手。 “你看,”玉成砾说,“我要是周政,师尊死了我争不到楼主的位置就该跑了,他居然还敢留在楼里……真是只有剑修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她把手里的桃花面转向嬴寒山:“桃花面这种东西,我听过,但第一次见到实物。能快速毒杀修士的药本就稀少,它又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更难得。丹修中最擅长毒术的也未必能做出一瓶来……但如今既然舍得拿来喂我,说明下手的人手里存货不少。” 第437章 “前任剑楼主人我有过几面之缘,不是个会被心魔所困的人,那段时间也没有瓶颈的消息传出来,就那么平平淡淡地死了。谁知道是做了谁手下的鬼呢?” 嬴寒山默然。 如果用皇位更迭来解释这件事,就是前任皇帝莫名其妙驾崩后,上位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兄弟。在兄弟上位的这短短几年里,掌握兵权的人被囚禁,掌握刑案的人完全听从皇帝,掌握文书和礼制的人根本干不过皇帝。 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太子”的那个孩子,死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但“太子”没有死。 嬴寒山骤然抬头,对上玉成砾的眼睛。 “有一件事,”嬴寒山说,“如果周政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普通少年,现任楼主根本没必要一面假惺惺地宣称他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一面这么迫切地想要弄死他。不论是把他养废还是像那个殷雷阁主一样找个理由关起来,都比现在这种处理方式方便。” 假惺惺地安抚他,说明周政身后有潜藏的力量,让现任楼主不敢做得太难看。 迫切地想要弄死他,说明周政给他带来的威胁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天才剑修而已。 玉成砾颇满意地颔首:“就是这样。这里虽然是仙门,但玩起手段讲起制衡来,也还是人间那一套。” “周政是少年一辈中的魁首,身上总有眼睛盯着,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暗地里,不少宗门长老觉得瞿西涛得位不正,还是希望周政成为楼主。虽然周政自己脑子不太好,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却并不影响他有这样的影响力。” “上次周政被派去杀你,同伴带回来的消息是他死去,这件事在楼内掀起了很大波澜。一部分人对瞿西涛施压,隐隐有要政变的意思,另一部分人坚信周政没死,让瞿西涛很是焦头烂额。” “所以这一次,”玉成瓦砾用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手背,“让人杀你,让人杀周政,让人杀我,是观剑楼和青云宗做的一个连环的局。” 赢寒山几乎立刻推算出了是怎么回事。 如果一切顺利,现在自己应该已经死去,周政也被万俟那群人所杀,青云宗的目的达成。 然后万俟擎扮作周政的样子回返,一则证明瞿西涛没有故意坑害周政,是他自己时运不济,二则安抚人心,暂时平息楼内流言。 在此之后万俟擎扮演周政指认玉成砾,给她泼脏水,但照玉成砾的性格,会不会去当面对质都很难说,更不要说接下这一盆脏水。真言宗内人情淡薄,玉成砾对九旋峰有绝对的掌控权,如果她想翻脸,谁也奈何不得她。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抱用对峙扳倒玉成砾的心,计划必然要进行到下一步,毒杀玉成砾。 桃花面死状平和,只会被当作寿元终了,玉成砾身上有伤,又遭逢对峙,一时陷入心魔或伤势恶化死去非常合理,不会引起峰中大的动荡。 从青云宗打算灭口与万俟擎同行的其他人来看,万俟擎就算成功了也活不下来。 最有可能的事待到慢慢化解了九旋峰中可能的反抗力量,会有一个事先安排好的人出来指认周政用桃花面毒害了玉成砾,再牵扯出之前龙微道也是被桃花面毒害,周政就成了一个勾结魔修,杀害师尊,构陷并杀害九旋峰峰主的十恶不赦之徒。 而这时候扮作周政的万俟擎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万俟擎,面具不算证据,魔修的易容方法有千万种,知道内情的人已经被悉数灭口,就连那个传令玉佩中的声音都是处理过的,无法和青云宗中的人对应。 万俟擎作为带着恶名的周政被处死,观剑楼楼主坐稳位置,洗脱杀害师兄的嫌疑,修仙界除掉一个王道修士,还捎带着玉成砾这个刺头,真是好打算。 “所以现在,”娃娃脸的玉成砾抻了个懒腰,“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个思路,”嬴寒山说,“但具体得和周政碰一碰再说……你说你想和我一起玩个大的,对吧?” “乐意奉陪。” 嬴寒山笑了笑,站起身,把桌上的丹药收进袋子里:“玉前辈,这些草药,你吃过吗?” “没怎么吃过,真言宗不依赖药草,怎么?” 嬴寒山把没收起来的绝息盏推到玉成砾面前。 “过两天找个机会,尝尝?” 第219章 再回剑宗 从玉成砾那里离开, 嬴寒山换了昨天她杀的符修之一的脸,直奔青云宗。 周政被安排在青云宗的客房里,说是经脉损伤不宜挪动, 静养到可以下床之后再作安排。 房间没什么装饰, 空空荡荡的, 一汪月亮从窗户里落下来, 在地上聚成个银亮亮的方形,床上没有奄奄一息的人,窗外有条上蹿下跳的狗。 周政抱着剑坐在窗外的树上, 一双狗眼睛盯着屋里的嬴寒山看。嬴寒山掀了掀脸皮, 绕在手腕上的苌濯臂钏伸出花蔓, 算是对周政招呼了一下。 “你这边怎么样?”嬴寒山问。 “我这边?倒没怎么样。他们说我经脉断了剑骨碎了, 我就躺在那里哼哼。他们说我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我就瘫着让他们抬我来这里。”周政从树上跳下来,灵敏地翻过窗户,“和你说的一样, 他们真的睁着眼说瞎话。” 那当然要说瞎话了,万俟擎不可能真的为了假装周政把自己搞成重伤, 当验伤医生是自己人的时候, 伤多重全凭他们一张嘴。原本嬴寒山还预备着让苌濯分一束花蔓去阻断医修的感知以免露馅,现在看来根本没这个必要。 第438章 周政抱着剑,笑嘻嘻的, 不像是快百岁的剑修,像个高中生。嬴寒山捏着手里装着桃花面的芥子袋, 反而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周政, ”她下意识绕了个弯,“……你师尊, 对你怎么样?” “像我爷娘。”周政干脆地答,“我没有爷娘,也不知道师尊是像爷还是像娘,反正是这么个事,怎么了?” 嬴寒山从口袋里把桃花面拿出来,摆在他脸前。 “你师尊可能是被人杀害的。”她说,“这是万俟身上搜出来的那份药,我找玉前辈去看过了,是毒。你师尊没有瓶颈没有心魔却猝然寿终,与这种药的药效符合。” 周政抱着剑,轻轻摇晃的肩背停下了。他很慢地眨着眼,把眼光从药瓶移动到自己的剑上,又移动到天花板上。 “是谁?”他问。 “人不能当缩头乌龟,”嬴寒山说,“你问出这个问题就是在逃避。” 周政攥紧了手中的剑,一直到手指关节变得青白。答案就像是地上的月光,只要不刻意移开眼睛,就总会看到。 “……当年师叔师伯和师尊的关系很好。师伯在历战阁,师叔在戒律阁,师尊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不能看顾我,他们都会代他来照顾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你师尊是楼主,他也想当楼主。”她应声,“就像楼主原本应该是你,现在变成他,他忌惮你,所以想杀你一样。” “我从没有想过当楼主!”周政骤然抬起头来,“从没有觉得为了这个位置要走到这个地步!我尊重师叔师伯如同亲长,师尊也待他们很好。可是,就为了楼主……” 嬴寒山前趋两步,一把抓住周政的肩膀,扳着他的下颌强令他抬起头来。 “就是因为你不想当楼主,”她大声说,“才到了现在的局面!” “不想个屁啊你!观剑楼总要有个领袖,你不去做,就是他这种人渣去做!你看到他做的结果了!你师伯殷雷被囚禁,观剑楼上上下下都变成了他的一言堂,你师尊被毒杀不得昭雪,现在你也狼狈成这副样子!” “等你死了,这地方就真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周政!周政!” 嬴寒山用力晃了他两下,年轻的剑修也被她的突然爆发吼懵了。 “你听好了,这世上的善如果不作为,就是给恶做帮凶,甚至比恶还坏。因为人们会看着你的善覆灭,他们会说这样好的人,这样卓绝的能力还是沦落到这个下场,说明善的路是走不通的。你作为獬豸剑斩恶除魔,却不能站稳自身的话,你做的一切就都没有用。” 周政茫然地看着她,努力想要跟上她的节奏:“所以,师尊被杀是师尊的错吗?” “你师尊作为善被恶所蒙蔽,所害,是恶的错,因为善并不是时时都能防备。” “但你作为善,一直拿你师尊被蒙蔽的眼光看事情,不去与恶争夺权力,一直把头插在沙子里当鸵鸟,那就是你的错!给我醒醒!” 嬴寒山放开手,周政被推得一个后仰,撑住了才又直起身来。她站开一点盯着他,看到他茫然地仰头看着天花板。 一藤蔓从臂钏上分出来,轻柔地绕上嬴寒山的手腕,贴合她的脉搏。 “寒山……”苌濯慢吞吞地说,“没有在生气?” “没有,”嬴寒山小声回,“只是对待特别轴的人,把他吼懵了会更有效果,再者说,我说得也并没有错。” 在恶的环境里,行善者是有责任的,务必不能让自己沦落到被人称为“下场”的地步,不然就是开了一个坏头。周政有责任拿到楼主的位置,有责任从一个少年成长为成人。 月亮在移动,银光的方形移到了他的膝盖前,周政用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走到嬴寒山面前,对她点头。 “你说得对,观剑楼是师尊留下来的,它不能被弃置在小人手里。” “……我得去救师伯。” 观剑楼其实是个阴冷的地方。 从青云宗出来,趁着夜色向观剑楼去,天边逐渐被重重叠叠的沉水木楼阁覆盖住时,就到了山门外。 一般来说剑宗这种地方都应该刚健质朴,充满了一群天不亮就开始举铁的阳光开朗大男孩,但观剑楼和刻板印象大相径庭。 每一栋楼都是黑色,楼阁与楼阁之间用有檐的悬廊连着,有的悬廊是半开放的,有的悬廊是全封闭的,两侧都是一扇一扇的木窗,已经开始黯淡的月光从窗户里落下来,冷蓝冷白。 “你们剑宗挺吓人的。”嬴寒山压低声音说,“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变态吗?” 周政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听到嬴寒山的话回头给她一个无辜的询问眼神。 ……好吧,可能剑修内心强大,轻易不变态。 殷雷被囚禁在宗门深处,周政熟悉路,辗转腾挪地躲岗哨,嬴寒山在他后面勉勉强强地跟,一边跟一般在心里祈祷别有不长眼的发现她让她造杀业。 “之前师尊还在的时候,”周政说,“我半夜睡不着,就在宗门里闲逛。被抓住了就送去戒律堂,一开始抓住的次数多,后来逐渐少了。” “师尊有四个弟子。大师兄不爱夜游,我从不在夜里撞见他,只有我被送进戒律堂了,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捞人。二师姐是殷师伯的女儿,本来要跟着殷师伯,但是后来师伯说他的剑法不适合她,就也送到师尊这里来了。” 第439章 “夜里我总是撞见三师兄,他辟谷晚,夜里总窝在哪里吃夜宵。他吃,我看,戒律堂的人来了,他向东跑,我向西跑。” 周政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这些人和你关系怎样?”嬴寒山问。 “大师兄还在,二师姐已经死了,师伯还不知道,三师兄弃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月光照在少年人一杆竹一把剑一样挺拔的后背上,这把剑仿佛不堪月光的重量,轻轻颤动起来。 “到了。” 眼前是一幢六层的小楼,说是小楼,其实也有点像是塔,每一层都明明灭灭地透出一点灯火来,应该是有人在值守。 “此前这里是关押疑罪弟子的,”周政说,“后来传出消息殷师伯心魔横生,走火入魔,被送入这里。虽然他们都说他在这里出入自由,但我每次来见都见不到他。楼主一次次告诉我心魔损伤了师伯的心脉,他需要静养,又因为多幻觉,平时不能轻易见人。” 周政面色肃然地看着这座塔楼,把手按在了獬豸剑上。 “你想杀进去?”嬴寒山按住他的手腕,“别闹了,咱俩一个元婴一个金丹,且不要说战斗力如何,如何在不惊动宗门的情况下带着你师伯也是个难事。” “……我也元婴了!”周政争辩一句,安静下来,“你说怎么办?” ?这小子元婴了?上次见他还是金丹,自己跳级他也跳级? 嬴寒山解下峨眉刺:“我去确定一下有几个人值守,要是少,实力也不济,我就尽可能都打昏了算罢。如果人多我就退回来再做……” 她的话没说完,原本挂在手臂上的藤蔓慢慢落下来化为人的形体,苌濯身上还穿着青云宗那身衣服,在月下像是淡淡一捧雾。 “我去吧。”他说。 周政被晃了眼睛一样伸手遮住脸,他也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面容:“不行……虽然上次才知道你不是人,但不管你是什么草木妖修,你都不一定能打过观剑楼的守……” 他是峋阳王那边芬陀利华教拜的那个白莲花神。嬴寒山说。 周政闭嘴了。 “…… 我同门师兄弟不都是坏的,你不要把他们都杀了。”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向。 “我听寒山的。”苌濯并不抬眼看他。 人形融化,蓝色的藤蔓蔓延开来,从塔楼下方的门涌入,像一阵风从不知何处吹来,整座塔楼的灯从下层开始一层一层无声无息地熄灭,嬴寒山活动了一下手腕,随意地循着满地蓝藤白花走进塔楼。 这里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脚边花苞次第绽开,吐出幽幽的光华。几个身着劲装腰悬长剑的修士被藤蔓挪开,上到四楼时迎面一个影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那是个剑修,修为大概在元婴,他步履蹒跚得像是刚刚饮过酒,看到嬴寒山和周政,歪歪斜斜地抬起手来,却发不出声音。 藤蔓在他身后凝聚成人形,无血色的手对他后脑轻轻一按,剑修就倒在地上,好像沉进一场惶惑的梦里。 苌濯聚拢回人形,凑到嬴寒山手边微微低下头去 ,仿佛一只叼了猎物回来的细犬。嬴寒山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抬头看向塔楼上方。 走吧,应该就在上面了。她说。 第220章 当场托孤 花藤延伸到五楼就逐渐停止了, 露出塔楼原本的墙壁和地面来。 从外面看,这幢塔楼和观剑楼其他建筑无甚区别,都是黑沉木料拼凑起来的外墙。但走到五楼后, 即使月光微弱, 身处其中的人也能察觉出来, 这实际上是一座石塔。 天顶, 地面,墙上,每一处目力可及的地方都仔细地刻画着纹路, 微光在这些纹路中流动, 组成无数活的图案。仅仅只是看一眼这图案, 嬴寒山就开始耳鸣, 好像有一只铜制的小钟当当当当直敲她后脑勺。 她试着分了一缕神魂进去, 法阵立刻擭住它,以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把接触到边缘的那部分吞向阵中。 “这是限制修士的法阵,”嬴寒山仓促拽回被抓住的那一缕神魂, 系统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除了佩戴特定通行令牌的修士,其他长时间停留在阵法上的修士都会被不断吞噬真气, 直到实力被压到与凡人无异的地步。” “此外, 它还能阻挡外部对内部的窥探,任何在法阵之外的人都无法察觉到什么在它内部。” 精神病院可以有拘束带,但一般不会有铁索。这种程度的法阵对一个受困于心魔的修士来说, 简直像是把锁大象的链子系在人的脖子上。 周政拔剑划开被藤蔓叠叠乐在墙角的看守剑修,用剑尖挑出一枚令牌来递给嬴寒山。后者摇摇头, 示意自己不用这个。 花蔓再一次开始生长, 地面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啃噬声,细小的卷须撑裂纹路, 吞噬微光,将关闭的门撑碎,清理出一条路。嬴寒山向顶楼走过去,眼前逐渐亮起来、 是灯烛。 顶楼没有陈设,没有任何遮挡,像是一个圆形的碗倒扣在地上。墙壁上密密匝匝地挖出半圆形的灯龛,上百盏灯同时点燃,将整个空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微光在地上的阵法流动,潮汐一般不断涌向正当中,又被推开。 在房间的正中央,盘坐着一个中年人。 嬴寒山这副躯体大概有一米七五还多,放在现代也是不矮的身高。即使是像一头大兽一样的第五争站在她身边,她也觉得还好。 第440章 但此时此刻正在房间中的那个人,却高大得让她生出压迫感。 他的肩背佝偻着,双手握拳抵在膝前的地上,身躯紧绷,肌肉隆起。明明没有任何枷锁,却让人觉得他背上压着一座石山。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因为陈旧而发白,头上没有佩冠,只是草草用布包住发髻。赢寒山站在这里看着他,觉得自己像看着铁笼中一头被遗忘了的大型动物,骨架仍旧庞大,骨骼上却已经只有皮毛,但如果打开笼门,仍旧会向着来者咆哮。 周政呼吸急促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想了想,解下獬豸剑放在脚边,带着令牌走入阵中。 “宿主看,”系统说,“我说那小孩脑袋肯定缺一块吧?他都不确定他师伯是不是脑子清醒就敢放下武器。” 周政走过去,慢慢地跪坐下来,中年人缓慢地掀了掀眼皮,不知道看没看清楚他的脸。 “你……”殷雷说,“……还不死心吗?” 和预想中不同,中年人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骇人,甚至可以说是醇和的。那声音渗透着浓厚的疲惫,已经没有太多生气。 “你……”他叹息一样有气无力地说,“是怎么得到……这个位置的……你心里有数。师弟走了,我没守住师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认了。你还想要传承,我认不了……” “师伯?”周政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你醒醒?我是周政?师伯!” 中年人开始眨眼,周政扶着他,方便他自己看自己的脸。 “是我啊,是阿政啊!”周政揪着自己的脸皮证明它不是假的,“师伯!我来救您了!” 好像有一缕魂灵回到了殷雷身上,又或是周政身上的令牌稍微减轻了他的消耗,他的目光聚焦,嘴角颤抖,像是要扯出一丝笑容来。 “阿政?” 中年人艰难地挪动着手臂,整个人跟着摇晃了一下,周政急急直起身撑住他,任由他抓住他的手。 “阿政!……哈,不是梦啊……你小子,真找到这里来了。” 他确实在笑,发出笑声的瞬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一架几十年没运转过的机器,开动时所有生锈的零件都趋于崩解。 “师伯!”周政的脊背僵住,伸手要探他的经脉,被殷雷挥开。 “不重要。”中年人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嬴寒山嗅到一点血腥气,“周政,你听我说,你师尊……” “是被瞿西涛害死的!”周政拔高了声音,仿佛怕言语消耗掉他的生命力一样抢着说,“我报仇!我会好好报仇!我先带您出去,离开这里。” “不许……咳咳,不许打断长辈说话。”殷雷在少年剑修的头顶拍了一下,自己艰难地坐直了。 “你师尊……是被瞿西涛那个败类所害,我查出了眉目,却一时心软,先去找他对峙,才会被……咳咳!囚禁在这里。” “当初,我们师尊,你师祖留下了楼主一脉传承的心法,就在静心阁藏书库中,你师尊仓促离世,未曾将心法教授你……”他喘息着,用手指在地上比划,“你师尊教授你的剑法,与心法相合,正好是完整的一套。” “把你的剑给我。” 殷雷接过剑,握住剑锋,血从他掌心溢出,他用指蘸血,以气控力,在衣袖写上“瞿西涛囚我,周政得楼主传承”,撕下后递给周政:“把这个给静心阁的莫语君,他会带你找到心法。那小子虽然胆气剑术一个也不行,但为人是可信的……” 周政点头又摇头,他接过衣袖缠在剑上:“不说这个!师伯,我们走。” “说了你这小子不要打断长辈说话。”他咳嗽一阵,平复了呼吸,“……我来问你,青青如何了?” 周政一怔,眼光不由自主地向着一边瞥去,声音也低下来,“青青师姐好得很,还在历战阁。” “你这小子,说谎话都不会说,”他抬起手,像是要打他的头,但最后只是对待小辈一样摸了摸,“我知道了,难为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语毕,殷雷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周政身后那人。 那人一身青云宗服饰,看着是个寻常弟子,但隐隐却有种包裹在茧内的不协调感。 “那位道友,”他沉声说,“是青云宗何人?” 在他被囚之前就查出青云宗与瞿西涛有所勾连,如今青云宗带周政来这里,他不得不上心问一问。 那弟子微微颔首,忽然一抬手从脸上撕下一张面皮来:“血渊宗中之人,不必在意。” 那是个女修,眉眼寡淡,但有些隐隐的英气,一双金色的眼睛亮得夺目。听到血渊宗殷雷并不言语,只是盯着她看。 嬴寒山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坏了,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到底怎么看血渊宗、仙门百家大方向还是觉得这地方是魔修聚居地,自己一个魔修杵在这里听了人家的门派秘辛,指不定一会他恢复体力给自己来一剑。 不行,好说得先自证一下。 “勿忧,”嬴寒山说,“我并非是魔修。” 从周政来杀她到她收留周政再到杀回来这话可太长了,说完大概得到晌午,嬴寒山选了个简而言之的说法,挑出重点来:“其中有许多冗长的事情,我难以解释。只能说,我是王道修士,如今天道受蒙蔽,王道被构为魔修,我此次来一则是护送周政拿回楼主之位,二则是为解除天道蒙蔽,令王道重回正轨。” 她说完瞥了一眼殷雷,却发现对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441章 殷雷有一丝熟悉感。 眼前这女修的脸他没有见过,但却莫名觉得她身上的气质让他相熟。那种有些置身事外的轻松,听到仙门百家宝典浑不在意的态度,以及看人如同看野鹤栖停在水上一样既无怜悯,也无轻蔑,既无小心翼翼,也无憧憬向往的神态,都像极了他曾经见过的一位前辈。 雪渊宗中之人。那女修说出这话的一瞬间,殷雷想起了这位前辈是谁。 当初他还只是观剑楼弟子,并非历战阁阁主。一日在护送门中机要时,殷雷遭遇心怀不轨的修士围攻抢夺,是一位大能为他解围,救他出了埋伏。 那时他不知深浅,只当眼前这位大能也对门中机要有心,不自觉端起防备来,却听她笑道:“勿忧,勿忧,我非魔修。” “我是雪渊宗中之人,不必在意我今日所为。” 殷雷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大能正是雪渊宗掌门,林雪渊。 殷雷猛然一震,她今日所说之话与当年林雪渊救下自己时所说分毫不差!再看这女修,探不到修为,但不卑不亢的神情已经暗示了她实力绝不低……只是,林掌门不是已经仙逝许久了吗? 殷雷试探性地开口:“敢问如何称呼?我观这位道友,有些面善。” 卧槽坏了,嬴寒山想,别是原身造了什么孽和他结过仇吧! 哥!我是夺舍的啊,原身干过什么事我是不认的啊!不过看他好像不是生气,大概有仇也是小恩小怨,如今自己在帮着周政,他也不会太为难自己吧…… 赢寒山脸上端着八风不动,开始狂打太极:“何须问称呼呢?修仙界以百年为度量,去日里见过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请殷阁主不要挂心。” 殷雷明白了。 果然,果然,这女修正是林掌门。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就是当年她救下那个弟子,却不愿再提那件对她来说举手之劳的小事。 只是为何她连名字都不愿意说呢?殷雷想起之前眼前人提到的那句“王道被构为魔修,解除天道蒙蔽”,突然有了猜测。 “您是改换了形容与声名?”他小心翼翼地问。林雪渊当年于仙门百家中独创王道,为人闲云野鹤,不争名利,却因为实力强劲而为仙门百家所敬所畏。此番由死转生,若是还用原来的相貌与姓名,必然要在此间掀起惊涛骇浪,她语及天道,恐怕是事情紧急而不宜为外人所知,她迫不得已改换了形容,秘密来处置事情。 只是林掌门的仁善多年未变,如今看周政陷于困局,她居然还肯拔剑相助,实在是,实在是…… 殷雷听到眼前人传来一声叹息,女修眉眼柔和下来,似乎带着些泪意地看着他。 林掌门是发觉自己已经察觉她的身份了吧?才用这样看小辈的眼神看着自己。 当年与林掌门相遇时,自己也是周政一样的半大孩子,如今时过境迁,林掌门身死一次,改换形容重归芜梯山,自己却已经被奸人害成这样,奄奄欲死,怎么能不感叹世事无常呢? 仙门百家中之人抛却不了人欲,却多抛弃了人心,如同林掌门一样古道热肠又心性仁厚的强者,是越来越少了…… 嬴寒山要哭了。 啊!这人看着马上就要死了,怎么还能一眼看穿她是个夺舍啊! 虽然很有礼貌地用了敬语,但一般来说突然换敬语不就是动手的前兆吗?她有气无力地哎呀了一声,自己埋怨自己为什么非得要跟周政进来。现在怎么办她也不知道了,见招拆招吧。 殷雷勉强直身,身前的女修也肃立,双方无声对视,眼神中各有千头万绪,半晌殷雷抓住周政的手臂,把他转向嬴寒山。 “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前辈,不要乱问她以前的事情。”他说,“前辈所说所讲的,必有道理,你要留心听从。此番前辈帮你重回观剑楼,大恩不可忘,你成为楼主之后,要襄助这位前辈。” 他又对嬴寒山垂首:“周政这小子心性不坏,若是偶有莽撞失礼的时候,请您海涵他。芜梯山上波诡云谲,能得到您的照拂,周政此后的道路,我也放心了……” 周政一脸懵地看看师伯,又看看嬴寒山:“前……前辈?” 殷雷啪地拍了一下他:“叫师祖!” “师祖……” “说请师祖照拂!” “请……请师祖照拂……” 眼前的女子八风不动,微微垂眼,算是默认下了这个说法。 殷雷露出一丝欣慰,果然,林前辈还是那样的好心啊。 嬴寒山八风不动,微微垂眼,脚趾扣地要扣穿鞋子,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 不是,啊?这个片场对吗? 刚刚不是快要打起来了吗? 怎么切到托孤了啊!啊?啊?! 第221章 同门手足 好消息, 可能发生了一些误会,现在嬴寒山不会有生命危险。 坏消息,误会可能比较大, 她的辈分即将从白门人的姨妈变成百岁小孩的祖宗。 在不管怎样先认下和我不是你不要过来之间, 堂堂杀生道女修选择了第三条路。 “系统我先关机一会, 你接管怎么样?” 不怎么样。系统说。 “几个小时之前宿主还在劝某人不要当缩头乌龟吧?” 不是, 那能一样吗! 不管嬴寒山内心如何剧烈波动,站在那里的女修看起来只是沉默着垂眼注视二人,仿佛一切都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殷雷敛容合手对嬴寒山拜了一拜, 也不管她受不受, 回手就抓住了还在发愣的周政。 第442章 “周政!”他的声音骤然抬高, “静心!” 周政被这一声惊得面色一凛, 下意识集中起注意。脚下原本用来封印力量的阵法光芒大盛, 潮汐般涨涨退退的微光齐齐涨起,彗星般逼近阵中二人。 阵法线条开始显出细微的纹裂,有光点从纹裂中挣出, 汇入殷雷身躯,又通过他紧攥着周政的那只手传递到少年剑修身上。 笼中奄奄一息的虎重新站起, 中年人枯槁的发丝恢复如初, 无神的眼睛明亮如赤子,过分的生命力在他身上燃烧,流淌, 汇入周政的筋骨。周政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师伯状态的反常,他下意识要抽手:“师伯, 你……?” “别动。”中年人沉声, “无论如何都不许动。” “你听我说……瞿西涛那贼人将阵法铸在了我身上,累日经年, 我已与此塔此阵成了一体。要么死,要么就只能在此阵中苟活。这里千灯万烛,每一盏的光辉都能让人不得入眠。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我确信自己迟早有一日会真的癫狂,生出心魔。” “原本我听说你已经殒身下界,几乎放弃了希望,如今你再出现在这里,也算是天理昭昭。我不愿再囚困于此,剑囚于鞘中自鸣,修剑之人亦如是。” “周政,周政,我以修为与你,且佩剑,行你道去!” 满屋灯火摇曳,好像平地自起了一阵狂风,周政挣脱不得,直直地跪向师伯,灯影在他脸颊上掠过,少年满脸泪痕。师伯,他喃喃着,师伯……! “好了,谁没有一死,有什么好哭的。” 灯盏一个一个地灭下去,地上的法阵也不再散发出光芒,挂在嬴寒山手腕上的苌濯展开枝条,白花柔和的冷光取代了原本的烛火。微弱的辉光下,周政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面前的中年人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安慰,像是劝勉。 “要我照一下是什么情况吗?”苌濯问。 “……不了。”嬴寒山说。 “让他在那里静一会吧。” 从塔里出来,天边已经泛白了。 “那个看到了的剑修,怎么办?”苌濯挂在嬴寒山手腕上问,他说的是那个撑了几秒没被芬陀利华照晕的守卫。 周政脸上还有点泪痕,他用袖子用力地蹭脸,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嬴寒山。 “不怎么办,在那里摆着,”嬴寒山想了想,“他能具体想起我们两个的脸吗?” “能,我再去给他一下,他应该就只能想起衣着了。”苌濯说。 “那就再去给他一下。” 楼上传来什么被掼在墙上的声音,周政不擦脸了,换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从这里开始,观剑楼就要热闹了。”嬴寒山说,“你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 “我想去找莫语君,”他说,“既然师伯把这件事当做要事托付我,我必要先做好它。” 嬴寒山不说话,嬴寒山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周政的脸,又抬头看看天。 “怎么了……师祖?” “别叫我师祖。”嬴寒山立刻截断他,“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 “喔,前辈?将军?你这……魔修?” 她默默抬手挡住了周政那对小狗眼睛,别过头去。 刚刚还在想先死师尊后得前辈传功,现在又要去藏经阁,这是谁家o点男主转世,不过看这个脑子不好的样子,大概不是0点来的吧。 到日将晓而未晓时,观剑楼里就已经有不少弟子走动,周政还好说,嬴寒山身上那件青云宗服饰未免扎眼,只能躲着人走。从塔楼到静心堂跨越半个宗门,走大路难免撞上谁,周政建议走历战阁,或许能快些。 日头照在乌沉沉的楼阁上,似乎有火焰在上面生发,墙与瓦的边陲都浮动着细微的金色。整个观剑楼从夜晚时的低沉压抑一转庄严肃穆,远处隐隐有晨钟传来,回荡在天地间,叩开重重云雾坠落在地。 历战阁近似于一个半开放的四方小院,青白石砖铺地,两边的院墙上挂着百十枚竹牌,风吹过便叮叮当当地响。愈在上面的竹牌就镂雕得愈精细,上面的文字也愈密集。 “那是发给历战阁弟子的任务,”周政小声说,“不同任务对应不同数量的红点,历战阁每年核算一次红点数量,排名前五且已经步入元婴的,可以升入戒律阁。未入元婴的,能得到戒律阁的通行牌。” 嬴寒山瞥了一眼他,他像是有糖的小孩子一样很兴奋地摸了摸腰上,要解下牌子给嬴寒山看,想了想,又垂下手去。 “算了,”周政黯然说,“我走了眼,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嬴寒山想安慰他一句地方不错,是人的问题,却突然被钟声打断。 不知何处飘来铛铛铛铛的锐响,激得满院跟着一起嗡鸣起来,嗡鸣声来自于垂落在四周檐角下的风铃,嗡嗡嘤嘤的声音不响,却穿人耳膜。 三面院门一霎洞开,身着劲装的剑修鱼贯而入。为首的几个弟子都是黑白双色的翻领胡服,一领白地而黑兽,一领黑地而白云,衬底是赤色。这几个人像是定位桩一样在院子里站直,后面跟随的弟子就自动散开,各自找准位置站下。 周政掩盖气息和嬴寒山一起站在墙后,这是两面转角墙之间的一个夹缝,地上的青草已经有人膝高,显然很久没有被人注意到过。少年剑修探出头去瞥了一眼这群人:“站在前面的那些人是历战阁点数排名靠前的师兄们,也是默认在年末会升入戒律阁……嘶。” 第443章 他身周气息一沉,不说话了。 嬴寒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站在最中央那个为首弟子衣上绣着盘曲的银色花纹,在日光下一闪一闪,有些惹眼。 她认得那张脸,在周政来第一次和她交战的时候,就是这人指着还活蹦乱跳的周政对身边人说“周师弟已然遇害”,如今他站在上首,用与之前别无二致的语气慷慨控诉:“历战阁诸弟子听令!昨夜宗门突发事变,有魔修潜入殷长老养伤之地,打伤守卫弟子,杀害长老!” 这一声震得周边风铃都停了几秒不响,满场肃然,随即嗡嗡的议论声就升起来。 他冷峻地环视着周围,嘴角却仿佛噙着一丝冷笑,等到议论声稍降,他又提起嗓子:“不仅如此!那魔修寸断长老经脉,夺他内力,手段残忍,实在是不把观剑楼放在眼里,视我等历战阁弟子如黄口小儿!” “宗门重地,寻常人不得进入,事关重大,此诚我历战阁效劳之时!殷长老曾为历战阁阁主,一如我阁诸弟子恩师,恩师遇害,我阁弟子岂能袖手旁观?” “必诛!” “必诛!” 相应声潮水一样涌起来,周政的手指攥紧,又无力地松开。 “就没有人去问一问当时的情况吗?”他喃喃着,“我知道问了也没有结果,但为什么都像是被穿了耳朵的牲畜一样,牵着就走?” 他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抬头看向嬴寒山:“……前辈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否我也是这样?” “是,”嬴寒山干脆地说,“只不过这群人像穿了耳朵的驴,你好点,你是马。” “……” 那银花外衣的为首弟子又说了两句什么,周边人接令散开,大概是去搜查行凶之人了。两个搜查目标就站在墙后,看着人群散去。 “……大师兄不在这里。”周政小声说。 前任楼主龙微道座下四名弟子,大弟子臧蓝文一直在历战阁中任职,作为下一任阁主培养,但今天站在院子里这些为首弟子中,却看不到他的身形。 周政短促地抽气,好像想把杂念顺着淤在胸口中的浊气一道吐出来。不能想这个了,他自言自语地折身,示意嬴寒山跟上他。 夹缝很窄,一个人侧着身才能勉强通过,嬴寒山几次怀疑前面是不是死路,周政几次从已经狭窄得要把人卡住的墙缝里钻过去。 “以前我帮三师兄引开戒律阁巡夜人时,就经常走这条路……唔!”他拍了拍头发,抖落上面的草籽,“有一次三师兄忘了拿剑,我顺手拿走,却忘记他的剑比我的长,两把剑挂在身上打架,就把我卡在这里。” “是大师兄来捞的我,他也险些卡住。” 日光照在少年人的额发上,细碎的光点在他脸颊上一晃一晃:“最后大师兄也吃了惩戒,我也吃了惩戒。我们两个都被罚扫后园喏,就是……” 他不再说话了。 这是一片空旷的下坡地,地面上整齐地长着些背阴面的草。一棵老树向着阳面歪斜过去,簌簌地抖下满地落叶。 树下一个灰衣的弟子盘膝坐着,膝盖边倚靠着一把扫帚。他的穿着有些像是嬴寒山那一日看到的玉不琢,却比玉不琢更简朴黯淡些。简直不像是门中弟子,而像是洒扫的杂役了。 听到来人的动静,那弟子抬起头来。 他看着比周政年长,约莫二十五六,没有束冠,头上只是挽了个发髻。腰上的剑用油布包着鞘,看不真切形状。落叶在他发上肩上挂了几片,显然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在看到这人的瞬间周政的眼睛就亮起来,他小跑着奔向那棵树,压低嗓子却仍雀跃地喊着对方。 “师兄!” 树下的那青年也站了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来的周政,脸上没什么笑容,也不应他的声。 五步,三步。 嬴寒山骤然甩出了手中的峨眉刺。 铛! 金铁相击的脆响炸响在周政身前,跑过去的剑修少年还保持着想要拉住对方的姿势。 峨眉刺嗡嗡旋转,抵住青年刺向周政胸口的剑,剑锋偏了一个角度,斩下周政脸颊边半寸黑发。 “……师兄?” 第222章 就是师祖 一剑刺偏, 清光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堪堪收住。 执剑青年脸色冷淡地看着周政,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反应。周政僵住, 一只手按在獬豸剑上, 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拔出来。 “师兄?……为何?” “你个倒霉孩子给我把峨眉刺捡回来, ”嬴寒山抽出落龙弓, “信你就没个准话!” “先把他放倒再问他!” 那仆役着装的青年一剑荡起,周遭木叶随着剑锋飞旋,罡风急扫过周政膝前, 周政翻身跃起, 拍出獬豸剑, 剑花抖开, 锵地一声扫落戴上锋刃的飞叶。 剑势未收后剑又起, 青年剑势如月轮,层层扫向周政。周政握住獬豸剑默然站在原地,直到第一层剑光几乎扫到他的面颊, 他才突然抽身。 快。人影快过剑光,一条银鳍黑鳞的鱼在水波间穿行。獬豸剑剑势直率刚猛, 锋刃直直斩断重叠而来的寒色, 几乎是眨眼睛周政就到了那青年面前。 “师兄!”他转腕横剑,用剑背拍在青年手臂上,“住手!” 青年眉头一跳, 回剑来挑,剑锋撞上剑背, 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 一支白羽箭嗤地擦着周政耳边,钉进了青年的肩膀。 第444章 “唔!” 青年眼神一凛, 抬手想要斩断肩上的箭,身形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惨白着脸颊歪倒在树下。 周政立刻丢下剑急行两步,跪坐下来。嬴寒山慢吞吞地踱到两人旁边,看了看他的脸色。 “是我原来对你用的那一招,”她擦了擦掌心用箭尖割出来的血,“不碍事,就是疼。” 青年闭眼捱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眼光却柔和下来。 “你不是青云宗的人?”他问。 “我不是。”嬴寒山说。 “你身上倒穿着他们的衣服。” “我穿着青云宗的衣服就得是青云宗的人?瞿西涛身上穿着人的衣服,他就不是条老狗了吗?” ……不行,辱狗了,得换个说法。 青年笑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周政耷拉着不存在的耳朵在那里自顾自悲伤,突然被拽了一下脸。 “嘶,师兄!” “……脸倒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师弟?真是你?” 听出这话里的暗示,耷拉下来的狗尾巴狗耳朵一瞬间又扬了起来。“我就说你不是想和我动手!真是我!师兄!我是周政!宗门大课把你那份交上去下课被戒律堂捉住叫你去捞我的周政!” 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飞快瞥了一眼嬴寒山又把目光移开。 “不嫌丢人。”他语调温和下来。 嬴寒山掰断他肩上的箭,抽回其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血,创口开始愈合,青年的肢体也开始恢复行动力。 “某是观剑楼弟子臧蓝文,”他对嬴寒山一颔首,坐直了,“阁下是?” “普通散修。”嬴寒山顾忌着冤亲债主,没报来历,“仅此而已。” 臧蓝文直起后背,把出鞘的剑放在膝上,开始重新把油布缠回去,他缠一阵便仔细看看周政,再低头缠一阵。 “我认定你是死了,”他说,“怪我。” “不怪,满头头发削掉了,我还能去般若殿念经!” 臧蓝文失笑,摇了摇头,把剑放在一边:“浮躁。”他稍微让了个地方,让嬴寒山能站过来之后,便开始说他这里的事情。 殷雷并不是在一人清查前楼主的死因,尽管他极力反对小辈掺和进上一辈的腌臜事里,却还是拦不住既是历战阁下任接班人又是前楼主大弟子的臧蓝文插手。 在殷雷被囚禁之前,两人就已经基本上摸清了青云宗与瞿西涛之间的勾结。 “你那一次任务,我原本该与你同去,却被暗中调换,我便隐隐觉得恐有凶险。他们传你已经身死,我不尽信。但那一日听说你被青云宗中的人救了回来,我就想这恐怕是十死无生了,不知他们从哪里寻来一个冒牌货来替你。” 臧蓝文对嬴寒山笑笑,有些未之前误解道歉的意思。 “今晨听说殷师伯遇害,我想既然是对师伯下手了,那下一个必然是我……是我冒失了,亲长长逝不得雪恨,倒把气乱发。” 周政很高兴地摇头,摇着摇着从脑壳里晃出自己刚刚死了师伯这件事,又不高兴了。 “殷师伯是被囚困在塔楼,”他把血书拿给臧蓝文看,“将诸事托付给我之后离世的。” 好像想起什么,周政也看了一眼嬴寒山:“把事情托付给我了,把我托付给师祖……前辈……将军……总之就是她了!” “师祖?” 臧蓝文敛容正色,转向嬴寒山,直到刚刚为止他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人。这人用的术法不是青云宗惯用的,也和剑宗搭不上边。武器既有弓又有峨眉刺,也与剑宗没有联系,是怎么冒出一个“师祖”的称呼来的? 他分出一缕神识去探,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茫茫虚空之中。 只有凡人和道行高深者才会如此探不出深浅,这人可一箭重伤自己,绝不是凡人,应当是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修士。 再仔细看过去,他发觉了端倪,她虽然是一副相貌平平的男子面孔,但颌下阴影一片平滑,显然没有喉结。这是一个女子,面上覆盖着男子的面具。 注意到臧蓝文的目光,嬴寒山点头:“为了掩盖身份行走方便,我脸上戴着面具,需要拿下来吗?” 师祖,修为深不可测,需要遮盖面容遮掩性别,臧蓝文隐隐猜出了其中关窍。 观剑楼伫立千百年,大能不计其数。有传在观剑楼还未以楼称时,曾经有一些不持剑的剑修大能,这派大能修的是以天地为剑的大道,往往拈花摘叶皆可伤人。可惜领悟天地为剑并非易事,随着这些大能的或飞升或陨落,这一道便彻底失传了。 眼前这位女修被师伯称一声师祖,又托付周政,兼以身法诡谲,不用寻常武器,或许就是这一派的隐世大能,听闻观剑楼有难,故而隐藏身份出手?她如此看顾周政,是因为周政天资卓绝,可承她那一脉剑法吗? 心中还有一点疑问,臧蓝文试着开口:“是前辈……救了师弟?” 嬴寒山想了想,觉得算也不算,说救吧是自己把他打伤扣下,说没救吧这孩子不跟着自己指定是死了。“算也不算,不用看作我救他。” 臧蓝文点头,确定对方十有八九是自家剑宗中人了,长辈搭救小辈,是爱护,不能说救。 “前辈……与师伯有旧故?”若是这位前辈是师伯的长辈,倒也称得上一句师祖,那样恐怕就不是修天地剑的大能。 第445章 “我未曾见过他。”嬴寒山直言。 未曾见过一面,师伯却把周政托付出去,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看这位前辈对周政谈及的宗门秘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血书传书也并不动容。大概已经见久了这样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臧蓝文心下已经沉了八九分,但作为楼主大弟子,他到底是心思缜密而沉稳的,思来想去不愿意打哑谜,终于还是挑明。 “前辈……可是修大道之人?” ……?啊? 嬴寒山懵了一下,怎么回事,这仙门百家怎么是个人就能看出她是个王道修士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左脸写了个王右脸写了个道吗? 眼前这小哥目光沉静清明,倒并没有什么恶意,嬴寒山思索一阵,据实以告:“是这样。不过,还请不要声张。” ……果然如此。 这是隐世的剑宗前辈,可能与飞升只差一步之遥,却还要为小辈的事情烦心。自己刚刚态度不逊,她并未怪罪,甚至出手也十分克制,可见是位宽容温和的尊长。 只是,师伯托这位前辈照顾周政,是否有让周政改拜师门的意思?现在师尊已死,拜一位上古大能的确是很好的选择,可这样一来,周政岂不是要被带离观剑楼? 他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个,这是师弟的机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挠,但是如今观剑楼水深火热,周政几乎是最好的接任人选,若是他离开……? 臧蓝文攥紧了拳,有些艰难地开口:“此番风波过后,前辈是要带师弟……离开此处吗?” 怎么着,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小哥就担心自己继续把周政拽去打工?嬴寒山哑然失笑。 且不说这地方还要周政这个小太子忙活,就是这里不需要,底下去留也随他,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确切的官职,也没领过俸禄,沉州军只是他普通的落脚地而已,何来她带他走呢? “放心。”嬴寒山安抚地笑笑,“随他。” 臧蓝文长舒一口气,随即感觉面上发烧。 他简直幼稚得像是孩童一样,在前辈眼前根本藏不了一点心事。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担忧,又轻轻把这话揭过去。 这一句“随他”,不论周政是跟她走拜师,还是留下接手观剑楼,都是周政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意志,真是风轻云淡又洞悉啊。 自己心里有如此多的杂念,实在是……实在是…… 臧蓝文站起身来,合手对着嬴寒山一拜。 “仰赖您出手相救,师弟才能平安回返,我们这群小辈的恩怨,平白让您见笑,实在是惭愧。” “弟子臧蓝文,不识泰山之高,刚刚多有冒犯,心中悔愧。” “还请师祖,受我此拜。” 苌濯无声无息地往嬴寒山的袖子里钻了钻,把花藤垫在她的手指下。 她已经快把自己的手心挠出血了。他困惑地想。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第223章 剑修卡池 嬴寒山是不可能有小孩了, 但是如果以后看到别人家小孩有志于修仙一途,还是可以提醒一句的。 修仙,不要修剑, 修剑可能会影响脑部构造。 “不许叫我师祖。”她有气无力地又强调了一遍, 臧蓝文直起腰再度深思, 然后恭恭敬敬地颔首。 “是, 前辈。”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深思的表情,也一点不想知道这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副身躯将将不到三百岁,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前任楼主大弟子到底是比她大还是比她小。 不过要论心理年龄叫她一句前辈也就叫了, 这里俩剑修, 心理年龄加一起绝对没她鞋码大。 历战阁多数人都领命出去搜捕魔修, 余下那些即使没出门也不会往这么个犄角旮旯里凑, 臧蓝文用真气修掉肩膀上余下的伤, 一边修一边替周政补完他因为被困在下界而落下的剧情。 瞿西涛是在周政的死讯传回来之后开始动手的。 之前不论是暗中勾连青云宗也好,以心魔为名义囚禁殷雷也好,好歹都是端着面子找着理由, 迂回着去做的,结果周政死了的消息一来, 这位新楼主就突然不做人了。 他迅速撤掉了臧蓝文在历战阁的职位, 并把对此有异议的弟子全部打散分到别处。有十分不服从的,便直接发去人间,要么在人间的小据点留守不得回返, 要么就派些凶险的任务以期能死在外面。 “我按下了想要为我出头的同门,”臧蓝文说, “自师伯被囚, 阿政你失踪以来,优势便逐渐到了那人手中。弟子们闹, 闹得宣扬出去,最后左不过是他低一低头,服一服软,说明自己仍是代楼主,如果你安然回返,仍旧把这个位置让给你。然后私底下用些更刻毒的手段,残害仗义执言的那些同门罢了。” “代楼主?”周政一愣。 “是,”臧蓝文点头,“这也是殷师伯在被囚之前私下告诉我的,瞿西涛曾经因为不能服众而向楼内诸长老许诺,一旦你结婴,便把楼主的位置给你。” 臧蓝文与殷雷其实是相仿的人。 大概开山弟子们的气质总是相同,大弟子总要担负起一部分师尊的职责,于是就比自己的师弟师妹们更加缜密多思,也更加习惯性地去担责。 眼前这个青年剑修不瞎脑补的时候智力特别在线,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把出头鸟们一个一个按下去,叮嘱被派去做危险任务的弟子们放弃任务就地隐居,并以派去据点的那些弟子为联络点建立联系。 第446章 而他本人,就做穿了千万条线的一根针,扎根在观剑楼里,不管怎么被折辱都岿然不动。 因为他相信周政没死。 一旦得到他的信号,被散出去的这些剑修们就会拔地而起,直扑观剑楼,这是唯一一次反扑的机会,也是臧蓝文攥在手中的底牌。 好,相才,你要是不修仙不如跟我下去做官吧。嬴寒山想。 “我已经结婴了!”周政挽起袖子,意气风发地站直,“师兄受苦了,这次回来,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臧蓝文点头,又摇头。有希冀是好的,但真正做起来困难重重,且不说如今观剑楼遍布着瞿西涛的爪牙,外面又有青云宗狼狈为奸,单说这些被边缘化的弟子加起来,纵使有周政这个天纵奇才带队,又有道义傍身,胜算仍旧不怎么乐观。 这是拿所有的入局者赌,他不想冒险。 这么想着,臧蓝文微微转过身,向嬴寒山低下头去。 他知道这位前辈如果想要以真实的力量插手,解决这件事情不过是须臾之间。 但愈是临近飞升,因果便越重,可能无意间拦住的一位旅人,信手放走的一只白兔,最后都会成为登天之路上纠缠不清的阻力。他不敢,也不能请她拿她的通天之路入局,自己这样一个小弟子没有资格,观剑楼没有资格,甚至整个仙门百家都找不出一个人有资格说出这请求。 他只能希望她戴着这面具点拨一二,稍稍在二者博弈的天平上放一枚砝码,好让胜算更大些。 嬴寒山垂眼,看着这剑修无声请求的面孔,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帮你们。” 臧蓝文长叹一声,叩伏下去,好像卸下了千斤的担子。 嬴寒山是个不愿意列计划细纲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因为计划总是很难保持在一条稳定的直线上。之前见过玉成砾时,她对这个计划只有六分构想,如今见到臧蓝文,这个计划才完善到八分。非得到临了了,计划的第一步必须开始了,她才能完整地把接下来的安排掏出来。 所以嬴寒山除了“我会帮你们”之外,什么也没说。 不过好在不管是周政还是臧蓝文都有些“天机不可泄露”的自觉,她不说,他们也不问,还是按当下应该走的步调走。周政去静心阁找莫语君,先把楼主的传承拿到手,臧蓝文知会各处观剑楼弟子,等待一个“一支穿云箭”的时刻。 知会完弟子之后他该去哪这件事引得两人争论了一会,周政觉得他应当藏起来,臧蓝文坚持现在自己失踪会打草惊蛇,引发不必要的注意。俩人都挺有主意,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嬴寒山拍板。 “你藏起来,”她说,“不必有顾虑,接下来这会乱得谁也想不起你来。” 不管计划顺不顺利,她都打算让这里彻底开锅。 周政是一个人去静心阁,嬴寒山没再跟着,只是让苌濯分了一缕花叶绕在他的剑上,这样有什么紧急情况苌濯能及时告诉她她肯定赶不过去救人,不过挂在剑上的小小花帮周政处理一下尸体倒是可以。 三边分头走后,嬴寒山就离了观剑楼,她没再去找玉成砾,也没回青云宗。嬴寒山奔着芜梯山深处行进,找了片林子把脸上的面具取了,重新整理过发型,站定对着身周茫茫野草萧萧木魅开口。 “好了,不管你哪位,出来吧。” 空气中骤然溢出一声冷笑。 一个影子翻身而出,轻得像是草上的鹞子,敏捷得像是点水的青蛉。 又是一个年轻人,身上的衣服有些像是观剑楼的制式,但细看颜色和楼中弟子大不相同,腰上倒是也悬着一把长剑,但剑上装饰一样挂着三条皮系带,带子上有些伤人的暗器。 他眯起眼睛看嬴寒山,有些不太可亲地笑笑,露出一对虎牙来。 “你是个骗子。”他说。 你是个熊孩子。赢寒山想。 杀生道者就是这一点好,在野兽似的直觉上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宗门,自从她和周政从殷雷那里离开,嬴寒山就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个人盯着他俩。 但这人既不跑,也不是给谁盯梢,临走还顺便暗戳戳放倒了一个往塔楼那边走的观剑楼弟子,她心里就有了猜测。 “你是谁?”嬴寒山不接他那茬,盘膝在树下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不是装得一副高人的样子么,不妨来猜猜,我是谁?” “喔,”嬴寒山慢条斯理地应声,“我可没说我是什么高人。不过猜,我是能猜一猜的。” 她看着这个炸毛猫一样的剑修。 “你是周政的三师兄,是也不是?” 炸毛猫飞机耳了一下,又恢复到嘶嘶嘶的状态:“好好好,算你这个骗子有些眼力。你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是观剑楼弟子,行事百无禁忌,不用顾忌什么吧?” “我不知道你给臧蓝文和周政这两个傻的灌了什么迷魂汤,但你今天落到我的手里……” “苌濯。”嬴寒山说,“给我把这个熊孩子绑了。” 一分钟之后预备咬人的猫被扣在了网里,一脸呆滞地看着树梢,嬴寒山摸摸袖子里的峨眉刺,寻思着还是不要把它拔出来吓唬人了。 这个剑修论修为其实和周政差不多,但气息明显不稳,握剑也有迟疑,显然是对自己修的道有所动摇。 剑修这种就靠一颗剑心修炼的宗门,一旦质疑自己的道,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他被藤蔓捆得动弹不得,还在拼命伸手拿自己的剑。 第447章 苌濯适时地幻化出面容,盯着这个年轻人看了一会,算是彻底把他控住了。 “你……”他不住地摇着头,像是想把一层雾气从脸上甩开,“你……!” “你果然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邪道……” 嬴寒山有点发愁地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打算试试这孩子有没有发烧,他挣脱开:“别碰我,我才不像是那两个傻子一样那么容易被人摆布。” “嘁,我就多此一举回来看这一眼,多此一举还要现身,观剑楼这个破地方毁掉不毁掉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为了解……”嬴寒山试着解释,被他截断。 “然后你就要操纵周政成为楼主,进而掌握观剑楼对吧?”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没……” “他们都没发觉!你根本就比青云宗和那个死人师叔更危险!” 好,你给我闭嘴。嬴寒山一边说一边伸手盖上了他的眼睛,他僵了一下,真的不再出声了。 “我问你,你既然觉得我是什么魅惑人心操纵未来楼主的幕后黑手,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偏过头去:“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这地方就是一群蠢货,我以前也是个蠢货,这种地方,被毁了又怎么样?” “那你既然觉得这里被毁了也无所谓,为什么还要回来,藏在宗门里,一路跟着我和周政?” “我看热闹!”他又开始嘶嘶嘶。 “既然是看热闹,你不妨把我是个骗子这件事告诉他们两人,岂不是更热闹?” “……”他卡了一下,声音低了一点,但仍旧张牙舞爪:“我要你教我做事?” 嬴寒山手上用了点力气,他被迫停下挥舞爪子。 “你不告诉他们两个人,是因为你也留存着一点希望。”她说。 “臧蓝文脑袋挺好用的,殷前辈也一样,他们想象中我是什么大能,什么前辈,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一点希望。观剑楼如果直接莽上去,翻盘的希望并不大,你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知道前路艰难,你知道很有可能失败,所以你摆出这幅不在乎的样子真不在乎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和他们一样,也希望我是什么很有力量的人,是正派的大能也好,是什么邪道的幕后黑手也好,有这样一股力量加入进来,局面就显得不那么必死。所以你冒出来,对我说这些话。装作自己很清醒,但实际上只是想听另一个方向的故事。” 他不说话了,默默地把头偏过去。 “来吧,”嬴寒山直起身,拍拍手,“你前辈我就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的确是个魔修,插手这件事的动机也并不单纯,你比他们聪明,你更接近于事实现在,就像你期盼的那样,我要对你抛出一个条件。” “我会帮观剑楼,我会帮周政复仇还可以加上你的愿望,我也能一并实现。” “但你,能支付给我这个魔修什么东西呢?” 第224章 冒牌峰主 这个剑修歪着头, 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会嬴寒山。 他在缓慢,但不间歇地眨着眼,试图保持脸上表情的稳定, 这尝试不太成功, 虚张声势里带上了一点滑稽的成分。 嬴寒山抛下那句话就让苌濯松开了他, 他坐起来, 慢吞吞地活动着手腕。 “说来听听?”他问。 “你结丹了吧?”嬴寒山笑眯眯地反问。 “你干什么!”他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你还想要我内丹不成?” “我是魔修嘛,”嬴寒山瞧着他, “你没有剑骨, 不然把剑骨剥出来给我也可以……要个内丹又不是要你的命。” 他立刻把剑从地上踢起来握在手里, 一脸戒备地对着她:“你想都别想……哈?我凭什么为了一个观剑楼连修为都丢掉?他们值得?” 藤蔓攀上嬴寒山的手腕, 她整整衣袖:“只是个提议而已, 不行就算了。” “想来是不值得,”她转过脸去,“师尊已死, 无亲无故的几个师兄弟,落进了恶人手里半死不活的宗门, 还内忧外患的, 犯得着为了这里损一身修为,折半世基业吗?不值得,确实不值得。” 她轻飘飘地擦着他的肩膀过去, 突然猛然被拽住衣袖,他抬头看着她, 眼睛里有些血丝。 “你有几成把握能杀了瞿西涛?” “六七成。”嬴寒山说, “多些少些,都有可能, 计划有许多变数,我不敢打包票。” 他手上用的力气极大,骨节都攥得青白,青年剑修盯着她,好像想从她身体里把心挖出来辨一辨真伪,但最后他还是低下头去。 “你得尽全力帮他们。”他低声说,“拿去吧。” 嬴寒山转过头,对着他坐下来。 “不说不值得了?” 他不言不语,闷声不响。 “骗你的。”嬴寒山说。 眼前的青年立刻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随即又被迟疑替代,他张张嘴,好像想问“哪句是骗我的?”,又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 “你叫什么?”嬴寒山问。 “……何至。” 何至,为何至此,何至于此,是个带谶语的名字。 “好,何至,我来问你,”她说,“值得吗?” “我不知道,”他愣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就把话倒了出来,“但就这一次机会了,这一次不成,就真的不成了。周政一个人都杀不了瞿西涛,更何况是我?我道心已散,以后只会越来越差,我没有那个力量……纵使有!也没有那个寿限去杀他了。” 第448章 嬴寒山点点头:“你为什么要杀他?杀你恩师?” “是!”他眨眼,“也有别的……你不要问。” “好,我不问,我换个问题,”嬴寒山拾起一块石头,在手里倒腾了两下,咻地丢过山坡去,“你为什么要离开剑宗?纵使你道心有散,这里也没有人赶你吧,你留下,与师兄弟互为策应,不是更容易报仇吗?” 这一句突然把人问急了,他站起来:“说了你不要问就不要问!你要我什么来拿就是!磨磨蹭蹭的你是收干亲吗还要从头到尾问一遍?” 嘶……不收,姨妈已经当够了,不想再给人当干妈。 “好,我也不问,我要胡言乱语一阵子,你只当作没听到。”嬴寒山捡起第二枚石子,“其实如果你想报仇,刚刚只说杀瞿西涛的事情就行了,没必要提尽全力帮他们。原本的师门活,原本的师门死,都和你没有关系。” “我一开始以为你恨他们才离开,但现在看来你不恨。你不恨观剑楼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拔出剑来与瞿西涛决一生死,不恨纷纷凋零的长辈,不恨按住你不让你上去拼命的臧蓝文,也不恨他一无所知的周政,我说得对不对?” 沉默,只有沉默。 “你恨你自己。” 她把那枚石子抛了出去。 其实这挺好理解的。 如果一个人背井离乡,并拒绝回返,他要么是恨家乡,要么是无法面对家乡,前者的恨意向外,后者的恨意向内。她想过这个道心消散,自顾自离开的楼主三弟子有可能是恨观剑楼,但恨不足以消散一个人的道,道只在怀疑自身时受损。 他恨的是不能报仇的自己。 观剑楼的情况越差,瞿西涛掌握的权柄越多,他复仇的可能就越小。 他既不能像是周政一样一无所知,也不能像是臧蓝文一样忍受着为自己构造一个希冀,甚至不能像殷青青一样死去,他只能把囤积起来的不甘变成对自己的恨,再用玩世不恭的壳子把自己罩起来。 一个当爹当妈的大师兄,一个早死的师姐,一个阴角,一个天之骄子主角,这个配置真挺o点的。 “好了,”嬴寒山说,“我来说说我的要求。” “一则,在周政成为楼主之后,你要回观剑楼。干什么我不管,但你得回来。” “二则,你算欠我一个人情,什么时候我找了,什么时候你得还。” 他等了一会,嬴寒山没再继续往下说,何至反而懵了:“就这么简单?” “简单?魔修的人情哪有那么好还,”她笑了笑,伸手想揉他的头发,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个游离在外,道心不稳的剑修,放在网文里是个反派预备役,放在这里说不定哪天就变成瞿西涛第二。他的道心破碎在对自己的恨上,这次如果能报仇,总还有找回来的机会。 周政之后会继任楼主的位置,身边有个师兄弟帮忙压一压是好事。另外自己卖个人情出去,以后指不定还能找观剑楼帮忙。 毕竟,这小子欠不欠她人情不好说,周政这个人情算是实打实地欠了。 何至愣愣地看了她一会,站起身,终于不再炸着毛要咬人了。 “前辈。”他低下头,这么叫了一声。 确实没人发现臧蓝文不见了这件事,但不是嬴寒山的功劳。 周政从静心阁出来阁里就起了火,火光烧得半边山头都能看到。据说守阁长老莫语君昏倒在阁前,被救醒后一问三不知。 “有魔修!有魔修打了晚学!”莫语君靠着被烧焦的柱子抹眼泪,“再睁眼这整个藏书的地方就都被烧了!” 是他自己烧的。周政一脸认真地对嬴寒山解释。 “小师叔他还说,等以后我当了楼主,这些账都由我来勾,他不负责……为什么我看他烧藏书阁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你知道平账吗?” “啊?” “什么也没有。” 传承拿到,计划也就正式开始了。 藏书阁被焚第三日,一直重伤休养在青云宗的周政终于醒来,控诉真言宗九旋峰峰主玉成砾勾连魔修,残害正道修士。 楼主瞿西涛大为震怒,率领一干弟子至真言宗前,要求交出玉成砾,给观剑楼一个说法。百十号弟子黑衣仗剑,把整个真言宗门围得严严实实,像是一片黑色的波涛,就要向山门上的白玉浮雕覆压过去。 “你们各门各家有什么腌臜,我不管,但动了我观剑楼的人,我师兄的爱徒,我就绝不轻了!今日若是不把玉成砾叫出来,便来问问我观剑楼诸剑利否!”单手按剑的观剑楼主瞿西涛站在首位,面有怒容,声震四野。真言宗一面安抚着山门外的人,一面派人去唤玉成砾,只得到一个字。 啐。 事关一峰之主,又涉及两个门派之间的冲突,消息很快震动了整个芜梯山。般若殿的住持出面暂时平息下冲突,青云宗派长老来当说客,说这其中难免有什么误会,不如择一时日双方对峙,仙门百家共同见证,分辨道理。 瞿西涛余怒未消地走了,真言宗也稍微放下心来。青云宗大概很高兴计划按照他们的步调行进。 而嬴寒山也很高兴一切顺利。 挺好,皆大欢喜。 传承拿到后,嬴寒山让周政暂时返回青云宗,按照原本万俟擎的剧本,指认玉成砾勾连魔修,之后臧蓝文带领散落在各地的弟子返回观剑阁,向瞿西涛施压,要求他归还周政楼主之位。 第449章 “能发动的长老越多越好,”嬴寒山说,“这时候你扮演的正是一个受害人加英雄的角色,他不敢当场赖账,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那玉前辈那边怎么办?” “山人自有妙计,你这边不要理。” 周政很听话,臧蓝文很听话,但玉成砾听完她那边的安排之后表示了反对。 她不太情愿出面对峙,据她说主要原因是看那群老不死的脸心烦,次要原因是她需要留下布置护山大阵。之后的情况瞬息万变,她作为一峰之主必须有随时封锁九旋峰,保护峰中弟子的余裕。 “但你这时候必须出面,让大家看到你是好好的,健康没有问题,神志也没有问题,这样才方便走下一步。” 玉成砾不说话,玉成砾盯着嬴寒山的脸看了半天,突然笑眯眯地拽了拽她的脸皮。 “我觉得……我们似乎长得差不多高。” 十九日,芜梯山观天台上,仙门百家齐聚,观九旋峰峰主与观剑楼对峙。 主持公道的是般若寺,和尚们不贪财不好色,虽说也不是绝对的不贪财不好色……但总比还有些尘缘的修士们强些。 维持现场的是青云宗,作为山上大宗,他们家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挑起了这个担子。观剑楼这边是楼主亲临,证人周政反而不在现场 ,据说是又旧伤复发躺了回去,不过有口供在,有没有证人本人都一样。 午时过三刻,九旋峰那边的位置仍旧空着,围观的散修中逐渐起了低低的议论。 “那玉成砾玉真人向来是个乖张古怪的,这一次说不好会不会来。” “她岂能不来,这不是坐实了她与魔修勾连吗?” “谁能证明她不是呢?那边铁板钉钉的证据,她纵使来,又能辩驳什么?” “……唉,你们不知道吗?这玉峰主不是先天的修道之人,是个村姑渔女,吞珠得丹,本来心性就粗野……” 散修们咕咕哝哝,宗门弟子们纵然不议论,也难免有人好奇地去听,五音谷的音修开始悄悄传递玉充耳,人虽然站得笔直,耳朵已经不知道伸到了哪里。 日晷转动,又过了几个刻度,一直坐在那里的瞿西涛终于忍无可忍,推开身边的弟子站起来走到会场中央。 “我瞿某人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他厉声说,“究竟还要让我们等到何时!” “她玉成砾勾连魔修,已经事成定局,今日畏罪不至,各位都有见证!” “何须再等,请住持就此定夺,真言宗当褫夺玉成砾峰主之位,交我观剑楼发落……” 他的声音突然被一片影子熄灭。 螣蛇的影子像是一片巨大的阴云,顷刻间覆盖了整个观天台,一声清唳划破天空,黑羽坠地,那巨大的蛇形恭敬匍匐,白衣女子自蛇背上缓缓走下。 “……你倒有胆子来。” 瞿西涛盯着玉成砾的脸,暗暗蹙眉,之前他听说这人重伤,已经形容如孩童,怎么短短这么一点时间,她就恢复如初了? 白衣女修冷冷地瞥向他。 “啊?”她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然后自顾自走向了座位。 好生傲慢,又好生让人震慑,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再议论一声。 眼前这白衣峰主并没有放出什么威压,可只是眼神,只是视观剑楼如此大宗如无物的态度,就让人暗暗心惊。 真言宗多出妖孽,不知这玉成砾,如今究竟实力几何? “……刚刚螣蛇扇翅膀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戴着玉成砾面具的嬴寒山痛苦地想。 他到底在说什么,她没听见啊! ……出于礼貌,只能先啊一声了。 第225章 已读乱回 玉成砾其人, 刁钻古怪。 与多年苦修,终于踏入仙门的苦练修士不同,也迥异于幼年时根骨精奇, 被各宗长老收入门下的少年天才, 她直到快三十岁还是个凡人。 凡人, 渔女, 疍户,在投胎这件事上,她先天落了别人后手。 谁也不知道她凡人那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就连善于推演天道窥测天机的真言宗, 也只能推算出她是吃下了什么异物。 这异物是一枚蚌珠, 在她体内化作一颗先天内丹。 当真言宗长老找到她时, 她已经在人间活过了二百个年头, 面容黝黑,神情冷峻,对宗门长老口中修仙长生的大道兴致缺缺。 要不是宗中有人推算出她来日修为必能在渡劫之上, 来游说的长老们几乎要放弃这个冥顽不灵的凡人。 她最终还是跟他们回了真言宗。 很快阖宗上下就发现这次做了场亏本买卖,这个没有任何师承, 在人间流浪了两百余年的女人居然早早就铸就了自己的道心, 不容他人雕琢分毫。 收下她的师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劝自己好歹这是个先天金丹的奇才。 她分神圆满那年在山中聚石为峰,于峰顶迎雷, 锻为合体之身。从此号为九旋峰主,另立山头。 换句话说, 就是一直不听公司调遣的部门终于有一天挂职单干, 干得理直气壮,谁也没法拿她怎么样。 “所以我要是不想去, 他们谁请不动我。我去了不想配合,他们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得了和我动手的后果。”玉成砾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嬴寒山点头,“但我有一个问题。” “曰。” “他们是不敢和你动手!不是不敢和我动手!” 第450章 玉成砾平时怎么和仙门百家讲话嬴寒山不清楚,这群千年王八万年龟互相怎么交际她也不了解,就这么顶着她的脸粉墨登场,嬴寒山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玉成砾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乱说就行。” “反正,平时我不耐烦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就乱说。实在是被人看破了,玉为尘就卷住你往九旋峰逃,横竖一条路不通再走另一条。” 乱说就行,嬴寒山记住了这句话。 这可是她说的。 螣蛇在地上抖了抖翅膀,旋身化作一个黑甲覆面,身高九尺的女武士,在白衣峰主的背后站定。修士们看到九旋峰主未穿法衣,只是简单地一身宽袍大袖,用竹簪挽着发髻,悠然而坐,毫不在意快要把她扎成筛子的种种眼神。 好像莲座上趺坐的神明,平和,疏离,背后却有护法怒目。 有些探寻的目光在对上玉为尘黑塔一样的影子之后就骤然移开了。 瞿西涛被那一声啊噎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怒气更盛。他转回自己的座位,却并不坐下,而是一手按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对面的女修。 “我说,你还有胆子来?” 对面人如梦初醒般掀了掀眼皮,抬头看向观剑楼楼主。 “所以……”她诚恳地问,“那我走?”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 站在前面的各宗修士面面相觑,站在后面的听不清楚,只能急得跳脚。她说走?她居然说走就想走?如今仙门百家齐聚,百十双眼睛齐齐盯着这会场,她如果稍微动动脑子就该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洗清自己身上脏水的机会,她居然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自己想走? 身为峰主的人不可能没有脑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谁给她泼脏水,不在乎这里的所有人,她有自信在场各位都拦不住她不管想不想,能不能。 随即有人想到,这一次她下界为师兄报仇,负伤回返。虽说下界之后负伤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玉成砾毕竟是渡劫期的大能,让她受伤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人以手掩口示意身边人不要再说,这些人多半是对圣莲上人封印天魔一事有所了解的,日前沉眠的天魔拔地升天而去,正好和玉成砾受伤的时间对应,如果真是她负伤击退天魔,那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当年未入合体已经可以填石为峰,如今已经半步大乘,这个先天内丹的怪物做出什么事情来好像都不稀奇。 议论声渐渐升起来,又渐渐止息,看向白衣女修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 瞿西涛一甩衣袖,倒没真的拔出剑来,他回到位置坐下,转向站在一旁的住持与站在人群里企图浑水摸鱼的真言宗代表人。 “好一个九旋峰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狂妄到把今日之事当作儿戏。” “不是,”嬴寒山说,“没把今天的事情当做儿戏。” “因为……你看着也不是儿童了。” 她再一次成功让现场所有人安静了三十秒。 像是无法忍受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答,青云宗的宗主扒拉开身边的修士,横插一脚站在两人之间,开始强行转过话题来询问。 这个头束莲花冠,身披鹤氅,一杆拂尘的老法修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杆,对身后议论又起的人群低斥一句,转过脸来。 “言归正传吧,周楼主,玉峰主,互相攻讦并无益处,不妨开诚布公地将话讲明白。” 他将要开口询问,瞿西涛却抬手打断。他眼神示意身边的一个弟子,后者双手捧出一根被布包得结结实实的棍状物。 弟子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刚放在地上轻轻一踢,这根棍子就自己转动起来,并慢慢地指向赢寒山。 拜无宜所赐,嬴寒山认得那是什么。 这是一把剑的毛坯,已经修整出了形状,但还没有仔细捶打过细节,磨出锋刃。 “这是獬豸剑余铁所制,”那个放下剑的弟子解释了一句。“剑端所指之人,不可说谎,否则剑即会飞向此人。” 鉴于它还是一根铁棍,应该不会造成致命伤,横竖只是被砸一下头。嬴寒山一脸无所谓地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你是否与魔修勾结?” 一上来就是个比较难答的问题,玉成砾那个状态算不算勾结魔修嬴寒山不清楚,自己符不符合魔修的标准她也拿不准,不过她的回答倒是清晰明了了。 “哪位?”她说。 饶是端着道骨仙风姿态的青云宗宗主,表情也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今日证人所指认的那一人,在下界的名号是嬴寒山。” 嬴寒山眼皮轻轻跳了一下,这个问话很有艺术感。或许是因为獬豸铁的在场,他不能说是周政指认的人因为按原计划,这根本不是周政。同时他也不能说把周政打伤的那个人,因为嬴寒山实际上什么也没对周政做。 “不熟。”她说。 獬豸铁轻轻晃动了一下,没飞起来。人说自己和自己不熟不能算错吧?熟悉与否是双方态度决定的,她现在一个人就能决定这个态度,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句不熟不算是说谎。 “既然如此,在此前你数次下界,是去做什么?”他说的应该是玉不琢那一次,周政那一次,以及之后的芬陀利华一战。 “做事情。”嬴寒山答。 “……什么事!” “许多事。” 第451章 青云宗长老开始捋胡子了,她有点担心他手一抖把那把胡子拽下来几根。好在这位老登的演技总体在线,旁边还有一个中立立场的住持站着,他不至于伙同瞿西涛当场发作。 “看来玉峰主一时无法想起这么多复杂的事情,我们便从简单的事开始询问。” “在周小道友失踪之后,玉峰主离开了九旋峰,是也不是?” “没逝。” 那把半成品的剑嗡鸣了一声,有点像在骂人。 “峰主离开九旋峰之后去了何处?” “去了九旋峰之外的地方。” “待了几天?” “好几天。” “何时回返?” “待完就返。” 现场已经鸦雀无声,瞿西涛站起来,推开站在原地的青云宗长老,在住持低声的阿弥陀佛中,他像一头压低了后背的狼一样迫近嬴寒山所在的位置。 “不要说罗圈话了,”他的声音仿佛在低吼,眼睛里却有些恶意的喜悦,仿佛对手已经黔驴技穷,马上就要掉入他设置的陷阱。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曾与嬴寒山同谋?” 这句话没办法绕圈作答,任何回避都会被看作承认,而玉成砾的确与那个证王道的杀生道者有所联系不论是善的联系还是恶的联系,都是同谋。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女人的脸,她脸上表情很少,总有一种轻蔑的懒散,即使是听到这句把人逼入死胡同的话,她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下一秒,瞿西涛看到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九旋峰主一身素衣,没有符咒,没有法器,这样看过去简直就像是凡人道观中的寻常坤道一样,她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愤怒,毫无畏惧,只有一点很淡的,夹杂着嘲弄意味的微笑。 “我从未与嬴寒山同谋。”她说。 这句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有不止一道目光落在了她面前那把半成品的剑上。或许其中有人只是单纯想要一个结果,但绝不乏等待着它跳起来给她一个迎头痛击的人在。 可那把剑安静地伏在地面,毫无反应。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和自己同谋。 瞿西涛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赢寒山,一边的青云宗宗主背过脸去,以免自己的目光显得过于露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着,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这怎么可能,你……” 在他你出下面那个字之前,嬴寒山打断了他的思路。 她走向地上那把剑,每走一步就朗声说出一句。 “我从未与魔修共谋!” “我从未想要杀害周政!” “我从未亲手,或者指使别人废周政经脉,断他修行之路!” “我问心无愧,昭昭如天地日月!” 在寂静中她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敲出声音,每一步都牵引着视线投向她面前那把剑。剑像是垂首的神兽般将角抵在地上,不曾移动分毫,不曾晃动一下。 在最后一句的日月落下之时,她猛地踩住了剑,将它高高地踢了起来。 嗡嗡,剑尖转动,停止,这一次却并不是指向她。 嬴寒山微微抬起下颌,站在剑后冷眼看着被剑所指的瞿西涛。 “既然是当面对质,我们不妨你来我往。瞿楼主,我也有话问你。” “你敢当着这柄剑发誓,你没有强占原本属于周政的楼主之位吗?” 第226章 [玉成砾之死(?)] 你敢当着这柄剑发誓, 你没有褫夺原本属于周政的楼主之位吗? 宽衣竹簪,跣足赤手,白衣女修毫不设防, 却像是一道贯天白虹, 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一步, 两步, 她冷然地直视着瞿西涛,嘴角噙着一丝讥嘲。 “……”眼前的观剑楼楼主嘴角抽动了一下,“胡言乱语, 含血喷人!” “你已经拿着成盆的血泼我, 就不许我喷你一口?”嬴寒山笑笑。 “你不敢答么?” “你不敢答, 我却敢问。” “我问你, 周政音讯全无近一年, 你可有一次真心实意差人去寻?” “他险些丧身下界,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一点你的手笔?” “你说你爱护周政,可龙楼主所有弟子尽死生凋零, 你的手上难道干干净净?” “答啊!” 一声利喝,地上半成的剑似有所感, 铮铮嗡鸣, 剑啸直指瞿西涛。他死死地攥着剑柄,从齿关间一字一顿地挤出答话:“我楼中之事,为何答你。” “好, 好好好,”嬴寒山放声大笑起来, “自然自然, 周政也好,其他人也罢, 都是你楼中弟子,我自然不当问。” “那前任楼主龙微道之事,总该算是仙门百家之事?” 她目光灼灼:“瞿西涛!观剑楼前任楼主龙微道,是否是你所杀!” “……” 满场哗然,一时间茫然的审视的,心惊的探寻的眼光俱向着瞿西涛投过去。哪门哪派都有些搬不到台面上来的腌臜事,即使他瞿西涛真的对周政这个前任楼主留下来的天才用了些什么暗地里的手段,那也只是脸上难看,道德败坏,撼动不了他现在的地位。 但如果前任楼主的死和他扯上什么关系,那事情就复杂了。 弑杀师兄,谋夺主位,罪大恶极。 瞿西涛稳稳地站着,抬头怒视那些迎面而来的目光,活脱脱是一个被胡言乱语激怒的清白之人。 第452章 然而与他近在咫尺的嬴寒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握在剑上的手指也神经质一样张合。一些眼神被他的怒视吓退了,更多的眼神像是黑色的浪潮一样涌上。 站在他身边的观剑楼剑修们也有些踌躇,大多数人无所适从地环顾着四周,也有人在最初的惊诧后,有些意味不明地看向瞿西涛。 是楼主做的吗?怎么可能!这实在是荒唐。 可如果不是他做的,为何他满面恼怒却不开口否认一句? 这样细密的视线和质疑声虫群般渐渐升起来,嗡嗡地笼罩了他的后颈,瞿西涛没有回头,但他的眼光却不自觉闪向了一遍。他的威慑力,他的力量,他的压迫感半数来源于他观剑楼楼主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楼中弟子们游移的眼神正在一点一点拆毁他身后的靠山。 “荒唐!”他低喝一声,“我没……” 剑鸣在这个没字落地的一瞬间变得激烈。 仿佛一头伏地已久的神兽,在听到某个声音的瞬间骤然抬起有角的头颅,那把半成的剑像一条银鱼般蹿起来,裹挟着暴烈的剑风扑向瞿西涛。已经无需在意它开刃与否,流动在剑身的白光自成一片割人的锋刃。瞿西涛闪避不及,拔剑劈手打落扑面而来的獬豸铁,他不稳地喘息着,眼光扫向眼前女修。 “你做了什么手脚……!”他本该先一步质问出声,情况却猝然变化。 面露冷笑,言辞咄咄的白衣峰主仿佛被剑气扫到,身躯骤然向后一歪,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直侍立不动的女武士顿时失去人的形体,振翅飞扑上前,卷住即将倒地的师尊。她蛇首上的黑羽根根倒竖,昂首对着瞿西涛厉声咆哮。 血迹不断地从歪倒在她翅膀上那女修的口中溢出,斑斑驳驳地沾满了白色的前襟。 周遭一瞬陷入死寂,最聒噪的那一个也被眼前的情景骇得说不出话 发生什么了? 刚刚那獬豸铁似乎向着瞿楼主飞了起来。 然后呢? ……天啊,他居然突然出手偷袭打伤了玉峰主! 剑修招式皆为骤发,偷袭之下就算是大能也难以闪避。九旋峰峰主本就有伤在身,又是那样磊落不设防地站在那里,被骤然一剑劈中也不奇怪。 刚刚明明还在对峙,他却骤然出手伤人,气氛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傻子也能看出他挥出那一剑仿佛是想遮掩什么 遮掩什么呢? 刚刚玉成砾问了什么问题? 没有人说出那个问题,它却像是惊雷一样炸响在所有人脑内。她问瞿西涛是否杀害了前任楼主,即使瞿西涛没有完整地说出答案,獬豸铁的动作已经让事情可疑到了诡异的地步,更遑论下一秒他居然悍然打伤了她! 螣蛇小心翼翼地将不省人事的女修推上后背,仰天泣血般长啸三声。随后不管不顾地载着她飞起,消失在观天台边缘。没有人敢上去看一看情况,剑宗弟子但凡动一动就引起一片他们要杀人灭口的揣测,其他宗门的修士唯恐掺合进这个烂摊子。 看看热闹还行,要是身上沾上了九旋峰主的恩怨,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玉成砾手下那群修士有一个算一个,赶她本人一样疯,若是被记恨了,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小宗门有难以招架得住。 瞿西涛还拎着那把剑,口中喃喃着:“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碰到她……她,不可能……” 在一片进进退退嗡嗡嘤嘤的人群里,只有般若殿的住持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螣蛇玉为尘没有丝毫停留,直奔九旋峰而去,直到长落阶鉴潭小洞天上。她一抖翅膀直接把背上人向着潭水丢了下去,嬴寒山旋身缓掉砸向湖面的冲力,找到进入洞天的入口。 “不是,玉为尘!你不尊重我至少尊重一下你师尊这张脸啊!” 嬴寒山拍拍头发上的水,向着布满镜面的深处走去。 “为尘不惯载人,陪你演一会已经很不错,现在发发脾气也无可厚非。” 玉成砾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她仍旧趺坐在碧水之上,身上是素色打底的薄蓝深衣。在这段时日里她的状况又好了不少,现在看起来已经几乎与之前无异了。 看到嬴寒山进来,她随意抻了抻筋骨:“苦的。” “什么?” 玉成砾用眼神指了指放在一边的一个空玉瓶:“苦的,你不是问我吗?” “你最好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然今天我吃的苦记你头上。” 嬴寒山用脚尖碰了碰瓶子,把它拾起来收进怀里。整理了一下衣服,抬头对含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的玉成砾颔首。 “等着瞧吧” “不对,你可能瞧不到前半场。” 嬴寒山布置完周遭,退回洞天门口,换掉身上的素衣,改换易相面具的面容。几分钟后,一个青云宗弟子不声不响地从镜渊中溜了出来,那个弟子走得小心谨慎,却还是引来了长落阶上几个九旋峰修士的一瞥。在他们走上前确认之前,苌濯包裹住嬴寒山,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潭水边一片爬满了花藤的山石。 “奇怪……刚刚看到这边好像有个别宗修士。” “没看到,还是谨慎些好,峰主……” “啧,观剑楼欺人太甚……” 议论声慢慢远去,消失在阶梯另一侧。 午后,日光开始被山中草木蒸腾起的水汽遮盖,午间观天台上的闹剧还没有平息,又一个消息在芜梯山上炸开。 第453章 真言宗九旋峰峰主玉成砾,在对峙中为观剑楼楼主瞿西涛所伤,引动旧伤,血脉崩摧,于洞府中陨落。 最先发现她的是峰中主掌山门轮值的弟子,白日里玉成砾叮嘱那弟子,自己从观天台回返后,要她来洞府中聆听交代。然而当那弟子踏入鉴潭洞府时,看到的却是满地斑斑血迹。 玉成砾侧躺在洞府坐坛上,衣衫上尚有点点血腥,身边的血迹尚未干涸,仿佛是不久之前吐出来的。 “峰主!” 那弟子冲上去扶起她,触手却一片冰冷,那具躯体毫无生息,运转的真气已经尽数消散,即使是渡劫大能也无可救药。 一刻后,峰主仙陨的消息传遍了整座芜梯山。 药园中十几岁脸颊的修士们摘掉头上斗笠,用苍老的眼睛对视叹息。他们解开蓑衣,劈断农具,从中抽出寒光凛凛的武器。 论道堂里的讲课的长老摔了手中竹简,弟子们纷纷起身,玉不琢扒拉开身边发愣的同门,嘶声叫喊不许你们诅咒师尊。 “师尊是渡劫期的大能!师尊与天地同寿!……师尊……师尊……” “师尊不会死!” 九旋峰在几息之间被白色覆盖,所有的弟子都涌了出来,衣袖摇摇,拖须飘飘,法器琳琅,仿佛一瞬间有无数神鸟被惊起,纷纷扬扬地降落在山巅之上,他们汇聚在直达峰顶的长落阶上,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最先头的人已经抵达了鉴潭。在那里,黑翅的羽蛇正蜷缩着,用翅膀盘护着什么。 “玉为尘大师姐,”有人叫她,外人可能把螣蛇当做宠物,当作坐骑,但峰中人皆知她是玉成砾的大弟子,“峰主如何!” 螣蛇缓缓抬起头,撤掉了翅膀。 在黑羽笼罩的一方玉台上,玉成砾安静地仰卧着。她身上的血衣已经换下,头发也重新梳理过,站在最前的几个弟子迟疑地上前,随即踉跄地跪了下去。自他们起,身后所有年轻弟子都齐刷刷屈膝,那群白羽的神鸟展翅伏地。 “峰主好走。” “峰主好走!” 持浑天仪的召出法器,佩刀剑的拔出刀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阴燃的怒火 观剑楼楼主,杀我师尊! 观剑楼楼主,杀我峰主! 白日可坠,沧海可枯,千仞可覆,此仇不可不报! 而与此同时,芜梯山下,一个用剑挑着包袱的青年站定了。他抬头看看山顶,看看手中闪烁的联络石,回头向着身后林木挥手。 “各位师兄弟!”他说,“今日与诸君,再归观剑楼!” 第227章 此间少年 第一个少年人入山门了。 其实他可能并不是个少年, 只是还留着这样一张稚气的脸,又或者他的确是个少年,敢用这样的白身去冒一场不能输的险。 他穿着朴素的布衣, 用剑挑着包袱, 不像修士, 倒像是个货郎杂役, 站在观剑楼巨人一样乌黑高耸的楼阁前,他仿佛一株新松,一只很小的走兽。守山门的弟子拦住了他。 “你是何人?” 观剑楼历战阁弟子, 离门中修行已有一载, 如今归还。 “可有楼主召还手令?” 游子归乡, 何须手令? 这朴素衣衫的剑修笑微微的, 眼睛里却有日光点起来的一团火。挡住他的弟子蹙起眉来, 想把他向外推,手举起来,却落不下去。 在他身后这雾霭茫茫的阶梯之上, 突然站满了人。 他们多数人没有穿观剑楼的制服,有穿了的, 身上衣服也不怎么崭新光鲜, 每个人衣上都有一层灰扑扑的尘土,但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站在最前面那个少年一样亮。 他们扶着腰上长剑,直起脊背, 不卑不亢地与观剑楼对视。 我今去也一载余,闻云开, 共剑语! 守门弟子的手震了震, 回身想要知会其他人赶快回去通知楼主,手腕却突然被谁攥住了。 墨香气从身后飘来, 一位束青玉冠,佩礼剑,作儒生打扮的青年表情和煦地按下了他的手。“唉,唉,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笑眯眯地说,“都是同门的师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随即有人认出这人的脸。“莫长老!”他们叫,“你是来接我们的?” 莫语君眼中含笑,轻轻摇头:“晚学我啊,只是来看一看,看一看。” “诸位自回自家,哪需要别人来接呢?” 听懂眼前儒剑修话语中隐隐的暗示,守门的弟子也就不再阻拦,在观剑楼长老最年轻一辈的干预下,被瞿西涛明里暗里赶出宗门的剑修们踏上了归途。 瞿西涛被从入定中吵了起来。 晌午的对峙不欢而散,玉成砾突然吐血倒地,把一口甩出去的黑锅原原本本地甩回了他身上。谁也没有想到形势居然变化得那么快,明明她与魔修勾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何她却能从容地发誓赖掉这件事? 瞿西涛只觉得好像有一片铁片刺在他脑袋里,刺得他的太阳穴一条一条地疼,怒火从这疼痛里生长出来。青云宗怎么搞的!他们那个装成周政的弟子又是怎么回事!什么伤势恶化,什么不能起身,他明明就是怯了场不愿露面!若是有他当场指认,也不至于会被玉成砾那妇人翻了局面! 怒气扰得他血气倒灌,不得不坐下入定平息心绪,然而将将摸到入定的边陲,一阵嘈杂声却穿过门直直地灌进屋里。 “聒噪什么!”他用力按了按眉头,抄起剑,有弟子惊慌失措地从门里跑进来,被他一把推开。 第454章 他今天不顺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不管是什么人如今在门外闹腾,他都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瞿西涛的血瞬间凉了下来。 观剑楼开天阁门前,站满了人。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人他或多或少能认出一点来,是那些不服管教,咬着龙微道的事情闹个没完的弟子,他们已经被他一个个妥善处理了,按道理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现在他们一排一排地站着,仿佛无数把剑林立于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他印象深一点,是臧蓝文,跟着殷雷给他惹了不少乱子的难缠货色。 原本周政下去之后他安分了不少,如今怕不是看周政又回来,终于闷不住又要惹事了。 瞿西涛笑了一声,柔声对臧蓝文开口:“出什么事了,叫来这么多同门?来,到师叔这里来,有什么要事,师叔为你决断。” 臧蓝文没有动,他直着脊背,像一块磐石。 请师叔向周师弟让出楼主之位。他说。 “请楼主向周师弟让出楼主之位!”身后人齐刷刷应和。 “呵……呵呵,”瞿西涛干笑着,慢慢向一边踱了两步,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楼中多事之秋,先有殷长老被魔修杀害,又有藏书阁遭焚毁,不知道是谁散布这些奇谈怪论,煽动你们。小心啊,小心。”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眼光戳在离他最近那几个弟子身上。好哇,好哇。 在这里的都是些年轻人,修为低的才刚刚筑基,修为高的也不过是金丹。当年他也有这样一段日子,这样梗着一身骨头觉得自己能撞破了天的日子…… ……荒唐! 退后!他用眼睛呵斥这些人,你们这群痴傻的稚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们真以为参加了这件事还能全身而退? 观剑楼是他瞿西涛的,他们的未来也握在他手里,如今一时口头之快要掀了他的桌子又有什么用?他们背后什么也没有,有的不过是少年人一点愚蠢的血勇! 他们难道不知道站在这里就是断绝了自己修仙的去路?为一个死人的徒弟发声有什么用,难道周政真能一个一个给他们好处? 退后! 没有一个人动。 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迎接他的眼光,没有一双眼睛里有畏惧和退缩。又有人走上前来了,他们慢慢地包裹住这群少年人的队尾,一堵厚实的墙一样。 这是观剑楼里闷声不响的那些长老,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站在了这群人身后,一向畏畏缩缩三棍子打不出屁来的莫语君换了新衣,庄重得好像参加什么祭典的礼官。 “各位……”瞿西涛的嘴角抽动着,“这是何意?” “我们想了想,理应如此。”有人答。 “你自己清楚是什么意思,小辈们尚且有一根脊柱骨,我们这些老东西要是作壁上观,那以后是要拔不出剑来的。” “别看我呀,”莫语君苦笑着,“我不知道被谁抓来的啊……” 一股气流窜上了瞿西涛的咽喉,他的嘴唇颤抖着,话从喉咙里冒出来又被咽下去。这个掌握观剑楼许久的人终于还是稳住心神,接着之前的话说下去。 “何必如此啊,”他张开手臂,对面前所有人露出一个笑脸来:“我也没说这位置不给政儿。” “之前他年幼,心性高慢,好意气用事,我本来就是想多磨炼他几年,等他时机成熟便将观剑楼交付予他。然而如今大家也看到了,政儿遭遇飞来横祸,伤势未定,楼中又变故多发,我怎好在这个关头让政儿带伤接位?各位想想,我毕竟是他的亲师叔,如今所思所虑,都是为他着想啊。” “我毕竟已经在观剑楼主事有一段时间,如今暂居此位,也是为了楼中太平,还请各位切莫意气用事,今日之事,不如就此揭过吧……” 他笑容可掬,扭着脖子看向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应声,人群中仿佛传来轻轻的冷笑。剑修们的队伍逐渐散开,清出一条道路来。 九旋峰的修士们就这样在这两边剑修的拱卫下,浩浩荡荡上了山门。 瞿西涛的脸僵住,困惑逐渐取代了其他一切表情。“你们……”他迷惑地在这群人里找一个头领,“你们是真言宗的人?无邀擅闯我观剑楼山门,你们是不将我宗门放在眼中吗!” 楼主又何曾将我等的九旋峰放在眼中? 说话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声音稚气,脸上还有些微微的婴儿肥。但熟悉真言宗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小孩子意味着怎样的修为,就在这说话间,强到让人有些难以呼吸的威压逸散开来。 “观剑楼主瞿西涛!”百只雀鸟振翅,所有的九旋峰修士一同怒吼。 “你杀我九旋峰峰主!” “构陷我峰主清名,暗下毒手,罪大恶极!” “今日我等至观剑楼,不伤无辜弟子,不损宗门安宁,唯以尔首恶是问!”, ……杀,什么? 刚刚被他推开的那个弟子满身冷汗地凑了上来,低声通禀:“楼主……九旋峰主玉成砾,在返回峰中不久因伤势恶化,已经陨落了。” 瞿西涛彻底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控制。 对!玉成砾是该死,但她不该现在就死?什么伤势恶化都是无稽之谈,青云宗怎么下手下得这么快?如今让他直直地跌到了这个空当里。 九旋峰咄咄逼人,站在两侧的剑修们目光如刀,楼主失德,理应退位,这几乎是等着他往里钻的死局。 第455章 瞿西涛把手按在了剑上,如今强行动手不知道有几分胜算?观剑楼里还有些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人,把这些老底用光,杀了臧蓝文和这几个长老,或许还有些胜算……? 就在此时,第三个人冲了进来。 那人走得很急,几乎是拽着几个山门弟子扑进来的,第一眼所有人都没看清楚脸,只看到对方身上青云宗的服饰。 “九旋峰真人!”他高喊出声,“勿要再使人围我青云宗,此事另有隐情!” “既非我青云宗折辱玉峰主伤她心境,也非瞿楼主打伤峰主致其不幸陨落!” 眼看着青云宗是也挨了打才想起来帮这边,瞿西涛轻蔑地扯了扯嘴角,那弟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在空中挥舞:“此事恐另有隐情!这是周政在青云宗住所里搜出的毒药!玉峰主恐怕不是伤重而殒,而是中毒!” “今日午后,惊闻玉峰主陨落,我宗本想去吊唁,未知贵峰居然找上门来。我宗凡事求个公平,这次观天台上绝无折辱玉峰主的意思。听闻凡伤重而陨者,挣扎日久,面色必苦,我听闻玉峰主遗容安详,断不像是经脉血气逆行而致,反而像是身中奇毒。恐是周政有问题啊!” 之前约定了要把那个扮演周政的弟子作为弃子丢掉,如今九旋峰闹了起来,也只能先把他抛出去了。瞿西涛装作面露关切:“不要胡言!我问你,政儿在何处?” “回禀楼主,周政不知去向,已经不在青云宗,所以才说此事更有蹊跷,恐是畏罪……” “畏罪什么?” 一道少年音响了起来,周政衔着一枚草叶,轻轻巧巧地翻过墙壁,落了下来,走向人群。 “你说……我畏罪什么?” 第228章 欲提此剑斩恶虺 周政磊磊落落地站在那里, 乌发高束,腰佩獬豸剑,微微抬着下颌, 有些少年人的骄矜。 “你再说一次?”他含笑歪头, 看着眼前青云宗的来人。 一个剑骨被夺筋脉寸断的人不该如此安然地站在这里, 但谁也没对此提出异议, 两旁的剑宗弟子沉默地注视着他,目光里有比对瞿西涛更深的敬意。 青云宗的来人眼光谨慎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在更高处, 更向后的地方, 瞿西涛站在开天阁的屋檐下, 阴影挡住了他半边面孔。 他看到了一个鬼魂。 就在那里。就在从瓦沿边漏下的日光里, 站着一个去日的鬼魂。 腰佩长铗, 眉眼含笑,谦和平静得像是一泓流水,却在飞泻时绽出白玉一样的冷光。他为何从不惶恐, 从不计量,从不恐怕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师兄!师兄!果然是因为这天道本来就不公, 将所有的顺遂都堆在了你身上, 才给你养出这一身伤人的傲气? ……你已经死了,你的徒弟怎么还要来碍我的眼呢? 他盯着周政的后背,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心魔。 不, 这根本不是周政,周政早就已经死在了青云宗暗派下去的人手里, 这不过是青云宗里哪个地位高些的弟子, 能把周政学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不知道他是蠢到还没察觉到情况不对,还是已经若有所感想要借着周政这个壳子负隅顽抗, 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只要周政已经死了……! 青云宗的来人开口了。 “周道友,”他说,“今日午后,我宗洒扫你居处时,你在何处?” “四处走走,”周政说,“不然人要长出蕈子的。” “道友旧伤未愈,几度昏迷,”这青云宗来人似笑非笑,“却仍旧想四处走走?” 周政活动了一下手腕,面色不改。他一步一步地自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狗骨头,”他说,“今天断了,明天就接上了,不行吗?” 青云宗的那人被噎得一默,随即接上话:“从你的房中搜出了沾着奇毒的瓶子,玉峰主返回峰中后随即陨落,遗容与众此毒者别无二致,有青云宗弟子说仿佛看到你那时那刻向着九旋峰方向而去,你恰不在屋中,这又作何解释?” “搜出了毒药?”周政笑起来,“真奇怪,我从未在那处居住过,我来此地的第一晚,就搬回了观剑楼亓点堂。同门师兄弟天天能看到我在门口割草,是不是?” 他扬声对着底下人开口,有人高声回应是。 “别问我为什么能割草,我说了我的骨头好得很快。” 瞿西涛隐隐约约嗅到了一点不对,这人如何知道亓点堂?当初是龙微道将这个林间的清简居所给了周政,如今再无人去那里,应该早就废弃了才是。 他的思路没能继续下去,问话人不依不饶咬上来:“即便如此!你难道只有一份毒药吗?你到底是进过那屋子,说不定是两份毒药中的一份被你藏在了屋里,你用身上那份暗害了” 周政架起胳膊,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那也不可能因为,我没有下毒的时间。” “不信,可以去问般若殿的佛修们,我从清早直到刚刚都在他们后山上。” “做什么?” “烤鸡。” 周政理直气壮地说。 【“按照他们对其他人的态度,万俟擎被放弃也是迟早的事情,”嬴寒山盘着腿在亓点堂门口的草垛上坐着,拿手边的黑白石子当棋下,“但我们不能等着他们慢悠悠地放弃。必须有一个外力逼一逼他们,逼得青云宗和瞿西涛这两条狗一起跳墙。”】 第456章 【她抬起头来,笑得神鬼莫测:“只要玉成砾不是像前任楼主一样自然死亡,九旋峰就会闹起来,闹得他们提前弃子。”】 【“知道玩战术的为什么心脏吗?”“因为她会让别人觉得,她的计划就是别人的计划。”】 【她抻了个懒腰,周政觉得她眉宇间有种特别的气质,不是魔修的血腥和邪气,也不是她为将时的煞气和英武,现在她很像是一只吃饱了用爪子玩鹿的虎,一位在小池上轻摇羽扇垂钓锦鲤的王孙,有些戏谑的从容和闲淡。】 【“算了,你这个傻孩子听不懂我说什么。总之就是,他们的计划会顺利继续,直到最重要的一环脱节。而你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 【“越让人印象深刻越好。”】 从小到大,周政被怀疑过好几次是假傻真缺德,好几次他用实力证明了,不是,他只是单纯的一根筋加轴罢了。 但今天,他好像有点难以证明这件事了。 谁家好人在一群和尚早课的时候搁后山上烤叫花鸡啊,这边阿弥陀佛那边荷叶黄泥,这边施主作甚那边吧唧吧唧,都不用再把般若殿的住持再叫来一遍,满院子的佛修先跑来犯了嗔戒。 各宗各家的人又被叫来了,瓜一天吃两次实属有些撑,但架不住事情一个比一个大,不来听一耳朵好像实在是很亏。周政安然地站在人群里,身后是同门的师兄师弟,身前是脸色阴沉的瞿西涛和傻了的青云宗众。 周政动了动肩膀,从袖子里掏出芥子袋,摸出半只没吃完的烤鸡,撕下来一个大腿递给旁边的臧蓝文。 “唉,师兄,你吃不吃?” 臧蓝文嘴角抽动了一下:“辟谷了,不要乱吃东西。” “没事,这是从别家山头摸的灵兽。”周政就自顾自开始吃,吃着吃着感觉鸡翅膀好像被拽了一下,一抬头对上自家莫小师叔的笑脸。 “唉,好师侄,好未来楼主,你分小师叔一点……” 周政想了想。不分给他。 嘴里咬着半拉鸡腿,周政其实心里不太有底。他不知道嬴寒山全部的计划是什么,他只是站在这里,装作胸有成竹,补全她计划中应该落在他身上的那部分。 当然了,獬豸剑主是不会怀疑朋友的,他要么不做,要么一鼓作气做到底,既然当初选择相信嬴寒山,他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打退堂鼓。 周政直了直脖子,把嘴里那只倒霉的灵兽鸡的大腿咽下去,眼光一扫,正看到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弟子。 她身上没穿制服,看着像个散修,头发随便束起来也不加个冠,整个人一眼看不到就要淹没在人海里。但当他把目光落过去时,她轻轻抬了一下头。就这么抬头一瞥,周政确定了那就是嬴寒山, 她眼睛弯弯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近乎于和善,然而下一秒她抬起手来比了个刀,轻轻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该他们去死了。 九旋峰的修士们暂时被安抚下来,不言不语一堆冰雕一样杵在那里,瞿西涛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眼光不住地往青云宗那里瞟。 青云宗宗主没出面,在场的是几位长老,虽然面色都有些难看,但总体还算得上是胸有成竹,锅丢不出去就不丢,横竖这件事赖不到青云宗身上 然后下一秒,两只蓝翎羽的白鸟扑打着翅膀,飞进了人群里。 两只鸟甫一落地就变作蓝罩衫白衣的修士。峰主确实像是中毒,其中一个人冷声说。人群里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青云宗几位长老交换着眼神,似乎在整理一个合适的说辞。 “但是,我们没看到周道友来过九旋峰。”另一个咬着牙,目光扫向青云宗,“倒是峰主刚刚回去那段时间,有一个青云宗的人出现在她洞府周围。” 这修士一拍双手,召出以一面玉镜来,玉镜上宛然是九旋峰鉴潭映照出的景象。他伸手一划镜面,镜上景观如沙倒流,逐渐汇聚出一个影子来。 穿着青云宗制服的修士鬼鬼祟祟,正从玉成砾的洞府中走出,日光在他脸上一闪,刚刚还模糊的脸颊骤然清晰。 “唉!那不是青云宗那个带周政回来的弟子魏留云吗?”围观的人里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喊叫出声。 还没等其他人发声,青云宗倚筇堂的管事长老先冲了出来。 “绝无可能!”他大声说,“那绝不可能是魏留云!” 当然没有可能,魏留云应该已经死得干干净净的了,怎么可能还好好地出现在芜梯山上,去给玉成砾下毒? 这一嗓子不喊还好,喊出来便激起一片狐疑和冷嘲:“您老人家怎么就能笃定不是魏留云?护自己堂里的弟子也没有这么护的。” “魏留云已经下界执行任务,此刻断不可能出现在芜梯山上。”那长老擦了擦汗,勉强找回说辞。 “那好说,”周政一扬眉,“就像我有佛修作证一样,那位魏道友应该也有人作证吧。不妨把他叫回来,讲述分明?毕竟……什么任务都比不上玉峰主遇害严重。” 【“我不喜欢设太复杂太死板的局,”嬴寒山在手里抛着一枚小石子,“因为它们往往一环出漏,满盘皆输。”】 【“灭口弟子不是昏着,但被敌人知道了这个弟子被灭口,就是大软肋。”】 【“此后不管我们用这几个被灭口的人的身份做什么,他们都没办法证明不是他们的人做的,因为正主已经死了……”】 第457章 【她眯起眼睛:“这就叫……”】 【作茧自缚。】 周政这话合情合理,于公于私他们都该叫出魏留云证明清白。 但魏留云不可能出现,谁能叫出一个死人来呢? “此次执行任务,路途遥远,一时半会难以唤回,”青云宗的人上来打圆场,“但我们必然给九旋峰一个交代。” 九旋峰没有回话,这伙人散出的威压已经快要把周边修为低的修士压趴在地上,一直跃跃欲试的剑修们终于找到机会插嘴,没人管现在青云宗尴不尴尬,臧蓝文瞪了一眼周政示意他收起鸡骨头,然后向前一步走到了众人面前。 “近日楼中多有事变,今日仙门百家在此,观剑楼楼主龙微道大弟子臧蓝文有言。” “师尊陨落前,曾经秘密嘱托诸位长老,将楼主之位传于周政,是否有此事?” 是!莫语君兴致勃勃地第一个应声,看到瞿西涛眼刀又缩起脖子:“瞪我干嘛,就是嘛……” “今日周政回返,伤已无大碍,又以不满百岁之身突破至元婴,于情于理,楼主之位当归于周政,是否如此?” 是!这一次的应声山呼海啸,向着瞿西涛覆压而来。他倒退一步,脸色青白,用力咬住牙关。半晌,那张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自然是,”瞿西涛怪笑着说,“只是……” “也要看看这个周政!” “到底是不是真的周政吧!” 第229章 平八百里清平路 用二十一世纪的形容词描述瞿西涛, 那大概就是“我和你们爆了”。 谁也不知道被弹劾怼脸的十几秒内他想了什么,但现在他的精神状况肯定不正常。瞿西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亢奋,直直地指着周政。 “此前政儿殒身下界的消息传来, 我作为师叔是痛心疾首。这次他安然回返我固然高兴, 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疑惑。如今青云宗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杀人凶手魏留云带回来的, 恐怕也不是真的周政吧。” “此前我就怀疑,他们青云宗必是早与魔修勾连,装作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 便是想将水搅浑。玉成砾与魔修不干不净, 事后那魔修欲杀她灭口, 青云宗为魔修做事, 拿到了政儿的剑和面容, 做了一个假周政出来想要窃夺观剑楼!” 站在一边的某个其貌不扬的弟子眨了眨眼睛。 平心而论,这确实是拉人垫背里拉得比较漂亮的那一类,漂亮在于在几息之内圆上逻辑反泼脏水, 踩着友军出泥淖的同时还言辞振振,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事似的。如果活在二十一世纪, 这人适合拉去剧本杀拿凶手本。 但围观群众也不是傻子, 话里总有些漏洞。 “既然如此,”有人问,“为何青云宗还要举证周政住处有毒药呢, 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瞿西涛的阵脚已经稳下来,他冷眼扫过人群的方向:“是他们未曾想到九旋峰诸道友群情激昂, 不得已要推一个人出来做挡箭牌。只是此人并非周政, 乃是那弟子魏留云,此前指认这假周政, 不过是为了引出他不在场这件事,让人怀疑不到他身上罢了。只是仍有漏洞,那寻常弟子何处拿到这样隐秘的毒药的?” 为什么举证周政他清楚,魏留云怎么拿到的毒药他也明白,可那又如何? 如今青云宗百口莫辩,所有细节都能和他所说对上,无法被证伪的谎言就是真话。 周政是假,魏留云不可能出现在现场,所有能证明这一切是错误的东西都不存在 然后,他看到了周政的眼睛。 少年人低着头,嘴角隐隐约约有一丝苦笑。他的肩膀震颤着,不像是恐惧,倒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当周政抬起头时,所有人都看到他脸上清晰的两行泪痕。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哈哈……”他用力咽下了口中没有说出来的话,骤然拔剑出鞘! 獬豸剑一声锐鸣,清光骤绽,周政松手而剑不坠,青色的剑气绕腕上升,缠护在他的肩上。与獬豸剑同质的铁已经是可分善恶,破奸佞的刚烈之物,遑论是铸成了杀人利器的剑。 极刚极烈之剑,只认黑白分明之人,不要说他周政是假冒的,就算他心术有一点不正,眼中有一点阴霾,都断然拔不出此剑! 周政握住剑柄,抬手沉腕,剑锋直指瞿西涛。 “你想错了,”他说,“我就是周政。” “青云宗的万俟擎没能杀了我,你们以为的偷梁换柱并不存在。” “我,自始至终,就是周政!” 少年人的声音划破青空,剑啸铮铮隐约有龙虎之气。周政有些恻然地瞥了一眼周遭,直到一年前他下山之前,他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人活百年可见一朝兴衰,他已经年近百岁却还像是稚子一样,他原本以为这世界就像是师尊所说的一样仙行天道,师门和睦,直到嬴寒山把一切撕下来拍在他的脸上。 直到刚刚,直到刚刚啊,他还在想或许瞿西涛会体面些,至少作为一个观剑楼弟子,不要像是个泼皮无赖一样耍赖,给自己寻一个难看的退场。 哈哈…… “我当时确乎重伤,落入下界,”周政朗声,“但并未身死。当时观剑楼与我同去的师兄弟眼 见我尚且生还,却大喊周政已死,有欲援救我的皆被拦下。” “此后我一直在下界隐居疗伤,直到万俟擎率人寻到我的踪迹,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我竭力反杀,从他手中夺得此物。” 第458章 他拿出万俟擎身上那枚传信玉佩启动,杀害周政取而代之,此后再谋杀玉成砾的计划随着飘飘荡荡的风吹满了全场。 “瞿西涛把我当作假的,就是因为这件事是他与青云宗一齐布置,如今不过互相推诿撕咬起来罢了。” “更有甚者,”他从袖中抽出血书,“他杀我师尊,囚我师伯,将他困于塔楼拷问宗门传承,师伯死前将血书与我,正在此处!” “瞿西涛” “你百死不偿!”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直击地面,瞿西涛已经拔剑而起。剑尖在他身前数尺挽出一个剑花,直向周政眉心点去。周政振袖回手,一剑背拍开刺向自己的剑尖,劈手削下他半边衣袖。 “观剑楼弟子何在!”瞿西涛跳开,回头怒吼。他不太怕刚刚踏入元婴的周政,但他显然不可能一人对抗这许多的剑修。 好在观剑楼里还有他的人,这么多时日里他精心布置,戒律阁本就在他的辖下,历战阁又已经被换过血,静心阁莫语君就是个废物,长老们虽然踌躇不定,但看到大势总该懂得作壁上观吧?这时候只要解决掉这些死硬派的小辈,事情就还有转机! 历战阁以几个大弟子为首的队伍涌了上来,拔剑阻挡山下而来的剑修们。然而事情似乎与瞿西涛想得并不一样,在混乱中,越来越多他料想之外的影子出现了。 历战阁里一直双唇紧闭的寻常弟子突然抽出剑,刺进身边为虎作伥者的腹部。那是他满不在意的无名弟子之一,那弟子擦擦脸上的血,眼睛里有与周政身边人无异的光。 “谁好谁坏,剑清楚,我也清楚。” 莫语君慢慢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又畏手畏脚的表情,他握住竹雕的剑柄,长铗出鞘,如电光一般穿过人群,劈手打落瞿西涛的发冠。 “敬拜天地人三师……!哈哈,晚学是个读书人不假,难道就不是剑修了吗?” 一个躲在墙角的杂役劈碎手中扫帚,那里面赫然是已经离开了观剑楼剑谱的某把剑,剑的主人在冲上来之前还瞪了一眼周政。 “别叫我三师兄……!我今天就是来寻他瞿西涛的仇的!” 混乱,血腥,观剑楼自己战成一团,青云宗想要逃走的人被九旋峰修士拦下,在他们预备负隅顽抗前,从天上坠下的数十道流光,击倒了拿出武器的青云宗中人。 周政就是周政,周政不可能为青云宗卖命。 那么,玉成砾也不可能真的死了。 螣蛇的羽影覆盖青空,那之上仙人高束银冠,碧城襦衫,月魄披帛,日光落在乌发下的那张面颊上,像是照亮了石窟中的汉玉神像。 玉成砾踏在螣蛇背上,毫发无伤地注视着所有人。 “侬扮个面色作噶姆?忖吾死?(那个表情干什么?盼我死?)” 一句乡音震得脚下众人有片刻失语,玉成砾面带冷笑,切回公事公办的语调。 “九旋峰峰主玉成砾,来迟了。” “几日前,周小道友来到我处,知会我将有人暗下毒手,果然,今日我刚刚回返,就有贼子欲以桃花面杀我。” “我本欲遍告山上,封山不出,但思及周小道友处境举步维艰,加之近日来真言宗多有细作混入,若潦草封山,难免千日防贼而不得,不如一举钓出。故而饮下药草假死,出此下策,请峰中同门莫怪。” 她合手肃立,对着九旋峰众人一拜,是一个告罪的姿势。九旋峰没人出声,有些年长者露出虚惊一场后嗔怪的眼神,年轻弟子们倒是齐刷刷松了口气。正主们不说话,其他宗门有人不知道是吓昏了头还是什么,胡乱接口。 “……玉峰主,你你你你……岂不是,岂不是戏耍我等?如今这么大的乱子,皆是你闹出来……” 玉成砾抬起头看了看发言的方向,不是自家,她笑笑,清了清嗓子。 “关侬撒事体?(关你什么事?)一则两则吃三观菜抱自生(一个两个只顾自己眼前),修炼么修否成(修炼么修不成),做绊么做得欢(使绊子使得欢)” “骂的就是你真言宗,老娘我人都凉了你们一个个缩头乌龟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惹祸上身,自家吃里爬外的东西一堆,要不是真言宗弟子里细作太多,我也不至于瞒着满山老少。” “青云宗也不是什么好鸟,天天指天骂地地说人是魔修,你们自己不干不净掺和进观剑楼上一辈楼主的案子里,瞿西涛是行凶罪人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一个也别想走,都给我拎出来剐一遍!” “观剑楼……乖啊,乖仔们,没你的事,乌龟王八蛋不好,不是你们这些刚回来的孩子不好。” “你般若殿不用上来劝我!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满山秃驴正事不干只会和稀泥,大是大非上一塌糊涂,有责任就往旁边丢,自家圣莲上人陨落了也不知道去放个安魂咒,活生生让他被缚了千八百年。” “怀有侬,侬,侬……” 在沸腾的战场中,玉成砾操着铿锵有力的嗓音,问候了整个仙门百家的八辈儿祖宗。 何至退到周政身边,他道心不稳,只是依靠一身戾气才撑住剑势。臧蓝文歪过头去对他笑一笑,随即吃了一个眼刀。 活着的师兄弟站在一处,剑向一处,背向一边。瞿西涛甩开和他缠斗的几位长老,莫语君脸上被划了一道,文质彬彬的脸颊显现出几分狰狞来。 “小楼主!”他对着周政喊,“心法在你手里,你内劲不差,耗他!” 第459章 “你小师叔我的前途全在你手上!” 周政拔剑掠向瞿西涛,直剑劈他面门,臧蓝文与何至紧护住周政左侧,荡开剑势牵制瞿西涛手中的剑。 瞿西涛回手抵挡,长剑左右交错相击数声,他猛然下腰躲过紧贴着他脖颈抡来的一剑。 他认得此刻周政用出的剑法,一直以来他用的半成品圆融了,心法补足了他剑势里的暴烈有余后劲不足。 獬豸剑高扬过头顶,周政旋身劈落手中剑,被抵开后转劈为刺,嗤地刺入了瞿西涛肩膀,后者捂住伤口盯着周政,放声大笑起来。 “像,真像,真是太像了。” 你与龙微道一模一样,一样的用剑,一样的神情。 可惜啊,可惜,他死得那么早,死的时候还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剑光像是雨一样落下去,血在剑锋下绽开,瞿西涛本就在车轮战中耗了大部分体力,招架逐渐慢下去。 周政的眼睛像是淬火的铁一样红,又像是顽石一样冷,没有愤怒,没有狂喜,没有杀戮的欲望,只是这样一剑!一剑!一剑!血喷溅在他的脸颊上,顺着眼角滑落,如同血泪。 天边隐隐有雷霆涌动,劫云在空中汇集,周政最后一剑刺出的瞬间,紫色的劫雷轰然而下。 少年剑修全身浴血,大睁双眼,踏着脚边已经被削得像是骷髅一样的尸骨,迎来又一次突破。 剑者杀器,剑修杀人之人,血气惊动之时,雷劫降临。 周边战斗的修士不知所措的修士作壁上观的修士尽数散开,避免自己被雷霆波及。 少年剑修仿佛一把插入地面的剑,昂首接下一道又一道的雷霆。 直到雷声熄灭,暴雨骤降,人群中传来一个喃喃的声音。 “观剑楼的周政,在百岁之内突破到元婴中了……”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身上带伤的青云宗倚筇堂长老艰难地爬起来,向着无人处踉跄欲逃。 一个影子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其貌不扬,面上含笑,隐隐能看出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真无聊,”她说,“动手都轮不到我动手。” “不过还好,这里还留了一个。” 第230章 慈母鬼影 “系统受不了了, 系统也要和宿主爆了。” 那个长老无声无息地倒下,嬴寒山收回峨眉刺,它没有刺进对方的身体, 而是割断了一束从嬴寒山手上伤口中流出的血。 杀一个至少在分神之上的长老过于困难, 即使对方已经受了伤, 不闹出点动静来还是很难做到, 但嬴寒山手里有别的东西。 她分出一部分血,在离开身体里的那部分血里加了桃花面,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血束像是蛇牙一样刺进他的伤口, 飞快在经脉中流窜, 把本应该半个时辰的毒药发作时间压缩成几个呼吸。 “他的!内丹!可以拿出来用啊!”系统发出破收音机一样的尖锐爆鸣声, “不用白不用啊!” “我想用, ”嬴寒山慢条斯理地说,“但一则我不知道有没有毒。” “二则,我不想暴露我的存在。” 【“会有这样一个机会, ”嬴寒山从草垛上跳下来,“你可以说出他们的阴谋, 彻底扭转局面, 把瞿西涛和青云宗都打入万劫不复中。但你需要修改一点细节。”】 【“在这个故事里,绝对不能有我的存在。”】 【所有嬴寒山的行为,嬴寒山的谋划, 嬴寒山的安排,都只能被归功于上天保佑或者周政本人足智多谋。因为不论真理如何, 道义如何, 一旦嬴寒山本人出现,所有对错都会被忽略。他们一定要扑杀她。】 【周政不能和她有任何关系。这是为了他, 也是为了她自己】 【他还是不是很理解这个道理,有些时候剑修的脑子就是不够用,没办法理解混沌不清的第三种颜色。“为什么?”他问,“我想不出这么好的安排。”】 【“因为身为楼主需要展示自己的谋略和能力,高光在你,好好利用。”晨光照在周政的头发上,他头顶那一小片头发梳得不好,所以显得有点毛茸茸的,很像是小动物,嬴寒山努力按住自己的手,没有去摸。】 【周政沉默地站了一会。“对不起,”他说,“前辈也不为以前的事情记恨我,把功劳全放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之前很狭隘。如果以后观剑楼能做什么……不,至少我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他老老实实地站着,困惑地看着嬴寒山大笑着仰倒在干草垛上。】 【“哈哈,哈哈,周政!”她说,“以后要是有人叫你去给他数钱,你千万不要去啊。”】 混乱还没有结束,但她是时候离开了。嬴寒山轻盈地腾空而起,对着身后的混乱投去最后一瞥。 周政站着受完了雷劫,他的兄弟姐妹们涌上来,他就像是在高中或者大学毕业典礼上一样倒进人群里,被他们抱着,推着,拉起来举起来。 瞿西涛已经被雷劈得八成熟的骨头在他们脚底咯吱咯吱,变成一团黏稠的灰粉色。 青云宗的人被围住,有人组织起来准备押他们去本宗宗门。九旋峰的修士们已经开始退去,玉成砾在喝下药物之前给嬴寒山展示了封山大阵。 “我会封住九旋峰,然后从真言宗脱离出来。自此以后九旋峰孤悬在外。”她讽刺地笑了一下,“反正这么多年真言宗也没给这里什么好处,早点走,以防他们作孽太多被雷劈了的时候连累到我。” 第460章 事情应该结束了。 事情就在嬴寒山脑子里冒出“事情应该结束了”这一瞬间发生变化。 空气中有细微的震动。 按道理嬴寒山不应该察觉到这种震动,天雷刚刚停止,暴雨尚未停息,人群的嘈杂声混合着雨声唰唰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然而,这种震动却仿佛是从她骨髓里长出来的绒毛一样,越来越清晰地刮搔着她。 在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嬴寒山有过几次被称为“惊恐发作”的症状,医生告诉她这是正常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外部刺激或者一些有的没的暗示而偶然发作。 而在来到这里之后,杀生道者强硬的心灵隔绝了恐惧这种情感,她看到尸堆叠叠乐不怕,看到人扭曲成的异形蝎子不怕,看到满城焦尸的城池也不怕。 但她现在真切地在恐惧。 那种震动慢慢变成一种轻柔的呼唤,并不指名道姓,更像是在呼唤“一类人”,而嬴寒山确信自己在这“一类人”里。每一声呼唤都比上一声更清晰,活的铅水一样爬上她的后背,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嬴寒山想。 她绝不能在原地等着那个什么过来。 她立刻动身,从人群的边缘掠过,直直地向着芜梯山的下山路飞过去,暴雨中的天幕是灰色,她身上的衣服也是蓝灰色,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当然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她!他们都齐刷刷地停下了现在的事情,向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嗡! 一声尖锐的鸣响在嬴寒山脑内炸开,如果说刚刚这些呼唤只是隔着电话打来,现在这个点名的人就已经到了窗外,一阵冷意爬上了她的后背,让她有几秒钟有点失衡。 但随即她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顽强,有力,强横,杀生道者的本能飞快占据主场,打破了这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惊恐发作。 她怕鬼魂吗?不。怕死亡吗?不。怕酷刑吗?不。 那现在,到底是什么在催动恐惧? 嬴寒山停下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那种催动这种感觉的东西就在她身后,可能是更远的地方,高悬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她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了,刚刚那种滑稽的仓皇逐渐消失,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 也就是在转身的瞬间,嬴寒山意识到,那个方向好像是血渊宗。 然后她看到那个东西了。 那是一个女人。 她的衣着应该非常漂亮,缇色,暗赭红色,缃色,一条鲜艳的披帛从她的肩膀上垂下来,在雨幕中轻轻地摇摆。 她的手放松地垂着,但应该拿着什么类似法器之类的东西,总之,这么遥遥看过去,她仿如是突然出现的菩萨或者飞天。 嬴寒山感觉自己的肺被冻住了,吸进来的氧气沉重地砸在结冰的肺壁上。 她们离得很远,远到嬴寒山不应该看出任何细节,但是同一条路走了太多遍,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熟悉一样,对一个人印象太深刻,那么即使隔得很远也能认出她。 那个影子缓慢地把脸转向嬴寒山的方向,她好像看到她了。 在她转过脸的那个瞬间,赢寒山也认出了那是谁。 她的意识立刻断线,整个人从空中掉了下去。 妈妈,在意识的黑暗里,她听到自己尖叫。 “……妈妈。” 上次眼一闭一睁就快要回淡河,还是裴纪堂没造反的时候,她被天雷劈掉了不知道几魂几魄,睁开眼是在马车。 这一次嬴寒山睁开眼,是在潺潺的溪水上。 天黑着,隐隐约约能看到些星座的轮廓,水面有一层薄雾,浸得人的衣衫都湿润。嬴寒山慢慢爬起来,摸了摸脸。面具已经不在,身上的衣服还是之前装作弟子时的样子,身下的船轻轻摇晃着,散发出萤石一样的微光。 “苌濯?” 花蔓从船身生长出来,轻柔地缠住她的手腕,环住她的肩膀。 “还好吗?”他的声音好像从深涧里传出来,有些幽微的回响。 “头疼,”嬴寒山说,“我都怀疑是不是周政那雷劈我身上了。” 恐怖感已经消弭无形,嬴寒山放松了肩背,躺在这莲与藤的船上。细密的花朵绽开,毯子一样裹住了她。“我掉下来之后出了什么事?”她问。 “我把寒山带走了。”苌濯迟疑了一下,应该是在回忆别人,“然后,余下的人指着天幕,喊了什么。” “什么?” “‘谁把浊雨尊者惊动出来了’,应该是这句。” 嬴寒山唔了一声,没多表示,船底慢慢陷落下去,仿佛从脊背拥抱住她。“寒山认识那个人?”他问。 “应该是不认识,但她长得很像……我一个熟人。” 凑到嬴寒山手边的藤蔓蹭了蹭她的掌心:“会对你不利吗?” 嬴寒山弹了它一下:“不知道,不过不许随便咬人。” 藤蔓温顺地放松了,像是一条细细的水流被她抓在手里,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天空,思索这个状态算不算拥抱,花朵从船头低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仿佛一枚玉制的冠冕。 “我想知道寒山的事情。”他很轻地呢喃,“想知道没有遇到你之前的事情,想知道你身边的人,想知道寒山希望什么消失,什么出现。” “之前我们共生的时候你看不到吗?”她心情颇好地逗了逗他,藤蔓在她手中摇曳:“你没有允许,所以不能。” 第461章 他把自己向她敞开了,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却止步在她的门外,等一个许可的指令。 “之后吧,”嬴寒山想了想二十一世和系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说,“之后我会全说给你听的。” 藤蔓收紧了,现在这确实是一个拥抱。 “可以不要突然消失吗?”他梦话一样喃喃着,嬴寒山讶异地扬起眉毛:“不会?你在想什么?” “父亲,母亲,我作为人的二十年里遇到的所有人……”他含糊地说,“我的命格是有错的,没有人留下。” “但是,至少寒山,可以留下吗……” 嬴寒山安抚地握了握手里的藤蔓,没有说话。 反正,回去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不想就不想了。 顺着刚刚解冻的水流回淡河速度很快,在启程第三天嬴寒山就看到了城墙的边陲,外城潦草地修缮过,新填上去的土斑斑驳驳,和旧城墙不一个颜色,有点像是害了花斑癣的病人。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换了沉州军内部的人,有人头上扎着白布,手臂上系着白布条,显然还在孝中。 嬴鸦鸦早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一头扎进淡河城务里,裴纪堂这十来天不见眼底的青黑深了不少,嬴寒山怀疑他会不会又给自己熬出病来。 “阿姊!”看到嬴寒山嬴鸦鸦丢下手里的文书提着裙摆跑出来,快要撞在她身上才看到嬴寒山身边的苌濯,想了想还是毫不顾忌地直接挂在了嬴寒山脖子上。 “事情顺利吗?” “一切都好,淡河有什么新的事情吗?” “一切都好,”嬴鸦鸦重复了一遍嬴寒山的话,“城防在逐步修补,抚恤和备耕也在准备,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还是有的。” 她站直,有点拿不准地对嬴寒山说:“有一个妇人,自称阿姊的阿母……在昨天来过一次这里。” 第231章 鬼母道主 阿姊? 嬴鸦鸦担忧地叫了一声。 嬴寒山很快从走神状态强行把自己拉了回来, 她对嬴鸦鸦笑了一下,顺便轻轻抓了一下苌濯的袖子,后者已经担心到快要维持不住人形。 她知道自己现在可能脸色苍白, 好像刚刚大病一场。 “没事的, 鸦鸦, ”她沉声说, “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那个女人是在昨天清早突然出现的。 城墙已经换了新防,因为第五煜手下那群“淳于”实在是太擅长渗透,淡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但没有一个人有印象这样一个女人进城,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筤青色外衣, 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 裹着一层蒙蒙的雾气敲响了府衙的门。 从神态着装来看, 她很像是一位已经中道衰落了的家族的夫人, 衣服很干净。没有补丁,但不华美。 一只篮子挂在她的手臂上,盖着布, 底下可能是食物。她轻柔地敲门,喊来了疲惫的门房然后他就一层一层地带她进去, 直到鸦鸦面前。 没有通报, 没有更多的询问,后来鸦鸦问他时,那位老实的老门房羞愧得想要引咎去职。但鸦鸦原谅了他。 “如果那是阿姊的阿母, 她应该也是仙人,她肯定有其他办法进来。” “她……”嬴寒山努力想要整理一下思绪, 挑一个优先级最高的问题来问,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女儿应该是在这里,”嬴鸦鸦蹙着眉, 仔细地回忆,“我从桌案下摸出短剑藏在袖子里,问她她女儿叫什么。” “很奇怪,她没有说出阿姊的名字,她说的是‘我女儿生得很好看,高挑颀长,眼睛是金色’。” 伴随着嬴鸦鸦这句话,嬴寒山冷静下来了。 那不是她妈,她在现代的脸不长现在这样。就算发生了什么闹鬼事件让她们两个一起穿过来了,她问的也应该是“嬴寒山在不在这里”,而不是照着这张金眼睛的脸找女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穿青色的女人和那个雨雾里的“浊雨尊者”是一个人吗?二者时间一前一后,可能性很大,但不能完全保证。如果不是,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有至少两个女人和她有关系,一个长得像她妈,一个自称是她妈,奇也怪哉。 如果是,那情况就灵异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长得像妈,关系是妈,但因为一个关键的细节,她绝对不可能是妈,同时关于真正的妈的所有线索都在另一个次元里,那么除非她能碎裂虚空跨次元跳跃,否则绝对不可能出现。 是或者不是,都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她有摘下面纱吗?”嬴寒山问,“她长什么样子?” “没有,”嬴鸦鸦摇头,“隔着面纱说话声音也闷闷的……”她露出纠结的表情,食指轻轻地挠着交握在一起的另一只手的手背,嬴寒山看不下去她挠,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要出血了。” “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嬴鸦鸦乖乖停下了:“但是肯定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即使没有死也肯定不会到这里来,说自己是阿姊的阿母。” 她很快地把话咬断,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个人。嬴寒山也就不再问。 “之后她就走了,她说她不能在这里久留,但很快还会再回来。她记住来这里的路了,如果你回来了的话,一定要在淡河等着她。” 很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能只是字面上的“你在原地不要走动我去买两个橘子”,也可能是一句威胁。嬴寒山可以跑,但淡河还在这里跑不了,能让元婴期杀生道者恐惧的存在,动动手指就能碾碎这里脆弱的城墙。 第462章 嬴鸦鸦有些不安,她的手指在嬴寒山的掌心里轻轻弯曲:“需要我们做什么吗,阿姊?” 嬴寒山拍拍她的手:“一切都好,最近如果还有什么事,我来解决。” 然后她转过身,对苌濯歪了歪头示意:“走吧,我们做点准备。” 给落龙弓补十二支羽箭,峨眉随身,无家留下的那一堆剑里似乎也有几把可以考虑带在身边虽然嬴寒山不怎么会用剑,但苌濯会。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岛上的原始人,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等待着手持火枪的人从轮船上下来和自己生死对决。那个人甚至还有点像自己妈。 没事的,嬴寒山自己安慰自己,以往很多时候,她妈突然出现在她的宿舍楼门前或者公司前,或者任何一个其实她不应该来的地方时,自己也是这样紧张得快要应激,没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自己现在有个帮手。 苌濯白天去帮嬴鸦鸦处理淡河的事情,晚上回来守着她,预防任何夜间突袭。 只有嬴寒山一个人时,他不怎么保持人形。有几次巡夜的更夫恰好遇上刚刚往家走的嬴寒山,会和她同道走一段距离,那时候更夫总会指着她家门上摇曳的白花,不无羡慕地问大将军家中的花篱极美,不知道是什么花。 “食人花。”嬴寒山瞥了一眼轻轻去绕她手腕的藤蔓,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有问过苌濯为什么每一次他在她院子里时总是变成花。问这话时苌濯低下头去,有些为难地嗫嚅,发丝尾端开始偏离头发的设定,自顾自地打卷,看着像因为尴尬而蜷起的手指。 “为了安全。”他说,“我一定得在这里。” “是,我知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变成花?” 他不说话,他飞快变成花藤唰唰地爬上天顶,假装自己真的只是一棵植物。嬴寒山站在满头摇曳的花藤下悟了半个时辰,终于悟明白了为什么。 卧槽,这朵花在装人的时候会害羞。 “你不是在害羞吧。”她仰着头问他。 花藤唰地消失了,然后最高的院墙上开始开白花。 那个女人没让嬴寒山等太久。 她是白天来的,没有突袭,来的方式平平无奇。嬴寒山听到通报说有人来找大将军时甚至没过脑子,只说让人进来。 而当她踏进门的一瞬间,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来了。 嬴寒山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鬼故事,可能是日本那里传来的,一个被丢弃的洋娃娃不断给小主人打电话,每一次打电话都飞快地靠近她,直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现在这压迫感突然出现的方式,就像是那个鬼娃娃。 她没穿那身竹青的衣服,也没穿雨幕里的彩衣,她身上衣服的颜色很暗,像是在服丧。 嬴寒山坐在桌案后看着她,主位很高,坐在这里的主人何以毫不费力气地俯视客人,但她觉得她像是一个被强行压在角落里的几岁小孩。 嬴寒山摸了摸衣袖里的峨眉刺,放弃动手这个念头。 压迫感来自威压,相差一个境界以上的修士之间会有明显的威压压制,体修在这方面受到的影响要小一点,杀生道因为强横冷酷的心境,受到的影响还要小一点。 但现在这人仅仅在这里站着,毫无恶意,毫无释放威压的趋势,就已经让她觉得在被兜头浇铅水。 这个人在玉成砾之上,很多。 嬴寒山直起后背,把手放在膝盖上。“你是谁?”她问。 那个女人慢慢低头,摘掉了面纱。 一瞬间,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赢寒山的胃。 她已经有五年,再加上四年没有见过这张脸,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不再记得她了,但那张脸上的眼睛睁开,向她投去视线时,嬴寒山还是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胃。 她嚯地站起来,倒退两步,盯着她的脸。 “是妈妈。”那个人说。 声音也一样,完全对得上号,又轻,又有气无力,好像在生病一样的声音。 如果惹恼她她就会锐利地尖叫起来,然后变成沙哑的哭声。有几秒钟嬴寒山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都在变化,她不是金眼睛的杀生道女修了,她跪在电梯旁边,手机掉在她的膝盖上,电脑从包里撒了出来。 站在那里的女人还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慢慢张开手,对她露出一个相当和蔼的微笑:“怎么了?上次不是认出妈妈来了吗?” 嬴寒山没有回答。 她现在希望有个人在她旁边,苌濯不在,但他可能察觉到了,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回来还是不希望。 系统哑巴了一样一言不发,敲它也没有反应,那个女人动起来了,像是一片影子一样慢慢地靠过来,嬴寒山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水味,她简直快要一边哭一边崩溃地笑起来。 这里是十世纪!十世纪哪里来的香水味! 在她靠得很近的时候,这个女人停下了,她有点困惑地看着嬴寒山的脸,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是现在这个状态。 “没事,没事,回来吧,回来吧。”她开始轻轻捋嬴寒山的肩膀,“你不记得妈妈了吗?” 嬴寒山慢慢地摇头,她的脑子有一部分非常清醒,另一部分非常含糊,清醒的那部分在飞快运转,强烈反馈这时候直接说不认识不是个好主意,含糊的那部分已经开始有什么说什么。 第463章 女人脸上的表情淡了一点,她用指腹轻轻擦了擦嬴寒山的睫毛。 “我是血渊宗鬼母道主,你的师尊,你的妈妈,栾浊雨。” 冰凉的指尖从睫毛移动到嬴寒山的眉心,鼻尖,似乎爱怜小孩子一样点了点。 “唉,你下山这么久,怎么能不记得妈妈了呢。” “还是说……” “你好像不是我的孩子?” 第232章 爱子爱汝 门口传来爆裂声, 巨大的白花撕碎了门,涌进室内。 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她的处境, 花藤在心脏的血液里颤抖, 一瞬间把他从人形剥离出来。 所有的花藤尖端都抬起来, 发出蛇一样尖锐的嘶嘶, 花藤开始变成某种淤血一样的褐紫色,连同白花都从中间变红。 就在几秒钟之内这满屋的花完全改变了,它们仍旧美, 但恐怖更甚, 在蛇一样盘结的花藤中央有一个隐约的人形, 花瓣像是裸露的肺一样在祂胸口起伏。 放开她。 放开她! 所有花都锐鸣起来, 从浅红色变成黑红色。嬴寒山努力分神看向离她最近的一朵花, 它立刻不尖叫了,慢吞吞地变回白色。 站在那里的女人气息仍旧稳定,甚至没有什么战斗的预兆, 在最尖端的那些藤蔓扑向她时,她抬手打了个手势。 有点像是响指, 或者是一连串的手影, 栾浊雨表情平和地举着左手,飞快地捻动拇指和剩下四根手指。 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所有花藤都被强硬地揪了起来, 打结,再打结, 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蛇一样扭曲着想要勒断什么的花藤被编成一张巨大的毯子,在半空中蠕动 但没有结束。 被缠绕编织起来的藤蔓粉化, 花朵刀片般飞射而下,在这几轮的花瓣暴雨间新的藤蔓已经长出来。 它们快得根本不能用肉眼察觉,地板被层层撬开,有花藤在嬴寒山三步外的地方长出来。它们急切地撞着什么子虚乌有的壁障,颜色在白色和深红之间转化。 这个女人在喃喃什么,神色有点微妙的诧异。但她仍旧没有比抬起一只手更大的动作,白色的花已经几乎快要爬到她面前了。 “寒山,寒山,”嬴寒山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苌濯的声音,“闭上眼睛,好不好?” 她依言闭眼。 一瞬间空气中充满了某种不祥的声音,不动用想象力很难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它不吵,它甚至是寂静的,好像有一团巨大的混沌在这间房子里撑开,把所有东西都包裹进了它的胃袋里。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寂静燃烧起来,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说话,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破裂,燃烧,消亡,有数以万计的东西在哀嚎,有从久远时间来去的东西在天空爬行,有笛声从黑色宫殿的高处飘落下来。 她没有用眼睛去看,但这些声音已经足够清晰地向她描述她该看到的那一切。 嬴寒山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属于“乌素姆”的那一部分过去。 宇宙,星系……可能存在的怪物们,任何不属于修仙这个体系的东西都被疯狂地灌注进来,苌濯几乎是在发疯了,她没有一次见到他这样狂怒的样子。在那些声音消弭的边陲,嬴寒山稍微睁开了眼睛。 地上堆满了断肢,看起来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花朵正在向后收缩,苌濯的脸倒是露了出来,他的眼睛和嘴角边有细细的血线,和嬴寒山之前看到他情绪激动时会出现的那种微弱出血一样,花朵把他包得像是穿了白袍。 而栾浊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有点像是一块血淋淋的肉,但上面的血并不染脏她的手,也并不滴落。她看着苌濯,仍旧表情轻松,好像没真的在和他打。 优势和劣势已经明了,苌濯毕竟不是真正的天外之神。 如果系统在的话,嬴寒山想,或许能给她出点馊主意。 不过没时间了。 峨眉刺骤然出袖,刺入眼前这个女人的腹部,嬴寒山扭转手腕让它扁平的刃旋转,然后上挑。她可能打不过她,她想,不过给她找点麻烦比看着她给苌濯找麻烦强。 不然呢?他在流血她就看着?他们是战友,又不是骑士和公主。 刚刚闭上眼睛的那很短一点时间里,嬴寒山在衣袖里摸出了桃花面,单手小心翼翼地在峨眉刺上磕了一点。 不是全无胜算,它已经杀过一个修士,或许还能再加一个。 在刺进去的瞬间嬴寒山松开手,留下那支峨眉刺,整个人向着一侧花藤所在的地方撞过去。 她已经算好了这一跳能落到哪里,也做好了自断一只手的准备,如果对方抓住了她的手就砍手,抓住腿就砍腿,摔进藤蔓之后就立刻和苌濯一起引开她,至少不要在这里打。 而在嬴寒山跳出来的这一瞬间,周围瞬间白了。 卧槽,瞬移。嬴寒山用力地眨了眨眼,按下这句粗口。 这感觉像是在一辆疾驰撞树的车里。 惯性并没有被消解,在瞬移停下的那个瞬间嬴寒山就飞了出去,她摔在几米外,把地面砸下去几寸。 还行,骨头没断,可能有不严重的骨裂。 嬴寒山艰难地爬起来,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脸上混合着诧异和隐约的失望,要了老命了,这个表情嬴寒山也熟悉。她把眼睛移开不看她的脸,对方却自己凑了过来。 第464章 “为什么打妈妈?” 她从怀里把峨眉刺拿出来,调转方向,把柄向着嬴寒山递过来。 确实像是母亲会对着孩子做的,递锐物的时候把锋朝着自己。现在要是嬴寒山握住峨眉刺的柄再往前推一下,应该还能再刺她一下。 嬴寒山看了看她腹部完好无损的衣物,放弃了这个念头。 “您放过我吧。”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夹杂着咳嗽。确实骨裂了,她得集中起注意力把肋骨上那一小片碎碴处理掉,不然呼吸会很痛。 “我在这具躯体里不是我的责任,您没必要杀了我……您真的恨到这个程度?她只是突破失败,而我恰好跑到这副皮囊里。” 女人安静地听着,目光逐渐从嬴寒山的脸转移到她的胸腹部。然后她慢慢移动过来,张开手,把嬴寒山抱进了自己怀里。 仿佛被人按进温泉,嬴寒山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好暖和,从胸口到指尖好像都被灌满了温水,疼痛感在强烈的暖意下消弭了,微弱而适意的困意抓住了她。她挣扎了几下,然后逐渐安静。 好暖和…… “好,好,是妈妈吓到你了,对不对?” 她在她耳边声音很低地呢喃:“不哭了,不哭了。妈妈看看伤……” 她的手指从嬴寒山的衣服右衽滑进去,指尖压进皮肉仿佛压进一团橡皮泥里,没有痛苦,皮肤被掀开的感觉却很鲜明,嬴寒山屏住呼吸,想要封住涌向那里的血流。 没有血,没有伤口,一块拼图被拼回原位接好,她收回手。肋骨已经恢复原样了,嬴寒山用力呼吸了几下,确定除了那一小片肋骨之外什么也没有动。 现在这个姿势有点奇怪,她被抱着,躺在她怀里,有着熟悉面孔的女人表情温和,有几秒钟嬴寒山觉得自己就这么躺着也很好。 事情很多,她很累,接下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复仇与建设。她已经很久没睡过觉因为修士不用睡觉,但睡一会也很好…… “你叫什么名字?好孩子?” 嬴寒山用力眨了眨眼,这并不是催眠,她的意识还清醒着,只是很放松。 “……嬴寒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要是对方和芬陀利华一个路数,问年龄她就绝对不会说了。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什么意思?嬴寒山的头脑迟钝了一会:“……还行?” “那以后妈妈就这么叫你。寒山……寒山……我听到他们是这么叫你的……” 嬴寒山又用力挣扎了一下,她没有禁锢着她,不过嬴寒山很快放弃了。 “生你的那个人呢?她在哪里?你离开家这么久,连她生下的身体都不要了,她会不会担心?” 嬴寒山再次眨眼:“她s……她不在这里,不在这个世界。” 说得够多了,她不应该继续说了,但她觉得自己的思维赤|裸,委屈,痛苦,她想要在谁的怀里失声痛哭。眼前这个人就可以。 女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是我把你生下来的,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长大,不要生病,不要被欺负……如果受伤了,就来找妈妈,好不好?” 好像有一层纱盖住了嬴寒山,她闭上眼睛,不可遏止地坠入睡眠中。 “醒醒!” 是系统的声音,像是喷麦时的爆破声,嬴寒山一个激灵从混沌的,浅红色的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坐直了。 天空是微微的橘色,已经快到日暮,她躺在一块平缓的石头上,肩背很放松。嬴寒山摸着自己的额头,在想自己是不是发了什么癔症。周围没有那个女人的影子,但空气里似乎还有细微的香水味。 “系统?”她试着问。 “宿主没发癔症,”系统干脆地抢答,“快回淡河。” 她立刻想起苌濯,纵身而起,升向高空。 这里离淡河有点距离,但不太远,在半空中很容易找到淡河的位置因为这地方现在不是一座城。 白花覆盖了所有的街道,从墙上垂落下来,塞满了街道,爬满了屋顶。 城墙上的士兵倒着躺着,嬴寒山落下来检查他们,还好,只是在睡。每一座房屋,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被这白色环绕着安睡。 苌濯在发疯,但还记得她喜欢这里,所以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恐怖的形容。 嬴寒山顺着白花走进去,一直走回自己的府邸,核心还在那里,一个被花包裹着的人形伫立不动,很像是一尊放在那里的玉雕。 她伸出手摸了摸离自己最近的花瓣,它们开始依次掉落,露出最内里的形态。 苌濯半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她,然后身体一歪倒进嬴寒山怀里。所有的藤蔓在这一刻开始粉化消散,停滞的淡河城又一次开始运转。 “痛。”苌濯低吟着,抓住嬴寒山的手,把它放在胸口。嬴寒山摸到了一处伤口,很深,贯穿进胸腔里,“好痛……” “心……好痛……” 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实指,联想到栾浊雨手里抓住的那块血肉,她感觉头皮一炸:“苌濯!” 嬴寒山抱起他,挪到榻边放下,她也不知道现在该找医生还是找什么,或许她应该立刻追去芜梯山去找那个“妈妈”,求她把拿走的东西还回来。但她哪里也去不了,苌濯执着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好痛,寒山不见了……” “不要走,待在这里,不会死……待在这里,我很快就好了……” 第465章 他扣住她的手,盖在胸口伤痕的位置,仿佛得到了满足一样,阖上眼沉沉入睡。 第233章 【番外】一百零一个寒山 (注:番外仅为if脑洞剧情, 与正文无联系)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恰好在这个不惧凡间战乱的身体之中?】 【这到底是唯一性,还是万千可能之一?】 马车沉重的颠簸感唤醒了嬴寒山。 她抻了抻自己的筋骨, 感觉视野比习惯上矮了不少, 自己好像被塞进了一个矮柜子里, 整个人有点不太协调。 周围光线很暗,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轮廓,她抬手戳开一边的垂帘,夜幕下的荒野从窗框外滚滚而过。 当啷! 马车又剧烈颠簸了一下。 靠在窗边的嬴寒山一个不稳倒在座位上, 在倒下去的瞬间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它的手腕纤细, 肌肤白皙, 手并不大, 像是青春期前的小女孩。伴随着碰撞声马车停了,有人掀开车帘探进头来。 “女郎!您无事吧!” 什么? 嬴寒山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浅色衣衫的年轻女人,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着装, 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嗯,唉。”她说, “你等等, 我好像磕到头了,有点迷糊,我是谁来着?” 这个青衣女子也愣愣地看着她, 好像被撞到头的不是嬴寒山,是她。 “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唬婢子呀!”她弯下身要去看嬴寒山的情况, “您是嘉陵县主叶……” 话只到这里。 马匹嘶鸣起来, 整辆车好像被一只大手拽起,青衣的女子惶然回头看了一眼, 突然伸手去抓从座位上掉落在地的一条锦盖毯。 “女郎!”她嘶声说!“藏好!无人时快逃!” 下一秒,这个女人朝着后面高喊了一声:“护卫女郎!”便用盖毯裹住头脸跳了下去。马的嘶鸣,刀剑相撞声,血腥味,尖叫和悲鸣在夜色里炸裂开来。嬴寒山迅速猫下身移动到车门前,掀开帘子。 血,尸首,破碎的肢体,她还不知道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没人能告诉她这一切。 不行,得跑。就冲刚刚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为她引开了危险,她也得先把她家女郎这条命活下去! 她跳下车,踉跄着迈过地上软绵绵还带着温度的身体,血腥气蒸得她胃发紧,喉头发哽,一只黄鼬被她的脚步声惊动,跳远两步注视着这个仓皇的女孩。 在她即将踏入夜色之前,一阵冰凉从她后心贯了出去。 “操,挺能跑的。”身后传来不知道谁的声音,他拔出刀,把她翻过来看了看脸,“刚刚那个是婢女,正主儿是这个。” 嬴寒山睁大眼睛,血沫从她的喉咙里溢出来。“要脑袋不要?”那个人还在问。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黑暗,黑暗正在缓慢地爬上来,那只黄鼬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开始吧嗒吧嗒舔地上的血。怎么回事,嬴寒山想,发生了什么?我刚刚穿来这里,为什么这就结束了? 肾上腺素在缓慢褪去,比痛苦先来的是尖锐的寒意,她挣扎着,手指陷入沙土,弯曲又展开,留下不很明显的抓痕。血从伤口冒出来,从口角冒出来,变成一个又一个黏稠的泡泡。 好痛,好痛,救命,谁来救救我,我还没有死…… 好痛……被血呛住了…… 救救我啊……。 “金笼坠,翠羽污,天下苍生共一呼。” 无山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怎么了?”无宜问,“癔症了?让铁花崩了眼睛了?” 你大爷,无山说,你才被崩了眼睛。 “你和我是同一个大爷。” 这是嬴寒山来这个世界的第五个年头,现在她叫无山。五年前她在一个得了疫病的少女身上醒来,苦苦扛了三天后居然生是扛了过来。这副身躯的主人姓无,头顶上有个姐姐,带着她俩的是打铁的老爹。 无老爹什么都打,替人打农具,修农具,给房子打部件,偶尔也用铁皮弯一点小玩具给他的两个女儿。无宜很不屑地撇嘴,不接,无山却很喜欢。 这些小东西都有种跨时代的精巧,弹簧,机栝,一切结构都先进得不可思议。她曾经问无老爹她是不是什么都能打,老爹一遍用汗巾抹脸一遍哈哈大笑。 “对!”他说,“可是有一样东西不能打。” 是什么? 是剑。 无老爹不铸剑,也不替人铸兵甲。老汉不会,他总是这么说,老汉的手笨得很,打不了杀人的东西。 这是谎话,无山见过他悬挂在屋里的那把剑,剑鞘宝光湛湛,剑锋鞘中自鸣,无数个夜里他盘膝坐在墙下,就这么抬头望着那柄剑,像是在望着一个触手不可及的希望。 “哎,姊,咱们爷不会是个退隐大侠吧。”无山问无宜。 “问出这话来,你倒很像是虾子。”无宜用白眼翻无山。 哎,小姑娘叛逆期,真可爱真可爱。 无宜被自己妹妹的一脸姨母笑恶寒到,跳开几步才接上话:“咱们爷没和你说过?” 在无山困惑的眼光里,无宜开始缓缓地讲无家的事情。讲他们据说是仙山上来的“无者”祖先,讲无家曾以双脚丈量每一寸日照之处,讲他们曾经是制衡天子的力量,曾经是手捧民众血泪的呼号者,讲他们将一个一个理想铸入剑中,献给贤王,又拔出一柄一柄利剑,刺杀昏主。 第466章 然后呢。 “没有然后,没有然后了。” 没有为苍生长歌的无家,只有剑匠和他们做出的杀戮利器,没有使四海晏宁的贤王了,所有人都在为了欲望厮杀。 于是无家不再铸剑。 “答应我,”无宜把手撑在无山肩膀上,一脸小大人的表情,“不要和咱爷提铸剑的事,好不好?” “好。” 生活有许多不完美的细节,但也有很多好的时候。无宜和无老爹学打铁,无山在这方面没太有天赋,她更擅长和无家旧命紧紧相连的那部分东西。 月华下她手持带鞘的不识剑,逐月轮起舞,抬手有千钧之势。无老爹架着胳膊在一边笑呵呵地看,一边看一边拍巴掌。“好!”他说,“以后我大女儿是大匠,二女儿是大侠!” 无山擦擦汗,小声对无宜说:“爷说你是大酱。” “那你就是根大葱。” 老爹没看到小酱和小葱长成煎饼卷大葱的那一天。 其实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东奔西走,一部分时间是为了寻找需要他们的百姓,另一部分时间是为了躲避追索无家的诸侯。 老爹把不识剑用油布缠起来,端端正正地绑在无山背后。“等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能拔出它,”他说,“或许天下就重归太平了。” 我们要找那个人?无山痛苦地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拔出剑? 这个问题没得到回答,秋风萧萧,无家的父女三人被困在了臧沉之间。无家老爹站出来,自认无家剑匠,同那些追兵离开,换下了两个女儿的生路。 无宜和无山逃去无家镐炉待了整整一个月,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爷让我们去投一个叫罗秋鸟的人。”无宜说,“他说他也是个无家人,会好好待我们。” “你甘心吗?”无山反问。 你甘心阿爷就此死于王侯的翻手之间,你甘心无家就此消失在历史的莽莽洪流,你甘心你从此嫁作人妇,慢慢忘记我们曾有的使命? 我曾经做梦,姊,我曾经梦到我被割开咽喉躺在天幕下,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听到一个声音。我听到我在悲鸣,我听到四野在悲鸣,我听到天在悲鸣。 救救我啊! 若无人救我,我要去救天下人! “我不甘心!” 在黑暗中姐妹两个拥抱彼此,无家镐炉轰然坍塌,谁也不知道那一天天地间少了两个寻常少女,剑冢中少了一对弑王之剑。 有很多人曾经见过她们,有很多人想跟随她们,有很多人想杀她们,她们行走在沉浮的人世间。有人说他见过那对姐妹的最后一面,在臧州某座城池,乱军踏破城门时,那对姐妹像是鬼影一样穿梭在城里,杀死抢劫杀人的士兵,拉起扑倒在地的稚童,救护奔逃不及的女子。 在最后的最后,那个叫“山”的女人拔出了一把剑,剑光熠熠照日,白虹贯天,一剑斩百。 她们用它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宝剑折断在二人的尸首边。 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确切的名字。 他们叫它天下识。 “斩尽天下宵小剑,何年禾间铸为犁。” 风吹过编钟,传来幽微的鸣声,满树香花下,第五寒山睁开眼睛。 三皇女第五寒山,今朝唯一一位公主。在五岁时高烧不醒,睁眼后言行举止大变,自言梦中逢仙,仙人赐名为寒山。故而上更其名为第五寒山。 ……都是瞎编的,只是因为嬴寒山发现自己魂穿了五岁小姑娘之后不习惯人家原名,假托了一位子虚乌有的神仙给自己改名罢了。 好一个天胡加天崩开局啊,第五寒山一边咔咔地嚼着冰镇梅子一边腹诽。 天家贵女,众星捧月,放在言情小说里那就是有一二三四五个清冷文臣霸道王爷妩媚面首刚直状元对自己爱而不得你爱我我不爱你上演n角恋的绝佳剧本,旧帝将崩,风雨如晦,放在历史上自己这要么是和亲要么是下嫁要么是在不知道什么事件里凄惨嘎嘣的炮灰皇女。 烦馁! 她拍拍手,擦干手上的梅子汁。躺平装死就会真死,为了保住这条命,她也得动起来。 她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最年长的哥哥叫浱,铁血假笑人,一天到晚脸上端着一副整容手术失败一样的君子微笑,看得第五寒山直犯恐怖谷效应。老阴dior,pass。 二哥叫稔,蔫了咕叽,实在很对不起他这个名字,没什么记忆点,pass。 三弟叫特,一笑俩虎牙看着像是要咬人,仔细考察之下是个死变态,pass,拉去人道毁灭二十次。 四弟靖关外长大,就是半个野人,为人倒是不坏,当皇帝还是算了。pass 五弟翳是亲生的,小瞎子,走一路风吹就倒,小可怜,pass。 举目四望,一个中用的都没有。她盘膝坐在坐榻上,仰天长啸。 自己上吧。 历史上没有一位公主真的成为了女皇,这条路只能依靠她自己走。十六岁那年的生日的宴席上,她佩戴镶嵌八宝的莲花冠,身披五色彩衣,衣袂飘飘于堂前作鹤舞。 “儿臣闻人之寿七十,今儿臣年方十六,尚有五十余载,愿献半数寿与天,祈父皇万寿,康乐长青。” 口嗨谁不会,说献一半寿就献一半寿,老天认吗?一边说第五寒山一边腹诽自己,一抬头看到自己便宜爹乐得像朵菊花。 得,别管老天认不认,爹认就行。 第467章 皇帝很高兴,第五寒山知道他很高兴,因为他有那么多不省心的儿子呵。大儿子笼络群臣窥伺皇位,二儿子闷声不响准备背刺,三儿子是个和怪力乱神纠缠不清的混账,四儿子拿着兵权,最后一个儿子一点指望都没有。 只有女儿,他可爱的,天真的,娇憨的女儿,还愿意在生日穿得五颜六色来逗一逗他。 于是千斛的珍珠赏赐下来,用马车承载的黄金赏赐下来,她有了富饶的封地,父亲笑眯眯地拍着她的手,说会为她找一位英俊的驸马。 第五寒山垂下眼睛,她盯着地面的双眼很冷。 “谢父皇。” 珍珠没有变成头饰,黄金没有变成衣摆上的丝绣,英俊的驸马也没有走进她的封地。 人人都说三皇女的胃口极大,金银珠宝不能满足她,她一个天家室女,居然拿着皇帝的赏赐,指使着手下人行起商来了。 有弹劾的折子递上来,被皇帝哈哈笑着扫掉,她一个小女儿家懂得什么呢?以后亏了钱,说不准还要掉着金豆子来找父皇补。 她果然来找了两次父皇,委委屈屈地抱怨行商不好玩,亏掉了父皇给的赏赐,然后载着更多赏赐回去。 与此同时几道政令在公主的封地上推行开来,溺婴者绞,连坐家中满十二岁丁,邻知溺婴而不报者,亦杖。 女满十而未定婚嫁者,可入公主府为女官,赐家人五金,再不放还。 家中有幼子寡居者,可入公主府为仆妇,子留府中照看,妇之家财皆归妇所有,族亲不可擅动。 开设义学,入学者免束脩,男女不论,逢大节公主有赐。 女孩,女人,不被期望长大的孩子斩断身后的丝线,提起裙摆投向公主的怀抱。被吃绝户的妇人寻到一丝喘息的机会,颤抖着双手把孩子捧向高位的贵人。她要眼线,要死士,要死心塌地忠于她的战斗者,她要同盟,要同志,要在成为皇帝那条险途上不再孤家寡人。 某一年的某个清晨,当窗外的芙蓉花开始绽放时。跟在她身边的女史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您所求为何呢。” 第五寒山盯着淡粉色的芙蓉花,它们像是一团巨大的雾霭。 “当身边的野兽撕咬得很凶狠的时候,你抱头蹲下就会死。”她说。 “可是……”她看起来不懂,“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花树下的皇女转过头,对自己的心腹笑了,她说你听。 你听,这个世界在哀嚎。我听到千千万万条嗓子在哀嚎,你曾经没有哭过吗?在这府邸里的人曾经没有哭过吗?现在你们不再哭了,但人世间还有更多人在哭,如果今日我停下,有朝一日你们仍不得不哭泣。 救我,我听到很多声音在喊救我。 我必要先救自己,再救所有人。 栽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第五寒山两个时间点都不选,她二十年前就开始栽。 从十岁,第五寒山就开始照料自己那个像是小狼崽子一样的弟弟第五靖,她把他笼在衣袖下,像是一只鸟笼着幼崽。 他长成得很快,脸上没有多少第五家人有些阴柔的美貌,反而有些粗犷的线条。当看到姐姐走入堂中时,这个已经年纪不小的小崽子扬了一下眉毛。 “干嘛,阿姊,”他说,“缺钱了找老东西要去,你弟弟我什么也没有。” 不缺钱,第五寒山说,缺你行个方便。 “你姐姐我最近生意不好做,你那边能行个通商的便利吗?” 他给她一个不明所以的笑,笑的时候露出狼一样尖尖的牙齿:“你就这么缺钱吗?” “对,你姐姐就这么缺钱。” 她通过军队辗转地买北地的马,在军中的出入账目里做假账,慢慢地在自己的领地屯起私兵。在她手下求学的那些孩子们开始慢慢地进入朝堂,她一个一个拨弄开他们前面的阻挡,把他们连接成党羽。 有最狂悖的最像她的女孩穿上男装启程进京,她低下头轻轻亲一亲这个孩子的额头,她说去吧,我就在你身后。 朝十六年,上薨,长皇子逼宫,二皇子率护卫护驾,自去年年末开始留居京城的三皇女第五寒山突然发作,打开城门迎入私兵与死士。 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哥哥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坐在金殿前满身是血地大笑,他们说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明明不用做到这个地步,我们明明谁也不会杀了你,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因为那些求救声让我不得安寝。”她说。 但第五寒山最后还是没能做成皇帝。 她杀了很多人,剩下的人还是反对她。 能继位的宗亲被她灭了个七七八八,但这个位置仿佛还是轮不到她去做。 在逐渐上升的黑暗和寒意中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因为这并不是她的王朝。 她遵循着他们的游戏法则,试图继承从最初那个他手中流传下来的礼法和制度,但从一开始这个游戏就排斥她的进入。 她得做一个开国者,而非继承者。 最后她退居为摄政大长公主,把第五稔的孩子推上了皇位,再给她一点时间,她想,再多一点时间她就能够做到。 但当她看向西边的落日时,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殷红的燃烧中走向落幕。 一旦后退那一步,就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 颐朝第三世五年,摄政大长公主被鸩杀。 第468章 “夜问紫微,吾与王谁照天下。” 她做过很多人。 她做过死了兄长的少女,一身男装从军,在拜将的第十个年头被揭穿女儿身,孤身放还,伤病死于途中。 她做过小世家美丽的女儿,成为王柜子上的花瓶,被信手推下来摔碎。 她做过怀抱婴儿的妇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她做过哪位王侯的谋士,在分享胜利果实时他收走她那一份,对她说成为我的妻子吧。 她听到有人在尖叫,求救,哭喊。她时常梦见某个奄奄一息的自己,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没有人来救她。 每当她死去而还未活过来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在嘲笑她,嘲笑她的百折不回,嘲笑她失败的必然,嘲笑她可悲的理想主义。而她盘膝,席地而坐,对着那个声音微笑。 “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是谁。”寒山说。 “不重要,你不妨把我当作系统,已经对你通关的可能性感到绝望的系统。”它说,“你从来都不吸取教训。” “又有新的故事开始了,这一次我会和你一起,确保你不会把任何事情搞砸。鉴于你每一次都没有记忆,我会给你一些指导性意见。” “谢谢你,”寒山说,“辛苦了。” “不辛苦,有你这样的宿主,我命苦。” “我是说,与其他世相比,你的一世如此漫长,辛苦了。” 系统沉默着,在下一个故事开启的边陲,它轻声问她:“为什么你不愿意改变呢?” “其实你知道的,”她说,“因为我要去救所有人。你不也一样吗,还连带上一个我。” “谢谢你。” 夜幕坠下来了。 一只黄鼬从阴影里探出头来,远处的篝火在它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它看到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女人穿过夜色,向着篝火边的马车去了。 …… 第234章 听妈妈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玉成砾打电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拉黑。 嬴寒山一手抓着苌濯的手, 一手拿着玉成砾给她的传音玉佩蹙眉。 这个小东西就是个录播机加远程对讲机,上次玉成砾骂她的话播完之后它就打开了双向联络功能,理论上她现在可以直接联系她。 但人家刚刚开山立宗, 现在为了我妈打了我男朋友这种破事去打扰人多少有点缺德。 嬴寒山收起玉佩, 在苌濯身边坐下。 白花的影响已经接近于无, 整个淡河逐渐醒来, 除了几个莫名其妙发现炉灶里的火被扑灭或者手里水桶掉井里的人会觉得诧异,其他人根本不会察觉到这段时间流逝。 而苌濯缓慢地沉进睡眠里,白花在他身下编织出一个小小的台子, 他看起来不像在东方十世纪, 而像是在西方的什么宗教仪式现场。 大朵的纯白花束, 祭坛, 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男人, 等待一个异教的神从空中落下吞食他。 嬴寒山把一边衣桁上挂着的外袍拿下来,盖在他身上,把衣袖从仍旧轻轻蜷曲起来的手指间抽出。 “宿主预备怎么办?”她听到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 “再回一次芜梯山上?替你家小白花把莲蓬拿回来?” “不好说,”嬴寒山说, “我另有打算。” 她点着一盏灯笼, 在夜色落下之前离开淡河城,沿着河流一直走到之前堆野犬尸体的那片浅滩。月亮已经开始升起来,淡河河面上有一层模糊不清的颜色, 人在半梦半醒时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不太真切的银蓝。 她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 月亮正好升到和她差不多齐平的位置。 “系统, ”嬴寒山说,“我先声明一句, 我脑袋没出问题。” “我只是有种感觉,被那个自称我师尊的人抱着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她好像不仅仅是在给我治伤。” 嬴寒山从袖子里抽出峨眉刺,反握住锋刃,低下头瞄了瞄位置,突然把它刺进腹部。 嗤!血顺着峨眉刺的血槽流出来,轻微蠕动着,好像一朵红色的花,她咬着牙把手指伸进这个切口,血的温热感让人有点想吐。嬴寒山受伤过不止一次,濒死也是常事,但这还是不一样,她用力地抽气,拼命遏制以血化生去修复创伤的动作。 滴答,滴答。 血顺着她的袖子落下,在石头上汇成一洼,也是水银一样的冷色。 在她的真的找到那处裂痕又被复原的肋骨前,之前那种被凝视的熟悉感又泛上来。嬴寒山慢慢地把手撤出,甩了甩沾在指尖上的血。 她抬起头,看到那个女人正站在离自己不远处。 月亮更高了,仿佛戳在她头顶的帷帽上,女人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嬴寒山莫名觉得这身影有点伤心。帷帽下摆飘荡起来,在夜色中浮动,她缓慢地靠近嬴寒山,伸出一只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是不是生妈妈的气?”栾浊雨问,“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来惩罚妈妈?” 嬴寒山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看着眼前这人甚至有些死寒山不怕开水烫的豁达。 “您给我治伤还往我身上埋个芯片,我又不是品种猫品种狗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不得自己拔出来?” 那样的小伤嬴寒山自己就能应付,即使眼前这一位想帮帮忙,也不用切开她的皮肉。 那时候嬴寒山就觉得自己身体里被放了什么东西,可能有形,可能无形,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第469章 “妈妈怕你走丢。”她大概理解了嬴寒山在说什么东西,用掌根轻轻蹭着嬴寒山的脸。 “不,等会儿,”嬴寒山把她的手挥开,“我们重新来吧。我叫嬴寒山,您知道了。我不是您徒弟本人,您也知道了。她大概在几年前修行的时候出了岔子陨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了这个壳子里。一直以来不去找您也不待在芜梯山上就是因为我脑子一团糨糊,什么也不知道。” “您非得觉得这件事怪我,我没辙,我打不过您。但有事冲我来,别动我身边的人。” 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困惑地看着她,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 没有关系。她说。 “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妈妈了,我就是你的妈妈,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让你受伤。” 她坐下来,很亲昵地挨着嬴寒山,嬴寒山觉得她好像是比自己妈稍微高一点。 之前一直被脸吸引注意力,没有察觉到身高上细微的不同,而一旦注意到这一点,那种类似于恐怖谷效应的毛骨悚然就轻了很多。 “我知道我的孩子死了,”她把下颌搭在嬴寒山的肩膀上,双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臂,“你看,我在给她服丧。” “但是她只要不是被人杀死,来不及回来,就应该在受伤的时候回来找妈妈。她既然没有回来,我就不得不出来找她,只是我一直在闭关,刚刚才发现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的声音仿佛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嬴寒山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 “那为什么一开始和我说话的时候,好像把我当作她?” 她笑起来,哧哧,哧哧,声音也很轻:“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个好孩子……也想看看我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掉的。” 多亏了杀生道天生的胆量啊,嬴寒山想,我现在居然还在好好地和她说话。 “所以继续当我的孩子好不好?”她从嬴寒山肩膀上起来,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照顾,一定吃了很多苦。妈妈来得很晚,不要记恨妈妈。” “所以您要继续当我师尊?”嬴寒山强行忽略掉那个吊诡的称呼。 “妈妈。”她坚持强调这一点。 “……代价呢?”嬴寒山说,“要为您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什么都不要,妈妈对孩子没有要求。如果你受伤,就来找我,如果你遇到危险,就回到我身边。就这样。” 看样子是提供庇护不提供战力帮助的,嬴寒山有点微妙的失望。对方现在仍旧没有说代价,她不想这么轻易应下一个馅饼。 “让我想想。”她说,“我能提问题吗?” “嗯嗯,可以。” “第一个要求是,”不论怎样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环境,嬴寒山索性跟着对方的思路开始过家家,“为什么你长得像我妈?” 她缓慢地眨眼,像一只打量幼崽的雌猫:“因为我本来就是……” “我想听这之外的原因。” “因为鬼母道就是这样的,我是所有人的母亲,每一个人看着我的时候,都看着自己生母的模样。”她把手交叠在腹部,“许多女人都有爱孩子的天性,在一些地方抚养孩子的也不止一个女人,但生下孩子的那个母亲是确定的。那张脸也是确定的。我和所有人的联系,就是母亲和孩子的联系。” 这么说鬼母道和杀生道其实是同一原理的不同表现形式,杀生道是害与被害,鬼母道是母子。可是,为什么加那个“鬼”字? 嬴寒山没有追问,她切了第二个话题:“你知道王道修士吗?” “在林妈妈收养我之前,这里遍地都是王道修士。”她轻声说,突然很高兴地睁大眼睛,“我才发现!我们的寒山是王道修士,对不对?真棒,真是妈妈的好孩子……” 嬴寒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她觉得自己头皮发炸:“第三个问题,现在芜梯山上的情况怎么样?” 前两个问题都没有战略上的价值,这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栾浊雨答得很详细,观剑楼换了新的主人(那个小男孩很可爱,他好像也没有父母,不知道愿不愿意做我的孩子?)。 青云宗元气大伤,但没有倒台,宗内紧急丢出了一整个松林峰来背锅,长老良振暴毙,堂下牵连弟子均被处置(良振是我家好孩子寒山杀的吗?他有没有欺负你?要不要妈妈把他拆出来给你做一串风铃?)。 九旋峰彻底离开真言宗,九旋峰主玉成砾封山,从峰主成为宗主。因为事情牵连深重,这次芜梯山上有一次小的洗牌。 很难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青云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接下来的战局可能会有仙人下来找麻烦。 栾浊雨看着嬴寒山思索的神情,加了一句:“妈妈在下来的时候,看到你住的这个地方北边好像是在筹备什么哦?” “北边?”嬴寒山问,但她答不出更多了。 她住的这个地方北边,要么是朝廷,要么是狐狸要有新动向,怎么看都是后者的可能性高。 “我没有问题了,”嬴寒山说,“还有一个要求。” “嗯嗯,好。” “把苌濯的心脏还给他。” 栾浊雨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苌濯是谁:“哦……好?我只是轻轻拉了一下他,他的心不太牢固的,就掉出来了。那是好孩子你的朋友吗?” 在问话的同时,熟悉的白光闪过,嬴寒山站稳自身,这次没因为瞬移再把肋骨磕开口子。屋里没有点灯,白花簌簌地生长着,栾浊雨慢慢靠近躺在榻上的苌濯,端详着他的脸。 第470章 “算是,”嬴寒山才缓过气来,“不仅是朋友,我和他……” 栾浊雨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一枚浸血而不流的血肉,似乎想按回苌濯的胸口,听到嬴寒山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很不高兴地抬起头来。 “不可以!”她说,“妈妈不许你和没有妈妈的孩子结为道侣!” 第235章 淡河的孩子 您先把他心脏塞回去。 你先答应妈妈不许喜欢没有妈妈的奇怪东西。 这不对, 嬴寒山想,现在这个展开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花藤被唤醒了,带着浅蓝色的枝叶向上攀援, 想要靠近那颗心脏, 栾浊雨轻松地把它们抓成一束攥在手里, 就是不让他靠近。 “换个要求成不。” “不行。” “您就当这是我养的花行不?” 栾浊雨开始眨眼, 她低头,挑剔地审视着这个七尺盆栽。 “好吧,养花是很好的, 应该很好养活。”这个说法打动了打算拿出家长姿态的妈, 她满意了, 伸手把那颗形状怪异的血肉按进苌濯胸口。 好像某个开关被拨动, 在血肉被压入人体的瞬间, 安静垂落着的花藤一瞬暴起,裹住原本的人形,巨口一般扑向栾浊雨。她笑微微地站着, 并不躲,仍旧用眼光瞄着那处塞入心脏的伤口。 “不听话的话, 就再拿出来。” 苌濯。嬴寒山低低叫了一声他。 不是怕他和妈动手, 是怕他再被妈暴打,苌濯啊认清现实吧,咱俩加起来乘一个玉成砾再平方都不一定打得过这人啊。 这一声落下来, 炸得像是狮鬃水母一样的花藤瞬间收缩,窸窸窣窣地爬到寒山身边, 缠上她的手腕手臂。 栾浊雨很不赞同地看着花在嬴寒山身上cos项链臂钏手环, 一边cos一边开出来蛇首一样的小花对她嘶嘶,但她没多提什么意见。 “妈妈不能在底下待太久。”她温柔地对嬴寒山说, “嗯。” 从称呼开始,苌濯立刻没声了。 “但是如果出了什么大事,可以随时来找妈妈。”她指了指嬴寒山的肋骨,那里的伤口已经自己愈合,“这个只是为了让妈妈知道你好好的,没有别的用处,不要再为了它弄伤自己,不然妈妈会难过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嬴寒山又觉得自己被打了一个国二芯片。“好。”她说。 “如果你受伤了,一定要来找妈妈,特别是……很重的伤。”她在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 “妈妈没有给你准备什么,这个是送给你的。”栾浊雨抓住嬴寒山的手,向她的手中塞了什么,嬴寒山张开手,里面是三个小包,有点像是给小孩子戴的那种驱邪香囊,绣得很漂亮。 “这是什么?” “避雷的阵法。”栾浊雨眉眼弯弯,“年末雷劫,可以挡三次,用完再来找妈妈要。” 妈! 在系统“没出息”的嫌弃声里,嬴寒山真情实感地想给眼前这个便宜妈磕一个。 栾浊雨悄无声息地走了,淡河的夜色随着这位母亲的离开而消散,外面的天空开始呈现出薄而白的颜色。 嬴寒山在送走新任便宜妈之后蹿去屋顶待了一会,白花就这么飘飘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迎风发出玉片风铃一样细微的叮当。 “其实你不太希望她走得这么快。”系统的声音从她的后颈升起来,嬴寒山耸耸肩,在屋顶上找了块平坦地儿坐下:“你觉得我喜欢她?” “不,不是。”系统的声音仿佛晨间的雾气,有些远远的朦胧不清,“只是她走之后,你和上面那个世界的纠葛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你不得不回来,好好看看淡河。现在你既不发疯,也不重伤,既没有上面的人来打扰你,也没有更多生死存亡的事情扰乱你的视线。” 嬴寒山没有说话,系统也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这挺困难的。” 这确实挺困难的。 如果她没有在屠城那一天因为雷劫和心力交瘁陷入沉眠,她大概能随着淡河一点一点好起来而慢慢接受现状。 如果她醒过来之后没有立刻离开去处理上面的事情,那她至少不会对淡河的现状一无所知。 这里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淡河了。 诚然,还是有人活下来,还是有一些相熟的面孔留在这里,建筑和街道也没有完全毁去。街上被焚烧的房屋已经逐渐修补起来,还没修补完的地方支着篷布,淡河春季多雨,雨水打起来的泥点子把墙和布都浸染成灰黄色,有青青的草从这灰黄中生长出来,不管不顾地覆盖了疮痍。 这里在愈合,但愈合不成她记忆里的样子。 嬴寒山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走过蒸饼娘子的家,门没有了,屋子里也没有人撑起篷布来。草在院子里长得很茂盛,其间长出野荠菜的花苞,一片灰绿色中星星点点的白。 蒸饼娘子在春天的时候很喜欢采这种野菜,略加一点香油拍成饼,一季之内只有一个月她卖这种饼,再往后一个月荠菜就老了。 今年淡河没有荠菜饼,明年也没有,以后也没有。 客栈倒是有人在,客栈掌柜在门口哼哧哼哧地搬马槽。嬴寒山走过去搭了一把手,老板用肩膀推着槽底头也不抬:“伙计!干什么呢!人死哪里去了!……多谢哈小哥,当心手……” 他抬起头,看到赢寒山的脸,差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她伸手拽住对方袖子,另一手搭住马槽,把他轴直。 第471章 “寒山先……嗐!将军!大将军!您怎么在这里?我来我来我来,当心手!” “不要紧,”寒山动了动肩膀:“往哪放?” 马槽外面有一层熏黑的壳,里面倒是不太要紧,嬴寒山把它搬到位置,掌柜叉着腰,有些得意地看着它。 “还当用,”他说,“之前下了场雨,里面积了些雨水,伙计犯懒没收拾,没想到居然救命了。”他身后的客栈是这条街上最完整的建筑,已经修缮得差不多。掌柜不无骄傲地说那是他家盖房的木料好,火点不着,虫子不咬。 嬴寒山点点头,没说什么,掌柜的就讪讪地放下叉腰的手,估计也看出嬴寒山心情不太好。 “嗐,你看我,忙瞎眼了,没有点眼力。大将军进来喝茶吧?酒也有!堂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灰不见。” 嬴寒山摇头。“不了,”她说,“你家没事就挺好的,我还有别的事。” 街上人不算少,甚至能称得上热闹,毕竟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往下过。许多官差小吏混在里面,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叉着腰嗷嗷嗷嗷地指挥人来人往。嬴寒山看到一个支着拐杖的人站在那里,面前的地有点湿,好像是一碗汤水打翻在了那里。她一面拄着拐杖,一面弯腰去捡汤水里打碎的陶片。 “秦娘子?”嬴寒山叫了她一声。 秦蕊娘抬起头看到她。露出一个笑来:“大将军?” “您无事了?”她拄着拐杖走过来,“我月余没见您。之前城上的兵跟我说您醒过来了,又匆匆走了。我想着您身上还有伤呢,这么赶路不打紧吗?听说您回来了我一直想去看……您好了些?” “全好了,”嬴寒山伸开手臂给她看,“我伤好得快,不要紧。” 这么说着,她低头去看她的腿。 “没有事!”秦蕊娘赶快摆手,“之前我都不用这个,就是这几天换季了,淡河潮,骨头缝有些发酸,才拄着这个省省力。” 她想拉一拉嬴寒山伸出来的手,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汤汤水水地捏着几片碎陶,只能抱歉地对嬴寒山笑笑。 “那是怎么了?” “啊,我不小心,把汤碗打翻了。”她说,“收拾起来陶片子,不要伤了人。”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如果刚刚嬴寒山不是听人喊了一嗓子“杜小郎君!”的话,她就把秦娘子说的当真了。 “是杜车前吗?”嬴寒山问。 秦娘子笑了笑,又笑了笑,慢慢低头:“嗳。出事的时候我哄那孩子说他阿母逃了,他心里过不去。怪我,不怪他。” 秦娘子的话停了,她眨眼睛,再眨眼睛,有微微的,湿漉漉的红色从眼尾泛出来。“雪仔还是不说话。”她没头没尾地说,“您说,您说是不是她也是和车前一样闹脾气,不高兴,所以不说话。有一天她心结开了,不闹脾气了,也就说话了?” 嬴寒山拍着秦蕊娘的后背,轻轻地嗯。“是的,就是这样。” 那个拄着拐杖的妇人双手撑住杖头,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杜车前不太好找,这小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嬴寒山着这一带转悠了半天,没找到杜车前,找到了自己的小亲兵。 陆仁某穿着身半新半旧的布甲,坐在一堆木料旁边,头发湿漉漉汗津津的,像是刚刚搬过什么东西。李烝坐在他旁边,脸庞被晒得有点黑,陆仁某从怀里摸出一个饼来,撕开。撕出来的一大一小,他对着饼纠结了很久,终于痛苦地把大的那部分递给李烝。 李烝嗷嗷嗷地两口吞了,开始盯着他手里小的那个发呆。 “这个我的,”陆仁某嫌弃地说,“你吃这么多,以后打仗军粮都得带两份。” “那我少吃点,”李馒头很乖地点头,“陆哥你跟神仙姊说下次带着我。” “好吧,我考虑一下,”陆小孩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饼,“不过我跟你讲,当大将军的兵是很不容易的。我就是特别出色才成为大将军的亲兵,跟着大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大将军还把我发去何将军那里学写字和打仗,你知道吧?” “嗯嗯嗯。” “你要是上战场也得机灵点,一则不能碍大将军的事,二则不能丢了脑袋,三则要眼观六路……哎呀!大将军!” 双手搭着棚表演眼观六路的陆小孩一眼看到嬴寒山,唰地一下跳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我走了这半个月,你开始给我发展童子军了。”嬴寒山过去,伸手想揉揉他的头发,突然惊觉不是那么顺手了,陆仁某已经是青春期的年龄,不忍饥挨饿之后他长得飞快。 “嘿嘿。”陆仁某抓抓头发看自家将军没有骂他的意思,就心安理得地受下。 李烝磨磨蹭蹭地过来,在嬴寒山面前打了个立正:“神仙姊,我也要和你一起打仗。” 嬴寒山拍拍李烝的肩膀:“你知道打仗是什么?” “嗯。” “在战场上,我不在你旁边,保护不了你。你可能随时会死。” “嗯。” “真要打仗?” “真要打仗。” 嬴寒山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略微用了一点力气,她没有继续说什么。现在劝这孩子什么话都有点苍白。你见过死亡吗?他见过。你有什么必须要走上前线的理由吗?他有。但是…… 大将军。有人在弱弱地喊她,不止一条嗓子在喊她。 孩子们慢慢从墙边,从木料堆后,从粥摊前聚集起来,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曾经殷实人家的孩子,也有黑瘦得像是泥猴的。 第472章 大将军。他们说。 带我们走吧,我们没有家里人了,我们不怕死,我们也想打仗。 第236章 复与王孙见 这群孩子大的大概十四五, 小的八九岁,还要人拉着。嬴寒山坐在木料堆上看着这群要来投军的小兵,只有苦笑。 童子军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特别是在古代大型战争期间, 成年人被快速消耗, 孩子们和老人们就得填上去。 填上去会死, 不填上去失败了更会死,打到上童子军的份儿基本上就是鱼死网破了。 但是目前毕竟没到这个节骨眼上,加之淡河的人已经很少, 如果孩子们再被消耗, 未来会产生巨大的人口断崖, 这种断崖可能历经两代甚至三代都无法弥补, 于局势, 于个人感情,她都只能请他们回去。 有些孩子在嬴寒山连哄带吓软硬兼施的态度下失望地走了,但有些死活不走。 这些孩子她更熟悉点, 大多都养在或者曾经养在院子里。他们多非淡河人,而是踞崖关上一役失去父母的孤儿, 淡河此次被屠, 是他们经历的第二场大灾。 “将军,你留下我们吧。”他们手扣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堵小小的人墙围着她, 每个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她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嬴寒山能说什么呢?告诉他们报仇是有办法的, 生活是有别的路的, 让他们回去,好好长大, 以后做个好人?可生活已经在他们面前被碾碎了两次,他们甚至比许多成人更清楚这一切不会变好。 淡河,沉州,臧州,这只是或大或小的乌托邦,随时可能因为战乱而破碎。嬴寒山定定地看了他们一阵子,打了个手势。 “十二岁以下,无论男女,全部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没得商量。” “十二岁以上,决意从军的,服从安排,回去收拾行李听我安排。” 上战场还用不到他们,但先发去军校上学是可以的。 大孩子们齐声应喏,高高兴兴地把还想耍赖的小孩子们揪走,陆仁某看着这群人的背影,表情有点像是吃味。 “完了完了完了,”他喃喃着,“将军不要我了亲兵的位置要被不知道哪个萝卜头抢了……” “先别喊完了,”嬴寒山把他拽过来,“立正。给你家将军讲讲你在何将军那里学到了什么。答得不好你才完了。” 陆仁某苦着脸,一脸上课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似的立正。他在地上寻摸了一个小棍子,先写了自己的名字,陆仁某仨字写得像陆人二某。写完名字他就开始画鬼画符,一边画一边给自家将军解释。 他在画地图标识。 何翠子教的东西很接地气,没教什么带兵的哲学之类。她用乌观鹭画的地图为教材,讲解了不同地形下的作战原则,以及地上物在作战中发挥的作用。 譬如山地战怎么打,平地战怎么打,遇到河堤埋伏在哪一侧,山上水边怎么扎营,怎么维持队伍的纪律,怎么夜战,怎么派斥候,怎么选择伏击地点……零零散散却很有用的细节,有很多恐怕也是何翠子现学现卖。 陆仁某也讲到了些分配战利品,开源节流,运输粮草的文官杂事,他说何将军讲可以不学得十分深,但不可以不懂。一旦把所有的庶务全都放权给别人,就很容易滋生腐败。 嬴寒山笑眯眯地听着,陆仁某讲着讲着自己却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抓着棍子不讲了。 “不然您骂我两句也行啊。”他咕咕哝哝地说,“您怎么不说话呢。” “要我说话啊,行,”嬴寒山转向一边的李烝,“李馒头,你刚刚说你要当兵,是真是假?” 李烝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真的!神仙姊!……不是,大将军!我想当兵!我今年下半年就十四岁了,我是个男子汉了。” “好,”嬴寒山眼神示意他到陆仁某身边站好,“从今天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作为我的亲兵。” “哎!”陆仁某踩了尾巴似的从李烝身边跳开,看看他,看看嬴寒山,不存在的耳朵尾巴一齐耷拉下来,“不是,不是,啊?大将军?” “怎么是你这个小萝卜头啊!大将军……大将军我错了,我刚刚说的哪段不对?扎营不在水边扎?难道是扎营要在水边扎?那不成鱼了吗?还是我名字写错了?陆人二……不对!陆……” “陆仁某,”嬴寒山打断他,“我以你为校尉,直属于我,率兵参与下一场战斗。” 陆仁某安静了下来,他缓慢地眨眼,仿佛不能理解嬴寒山刚刚说的话。 “去吧,”嬴寒山温和地说,“你又不能当我一辈子的亲兵。何翠子教了你怎么带兵,你就从校尉开始做,一直到你成为将军,就自然而然地再次站在我身边了。” 他用衣袖用力擦了擦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错愕,眼睛有些红红的。陆仁某看了嬴寒山半天,又看了看李烝,又委屈起来。 “你不是叫李烝吗?”他说,“大将军为什么叫你李馒头啊。” “因为大将军以前吃过我家馒头!还分了我一半……个……两个!所以我就是李馒头。” “您不能偏心,”陆仁某指着李馒头,“大将军,我也要。” “好好好,陆包子,立正,跑步走!去执行你成为校尉的第一个任务,给我把杜车前找过来!” 陆仁某一个人找不到杜车前,但这段日子他已经混成了淡河大多数孩子的大哥,自有人帮他找。 第473章 孩子们找到了请不动他,就把嬴寒山请过去。杜车前猫在一小片校场后的武库里,这片校场之前是杜泽家的一部分,被拿来种菜,杜泽升任司马之后好说歹说,才从夫人的菜田里分出一小片地方练武。 男孩抱着怀里的剑蹲在屋檐底下,看到嬴寒山走过来也没什么反应,一双眼睛凉凉地盯着房梁上挂下来的蛛丝,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翻白眼。 嬴寒山也不和他打招呼,过去随便坐了,他转过眼看到是嬴寒山,好歹不翻白眼了,但还是向一边缩了缩。 “杜车前,我有事找你。”她说。 杜车前歪歪头,之前来找他的人一般不是让他节哀就是抓几个没用的问题表达表达关心,不咸不淡地引出日子总要过这个主题,还有来兴师问罪的,问他为什么冲着长辈发火,问他为什么不振作起来。 但嬴寒山没说这些。 “老杜去世有一阵子了,”嬴寒山说,“沉州司马的位置一直空着。这个时节你知道,臧州刚刚打下来,往那边派人都不够,更别说往回叫人了。你父亲去世对这里是很沉重的打击,我们少了一位能坐镇大本营的宿将,所以,今天我来,是想问你,你能不能接手这个位置。” 杜车前被惊得一怔,眼睛瞬间睁大了:“啊?” 任谁看到这个画面都会觉得嬴寒山在发疯,杜车前和李烝是一个年龄段,比李烝还小点,只是因为白门人的血才个子长得有些高。谁会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娃娃去当沉州司马? “行吗?”嬴寒山很认真地问。 杜车前的双手攥紧了,他盯着自己的手,盯着腰上的小剑,最后只能慢慢垂下头去。 “我做不好。”他说。 “那怎么办呢,”嬴寒山轻轻扶起他的肩膀,要他抬头看着自己,“以后不仅仅是沉州,臧州,还会有从州以及更北边的更西边的州府,会有越来越多的地方需要人,老杜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不能做沉州司马,这个位置该给谁呢?” “明明有那么多的人……!”男孩嚷嚷起来,“海姐,林哥……反正还有很多人!让他们去做!” “他们也会死的。”嬴寒山不为所动,被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杜车前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哪里都有可能变成战场,在前线的人随时有可能会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死,那之后会有新的人代替我的位置补上来,我们就像洪水里的蚂蚁球一样,在波涛里滚来滚去,一直撑到岸上。但是如果有一部分蚂蚁放弃了,说我不补上了,那这个蚂蚁球就会散开,最后没有人能活下来。” 杜车前没有说话,嬴寒山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男孩的肩膀,她知道确实很难,难极了……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很难,有些孩子没有看到父母被杀害的场景,有些孩子直直地面对了那个画面。 杜家的兄妹是不幸的后者,妹妹找到了父亲,哥哥找到了母亲,她没法跟他说都过去了,也许这件事一辈子也过不去。她只能告诉他所有人需要他,就像需要他的父母。 “阿母不该死的。”嬴寒山听到他低低的呜咽,“耶耶算战死,阿母又算做什么呢……” “我不是恨秦姨……我不是……我只是想救阿母,我跑得快一点……我跑得快一点就能救了……” 他靠在嬴寒山的手臂上哽咽,嬴寒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来得及,小杜啊,还来得及。你还来得及救你妹妹,还来得及救很多人,很多人的阿父阿母……” 从杜家离开,嬴寒山遇上海石花的传信兵,她说蒿城的林孖那边送来了信,信里说第五煜有动作了。 这个时候刚好是春耕,第五煜频频派人袭扰耕作,一来军队就跑,一走军队就来,颇有点敌疲我扰的游击战架势。 林孖窝的一肚子是火,送来的信里有大半是这条狗委屈的汪汪:“从来都是温劫人,哪一个轮到人劫温?” 嬴寒山哑然失笑,扭头去找了裴纪堂。天不擦黑,这人倒是先睡下了,嬴寒山进书房时他刚刚爬起来,披着件外氅挡住寝衣,也不像几年前一样讲正衣冠了。 “坐,”裴纪堂挑亮灯,向嬴寒山推了推,“要不要茶?” “不要,老板你也少喝点,别熬夜熬出毛病来。” “熬什么?”裴纪堂迷迷瞪瞪地去一边的盆架子上洗了把脸,终于睁开眼睛,“不说别的……什么事?” “第五煜动了,”嬴寒山说,“看样子是没有大面积冲突的打算,一直在蒿城边陲袭扰春耕,你有什么思路?” 裴纪堂唔了一声:“这个时节大动干戈会困难,要是打的话,就要打快仗。保守一点说,派兵压在蒿城附近,巩固阵线,他们来一次就打一次,这样也罢了。不过说到底被对方牵制着兵力,还是有些让人不舒服。” “寒山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嬴寒山抻了个懒腰,“我就是一莽人。我是在想,这事就这么算了吗?淡河半城的人,以往他给我们使得那些绊子,老杜,我挨的雷……这些就这么算了吗?” 她看着裴纪堂的眼睛,对方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刚刚提出那个“保守说法”时他就已经给出了选择,保守的不是最好的,激进些似乎也无妨。 “我的作战思路是……”嬴寒山说。 “备战,真刀真枪地打,我要去剥了他的皮。” 第474章 第237章 夜弓刀 有一句不知道哪个民族的谚语, 大概意思是这样:朋友,不管你去往何方,当我们欢聚时, 你就好像昔日一样在我们身旁。 挺有道理的, 但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有道理。 像是现在, 狐狸不管叛逃不叛逃, 在淡河的作战会议上存在感都挺强。只不过以前是和他商量怎么殴打别人,现在是商量怎么殴打他。 杜泽没了,狐狸跑了, 作战会议加了一个海石花, 也没冷清太多。 她不习惯盘膝坐座席, 就像以前的赢寒山一样抱着肩膀, 找了个墙靠着, 横竖裴纪堂书房不大,坐着站着躺着都不突兀。 裴纪堂没像昨天那样困得不成人样,他收拾了一下自己, 换了件整齐的衣服。嬴寒山坐在上首,旁边是嬴鸦鸦和苌濯。 谁都没说话, 屋里的气氛有点古怪。 其实这时候打仗不算一个好选择,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快到春耕了,战斗会耽误农时,战火会毁坏农田, 这时候打仗就像杀死刚刚剪毛的羊,割下还没有抽穗的稻子, 损伤根本。 “阿姊。”最后还是嬴鸦鸦先开口, “春耕至多只可以再推半个月,之后就不再是打仗的季节, 这一仗一定要现在打吗?” 赢寒山料到会是嬴鸦鸦第一个提出来。裴文嬴武,在军事上裴纪堂一直注意避嫌,海石花是她的部将,苌濯也并不很和她唱反调。 但嬴鸦鸦不一样,于公她是沉州长史,可以站在和嬴寒山并行的位置发问,于私她是她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姊也不能和妹计较。 “来看。”嬴寒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推开舆图。 “两边的边界线太长,而且不明确,沉州中部多山脉。第五煜的人很容易袭扰之后全身而退。春播不是打仗的季节,那拔节抽穗也不是,秋收更不是,我们随时随地都得抽人防着他,只要有一次没防住,就很难估计受到的损失。即便防住了他们,那他也是以逸待劳,用小股兵马疲兵了我们一整年。” “所以我的意见是打,打穿,把战线压到谒阳附近。那之后就是平原了,骑兵在这种地方袭扰就是靶子。”她展开舆图,敲了敲上面山脉和平原的分界线。 “这里有人是谒阳出身吗?”嬴鸦鸦没被说动,“从蒿城到谒阳半山半水地势复杂,有具体的行军思路吗?” “让白鳞军上。”海石花应声得很快,她的思路是自动跟着嬴寒山走的,“我到蒿城与林孖汇合,走水道取道小亭隘,压至谒阳。” “不好,”嬴鸦鸦说,“这样最多只能走一半。”她俯身在舆图上,手指在那上面某一处停下:“这里有个水军过不去的山关。” 那是蒿城北四百里左右的某个关隘。飞甍关的名字很恰切,一方面是从这里再向上走,有水道可至小亭隘,它正好就像是架在亭子外的青瓦飞甍。 另一方面是它架在山间,好像悬阁上探出的屋檐。攻城不是水军的强项,更何况是这样的山关,海石花啧了一声,露出手中刀不顺手一样的烦闷表情。 “仰面攻之恐怕不可,”裴纪堂顺着嬴鸦鸦的手看过去,“寻常城池,一守十攻,这样的险关,俯守可以以一击百。” “绕山道,”苌濯说,“山关多以山为防,从山道迂回包抄。” 嬴鸦鸦没说话,只是又敲了敲手里的这张地图。地图并不详细,十世纪的地图又没有等高线这种东西,从图形上只能大概看出这里有一个山关,其他情形一概不知,有没有山道,山道怎么走,都很难说。 争论稍微持续了一会,嬴寒山左手下压,示意所有人安静。 “我开这会就两个问题,”她说,“第一个问题是打不打。” “如前所言,我们可以在蒿城南缩过这个春耕,然后到秋收之后再和第五煜决战。但敌暗我明,有千日做贼无千日防贼,这期间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们疲于奔命。我们也可以在蒿城建立防线,但两军战线漫长,我们究竟要花多少兵力才能建立这条防线,我们的消耗和这次春耕延误相比,又谁多谁少?” “淡河沸怨,人皆欲啖第五煜,有哀兵的战意。诚然这时出兵不是好天时,却是好人和。如果压抑住他们,到年终,年末,这股战意就会消减下去,那时候我们兵员疲惫,人心涣散,多点粮草又有什么用?” 打不打?她提高了一点声音。 要打的。嬴鸦鸦歪头算了一下前后,没有再和阿姊唱反调。 “现在是第二个问题,打到什么地步。” “鸦鸦提得很好,从蒿城到小亭隘有一个山关,水军不通,在打到这里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它的情况。” “但不论知不知道情况,都要先推阵线。这是要保蒿城以东的春耕,对这一点有异议的人有吗。” 没有。 “最保险的方式是打到谒阳,完全把第五煜从山区这一带赶出去,对这一点有异议的人有吗。” 没有。 “那么我们就先以飞甍关前为第一阶段作战。第五煜既要防备我们,又要防备北方的朝廷,兵力配置不会比我们更好,不然也不至于打游击。如果能攻关,我们攻关,如果不能攻关,我们走山道,如果不能走山道……” 嬴寒山露出一个颇爽朗的微笑。 “我拿头打。” 决定出兵之后就是各式各样的杂事,会议又开了一会粮草辎重和行军路线之类的内容才散,裴纪堂最晚站起来,他慢吞吞地把所有人送到门口,觑了觑嬴寒山。 第475章 她领会到他的意思,停下脚步,等其他人走远。 “寒山来淡河已经五年了。”裴纪堂没有单刀直入,他袖着手,温和地说。 “哦哦,老板你是想说虽然淡河这件事对我打击挺大但是还是不要热血上头比较好?”嬴寒山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五年来说话总是让人噎住这个特点没有一点改变。”裴纪堂哽了一下,居然笑起来。 “我就是觉得咱俩不用那么客气。”嬴寒山摸了摸鼻子,“你这样说话我总有种你一会又要自称裴某的错觉。” 她的语气比刚刚开会时温和了些,嬴寒山又拉开门,和裴纪堂一起折回屋里。 “刚刚我的计划有什么错吗?”她问,裴纪堂摇头。谁也没法准备到十成再出战,嬴寒山刚刚的计划没什么问题,但是最后那句赌气一样的拿头打,还是让裴纪堂有些踌躇。 她和他是淡河并行的领导者,一个人热血上头一个人就必须非常冷静。即使他闭上眼睛想到淡河的惨状,恨不能对第五煜开弓,现在也不得不压下心绪劝一句。 “拿头打,到底是怎么打?” “我叫人给林孖送信了,”嬴寒山没头没脑地回答,“我让他注意一下来袭扰的人的动向,反正他最近应该又闲又火气大,应该很乐意出战。” “白鳞军向来擅长诡道,绑票打闷棍让赵一石那群人做为难,让林孖做刚好。他在我们出兵前多伏击几次,总能抓到活口。” 这么说着,嬴寒山轻轻用指关节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所谓拿头打,就是‘如果还想要这个头,就得老实交代情报帮我们打’。” “放心吧,老板,我是愤怒。但我永远记得,我肩膀上担着多少人的生死。” …… 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燃烧的气味。 放了一冬的灯油烧起来带着点轻微的油哈味,但屋里的年轻人们谁也没在意这种小细节。 他们一声不吭地围坐在桌边,只有在主家婆婆端粥上来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才会笑着点一点头。 开春后各家各户有丁壮的都开始翻地播种,没有丁壮的人家忙不过来便招募些流民闲汉帮把手。 这一户的老妇人姓胡,寡居多年,唯一的独生子在沉州军里。 春雨后胡婆婆的腿就一阵一阵地发痛,最痛时甚至不能行走,好在儿子在军中的将领宽仁,战后发下的赏赐也丰厚,时不时就能收到儿子寄回来的钱物。 她预备着犯病犯得最厉害的这几天请一两个无地的帮工来,好说把地翻一翻,之后的农活等她病好些再做。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能招到的帮工越来越少了。 前几日天气好,胡婆婆腿疼轻些,出去散步时听人说最近常有强人贼军夜里焚烧农舍,更有甚者光天化日下张弓杀人,是以有无地的流民都向更南去了,只有这些有田不能离家的还苦苦守着。 老人家发了两日的愁,一则愁没有帮手春耕怎么是好,二则愁她一个孤老婆子手无缚鸡之力,真有强人办法都没得办法。 愁了两三日没有结果,突然就瞌睡来了枕头,这一日晨间,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上门来,问她需不需要人做工。 “我们兄弟几人不要钱,只是赶路路过这里,稍停一停,换一口饭吃。” 小伙子口音像是南边人,讲话很客气,态度也尊敬,胡婆婆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但真看到他口中的“兄弟几人”,她又打起怵来。 来的一共有七八个人,为首的青年二十多岁,一头刚刚能扎成髻的短发,乌沉沉的眼睛里很有凶气,跟着他的几个人不论年长年幼都喊他阿兄,不像是在喊兄弟,像是在喊头目。 他弯腰进屋的时候,胡婆婆看到这年轻人背上好像纹了很大一头野兽,从领口扎出一颗狰狞的头颅来。坏了,胡婆婆想,别再是把强人引到家里来了。 青年人们坐定,为首那个纹身的开口:“阿婆,温……我诶兄弟们明日里帮你做活,不要钱,给一口吃食就好,如果旁人问起来,只说我们是你的子侄,从南边过来。” 他说话时所有人都沉默着,话音一落就齐刷刷地抬头看向胡婆婆,看得老人家急急忙忙躲去灶台后。真怕人啊,她想,现在如果喊人来,乡里人也打不过这七八个强人吧?更不要说他们要是什么“点子”“哨子”之类派来打听情况的,后面可能还有更多人埋伏着。 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熬到了晚上,胡婆婆起灶煮了一锅粥,出门时看到这些青壮里的一个站在门前,对着门外的一只鸡出神。 那只鸡是她留着生蛋的唯一一只鸡,他看着它,好像看着她的半条命。她躲在门后可怜地绞着衣襟,一抬头又看到背后有野兽纹路的那个青年出来了。 青年抬起手,又快又狠地对着那人的脑袋来了一下:“睇三小睇(看什么看)!” 被打的那人很委屈地揉揉头发,叫了一声什么。胡婆婆有些耳背听不清楚,只隐约觉得应该不是在叫阿兄之类的话。 这群人沉默地吃了粥,没有一个人嚷嚷着要荤菜或者酒。那只母鸡安然地在鸡窝里睡了,夜色逐渐落下去,屋里只余一盏微弱的灯照亮几个人的脸。 胡婆婆缩在屋角,试探地问他们要不要铺盖。 “不要,阿婆,李去睡吧,”那个纹身的青年并不凶恶地回了,“温几个坐椅子睡。” 第476章 她喏喏地应声,却不敢真去睡,只是窝在屋里熬着。子时一过,屋外树影婆娑,一只老鸱唬唬地叫着直向月亮飞去,屋里的灯骤然灭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佛一群振翅的飞虫。 杂音越来越大。 呯,呯呯!有人在砸门,门闩在门上哒哒地震动着,发出濒临断裂的吱吱声。“开门!开门!”门前人粗声喊,“知你屋中有人!若不开门,烧你全家!” 胡婆婆窝在窗户下,不敢应声,也不敢出去开门。家里已经来了一伙强人,为何外面还有一伙强人?他们究竟是一伙,还是黑吃黑? 吱呀,堂屋的门开了。伴随着一阵又急又密的脚步声,大门歘地一声被拉开,叫骂声还没来得及爆发出来就被惊呼淹没。“有埋伏!……呃!”不知是谁惨叫,还没来得及把囫囵话吐出来就被窒息声封喉。 月亮白惨惨地照着院子,一片片飞舞的刀光倒映着月亮。胡婆婆趴在窗框上颤颤巍巍地向外看,只看到十几条影子战在一起,刀一瞬间将血液照亮,泼地的鲜红交杂在骨白里,又随着月光被云遮住而隐没。 天黑下去,刀也像是黑浪里的银鱼一样,隐没不见了…… 胡婆婆第二次爬起来是鸡叫后,天已经微微有些亮,从窗户往外看去,院子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地上有些湿气,好像有谁拎了水泼洗过一遍,树上有几道白痕,不知道是怎么留下的。 她惊魂未定地盯着院子看了一阵,颤颤地往外走,一开堂屋门又被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来家里借宿帮工的青年人一个不少,只是都换了身衣服,每个人腰上都挂着刀,刀鞘上犹然有斑斑血迹。 三四个被蒙了脸捆得像是粽子一样的人丢在地上,一听到有人开门纷纷呜呜叫着挣扎起来。 胡婆婆悚然地看着屋里人,还是身边哪一个眼疾手快,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阿婆无要怕,”纹身的青年和煦地对她说,“我诶不是歹人,执行公务,就在这里待一晚上,借了院子。阿婆家里有一个儿子在军中,我诶是知晓的,这群人在乡里盯着阿婆这样的人家下手,是要变乱军心。” 胡婆婆点头,摇头又点头,那个扶住她的青年人松开手,抓起其中一个粽子:“你,起来,给阿婆磕头谢罪。”然后不管那人的挣扎,抓住他的头发就向门框上掼了两下。呯!呯!两下下去那个被抓起来的人瘫软下来,剩下被捆着的顿时老实了不少。 “不要胡搞,”纹身青年皱了皱眉,“姨妈要活口。” 这时候老人才反应过来,摸着额头迷茫地看向那个上首的青年,她仔仔细细地对着青年英气又煞气的眉宇看了半天,犹豫地问:“这位大王,究竟是哪里来的?” 所有人一齐大笑起来:“阿婆,不是大王!这是小林将军,是驻扎在蒿城的林孖林将军!” 胡阿婆摸着额头,大张着嘴,啊啊了两声没有说出话来。“啊,啊呀,”她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突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那……那……” “那我去把那只鸡杀了!” 第238章 临孤关 风带着泥土冰融时微腥的气息。 一匹快马从远处的地平线奔驰而来, 汇入洪流般的行军队伍中,不多时另一匹马从队伍中被碰撞出来,又碰上下一匹马。 从马到人, 从传令兵到亲兵, 当信被递给嬴寒山时, 它的外封已经微微汗湿。 嬴寒山拆开信看了一眼, 折起来封回去递给身边人。 “带给裴刺史,阅后便利时焚。”她面无表情地说。 “这是军报,是否要给……”看到封上林孖的印, 那传令的士兵多问了一句, 按照惯例, 嬴寒山是会一并传给苌濯和嬴鸦鸦的。但马上的女将只是向下瞥了一眼, 带着一点要重复的不快。 “刺史, 阅后便利时焚。” “喏。” 嬴寒山面不改色,好像那封信上写的是“您今天吃了点嘛”,身边士兵在主将脸上看不出端倪, 也就纷纷低下头去。 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压抑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不,苌濯知道, 那位骑着淡灰色洒青马的军师正向她看过来, 她胸中心脏反常的搏动牵动了他。嬴寒山抬头,正对上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她对他眨眨眼, 做了个口型。 没事,之后说。她说。 苌濯温顺地移开目光, 嬴寒山扭回头空咽一口, 压下自己不稳的呼吸。 那封信上只写了一件事。 第五煜在飞甍关。 短短几个字像是一道雷,炸得嬴寒山一口气哽在喉咙, 血从四肢百骸冲向头顶。她攥紧马缰,让手甲陷入皮肉轻微的刺痛唤回心绪。 仇人就在前方,就在这次行军的终点,只要这个消息被传出去,不用军曹催促,士兵们自己就会铆足劲冲到关下。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作战,这是切切实实的复仇,有什么能比这个消息更激励军心的呢? 但她不能在行进途中说。 第五煜在那道山关里是件反常的事情,之前的游击战就不是正儿八经打的战役,这道山关也不是什么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卡,他作为最高指挥者没必要留在这里。 在出发之前的会议上所有人就达成了共识,如果不能找到突破口快速夺取关隘,那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可能会非常惊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前面不是一个能靠哀兵的气势猛冲下来的关卡,那在半路激发士气就是无意义的浪费。 第477章 第五煜应该知道这一点。嬴寒山想,所以他不在乎送一些袭扰的人出来放消息。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计谋,只是对手过招时的点头致意罢了。 传令兵飞驰至后队,那个接过这封信的人取出内里,看了一眼,如嬴寒山一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折起它,收进了袖子里。 满山的野桐开始生出小叶了。 只有掌心大的幼叶一面黄绿,一面银白,风吹过时唰啦啦地响,像骤落了一山的雪,惊起了满谷的白蝶。日光照在这一山的银白上,映得飞甍关也照人眼睛的白。 从沉州出发的军队两日前就已经压到关下,林孖从蒿城率军与裴纪堂嬴寒山会合,作为先头部队直插北方,淡河出来的沉州军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首尾不见。 白的,到处都是白的,关墙的石头是浅色的岩石,关外的树木是白背的桐树,兵戈反射着冷冷的光辉,照亮士兵们的面孔。 嬴寒山也没把第五煜就在这里的消息瞒太久,在抵达关下的前一天,她开了个短会,和裴纪堂一起把这件事知会给决策层其他人。然后在第二天,她亲自告知了整个淡河军。 嬴寒山从来不爱说场面话,几次出征前的动员演讲都很平易近人。但这一次她站上军中校场高处时,却完全换了一副神态。 东风猎猎,翻卷着高台上的嬴字旗帜,绣在黑地上的虎纹一瞬间有了魂魄,咆哮着游走奔腾。 嬴寒山站在旗帜下,手指远处的高关。 淡河诸儿女,我且问汝等,我淡河百姓为工,为农,为商,为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曾有暗害他乡之人,谋夺不义之财? “不曾!不曾!” 沉州诸兵士,我且问汝等,我沉州军为兵,为吏,为将,可曾有掳人妻女,焚人物舍,赤人城池? “不曾!不曾!” “淡河元元之民,沉州仁义之师,何以遭此大劫!正因此蝇营狗苟,口蜜腹剑之徒!” “昔日其如丧家之犬,前来淡河祈一落脚之地。五年以来淡河待其如乡邻,何知其阴狡凶恶,不知感念。同袍杜泽,闻融敦厚,为其戮于道上,弃身首于府衙;幼女牙牙,闻父惨死,哀而再不能语!东门乡老,南城稚子,焚尸积骸,使我沉州军今日缟素!” 有早已准备好东西的军吏开始发放白布,不大,细长的一条,捆扎在手臂或者额头上都很合适。军士们沉默地接过它,有人嘴角颤抖,但没有人哭泣。 李烝双手递上白布,她把它缠上自己的小臂,振臂高呼:“今日得报,贼正在此关中!必以贼子之血赤此缚,以奠乡老!” “必以贼子之血赤此缚,以奠乡老!”海潮一般的声音呼啸而起。 “为将军陷阵!” 在这样沸腾的呼啸中,嬴寒山头脑里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层薄冰。 “宿主此刻并不像是表现的那样愤怒。”系统说,“篇幅不长但技巧性的演说。” “制造道德高地,共情,煽动,我以为你不会这种东西。” “你觉得我不愤怒吗。”嬴寒山漠然地回。 “愤怒到了极点的人只会像是口哑者一样啊啊地喊叫,”它说,“你没有‘那么’愤怒,你已经把它反刍成为你的素材,你推动棋子的手杖。系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系统在夸奖你。” “你做得很好,宿主。即使你无知无觉,你仍旧走到这一步。 哀兵必胜,但前提是对方要出来打。 沉州军到城墙外来了两天,叫阵也叫了两天,里面死活不应。其实叫阵也骂不出什么东西来,骂第五煜的爹不行,僭越,骂第五煜的祖宗不行,大不敬,骂第五煜烧杀抢掠不行,给自家人伤口上撒盐,骂到最后嬴寒山开始认真思考能不能骂他是狐狸精。 狐狸精还是算了。 在兵临城下的第三天,叫阵的士兵没有出现,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苌濯打峋阳王时穿的那身甲没有带来,他也不愿意穿别人的甲,于是一身浅色衣袍就去了阵前。随着这淡色衣衫的军师走出人群,一切都短暂地失去了颜色。 同阵的,敌阵的,高处的,低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张面孔上,仿佛有一轮模糊不清的月从水底升起,月上开满细微的花苞,每一朵花中都睁开蓝色的眼睛。 注视他的人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浮起的幻觉是什么,意志坚强的能在几秒钟内挣脱,意志不坚又不幸太过倒霉的,便一头从城墙上栽下来。 啪!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一头歪过城墙的空缺,直直坠落,在墙下脑袋开花。炸裂的鲜红色打破幻境,所有人都悚然回神,而苌濯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城下何人!”回过神来的城上守官扶了扶头上发冠,厉声高喝。或许他应该像是之前那样保持沉默,任由城下叫阵。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太古怪了,惧意打乱了他的阵脚,再者已经有一个士兵莫名其妙掉下城墙摔死,这时候若是还一言不发,实在是有些灭守城军队的气势。 “讨逆平叛大将军麾下,军师祭酒苌濯。”苌濯答。 他声音不高,所有人却听得分明,好像有无数细微的脉络深埋于地下,将他的声音传递到四面八方。 寂静持续了三秒钟,城墙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道你是何人!”那军官指着苌濯,高声喊道,“你不是那个女将的男宠么?” 第478章 话音还未落下,苌濯身边的士兵便愤怒地拔出了刀,弓箭张开,箭头指向高处,一时间周围充满了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苌濯性格冷淡,但温和有礼,对待下层兵士与对待身份贵重者并没有差别,军中的军士都对这寡言的军师有几分好感,更何况他是大将军最信重之人!他们怎么敢拿佞幸侮辱他! 在这一片燃烧的怒火里,被侮辱的正主却表情古怪地歪了歪头。 不许笑。嬴寒山说。 几秒钟前她用以血化生强行连接上了心脏里那个信标,与苌濯的意识短暂联通。 连上去的第一刻嬴寒山感觉到的不是被侮辱的愤怒,反而好像,似乎……他怎么好像有点想笑? “不许笑,他们骂你呢。” “嗯,听寒山的,不笑。”苌濯在意识里回。 原本嬴寒山让他上去只是为了给城墙上放一个sancheck,没想到城墙上的人一问他一答能引出这么恶毒一句对骂来。 上面的是军官,是粗人,骂起人来往下三路走,苌濯肯定不是对手。即使是对手,他一个军师祭酒和小军官对骂也并不对档。 但要是这时候离开,难免输阵。 “你也骂他。”嬴寒山说。 “我……不会骂人,怎样骂人?” 嬴寒山沉默一阵,她也不知道秀才怎么和兵对骂,这样一来一往交谈的时间里,城墙上的笑声更大,有人对着苌濯指指点点,显然是想说他哑口无言。 “算了,”嬴寒山说,“你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比不说话强。要是实在没话说了,你就再来一遍刚刚那个,把他们的眼睛都闪瞎。” 苌濯眨了眨眼睛,对着虚空微微一颔首。 他拢起衣袖,缓步向前走了两步,那张脸上没有恼怒也没有尴尬。 所有人都看到这姿容极美的军师仰起脸来,诚恳又温和地对着城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昔日你主于淡河时,数度吃味于濯。” “……是以为濯是将军男宠,亦想为男宠,却做不得吗?” 第239章 焚书信 苌濯, 骂人骂得挺脏。 我方军师祭酒开场一个精神震爆续禁言直接控住了对方,接下来不管城墙上骂的是什么,都直接淹没在沉州军的哄笑和谩骂里。 “叫你家主子换上好衣服出来, 给我们看看有几分颜色!”“我们大将军不养吃白食的!速速开城来投, 约莫还能令大将军看上一眼!” 你家主公想给我家将军做男宠, 这对骂没法接话。 毕竟他第五煜披着假身份的时候真的做过嬴寒山的下属, 也真的说过些不清不楚的话。 在一片喧嚣叫嚷的士兵之中,苌濯清清净净一身洁白,还仰着脸注视城墙, 好像真想让对面给一个回答。城上那军官用手擂着墙面指着下面大骂, 可惜骂出来的东西一句也听不清。 在混乱的大笑和喊叫中, 不知道是谁悄悄与身边人嘀咕。 “所以咱大将军与苌军师究竟是怎么个关系?我看两人挺亲近的……” “蠢材!你爷你娘老子什么关系!能是什么关系!有关系也是那个什么两……两情相悦的关系。城里那个, 这么说说都是晦气咱们将军。” …… 男宠。 垂帘后面的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梅箓竹斫成三指长的方, 细细地抛光过皮子,就着上面凤眼一样的圆斑花纹刻出各式各样的花鸟人物来。这样一排一排仔细地串好了挂作垂帘,风一吹就击玉一样丁零当啷地响。 在丁零当啷的响声里, 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一下, 一下, 不疾不徐,分外清晰。 伏在阶下传递消息的人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瞥到站在帘边那人的靴子, 灰色的衣袂下端层叠地绣着些远山纹,山上空飞着一只鸷鸟, 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品类。 站在第五煜身边的灰衣人只有一个, 他们这些人是不敢抬头去看的。 敲桌面的声音停了,第五煜轻轻扬了扬手, 去吧,那灰衣文士随即说。趴在阶下的人长出一口气,忙不迭地爬起来退出去。 屋里静了一会,第五煜的声音响起来。 “你看,淳于,”他的声音含着笑,“寒山手下的人也很有趣,是吧?” 灰衣的文士微微欠身。 “那毕竟是堪为殿下敌手之人。” “不,淳于,不是她堪为我敌手,是我堪为她敌手,”座上的第五煜抬起一只手,日光照在他手上那枚翠玉韘上,他打量着它,虚虚比了个拉弓的姿势,“逐鹿天下之人中,她堪为帝王。” 这一次灰衣的淳于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等第五煜继续说下去。 “但是不可啊,决计不可。”第五煜放下手。 “非人者,没有为帝的资格。” “那裴姓子又如何呢,殿下。”灰衣淳于恭顺地顺着他的话向下说。 “踌躇不定之人,早夭暴死之相。”第五煜懒洋洋地说,“寒山所欠缺的那一点就在这里。她心太好了,好到有些优柔的地步。” “她还让这人活着,实在是奇也怪哉。” 有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第五煜睡意未足一样眯着眼睛,对着窗外晴好的日光出神。 一片薄云缓慢地从东向移动过来,日光在云后黯淡下去,整间屋子忽而沉入蓝色的阴影中,灰衣淳于听到他的主人开口了。 “那个人看守在哪里?”他的语调与刚刚不同。那样带着轻浮笑意的,富贵王孙般懒散的口吻消失了,站在一边的淳于立刻正色。 第479章 “回禀殿下,那个叫六幺的死士着人带回之后,还单独押在牢里,只不过这人有些疯癫,已经差过城中医者去看,恐不是装疯。” “无妨,能说清楚当初他是去杀谁的就可。”轻轻叩击案几的声音又响起来。 “信,也差人去送了吧?” “喏。” 好啊,第五煜轻轻叹了口气:“那就看看,这几封信能掀起什么波澜吧。” 打嘴仗这事痛快,但实际效果很难说。要是城里不吃激将法,城外也没有办法。不过按道理第五煜既然亲自到了,就不会窝在城里装死,双方时间都很宝贵,他必定会有下一个动向。 嬴寒山等着他的动向,自己也没闲着。这几天斥候兵一直在探查飞甍关周围的地形,好消息是这里的确像是苌濯所说依照山势搭建,以山为城防,可以通过山道迂回的方式投放小股士兵进入城内奇袭。 坏消息是这破山道坡度至少有六十度。 这个坡度的道路显然不允许正常行军。沉州多山多水,有海民自然也有山民,按照队伍里长于山间的士兵的说法,这样的路只能像是猿猴一样腰系绳索,攀爬前行。 于是在第五煜窝在城里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沉州军内部正在悄悄选拔擅长攀援,肢体灵活又有胆量的士兵。 沉州军万数人,但选出一队完全合适的并不十分容易。为掩人耳目,事情不得不私底下进行,以至于平白多了不少的工作量,当这一队百十号人选出来,被拉到嬴寒山面前时,她自己都惊得差点笑出来。 “陆仁某?”她说。 穿着一身新衣衫的小校尉一直脖子:“是!将军!属下颇擅攀爬,又曾经是斥候,故而毛遂自荐。” 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谁教他的。 站在他身边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他这个年纪,卡在少年和青年人之间,远远一看好像一群中学生出来春游。 仔细想想,嬴寒山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中年男女多在田间耕作,有拾柴,收集山货,采药之类的事情,多是半大孩子们去干。 说得好听是年轻人肢体柔软又有力气,比老年人更擅长攀援,说得不好听就是还没养大的孩子在山上出个意外死了总比家里的大人死了要好些。 那些没死的孩子们长得更大一点,就来到了军营,在血肉磨盘里一遍一遍地翻滚。 这群人里陆仁某的军职最高,嬴寒山就把队伍交给他。“从今日起,你们熟悉山道,练习攀援。以十人为一小队,设队长。你们互相援护,准备奇袭飞甍关。” 她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在陆仁某的脸上顿了顿。 “给我把人都好好带回来,”她说,“飞甍关下来,都记大功。” “喏。”陆仁某干脆地回。 “你也给我好好回来,我手下的偏将位置还有。” “喏!” 少年人笑起来,日光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选人这边事情忙,文官那边事情也忙,两边对峙不知道要对峙到什么时候,粮草必须跟上。 后面的春耕由淡河守官和陈恪在负责,倒贴上班的好好员工陈某人还得兼顾着对接粮道,是以这阵子嬴鸦鸦和苌濯也没个消停时候。 或许是因为都太忙了,嬴寒山想,她没注意到鸦鸦哪里出了问题。 发觉鸦鸦情绪不对是在安排完陆仁某那边的事情之后,有营中的文吏对嬴寒山说前两日长史告了一天病,回来时总有些精神不济。 这群文吏里有之前的蒿城守官,见识过嬴鸦鸦生病嬴寒山能发多大的火,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先往她这边通风报信。 赢寒山收拾了东西去找嬴鸦鸦,她少见地不在文官帐里办公,而是自己窝在自己帐篷里。 嬴寒山来时她正在烧什么东西,满帐篷都是纸灰味。小小的炭盆里有些苍白的余烬,随着嬴寒山一撩帐篷门,就翻卷着飞出去些。 “鸦鸦?” 嬴鸦鸦站在炭盆旁,怔怔地盯着里面的火焰出神,嬴寒山走得很近才突然抬起头来。她眼眶红着,两边颧骨上有些皲了,脸色像是受了冷一样没有血色。 “我听人说你病了?是风寒吗?怎么不对阿姊讲?” 嬴鸦鸦很快地笑了一下,笑容还没有扬起来就落下去。“是风寒,”她说,“让风扑了,起了些热,喝过药之后就不要紧了。” 嬴寒山又瞥了一眼炭盆,“烧这个记得掀开门帘,不然容易出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嬴鸦鸦一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的急迫,她好像等着阿姊接下来再问点什么,但嬴寒山什么也没说。 “我在给之前那位黄娘子烧纸,”于是她自己先说了,“她忌日时我与阿姊不在淡河,没有去祭拜。” 嬴寒山嗯了一声。 帐篷里有几秒钟的安静,嬴鸦鸦在已经熄灭的炭盆旁坐下,出神地盯着门前。“阿姊,”她突然出声,“最近出阵么?” “如果那条狐狸不露面,我不预备再把士兵的士气消耗在这上面,怎么了?” 坐在那里的少女没有抬头,传来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阿姊,如果下一次有出阵,我想要到阵前去。” 这个要求有些反常,嬴鸦鸦作为沉州长史很少亲自临阵,与苌濯这种军中文官不同,长史的幕后属性要更高一些。嬴寒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第480章 “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这茬来?” “因为我是阿姊的妹妹,上战场也是应当的吧?”她听着像是想开玩笑,但语气有些勉强,“没什么,这毕竟不是两边冲阵,我不到弓箭的范围内也不会出其他意外。我只是想像苌军师一样上一次阵,阿姊能答应我吗?” 她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嬴寒山的脸,后者点点头:“喝药,好好养病,要是后面第五煜有什么动向,咱们再说这件事。” 嬴鸦鸦没再多问,嬴寒山叮嘱了她几句之后就起身掀开帘子离去。 日光晃在帐篷前的地上,一片扎眼的白,嬴寒山稍微站了一会,回头看向嬴鸦鸦所在的帐篷,抬手喊了一个亲兵过来。 “你给我去悄悄查一查。”嬴寒山说。 “最近什么人和鸦鸦有过接触。” 第240章 昔日名 “系统觉得宿主还是再去和她长谈一次比较好。” 嬴寒山盘膝坐在校场边, 半抬着头,如果有旁人经过,可能会觉得她这副样子像是张目对日的稚子一样。 “很有必要吗?”她问。 “毕竟连宿主都看出了她有事隐瞒, 她几乎就是在明示了。”系统一本正经地回。 ……嘶, 总觉得这个硅基生物好像在阴阳怪气, 是不是它传染的苌濯? “我知道, ”嬴寒山皱了皱眉,强行忽略掉系统话里的暗讽,“但是她没有直说。” “我不是什么别扭的人, 也没有傲慢到对自己妹妹还要等她先开口的程度。”她说, “只是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曾经有过一次, 她哭着找我含含糊糊地坦白, 说自己没有失忆, 坦白之后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躲了我好久。可见对于我是小事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是大事,即使我不在乎这件事, 说出它也会二度创伤她。” “鸦鸦身体很弱,她和我活着同一条命, 任何大的情绪波动都会损害她的健康, 我不希望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去挖她的伤口。所以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她好一些, 等她觉得在我身边十分安全,安全到可以轻飘飘地谈论这件事, 我们再相谈。” “所有能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事情, 都不会真的伤害到我,所以说与不说的区别只是我知道的早晚。” “宿主可真信任她……不, 宿主可真对自己有自信。” “是啊。”嬴寒山抻了个懒腰,“那是我妹妹,而我是嬴寒山。” 嬴寒山确实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嬴鸦鸦来场长谈,最好是她自己准备好,顶不济也是她先平复下来之后再说。 但第五煜并没给嬴寒山留出这个闲暇。 苌濯出阵的五天后,城内发动了第一次反击。 这是个不太晴的夜,山中惯有这样的天气,欲雨不雨,晚上天色阴了,到第二日太阳出来时反又是晴天。薄薄一层纱一样的云笼着月亮,像只半睡半醒的眼睛。 林孖没有睡,他一身便服未着甲掀开帐篷,对着沉沉的夜色深吸深吐了两口气。 从那一日苌军师叫阵回来起,大将军就下令加紧了夜间岗哨,这两天又格外加重了对细作的防范,空气中总隐隐约约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今晚是个平常的晚上,天地昏昏不清,周围只有些蛾子撞击火把的啪啪声,林孖却无端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野兽总有些直觉。 月从浓云中露出一线来,天幕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白色,愈向下愈深,转为深青,转为绀黑……而在最浓的黑色中,却隐隐有些跃动的明光,一阵风刮过帐前,里面混杂的不是草木初生的腥气,反而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苦味。林孖站定,又抽了两下鼻子,眉头锁起。 一瞬间,有什么如箭矢般划过他脑海。 沉州军运送粮草,从来是十日一往来,按照道理,大概就是今日吧…… 钲! 锐鸣在他头脑中炸开,林孖未有半刻犹豫,折身取刀呼亲兵直向粮仓而去! 你看,什么是预判? 嬴寒山说。 “预判,就是以我度敌,以去日度未来。如果我是第五煜,天天在城里闲得长蘑菇,十分想派人出来给城外那群人找麻烦,我会挑什么时候?” “我会挑一个最能重创敌人的时候,对于围城军来说,粮草出问题是大事,” 灯火通明,四周的火把将地面照成暖色,追击夜袭者的骑兵已经出了辕门,嬴寒山和海石花并肩站在粮库旁边,后者微微低头,安静地听着嬴寒山说话。 “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啰。”嬴寒山轻快地收了个尾,没多废话。 一般这时候旁边的副将啊亲兵啊就应该开始拍马屁,来一句“将军英明”“属下敬服”之类,但嬴寒山不好这个,海石花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她只是点点头,再用力点点头。 这几天第五煜会兵袭扰这件事海石花也有数,不然她不会半夜站在这里,但她是“千日防贼”的思路,嬴寒山是“我来做贼”的思路。 “明白了吗?”嬴寒山笑着问。 “明白了。”海石花说。 “那你来预判一个?” 海石花抬起头来,眼神中有片刻不解。预判?还要预判什么?那群来偷营放火的贼人已经被抓了现行,追兵也已经跟上,现在还会有什么? 嬴寒山抻了几秒没有说话,终于还是笑微微地抬起手指向远处。 “三,二,一” 第481章 一个急刹车。 林孖远远就看到了这里无事,脚步逐渐放慢,又看到自家大将军笑微微地拿手指着自己,寻思了一下又加速,跑出了猎犬以头抢主人的姿势来,跑近了才发现海石花也在这里,一时间傻在原地只剩下抓头发。 “第二个预判。”嬴寒山说。 她,海石花,林孖,三个人都不是没有军事判断力的人,林孖完全依靠的是直觉,比起谋划者他更适合做一个冲将,海石花其实已经很好,但她年纪毕竟小嬴寒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没上大学的年龄,现在也不过是大三左右,还欠缺一点经验。 而嬴寒山自己不是天赋,是和第五家这群男鬼过招过出的经验。 所以她基本能猜到今晚三个人都会赶过来,只是前后顺序有差别。 “姨妈,海阿妹。”没有旁人,林孖就随意叫了一下,眼睛向着粮仓瞥,“无有着火就好。” “没有,”嬴寒山说,“去收拾一下兵甲吧,准备出阵。” 这话一落下,海石花和林孖齐刷刷看了过来,海石花已经不太惊讶了,跑得微微气喘的林孖还满头雾水。 “第三个预判。”嬴寒山晃了晃三根手指,自己先自顾自向着营帐的方向走去。 “日出的时候,第五煜会露面。” 太阳升起来了,云雾开始消散,飞甍关的城墙上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色。 城下血腥气还未散去,泥土泛着乌紫,那队出来偷营放火的军士大多没能跑回城中,手快一些的攀着城上垂索逃过一劫,手慢的就染赤了城下的土。 沉州军不疾不徐地把尸首拖了,一概斩首,用木棍密密匝匝在关前插了一长道人篱笆,风吹着被砍下来的头颅的散发,没凝固的血还在顺着木棍滴滴答答向下流。 白鳞军和沉州军的旗帜就在这一道血腥的藩篱后,兵戈和甲胄泛起冷冷的银色。 日光升到城楼上时,有人上来了。 那人露面的一瞬间城上城下都张开了弓箭,像是几十只大鸟一齐展翅。第五煜一身深青蓝襦袍,两肩至袖上用缇色混着金线绣出攀云的龙纹,日光在龙的身躯上流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腾云而起。 他平和地笼着手,目光向下看去,好像在等待谁的出现。 他当然等到了。 “宿主,”系统发出声音,“这里有修仙者的气息。” 嬴寒山一点也不意外第五煜在自己旁边放了几个修士保镖。他是有数的人,知道自己现在能飞也能万军之中取他狐狸头,不可能不做防范。 “修为怎么样?”嬴寒山问。 “两个元婴一个分神,”系统说,“强攻可以杀掉那两个元婴,但有龙气干扰,同时打三个加上一个第五煜有难度。” 啧。 仙人不能插手凡人的战斗,也就是说现在要是林孖把第五煜砍了他们只能看着,但嬴寒山不一样。她没有飞,她慢慢走到了阵前,那一排头颅之前。 “寒山!”第五煜像是见到老友般对她招了招手,“许久不见。” 嬴寒山冷笑了一声,没有搭茬。白鳞军在她走出去的那一瞬间开始分队,几十号人如同雪白的两翼,呈一个尖角形跟在她身后。 “上一次没有来得及怎么叙旧,这一次倒是有机会了。”他笑着扫了一眼,“不知故人们是否都在?裴刺史?苌军师?……” 第五煜有些恶意地停顿了一瞬间,说出后一个词。 “还有……嬴长史?” 嬴鸦鸦到底还是跟来了,她正在后排的位置,与苌濯和裴纪堂一处。 第五煜叫出那个职位的瞬间,她身边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一声牙齿挫动的咯咯。 嬴鸦鸦沉默着,呼吸急促地盯着高处。 “怎么,上一次水上相见,落荒而逃,不敢再与我拔剑相对,便转了心思想威胁我妹妹一个文人?” 嬴寒山扬声,声音不大,四周地面与墙壁却有共鸣似的震动。 “岂敢,”第五煜笑了一声,“不过还是请长史出来相见吧,毕竟,你不想孤将事情做得太过难看?” 有细细碎碎的甲胄碰撞声和浮起来又落下的惊诧低语,嬴鸦鸦咬着牙一言不发跳下马来,推开身边人,走到藩篱后。 当她经过裴纪堂身边时,他好像下意识想要拉住她,嬴鸦鸦稍微侧身避开他的手,并不回头,只是直直地走到最前面。 “无耻之徒。”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一句低低的咒骂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城墙上。 嬴寒山稍微侧过脸去。鸦鸦?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不像疑问,像是安抚。 嬴鸦鸦眼眶有些红,她飞快看了一眼阿姊,又移开目光, “我并没有威胁令妹的意思,”淳于顾语气淡淡,“只是想稍微提醒一下各位故人……尤其是你,寒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认作妹妹的……” “……识人不清,对将领来说,大忌。” 嬴鸦鸦深深抽了一口气,突然扬起声音:“若说阿姊唯一一次识人不清,便是不识得你这中山狼!恩将仇报,屠我乡民!” “好好好,”他拊掌而笑,“算是孤做了,但那又怎样?” “父王已死,长子当继,襄溪王印今日在孤之手,淡河作为襄溪王昔日属官,亦隶属于孤。” “各位,应该称孤一声殿下才是。” “啐!”鸦鸦大笑起来,她推开身边的士兵,几乎和嬴寒山站在了一起:“你说王印在你手里就在?襄溪王位早就因为无继被今上削藩了!” 第482章 “襄溪王长子第五煜,缠绵病榻,毁容于天疮,你凭什么说你是他?王子争已薨,王子明下落不明,谁能给你作证?” “若你是第五煜,父亡时你不侍于侧,不孝;隐瞒身份,不报于朝,不忠;屠戮淡河,残害生民,不仁;背恩叛友,反戈一击,不义。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居然还有脸接手这个位置吗?” 淳于顾冷冷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左右。有人拿了两个酒坛似的器皿上来,一左一右放在了城墙上。 “那你呢?”他笑着问。 “居于仇人门下,仰裴姓之人鼻息过活;假作稚童,欺瞒同僚;身为逆党,苟延残喘。” “你忠?你孝?你仁?你义?……哈哈哈,孤忘了,你确实没沾不孝的名头,不过今天要是因为你,孤将你父兄的骨灰扬于城下,你又如何说?” “致使父兄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什么罪名比这个更大了吧?” “你说是吗?嘉原县主?” “叶氏女,叶蔓。”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它被喊出来的瞬间,嬴鸦鸦倒退了一步,像是有什么轰然崩塌,日色在薄云浮动的天幕上改变。第五煜没有停下,他轻飘飘地向下说下去:“装作总角之年的幼童讨人怜爱,有没有想过被人揭穿是什么滋味?” “不妨告诉你姐姐,你今年年岁几何?” “不妨回头对裴刺史说一说,你叶家和裴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相杀了你叶家满门百余口人,血流赤地,你还能对着裴家子巧笑倩兮,佩服,佩服。” 他抚掌大笑,城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几个人听说过叶蔓这个名字,但是叶家灭门的惨案尽人皆知,第五煜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但所有人一时间都难以反应过来。 林孖嘟囔着这条狗在喷什么狗粪,海石花眉头紧锁,裴纪堂脸色苍白,他无意识地抓紧了马缰,肩背有些摇晃,仿佛不能维持平衡。 在一片轻微的混乱里,嬴寒山轻轻耸了耸肩,伸手揽住嬴鸦鸦的肩膀。 “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说。 “这是我妹,我们两个从芜梯山上下来。我给她取名,看着她长大,我比谁都清楚这是我亲生的妹妹。” “怎么了?”她对着狐狸露出一个微笑。 “没爹没娘,又险些被兄弟乱刀砍死的某个人,是嫉恨别人有姐姐吗?” 第241章 叶家裔 “我二人自终南之南, 芜梯山上来,尽人皆知。” 嬴寒山从容颔首:“我二百七十六岁,妹二百五十四岁, 皆是修道之人。凡我二人生时, 还不知此地谁人是主!” 在场所有人又静了一下, 倒不是被最后那一句狂悖到僭越的话镇住, 而是嬴寒山话中透露的一个关键信息。 她俩!真!是!神仙!啊! 这里隐约有人听过嬴寒山可以飞行的传闻,也依稀有些她不食五谷的说法,有些士兵见过她神异的招数, 但她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她是神仙。 二百七十六岁, 二百七十六岁是什么概念?王公贵族吞珍珠, 饮朝露, 也不过是堪堪活她一个零头! 上下一片吸气屏息的嘶嘶声, 只有与她相对的第五煜仍旧噙着一丝微笑,表情不变。 一息,五息, 十息。 第五煜不笑了。 嬴寒山从容地绕到一栅栏新鲜的脑袋后:“在等什么?在等你安排的那几个刺客动手?” 她一脚踹断了其中一杆木杆,上面的头颅滚落下来, 栽进血腥的泥泞里。 “是这个吗?……还是, 这个?” 第五煜很聪明,他知道嬴鸦鸦是她的软肋。他也聪明得有些太自负了,人一次会被抓住软肋是不小心, 第二次还被抓住软肋就是智力有问题了。 你永远不能指望对手智力有问题,但聪明得自负的人往往会忽略这一点。 嬴寒山不知道第五煜究竟要为嬴鸦鸦埋一个什么雷, 但她能倒推出来他逼迫嬴鸦鸦出阵是想要在阵前对她不利。 他杀不了嬴寒山, 但他可以一次一次地诛她的心,直到她因为承受不住崩溃。 照这个动机反推, 他不就是要安排刺客嘛。 早在嬴鸦鸦露出反常状态的第二天,嬴寒山手下的人就揪出了埋伏在队伍里的刺客,特地拖到今天才杀,就是为了挂上来给他第五煜看个新鲜的。 她看到城墙上的那个人似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目光凛然地扫向那两个骨灰坛,又瞥向嬴鸦鸦的脸。 嬴寒山这时心里才稍微紧了一下,她不是这里的人,不知道叶家之祸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照刚刚的说法,这条缺大德的狐狸是把人家爹和哥的骨灰挂城头了……确实有点麻烦。 就在嬴寒山思索着他真把那坛子扔下来自己应该能飞过去接时,嬴鸦鸦开口了。 “阿姊说得极是。”她说。 “我终南修士也,少时得道,面容不老,与你所说叶家女有什么干系?” 我根本就不是叶蔓,你挂两坛骨灰上去有什么用? 你就算真当风扬了它,也只是你第五煜又蠢又不修阴德罢了! 嬴鸦鸦对着城墙上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东风扬起她发丝衣袖,风中飘然蹁跹的样子倒真像是鸟雀化形的仙人。 但嬴寒山能感觉到这孩子说话时的余光轻轻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就是不敢正眼和自己对视,像是做错事的猫儿在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人手背。 第483章 她还是心虚的。 嬴寒山顺手拉住她,后退一步,在第五煜给出反应之前骤然抬手:“白鳞军!” 如两翼般护卫其侧的白鳞军阵型展开,他们齐刷刷取下背后的弓,搭箭上弦,向着城楼上拉满。 “保护殿下!”有人高呼,城墙上的士兵们挡住第五煜,稍微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倒是不太慌,从城下到城上有百步之遥,还是仰面,除非是开铁弓,不然绝无可能把箭射上来。 然而下一刻千百点白羽直压天幕! 白鳞军控弦士以一种奇特的节律变换着阵型,最初列队成尖角的士兵们迅速放完手里的箭,随即散开退后,后面早已排列整齐的第二梯队旋即跟上,再放再散,整个阵型如同一只不断鼓动双翼的白鸥,向着天空甩出无以计数的羽毛。 更见鬼的是,这箭真上了城楼。 大部分箭的准头不够,力度不好,叮叮当当地扎在城墙上,然而有那么十之一二的箭居然真的越过了城墙,劈头盖脸地向着城上兵士落了下来! 箭矢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强弩之末,可再强弩之末那也是个带尖的高空抛物,鲁缟穿得,人的皮肉也照样穿得。 箭头叮叮当当地打在盔甲上,遇到倒霉的便被刺了手臂,插了眼睛,尖叫着栽倒在地上。 站在那里的军士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城上不向城下放箭,城下却向城上放起箭来了! 第二波箭雨压着第一波的尾巴涌上来,几乎要碰到被护在后排的第五煜。然而,就在满城墙上都在四散躲闪,举盾防御时,一阵冷光骤然浮起,罩住了整个城墙。 铛,铛铛,落在这冷光上的箭矢仿佛被什么弹开,调头向下坠去,力道小的落在墙下,力道大的直接被弹得一个调头,差点飞返回去。 混乱的城墙平静下来。仙长!有人喊,是仙长前来襄助殿下! 嬴寒山噙着冷笑,别人不认得这冷光,她认得清楚,当时在青云宗那群弟子开困阵时就是这样的颜色。 天可怜见的青云宗,自己焦头烂额,居然还分得出人来保护第五煜。 只是…… 飞返回来的箭并不多,只要后退便能躲开,然而控弦的白鳞军士突然换了策略,阵型不再改变,后排盾兵冲向前去,直直地挡在前排弓手身前。 于是那些被弹回来的剑就叮叮当当地砸在了盾牌上。 铛,铛铛,铛铛铛! 轰! 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满地羽箭和血腥被这晴空闪现的一道闪电照得雪亮。 嬴寒山单手护住嬴鸦鸦,另一手紧捏避雷符,好在这一道雷并不是照着她砸下去。 雷光在半空一闪,一道人影被劈得掉了几丈,随即被冒出来的拂尘卷起收回,随着这道雷光落地,城墙上的保护法阵开始片片崩离。 “无耻魔修!”空中有个夹杂着咳嗽的声音在咆哮,“无耻……咳咳!无耻魔修!” “你说我无耻?”嬴寒山对着那声音来源大笑,“看好了!雷劈的是你不是我!” 白鳞军这一茬纯属是余兴节目,嬴寒山真没想到能用上。控弦士们所用的弓是落龙弓的复刻版,所用的箭是出发前紧急改良出来的曲痕箭,箭上刻有螺旋的凹槽,一箭射出,箭旋转着射向目标,比寻常箭矢飞行的距离更长。 但即使如此,城下对着城上射箭的作用也不是很大,她就是想骗青云宗的傻子出来开阵。 箭是白鳞士兵射出去的,奔着敌军去,这是凡人打凡人。箭被青云宗修士反弹回来,打在白鳞军的盾牌上,这就变成了仙人打凡人。 不管有没有造成伤亡,只要打这个动作形成,业就开始积累,要是正赶上在突破边陲,那就随时有可能引动天雷。 他们不是杀生道者,他们没有天道赊账到年末再算的宽容指标,这么多箭飞出去又掉下来,这个雷不劈死他都算天道行事温柔。 阵法散作一片微光,消弭不见,城墙上的士兵护卫着第五煜先行撤下。他回过头最后和嬴寒山对视了一眼,她看不见他的口型,但她知道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这局,她先占上风,搏一小胜。 嬴鸦鸦从阵前下来什么都没做,先打了一桶水洗手洗脸,好像想把附着在身上的什么东西洗掉似的。其间有不下一二三四五六个文吏试图凑上来套个近乎,不为别的,就为打听一下“二百五十四岁”到底是不是真的。 怎么修道能把二百五十四岁修成十四岁啊!他们也想知道! 嬴鸦鸦一甩头发上的水珠,抬眼给来人一个眼刀,想要搭茬的人就识趣地退下了。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上司似乎心情不太好,就算是长生之学实在诱人,也不必要非得现在去问。 被眼刀吓退的有一二三四五六,没有退的还有一个。 嬴鸦鸦擦干手,抿平散出来的头发,抬头就看到裴纪堂站在那里。 他的那身白泽甲还没有脱,日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微微的辉光。 站在那里的这人有些不像是人,反而像是一只白色的动物,一头低下了头的雄鹿,一只没有打开翅膀的鸿鹄。 “……鸦鸦?”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什么?” “……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嬴鸦鸦摇摇头,泼掉盆里的水。“叶家的事情,”这词好像是一口石灰,裴纪堂说出每一个字都艰难得要命,“是真的吗?” 第484章 她抱着盆,在他身边站住了,歪头看了他的脸一会。 “重要吗?”她问。 “早就已经是不可追的过去了。我要去找阿姊,失陪。” 那文官的青色小袖在他手臂边一拂,随即抽离。裴纪堂伸出手来下意识想要抓住它,却仿佛在水中触到一尾青鱼般,只被它用尾巴轻轻一拍,旋即就碰不到了。 直到嬴鸦鸦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他还这么站着。一边还等着见机上去问话的文官散去了,想要替他卸甲的亲兵也不敢上前。 他就像一尊不合时宜的雪塑,伸着一只空空的手。 “阿姊?” 嬴寒山不难找,她就在帐篷里。 海石花撩开将军帐的门出来,正和嬴鸦鸦打了个照面。平日里能坦然问好的女孩突然瑟缩了一下,要往里走的步子也犹豫起来。 “进去呀?”海石花直接把她塞进了帐篷,“没有别人。” 帐篷里果然没有别人,嬴寒山正在收拾一堆文册,落龙弓摆在一边,架子上还有潦草卸下来的甲。她抬头对上嬴鸦鸦的眼睛,微微扬了扬眉。 “鸦……啊,鸦鸦?还这么叫吗?” 嬴鸦鸦扁了扁嘴,又扁了扁嘴,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她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落出来,但还是感觉到了眼角的湿意。 “还叫鸦鸦。”她哽咽着说,“别不要我,阿姊。” 嬴寒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把她拉进了怀里。嬴鸦鸦立刻把脸颊扎进她的肩膀,抽噎着大哭起来:“阿姊我错了……” “没事,没事,”嬴寒山喃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肩膀,“你叫什么,是谁,都不影响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可能过去了半炷香还是一炷香的时间,嬴寒山的肩膀都被哭湿了大半,嬴鸦鸦才慢慢止住眼泪。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她含糊地咕哝着。 “我太害怕了,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我的伤还在,但我还能呼吸,还能说话,我一点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什么话也不敢说……” “后来,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敢坦白。怕你会把我送回叶家,也怕别人知道了我是叶家的人,会给阿姊招来麻烦。” “再后来……再后来我害怕我瞒了你这么久,你会生我的气,愈是害怕,愈是什么也不敢说,愈不敢说,就愈是晚了……” 她把脸颊枕在嬴寒山的胳膊上,安静了一会。 “现在你知道阿姊不生你的气,也不怕你的事带来麻烦了,”嬴寒山开始慢慢地梳理她的头发,“你可以告诉阿姊,也可以不说,都没关系。但是,我想让你知道。” “你永远不用为了这种事害怕。” “不行,”嬴鸦鸦抽了一下鼻子,坐起来了,“我得告诉阿姊,不然我感觉我就像那条第五狐狸一样。”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切入点。 “我其实……算是那条狐狸的表妹……不对,啐,晦气。” “我的母亲是叶家主支的女公子,叶萱,父亲是从州刺史,陆观。因父入赘,我与兄长叶楠都是叶姓。” “母亲早逝,我自总角后数次被接至宫中教养,后随父亲回到从州。与家人团聚几年,就遭受了祸患。” 她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开。 “父亲和兄长罹难那天,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塞上了马车……第五煜用他们的遗骨威胁我,可我看到他拿出的是骨灰坛时,我就知道他在骗我。没人会去焚烧收殓父亲和兄长的……他们大概已经没有遗骨在了……” 嬴鸦鸦用手捂住脸,沉默了一会。嬴寒山轻轻拍着她,并不催促她往下说。 一息,两息,漫长的十息过后,眼前的女孩缓缓放下了盖住脸颊的手。 原本有些孩气的神情从她脸上褪去,一种微妙的气质变化覆盖上来,嬴鸦鸦把手叠在腹部,微微抬起下颌,对着嬴寒山站直了。 “阿姊,我不会再对你说谎了。” “我即嘉原县主,大长公主望之甥女。” “叶蔓。” 第242章 越千仞 嬴鸦鸦不再抽噎了, 她深垂着鸦羽一样的两睫,沉静地微微颔首。 “一直以来,阿姊以我为血亲, 我就应下阿姊的说法。阿姊仁慈怜我。见我南人纤细貌, 便以我为幼童。” “实则……在阿姊救我的那年秋, 我便应当及笄了, 只是当时时局动荡,父亲没有来得及为我请赞者,备发笄与礼服, 所以我还留着垂髫的发式。” 嬴寒山听得懵了一下。 “所以……鸦鸦?”她问, “你今年究竟是?” “今年过了生辰后, 我便十九岁了。” 嬴寒山紧绷的肩膀放松回去了。 “十九岁也是小孩啊!”她说, “十九岁刚刚大一……哎?” 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凑过去撑着嬴鸦鸦的肩膀,仔细又看了一遍她的脸:“也就是说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是十四岁了?” 女孩的睫毛轻轻抖了抖, 点头。 “你说你母亲早逝,你养在宫里……没人欺负你吧?他们是不是不给你吃饭?你怎么十四岁才这么一点大?” 嬴寒山忍住了没比画她, 嬴鸦鸦身形纤巧倒罢了, 南北差异,为什么个子也这么矮?看着也就一米五多些,十四岁应该已经青春期开始拔个子了呀? 第485章 嬴鸦鸦哑然失笑, 握了握肩上阿姊的手:“我随父亲,南人相。”这个答案显然没有说服嬴寒山, 她还是皱着眉对她的脸看来看去, 看到最后嬴鸦鸦小声地嘟囔着补上了一句。 “不是谁都能像是阿姊一样凛凛七尺的,阿姊总是拉着人家十来岁的孩子说人家八九岁, 我……我明明在十四五岁的少女里也不算是矮小了。” 哦…… 嬴寒山,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她好像忽略了很久的事情。 这里是十世纪,在这个年代,人的平均身高是比现代人矮的。 “算无遗策,运筹帷幄,讨逆平叛大将军,没得常识也。”在突发性的静默里,系统抑扬顿挫地吐了个槽。 没有常识有什么干系,横竖打仗也不考十来岁小孩长多高。 第五煜这次城前的揭底没引起太大风波,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姐妹俩究竟是不是都二百多岁了”上。 对此嬴鸦鸦表示都是胡说,她们两个确实是终南而来,但阿姊说两百多岁,只是气一气城墙上的那个第五家的混账。 来问的人不信,又找嬴寒山验证,嬴寒山笑而不答,问多了就从袖中掏出峨眉刺开始擦,擦个四五个来回就没人敢来问了。 唯一有些在乎这件事的,是裴纪堂。 那天傍晚嬴寒山看到他在营内漫无目的的走,像是只被关久了关出刻板印象的水鸟,一直徘徊在文官帐前不入,日暮的天光有些奇异的紫色,染满了他的衣衫,也盖住他脸颊上隐约的苍白。 “老板?”嬴寒山喊了一声他,裴纪堂就停下来,不言不语,有点像鬼。 “怎么了?”她不管他是人是鬼,踱过去在他眼前晃一晃手。他低头,并不很躲。 “丢了些东西。”裴纪堂茫然答,“还没有寻到。” “丢了什么?我叫人来替你找?” “不了,找不到。” 他就这么喃喃着慢慢退去,退出几步远又突然站住。“寒山,”裴纪堂的声音像是隔着一阵风,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晰,“天意何弄人也,使人忽喜忽悲。” 这话音太弱,嬴寒山反应了一阵子才反应出来他在说什么,一抬头裴纪堂已经不见,身影融化进由紫转黑的暮色里。 嬴寒山确实为裴纪堂担心了一晚上,甚至寻思着要不要大半夜拖苌濯去找他看看情况。然而第二天这人顶着俩黑眼圈准时出现在了帐里,一脸我爱工作工作爱我的样子,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就好,因为现在大事多得很,实在不适合再增加一个。 攀山的队伍已经训练好,原本一百多人的小队到现在只余下了九十几个,在训练的途中有负伤的,有实在不合适退下来的,还有一个孩子出了意外,陆仁某把自己绑盔甲的一截布带系在了埋他的地方。 现在这九十几个人都以布包头,腰缠绳索,穿着轻便的布甲,不像是少年兵,倒像是山民一般。 陆小……不,陆校尉的面颊晒得有些黑,他的头发也仔细包了起来,手腕上缠好了护腕用的布条。这九十几个人严肃地背着手,迎接眼前这少年的审视。 “我们就要出征了。”陆仁某嘶哑地说,出征这段日子他的声音有些改变,到训练时几乎完全像是鸭子叫一样嘎声嘎气,但没人嘲笑他,没有人轻视这个年轻的校尉,没有人议论他迟了些的变声期。 “虽然大家已经扛过了这么多天的训练,心中也对我们要去做什么事情有了数,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我们只有九十几个人,我们要翻过如同墙壁一样的高山,混进城中打开城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掉下悬崖,我不会去救,有人受了伤,我们也只能把他丢弃在山道上。” “就算我们活着进了城,也不一定能成功打开城门。一旦我们失败,我们无处可逃。”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感到畏惧!因为我的性命是大将军救下的。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有人害怕了,还可以从这队伍中退出去!” 没有人后退,少年人们目光沉沉。谁不是大将军救出来的呢?从淡河的灰烬和火焰中,从踞崖关被攻破的那个夜晚,从逃荒的饥饿和痛苦里,从最初那一场疫病中,大将军不是天神下凡一样来救人的,她切实地伸出了一只染着硝烟和血迹的手啊! “我们不怕!”“不怕!” 陆仁某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我必要把你们带回来。”他说,“然后,我们一起加官晋爵,做大人物!” 上一次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过后,飞甍关安静了几天。 这几日没有下雨,日头把泥土晒干了,从山上飞下来的扬尘和植物种子盖住城墙前的血迹,春日的可爱遮掩了战争的残暴。 嬴寒山没有叫人守着那排头颅一来人就放箭,她默许城里的人把它们收拾走。 其实嬴寒山是不喜欢京观的。但恨太多了,最温良的人也会在仇恨中癫狂,她能克制住自己的癫狂,却无法对着那些含泪的眼睛说一声冷静,她只能选个折中的办法……战争就是这样的。 也因为这女将反常的仁慈,飞甍关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满怀希望的说法。 他们说这位女将军不会待太久了,因为春耕已经迫在眉睫,她和那位刺史都是爱民爱得如同圣人一般的人物,必不能让农民无所食的。 第486章 他们猜对了……猜对了一半。 嬴寒山确实不打算待太久。 栖息在树冠上的野雉被惊动,它们咕咕地拍着翅膀,但并不怎么飞。这个时节的傍晚正是猛禽活动的时候,它们天然地对那粉红橙红的天幕有些畏惧。 好在这些惊动它们的人没有什么恶意。 登山的小队出发了。 虽然说是行于绝壁,但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在飞甍关的重重天险上毕竟还有几条采药人小路。 有过攀爬悬崖经验的士兵在前面,用镐头敲定可以攀抓的地方,判定哪里的树木可以系腰间的绳子,哪里的岩石可以下脚,后面的人就一板一眼地学。 砂石在脚下颤动,不时有人一脚踩松了石头,发出一声哽在喉咙里的惊呼,手忙脚乱地抓住身边的杂草稳住身形。 一开始有士兵建议用绳子以队为单位把人连起来,这样不论谁一脚踩空都有生还的希望。陆仁某近乎于冷酷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他走到那个提议的人面前,抓住他的领子低喝一声,直直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两寸。 那人大气不敢喘,他松开手,抱歉地笑笑。 “你看到了,”他说,“太轻了。” 陆仁某跟在嬴寒山身边,嬴寒山像是照顾子侄辈一样对他,故而他拔节拔得很快,身形也逐渐长开。但这些人不一样,少年人们缺乏营养,长得慢,甚至有人还没有生出胡茬,长出喉结。 大家的力量是不够的,体重也是不够的,人掉落时不是重量能把周围人拉下去,而是一股冲劲。如果用绳子把一对人连起来,很可能一个坠崖就连累下一个,再下一个…… 所以所有人都放弃了把希望寄托在同伴身上的打算,生死有命,不外如此。 午间山间多瘴气,队伍只能在未时后出发,又走不快,当要从东边的峭壁绕进城里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最后一段路没什么落脚的地方,幽微的月色照着斧头凿出来一样平滑的山壁。 陆仁某抓着两边新生的枸树丛,对着这一小片空白面色凛然。 “陆校尉,”在最前的士兵叫他,“应当找一树木山石固定,然后令队中人荡过去。” 说得好,但这地方没有树木山石,稍高的地方倒是有一片天然的石台,但也溜光水滑,系不住绳子。 “谁的绳子长?”陆仁某粗声粗气地问了一句,当即有人解下绳子递给他,陆仁某掂量一下:“不够!再来一条!” 两条绳子结在一起,勉强够了,陆仁某把绳子缠在腰上,伸手向带队那人要来镐头,自己爬上最上面的石台,把镐头固定在石缝里。“你,你,”他指了两个年纪大些的士兵,“随我来。” “你们两个拉住我,固定好自身,”他说,“其余人抓住绳子荡过去!” 队伍里安静了几秒钟。 三个人,又有手镐,保险倒是保险的,但不是万中无一的保险。须知下面荡的人只冒一次险,上面腰上缠着绳子的人却冒几十次险啊。陆仁某是被将军爱重的亲兵,又是校尉,怎么偏偏是他在这个位置? 陆仁某身边的人讷讷地想要解他的绳子换自己来,被他瞪了一眼。“动作快!延误了战机都不用要脑袋!”他低低地吼着。 第一个人抓住了绳子,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陆仁某半跪在地上,死死地攥住固定身体的手镐,借着两边压住自己肩膀的力气稳定自身,砂石摩擦着护膝发出吱拉吱拉的声音,他咬牙切齿地想这身衣服算是废了。 到四十几个的时候陆仁某示意停下,他爬到一边吐了一会,脸色不太好看。 “我们来吧!校尉!”旁边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看不下眼了。 陆仁某这次没有反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下面,点头。 “好,你们来。” 一开始两边的人都以为他是实在累了,再加上耗费不少体力所以不想动,所以一直在那里坐着。然而直到所有人都过去,他却又站了起来。 “还有咱们三个,”陆仁某说,“用我当支撑点,你们两个过去,我自己想办法。” “校尉!” 陆仁某推了一下来拉他的那个人,满脸不耐烦地又给自己系上绳子。他刚刚是想到了这件事,拿人做桩,总有一个人要自己想办法,他得保存好力量,做最后那个人。 军令如山,没人能劝,余下的两个人从平台上爬下去,陆仁某再一次把镐头钉进石缝里。他们拽着绳索,颤颤巍巍地荡过这一片绝壁,现在只有陆仁某孤身一人在这里了。 他坐下,休息了一阵。 其实从斥候到校尉,他也没花很长时间……这一切都是自那个会飞的剑客把自己拉起来,投到大将军怀里开始的。 在那之前他就是个无名的斥候……这辈子做过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疏散了村子里的人,抱着那个叫玉童的孩子上树躲过了追杀。 玉童……玉童应该也过得挺好的,听大将军说有户好人家收养了他,峋阳王被打死之后那边也不打仗了。 陆仁某吐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拔出手镐站起来。 “不怕,”他喃喃地说,“玉童,阿兄带你再爬一次树。” 绝壁上也有点草木,但从这里到对面很不保险,他在掌心上缠了两圈布,整个人扒在石壁上,缓慢地向着另一边移动。 脚下几乎是空的,手上只有些枯草,站在另一边的士兵们屏住了呼吸,天地忽然寂静得连虫子的鸣叫也听不到。 第487章 哧! 一把枯草突然被连根拽出,陆仁某的身形随即歪斜开,来不及反应,他一脚蹬在岩石上,整个人斜着向对面飞了过去。 该死!这个词来不及在陆仁某脑内反应就瞬间熄灭。他离终点还有两米!若是寻常他有力气,两个蹬踏能勉强摸到边。然而此时此刻坠落的风声已经告诉他,他用的力气不够! 他没有力气了! 风声戛然而止。 十数双手伸出来,在他将将要落到崖下时一把拽住他。 “拉住陆校尉!别松手!” 高高低低的嗓子应和着,前前后后的手死死拽住他的头发和衣服,陆仁某被一寸一寸拉起来,拽进人群里,又被举起来。 万岁!有人低低地喊,更多人已经喊不出声,只是七手八脚地托着陆仁某发抖。 真厉害啊,你小子。陆仁某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开始自己夸自己。 “简直像是个大人物一样。” 他伸手擦汗,擦了满脸滑腻,抬起手才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皮肉翻卷,尽是鲜血。 城内的灯火就在脚下,陆仁某扶着身边人的肩膀把双脚落地,他站直,慢慢抬手,指着那一点一点的火光。 “就在那里。”他说,“敌军近在咫尺,我们只剩下一步!” “开城门,迎嬴大将军!” 灯火,沉州军营里也亮着灯火。 坐在中军帐中的嬴寒山挂了全副铠甲,面色和夜里的雾气一样冷。 “宿主觉得城门会开吗。”系统问,这是个不指望得到回答的问题,嬴寒山报以的只有沉默。 “其实宿主有些后悔让陆仁某去吧,”它说,“你宁可自己飞进城里开门。” 那不是宁可,那是十分希望,要不是城里有青云宗修士糊的阵法,她真想自己过去踹开这破城的门。 “我宁可你是人,”嬴寒山说,“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团一团投进城里,你来开门,” “系统不是二维生物,不能团一团。”系统干笑两声。 周围安静了一会,只有风吹动帐篷顶布料的簌簌。“但是……”白噪音没停,嬴寒山就知道它话没完,“宿主也知道,必然要有今日这一次,你也必然要撒手。” 嬴寒山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抱在怀里,拢在翅膀下,她不可能真的狂妄到觉得她是一个遮蔽天地的穹庐,能以一身之力像母鸟庇护幼鸟一样庇护所有人。 陆仁某是战士,嬴鸦鸦也是战士,乌观鹭海石花……所有人在这个年代都自愿或被迫地成为战士,所有人都要到战场上去,一次一次地应战,有人必然留下,有人不得不离开。 她只是那个撒手,把他们抛向这战场的人。 “这一次以后,宿主想给他什么位置?” 嬴寒山活动了一下手腕,她站起来,没有说话。 远处有嘈杂声响起,火光照亮整个营地,隐约有催动军队的金鼓声贯彻夜幕。李烝哒哒地跑进来,撞开门帘:“大将军!大将军!飞甍关城门开了!前头的队伍已经冲门!” 夜风裹挟着灯油燃烧的气息,掠起嬴寒山的长发,她摘下落龙弓:“准备临阵!” “他会再回到我身边的。”她说。 “不会太久。” 第243章 秋复猎 这个夜晚实在是热闹。 如果有踞崖关出身, 又经历过那场守城之战的士兵在场,他会惊讶地发现那一日的战役和这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夜袭,同样的潜入开城门,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同, 就是这座城里既没有以路口为单位设置的鹿角, 也没有死守的骁勇将领。 但有些东西是一样的。 白鳞军剑一样沿主道直插进去, 枪尖挑着数不清的寒芒,火光在他们脸上跃动,把每一张面孔都照出铜一样的赤色。 夜风翻卷, 月光照在白地青纹的旗帜上, 皎洁得如同山间麋鹿的肚腹。 而高举着它的人却是赤色的, 黑色的, 带着傩神一样的威压。 他们不停止, 不分散,不回头,仿佛一把薄刃的小刀, 精准切开夜色。而跟在后面的其他沉州军就沿着这把小刀切出的缝隙涌进来,击散守军, 杀死抵抗者。 即使在黑夜里他们也很好分清楚彼此, 因为沉州军的手臂上都缠着细细的白布,月色轻柔地在上面徘徊,躲避喷溅的鲜血, 似乎有一缕一缕白气从这些人身上升起,一直升到高空。 啊, 那是因为血太热而天太冷, 所以生出的白雾吧。 可为什么那些白雾闪闪发光,直奔着那面同样闪闪发光的旗帜去了呢? 关城的街上是没有百姓的, 他们无声无息地躲在家里,栓好了门。 年轻的儿女被父母关进地窖里,老人拖着艰难的步子走向门。 如果这扇门被踹开,如果那些杀得眼睛鲜红的士兵冲进来,看到哽咽着跪在地上的白发老者,会因此而想起家中的祖辈,留一留手,不杀死屋里的人吗? 可他们的祖辈还活着吗? 这里是关城,是与踞崖关不同的,军事意味更浓的,军户们居住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与军中有所关联,谁能说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未曾杀过沉州的军士?谁能说当初淡河的焦土上没有这些人的足迹? 杀掉你们的父母,摔死你们的孩子,焚烧你们的屋舍,又能怎样呢!天授我如此! 第488章 有嘶吼和刀剑相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院门传来沉重的嘎吱声,一匹被□□穿了脖颈失去了骑手的马哀鸣着倒下去,木门被砸开,碎成一地茬子。 尖叫声和被捂住嘴的呜呜声响起来,屋里的一家人拼命缩进黑暗中,男人和女人站起来,挡住身后的人。 有一个士兵站在门前。 他手里的刀滴着血,他脚边还有些看不清楚的残肢,即使他全身已经被浸得乌紫鲜红了,屋里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沉州军的士兵。 因为他手臂上的布还没有被血染完,余着一抹骨殖样的白。 其实仔细看,这个人还很年轻,脸还没有多少成年男人的棱角。 但这不是一个能把他当做少年看的时候那双染着火光的眼睛望进来了。 一步,两步,滴血的刀尖在地上画出一道斑斑点点的红线,他向着屋里走了几步,几乎将从门框落进来的月光完全堵住。 屋里很安静,蜷缩起来的人都努力假装自己是黑暗的一部分,只有很小的啜泣不知自何而来。 有个小孩子,即使被捂着嘴,还是在呜咽。 那个士兵在那里站了一会,表情仍旧冷峻,但没有再向前,好像有一场混乱的噩梦刚刚从他身上消弭、他拾起门边的柴刀,狠狠地向着黑暗丢过去。 当啷,一声尖叫,从柴刀落地的声音来看,只是被吓到,不是被砍中的尖叫。 做完这件事后他转身回到了街上,只留下又淅淅沥沥从门里渗进来的月光,照亮屋里苍白而惊魂未定的脸。 在沉州军清理城关的时候,一队骑兵已经冲到第五煜所在的地方。 陆仁某来得有点晚了,一开城门他就向这里跑,但终究还是没跑过马匹,当他来到那军府外时,这里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骑兵和弓手围得水泄不通。 府邸像是一个小但坚固的堡垒,高墙上密密匝匝全是拉开的弓箭,任何敢于上前的人都会吃劈头盖脸的一顿箭雨。 但再凶猛的箭雨都于事无补。 高举着盾牌的士兵们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战线,圆木轰然撞击着军府的大门。 轰!轰!轰! 嘶吼伴随着箭头顶进盔甲的叮当,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门整个倒下去,从里面涌出的士兵与沉州军绞缠在一起。 夜色像是一块黑布,把包裹在里面的所有人拧住,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鲜血,谁的嚎叫。 嬴寒山到的时候战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尸体被拖到两边,但地面上仍有及靴底高的积血。 两个白鳞军士兵把第五煜从门里拖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天城楼上的锦衣,满地血污脏了下摆,像龙被截去半截尾巴,露着湿淋淋的伤口。 她对着这被抓散了发冠,低着头不言不语的背叛者,伸手抬起他的脸。 那张脸上沾了些血迹,眉骨有些淤青,几缕乱发被血粘在颊侧。被扼住下颌的人眯起眼睛,仿佛火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她的手缓缓移动到他的咽喉,紧了紧,然后松开。 没有龙气,没有那条突然窜出来对她咆哮的紫龙。几乎就在瞬间嬴寒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煜在哪。”她掀掉他脸上的蜡壳。 “……第五煜在哪!” 原本还与第五煜有八分相像的脸立刻变了形状,寡淡,平平无奇,毫无表情。 这不是第五煜,这是“淳于”中的某一人。他冷漠地抬着眼,被两个白鳞军士兵按在地上,没有任何表示。 当嬴寒山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时。他轻轻唔了一声,向地上吐出一块带血的肉来。 “来人!”周围骤乱,“卸掉他的下巴,军医!” 有人七手八脚地把这个刚刚要断了舌头的死士放平,卸掉他的下巴保持呼吸,自始至终这淳于的目光就没有离开嬴寒山,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威胁,没有嘲弄。 那只是一条被留在猎网里的狗的眼神。 嬴寒山握紧了刚刚松开的那只手,一层手甲隔着,她的指甲陷不进肉里。她只能用力,再用力,攥得掌心的甲片咯咯作响。 “追,”她说,“找水道!他能带着亲信无声无息地脱身,一定是有水道!” 有些事情真就只能事后诸葛亮。 十世纪没有卫星,没有侦查工具,没有详细地图,对敌方所占有区域的自然地形姑且还能靠斥候打听,人工改造的地理环境就没有任何办法。 嬴寒山能从第五煜的突然失踪里推测出这里有可以行船的水道走山道是不可能的,走陆路撤退一定会被斥候发现,这里离小亭隘极近,小亭隘又是横架于河道上的交通要塞,只要有一条隐秘的人工水道链接水网,第五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插上翅膀跑了。 有吗? 真有。 从飞甍关出去,一条不比淡河支流宽多少的小河,只能容下最小的船只通行,显然是为了运输货物供给城内开凿的。 淡河军没有船,骑兵们上马沿着河道搜索搜索一点用也没有,根本就不知道这条狐狸到底是什么时候断尾跑了的,他颇为舍得地丢下这个关隘不要,好像一早就算准了根本守不住这里。 天光开始把东方涂成白色,也开始在疲惫的马匹耳朵上镀金,骑兵们还没有放弃,嬴寒山却做了个回返的手势。 “不必找了,”她说,“回去打扫战场。” 第489章 如果主将情绪上头,士兵们就得陪着主将消耗,在这个已经摆明徒劳无功的时刻,她再愤怒,再懊丧,也不应该折腾自己已经战斗了一晚上的士兵。 气氛有些讪讪的,骑兵纷纷调转马头,还是习惯性地等着嬴寒山走在最前。但她没有动,她把马缰松开,递给了身边的哪一个亲兵。 “你们回去打扫战场,你……” “牵我的马回去。” 下一秒,一阵强劲而急促的旋风刮过所有人的眼睛,被攥住马缰的马惊恐地尥了两下蹶子,小跑出去几步才停下来。 它后背上的那位女将已经不见踪影,她在这一阵骤风中平地而飞,消失在河水流向的方向。 她不甘心。 她就是不甘心。 她好像一盘棋殚精竭虑下到最后,被对方轻描淡写掀了棋盘的棋手。 嬴寒山没有道理折腾自己的士兵,也没办法要求所有人现在变出船来追击第五煜,但她自己可以去。既然他已经无视了游戏规则,她就不必要再作为人间的将领和他对局 他应该离开得很早,但行船毕竟没有飞行快,嬴寒山沿着这条水渠一路北行,潺潺流动的水声变成万朵浪花的咆哮,在水道与水道的交叉口,她停下了。 水面上有薄薄的雾气,好像是一片又一片的白云从天上落下,托举着高耸的宫殿。 不,那并不是宫殿,那是巨大的战船,浪花拍打在船身上,玉石一样碎成明亮的细沫。 嬴寒山飞起来,一直到她可以和船头同高,隔着缥缈的水雾和重叠的风帆,她看到了第五煜。 她看到了一整支舰队。 白发的老将站在他身侧,所有士兵都张开弓弩,蓝色的法阵在船上展开,青云宗那几个修士的身形浮现出。 不是她追上了他,是他一早就在这里等着,等着向她引荐这浩浩荡荡的水军,向她做下一次对局的邀约。 “寒山”第五煜的声音仍旧轻快,“打到这里就可以啦,马上就到了农时,我们各自休战,为了百姓他日再见吧?” 我想杀了他。嬴寒山在脑内对着系统喃喃:“我现在过去,冲进这个阵里,足够杀了他吗?” “如果你身边有船队,足够了。”系统的声音平静得近乎于冷酷,“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不够。”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她知道她只有真正地击败了对方才能杀死他,她知道现在他等在这里就是不怕她冲阵,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这一切没有结束在这场战役里还要有下一场战争吗?还要有多少战争! 嬴寒山猛地摘下了背后的落龙弓,三支羽箭搭上弓弦,如逐星般激发而出。 两边持盾牌的卫士瞬间暴起,用作保护的阵法渗出冷色的光辉,然而,最先头的那支箭穿透了层层阻碍,直奔第五煜而去 龙啸响起来了。 第五煜整个人向后仰了一下,箭击碎他的发冠,斜插进他的发髻里。 这年轻的王孙解开头发拔出箭,笑着对嬴寒山挥了挥它。 “多谢你送我!”他咯咯地笑着,笑声淹没在扬帆的声响中,船队开始动了,第五煜的声音也逐渐不清晰起来,“听说从州的羊很好,寒山!寒山!等到入秋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打猎吧?我想送给你几只羊作为回礼。” “等到那时候,我们再见面吧。” 第244章 何以为祭 狐狸, 跑了。 但飞甍关是跑不掉的。 城墙长不出腿来,城里这些人也大多没有登上船的资格。在城门被打开的夜里嬴寒山手下的士兵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生什么扩散性的流血事件。 但这不代表一切已经结束了。 嬴寒山一回来就看到五个士兵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跪在那里, 面前扔着一卷席子。 虽然席子已经扎好了又用布盖起来, 但还是有血水汩汩地冒出, 渗进土地。 她瞥了这五个人一眼, 他们都低着头,没人敢看她。“什么情况。”嬴寒山问,一边问一边掀开白布看了看席子里面。 哦……她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席子里卷着一些肢块, 几乎拼不成人形, 表面有深深浅浅的刀伤, 不像是杀人, 倒像是癫狂时的泄愤。一片被撕开的袖子从边缘露出来, 上面血染的龙纹还能看出个形状来。 是那个“淳于”,他被杀了。 “……这几个人是押送看守他的人,”一边的小军官说, “他们把……” 这是个百夫长,应该是这几个人的上官, 他说这话时也低着头, 语气有点有气无力。未经允许虐杀俘虏,还是有审问价值的俘虏,这事不仅这几个人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也没啥好果子吃。 跪着的士兵都有张老实巴交的脸,看不出什么杀人狂的倾向, 嬴寒山闭了闭眼睛, 用布把尸体盖上,走到最边上那个旁边:“抬头, 回答我,为什么杀他。” 修士的感知很敏锐,她已经用余光瞥到那个百夫长拼命用口型暗示这个士兵“他想跑”了,别管一个咬了舌头哇哇吐血的人能不能反抗能不能跑,只要他说出来,这就算个减罪的理由。 那个士兵张了张嘴,在嬴寒山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他……他,”他呃了一声,“……是小人的过错,不关其他人的事情,是小人被挑衅,一时气急动了手,连累其余的人。” 这句不说还好,一说其余四个突然像被点炸了的炮仗:“大将军!” 第490章 “不是!大将军!是小人!小人莽撞!”“不是的!是……” 五个人五张脸五条舌头,异口同声,每个人都在往自己身上揽罪。她手下的兵风气是不错,但远没有到了大义凛然替同伴背黑锅的程度。 嬴寒山不说话,那双金色的眼睛一扫,唧唧咋咋的声音就小下去。 她伸手给百夫长,后者还在发愣,没意识到嬴寒山是什么意思。 “刀。”嬴寒山耐心地解释,“把你的刀给我。” 百夫长被哽住了,余下的几个人也一瞬间惨白了脸色。 “这件事不是小事,”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面无表情地说,“此人被杀,情报中断,尔等皆可以细作论!” “所以都给我重新说!你们谁第一个动手!为什么动手!其他人为什么帮忙!” 她真的拿起那把刀了,刀锋被从鲤口推出一线,白光照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在无人在意的某个瞬间,嬴寒山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真的想杀了他们吗?不!她只是愤怒,只是痛苦,只是郁气得想要撕裂自己! 她没能杀了第五煜,她一招一招地拆了他的所有阴谋,把从他那些叔叔身上学到的所有知识都用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没能杀了他。 她这样一无所获地回来了,看着自己的士兵杀死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反抗也不可能挑衅的俘虏他们明明知道这个人很重要!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士兵也要给她找麻烦?她平素不是个宽仁的主将吗?她平素没有好好地训练,教导,带领他们吗? 五张脸同样惨白,周围安静得连喘气声都听不到,站在那里的大将军面有倦色,眼睛里有些微微的血丝。跪在那里的人头发脏污,满身血腥和泥泞,涂了一层黄蜡一样的嘴唇不住颤抖。 终于,有人一头栽下去,不知道是叩头还是单纯地失去平衡,他抢近泥地里,嚎啕声就从泥地里升起来。 “大将军,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可是大将军……” “小人的家里人……看着啊……” 呯,呯,呯,呯,那些头颅同时深深地叩在地上,那些结着肮脏和血腥的头发同时铺进泥土里,他们身上还是昨夜战斗时的甲,每个人手臂上都还缠着染血的白布。 那些甲胄上染着淡河的尘土,染着一路战斗的血迹,屠城中死难的人们都被尽力收殓了,但已经焚烧得变作灰烬的人根本无法寻到,这些无处可寻的人随着这春天的风在天地间飞旋了吗?这些人有沉沉地缀在士兵衣甲上,附着在亲人的眼睛里吗? 他们该拿什么告慰亲人啊。 他们已经听说首恶逃走了,大将军去追,但恐怕是追不上的。城里的军户躲在门后,惊恐而警惕地看着他们,有些人看着那些半大的孩子,看着那些明显当过兵的老人,就不自觉攥紧手里的刀。大将军不会允许的,大将军从不许她的士兵掠夺屠杀,可是,可是…… 可是他们的亲人看着啊,东风里还有低低的问询,问他们到底如何为枉死者报仇,拿什么去祭奠…… ……什么也没有吗? 所以,当这个身着第五煜衣衫的死士睁开眼睛,对他们露出一个嘲弄的冷笑时,火焰被点燃了。 这五个人谁也说不出是谁先动手的,谁砍了多少刀,他们不是在对着这个死士发泄怒火,是在劈砍诅咒他身上那件华美的衣衫。 淡河曾经待那件衣衫的主人那样好,就算他与他们不是一个阵营,就算他有别的算计,他何以要杀尽淡河的百姓?杀尽那些前一天还在客气地呼他为淳于参军的人? 哀嚎低下去了,变成啜泣,变成呜咽。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投过来,拉扯着嬴寒山的衣摆,纠缠着她的衣袖。 痛苦,无数的痛苦正在军队上蒸腾,就算大胜也无法和缓这痛苦。 我们想要报仇,那些的声音哭泣着重复。 “让我们报仇吧。” 嬴寒山稍微松了松手,被推出鲤口的刀就当啷一声落回鞘里了。这一声震得跪在那里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有人下意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脑袋还在。 “都按照军法,该打打,该罚罚,”嬴寒山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气,疲惫和奇怪的厌倦感翻了上来。 她把刀递回给那个百夫长:“你,管不住兵,降一级反省去吧。” 那百夫长慌忙跪下来感谢大将军饶恕,几个人哽咽着给赢寒山磕头。这确实是惩罚,但比应该给予的轻得多,她完全可以把这个百夫长撸成平头兵,再处死这几个藐视军纪的士兵。他们本就该受此罚,何况还触了大将军的霉头。 原本最边上的那个人反应过来,抬头想搜肠刮肚地说几句好话,他不傻就能看出来大将军心情不好了,纵使这样她还是放下了他们,他应当 他没有看到嬴寒山。 在说完刚刚那句话之后,嬴寒山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当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不在视野内。 “你为什么不说话?”嬴寒山问。 “宿主有要求吗?”系统的声音响起来得很慢,没什么语气,“系统应该说点什么?” “……” “好吧,”嬴寒山没有回答,系统自己平直地说了下去,“宿主应当释放军队的愤怒,你是希望系统谈谈这个吗?” “这里其实不是一座城池,踞崖关叫做关,但它是一座王城。这里叫做关,是真正的山关。” 第491章 “居民里没有一个是纯粹的农人或者商人,他们的祖辈是军人,孩子也会成为军人,这里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军营……所以,如果宿主允许士兵杀掉这里的所有人,是不算屠城的。” 它没有用过去那种轻柔的劝诱语气,嬴寒山甚至从这平直的声线里听到了一点冷淡的讥嘲:“他们疲惫,愤怒,悲哀,如果不能释放,这些毒素就会伴随着他们回到淡河,永远淤积在心底。而杀了这里的居民唯一的坏处就是稍微有损宿主的名声,不过无妨,系统已经替宿主找好了借口。” “宿主可以说他们根本不是居民,而是民兵,策划要刺杀宿主。也可以说他们之中有些细作,在去除细作的过程中稍微宁滥杀勿放过了一点。” “只要当宿主打下下一个城池时,宽仁地饶恕里面的居民,天下人就会认为错误都在飞甍关里这些人身上。” “毕竟,宿主的名声里没有滥杀,对吗?让一个不滥杀的将领杀人,那错误一定在被杀的弱者身上。” 系统不再说了,嗡嗡的白噪音之后是东风吹动旗帜的声响。 那你为什么刚刚不说呢。嬴寒山问,她的语气甚至有点偏执了。 “因为宿主自己就在思考这件事。”系统冷淡地说,“你很痛苦,因为有一瞬间你居然在思考这种事。” 她很痛苦。 士兵们愤怒,悲哀,得不到安慰,那她呢?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血亲,那些相当于她的血亲的人难道不也一样死在了淡河?她怎么能不理解那些士兵,不理解他们眼中渴望同态复仇的火焰? 这里的士兵里绝对有去过淡河的吧! 可是她知道不行,就算她能骗过所有人,她能向整个天下证明杀光这里是正确的,符合兵法又符合道义的,她也无法说服自己。战争中的士兵只是浑浑噩噩的棋子,棋子的父母孩子和战场没有关系,她怎么能毁掉这里?只是因为她不甘心,她愤怒? 就在这一刻,嬴寒山意识到,这也在第五煜的计划里。 他要让这里折磨她,他故意留到最后一刻让她看着他掀了棋盘,他把泄愤的目标就挂在她的眼前,兴致勃勃地期待她到底会不会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她不会,她当然不会,可不管她会不会,他都能畅快地品尝她的痛苦。 风还在吹动旗帜。 “放过自己吧,”系统的声音莫名有些温柔,“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的劝诱了,不论是给你提供一个反面的例子,还是给你提供一个捷径,宿主都不再需要了。” “你身在潭中,无黑无白。” 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还没有多少居民走出家门,他们都在恐惧地观望着。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味,让这里原本的住户踌躇不定。有几家在冒出炊烟,有忙忙活活的居民小心地传递着簸箕瓦罐。 他们在准备犒劳士兵的食物。其实已经迟了,士兵进城已经过去一天,他们失去了最好的示好时机。没有什么肉,也搜罗不出来多少酒,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愁苦的表情,这些东西献上能表达他们绝无二心吗? 或许,应该多献一点什么? 谁家漂亮的女儿?谁家呢,谁也不舍得。听说那位刺史是不近女色的,再者说生杀的决断也不在那刺史手里。 那谁家漂亮的儿子?军户家里哪有这种孩子! 金银?珠宝?玉石?献上多少才能平息那位女将的怒火,换来她仁慈的保证? 藏在门后的眼睛忧虑地向外注视着,他们看到一位将军在街上走着。 她是位大人物,她的甲胄光明美丽,仪态威武不凡。那是哪一位女将呢?沉州军中的女性将领有好几位,谁也不能分辨出她们的脸。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要看清楚她正在街上做什么,她身边没有一个亲卫,她没有骑马,也没有仪仗,甚至不是在寻找什么。 她只是这样空空地走着,不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 嬴寒山回到了军府前。 地面已经干净了,有民夫连夜把这里的血冲刷掉,日光照干了地上的水渍。除了砖缝里一点可以忽略的暗红色,门上不太美观的裂缝和砍痕之外,这里已经看不出战斗的端倪。 她找了个有阴凉的地方坐下,把头挨在墙上。 有人过来了。 嬴寒山没有睁眼,她现在已经能感应到来人是谁,苌濯慢慢地走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 “没事,”嬴寒山说,“我就是有点累,昨晚我没睡觉,一直在追那只狐狸,体力用得太多。” 苌濯没有说话,他轻轻拨了拨她的肩膀,又轻轻拨了拨,终于她从墙上歪回来,不再靠着那一片阴冷潮湿的墙壁。 嬴寒山闭着眼睛,嗅到一点很浅淡的香气,它像是冰片混着薄荷研碎,又加了一点话梅,凉凉甜甜的。 这香气轻柔地裹住了她。 “我没事。”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像在对他说,像在对自己说。 她只是稍微休息一下,之后就要继续去做事,她得想个其他办法分散沉州军的注意力,得安抚这个关口的百姓,得巩固防线,得拔出第五煜在这里的暗桩。 “给陆小孩和其他人晋升一下,准备劳军,”嬴寒山小声呢喃着,“发布告……安抚百姓……怎么写?” “我来写。”苌濯轻声说,“寒山告诉我怎么写,我来替你写。” 第492章 嬴寒山模糊地嗯了一声,她的肩膀放松下来,沉进一片白花的海洋里。 “安抚百姓,提振士气,整理文书……寒山觉得需要的,我都会去做。休息一会吧,等到天黑之前,我叫你。” 天黑之前是不是有点晚了?嬴寒山想。但她没有反驳,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让她纷杂的脑内安静下来。 有一个士兵从门口走过,他目不斜视,但走出去几步还是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大将军就坐在那边,倚靠在军师肩膀上,好像是睡着了。 一轮沉月一样的军师一动不动,只是注视着那沉睡的面容,好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只要你在这里……” “只要是你希望的……” 第245章 谁得其鹿 风翻卷着野桐的叶片, 满山的树仿佛生出数百只白皙的手,随着风的方向齐齐拊掌。 一只鹿一样生着浅黄毛皮的动物飞快地蹿过林间,身后跟着十来个咋咋呼呼的士兵。 “放箭!放箭啊!”有人在喊, “跑断你们两条腿也追不上山上的麂子!” “拿你嘴放!”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骂了他一句, “逃得比鬼都快, 谁瞄得上!” 眼看那只黄麂就要一个跳跃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清锐的破风声骤然划过林间,一支羽箭嗤地刺进它脖颈,它向前蹿了一步, 跪倒在地。 这队沉州军士兵齐齐向箭来处望过去, 站在那里的是个女控弦士, 短到齐耳的乱发和黛色的面容告诉所有人, 她是个白门人。 她轻松地收了弓, 从腰上解下来绳子要去套那只死麂子,一旁的士兵机灵的立刻跟上去:“阿妹!哟,这么大的麂子, 不好往回带哟。” 女兵先后仰了仰头:“里要帮我?” “是是。” “帮完,分一条腿与里?” 那个机灵的士兵嘿嘿笑起来:“不要退, 分一点肋条也……不分肋条, 你说这是我和你一起打的,你分个脑袋给我也……” “不分。”那女兵把头一甩,套住黄麂的脖子就走, “喊里耶里娘打了给你吃!” 后面的队伍哄笑起来,这个想要插手的闹了个大红脸。但谁也不敢上去纠缠白鳞军的人, 这群海民三拳下去能打断人骨头, 一言不合就要见血。 好在这片林子还很大,还有很多猎物在吵吵嚷嚷的笑声中奔来逃去, 他们还有别的机会。 这就是嬴寒山的第一个解决方案。 士兵们的怨恨和阴谋家的怨恨是不一样的,前者像是火药一样又干燥又烈,又有爆发性,需要一把火来点燃它们,缓解它们。 屠城能让士兵获得的东西无非两点,一是杀戮弱者带来的满足,二是金钱财货。后者可以靠赏赐弥补,她嬴寒山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的将官。而前者…… ……谁说非得杀人了! 一战大捷,自然要有庆功宴。在这个城关上不好弄家养的牲畜,但葱茏的林间有不少野物。 士兵们被撒出去打猎,打到的东西统一回收作为庆功宴的材料,当然了,谁打了什么东西都有嬴长史身边的人记录,大将军说了,打猎的成绩也能当战功用来领赏。 一时间,整座林子像是被翻起来一样热闹。 林孖兴致勃勃地去追大猎物去了,海石花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压阵,避免有人因为争夺猎物起冲突。嬴寒山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热闹的林子,没有上前去。 “神仙姊不去吗?”李烝看着很想进去掺和掺和,无奈年龄太小,骑马又骑不好,只能不情不愿地被嬴寒山拘在身边。 “……”嬴寒山低头看着这孩子,在指尖呵了口气,邦地弹了他个栗凿。 “哎呦!神仙姊!” “叫大将军。” “嗳,大将军,”李烝揉了揉自己的脑壳,讪讪地不说话了。 不过他也没被嬴寒山拘多久。文官们姗姗来迟,也参与进这场游猎,他们没办法挽着袖子下去和野猪搏斗,只能射射飞禽,追追小动物。 李烝探着脖子往那边看得实在太入神,嬴寒山也有些不忍心,索性以保护文官的名义把他发了过去。 小家伙欢呼一声,噔噔噔跟着队伍跑远了。 马开始在地上寻找青草,嬴寒山紧了紧马缰,慢慢地骑着它溜达起来。 她在周围没看到苌濯,问亲兵时有人说他好像跟着文官们的队伍走了。 她多少有点意外,因为他很少对什么娱乐方式感兴趣,有她出现的地方,他的注意力就在她身上,没有她出现的地方,他就像是台性能很好的电脑一样工作。 原来他是喜欢游猎的吗? 苌濯以他的父亲形成对世界的认知,那位真言宗修士怎么想都不应该喜欢这项运动,那就是芬陀利华的本性喜欢打猎? 一堆藤蔓在空中挥舞,抓到谁给谁一个大嘴巴子的画面突兀地出现在嬴寒山脑内。她一阵恶寒,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而随着她摇头的这个动作,有什么从林间被甩了出来。 嬴寒山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明亮的新雪。它闪闪发光,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北方冬天冷且干,一阵风吹过来积雪往往旋转着扬起,在日光下有碎钻般的闪光。现在这闪光居然出现在了一头动物身上。 那是一头白色的雄鹿。 它迅捷得几乎看不清形态,即使应该是在逃命中,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傲慢和优雅。嬴寒山的马匹被惊动,这匹不畏惧刀剑和鲜血的战马居然也被这白鹿蛊惑了一瞬,下意识向旁边让了让。 第493章 在它与嬴寒山擦肩的一瞬,她取下了背后的弓。 白羽离弦,弓声铮然。 环绕着她的亲兵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窜了过去,随着这一箭射出,白鹿完成最后一个跃步,栽倒在地,箭准确地穿过了它的眼睛,没伤到一点皮毛。 周遭忽然热闹起来,好像有一堆人从林子里涌出,文官们骑着马拿着轻弓,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那位女将的手微微垂着,双手仍保持着持弓的姿势,她表情沉静,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刚刚射杀了什么。而那头鹿仍旧洁白,几乎看不到血迹。它匍匐在她的马蹄下,不像猎物,像对哪位山中神明的供奉。 听到嘈杂的声响,被供奉者抬起头来,漠然地望向所有人。 这个画面是很适合被叩拜的。 嬴寒山傻了。 人都有点占有的本能欲望,看到漂亮的花会下意识去摘,看到漂亮的衣服和宝石会伸手摸摸。杀生道者身上这种本能就稍微混合上一点残忍。她有时候会很想摸摸苌濯的喉咙,但她从来不会这么干苌濯不会轻易死,但把他的头拧下来还是不太好的。 她会克制地对待苌濯,但不会克制地对待一头美丽的鹿。 在脑袋跟上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开弓杀死了它。但她没料想这只漂亮动物的背后居然跟着这么大一群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得她生出一点微妙的心虚。 仔细想一想,这头鹿逃跑的方向似乎也很不对劲? 然后,她看到了裴纪堂。 他手中也拿着弓,箭已经从弓弦上取了下来,座下的马轻轻翕动着鼻翼,毛皮上有薄薄一层汗水。 这不足而立的沉州大员蹙着眉看着嬴寒山,有几秒钟她觉得他委屈得快哭了,好像一个刚刚拿到玩具熊,还没有摸摸就被小混混抢走的可怜孩子。 “呃,老板?” 裴纪堂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抢了你的……呃?”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那头白鹿。 “现在这是你的了。” 我本来是想送给鸦鸦的。这句话被裴纪堂咽下去了,没有说出来。 死去的白鹿看起来一点没有原本的骄傲与灵气了,杀生道者因为它的美丽而掠夺了它,这份美丽就在掠夺的瞬间终止。海石花返回来发现了这头死鹿,和林孖一起啧啧赞叹一阵嬴寒山的剑法之后,熟练地剥掉了鹿的皮毛。 “还得鞣一下,”她说,“之后就可以镶旗子做皮具了。” 嬴寒山伸手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皮毛:“留给鸦鸦吧。”之前那张豹子皮毛没给鸦鸦用上,除去旗子用的部分之外剩下的全都当做挂毯闲置了,这样漂亮的白鹿皮等到秋天给鸦鸦做点什么比豹子皮合适得多。 ……也可以给苌濯做点什么。 白鹿的皮毛很衬他。 没有皮毛的动物被堆在一起,预备着处理干净下锅或者上烤架。失踪了一整场游猎的苌濯终于姗姗来迟,他手中提着一只大鸟,鸟还活着,一边翅膀受了伤。 “寒山。”他拿着它,走到她面前。“给你。” 嬴寒山低头仔细看了看这只棕色调的鸟,应该是只雁?这个月份确实还有雁在北迁,不过苌濯身上的弓不重,不知道是怎么把飞得那么高的鸟射下来的。 “厉害!”她真心实意地夸了他一句,“射雁不太容易的。” 那张白昙一样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耀得嬴寒山身边的人齐齐低头。“我……”他说。 那句话并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嬴寒山拎着雁炫耀似的给所有人看了一圈:“我军师打的,怎么样?” 她把雁交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亲兵:“拿去也炖啦,记得要记在苌濯头上。” 做完这一切她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着苌濯:“你说,怎么了?” 眼前这白皙秀美的军师忽然就不笑了,他呆呆地看着她,表情有点像是被抢了猎物的裴纪堂。 这是一场丰富的宴会。 沉州军里没有什么好厨师,但行军日久的士兵们也不需要精细整治过的餐食。 火上的肉撒上一点盐,逐渐被金色的火苗烤出滋滋的油脂,锅子里的肉汤料足味重,撒满野山芹和茱萸。所有人都热气腾腾,身上洋溢着烤肉的香气。 酒水是不足,但分每个人羼水的一碗总是没有问题的。捧着碗的士兵们爱惜地小口吸溜着里面的酒,好像在喝一碗滚水。 也有人没有喝下它,他们把它浇在地下,看火带来的热度把它们蒸成白气,与那些长久笼罩他们的,闪闪发光的雾混在一起。 嬴寒山不能吃东西,她的亲兵已经对她辟谷见怪不怪。他们给她送了一坛子没加水的酒,但她一口也没碰。 这金眼睛的女将坐在中军帐中,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外面的笑声和歌声。一卷名册压在她手下,火光在那之上挥舞着影子。 一阵夜风从门吹进来,跟着风一起进来的还有某个女孩。嬴鸦鸦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然后快步走向嬴寒山。 “送酒,干粮和菜蔬的人都已经对照名册查过了。菜蔬没有问题的就发放下去,酒和干粮一时半会查不完,暂时没有发,但有问题的是哪些已经大致有数。城内军户家中几人在官府有记录,多出人来的我都提前做过标记,一一对照查验就出来了。” 嬴寒山点点头,没直接接嬴鸦鸦的话。 第494章 “晚饭吃饱了吗?鸦鸦?”她问。 “吃饱了。” “吃饱了就好。”嬴寒山站起身,摘下身边的落龙弓,掀开门帘。远处白鳞军的一小部分人正在慢慢集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碗,离开火堆,跟着林孖沉默地走向辕门。 “吃饱了,就跟着阿姊去拔那条狐狸留下的钉子吧。” 杀野兽祭奠亲人是不够的。 总该有几颗人头为了淡河的苦难而落地。 第246章 提携玉龙 夜色被浅淡的酒气蒸腾得柔和, 虽然一碗酒不足以让任何人喝醉,但足以让他们放松下来,暂时倒空脑子里的战斗, 血腥, 以命相搏。 在这种时候, 就算是偶尔会互相起一点争执的白门人, 沉州人,还有北方来的从州人,也会亲亲热热地相互搂着脖子, 用都能听得懂的语言说一说军中共事的过去。 他们是不同的父母生出来的, 被不同的食物喂大, 彼此之间的共同点不比野鸭子和秧鸡更多, 但战争把他们重新生了一遍, 让他们像是婴儿一样涂满血又一次来到人世间。 所以就在这一刻,他们亲如兄弟。 在温暖的篝火边,人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没人留意到白门人似乎少了几个。 而另一边,刚刚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再次染上殷红。 白鳞军在夜中的藏匿水平一向很好, 当他们撬开一扇门冲进去时, 旁边的邻居甚至可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个白鳞军战士堵住门,两个人拔出刀喝令屋子里所有人坐下,剩下一个开始逐个核对屋子里的人在户籍上有没有记录。 在冲进去之前所有人就做好了准备, 绝不会搞出弄错门这种傻事,每次核对到最后总有那么一两个陌生人不在户籍上。不管房主是他们是什么身份, 不管他们看起来多年老或者年幼, 都只有一个结果。 捆起来拖走,屋里剩下的所有人跟着去接受审讯。 大多数人屈服了, 不知道是屈服于白鳞军手里明晃晃的刀剑,还是屈服于侥幸心理,他们嘟嘟囔囔着自己无辜被捆住带走。 但总有那么几个突然从衣袖或者桌子底下抽出刀的,他们蛇一样灵巧地蹿过座席或者桌子,扑向站在门边的守卫。 血从门里喷出来,几个士兵把尸体拽出来丢在街上,等着其他人收拾。 只有一个真的刺伤守卫逃了出来。 那是个女人,不高大,不结实,脸平淡得只是瞥一眼就会忘掉,她用一把有点像是三棱刺的短刃,刺尖准确地扎进挡住她的那个白鳞军士的肩膀。 用锐头的东西战斗很难,她却熟练得像是个老成的屠夫,刀刃恰好破坏了关节间的滑囊。 鲜血顺着锋刃上旋转的血槽涌出,她踢开他,跳上街去。地上已经有几具尸体了,血在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像一条黑蛇。她甩干手里锋刃上的血,抬头,看到尸堆旁站着一个人。 嬴寒山用金色的眼睛看着她,然后拉开弓。 “寻天星。” 白羽箭在离弦的瞬间就消失不见,直到迫近那女人身前时才再度显露出形状,它嗤地穿过她身体,把她钉在地上。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嬴寒山走过去时她睁着眼睛看她,是和那个假扮成第五煜的淳于一样的目光。 她也是个“淳于”,应该是留下的暗桩里身份最高的一个。 安顿好受伤同伴的白鳞军士兵们跑过来,等着嬴寒山的处理意见。 “把她带走,”嬴寒山眼疾手快俯下身扼住了她的下颌,防止她咬舌,“给她嘴里塞块布,找医生处理伤口,这是个第五煜手下的死士,从她嘴里撬点情报出来。” 话虽如此,嬴寒山觉得这种人够呛能拷问出东西。 那个被扼住下颌的女人皱了皱眉,这张无表情的脸上出现这样细微的变化已属不易,嬴寒山意识到她可能是想说什么,稍微放松手指。 “淳于”倒了一口气,看向嬴寒山,她的声音很平稳。 “殿下要我留在这里,向您问好。” 两边的士兵把她拉起来,找了团布塞住她的嘴,她并不挣扎,脸上那微弱的表情也散去了。 嬴寒山看着这张已经没什么血色的脸,压抑住追问她“这是第五煜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代他说的”的冲动。 猎犬是不可能代主人说话的,这句话无疑来自第五煜。 第五煜就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游戏主持人,把一切都编进计划里,当作剧本摊开在嬴寒山面前。 站在这已经不太有寒意的夜风里,嬴寒山突然被卷回之前那个被噩梦惊醒的春夜,卷回收到那一盒手指之前,卷回第一次出使第五争遇刺的那个晚上。 他一直在看着,一直在动手。 “淳于顾”从来都是个主战派,主战是一种倾向,但不意味着每一次选择都是开战。 可他不仅主战,还极力把淡河向冲突上推。对于那时的淡河来说,作战是极大的消耗,如果没有嬴寒山,几次战役就足够拖垮这座小城。 他从一开始就想要砸碎它,像一只水鸟砸碎蚌壳,吮吸里面的肉质。 他从不参与什么露面的活动,但每一次突发事件都有他的影子。 出使时的刺客是他安排的,目标就是杀死青簪夫人。 他明白母亲对他的二弟来说多么重要,只要她死,这头大兽就会发狂。 那一夜刺杀中招惹她和苌濯不过是一次试探,想知道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第495章 刺杀裴纪堂的那个刺客也出自他的手笔,能让他死固然好,如果刺杀失败,动怒的裴纪堂杀死赵寨人也可以使淡河方失去民心。 这两次劫波都被避过,他也逐渐从攻转为守,开始悠游地与她周旋,说些撇清自己的话,暗地里还不忘记向蒿城的县令挑拨离间。 直到第五争死去,他才真正经营起自己的地盘,占据第五明的财产,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想要击碎淡河,吞噬它的残肢。 他想要把嬴与裴治下的这片土地完整吞下去,兵不血刃地占有臧沉两州。 所以在出征峋阳王期间这个人安静极了,装作一条瘸腿的狐狸蛰伏在淡河,直到峋阳王的王城陷落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峋阳王的王城陷落,他才发出声音。 他失算了一点,非常少但致命的一个变数,他没想到会有赵寨人看到他行军之后马不停蹄地去报信,没想到陈恪会立刻不管不顾地去救援淡河。就是这两个微小的变数让他没能杀完所有人,让嬴寒山有再次睁开眼睛的机会。 他一直在谋划,但她一直没有输,任何一次招架失败就可以毁掉这里的一切,但她居然扛下来了。 嬴寒山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扛下来的,她救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仅此而已。 东边开始浮现出浅淡的白色,她在逐渐停下的夜风中闭上眼睛,把胸中的郁气吐向冉冉升起的白日。 这几天文官们加班加得厉害,裴纪堂眼下那圈青黑更重了一点。他那边不仅少了一个杜泽,少了一个淳于狐狸,还少了一个治中从事,陈恪固守踞崖关也没法来替他分忧。天可怜见的这几天他总躲着鸦鸦走,长史也帮不上他忙。 嬴寒山看着他,脑内总冒出一些类似于出师未捷身先死秋风吹落五丈原之类的句子。 不过好在文官们不会加班太久了,这一次作战的大大小小已经清点完毕。 那一夜的清理一共搜出二十几个暗桩,其中一人为第五煜手下“淳于”之一,掌管刑狱的官员费了老大的劲也没有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还一个不留神又被她咬断了舌头。 嬴寒山过去时她还没有死,甚至听到响动时还能睁开眼睛。被挂在刑架上的人已经看不出衣衫的颜色,原本抓握利刃的手指以古怪的形状弯曲着。 然而,即使如此,在被血迹沾满的乱发下,那双眼睛仍旧像是猎犬一样没什么太多的情绪。 “确实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主讯问的军官恭敬地跟在嬴寒山身后,“也不能再上手段了,她吃不进去东西,就算生灌参汤下去,也就最多再撑一两日……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养出来的,像个铁人似的。” 嬴寒山默然,她与那双瞳孔已经有点扩大的眼睛对视一阵,慢慢伸手上去盖住了它。 一声轻响,像是颈骨被折断的声音。当她松开手时,刑架上的女人就安静地垂下头去。 撤开的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眼睛,嬴寒山站在那里,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着。 “大将军……这个……怎么处理?” 那一阵雾霭一样的困惑只在嬴寒山身上存在了短短几秒,当她回过头看向提问的军官时,雾气全然散去,那双金色的眼睛有刃光一样的寒意。 “斩首,”她说,“与其他暗桩一样,祭旗。” “全都……?” “全都。” 嬴寒山本人不喜欢宗教,淡河因为之前的假僧人事件,对僧人的好感也下去一截。但这一次沉州军里仍旧请了附近几位有名望的僧人来,为久久徘徊在亲人身上的亡灵们超度。 水陆道场设置得离军营很远,因为这里有另一场祭祀,僧人们大概不愿意看到的那种。 被斩落的头颅堆在旗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混合着血腥的气味,这一次战斗中战功最高的军士踩着大大小小的血泊走到旗下,听功曹唱名,宣布拔擢或者赏赐。 陆仁某正式有了自己的队伍,嬴寒山分了沉州军的五百人到他手下,刚刚领兵的小校尉一脸茫然,不知道是该乐还是该先为怎么带这五百人发愁。 “陆校尉!陆校尉!”有登山队的少年人过来央求他,“你和大将军商量商量,把我也要去吧!” “我也!”“我!我当伙头兵也行!” 吵吵嚷嚷的少年人们挤住了他,他们相信愿意最后一个越过断崖的长官不会在战场上抛弃他们。 而嬴寒山就站在校场外,静静地看着他们。 “阿姊?”嬴鸦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 “嗯?” “阿姊兴致并不高,我以为那天游猎过后,阿姊会开心一点。” 游猎的确是让人高兴的事情,鸦鸦既然提了,她就可以顺道给鸦鸦讲一讲自己射的那只白鹿,或者给她讲一讲她在核对名册接受犯人时,自己如何在街上制服了那个淳于。 但嬴寒山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笑了一下。 “我听手下人说阿姊因为拷问没有结果而不太高兴,”嬴鸦鸦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在闲聊,“死士就是这样的,他们从刚刚会说话就被收集起来,虽然有人的相貌,但脑袋里已经不是人的想法了。” 她看了看嬴寒山,忽然有些打趣似的:“阿姊想知道怎么养死士吗?我曾经在京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 然后她看到赢寒山轻轻摇了摇头,她在想一些别的事情,嬴鸦鸦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496章 “或许下次他们回来的时候,世上就不必再有死士了。” 第247章 两位王舅 日头一天一天地长了。 道边的桑树上生出了青色的桑葚, 末端细细的红,有鸟儿停在树上,对着它一点一点头, 似乎在犹豫着还没变色的小东西中不中吃。 嬴鸦鸦自马上伸手, 从低处的桑枝上拽了一穗子下来, 混着袖里的野花簪在自己的头发上, 一头花草在日光下闪着新鲜的光泽,乍一眼看过去似满头宝珠。 有一穗桑葚簪不上去了,她随手塞进嘴里, 又赶紧吐出来:“呸!……呸呸!” “还不中吃。”嬴寒山说, “小心吃了胃疼。” “乌鸦什么都能吃。” 战争告一段落, 春耕忙碌起来, 事情多了, 人的神经反而放松。嬴鸦鸦能抽出些时间来,轻衣小袖地跟着阿姊出来走马。 她一身赭红色的宽袖衫子,衬着松石地子曲领中衣, 像是只刚刚换了新羽毛的鸟儿。 嬴寒山也不再穿着那身暗赤色的交领,换了件灰蓝色的外襦。 站在路上远远望去, 那不像沉州军的文武首脑, 只像一对寻常人家的姊妹。 有少年人背着满背篓的草药走过去,艳羡地看着远处的影子。 他看到走在最前面那少女乌羽一样的黑发,拢在袖中的手矜持地抓着马缰, 这个年岁能骑马的女子是不常见的,沉州军里有女兵, 但她显然不是女兵。 她是谁呢? 这么想着的瞬间这匹马已经从他身边走过, 只留下一个神女似的背影。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到后面那匹马上年长些的女人在盯着他看, 盯得他浑身汗毛都竖了一遭。 采药少年立刻低下头去,有点慌慌张张地跑开,嬴寒山抖抖马缰跟上嬴鸦鸦,听到这只坏鸟在哧哧地笑。 “阿姊吓他干什么?”鸦鸦轻轻晃着头。 “没有,我就看了他一眼。”嬴寒山说得有点心虚,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封建大家长的倾向。 自从知道鸦鸦十九岁之后,她就陷入了“这个年龄谈恋爱是不是有点早”和“我得尊重她作为成年人的想法”两相打架的怪圈。 “看么,自然可以看,阿姊的妹妹好颜色。”小鸟儿喳喳地拍着翅膀。 “嗯嗯,好颜色。” “阿姊也好颜色。” “嗯嗯……嗯?!” 嬴寒山被惊得一哆嗦,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脸,好像刚刚那一会工夫自己又夺舍了谁一样。嬴鸦鸦歪头看着她,下颌一点一点。 “阿姊的样子变了很多。”她说。 “最早在阿姊怀里醒过来时,阿姊不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时候阿姊的眼睛冷,看人时不喜不悲的,笑也不像是在笑,怒倒确实是在怒。” “那时候我有点怕,不太敢说话,也不敢看阿姊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瞳倒映着嬴寒山的脸,她的眼睛弯起来。 “但现在,阿姊的眼睛很柔和,又威武,又温柔,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安定下来。”嬴鸦鸦轻快地说,“阿姊不需要媚悦谁,也用不着用美貌证明什么,所以说阿姊的样子很美,是实话,不是奉承。纵使我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所谓的美人,我还是觉得他们不及你。” 她眨眨眼睛,促狭地跟了句:“苌军师勉强及格一半!将将能得阿姊青眼……哎呀!” 嬴寒山攥了一把草叶子,唰地一下洒向她,打断了小鸟的饶舌。嬴鸦鸦笑嘻嘻地拍着身上的叶子,不揶揄她了。 “真的很好,待在阿姊身边真的很好,”嬴寒山听到她的声音沉下来,“你看,我还能拿这些事情开玩笑呢。” “若是好颜色能待价而沽,那就是严肃的东西了,像是青玉瓶子上的花一样,要被细细揣摩,夸也要郑重地夸。有了好颜色,就要拿去和谁家郎君家室相较,看看二人匹配不匹配……在阿姊身边,很好。” 嬴寒山慢慢反应过来,嬴鸦鸦今天的话题稍微有点跑偏,虽然是拿玩笑起头,但她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怎么了?鸦鸦?”她问。 “阿姊答应我不生气我就说。”嬴鸦鸦紧了紧手里的马缰,把马的步伐压下去,到和嬴寒山能够肩并肩。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别人的气也不许生。” 嬴寒山仔细地思考了一下:“好,绝对不会把谁的脑袋扯下……” “有沉州北和臧州那边寄给叶蔓的信,欲结秦晋之好。”嬴鸦鸦说。 “……” 说一不二的大将军咬断了嘴里的话,威武温柔的眼睛里射出了油炸世家的光。 “……就扯腿,不扯脑袋,可以吗?” 寄信这件事嬴寒山一点也不知道。 她也的确不该知道。 寄信的是些敲边鼓的角色,多是居住在两州的朝中世家分家,也有几个和叶家有旧,被牵连着落魄下去但还没全倒的家族。他们堪称鸡贼地给“叶蔓”而非“嬴鸦鸦”写信,巧妙地绕过了嬴寒山这一茬。 “我二百七她二百五”这种话可以在城前吵架用,或许也的确能糊弄过一些不了解情况的士兵军官。但很难搪塞得过当地世家。 嬴鸦鸦从来和嬴寒山长得不像,出现时间又蹊跷,不止一个人见过她脖子上的伤疤,当初在救她时似乎也有个谁逃走了……一系列零散的珠子一样的细节被拾起来串好,最终指向的就是同一个结果。 第497章 叶蔓就是嬴鸦鸦。 向嬴鸦鸦提亲肯定绕不过当将军的姐姐,但叶蔓是孤女,没有一个家长能挡在她面前。当然了,他们没打算一直瞒着嬴寒山,如果叶蔓对谁家抛出了橄榄枝,他们肯定举着这橄榄枝像是奉诏一样来找嬴寒山这个义姐。 盘清楚这个逻辑之后嬴寒山就开始磨牙,颇想折谁胳膊腿来泄泄火。 “阿姊还是生气了?” “嗯,”她短促地应了一声,“在这种事上耍心眼……” 嬴鸦鸦笑了一声,表情没有多少恼怒也没有多少告状的委屈,她看着自家阿姊,表情有点奇怪的怜爱,看得嬴寒山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我早就知道阿姊是仙人了,”她说,“但是偶尔又会特别明晰地想起这件事。” “婚姻本就是待价而沽,”嬴鸦鸦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泛着青白色的天边际线,“平民的儿女是这样,公卿家的儿女也是这样。只不过一个是用量米量麦的秤,一个是用分金分银乃至分血肉与性命的秤罢了。” 马蹄踏在土地上,像是闷闷的鼓点,她收着马缰走,这鼓点就格外和缓一点。 “叶家与裴家现在是灭族的血仇,但是我也不能说我身上没有裴家的血。”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 “有的,天家的血,裴家的血,叶家的血,早就铸在了一起,分不出你我来。” 世家内部通婚是种惯例,在嬴寒山那条二十一世纪的世界线上如此,在这个世界也如此。 叶家家主叶固,叶蔓的祖辈,与大长公主望的母亲是兄妹,同是裴叶联姻的产物。从三代前开始,裴与叶的血就紧密地交杂在一起。叶蔓的母亲叶萱是叶固第二个女儿,因为体弱多病而不能用于联姻。 也因此,她得到了世家宗族中罕见的自由恋爱的机会。 叶固一名陆姓的学生入赘到叶家,与叶萱有了一子一女,兄名叶楠,妹名叶蔓。 “长辈都说我阿母不像是能活到满月的样子,满月了又说阿母不能活过十岁,十岁又说不能及笄……到阿母及笄,他们全都哑巴了。谁家长房都不愿意娶体弱的主母,嫁给旁支或者名声不显的士子,祖父又恐怕他们苛待阿母。最后是阿父心甘情愿入赘,才同阿母有了阿兄和我。” 嬴鸦鸦垂下眼睛,这一刻她忽然又有点不像是原本的自己:“……阿母在我小时就去世了,他们说她能生下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遑论还把我养到了这么大。” 有种低郁的,潮湿的气息笼罩着嬴鸦鸦,嬴寒山稍微拉了拉马,向她靠近一点。 “她为你做了很多。” “是,我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阿母就把我抱在膝上教我算账,管家,不然现在我也帮不到阿姊。”她对着嬴寒山眨眨眼,“可惜,我生得并不像阿母……或许像阿父?女儿再像父亲,总还是有差别的。阿兄倒是很像阿母,小时候我使性子,一有人说我长得不像阿父阿母我就找阿兄哭,要他把像阿母的地方分我一些。” 嬴鸦鸦笑,嬴寒山也跟着笑了一下。这笑很快消失,她意识到此刻在鸦鸦口中的所有人已经尽是亡魂。 “叶家……”嬴寒山斟酌着词句,“没有人,也没有姻亲了吗?” “同姓氏的已经没有。”嬴鸦鸦挑挑拣拣地筛自己脑子里的名字,“世家就像是这青青的草,留下根就复生,这道理我明白,他裴厚之自然也明白。所以杀了所有人还不够,还要追杀我一个孤女。” “但是,既然叶,裴,第五是媾连的姻亲,自然还是有血脉相连的人。” 叶蔓还有两个能叫一声王舅的人在。 大长公主第五望有一个同母弟,瑜川王第五翳,算是现在活着的人之中离叶家血脉最近的,封地在从州北与竞州相连,靠近京畿的地方。 “我记得你说你父亲是从州刺史?”嬴寒山拎出一个细节来,“你当时应该是自从州逃到沉州的,为什么不去投奔他呢?” “瑜川王妃是裴厚之弟弟裴循之的长女,”嬴鸦鸦摇头,“他和裴家联姻。” ……世家真是乱七八糟啊,嬴寒山在脑袋里整理了半天才理顺清楚,瑜川王第五翳是大长公主的亲弟弟,他娶了当朝左相裴厚之弟弟的大女儿,当朝左相毒杀了大长公主…… 也就是说,这位瑜川王老丈人的哥哥毒杀了他姐姐? 什么活体罗朱。 “王舅天生目盲,那位长女裴清秋天生口吃,是以被联姻成了一对。成后他们一直住在封地中,自姨母被害后,他的封地也并入了裴循之治下,现在王舅生死,我并不清楚。” 一个瞎子亲王很难有什么实权,虽然是王,但和权臣联姻,还在对方的辖下,很难成为强势方。姐姐贵为摄政大长公主都可以被杀,他的处境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管立场如何,嬴鸦鸦去投奔这个自身难保的瑜川王都不是好想法。 “那还有一个呢?” 嬴鸦鸦指了指西北:“镇北铁骑都督,第五靖。” 铁骑这东西在古代就是轻则装甲车重则坦克的杀器,当时青簪夫人五十个重甲骑兵做资本就能把嬴寒山指挥得团团转,而第五靖手下,有整整一万人。 不加随从,不加民夫,不加普通步兵,他有整整一万的铁骑。 嬴寒山只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你们第五家是什么怪物房啊!她绝对不想和这人正面冲突! 第498章 “他生在行宫,会走后才被接回来。姨母在他小时照看庇护过他,所以他对叶家的态度算是和缓。当时若是没有人追杀拦截我们,我应当是去他所在的随州投奔他的。” 不对。 嬴寒山在政治嗅觉上不如这群黑水里长大的世家子,但在军事上的敏感度足够好。 如果一个人有一万铁骑,那他足够带人打穿京城,既然大长公主于他有恩,他为什么看着她被杀而无动于衷? 像是看出嬴寒山的疑问,嬴鸦鸦解释:“西北一直在打仗,阿姊。你从终南山上来,不知道西北的事情。从我小时候起,西北就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天孤人以放牧为生,天寒不生牧草,牛羊冻死,他们为了求生就会一直南迁。” “这些人与中原的人是不同的,我们见他们如豺狼,他们见我们如牲畜,只要踏入了边界他们就开始抢掠,那万数铁骑就是为了镇守边关。” “如果都督回京靖难,那么天孤人就会一路打进来。” “另外就是……姨母嘱咐过他,永远不许回京。” 这一条嬴鸦鸦没多解释,她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阿姊的话,我最好就是逃到那里,然后被找个老实的亲兵或者将领嫁掉吧。我是‘蔓’,不是‘楠’。兄长如果活着,或许他们会认为叶家尚有独木在,只有我活着,所有人就默认了叶家已经灭族。” 路旁的树荫里有鸟雀在叫,一对黄羽毛的小鸟儿结伴飞出,升上高空。嬴寒山努力把思绪从整理人物关系图谱中拉出来,找话安慰嬴鸦鸦如今并非如此,但嬴鸦鸦在那之前先摇头了。 “什么草什么木的,我是嬴鸦鸦,只是嬴鸦鸦。” “想要和叶家孤女联姻的,就让他们去刨沉州的黄土吧。” 嬴寒山没有再说什么,她松开马缰,把一只手伸给身边的妹妹,嬴鸦鸦亦回过手来,把手放进她手心中。 马慢慢停下,她们就这样牵着手,静静地站了一会。 “不过阿姊,”在嬴寒山想要找个其他话题结束这段不太让人高兴的对话时,嬴鸦鸦忽然又开口了,“这个时节还存着胆子敢和叶家遗孤联系的人,至少立场上是可用的。阿姊记得崔蕴灵吗?” 赢寒山有点印象,上一次困守青城的那个文官,奇迹似地守住了粮道。 “他当初也是打着求娶我的名号来,之后才做了官吏的。” 眼前的少女狡黠地眯起眼睛,对着嬴寒山点了点头,嬴寒山了悟,捏捏嬴鸦鸦的手。 “所以说,想偷奸耍滑娶我妹妹是不可能的。”嬴寒山说。 “但是想来当牛做马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第248章 带我一个! 气质就在一瞬间变化了。 就在刚刚她们还是出来春游的两姐妹, 是忧郁的世家贵女和她的看护者,但现在姊妹俩手攥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同时变成了十成十的奸商, 眼睛里闪烁着要把这群世家青年子弟倒买倒卖的光。 “就像钓鱼一样。”嬴鸦鸦说, “抛个饵出去, 把他们钓起来, 怎么样?” 嬴鸦鸦的想法并不复杂。 既然说要和她联姻,那总得相看一下对象吧?万一你家公子是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的呢?万一是个天残地缺不识数的呢?任凭你在信里把自家孩子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口说无凭呀? 但相看还有另一个问题。 照叶蔓的身份, 叶家堪为士之冠冕, 她就算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成员, 也是天生的蓝血。没有任何人能要求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坐在屏风后, 接见两州浩浩荡荡的来访者。 照嬴鸦鸦的身份更不用说, 她阿姊是臧沉两州的实际掌权者,完全不依靠世家也不买世家账的那类人,上一次宴席上拔剑犹然在眼前, 哪是什么杂鱼都能凑到嬴寒山和她妹妹眼前恶心人的? 所以,必须有一个门槛。 比如说回答几个问题看看头脑是否正常, 写一篇策论看看眼界是否开阔, 谈吐是否文雅。 若是这都答不好,写不出,那就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当然, 写得再好我也不考虑嫁。”嬴鸦鸦掰着手指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表情, “但是写得好的可以考虑留下来做官。” “反正, 他们不一定真的喜欢我,但一定真的想要攀附上淡河府。” 四五月份禽鸟渐渐多了起来, 从清晨到傍晚,道旁的树木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啁啾。 这些换了新衣的小家伙在枝头你侬我侬,抖擞着翅膀看树下来来往往的客商。 伙计们扛着花样时兴,染得也漂亮的绫罗在街上飞驰,不断有鬻卖金银,毛皮,贵重货物的商人出现在淡河城外。 这座刚刚恢复元气的小城一时间热闹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坐在门口编篾子的闲人们看着那些牵马拉车的商人,窃窃私语这莫不是见鬼。 这里是淡河,不是京畿,也不是哪个渡口的富庶城镇。不要说它刚刚被人烧过一次,就是平时好好的时日,这里也不招卖昂贵财货的客商待见。 活见鬼,确实是活见鬼。从城门的守官到旅店的掌柜,所有人都想知道同一个问题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干嘛的?辛十二想,自然是来卖货的。 他已经在城门外排了半个多时辰,春日里日光酥暖,照得人昏昏沉沉。拉车的马也无精打采,有苍蝇落到耳尖也不知道抖一抖耳朵。他袖着手站在车边打瞌睡,不时抬头看一眼城门。 第499章 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得进城区,都说早来吃肉,晚来喝汤,他本就得到消息晚了几天,要是还不赶早进城,连舔碗底的份儿都轮不上。 好歹又捱了一炷香时辰,终于到了城门口。负责查验的城门吏仔细看了他的路引,又详细盘查一番才预备放行。 可巧盖了一上午的印,给他路引盖章时丹朱已经没有多少了,辛十二只能站在原地等那小吏取了丹朱回来再说。 就在这个空当里,一位很文雅的使君走了过来。 淡河在国土南方,居民身量都偏矮,这位使君却是八尺长身。辛十二走南闯北见多了人,一看他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他既是一位贵族,也是一个武人。 贵族走路四方平稳,即使是疾行腰上的玉佩也不会发出响动,武人佩剑的位置与文人不同,不求最优雅最衬托气质,但求扬手便可拔剑作战。 二者身份相合,他至少是一位校官……不,甚至是位将军都有可能呢! 于是这卖布的商人立刻露出了一个笑脸,急忙忙地把马向一边扒拉两下,为贵人让出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贵人很和气地站定了,甚至对他微笑了一下。 “淡河遭逢战乱,元气未曾恢复,一时间有如此多的客商进城,难以支持,故而察验须细致些。” 辛十二反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这位使君是在宽慰他。他受宠若惊地连道不敢,哎呀,今天是撞了什么好日子? 他走商多年,哪一次在城门前不狠狠地被敲上一笔?来的士兵眼皮子浅,拿的东西就少些,要是来了军官,认得好东西,他就要多出血。 拿东西便罢了,骂两句,推搡两下,谑笑几句都是常见的,谁家贵人这么客客气气地和行商说话? “不知你来此处是为何?”他问。 “回贵人的话。”对方态度和蔼,他也就大起了胆子。“听闻嬴大将军将要嫁妹,正在置办妆奁,故而携宝货至此。” ? 不知道为什么,他刚说完这话,就觉得对面那位贵人的表情咔嚓一声裂了。 在辛十二反应过来为什么裂之前,贵人飞快地用手一抹脸,把这个裂的表情强行拼回去。动作之迅捷,好像刚刚那个表情根本没出现在这张冠玉似的脸上一样。 “竟有此事?”他仍旧和蔼地说,“我未曾听闻。” “是也,”这商人眨眨眼,又眨眨眼,心说自己莫不是没睡醒,“臧沉两州,豪门贵胄,都向那位嬴女郎发去了求娶的信函。回函说将要择优觅一佳婿呢。既有这风声,妆奁总要制备完全,鄙号颇有几件称得上稀世的宝物……” 这么说着,辛十二又感慨起来。 “要说这嬴女郎,莫说是臧沉两州这些贵胄,要我说就是配京畿中的大族也使得!这个年岁,有权有钱哪里有有兵重要,有权的今日有明日无,有钱的早就黄土里埋骨……哎,哎,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好运气……” 他感慨着感慨着,抬眼一看,对面那位贵人的表情又裂开了。 “你说的这个赢女郎,”他伸手抹了一下脸,又抹了一下脸,死活没把自己裂开的表情拼回去,“究竟是嬴寒山,还是嬴鸦鸦?” “……” “……” “……?” 辛十二瞠目结舌地盯着问出这个问题的贵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被盯得久了,那位贵人好像有点挂不住,一甩袖子掉头就走,走得步履不稳腰上玉佩都开始叮叮当当。 正巧拿丹朱的那城门吏折返,一见他立刻肃立:“裴刺史!您怎得至此?” 啊? 意识到自己刚刚和什么大人物讲过话的辛十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刺史一脸悲愤地扭过头,盯着城门吏看。 “寒山何在!”他置气一样说。 城门吏比比划划地给刺史讲大将军巡城去了,留下辛十二站在马车边傻眼。坏了坏了坏了,他想,别再是有什么误会吧。 虽然没听说这位刺史和那位大将军有些什么,但仔细一想两人年龄相仿,又是微末相识,如今的职位也对等,有几分情愫也说不定?自己刚刚的话说得不清不楚,要是他误会了那位大将军招亲引了什么麻烦可怎么是好。 于是,热心的辛十二踮起脚尖来,拼命地向着裴刺史挥手:“刺史贵人!” “不是嬴大将军是嬴小女郎小女郎招亲” 应该没问题了吧,刺史应该是宽心了,不然他回头看他的样子,怎么像是要喜极而泣了一样呢。 淡河,好潮,潮得滴水,潮得坐着不动就会长蘑菇。 嬴寒山刚回府衙就看到一个巨型蘑菇。 裴纪堂坐在重新粉过墙的书房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蘑菇气质,具体来说就是想找个阴暗无光的地方,刨点土把自己埋了。 谁招他了这是。 嬴寒山不敢说话,嬴寒山努力降低存在感,嬴寒山真的很后悔自己把茶叶存在他书房里。 她猫悄地绕过正在假装菌类思考人生的裴纪堂,扒拉他书柜想找自己那半盒子茶叶,一回头冷不防看到这人平移到自己身后,面带阴影活似回头杀。 吓得她反手就把他按书架上了。 “……” “……” “不是,老板,你不要突然在我身后冒出来,”嬴寒山讪讪地松了手,“我脑子跟不上手,容易应激。” 第500章 裴纪堂没说话,他默默地退了两步,整理发冠,整理衣服,整理袖子,然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嬴寒山。 很难说这个表情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嬴寒山满脑子“哀怨”,又觉得这个表情出现在年不过而立执掌两州的某位刺史脸上有点让人恶寒。 在嬴寒山被看得飞身上粱蹿出窗外之前,裴纪堂终于开口了。 “你,你将为鸦鸦议嫁,为何……为何隐瞒于我?” 诶? 他说议嫁嬴寒山先懵了,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事。也不怪她反应得慢,嬴鸦鸦的回信里半分没提结婚的事情,只说预备着挑选青年才俊。 这话很暧昧,也很有嬴鸦鸦式的狡猾,我没说我就不负责,你瞎理解是你的事。 至于为什么没在淡河这边传开,是因为姊妹俩根本没放风声出去,风声是那些收到信的世家自己放的,一个个接到信就喜不自胜,好像明天就能把这位双重高贵身份的女郎抬进家门一样。 眼看着裴纪堂一脸委屈,嬴寒山也有点于心不忍。 “算……也不算吧,不是什么正经事,我就没往外说。” “如何不是正经事!”裴纪堂的声音有点高,对于平时用那种特有的和缓语气讲话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失态了。 因为根本就没打算结婚这是纯纯诈骗啊!嬴寒山有点莫名其妙,呛了他一句:“老板你管这事干嘛!春耕城务文书哪一个不够上上下下焦头烂额的,鸦鸦……” 鸦鸦……呃,鸦鸦…… 呃? 这位理直气壮嫁妹呛老板的姊姊,突然就心虚了下来。 她想起来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 裴纪堂……他好像,他好像是有点……喜欢…… 当初吵架话赶话逼得裴纪堂发了毒誓,那个前提是鸦鸦还是个未成年小朋友,现在已经知道鸦鸦是马上就要二十的成年人,按道理之前她和他吵的架应该全不作数才对。 那这么想就有点微妙了,这件事甚至有点“因为我不想让我妹和你谈恋爱所以背着你给她相亲”的意思。 她不说话了,她站在这和裴纪堂大眼瞪小眼,还没等谁说话外面就冒出来个谁框框敲门。 “大将军!大将军您在吗!” 敲门的是苌濯手下的人,年轻的文官风尘仆仆,跑得一脑门子是汗,也没顾得上抬头看看书房里的气氛。 “大将军!”他很高兴地挥了挥手里的绢书,“苌军师说这是他先拟的选人的题目!要您和嬴长史先看一遍,再返回去给他加减,我……” 他不说话了,他突然嗅到空气中有点不寻常的火药味,站在那里的俩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呃,我……我先给您放到您帐里……” “放下。”裴纪堂说。 “你先放……”嬴寒山试着递眼色让他赶快走。 “放下!”裴纪堂的腔调是真委屈起来了,“我看不得吗!我不能看吗!给我一份!寒山你给我一份啊……” 手里拿着绢书的文官站在门口,看着委屈着委屈着把自己呛到的裴刺史,和一脸难以名状给他顺气的大将军,只觉得自己今天出门一定没看皇历,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吊死吧。 题目结构最后是大家一起敲定的。 前半部分能力测试,填空题,四十分,不考经史子集,只考常识,后面十道题是计算和应用题,一题十分。 后半部分是策论,一篇小策论解决实际问题,二十分,一篇大策论根据题目所给语句论述,四十分。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设计很精巧,只有嬴寒山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阿姊?有什么不妥吗?”嬴鸦鸦问。 没有,没什么不妥啊我亲爱的妹妹,就是你阿姊有点被激起心理阴影。 考试还是闭卷考试,集中限时作答的方式,淡河设置一个考点,剩下的设置在臧州的浮泉,十里,旧王城。 倒不是有什么重视臧州轻视沉州的意思,主要是沉州发过来的信函少。 毕竟北边有个第五煜就算了,从州再往上走走就是那个辖三州的裴循之的地方,指不定人家听说你敢娶叶家遗孤,抄了刀子就来捅你呢。 再者说嬴寒山血洗蒿城这事实在有点可怕,给不少青年才俊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对她妹妹的热情程度也下去不少。 虽说不是亲生的!虽说不是亲生的!那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万一那个俊秀漂亮的小女郎半夜咬人呢! 更不要说还有提前提过一波亲,被赢寒山家里那群人搞出心理阴影的。 当臧州的这群人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多了,好骗……不!很有精神多了! 淡河最近不打仗了,那就该回过头去收拾一下臧州战后的事情了,于是在考点设置完,考试通知也贴出去的一周后,淡河班子收拾收拾整个回了自从年后就没再踏足的臧州,只有苌濯留下处理淡河的庶务。 有见过大将军靠在军师肩膀上的亲兵暗暗替苌军师心酸。 聚少离多啊,聚少离多,他们悄悄嘀咕着,不知道军师守在淡河,要望尽多少南来北往的大雁了。 “哎,虽说是为嬴长史相看,别再有人暗地里给大将军献媚吧?” “咱军师虽然是个冷脸,但性子不坏啊,到时候你们说这跟军师说啊,还是不跟军师说啊……” 第501章 这些嘀嘀咕咕没传到嬴寒山耳朵里,也没传到苌濯耳朵里,他们平淡地告别,说了些各自注意身体的话。 只是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有人看到从不簪花的嬴寒山发上,不知为何簪了一束玉雕琉璃吹似的蓝叶白花。 第249章 有人舞弊 乌观鹭拨了拨灯芯, 对着满墙光影出神。 在橘色调的墙壁上,那个穿着小袖外衫的女子是一片冷蓝色的影子。 她看着影子微微扬起的下颌,挺直而有点瘦削的后背, 一瞬间觉得那里站着的是个很陌生的人。 不要说她十五, 十六岁时, 就算是一年前的乌观鹭都不敢认现在的自己。她的目光从墙壁移动到一边放置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张有些粗糙的脸。 她黑了些,两颊的肉也少了点,因为久日暴晒在阳光下, 颧骨上生出了淡淡的斑点。 若她还是哪位王哪位贵人的姬妾, 这张脸对她来说就几乎是毁灭性的, 即使是曾经她身边没有名字的侍女, 也会悄悄用油脂涂抹头发和双手, 躲在廊下避免自己晒到太多太阳。 就算她们是不比一张胡床更贵重的事物,她们也爱惜着自己唯一能用来傍身的资本。 但这无所谓了,乌观鹭想。 她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 镜中的女人用同样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并无惶然,并无犹疑, 那双眼睛不水润, 不含情脉脉,却有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如此,美貌不过如此, 宠爱不过如此,杀人也不过如此。 她轻轻笑了一下, 把目光移开了。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是“如此如此”的。 乌观鹭坐回桌前, 把桌上的公文书卷整理整齐,那里有一份几日前送来的题目, 现在已经分发下去誊抄完备。 臧州的事情是她在管,监管考试的责任自然也在她这位长官的头上,虽然有不少人谑笑着说这是要给那位鸦鸦小女郎寻一个金龟婿,但她能掂量出其中重量。 嬴鸦鸦不会在现在出嫁,现在最要紧的是填补战乱后两周空出的官吏位置换言之,这里缺人做事。 虽然大将军对世家的态度并不很积极,但现在能用起来的人还是多半出自于大小世家,连她自己也不能免于此,这次选拔很有可能会为她以后选出共事者和下属,她不想选一堆麻烦出来给自己。 事情得认真做,不能出任何岔子。 但有人给她找碴。 找茬的人不是军中那些唯恐下巴碰到衣领,会半垂着眼睛用眼珠指指点点她的文吏,在她拎着峋阳王的头颅,满身鲜血地从殿中走出之后,他们突然变得恭敬了。 找碴的也不是知道她底细的世家,他们客客气气地叫她乌主事,乌守官,好像他们从来就如此尊重她。 找茬的是她娘。 乌观鹭扪心自问不是个绝情的人,她说是不再见王氏,但也没真到了不管她的地步。 王氏半生都被养在院子里,手心朝上地乞食,现在贸然断绝她一切供给,就是要逼她带着乌如芸露宿街头然后饿死。 她把自己的俸禄分出三分之一给她们,为她在自己附近安排了一个住处,属官知道这是她阿母,想来也不会为难她。 但王氏好像觉得不太够。 不,不是给她的不够,王氏可以要得更少一点。是给乌廷芝的不太够。 乌观鹭顶着春天里细密的雨雾回到府衙,还没来得及抖一抖蓑衣上的雨水,就看到一道被雨淋透的影子站在那里。王氏身上的草雨披是旧的,挡不住水,脸色冻得比身上的衣服更白。 她畏畏缩缩地站在台阶下,仰着脸,有些可怜地看着自己穿官衣的女儿。 “……”乌观鹭紧了紧自己攥着蓑衣的手,有一股气郁在她胸口,最后还是随着叹息被吐出去。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她说,“门房不让你进来吗。进来吧。” 屋里生起火来,乌观鹭拿自己的衣服去给王氏换,替她散开头发擦干。 王氏很温顺地坐在熏笼边,闭着眼睛,脸颊随着乌观鹭梳头的动作一点一点。 在过去的很多个夏夜里,乌观鹭洗沐完之后,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在熏笼边梳理她的头发,她的手总是那么轻,恐怕拽去女儿一根青丝。 现在梳头的人与被梳头的人换过来了,乌观鹭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觉得母亲像个稚子。 “住处那边怎么样?”乌观鹭问,“如果漏雨,要及时说。” 王氏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一个笑,那个笑有些底气不足的谄媚,好像一点火星落在乌观鹭的鼻梁上。她偏过头去,没有直视母亲的脸。 她记得,她记得母亲是常常对她那个父亲这么笑的。 “嗳,不漏雨,”王氏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里的不快,她小心翼翼地说,“敏娘,怎么雨天还出门……当差要雨天出门吗?回来喝了姜水吗?” “喝了,我叫灶上给你备下了。” 王氏把头靠在乌观鹭手上,她的手就停下,两个人在蒸着熏方的熏笼边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年轻的主事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 “我的女儿做官了……”她小声嘟哝着,“我的敏娘……” 王氏是对军中的职位没有概念的,但不打仗的官她是有概念的。她知道乌观鹭现在就像那些贵人一样坐在明堂上,所有人都要对她低下头去。 隐隐地,王氏心里翻腾出一股别样的欣喜来,她是没有儿子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如今难道不是乌家最有头有脸的人吗? 第502章 乌观鹭没有说话,她轻轻地揉着王氏的眉心,脑袋里在想另一件事情。 她妹妹也有十来岁了,以前在家里开过蒙,字也写得还好,等这次大将军来臧州,乌观鹭预备问问大将军学堂的事情。 她不想乌如芸就留在院子里,学习刺绣女红,学习矜持地笑与款款地行,乌观鹭有种预感,一股将要把一切翻个的力量将要靠近了。 她有幸被这股力量裹挟,她不希望如芸被它抛弃。 但是上学,上学的话…… 乌观鹭没能继续想下去,王氏拽着她的衣袖,喏喏地开口:“敏娘,阿母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情想求你。” 她的太阳穴跳了一下:“我去给你拿姜水来。” “不用喝,”王氏赶忙摇头,攥住了她的袖子,“敏娘,你听阿母说……” “阿母想了,之前是阿母错了,阿母没有用,保护不了女儿,但敏娘是好样的,你能护住自己了。以后阿母再不说要你嫁给哪个人了,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乌观鹭的掌心里轻微颤动着,乌观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对阿母太严厉了。不管怎样,是她生下自己,是她在乌宅里把她长养成少女……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她只是没有见过另外一个世道,没有那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曾经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大将军又何曾苛责过她呢?她应该给…… “但是,阿母毕竟想着,你一个人以后年岁渐长,若是没有一个孩子能照顾你……那怎么办呢。阿母有你,有小芸,你不寻个好人出嫁的话,至少有个儿子也是依靠。” “廷芝现在爷也没了,娘也没了,我想着……把他过继给……” ……应该给自己一嘴巴。乌观鹭想。 她用力甩开了王氏的手,扭头急冲冲地向着廊下走过去。站在那里的仆役们惊讶地看着主事披着一件常服跑出来,几乎要两步栽进雨里。 乌观鹭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她。 “姜水呢!拿姜水!要烧干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入春之后,雨水渐渐多起来。虽然春雨酥润,但淋过雨后,用苏子叶和姜煮一碗茶喝了还是必要的。 十里城外的街边多了卖茶汤的担贩,热腾腾的汤桶上飘着切碎了的各式果子,不讲究的花上几个钱要一碗,就着路边的扬尘就喝了。讲究的要拆婢女仆役去买,淋了蜜糖送到主人家的车上。 这里从来很热闹,但在这个春天更热闹一点。 十里城外的佛寺拆了大半,僧人们全都被赶出来挨个盘查,没有作奸犯科和峋阳王勾连的就查验度牒,没有度牒的赶回去还俗,有干过什么龌龊事的就收系下狱,谁讲情也不好用。 被收系的“大师”们没有昔日的宝相庄严了,不时有人含含糊糊地哭泣或者恐吓,指着佛寺金光灿烂的宝顶,问拉扯他们的小吏难道不怕来生沦丧畜生道吗。 “滚滚滚,”本来就扬了一身泥点子的小吏呵斥,“我们之前活得不像畜生吗!” “你们这群喝人血烧人膏的东西,待我们还不如田间地头耕种的对牲口!” 吵吵嚷嚷的队伍被拉远,哭泣声也逐渐消失在喧嚣里,坐在车里的公子们矜持地掀开车帘,观赏鸭蛋青色的天空,也听一听外面的人在嚷什么有趣的话。 好像是谁挣脱了小吏,大声咒骂那个金眼睛的女将是焚寺烧塔的罗刹鬼,必要在夜间显现出可怖的形貌来,吃尽十里城的小儿。 没什么人搭理他,他骂了一阵就被塞嘴拖走,掀着帘子的公子们嬉笑着,觉得实在很巧。 他们就是来求娶罗刹鬼的妹妹的。 而罗刹鬼本人也在喝茶。 嬴寒山觉得她来这里五年对饮料的认知只有大叶子茶和五香八角茶,绝对是因为淡河这破地方实在是太穷了。 从淡河出发到十里的一路上,嬴寒山完善了这个年代饮料的种类知识。 山楂!紫苏!果子汤! 她嬴寒山辟谷只喝茶是因为不得不辟谷,不是她自己清心寡欲就喜欢饿着啊。 嬴鸦鸦闻不惯熟紫苏的味道,嬴寒山就躲出去喝,上午讨逆平叛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进了城,下午活似盲流的某个街溜子就蹲在城边上水摊子里吸溜吸溜。 水摊老板从这个头戴斗笠,穿了一身暗色胡服的游侠儿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回来,期间这人吐了三次山楂,发了一会呆,说了两遍“再续一碗”。他就死活不明白了,这小哥是刚刚掉进酱缸里被捞出来吗?怎么这么能喝! 别再是蹲在这找机会找碴的吧? 可这人也付了钱呀? 就在他挠头的这一小会功夫,远远有个士人打扮的人过来了。那人一身细布大袖,佩冠佩剑,虽然衣服比不上车里的那些公子们华贵,但算得上是个体面人。 这人在蹲在那里的游侠儿身边站定,水摊的老板就赶忙让到一边去,一个游侠儿就够他受的了,体面人不叫仆役来而是亲自来蹲他的摊子,必有原因,他还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比较好。 裴纪堂沉默地看着嬴寒山吸溜吸溜,嬴寒山沉默地看着碗里的山楂,把它吹飞了出去。 “晌午之后,就不见你……” 吸溜吸溜。 “鸦鸦说要我去寻一个盘头娘子,我不知……” 吸溜吸溜。 裴纪堂的眉头蹙起来了,他伸手在嬴寒山眼前晃了晃:“寒……” 第503章 这回嬴寒山不吸溜了,她一伸手扣住裴纪堂的手腕,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别那么大声叫我名字,换个说法。嬴寒山打了个口型,示意他看看周边的人。 裴纪堂了然点头:“那……热河……” 噗! 好一个无情对啊裴刺史。 裴纪堂尴尬地拧了拧自己的袖子,嬴寒山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 “怎么回事,急着找我?”她问。 “第一次测验已经结束了。”裴纪堂抖干净袖子,“安排是分两场考。这一场考的是帖经与前一篇策论。” 帖经就是填空,虽然不考经义,嬴寒山在解释的时候还是选了这个古一点的词。 “鸦鸦说她预备在第二场考试结束后亲自见过关的人,要我去为她寻一个可以梳洗的人来,我一时不知去哪里寻。” “你问观鹭去,”嬴寒山又拿起那个山楂碗来,“之前我们走的时候,我把她安排在这里了。” 裴纪堂点点头:“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今天卷子收上来之后,发现了有四五人论述相仿,笔迹相同,细查之下,是有人提前泄卷舞弊。” “正常,”嬴寒山头也不抬,“这群人偷奸耍滑惯了,总会有那么几个……哎?” 她抬起头,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裴纪堂一眼。 “这关观鹭什么事?” 第250章 我将予你 十里城是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拜芬陀利华教的奢靡所赐,城中各类生活设施也齐全,颇有些繁盛气象。 但它毕竟不是一个行政核心城市, 有些东西它是没有的。 比如请室。 这意味着城中官吏要是犯了什么罪或者因为什么事被调查, 那只能和普通犯人一样找个牢房蹲着。不过事无绝对, 要是被调查的对象很特殊, 也可以就关在官府里,找个房间锁起来。 乌观鹭就在那间锁起来的房间隔壁。 她其实本来也想进去跟着一起被锁的,但奈何事务太多, 她还得主持, 不能让来来往往的官吏隔着门和她对答, 只能先这样作罢。嬴寒山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规规矩矩坐在案几后, 左手放着请罪书,右手放着公文的乌观鹭。 她一踏进屋里,乌观鹭就站了起来。 总体来说对面这位新任守官很平静, 没有冲上来,也没有很急促地辩解什么。 但只要仔细看一看, 就能发现她眼睛下新补了些粉, 不是为了遮掩斑点或者睡眠不足的眼圈,是为了遮住眼尾那一点红色。 她刚刚哭过,至少是想哭。 “下官拜见大将军。”她低下头, 低声说。 “嗯。”嬴寒山在屋里转了一圈,“所以……” “……你妹呢?” 舞弊这事没什么好说, 考试诞生了多久作弊就诞生了多久, 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没有明确作弊惩罚,参考者又都是世家子的情形下, 不作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嬴寒山实在没料到枪手是个刚上初中的小朋友。 隔壁屋子原本是会客的副书房,在十里城被攻下之后里面的玉器古玩就被通通搬走了,整个屋子只剩下了几个坐处。乌如芸抱着腿蜷在一张座垫上,像是刚刚被从猫包里抓出来应激了的猫。 嬴寒山知道自己不招小孩喜欢,就没进去,拨拉了一下乌观鹭让她把她妹妹领出来。 乌观鹭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走进去,在乌如芸面前跪坐下来俯下身,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姑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着乌观鹭的手慢慢蹭到嬴寒山面前。 这个绝对不到十四岁。嬴寒山想。她之前问过乌观鹭妹妹的年龄,记得很清楚。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单词都背不明白,这孩子居然直接开始答公务员考试试题了。 该说现代人果然退化了呢,还是后生可畏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乌观鹭严厉地搡了一下乌如芸的后背。 “跪下。” 小姑娘抽了一下鼻子,夸差就跪下了,嬴寒山也夸差跟着扑过去就把她架了起来。回头一看乌观鹭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仨人脸对脸面面相觑,俩大人一小孩光天化日在书房里玩夫妻对拜。 嬴寒山一手架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一手拉着乌观鹭的衣袖,表情错愕地凝固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干什么,不年不节的,没红包啊。” 乌如芸其实不完全算是个枪手。 她是一个誊抄者,这作弊环节里并不重要的一部分,但就是这一部分暴露了整个环节。 早在嬴寒山和嬴鸦鸦来到蒿城之前,卷子就被泄露了出去。 这不能怪乌观鹭,这里的人本身就不是很可靠,她拉磨一样拖动官府运转已经是大不易了,角落里出些窟窿在所难免。 更何况是为招婿开个后门这样看起来收益极高,风险又极小的事情呢?既有钱收,又卖了人情,万一哪位承了情的公子哥真成了金龟婿,岂不是大有好处? 那些卷子就这么悄悄地被流传到考生手里,请人答好,只待考试当天交上了事。 但就在考试当天,出了一点问题。 之前预备用的试卷都是软纸,然而这几日臧沉两州多雨,湿气滞重,墨落在原本的试卷纸上一不小心就会洇开,不得不临场换了更结实不易洇染的新卷子。已经作答好的旧卷子混在其中一目了然,自然不能直接交上去。 第504章 按说这不是大事,拿出来重新抄一份就是了。但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几个菜还不多练的玩主,字都写不好还敢上场答卷。 不得已,这群人的家仆悄悄走关系把卷子偷了出来,满大街找代笔誊抄卷子,这时候正赶上一场春雨欻欻而落,能代笔的也收摊了。这群人抓耳挠腮了半天,终于同时在边边角角里找到一个还支着棚子的小姑娘。 虽然这个小姑娘看着牙还没长齐,但有总比没有强。 他们翻了翻她代写的书信,确定她的字迹还算端正之后,就以一张卷子五十钱的价格买她誊抄五张卷子。 到这里整个流程虽然荒诞,但还算严密。可天有不测风云,刚刚抄完一张卷子,棚子就被风掀了起来,雨水噼里啪啦往下一打,剩下几张卷子的答案就全都洇在一起。 没有办法,这群人只能逼小姑娘把前一张卷子的答案稍微改一改,往后几张卷子上抄。天可怜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改出什么花来,只能是稍微改了改措辞,胡乱抄完了事。 “他们说我抄得不好,临走只给了我十个钱。”乌如芸小声说,“还说我要是说出去,必要打死我。” 估计是看她一个小女孩好欺负,大雨天出来给人写字也不像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小姐,所以才欺负起人来了吧。 ……没想到这是总考官的妹妹啊。 乌观鹭的眉头蹙起来了,嘴唇有点紫。她攥拳捶了几下心口,勉强把那一口快要梗死她的气吞下去才说出话来。 “阿姊给你们的钱不够吗?”她问,“怎么到了要你下雨天出来替人抄写的地步?” 乌如芸的眉头也蹙起来,这个神色下两姐妹的神情是很肖似的。 她皱着眉,低头用手绞着袖子,微微地摇头,乌观鹭把她的袖子从手中拽出来,近乎于悲伤地看着她。 “说呀,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阿芝要请一位先生来教,但钱……钱不太够束脩。” 乌观鹭笑了起来,她的眉头仍旧是蹙着的,眼眶却已经湿漉漉的了,那些擦上去的粉被打湿,变成很暗的颜色。她慢慢地跪坐下去,抱住乌如芸,疲惫地把自己挂在这个小女孩的肩膀上,好像没有这个支撑她就会倒下去一样。 “你和阿母一起杀了阿姊,拿阿姊的血喂他,好不好?” 乌如芸惊恐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姐姐,乌观鹭把脸颊埋在她脖子上,低声地抽泣起来。 小姑娘被吓得够呛,嬴寒山不得不一再和她保证这事断然不会治她的罪阿姊的罪?她阿姊自然也没什么罪,又不是她组织的舞弊。 然而乌如芸还是不是很放心,她松开乌观鹭的衣角,又抓住嬴寒山的衣角。 “不然您把我送去做劳役吧……”她弱声弱气地说,“要是阿姊被治罪,我们一家子都活不了了。” 嬴寒山按按自己的眉心,瞥到一边桌子上好像有李子干,应该是仆役怕乌如芸惊吓摆给她吃的。她伸手抓了一把李子干,塞给女孩,女孩仓鼠一样呆呆地捧住李子,不说话了。 “你也得看你们这么耗她,你阿姊活不活得了啊。”嬴寒山说。 女孩最后被仆役带下去吃东西休息,嬴寒山拉着乌观鹭回到书房里。她哭的时间很短,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有些颓然地坐在一边。 “来,擦擦脸。”嬴寒山去拧了一块湿布给她,“南方这个季节倒不容易皲脸,但还是擦一擦比较好。” 乌观鹭双手接过布巾,愣愣地看着它,半晌才想起来抬手擦脸。 嬴寒山耐心地等她擦完了,才继续开口。 “你担心我撤掉你现在的职位,对不对?” 乌观鹭的肩膀震了一下,下意识攥紧手里的布,脖子也不自觉地弯曲下去。 其实从刚刚嬴寒山走进来,看到她把妹妹关起来,自己守在门口预备请罪的样子时就猜到了,乌如芸那一跪只是加强了这个猜测。 一个十岁出头,且没犯大罪的孩子是不需要被关押的,乌观鹭这么做是为了把姿态压到最低,以求落下来的惩罚能轻一点。 然而嬴寒山能给她什么惩罚呢?她不过就是让她卸职反省罢了。 但这就是乌观鹭最不想见的。 来这里五年,和那群妖魔鬼怪来来往往的过招,嬴寒山自问也能看明白一些人心。她看得出乌观鹭非常在意现在拥有的权力,对曾经失权的人来说,握在手中的权力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宝贵。鸦鸦是不会这样的,作为叶氏女的她必然是在权力中浸泡着长大,所以对这一切有种冷淡的从容。 但乌观鹭做不到。 她害怕,害怕回到曾经的日子。权力到手得轻而易举,枷锁崩塌得干干净净,但过去留在她身上的伤痕并没有消弭。 不仅是伤痕,还有母亲,家人,那些和过去的她紧紧相连的东西,水蛭一样吸附在她的后背。 她不想向下坠落,就会向上攀爬。她的官位就是那根攀爬的绳索。她怎么能允许它断掉? 嬴寒山垂眼看着她因为紧紧攥住布巾而青白的指关节,伸手慢慢掰开她痉挛的手指,展平。 “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她说。 乌观鹭呼吸猛然一窒,抬头痛苦地望向嬴寒山的眼睛,后者不为所动,把她的手放回去。 “因为我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外面的天又阴了,落进来的日光变成冷色,嬴寒山去放下窗户,示意乌观鹭在她对面坐下。 第505章 “你也能猜到吧,”她说,“鸦鸦不会和任何人成亲,这只是为了选拔可用的人才。但你不觉得,在这堆人里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要把整个淡河府的利益和世家绑在一起吗?” 乌观鹭愣愣地点头,不停眨眼试图把自己飞出去的魂魄喊回来。 “这时候不限家世地选拔还为时尚早,即使我宣布任何人都能参加考试,最后选出来的还是这些世家子,而世家子和他们的家族不可分割。”嬴寒山看着半落下来的窗户,那里有一只很纤细的蜻蛉停在窗框上,金色的翅膀轻轻颤抖着,一副将要飞起来的样子。 “但有一些人我们是可以尝试分割的。” 嬴寒山微微前倾身体,在面前点了点,乌观鹭也前倾身体,想看她点了什么。 半晌,她才意识到点的是自己。 “出嫁,从夫,从子,死,这是一条被重复过很多次的单行线。”嬴寒山说,“你没有甘心赴死,你逃走了。这世上应该有更多不甘赴死而逃的人。” “你曾经是世家女,你有办法接触到这些人吗?” 啊。乌观鹭发出一声很轻的气音,在黑暗中嬴寒山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不需要很多,”嬴寒山说,“我知道没那么容易。这次考试就是掩护,你趁着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这次选拔的时候行动,能争取到一个是一个,她们只要敢脱离家族,沉州就给她们庇护。我所辖的土地上,任何世家都不敢违逆我。” 现在乌观鹭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笑了,但转瞬这憧憬的微笑就被迟疑替代。 她的手指抓紧又松开,眼光垂下去,仿佛在积蓄一股勇气。五秒,十秒,十五秒,那勇气终于攒到她可以开口的地步,她抬起头。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嬴寒山歪了歪头:“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这些都是我的党……党羽。”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的声音骤然放轻,“如果我这么做了,我就会养出我的势力……属下养出自己的势力……不好。” 空气安静了一会,直到被嬴寒山的笑声打破。 “去养吧!”她说,“你能做到的话,就提前开始做吧。” “观鹭,你以为我要怎么用你?”她站起身,“让你做一个过目不忘的功曹?做一个小城的县令或者一个大城的郡守?” “不,不,不!” “我们已经走上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以后会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事务。而你,要一直跟在我身后。” “所以现在你不妨就去做,去学着掌握别人,去学着做他们的领袖。没什么大不了,迟早如此。”嬴寒山转过身,“另外,这次罢职,我会对外宣布这是我对你的惩罚。你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就应该用它做借口断掉一些东西。我没有要你断绝你的亲情,你和家人的往来,你把握得好分寸,对吗?” 那个金眼睛的女将站在窗前,天光从她的肩膀上越过,坠落在地,乌观鹭怔怔地看着她,慢慢伸出手去。 她可以得到吗?有人告诉过她她可以有更多欲求吗?她可以有自己的势力,她可以掌握更多的权力,她可以不紧紧攀抓着绳索,而是踏上这通往天空的高山吗? 有这样一只手来回应她吗? 那只金色的蜻蛉被惊动了,它迅捷地飞向将雨的天空。她向着嬴寒山伸出手,后者抓住了那只向上伸展的手。 “我会给你们更多。”嬴寒山说。 “所以你无须恐惧。” 第251章 锥入囊中 哇哦, 考官落马了。 在这个惠风和畅的月份,乌观鹭突然被撤职算是件惊动不小的事情。 有人暗暗嘀咕这个干着刺史活不拿刺史钱的女官可能是心有不平,所以舞弊的时候也收受了贿赂, 也有人说这只是大将军终于腾出手来整顿臧州的事情, 嫌恶她如今掌了太多的权, 借了个由头罢免她罢了。 不论怎么说, 尘埃已经落定。当那架青布马车辘辘地从官府离开时,许多隐秘的眼光也被它牵动起来。 嬴寒山没有给乌观鹭其他惩罚,甚至俸禄还是照旧, 只是去职反省。但是果真如此吗?那些目光的主人暗自忖度。 皇帝是不在乎手底下的人爱她还是恨她的, 效忠天子是一条金科玉律, 今天被流放明天被起用再寻常不过。但她嬴寒山不是皇帝。 她只是一位武力割据者, 一位实际意义上的诸侯, 她手下人没有必须向她效忠的道德限制,她也没有能掌控所有人的自信。 所以吃了一记敲打乌观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起用了,即使会, 也不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臧州的这片大好沃土,该握在谁的手中? 它曾经握在谁的手中? 空气中有些泥土被打湿的腥气, 这轻柔的腥气惊起了还未醒来的虫蚁。某个微弱的信号正如这淡淡的腥味一样, 撩拨着世家子们的心。 嬴鸦鸦的夫婿绝对不会是无职的白身,他一定会获得一个与她相配的荣耀地位。 臧州的别驾就很合适,不论是嬴寒山执牛耳还是裴纪堂兼任两州刺史, 他们肯定不会窝在臧州实际掌权。 到时候只要和嬴鸦鸦成亲,把她接过来供在宅院里, 就能掌握住整个臧州, 再让嬴寒山有所忌惮。往深里说,当初峋阳王掌握的也只是一州而已, 他掌一州,我亦掌一州,乱世掌权者,岂与王异哉? 第506章 当然了,这些话他们是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世家子们只是整理好了自己的带钩,仿若已经成了新郎一样,洋洋得意地面朝青天。 改卷子用的时间不长,放榜之后就是面试。各场的前二十名集合到十里城准备面试什么?为什么不是嬴鸦鸦在各个考点之间跑来跑去?做梦吧你! 等到这些在沉州考试的倒霉蛋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近水楼台早就在十里城安身的人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地段,包下了最好的食宿,有些有关系的甚至打点好了见面时入场的顺序。 要知道大中午热汗淋漓地去见美人可是不妥的,拖拖拉拉到傍晚也不合适,最好就是上午太阳还没有燥热的时候,最适合去与淑女谈情。 于是打点这个时间段的要价就格外贵些。 “多要点,”嬴鸦鸦这么吩咐,“反正臧州这一季的财政,就从他们身上剥。”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落下脚来,嬴鸦鸦终于露面了。那位叶家的孤女,讨逆平叛大将军的妹子乘着香车来到府衙前,亲自把榜张上去,宣布会面的日期,以及前前后后见面的排序,见面时问答可能包括的内容。 但大多数人根本没在听她说的是什么。 看哪,看哪!那就是叶家最后一个女儿! 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母亲叶萱,但民间都传那是一位弱不胜衣的美人,哪一位神仙娘娘座下的童子,被叶家强留在了人世间。 既然母亲是这样,那女儿一定也是这样吧?她一定是一个娇小的,有着无辜眼睛与糯米一样洁白牙齿的小美人吧? 嬴鸦鸦确实很美,但没有鹿一样无辜的眼睛。 她穿着出使蒿城时那件淡紫色的衣衫,挽发,但没有簪花。耳朵上没有耳坠,手臂上也没有金银臂钏和珠宝,乌黑的头发素着,只斜插着一根簪子,全身上下最引人瞩目的反而是腰上那把压衣刀。刀含在黑鲛皮的鞘里,鞘上用金描着一个无字变体的花纹。 她站在那里,就像这把没有出鞘的无家刀,有纤细的刀形和漂亮的刀穗,但拔出来就是寒气凛凛的刀刃。 偶然和她对上视线的几个人打了个哆嗦,他们又怀疑起来了。这真是叶家的遗孤,那位天潢贵胄的小姐吗? 这就是嬴寒山的亲妹子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管她是叶家的遗孤还是嬴寒山的妹子,还是罗刹女旁边的小罗刹,娶到手就是赢家。 面试定在了某场雨后的次日,杂役们一大清早就把府衙门前用黄土撒干净,又拉上几丈远的路障隔离人群,除了叫到号的考生,其余人一概不得入内。 马车叮叮当当地开到门口了,穿得漂漂亮亮的公子们下来了。谁是正经来考试的呀?见面就是相亲,不管答得怎么样,先把脸上功夫做足要紧。 但屋里和想象中的相亲画面有点区别。 的确拉着屏风,屏风后面也的确好像坐着人,但在屏风旁边还有一头吃人的老虎。 嬴寒山盘膝坐在屏风旁边,身上是无甲的赤衣,屋内灯烛在她眼睛里冷冷地闪,一层融金一样的光。被这双眼睛盯着,原本松松垮垮站着的考生也能挺直背了,涎皮赖脸地笑着的也知道正色了。 什么和美人约会啊!别被美人她姐打了才是正经事! 屏风后的人沉默着,说话的是嬴寒山。 “今日问策,一共两个问题。”她说,“一共有半炷香作答时间。” “第一题,如今臧州战火方熄,生民凋敝,如何提升人口?” “第二题,如今财政吃紧,如何缓解此局?” 有几个人听到这问题就傻了,谁家好人相亲见面不问家世不问个人情操名声,一上来就问这些东西?不过大多数人毕竟还是通过了前两场考试,肚子里稍微有些底,打打腹稿也能答出来。 生民凋敝怎么办?生啊! 谁家女儿不嫁,全家劳役,谁家女子不务正业,全都赶回去……当然了,将军的女兵是正业,那不能赶回去。将军的那些女文官嘛,劝劝,劝劝,空出位置来给其他青年才俊…… ……请考生有序离场。 脑子更活络点怕摸到将军逆鳞的就换了个说法,不把女人们赶回家中,那就降低婚育年龄,女子原本十六许嫁,改到十四,十四不行十二,十二不行改到十…… ……请考生滚出现场。 财政那道题没有第一道题这么离谱,但不乐观的答案照旧不乐观。 有不少人提出加税,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农民就像海绵,挤一挤总是有的。站在下首的人滔滔不绝从田税杂税人丁税说了毛一炷香,一抬头就看到嬴寒山在那里按眉心。 战后不轻徭薄赋就算了,加个屁的税,出门右转去看脑疾。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答得这么乱七八糟,但很少有什么可取的答法。对于人丁本质上提的都是鼓励生育,鼓励再嫁再娶,免除人丁税,有新生儿降生的家庭令地方官予以褒奖。 是,古来鼓励人口的政策都是如此,但臧州的人口基数就在这里,再加上多山少地的环境,人不足,地不足,想要缓解这个情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对财政提得最多的是暂熄战火,廉政节流,不打仗的确是个攒钱的好办法,但也不现实。 最晚到今年秋天,那场“会猎”就要来了。 嬴寒山记了能确切说一些不离谱的策,谈吐也有理有据的人的名字,对有个状元这件事的期望逐渐降低。直到下午用过午食后,一个有些奇怪的考生进来了。 第507章 他年纪比之前进来的人都大些。 嬴鸦鸦不满双十年华这件事大家都做过功课,送来的子弟也没有年龄相差特别大的,多是刚刚加冠居多,年长些的也不过二十四五,然而这个走进来的人看着却已经有三十来岁。 他身量不高,脸色苍白,好像刚刚得过一场大病,当他作揖的时候,嬴寒山看到他脖颈下有一道连接到嘴角的细疤,让他的脸颊偶尔有些不自然的抽动。 他不太像是一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来相亲的世家子。 “在下臧南刘氏,刘承业。” 刘是大姓,嬴寒山对这个姓氏没什么印象,刘承业也不再多说,这个苍白的,矮小的男人在听完题之后沉默地垂眼注视了一阵面前的地板,抬起头来:“若论生民凋敝,欲恢复民力,不若鼓励嫁娶生育。” 喔,还是这个论调。 “然而,臧州地险,山势崎岖,地不足以供生民口粮。峋阳王酷虐,横征暴敛,残害黎庶,使得地上之民十不存一,纵使家家有育子女,子女复育子女,恢复民力亦非一篑之功。” 他抬着头,没有停顿。 “故而,其中关窍,不在生育,而在隐户。” 隐户这件事嬴寒山不是第一次接触了。蒿城附近的邬堡里所有被藏起来的部民都是隐户,他们耕种主人的田地,被主人豢养,名字,出生,死亡,都不被这个国家所知晓。 刘承业说的就是这群人。 他们没有土地,即使离开主家也无法安身,然而不离开又能怎样呢?奴隶的孩子仍旧是奴隶,为了不让自己的世代成为这骡马一样的东西,为了不让自己本来就不足以果腹的粮食再被分去一口,他们很多人不愿过多生育。 “将军当丈量田地,彻查隐田,释放隐户,以地予之。若不因重税,不因无地可种,谁人甘愿为人奴婢?” “行此举,不出五年,人口便得以充实。” 嬴寒山稍微直起了后背,她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苍白的男人低下头,并不心虚地肃立等待着。 “我有些别的问题要问你。”屏风后的人说话了,这是鸦鸦第一次开口。 “淑女请问。” “你知我今年年方十九,是也非也?” “是也。” “我断不会嫁与几可为我父之人,你知晓不知?” “喏喏。” “那你,今日为何来此呢?”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抬起头,光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影子一时间被推搡得有些变形。 “今日此事,某度并非为淑女招婿,而为将军与长史求贤,故而来此。” 嬴鸦鸦轻轻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从屏风后走出。身上不是鲜艳的衣裙,反而是文官的外袍。那位长史站在嬴寒山旁边,微微抬起下颌注视眼前人。 “这是我今日第一次从屏风后走出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清点隐田,释放隐户,世家断不会出此语以自害。”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252章 啊?你说啥? 你是什么人? 嬴鸦鸦的声音并不大, 也并不严厉,但它仿佛一阵风,刹那间席卷了这个站在堂下的男人。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 有无数虚影从这张苍白的面孔上飞掠而过, 它们低声地在他瞳孔里啜泣, 拉扯着他的衣袖, 在晃动的烛光中露出同样惨白的面颊。 他笑了一下。 “我臧南刘氏子也,家父曾赴将军宴。” 嬴寒山仍旧没想起来这到底是谁,但她知道是哪场宴会, 臧州这群家主们曾经死皮赖脸说林孖杀了他们家孩子, 被嬴寒山抓来挨个敲打了一遍。 “你既是世家子, ”嬴鸦鸦慢条斯理地说, “难道家中并无隐户隐田, 还是心性澄明至此,甘愿用家中的财产换一条仕途之路?” 那个男人卡了一下,好像随着这个问题, 他的灵魂短暂地被击出了躯壳,懵懵地看着下面的人。 “啊, 自是有的……不,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他轻飘飘地说。 “峋阳王以刘家通沉州军为由,阖家百余口皆戮, 我父,我母, 我妻, 我子,我兄弟, 我姊妹……” 皆充军奴,丧于虓原。 这一瞬间,那些低声呢喃着的幽灵醒来了,有风猛然从门外灌进来,吹动他的衣袖和头发。 它们张开空洞的眼睛,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含糊不清的风声里有无数尖叫和絮语。刘承业一动不动,他表情冷酷地看着前面的那一小片地,任由那些并不存在的虚影攀附着他哭泣。 嬴鸦鸦注视着这张脸,这张没有悲痛也没有愤怒的脸,她见过这样的表情,就在自己的脸上。 如果没有阿姊,如果她孤身一人侥幸从那场追杀中逃出,她也会永恒地被囚禁在幽灵们的手中,带着这样阴燃的恨意。 “然后呢?” “然后,”刘守业一字一顿地说,“我欲鬻臧州诸世家与将军,以换立锥之地!” 幽灵们的声音被卡死,风猛然摔上门,晃动的火焰停息了。 “我记下了你的名字。” 手气再非的人好歹也能从保底池里抽个ssr,对吧? 嬴鸦鸦轻快地折回了屏风后,看着自家阿姊给灯续油。“原本以为都是草包呢,”她说,“这不是也有得用的嘛。” “是,”嬴寒山扶正了灯,“但是……” 第508章 “为什么?” 是峋阳王杀了他家所有人,不是世家,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地背叛了他原有的阵营?为什么他眼睛里晃动着无差别的恨意? 是会这样的。嬴鸦鸦说。 “世家就像是一条河岸,掉下去的人满身水草,泥泞,爬回岸上也再也不能成为干岸上的那些人。从他全家死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算世家子了。” “……再说,活着这么痛苦了,总得找点东西去恨吧?” 她轻轻对嬴寒山挤了挤眼睛,嬴寒山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喜欢阿姊。”嬴鸦鸦说。 “嗯嗯,说这个干什么?” “喜欢阿姊。” 嬴鸦鸦没有解释。 下一个考生进来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股轻松的气氛。进来前他就知道嬴寒山在屋里了,做好了被这只金眼睛老虎瞪视的准备,但踏进屋子时他猛然发觉,她居然在微笑。 那位女将微微笑着歪头,看向高处的屏风。直到他走到房间中间,她回过头来时,脸上还是相当柔和的表情。 嚯! 他不由自主地心里一轻,下意识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和腰带,不错,当真不错,定然是她看到自己一表人才,觉得这个妹婿可以考量。 但古怪的是当他笑回去时,那位女将军却将目光移开了。 “臧州战后。财政吃紧,如何缓解此局?” 啊……? 一表人才兄茫然地看看她,看看屏风,又看看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挂不住了。 “那个……收人丁税?” 这个刚刚还笑得要认他做妹夫的将军不笑了。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提高田赋!” 将军把脸别开,似乎要喊人来把他带出去了。 一表人才兄盯着自己袖子上那一点金灿灿的草花纹,汗流浃背地想从里面盯出一个答案来,终于,在嬴寒山开口请他出去之前,他一拍袖子,成了! “峋阳王王宫尚在!”他说,“姬妾颇多!若是在当地寻嫁,一人收一笔嫁妆!也是不少的钱!” 将军!将军!我们可以卖他老婆口牙! 在突发性的沉默里,嬴鸦鸦默默地从屏风后探出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阿姊就亲自下去把他拎出去丢掉了。” 嬴鸦鸦单手托腮,用手里的白子轻轻敲着棋盘。棋盘山黑子守势,走了两个角定式,被白棋压在边角,一点中腹都没得。 裴纪堂垂着眼睛对右边角上纠缠在一起的对杀出神,直到嬴鸦鸦不再说话才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 下雨的时候若是没有事,就很适合窝在房里睡一觉。要是不想睡觉,找一个友人来下棋对谈也很好。 这个友人像是怕狗的猫一样躲着你也无妨,只管抓过来就是。于是大鸦一展翅,刺史就坐在这里了。 “……”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照着裴纪堂,目光一触,他随即又别过头去。 “关于财政,没有人答得特别好,”嬴鸦鸦慢慢地说,“但是此前收上来的卷子里,有一个人提到这件事,答得很漂亮。” “他说臧州本身地险田瘠,若是从田地入手,一时间难以开源,应当从别处着墨。” 她又停了一下,裴纪堂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的眉骨上一落一落,好像真是一只黑羽毛的鸟儿,轻轻啄着他的一缕头发。“喔……说得对。”裴纪堂短促地回,自从此前的不知道哪个时刻,他在鸦鸦面前就只会说这些破碎的句子。 “臧州多山地,多林木,峋阳王大兴土木所造宫殿庙宇,皆出于此,若是善加利用,可以由此获利。青城附近有白土矿脉,找到适合的匠人,可烧制瓷器,以臧州西商道为依托,售与北方,或可与天孤人通商。峋阳王豪富,多来自于臧州的矿脉,如下是各地矿脉简记……” 嬴鸦鸦不说了,她把掌心里的白子丢回棋子盒里,当啷。 “答得很好,但是这个考生没有名字,我问其他人,其他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作答。” 沉默,只有沉默,棋盘上的黑白双方剑拔弩张短兵相接,棋盘外的两人一声不吭。这简直不像是刺史和长史,反而像是哪位判官老爷……判官娘子和堂下的人犯了,嬴鸦鸦有些好气有些好笑地看着裴纪堂。 “为什么呀?”她说。 “我整理刺史你的文书都整理了几年啦?你的字我认不出来?你在做什么呀,装成考生递了一份卷子上去,又做贼似地不留名字,害我和阿姊欣喜了好一阵,险些就要把刺史抓去查隐田。” 裴纪堂笑了一下,笑得口不对心:“原本是想写一份给寒山,看看能不能做参考,谁知道遗失了,又被考场的不知谁捡去,一并交上去了。” 这话可信吗?裴纪堂自己说出来都情不自禁地捂了一下额头,他是在哪里写的这份试题,又是在哪里遗失的?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偏被考场上的考官捡去了呢? 嬴鸦鸦不拆穿他,但也没顺着他的话把台阶下了,她反手盖上围棋盒的盖子,坐直了后背。 “刺史到底怎么了?”她问。 “刺史为一州之长,我为诸吏之首,我们不可能不见面的。你为何话也不愿意对我说,面也不愿见我?” “……你是,怨怼我?” 他是有可能怨怼她的,第五煜在城楼上说出她是叶家女,他旋即就该明白在最初嬴鸦鸦给他的那些冷脸是什么意思,“不欠人情”说的又是什么。 第509章 她是十足骄傲的女孩,不能忍受被灭族仇人施予的分毫恩情,他是理顺了一切,所以感到不快吗? “我没有!”这句话说出来得快极了,裴纪堂直起后背,眼睛也睁大了,他望着她,好像后面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口,又被咬断吞下去,“……我怎么有资格怨怼你。” “那你就是怕我怨怼你。”嬴鸦鸦点点头。 “之前我刚刚被阿姊从追杀中救下,父兄新丧,几乎听不得裴这个姓氏,所以才会这么对你。现在想来,你与裴厚之根本没有什么干系,你不受这姓氏的便利,也就不该背上它内藏的罪责,那时如此待你,是我错了。” “所以,能如常待我了吗?” 她一手撑住桌子,微微前倾身体,等着裴纪堂的回答。后者却匆匆站起身来,衣袖险些翻倒桌上的棋。 “鸦鸦,”他低声叫了一句她的名字,“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务……” 站下! 黑翅膀的小鸟儿很不高兴地抖起羽毛,嬴鸦鸦从坐处跳起来,一手抓上他的衣袖,裴纪堂猝不及防被拉住,险些失去平衡。 他踉跄两步坐回原位,嬴鸦鸦也因为来不及松手而倾向一侧。 裴纪堂扶住她,自己倒像是被她按在了地上一样。 “你说清楚。”她说,“天下那么多裴姓我恨不过来的,之前是我小孩子脾气迁怒,我确实对你没有恨,这件事我要说清楚,你若是对我有怨,这件事你也要对我讲明白。我叶家人坦坦荡荡,恩怨分明,不愿意与身边人打哑谜。”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 裴纪堂抬起一只手挡住她的目光,想要从她紧抓着她肩膀的手下挣脱出来。嬴鸦鸦蹙着眉就是不放,有一声叹息从举起的那只手后传来。 “……我该如何说呢。”裴纪堂颓然垂下手,他抬眼,在那双贵重宝石般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无所适从。 “……我,爱慕于你。” 第253章 心悦卿兮 我爱慕于你, 我心悦你,再含蓄一点,山有木兮木有枝。 这句话不应该用这个语气说出来。 裴纪堂说完这话的瞬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好像知道自己搞砸了。 他说得一点也不缱绻, 简直像是个被拿住了手腕的贼, 不得不招供自己偷了什么。 但是不要紧, 因为被表白的那一位比他还失态。 嬴鸦鸦唰地一声飞了起来,扑闪着子虚乌有的翅膀倒退几步,背靠墙站好了。 “你说什么?”她飞快地眨眨眼睛, 再眨眨眼睛。 “我爱慕于你, ”裴纪堂说,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 诚恳些,“抱歉,贸然说这个, 惊吓到你……” “不是吓不吓我的事情啊!”嬴鸦鸦失声叫了出来,“毒誓!毒誓啊刺史!” 裴纪堂的表情稍微放松下来了。“无妨。”他坐直, 温和地说。 “是, 我知道无妨,那个誓言不作数,但是, 但是你……”嬴鸦鸦用力地往回找补,却看到裴纪堂摇摇头。 “就算应验也无妨。” 嬴鸦鸦傻了。 她就算被吓到, 也不会花容失色地惊叫或者逃走, 这位小长史默默地回到了棋盘另一端,坐下, 沉默地盯着横横竖竖上的黑白士兵。 “你喜欢我。”她说。 “是。”裴纪堂说。 “这绝对不对劲!你不是喜欢我!” 嬴鸦鸦没什么论据能得出这个结果,她只是下意识这样喊出来了。喊完她就生出一点微弱的悔意,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裴纪堂,又把眼光转开。 “你今年二十有七。”她说。 裴纪堂哽了一下,嗫嚅着,没说出什么来。是的,他二十七岁了,大了嬴鸦鸦很大一截。 虽然奉承他的人还会说一句裴刺史青年才俊,作为一位三品大员他也与老不沾边……可他毕竟二十七岁了。 眼前的嬴鸦鸦能骄傲地抬着下颌自称一句少女,他和少年沾边吗?战时最吃紧的时候他鬓边甚至有了几根白发! 这么想着,他悚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你二十七岁了……你之前,就没有过一次婚约吗?” 哎? 裴纪堂感觉自己绊了个空,一跟头摔进了什么裂缝里、她想问的是这个吗? 嬴鸦鸦的表情很认真:“我今年十九,遭逢祸患那年十四岁,我没有婚约是因为叶家以我婚事奇货可居,不愿轻易定下。你也没有婚约吗?” “……你也,被居了吗?” 裴纪堂啊了一声。“……居了。” “我十五失恃,守孝居丧三年,十九失怙,二十二岁……遇到你。” 嬴鸦鸦好像吞了一把棋子一样,噎住。 她脸色涨红地站起来,用力把并不存在的那一把棋子吞下去,声音变弱:“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裴纪堂宽慰地对她笑了一下,两个人随即一起陷入沉默。这件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她嬴鸦鸦难道能拾掇出来一对囫囵爹妈吗? 不要说他们俩,整个淡河府有哪个能拾掇出来的? 不能细想,细想实在是惨得令人发指。 “你没有婚约……”她念叨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对,“你没有婚约,但是你不一定是喜欢我。你看,我们已经共事了四五个年头,你习惯了我的存在,我们做事的步调又相差不大,因为这个,你误会了你爱慕于我。” 第510章 裴纪堂摇头:“我与寒山亦相处五年,筚路蓝缕,但我于她,只有敬重没有爱慕。” 这话很有说服力,要是他身边都是男子,她还可以说因为她是女子的特例,但既然有嬴寒山,还有乌观鹭,她怎么能说是他混淆了亲近与爱慕的界限呢? 好吧,好吧,嬴鸦鸦点着头,盘膝转向他。 “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她的家世?她贵族的身份和气度?别开玩笑了,叶蔓早就埋骨黄土了,她现在是敢推着运尸车子满街跑的凶鸟。 喜欢她的面容?这一沉州一臧州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和她气质差不多的秀美少女来,只要他裴纪堂今天敢放出去他打算结婚的风声,明天就会有成箩筐的贵女坐着香车姗姗而来。 喜欢她深沉的谋断?他是想要一个爱人还是想要一个谋士?他本不必靠着婚姻来获得这一切。 不论他喜欢什么,那都不是爱情,那都是可以替代的条件。 “我不知道。”裴纪堂说。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声音也平和,望向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很淡的雾气:“我说不明白道理,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如果一个人吞下一块炭火还能活着,他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悸动,他痛苦,当站在她面前时,裴纪堂无法自制地思考自己与她不相配的地方。 他年长,青春将比她更快消逝;他裴姓,与她总隔着几道不能淡去的血痕。他看到她身上无数个熠熠发光的侧面,它们对应着他身上无数个让他惭愧的细节。 在她身边的时刻他欣喜,离开她他就不安,那一句曝尸荒野几乎是被痛苦逼迫出来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不该爱你,如果我的感情就是对你人格的侵犯,那就让我成为得不到埋葬的枯骨吧! 光斑在嬴鸦鸦的眼睛里颤抖,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她再没说出一个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只是这么说,“太快了,太仓促了。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站起身来很快地跑到门口,回头看到裴纪堂还怔怔地坐在那里。 “我不讨厌你!”嬴鸦鸦站在那里想了一下,对他喊,“我真的是需要想想!” 没有下半句话,她喊完了就噔噔噔地跑出门去,只留给裴纪堂一个小小的背影。 一州大员沉默地坐在原处,半晌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肩膀上她触过的地方,怔忪着,忽而又抬起手来挡住脸,对着棋盘俯下身去。 裴纪堂啊裴纪堂,而立之年的人,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傻事啊! 嬴寒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杀生道者动物性的直觉又开始发挥作用了,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非得要总结一下的话,是裴纪堂这几天好像缓过劲来了,不再一整天一整天地沉浸在加班加到心力交瘁外加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里。 但要说他完全正常了也不是,他开始有事没事地在反光面上照一照自己。 “怎么了?”终于,在他又一次对着砚台边上洗笔的水出神时,嬴寒山开口问他。 “哦,无事,”裴纪堂轻松地笑笑,“就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生出白发来了。” “生不生出白发有什么要紧?” 这位不足而立的刺史就严肃地抿起嘴来,一板一眼地说:“要紧的。” 嬴寒山不懂,嬴寒山觉得怪怪的,她问系统有什么想法,系统只是冷笑。然而当她巡街道经过菜摊的时候,这个无机生命突然开口,用舞台式的咏叹调在她脑内大声朗诵。 “啊!白菜啊!”它说,“谁家好大的白菜!” ……神经病啊,那摊子上没有白菜啊。 嬴寒山是察觉不到那棵大白菜究竟在哪里了。而除去当事人之外最能察觉到气氛改变的人,此刻不在府中。 她也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五月田间的稻子已经长起来,远远望过去蒙蒙的雾气一样,青绿逐渐在田野间氤氲开,将空气都染成草木的色彩。 乌观鹭掀起车帘,沉默地注视着正在生发的田野。她的心没有随着这蒸腾的生气雀跃,恰恰相反,现在她觉得有一块沉重的铁压在她后背与胸口上。 嬴寒山许诺给她了一个极大的前程,她可以发展自己的属官,成立自己的班子。 有朝一日她将带着这个班子进入嬴寒山身边的核心决策层绝非是现在淡河内部会议这样少少的几个人,嬴寒山的话中已经透露出些许暗示。 但是,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乌观鹭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严厉的考验。 她什么助力也没有得到,只能依靠自己去搜罗班底。她当然有可能什么也搜罗不到,只能孤身回到嬴寒山身边,至于她会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这谁也不知道。 乌观鹭能察觉到这位女将变了,虽然这一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这一次从沉州回来变得尤其剧烈。她没有变得残暴,跋扈,骄傲,但的确稍稍带上了些上位者的冷酷。 好像存在于她胸腔中的某个柔软温暖的地方,在这个冬天消融无踪。 最初的嬴寒山会拥抱她,为她的遭遇喃喃着足够了不要说下去,会告诉她一步一步慢慢来,像是牵引一只初生的羊羔一样耐心地指引她。 但现在嬴寒山关上了面前的门,任由她自己去找钥匙,去证明自己可以有力量穿过这扇门来到她身边。 第511章 她不再扮演一个无微不至的保护者了,她更像是一个先行的召唤者,呼唤着其他人跟上来。 乌观鹭模糊地听到过一些关于沉州的事情,但形不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大将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她的人格扭转了一部分? 这件事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对乌观鹭来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门路。 她不可能跑到每一家门口,敲锣打鼓地喊有没有谁家的女儿姬妾想出来做女官,世家之间的交往就像是商人之间的交易,只在袖子与袖子之间完成。 乌家原本的关系大多不能用了。能拿出来掂量的几个也在前些日子里逐个碰壁,今天她要去拜访的这一户可以说是最近唯一的希望。 更好的是,是这家有求于乌观鹭,不是乌观鹭有求于他们。 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他们放到了行程的最后一个。直到启程的前一天,乌观鹭翻看这家相关的卷宗时,还听到一些关于这家的微妙议论。 臧州鱼氏,在嬴寒山从沉州动身来到臧州前,曾经和第五煜有过短暂的交集。 马车停下了。 第254章 而今图南 “让四郎和六郎不要再在院子里跑了。”鱼召南说。 侍女掀开廊下垂着的布帘, 快步走到庭中那棵巨大的海棠树下,抱起了两个玩闹的孩子中年纪小的一个。 那个看着不到十岁的男孩很不情愿地扭动着,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弓, 像一条突然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小郎君不要闹了!”那侍女吓唬道, “不然嬢嬢就要叫你们两个都去抄书!就抄《劝学》, 一人抄二十遍!” 这话一出, 那条小鱼立马不扑腾了,想要蹑手蹑脚跑掉的大孩子也规矩起来。 她跟上个甜枣:“厨房里用井水浸了甜瓜,奴切了拿与郎君吃去好不好?” 两个孩子乖乖跟着她走了, 站在廊下一手掀着布帘的鱼召南放下了帘子。 日光穿过帘子缝隙落下来, 在这位女主人手臂上画出一条明亮的金线。 她刚刚过天命之年, 因为没有用多少粉黛遮掩, 所以眼尾的纹路有些明晰。身上一件檀色的直领襦, 没戴什么珠翠,只是用一根墨玉的簪子挽了头发。 远远看过去,会觉得这个中年女人既不像是大宅院里的主母, 也不像是一位贵妇。 有读书声越过半个院子,夹杂着白兰花的香气渗到廊下, 鱼召南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把额头靠在柱子上听。 那声音念的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最近这一阵子书房里的大孩子们是在学这一节的诗经。 孩子们的嗓子清亮, 爽脆,田中新起身的稻一样, 上面滚动着明亮的露水。鱼召南坐在这里, 像一个刚刚耕作完的农人,在树荫下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田地。 念的好像换成“君子时而中”了, 她眯起眼睛,预备假寐一阵子。 应该是没睡多长时间,身边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惊醒了她。鱼召南一睁眼看到自家夫君手里拿着一件薄大氅,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 “哎?啊,穿堂风,凉。”他说。 褚延今年刚刚四十八,虽然顶着个清癯文人的名字,本人却是胖乎乎的,很像是乡间手艺人用黄泥捏出来的那种哈哈大笑的泥娃娃玩具 刚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四郎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大号泥娃娃和小号泥娃娃。 “娘子去屋里睡吧。左右晌午后没事。”看鱼召南醒了,他就把大氅折起来。 “不了,”她扶着柱子坐直,锤锤腿,“我估摸着,下午有客要到了。” 大号泥娃娃脸上冒出一点含含糊糊的嫌弃来。 “管她呢,”他说,“爱来便来,不来也就不来了。娘子横竖就去睡,等那人到了,我叫她在堂里等你睡醒了再……” 他眨眨眼睛,不说了,因为自己家娘子在盯着他看。 “你凑过来。”鱼召南说。 “嗳,嗳嗳,有话好说。” “嗯,跟你好好说,你凑过来。” 大号泥娃娃哭丧着脸凑过去了,鱼召南伸手拉住他的耳朵,把他拉过来。 “还想不明白呀,”她轻轻扽了两下自家夫君的耳垂,“是咱们求人,不是她求咱们!” 褚延委委屈屈地看着她,确实想不明白。 鱼召南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人情如行文,自家郎君行文是行得不太好的,人情不好也能原谅。毕竟,在有出息和人好之间,鱼召南觉得后者更重要些。 她是鱼家长女,底下有俩弟弟,几个妹妹。两个男丁一个年纪轻轻去世,一个父母去时还是总角。鱼召南想自己平日里治经图物,横竖没什么嫁人的念头,不如就守灶不嫁。 不嫁,不嫁,拖到三十来岁还是有了褚延这个人不错,也愿意入赘的郎君,两个人成了亲,有了一儿一女。 儿女都随她姓,她支撑着家业,也算是这一支的家主,本来日子就该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奈何有天灾,有人祸。 鱼家经史传家,在峋阳王面前从来都不得脸,这些年鱼召南谨小慎微地该朝贡朝贡,该纳捐纳捐,一直没出什么大事,直到臧州开战,战火席卷了鱼家旧宅。 她护着家中的金石古玩,书籍经典,带着一大家子人往西南跑,途中有几个大人几个孩子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没了,没跟她跑的分支不知道怎么触怒峋阳王,也没了,等她安顿下来,一大家子人凋敝了一半。 第512章 后来就是打来打去,逃来逃去,谁也不知道臧州的主人会是哪一个。 在这期间里一位藩王之子曾经带话给她,他愿意找个地方庇护鱼家人,顺便妥善安置他们那些传家的经典。 但条件是,这些经典要给他们管辖。 鱼召南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一直拖到臧州战火平定,她不声不响又搬了家,从那位藩王之子的监视下把整个鱼家变没了。 “他杀了一城的人啊,”鱼召南这么和褚延说,“咱们孩子在能杀这么大点孩子的人的庇护下长大,你不觉得让人齿冷吗?” 褚延的牙倒是不冷,褚延觉得自家娘子好像在糊弄他,这后面可能有些别的理由,但不管怎样,娘子说得都对。 逃是逃了,问题也来了,那位王子既然盯着她家传家的书,就很难善罢甘休。八岁孩童,闹市怀金,要是没人给鱼家庇护,接下来还有的是祸事。 而能给鱼家庇护的,也只有那位女将了。 鱼召南搭不上她的关系,托不着门路,要不是听说那位乌观鹭乌主事去了职最近在乡野间游荡,她还想不到这一茬。 她想到的不仅是这一茬。 午后的日光渐渐浓了,从树影子间穿过,满地碎金一样。 门房引着乌观鹭向院子中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着许多的花,最中间的海棠树有齐檐高,满树的花风一吹便如同雨一样坠下来。 但乌观鹭几乎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院子里只有海棠花是老的,其他花木且新且不名贵。两进的院子虽然不算小,但与她家的身份并不符合并不是谁都像嬴寒山一样特别喜欢找个小杂院住,天天早上快乐地劈柴挑水的。 她心里有了一点冰冷的计较。 然而随即,乌观鹭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些花草,这间小院,这些没有修缮过的屋瓦和地面上了。 她看到了一群男孩女孩。 无论男女都穿着青布的衫子,头发束起来,闲聊着从抄手游廊后走出。其中大的已经快要成人,小的十岁出头,有人手里还抱着书,嘟嘟囔囔地背着什么。 他们见到自己这个外人,也并不一惊一乍,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仍旧自己聊自己的,自己背自己的。 乌观鹭说不好自己的感觉,上次她看到这样闲适而落落大方的神情还是在玉成砾身上,但那是神仙,不是凡人?在这间屋子里,哪里冒出一群背书的小神仙? “吾家良驹,有中意者无?” 乌观鹭回头,一位年长的妇人就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鱼召南手里是有资本的。 她的资本不是家里的古玩玉器,不是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书。 是她数量多到可怕的学生。 不是所有的大家族都像是乌家这么没品,把女孩关在院子里,像拘在竹笊篱下的家雀儿一样。 有些父母也很愿意给自己的女儿请一位老师来教一教,只是前提是一不能和小公子小郎君们混在一起,二不能请男夫子教男人们的东西。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会说一句“常见”,舍得把女儿送出国去的父母还会以死相逼自家孩子家人结婚呢。 开了但没完全开,明了也不特别明。 但竹笊篱掀起这么一点,就足够雀儿飞出去了,作为女师的鱼召南就是这么前往她们身边的。 她的身份十分合适,人们都默认守灶女可以外出行走,即使她有了丈夫,丈夫也没权力管她。她可以长久地担任教学任务,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风言风语有损主人家的颜面。 她家里也是个经史传家的!她肚子里那点东西自然是不能去举孝廉,但是教教自家女儿识字是够用的嘛。 的确是够用的,何止是够用呢。 她的学生们称她恩师,她们学识字,学诗经和绘画,学那些可以攀个才女名头的东西。 她们学史,学算学,学天文地理,在点着一豆灯光的屋里听老师讲她究竟如何周旋着保护一个家族。 “不许说出去!”鱼召南严厉地告诫她们,“你们知道了,但决不能把这份‘知道’被别人发觉,不然就是害了你们,也害了老师我。” 聪明的孩子明白她的意思,但仍旧忿忿不平。 “您教给我们,却让我们假装不知道,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教!” 我在等一个机会啊。鱼召南闭上眼睛,她已经等那个机会等了半生,她不知道那个机会到底会在她,她学生,她学生的孩子哪一个人的半生中来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何年风斯在下也? 是年风斯在下也。 “是水中鱼还是涸辙鲋,都仰赖乌主事了。” 鱼召南把乌观鹭请到上座去,站下,恭敬地合手对她行了一个礼。乌观鹭立刻站起来避开:“我已经因罪去职,不是主事,今日不过是晚辈来拜谒乡中贤达,娘子不必如此。” “人将要奔跑时总是要先屈一屈膝的。”鱼召南还是笑眯眯的。 文化人和文化人讲话就是好,谁都明白谁肚子里揣着什么料,谁都不说破以防对方尴尬。就算一个讲错打起嘴架,还能旁若无人地装作对方理解过度。 鱼召南对着门口轻轻摆手,就有一个小侍女跑上来,爱惜地递给她一个木盒。 盒子并不沉,里面装的应该也不会是金银珠宝。 第513章 乌观鹭正色倾身,看她打开木盒,从一层层缠起来的布包里取出一卷书简来。 书简的竹子已经变成某种暗而润泽的棕褐色,像是和田籽料的皮,没有金石古玩鉴赏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它很有年头。鱼召南在乌观鹭面前展开它,请乌观鹭细看。 “《仓颉篇》?” 鱼召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未曾想到主事能认出来。” 乌观鹭也跟着笑了一下,没应这句话,《仓颉篇》全文她是没有读过的,只是其中片段经常被摘出来用作蒙学,她这一卷又偶然有些字句她熟悉罢了。 自成书以来这本书多加修订,版本众多,初版已经几乎不可考证。 鱼召南这样爱惜这一卷,乌观鹭能猜出来它即使不是初版,也应该是相差不远的版本。 “乌主事能认出这一卷,即使不藏书也知道它的分量。然而对于认不出这一卷,也不知道它分量的人来说,这不过就是一匣子木柴罢了。” 鱼召南盖上匣子:“这样的木柴,我家中实在是太多了。” 藏金石,藏古玩,藏玉藏书,都需要安稳的环境以及丰厚的家资,乱世人且难以守住,更何况是书?她抬起眼,温和地注视着乌观鹭,请求已经呼之欲出。 多简单的事情,和你们的将军说几句好话,把我们家里这些不能吃也不能花的书迁到她的保护范围内,要是再给我家一个什么相关的闲职就更好不过。 哪一位军阀在占据土地之后都会做做样子安抚士人,安抚我家十分省心,何不一试? 乌观鹭没有说话,她喝了一口茶。 那样冰冷的计较又回到她眼睛里了。 十息,二十息,漫长的三十息过去后,乌观鹭抬眼对鱼召南粲然一笑。 “这件事我定会报以将军,鱼娘子放心。” 鱼召南收起了书,恳切地抓住乌观鹭的手:“再好不过,再好不过……我这个已经半身黄土之人不说也罢,那些看着这些典籍长大的孩子,也会感念主事的。” 哎,重点来了。 谁给你打白工啊,不收你钱不图你情,为你去给自家将军说项,总得有点好处吧? 乌观鹭知道她有人脉,她知道乌观鹭需要人脉,这样顺水人情地一推,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吗? 乌观鹭的眼睛里的那一点冷光并没有融化。 “娘子言重了。”她说,“晚辈从来听说娘子抚育子侄,教导后辈,桃李遍植。我不过是一言之力,有什么好感念我的呢?休要折煞我了。” 鱼召南脸上的微笑淡了一点。 她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女官,如果她生育得更早一些,她的长女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个年纪。 在臧州漂泊的这些日子她听说过乌家女的传闻,听说过被嫁入王府的一对姐妹逃走了其中之一,听说她家族的覆灭,听说她在那位女将军手下得到官职。 她一定是个聪明孩子。鱼召南想,不然她不能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但她未必是个老练的官员,这不怪她,应该怪她的父母,怪那些不懂得栽培好苗木,反而用刀斧砍伐她的人。 在乌观鹭来之前,鱼召南想过等到她和自己结成了联盟,她也会好好照料教导这个孩子,把她当作自己的学生之一。 乌观鹭的主君并不是坏人,她不需要学太多就能安身立命。当然了,如果她想学…… ……不,不是这样。 她不该拿这个孩子当孩子看的。 乌观鹭是来寻求未来的部下和党羽的。通过鱼召南的手自然一劳永逸,仿佛嫁接在一棵巨树上,不需要多么费力就能借由根系吸取土地中的养分。 可是,鱼召南能联系拉拢的,都是她的学生啊。 一旦乌观鹭能够起势,这些同门会立刻形成一个庞大的集团,利益关联,相互扶持。而这个集团的首领一定不是乌观鹭,而是她们的恩师。 鱼召南不承认自己有恶意,她一个土埋半截的人能有什么恶意呢? 案牍劳形已经给她留下了沉疴,她最多再活五年,十年,等到眼前这位女官壮年的时候,黄土早就埋到她的头顶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去抢夺指挥权呢? 可她有孩子。 姓鱼的孩子,她苦心培养出来的,聪明而野心勃勃的孩子。 他们不至于想要取而代之,但他们会分一杯又一杯羹,把鱼家喂成裴叶那样的大族。 这只是一个母亲的狡猾,不幸被看穿。 乌观鹭喝着茶,目光投向远处。 她不能承受失败,比失败更不能承受巨大的隐患。在来之前她心里就有了一点计量,鱼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一次铩羽而归和绑上一个团结却不以她马首是瞻的集团哪一个更糟糕一点。 日光在移动了,她想,自己或许应该走了。 鱼召南轻轻叹了口气,她的目光也投出去,指向院中那些读书的少男少女们。 “那都是我的子侄辈。”她爱怜地说。 “足见家风。”乌观鹭客气地回。 “臧州久战,他们随我流离许久,我有不少子侄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我能做的,也只有代他们的父母好好看顾他们。” 乌观鹭喝了一口茶,没咽。 “其中不少也已经到了冠年。” 乌观鹭又喝了一口茶,也没咽。 第514章 “我想,你……” 乌观鹭突然放下茶杯,觉得自己被水噎着了! 第255章 天漏线索 鱼召南带着有点微妙的笑容, 对乌观鹭轻轻眨了眨眼睛。 “……小女虽然愚笨,也不至于到了拜师的话还没提出来,就把老师吓成这样的地步?” 小什么女?老什么师? 乌观鹭把那一口塞住喉咙的水吞下去, 缓慢地回过味来。 这人演我。 鱼召南是不管她的心情和喉咙里那口水了, 她对着等在廊下的侍女招招手, 打了个手势, 她们就噔噔噔地跑走,又噔噔噔地跑回来,请来了一位女郎。 她并不比乌观鹭年幼很多, 看着是刚刚及笄的年龄, 很白净, 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小衫, 头上也没有珠翠, 只是簪了两朵白兰花。少女的眼神和母亲一碰,立刻上前来对乌观鹭行了礼,退到一边等下一步安排。 “这是我女儿鱼其微, 今年刚刚行过笄礼,取字晏弘。”她轻轻推了推少女的后背, 让她向前一点站, “这孩子不聪明,个性温吞,言语又少, 我逐渐上了年纪,有心想要好好教导她, 但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了。” “原本她及笄前, 我就想为她寻一位好老师。但是实在是突逢战乱,没能顾及, 如今主事来到这里,我想实在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如果乌主事不嫌弃,我希望其微能拜您为师。” 那少女微微低着头,仍旧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等着老师的首肯。 乌观鹭彻底明白了,两手准备,或许还不止两手。有人说围棋国手行棋,落一子可算到三子后,从她进门时那些学生们走过开始,鱼召南就开始行棋了。 不聪明?别信。 个性温吞?别信。 这一定是一子一女里鱼召南更中意的那个孩子,在她刚好能够凫水的时刻把她投入江河。 那一串的介绍几乎是在明谋了,这个孩子温顺听话,不会忤逆老师,十五六岁的年纪半大不大,既不会让老师接手就当妈,又确实能让乌观鹭参与到她的人格塑造里。 在未来的某一天,即使鱼召南去世,鱼其微成为新的家主,她也永远是乌观鹭的学生。 师生关系在立场上微妙如政治盟友,礼法上坚固如母子。她背叛自己的老师,就是自断后路。 乌观鹭轻轻叹了口气,失笑。鱼召南稍微等了一会,抛出最后一根橄榄枝。 “如果主事愿意收下她,我希望您能为她在将军面前稍微说说情,其微虽然天资不高,但识字与算法这些不用灵气的东西还是能做的,不论是跟从您,或者是跟从将军做一个小吏,都能长长她的眼界。” “希望她能有这个运气。” 鱼召南把女儿交了出去。 从军为官肯定不可能再在家中久居,这一声应下鱼其微就正式踏入仕途,也正式离开了母亲。 从此之后她就要依靠自己的老师来接触沉州军的人,分享她在军中的人脉,听从她的安排。鱼召南已经翻开了最后的底牌,并等待着另一边的出牌。 “自然,”乌观鹭说,“如果您信任,我怎好不承您的情呢。” 这时,一直静静无声的鱼其微终于被启动了,她接过侍女递过来茶,恭敬地对着自己的新老师跪了下来。 十里城最近有点热闹。 不是说那些刚刚破土而出,开始在枝头滋儿哇的小东西热闹,是说人。 官府突然开始彻查隐田隐户,打了整个臧州一个措手不及。考试的学子们还没往回走,被记了名的还没来得及乐,回头一看,哟,我家地没了哇。 仔细想一想就能发觉这个时间点选得多么刁钻,刚刚好卡在春耕结束的节骨眼上。 种子已经埋进地里,谁也无法把它们再刨出来,里吏们骑着快马在田野上奔走,向所有人宣布这块或者那块田地没有田契,没有在官府记录,是野地,所以现在归官府了。 那些被汗浸泡得乌黑的农人呆呆地站在田埂上。 那我们种的地怎么办呢。 里吏拉着马停下,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你们在官府有记名吗?”他问。 没有,那好!恭喜你们!你们也是野人啦!都归官府! 一时间臧州如同捅了人猿泰山窝,已经骨头能打鼓的峋阳王都要爬起来问一句这地方是不是改名神农架了。 当然,有人是不情愿让自家的地变成野地,让自家的人变成野人的。 针对这些人,和煦点的手法是派几个小吏去好好讲道理,你家现在有的地也饿不死你,你要是非得跟大将军杠呢,那你就也野化训练一下。 为了更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种劝服往往还会拉上一个特邀嘉宾。去考试的儿子没娶到大将军的妹妹,反而被大将军派来铲自家的土了。 呜呼哀哉。 要是有特别死硬的,又恰好没送儿子去考试的人,那就有另一种讲道理的方法。 何翠子在臧州,她手下有兵。和这些负隅顽抗的人讲道理还用不着白鳞军,何翠子带着队学员拉练一样骑着马冲过去,再硬的骨头也软了。 田地和人口收归之后就是清点造册,那些刚刚考试通过的世家子们正好派上用场,他们慢慢地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招婿,但已经太迟。现在如果退出,那就什么也捞不到,如果留下,好歹还有个官当当啊! 这官好不好当,那就另说。 第515章 会有人暗搓搓存了一点心思,想在丈量田地,造册记录的时候给自家稍微松一松手,但这种尝试一般不会成功。一则其他人都看着呢,凭什么你家田地松松手,我家就不能松松手?都松松手难免被看出来,那就只好都不松。 二则,内部好像有一个叛徒。 刘承业被许了一个县令的位置,离浮泉很近,鉴于现在浮泉郡守还是沉州军的人兼任,他升职只是时间问题。 这位准郡守并不很激动,他每天苍白着一张脸翻交上来的文书,再把有问题的挑出来,挨个拎到面前骂,骂完了打回去重新做,不到半个月所有人就和他一样脸色苍白,有点阴阳之间的味道。 不过这群阴阳人做事倒是像样多了。 偶尔会有人从直不起腰的加班里短暂地回过神,想起那位被撸了官的乌主事,想起她暂代的那个诱人的位置。现在这个位置他们是得不到了,可想到再也没法官复原职的乌观鹭,他们还能安慰一下自己也不是最惨的。 但很快,新的消息传来了。 乌观鹭的确没有官复原职,她升职了,臧州别驾。 按道理这个别驾的位置应该由臧州刺史向朝廷奏报,走过流程之后再定,但是尴尬的是现在根本没有臧州刺史这号人物。 裴纪堂是名义上的沉州刺史,但其实两州都归他管。在峋阳王刚刚咽气那一阵朝廷发过文书,问了问这边有没有喘气的臧州刺史,要是没有要不要派一位。 裴纪堂回得十分客气,感谢朝廷的关心,值此用人之际朝中仍旧挂念南方,实在是令他涕下沾襟。至于为什么打仗的时候没有人,到做官了朝廷突然有人了,这件事属于不可抗力因素,他不问,朝廷也不用回答。 至于要不要派人?可以派,都可以派,只是臧州这地方民风彪悍,芬陀利华教余党未除,边界还在闹土匪,要是派个人来上任一定注意安全。话说回来,应该也不急这一时,他暂时代理一下两州的位置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裴家已经有人制三州了,他刺个两州的史问题应该不大? 对,问题不大,朝廷再也没发信过来。你淡河集团爱谁当刺史谁当刺史,不刺史刺猹朝廷也管不了。 嬴寒山在这封信寄出之前拿到手里读了一遍,越读越觉得这个无辜诚恳的老男人不太对劲。 “寒山何出此言?”不太对劲的老男人一脸我很对劲,抱着他拿衬里补过的官袍袖子一本正经,“确实是担忧朝中来人在臧沉二州有何差池,朝中与这里的关系本就微妙,与王子煜战事未休,不可再出变数了,故而写信婉拒。”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衬得整张纸上洋洋洒洒的书信都纯洁起来了,嬴寒山认真思考了一阵子是不是自己寒山之心度纪堂之腹。 “我觉得也是这样……?”她拿给鸦鸦看的时候,嬴鸦鸦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要是我写的话,可能有别的意思。但他写的话……大概没有说谎吧?” 这不对。嬴寒山想。 好像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绝对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不管有没有不对劲的事情发生,那个能提醒嬴寒山气氛不对的人已经迟到。 乌观鹭现在不可能去嗅一嗅空气中有没有别的味道,她有一堆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小弟子,整理起来鱼召南为她带来的那些走出家门的少女,她还要为自己的妹妹找一个托付。 乌如芸被她托付给了嬴寒山,放在嬴鸦鸦手下历练,这是一个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举动。 乌观鹭想给自己妹妹一个接触政治的机会,也明白人不能得寸进尺,姐妹俩同在一州官场对集权来说是一个大的损害。 她放心地把乌如芸放在嬴寒山身边,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忠诚。 双方都接受了,不接受的只有王氏。 乌如芸被接走那天她又来了乌观鹭府上一次,这一次乌观鹭没有让她进门,面对母亲“你带走了芸娘,阿母身边就一个能做伴的也没有了”的哭诉,乌观鹭冷静地伸出手,擦了擦她的脸。 “我非这样不可,”乌观鹭说,“阿母,你不依着我活也能活,不依着如芸活也能活。” “只是你没活过,所以不知道罢了。” “我从前努力地想让你知道,想把你从那个泥淖里拉出来,但如今我想啊……” “人……还是得自己往外爬。” “你爬不出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们。” 那天乌观鹭还说了些什么话,其他人没报给嬴寒山,嬴寒山也没再去问。 只知道后来乌观鹭说一切事都了了,这件事也就翻篇。 比王氏更吸引嬴寒山的是鱼其微,乌观鹭新收的这个弟子很聪明,有些像是沉静版本的嬴鸦鸦。 在落脚之后,她跟在乌观鹭身边过来拜会,一则是见一见老师的长官,二则是解释清楚鱼家和第五煜没有什么联系。 小姑娘一身文吏青衣,很恭谨地微微低着头,但并不怎么害怕嬴寒山的注视,说话也款款的,有条有理。 “他看中了我家的一部分藏书,故而用了一些手段拉拢,阿母没有与他,也不愿降他。”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这句话,她还特意带了一卷书来,那是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皮子鞣成的皮卷,上面的文字很像无数把弯弯的刀剑交叠在一起。 第516章 “这是什么?”嬴寒山问她。 “是天孤文,”鱼其微说,“是天孤人的神话。” “说的是,天空的缺口和地上的王的故事。” 第256章 再遇图卢 鱼其微带来了几卷羊皮, 是某个草原史诗中很小的一段。 天孤人有文字,但并不注重落在纸面上的记录,历史从老人口中落入年轻人耳中, 又随着部落之间吟游诗人的行走扩散, 很少有人会特意找平整的皮子, 一卷一卷地把它们记录下来。 即使有人记录, 记录的篇幅也不会太长,一则是没有人重视,二则是能够口述完整历史的人往往已经年老。 年老怎么样呢?那就得问问这苍茫的草原了。 冬天越来越冷了, 炭火要给婴儿, 给婴儿的母亲, 给刚刚生的狗崽子和羊羔。遇到大白灾的年景, 粮食不够, 毡帐不够,怎么办呢? 老人们就只能走向茫茫的风雪。 身穿洁白裘皮的祖先神会给他们一个去处,在那长吟的风里也有他们的父母, 他们在祖先神的白帐子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一年比一年青春, 等到来年白雪退去的时候, 所有人就都穿上了开满鲜花的绿色锦缎。 那难道不是个好去处吗?那必然是个好去处! 如果那里没有神的毡帐和锦缎,那部族不就必须面对他们一代一代送老人们去死的真相吗? 所以这卷长诗显得非常稀罕。 所有的皮卷上字迹都类似,说明记录人是同一个。文字氧化的颜色是渐变不是突然改变, 说明这记录是连续的。 以整卷长诗体量来说,即使脱产, 全部记录完成也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 有几张皮子边缘微微有些炭火的痕迹, 拿在手里就能想象出它们必然是记录者在炭火边上时粗心留下的。 所有的一切合起来指向同一个画面。这个部族的老人们可以被保护在炭火燃烧的帐篷里,这个部族的青年人们重视老人的言语与过去的经历, 这些人独立,不受外物干扰,有自保的本事,凡此种种才能产生这样一卷少见的羊皮诗卷。 那个部族是什么呢? “乌兰古部,”说起书来,鱼其微明显放松了很多,“这首长诗讲的是女王图卢的故事。” 图卢·乌兰古,这个名字像是掉落在冰面上的铁珠,再一次击中嬴寒山的神经。 “这些书是走臧西南的行商收回来的,白灾越来越厉害,天孤人一面在北边打仗,一面在南边以物易物。”鱼其微蹙着尖尖的眉梢,说到这段时她又没有底气了,大概这孩子是没见过以物易物的场面的,“阿母说书保存得很好,应该是主人遇到了大麻烦,不然不会拿出来。” “原本,那个王子说要我们把书交到他手里看管,他还要征走其中一部分。这些书被作为添头加在征走的那部分里。阿母爱惜这些羊皮书,害怕他们不好好对待,没有同意这个添头,他们反而其他书都可以不要了,就要这些羊皮卷。” “后来出了那么多事,阿母带我们逃走,这件事便没了下文,但仔细想来,的确是古怪的事情。” 嬴寒山屈起食指,轻轻地敲打桌面。位于西北的天孤部族,“女王”与“天空的缺口”,第五煜的过分在意,所有征兆都指向一个结果。乌兰古部曾经出过一位女性“人王”,她们的神话中有天漏相关的内容,这神话或许是线索。 而那条狐狸,不知道从哪里察觉到了这件事,他很可能也知道“天漏”和“人王”。 书没落到他手里是好事,但谁说他没有别的渠道能知道得详细呢。 时间不多了。 十里城越来越吵闹了。 从土里爬出来在枝头滋儿哇的小东西越来越多,大晚上吵得人睡不着觉。 有心眼的悄悄用水淘了面筋粘在杆子上,把这些恋爱中的小虫子一个一个地粘下来,摘掉肚子和翅膀,碾碎了与菜混在一起,做成“雀肉丸子”在街上叫卖。 这几天市正已经逮住四五个这样卖假冒伪劣肉丸的,统统抓去打屁股。 被打了屁股的满心不服气,认定必然是有同行眼红他们赚钱,但不管怎样,为了吃饭能坐下而不是趴着,“雀肉丸子”暂时先不能卖了。 “等北边那群乡巴佬和西北边那些人来做生意了,”有人说,“卖给他们去,他们舌头不好用,吃不出来这是什么。” 像是为了应和这句话一样,城里又多了些外来人。 这些外来人一看就是北方人,沉州来的也有,但是不多。他们携带着盐巴,纺织品,瓶瓶罐罐,草药香丸,讲究点的还带了些烧得不怎么精细的瓷……就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到臧州来了。 有第一次来的一落地就慌手慌脚开始招募翻译,免不得遭同行的老手耻笑。 “和天孤人做生意不带个舌人,自己又不会说天孤话,你骑马也能忘了马鞍吧!” 被嘲讽的也不能作色,反而还要打上一壶酒,好声好气地去求问老哥哥,希望对方给自己指条明路,哪里能招一个靠谱的舌人。 遇到不坏的,收下酒也就透出风来:“往日里这集市开起来前,你张出告示,自有人来应。你不要找那便宜却面生的,不然他定要坑你的钱,要找就找做过几年舌人,在市上有别家担保的。” “但今年不一样,你不用张榜了,要是想找舌人,就去官府门前蹲着吧。” 第517章 守株不一定能待兔,但守着官府大门真能找到翻译。 清晨天一亮门板一卸,十里城的府衙前就排起了长龙。不知道的以为有多大的冤情,没准这大热的天一会就要开始下雹子。 不过看这些人脸上没什么悲怆愁苦,反而满是跃跃欲试,又不像来告状申冤的了。 他们一个一个走进府门,又一个一个走出来,有人脸上有些喜色,更多人只是耷拉着脑袋。一边茶摊上喝茶的人看到这洋景,少不得问两句伙计这是怎么回事。 “嗐,”伙计一边抹桌子一边答,头也不抬,“大将军得了一卷不知道什么宝书,读不懂,说是天孤文,让认识的人都去译。能译出一百个字的就给金子,真金子!能认出十个字的也有半吊钱。全都认识的可以留下来做官,还有数也数不尽的赏赐。不过您看这些人,大概没有一个……” 看来是没人留下,最高兴的也不像是得了金子的。有人志得意满进去,灰溜溜出来,不免遭同行几句嘲笑。 那位蔫头耷拉脑的顿时不服气了:“你进去看看!那不是寻常天孤文!我能不认识天孤文吗?都是曲里拐弯的,但那个字不曲里拐弯,像是叶子一样,岂是那么好认的。” 出来的人不服气,没进去的人不在意,门前吵吵嚷嚷,没捞到好处的也不会懊丧太久。 他们坐在茶摊上喝一口茶,顺一顺气,很快就会有来行商的人聘他们,用黄澄澄的铜钱安抚他们没有撞好运的失望。 舌人们的失望有人安抚,嬴寒山的失望没有。 她盘膝坐在桌前,桌上堆满了写得乱七八糟的纸张,活似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批作业现场。 舌人们不是看了原文就能写翻译的,总得涂涂抹抹,比比划划,半天才翻译出一句狗屁不通的话,再从中挑出两三个可能正确的字。 就这么一边挑一边拼,过去了四五日才勉强把第一段的意思翻译了个大概。 第一段诗是讲恶魔变成了无数的小鬼,吃掉了牛羊的口粮,各个部族分散逃荒,有人为了一片草地大打出手。一位乌兰古部的女猎手感到痛心,决定去寻找天空的缺口,因为天空的缺口是神的耳朵,她要把这一切告诉神。 就这么一小段,还是因为这段歌谣的改编流传比较广,才能勉强通过拼字凑出来。后面更多没有传唱的部分,目前只有狗屁不通拼的狗屁了。 也不是那些舌人学艺不精,有见过这种文字的舌人说这不是完全的天孤文,反而像是一个比较独立的部落的密文,除了那个部落本身的人,其他人只能照猫画虎。 所以……除了找一个乌兰古部的天孤人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解读这篇长诗。 嬴寒山把面前满纸没通的狗屁折成纸飞机扔向窗口,怅然地思考着天孤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做生意…… ……她又怎么找一个乌兰古部的热心姑娘来帮忙? 天孤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做生意,秦蕊娘也很想知道这件事。 她是三日前跟着商队来的这里,规模不大的商队一般会带上几个愿意出远门的散商,一来壮大队伍防止被欺凌,二来也可以向散商收点钱平摊一下路费成本。 这一伙商人的头领是从州人,第一站在淡河落脚,然后走涅叶烈来臧州。他们原本是不想带着秦蕊娘的,嫌弃她是个跛子还是个女人。不过商队头领考虑到她好像在淡河当地有些官府的关系,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她跟上。 毕竟回程还是要走淡河的,到时候有她这个人情,通关打点也方便。 然而这一路上和她相处下来,队伍里哪一个都收起了之前轻慢的态度,他们带着一丝敬畏听她讲那位金眼睛的女将,讲淡河的屠城,将那一夜活着和死去的人。 行商是冒着风险的活计,队伍里所有人都自认刀口舔血,但这么一听下来,他们舔的血好像还不如这一场一场劫难里沾染上她衣袖的多,谁也不敢再轻视这个跛脚的女人了。 等到了臧州,队伍里每个人都改了称呼,恭恭敬敬喊秦蕊娘一句秦娘子。 队伍里有舌人,自然不用再去招募,在臧州落脚之后商队里其他人都找到了当地熟人接洽,只有秦蕊娘这个第一次来的人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知道大将军和长史都在这里,但行商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想麻烦她们。 左右无处可去,秦蕊娘就逛起了市场,预备着先看看这市场上的价格如何。 天孤人还没到多少,但市已经开起来了,有臧州当地的人也会来挑选北方的东西。穿着好衣裳商人手抓一捧胡椒,向来往的人吹嘘这是寒气不侵的神药。有布商挂起了斑斓的布匹,宣称这是今年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子。 秦蕊娘默默地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胡椒是陈的,和红蜡块一起装在袋子里摇晃过就又变得好像新鲜,布料是朽的,刚刚上过颜色假装新织造出来。 这些东西或许能骗过没见过造假术的人,但骗不过秦蕊娘已经练出来的眼睛。 在一个药摊边上,她稍微停了停脚步。 那摊子上摆出来的尽是些廉价草药,但有几个漂亮盒子收在后面,摊主一脸高深莫测,来了人也不招呼一声。 看到秦蕊娘站定,他上下打量一眼,看她身上没有补丁,手里的拐杖也是好木料,才露出一点笑来。 “这位娘子可要抓些药?我这里的药材,臧州雾山的三七,临渊的接骨草,脖子断了都能救一救。芜梯的云芝,老人吃了长牙,小孩吃了开智……” 第518章 “别的倒罢了,”秦蕊娘打断了他,“我看你那盒子里好像是有些稀奇东西。” “是也,娘子是个识货的,不瞒您说,这里面是一支千年的老参呐!须知这老参不是一般的老参,当初为了得它,折进去了两个采药人!” 在这句话响起来的瞬间,秦蕊娘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背后。 有一个长身的影子靠了过来,她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香气。 “你说,你这里有参?” 那是一个发音有些生硬的女音。 第257章 当场抓包 秦蕊娘回过头去, 蹲在摊子上的药贩抬起头来。 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就站在她身后。 女人肤色微黛,深眼窝直鼻梁,脸上的线条仿佛是用极为锐利的匕首削出来的, 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是中原人。然而在她的眉眼之间, 又有一种非天孤式的柔和, 冲淡了整体刀砍斧凿式的印象。 她穿着单布胡服, 脖子上缀着一块用玛瑙做佛头的狼牙,整个人没什么花哨的地方。但人看宝刀难道会看鞘上的宝石华不华美,皮子镂雕得精不精致吗?只要刀被推出鲤口一线, 所有其他的东西就都不重要了。 她就站在那里, 就让人觉得她身上的衣着怎样, 身边侍从有无都不重要了。 被两个人这么注视着, 她眉头立刻蹙了起来。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舒展开, 声音也放轻了。 “有、参、吗?”她一字一停地说,“能不能?听得懂?” 听肯定是听得懂的,她官话说得不差, 除了有几个地方的发音含糊,声调不对之外, 基本上不影响交流。那药贩子点点头, 又颇为矜持地打量了她一阵。 “有自然是有的,是稀罕的山参,若是有久病的人, 切一片下去含在舌下,病势就能轻大半。就算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 也能吊个十来天的命。只是你勿要见怪, 这可是救命的好东西,你要是想拿回去当个稀罕物件摆起来, 那我是不卖的。” 那女人轻轻舒了一口气,或者说叹了一口气。 “我家里有人重病,”她说,“需要人参。” 药贩子还端着,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阵,好像在看她是不是说谎似的。终于他勉强点点头,小心地把盒子从摊位上拿起来,推开。 盒子里赫然是一根半只手臂长的人参,每一根根须都用红线细细地固定好了,整根参颜色微黄,如同一个抱臂垂足的人,表面光洁得好似没打磨过的黄蜡石。 “你看,这参足足有四两重,纵使是在京中也轻易买不到如此好,如此重的参。我今日拿出来,原本只是为了镇一镇摊子,若是遇到谁家急病难病,方才考量着出手卖去。” 他眯着眼睛,像展示一块玉石一样左左右右地在女人面前晃它:“你家里是真有重病的人,对吧?” “我骗你做什么。”她有点着急,但还是强压着语气,“这参,多少钱?” “十二贯!”商人伸出四根手指头来,“公道价格。” 女人的眉头蹙起来,旁边的秦蕊娘先抽了口冷气,一贯一千钱,十二贯就是一万两千钱,家底薄的可能走商一次就只带这么多钱的货。他张嘴就是一个狮子大开口,真不怕吓跑了人。 女人没被吓跑。 “我不用铜钱,”她说,“你直说还能用别的什么当钱。” “十二匹天孤马,”商人比画了一下,“看你孝心,算你十匹也行。” 女人哼笑了一声,再抬眼眼睛里就有些冷光了:“我们的马,一千钱是买不到一匹的。我不懂你们的钱,但我懂我们的马。不要耍花招。” 那药贩子想辩解一句,看到她脸上冷下来的神色,不知道为何有些缩。 “那就按金子来!”他说,“二两金子值一万钱多些,少的那部分我就不问你要了。你要是不信金子换钱的多少,你就在市场上打听,你若是觉得我要价贵了,你就去四处问问有没有谁还有四钱的参!” “买参就是买命钱,谁家买命还挑挑拣拣。” 女人瞪着那商人站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 “罢了。”她说。 她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鹿皮袋子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圆形的小盒子。 那盒子金光灿灿,嵌着松石和磨圆的红宝石,她握着那盒子喃喃地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了一缕丝线缠着的东西放回鹿皮袋子,然后把圆盒子递了出去。 “这个,”她说,“抵参的钱。” 药贩子的眉头扬起来了,眼睛也不自觉地瞪大,僵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掩饰地咳嗽了一声。 “你这是金子,还是铜哇?还是金包银哇?这个我认不清楚,如何给你算钱啊?” “我就算把上面的宝石拆下来给你也足够了,”女人皱着眉,“不要多话。” 药贩子也知道自己是得了便宜,刚要伸手去接,啪!一根拐杖直直地打在他手腕子上,那商人嗷地一嗓子跳起来,不由撒了手。 “你发什么疯!”他嚷嚷起来,“买卖自由!你若是也想要,出更高的价钱便是!怎么动起手来!” 秦蕊娘悠悠放下了手中的手杖,瞥了他一眼。 “我倒不想要,我就是看不下去你要欺瞒她。” 药贩的脸唰地一下子白了,又唰地一下子红了:“你不要红口白牙污蔑人!我看你也像是个体面人,不似市井泼皮无赖,说话怎么这样无耻?怕不是你也是个贩药的,来这里泼我脏水!” 第519章 秦蕊娘冷笑一声,转头对那个女人拱了拱手。 “这位女头领,”她说,“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人,原本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我看不下去你用爱惜的东西上这个当。” 女人面色凛然,颔首算是还礼:“你说,他怎么欺瞒我?” “人参表皮灰黄,而这根参颜色浓黄,人参表皮粗糙有纹,而它光滑无纹。人参茎上弯曲,它余的茎却是直直一根,虽然这东西和人参肖似,但并非人参。” 气压一瞬间低了下来,那个女人沉着脸转向药贩子,后者明显缩了一下,却还是强撑着脸色:“药生山南山北,水土不同,形态自然不同。岂不闻有阳面生朱果,阴面生紫果之药?你懂些什么就来挑拨是非?去!去!我不卖了!你们另寻高明!” 他伸手就要抢过盒子收拾摊子溜掉,秦蕊娘啪地一下打在他肩膀上,他手一松,盒子跌落在地,连同着里面那根参也一折两半。 “你赔我的人参!”他惊跳起来,刚想嚷嚷,突然被秦蕊娘瞪了一眼,嚷不出来了。 “自然赔你,”她捡起地上的参,“喏,你把这根参全都吃下去,我赔你两倍的钱。” 参的断面正朝着它,上面一圈一圈圆圆的纹路好似树的年轮一样。药贩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扭曲起来。 “吃啊。”秦蕊娘向前走了一步,“我花钱请你吃人参,你为什么不敢吃?” “因为吃下去就会死,是不是?” “色重黄,皮滑,茎叶直而不弯,中有圆如木料。这不是人参,这是商陆!” 商陆这个药名叫出来,旁边的摊贩就开始向这边看。 “那可缺德啊,人参本来就是救病人的,商陆常人吃下去都得灌汤药催吐解毒,病人哪受得了这个!” “嗐,你刚刚听他说了吗?只卖给重病的,到时候人死了就说虚不受补,人参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这看着是个天孤人,就算人死了她还能来寻仇吗?存着坏心呢!” 秦蕊娘说着就要拉这药贩去见官,然而就在这拉扯的一瞬间,摊子骤然掀了起来。 白的花灰的叶片的剂的贴的煎的都呼啦啦掉了一地,那女人就像是一头突然从高草中窜出的狼,抓起药贩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墙上。一把匕首从袖中振出,铛地钉在他颈侧,刀刃削下来两三根头发。 那贩子嗷地一声尖叫出来,又在她的逼视下生生憋了回去。 “你想害我的阿妈?”她说。 “那我就先把你的皮剥下来,压平了在毡帐上做旗子,掏出你的肠子喂给鹰,再把你的肉片了,骨头给狼吃。” 头领饶命!他终于哆哆嗦嗦地拼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敢!不敢害头领的家人!这必然是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说啊!……这是集市上,你可不能在这里杀我!救命啊! 匕首向着他脖子压了一下,那求救声顿时哽住,一股腥臊的气味在空气中漫开。 她狼一样皱了皱鼻子,把他拽起来丢在地上,嫌恶地后退一步。尿湿了满腿的药贩慌慌张张爬起来想跑,又被她踩住裤腿。 女人两刀割破他的上衣,撕开丢在街上,这药商光着上半身,只留下一条湿淋淋的裤子,被她也拽着发髻丢在了街上。 “这是在你们中原人的地方。”她说,“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但你要是敢踏上狼神和祖先神看得到的草场,我就把你系在马后拖死。” 看热闹的人围了起来,女人抓了一块布擦擦手,丢在地上,秦蕊娘过去拦住她:“稍等!这人用毒物冒充药材,已经触犯刑律,我想,我们应当把他送去见官。” 那天孤女人本来脸上有些怒气,看到和自己说话的是刚刚帮过自己的人,才压下怒火站定了。 “我不信你们中原人的官府,”她说,“我不去见官。你是个好样的,你帮了我,狼神在上,我绝不忘记。如果你要钱,要马,要货物,就到靠城门的驿站里找我。如果你不要,我就记下这个恩情,以后报答你。” 这么说着,她转过身,大步走进茫茫的人流中,秦蕊娘急急追了两步:“你的名字” 乌兰古。她说,名字不重要,所有乌兰古都是同一个乌兰古。 今天倒霉透了。 抱着破盒子的药商想。 他把摊位的披布披在身上,连滚带爬地逃进巷子里,看周围没有人了才悄悄从一边溜出来。湿漉漉的裤子是不能要了,上衣也变成了破布,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个天孤人好像不愿意见官,免了他一个大麻烦。 他匆匆去取了自己行李,好歹重新给自己收拾起来,洗澡是顾不上洗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货物脱手,不然天孤人来得多了,万一纠集起来报复他可就糟了。 这药贩子抱着盒子里半截商陆,身上叮叮当当挂着些膏药丸子,也不敢再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只是一路走一路寻摸还有没有冤大头。 好巧不巧,有个游侠儿站在街边,身上的衣服还算整齐。这年头出来当游侠儿的要么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就是轻狂少年,看着这位衣衫整齐也不避人,大概是后者。 他觍着脸凑了上去,也不拿什么姿态了:“这位少侠?要药不要?” “舒筋活络的,治刀伤剑伤的,膏药,大力丸,什么都有!你看我这里还有个稀罕宝贝,千年老参!只可恨带来的时候跌了一下,断了,原本二两金子的两贯就出!少侠你随身带了以备不虞也好……” 第520章 那游侠儿的斗笠轻轻抬了抬,一声不吭地从他怀里拿走那个破盒子,看了看里面的断商陆。 “喔,是你啊。”她说,“我刚刚那边闹腾,市正说有人拿商陆假装人参,是你这厮?” 斗笠抬起,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 “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嬴寒山笑着问。 第258章 脸盲没治 十里城里的城管大队最近很烦。 天孤人来了! 当然了, 大部队天孤人还没到,但这些人向来不是像二十一世纪旅行团一样,乘着大巴车广播着旅客朋友们前面就到了我们的购物点, 一大群乌泱泱来的。他们是分批次, 分队伍, 一批一批进入的十里城。 这就导致第一个天孤人踏入城门那一刻, 安保部队的加班就开始了。 天孤人凶悍好斗,臧州的原住民排外,做生意难免有些你看我想坑你, 我看你想抢我的事情发生。有舌人在中间的还有个中转站调和一下, 商家亲自上场做生意的, 就难免一言不合吵起来。 吵着吵着要是没有城管大队及时来把俩人拉开, 就容易发生流血事件。像是清早那个卖假人参被人扒了衣服扔在街上的, 那都不算什么严重冲突。 城管大队就这么些人,把一个人横着竖着切成四份都不够用,有时候出些纰漏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别被上司抓到。 …………只要别出那种大领导亲自抓了贼来报官的事情。 嬴寒山提着这个狗皮膏药贩子去找市吏的时候, 守门的甚至没正眼看一眼她。 奸商是可恶,游侠儿也不算什么好样的。这种游手好闲以武犯禁的人在封建伦理里, 基本上和现代社会的黄毛鬼火小流氓是一个东西。 奸商好歹还交税呢!你空长个高个子舞刀弄枪的, 只会影响市容危害公共安全。 所以他只是掀了掀眼皮,朝着门里努了努嘴:“去吧,把人扔在那里写一下经过, 画个押你就可以走了。” 这斗笠遮面的游侠儿没动。 “没有赏钱吗?”她问。 赢寒山倒不是真的缺钱到问下属部门要奖金的地步,她就是觉得这个流程有点不太对。见义勇为的好市民扭送犯罪嫌疑人, 不说给点钱, 总要口头表彰两句吧? 这守门的小吏听到她说这话,才抬头正经打量了一下她。 他没料到这说话的游侠儿是个女人, 但对方是个女人这件事没引起他什么情感变化。 什么世道!女人都做起游侠来了!大下午的太阳晒得他头顶发焦,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赏钱?哈哈?你爷爷我夏日炎炎在这里站着都没有赏,你拎了个不知道什么的阿猫阿狗就要领赏?” “仔细点抓着这人,好好进去把押画了!现在你要是一松手走脱了他,那就算你私纵贼寇!” 怎么着?说话就难听了怎么着?大夏天加班谁没有火气,这可是在官府门口,一个游侠儿被骂上两句难道还敢发作吗? 那游侠儿没发作,连剑也没按一下,悄么声地就拎着奸商进去了。 在门口晒太阳这位看着她的背影,反而后知后觉有点心虚。这些游侠都是好勇斗狠的主,看脸面比看性命还重要。 当时不发作不代表之后不会玩个狠的,别再这人现在不吭声,一会天色黑下来,纠集了一群同党给自己套了麻袋打上一闷棍吧? 就这么寻思着,这游侠出来了。 她倒是没纠集一群同党,她把里面所有的人都纠集出来了。 城尉一脸呆滞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小吏,又回头看看他旁边的游侠,又看看小吏。 这位头顶被晒得发焦的哥们就傻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不用送我了,”那个游侠儿客气地说,“我不要赏,但是赏是要发的。特别是后期城里交易多了,你们看顾不过来,就要赏罚分明,不然之后会有混乱。” 是是是是是。 “还有给他找个好点的地方待着,”她指了指站在门前那位,“把人这么晒是晒腊肉呢?” 是是是是是。 那个尉官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狠命用眼睛剜杵在那里发傻的小吏,手结印一样地在底下比画。 行礼啊!他张嘴不出动静地喊,你看见人怎么不行礼啊!真成腊肉了吗? 这小吏发着懵看向眼前这个游侠,她斗笠边缘一抬,那之下露出底下一双黄色的眼睛。 他认出来了,他人傻了。 嬴大将军!咋是她啊!谁家大将军穿成这德行满街乱逛的!你微服私访就微服私访吧!穿得跟个盲流似的算怎么个事啊! 亲娘嘞,很有可能影响仕途啊。 他行礼了,或者也不算行礼,这个站在门前的哥们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贴在了墙上,脸上的皮肉抽动着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的表情。要是现在他能倒回一刻钟前,他横竖按着当时的自己给她磕一个。 什么以武犯禁!什么游手好闲! 内是大将军英武不凡体察民情!瞎了他的眼! 嬴寒山没注意他怎么样,也没考虑他仕途相关因素,鉴于她刚刚悄默声进去什么也没说,跟出来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小吏刚刚熊了大将军一顿,他的仕途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吗? 嬴寒山又问了两句天孤人抵达的情况,嘱咐这几天要留意辨别可能混进来的细作,注意可能发生的混乱,扶了扶斗笠就准备走了。 第521章 她扶了扶斗笠,又扶了扶,突然停下了。 嬴寒山拍拍胸口,抖抖袖子,一脸困惑地摘下斗笠转了一圈,抬头看向身边的人。身边人也大气不敢喘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我……”她思索了一下,“好像钱袋丢了。” 站在她身边,表情还保持着平静的城尉一听这话,当场一个白眼就要翻过去。 大领导抓了个奸商来报案,这还在可控制范围内。 大领导抓了个奸商来报案,临了发现钱包被摸了,亲娘嘞,这才是绝对会影响仕途啊! 图卢·乌兰古就是在这一刻走进来的。 她手里拽着一根草原上捆牲畜的绳子,这种绳子里混了搓细的皮子,专捆挣扎得厉害的牛羊。但绳子那头的人实在不需要用这样结实的东西捆,他鼻青脸肿,半死不活,几乎是被拖进来的。 “喂,”她说,“抓贼,你们这里,收不收押?” 一脸窒息面面相觑的尉官小吏一瞬间都把脸转了过来,她被看得又开始蹙眉,但强压着自己没有挑个人怒目回去。“抓贼!”她抬高声音,努力让发音变得清晰“我在市上捉到的。你们收不收……” 话没说完离她最近的那个小吏就扑过去了!抓贼好啊!要是就是这贼摸了大将军的钱包就更好了! 乌兰古原本不太想来中原人的官府。 她听说中原人用鹰和狗来形容这群官吏,鹰肯定是不恰当的,因为鹰不会一群一群地飞,也不会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 即使是被驯服的鹰,站在主人手臂上时也是傲慢威武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护具,不会柔顺地向主人献媚。 如果说狗,那确实有点像狗,像是夜间不守羊圈,只在主人帐篷前的那种吠犬。 它们是打不过狼也不敢打狼的,只起一个警报的作用,不过要是有形单影只的陌生客人上门,它们倒很爱狗仗人势地叫一叫。 她不喜欢中原官府,就像不喜欢养在别人帐篷前的吠犬。 但她不得不来。 起因是跟图卢·乌兰古一起来的一个同伴丢了一把小刀,那把小刀的刀柄是那姑娘刚刚成年时杀的第一头狼的腿骨做的天孤人敬奉狼神,但也杀狼。狼神允许人杀狼,也允许狼杀人,这是草原的法则。 孩子们在成年之际去围猎狼,有些人被狼吃掉,有些狼被人杀死,这是幼狼和孩子们的成年礼。 她杀了一头和她一样高的狼,用它的腿骨做了刀,一直很爱惜地带在身上。这是她跟着图卢第一次到中原来,没想到第一次来就丢了这把心爱的刀。 若是在草原上和野兽搏斗损坏了,或者遗失在草原的哪个角落里,那是交还给神了,她是不心痛的。但被狡猾的中原人偷走,她就很心痛! 她心痛就是乌兰古部心痛,乌兰古部心痛就是图卢心痛。 于是街上那个刚刚偷了一把骨头匕首,还没来得及出手的小贼就遭殃了。 抓住贼拿回赃物之后,乌兰古部的几个人就犯起了愁,怎么处理这个贼呢?要是在草原上,就该赔偿赔偿,该切手指切手指,但这不在草原,就不能按照草原的规矩来。 不要说不能切手指,就是打一顿都有可能被钻空子状告天孤人抢劫臧州人。 哎呀,中原这些汪汪叫的狗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咬人的。 可是就这么放了又不甘心,那就只能送去官府了。队伍里其他的人自告奋勇要去送,被图卢·乌兰古挡了回去,她是他们的女王,也就相当于他们的阿妈阿姐,没有长辈不出去扛事情,反而让家里的孩子出去扛事的道理,所以她亲自拎了这个蟊贼来官府了。 出乎意料,这官府里的人好像都很客气,他们没有对着她的相貌嘀嘀咕咕,也没有质疑她从哪里抓的贼。 他们只是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开始扒贼衣服! 上午刚刚扒过人衣服的图卢乌兰古困惑地看了一会,向旁边移动一下,不再看了。当她把目光移开时,她注意到有个明显不是官差的人站在那里。 那是个穿胡服的女人。 她没有戴斗笠,只是斜斜地拎在手上,一双颜色奇特的眼睛被日光照得微微眯起。 好漂亮,她比她见过的所有中原人都好看,那双金色的,好像火上熔化的金水一样的眼睛,好像有不可思议的光辉隐藏在里面。 图卢·乌兰古曾经在雪中寻找走失的猎伴时遇到过一只白色的豹子,它庄严地站在天晴后变成金色的雪壳上,眼睛也是这样浓重的金色。她隔着重重的山石与这只豹子对视,恍惚间觉得它好像在等待自己这个闯入者行礼。 她又有这样的感觉了,可这次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中原女人。 这双金色的眼睛现在正在看着她,被日光照得眯起来的眼睛也睁大了。 图卢·乌兰古看了看自己身后,身侧,确定对方确实不在看别人,于是她走了过去。 “我们见过吗?”她问。 这个金眼睛女人的眼睛又睁大了!她很诧异地看着她。 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乌兰古比画着补了一句:“你的脸,我有些熟悉,但我们应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呢?”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游侠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难说。 啊?嬴寒山想。 她到底是真的脸盲还是假装没认出我来啊? 第522章 上次喊了一声女将军那人是她吧! 第259章 谁在装傻 “我从来面善。”嬴寒山说。 把小贼扒了个只剩裤衩的小吏们直起腰来, 有点苦恼地看着地上翻出来的散碎银钱,倒是有几个荷包,但哪个都不像是大将军的风格。 一群人守着赃物和满地乱飞的衣服裤子大气不敢出, 连又进来了个人也没有察觉。 嬴寒山倒是听到了。 拐杖点地的声音很明晰, 秦蕊娘拖着腿往里走了几步就站定, 有点不知道是站住还是扭头就走。 衙门里一塌糊涂, 门外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站着,活像被绳子系住脖子吊起来的风鸡,门里几个人七上八下地扭着, 齐刷刷地扒一个贼的衣服。 在这混乱之中, 大将军和早上碰见的那个女头领面面相觑。 一定是我中午吃的那碗面汤里有菌子。秦蕊娘想。 图卢·乌兰古也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她偏过头来, 看清楚眼前来人是谁, 脸上就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对秦蕊娘点头:“是你。” “啊,女头领, ”秦蕊娘下意识地回,眼睛瞟向赢寒山, “大……” 嬴寒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阻止她往下叫。 “……姐?” 赢寒山咕咳一声就呛着了,捂住嘴转过身去拿手锤墙。乌兰古同情地看着她,过去拍了两下她的后背:“这是你亲姐姐?你们两个长得不像。” “不是!”秦蕊娘反应过来自己急智出来个什么东西, 赶快否认。乌兰古点点头:“我也说你们不是,你是个商人, 她是你走商的头领?” 嬴寒山还在咳嗽, 秦蕊娘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能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那好, 正是赶巧,”她说,“你来官府有甚么公干?若是没有,我和你们头领面善,你早上又有恩于我,我请你们吃酒吧。” 公干是有的,但看着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人和自己新冒出来的大姐,秦蕊娘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愣是说不出来自己来干什么了。 十里城里的酒坊很多,到夏格外便宜些。一是这时热气,城中居民都不愿饮酒,二是天孤人带来的酒压低了酒价。 但去岁战乱,十月桑落时无人酿酒,今年也就没有使人长醉的白堕春醪,故而酒价没下去十分多。 贵人们会到更靠城中,离那些卖精致物什铺子更近的地方饮酒,以免底下讨价还价的声音打扰他们喁喁低谈,牛马牲口的腥气扰乱了酒和饭菜的香气。 乌兰古没有贵人们的臭毛病,她也坚定地认为自己邀请的两位客人应该也没这种毛病,所以她们在城门前一家客栈前的小酒肆落脚了。 这里靠近城门,车马喧嚣,来往的客人也杂,不时就能看到结辫或者只穿着半个肩膀衣服的人来来往往。乌兰古进店里轻车熟路地找了张桌子坐了,一坐下就惊起一群飞鸟。 有五六个年轻人原本坐在这张桌子上,她坐下他们就立刻跳起来。每个人都是天孤人的长相,图卢·乌兰古坐在里面,反而更加显出她眉眼中那种中原式的柔和来了。 离她最近的女孩只有十八九岁,腰上别着一把很漂亮的短刀,她亲热地挨近图卢,像一只小猫一样拱她的肩膀,又被图卢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推开。 这时候这些人才看到跟着她来的嬴寒山和秦蕊娘,脸上活泛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表情的肃杀。 北方的骑兵们常见这种表情,那些拿着弯刀,头戴衬着厚实皮毛头盔的天孤人们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他们不恐惧,不仇恨,在被砍断脖子或者砍断别人脖子时,热血下的面容仍旧凝固着这种冷酷。 图卢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用天孤话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又一瞬间变回鸟儿,变回在草原上跳来跳去的黄羊,露出轻快而好奇的表情,在两个人身边跳一跳,拉一拉她们两个的手或者衣袖,又赶紧跑开。 “他们没有多少来中原的机会,”图卢说,“所以对这里的事情都很好奇。” 好像刚刚那样冷峻的表情不曾出现在这些年轻人脸上一样。 秦蕊娘有些不安,她甚至忘掉了坐下,嬴寒山倒是很豪快地在图卢面前坐下:“我白日里辟谷,不吃东西,只饮酒。” “哦!”图卢挑了挑眉毛,“是你们中原人信的什么神让你持斋吗?” “不,”嬴寒山笑了笑,“我就是神仙。” “好!店家!酒!我要看看是中原的神仙喝倒我,还是我喝倒神仙。” 浊酒像是甜水一样,不太上头,不至于让人喝得东倒西歪,但能让人的脸颊浮起温柔的玫瑰红色。 图卢笑眯眯地看着嬴寒山,像是一头吃饱了开始歪头看小鸟的毛茸茸狼:“你们也是来行商的!我看……你很像北方人。” 嗯,嬴寒山应了一声:“我是北方来的,但是在沉州住了很久。” “哦!沉州,”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去过!那个地方怎么样?” “还不错,”嬴寒山给自己倒满了酒,“去年雪下得很厉害,但好在撑了过去,你们那边呢?” 这话说得又亲切又随和,图卢用手支撑着腮,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北了,牛羊牲畜又冻死不少。有些王帐里儿子们开始嫌弃阿爸多余了,让他们胡乱打去吧。” 她可能是精神放松下来了。嬴寒山想。这算是一条不能透露给中原人的信息吧? 第523章 天气变冷,天孤人生存环境变得恶劣这事谁都知道,但后半句就不是这样了。她好像在暗示天孤部落可能在发生一些内乱,有王子预备着夺权这样的事情。 她的酒量不太好吗?这种事不应该随口说吧?还是说她觉得对一个商人这么说无妨? 这个问题只容嬴寒山思考了很短一段时间。 “你!是来卖什么的?我看她”她指了指秦蕊娘,“好像很懂药。你们是来贩药的吗?” 秦蕊娘摇摇头:“只是偶然认出来而已,我是贩零碎杂货的。” “你要什么药?”嬴寒山把话接了回来。 “最重要的是人参,还有术草……”她掰着手指列了几个,嬴寒山隐约能从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里听出是补气的药。 “是给谁用?”她问。 “我阿妈,”图卢笑了笑,把撑着脸的脑袋歪到另一边去了,“她身体不好,天一年比一年冷,她从前年开始就一直病,怎么也不好。巫医说得用中原的药了,我已经来过这里几次。” 她……阿妈? 青簪夫人的面容飞快地在嬴寒山眼前闪现又消弭,如果这位是第五家那位长王姬,那她的母亲不应该在她身边。嬴寒山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看她的脸。 是的,她确实有些像是青簪夫人,但也不一定就是她的亲女儿。 乌兰古部血缘很近,或许她的母亲和青簪夫人是姐妹?所以她才会有相似的面容? 她一时没法发问。 “你们来这里卖什么吗?”嬴寒山把话头挑开,“马匹?” “唔有!”图卢点点头,“你吗?要多少?” “有多少都可以,”嬴寒山说,“有没骟过的吗?” 图卢大笑起来:“没骟过的你们骑不了!怎么啊,你想拿天孤马配小马驹?天孤马个头太大了,会压断你们马的脊骨,要是让两匹天孤马在中原配,它们生出来的马驹就不是那回事了。” 嬴寒山点点头,她倒是不信两匹纯血马在内地生的小马会质量下降,但她听出来这是婉拒了。 “所以你到底要多少马?”乌兰古问,“我们的马,是战士的腿,很贵。” 嬴寒山算了个数:“五千匹,能吗?” 图卢又开始笑,给她倒酒:“你是中原的公主吗?从京城跑到这里来玩了?你知不知道想养五千匹天孤马要耗费多少?寻常马贩来北边,资本少的带走几百匹,资本多的带走一千匹就已经不易。不是他们买不起更多的马,是他们喂不起。” “你要那么多马……卖得出去吗?” 有一瞬间嬴寒山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微妙,但当她望向图卢时,只看到后者趴在桌子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还在笑。 “开玩笑,”她说,“你必不是中原的公主。” “自然不是,”嬴寒山点头,“谁家公主像我这么寒酸。” “不是,”图卢比划了一下,“你很漂亮,我见过几个你们的王族,他们都像是得了水蛊病一样,病恹恹的。如果他们都像你这么漂亮,草原就该提防你们了。” 这话可能有点让人不舒服,但她说得很诚恳。图卢端起酒碗,笑眯眯地又和嬴寒山碰了一下。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喧闹。 另一桌的人拉扯住了图卢身边的一个人,把他强拖到了座上。图卢放下碗活动了一下后背:“啊!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走过去,然后是一阵爆发性的翻倒声。秦蕊娘探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收回眼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来。 “给,大将军,”她小声说,“我原本是要去衙门交还这个的,遇到你就正好给你。我在市集边上捡到的,倒了倒里面有串白门人的手链,或是哪个白鳞军士丢的。” 嬴寒山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她的荷包。可能是在扭送假药贩子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出来。按道理没人能偷她的东西,要丢也是她自己掉了。 她点点头,打开荷包。里面的东西倒是没少,一点散碎银子,海石花送给她的贝壳手链,青簪夫人给她的狼牙信物。 一道影子从她手上掠了过去。 嬴寒山把东西塞回荷包,才发现图卢已经回来了,正在用一块布擦手。旁边跟着一个长头发的少年,一脸生气地喝掉了图卢的酒。 “这是巴思巴图,”她指了指少年,“刚刚有人欺负他,他年纪小身量轻被拽过去了,我还得跟对面讲讲道理。” 这是个男孩,秦蕊娘想,对面大概是把他当作少女调戏了。结果这孩子没把他怎么样,这群天孤少女们把对面一顿好打。 既然图卢说还要讲道理,那做客的就只能先告辞了,嬴寒山站起来预备要走,想了想还是留下一句话:“我是真的要买马。” “如果我能弄到参,就到这里来卖给你,你要是有马,也多卖给我。” 图卢笑起来,点点头,突然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一定!今天喝酒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不高兴,等我晚两天再请你们。” 客人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女王脸上毛茸茸犬科动物一样的微笑也消失了。 她转过头,把那个找事的客人丢出门,从怀里摸出半串钱拍在柜台上,转身就走。一声呼哨,少年少女们就立刻跟了上来。 “图卢,”叫巴思巴图的男孩用天孤话说,“那个人是个奸细。他把我拉过去乱摸,想趁机找我身上有没有信物。” 第524章 “不奇怪,蒙多部的王快死了。”乌兰古说,“他的儿子想继续统治他那群叔叔,就得干点实事。他们部盯着咱们很久了,这次恐怕是一路跟来的。部里截过他传信的鹰,他着急得很,这次自己也来了。” “唔唔,”像是猫儿一样挂着她的那个女孩小声说,“那今天那两个人,是图卢之前说的,选的套吗?” “不是,”乌兰古摇头,“那两个人里,金眼睛的那一个应该有点复杂,不能让她掺和到这件事里。另一个有恩于我,我也不应该算计她。” “你们去,再找两个行商,当做套臧州官府的套。” “等到蒙多部那个王子对我们下手的时候,就把这两个行商推出去当见证。我们杀掉那群追上来的鬣狗,同时放他们去报官,说是强盗抢劫。这样长天在上,蒙多部天高路远,只能听说他们的王子是被臧州官府当作强盗杀掉了,寻仇寻不到乌兰古部。” “我们还能趁他们内乱,把草场拿回来……如果那个金眼睛的女人身份真如我所想,那我透给她的那句话说不定也会变成蒙多部的掣肘。” 当说这些话时,图卢·乌兰古脸上没有一丝温柔的微笑。 她看起来全然不像是醉了,被匕首雕刻出来一样的面容上,有与某位夫人同样的冷酷。 第260章 螳螂,黄雀和一只狐狸 商业发达的地方都很繁华。 夏天天黑得晚, 宵禁的时间也推迟,在蒙着蓝墨水一样蒙蒙暮色的十里城里,灯一盏一盏地点起来了。 三层的酒楼挂着鲜艳的锦缎, 灯笼上用彩墨画着些花鸟和美人, 蜡烛在这些灯笼里燃烧时, 美人们就好像一瞬间有了生命, 拖着长长的披帛在花中行走。 站在窗边的汉子痴痴地看着这纸画的美人,脑袋里想的是白日里在街上见到的中原女人们。 臧州有一些地方的人很白皙,女人们有乌黑的头发与露水打湿的果实一样湿漉漉的眼睛。 这个人当然不知道这些看起来白皙柔弱的女人有与他臆想完全不同的刚烈悍勇, 他现在这么看着这些美丽的灯, 想象的是像灯一样可以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的年轻姑娘。 他是塌莫王子最器重的亲信, 也是蒙多部有头有脸的贵族, 有大片的牛羊, 成箱的金银与为他放牧的奴隶。那些衣衫褴褛的女奴有家里奴隶生下来的,也有战斗掠夺来的,但无一例外骨瘦如柴而黝黑。 他注视着这中原人的街道, 花灯,女人和孩子, 胸腔中有一股难以压抑的热切。 北方太冷了, 冬天太长,春夏太短,那个地方已经不适合神灵的子孙生活。草原各部一直没有一位共同的头领, 没办法团结起来撕开边境的防线,来到温暖的中原。 但如果塌莫王子能够继位, 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蒙多部是实力强劲的大部族, 但这些年一直因为王年老而势头不显,如果这一次王子能够杀死或者俘虏乌兰古部那位年轻的女王, 蒙多部就能吞并乌兰古部,成为最大最有战斗力的部族。 乌兰古部是女人的氏族,在草原这个死产率惊人,生育率低下的地方,女性部民的补充至关重要。谁掌握了更多能生育的女人,谁就掌握了源源不断的兵力。 这么想,他更希望王子能够活着捉到那个女王。 他不想要乌兰古部的女人,“乌兰古”的意思是月亮一样的白狼,乌兰古的女人们也被叫白狼女。她们骑着骏马,挟着像狼牙一样闪亮的弯刀,毫不留情地砍掉所有与她们为敌者的头颅。 太酷烈了,他想,即使是天孤的女人,她们也太酷烈了。他等得起,他要等到王子带领天孤的子孙们杀入中原,然后挑选这里的姑娘。 在这样的幻想里,他双眼放空,眼前那些花鸟美人的灯笼都被夜风模糊成了一圈一圈的光晕。 月光在塌莫的杯子里融化成一圈一圈的光晕。 茶水已经冷了,但这位王子一口也没有喝。坐在他对面的灰衣文士微微笑起来,倒掉了杯子里的茶,重新为他续上热茶。茶香混合着不知名香料的气味,熏得他皱了皱鼻子。 “您有什么顾虑呢。”那灰衣的文士开口了。 塌莫王子谨慎地盯着这个中原人,他不高大,不英俊,甚至没有中原人所推崇的那种文士的风流姿态,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新王的心腹。 但当这个人坐在那里时,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质来。 他像是荒芜的草场上一只停在石头坟上的鸮鸟,不飞,不叫,但总转着头颅,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来人。即使远远看一眼,都会给人一种不祥的暗示。 他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主人? 塌莫制止了自己的联想,他伸手,拿过杯子攥在手里,用温度给自己一点底气。 “那毕竟是乌兰古部的图卢。”他说。 中原人们轻视女人,天孤人一视同仁地轻视所有中原人,但他们不轻视乌兰古部的女人。从十多年前起,白灾来了一次又一次,许多小部落覆灭在了风雪里,乌兰古部却一直撑了下来。 她们死了一位图卢,失踪了一位图卢,一蹶不振的时候鬼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一位图卢来。好像真有月亮里的狼神不断投身在这个部族里,生拉硬拽地让这里的人度过灾难。 不,不,肯定不是,塌莫想,谁家的神灵会自己做自己的姨母,自己做自己的女儿? 第525章 眼前的文士没有对他口中的图卢露出轻蔑的表情。 “诚然如是,”他说,“但您也是草原上的王,我的主人也是中原的王。两人筹谋她一人,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您知道她来这里是寻找药材,出售马匹,置办度过冬天的货物,身边没有带许多随从。只要按照之前的谋划,跟踪与她有交往的商人,把握好他们见面的时候,活捉或者杀死她,她身边的人自然会失去主心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里,乌兰古部也难以产生新的图卢。” 他刻意忽略掉了塌莫还只是个王子的事实,果然,这个说法让对面的人面色稍霁。 “如果得以在你主人的帮助下事成,”他说,“待到我统一部族,定然会按照原先的约定,厚谢你的主人,帮助他成为中原的王者。” 这话像放屁似的,听听就行了,塌莫从来不打算帮助中原选出一位一统天下的王。现在中原四面漏风的样子正好,几个王打得不可开交,南边还被反贼占领,正好适合草原上的子民长驱直入。 不过如果这位新的襄溪王愿意考虑在一统天下之后以河为界割北方的土地给他,那是可以再谈的。 不过到时候再说,现在这些出现在他脑内的想法,他一个字也不会吐出来。 这么想着,塌莫又看了看眼前的灰衣文士。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阴冷,狡猾,心机深沉,但毕竟还是中原人。 中原人有时候是很傻的,父亲喊儿子去死,儿子就是不敢拔刀砍死父亲,就算敢砍死,也不敢举着刀对所有人喊就是我干的,他们相信世界上总有一种铁律一样的规则,谁公然违背这种规则,谁就要被人的眼光戳死,被人的舌头讲死。 但世界上没有这种规则!世界上没有任何规则!规则都是活下来的人,获胜的人制定的。 就算以后他不对中原人讲信用,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规则会由他塌莫王子……不,草原的王来定。 月亮升得更高了,薄薄的银子一样,宵禁时刻快要来了。 那位灰衣文士辞别想入非非的塌莫,登上停在楼下的马车。赶车的车夫面目模糊,不行礼也不问好,只在他坐稳后低声问了一句:“殿下要我们且留下,还是回去?” 回去。夜风中那灰衣人的声音鸮鸣一样幽微。 “我们能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接下来一切会按照它自有的轨迹运转。” 马车的车轮转动起来。 塌莫等待的机会并没有来得很迟。 这几日那个中原的王一直在给他送信,告诉他图卢·乌兰古的动向,这几天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信号。 有个从从州以北的竞州来的商人。这几年随州边陲打仗,边境生意不好做,他只能南下来收购臧州天孤人带来的毛皮。他随身带了一些北方的珍贵草药,可能是用来售卖的,也可能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乌兰古和他搭上了桥,想要与他谈一谈价格,约定的时间就在一天后的傍晚。 原本谈生意不应该拖到这么晚,但这个商人突然接到了几个很好的急单,时间一瞬间就排不开了,只能在忙碌中抽出傍晚这一点空闲。塌莫知道这是那位襄溪王的手笔,中原人在搞这种微妙的阴谋诡计上确实有天赋。 无论如何,他只看结果,傍晚是个好时间,他们可以不怎么惊动城里的官差,悄默声地解决掉这个天孤人内部的恩怨。 见面的地方是乌兰古定的,城中一家不在闹市的酒馆,也是个好下手的地方。天色刚刚擦黑,蒙着青布的马车就驶到了约定地点门前。 塌莫亲自到场,因为城里有城防,他没有带许多人然后藏起来发号施令的余裕,再者说他带的这个小头领脑袋总不如他灵光,塌莫担心自己不来他会出什么纰漏。 尽管那位王许诺了会在外围设置帮手,他们来的时候也确实有人和他们碰了一下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塌莫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他说不清道不明这不安来自于哪里,存在于他血脉中靠近兽的那一部分正在预警。 但他属于人的脑袋决定忽视这预警,他太想要这次胜利了。 跟在青布马车后不久来的是几个年轻人,他们簇拥着一个穿胡服戴帷帽的女人,这个帽子和她身上的衣服有点不搭调,但塌莫仔细想了一下也理解了。他们的人最近盯乌兰古盯得是有点出格,她既然是狼女,应该也嗅到了反常的气息,要不是她阿妈真病着,她不得不留在这里找药,图卢·乌兰古应该早就离开了。 今天这样掩人耳目地在僻静处交易,并不奇怪…… 不奇怪吗?好像有点。但箭在弦上,跟从在他身边的蒙多部勇士都看着他,那个小头人也看着他,每个人眼里都有狂热的光,他无法后退。 于是塌莫指着眼前的建筑,铿锵有力地说:“捉到图卢的人,无论生死,都赏赐三百只羊,两百头牛,五十顶帐篷与部民,一百匹良马与甲胄,不是头人的,拔擢为头人,是头人的,拔擢为王帐里的将军!” 黑夜就被这群人的眼睛照亮了。 前院突然燃烧起来。 熊熊烈火在几秒钟之内爬上了覆盖着挡雨布的木柴,戳破了窗户,噼噼啪啪地涌进屋里,有人尖叫着走水了冲了出来,这家酒馆无辜的老板还在大骂伙房里哪个不长眼的伙计没有看好灶台。 “东家!东家!”有人一边救火一边哭,“不是啊!这火是从院子里起的,与灶台有什么相干啊!” 第526章 臧州湿热,谁家好人家院子里平白起火! 如果有冷静的人在旁边闻一闻,应该能闻到火油的气味,但现在所有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谁也没在意这个细节。 谁也没在意有人潜入了这个酒馆。 那个小头人冲在最前,他不缺那些牛羊,也不担心以后不能在王子帐中得一个将军的位置,他与身后的人都不一样!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一切顺利,希望塌莫王子能成为首领呀,只有王子顺利他才能顺利,他的那些希望和幻想才能实现! 图卢一定很难生擒,但是他们一起冲上去不一定不能砍倒她,砍断她的手和腿,她就不能反抗,就算她真是月上白狼,没了四只爪子她还能奔跑吗? 但跑上二楼,撞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屋里没有商人,也没有图卢,空荡荡的窗户吹着桌上冷掉的酒菜,他们一低头就能看到那个青布马车又跑起来了,没命地向着城中狂奔。 跑啦!商人跑了,图卢跑了,全都跑啦。 那谁没跑呢? 他们没跑。 那些跟着图卢来的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们堵在门前,楼梯下,眼睛绿莹莹地看着他们。 “杀下去!”这个小头人已经知道出了问题,但他还没有那么慌张,楼梯窄小,两边用刀都施展不开,他们不是十足的劣势,纵使被埋伏了一下,也不至于杀不出重围。 然而当他们拔刀时,这些守在下面的人却没有拔出武器。 他们从随身的皮袋子里掏出了怪模怪样的小东西。 唰。 无数无羽的小箭从那小东西里激发出来,铛铛地钉进墙壁,也铛铛地钉进冲在最前面的人的颅骨,它们密极了,几乎不用考虑准头的问题,每个人脸上都能接四五个。箭头钉进去,血就像蚯蚓一样从伤口里爬出来,最前面的人仰倒,滚下楼梯,后面的人反应过来开始尖叫。 “弩!弩!” 弓啊弩啊的不适合在室内使用,但这种小小的□□例外。它们马战没用,陆战没用,只能当个暗器防身,但在这逼仄的楼梯上,就是个顶个的有用。 一阵弩射完,前排的人自动后退一步换去后排,顺便给地上还没咽气的中弩者补刀,后面的人上前去,继续放弩,避得还在楼梯上的人退回屋里。那个小头人被扎伤了肩膀,他虽然在最前面,但反应快,抓住身边人当了自己的肉盾,所以现在还活着。他咬牙切齿地拔掉自己肩膀上的箭头,熊一样咆哮:“不要怕!” “她们难道敢冲上来吗?我们就守着这个屋子!一会她们自己就跑了!” 毕竟他们不敢见官差,她们也不敢见。 然而,有个脑袋转得快的,很破坏气氛地弱弱问了一句:“头人,咱们是不怕,但守在下面的王子怎么办呢。” 哎? 塌莫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忠心的卫士倒在他脚边,乌兰古部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他看到图卢了,但场合不太对。这个女人没有戴斗笠,也没有遮盖面容,她的眼睛像她手里那对弯弯的马刀一样闪亮,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塌莫双手举着自己的佩刀,在摆好战斗姿势之前还是稍微看了一看周围,那位中原的王许诺的援助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看到? 卑鄙的中原人! 但他顾不上懊恼了,他抓住刀柄,对着站在那里的女王咆哮。“上来啊!”他吼道,“白狼的女儿!上来和我一对一地对决!要是你还珍惜你姓氏的荣誉,就和我单挑!” 图卢·乌兰古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眉头蹙起来,她没有搭话下一秒,双刀像两轮月一样横斜劈来! 铛!塌莫招架住这一击,矮身从斜切的刀锋边缘闪下。他双手用力,顶开劈向他肩膀的双刀,就着这一个挣脱的空隙攮向图卢的胸口。左手被推开的刀没有垂下,它在图卢手里转了一个堪称漂亮的刀花,换作反握,在他的刀靠近她胸口前砍进了他的肘关节。 “呃!” “单挑了,”这时候她才说话,“所以呢?” 被砍断半截的手臂还有点肌腱连着,塌莫负痛踉跄两下,坐在地上,她欺身向前抓住他的头发,预备砍下他的脑袋。但就在这一刻,空气好像有短暂的凝固,仿佛雷声降临前天地的寂静。 寂静过后骚乱突然爆发! 这骚乱不来自于被点燃的酒楼,不来自于乌兰古部或者蒙多部,它来自于这座城! 突然有无数的地痞游民冲上街头,拔出利器开始抢劫还没回到住处的天孤人,夺走他们的货物和马匹,把砍得半死的人丢在街上。那辆护送商人去报官的青布马车还没来得及走远,马就突然惊嘶一声倒在地上,随即有人冲上来拉拽车架,搜刮车里人的财物。 这一瞬间,不管是塌莫还是乌兰古都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 一只鸮在树影里发出唬唬的笑声。 第261章 白狼传承 嬴寒山梦见了一只狐狸。 仙人不常彻底入睡, 杀生道者在睡眠中也保持着三分清醒,所以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也知道这狐狸不是真的狐狸。 尽管它有着尖尖的吻部,火红而溜光水滑的皮毛, 她也清楚他究竟是谁。不会有狐狸头戴玉冠腰佩长剑, 穿着锦衣从草丛中跳出来对她说寒山我们单挑一决生死吧。 一决生死吗。 第527章 她下意识地回手去摸后背, 在梦中和历劫的幻觉里落龙弓总在她后背, 她可以抽一支羽箭或者落龙箭出来,张弓如月,对准那条狐狸的额头 那条狐狸突然消失了。 嬴寒山还没有摸到落龙箭, 溜光水滑的大狐狸就一眨眼不见踪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秒它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开着外放what does the fox say的半挂卡车向她撞来 呯! 嬴寒山就这么被创醒了。 天还没亮, 床头的灯里还有小半盏灯油, 灯光昏暗,火焰像是一朵半死的花苞。她坐着,愣愣地看着灯, 突然字正腔圆地爆了句粗口。 !我被狐狸开泥头车创了! 这一声响亮的动静引起了谁的注意,门边响了响, 一颗小脑袋就探了进来, 嬴鸦鸦扒拉着门框:“阿姊醒了吗?” “醒了,你怎么在门外?” “城中有人作乱,”她说, “我想来禀告阿姊,又看阿姊睡了, 正在踌躇, 阿姊就醒来了。” 嬴寒山立刻就翻身跳下床:“啊?谁作乱?怎么不喊我起来?” 那颗脑袋歪了歪:“阿姊再睡会也成。” “因为根本就没乱起来啊。” 老话说得好,知耻而后勇。 就算特别没有羞耻心的, 在上司亲自抓奸商并在你的辖区丢了钱包之后,也应该知道羞耻了。就算不知道,那至少应该为自己的铁饭碗担忧一下吧?工作出了这么大个篓子,你小子想干不想干了? 城管大队是份好工作,大家明显都想干,所以这几天城里的这些市吏就像打了鸡血。 第一个天孤行商被拖拽着扔到街上时,市吏们就抄起了武器,拿出了火把和刁斗。一般他们不会这么热衷于大晚上上工,但今时不同往日。 城里好像要出大乱子了! 管住了就是有功,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领赏,没管住就是大过,上上下下一起脱了这身皮去扫街吧。手里还拎着财物,握着带血刀子的那群乱匪,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这群红了眼的官差。 跑啊!天孤人虽然有几个带刀的,但是人少又没防备,官差可不一样啊!反应过来不对的人扭头就跑,腿脚利索的几个蹬踏上了墙逃进夜色,腿脚慢的就被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来了俩大耳刮。 “贼皮子!”抽耳刮子的还要骂上一句,“瞎了你的狗眼敢在你爷的地上行凶!” 被抽耳光的歪歪嘴,居然也有话委屈:“官爷!” “咱抢的不是人,杀的不是人,您不能拿我啊!” 天孤人是人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在臧州街上找十个人问这个问题,十个人都会露出挤眉弄眼的怪相来。嗯……怎么不算人呢?他们也会说点中原话,也穿着衣服用两条腿走路,还会拿钱和我们做生意呢! 但真的算人吗? 要是有一个天孤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口,那多半没有人会去救,或者替他喊官府。看着街上的天孤人被抢劫,屋子里的人要么放下窗板念一句佛,要么干脆趴在窗边举着灯兴致勃勃地看。 他们彼此间说话像是牲口叫唤一样,身上穿着和中原不同的毛皮衣服,在北方这些人会骑着马踏破村落,屠杀里面的村民听说他们是草原上的野兽和人生出来的,这种东西难道算人吗? 这帮作乱的匪徒就是用这个当他们的道理的。 他们不是真的地痞流氓,这些人中甚至有几个是真的行商,他们都有身份证明,都是堂堂正正进的城,没有城门官渎职。但在进城之前,有人游说过他们。 每一个人收到的游说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很偏门且多年未见的远房亲戚,有的是突然请了自己一桌酒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的是仿佛做过生意的客商……但游说的内容很一致。 去发个财吧? 就像打猎一样容易,在林子里追上一头野猪,用箭射它,用刀子砍它,然后剥皮取肉,下山卖个好价钱。他们可以这么对待来这里的天孤人,找个合适的时候趁着夜色抢一笔,敢反抗的就捅死丢在巷子里,反正官府是不会管的。 毕竟官府是中原人的官府,不是他们天孤人的官府。 更何况臧州来的这些新官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呢。 嬴寒山坐在堂上,就这么听他们哭诉这些道理。 哭诉的人没有抬头,也就看不到上面大将军的神色。但左右官差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因为看得清楚,所以他们也情不自禁低下头去了。 大将军身上穿着甲,那张随身的弓就挂在一伸手能拿到的地方,乌光凛凛的甲胄上半臂罩着一条暗红色的袍袖。 配上那双金眼睛,就很威武,也很吓人。 ……吓人多一点。 原本想邀功的也不敢吱声了,想露出一点得色的也乖乖把脸沉下去了。他们战战兢兢,小鸡子一样贴墙站着,生怕引起大将军的注意。 谁半夜被吵醒了也不可能有好脾气呀,他们这群人手脚不利不索怎么让大将军醒过来了呢?看看!看看大将军眉头皱的,脸色坏得,指不定一会拿谁开刀。 赢寒山倒没有考虑开刀的事情。 她看着下面这些战战兢兢的人的脸,从脸缝里看出一张脸来。 第五煜就在那里,仰着脸对她微笑。 来玩,他说,寒山啊,闲来与我对弈一局。 今天这事是阴谋套了个阳谋。在她来之前官吏已经把事情紧急整理了个大概,放在她案上,城中有一家酒馆两伙天孤人斗殴,焚烧了酒馆,而这些人就在酒馆燃起的那一刻像是得了指令一样动手。 第528章 酒馆那两伙人为什么斗殴嬴寒山不知道,但她确定这里面绝对有第五煜的手笔。不仅如此,他策动了一群人暴乱,如果暴乱没有被及时压下去,那么就会演化成对天孤人的大规模暴力。 这件事传扬出去,一则不可能再有人来这里开市了,她想搞的马也没影了,二则会引起这群草原民的敌对。臧州与边境接壤,虽然多山路不适合马匹行进,故而边境冲突少,但真打进来也不是不能打。 这里本就在为狐狸的事情焦头烂额,再加上一个草原民族大副本,她嬴寒山就是神仙也要丢半条命。 但其实,不被及时压下去的可能性没那么大。 城里的官吏,士兵们都不算懈怠,嬴寒山自己也三天两头地亲自巡街,没理由他第五煜是天命之子随便刨了个坑嬴寒山就掉进去。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阴谋只占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是阳谋。 她该怎么处理今晚这场暴乱? 是有不少匪徒被抓住了,但是更多人逃走了,他们脱掉行凶时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新衣,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或者钻进马厩掏出一把豆子喂自己的马匹。谁说他们行凶他们都是不认的,他们明明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更不要说还有趁乱悄悄溜出来,摸了摸尸体剥下一件褂子,拎走一把弯刀的普通居民。他们只是舔包,他们有什么错? 难道你们臧州官府要为了几个异族挨家挨户查抄赃物吗? 难道这些人会有家人不远万里来找到这里,哭着击鼓鸣冤吗? 但如果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活着的天孤人会怎么看这里呢? 官府坏,哪个官府都一样坏,他们草菅人命,他们不把天孤人当人看。自己顶着沙暴,顶着狼群,顶着匪徒不远千里地来到了这里,通行的伙伴亲人被杀了,官府却做做样子都不愿意。 他们不会再来了! 下次再来,就是带着弯刀,骑着骏马怀着满腔仇恨来了! 而第五煜在这件事里没有付出一点成本,他只是把手伸进清水里,搅了一搅,又搅了一搅。 嬴寒山就在这开了甩干模式的浑水里受夹板气。 “抓住了多少人?”她侧过头去问身边人。 “回大将军,拿住贼人二十一人。”这个数量不算少,所以回话的回得很有底气。 “放走了多少人?”她又问。 回话的立刻没底气了,呃了半天没呃出一个数来。 嬴寒山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顺便把底下那个还在讲道理的贼拖下去。 就在这时候,外面匆匆有人来报:“大将军!有一群天孤人来见您!” 嬴寒山就感觉自己太阳穴嗡地炸了一下。 不至于这么快吧?有不少被捅了的还在抢救呢,家属这就来击鼓鸣冤了? 来报的那人长喘一口气,续上后半句:“大都是些女子,看着像是个商队,但身上都带着血!她们女头领说要见您。” 嬴寒山炸了的太阳穴突然好了。 图卢·乌兰古已经洗过脸,擦掉了粘在脸颊侧的那一星血迹,但全身浓重的血气怎么也盖不下去。 当她走进来时,那些差役都下意识握住刀后退一步。 镶衣边的毛领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刚刚擦洗过,还是沾上了血迹却无暇管,显得她更像是一头厮杀过的狼了。 她在看着嬴寒山。 仔仔细细地,从眉骨到下颌,从眼瞳到嘴唇。 “不对,”她说,“我一定见过你。你穿上甲我就有印象了。” 站在一边的小吏被这句话惊到,也顾不得这人身上的杀气就要张嘴呵斥:“尔敢狂言!这是讨逆平叛大将……” 嬴寒山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住口离开,她从主位上走下来,到两个人能够平视。 “是的,”她说,“当初在峋阳王城里,你喊了我一声女将军。” 图卢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好!我想起来了,你果然还是这个样子更好看,我是……” “你是乌兰古部的女王,这个我知道。” 眼睛亮晶晶的犬科动物立刻不笑了。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向一边歪头。 “你不应该知道的。”她说。 “嗯,按道理不应该。”嬴寒山从袖子里拿出钱袋,“但是你太像她了……” “我有件事想问你,上次没找到机会开口。” “你是上一任图卢女王的什么人?” 图卢·乌兰古直了直后背,脸上的表情也肃然起来:“我是她的女儿。我的阿妈战死在汉人的土地上,死前让跟在她身边的汉人女官,我的楼阿妈把我带回了乌兰古部。” 嬴寒山点点头,她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没有死,不知道她生命里屈辱的后半程,她只知道她的母亲是位很好的战士,有一个光荣的落幕。 嬴寒山解开钱袋,把狼牙拿了出来。 “你母亲没有死,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到草原。我们见过面,成为了盟友,她把这个给了我。” 图卢·乌兰古接过狼牙,在掌心里翻看,默默然垂下眼睛。 “阿妈在哪里?”她问。 “她去世了。”嬴寒山说。她折回自己坐的位置。从自己随身的武器里拿出一把仔细包裹过的刀:“这是她留给你的,她嘱咐我如果有一天我再一次见到你,就把它交到你手里。” 第529章 “她很爱你,向你问好。” 油布被拆开,青簪刀的冷光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缓慢睁开的眼睛。图卢振袖拔刀,清锐的刀鸣在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的母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战士吗?”她问。 “是这样。” “她的死光荣吗?” “是这样。” 铮。刀落回刀鞘,图卢·乌兰古仰起头,用力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然后伸手再一次拥抱了嬴寒山。 “谢谢你,我的朋友。”她说。 第262章 结果正义 图卢·乌兰古的怀抱热乎乎的。 虽然不想这么联想, 但嬴寒山还是觉得她像是被一头站起来的白狼或者金毛来了一个飞扑。她自己已经算是长身的人了,图卢居然还要高她一点。要不是嬴寒山做好了准备,估计这一个拥抱就要给她按在地上。 图卢静静地拥抱了她一会, 张开手臂, 退后两步。 “啊, 这之前我不知道。”她说。 “你知道那个信物的意思吧, ”她说,“给你它的人,将你选做整个部族的朋友。既然你是我阿妈的朋友, 那你就是我的……” 不许叫姨妈!! 在图卢说出这个称呼之前, 嬴寒山失声尖叫。 玩归玩, 闹归闹, 别拿姨妈开玩笑。 嬴寒山飞快地截断了图卢对于称呼的思考 , 把她拽到一边坐下。图卢仔细地将青簪刀收起,双手拿起狼牙戴在嬴寒山的脖子上。 有点像是献哈达的姿势,但天孤应该不对应二十一世纪那个世界的藏区…… 嬴寒山走神地乱想, 图卢已经坐回原处。 “我有很多想问你,但不是此时此刻。”她说, “有更重要的事情。” “原本我来到这片土地, 是为了寻药救我的阿妈,也是为了了断一直以来纠缠我们的恶兽。” “然而,我看到混乱, 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第五煜的谋划是缜密而低成本的。 他通过淳于们来鼓动作乱者,自己的名号没有露出一分一毫, 即使嬴寒山抓住他们挨个拷问, 也没办法把线和第五煜连上。 唯一一个和第五煜有直接联系的是王子塌莫,但在他的计划里, 塌莫要么被图卢所杀,要么杀死图卢迅速潜逃,绝不会和嬴寒山产生什么关联。 戒备中原人的天孤部族,从未见过嬴寒山的乌兰古女王,他怎么也算不到她会来见她。 拎着塌莫来见。 图卢那一刀是顺着关节切进去的,像是卸开牛羊的颈椎那样干脆利落。这就很好地保证了创面干净,没有骨碴,容易包扎,也就暂时保下了塌莫的一条性命。 他被套住头塞在一口麻袋里,不知道磕磕碰碰了多久才从里面爬出来。四周很暗,只有一点幽暗的灯火在颤抖。那是灯火吗?还是什么鬼怪的眼睛? 他记得儿时听过这样的故事,那些死在荒野里的人,如果死后没有及时被家人知晓死讯,为他向祖先神祝祷,那么他的灵魂就不能被接引到神所在的地方去。栖居在荒野里的恶鬼就会爬过来,睁着一双像是鬼火一样的眼睛撕咬他的魂魄,它们爬过来,睁着一双像是鬼火一样的眼睛! 那些灯火骤然凑近了他的脸。 塌莫呃了一声,像是被捞起来摔在地上的鱼一样蹦了一蹦,一直被肾上腺素麻痹的感官突然开始作用,他感到断臂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啊!”他吼叫起来,不住地蹬着两条绑在一起的腿,“乌兰古!图卢·乌兰古!” 眼前明亮了,视觉适应黑暗后,塌莫看清了是谁在举着那盏灯,图卢就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与他对决时那身衣服,衣袖上尚有暗色的血斑。而在她身边,还有另一个影子。 那个人穿着中原人的甲,肩甲上的兽首冷光闪烁。半边脸颊隐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一双金色的眼睛却闪闪发光。 他瞪着充血的眼睛看看图卢,看看那个金眼睛的中原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乌兰古!”塌莫用力地蹬着地,以至于自己像是陀螺一样打起圈来,“你把我交给中原人!你居然想把我交给中原人!你出卖祖先,你,你必不得归葬到祖先神的怀抱里去!” 对!他是想要暗算她,他是想要吞并乌兰古的土地和牧群,把她的族人赏赐给自家的头领们。但是这是天孤人的事情!她怎么能把自己送给那些羊只一样的中原人,自己站在他们身边像是一条拴在帐篷上的狗一样! 她无耻! 他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自己曾经接触过第五煜手下的文士,也忘记了他们怎么合谋,怎么预备着拿住图卢。这是草原人在利用中原人,这和你图卢是不一样的! 塌莫咬牙切齿地想直起身,他拼命抬头也看不到图卢的脸,只能把肩膀在地面上撞得呯呯作响。 照着他头顶的灯向下移动了一点,图卢俯下身来。 “我把你交给大将军又怎样?”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大将军许诺我了,只要我把你交给她,她就帮助乌兰古部夺回你们侵占我们的草场,不仅如此,还要把蒙多部赶上雪山吃雪去。” 她畅快地笑了起来,塌莫看着那张烛火光影跳动的脸,像看着青面獠牙的魔女。 “你想都不要想!”他嘶吼道,“中原人没有马匹,没有宝刀!他们不要说在草原上帮你们拼杀,就算跨过这么长的路途到草原都困难!等我的几个叔叔收到消息,他们必定会为我报仇,先杀了你们乌兰古部的所有人,再杀来臧州把你们中原人的土地杀成一片血海!” 第530章 这话有点弱智了,且不说他的叔叔们会不会不远万里为这个侄子报仇,就算会,那也是要等到他们争夺完王位之后。他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他怕了。 他确实失去了一只手臂,但草原上的民族不以残疾剥夺成王的资格。 只要他还能活着回到草原,哪怕是做个根基没那么稳的王,他也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如果说和图卢拔刀对峙的那一刻他还有草原子孙的勇敢,那么现在这勇敢就被断臂传来的疼痛消磨得一干二净。 图卢轻蔑地扬了扬下巴,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她身边那个中原人拦住了她。 “你的叔叔不可能收到消息,”低沉的女声从黑暗中传来,“你来,必定是瞒着他们来的,我在这里杀了你,他们就不知道你死,也不知道你活。” 塌莫用力地眨着眼睛,他听出对方口中有试探的意味,这一点试探仿佛飘到他手心的救命稻草。这个中原人是不知道草原上的事情的,听她的语气她也有些忌惮。好哇,好哇,只要能抓住她的忌惮…… “他们定然会知道!”他说,“你以为我没有盟友吗!你算什么,你不过就是个将军!我与你们中原的王是盟友!他与我盟定要助我成为王,我给他马匹和金钱,帮他牵制北方助他统治中原!你们将我杀死在这里,坏了他的事,他自然会派人去告诉我的叔叔们,到时候……” 他突然不说了。 一定是伤口的疼痛搅乱了他的神志,在疼过劲的短暂大脑空白之后,塌莫突然明白了什么。 “魔女!魔女!吃牛羊内脏的怪物!”他嚎叫着,“你骗我的话!图卢·乌兰古!你和妖魔为伍!月亮上的白狼羞耻有你这样的子孙!” 图卢耸耸肩,直起身来,向着嬴寒山的肩膀一歪头:“这就行了吗?我怎么感觉他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嬴寒山小声说,“但我们官府还拿住了他的随从” 那个被堵在酒馆二楼的头人跑得不算慢,但扎进他身体里的几支手弩箭还是妨碍了他翻墙,最后因为“从纵火处跑出”而被逮个正着。原本官府还拿不准这人到底是纵火犯还是受害人,直到舌人听到他一直喊“我是塌莫殿下的心腹”才确定这人没抓错。 他不太聪明,嬴寒山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没费多少力气。她只要告诉他说实话就能活,塌莫王子已经把实话告诉她了,现在已经准备被她送回草原,这个头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吐了出来。 第五煜并没给他们特别实质性的帮助,除了监视图卢和引诱商人之外,他的人什么也没有做。这个头人完全不知道动乱的事情,也不知道第五煜安排了臧州本地人袭击天孤人。 但其实有这份证词就已经够了。 嬴寒山可以把塌莫原封不动地送回草原,并对蒙多部讲就是这个人勾结匪徒在中原作乱,并把杀害天孤人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相信他的叔叔们很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一个活着的侄子不需要复仇,一个残害自己同胞的侄子不堪为王,他们也不需要为了面子和骄傲断绝商道。 对内她也可以宣称这件事全是第五煜所为,是第五煜煽动民心,欺骗流民,联合蒙多部行凶。 已经抓到的行凶者按律论处,趁乱浑水摸鱼或者没有杀人的逃亡者因为是受蛊惑,所以宽大处理,这样臧州人就不会觉得是她偏袒乌兰古部。 而对天孤人,她可以一再强调你们蒙多部也参与了行凶,是你们自己人背刺,十里城处死首恶,这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总之,锅是第五煜的,锅是蒙多部小王子的,锅不是你们双方也不是我们的,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在这个想法形成于她头脑中的一瞬间,嬴寒山就知道了,这样一点也不好。 因为这件事的根源不是“锅是谁的”,试图找一个人甩锅的行为只是和稀泥而已。 这件事的根源是天孤人和中原人的矛盾,是在这矛盾中臧州官府谁都不能得罪的弱势。 官府立足未稳,因为北边朝廷的忌惮和第五煜的骚扰而焦头烂额,天孤人可以用断绝商道,伺机报复来威胁官府,臧州本地人可以用官府不袒护便是失民心来要挟官府,把锅甩出去只是两边都敷衍地哄一哄,让他们不要继续闹了。 这次能哄,下次呢?第五煜可以不厌其烦地玩无数次这种把戏,只要还有流民觉得“官府不敢袒护天孤人”,他们就会被煽动,就会再制造流血事件。 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拿到证词,像个老好人一样选择最好的安抚方式,有什么用呢? 嬴寒山盘膝沉默地对着灯烛,那灯上有细微的烟气在飘动,有几秒钟她非常希望有白噪音响起来,系统的声音出现,给她一些残酷的对策。 但系统的声音没有出现。 灯烛燃烧到了灯芯尽头,帐篷外的亲兵听到大将军召唤他的声音。 “传我的命令,”在灯光昏暗的军帐里,嬴寒山的身形有些不清,“张榜张贴蒙多部人犯画押文书,令舌人再译一份天孤文版本,晓谕臧州各境,此次谋害天孤人的罪魁祸首是蒙多部王子及其属下,以及贼第五煜。所拿人犯按律正法,以告此次死难天孤人。” “令各户检举事发当夜出行者,搜查各家是否藏有赃物。所有捉拿定罪者,均令其招认是第五煜指使。择首恶于闹市自陈罪行,使民众知晓。” 第531章 “杀人者绞,抢夺者杖,流放至臧北山脉。包庇者与被包庇者同罪,构陷者杖。”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无,仿佛来自一朵积雪的浓云上。称喏的亲兵犹豫了一刻,还是抬头提问:“报大将军,此前狱吏已经传来回话,说是捉拿者供词皆与第五煜无关,您……” 嬴寒山发出一声轻轻的气音。 “那就打到有关。”她说。 我不需要供词真实,我不在乎他们是被煽动的无知暴徒还是细作。 我只需要告诉所有人,除了我,没有人为你们着想,所有我之外的人都是第五煜的细作,他们想要将臧州重新拖回战火。 你们能相信的只有我,你们应该敬畏的只有我。 “系统什么也没有说。” 在烛火熄灭的一瞬间,嬴寒山听到夹杂着白噪音的低语。 “我已经走到这条路上,你什么也不必说。” 第263章 恩慈怖惧 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 罴身虎目,吼声如雷,三口一头猪。 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抓一个士兵来问问, 他可能挠挠头, 含含糊糊地回答:不管怎么说, 大将军是很厉害的神仙, 这是真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像是野兽一样健壮蛮勇而骇人,大家都这么说,他也就这么说说了。 他们把她传得像个怪物一样, 但是不怕她。 在他们传这些或多或少有些虚构成分的故事时, 大将军可能就在他们旁边。她不穿甲时就像是个游侠或者小军官, 很没姿态地和他们蹲在一起, 和他们一起乐。然后在他们意识到这有个生面孔盘问起她时站起身拍拍衣服, 说我就是嬴寒山。 然后?没有然后,然后她就乐不可支地走了,走之前会严肃地强调一句自己不能三口一头猪, 留下大家面面相觑。 她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人。那个吊睛白额大将军的传言在这个乐不可支的嬴寒山面前就显得很虚弱,很没道理。就算她真的长得像是大老虎一样, 也是可以伸手摸摸毛皮的大老虎。 但现在的大将军不一样了。 最初是告示, 一式两份,天孤话和中原话,写的都是蒙多部王子勾结第五煜, 制造混乱,残害天孤行商。臧州人围着看热闹, 天孤人围着闹心。 天孤人倒不是闹心同胞背刺自己之类的事情, 中原各州尚且互相征伐,父母杀死别人的子女, 孩子屠戮别人的父母,他们这群分散在草原上的部落彼此之间没什么集体荣誉感。 他们就是闹心不能报仇。 官府已经把半口锅甩给天孤人内部了,这锅偏偏还是个有理有据的锅,那剩下的臧州人恐怕不会得到严惩。 蒙多部那个王子呢?多半臧州官府也不会怎么处罚他,最多就是捆起来派人送还给他的部落。这很合理嘛,你们天孤人杀天孤人,关我们中原官府什么事? 但嬴寒山把他杀了。 就在菜市口,这座城自从上一次夺城的战役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久到大家已经忘了菜市口还有另一个用处。 臧沉两州名义上隶属朝廷,实际上完全割据自治,所以处斩根本没有和朝廷打招呼,今天判了明天就砍。 “你们王子被我杀了哈”的消息还没传到草原,死了同伴的天孤人还没反应过来,几颗斗大的脑袋就在菜市口上挂着了。正对着刑场的那家酒楼直骂晦气,停业五天,二楼窗棂上的灯笼无人擦洗,美人脸颊上都蒙了一层薄灰。在烈日下逐渐变得灰败的头颅对着蒙尘美人,这一次那双眼睛里映不出贪婪和渴望了。 不是人人都敢去看杀头的,有去看的就有了十来天的谈资。他们蹭茶摊一碗茶,蹭邻居一把果子,吃吃喝喝地就开始讲刽子手是如何砍掉好大一个脑袋,那个天孤王子的随从用听不懂的话骂了多久,血飞起来有多高。 然后,他们就说到大将军亲自去监斩。 话题到这里就突兀地停下了,那些津津有味讲着砍头的人陷入沉默,听的人意犹未尽。 “说呀。”他们续上热茶,又抓一把果子,“大将军什么样?威武不威武?像不像是老虎?那群天孤人骂的时候有没有骂她,她有没有发怒?” “没有。”那个得了热茶又得了果子的人迟疑地说。 大将军的面孔很平常,是个瘦高的女人,眼睛确实是金色的。 她明明没什么可怕,她明明面无表情,可就在刀落下的那一刻,他们宁可去看尸首,去看血,也不敢去看坐在高处的那个人。 脑袋挂了几天,为了卫生着想,撤了。 但十里城没有安静下来,平静的日常本应该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洗刷掉这暴·乱一夜留下的刺激,但潮水未至。 因为官府没有停手。 在处死塌莫王子的那一晚,官差们忽然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地敲响了十里城所有住户的门。 有的门里藏着几个打包好了行李,预备事态一平息就逃走的人,有几个举杯痛饮,料定他们不会被官府处置的人。 绳子套脖子上,拽走。没有废话,不听辩解,有大声嚎啕的就用布塞嘴,有敢反抗的官差就让开,露出后面握着刀剑的兵来。 夏夜的天不那么黑,月亮明光光的,这不好,这会照见一些不该在那里的血迹。 月亮也知道这不好,它像是惧怕大将军一样躲到云后去了。 一遍抓完,还没结束。第二天,就在砍掉那些脑袋的地方,官差带着两个箱子一面锣站定了。 第532章 箱子里装满了铜钱,都是新的,成贯的,刚刚从府库中提出来的。官差敲一下锣,抓一把铜钱:“数日前匪徒行凶,有上报匪徒踪迹者,一经查实,赏钱两贯!” 两千钱,两千钱是什么概念?那甚至够买一个士兵的性命。有人在人群中悄悄红了眼睛,有人惶恐地慢慢向后退。 官差又敲一下锣,旁边举着棒子的人就出来了。 “有诬告构陷者,杖二十!” 嬴寒山没有打算养蛊,尽管在城中掀起一场白-色-恐-怖也是立威的好方法,但有一根细微的丝线拉拽着她。 那根线是五年前走进淡河城里那个灰衣修士的眼神,她回过头看着五年后的自己,惊惶又难以置信。 嬴寒山闭上眼睛不看她,她却说话。 “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那个刚刚下山的女修说,“你说你只杀想杀你的人,你说你想要救任何一个求救的人。” “所以呢,”嬴寒山厌倦地说,“所以白门没了,淡河也没了。你当我还是你吗?孤身一人?” “我不杀他们,何以救臧州,何以救天下?” 五年前的女修消失了,系统仍旧沉默。 “你越来越不常说话了。”嬴寒山说。 “你已经几乎不需要我说什么了。”系统说。 在她闭上眼睛与那些不为外人察觉的存在对话时,街上正在很热闹地撒币和打屁股。 左边哗啦啦撒钱,右边噼噼啪啪打板子,重赏之下有勇夫,重刑之下无宵小,臧州官府效率突然提升了百分之百,在三天内查明了所有参与行凶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和第五煜串通了,他们每个人都能拿出一份对得上的供词,有的供词鲜血淋漓,字迹可疑。但没有人会去质疑它是不是真的。 塌莫的头被拿了下来,更多头被挂上去。酒楼的老板要去官府门前击鼓鸣冤哭嚎你们不让我做生意了,挂在窗外的美人灯彻底朽烂了,滴答着血液的脑袋被风吹得晃动,提醒所有走在街上的人低下头去。 大将军爱你们,大将军是在保护你们。 她杀掉他们,然后你们好好地活下去。 图卢·乌兰古拿到了她想要的人参,并着各种各样可能有用的药材。商人的手里不一定有这么多奇珍异宝,但峋阳王的府里确实有。 当然了,有条件。 图卢把这次带来的所有马都留下了,一共一百来匹,都是高大漂亮的天孤马。一百匹马换一堆药材看起来是乌兰古部亏本,但毕竟嬴寒山是“朋友”,“朋友”值得款待。 再者说,这么一闹,斩杀王子之后草原其他部落的仇恨就被拉到蒙多部上,他们还要经历一次选王内乱,乌兰古部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夺回被占据的草场。这么一算,图卢也没亏很多。 所以在嬴寒山提出想请她翻译天孤文诗歌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这是我们乌兰古部内部的文字,你手下的舌人看不懂很正常,”她说,“即使是其他天孤人,也说不全。” 她坐在嬴寒山身边,像是将要远行的朋友一起喝酒,喝到微醺时唱歌一样,拿着那些羊皮,用汉话唱起了这首民歌。 【妖魔从草原深处来,吃掉了高草,饿死了牛羊。乌兰古部的女猎手带上弓箭,骑上骏马,前往草原的北方。】 【那里有三座高山,所有的泉水都从高山中流出,高山的最高处有天的眼睛,那是神看着人间的裂隙。】 【女猎手翻过三座高山,在第一座高山上失去了与她同行的部民,在第二座高山上失去了常氤氲在眼睛里的泪光,在第三座高山上,她不得不杀死猎犬与骏马,最后走到了神的注视下。】 【女猎手回来了,她成为了乌兰古部的图卢,她赶走妖魔和侵略者,振兴了部落。】 【她们说她得到了神的授意。】 【但图卢说她从未见过神。】 图卢·乌兰古听年长的长辈们唱过这首民歌,翻译成汉话她唱得有些磕磕绊绊。整首诗很长,她大致挑着重点唱完天都要黑了,嬴寒山背靠着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了睡眠。 图卢叹了一口气,想自己还是找个人来再说一遍,却看到有细微的光芒从她身上生长出来,一层一层地包裹住她,把她包裹成一个微光闪烁的茧。有细小的白花在茧上绽开,散发出让人有些想要入睡的香气。 “我已经记住了。”那茧中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很沉静文雅,“我会转达给寒山。她很累,请你不要在这时候叫醒她。” 藤蔓轻柔地卷着她的手指,发梢,缱绻得仿佛是一位恋人。 图卢怔怔地注视着这怪异的景象,她倒没有多害怕,草原满月的夜里总会有些怪异的事情发生,在中原偶尔出些怪事也很正常:“你是什么?是守护她的神灵吗?” “不,”那青年的声音说,“她是我的神灵。”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人?” 在漫长的沉默后,她听到那个声音回答。 “因她而存在的人。” 第264章 北去漠上 月亮亮汪汪的, 在地上照出一片白色,像是一潭盈盈晃动的水。 嬴寒山用力睁开眼睛,她陷在一摊干草里, 头顶是莲花花瓣一样洁白的月亮。 空气浮动着夏夜独有的草木气息, 不知何处传来浅淡的花香, 有点像忍冬, 有点像薄荷。 第533章 “寒山醒了吗?” 苌濯就在她旁边,穿着一身薄青色的外衫,月光像流水一样潺潺地从他的头发上流淌下来。 “没醒, ”她说, “这还是做梦。” 苌濯睁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这应该是几年前在淡河时的那个场景, 那时候躺在你这个位置的, ”她比划了一下, “是淳于……不对,第五煜。” 薄青色的美人眉梢立刻垂下去了,整个人也蜷缩起来, 仿佛失了水的花枝一样团成一团。 “我就该在那晚把此人……唔。” 嬴寒山抓住他的袖子打断即将冒出来的外神发言,把他拽过来, 一团花被迫舒展开, 在稻草上磨磨蹭蹭地靠近她。 “不要什么奇怪的醋都吃。”她顺着袖子下的手腕抓住苌濯的手,梦里的触感并不清晰,她只觉得他的指尖也像是月光一样寒冷。那手指别扭地抖了几下, 在她掌心里舒展开来。 “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她问。 望着她的蓝色眼睛眨了眨,飞快地移开, 垂下的发丝下皮肤泛起薄薄的红色。 “我梦到了寒山。”他说。 “梦到?” “嗯, 因为我在寒山心上留下了一部分,所以我梦到你的时候, 就到了你梦里。”他说,“起先是个噩梦,梦见寒山并不记得我,也并不在意我了。悲切之下四处乱走,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 “嗯。” “……噗嗤!” 他把头扭回来,很委屈地看着乐出来的嬴寒山,她抓在手心里的手指逐渐失去形状,变成蔓延的花枝缠上她的手腕。“淡河与十里城,相隔数百里,寒山能不必胁生双翅而飞,我却只能思之念之。” 这话不太对,这话几乎是在撒娇了,他分了一支花枝挂在她身上,怎么算是只能思之念之? 月光朦朦胧胧地罩在他身上,苌濯露出一点思索的表情:“寒山悒悒不乐吗?” “稍微有些事情,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点头:“何时回返呢?” 何时回返呢?秋天之前吧,秋天这场仗一定要打,也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嬴寒山在稻草里换了个姿势:“就在最近了。我要去一趟西北,天漏所在的地方,证完我的道。如果此行顺利,那之后就开始筹备秋天那场硬仗。” 第五煜是南方的最后一个对手,在他之后,值得忌惮的就只有那位铁骑都督。朝廷一直在等待淡河方和哪一位王两败俱伤,然后由他们宣布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这不算投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凡朝廷现在还能整顿出一点兵力来,也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在两方恶兽的争斗上。 嬴寒山抬手压了压眉心,总之,先把天漏的事情处理完。王道既证,这条路就走到了后半程。 苌濯等着她整理完思绪,才慢慢开口:“寒山刚刚因为疲惫睡着了,那个来访者对寒山讲的后半段寒山或许没有听到,我已经全部记下,现在说与寒山听吧?梦醒之后我留在寒山身边的那部分说不了太多的话。” 嬴寒山点头,忽然又对着苌濯歪过头来。 “你说你是做梦入我梦来着?” “是。” “你做梦怎么听到图卢说那个乌兰古歌谣的?” 眼前的薄青色美人一瞬间变成了一束白花,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窜到梦中的稻草垛上去了。 十里城挂着的那些脑袋撤下来了,乌兰古部的人也离开了。 街面又恢复了清洁和平静,下过几场雨之后地上的血痕也被洗刷得看不见。集市仍旧热闹,被一夏天的日光晒得煤球一样的官差在街上来回地走,看有谁还偷工减料,寻衅滋事,适合被抓去打上二十板子。 现在大将军是真正闲了下来,闲得一般人没事不会去找她。衙役有事都去寻嬴鸦鸦,官府和周边郡县来人就径直去找乌观鹭,大家有意无意地避免用小事去烦嬴寒山。只有裴纪堂还会突然想起来这事,悄悄问嬴鸦鸦最近怎么不见寒山。 “啊,阿姊在房里悟道呢。”她说,“没有大事的话,问我就行。” 倒确实没有大事,最近连打架斗殴都少了,主街上一上午最大的事情就是一个孩子抓着石头,把汤饼店门前的黄狗打了一顿。他母亲急急过来,拽住他的衣袖狠狠打了他几下屁股:“叫你闹!不得闹!你再顽皮,便有大将……” 便有什么呢?她突然缄口不言,又对着自家孩子的屁股啪啪来了两下,夹着这拖着两行清鼻涕的小孩匆匆而去。只留下被拴在墙根下的黄犬,皱着鼻子对他们的背影呜呜。 …… 有一头野兽藏在远处的高草中,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都勒抱着怀里的羊羔,把半身都埋在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羊群中。 他看不清楚那野兽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头狼,也可能是一头豹子,风吹着草尖,露出一点它的皮毛来,也把野兽热乎乎的腥膻吹到他的脸上。 他旁边有三十来头羊,但是没有狗,不是谁放羊的时候都能牵一条威风凛凛的獒犬的。 头人家漂亮的狗用来打猎,他家那条老狗已经冻死在了上一年的大雪里,阿母不忍心把它干枯而缺乏绒毛的皮子剥下来。尽管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它或许能给已经岌岌可危的毡包提供一点保护,但那条老狗毕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家人。 他把它连头带尾地埋葬了,并向天上的祖先神祈求来世让它成为头人家被娇惯的小儿子……至少变成小儿子最喜欢的小狗崽。 第534章 狗吃了太多的苦,人也吃了太多的苦,会说话和不会说话的伙伴都希望彼此能幸福。 现在他不想头人家小儿子和小儿子的狗的事情了,他只希望它能回来! 如果草地里是一只豹子,它大概会拖走一只肥羊,但不会伤害他。他太瘦了,不好吃,咯豹子牙。但头人手下的家奴会抄起镶着铅头的鞭子把他的后背打得稀烂,或者干脆找一片有狼群的山谷,把他绑在树上。他的阿爹和兄兄就是这么消失的。 如果草地里是一头来侦查的狼,那可太好了,都不用头人的豪奴动手,他自己就要和这些羊一起埋葬在这里。就像那些大贵族一样,有幸有一整个牧群殉葬呢。 靠在他怀里的小羊羔轻轻地发抖,他可能也在轻轻地发抖,都勒觉得自己的魂魄升起来了,一直升到高高的天空上,俯瞰开满鲜花的草原和白云一样的羊群…… 草中的野兽突然发出一声咆哮,箭一样蹿了过来! 他的灵魂突然跌回来了!都勒抱着羊拔腿就跑,身边的羊群被惊动,也跟着不要命地跑起来。羊是一群一群的,他是一个一个的,那头野兽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羊只,直直向着他的后背扑过来 “啊呀!” 铮。 一声弦响,或者只是他灵魂飞出身体时的嗡鸣,那头野兽确实扑倒了他,但没有爪子牙齿撕开身体的痛苦。都勒躺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小羊羔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死。 一头老迈的孤狼趴在它身上,后背被箭扎穿了,它应该在跳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射杀,只是尸体砸在了他身上。 都勒愣愣地抬起头,他看到祖先神慢慢从高坡上走了下来。 “射狼也要用寻天星吗?”系统问。 “我这不是怕射着人嘛。” 嬴寒山慢慢从高坡上走下来,狂奔的羊群逐渐停下脚步,挤在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来人。那个抱着羊羔的少年愣愣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嬴寒山。 “有没有伤到?”嬴寒山拎起那头被射死的狼,丢在一旁,少年的眼睛瞪圆了。 “……哦,我忘了你可能不会说汉话。”她开始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在脑内敲系统:“系统,有没有内置翻译器之类的东西?” “宿主怎么不期待我联网给你o度怎么造导弹呢?”系统客气地回答,“问问你的挂件小花会不会说天孤话吧。” 应该不会,但是不重要了,因为下一秒,那个抱着小羊羔的少年就爬起来一把抱住了她。 五月份的草原晚上还是挺冷的。 内陆昼夜温差大,跟着这个少年回到他住处时,风已经有些扎骨头了。 少年都勒是这家唯一的男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位母亲。那个妇人正站在门前担忧地张望,一见到少年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跑到近前,她愣住了,后退了一步。 嬴寒山站在少年身边,看到她的脸,也愣了一愣,但随即这怔忡就变成了欣喜。 诶!这是个汉人耶! 嬴寒山不是来见义勇为的……那倒也不是说她没有目的就不会顺手射那一箭,只是说她从飞行模式转为落地模式,刚好看到有狼要吃小孩是有原因的。 她迷路了。 乌兰古的歌谣大致描述了天漏所在的地方,图卢又给这个描述缩了个圈,但仍旧十分模糊。 内蒙古草原113.8万平方公里,嬴寒山看这个架空的世界草原也差不离,谁家好人化身舒克贝塔满草原遛弯找山啊! 她得找个听得懂她说话的人问问路。 夜色逐渐浓郁,草原的天空格外辽远,上面的星子也明晰。帐篷里的炉子点着火,煮着一壶酱油一样的茶。 ……应该是茶吧?嬴寒山闻了闻喷出来的水汽的味道,有点不确定。 这家人情况不宽裕,没有酒和肉来招待救了小儿子的客人,刚刚打到的那头狼也来不及分解了。 母亲有些歉意地为客人的碗里满满地加上不知道什么谷物磨出来的粉,再倒上一点点奶,茶和盐巴。 嬴寒山把它递给了一边的少男少女,自己只要了一碗茶。 她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背过脸直着脖子咽下去,开始表情扭曲。 她再也不骂淡河穷了。 “您的骏马呢?”那位母亲好像更局促了一点,“我去喂它……” “我没带马。”嬴寒山说。 那位母亲睁大眼睛,很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汉地客人。她背着弓,没有带刀剑,身穿胡服,看起来既像是商人又有点像是猎人,还是一个女性。 她不知道什么情况下这么特别的人会出现在草原上,甚至还没有骑马。 她自己是从贩奴人手里逃来的,越过边境,侥幸躲过狼群,倒在这个毡包前,但眼前这位客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位逃亡者呀? 母亲就想起来自己儿子在她煮茶时跑来悄悄告诉她的事情,他说这位客人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在落在山坡上之前就拉开了弓箭,一箭射穿了那头狼。 那是天神呢,只是装作旅人的样子,怕惊吓到他们这些凡人。 那位母亲又看了嬴寒山两眼。 嬴寒山没有察觉这两眼,她手里虚握着弓,回头看着毡包外面:“谢谢你们招待我,但我急着赶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她用手沾了一点飞出来的碳灰,照着记忆里图卢给她说的地点画了一下:“这个,三座山之间的谷地,你听说过吗?” 第535章 那位母亲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 “您不能往那里去,那里正在打仗。” “蒙多部说他们的王子在中原被妖魔吃掉了。现在蒙多部群龙无首,都在争夺王帐里的位置,其他部族看他们这样,纷纷要拿回自己被强占的草场……”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眼前的客人正努力咽下一口茶。 在她说到被妖魔吃掉那句话时,这位威武的客人突然僵住,含着茶汤像是花栗鼠一样无辜又无奈地看着她。 第265章 小说主角 在嬴寒山的童年里, 手机占比还不是很高。 家长的“害了我孩子”队列刚刚从游戏机发展到电视,还没来得及向电脑发展,孩子们大多数时间还是耗费在电视机前。没有那么多动画片就看央八套, 从走进科学看到动物世界。 她对动物世界印象更深刻一点。 尽管那时候她还写不好三百字的看图写话, 却足以明晰地察觉到, 所有动物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强壮者衰老, 受伤,死亡,然后被后来者一拥而上地分食。 所以最强悍的个体往往最恐惧受伤, 因为它们面前有敌人, 背后有同类, 哪一面都想冲上来撕咬它。 动物是如此, 兽性的民族也是如此。 譬如现在。 毡包里的那位母亲讲不出草原大势, 她应该在来到这里前有一定文化水平,但对军事一窍不通,所以讲出来的东西破破碎碎, 全是围绕着自家展开的。 她说头人在前一阵子征走了这一带所有的男人,她的儿子因为吃的东西少, 个子矮, 也还没长出胡子而幸免于难。 她说原本征男人们去打仗会死很多人,但是这一次直到现在,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有人传消息回来,要家里给他送粮食和布甲。 “他们还活着, 但没有回来, 反而继续向家里要打仗需要的东西?” 那位母亲点点头:“对对。” 嬴寒山盯着炉膛里的火沉思:“你们是蒙多部下面的部民吗?” 她摇头:“不不,蒙多部自己打起来了, 我们知道,头人不让我们去可能打仗的地方放羊,害怕被抢走羊群和马匹。” “蒙多部大概是什么时候自己打起来的?” 女人低下头,数着自己的手指:“二十五天之前。” 时间对不上。 二十五天之前火烧客栈和针对天孤人的袭击都没有发生,那个塌莫王子的脑壳还好端端长在他的脖子上,按道理不应该有死讯传回去引发蒙多部内乱。 而眼前这个人说他们不是蒙多部部民,但是发生了一次征兵,说明蒙多部内乱之后又发生了一场战役。 “征兵发生在什么时候?”嬴寒山问。 “十天前。” 十天前,差不多就是塌莫被杀,消息传回草原的时候。这次战役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不太可能是双方手下留情,更可能是有什么截断了这场战役。 被征走的士兵要求家中送更多粮食和防御用的布甲,意味着截断上一场战争的是一场更大的战争,大概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这场阻挡她前往天漏的战役。 前一场是内乱,后两场是外战,第三场的规模甚至大到让之前是敌人的人开始同仇敌忾。 嬴寒山就只能推算出这么多了,她也不是真言宗中人,不能直接问天道要小抄。 那位母亲担忧地看着嬴寒山的脸:“如果您一定要穿越战场,请骑着我们的马匹去吧,这样如果遇到危险,至少它认识路,可以把您带回这里。” 嬴寒山摇摇头:“不用,我赶路从来不用马匹。” 能飞谁骑马呀,谁好不容易摸完了风脉泉还召唤陆行鸟在地上跑。 但嬴寒山还是带走了这个毡帐边的驽马。 原因无他,她感觉自己的飞行在变得吃力。 走川藏线的飞机驾驶难度都比其他航线要大,她嬴寒山一个人在高纬高海拔的地区飞大概也是这样。 或者也不尽然是这样?在第一次离开毡包,按照指路向北飞行了小半天之后,嬴寒山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继续待在天上。这种感觉仿佛天空中悬着一条奔腾的大河,她每次飞起来都是溯游而上,顶着水流去寻大河的源头。 她猜测天漏应该就是所谓的“河源”,她现在还没靠近它就已经不太能飞,等到了天漏附近很可能完全丧失飞行能力。 那时候要是靠着两条腿走,那真是要走到猴年马月。 草原多以物易物,她身上中原地区的铜钱用处不大,好在钱袋里还有一点散碎的金银。嬴寒山把大部分都留给了这个帐篷里的三个人。 “你们只有两匹马,”她说,“我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把马还给你们,你们用这些钱再买一匹马吧。” “……或者,你们有考虑过走西南道去臧州吗?” 这个问题引起了一阵反常的沉默。 两个孩子看起来对中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她一提他们就齐刷刷蹙眉,好像她在指着一个火坑问他们要不要跳一跳试试。母亲的反应更平淡也更哀愁。 “税,交不起,儿子,不去当兵,女儿,不能卖掉。”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语言好像突然退化回了会汉话的天孤人水准,嬴寒山手里捏着钱袋,也跟着她微弱地叹息起来。 南边变好了,她想说。 但又没有那么好,今秋还要打仗,还要征兵,冬天的雪灾可能还会有伤亡。 第536章 “南边的税现在很少,”她只能拿出这个安慰她,“几乎不要税了,你们过去就是自由民。官府也比以前好了一些。如果现在还有商队没出发,你们就跟着商队去十里城,找小吏说是嬴寒山让你们来的。如果小吏为难你,你就说自己要见嬴鸦鸦或者乌观鹭,嬴寒山要你们为她传话。” 女人沉默地听着,像一头黄麂一样温顺地点头,她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少。 那里是应许之地啊。神说。 但臧州不是应许之地,这个天下还没有一处地方称得上应许之地,如果这个天下未来的主人不继续向前疾驰,就不会有应许之地出现。 嬴寒山骑上了那匹驽马,消失在白日茫茫的草原上。 天暗下来,月光沉到草叶的末端就变成白色的露水。 有虫子被露水惊动,一闪一闪地飞向高空。它们银色的翅膀闪闪发光,远处远袤的草原上也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站在远处的人或许会以为那是鬼火,从去年冬天的白灾之后,草原上就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绿色的火焰,小的只有弹丸大,大的几乎像是一头羊羔。 它们漫无目的地在夜色里游荡,有时会忽然挨近路过的人。 有年纪大一点的人说,那是去年冬天冻死在雪中而没有得到供奉的魂魄,他们提着灯辨别来者是否是自己的亲人,在高草间浮游,躲避吃魂魄的妖魔。 但今夜闪烁的并非鬼火。 骑兵们躲藏在过马膝的高草中,他们刀都紧紧地收在鞘里,鞍具上会反光的装饰也全部卸下,只偶尔有谁的头盔因为布没有包好,而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鬼火一样的月光。 这是一支北方来的小部落,原本在赤岩山山脚下放牧,从白灾愈演愈烈起,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在向南迁徙。 草原越来越冷,草场越来越少,他们想来南边,南边的部落想去中原。既然中原人的铁骑都督不让南边的部落过去,那南边的部落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蒙多部占据着南方的大部分草场,大大小小十来个部族依附于它,昔日强盛的时候不要说它亲自来打,就是它的附庸也足够击退北方来的迁徙者。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了。 马匹沉钝地呼吸着,在寒冷的草原夜色里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气。马背上的骑手们像是一尊尊铁铸的像,只有凑得很近才能发现他们在因为狂喜发抖。 蒙多部的王子死了,几个贵族打了起来,附庸们从空气中的血腥里嗅到老狼王的衰弱,于是像是虱子一样一齐咬了上来。 现在他们已经四分五裂,自顾不暇,空余出的大批草场和部民也失去了庇护。这支从赤岩山下来的部族一早就盯上了这片草场,今春这里回暖得早,放牧在草场上的羊群也生了不少羊羔,只要他们占领这片草场,就可以把这里的牲畜连同牧民一齐当做战利品收入囊中! 然而,在所有人都抓紧马缰,预备着向那些不设防的毡包冲锋时,他们忽然看到了一道黑影 毡帐里的人也看到了这道黑影。 这些看似宁静,毫不设防的毡包里其实没有一个牧民,它们像是已经熟透了的马勃一样,只要踩一脚就会炸开,炸出后面埋伏的骑兵。 在毡包群面向群山的方向挖出了四五条拒马沟,高速冲锋的骑手们即使看到拒马沟也来不及停下,只能一层一层地被绊倒,摔进去被木刺扎透。 他们是蒙多部提图亲王的下属,那位殿下是竞争王位的有力人选,在这个混乱的节骨眼上不能忍受任何苍蝇蚊子的干扰。 他叫人连夜驱赶走了这片草场上所有部民,不许他们带牛羊,不许他们带行李,这样毡包就还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士兵和拒马被布置在毡包四周,就是为了钓一个骚扰周遭的小部落出来杀尽,以儆效尤。 但现在埋伏在毡包附近的人有点等不住了。 那个黑影明显就是一个侦察骑手,骑马的动作轻盈,胯`下的黑马走走停停,显然经过专业的训练,能发觉空气中轻微的铁锈气,又给主人留下观察的时间。 拒马沟打的就是措手不及,如果有侦察骑兵提前发现了,这一切布置就白费了! 难道对面已经发现了这里有什么异常,所以派人来侦查? 带队的是提图亲王信任的千长,在黑暗的夜色里埋伏着他部下的一千二百骑。要知道布置这里的陷阱花了他多少心血!拉着这一千二百多名骑手出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消耗,殿下不会希望看到他无功而返。他身边的亲兵紧张地看着他,黑暗让这位骑兵首领的脸模糊不清。 “点起火把来!”他说,“假装牧人被惊动了!引诱他们后军上前!至于那个斥候,你,你!带十个人上去射杀他,决不能让他发觉这里有陷阱!” 与此同时,赤岩山下的部落也瞄准了那个影子。 “那毡包里有士兵居住!”带队的头人说,“定然是作战后驻扎在牧民那里的军士,这附近没有大仗,人不可能很多,他们又都入睡了,来不及上马作战!只要不让那个哨兵发现我们,我们就能取得胜利!” “跟我上!杀死那个哨兵,奇袭敌人!” 群星像是连缀在项链上的宝石,精致地组合成各种星座。 嬴寒山勒着这匹跑步歪歪斜斜,走走停停的驽马的辔头,慢慢地越过前方的开阔地。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系统?” 第537章 “在,”白噪音在黑暗的草原上响起,“您想说什么?宿主?” “我突然有一种我是小说主角的感觉。”她说。 “具体是指?” 具体是指。嬴寒山想。 我好好地一个人半夜在草原上赶路,为什么突然觉得全世界都要与我为敌啊!! 第266章 狂神之猎 月光淡淡的, 在那位骑黑马的骑士身上镀了一层薄银。 两边的骑兵水流一样冲来,夜色是高耸的山墙,隔绝了蒙多部与赤炎山部族的视线。 骑兵们看不到敌人, 他们看不到刀光与骏马, 他们只能看到平原上那被月光所照的一点, 这一点一动不动。 “张弓!”赤岩山的首领喊。 “射杀那个探子!”蒙多部的人喊。 十几支箭从拉满的弓弦上激发, 箭雨从天空中抛射而下,就在它们即将把那个骑士贯穿的下一秒 她消失了。 连人带马,在一个眨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双方的箭头碰在一起, 叮叮当当坠落在地。 直到这一刻, 他们才注意到敌人已经近在咫尺。 蒙多部上来的这十几个人看清楚对面是全军压上之后, 调转马头就跑。大部队来讲, 蒙多部谁也不怕,当前情况来讲,谁也没长俩脑袋。 赤炎山的骑兵们迷茫了几秒钟, 他们确实看到那里有个人影,也确实看到她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十来个轻骑兵。 但困惑没有干扰他们很久, 一个脑袋是砍,十个脑袋也是砍,这些骑兵的血都能用来当擦刀的润滑! 然而, 在他们号叫着扑向这一队人时,那个幽灵一样的骑士又一次出现。 那匹驽马颠颠地跑出去一百来米, 刚好擦过箭雨的射程范围。那位骑士从马背上消失又出现, 仿佛刚刚生出了翅翼飞向高空。 她不看身边的厮杀,不看擦身而过的刀光, 只是微微俯身策马向前,直直从战阵前掠过,离她最近的骑兵能看清楚她的脸,是个留着中原发式的女人,一身胡服,鬓边散开发丝被夜风掠起。 蒙多部怎么会有这样的探子呢?他的脑袋想。 杀死这个敌人!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马刀劈下,在砍向骑兵肩膀的瞬间,他居然有片刻的迟疑。马背上的人不躲避,不格挡,只是微微地侧过头来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有金属一样的寒芒,他从未见过什么人生着这样一双眼睛。 就在这一错神之间,他手中的刀不自觉发生偏移,砍在了那匹马的脖子上! 血花飞溅,那匹黑马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那一下应该砍马上这个人的,马还可以留着。他的脑袋想。 举起刀,在这个骑手摔下去之前再补一刀。他的身体这么做了。 然而忽然,他的脑袋变得很轻,身体也变得很轻,手中沾血的刀飞起来,在他的眼前挥出一片银色的光芒。刀没有脱离手,但他的视线在离刀而去。 砰,他头颅落在了地上。砰,他的身体落在另一侧。 骑兵的冲阵乱了,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夺了一匹马,正在战阵中飞驰。她不曾拿出武器,也不曾真的与谁交手。 她只是想前进,任何挡住她步伐的人都会被完整或不完整地扯下马来,幽灵甚至在一匹又一匹奔腾的马的马背上交替翻越,几个眨眼之间她已经换了数匹马。 现在没有人敢靠近她了,两边骑兵默契地分开,给她让出一条路。他们甚至忘记去追击眼前的这十来个骑兵,只顾着闪开,不要被奔驰的死亡撞上。 死里逃生的蒙多小队还没来得及回去,隐藏在毡包附近的大军就已经迎过来。 他们在那里看不清楚情况,只能隐约听到嘶吼声和人马奔驰的声音。难道是这十来个人已经引起了对面的注意?那伏击定然是打不成了。千长示意令官举火,白毡帐四周一瞬间冒出无数黑蝗虫一样的士兵。 “侵扰殿下草场的强盗已经发现了我们!”他吼道,“就算不能全歼他们,我们也要把他们驱逐出殿下的草场!” “必胜!” “杀了他们!” 黑色的蝗群漫上草野,和自家回来的十来个轻骑兵撞在一起。千长勒住马缰躲开冲进队中的骑兵。“你们撞鬼了吗!怎么逃回来了!”他吼道,“有恶鬼跟在你们马后面咬你们脊背吗!” 趴在马脖子上的一个骑兵惊恐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磕磕绊绊地说,“有恶鬼,有一个鬼魂在这里游荡。” 那个恶鬼已经几乎跑出了军阵。 她甚至与赤岩山部的头领擦肩而过,他只听到一阵铁一样的呼啸声。那个幽灵现在骑的马是一匹良驹,跑起来只有一片影子,他理智地保持了克制,任由她疾驰而过。 夜风呼啸,满地高草向着一侧伏倒,士兵们低下头去,任由她化作一阵疾风掠过他们面前。 在天孤草原上有这样的传说,据说有一位野蛮的神灵会驾驶着战车在荒野中飞驰,率领着鬼怪和亡灵们肆意取乐,碾碎阻挡祂的人和野兽,那位头领愿意相信这是那位神灵的一个化身,只是没有驾驶战车,在夜晚散步时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打扰。 当她几乎冲出去,消失在旷野另一头时,蒙多部围住了她。 不,他们肯定不是故意围她的,只是战阵被她冲出一个口子,蒙多部又恰好注意到这个缺口,一鼓作气冲过来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第538章 骑兵们面面相觑,千户借着火把看到伫立在缺口处的这个人。 她从千百人中驰来,衣衫干净得没有一点血迹,身边的兵马避让着她,不愿沾上哪怕一个衣角。在火把金红色的光芒下,那人的眼睛像秋冬时被点燃草场的天火。 “放箭!”他抬起手,“不要让她过来!” 箭雨密密匝匝地落下,来不及躲开的赤岩山部骑兵被连累了一排,马匹轰然倒地的声音夹杂着人的哀嚎,随即又有羽箭回应回去。 那骑手的马匹中箭倒下了,死者与死马横斜在她身边,然而没有一支箭击中她,她厌烦一样用脚尖拨开挡在她面前的箭羽,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如果他们懂得中原话,应该能听出来这句说的是 “路过,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无人继续,所以她继续。 那个失去马的影子飞入蒙多部的战阵中,千长清晰地看到她迫近。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慢到他足以对刚刚冒冒失失那一轮放箭感到后悔。 这大概并不是人类。他想。 他或许应该用更恭敬的态度对待她。他想。 然后他什么也不能想了。 脖颈传来清脆的折断声,千户从马上跌落,那匹骏马旋即归于这个无人可挡的幽灵,她骑着马穿入蒙多部军中,跟在后面的赤岩山部如梦初醒。 他们意识到,这个凶神刚刚杀了眼前这个分队的头领。 战场随即陷入混乱。 失去头领的骑兵在溃逃,抓住机会的骑兵在追杀,马刀与马刀相击,马蹄踩踏着地上的尸体,人劈砍着马的脖子,在这一系列的混乱里,所有人居然还记得为混乱的始作俑者让道。 被砍一下不一定会死,掉下马说不定也能混个高位截瘫幸免于难,但撞上这个怪物是真的会死啊。 人喊马嘶声中,忽然有一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种特别的哨声。 像是风吹过已经被风干的骨骼,像是一头野兽在月下嚎叫,哨声忽远忽近,一条丝线般围住了战场。月亮已经升至中天,四周的草场盖了雪一样白,有轻盈的马蹄踏着雪白的月光而来,她们抬手伸向月亮又或者是伸向背后的箭筒,手垂下时就张开了满月般的弓。 放 第三支势力加入了混战,来人千余,都是马上的控弦士,她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快速向圈内倾泻箭雨。 白狼女! 有人叫了出来,那声音的尾端被箭落下的声音掩盖。包围圈三面紧一面松,不管赤岩山部和蒙多部的军官如何想,在看到这群好像从月亮上落下来的女骑手们的瞬间,士兵们就开始向着包围圈的薄弱地带奔逃。 今晚绝对是见鬼了!先是撞上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又撞上了乌兰古部那群白狼! 她们不是真的要将这两个部族一网打尽,她们只是像狼群驱赶黄羚那样,把他们驱赶向预定的地点。包围圈逐渐张开,女骑士们吹着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相呼应和,有人含笑大声喊着什么。 快看那里的毡包!快看这里的牲畜和草场!这片地方本来就是我们的,现在终于回来啦! 在追击了一小段,确定刚刚交战的螳螂和蝉都已经逃走之后,乌兰古部的战士们开始收拾战场。队伍很快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去检查帐篷,确定没有人躲在里面打算当个草丛刺客,另一部分去收拾战场,舔刚刚战斗结束留下来的包。 前者很顺利,后者不太顺利。 因为她们看到一个脸色阴沉的汉人女子站在那里。 她的衣摆上稍微溅了一点污渍,不知道是血腥还是泥土,一匹马倒在她脚边,看样子是刚刚箭雨波及。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眼前的女战士们,快要实体化的怒气甚至让她们后退了几步。那个女人在说话,她用一种完全不属于草原的语言念着什么。 刚刚的战斗,箭雨,军阵都没有影响她,她居然就那么站在那里?她会不会是一位巫师,正在用什么恶毒的咒语诅咒她们? 乌兰古部的战士们露出了忌惮的表情。她们抓紧手中的弓箭。 “我的马!”嬴寒山怨念地嚷嚷着,“你们太过分了!我就是赶路!好不容易捞到一匹好骑一点的马,为什么要射我的坐骑啊!” 掌管两州兵马的讨逆平叛大将军一边阿巴阿巴地嚷嚷,一边委屈巴巴地站在那里。 目前没有兵,也没有马。 第267章 华南金渐层 其实原地是留了一些马的。 刚刚那些被嬴寒山掀下马去的人是爬不上来了, 奔逃中的骑兵们也顾不上带走同伴的马,它们迷茫地站在原地,沾着自己或原先主人的血, 不跑也不寻草。 她就站在这堆傻马里, 被背后的四蹄动物和面前两条腿的人围观, 好像一个大号斑马突然从非洲草原空降内蒙古。 收拾战场的乌兰古部族人谨慎地看着她, 她们的手按在马刀的鞘上,拉着弓弦,但并不用武器指她, 像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这头大斑马。 嬴寒山瞥了她们一眼, 伸手去拉离自己最近的那匹马的辔头。 拉没拉动。 再拉马不痛快地喷了口气。 她才看到有个半大孩子悄悄潜了过来, 正拽着那匹马的马鞍和她较劲。 要是现在已经脖子变直角的那个蒙多部千长看到这一幕, 横竖得说一句你们乌兰古部的是有胆量, 伸手敢捋华南金渐层的耳朵。 第539章 嬴寒山和那个拽着马的长头发少年大眼瞪小眼,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长得像小姑娘一样的男孩。 “你不能拿走。”他说话了,虽然有点生硬, 但的确是汉话。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嬴寒山有了印象。他是上次跟在图卢身边, 名叫巴思巴图的男孩。 “这是我们的战利品, ”他被嬴寒山盯得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努力把话说下去,“乌兰古部的战利品是属于所有人的, 大家不同意的话,就一个也不能少。” “但你们杀掉了我的战利品。”嬴寒山指了指自己脚边上那匹马, “我是你们图卢的朋友, 不是敌人,有杀掉朋友战利品的道理吗?” “你们得把这个赔给我。” 赔不赔的不要紧, 她得赶紧去天漏是真的。 高强度战斗后饱食一样的温和困倦涌上来,嬴寒山的情绪变得平稳,和这个男孩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下来。或许是看两人的交谈还算正常,站在后面的乌兰古部族人慢慢收起了弓,有领队上前来,抬眼看一看嬴寒山,低声与巴思巴图说了什么。 在几句天孤话对话之后,那个领队把弓背到身后,对嬴寒山点了一下头,白狼变成了有礼貌的白狼。 “阿姐说按道理可以赔给你。”男孩转过头对赢寒山点点头。 “那太好……” “但你得和我们回去,问问图卢的意见。” 他抬手指了指南方,差不多就是嬴寒山来时的那个方向,嬴寒山刚刚沉下去的心立刻死了。 算了我不要你们的赔偿了大不了我追上刚刚的骑兵再抢一匹。 “不行,”男孩认真地说,“你是图卢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必须把你带回去赔给你。” …… 妈!你看!这是我捡的金渐层!她想和我回家! 嬴寒山几乎就是被这么拽回去的。 她不想和乌兰古部动手,一上来就对她红名的蒙多部和友方阵营不是一个概念,但她又不好直接飞这次是真没马了,直接飞就只能十一路公交电车直奔天漏了。 好在有巴斯巴图的证言,所有人都把她当作朋友看待,在嬴寒山拿出青簪夫人给她的狼牙之后,她就掉进了萨摩耶堆里。 那个拿弓的女骑手骑马走在她身边,两匹马彼此很熟悉,不时贴贴鼻子和耳朵,她也就总是和嬴寒山挨得很近,好奇地拉嬴寒山的衣袖,看她手上新制的手甲。 “你漂亮,英勇,”她的汉话比巴斯巴图还要差一点,基本上就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冒,“你在,他们的人里,战胜了很多人。我看到。” 她向她轻轻挨过去,伸手拉了拉嬴寒山胸前悬挂的那个狼牙信物。 “图卢的?这不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过一遍之后,她困惑地比画起来。虽然狼牙在嬴寒山眼里好像没什么差距,但这个天孤骑士好像发觉了不同。 “对,”嬴寒山说,“这是她的母亲的。我曾经和上一任图卢成为过盟友,她把这个给了我。” 眼前的女骑手开始眨眼,越眨越快:“信物,给最亲近的人,你就像,那位图卢的,姐妹,所以你……” 不许姨妈!嬴寒山下意识尖叫起来。 “对,就是这个词。”女骑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我去和,大家,讲一下。” 然后,在回程的后半程里,华南金渐层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乌兰古部的驻扎地与其他部族明显不一样。 雨后的草地上有时会出现一种叫“仙女圈”的东西,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在一夜之间出环形的蘑菇圈来,仿佛夜里有什么超自然生物在这里跳舞。 乌兰古部的毡包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仙女圈。 外层的小型毡包摩肩接踵,构成一个个相互嵌套的白色圆环,从外围到最中心需要穿过好几层区域,每个区域之间都有固定地点堆放可移动的栅栏和板车,随时能构建小型拒马。 任何试图骑马冲击这个部族的尝试都会苦头吃尽,它自成一个能在生活和军事之间切换的建筑群。站在山坡上遥遥眺望,草原拂晓时淡青色的长天下,由内而外逐渐高大的毡包群仿佛一片玉制的堡垒。 穿过几层圆环,最中心就是乌兰古部王帐。它比周围的帐篷大很多,比起住房更像是一个有顶的小广场。不时有穿骑装胡服的女人们进进出出,与归来者碰一碰额头,低声说几句什么。 “你们也有贵族,亲王和头人吗?”嬴寒山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一家子,下意识地问。 她们不是大部族的附属,虽然规模应该比蒙多部小,但等级上是平级的。 如果天孤人的部族结构类似,那她们应该也像是一株栽在地上的树一样,有各个阶级的统治者和小部族。 “曾经有。”和嬴寒山一起走的那个女骑手回答,她叫高衍·乌兰古,如果不说姓氏,这个名字有点像是汉地人。 “曾经有,但是,也不一样,和他们也不一样的。”描述这件事的词汇量有点超过她的能力范围,高衍徒劳地比画了几下,话里夹杂着天孤话,最后还是没能说清楚。 “曾经大多数人,在我出生前,我阿妈出生前……很久之前,不姓乌兰古,”最后她勉强找到一个切入点,“但是现在都是乌兰古。” 嬴寒山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图卢”的本意是“女王”,乌兰古部在那首歌谣传唱的时期应该是一个母系草原国家,包含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乌兰古”这个姓氏只属于王族。 第540章 但这之后这个姓覆盖了整个乌兰古部,有可能是姓氏下降了,也有可能是除了乌兰古之外的其他姓氏都不存在了。不论是哪种情况,这个部族一定发生了一次人口锐减。 现在它有女王而无王族,图卢比起君主更像是大家长,整个王国缩小到了一个部族的程度。 但即使如此,这个缩水的国家也并没有被吞并。 青簪夫人曾经在信中说,乌兰古部长时间被作为狩猎和抢夺的对象,她们熬到现在一则是作为白狼后裔的英勇,二则可能是同期的其他国家也在缩水。 嬴寒山望了一眼正在因为旭日升起而变得明亮的草原,青草上密密匝匝开着无数花朵。当风吹过它们青嫩的枝条时,土地上就显露出星星点点模糊的白色。 那是上一个冬天的牺牲者们。 草原在把天孤人向南驱赶,他们要么杀进中原,要么死在这里。到时候,所有天孤人都是中原的敌人。 想到这里,嬴寒山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高衍,这个年轻姑娘表情轻松地看着那些摇曳的花朵,看到嬴寒山看她,她就眼睛亮闪闪地转过来。 “在看,什么?”她问。 “在看草原,”嬴寒山说,“草原很漂亮。” 草原的花确实很漂亮。 天孤人的很多纹样都参考了这些漫地生长的花朵,它们从草地上生长到挂毯的花纹里,随着王帐的垂帘被掀开而轻轻摆动起来。 图卢·乌兰古身上已经不是在臧州赶路时的衣服,她穿着一件赭色的左衽直襟短衫,脖子上是嬴寒山第一次见她时佩戴的兽骨玛瑙项链。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左耳上戴了一枚金环,金环上红色的宝石和绿色的松石随着日光照入闪闪发光。 金色的耳环晃动了一下,她就看到被白毛萨摩耶们簇拥进来的金渐层。 她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弯刀,过来给了嬴寒山一个拥抱。 “阿妈说梦中梦到的人就离见面不远了!”图卢高兴地说,“我梦到了你,果然你就来了。你们的药材很对阿妈的病,这次你来找我,一定要一醉方休!” 嬴寒山觉得有一朵挂在自己身上的花打了个滚。 图卢牵住她的手穿过这个巨大的帐篷,拉着她和自己肩并肩地坐下。 “你来得真快,”她说,“我们骑着马赶路的时候,你一定还在中原,我们刚刚回来没多久,你已经来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在打仗,如果不是这样,我情愿招待你一整个夏天。” “我要赶去北边,”嬴寒山等她不说看,开始歪头看自己之后才斟酌着开口,“时间很紧。” “哦,”图卢轻轻应了一声,“北方现在不好走,你一个人的话,可能走不了太远,我让她们护送你好不好?” “其实我已经走了一半了。”嬴寒山说,“但是你的人给我硬生生拽回来了。” 图卢·乌兰古:“……” “不仅给我拽回来了,还把我的坐骑杀了。”嬴寒山说。 图卢·乌兰古:“……” 白狼的女王无言地看了她一会,扭头给围上来的女骑士们一个眼刀。 被眼刀的萨摩耶们纷纷飞机耳转过脸去,假装自己只是听不懂人话的白狗狗。 第268章 无人可胜 一, 小狗懂什么呢。 二,小狗没有错。 三,如果小狗有错, 参考第一条。 图卢也不会真的动手, 她抓住离她最近的族人的肩膀, 曲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后者立刻抱起头来嘻嘻哈哈地求饶,像是犬科动物打闹时翻肚皮。 图卢一松开手,这群萨摩耶就挨挨挤挤地跑出去了。 “你在这里留一晚吧, ”图卢说, “等到她们休整完毕, 我和她们一起送你去北方。” 嬴寒山愣了愣:“不用?给我一匹马就可以。” “不行, ”她坐回自己刚刚起身的地方, 把擦拭过的弯刀收回鞘里佩戴好,“我们没有让客人自己走的道理,另外……” 图卢又歪了一下头:“另外, 我们的确也要打通南北的通路,夺回我们的草场, 接回我们剩下的族人。所以, 顺路。”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只有风轻轻吹打着挂毡。 “我说啊,”嬴寒山艰难地开口, “你到底是想护送我,还是觉得我能给你往北打的时候打打白工啊?” 白狼的女王坐在王座上, 也开始假装自己是听不懂人话的大白狗。 狗和马在天孤人生活中所占的比例都不小, 天孤人一般不会吃前者,但马就没有那么多忌讳。毕竟对于半军事化的游牧民族来说, 马匹这个量的蛋白质还是很珍贵的。 帐篷外点起了篝火,女人们和男人们开始收拾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死马。皮子被剥制好,等待明天白天再处理。 剩下的部分挨个分割,内脏被装进盆子罐子里拿去清洗,整装的肉切成长条悬挂起来预备风干,有年轻人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明明打了胜仗,为什么不能多吃一点,说出这种话的人一般会被长辈手里的勺子锅子敲头。 “打胜仗!”长辈说,“是你打的胜仗!那你就去图卢那里,好猎手们都与图卢一起吃肉!” 抱怨的年轻人就不作声了,哼哼唧唧地把肉条挂起来,驱赶被血腥味引来的蚊虫。 巴思巴图像是只黄羚羔子一样飞快地从处理皮肉的人间穿过,有人挥舞着手里的空水盆或者半条肋骨呵斥他:“看着点!撞到火堆里去就只能把你夹出来了!” 第541章 “早些夹!撒些盐上去!”有人哄笑。 巴思巴图不理他们,也没人过来拉住他不要他乱跑。夏日白日里热得很,要是不趁着现在把马处理好,再到第二天就有多半的肉不能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谁也顾不上管他。他蹿了半晌,终于在帐篷后面找到了人。 “兄兄?” 正在把马皮浸泡在水里的青年抬起头来。 这张脸和巴思巴图有四五分相像,因为青春期已经走向尾声,所以显现出了一些不同于少年的棱角。 他眼窝很深,眉弓和鼻梁都是典型的天孤人特征,却有一头打卷的长发和线条很柔和的眼睛。 天孤人的眼睛不全都是黑色或者琥珀色,他就是个例子,虹膜泛着浅浅的绿,当他抬头看向天时,那双眼睛就有松石一样奇特的色调。 青年一侧的长发结成细辫,发尾系上了彩色的绳子,挂在绳子上的青金石小坠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 “她答应了!”巴思巴图说,“我告诉那位客人你想要见她,她点头了!” 青年微笑起来,眼睛里的潭水也轻轻晃动。 “她说什么了?” “呃……” 巴思巴图抓了抓头发。 从战场回来之后,他向自己的兄弟吹嘘今天见到了一位女武神,在蒙多部的军阵中杀了好几个来回,只是因为他们挡了她的道。谁知道说完之后自己的哥哥非得要见一见她,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问客人。 巴思巴图的汉话水平没有那么好,紧张起来说得更是颠三倒四,好不容易连指带比划地说完了,那位客人明显还是一头雾水。但不管怎样,她点头了。 “她说……呃,她很愿意见你!” 反正点头就不是不愿意吧。 看着自家兄弟的脸,巴思巴图有点心虚地想。 战士们不必收拾皮子,清理肉食。她们脱掉身上的皮甲,换上颜色鲜艳的毛织短衫,在已经开始逐渐浓郁的夜色下为彼此倒酒。金色的火焰映照着她们的面孔,在那些黑亮的眼瞳中绽放出一个个小小的火旋。 有人开始唱起歌来,用乌兰古部特有的方言,她唱的是某位图卢带领骑兵们驱赶野兽的故事,拖得悠长的尾音很快迎来了身边同伴的迎合。 一段唱完,她们站起身来,端起酒去迎接客人。 那枚狼牙信物还挂在嬴寒山胸前,但旁边多了不少装饰。小块的碎金和松石交错搭配,用细麻和彩绳拧成的线串好作为项链挂在她脖子上。 原先拟态成胡服的弱水衣外被披了一件轻柔的外袍,袍子上的花纹有些像是汉地的连珠纹,但比连珠更加丰富绚丽。 战士们双手捧着酒碗,一个人一个人对嬴寒山敬过去,酒比在臧州和沉州能喝到的浊甜酒更醇也更烈,当她喝到第五碗时,姑娘们开始叫好。 有会一点汉话的就凑过来,比比划划地叫她勇士,称赞她在敌人之中比豹子还要敏捷,比狼还要凶悍,称赞完就和她碰一碰碗,看她干了酒再给她一个拥抱。这么一圈下来即使嬴寒山不醉酒,也被抱得有点迷迷糊糊。 当酒敬到最后一位战士时,情况好像发生了改变。 那是个短发齐肩的姑娘,一边眼角纹着铜钱大的一枚纹身,像是有兽爪的鸟类。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嬴寒山,给她倒一碗酒。 嬴寒山喝了,她就再续上,再喝,再续。 直到喝完第三碗,她放下了手里的碗,但是没有拥抱她。 她比划着,用天孤话说了什么。 “什么?”嬴寒山问。 在一边看热闹的高衍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过来轻轻扒拉这个敬了三碗酒的姑娘,没有扒拉开。 “高衍,怎么了?”嬴寒山又问了一次。 “她说……”高衍的眉头蹙起来,“她问你,愿不愿意角抵?” 哎? 眼角纹身的姑娘看高衍过来,也不比划了,索性直接用天孤话开始说,她说一段,高衍翻译一段。 “她说,你,好样的战士,乌兰古部,好样的战士,所以应该比一比。她愿意做你的对手,有没有荣幸,邀请你?” 白白萨摩耶们开始交头接耳,旁边也有不少人围了过来,那个姑娘看着嬴寒山,在等一个答复。 “行呀,”嬴寒山想了想,“我没有角抵过,跟我说说规则。” “规则不重要,”系统小声在她脑内说,“当心点人家的胳膊腿比较重要,你这属于开着高达和人玩得合勒。” 这样的挑战好像不算很稀奇,大家轻车熟路地用布围了一个圈子出来,那个姑娘脱掉上衣,只留下裹胸和腰的布。篝火的光在她背后跳动,给肩背漂亮的肌肉线条镀上一层浅金色。她用身边人递过来的湿布擦了擦手和胳膊,站定等着嬴寒山。 “……我能不脱吗?” 嬴寒山真心实意地开始后悔了,光膀子倒是其次,主要是这副身躯有点异常。 杀生道血气上涌时布满身体的青紫色线条,偶尔或从她皮肤上生长出来的蓝白小花,如果打起来她真的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植物人。 真·植物人。 “……”高衍为难地和对面姑娘嘀咕了两句,嬴寒山看到她的表情有点奇怪。 “你,不脱,角抵,抓住你的衣服,你容易输。” 嬴寒山摇了摇头:“不碍事。” 第542章 高衍没有放弃,她抓着她的衣袖,脸因为为难皱起来。 “为什么呀。”她小声嘟囔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嬴寒山有点明白了。 这事就跟赛跑一样,不脱掉上衣就是跟对手说我让你先跑四十九米,乌兰古部的战士们是有尊严的,肯定不会接受这个提议。 “我的身上有很吓人的伤疤,”嬴寒山编了个理由,“我害怕让你们看了不舒服。” 高衍微笑起来:“伤疤,是好的!荣誉!漂亮的。” 那咋办,脱吧。 嬴寒山也脱掉了身上披的那件毯子和弱水衣,当感知到风的存在时,蜷缩在心脏处的花枝开始生长。它莹蓝色的枝条像是活的纹身,缓慢地从胸口爬上肩头,在夜中绽出幽微的光。 围观的人群和起哄的战士们都静了一瞬间。 那位来自中原的客人好像燃烧起来了,她的皮肤上生长出了蓝色的火苗,在漆黑的夜里,在与火相对的阴影中,她是熠熠发光的冷色。 站在那里的那个姑娘用力眨了眨眼睛,又炸了眨眼睛,她迷茫地上前走了几步,想要摸摸那闪烁的蓝色。 “小心,咬人。”赢寒山说。 虽然苌濯不一定真咬人,但万一他被刺激了直接大变活人就麻烦了。 她听不懂嬴寒山在说什么,但停下了手,原本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庄重在里面。纹面姑娘后退两步,张开手臂,像是狼一样弓起后背,搭上了嬴寒山的手臂。 开始! 嬴寒山能硬生生捏碎石锁,比赛不是杀人,她肯定要收着力气,未曾想却被眼前的这个战士闪了个空。那个纹面的姑娘力气在凡人中一流,步伐又轻捷又稳,一个扭身就要把嬴寒山向侧边摔去。 杀生道的本能暴涨,蓝色的花蔓下隐隐蔓延出青黑的线条,嬴寒山没有撤手稳定自己,反而凭着一股霸道的力气强行扭掉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巧劲。 呯! 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看嬴寒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嬴寒山听到她说了什么,看神情不像是挑衅的话,可惜高衍现在没法实时翻译,翻译了嬴寒山也听不到。 她很快稳定住脚步,再次搭上嬴寒山的手臂。 背后的肌肉紧绷起来,手臂上逐渐浮现出青色的血管,她架住嬴寒山的推搡,不断轻轻变换步伐卸掉力气。 低着头的姿势让她看不清对手的反应,但狼是听得到的这个中原的客人,呼吸根本没有变过! 就算稍微急促一点也不曾,在她逐渐沉重的呼吸里,那位客人的气息仍旧安静得像是静坐。 脚下一滑,纹面的女战士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抬起头来,现在她看到她的表情了。 嬴寒山微微蹙眉,像是很为难地注视着她,眼睛却是温柔友善的,围绕在她身边的蓝色光芒闪烁着,很像是停息在山石神像身上的萤火。 就这么一抬头的瞬间,嬴寒山向前两步,干脆地放到她,把她推出了圈子。 两招制敌!现场静了一瞬间,随即欢声雷动。 “吓死我了,”嬴寒山小声和系统嘟囔,“这还不如和老板打,至少老板还有辣条龙保护一下他的胳膊腿。” “那宿主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系统冷笑了一声。 被放倒的纹面姑娘爬起来,摸了摸涨红的脸。她飞快跑过来给了嬴寒山一个拥抱,亲了亲她的脸颊。 虽然听不懂天孤话,但嬴寒山能大概听出来她在说一些友善的赞美。“你也很棒!”她回回去,“在凡人里你是很厉害的了。” 反正她听不懂中原话,夸呗。 纹面姑娘松开了她,高衍噔噔噔跑进圈子,急忙抓住嬴寒山的手。 “没事的,”嬴寒山说,“你看,我没受伤,她也没受伤。” “不是!”高衍急促地说,“和我比!我也要!” 这一声好像捅炸了马蜂窝,刚刚敬酒的骑士们纷纷举起手来。嬴寒山愣愣地看着沸腾的人群,高衍已经脱掉外衣,一脸萨摩耶期待脸看着她。 “所以我说宿主要做好心理准备。”系统不冷不热地开口。 什么鬼啊! 在权衡半天装着和这么多人打两来回要耗费多少体力之后,嬴寒山选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 全都扔出去。 她也不和人对峙几分钟了,搭上胳膊就直接抄起人推出圈外,不论姿势,只讲效率。高衍被一个横抱抱起来放在地上的时候还在发呆,第二个人已经被抛出来陪她。 没有迟疑,没有间歇,甚至不需要喘口气摆摆姿势,一对一的角抵逐渐变成一对二,一对三,被扔出来的骑士们笑嘻嘻地盘腿坐下,互相攀比自己在圈内待了多久。 “我没有一落地就被扔出来!”有人骄傲地举起手。 “因为她看你是小百灵,怕摔断你的小翅膀~” 被叫小百灵的那个骑士顿时汪汪汪汪地和开玩笑的姊妹打闹起来,而圈内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最后一个挑战者被摔出圈外,围观者们已经忘掉喝彩。 这个中原的女战士甚至没有喘一口粗气,她的头发仍旧整洁,肩背上也没有汗水,只有闪闪发光的蓝色火焰在黑暗中招摇。这是勇士吗?这是豪杰吗? 不,这是一位真正的天神! 年轻人们欢呼着冲进来,给嬴寒山披上花环和彩色的毡布,有漂亮的青年脸颊绯红地看着她,在她看过来时就微笑起来。 第543章 嘈杂分了两个方向。 嬴寒山看到了图卢,她戴着她的狼皮围帽,脖子上和单耳上的金饰闪闪发光,女骑士们站起来簇拥上去,欢快地对她说着什么。 图卢的眼睛闪了闪。 “你战胜了我的狼群?”她走过来,笑着抓住嬴寒山的手。 嬴寒山思索了一下,诚实地点头。 “太好了。”图卢大笑起来。 “挑战狼群的话,总该加上她们的王才算完整!” 第269章 卷发少年 图卢的声音像在开玩笑, 但她本人大概没有问嬴寒山意见的意思。 赢寒山感觉到手上的握力重了一重,图卢松开她,向着场边一侧退去。 站在她身边的女骑士们自然地伸出手来, 图卢拆掉耳饰, 颈饰, 弯刀, 脱掉外衣,放在她们的手心里,搭在她们的胳膊上。当她退到恰当的位置时, 她已经准备好作战了。 这个展开好像不太对啊。嬴寒山对系统说。 “对极了, ”系统回, “宿主把人家公司骨干部门员工都打了一遍, 董事长不亲自出来殴你她还能服众吗。” 那是我故意的吗!嬴寒山无声尖叫。 “宿主就说自己打没打吧。” 嬴寒山也开始后退, 退回到对决的位置,仍旧在垂死挣扎:“那我是不是应该服个软?” 这次系统没有说话,她又听到了很轻的两声笑。 嬴寒山知道了, 这个问题她已经有答案,无需与系统多费口舌。 你尊重这位对手吗? 全力以赴吧! 就在她们两个走向两边, 又从两边走向中央, 抓住彼此手臂的瞬间,嬴寒山看到了图卢·乌兰古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头小山一样的狼。 它是很淡,非常淡的紫色, 近乎于雪青,大部分肢体保持了狼的特征。但是在厚实的鬃毛下有雪白的鳞片, 额上也有顺耳而生的角。 这同样是一位王, 天道认可她进入天下之主这场游戏的资格。 那头狼随着图卢的动作压低肩膀,用银白色的眼睛锁住嬴寒山的背后, 然后,随着两人骤然发力半空中传来两股气流相撞的嗡鸣。 驺虞扑了过去。 在它离开嬴寒山后背时,它还只是小白狗一样的一团,而当它咬住白狼的喉咙时,它已经变成了同样大的巨兽。 龙气与仁兽的爪子抓进地里,同时呜呜着发出含糊的低鸣。嬴寒山挡住图卢的发力,肩上的肌肉传来真切的压痛。 有些像是探戈,但比探戈更激烈,更野蛮,图卢咄咄逼人地将嬴寒山按向边缘,淡紫色的巨狼咬着驺虞的后颈想要把它压在地上;驺虞灵巧地从狼牙下闪开,几个腾跃后重新扑上去,嬴寒山卸掉图卢的力气,把她摔向一侧。 她趔趄了一下,随即像是被风推搡的竹子般直起身,缠上嬴寒山的脚步。论力气图卢或许没有那个纹面的女战士大,但在这些人里,她有最高的战斗技巧和意识。 几个交手之间,图卢就意识到嬴寒山的力量在自己之上,随即不再硬碰硬,开始用柔劲化解像是坠石一样砸向她的力气。 她击打手鼓一样不断变换步伐,不给嬴寒山一个落实的着力点。那条生着鳞片的狼也像是雪上的狐狸一样跳来跳去,不时对着驺虞的后脑勺来一下。 嬴寒山也不再求快,她推开图卢,双方同时后退。在这几秒钟里她盯着对手的步伐,看准一个平衡的薄弱处 在两个人再次抓住彼此前,有人跑到了场边,急促地用天孤语喊了两句什么。 图卢·乌兰古站直了,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飞快从场边抓起自己的衣服。 “对不起!”她回头对嬴寒山告罪,“阿妈那边有点事,下一次比完!” 嬴寒山点头,她就穿过边缘,跟着那个来传话的年轻人走向帐篷。在忖度了一下后,嬴寒山抱歉地对面露失望的萨摩耶们笑笑,也跟了上去。 这个帐篷明显和周围的其他同类不一样,掀开门帘时,嬴寒山闻到一种“很中原”的香气。 她完全不了解焚香,即使是最常见的几种香料也叫不出名字,但好在闻多了总有印象,这应该是安神的香方。 图卢一路走一路整理好头发衣襟,等到了帐篷里已经把自己打理得很规整。 “阿妈。”她叫,“怎么了?怎么又头痛?” 坐在羊皮褥子上的一个影子动了动。 嬴寒山猜到这大概是那个楼姓的王府女官,但她没猜到那位女官是这个样子。 那个坐在褥子上的女人与青簪夫人差不多年龄,或许是因为草原的日晒显得更年长一些。她是中原人,杏眼,小骨相,嘴角微微下垂,显示出一种轻微的严肃来。 但嬴寒山在意的不是她的脸,是她的手和皮肤。 那双从袖子中露出来的手,腕关节和指关节都比常人稍大,但和长期干农活导致的变形有所区别。那绝非一位抱着丝绸和画卷的王府女官该有的手,那分明就是一双武人的手。 从手指指尖到手腕,她的每一寸皮肤上都纹着青黑色的纹身,这些纹身顺着指骨和掌骨流淌,好像交缠的蛇,又像正在流动的黑河。 仔细看就能意识到,这不是画而是文字,既不是天孤文也不是中原文,而更近似于某种象形文字。 她对着图卢张了张手。 “小殿下,去打猎了吗?”图卢走过去,半跪下来,把头靠近她怀里。她就像是抚摸小女孩一样抚摸着图卢的头发。 第544章 “嗯,”图卢应声,“夏天到了,我们要赶走草场里的野兽,才能继续放羊。” “你不要骑烈马,”她说,“看看,满头是汗,一定又骑了没有驯好的马。殿下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去学驯马。” 图卢嗯嗯着,并不认真地回:“阿妈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睡得太久才头痛,又没有看到殿下。”她这么说着,沉默了一会。 “现在是什么时候来着……” “晚上了。”图卢轻声说,她好像刻意盖过了一个问题的核心。那位女官轻轻摇着头,显然不想要这个答案。 突然,她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帐篷里的第三个人。 “你是?” 嬴寒山和图卢撞了一下眼神,后者露出一点苦笑来,耸耸肩。 “怎么说都行。”她小声对着嬴寒山说,“反正阿妈很快就会忘掉。” 于是嬴寒山也过去,像是图卢一样半跪下来。 “你好,楼女官。”她说。 那位女官半垂的眼睛睁开了。 她用一种审视的,近乎于逼人的目光描摹着嬴寒山的脸,半晌对着图卢微笑了一下,扶着毛毡想要站起来:“我好像认识你呢,你和我一起去草原上走走吧。” 图卢赶忙按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不了阿妈,你们说吧,我去草原上走走。” 这么说着,图卢自己退出了帐篷。 一直到看着图卢放下门帘,那位女官才坐下。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她问。 “我是青簪夫人的朋友。”嬴寒山说。 这一次目光停留在嬴寒山脸上的时间比之前更长。“小殿下还没有成年,”她抓住了嬴寒山的手腕,“不论你知道什么,都不应该这时候告诉她,这是她母亲的意思。” 嬴寒山了然地放松了肩膀:“我什么也没有说。” 她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女官意识并不很清晰,仿佛有些阿尔茨海默的症状,或许在她眼里,图卢还是十来岁的少女。 楼女官点点头,表情也松弛下来:“王还好吗?乌兰古部已经壮大起来了,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逃走吗?” “她还好,”嬴寒山点头,“……还没有找到机会,或许快了。她要我把她的带回来交给女儿,她……说她派了一位姓楼的女官保护她的孩子,我一路找到草原,终于见到你们了。” 那位女官肃然地点了点头,仿佛不是对她,而是对某个存在于虚空中的嘱托者。 “你也辛苦了。”嬴寒山低声对她说。 “王救我于焚巫觋,不敢言苦。”她说这话时嬴寒山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纹身,楼女官就坦然地伸出手来给她看。 “臧沉之南多巫觋,天旱焚巫。”她说,“王从柴草中救走了我,把我带在身边作为护卫。” 这是一位女巫祝,也是一位女武者。嬴寒山伸出神识试了试她,没有筑基的迹象,但有一股轻柔的气顺着她的纹身在流动。 “别试了,”系统小声说,“一个天赋挺好差点摸到练气边的凡人,不稀奇。你看她一身暗伤。要不是她有这个天赋,她早就死了。” 嬴寒山没搭理它,那位楼女官继续问下去:“如今中原的皇帝是谁?” 是谁?呃,现在是个吃手小孩。嬴寒山推算了一下:“第五稔?” 眼前的女官又迷茫了,她眨了很久眼睛:“对,那个襄溪王没有成为皇帝,对。” “现在还在打仗吗?”她又问,“王说臧州恶邻,日久必有祸患,如果来日中原的君主能够镇守好国土,那情况或许还好,但是皇族亲亲相媾,逆行倒施,可能离末法不远了。如果沉州没有坚固的王城和臧州所没有的战士,那一定会有伤亡。” 几乎立刻,嬴寒山就想到了踞崖关和骑兵们。臧州多山地,很难训练大规模的骑兵,而在古代战争中骑兵又是碾压性的战斗力,可以成为臧沉相争的关键。 青簪夫人在很早之前就看明白这一点,她用这么多年时间把踞崖关建设为战略堡垒,训练出了燕字营和重骑营。 “还在打仗,但她手下有战士和土地。”嬴寒山说。 楼女官叹了口气:“王应该归来……我劝说王一起走,她却说以后年年都会有白灾,要我带着小殿下先走,一直到部族在南方建立起草场,她才能安心。以后会一直有白灾吗?这么大的雪总不会年年……” 青簪夫人也很早发觉了北方在变冷,雪灾常态化的事实,她一面给自己的部族援助,一面悄悄在臧州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之前嬴寒山想乌兰古部没有覆灭或许是因为同期的部落都在衰弱,现在想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们有一位能两面兼顾的王。 或许青簪夫人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推算出了过去和未来? 那她推算出了这个结局吗? 风吹动着门帘,月光像是白色的鬼魂,轻柔地对帐篷里投去一瞥。楼女官垂下眼睛,似乎是困倦了,嬴寒山忖度着自己应该离开,她慢慢站起身,却被楼女官抓住了袖子。 “客人。”她说,“我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回答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嬴寒山愣了愣,垂下眼:“夜已经很深了。” 那只抓着她袖子的手放开,嬴寒山默默退出毡帐,在她放下门帘的前一刻,她瞥见有一滴泪水从那位静默不动的女官鼻梁滑下来。 第545章 在这一刻,她短暂地醒来了。 …… “你说这个病能治吗。” 图卢一直等在外面,嬴寒山和她并肩走着,露水给两人披在身上的衣服打了一层凉意。 “我不太知道小时候的事情,但听说阿妈保护我来草原的时候,有不少人想拦截她。阿妈受过很多伤,我请你们汉人医生来看,他说有一个小箭头留在阿妈脑袋里了。” 年轻的狼王拉了拉肩膀上的披肩:“拿不出来,早年还不碍事,现在就越来越严重。” “她头晕,吃东西吐,瘦得厉害,我只能去给她找药补身体,但是治不了脑袋里的病。”图卢抬头看着星星,“所以我一直在往汉地深处走……也不全是找药吧,我也想找一找我的另一位阿妈。她说她死了,人死了也是会留下什么的,我想找找那个‘什么’。” 有很小的虫子在草丛里叫,图卢扭过头看着嬴寒山:“哎,你和我另一个阿妈是朋友。你能不能跟我多说说她的事情啊。” 嬴寒山眨眨眼,再眨眨眼,觉得怎么起头都绕不开襄溪王这个会恶心到图卢的东西。 “你……想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吗。”嬴寒山说。 “不想。”图卢干脆地回答。 “那就只剩下了你的母亲是个好战士,她一个人守住了一座城六天,抵挡住了万数大军,她很了不起。” 在草丛中叫的那只虫子因为有人经过而短暂地住口了。 “……但她过得并不开心,是吗?”图卢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感觉到了,她不开心。” 这一次嬴寒山没有说话,她空出肩膀,给对方靠了一会。 从帐篷那边回来,夜宴已经进行到后半段,年轻的男女们互相唱着她听不懂的歌,敬酒,跳舞,被火光照得金红。挂在火上的肉条吱吱作响,红肉上溢出滴滴答答的油脂。 看到嬴寒山回来,大家又灌了她一轮酒,高衍已经喝得半醉,捂着嘴微笑着推她的胳膊肘。 “快去,快去,”她小声说,“有人想见你。” 谁? 女骑手们嘻嘻哈哈地给嬴寒山戴回她的项链和花环,推着她向篝火的另一边走去。 光跃动在地面铺着的红色毛毡上,大朵的花洒落,堆垛向中央。颀长的影子从毛毡上站了起来,他解下罩住自己的斗篷,抬起眼,一双奇异的蓝绿色眼睛在火焰的影子里闪光。 那个卷发,蜜色皮肤的青年愣愣地看着她,然后露出了一个有点腼腆的笑。 第270章 珍重之物 嬴寒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其他大洲。 眼前这个卷发的青年人稍微有些混血的轮廓, 和图卢少数民族与中原混血的相貌不同,那双蓝绿色眼睛的主人像是油画里坐在宁芙身边的漂亮青年。 篝火的光在他直峭的鼻梁上一分为二,仿佛打在白色大理石雕塑上的光影。 他不是大理石雕塑, 因为他正欲言又止地微笑着, 手捧一条绣满鲜花的带子, 想把它递给嬴寒山。 与此同时, 一阵轻柔的冷意从嬴寒山脖颈后升起。 她看不到那是什么,她感觉那像是一双手,一双从飘拂的白窗帘后伸出的, 无血色的手。它攀抓着她的肩膀, 抚摸着她的手臂, 想要把她向着那白窗帘后的虚无拉过去。 嬴寒山没有回头, 她不太想知道自己肩膀上是不是长出了什么花花叶叶。“这个是什么意思?”嬴寒山指了指那条漂亮的带子。 青年说了一句天孤话, 仍旧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意识到没有人替他翻译时,他磕磕绊绊地用刚刚学的中原话自己翻译了一遍。 “我……喜欢您……”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花叶骤起, 四周的青草与花朵被削落尖端扬上高空,簌簌地落满人头发肩膀。两道冷光割破夜色, 直直甩向那条轻柔的, 华丽的绣带。 然后,在触及它之前,那冷光呯地破碎, 变成满捧白花落了下去。 背后那双手忽然消失了,冷意也在夏夜中遁形。绿眼睛的青年还捧着丝带, 愣愣地看着凭空坠落下来的白花。 “……谢谢?”嬴寒山卡了一下, “呃,谢谢。” 眼前这双绿色的眼睛眨呀眨的, 缓慢地回过神,再一次望向她。火光照在上面,很像是晴日里水面上的光斑。 他听不懂嬴寒山在说什么话,但知道她的表情不是拒绝,于是他把手中的那根绣带又向着她手边递了一下。 “给您。”他说。 “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个。”嬴寒山说。 虽然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表白之后非得塞个非实用性物品给自己怎么看怎么像定情信物,自己还是不要随便伸手的好。青年看着她摇了摇头,不甘心地又向她递了递,一只唱歌的雄鸟一样用天孤话唱起来什么。 那应该是一首情歌。 蝶翼一样的睫毛不住颤动,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扇子样的阴影,青年慢慢地屈膝跪下来,双手将那条绣带捧高。 隔着被夜风吹动的带尾,那双眼睛一瞬也不瞬,仿佛不是在向哪位英武的战士求爱,而是向着石窟中的神像高奉贡品。 可神像不为所动。 鸟儿的歌声逐渐低下去,对着那张仍旧君心似铁的脸,青年黯然住口,退了两步。她跟着松一口气,回头找高衍:“高衍?你在不在?帮我解释一下,我……” ……有爱人了。 第546章 高衍不在,其他人也没有热闹看完的架势,她们仍旧兴致勃勃地围着她,目光没有分给他一点。离她近的女青年友善地拍拍她的肩膀,手臂,示意她转过脸去。 这才是个开始而已。 随着刚刚唱歌青年的退后,有更多人走向她,在那铺满了花的毯子上站定,取下自己的斗篷。这火光跳跃的草原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二十一世纪哪个大牌的秀场,那些或眉眼深邃,或线条优美的青年与少年掀开斗篷,向她递上手中的绣带。 已经蓄须的仔细修过面,矜持地侧着脸,只让火光描摹出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还是少年的在额头用彩色点了花纹,脖颈和手腕戴满花串,眼神亮闪闪地望着她。 战场上一步不退的女修被这阵仗惊得退了几步,差点没栽到背后谁的身上去。 “去呀。”她听到高衍的声音了。 嬴寒山回头,半晌才从人群里看到高衍,有点俏皮地歪着头。 “我声明,”嬴寒山伸手掐了一把她胳膊,“我有爱人。” 高衍哎呀了一声,把头歪向另一边:“有就有嘛,你又不是,卖给他。” “你喜欢谁,谁喜欢你,一起过一晚,为什么,不可以?还是说,你喜欢的人,都比他们好?” 她撇撇嘴:“我不信!中原的,男人,没有几个好的。” 确切来讲苌濯好像是花花,不是男人啊…… 虽然……但是,自己曾经思考过他那副美人相是否只是捕虫的苞片,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想下去,苌濯大概,也许,也可以是……? 嬴寒山用力摇头,把自己那部分胡思乱想的脑浆子晃匀。 “高衍啊。”她又掐了掐她的手,抬头看向天空,“看!那是什么?” 高衍不明所以,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其他人亦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抬头去望,嬴寒山一撒手开了杀生道的飞行,嗖一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有个词形容宿主特合适,您知道是什么词吗?”系统说。 不知道。嬴寒山说,不许说。 “抱头鼠窜。”系统说,“还是尾巴上点了二踢脚那种大耗子。” 都说了不许说了! 她料到她会梦见苌濯。 从人群中窜走之后她躲了半天,终于找到图卢给自己换了个新帐篷。在毯子上躺下之前,嬴寒山小声叫了两句苌濯。 那朵花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她闭上眼睛,再睁眼就已经不是隐约能听到歌声与欢笑的帐篷里。 这里好像是淡河府衙。 月光淡淡的,在庭院里的苦楝树上涂了一层。上次焚城后这棵树整个都烧成了黑的,春来居然继续抽叶开花,长出了白生生的树皮。嬴寒山就站在树下,看一点灯光从不远处的门里透出来。 她推开门,门里伏案的人抬起头。 苌濯穿了身月魄青的外衣,亦或者那就是身洗旧了青衣,只是月光给它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白。他没有束发,满头黑发藤蔓一样散在肩上。 桌上的公案还有小半没有批完,苌濯单手支着头昏昏欲睡,看到嬴寒山进来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又跑到你的梦里来了?”嬴寒山问。 苌濯愣了愣,下意识一边归拢头发一边找身边的发簪,没有找到。就只能局促地抓着头发看她。 “我大概确实是睡着了……”他说。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嬴寒山扬扬眉毛,作势要从门里退出去,立刻有蓝色的花蔓从他的发上,手上延伸出来,很可怜地牵住她的衣袖。 “别走。” “寒山走了,我便一时半刻再难梦到你……” 嬴寒山被藤蔓牵着,在他身边坐下,这个人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血色现在又褪得干干净净。眼下有些浅浅的乌青,嘴唇也是白的,看着案牍劳形了很久。他在月光里微微侧过脸,睫上的光晕模糊不清,睫毛一抖,一抖,像想把那光晕像露水一样抖掉。 “我都快分不清你究竟是在我身上,还是在淡河了。”嬴寒山说,她把手伸过去,苌濯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进她手心里。 “哪个都是。”他说,“只是那里的濯,口不能言,手不能触。” 但是可以吃醋。嬴寒山眨眨眼,没把这话说出来。 他的手很凉,握久了才稍微有点温度,甲床仍旧是不正常的青白色,嬴寒山抓住他的手指翻过来看,他就把手指蜷起来。 “淡河还好吗?”嬴寒山问。 苌濯很轻地嗯了一声:“还好,陈别驾来过一次,商议水军的事情。与第五煜的一战总归是在沉州的可能多,军报上说,他手下有水军万余,淡河也要做好准备。” “其余的,濯还应付得来。”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他的手指开始在她掌心里轻轻挣扎。 “……眼睛很漂亮。”苌濯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 “那双眼睛,”他的声音有点消沉,“也是蓝色的,寒山看了很久,很漂亮。” 嬴寒山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说那个天孤青年,这感觉稍微有点微妙,看一个能拿脸把人震慑得掉下城墙的美人说别人漂亮还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消沉,让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抚他。他不像是在吃味,也不像是有怨气,一种冷色调的,像是雾气一样的悲伤笼罩在白玉一样的面孔上。 第547章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啊。” 他蹙起眉头,眼光轻轻在她身上点了一下,又垂落下去。 “寒山不会更喜欢那对眼睛吗?”他问,“……那是活人的眼睛,正常人的眼睛。” “他有那样的双眼,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濯有这样的双眼,是因为母亲是这样的相貌,我便学了这样的相貌。不过是伪饰这皮囊里面盛着的骇人之物。” 嬴寒山没有回答,她抬起一只手,点了一下他的睫毛。 “变成小花。”她说。 那双蓝色的眼睛睁大,几秒迟疑过后,自虹膜最中的黑色里绽出一朵白花,它一层层放大,盖住原本的蓝色,盖住眼睫,盖住半边脸颊。 苌濯的面容开始逐渐融开,馥郁的白色花朵盖住他上半部分脸颊。 “……这样不好看。”他把脸别了过去。 她仔细地看着它,手指从花瓣上掠过。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她说。 “我看到过很多美丽的人或者非人,我能模糊地知道他们美或者不美,但也就是这样。” “或许我注视你的时间太久了,我已经没办法感知到美丽与否的区别,我看到你的脸,想的是这是苌濯,看到花,想的也是这是苌濯。或许有一天你变成什么别的样子我也不会觉得惊讶,我只会想,‘哦,那也是苌濯’。” “这是一种‘意义’,不是一种‘现象’,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花朵在她的手指下颤抖,花苞轻柔地合拢,藤蔓缠上她的手腕。苌濯没有回答,或许这个命题对于他来说有些复杂了。 “眼睛是不重要的。”于是嬴寒山说,“脸也一样,形体也一样,它们指代的存在才重要。” 蓝色的花蔓安静下来,花苞合拢,再次露出青年的面孔,那对蓝色的眼睛向上仰望着她,有金色沉入蓝色的池水。 也曾满怀愤懑,也曾生出外神的魔性来。在看着那双蓝绿色眼睛望向她时,苌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但刀刃一样的叶片没有落下,只是化作白花。他清楚地明白她有资格爱任何人,爱任何人鲜活的面容和眼睛。寒山从不属于他,她属于这浩浩天地。 他没有资格嫉妒。 但她说他很重要,即使没有那样生者的眼睛,没有温暖的肌肤和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这幅皮囊下是非人的存在,他仍旧很重要。 不,苌濯想,或许被指代的也不重要。 只是因为被重要的人注视着,它才变得重要起来。 第271章 帐中军师 侍女们穿着翘头的小羊皮靴子, 手捧银盘像是跳舞一样轻盈地走进毡帐。 打头的银盘里盛放着切得薄薄的羊羔肉,脂肪已经烤成焦脆的金色。 跟在后面的分别捧着羊乳和成的薄饼,割成长条的手把肉, 堆在冰上的蜜饯和淋了蜜糖的乳酪。 每个侍女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笑容, 比羊羔更温顺, 比她们手中银盘里的蜜饯更甜蜜, 在放下盘子后,她们恭顺地站成一排,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命令。 坐在上首的男人四十多岁, 有一把浓密的络腮胡, 眉毛生得很长, 夹杂着些红色和黄色。 浓厚的眉毛没让他的脸显现出忠厚来, 在深陷的眼窝里镶嵌着双黄色眼睛, 显得人好像是把头伸进猎物腔子里吃得血淋淋的什么凶鸟。 他挑剔地看着这一群漂亮物件一样的侍女,最终挥了挥手让她们都去一边站着:“等那个中原人来了,让他自己挑吧, 他为何还不来?” 在他手边一个瘦高的,留着修出了一个尖的棕黄色胡子的臣属站起来, 带着谄笑夸张地行了个礼。 “殿下, 您不了解中原人的礼仪,他们见尊贵的长者前,必要拿出炭笔把眉毛描得乌黑, 再在脸上擦上一层厚厚的粉,让脸颊比女人还要洁白, 这才敢出门呢。” 坐在上首的男人闻言大笑。 “那我可不能为他选女人, 他这样精细娇弱,别被我的女奴骑断了腰。” 其他人一齐大笑起来, 只有挨着帐篷边缘站着的那一排侍女无声无息,仍旧保持着甜美又矜持的微笑。 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帐篷内笑声渐熄,帘门被掀起一角。先进来的是面容平平,一眼看过去记不住面容的一对男女。他们撑着,门帘,随即让进来一位公子。 一帐篷的眼光忽然就落在这位公子身上。 他自然很白皙,但好像没有擦什么铅粉,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角挑着,有些似笑非笑的神态。身上一身象牙色外披,称着鸢色打底,手中压着一把折扇,看不清扇面上的内容,只能看到一块白玉扇坠在腕边轻轻摇晃。 “下官淳于顾,”他说,“赴宴来迟,请提图殿下恕罪。” 坐在上首的男人扬了扬下巴,有些傲慢地俯视着这位客人:“我听说你们中原人到了草原上就不认识路,淳于军师来晚了,本王自然不责怪你。” “是,”那青年笑道,“只是还是失礼,若是下官再来晚些,恐怕一进帐篷门,就要改称殿下为草原的陛下了。” 这句僭越的笑话取悦了主人,又在帐篷里掀起一阵笑声。提图亲王摆摆手示意对方落座,又命令侍女们为他布菜。 女孩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尽可能轻柔地为他倒满酒,奉上羊肉,有几个胆子大的在打量他,打量他乌黑的头发与洁净的皮肤,与那一双看起来温柔又多情的眼睛。 第548章 客席间把女奴送给客人狎玩是正常的事情,但很少有礼物能成为客人的爱妾,大多数人得到不了几日的赏玩就会被转赠,更多人几日都没有,很快就会悲惨地死去。 那这位款款的公子呢?他会善待他的礼物吗? 当啷。 倒酒的侍女似乎是晃神了,酒壶在她手中跌了一下,险些坠到桌子上去。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壶柄,那位客人也敏锐地扶住了壶。 她呆呆地抱着壶愣了一秒,扑地跪倒在地。 “小心。”那位客人对她笑笑,说。 他笑了,他是对着她笑的,那声音里没有一点责怪,温和得像是溪水顺着山石潺潺流动。她没意识到身边任何人的目光,她只是抬起头,对他悄然绯红了面颊。 提图亲王哼笑着打了个眼神,其他侍女退去。“我看你好像是喜欢她,你来这么久,本王却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个不值钱的玩意,送到你帐篷里给你消遣吧。” 客人笑了一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个侍女立刻膝行两步上去,为他添满酒。她不是故意的,她刚刚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要了她,这个温柔的好人像是天神一样对她微笑,将要把她从地狱里带出来了! 没人注意她因为激动而轻轻发抖的肩膀,提图亲王很快转移了话题:“淳于军师,你的主人说要你来这里帮助我,但是已经过去了如此久,我想要的东西好像还是像太阳一样高高地悬在天上啊。” “太阳落下要一天的时间,”客人不卑不亢地回答,“您成为草原的主人也不是一日能够做到的。下官奉我的主人的命令第一时间将王子身殒在外的消息带给您,您有了这样的主动权,如今得到您想要的东西只是时间问题。” 提图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忽然没有笑意了,冷冷地环视着整个帐篷。 “战胜我的兄弟们,我自信我能做到,但如今不仅侍奉蒙多部的部族敢违背我的意志,连北方都敢南下来挑战我!哼,你不是说你的主人能把消息遮盖很久吗?为何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草原?” 客人站起身,行了一个礼,脸上仍旧不见谄媚的颜色。 “殿下,”他说,“我们皇帝的儿子死去,第二天就会传遍整个国家,我们藩王的儿子死去,五天内领地里都会挂起白布。我们已经为您隐瞒了十几天,您怎么能责怪我的主人呢?” 这话可能让提图认可了,可能也没有,他又喝了一口酒:“我不责怪你的主人,淳于军师,本王听说你是襄溪王身边最受器重的亲信,那我来问你,如今我该怎么办?” 他以草场为诱饵诱捕来犯的北方部族,反而被白狼女们黄雀在后的事情已经传开,提图窝着的就是这样的火。 逃回来的士兵全都被吓破了胆子,说有一位血腥的神灵在保佑乌兰古部,她们对月长嚎叫下了白狼神的化身,在漆黑的夜里像是狼屠杀羊只一样屠杀他们。 提图不相信,他命令人用鞭子狠抽这些被吓疯的士兵,但谣言还是像是瘟疫一样在他部下里散播开来。现在他既要防范着乌兰古部的下一步动作,又要防范着自己的几个兄弟,还要避免士兵因为恐惧而产生混乱。 其实他的内心也有些混乱,这不像是说谎,每个士兵都说自己看到了那位无情的白狼女神。 如果是从月亮上来到这里的神明,他该怎么对付神庇佑的乌兰古部?如果那不是,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她们的图卢。 他宁可相信那是白狼女神。 客人没有在意提图的纠结,他微微颔首:“殿下何必忧心呢,如此多的事情,理顺清楚,不过就是一件事情罢了。” “殿下的军士与其他部落作战,不知为何被乌兰古部探听,遭到了她们的袭击,在我们中原的战争中时常有这种事情。殿下兵强马壮,只要报复回去就可以。” “殿下战胜了乌兰古部,士兵就自然不会恐惧她们,乌兰古部的族人远不如蒙多部多,只要她们失败一次,短时间内就再难掀起风波。殿下的士兵被她们惊吓,敌人的士兵同样被她们惊吓,只要殿下击败她们,对她们的恐惧和敬畏就转化到了殿下身上,这样北边的部落也就不敢来骚扰您了。” 提图开始抚摸自己的胡子,扬了扬眉毛示意那个侍女再给他倒一杯酒。 “你没有见过乌兰古部的人,她们的女人和雄狼生仔,就算没有马,也能用四肢跑得像狼一样快。我抓不住她们的行踪,如何战胜她们?” “到底还是人,”客人并不接上一句里那些侮辱性的暗示,只是平淡地说,“她们刚刚夺取了草场,一定要派人去守护,兵力自然分散。刚刚拿到手里的草场不熟悉环境,在那里驻扎的必然是强悍的作战部队,而老人和孩子会被她们保护在更隐秘的地方。殿下只需要派人盯梢她们军士的来往,找到她们本来的营地一举端下,就可以重创她们。” 提图再一次笑起来,他端起一杯酒:“我听说中原多智者,不知真假,但你的确是一个智者。等到我夺得了草原之主的位置,你不如留下来吧?我赐给你大贵族的头衔,牛羊,毡包,女奴,比你那个主人过的日子还要好。” 而那位客人没有答话,他只是双手捧起酒,一饮而尽。 …… 第五煜从身边的淳于手中接过湿布,仔细地擦干手和脸。 第549章 “他身边的那些宠臣买通好了吗。”他说。 “是,主人。” “等到他被说动亲征,对这里的监视就会放松,”第五煜说,“安排好马匹和舆图,他一动身,我就向苍穹之漏的所在启程。” “是,主人。” 他等了一会,好像很无趣似的摸了摸旁边那个淳于的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动他亲征’?” 那个淳于狗一样低着头:“请您恕罪,主人。” “因为啊,不懂得女人也很危险的人,傲慢得愚蠢,一定会死在乌兰古部的手里。唉,没有带淳于顾来,向我问问题的人都没有。” 他拍了拍那个淳于的头,松手走进了帐篷里。 宴席上的女奴已经被送来了他的帐篷,她跪在地上,穿着一身绣满了鲜花的里衣,头发湿漉漉的。在他进来时她像是受惊的鹿一样抬起头,很可怜地望着他。 “嘘,嘘,没事。”第五煜坐下,用天孤话对她说,“不要害怕。” 那双鹿一样的眼睛大睁着:“您会说这里的话?” 在宴会上他一直说中原话,全凭提图身边的舌人翻译,她不知道他的天孤话说得也这样好,语调也这样温柔。 他笑了:“我是一位王侯的家臣,所以要会很多东西才能不被主人抛弃,你也是一样的吧?” 女奴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她悲伤地低下头。 “你的家在哪里呢?”他问,“还有没有家人?请不要哭泣,这样美丽的眼睛,蒙上泪水我就看不清了。” 她擦擦眼睛:“我的家人是提图殿下麾下的部民,白灾来了,吹散了羊群,我的阿爸找不回来它们,只能让我去侍奉殿下。阿妈和阿妹阿弟如今身体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那位客人目光幽深地看了一会她。 “与家人分离一定很辛苦,”他说,“我的阿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我们中原人的父亲就像是一位君王一样,他如果不想见自己的孩子,他就可以经年累月地不见,他还可以经年累月地不让他的孩子见到其他人。” “你要是能逃走的话,还能见到你的母亲,父亲,比我要好。” 他擦了擦她的眼泪。 “你在提图殿下那里做什么呢?为客人倒酒?你也侍奉殿下或者其他客人吗?” 她很慌张地摇头,向前膝行两步:“不!不!贵人,我没有侍奉过别人,我来这里不很久,一直在帐篷外,没有见过什么人,今天是第一次招待重要的客人。” “嘘,嘘,不要怕,我说了,不要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安抚地轻轻拍着她,“我只是在想,你看,我是一个家臣,就像是人豢养的猎犬一样,外面那两个人和我一样,从小就被养在不见外面的院子里。我只是侥幸稍微比他们高贵一点。你跟着我,未来很难说会怎么样,如果你有可以投奔的人,我送你去好不好?” “或者,你想逃回家吗?我给你一些金子,你回家好不好?” 她用力地摇头,抓住了他的袖子:“我没有依靠,也没有可以投奔的人。贵人呀,请不要赶我走,您是我出生以来对我最好的男人,我可以不做您的妻子,妾室,请您留下我侍奉您吧。” 那位客人又微笑了,他的笑容真美啊。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饿不饿?我看你刚刚好像没有吃东西,我去吩咐人为你拿点东西吃,你再对我说一说你的阿母和兄弟姐妹好不好?” 她感激地看着他,不住点头,伸出手去想要牵起他的衣袖献上一个吻。这位文雅的客人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站起身,掀开了帘子门走出去。 两个淳于守在门前,看到他过来就聚拢到近前。 “里面那个女人,”第五煜轻轻地用扇子敲打着手心,“一会找个僻静的地方勒死,尸体处理干净。” “如果有人发现她不见了,询问起来,就说她夜里逃走了。” “去吧。” 第272章 引蛇出洞 乌兰古的骑士们牵出了马匹。 在她们走路时, 有一种和马蹄声相近的咔嗒声传来,声音来自于她们脚下的靴子。 天孤人上马不用中原的单侧马镫,如果她们想, 甚至可以不加马鞍地骣骑, 但她们会穿鞋跟上面装饰了金属片的马靴, 用它撞击马腹控制坐骑的奔驰方向。 白鳞军作为水军, 骑马是弱项,百步弓营多步战。燕字营的骑兵们会弓,但都在基础水平上下徘徊, 很少有人能够一边驰马一边张弓。 但乌兰古部的骑士们可以。 嬴寒山已经在夜战中见识过她们马上骑射的水准, 那些白雨一样的箭飞驰而至时, 她们的马甚至还在加速。 第一箭射出, 第二箭连缀上前者的白羽, 飒沓的影子张弓前还有数步之远,第二箭未落就已逼至眼前拔出马刀。 这不是技巧和熟练度,这是血脉中存在的天赋,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给他们留下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五胡乱华直接被少数民族打掉了大半个北边,除了中原确实乱成一锅粥之外,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战斗力的差距也很关键。 如果可以, 她真想把高衍拽走丢到燕字营里做教习。 “宿主想的不是这个。”系统抽冷子冒出来一句,惊得嬴寒山分了片刻的神。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那头白鹿,”它说, “宿主不甘心看着它优美地跑过去,总要拿到手里才满足。” 第550章 图卢·乌兰古不知道嬴寒山在想什么。她的头发束了起来, 最外层编成细辫包住发丝, 除了脖子上的兽骨信物,其他装饰品被尽数取下。 刚刚升起的朝阳照在这位年轻的王脸上, 在她头上散出的几缕发丝间涂抹出赤金的光晕。她牵着两匹马过来,用手肘碰了碰嬴寒山。 “咱们也算是认识很久了,我一直没有送给你什么,”图卢说,“这孩子是个很好的战士,让它跟着你建功立业吧。” 那是一匹很漂亮的天孤马。 纯色,从鼻梁到四蹄没有一根其他颜色的毛。它的毛发可能是浅栗色,也可能是所谓的“饴色”,在这样破晓的天光下,整匹马透出烧红铜块一样明亮的橙红。 它很镇定地看着嬴寒山的眼睛,没有像是大多数动物一样被她眼里的戾气惊到,当她伸出手时,它顺从地低下头,让她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我很少骑这么好的马,跟着我有点浪费。”嬴寒山说。 “它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它,就不算浪费。”图卢爱惜地抚摸着它的鬃毛,“它跟了我两年了,起初因为是匹小马,所以一直不怎么骑,现在可以上战场了,我却已经骑惯了现有的马,反而不知道怎么对它了。” “我把伙伴托付给了你,足够说明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了,对吧?” 嬴寒山翻身跃上马背,和图卢并肩慢慢地走起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嬴寒山问。 “我打算打个伏击,”图卢伸出手,在面前虚虚一画,“之前抢回来的孜那尔草场,不会很太平。” 富有又贪婪的人骤然失去了一袋金子,绝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抢回来。图卢说。 “乌兰古部的人数自从几场白灾之后就大不如前了,我们没有收服扈从部落的习惯,所以人口也少。骤然得到这么大的草场,用后脚跟想也能想到,我们能用来守卫草场的人数并不充足。这几天一直有来报,那附近有蒙多部提图的人在刺探。” 马平稳地走着,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图卢把马缰在手上绕了一圈,忽然扯开话题。 “见过獭子吗。”她问。 应该是说旱獭之类的东西,嬴寒山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我们有时候会抓这东西吃,毛皮也可以用来做帽子。”乌兰古松开抓着皮鞭的手,它就咻地一声散开,“抓这个很少用箭,一般是用猎犬。但平时的时候还好,如果是饥荒时,狗捉一只消耗掉的力气就太多了,不值得。” “那时候我们就会做笼子,在编好的笼子里放一块植物的甜根。獭子闻到了,伸手去拿,紧紧攥住那块甜根拔不出手来也不放松,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它。” “孜那尔草场,就是这块甜根。” 蒙多部一定觉得乌兰古部会把大多数兵力用于守护草场,就像不肯松手的獭子。他们可以趁此机会袭击乌兰古部薄弱处,从后面端掉骑兵的根基。 “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做出的确在意草场的样子,把纰漏暴露出来。然后设置一支轻骑兵做诱饵,引诱他们靠近营地,在那里伏击合围。” “他觉得我们是獭子,我觉得他们是獭子。” “蒙多部太想要解决掉乌兰古部,不会轻易松手,所以栽在上面的可能性更大。” 太阳渐渐高了,两匹马开始小跑起来,嬴寒山拽住马缰,跟上一个问题。 “你的策略有几成把握?” “如果是对付你,我只有三成,姑且一试,”图卢直视着前方的草场,“但对付蒙多部和你们中原的男人,我有六七成把握。” 她稍微偏了一下头,眼光在嬴寒山身上点了点:“你是中原人,你比我更清楚,他们轻视我们。” 一个认为女人懦弱愚钝的对手是令人生厌的,但同时也是受欢迎的。因为他们会自动把对手当成傻子,稍微聪明一点的可能会考虑一下陷阱的可能性,但绝不会把对手当成和自己一样有智力的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她说,“所以,要是遇到像是重视自己一样重视你的那种敌人,一定得先杀了他。” “那才是棘手的对手。” 图卢感觉到身边的人默然了几秒。 “话说回来,”嬴寒山撇开话题,“那支队伍你打算让我带吗?我不太会天孤话,你让我做诱饵的话,可能有问题……”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看到图卢扭过头来,满脸错愕地看着她。 “真的只是顺路!”图卢说,“之前只是开玩笑,谁会支使客人去身临险境替自己卖命啊!有也是你们中原人,我们乌兰古部的人绝不会这样!”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图卢?” “怎么?” “……你妈支使我给她卖命来着。” “……” 图卢的马停下了,她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草原上的女王,白狼之主,在这个出征的清晨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从部族驻扎的南部草场出发,骑兵们迅速分为两队,一小股大概百余人的小队向北前往孜那尔草场,高衍带队。 她身上披着一件比往日华丽得多的皮斗篷,耳朵上的金饰嬴寒山好像在图卢身上见过。 这些骑兵全都没有穿皮甲,带的也是轻弓,这种队伍往往不是作战,而是巡逻与传递消息。 她们将在孜那尔草场周围引起蒙多部的人注意,然后引他们来包围圈里。 第551章 图卢亲自带大队人马在草场前一片喇叭状的河谷伏击,马从高处向下的冲击力很强,这样的地势有容错性,他们不必真的进了圈套,只要靠近就会被冲散。 夏日里的草在几场雨过后生得更高了,草叶带着肉质样的肥润,马踩在上面顷刻就被染绿了蹄甲。马 上的姑娘们便衣轻弓,队伍并不很整齐。在旁人眼里这一定是一队漏洞百出的骑兵,按道理不论军队规模大小,总该有士兵负责警戒。 然而这队骑士根本看不出警戒的样子,好像只是在春游。 走在做前面的几个骑士亲近而尊敬地簇拥着队首,只要稍稍接触过乌兰古部,就知道那是她们对待什么人的态度。 她们引起了远处提图王军的注意。 那个夜袭不利的千长被折断了脖子,手下的军士也分出了多半。 他的弟弟勉强拿到他在军中的半份遗产,但远不足以组成一支合格的军队。 他不得不派出家奴踹开部民的门,把他们还没老得爬不动和已经长得比车轮高的男丁们拎出来。 这些人参差不齐,甚至大多数没法带一匹马应召,但不管怎么说,终于凑齐了一千余人。 此时此刻,这个心怀愤怒和为兄弟报仇怒火的新任千长,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草原上的那支队伍。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他下了一个反常的命令,“包围她们!” 这些刚刚被征召的士兵裹着破烂的衣服,拿着砍不动树枝的刀冲了上去,他们心知肚明为什么动作更快的骑兵要待在他们后面。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能逃,不能后退,想要不被自己人的马踩死,只能冲过去砍那些白狼女的马腿。 在步兵冲出来的这一刻,原本分散的骑兵队伍骤然聚拢。肩膀宽阔,像是野兽一般的天孤马越过最先的步兵人墙,与后面的骑兵撞在一起。 马背上的乌兰古部骑士们双手离缰,拉满弓箭,一轮疾射雨一样放倒了前排的敌军。 她们一轮轻弓射完就不再续箭,拔出马刀挥向递到近前的脖颈。 咔嚓,颈椎折断的声音清脆炸耳,刀锋尚未相击,敌军已经如同割草一样纷纷坠落马下。 没有迟疑,没有恐惧,没有片刻的停顿,在刀光挥舞的银色中,血像是被扯碎的毡布,在空中飞卷。 “我们撕开了缺口!逃走吧!”乌兰古部为首的那个人大喊,她们真的将后面的骑兵砍出来一个口子,前面没有马的炮灰部民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先迈开腿狂奔起来。 一时间,原本的口袋被扎出一个大漏,没来得及站稳阵脚的蒙多部骑兵自己和自己撞在一起,人仰马翻。 “千长,千长!”有部下在这个新任千长耳边喊,“那一队骑兵放走了那群贱民!现在正在往回逃!我们是追上去还是禀告给殿下?” 他没有等到回话,半晌又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千长双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最前面那个用天孤话喊话的女人。 他看到一点金色在她耳朵上闪光。 乌兰古部,只有图卢在左耳戴黄金耳环。 “追上去!”他激动地嘶吼起来,“那是她们的首领!” 第273章 狼猎于野 这是一次教科书式的突袭应对。 在几个呼吸之间调整阵型, 启用远程武器防御,第一轮接触后立刻切到白刃战突围,打乱敌方阵线, 收紧己方阵型, 没有一支军队能交上比这更好的答卷。 但她们人少。 这支队伍只有一百多个人, 就算围攻她们的步兵都不算人, 剩下的骑兵和乌兰古部的人也是四比一。 骑兵与步兵不一样,再优秀的马也有不可控性,她们没法组成紧密的战阵以来少胜多, 逃跑是唯一的路。 原本前进的马队调转方向, 领头的那位女首领断后。刀光蛇一样围绕着她的手腕舞动, 忽而挥舞成一片银白。 发丝的阴影挡住了她大部分五官, 只有那枚装饰在左耳上的金耳环分外惹眼, 在血腥和刀影里,它明粲得仿佛一轮旭日。 新任的千长紧紧盯着这轮旭日。 那绝对是图卢! 他听说过乌兰古部的女王是个年轻人,精于马术和刀弓, 每一次战场上撤退时她都走在最后。整个乌兰古部都是她的财产,除了图卢还有哪个人会在逃命的时候把自己陷于险境?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抓住马缰的手有些颤抖。 “抓住她, 不能生得就困死她!她们的图卢留在原本的营地里,杀掉她整个乌兰古部就群龙无首!” 这一支小队向着河谷飞奔,蒙多部的追兵紧紧咬在后面。 图卢·乌兰古从马上下来, 一只脚踏在高处的山石上,手肘撑住膝盖向远处眺望。身边那个眼角有纹身的女骑手叫那玛, 她暂代了高衍的位置。 “要准备冲锋吗?”那玛探过头来, 看看图卢,又看看一边的嬴寒山。 离开火堆的光影特效之后, 这个女孩子的脸和嬴寒山印象发生了一点偏差,她的眼睛鼻子和下巴都是圆圆的,看起来像是一头小熊。 她也的确用着小熊该用的武器攥在她手里的不是马刀,是两把长柄的锤子。 “不冲锋,来的人不够。”图卢说,“分一支三百人的小队,你带队从山坡下方走,接应她们。” 狼是狡猾的动物,利用山谷捕猎狼时,狼群往往派出几头侦查狼。如果杀死它们,大群就不会进入陷阱。 第552章 所以,必须有耐心,有策略。 这不到一千人的追兵,显然不是图卢想要猎获的对象。 平坦的河谷前端突然升起滚滚烟尘,枯草和沙土扬起,尘土中传来鼓点一样的马蹄声。“避让!”高衍用乌兰古部的方言大喊,随即身前的队伍从中间分成两片。 比热刀切进黄油更顺畅,比细线穿过骨针更精确,一路裹挟着扬尘的骑兵们穿过这条刚刚空出来的小道,与后面的士兵撞在一起。 那玛挥舞着手中的锤子,一锤砸在迎面而来的敌军头顶,她胯·下的马披着铠甲,直直地将对方的马撞飞了出去。 这全副武装的女骑士和马好像一辆铁铸造的车,那玛低沉地咆哮着一味前冲,每一次挥锤都伴随着颅骨破碎或清脆或沉钝的声响。 跟在她后面的乌兰古部骑士们轻盈地收割没有稳住阵脚的敌人,高衍所带领的诱敌小队也重新调转方向,加入战斗。 骑兵一旦被打乱阵脚就会开始自己与自己相撞,白狼女们野兽一样啸叫,用脚跟的铁片猛击一侧的马镫,发出枪支激发一样的锐鸣。 蒙多部的骑兵控制不住被惊动的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狂奔着撞在一起。有脑袋灵光的人想着从战阵中跑出去避免被撞倒,刚一露头就被守在外面的马刀割断喉咙。 猎人成为猎物,追兵成为被困者。蒙多部没有被冲散的后翼勉强聚集起来掉头就跑,留下满地的尸骨和残甲。那玛摘下头盔,噗噜噜噜地甩脸上沾上的血。 “我们打完了?”高衍驱马走到自己战友身边,摘下耳朵上的耳环小心地收起来,“你怎么是从谷地下方来的?” “还早呢,”那玛说,“图卢说来的人不够多,后面可能还有。” “她们来的人确实太多了。” 那位新任的千长现在已经没有马上光鲜亮丽的样子,他的头盔被砸出了一个坑洞,皮甲碎了半边袖子,衣摆上沾着不少血。看起来像是在万数人中刚刚厮杀出来一样。 至于这血不是他的,而是他特意杀了一匹伤马泼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就没必要提及了。 “殿下,我们发现了乌兰古部的图卢,她带着一队亲卫正从她们的营地向孜那尔草场走,我们成功地追上了她们,但就在我要击败图卢把她的首级带回来的时候,作战的声音惊动了她留在营地里的士兵。” “她们把营中全部的士兵都放了出来,马蹄扬起来的烟尘把天空都遮蔽了,我奋力拼杀,却还是让图卢逃走,请您饶恕我,殿下,我愿意再次出战,为您夺取胜利!” 他哽咽着把布满汗水的头颅叩在地上,汗水融化了头发上凝固的血,在地毯留下褐色的斑点。 亲王提图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满身血腥的千长,撇开眼去:“她们究竟有多少人?你看清楚那女首领是图卢了?” 那千长嘶了一声,到底有多少人他不清楚,但那人数绝对是比自己多的肯定要多!被还不如自己多的敌人打败,他的脑袋要是不要? 那么多多少呢?这个营地倾巢而出…… “当时打得激烈,我实在没有看清,大概是有两三千人吧?” 提图压了压眉心,两三千人确实在他的预估范围内,但他总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 图卢就算悍勇又年轻,也没道理只是带着百十号人独自行动,这几千人短时间内也很难一齐调动,怎么会这么精确地出来支援图卢? 他突然有点想念那个中原人了,上次宴席上那个姓淳于的中原人吃了太多羊肉,出门的时候又受寒,第二天就发起了寒热,是以没能跟他一起出征。中原人脑袋好用,但身子弱得还不如一头羊,只是这么想一想,他对淳于顾脑袋里计策的依赖忽然又变成了轻蔑。 何须多想?反正不管怎样,只要那是图卢,她现在就还在大本营,身边就只有两三千兵马。自己全部的兵力压过去,还怕不能踏破她们的大营吗? 虽然如此,提图还是留了个心眼。 “叫一个他的士兵过来,”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千长,“不要他的家奴,不要跟随他日久的骑士,要刚刚征召上来的部民。” 那个衣衫褴褛的步兵被拉进来的时候,衣摆还在滴血。 背上的鞭伤浸透了衣服,变成湿漉漉的一片,变成滴滴答答跟在脚跟的一摊。 侥幸逃走的步兵们没有跑多远,他们的家人还在头人手里,如果找不到他们的尸体,那他们的全家都会被连累。他们只能像是走失了的羊群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人把他们驱赶回去。 现在是用士兵的时候,所以他们没被当作逃兵处决,只是每人领了十鞭子。 他呯地一声跪下,或者说顺势趴在了地上。 “本王听说,你们在作战的时候很不忠诚。”坐在上首的提图稍微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遇到敌人就逃走了。” 这个步兵紧紧地把四肢蜷缩起来,发出含糊的,哀求的呜咽。他其实也不是故意要跑,他只是太害怕那些狠狠砸下来的马蹄,近在咫尺的另一个士兵被马踏碎了脑袋,当那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从颅骨里喷溅出来时,那个士兵的手脚还在绝望地痉挛。 “……或者你们只是跑错了方向,”提图突然换了个语气,音调也柔和了些,“你要如实地告诉本王,你在作战时看到了什么,本王向来是仁慈公正的,必定会给你一个恰当的裁决。” 第553章 跪在下面的士兵茫然地抬起头,他不太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了,只有不断落下蹄子的骏马,只有横横竖竖交叠的尸体。一旁的千长看他满脸茫然地趴着,愤怒地一脚踹在他腿上。 “说啊!”他说,“你这贱奴!你没有看到她们领头的首领什么样子吗?你没看到她耳朵上戴着什么吗?” 他离得那么远都看到了那黄金耳环的辉光,这个贱奴就在她们的马蹄下,怎么可能没看到呢? 不管他有多么慌张地躲避着弓箭,躲避着自己人和敌人的践踏,他都应该看到主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被踹得歪倒在地的步兵蜷起身来,他眼前因为疼痛泛起一层白雾。就在这一层白雾里,有什么东西逐渐清晰了。 他想起来那个让他们逃走的女首领的脸了,她耳朵上戴着黄金的耳环,那是只有首领们才会戴的东西。 ……但那肯定不是图卢·乌兰古。 在以往蒙多部和乌兰古部没有刀兵相见之前,牧人们偶尔会在草场上和别的聚落的猎手们擦肩而过。有时猎手们会用猎物向他们换一些东西,遇到黑灾(沙暴)和白灾,牧人们也会容留外来者躲到灾害结束。 他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过那张脸了,她应该是乌兰古部里一个不错的猎手。他可能用一碗稀薄的羊奶炒面款待过她们,她们也礼尚往来地留了一只兔子。 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但她绝对不应该戴着那个东西。 他抬起头,瞳孔缩小地看着身边的千长,看着高处的王。 “耳,耳环……”他磕磕绊绊地说,“一个金耳环,那个首领,一个金耳环。” 她戴着图卢的耳环,但她不是图卢,应该这么告诉殿下吗? 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的信息,殿下会奖赏他?还是不会?会把他放回家吗? 提图亲王眯了眯眼,似乎已经放下心来,但还是狐疑地跟上一句:“你觉得,那个戴金耳环的,是什么人?” 士兵张大嘴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知为何,那白雾又泛了上来。他的后背好痛,他被踹过的腿也好痛,那只兔子,那只肥壮的野兔家里人没有吃到嘴,他忙不迭地把它交上去抵了一次税…… ……那个女猎手戴着图卢的金耳环,她是希望别人把她当做图卢…… “啊,啊,”他用力地喘了两口气,“那个人像是野兽一样凶猛,周围的人都敬服她,她一定是女王!”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亲王打算做什么,那个女猎手也打算做什么。 但只是想到野兔,想到那一声“我们撕开了缺口!逃走吧!”,他就感到胸腔中有一股气流,让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这句话。 提图亲王满意地笑了,他挥挥手示意人把这个士兵拖出去。 “图卢·乌兰古驻守在她们的营地,”他说,“全军拔营,循着那群乌兰古人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第274章 不许叫妈 空气在震动。 嬴寒山感觉得到自己的毛孔张开, 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从风中读出远处吹来的讯息。 战马皮毛的腥膻,铁器尖锐的腥味,尚未干涸的血气。 她抬起头的同时, 图卢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观猎吧。”年轻的狼王说, “来看我部战士威武否” 这一声鞭响, 挥破青天。 在那裹挟着滚滚烟尘的提图王军冲入峡谷的瞬间, 乌兰古部动了。最接近中段的女骑手们直直冲下山坡,百十道影子仿佛一把巨斧的斧刃,顷刻间将队伍一斩为二。 高衍与那玛各分两头, 前者轻甲, 后者重甲。高衍背后的骑兵们用箭驱赶在最前面的奴隶和部民, “逃走!逃走!”她们吼叫着, “只杀骑马的!逃走不追!” 没有训练过的士兵比没训练过的马更容易惊动, 本来在战场中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只会乱跑,耳边全是垂死的嚎叫和骑兵老爷们的怒斥。 他们抓不稳手里的武器,捅不中眼前的骏马, 但是,忽然有个声音说 “逃走吧!” 几乎立刻, 靠河谷比较远的奴兵们就开始溃散, 最初那排人栅栏逃走之后,后面的骑兵就赤裸地暴露在乌兰古部的视野里。 “贱奴!”有人在咒骂,那个被军阵裹挟的千长看到了高衍的影子。她现在既没有金耳环也没有彩色的斗篷, 几乎立刻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列阵!”他抓紧了手中的马鞭,压抑住手指的颤抖:“从她们中间突围出去分割她们!” 他麾下的骑兵拔出马刀冲向前面的防线, 它比他们想象得更易碎, 两边女骑士顺遂地让开一条通路,任由他们跟着逃兵杀了出去。 直到来到宽阔的河谷前方, 那个千长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他们暴露在平坦的谷前空地上了,一个一个不像是人和马,像是活靶子。 下一秒,女骑士们拉开了弓。 那玛身边的场景比高衍血腥得多。 她的盔甲已经被染成粉色,骏马的毛皮也已经全黑,这些身着重甲的骑手强硬地撞开前方更密实的军队,扩大刚刚冲下来的骑兵撕裂的口子。 整支军队首尾不能相连,仿佛一个被绑在绞盘上的人,左右两臂咯咯地被撕扯下来。 这是血腥的艺术。 直攻,迂回进攻,三点同时打击,这不是一个将才能做到的。这需要数个有统帅天赋且异常默契的人同时作战,这需要所有人都团结得仿佛有同一个灵魂 第554章 嬴寒山俯瞰着山谷,她听到自己沉钝的呼吸。 她想要她们,她想要这山谷中的白狼们,比想要那只傲慢美丽的鹿更甚十倍,百倍,千倍! 在她炽烈的注视下,那其中最高慢而健美的狼杀出了烟尘。 提图·蒙答尔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陷阱中。 他想不明白为何如此,他在出征前足够谨慎地确定了对手的动向,派出探子试探兵力虚实甚至那个千长回来禀告的时候,他都没有相信!他选择了一个没有理由说谎的贱民,他绝对不可能有理由欺瞒自己。 但事已定局。 退路被斩断,用作缓冲的奴军四散得没有影子,那些奴军后的骑兵被围在了山谷前的平地上,前军一分为二,穿着重甲的乌兰古部骑手仿佛一道铜墙铁壁。 但是,但是那又怎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仍旧绷紧了镇定的神色。 乌兰古部的人不够,他的精锐都在这里,只要他不管前军,带着身边的亲卫后撤,那他还有可能撕开轻甲骑兵们,获得一线生机! 以提图的王旗为中心,骑兵们的队伍开始收缩,被隔绝在前方的士兵们好像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抛弃,战斗的哀嚎和吼叫中透出了困兽的挣扎。 这个缩成梭形的队伍好像一条丢进袋子里的黄鳝,在包围圈内左冲右突,有那么几秒钟提图甚至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鬼魂在风沙里哀嚎,血液把沙土粘在人的脸上。 他用力擦了一把脸上残留的血垢,有一线金色照进他的眼睛里。 那是黄金耳环的颜色。 图卢就在他面前,那个戴着黄金耳饰,束发,身着猎装的女人好似一头蹲踞的狼。他颤颤直起后背,对着她抬起刀。这场战斗他不一定是输家,图卢就在这里,他还能战胜她 “弩手准备。”图卢轻飘飘地说。 她身边的骑士们唰地举起了手里的弩。 “……你该多去几趟中原的,” “他们的弩,真的很适合杀骑兵。” 大地被血温热了,尸体下面积攒着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小水洼,王旗折断在地,七八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倒在旗帜下。 护卫提图的队伍已经削减到只剩下不足百人,他们顶着箭矢,弓弩,用身躯挡在亲王身前,终于勉强冲破高衍的轻骑兵阵线,逃出河谷。 高衍的脸上有一道血痕,她擦了擦,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那疼痛不来自于脸上,而来自于左肋,天知道刚刚什么玩意撞了她一下。 “去追!”她咳嗽着说,“不能让……” “不必追了。”从后阵赶上来的图卢拦住她,“他就算逃回去,也不可能再组织起人来进攻乌兰古部。蒙多部其他军队的分布还不清楚,如果贸然追上去可能反而被钓住。” 高衍抽了抽鼻子,她没有说话,喉咙里的咸味阻止了她请战。这个高个姑娘只能眼泪汪汪地盯着身边的领袖,一半是气得,一半是疼得。 “现在没有月亮,”她小声嘟囔起来,“要是有月亮,应该把白狼神喊下来给他一口。” 图卢笑了笑,伸手摸摸她被血板结的头发:“等到下一次月亮出来的时候,再杀了……” 她的话停下了,图卢抬头望向高处的山崖。 她看到了月亮。 在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士兵们睁开眼睛,收拾战场的女骑士们停下手上的动作,那玛抱着怀里的头盔大张嘴巴,高衍下意识地拽着图卢的袖子。 那是,月亮。 一轮狭长的,银白的,闪烁着不可思议辉光的弦月。 一个女人站在那轮弦月旁,伸手抓住了它,月弓在它臂间颤动,一缕寒芒自那之上激射而出! 铮! 有银白的什么划过天空,直直奔向已经逃远的那支溃兵。惊呼声自远处炸开,面对着弩箭都没有乱掉的亲王护卫混乱了一瞬间。 自山崖下的人看不到,但嬴寒山看得很清楚,那个没有龙气护卫的王,被她一白羽箭穿过后脑。 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落龙弓,垂下眼去,与下方的图卢对上视线。高高在上的,手持弓箭的女人,面容冷峻,既没有战胜的狂喜,也没有愤怒或悲悯。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乌兰古部的人都不可抑制地开始思考一件事。 白狼神的化身,会是一个中原人吗? …… “应该是死了。”嬴寒山说,“虽然看不真切,但我对我的准头有自信。” 图卢一言不发,像是抓了一把糖果的小孩子一样紧紧抓着她手里的落龙弓。从打扫完战场返回帐篷开始,她就没撒过手。 “你,嗯,隔着几十丈,杀了他?”钻进帐篷里坐定,她好容易松开了那把弓箭,看着嬴寒山擦拭上面的尘土。 “对?” “你能看清楚,你的箭,射中他?”她看着嬴寒山给弓上油。 “对?” 图卢不说话了,她盘起腿,一眨不眨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你不是白狼神忘记了草原人的样子,所以变成中原人来看我们吧?” ……? 嬴寒山抱着弓呆住:“……我们那的人有说我像白额吊睛大虫的,但还没有人说我像狼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图卢的脸色稍微变化了一下:“你,你不许笑我,我要把这话说完。” “你说。”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你知道的,历代图卢都自称是白狼神转世……楼阿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越说越快,“她说阿妈是白狼神,总有一天会回来。你,你,你,你有信物,你有刀,楼阿妈认识你,你们说话不让我听,你……虽然你看着和我一个年纪,但是,但是……” 第555章 嬴寒山被一口气噎住了,她飞身上前想要捂住图卢的嘴。 不许随便说这种话!嬴寒山尖叫。 你不会是我阿妈吧!图卢尖叫。 她噗地一声扑倒了图卢,俩人咕噜咕噜地在毯子上滚了两圈,以嬴寒山磕到头躺平,图卢一头撞在她胸口结束。 门口的那玛悄悄掀起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又赶紧放下。高衍赤裸着脊背,胸口腰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高衍问。 “不知道,好像,图卢她趴在那个外乡战士胸口哭,还叫她阿妈。” 帐篷里一片死寂,帐篷外一片死寂,两个女战士沉默地对视了半晌,一齐指天发誓绝对不会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一个字。 提图的死讯震撼了蒙多部。 原本已经快要尘埃落定的王位争夺又掀起新的波澜,蒙多部的扈从部落也因为一位领主的死去而更加不安分。 趁着这个机会,乌兰古部打通了南北的草场,与北方营地取得联系。 而嬴寒山带上满皮囊的马奶酒与地图,骑着那匹铜色的骏马离开了乌兰古营地。 “一直向北走,到草地逐渐稀疏,沙地变成淡赤色的地方,离歌谣里的三座山就很近了。”图卢为她递上缰绳时说。 “你知道我要去天漏?”嬴寒山反问。 “我知道你除了那里不会去别的地方,”她对她露出一个犬科式的友好笑容,“我最初,也想要去那里,当发觉你在向北走时,我几次动心想要同你随行。反正,只要不给你地图,非得跟着你你也甩不脱吧。” 图卢背后有紫色的巨狼,如果她前往天漏,同样有可能成为天下之主。 那么,为什么不呢? 好像看出嬴寒山的疑问,她轻轻歪了歪头。 “我并不想负担所有人,”她说,“图卢是肩膀上背着部族的狼,草原的王是肩膀上扛着草原的战士,天下的皇帝是背负着苍天的巨人。” “我爱我的族人,但我只爱我的族人,我不爱蒙多部,不爱其他部,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这样的人不能做草原的王。” “但你却要去做背负天空的巨人了,每一个人的生死都与你有关。” 图卢轻轻伸手摸了摸嬴寒山的脸。 “你会是一个仁慈的巨人吗?” “我们再见的时候,希望你有你的长诗,我也有我的长诗。” 第275章 王今见王 越向北去, 肢体就变得越沉重。 当看到远处草地尽头伫立着的深红山峰时,嬴寒山从马上掉了下来。 你大爷的,好累。 她已经很久没“累”过, 这种感觉比受伤的疼痛陌生。从肌肉深处钻出的虫噬蚁咬感让她坐卧不安, 在地上扑腾了一阵子愣是没站起来。 除去累, 还有另一种感觉。有一团火在她的胸腹部之间灼烧, 比刀剑穿过的感觉更热,更分散人注意力。 嬴寒山大字躺在地上,思考了一会, 终于想起来这个感觉是什么。 她饿了, 她感到了属于“人类”的饥饿。 她好久没饿过, 也好久没像个人样过, 以至于这些东西再次冒出来的时候简直让人无所适从。她慢慢地翻身, 跪坐,身边的战马不知道新主人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地用鼻子推搡她。 “好孩子, 好孩子,我没事。” 嬴寒山拍拍它的脑壳, 扶着地面站起来, 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件衣服被穿在身上。 原本在血脉中涌动的气流消弭无形,和苌濯的精神联系也几乎消失。 王道就在前方,仙人和凡人一视同仁。 她把那匹铜色的战马系在路边, 自己折了一根粗树枝当手杖,慢慢向着前方的山脊走过去。 风在她耳畔流动。 砂石顺着石上的沟壑向下流淌, 仿佛从皲裂皮肤中流出的血液, 它们也的确是血痂一样的暗红色。站在起伏的山石上端,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登山, 是踏着一个巨人的尸块在行走。 山势并不陡峭,但嬴寒山走得有些艰难。几天日夜兼程对修士的身体来说不值一提,然而无限趋近于人类之后,不论是疲劳带来的肌肉损伤还是饥饿都变得鲜明。 嬴寒山摸出腰上的奶酒,拔开盖子喝了一口,她的目光从袋上移开时。看到自己的手掌和指关节在出血。 是被马缰磨伤的,刚刚还没有这个情况。 “越往前宿主就越像是人,受人类的限制也越大。”系统的声音慢慢从风声中生发出来,“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还在啊。”嬴寒山翻出袖子里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我以为你和我的飞行能力一起被屏蔽了。” “……宿主听着有点失望?” “嗯。”嬴寒山说,“有点。”旋即她自己笑了起来,把袖口扎紧:“也不那么失望,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系统稍微安静了一会。 “诚如此前所言。即使所有人死尽,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砂石开始分层,最下方是大片洁白的石英质,这巨人的尸块被消磨尽血肉,露出内里的骨头。 嬴寒山在一处高坡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歌谣里的三座山应该不是实指,周围的红色山丘连成一片,很难分辨哪是一哪是二哪是三。 头顶的天空也没有破了个洞的迹象。 当她决定沿着山脊继续向前时,一种黏腻感包裹住了她握住树枝的那只手。空气在缓慢地向前拉扯她,把她引向某个地方。 第556章 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某种强大的力量直接把嬴寒山塞进了拉住她的漩涡。 白天和黑夜的转换只在一瞬间。 赤色的山脊融入地面,发白的天空逐渐熄灭。西向落日被包裹在城镇的剪影里,把整个夜幕染成熟柿子的颜色。 空气中有些燃烧木柴的味道,不知是谁家取暖还是晚炊。 嬴寒山坐在院子里,膝盖上搭着一件旧衣。 她眯起眼睛盯着熟红的天幕,头脑中慢慢浮现出记忆来。 ……这里,是叫淡河。 她……现在的名字是叫嬴寒山,但其实并不叫这个。 只是轻轻一戳,头脑里的往事就像一只盛着水的纸囊一样破开,骤然覆盖了原来那些模模糊糊的东西。 她想起总是掩着门的院落,想起焚烧药草的腥苦烟气,想起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王长子天疮毁容,性情怪僻,不愿见人。” 她是襄溪王长王女,第五煜。她的父亲为了掩盖她是女子的事实,对外声称她是病弱的长子,让她终日留在院中。 最初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对于幼儿来说,一成不变的院落和日复一日没有区别的生活足以让记忆混淆。 她隐约记得一些母亲的侧脸,那个女人穿着王妃的服制,孱弱的身体好像撑不起满头珠翠。她轻轻捋着女儿的后背,断续地哼着一首催眠的曲子。 “无根树,花正幽……” “浮生事,苦海舟……” 两个弟弟都很让人讨厌,不过年长一点那个倒是不常来打扰她,她对他的印象还没有对他母亲深刻。那个草原女人有一双浸着寒意的眼睛,不像人,像被重重枷锁勒住脖子的兽。 年幼那个很喜欢来挑衅,她听他在门外高声谈论自己的母亲多被父亲喜爱,自己多得父亲的偏宠,散布自己哥哥是个麻脸瞎眼的瘸子的消息。 她偶尔会隔着墙头看一眼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他错了,被父亲偏爱的是自己。 襄溪王在尚是皇子时与今上争位落败,他筹谋了一辈子,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发妻死后对她唯一孩子的感情近乎到了偏执的地步。那位王挑逗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撕咬,却把他心里的继承人像是宝剑一样挂在黑暗的阁楼上。 “让他们替我儿挡灾,等到他们死尽,王位就归于我儿。” 从记事到现在,她身边只有被称为“淳于”的死士们,那些孩子与她同龄,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畏惧,像是一群猎犬一样趴伏在她脚边,等着因为她的一个指令就去死。 他们当然死了不少,毕竟病弱的王长子也有人想要刺杀。很多个清晨她推开房门,瞥见地上的血迹,发现淳于里面少了几个人。空缺很快就会被补上,那些进来时还有活气的孩子不久就会变得狗一样温顺又沉默。 她艰难地活到成年,很习惯玩弄手段,很习惯背叛或者被背叛,比起人,她的确更喜欢那群叫淳于的狗。 这个世界只由人和狗构成,人皆是不可信的,狗皆是无法理解她的。 在父王意外死后,她的两个弟弟仍旧斗争不休,而她装作游侠,来到这个叫做淡河的地方,韬光养晦,等待着一个暴起的时刻。 对了,就是今晚。 嬴寒山摇动着身下有木轮的椅子,慢慢地出了院门。 暮色落下得更低,地面上有一层黯淡的胭脂色。晚归的小商贩们挑着货担,不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认出她的脸。 “嬴参军!”他们很高兴地与她打招呼,她也笑着点点头回应。 今晚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再也不会笑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冷硬一片,没有半分动摇。 她当然要这么做,她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虽然这里的人待她很好,虽然那位姓裴的长官与她是挚友,但温情背后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不会向她屈服,不会成为她麾下的力量。这个世道已经混乱了太久,当她假装游侠儿,假装居无定所的仆役,投身谁家门下短暂地当一个门客时,已经见过太多好人或者坏人的毁灭。 优柔仁慈的人不能拯救一方百姓,残酷暴戾的人大嚼这乱世的腐肉。 不论行善还是行恶,都是在白白地消耗民力。她要终结这一切,这条路本就布满血腥。她没有错,她有什么错? 等到她还天下太平的时候,大概可以祭奠这位挚友一杯薄酒。 ……可这真的没有错吗? 嬴寒山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动手是在子时,在那之前她最亲信的那个“淳于”会来询问一次她的指令。在那之前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 嬴寒山慢慢地推着木轮椅向前走,天空已经变成了冷蓝,有一个小女孩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撞在她腿上。手里的花撒了她满怀。 女孩抬头看着她,扁扁嘴像是要哭了。她对她笑笑。拾起膝盖上的一朵花递给她。 或许这里也不该毁灭。她想。 只有在这里她才活得像个人,不像是在黑暗窝棚里与狗为伴的奴隶。 在这些年里她有过许多假名,每一个假名背后都有她为自己编纂的身世,有的名字用了一次两次,有的名字活着有的死去,从没有一个名字用了这么久…… ……这么被人爱着。 他们有很多未雨绸缪的机会,她的身份不是全无破绽,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斩草除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这样的掌权者还能安然地活在世上?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里,梦里每个人都在她的认知之外。 第557章 她有没有别的方式得到这里? 天已经几乎黑了,周围的人声也逐步熄灭下去。她浮游在黑暗中,仍旧在前进。 这里还是应该毁掉。她想。 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来阐述天下不是被善人们治理的,但那些都是伪饰。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路与她所设想的路不一样。 她只对自己有自信,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未来,或许他们是对的,但谁来作保?她作为与他们不同路的人,为何要把这机会拱手相让?天下之人皆欲证明自己的道,她不过是证道者其一。 …… 天完全黑了。 灰衣的文士穿过大半个城镇,终于在一角的谷场上找到自己的主人。嬴寒山没有坐在轮椅上,她放松地大字躺在谷堆上,外披和玉带被随便丢在地上。 “殿下。”那文士不问她为何在此,只是深深一拜,等着一个既定的回答。 嬴寒山没有回答,她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透过手指缝隙看天上的星星。 “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她说。 “殿下?”文士抬起头来,看着她。 “嘶,我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入不了戏呢?”她说。 “这一路上我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一会跟我说淡河的人都得死,一会跟我说我不想让这里的人死,吵得我头痛。其实想一想,我根本就不想思考这些问题啊。” 她坐起来,曲起一膝,俯瞰着站在下方的淳于。 “为什么摊上一个神经病爹我不跑,要在王府里一边自我催眠我是受害者一边等着靠宗法制继承权力?” “为什么我一边感叹所有人都背叛我,一边背叛所有人?” “为什么我一边惺惺作态地嘲弄良善者之间的连接是愚蠢,一边又忌惮这连接忌惮得要死?” “我有病吗?” 嬴寒山拆下了头上的玉冠,掂量着,余光轻轻瞄过他的额头。 “虽然我记不清楚,但我很清楚一点” 她猛然抬手,狠狠地把它掼向那灰衣淳于。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不是第五煜!” 砰! 玉冠击中他,穿过他,在触地之前变作一泓轻柔的涟漪。 嬴寒山踉跄一下站稳,在幻觉中缓解了的疲惫感饥饿感呕吐感一齐涌上来,冲得她眼前发花。 这里已经不是刚刚的山脊,在幻觉中她无知无觉地走进了山脉深处。 头顶的天变成昏暗的黄色,仿佛沙地倒置于天穹,玉冠落地的地方还在轻轻荡漾着,有翡蓝色蔓延开来。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天上没有什么东西,湖水也就倒映不出任何景物,只有水最深处有幽暗的一隙断崖,透着奇异的光泽。 这里就是天漏,天在脚下,地在天上。 嬴寒山放下手里的木杖,向着湖面走了两步。 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 “寒山。” 第五煜的声音。 第276章 我道汝道 目未视, 刃已出。 一道冷光直从嬴寒山袖中挥出,刺向身侧。锵,峨眉刺的锋刃戳在佩剑剑脊上, 第五煜双手抵剑格挡, 倒退两步挥开这一击, 站直身形。 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么好整以暇。头上没有戴冠, 腰上也不是金银玉带,缠住手腕和双腿的布带已经被风沙磨上一层肮脏的红色。 这时候第五煜反而像是第一次见到嬴寒山时的样子了,那个在一群佩刀带剑的游侠里高举酒碗, 笑着举起酒碗叫了她一声“侠士”的公羊古。 “寒山。”他又叫了她一声。 她不应, 她看都没看他的脸一眼, 嬴寒山纵身而起, 左右手峨眉刺同转, 一齐割向他脖颈,第五煜横剑挑开锋刃,剑尖却在峨眉刺上一滑, 被旋转的惯性推了出去,挥出的银芒顺势向下, 撕开他的衣袖, 他倒剑转刺为扎,嬴寒山抽身回护,两个人终于再次拉开距离。 血缓慢地从他手臂上渗出, 一圈一圈地在袖子上绽成暗红色。第五煜仿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渗血的伤口,半晌抬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厉害, 厉害……即使仙人的力气已经全都丧失, 你还是强于我一些啊。” “你要是晚点来就好了,寒山。”他说。 “晚一点, 只晚一点在天道看到我之后来,在尘埃落定之后来,这对你和我都不是坏事。” 嬴寒山甩了甩峨眉刺上的血。 “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废话。”她说。 二人身边的潭水在改变颜色,原本清澈澄明如玻璃的水正从当中泛起浑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鱼从最深处的渊薮里游了出来,搅起浮游的砂砾。 那些浮动的白沙没有下沉,它们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牵引着,凝结成了相异的形态。 第五煜脚下是无定型的蛇形,隐隐约约能看出龙的形状,更靠近嬴寒山的则更像是某种兽,她分神看过去,觉得有点眼熟。 ……王大锤。 龙盘曲起身体,兽伏下脊背,虽然白沙没有构成眼睛,但可以明晰地感觉出它们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第五煜拧了拧袖子上的血,用它缠住手臂,垂下眼睛。 “我没有在说废话,寒山,因你我争斗而死的人太多了。” “我不想杀淡河那些人,我没有我叔父们的脑疾,也对折磨人没有兴趣。”他轻柔地说着,突然振剑招架住嬴寒山的一刺,潭水中的仁兽骤然发难,扑到龙形的脊背上又被甩了下来。 第558章 剑光照亮两人的脸,却无法切断第五煜的声音:“可你太固执了,他们也太固执了,如果我有死亡以外的方式说服你们,他们就不会死了。” “你大爷的,”嬴寒山被架住的峨眉刺在剑上擦出一串火星,嗤地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你不杀他们他们更不会死!” 水在变得浑浊,第五煜挣脱开她,踉跄两步才爬起来,他的眼睛仍旧弯弯的:“没有‘不杀他们’的选项,寒山不也杀了其实并不用杀的人吗?” “这是乱世,”他擦擦嘴角,那里好像因为缠斗被擦破了一点,一抹殷红粘在他的手背上。“寒山,这是乱世!” “如果没有人阻止这个乱世,它就会蔓延下去,无休止地杀死成百上千的人。我需要成为天下的主人,停下战火,让这一切结束。就算无数的人挡在我前面,我也只能碾过去!” 嬴寒山看着他,金色的眼瞳倒映着这张野心勃勃的脸。 “不是因为有人挡在你面前,你才不得不碾过去,是你行的道本就如此。”她毫不躲避对方的注视,“那不是我的道,那不是唯一的道你怎敢说只有你能结束这一切?” 他细长的眼睛睁开了,那里面居然荡漾着笑意。不是嘲讽,不是假笑,他真情实感地在对她微笑。 “我当然不是唯一的道。”第五煜说,“我甚至能说你的道或许比我更好。” “寒山,寒山,你比我预想得更好,你能做到的事情比我能做到的更多。我不止一次想过,你能做这个帝王,我会把第五煜这个名字埋入黄土,永远以淳于顾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生活下去,手捧笏板,衣青衣紫,去看你把这个天下带到何种境地。” “你以为,我说我爱慕于你,是一句谎话吗?” 他笑得肩背颤抖:“不是!怎么可能是?臣子像是弃妇一样爱慕君王,能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本就该被所有人所爱。你本来能成为的,你本来……” 他慢慢止住了笑,深吸一口气。 “可是寒山啊,你并非凡人!” 如果让修士长久地把持皇位,那么人手中最后的权柄就会丧失。 如果叩拜君主与叩拜神明没有差异,那凡人就再也没有揭竿而起的机会。 寒山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阵疾风骤然在山谷中生起,酷烈地翻卷着伏地的枯草,也拉扯着二人的鬓发和衣角,第五煜目光灼灼,一手浸血,另一只手犹然握剑。 “天下!”他抬起剑,“不可落入尔等仙人之手!” 就在这一瞬,风向倒转,如龙似虎般从第五煜背后涌出,水中的暗流翻滚,裹挟那条白龙扑向驺虞。剑锋之上有龙吟样的清啸,他扬腕挥剑,直刺,劈砍,一片雪白的剑影中,那双眼睛有火一样灼人的光。 兵器锵然撞在一起,嬴寒山倒退了一步,感觉有点耳鸣。以往她在战斗中从没有这种感觉,修士的身体不知疲惫,但现在她的肌肉酸痛,耳膜充血,眼前的人却好像突然被什么鬼东西附身一样有了力气。 “动动脑子。”系统的声音冒了出来,在耳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里,那声音无机得像是悬挂在半空中的铁球。 “你没发现吗,”它说,“你们两个的实力不由你们决定,看一眼水潭。” 嬴寒山闪过第五煜刺过来的一剑,扭头看向身边的水潭,那条龙像是蟒蛇一样扭绞着驺虞,后者的爪子深深抓进前者的脖颈,但没办法把它甩脱。 “那个水潭是天漏,你们就是被水托举起来的沙子,沙子的胜败不由沙子决定,由水决定。” “你们谁的言行更像是王,天漏就更认可谁。” 嬴寒山沉重地抽了口气,她明白了,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竞选演讲现场。 “别闭着嘴,说点什么。”系统说。 “说什么?”嬴寒山格住第五煜的一剑,向一旁卸掉力气。 “什么都行,说你和他相悖的道,驳斥他,嘲笑他,在气势上压过他。说他给你当男宠你都不要也行!” “……” 嬴寒山从原地跳开,像是绕场的拳击手一样保持周旋。 男宠的话她说不出,仙人的辩解她没必要说,她无法自证自己不站在仙人的立场上他第五煜却能证明他与仙人不同道,青云宗的人不会允许他来到天漏,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这一切,又用了什么手段瞒天过海。 但无疑,只要他得证王道,就可以绝地天通,隔绝仙人。 那她该怎么阐述她的道呢?从哪个破房子和快乐王子的故事讲起?讲她在这个不适合谈论“仁”的年代践行“仁”的举动? “其实你有话可说。”系统说,“只不过,你把那些话的来源隔绝于自身之外。” 仿佛有一只手覆盖上她的眼睛,她的额头,那不是幻觉,那比幻觉更加缥缈。 “你有话要告诉我吗?”嬴寒山问。 “不,”系统说,“是你自己有话要说。” “嬴寒山,时至今日,我要你好好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昏迷梦见淡河时,我不允许你看我的脸。” 盖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风停了。 潭水发出一声尖锐的爆破音。 原本缠斗的两个动物被打碎,蛇形的龙很快聚集起来,而驺虞仿佛变成一滩细沙,再也没有动一动的迹象。嬴寒山手握峨眉刺,抬头盯着天空放空了几秒,慢慢地把视线落回第五煜身上。 第559章 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想。 微弱的风旋绕着她的脚踝转动,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她的发丝和衣袖尽被这风卷起,画面一时间有些骇人的妖异。 “有句话叫狐狸能改掉他的毛色,改不了他的本性。” 金色的瞳珠向下一颤,锁住第五煜的脸。 “你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她在向他走过来,随着每一步迈出,潭底的白沙开始缓慢升腾。它不再组成兽形,它本身就是无定型的,更庞大而难以捉摸的东西的一部分。 “你是被囚禁的,被迫害的,被迫杀戮的,为民请命的,不得已与挚友对抗的。” 嬴寒山哼笑起来。 “即使我不是仙人,你也能找出一个‘差一点’的借口,告诉我我不能成为王的理由” “我不需要你的理由,不需要你评判我是不是王。” “我不需要我之外的任何人,考量我登御座与否!” 风向逆转,白沙构成的无定型雾气笼罩向不住挣扎着的蛇形,第五煜看着她的脸,一瞬觉得她有些陌生。 ……不,那不是陌生,这样的神情偶尔也会出现在嬴寒山的脸上,傲慢的,冷峻的,睥睨万物的。就在这一刻第五煜意识到或许嬴寒山是对的。 他心知肚明她与其他仙人不一样,她那些鲜活的神情与过分的悲悯,只属于人。 可现在她摒弃了这些东西,就比那些愚蠢而高慢的仙人更可怖。 峨眉刺已至眉心,第五煜仓促格挡,脸上被割开一道血色。 地面开始剧烈震颤,白龙的挣扎与雾气的吞噬引发了更激烈的浪涌,有细小的裂缝从湖水边缘绽开,地面开始松散,塌陷,赤色的山石摇摇欲坠。 第五煜的剑刺穿嬴寒山腹部,她手中的峨眉刺捅进他右胸。血色在地面上流淌,覆盖池水,大地轰然坍塌。 王道的斗争没能继续下去,一场巨大的地震在山底生发,顷刻间将地面折为左右。 这碧蓝的潭水卷住两人,砂砾附着上他们的衣袖。 在因为地陷坠入潭水的前一刻,嬴寒山用力把手里的峨眉刺向里送了两寸。 “到底谁得证王道了?” 水缓慢地盖了上来。 …… 嬴寒山睁开眼睛。 她身上湿透了,弱水衣已经修复好割痕,但仍旧染着斑斑血色。她慢慢地爬起来,感觉四肢百骸已经恢复到仙人的水准。 原本的疲惫感不见了,耳鸣也消弭无踪。战斗的最后发生了什么她有点模糊,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头脑中多了什么……让她有些不像是寻常时的自己。 是她赢了吗?天漏为什么不起作用了? 而当嬴寒山缓慢地爬起来,环顾四周时,一股寒意从她背后升起。 这里完全变化了。 仿佛有谁将大地铲起来翻了个,山石崩毁为粉末,平原失去形状。土地翻转,天地黯淡,万事皆休。 颐朝第四世十年,草原地震,地裂千里。 第277章 最后的楚巫 罐子里的奶在震动。 女孩撩起皮袍站起身, 对着帐篷大喊:“阿妈,阿妈,奶沸啦!” 女人掀开帐子门:“刚才放下罐子, 怎么就沸啦?” 第一眼, 她看到了火上的罐子, 里面的奶跳舞一样滚得厉害, 罐子也像是跳舞一样抖得厉害。 第二眼,她看到了远处的草原。 仿佛有一条巨蛇从大地下醒来,正挣扎着想要昂起它的头颅, 大地从中央隆起一道巨大的沟壑, 随即裂成黑色的深谷。 黄羚, 兔子, 旱獭, 大大小小的生物一齐狂奔着,尖叫着,横冲直撞地逃进营地, 被绊倒的动物来不及站起来,就被后面的同类再一次踩在地上。 母亲从帐篷里抢出婴儿, 年少的人背起年老的人放上板车, 寂静的草原霎时间被喊叫声,求救声,奔跑声煮成一锅沸腾的粥。 “地动!地动!大地发怒啦” “从帐篷里出来!除了活人!谁都不许带别的东西!” 图卢手里拿着一把牛皮拧的马鞭, 凶狠地在空气中砸着鞭花,混乱的营地以她为中心, 构成数道流动的交通线路。 孩子们被年长的女人和男人系在怀里, 年老难以行走的人被几个人用毯子兜起。 “躲开惊马!”有人大喊,被地震撕裂的马栏拦不住马群, 这群惊恐的马匹嘶鸣着,将混乱的人群搅得更乱。 往平地跑!图卢喊。 往平地跑!女骑士们喊。 最忠诚最勇敢的战马能在天地震颤时保持冷静,它们脱离狂奔的马群,冲过来咬住主人的头发,领口。 马不懂得人为什么在危险中还站在原地,它们下意识认为是主人受了重伤,已经不能逃走。 “逃走!逃呀!”她们不得不一边疏散人群一边用力地推开想用蛮力拽走自己的爱马,拿起身边的马鞭或者木棍殴打它们,“逃!跟着其他马跑!” 眼泪从姑娘们的眼角落下,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她们也不会对马下重手。 战马们支着血迹斑斑的头颅,固执地蹭她们的肩膀,手,想要把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主人从危险处带离。 终于,最后一个人离开她们的视线。不用谁喊一声,她们一齐抓住马的脖子翻身上马,它们顶着被主人驱赶留下的伤痕,激动地喷着气。 谁会对自己兄弟姐妹无意的误伤心怀怨气?战马和战士本就是草原共同娩下的! 第560章 就在这时,大地无征兆地停震了一瞬,然后,骤然开裂。 妖魔在地底张开了巨口,这地面仿佛被两只手从中间扯开的羊奶饼,一视同仁地吞下篱笆,毡包,牲畜,草场不见了,青青的草地,各式各样的花儿都被搅碎,没入黑暗的沟壑中。 -快跑啊,快跑!平地也要裂开了! 向哪里跑啊 图卢的黑马比任何人的马都快,它几乎超过了大地裂开的速度,当她冲到平地上的部民之中时,这位年轻的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匹黑马剧烈嘶鸣着,本能告诉它现在绝不应该停下。然而它的主人一动不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身后翻天覆地的草原。 黑马只有一匹,王只有一个。王可以骑着黑马逃走,但只有王可以。 离她最近的部民和战士们呼喊着,那些声音扭在一起,驳杂不清,是求救,是恳求,是催促,是更多人请她不要停下来即使狼群全部消失,只要头狼还活着,那就还有一点血脉存在于世。 图卢调转了一下马头:“阿妈!” 草原上的部族是以血脉建立的,血脉凋零,部族不存,姓氏也失去了意义。她不想走,她不想在这个时刻丢弃她的族人,但至少阿妈是中原人,她应该逃走! 阿妈呢?阿妈在哪里? 楼小曦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坐在板车上,旁边的孩子缩在车轮旁,惊恐地看着正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地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从板车上站起身,抱起那个孩子,把她放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孩子大睁着眼睛不停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拍了几下才放开。 乌兰古部在后退,像被洪水逼上高处的蚁球。在这片越来越缩紧的黑色里,有一个影子慢慢脱离人群。 图卢看到楼阿妈了,所有人都看到楼阿妈了。那个女人身上还披着一条旧毡布,已经因为太阳和炉灰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和花纹,只有最下端的线穗还保有制成时的鲜艳,红色,绿色,蓝色,仿佛一只大鸟的羽毛 南地尚凤凰,巫着羽舞,或与天通。 她面对着黑蛇一样涌上的裂隙,缓缓合十双手举过头顶。 风撕扯着她身上的毡布,一瞬间让它有了巨鸟展翅的姿态,那样合手一祷之后,楼小曦拔出自己的佩刀。 那些纹在她手上的线条开始变得明亮,仿佛灼烧龟甲时逐步透出火光的裂纹,这被赋予了鸟形态的人在天地的咆哮间起舞,她突然找回了已经被放弃多年的身份。 【在人类之中,有一小部分人天生有修行的能力,却自始至终没有摸到成为修士的门槛。】 地裂在她面前停止,发出被压合的咯咯声。 【他们被称为“巫觋”。】 有血从她手背上裂开的伤口滑落,大地在摇动,有人抓住了那条正令地面开裂的无形之蛇。 【即使是最不值一提的修士也可以被称作仙人,而巫觋终其一生都只是沟通神的工具。但是……】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那个女人高举着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回头望了身后一眼。有红色的细线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给那张脸上了一片猩红的妆。 图卢怔怔地望着那个影子,不祥的预感一瞬间抓住了她。她催动马匹,冲向那个与地裂对峙的女人。 烟尘就在这一刻吞没了凤凰的影子。 【但是,正因为他们不是神,才有制衡天地的力量。】 【哪怕只有几秒而已。】 “阿妈。我已经长大了,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你听到了吗,阿妈?” …… 铜色的马被拴在帐篷前。 它仍旧溜光水滑,没有一点伤痕,除去奔跑时落在身上的尘土。还能站起来的战马们过来和它碰碰头,彼此都不明白为什么搞成这副样子。 嬴寒山进了帐篷。 这顶帐篷是在地震中幸存为数不多的物件之一,说是幸存,也就是勉强能支撑起来罢了。高衍的胳膊和脸上都有擦伤,那玛一瘸一拐的,但是坚称自己只是抽筋了。 图卢·乌兰古躺在毯子上,半边身体盖着毯子,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舒服的血腥味。 嬴寒山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那玛很急切地要跑过来,但被高衍拦下。嬴寒山对她们摆摆手,两个人脑袋碰脑袋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最后还是一起出去了。 图卢身上的毯子被掀开,饶是嬴寒山看到她的半边肢体也抽了口冷气。 她的右手已经不剩下什么了,被剥离的血肉下能看到白骨和残留的肌肉痕迹,血没有完全止住,只是从鲜红变成了暗红色。 “怎么搞的……” 图卢闭着眼睛,脸无力地垂向一边。 在进来之前嬴寒山听说了楼阿妈的死,但不论是地裂还是什么东西崩塌,都不会把肢体搞成这个样子。她抬起头看向图卢身后的龙气,那头巨狼只剩下了大半副身体,隐约能看到肋骨下鼓动的心脏。 “想和天地抗衡的凡人会被撕裂,”系统说,“巫尚且如此,人也一样。” “她拿龙气替谁挡了一瞬间,但是没有用……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吧,只凭借一个多年没有复习老本行的巫,根本不可能阻止地震。献祭上一位王,倒刚刚好及格了。” “你刚刚在天漏……” 第561章 “嘘。”系统打断了她,“不要聊没意义的事情,你看,她快死了。” 不用系统提醒,嬴寒山也知道图卢快要死了,这样的伤势即使放在现代也不是一般医院能处理的,而在古代,即使能够止血和截肢,她也十有八九会死于破伤风或者感染。 图卢已经不发出什么声音,重伤正在飞快消耗她的生命力。 “现在一个非常好,且无损道德的选择是,你在这里陪着她,擦擦她身上的血,让她稍微好过一点。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她就会死,到时候你走出帐篷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乌兰古部群龙无首,很难再迅速选出第二个图卢。你已经击败过所有人,在她们心中有一点威望。只要你告诉她们图卢把她们托付给了你,你就能带走一整个强悍的草原骑兵团队。” 这个决定甚至称不上残忍。如果她嬴寒山只是个凡人,那她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 嬴寒山沉默,系统也沉默。 “她要是活着,可不一定跟宿主走。”系统说,“草原大震,她的部族是实力保存得最好的。只要她们撑过冬天,来年她能够痛殴任何一个敢和她叫板的部族,成为整个草原的王。” “多倒霉啊,宿主啥也捞不着,还有可能给未来的自己养出一个五胡乱华副本。” “我在认真思考了。”嬴寒山说,“所以掉修为吗?” “……” 系统不说话了,可能是被气得。 就在她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那头白狼动了。 它拖着残缺的身体,用仅剩的三只爪子站了起来,缓慢地挪向嬴寒山。驺虞的影子从她身后浮现,它更大了,也更明亮了,简直像是阳光照在新雪上。一对银色的角从驺虞额头伸展开,很有龙的姿态。 这头狼形的龙气沉默地靠过去,一直到离驺虞很近的地方才突然倒下。后者迅速矮下身接住巨狼,它洁白的毛皮与生着鳞片的爪子逐渐融进驺虞的皮毛。 “……她的龙气。” 消失了? ……被吃掉了。 系统的沉默持续得比嬴寒山想得更久。 “我不知道龙气这玩意是不是和主人一个脑子,总之就是,不会,宿主不掉修为,因为那头狼,所以现在你不会掉修为了。” 那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救与不救。 那没什么需要考虑的问题。 嬴寒山将手覆盖上那裸露出的白骨,用峨眉刺刺穿手腕,黑色的线条混合着血液涌出,顷刻间打湿了皮褥和衣衫,肌肉被拉扯着复原,经络重组,图卢·乌兰古苍白的脸上浮出汗水。 让血肉复生只会比砍掉它更痛苦,嬴寒山按住她的肩膀制止她挣扎,年轻的女王短暂地醒了一瞬,她睁开眼睛看着她,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没事的。嬴寒山低语着俯下身,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带她们走。图卢说。 “我去见……妈妈……” 第278章 群狼南行 “我答应你。”嬴寒山说。 图卢定定地看了她的脸一会, 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几十秒后,又睁开了。 “还有别的话吗。”嬴寒山问。 那双困惑的眼睛盯着她,像是被从睡梦中打起来两遍已经清醒的大白狗, 唯一的疑惑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醒。 图卢试着又闭上眼睛, 直到几十秒后绷不住地坐了起来。 她的手臂已经几乎愈合了, 新生的皮肤覆盖着一层粉色的疤痕, 不太好看,但胜在能用。 失血带来的晕眩没有好,嬴寒山眼睁睁地看着这头白狼呼啦一下坐起来, 又哐唧一声倒下去。 “头好晕……”她用手腕盖住眼睛呜咽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失血, ”嬴寒山耐心地解释, 并按住自己手上的伤口, “你得好好睡一觉然后吃点蛋白质,就是肉。” “不是,”图卢抓住嬴寒山的衣角, 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是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死?” “因为, ”嬴寒山摊了一下手,“白狼神保佑?” 图卢的眼睛从她脸上落到她手上,那道贯穿伤正在愈合, 肌肉蠕动着连接的样子有些狰狞。她低下头,握拳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太阳穴, 从还在发晕的脑袋里敲出了一点细节。 “你救了我?”她嘟囔着, “你怎么做到的?呃……你刚刚问我还有什么话,不是因为我快死了?” “不是, 单纯就是我觉得你挺疼的,说说话分散注意力。” 刚刚睡醒的白狼睁大眼睛,看起来很想道谢,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从夜里到中午发生了两次余震,好在强度都比第一次小了不少,没有再发生其他伤亡。晌午后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跑出去收拢跑散的马匹,检查营地,拖回死去的牲畜。 情况很不好,大部分去的人都空手而归,草原上的地震带来地裂,它吞掉家畜与毡包,然后原样合拢,不给原主人留下一点。在毡布和栅栏围成的暂时营地里所有人集成一团,有些愁绪地看着逐渐变成石榴红色的天幕。 “还好,还好,”人们悄悄彼此安慰着,“至少我们还好好地活在家人身边。” 不用去看其他部族的情况,只是看看这好像被翻来覆去无数次的土地,就能想明白能彼此保全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那玛的腿用两块板子缠了起来,巫医说她的腿不厉害,没有断掉,不影响骑马,她坚持把这个评价改成了“只是严重一点的抽筋”,高衍清洗掉伤口上的泥沙和血之后就忙起来了,毕竟搭建营地不是轻松的活。 第562章 图卢从帐篷里出来,吓飞一群萨摩耶。她坚持要帮忙,吓得这群飞走的萨摩耶又赶快飞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按回帐篷,生怕这个差点被祖先神收走的人出来蹦跶出什么意外。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好在也没有多少人看到她那只已经只剩骨头的手。大多数人只是以为她受了很重的贯穿伤,挺过了最初的失血之后好了起来。 但以高衍和那玛为首的女骑手们知道,她们小声交换着信息,在嬴寒山走过时保持静默,仰起头来看她。 她们不会问的,但她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 嬴寒山无意久留。 靠内陆的地方季节变化比沿海快,杀生道者天生对环境变化敏感,仅仅几天她就能感觉到秋天在以一种微妙的速度迫近。 她不知道第五煜死没死,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证道成功,但在这方面还是不要做太乐观的估计。 后者是如果成功至少应该有所反应,打完boss还得有个过场动画呢。 前者是只要第五煜有一成把握幸存,那今年秋天他就还有可能拉着万数水军浩浩荡荡来她家踹门。 她得走,但在走之前,有件事得确认。 临时营地中间的篝火一直点着,每隔两个时辰守火的人换一次班。这一轮值班的女人抱着孩子,一离火近孩子就哭。 刚刚大灾下来所有人都累得人仰马翻,有精力的几个年轻人连抱孩子怎么抱都不清楚,她就在火边走来走去,不敢近也不敢远。 图卢过去把她换了下来。 “我伤疼,”她说,“横竖睡不着,来烤烤火,你去睡吧。” 嬴寒山过来的时候,她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火边,趴在膝盖上。一小朵火苗在她黑漆的眼睛里闪,金色的,狭长的一道,很像兽的眼睛。 嬴寒山挨着她坐下,图卢从旁边递给她一个革袋子,里面是马奶酒,袋子并着半块烤饼一样的东西。 “谢谢,我不吃。”嬴寒山把它推了回去。 图卢就从她手里拿回皮袋子灌了一口,又趴回自己膝盖上:“你从来这里就没吃过东西,你不吃东西吗?” “嗯,不吃。” 她趴在膝盖上,稍微把头扭了一个角度:“你是什么人?” “修士,有些地方叫修士为仙人。” 图卢闷闷地唔了一声:“仙人……仙人管地上的事情有什么好处吗?” 嬴寒山拿起皮袋子也喝了一口:“你们的白狼神保佑你们,有什么好处吗?” 两个人对视着,图卢先笑了,她抬手指了指天空,一轮冷色调的月亮像一只半垂的眼睛注视着她们。 “白狼神不是人,也并不是一头白狼。”她说,“你们中原人不明白这个意思,你们的神总要有鼻子有眼睛,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我们不要。” “因为图卢是白狼神的化身,所以图卢们也只是图卢们,无所谓叫什么名字。” “自然神。”嬴寒山做了个总结,图卢脑袋歪的角度更大了,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无形的草<a href=https:///tags_nan/yuanshentongren.html target=_blank >原神。” 那颗脑袋满意地歪了回去。 “白狼神不需要好处,这是它的天性,是草原的天性,人遵守草原的铁则在这里生活,就成为白狼神的子民。如果想要好处,那就不是神了。就像图卢一旦有了名字,就不再代表整个部族。” 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好像有某种难以解读的絮语在里面跃动。 “不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图卢把话拉回来,“你为什么要管地上的事情,仙人管这个有什么好处?” 她看过去的时候,嬴寒山的眼睛弯了起来。有细碎的金色从眼睑的线条下闪出。 好像一只大猫啊。图卢想。 没什么好处。她说。因为我没把自己当做仙人过。 “一开始我不习惯仙人的身份,用这力量也有很多限制,之后很多时候就忘了这件事。” “现在想来,是一件好事。” “人把自己当做‘修士’,‘仙人’太久,就做不回人了。一个不是人的异类,不能带领人,这句话是对的。” 她从图卢手里拿过酒向外倒了倒,已经空了,图卢遗憾地咂咂嘴,把盖子扭上、 其实嬴寒山能感觉出来,眼前这个人正在犹豫一件事情,还是一件让她不怎么高兴的事情。她知道这件事是什么,图卢也知道。 “你是不是快走了?”图卢问。 “对。”嬴寒山说。 “就只有一个‘对’?” “……”嬴寒山站了起来,对着图卢伸出一只手。 “带上乌兰古部所有人,跟我走吧。” 图卢扬起下巴,露出一点矜持的神色。“你早就想要我们。”她说。 “诚然如是。” “我能察觉得出来,从你骑着我的马离开之前,从你在战斗里射出那一箭之前,你就想把我们带走。” “诚然如是。” 在说完这句话后,嬴寒山没有停下:“但你如果现在答应我,就会失去宝贵的机会。乌兰古部保有了大部分有生力量,甚至还有作战能力,现在你派你的骑兵出去搜寻战利品,抢夺草场,是可以勉强维持住生存的。等到来年开春,乌兰古部就会成为草原最强大的部族,一切想要生存下去的部族都只能做你的附庸。” “图卢,如果你跟我走,你将永远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第563章 图卢睁大眼睛,一时间失语。 “对!”她说,“对……?但这话不应该是我说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没有想到这件事,而你恰好提醒了我呢?” 嬴寒山眨眨眼,没有说话,图卢也慢慢掐断了这个疑问。如果她没有想到这件事,就不会一个人缩在火堆边喝闷酒,她与嬴寒山都是领袖,一者能想到的,另一者也应该能想到。 她蜷起膝盖,趴了回去。 “但是今年冬天,乌兰古部至少会死三分之一的人。” 以往准备充足尚且不能避免伤亡,这个冬天只会比以往更惨烈。她可以成为草原之主,但代价是三分之一部民的生命。 那之后或许乌兰古部会过得更好,所有部民都可以豢养奴隶,恢复曾经乌兰古在草原上的地位。各个部族会因此联合起来,甚至有机会冲破防线来到中原北部。 但是,三分之一的亲人死去,真的值得吗? 他们没法举手表决谁该死谁不该死,活下来的人能得到更多,但死去的人一无所有。 “我……并不适合做王。”图卢平和地说。 “或许王要对自己的家人更坏一些,对被自己统治的人更好一点。但我做不到,对我来说,乌兰古部就是一切。每一个人的命都比草原主人的名号更珍贵。” 她慢慢伸手,抓住了嬴寒山伸出的那只手。 “我难道要叫你主人吗。”图卢问。 “叫将军就可以。”嬴寒山说。 于是,那头已经失去形体,只剩下一双黯淡星辰一样眼睛的雪青色巨狼,就这样深深望了一眼天幕上模糊不清的星辰,在夜色中消散了。 倒反天罡,礼崩乐坏! 嬴长史对自家阿姊兼大将军使用乌鸦坐飞机!从十里城东打到了十里城西! 乌兰古部的迁徙需要一段时间,嬴寒山先动身替她们开道,在十里城做好接收整个部族需要的准备。被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对嬴寒山一趟出去直接拽了个部族回来表示震撼。 “当年姨妈就是这么捡走我的!”林孖很骄傲地炫耀,没人搭理他。 “全都给我起来加班。”乌观鹭重新安排了工作,大家不想理也得理她。 鱼其微不说话,头顶隐隐约约有一行“这么压榨实习生是对的吗我要劳动仲裁”的滚动横条。 只有嬴鸦鸦,在看到嬴寒山的第一眼一头撞了上去。 “阿姊!阿姊不是说十日就回来吗!不回来也一定先送信回来吗!” 自从叶蔓那个身份展露出来之后,嬴鸦鸦就很少这么小女儿态了,或许是嬴寒山这次又一去两三千里勾起了她曾经的什么记忆,嬴鸦鸦一头撞上来就伸手抱,抱不解气就开始咬。 “在阿姊走的这段时间,第五煜手下人的活动变频繁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嬴鸦鸦在书房找了块地方开始给嬴寒山梳理最近的事情。 她不知道第五煜去了天漏,下意识认为是这条狐狸想要前往西边对嬴寒山不利。嬴寒山也就暂时含糊过去可能第五煜早就已经到了的事情,只是接着往下问还有什么。 “还有,无家人来过一次,送来了最近的看远处的那种镜子,他们又把百步弓改一版,现在似乎能射得更远。还有就是陈恪……” 嬴鸦鸦的话没说完,一阵敲窗的急促声响打断了二人。嬴寒山打开书房的窗户,看到李烝的脸。 “神仙姊!您能现在赶紧去一趟吗?”他说。 “那个草原来的部族,刚刚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和人起了冲突,立刻就要走。” 嬴寒山抬手示意他打住,倒带:“和谁起了冲突?” 少年眨眨眼睛,眼睛鼻子为难地皱在了一起。 “裴……裴刺史。” 第279章 宣誓效忠 大与小是相对的。 把一百枚珠子盛在金斛里, 那金斛就满满当当,显得这一百好像是个很大的数字。把一百枚珠子撒在沙滩上,它们就零零散散, 走几百步也不一定看得到一颗。 十里城现在就是这盏金斛。 乌兰古部没有全部迁移到十里城, 只是把老弱护送了进来, 年轻人们还在荒野上扎寨。 图卢带着十来个亲随进城, 看起来原本是来交涉接洽的。 现在应该不是,把手按在佩刀上的姿势不像接洽。 嬴寒山拨拉开还在发傻的城吏,没急着过去, 先把拎在手里这人翻了个面, 问他发生了什么。 这倒霉货本来已经吓得可以, 一翻面看到大将军正和善地对自己笑, 三魂出去了两魂三又四分之一。 一开始没事的。他磕磕巴巴地说。 图卢一开始确实没什么事。她把人带进来, 找到了等着接人的官吏,大家该登记登记,该造册造册, 直到不知道哪个弱智突然提了一句这些文书要不要给裴刺史送一份。 裴刺史是谁?图卢靠着墙站在一边,笑眯眯地问。 “裴刺史就是朝廷封的官, 原本是管臧州, 现在是管臧沉两州了。” 图卢还是笑眯眯的,一枚用马鬃系着尾巴的错金刀在她手指上攸过来攸过去。 “那他和嬴将军谁大呀。” 那回话的人卡住了,他发现除了面前这个手里玩着古钱的女首领, 乌兰古部其他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 “说呀。谁大?” 文武平行长官的弊端就是这样,那人阿巴阿巴半天没阿巴明白, 图卢一甩袖子拉了人就走。草原部族内部无条件的团结和服从强有力地显现出来, 就像一群大雁,哨雁叫一声就全都飞了起来。 第564章 负责接人的这群知道自己闯祸, 再找补已经迟了。但不敢让人直接走,回头人没了嬴大将军一问起来算什么事呢?那一位可是刚刚在十里城砍过一拨人,菜市口的土还有腥气呢! 劝又劝不住,放又不敢放,就这么僵持住了。 至于裴纪堂……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嬴寒山过去,正好看到他站在那里。官服头冠玉带戴得齐全,就是袖子皱了一块,能看出来拾掇得挺仓促的。看到嬴寒山过来,他近乎求助地看过来,甚至往她那里退了两步。 “我听不懂。”裴纪堂小声说。 “嗯?”嬴寒山没反应过来。 “我听不懂……”现在这求助里有点绝望甚至崩溃的架势了。 嬴寒山懂了。 他显然是被人十万火急拽来现场处理大情况的,毕竟这么大一个锅底下人背了总得分领导点,横竖她嬴寒山不会一峨眉刺攮死裴纪堂。 来之前事情可能没发酵到快拔刀的地步,到这里时情况已经恶化了。这些人不理解乌兰古部为什么突然翻脸,也不知道对面是不是和裴纪堂有私仇,于是居然把他就这么晾在这里,也没人上来给他做翻译。 嬴寒山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往后点,自己上去了。 “怎么了?”她放松肩膀走过去,龇牙的白狼们慢慢变回不太高兴的萨摩耶。图卢架着胳膊,没搭嬴寒山的茬,目光越过她肩膀看着裴纪堂。 “图卢?” 那双眼睛终于从裴纪堂身上移动到嬴寒山身上了。 “我有些事情不确定,”她的又变成那种仿佛刚刚学中原话一样生硬又干巴巴的发音,“想先带人回城外,等我们弄明白了,再说来不来。” “那你现在就可以弄明白,”嬴寒山直视着她,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眼神的偏移,“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现在出城,可能直到夜里才能到临时营地。这么多人帐篷也不够,从草原到臧州走了这么久,总不能让孩子和老人露宿荒野吧?” “我不拦你,”她很轻地说,“只是个建议。如果能解决问题,那我就在这里,你可以直接找我解决。” 图卢沉默地看着嬴寒山,半晌慢慢走出来,走向站在人群中的裴纪堂。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他。 “乌兰古部不需要一个男主人。”她说。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究竟是你大,还是他大?” 她盯着嬴寒山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比刀剑更锐利。 嬴寒山可以解释,解释淡河旧制导致的文武分治,解释朝廷那个缺德的任命,解释以后她隶属于自己,和裴纪堂没有一毛钱关系。 但她知道,图卢不想听。 她想听的答案简短,只有两个字,除去这两个字之外的所有回答都不通过。 “是我。”嬴寒山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 图卢轻轻蹙了一下眉,她的肩膀放松了,但也没完全放松。那双眼睛又从嬴寒山身上远远落向裴纪堂,仿佛一支悬空的马鞭,鞭稍仍在半空。 “于臧沉来说,”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裴纪堂开口,“没有什么比军队更重要的。” “某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但寒山如果不存此地,臧沉随之分崩离析。” “所以……”他慢慢地说,“……诚如寒山所言。” 图卢抬了抬下巴,终于把手放下,她后退到距离嬴寒山三步远的地方,身后的女骑士们自动让出一个圆环。 她单膝跪下,取下脖子上的信物和青簪夫人的有所不同,这串信物上装饰着不规则的黄金颗粒,双手举起来。 “来自远方的王,请你听我一言。” “今日我站在你的国土上,起誓成为你的战士。从此我的族人将为你放牧,为你作战,杀死所有对你不敬的敌人。” “如果有一日,如果有何人,胆敢窃取你佩戴在耳上的黄金,乌兰古部就要他的血涂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沉默的视线交织在这一串细碎的金色上。 嬴寒山伸出手去,把它握在了掌心中。 大多数天孤人没来过中原,所幸女骑士们或多或少都有来这里的经验,一个人拉几个人,勉勉强强也算安顿了下来。 孩子们走这么远的路早就人困马乏了,府衙里出米出钱给大家熬了搀着奶的粟子粥,所有人饱饱吃上一顿,就算是落了脚,剩下的事,就等明天再说。 嬴寒山安顿好这些人,顺口去府衙里问了一句有没有一位中原母亲带着两个天孤混血孩子来投奔,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暗暗叹了口气。 人各有命,希望他们只是没有动身吧。 月照中天,中原的月亮好像是比草原暗一点,鉴于十世纪不应该有光污染这样东西,大概是心理作用。嬴寒山搁外面看了半个时辰月亮,没回去找鸦鸦,折去找裴纪堂了。 她估计裴纪堂是在喝酒,不在喝酒也在自家院子的花草里找了块地方一边冥想一边喂蚊子,没想到她过去的时候这人还没加完班,从灯烛后抬起一张强颜欢笑的脸。 他冠没戴官服没穿,就拿根竹簪子挽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透着股爱咋咋地吧反正我在工作的气质。 “老板,我……” 不必说了,他很恳切地站起来,眼冒金光一把抓住嬴寒山的手让她坐下:“寒山的意思,我都知道” 第565章 “寒山归来的第一天,就放心不下庶务啊!” ……来!加班!都给我加班!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俩人把乌兰古这些人带来的财物,马匹,粮食,可战斗人员的武器和甲胄盘明白,月亮已经升到天当中去了。嬴寒山往桌子上一趴,感觉自己要当场尸解飞升。 “老板,你故意的吧。”她说。 裴纪堂正坐,无辜地看着她,看得她起了一身寒毛。 “我要喝茶!别给我拿放久了长蘑菇的,我不信你没藏好茶!” 小炉点起来,茶汤在沸水中沃开,嬴寒山双手捧着杯子,感觉后背松快了一点。裴纪堂给她和自己倒过茶,但先不急着喝,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最后还是嬴寒山先说话了。 “老板,要是我还是你员工,按道理你这得给我加班费的。” 裴纪堂选择性忽略了这句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鬼话。 “为何寒山一直称我为‘老板’呢?我始终想问,但没有找到时机,‘老板’是何意?” 嬴寒山眨眨眼:“在终南之南的山脚下,常有大商铺,所雇佣者以千百计。被雇佣者皆呼雇者为老板,意味……” “‘你要是不给老娘工钱就把你按在板子上剁了’。” “噗!咳咳咳……” 可惜炭火,也可惜茶。裴纪堂找了一块干布擦过脸,在原地坐下:“寒山已经不是受雇于我的人。” “我知道,但是叫老板比较好玩,所以就这么叫了。”她呷了一口茶,“……今天白天那件事……” “不必在意。”裴纪堂打断了她。 “我能开二石弓,能领千数人兵,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书生。”他看了一眼窗外,那里隐隐约约有整个十里的影子,“领兵打仗,寒山先我甚远。” “如果这是太平世,问我能否执三州牛耳,我或许狂妄些,能答一句小子愿一试。但这样的凶年,没有寒山坐镇,臧沉不可能是如今的局面。” “我要是恬不知耻地说,我与寒山等同,那就几乎是有些可恶了。” 裴纪堂把杯子放近,嬴寒山心不在焉地用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想给杯子里倒点茶。她没什么争高下的心,说实话她现在仍旧对于未来有点模糊,那模糊是一团轻轻的雾,她只要伸出手去搅和一下,雾就散了。 但她不伸出手去呢? 这雾里好像有什么残酷的东西,会让她伸出的那只手沾满本不该沾上的血腥。 “寒山,我看到你带回了一匹好马。”裴纪堂忽然把话题扯开了,“几岁口龄,有取名吗?” “没注意,图卢送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好像是匹挺年轻的马……没取名,叫李二蛋行不?” 裴纪堂端着杯子,在十秒钟之内眨了二十次眼睛,没说出话来。 “……叫‘飞金’如何?‘飞金冉驰,始耀潜渊’。” “那就叫飞金了。”嬴寒山一秒改口,这匹马不幸没有得到神兽待遇。 裴纪堂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起最近做的一场梦。梦里我尚且年少,得了一匹很好的马,我骑着马驰骋,从家门前驰向淡河岸边的草野。纵马如此畅快,当我想是时候折返时,马却停不下来了。” “醒来后我把这梦说给养马的军曹听,他说是这样的,马跑得太快,那骑手也无能为力,所以有些时候是人驾驭马,有些时候是马裹挟人。” “所去的方向未必是想去的,只是所凭借的东西难以停止……” 嬴寒山谨慎地放下杯子:“不成,老板,我还挺喜欢那匹马的,你就算这么跟我说我也不能把它送你。” 裴纪堂愣了愣,大笑起来,自己碰了碰嬴寒山的杯子。 “寒山对老友吝啬,也该罚一杯。”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嬴寒山喝尽杯子里的茶。 反正,还有很多个可以同仇敌忾的明天。 第280章 将与将军会猎(一) 夏末以来, 整个南方下雨下得好像谁给天戳了个窟窿。 近期食物中毒率飙升,半个月前街上医馆的坐堂医生还在愁不够钱买灯油,今天已经开始满街溜达着看房了。 军营内严禁食用发酵制品和菌类, 但还是三天两头有人声称自己看到大将军刺史嬴长史一起在天上飞。 “又一个吃菌子的。”嬴鸦鸦抖抖手里的食物中毒名单, “噫, 拖下去灌金汁。” 随夏末的水汽延宕而来的消息有两个, 一好一坏。 坏消息在嬴寒山的估计之内,第五煜没死。 乌兰古部的人差不多在臧州站稳后,沉州那边就传来了第五煜水军有动的消息。有人说他们见到了第五煜, 身体没什么问题, 但脸上多了一道横过左颊的伤痕。 嬴寒山想了想, 回去这人应该是真的, 自己给他脸来了一下的事情只有他们俩知道。 他没淹死在天漏里挺可惜, 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吧。 折腾了快半年还没按死他,天道是有点斗蛐蛐的意思。在这群竞争帝王之位的凡人里,第五煜就是那个叫得最大声的蛐蛐。 那个存在于青云之上的意志就是要一场战争, 一场证明她和他谁是王的战争。 反正这场非打不可。 好事是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陈恪把水军倒腾完了。 嬴鸦鸦拿出这阵子里沉州寄来的信, 信里给她列了一份单子。楼船的数量没有变化, 陈恪的解释意译一下大概是咱们什么家底,搞那么多航空母舰养不起,不如弄驱逐舰群。 第566章 是别人嬴寒山还能写信回去问一句咱们怎么就没钱了, 咱们家底挺厚的啊?是陈恪她确实不能说什么,自费上班的员工说什么是什么。 艨艟的数量上升是最多的。 最初一次盘点, 只有十九艘艨艟能投入使用, 甚至无法在两艘楼船旁边形成护卫,这次已经有了六十多艘, 陈恪把它们作为主要战力编成两队,加上斗舰和快艇,船队的核心达到了三百艘。 至于其他民间搜集来和新造的小船,林林总总合计一共有一千余艘。 它足以承载万数水军了。 嬴寒山捏着这份清单良久无言,好像一觉睡醒上班途中突然接到电话,小姐咱家在迪拜突然有了个油田哇! 狗大户竟是我自己,劲啊。 船之外,无家也带来了新东西。改良过的望远镜可以达到一百三十丈,也就是将近四百米,后世手持望远镜最远也只能看到七百米左右,搞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划时代。 “无者一定我要在信里告诉您,此物的数量已经足够,无家不欲继续制作,否则就要以性命相谈。” 嬴寒山理解了一会这个以性命相谈是什么意思,明白了,“做这么多差不多就行了,你再让我搞这破玩意我就弄死你。” 难为你了,陈恪,把这句翻译得尽可能委婉写上去可真不容易啊。 百步弓的射程在改良后延长到了一百二十步,也有将近一百三十米,嬴寒山掂量着这个数字,有点可惜弓箭的射程延长速度赶不上望远镜的望远提高距离,再翻翻手里的信纸,看到信笺里还夹了张小条子,翻开是无宜的笔迹。 “我之后去淡河,有事找你,当面说。” 淡河和臧州的雨不是一个路数。 臧州是连绵不断,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雨的路上。淡河是随机应变,讲究一个猝不及防下,猝不及防停,让带雨具的人白带,不带雨具的人生挨。 回淡河那天,正好赶上劈头盖脸一场雨。 无宜不在官府,和图卢不一样,她对官方机构是另一种态度的抗拒。好像无家这种“在野”的身份天然禁止她们和官方产生什么联系。嬴寒山找到她时她正在路边的茶棚里,雨水唰唰地顺着棚子草沿落下,一片白色。 坐在桌边的无宜端着手里的茶碗,水面上也倒映着这萧萧雨幕。 她比之前见到时更老成了些,不是说脸上有什么衰老的痕迹,就是那种三句话不投机要么拂袖而去要么拔剑给你一下的气质淡了很多。看到嬴寒山进来,她举了举手里的茶。 抬起眼时,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倒一如往昔。 “衣服不错。”她说。 嬴寒山身上是那件弱水衣,幻化成了一件束袖盘花交领的外衫。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知道无宜是在点自己。眼前人就这么散漫地戳了一句,没继续往下说。 “急事?”嬴寒山坐下。 无宜呷了一口茶,又抬头看着她,像以前无数次看她一样,仿佛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东西的证明。这一次这样东西稍微难找了一点,无宜看了半天,没有表示。 “你之后要打仗吗?”她没接嬴寒山的茬,“修船修得挺急。” “打,”嬴寒山说,“快了,就在这一月间。” “打完仗预备怎么办?”她问。 打完仗?应该还有别的仗要打,她可以先打朝廷,断掉北边那个铁骑都督的补给,然后能劝降就劝降,不能劝降就硬啃。 也可以试着去找找这个铁骑都督有没有什么弱点,能把他那边拿下来,朝廷基本上就可以躺平等死了。再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整理…… 嬴寒山在脑袋里整理着头绪,无宜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脸。 “我说的是打完所有仗之后。” 她说。 于是那些在嬴寒山脑袋里飞来飞去的线条逐渐落下来,安静了。 “上层的事情,我没有很想好,但天下人应该不在乎上层的事情。”她说。 “轻徭薄赋,现在这个打得四面漏风的状况肯定不能支撑朝廷大兴土木。有钱先搞水利,没钱就先修要紧的。” “我在考虑把现在的选人制度改了,你听说我在臧州办的那场考试了吗?我派观鹭在考试的同时去选拔了世家的女儿们……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所有人都要平等地参加。” “农具……” 无宜的茶喝完了,她没有续,用手支着头听嬴寒山说,这时候那双因为审视而有点冷淡的眼睛温和下来,但没有多少热切的神色。 “听着还行。”她说,“我都有点着急想看看那是什么样了。” “这次我来除了弓箭和你那个见鬼的镜子,还有别的东西。我有点想不好这东西该不该给你,或许我应该把它扔了当做没发生过。”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你可能听不懂这是什么,无家接受的人越来越多,最近有些不太算是‘匠人’的人来投,我们也接纳了他们,毕竟道士虽然不治病,但是能安抚百姓。他们其中一个……” 后面无宜在说什么嬴寒山就没有在听了。 她的眼睛里只有那个纸包。 纸包,油纸的,叠成三角形的。 当她拆开的时候,有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刺激性味道窜出来。 嬴寒山直勾勾盯着这一小包灰黑色的东西,盯得无宜都有点毛。 第567章 “火药。”嬴寒山说。 “哎?对,他们说有个名字叫这个。你……” 那个直勾勾盯着火药的女将缓缓抬起头,抓住她的手。 “无宜,就算你现在掏出一把□□我也不会意外的……所以,有没有这种东西?” 无宜想了想,伸手认真地试了试嬴寒山的额头。 “没有,没听说过,但你可能有点毛病。” 火药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它出现得太早了,早了几百年不止,变动的世界线把原本应该在民间的东西挤了出来,挤到该得到它的人手里。 得到它的人是不会嫌它来得早的,还有其他东西,也可以早早一起来。 嬴寒山接过那个纸包和无宜随附的一张方子。 “我不知道你能怎么用它。”她说,“但是别过头,这东西和刀枪不一样。” 嬴寒山折起它,对无宜肃然地点头。得让陈恪把火船安排上了,她想。 无宜还是和之前一样来去匆匆,送完东西人就没影,嬴寒山有心想提醒她避开可能是战场的地方,仔细想想又实在没这个必要。 无宜当然知道哪里要打起来,去哪里,不去哪里,她有她自己的决断。 这个破天气很不适合待客,但客人们不这么觉得,无宜刚刚离开,又有新人来了。 新人戴斗笠,披了一身没什么用的蓑衣,具体没用在他明明是冒雨过来的,这一身雨具却一点没湿。嬴寒山回去的时候他就像是条傻狗一样蹲在她家门前,一抬头把她吓个够呛。 “周政?!” 新任观剑楼楼主一点不觉得自己在这个刚刚接手楼内事务,上下一片焦头烂额的时候跑出来有什么不对。百岁小朋友叼着根草叶子,绕着嬴寒山打转。 “我听说前辈要打仗了!带我玩吗?” 嬴寒山客气地对他笑了一下。 “哪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 周政立马就蔫了,一边蔫一边开始向外倒东西证明自己不应该被赶回去。 “一是,芜梯山上有动向。”他说,“玉前辈说她算出前辈你打碎了天漏,但天漏的力量没有完全归一。一旦力量归一,即绝地天通,芜梯山上想要插手那些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要你提防。” “二是……”周政为难地眨眨眼睛。 “有关前辈师尊的事情。” 鬼母道主出关,玉成砾查到了她和嬴寒山的关系。托周政带来的话只有一句:“鬼母食子,重伤者入腹,生者得生,死者入死。” 或许是不想让周政知道太多,这句话挺谜语人。说完眼前的新任楼主就开始小狗歪头,显然心思不在上面了。 “前辈,我的话传完了,能容我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 嬴寒山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游侠打扮的年轻剑修:“行,你有什么要紧事?” “我想去看看何翠子!” 嬴寒山熟练地把周政揉成球,丢了出去。 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 踞崖关没有青雀黄龙,没有彩绘的船首和被香风送来的丝竹声。 踞崖关只有浩荡不见首尾的战船。 新船船首一概被刷成了白色,在日光下闪烁着鱼鳞的银光,被小船拱卫在最中央的大型战船像是盘伏的龙兽,船上的硬帆迎风高扬。 嬴寒山站在楼船上,俯瞰着几乎被覆盖得没有空隙的水面,白鳞军白地青林的旗帜在风中舒展开来,有些斗鱼尾鳍的姿态。 白鳞军的将领还没有到齐,船只上也暂时没能满载准备出征的兵士,它们静静地睡着,随着江水起伏呼吸,等待着一个携着硝烟与火的时刻。 陈恪垂手站在嬴寒山身边,与她一道眺望这布满战船的江面。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看过很多遍,所以没有太多激昂的心情。 “将军,它们还没有名字。”他说,“要为主舰拟名字吗?” 嬴寒山摇了摇头。 “等到这一仗之后吧。”她说,“所有留存下来的战舰,都会得到名字。” 而胜利者,也必将在浩荡的历史中千载留名。 第281章 将与将军会猎(二) 千骑随风靡, 万骑正龙骧。 当嬴寒山又一次回到点将台上时,她的眼睛里盛放着浩荡的海洋。 就在一年前,她与裴纪堂一起带着几万人从这里出发。高台之下的每个人都笼罩着勃勃的英气, 刃光将天穹照得发白。 父老箪食壶浆, 儿女牵手呼耶娘, 那些站在淡河城外青青禾苗间的农民直起腰, 指着远处的旌旗说:看!那就是大将军! 而现在,这里站着比曾经更多,更兵强马壮, 更威武的士兵。 大多数士兵已经把布甲换成皮甲, 军官和将领们的铁甲反射着凛凛寒光, 在她双眼不可眺见的远处的地方, 两面旗帜正遥遥升起。乌兰古部的精锐们打起旗帜, 黑地红纹的将旗上绣出奔狼的图腾,从此之后她们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乌骑军。 对谶纬之说最嗤之以鼻的人在这一刻也会有所动摇,两面招展的旗帜像是天空下正升起的两点星辰, 它们必定会在此后的岁月中留下光荣的名字! 光荣属于谁?那位唯一的将领! 嬴寒山看着他们,没感到多么感怀, 也没有多么激动。淡河城外又长出青苗了, 臧州沉州又迎来了半年多的安定和平,农人蓄养起来的小鸡小鹅满地乱跑,街上重新有了热闹的声响。 第568章 看看这片大地吧!它仍旧在这时间中碌碌向前。有一个声音在风中对她呼号, 你也一样!嬴寒山!你必拥有更多,也必失去更多! 她没有说更多煽动的话, 她的军队不需要。 “出征吧。”嬴寒山说。 在另一个世界,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期,有一位著名的地理学家写下了这样的话。 两岸连山, 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 这里没有三峡这个名字,但这里不缺少或宽阔或逼仄的河流。西起臧州以西,东至从州南,密布的水网以数条大河为主心骨,淡河只是一条水量充足的河流,它背靠着一条更大的水系,如果有一天嬴寒山能命名它,她可能会叫它珠江。 同样,曾经前往峋阳王城的溢江,文江,蓑衣水,也背靠着另一条盘伏在大地上的龙形。 远江,如果可以,也能叫它长江。 第五煜的人基本上都在从州与沉州的交界地,除去第五明的财产,他啃下了从州三分之一的土地。 从州在出知三州的刺史裴循之管辖下,这人没有哥哥那么大名气,但也不是个草包,被咬掉大半个尾巴的原因只有一个。 朝廷不行,朝廷不想管。 就让这个襄溪王之子和南边打吧,打赢了给他正式的封号安抚他,打输了南边也算我们的官,还能怎么样呢?半个国土都不在朝廷手里,能征到的兵就这么点,难道不应该省着点用吗? 不知道这位年纪已经不轻的老人家有没有气得心肌梗死,第五煜不关心,嬴寒山也不关心。 他们只关心那块被啃下来的地。 从州以南,水网密集,航运发达,多是膏米金银集散处。第五煜抓住这地方的资源,拿着爹和弟弟的东西飞快拉起来一支水军部队。 上次打蒿城他还有些打着试试的意思,这次百分百要动真格。远江江阔水深,利大型战舰,单从船只上来说,嬴寒山数量上占优势,类型上稍微差一些。 不管如何,打吧。 七月既望,将于将军会猎于江口。 海石花放下手中望远镜,站在楼船上面向辽阔的水面。 正午的日光落在江面上,好像有万条鳞鱼在其中跃动,在浮动不止的银白色之间,有些更坚固的东西岿然不动。 铁索横江。 百十道铁索在两岸狭窄处拉起,横贯江面,泛着熠熠的寒光。这一招来源于讨论怎么打先头军时林孖拎出来的一个老战术。 “我带人嘛,拉他们到水浅不好行军的地方,两边一齐放箭就是了。” 大家集体劝他出去找个地方凉快一下。 第五煜那边带队的是暨麟英,宿将,超级无敌plus版项延礼。在蒿城前面掉过一次的坑他大概率是不会再掉了,大家就算是把裴纪堂挂船头他也不会再进一次狗牙窟。 “如果不能引诱,能不能把他们的必经之路封上呢。”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提议,让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怎么封? 陆地上可以筑墙,挖沟,上绊马索,水面上没这个条件。现场修个坝那除非嬴寒山显灵,不修坝用船去堵也不现实,第五煜那边的高船能靠冲击力把船撞开。 “倒是可以拉铁链封。” 臧州矿藏多,打下来之后两州的冶铁都进步了一大截,拉百十条铁链子虽然有点烧钱,但也不是不可能。大家纷纷觉得这算个招,只有嬴寒山一个人坐在那双眼放空。 “听说过王濬吗各位,”她缓缓说。“铁索横江都是个成语了啊。” 没人应声,大家礼貌地保持着沉默,委婉传达出一种“世界观不同您在说甚么东西”的气氛。 忘了,这地方没有司马家。 嬴寒山扯过地图就开始给大家比划,铁链这东西又不是金钟罩铁布衫,虽然现在是夏天,江水怎么说也是冷的。 在船头举火可着铁链子烧,烧一会让冷水拍一会,铁很快就会因为温度变化大产生损伤。 虽然历史故事里说的是王濬在船头绑大火把烧熔了,但鉴于火炬温度达不到铁的熔点,嬴寒山更倾向于是冷热交替把铁链搞断的。 不管怎么样,这局有法破。 大家一听就散了散了,嬴寒山自己倒是突然默然一阵,她盯着那条狭窄的江口,突然冒出来一句。 “不是不行啊。” “试一试又不费什么,”她说,“万一他暨麟英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呢,对不对?” 她抬起头,对所有人粲然一笑,没头没尾的话加上这笑,笑得在座各位有点发毛。嬴鸦鸦悄悄把眼睛瞥过去,自顾自开始咬指甲。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阿姊这个笑和她平时想坏主意的笑如出一辙。 水面正在波动。 被船影惊动的鱼群逃向下层,高大的斗舰像是一片阴云,霎时间遮盖住投向江面的日光。 时隔几年,暨麟英没显出多少老态来,只是一头头发和胡子尽数全白了。在长王子归还之后,仿佛有一部分生命力回到了这位老将身上,他像是那种有后来者要照顾的长辈,虽然已经不适合自己亲自下场费心费力,但还强撑着事必躬亲。 此刻,他也看见了那些银白浪头中的锁链。 三年?还是四年?他从未忘记那场战斗,一个头戴斗笠的女人踏浪而来,打着榧子震断了所有舰船相连的锁链。 最高明的将领也无法做到这件事,在那之后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该如何替殿下扫除她。 第569章 “那是仙人。”殿下这样诚恳地安抚过他,“是云外的力量。凡人自然没有与仙人直接对抗的能力,但天下毕竟是凡人的天下,您做好凡人的事情便可。” 他的目光缓慢地聚焦到眼前的铁索上,身边的副将低声禀告:“将军,此地江窄峡深,铁索拦道,不易前进,是否要改道另行?” 改道?不。附近是有很多分散的水系,但大多数不能容大型战船快速通行,如果有幸找到了一两条能容战船通行的,那更可疑敌人已经封锁了主道,为何要留两条小道给你走? “将那锁链拆毁。” 他说。 很快,暨麟英手下的水军就发现这事不能办。 江两岸的铁索都嵌得极实,有些甚至和崖壁相连。拆的过程中有人在锁链上发现了小小的无字铭,看得所有认识这玩意的人仰天无语。 就好像路面买的柴刀上有火箭总工程师落款,离不离谱啊。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顶多是费劲,比费劲更麻烦的是频频出现在山崖上的沉州军。一个半大娃娃带着这群猴子一样的少年兵在山间上蹿下跳,背着弓看到人就来一箭,水军里少有山民,看到他们也追不上,锁链拆了几天,派出去的队伍死了小一半。 拆锁链的工程停下了,另一个解决措施推上去了。 几天后的夜里,在侦查小船上手持望远镜眺望的斥候,看到远处江面升起了赤红色。 大抵天下有脑子的人总是类似,高明的将领带兵方式不同,但思路可以共同。在发觉不可能拆掉铁链之后,暨麟英改变了思路。 船头火炬被点燃,江面上仿佛同时升起数以百计的太阳。千年之前如果真有一个叫羿的人对天空张开弓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画面。 横斜的铁链被火炬灼红,在江风中剧烈晃动,发出微小的崩裂声,随着第一根铁链崩断,黑压压的战舰群开始向前。 暨麟英站在后排的指挥船上,俯瞰着泛起妖异红光的江面。 他承认对手出的并不是昏着,也不否定对方的智力,但这毕竟是有破解之法的计谋,不是吗?即使他没有想出如何横渡这拦江铁索,只要他发现铁索的意图是把他们赶往两边小道,计谋就算不上成功。 如今是他赢了…… ……是这样吗? 江面上有什么东西飘过来了。 最先被火光照亮的是船的轮廓,那是一艘艘小小的渔船,破败不堪,大多数没有顶棚。它们在水中飘游着,仿佛一个个幽灵,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徘徊。 随着铁链崩毁,它们开始接近先头点火炬的船只了。 那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切思考都变得碎片化。 站在最前方军舰上的士兵想要看清楚那上面有没有人,弓弩手拉开箭试探性地射出了几箭。而在战船上的暨麟英,脑内莫名其妙冒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在夜里时,他们偶尔会是逆风。 轰! 火焰对上小船的那一刻,浸满了桐油的船身熊熊燃烧起来,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白光从船中起爆,骤然掀起数丈的水柱。没有停歇,没有闪避的余地,载着火药与干草的船只一个接一个燃烧爆炸,江面霎时间沸腾了。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巨大的轰鸣声从天上还是水下而来都无关紧要,最前端的船被炸碎,熊熊燃烧着向水中沉去,最前端的桐油火药船爆炸后,后排没有刷涂桐油的船在战舰的缝隙里被二次引燃的火焰点燃。 到处都是火焰,散落在甲板上和江面上的死者沉沉浮浮,生者的眼睛里满是爆炸光导致的光斑。他们看不到敌人,看不到火从何来,但那雷声是真切的,它唤起了他们之中某些人对某个传言的恐惧。 “雷!”他们呼喊着,哀嚎着,垂死者爬行着寻找自己的肢体,“天雷!” 敌军之中的那个仙人引来了雷电! 江面变成红色,林孖很不痛快地掏了掏耳朵,他没听嬴寒山的话提前把耳朵塞住,被远处的爆炸声震得有点耳鸣。 站在楼船最高处的嬴寒山注视着远处的火光,它照在她的半张脸上,让她的神情有点晦暗不明。 “起爆声停止半炷香之后,”她说,“进军。” 第282章 将与将军会猎(三) 这确实是危局。 江面狭窄处的船队像是一列单向行驶的火车, 绝不存在调头的可能。最后排的船队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前排已经空中开花。 有惊慌的士兵想要转舵,随即造成了更加毁灭性的后果。满载火药的小船到底容量有限, 又不能掌握方向, 在面对包铁的大型船只时造成致命伤害的概率不高, 但混乱之中调头的那些船就不一样了。 它们实打实地撞在侥幸躲过爆炸的同类身上, 实打实地把船舱戳出一个窟窿,又实打实地一起沉入这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远处有灯光浮游着接近,白鳞军的旗帜被照亮, 像是一团悬在夜空中的鬼火。他们没有立刻靠过来。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开始射箭。 系了火棉浸了油的箭被白鳞军点燃射出, 漫天星斗一霎间黯淡。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在火焰的燃烧声和间歇性响起的爆炸声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保持了理性的,主将舰船周围的小船扩散, 形成一个隔火带,后方开始强行开道。别管今天有多少人死在这, 第一战绝不能折了主将! 第570章 “请您迅速撤离吧!” 暨麟英看着被四周热气蒸得满身是汗的副将, 忖度了一下。 他脸上没有多少震惊和恐惧,那张沉着的面孔甚至让身边人感到微弱的安心。但下一秒,他的命令让所有人脑袋空白了。 “诸船有覆铁者, 结队于此舰之侧,全力前进, 其余诸舰, 无论有伤损与否,即刻避让。” 坏消息, 你家主将不撤。 更坏的消息,你家主将冲着火就去了。 所有人都安静了,更快回过神的人在努力思考,回不过神的人已经提前脑袋顶上飘魂。暨麟英没有解释,他扶正自己的佩剑,走向船头。 他没有那种与船共存亡以全节烈的打算,殿下尚在,老臣不可自弃。 他是清楚地知道,这是唯一一条挽回溃败的路。 那会爆发出火焰和雷光的船恐怖,但数量不多,它造成的损害并不比战船混乱互相撞击来得大。舰队前方没有大船,燃烧的小船或许会影响同类,但难以影响大的战舰。 唯一的办法只有前进!用精锐破开这片火海,为后船开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如果没有人敢于冲向火中,那就是主将走在前面的时刻! 破碎的战船在水中沉浮,其间偶尔会伸出一两只手,它们颤抖着,有些像是还在呼救。而当冰冷的浪头打上来时,船上的人才会发现那些手并没有主人。 船队冲散它们,撞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小舰,在火光与死亡中,追随着主将的船队一支箭一样破开弥散着鲜血的江水。 站在甲板上的海石花看到了那支箭,它染满同伴的鲜血,正向着白鳞军疾驰而来。 “准备迎战。”她说。 暨麟英拔出佩剑,远处白鳞军的将旗已经依稀可辨。 “准备迎战。”他说。 …… 林孖耷拉着脑壳坐在蒲团上。 他的一边耳朵多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不大,好好愈合大概不至于变成豁耳朵。嬴寒山从他面前走过去,看到这个缺口,联想到一些关于猫狗绝育的小常识,情不自禁就开始乐。 林孖抬起头,很委屈地看了自家大将军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变成了绝育豹豹,单纯就是被海石花骂了。 两边船队撞上时林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窜出去当了先锋,他撕开最外层的士兵,几乎打到暨麟英的面前。但奈何人太多太集中,最后他也没能真的和对方主将对刀,还被谁侧着划了一刀撕开半个耳朵。 对此海石花的评价是,战后连降三十级,给我滚去喂马。 “不冤。”嬴寒山揉了一把林孖的头,“要是我,我让你去烧火。” 林孖不高兴,海石花也没高兴到哪里去。 “我放走了对面的主将,请您降罪。”她没穿甲没佩剑来见嬴寒山,吓了她一跳。 “这有什么好降罪的。”嬴寒山把手里的文书倒扣在桌子上,“对面六十二了,你还没有二十六,小将打宿将,你大胜归来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再说了。”她说。 “那位老将,的确是个人物。” 寻常人绝对想不到这个破局方法,人类的本能就会遏制人向着危险的地方钻。纵使知道只能从火海中突围,一般将领也会只会士兵先走,导致前方混乱拖慢时间。 能决断得这么果断,他的命就不该留在今天。 嬴寒山翻过手中那卷文书,把它丢进了一边的书箱里。 扑,战报被这么轻轻一抛,落在桌边的书匣里。 第五煜一手支着额头,听灰衣的淳于汇报完军情。 “暨麟英无碍?”他问。 “是。” “那就算是还好,”他懒洋洋地抻了抻后背,“去清点此战伤亡,船只损失,此后尚有大战要打。” 淳于领命而去,披甲的王孙起身,踱出帐篷,抬头望向泛起鸭蛋青的天幕,自顾自笑笑,向着一边偏远的帐篷走过去。 夏天闷热,这帐篷却被毡布围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透不进去。第五煜掀开帘门,一线日光从门外落下,在地上画出一个尖角。与此同时,某种汗酸混合着腐烂老鼠一样的味道从门里涌了出来。 他挥手示意卫士离开,自己找了把胡床在帐篷门前坐下,笑嘻嘻地,也不嫌恶那股难言的味道。 “弟弟,”他说,“王兄我啊,打了场败仗。” 帐篷里传来呜咽声,他稍微把帘子往一边拉了拉,就看到有个臃肿的身影拼命地往角落里钻。 第五明,襄溪王第三子。 这个向来以容貌俊美,性情骄纵闻名的小儿子是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松软肥白的肉从他的脸上,脖子上,肚腹和手臂上溢出来,整个人像是一盆发过头的面。 眼睛被两腮的肥肉挤得极小,已经看不出襄溪王家遗传的桃花眼。 第五明没有逃走,他没来得及从自己王兄的眼皮下消失。第五煜没杀了他,他把他养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一日三餐该给就给,从不苛待。 但这三餐里尽是肉食,油脂,没有一点菜蔬。第五明闹过,绝食过,但最后向着饥饿屈服。他没胆子饿死自己,更没胆子自杀,短短半年时间,这风流相的王幼子就像是畜栏里的白鹅一样,吹了气似的变肥。 坐在门前的第五煜就这样温柔地微笑着注视他,和任何一个友爱的兄长没有区别。 第571章 但第五明明白,这笑容和友爱没有一点关系。他不断冒虚汗的头颅被强烈的悔意充斥着,如果当初他不在自己这个“患病”兄长门前耀武扬威,如果他能早点知道这是个什么煞神…… 第五煜这么注视着这团扭动的肥肉,没有讥笑,没有快意,眼睛里弥漫着冷色调的雾气。 “我偶尔会梦到母亲。”他平静地说,“弟弟,你会梦到你的母亲吗?有时候我挺羡慕阿争的,他死在自己阿母前面。” “你阿母已经去世了,我不打扰她的安宁。她一定已经对我阿母道过歉了,我阿母是个温和的人,不会怪罪她的。” 在十六岁,他查出了自己母亲的死因,凶手也已经长归黄泉,第五煜哼着那首无根花树的歌,把这恨意延宕开来。他恨她的儿子,恨所有帮凶,最恨的还是自己的父亲。 到现在,他终于可以一个一个把他们送下去给自己阿母赔不是。 “虽然如此,我觉得你也应该给我阿母道个歉。对不对?” 第五明痛哭起来,他爬到他的脚下,抓着他的衣摆。 阿兄!阿兄!他含混地说,是我的错,我给王妃道歉,给你道歉。我再也不敢了,放我走吧,放我去做一个庶人,做农夫也行!做奴隶也行! 而第五煜只是轻轻甩开了他,转身对着远处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三日后誓师,拿他祭旗。” 他再一次仰头,天空已经被烈日照得全白。第五煜闭上眼睛,默念着他从出生以来的人生。 他没有错!他不可能有错。少年时的步步筹谋,从无军无地到如今,难道还有一个第五家的人比他做得更好吗? 母亲啊,你看着我吧。 我定然会赢。 “我没有错。” “我错了,我错了,你别骂我了。” 嬴寒山把通信用的那枚玉佩拿远了一点,试图忽略里面冒出来的仙门粗口。 玉成砾从嬴寒山这个死孩子师尊杀上门来都不和她说一声骂到证个道能把天漏证碎以至于芜梯山现在全盯着她要不是她现在所在的地方王气龙气什么气都强到致死量他们早就下去搞斩首再骂到死孩子不接电话不看玉佩联络非得她托周政下去传话。 嬴寒山是是是好好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不容易等玉成砾骂完了,从沿海方言转回雅言才接话。 “我说前辈啊,”她说,“我师尊究竟是个什么?” 玉佩那边沉默了一会。 “见过母猫吗?”玉成砾问。 母猫带崽时很凶悍,对自己的幼崽也慈爱,但一旦幼崽病重或受伤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它就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鬼母道也一样。 不论弟子性情,修为,师尊皆待之如亲子。唯独弟子因故垂死,会被师尊食入腹中。 “你等会儿,”嬴寒山说,“这不就是个好点的师尊但是吃徒弟?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拜她?缺爱?” 因为不是必死。玉成砾说。 鬼母食子,子于腹中与母争斗,若是可破腹而出,即为再生,不仅能渡过死劫,还能分走鬼母修为。 若是不可破腹而出…… ……嗯,胜败乃兵家常事,少侠下辈子再来。 嬴寒山默默摸了一下胳膊上冒出来的白毛汗,她不想尝试和自己这个便宜妈抢修为,这件事暂时揭过。 “玉前辈,我想托你个事。” “你那里有没有芥子袋,能不能分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个?” 嬴寒山又把玉佩拿远了一点以免吵到耳朵,在玉成砾勉强收了话答应后欢快地加上一句:“对了!要是能联系到周政的话,让他给我叫十个人来,不用修为太高的,不打架,谢啦!” 说完她就立刻挂了玉佩,不然玉成砾有发挥空间。 嬴寒山收起玉佩,走出帐篷,外面嬴鸦鸦已经等了一会,阿姊晌午里派人找她,说有要事。 “鸦鸦,”赢寒山示意她凑过来,趴在她耳边小声说,“和观鹭一起,找人给阿姊弄点东西来。” “弓箭?火药?还是……” 嬴寒山摇了摇头,鸦鸦觉得自家阿姊最近笑得越来越让人毛骨悚然了。 “你让人给阿姊弄三十桶金汁来。” 第283章 将与将军会猎(四) 凡战者, 以正合,以奇胜。 说人话就是打群架一般是会绕背的那个能赢,但绕背的前提是你得有一车面包人牵制前方, 不然对面回过脸来, 头都给你打掉。 在水军紧锣密鼓地编队休整准备迎战时, 嬴寒山下了一道命令。 她叫图卢来见她。 其实按道理这场战争真没乌骑军什么事, 水军和水军打,纵然大船能跑马,也没有哪个弱智将领会让骑兵在战船上冲锋。又不是蒙古国海军司令部, 术业得有专攻哇。 所以大部分乌兰古部的骑兵们就是来看热闹的。她们凑在船上向下看裂玉一样的江水, 悄悄含干酸奶皮子压制晕船, 当火药在铁链后炸开时, 这群草原兵的眼睛被火光照得亮闪闪的。 草原人好战, 但水面实在陌生,不是她们的战场。 这更像是一场春游,一场团建, 高衍猜测嬴寒山想用这种方式让中原人快点认她们是战友她的确很喜欢那个名字里带花的将领。 但图卢不这么想。 好统治者慷慨又吝啬,在维持军队战斗力方面不吝资源, 在没必要的细节上锱铢必较。嬴寒山绝对不可能浪费空间带她们来春游, 甚至还连带着把马捎上了。 第572章 她在等,等一个解释。 这个解释很快来了。 船舱里悬着用素布扎的小口袋,里面一阵一阵地散出某种不知名的醒脑香气, 有薄荷,更多的是花香。嬴寒山穿着一件黄麻的薄衫坐在小口袋底下, 不像将军, 像是哪家东家的账房。 “坐。”她说。 图卢坐下,嬴寒山盯着手里的舆图, 没抬头看她,没头没脑地抛出一个问题来。 “乌兰古部现在能出战吗?” “怎么打?” 嬴寒山抬起头了,她双手一推,把舆图搡到图卢面前,用手指了指上面用朱红圈出来的一点。 淡河地方大,但穷,臧州资源丰富,但远而且因战乱破败,第五煜背靠的土地虽然不如臧沉大,但是实打实的富庶之地。 远江能作为良好的运输途径,将粮草源源不断地运到战场上,这是他的优势。 第五煜也知道这个优势,他在一路上修建了数个水寨,每一个水寨都能独立承担运粮任务。这些水寨与第五煜的粮草中枢相连,为了防止白鳞军从远江复杂的水网摸过来,或是朝廷脑子一个不好突然顺流而下助阵,储粮中枢是一个陆地营地。 红圈圈出来的,就是这个中枢。 “我想让乌兰古部绕一次后,断掉他的粮道,也断绝他弃船从陆上退去从州的可能性。”她说。 第五煜这个运输结构就像是一棵巨大的树,茂盛的树冠有很多分支,打掉一个分支还有其他分支能顶上来。但总归所有分支都是长在主丫上的,把主丫斩断,剩下的就都会失活。 图卢不置可否:“你们就快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过去?战马是比步行军要快,但赶不上船。” 嬴寒山的手指顺着红圈下滑,那里有一条水系支流:“你们坐船过去。” “不行,”图卢几乎是立刻打断了她,“我的骑手们都是草原人,没怎么坐过船,一下船就让她们上马,打仗会有问题。” “你们下船可以休息一天,”嬴寒山说,“来得及的。” 图卢不说话了,她以一副质疑智商的表情盯着赢寒山的脸。 “来得及的,”嬴寒山对她露出几天来的一直挂在脸上的坏笑,“听我的没错。” 当一个人对一件不确定的事表现得十拿九稳的时候,她很可能是上面有人。 嬴寒山确实上面有人。 在和玉成砾用玉佩通话后的第二天,上面的人来了。 晨光未破,天色还有点雾蒙蒙的青,放哨军士从船头下来,一抬头就看到一队大雁正从南方飞来,在浅青色的天幕上留下人字形的剪影。 底下的人凑近了才看到,那不是大雁,是整整齐齐十个御剑飞行的人影。 为首的少年人仿佛刚刚冠年,长着一张看谁都像骂人的脸。 嬴寒山穿戴整齐出来迎接,一看这张骂人的脸,脸立刻也跟着垮了下来。 “何至?” 她倒不是对何至这个观剑楼狗场里唯一一只猫有什么意见,只是他带人过来的这个阵仗很不对劲。 何至把玉成砾给他的十个芥子袋往嬴寒山手上一挂,自己后退两步,跟在他身边的观剑楼弟子顿时背手站直,左五右四,透着一股“大哥你说让我们去砍谁”的气势。 “怎么是你来了?”嬴寒山被这群站得像是斧头帮的一样的剑修惊了一下,开始往回找补气氛。 “我欠你人情,自然该我来。”何至直着腰一脸严肃地回答,“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从楼主那里听说嬴寒山在下界开战,需要十个观剑楼弟子的时候,何至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介入人世的因果,还是和其他门派对抗,他都一定要来,不然之前欠嬴寒山的人情死活还不上,他睡觉都睡不踏实。 但眼前这人,好像不是想让他们砍人? 嬴寒山看看芥子袋,看看这群人,表情有点微妙。 “行吧,”她说,“那就有劳你们了。” 收拾收拾,去搬砖吧。 嬴寒山当然不可能从观剑楼要人来打仗。 一则是介入尘世斗争是大因果,虽然第五煜身边那几个青云宗的人看起来张牙舞爪,但实际上他们也只能当当保镖,一旦真的动手,上次飞甍关误伤就是前车之鉴。 二则是观剑楼不能明着对她表现出支持态度,毕竟她现在是比魔修还十恶不赦的王道修士,她不做人周政还得做人。 那她要他们来干什么呢? 劈山,搬砖。 第五煜的船队并不停在远江上,而是停在与远江分支相连的祝堰湖修整。这群观剑楼来的剑修啥事也不干,就是拎着玉成砾给的芥子袋,跑到附近的山上学习愚公,哐哐凿山。 凿下来的石头就用手里的小塑料袋装好投去祝堰湖的入湖支流。 一吨石头大概半立方,玉成砾提供的芥子袋里面能直接装一个小洞府,装上十来吨绝对没有问题,这些人来来回回一整天,成功把支流给堵了。 于是当第五煜戳死他那个倒霉弟弟,打算带兵出发的时候,所有士兵都看到了奇特的一幕。 原本盈满如镜的祝堰湖在一夜之间落了下去,泛着粼粼银光的水面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腐败水草的底沙和石块,大型战舰搁浅在湖岸,动都不得一动,中型战船逃过一劫,但也被堵得严严实实出不来。 有本追忆二战的书叫《泥泞中的老虎》,如果有有心人从这场战役中活下来,或许也可以写一本《泥泞中的战船》。 第573章 这位当世第五家最杰出的小辈站在岸边,脸上表情真正地空白了两秒。 他不能理解,这湖落下去的湖水中,蕴藏着某种他绝不能理解的东西。 他巧妙地隐藏在幕后,不参加任何出使,也不跟随臧州之战,这给了他充足的准备时间策划那个血腥的夜晚,也同时断绝了他获悉一条重要情报的可能性。 第五煜不知道还有别的修士在帮嬴寒山。 他一点也不知道。 或者说这件事在他的世界观里就是个bug,他欺骗青云宗自,从他们的人那里探听到了修仙界对王道修士的看法,他从典籍中翻到了究竟何为王道,王道修士的存在是损害那个天上世界利益的,帮助嬴寒山将不会获得任何好处。 他不相信有人会帮她,这明明不合逻辑? 就像他不相信嬴寒山真的能成为代表人的人王。 于是现在,他站在翻涌着阵阵腥气的湖岸,茫然得像是身无分文。 有淳于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一只等待主人口哨的猎犬,第五煜回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忽然散了。 “她在拖延我出战的时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思索着。 “……叫淳于顾带人回防营地。” 虽然不知道嬴寒山是不是这个意图,他想,但总该防备一手。 她不可能比淳于顾去得更快,除非她拉了一队骑兵来。 湖水没堵多久。 鉴于嬴寒山请来的是观剑楼不是复仇者联盟,没人干举起一块巨石咣当投进河里的事情。 堵塞河流的以碎石和中型石块居多,现在是丰水期,即使不疏浚也会自然通开。 随着湖面再一次泛起粼粼银光,两边的船队像拳击台上的两方,开始缓慢地向着战场最中央迫近。 七月底,中门峡。 斥候手中的镜片反射着日光。随着小船的颠簸而一闪一闪,两边峡谷郁郁葱葱的林木中,偶尔也有这样的闪光一应一应。 白鳞军已经察觉到第五煜舰队的迫近。 最前排的小船没有包铁,没有篷布,上面的士兵手中拿的不是弓箭刀枪,而是长长的竹竿。 它们彼此用锁链连接,与身后的战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虽然第五煜并不知道那些会着火和爆发出白光的船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经领悟了如何防御它们。 一旦嬴寒山再放出那样的小船,这些被铁索连起来的先锋船会迅速形成一道防线,船上弓弩手将用火箭点燃那些小船,排除隐患。 手拿竹竿的士兵们双手有些颤抖,落在水中的同袍已经被鱼吃尽,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古怪的船是一碰就炸还是着火就炸,只能希望用竹竿推开船的方法真的奏效。 然而,并没有那样的怪船出现。 江面平静,在日光下呈现出绿玉一样的色泽,船队谨慎地跟在先锋营之后,船上的人倒是都微微松了口气 那样可怖的东西大概并不易得,也并不好用,所以只能那晚用一次。 有一个士兵悄悄掀了掀头盔,擦干被骄阳蒸出的热汗,当他抬头看向天空时,他看到了一只笨拙的大鸟。 它有些像是雁,有些像是野鸭子,飞行的样子歪歪斜斜,两边翅膀不自觉地抖动着。他看着这只大鸟,有几秒钟出了会神,如果有一把好弓,他想,或许他可以把这只肥鸟射下来。 就在这短暂的几秒妄想里,这个士兵已经拉开弓瞄准天上这只大鸟。 嗡 臆想中的箭射出去,鸟儿却真的坠落下来。 它咔地砸在船舷上,裂成两半,木制的鸟身断开,里面洒出些灰黑的粉末。 那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上前细看,忽然有人抬手指向空中。越来越多的大鸟从四边林木飞起,歪歪斜斜地坠落下来,在船上摔开,落出一地灰色粉末。 终于有人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指着那鸟儿尖叫起来,下一秒,不必解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什么。 有一只更大的鸟被放了出来,它的翅膀铮明瓦亮,好像糊满了浸油的纸,一支火箭从林木中射出,直奔着那大鸟去了。 火焰轰然照亮天幕。 江水中倒映出一只熊熊燃烧的凤凰。 第284章 将与将军会猎(五) 嬴寒山是个好人, 知错就改那种。 上次被杨蹀骂过在战争中使用螣蛇报信之后,嬴寒山深刻反思了自己。 叫螣蛇去天上飞两圈,算不算涉及因果呢?显然不算。但你能不能时时刻刻都叫螣蛇上去飞两圈呢?显然不能。 这个时代的空中作战单位只有信鸽和鹰, 嬴寒山需要一个螣蛇这种可以示警又可以运输的空中单位的下位替代。 无家的木游鸟就很合适。 但是, 嬴寒山自己也没料到, 这玩意第一次飞起来, 是为了寄一封来自地府的书信。 最后那只木游鸟很大,它的体型已经超过了能在空中停留的极限,但它却比之前纷纷掉下去的任何一个同类坚持得都久, 因为它的身骨是用纸和竹子糊的, 也因为它肚子里塞了一个特制的气囊。 气囊是用羊肠做的, 又轻又薄, 凝结着制作它的人员的汗水和深恶痛绝。 从嬴寒山下令收集金汁之后, 手底下人就忙了起来,一个大坑被挖出,一桶桶的秽物倒进去, 顶上封好,只留搅拌口和出气口, 夏末秋初的沉州热得神仙都不敢穿厚衣, 这些在巨型粪坑里发酵的秽物很快就起了化学反应。 第574章 到发酵得差不多,大家就开始前面搅屎,后面收集冒出来的气体。粪坑周围严禁明火, 不能大半夜收集,只能顶着太阳铲屎, 本来沉州出身的人就恨第五煜, 铲了两天屎之后这痛恨已经到了诅咒他半夜掉进茅坑淹死的程度。 诅咒混合着沼气,轻飘飘地托举起来了那只鸟。 轰! 羽毛, 骨骼,碎纸,断竹,燃烧着的碎片从天空倾泻而下,那只凤鸟消失了,它化作熊熊火焰从天空坠落! 火焰触及船面上散落的火药,刹那间扬起千枚凤凰的翅翼,热风卷起旗帜,光影将江水灼红。就在这十几秒之间,青碧的天空与同样青碧的江水都改换了颜色。 用望远镜观测远处的人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镜片,以免光斑烧伤眼睛,最核心已经看不到火光的赤色,它是纯粹的白,白得要吞没一切存在于它之中的形体。 有人跳进江水,有人在船上奔跑,尖叫声,破裂声,燃烧的杂拉作响声,越到中心反而越安静, 死亡不是寂静的吗?死亡本就是寂静的! 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 唯有一千个太阳,方得与其争辉。 就在这灼白的寂静里,有另一种颜色在生发。 那是修士们结阵的颜色。 第五煜肯定不是大剌剌跟仙人们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的把戏了,我打算成为人王就把你们踹了,所以这些人还是勤勤恳恳给他当着保镖。打架不能打,但千万别把自家老板烧死了。 嬴寒山拿起手边的盒子,里面是当初从万俟擎这帮人身上搜出的芥子袋。她敲敲联络玉佩叫何至:“何至?让三个弟子来找我。” 何至带着俩戒律阁精英,唰地就落在船舱前面。 “说吧,”这只孤傲凶悍奶牛猫板着脸,“要我怎么和对面拼命?” 嬴寒山眨眨眼心说好小子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去打对面,又眨眨眼。 “我交代的这件事,你做了可能会后悔。” “我不后悔。”何至扶着腰上的佩剑,直直看着她。 赢寒山点点头,把那一大两小三个芥子袋递给他们:“去阵上,别管别的,打开袋子就往那群青云宗修士身上撒,注意别撒到自己身上。” 他接过袋子,面色凛然地点点头。 仙人,凡铁不伤,百毒不侵。 这件事何至知道,嬴寒山也应该知道。她让何至往青云宗修士身上撒东西,那撒的一定不是什么寻常东西。 两个弟子都是刚刚从历战阁上来的年轻人,跟着周政一起砸门的那一批,没太经过事,拿着芥子袋手就有点抖。 三人升上半空,左手边用双股剑的小师弟悄悄歪过头去:“何师兄,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咱们……” 何至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他听说之前周政的事情牵扯到了谋杀前任楼主,其中最核心的凶器就是被称作“桃花面”的毒药,这毒药在此事过后被尽数收缴销毁了,制法也被禁为秘术。 但是到底有没有残余的药流传下来,如果流传下来了现在又在谁手里,谁也不好说。 那一场翻盘看似是周政苦心筹谋,但他何至清楚得很,这人就是条脱缰的傻狗,没人拽着他绳子他根本算不到这么多。 那个牵着绳子的人……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芥子袋,终于把心横下来。 就算这是桃花面那又如何?没有嬴寒山,他现在还是个心魔所困不得寸进的普通剑修,本来来时已经动了效死报恩的念头,现在不应心生畏惧。 这么想着,何至把手对着其他两个弟子一伸:“兹事体大,说到底与你们并无关系,若是不愿意背这份因果,尽与我便罢。” 两个剑修一愣,齐齐直起脊背:“师兄哪里的话,今日既然随师兄到此,怎么能将事情都丢在师兄身上!” 这一嗓子喊出来,原本乱跳的心也定下,三个人绕开重重火光烟气,直奔对面军阵。 清光将火焰荡开,在江心画出一个白色的圆形,那之上三个青云宗修士身穿月白大袖,肩上缀银青蓝羽衣,像是三只青鸟似的屹于阵上。 如果不看脸色的话,还挺仙气飘飘的。 嬴寒山一直在让自己这些仙门朋友干擦边球的事情,只要不出现在战场上和凡人发生接触,就基本上能躲过天道的因果判定。 但这几个青云宗就没那么好命,他们实打实地在用阵法隔火保护第五煜核心船队,脸接天道的注视,有一个修为低的已经隐隐有些发抖。 不过下面的人看不到,他们抬头只能看到三位白衣飘飘,清冷出尘的仙长忽悠在上方,心里顿时大松一口气。 何至和身边两个弟子一对视线,打开芥子袋,从头顶向着那三个修士倒了下去。 …… …… 天地忽然安静了几秒钟,随即,难以言喻的,惊恐万状的,撕心裂肺的,猝不忍闻的惨叫声在战阵中响起。这声音上至天宇下至江底,震得江水为之倒流,不知情的人站在两岸上都为之胆寒,不知道这一场作战是用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手段。 在这惨叫声中,有一个声音最大,最清晰,最崩溃。 “嬴寒山!!!”何至尖叫着蹿了出去。 “你这个魔修” 林孖这次记得及时堵上耳朵了,一边堵一边同情地看着自己身边不当回事被震得一个倒栽葱坐在地上的同袍。 第575章 嬴鸦鸦披着一身薄布甲,从外面转进来,正看到自家阿姊从一边的书匣子里摸出一袋还没长毛的茶叶沫沫,捏一点嚼嚼。 “阿姊,外面……” “我知道,”嬴寒山把茶叶沫沫吐出来,“一旦火势稍平,就准备进攻。” 嬴鸦鸦快速地眨了两下眼:“阿姊,刚刚对面阵中那一阵子喧嚣,究竟是怎么……?” “哦,”嬴寒山合上书匣,站起身,“我托修士朋友去往他们那里撒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然后,嬴鸦鸦看到自家阿姊露出这一阵子以来,最难以形容的微笑。 “鸦鸦啊,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她的嘴角颤抖着,这个微笑也有点扭曲,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憋不住的坏笑。 “什么?” 屎到淋头啊。 是这样的,嬴寒山现在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穿越回去的可能。 但不管有没有,她想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对白衣飘飘的清冷仙尊有什么幻想了。 阵法破了,破得很不体面,足以成为青云宗上下修仙大道上的污点。 但这群满身不可名状之物的修士好歹保持了最后的理智,散开的阵力吹熄尚未笼罩船只的火焰,将已经不可救的船只推远。 江面的蓝色再一次从火光中破出,好像一条游龙露出它的脊背。那些顶着死亡的战船踏上这龙脊,冲出了火海。 双方终于见面了。 好整以暇的白鳞军在江面铺展开来,帆布上笼罩着淡淡的银辉,第五煜的小型船只已经损失过半,只有艨艟以上的船还基本保持着编制。 江风骤起,撑着白帆的小舰顺水冲向敌阵,第五煜手下水军同时扬帆加速,阵型内缩,合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 暨麟英就站在船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的大船。 或许是和这支军队原来的从匪生涯有关,白鳞军多小船,多快艇,缠斗如同群狼。 一头狮子深陷狼群中,再勇武也会被撕食干净。暨麟英没有令自己手下的船队散开应敌,他收拢战斗力,如同一把尖刀一样狠狠刺入狼群。 他不需要击败他们,他亦没有余裕击败所有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保存实力,冲入阵中,割断这狼群中头狼的喉咙。 巨舰从小船上蛮横地碾过,包铁船头撞进围上来的斗舰船身。 不时有被击翻的小船在浪头中沉下飘起,船中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红,也不时有巨舰被截住,矫健的白鳞水军抛出勾爪攀上甲板,将手中的朴刀攮进对手胸口。 浪头凶猛地打过来,卷走尸体和尚不是尸体的某些倒霉鬼,它在船舱下发出沉钝的拍击声,又被厮杀时的怒吼压下去。 好像洪水时的蚁巢,蚂蚁们密密匝匝地扭在一起,变成一个模糊的黑色团子,现在这些团子不是虫,是人,血溅在他们的脸上,从眉骨流入眼中,于是黑色的瞳孔也被鲜血染红了。 所有人都忘掉这是哪里,他们在干什么,甚至忘掉自己是人,只有被刀攮进胸口或者砍掉头颅的前一秒,他们才会突然醒悟,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呼。 娘啊。 国土太大了,每个人的口音都不一样,但至少在哭喊这个词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是差不多的。 暨麟英没有向后看。 他没资格向后看,他决不能有任何动摇,包裹着铁甲的船只驶入了核心,那些与它簇成尖角的大舰与白鳞军的大型舰船对上。 小船伤害不了如此高大的舰船,他一早就猜到这种方式足以在无视那些分散又汹涌的兵力的同时直接拉开决战。 殿下的军队注定无法在战斗力上击败白鳞军了。 但如果白鳞军的主将死了,那就还有希望。 两边的船在靠近,相错,站在船头的老将拔出刀剑,他看到对面那银甲闪烁的将领。 那是一个年轻而气势凛然的女人。 海石花经历过很多战役,不论从军前还是从军后。 她还是海阿妹的时候就和其他白门人一道抢劫过近海的富商,勾爪长长的链条勒进人脖颈,只要轻轻一扭,咔嚓,颈椎就会断开。 加入白鳞军之后出战就更频繁,不论是作为老兵还是作为将领,她从不冒进,也从不龟缩在指挥帐里。 但是,如果问她她最遗憾的战役是哪一场,她会说是那一年的柏鹿渡口。 她看着林孖冲上去,杀了项延礼的副将,拎着他的头颅跃入水中。 他矫健,英勇,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爱慕。 “要是杀了他的是我就好了。”那时的海石花这么想。 要是杀了他的是我就好了。 两边的士兵扭杀在一起,站在下小艇上指挥的林孖抬起头来,他看到海石花动了,银甲如龙般越过船头,身边的亲兵随之跟上。 暨麟英砍翻冲到自己面前的士兵,他身边的人已经开始分散,他不知不觉走得有些靠前。 不,其实他有知觉。 殿下的水军一旦后退,那就只能缩回从州,这一路多生变故不提,朝廷在察觉到这里的虚弱之后也会上来坐收渔翁之利。 舰船可以再建,水军可以再招募,但时间不等人。已经没有时间给殿下再东山再起了。 殿下不能承受失败,这是必胜的一战。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就是最后的决战,他生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杀死对方的大将。 第576章 这是一个用命换命的赌局。 那个女将迎过来了。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有了几道刀口,挥出一刀架住海石花的劈砍时,暨麟英觉得自己双手有些颤抖。早年间他从不会这样,即使在战场上随着先王殿下辗转百里,他仍旧谈笑自如。 海石花侧身急闪,一刀从肋下挑过来,暨麟英回防,仍旧被她砍在臂甲上。 他知道了,是他老了,他老到已经不适合这个该给年轻人的战场,他在这里为先王的子嗣尽力,也可能在这里结束。 双方对刀过十,海石花的刀上染了血迹,暨麟英稳扎稳打照着她的破绽下手,也砍缺了她四五块甲胄。 似乎势均力敌,但他知道自己的力气快要到头了。 暨麟英猛力一刀刺出,海石花不防,任由它落向胸甲,与此同时,没有收住的一刀忽然荡开,削向他脖颈。 就在这一秒,他对上了这位小将的眼睛。 里面没有讥笑,没有冷嘲,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可以了,你尽力了。 江水浮出淡淡的红色。 第285章 终战余响 战争不是一个瞬间, 但战争中必有一个瞬间。 如同扣响扳机,在这个瞬间,胜败已有定论。 第五煜听到了命运开枪的声音。 还没有人向他汇报战况, 那些撕裂火焰和尘灰冲向敌阵的船只还没有回来, 他能看到的只有笼罩着灰色的天空, 和因为血与火而荡漾着艳色的江水。 但是, 突然有一个声音开始在他脑海里询问他。 如果这一战败了,打算向哪里逃? 第五煜被这个声音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扶住船舷。 从少年时到现在, 他从未思考过“败”这件事。这不是出于自负, 而是出于野兽样的谨慎。那些奔驰在田野上的野物, 无论是吃地里长出来的东西, 还是吃其他活物血肉的, 都害怕一件事情 害怕受伤。 因为它们不会有时间恢复,不会有谁庇护它们直到伤口愈合,它们只能非常, 非常小心不要留下伤口。 他也只能非常,非常小心地去维持“不败”。 但今天,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败了。 有船从远处回来了, 它们来得那样急,船舷分开的水波混乱地彼此碰撞,又在第五煜的船头轻轻触碎。 传令兵们已经开始互相旗语, 第五煜离开船舷,因为船的晃动而趔趄了一下。他听到那些含混嘶哑的声音了, 船上有伤者的呻吟, 船头有传令兵急切的呼喊,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 嘈杂的惊呼和尖叫。 他已经不需要谁向他禀告结果。 “准备撤军。”第五煜说。 撤向何地? 撤向淳于顾所在的大营,北上修整。 在另一条历史时间线里,三百年后会有一位半生坎坷的诗人,与他同样仰望着青天,叹出一句诗来。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天道给与第五煜的机会已经消失,但他暂时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淳于顾没能顺利抵达中央营寨,一群骑兵拦住了他。 同样行船,乌兰古部比这灰衣的幕僚早走了一天半,转路上行军之后又几乎全是用马匹赶路,将将卡在他们前面抵达。 年轻的女骑手们像是慢慢从山坡上站起身的狼群,睁着绿莹莹的眼睛俯瞰猎物。 骑兵打步兵就像是用坦克碾摩托,但眼前的军队并没有像是想象中那样溃散。灰衣的淳于将所有盾兵聚集起来作为防守,在盾牌后竖起长枪。 弓箭无法射穿强盾,试图跳过阵外圈落进内侧的马会被扎穿肚腹,在折损了两匹马之后,乌兰古部的攻势慢了下来。 她们开始用一种群兽一样的徘徊战术,不断在这个紧缩起来的堡垒边游荡。骑手们随身带着轻弓,看到盾牌有间隙就向里面射箭,用完箭就回去休息换下一个人。 这支骑兵队伍极有耐心地撕咬着这团带外壳的肉,舔舐它流淌在地上的血迹。 到天色微微昏黄,骑兵们的袭扰停下了,图卢骑马从队伍中走出,走向眼前缩成一团的军阵。 “对面的将领。”她用中原话喊,“我们收起了弓箭,出来见一见我。” 没有回应。 “你看到了,”图卢不管对面的反应,自顾自向下说,“我是一个很爱惜自己士兵的人,不希望我的姑娘们折损在这里,也不想和你们硬碰硬。你们已经没有前进的可能了,退回去吧!” 她身边的骑手有能听明白中原话的,就莫名其妙轻轻笑起来,盾牌后的眼睛们一瞬不瞬,它们的主人在思考这话到底是否是真的。 它很像是真的。 用盾牌构筑防线抵挡骑兵有用也没用,如果骑着高头大马的战士们一拥而上。 用人做的盾牌再结实也会被冲散。马蹄会踏碎倒地者的颅骨,将没有站稳的人冲翻,这场战斗将在一炷香之内结束。 所以她们为什么不呢? 因为她们不是军队,而是部族。 一支军队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同一座城池,但它们不会来自同一个姓氏。 这些女骑兵们有种相仿的气质,那种气质已经不是同乡能够解释。淳于顾一直在注视着她们,在看到她们的瞬间他就知道用长矛和盾牌会奏效,不到万不得已,那个领头的女将不会用激烈的手段。 第577章 那些躲在盾后的眼神彼此碰撞,升起微弱的希冀来。 我们撤吧! 一队步兵突破骑兵的封锁回到大营,这可能吗?留在原地任由她们像是戏耍猴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咬得遍体鳞伤,这值得吗? 退去吧,退回殿下那里吧!我们留在这里毫无益处!殿下难道能怪罪我们吗? 就在这时,淳于顾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士兵,走到最前排去。 “劝我们撤退,是为了追在我们后面,把退兵打成溃兵,分解击破吗?”他平静地问。 图卢的肩膀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不住的笑音。 “中原人的脑子不坏嘛。”她歪过头,用天孤话对着高衍说了一句。 没有被饶恕的希望,战士就该死在战场上,打吧! 骑兵们列队冲阵,高大的骏马撞入阵线,她们抽出长刀,银光在敌人头颅上飞掠而过。比朔风更迅捷,比烈火更炽烈,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这几乎要变成一场屠杀。 在最先的盾牌被排头兵撞散之后,整个军阵就像失去了壳的牡蛎一样,再无还手余地。 有步兵穿的是厚实的皮甲,甚至有人的甲胄上有一两块铁,但全副武装的重步兵尚且难以抵挡少数民族的骑兵,遑论身披轻甲,没有长武器的轻步兵。 包围圈被不断缩小,图卢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刚刚说话的人了。那个人的脸平平无奇,站在那里不像是将军,像是一个普通士兵。但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磷火一样的白光。 “你投降吧。”她说,“我听将军说过你们。” “你是‘淳于’吧,我听说第五煜养了一群像是猎犬一样的人,既不会思考,也不会判断。你刚刚的反应很对,说明你是人,不是条狗。你现在应该知道执行他的命令没有任何好处了,像狗一样对待你们的人也不值得忠诚。所以放下武器,你可以活下来。” 淳于顾站直,合手对着图卢行了一礼。 “我确实知道殿下不信任任何人,我等淳于为殿下所信,不过是殿下以我等为非人罢了。” 他仰起头,那张脸上居然有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然有人心之犬亦犬。我不过是一条走狗,从未把自己当做人过。” 即使是淳于们的首领,即使能与自己的主人灵敏地询问与对答。 即使在某些时刻,他察觉到主人对自己有人心这件事的提防,即使有时会有兔死狗烹的悲凉。 但他就是一条狗罢了,像狗一样为主人奔走,被杀死,毫无怨言。淳于们没有过去,没有以后,只有在那个狭窄院子里,注视着年少主人的片刻时光。 “狗,是不知道松开嘴的。” 他拿起了身边尸体上的长枪,图卢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骑士们。 “把他们都杀了。”她说。 第五煜从中门峡撤退,但并没有退很远,大营失陷和淳于顾战死的消息一并送到,残余的水军无处可去,只能第二次回到祝堰湖。 广阔的湖面碧波千顷,仿佛盛满了水的玉盘,这些残破不堪的战船在玉盘里摇摇晃晃,是被哪位仙童玩丢了的玩具。 仙人们的确已经放弃他,那几个被秽物淋了满头满身的仙人强硬地请辞,说是要回到宗门再请师尊前来相助。 但第五煜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当传令兵来禀告这件事时,这个小兵看到第五煜坐在阴影中,像是一条困于巨石下的蟒蛇,睁着如灯的眼睛。 “随他们去吧,”他说,“是孤天命已去,但是孤要亲自与他们道别。告知三位仙长,孤恳请他们在下次开战之时离开,以正气震慑敌军。” 传令兵喏喏而去了,第五煜拿出桌下的锦盒,那里面放置着一枚玉印,还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装着些暗褐色的液体,随着他拔出瓶盖,混合着血腥与花香的奇异味道充满了屋里。 “我是输了啊……但是襄溪王的陪葬……” “说到底得体面一点。” 八月初,夜,无月。 火把的辉光将湖两岸照亮,白鳞军从南向进攻,骑兵与步兵自北向封锁,包围祝堰湖中的第五煜。 没有什么放下武器宽大处理,没有什么互相喊话,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湖里的人都要死。 当第一组绑上火棉的箭射出时,有三道清光照亮苍穹,青云宗的修士们不耐烦地接受了第五煜的道别与敬酒。 他们确实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但总还是想做做面子工程。这个人死之后,对面那个魔修就真的成了大麻烦了,他们必须赶快回去汇报。 然而,他们并没能飞起来。 那喝下去的酒开始在他们胃袋里燃烧,撕裂肌肉,折断胸骨,三个修士发出不像人的咆哮,肢体反折过去。 有骨刺从它们的尾椎,肩膀,关节长出来,只是几个呼吸间,白衣飘飘的仙人就变作不人不虫的蝎尾怪物。 第五煜站在船头看着远处那几道坠落的流光,低头看看手里已经空了的玻璃瓶此前他差遣人在臧州搜寻天漏之书,曾经听到过“神血”的传闻,峋阳王手下国师令人饮下神血,将人顷刻间化作怪胎。他费尽周折,拿到了这一小瓶。 原来真的对神仙也有用啊。 “寒山,寒山,”他喃喃着,“你赢,我赢,只是不许仙人赢。” 那三个怪物坠落在水面,扑腾起数丈高的水花,何至与身边弟子不再观战,飞身而去拔剑斩落它们的头颅与毒尾。 第578章 就在这战斗的间隙,两边的船只发起了决战的冲锋,火焰在天上,在水中,在人身上,厮杀声把夜幕搅得沸腾起来。 嬴寒山站在甲板上,她从背上取下落龙弓。 今夜无月,落龙弓却明亮得好像一轮白月,当箭搭在弓弦上时,驺虞从她背后浮游而出,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半个甲板,明黄的眼睛紧锁着远处的高船。就在那里,有另一个紫色的龙形腾空而起。 它就是很像龙,它差一点点就能成为龙,现在赢寒山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一条蛟。 蛟龙将从潭中入海,不可从桥下过,故而携千丈洪水,使两岸泽国,方得入海化龙。 你是献祭所有人才能化形的龙雏。 你不该成为龙。 就在她拉开弓弦的那一刻,第五煜好像对她招了一招手。 他轻快地站上甲板,背靠船舷。战场嘈杂,相隔甚远,但杀生道敏锐的听觉仍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寒山。这是我为自己选的葬地,”他说,“入水化龙,也是很好听的一个结局。怎样?我们来世再见吧?” 他越过船舷,跳了下去,与此同时,落龙弓离弦而出。 铛。 嬴寒山没有看箭的落处,第二支白羽箭,第三支白羽箭,四箭连缀,齐齐向他坠下的方向射去。 落龙箭击碎了那条紫龙的额头,穿过第五煜的喉咙,连缀的羽箭钉住他的手腕,腹部。 坠落的人形忽然就停在了船侧。 不,被钉在了船侧。 仿佛一个人字形的花纹,火光照在上面,血在刷白的船身上涂出长竖线。 “来世不见。”嬴寒山收起手里的弓箭,对着被钉在船上的那个人回答。 “晦气。” 第286章 系龙蜕 天色微微地白了, 好像炭火烧尽后那一点还亮着的灰烬。白鳞军开始打捞沉入水中的武器辎重,搭救落水未死的同袍。 嬴寒山反手收起落龙弓,摸了摸背后的箭筒, 确认余箭。白羽箭还有四五支, 落龙箭还有两支。 她收起箭, 逆着天光向着船内走去。 “大将军!”有人叫她。 “我们胜了!臧沉已定!”这一声激起无数的应和, 随军的文官们不管什么文人相轻什么世家宗族了,发冠不是发冠衣袖不是衣袖地彼此拥抱。武将们冲上来,白鳞军的兵士们大将军啊姨妈啊胡乱叫成一团, 想要拉住她的衣袖, 把她举起来。 “大将军神勇!” “万岁!” 她站定, 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 然后指了指刚刚落龙箭落下的那艘船:“去拿尸首, 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 人群静了一会,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奋力地挤了出来。在那些还没褪去喜悦的面孔之间,她脸上的错愕如此真实。 “阿姊!阿姊!”嬴鸦鸦叫, “你的脸!” 嬴寒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块带血的皮肤粘在手上, 半个掌心那么大。随着她这个动作, 刚刚还欢呼着的人群爆发出尖锐的惊呼。 一块平而浅,却鲜血淋漓的伤口出现在她脸上。 “不要管我。”嬴寒山攥紧了手里这块带血的皮,“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谁也不许打扰我。” “守住船舱门,绝不许人进来。” 嬴寒山感觉到了。 她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地感觉到天道的注视, 和那些酷烈的雷不同, 和天漏的压迫感不同,天道本身如此玄奥而冷酷。 它拿起她, 像是拿起打磨机器吐出的一把钥匙,满意地把她塞进锁孔里。 拧转,不动,再拧,不动。 她身上有一个齿错了。 这幅杀生道的躯体没有王道机缘,它原本的主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盛放玉器的匣子和玉器严丝合缝,却随着玉器的损毁而被迫容纳了新的玉石。现在这枚新的玉石即将成为王,原本的盒子连盛放她都做不到了。 那种平和而无情的力量在缓慢地撕裂她,为她重新塑造一个王的容器。 不是不痛,但没有那么痛。这些年的雷劫,重伤,濒死已经模糊了赢寒山对痛苦的感知。她蜷缩在地上,听皮肤簌簌地从身上掉下来,很像雪撞击窗棂的声音。 虽然没有人教给她,她却无师自通地清楚,现在最好保持安静和内息稳定,等待肢体更新。 有血,但并不多,伤口下的血液转瞬就被新生的鲜红皮肤堵住。嬴寒山翻了个身,脊背上衣衫被血沾湿的黏腻感让她低吟了一声。 随即,她感觉有什么抚上脸颊。 是苌濯。 不,那不是他本人,只是她悬挂在舰舱上那个薄荷香草布包里被他混杂进去的一朵花,它生长出发丝一样纤细的蓝色枝蔓,包裹住她的手,她的脸,在触及血液时它颤抖起来,她听到苌濯有些模糊的声音。 “寒山?你在哪里?胜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疼……?” 花蔓急切地勾着它的小指,因为染上血迹,它从蓝色变成了有些妖异的紫,像是皮肤下鼓动的血管。嬴寒山收起手指把它攥在掌心,花枝逐渐停止了颤抖。 “胜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 “在营里等着我,我只要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见你。 花蔓轻柔地盖着那些带伤的皮肤,她的呼吸稳定下来,在紧紧贴着胸腔的花藤纠结处,她能感受到苌濯的心跳。 第579章 好暖和,好像肌肤相贴着紧紧拥抱一样,在伤口痛苦的间隙里,嬴寒山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船震动了一下。 宁静的谵妄被打破,嬴寒山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再一次躺好回到冥想状态,然而接连的颤抖打断了她的尝试。覆盖着她的藤蔓抬起末梢,发出蛇样的嘶嘶,整个船舱仿佛被丢在一锅沸水里,被连续不断冒出的气泡撞击得起伏。 “外面怎么回事?”她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 ……不对。 嬴寒山艰难地爬起来,血因为肢体的改变涌出,覆盖掉还没有长得完全的皮肤。在站起来的瞬间她就因为眩晕几乎倒下,是藤蔓缠住了她的腰,勉强把她托起来。 “别怕,”她摸摸凑上来的藤蔓,在上面留下一枚血指纹,“我只是出去看一眼。” 她推开了门。 天亮了吗? 天没有亮。 天际仍旧是黑色,天空最上方有一个扭曲的圆形,白光从中倾斜而下,分成两道光的瀑布。 大部分光笼罩在她所在的船上,随着她缓慢从船舱中出来而改变形状,还有几缕极为细微的光落在远处,被钉在船侧的第五煜身上。 它随着血从他的发梢指尖滴落下去,已经快要耗尽了。 这光很美,甚至有些神圣的意味,如果仅仅只是光从天空的缝隙中落下,她或许能安静地坐在原地欣赏一会。 可是不是,浓云正在聚集,那云中有青白的闪电也有模糊不清的彩虹。难以计数的修士踏云而来,不断有法器绽放出的光芒轰击在这道裂缝上。 “住手!” 在这一声低喝爆出的瞬间,驺虞腾跃而起,雪白的鳞片覆盖了它的背脊,额上角蜿蜒伸展。新生龙形的长啸贯彻天地,它冲入闪避不及的修士之中,裹挟着飓风将他们从云端打落下去。 “避开!避开!那是人王!”有人在喊叫,有坠落中的人锐声呼唤法器,那条龙抖了抖脖颈上残余的鬃毛,盘住这个正在流泻光芒的缺口。 修士们后退了。 他们攒聚在一起,衣袂飘飘,彩带飞舞,脚下的阵法五颜六色,隔绝了一切声音。天家陵寝中最华美的壁画也无法与这一刻的天空相比,白玉天宫之门洞开,仙人纷纷而下,然而他们脸上没有傲慢或玄奥的微笑,他们所有人都震悚地大睁着眼睛,盯着那艘在湖心浮动的楼船。 上面站着一个血人。 嬴寒山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鲜红的脸颊上只有一双金目还分外清晰。她一点也不华美,不高贵,她简直像是刚刚徒手杀死了一头巨兽,从它豁开的肚腹中钻出来。 可千百年前为天道所选的第一位人王不就是这样吗,杀死猛虎,杀死蛟龙,在战场上浸满鲜血。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出来大吼我要保护你们,带领你们,这不正是人王吗? 她仰起头,怒视着天空中这些五彩斑斓的皮囊,仁兽所化的龙发出低低的吼叫。 修士们迟疑了一下,有人从云头稍微降下来了一点。 那应该是几个门派的掌门,她看到青云宗那人了,看到拿着琴拿着符的不熟悉面孔,再稍微往后的位置,般若寺的住持面目慈悲。 嬴寒山看着他们所有人的脸,有放声大笑的冲动,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会端着一本正经地审判何为正义,何为邪恶,但现在,当利益摆在面前时,和尚都要挽起袈裟下场打架。 “寒山尊者。”青云宗掌门叫了一声她,“请听我等一言。” “叫错了,重叫。”嬴寒山喑哑地说。 那人愣了一下,声音低下去。 “人王陛下,请听我等。” 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那一瞬间修为已经快要抵达大乘的掌门们几乎想要逃走,天地的法则正为她运转,修仙界与人间的通道被这个存在一点点掐灭,好像有一个声音无声地宣告,这才是人间的主人,你们的权威已经不再有效。 “数百年前人王传承断绝,天道所予之力一分为二,或入人间化为龙气,或至修仙界化为真气。我等受天之赐,亦代天看顾凡间,已成新秩序。” “如今人王降世,将绝地天通,我等遵从您,愿意离开凡间,自此之后再不干涉此间事务。” “然而人间已经有人王,无需如此多的天地之力,修仙界看顾凡间如此之久,即使是您也不该一夕之间断绝修仙界真气之源。” “今日您龙蜕于此,我等不加干涉,希望您不要阻止我们维持天漏打开,自此之后修士与人王相安无事,各掌天地。” “如果您执意要灭绝修仙界生机,阻止我们凿开天漏,那我们这些老人即使是交上一身因果,也要与人王讨个说法。” 他们要维持天漏的开启,继续分享天地的力量,为此不惜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哈”嬴寒山沉默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那条盘踞在裂缝的龙腾空而起,一口咬住说话的人,拦腰折断,鲜血喷涌而出,在它鳞片上绽出点点猩红,被腰斩的掌门还维持着错愕的表情,整个人分成两截坠入水中。 龙没有停下,它啐出一口鲜血碎骨,猛扑向身边另一个大能。只是一瞬间刚刚还端着的修士们四散躲避,法器法咒纷纷向着龙身招呼,却不能奈何它分毫。 “这就是我的说法。” 第580章 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们凭什么分走人间的气运,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的贼,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主人了吗? 有修士冲向那裂隙,衣衫燃烧起来,化作一团火焰轰在裂缝处。他们是真的铁了心,嬴寒山一旦完成蜕变,彻底成为人王,那天漏将被她亲手关闭,再无打开的可能。现在是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机会撕开这道裂隙!让人王即使长成也无法关闭它! 百年后,千年后,只要嬴寒山死去或者飞升,他们就能再次把控人间,扼杀下一个人王! 嬴寒山望了一眼在身周浮动的阵法,被挡在外面的人模糊不清,有船在不断试图靠近,穿过它,半透明的障壁上不断有黑色的影子浮现。 那是手,是刀剑,是船桨,无数人正在叩击它,冲撞它,试图穿过它来到嬴寒山身边。他们不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他们只知道大将军孤身在战场中央。无所谓什么仙人,无所谓什么天道,他们只是想去将军身边而已! 嬴寒山轻轻叹了口气。 她踉跄地飞起来,龙形随即后撤,清空裂隙周围的修士。 自从上次天漏的实体被震碎之后,它好像就变成了一种寄居于第五煜与她身上的概念,此时此刻,第五煜已死,天漏重新归于完整。 它又脆弱又不稳定,本来该是嬴寒山在准备就绪后关闭它。 但现在不行了,这些自杀式冲上来的修士不足为惧,但天漏经不起最微小的震荡,一旦它的概念破碎,嬴寒山也不知道怎么关闭它。 她集中注意力,意念与全身的力量仿佛一瞬间被拔至高空,本能指引着她的精神投入裂缝中,缓慢地将它缝合起来。 然而,与此同时,撕裂一样的痛苦从她新生的肢体中绽出。 她还没有完全变成人王,她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杀生道女修的躯壳因为体内人王灵魂的动作而开始破损,脱落的不再是皮肤,血液,而是肌肉,骨骼。 “住手吧!”她听到有人在吼叫,“你这是取死!” “我们已经承认了你是人王!我们已经说过将尊你为人间之主!你为何要自寻死路!” “住手!住手!” 龙形开始咆哮悲鸣,嬴寒山感到自己的心脏里传来激烈的颤抖。那朵寄宿在她心中的花生长出来,拼命用自己修补嬴寒山缺损的肢体。 “我来了,我来了,等我一会,就一会,求你了,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你答应我的……” “你答应我会回来见我的……” 嬴寒山闭上眼睛,一切声音都开始变远,那些咆哮,哀鸣,质问,呼唤都变得没有意义。在逐渐升起的耳鸣中,她听到系统的声音。 那个女声冷冷的,有点隔岸观火的味道:“你明明只差一步就赢了,却在这时候死掉,不可怜吗。” “如果天漏碎裂,凡间落入天上之手,那我就再也不可能赢了。” 系统轻轻笑了:“你还剩下一个加点,我替你加在【赤玉鼠】上。它能够保存你的血肉和生息,维持几日你的生命。” “挣扎着活下去吧。” 天空中爆发出一团绚丽的白光,天漏急速消弭为一线,消失不见。 修士四散躲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发出哀嚎,地面上的船只终于冲破壁障,有蓝色的花蔓自远方而来,顷刻间覆盖了田野。 人王呢? 将军呢? 寒山呢? 她消失了,与天漏一起消失了,在这寂静的天幕下,仿佛从来没有一个叫嬴寒山的人存在过。 颐朝第四世十年,八月,沉州军与第五煜战,大胜。 然,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不知所踪。 第287章 统因果 卜之不吉, 有凶,主事不成。 卜之不吉,有凶, 主横祸。 卜之不吉, 有凶, 主暴亡。 玉成砾张开手指, 蓍草从她的指缝中落下,燃起金色的火焰,化为袅袅的烟气。她盯着那逐渐熄灭的火焰沉默, 又一次拿起了联络用的玉佩。 这一次, 她听到了回应。 “赢寒山侬个小赤佬出了撒事体, 吾算了三卦, 三卦统宁港侬幺死阿面了, 侬………” 【嘘,前辈。】玉佩那边的声音模模糊糊,夹杂着断续的咳嗽。 【我还活着, 很快来找你,你有没有地方给我歇一会?】 玉成砾安静了一瞬。 “慢点走, ”她的声音放轻了, “我在这等着你,别勉强自己。” 嬴寒山是在下午到的。 玉为尘早就等在长落阶下,她背着她一路飞上峰顶, 血濡湿了螣蛇背上大□□毛。当玉为尘变成人形把嬴寒山抱回来的时候,玉成砾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算是杀生道, 到了这个地步人也绝对要死了。她想。 要不是那块沾着血的玉佩还挂在嬴寒山腰上, 她简直认不出这人是谁。 嬴寒山身上大半部分皮肤都消失了,像一只被投进沸水桶的动物。覆盖住骨骼的肌肉不断枯槁, 又被杀生道顽强的复原能力修好。 “……” 嬴寒山突然睁开了眼睛,稍微歪歪肩膀躲过玉成砾想给她输内力的手。 “别浪费,”她很弱地说,“这个身体要崩掉了。” 玉成砾张着手,像是手一滑摔碎了一个贵重的瓶子一样,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有水银一样流动闪光的液体升起来,缓慢地裹住嬴寒山,她感激地叹了口气。 第581章 “……你证道成功了。”玉成砾说。 “成功了一大半,就结果来讲,不如不……”话被打断,嬴寒山用力咳嗽起来,喷出点带着不祥碎块的血沫。 “这幅身体不合适成就王道,”她缓了一口气,“它蜕变的时候青云宗还有别的几家来对天漏动手脚,我挡了一下,它就撑不住了。” 那双金色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不过值得,至少,自我以后……” “……人王复兴。” 玉成砾脸色复杂,她想握握她的手,但手掌托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怎么也没办法曲起手指。 嬴寒山弯了弯手指,在她掌心里留下齐齐四个血指印子。 “青云宗的掌门被我杀了,”她说,“其他宗门的也杀了几个吧,我不太记脸,出现在那时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样,厉害吗?” “厉害,”只说了两个字玉成砾就把脸别向一边,“……真会逞能……现在我也打不过你了,你那时候就不会用玉佩喊一声我?……厉害。” 最后两个字有点像是哽咽。 “我不能喊你来,观剑楼那几个也被我赶回去了。修真界没了天漏,会有一次大的变动,你和周政都没有沾脏事,新的秩序应该由你们这些人建立。” 一两百岁的小娃娃,操心大人。玉成砾还是绷着脸,咬着牙骂。嬴寒山笑了一下。 “我其实还不到三十呢,玉前辈。” 她安静下来。 玉成砾等了一会,到底是几十息还是小半炷香她也说不清楚,意识到嬴寒山是真不出声了她就慌慌张张地伸手去试她的脉,看到她又睁眼才松一口气。 “九旋峰有几个可信的医修,”她说,“你在这里休息吧,我让人想办法……” 嬴寒山摇头,坐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三张符:“我得去找师尊,天道没有把我生出来,这副身体想重塑就只有师尊一条路。” “这是之前师尊给我的雷符,我以后用不到了……本来应该拿点值钱的东西谢你,但是修仙这么久我还是一穷二白,只剩下这个了。” 谁要你的东西!玉成砾几乎想要上去捂她的嘴,把这遗言一样的话压回去。嬴寒山躲了一下,还是把避雷的符纸塞给她了。 “苌濯会来。”她说。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应不到他了,但他一定会来找我,我没有时间等他。” “这次我去找师尊,如果顺利,最多十天时间就会回来找你,如果十天之内他来这里,你用这个当信物,告诉他等我十天。” 玉成砾哽住,还是点头。没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如果十天没回来……” 她慢慢眨眼。 “帮我告诉他,别杀不该死的人。” 嬴寒山从裹住自己的银中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地站直,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玉成砾。 “从始至终都麻烦你太多了。” “知道就好,你……” “给我活着回来继续麻烦我,我上辈子欠你。” 血渊宗宗门前的石头还是那块石头,季节也还是深秋。 石上爬墙虎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干枯,黑色的枝蔓上点缀着一点一点的暗红。 “道”字深刻巨石上,在嬴寒山眼睛里糊成一片重影,她踉跄过去,背靠着它坐下了。 到底是谁刻了这块石头呢,是林雪渊吗?她想。 她悟到了她的道吗?还是没有?这一路何以如此千难万险啊。 血顺着嬴寒山的后背落在石头上,又从光滑的石面落进地里,晕起一圈一圈的暗紫色,在闭上眼睛失去意识前,嬴寒山嗅到熟悉的香水味。 【你回来啦……怎么了?!怎么回事孩子?你怎么全身都是血?谁做的?谁欺负你了?】 “……我把他们杀了……” 【……好哦,好哦……】 有一只手轻轻地梳理着嬴寒山的头发,那香水味里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味。家里的洗衣液从不换牌子,床单,被罩,睡衣,全都是这个味道…… 她觉得自己被谁抱在怀里,那个人像晃婴儿一样轻轻晃着自己,低下头来把额头贴在自己额头上。嬴寒山用力睁开眼睛,女人贴得很近的脸模糊不清。 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吗?她问自己。 有过,在很小的时候,自己因为高烧引发的痉挛而时梦时醒,那时候妈妈就这么伏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用冰过的毛巾擦拭她的手。 直到天亮她醒过来的时候,妈妈还像是木偶人一样伏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嬴寒山从未怀疑过她爱自己。 就像她从未认为自己恨她。 妈妈爱啊,妈妈怎会不爱自己?那些爱像是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上来,海潮的声音是尖锐的哭泣和请求。 不要丢下妈妈。她说。 为什么你不开心,为什么妈妈做了这么多你还不开心?难道我是个失败的妈妈吗?她说。 没有你的话,妈妈会死的。 你不要不接电话,你不要去别的地方,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家?你不要妈妈了吗?你为什么不回家!说啊! 嬴寒山觉得自己在下沉,这些昔日的记忆像是沥青里的气泡一样涌上来,在耳边破裂。 妈妈。 她喃喃着。 我累了,我好痛,我想逃走,我想救你。 第582章 我一路走来,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救你呢? 那些涌上来的黑色好像稍微淡了一点,头顶有一片雾蒙蒙的光落下,在这昏暗不清的光里,她看到妈妈的脸。 【你很棒了哦,寒山。】她说,【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了,妈妈想不到你居然可以这么厉害。】 她的话有点含糊,好像在咀嚼什么东西,嬴寒山半睁着眼睛,看着她。 “妈妈,我好累,我过得不开心,我一直很痛苦。” 那张脸安静了几秒钟,她直了直脖子,好像把什么咽下去了。 【不开心也没关系,太累了也没关系,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你一直这么坚强地撑着真的很了不起。不开心就来找妈妈,受了委屈就告诉妈妈……】 她又低下头,嬴寒山听到清脆的撕裂声,有点像是把肌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声响。以及一连串有些费力的,好像在吃未熟牛排的咀嚼声。 “我不想救你了,妈妈。” 然后,她看到妈妈笑了。 【妈妈不需要救,妈妈是自由的,寒山也是。妈妈是为了保护寒山才在这里的……】 嬴寒山闭了一会眼睛,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是温暖的,有实体的。 她感觉得到自己在呕血,因为胸腔已经快被吃空了。 “师尊,”她仰头看着这个一面温柔地抱着自己,一面撕咬着自己的女人,“你知道吗……” “我妈叫我小寒,不叫寒山。” 栾浊雨的脸上沾满血,她伸出手,轻轻擦了擦嬴寒山的眼角。 “不对,”她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一直叫你寒山。” “过去,以后,活着,死去……” “你都是我的女儿寒山。” 她咬住嬴寒山的喉咙,清脆地撕裂了它。 …… 喔,现在我是死透了吧,嬴寒山想。 在被咬断喉咙窒息的几分钟黑暗之后,她又看到了那扇木门,它虚掩着,上面满是去不掉的肮脏小广告,没撕干净的福字变成了灰黄色。 手机在她的口袋里一直响,上面有十来个未接电话。 她推开门,走进去,这一次场景没有突然切换到胶带封窗的厨房。眼前是窄小的客厅,厨房门在左手,卫生间在右手,一直向前走,就是卧室的门。 午后的阳光昏黄暧昧,从窗帘后面露出来一点,嬴寒山站在客厅里,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干什么。 她什么都可以干,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时间,这就是她家。 她逃走的家。 所有门都开着,只有卧室的门关着,她慢慢走到卧室门前,踌躇着抓住门把手。 卡拉,门开了。 就在门开的瞬间,嬴寒山听到了系统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女声就在门里,就在她面前。 “嬴寒山,你回家了,”系统说,“我真的等你很久了。” 嬴寒山抬起头,看向那个应该是“系统”的东西,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黑发,黑眼睛,有些瘦,寡淡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她坐在窗边,目光轻轻在嬴寒山脸上点了一下,因为对方的怔愣而冷笑起来。 “怎么了,”她说,“不认识自己曾经的脸了?” “你从来没有发现,其实这个声音,从一开始就是你自己曾经的声音吗?” 第288章 不知事 嬴寒山扶着门框, 有几秒钟没有说出话来。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长进了,但是不太多,”屋里的【嬴寒山】熟练地去床头摸出一个烟盒, “到现在你还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不许抽烟!……我不抽烟。” “……”【嬴寒山】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在手里转着那个烟盒, 微妙地笑起来。 “你抽的, 只是你忘了。妈妈死在这个屋里之后,你从床头找到她留下的一盒烟,然后你就开始抽烟了。” 嬴寒山眨眼, 再眨眼, 好像有什么东西进了她的眼睛。 “不对, ”她说, “我妈没死。我们只是终于闹崩了, 她去出家了……” 【嬴寒山】把烟盒丢在床上。 “她死了,就死在这。不然你的心魔为什么会是这个家?” 眼前这个自己在床边坐下,她扭头看着床中央, 那里有一小块深色的污渍,好像一小洼雨水积在石窝里, 快要蔓生出青苔。 “你不记得了。”【嬴寒山】梦呓一样说, “你把它丢给我了。” “你和她闹掰了,这是对的,她去公司找你, 你终于崩溃了。你买了车票,没带行李, 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待了三天, 就像你以前逃走那样。” “你谁的电话也没接,当你再开机时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绝大多数都是她打的。当你翻看通话记录时,又有电话打进来了。” 她停下了,像是一个鬼故事讲到门被推开时一样。 “派出所打来的,”【嬴寒山】说,“她打开煤气,在那天凌晨死在了家里。” 门虚掩着是因为警察来了,窗户被黄胶条封死是因为她开煤气不想泄露出去,看不到想不起打不开卧室的门,因为妈妈死在卧室里。 “就是这样。” 大概十秒或者二十秒,嬴寒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耳朵里充满了古怪的白噪音。那是系统的声音吧? 第583章 抑或只是耳鸣罢了。 她费了很大力气张开嘴,又费了很大力气出声,眼球在眼皮底下颤抖,但没有眼泪被推出来。 “你是谁啊。”嬴寒山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个很想活的你。”【嬴寒山】说。 想死和想活之间,有一层很轻很轻的雾气。人漂浮在这层雾气上,不想寻死,但也没有多么迫切地求生。 他们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茫然地看着认识的人,去很远的地方,不考虑回程。直到有一天这雾气散掉,他们就想通了,想死了。 “我没有很想死。”嬴寒山的话说到一半,那个坐在床边的自己突然站起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们一起摔倒在床上,肮脏的床单陷落,变成柔软湿润的黏膜。她们深深地陷进去,陷入暗红色的黑暗。 “你没有很想死,是因为我在救你。”【嬴寒山】说。 “一个想活的人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就离开落脚点在荒野里乱走,不会很无所谓地用掉自己的半条命,不会对着死期想以后再说吧,不会……”她摸了摸她的脸,“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样都不哭。” “是我在救你啊。” 你不需要正确或者错误的答案,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对你说话的声音。 我邪恶,你就可以努力向我证明善良。 我错误,你就可以努力向我证明正确。 “你需要一个控制你的声音,哪怕只是为了反抗这个声音,你都会努力活着。你救的人越来越多,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强,所以渐渐地,我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了。”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血管鼓动的声音,嬴寒山感觉得到她拥抱着自己,脖颈处有轻柔的呼吸声。 “你知道,你不能总是要我救。”她说,“【我】根本就不存在。” “系统……是不存在的?” “系统是存在的,它只是一个面板,一个ui,”她纠正了这句话,“不存在的是会和你对话的【我】。直到现在你还搞不清楚,你只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你也非常清楚你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不想痛苦,你需要动力,你想要一个人一直陪着你,而那个人只能是你自己。” 周围安静下来了,只有无数流淌的声音环绕着两个人,在这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她们像是一双双生胎儿一样额头对着额头,手臂挽着手臂。 “可以哭。”嬴寒山听到对面那个自己在说,“你把痛苦丢给了我,自己很久没有哭了。” 嬴寒山还是没有哭,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空洞地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黑暗。 “说点什么吧。”【嬴寒山】说,“不要总听自己给自己说话,偶尔也发自本心地想一些什么。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嬴寒山说,“我有点想睡一会儿。”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沉默。 在这里睡着大概就不会醒了,像是淡河那次一样,如果走入雾气,就再也不会回到现实。她可以终其一生长眠在自己怀里,长眠在“另一个”母亲的腹中,好像她从未降生。 如果没有这个【嬴寒山】,如果当初她带着全部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或许她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但是,不是。 那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在等她,折磨她的,取悦她的,爱她的,恨她的,不是哪一个人,不是哪一个地方,是那个平行世界的全部,都与她的心脏相连。 她想回去了,回到她生命第二次开始的地方,从这个家里离开,再也不回来。 她想要活下去。 “我想离开。”于是,嬴寒山说。 拥抱着她的手忽然放开了,周围狭窄柔软的黑暗开始变得宽敞,它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头顶有繁星低垂。 【嬴寒山】站在她面前,张开手臂。 “来吧,”她说,“你该真正作为一个人出生了,不必有【我】,不必有【你】,自始至终,你都是完满的嬴寒山。” 无需解释,嬴寒山感觉到背后的弓箭,她回手,轻而易举地就抽出了一支落龙箭。那支箭停留在她的掌心里,还残余着微微的温度。 “我会杀掉你吗?”她问。 “你不能杀死一个不存在的人,”【嬴寒山】回答,“你心里很清楚,你只是决定停下这个自说自话的游戏,接纳你不能承受的另外半边而已。” 箭搭上弓弦,拉满,当嬴寒山抬起头时,她看到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微笑。 “生日快乐,嬴寒山。”她说。 “一路顺风。” 嗤。 一道血腥溅在嬴寒山的脸上。 她用力擦了一把脸,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有点不舒服。眼前的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新鲜而寒冷的空气正从外面涌进来。 她用力伸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血把她的头发打得湿漉漉的,全身的皮肤像是被染过一样红。还是不舒服,身体好像被一只湿润的皮口袋包裹着,她用力抓住外面的什么东西,终于把身体探出了一点。 啊,阳光真好啊,这里也很漂亮。 这是哪里呢? 我又是谁呢? 她抓住裂隙,强硬地把它撕开,从那口湿口袋里爬了出来,蹒跚地站起身四下张望。 她看到天空,看到山石,看到脚下打磨得整齐的白色石砖。有一朵鲜红的花被摆放在石砖上,那是一具骨肉被剃得不太干净的骷髅。 第584章 苍白的骨骼从暗红色的筋膜里戳出来,她伸手戳了戳它,觉得这个有点熟悉。 衣服被摆在一边,叠得很整齐,她穿很合适。衣服口袋里的小零碎她也很喜欢一枚什么东西的牙,一串贝壳。一朵枯萎的小花。 她把牙和贝壳缠在手腕上,当拿起那朵花时,或许是用的力气太大了,它咔嚓咔嚓地变成了粉末。 嬴寒山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拍拍它,随那粉末掉落在地飞走。 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在那红白相间,血肉模糊的骷髅后面,躺着一个女人。她穿着单薄的宽衣,头发散着,一道裂缝从胸口蔓延至腹部。 嬴寒山走过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似乎就是从这个女人身体里钻出来的。她低头去试了试她的脉搏,还活着,或许没有事吧? 那张脸很亲切,让她想起一个词来。 “妈妈。”嬴寒山小声叫她。 “我要走了,妈妈。” 要去哪里?不知道。 要去做什么?不知道。 但是,现在是离开家的时候了,她想。 云翳在天空中聚集,士兵们还在船舱中,因为没有得到下一步命令而止步不前。几天以来搜寻的队伍已经派出去了四五队,每一队都无功而返。 “会找到的,”嬴鸦鸦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直到喉咙嘶哑,“阿姊答应我的。” “她答应我她会一直活着的,她答应我……上一次不就是吗?上一次阿姊也伤得很重,但是醒过来了。上上次阿姊也醒过来了,在河里……这一次阿姊可能也在河里,五天,十天,会找到的!” 而在距这里数十里的河谷中,突然有一队搜查士兵停下了脚步。身穿淡色衣衫的军师衣摆下侧溅满泥泞,身边的人几乎不忍心看他。 那张白月一样的面孔上满是划伤,泥水,血渍,他徒劳地沿河寻找,像是想从水中得到所寻的踪迹。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停下了。 “寒山……”苌濯喃喃着,忽然像是被折碎翅骨的鸟,倒进水中。 “军师!” 身边人惊呼着伸手去扶他,他散开的发丝和浮动的衣袖却从他们手中滑走。苌濯一动不动,溺毙者一样半沉入水中。 寒山,寒山。 “我感觉不到寒山了……” 她不在了。 第289章 存于世 医帐里的人逃了出来。 一开始的人还是跑出来的, 后面的人就变成了滚,变成了爬。整座帐篷仿佛在狂风里摇撼一样颤抖,然后在一息之间被撕得粉碎。 片刻前全身湿透, 被人抬进去的军师已经不见踪影。荧蓝色的藤蔓蜿蜒着, 翻腾着, 像被钉住了腹部的蛇, 狂乱地舞动挣扎。 仍有士兵留守在船上 ,但更多士兵已经下船扎营休整。在看到这铺天盖地的花海后,最镇定的老兵也有一瞬间的失控, 士兵们向着船奔逃,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文官被撞倒, 辎重从车上翻泻下来, 狼藉一地。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只是看过去的一瞬间,被放大了千百倍的恐惧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背上。 逃。快逃! 白花的海潮追逐着人群, 没有恶意,没有善意, 就像是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本能地冲上前去。直到这花海即将淹没营地,它突兀地停下了。 一块小小的礁石横挡在浪潮前,阻断了它的脚步。 是嬴鸦鸦, 她从文官帐中跑出来,顺手拉起了一个倒在地上, 几乎被践踏的书吏。然后她躲开奔逃的人群, 直直向着那汹涌藤蔓海走去。 “鸦鸦!”反应过来营啸将至的裴纪堂组织起尚且还有理智的沉州军人马,试图将军队和藤蔓隔开一条分界。在瞥见挡在浪潮前那个影子的瞬间, 他推开身边人冲了过去。 那只按在腰上剑的手紧了又紧,还是没有拔出来。 图卢用天孤话喊了一句什么,或者是骂了一句什么。 “低头!” 所有女骑兵们翻身上马,挽住马缰腾空越过人群,挡在他们之后。最驯良的天孤马也狂躁不安地撂着蹶子,几乎要把背上的主人摔下去。 她们低着头,有余力的撕开袖子挡住战马双眼,人群奔逃和尖叫的声音里,掺杂上骑兵的呼喝和战马的嘶鸣。 铛,挡,铛,击铁声越过水面。 “战船不得起锚!”在一声更重一声的击打声里,海石花的声音压过一切混乱。 “有擅动者,不问缘由军职,即斩!” 刀出鞘的锐声如同吹响银片,陷入混乱的白鳞军有片刻恢复理智。他们按住已经发疯的同僚,把自己的手臂绑在柱子上,彼此叮嘱闭上眼睛。 而嬴鸦鸦仍旧站在原地,像一只小鸟一样张开手臂。 “苌军师。” “止步!” 那浪潮突然停了。 藤蔓纠结起来,白花散出像是酒像是血,混着腥气混着香气的古怪气味。它不断升高,升高,直到变成长满花的塔,塔上睁开无数双蓝色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混着血丝一样的金纹。 它们一齐向着嬴鸦鸦转过来。 “苌濯!冷静些!”裴纪堂已经到了她身边,她不回头看他,也不要他挡住自己。那些眼睛开始颤动,然逐渐像是未开的花苞一样掉落,巨大的,畸形的,无以名状的外神残肢坍塌下来,剥出里面苍白的人形。 第585章 苌濯就站在那里,身上落满了开败的花。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他说。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寒山很重要的人……濯吓到你了。” 他的手垂落下来,那苍白单薄的影子好像一只死了很久的水鸟,皮肉已经烂干净了,只有薄薄一层羽毛挂在架子一样的骨头上。 嬴鸦鸦伸出手,双手捧住苌濯的脸,裴纪堂立刻松开腰上的剑,过去撑住他快要倒下的肩膀。 “阿姊不会死的,”她说,“阿姊总有办法,已经一次,两次,三次,那么多次……阿姊不会在这个时候死掉。苌军师……苌军师?” 他慢慢地把手放在胸口上,手指无力地收紧。 “我感觉不到寒山的心了。它不在了,她的身体也不在了。她消失了?她不会消失的……” “阿姊不会消失的。”嬴鸦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 “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比以前更大的麻烦。没有尸首就不是死了,就算,就算……仙人只要有魂魄就能活过来吧?阿姊……阿姊一定还在!” 苌濯慢慢直起身,他仔细地看着嬴鸦鸦的脸,然后看向裴纪堂,看向他们身后逐渐恢复意识,却惊魂未定的士兵们,他的目光越过营帐,越过战船,望向呈现出暗青色的地平线。 “啊,你们,都是她很重要的人。” “每一个人……都是……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她才不会伤心……” “濯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 他轻轻握了握裴纪堂的手腕,挣脱开,低头看看嬴鸦鸦的脸,然后缓慢转过身,蹒跚地向着与河流相背的地方走去。 “苌濯!” “苌军师!” “军师?” 裴纪堂在喊他,嬴鸦鸦在喊他,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也有下意识叫他名字的。刚刚那无定型的怪物消失了,那个沉默寡言却温和的军师在几秒钟内回到人世。 “你去哪里?” 他站住,有些摇晃地回过头,然后抬手指了指天空。 “我去寻……寒山。”他说。 “寻不到……” “自向苍天之上……讨债……” 玉成砾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上来的。 当她赶到山门大阵的时候,苌濯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了。 他身上还穿着在凡间的淡色襦衫,衣袖和下摆已经全部朽烂,呈现出旧蛛网一样灰败的颜色,整个人瘦骨伶仃地站在那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但在那张脸上,蓝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像有一团火在这壳子里点起来了,快要把他烧尽。 玉成砾分开与他对峙的九旋山众人,站到最前去。 “她……有来过这里吗?” 苌濯的声音很弱,像是奄奄一息,但那双眼睛里的火却一闪一闪,烧得更亮了些。 “她来了,”玉成砾说,“她来的时候伤得很重。本来她想等你,但她的身体撑不住等下去。” 唰。 几乎是瞬息,苌濯身形消失,然后突然向前几尺,谁也没看到他究竟是如何迫近的。藤蔓铺展开来,白花像是割伤中淌出的血珠一样坠了满地。 饶是玉成砾也微微蹙了蹙眉,略退一步。 她知道苌濯是故人之子,但她也知道他是什么的化身活过千年,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天魔是怎样不能制衡的存在,寒山不在,寒山不在,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制衡他吗。 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着嬴寒山的善,而当这善本身不再存在,那镜子之中会映射出什么来? 退后,她无声对其他人传音,小心异变。 没有异变。 “求你。”苌濯说。 “求求你,她去了哪里。” 她几乎听不清楚他说话,或许是他没有力气了。没有突然暴涨的花朵,没有撕裂皮囊生长出来的藤蔓,苌濯微微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他抬起手来举过额前,是一个长揖的手势。 “濯,非人之身,刑克父母,命道不吉……不应留存于世。” “我知道……不论什么时候,濯总是带来祸殃的那一个。知道自己为人时,连累亲长,不知自己为人时,为祸世间。” “寒山在,濯便尚有生息,寒山不在,濯便堕为恶物……” “但是,求你,无论如何,求你告诉我寒山在哪里,生死如何……” “若是她活着,我就去寻她,若是她死了,我便自绝……寒山不会希望我为祸……濯只要知道一个下落便心满意足。” 他抬起头,好像努力想要露出一个笑的表情,最后也只是提了提颤抖不已的嘴角。玉成砾迟疑一下,抬手示意身边人走开一点,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三张雷符。 符咒上的血已经变成黑褐色,中心隐隐有些灰了。 “这是她留下的,当时她还有话留给你。她说她去疗伤,十日内会回返,如果十日内你找到了这里,就留下等她。” 那些符咒从她的手指间离开,飞入苌濯手中。他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抓不稳这符咒。 纸上的血一搓就变成粉末,粘在他手指上反而泛起微微的红,在外神之子努力维持着的人类皮囊上,爱人的血正慢慢晕开。 “几日了……”苌濯问,“从那日起到如今……是几日了?” 玉成砾沉默片刻。 “有半月了。” 第586章 好安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她看着眼前的青年跪下去,蜷缩起来,紧攥在手中的三张血符被他蜷在心口,仿佛想从那里撕开一个洞,把它们塞进空洞的胸腔。 不是怪物的尖啸,不是花朵绽放时轻柔怪异的声响,他在哭,用人的声音人的身躯哭泣。 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和地上浅蓝的藤蔓纠缠在一起,白花死去,藤蔓折断,鲜红的泪痕从他的眼尾坠下,划出朱砂似的一条。 “……若是你担心你回凡间会失控,可以留在这里,不必自寻死路,我……” 苌濯慢慢抬起头,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仰起脸望了一眼天空。 “飞禽走兽……求食而生……” “王侯将相……逐欲而死……” “濯之此生……所求者一……一者不存……百者皆寂……” 他缓缓地转身,向着长落阶下走去,玉成砾想叫住他,他只是停了一停。 “濯不放心,不放心把寒山在意的那些人又交给这里……寒山不喜欢他们,他们就不必存在。” 那双蓝色的眼睛回过来,眼尾残血晕出胭脂样的红,他对玉成砾笑了一下。 “濯知道,寒山一定会说,不要乱杀好人。” “濯会听话的……” “如果还能见到她……不会让她怪我的。” 第290章 在此间 最近仙门百家的领头人们睡得都不怎么好。 死了掌门的几个大宗自己暗戳戳开始勾心斗角, 各峰峰主各堂长老,平时露脸的不露脸的现在都想起自己的职责来了,有事没事出来刷刷存在感, 一幅“宗门沦落至此, 没我不行啊”的样子。 矜持些的还只是嘴上打打机锋, 暗示着自己弟子搞点小摩擦, 不矜持的已经开始有胡子的拽胡子,没胡子的拽头发了。 宗主几百年不换一次,甭管这次为什么换吧, 有机会还是要抓在手里的好。 大宗的权力就像搁在火上烧得半融的金, 光灿可爱, 惑人心智, 让人一睁眼只能看到它, 也不顾金子周围的火。 那些没有牵扯进宗主掌门之争,侥幸保全的宗门内部就安静得多。 但他们仍旧睡不着,因为他们看不见金子, 就看得见火。 天漏被封锁,所有占了天道便宜的人全都被打回原形, 一时间十数个宗门的嫡传弟子纷纷“外出游历”“闭门悟道”, 暗地里谁都知道是他们修为突然大跌,不能见人。 自己用过功铸出道心的尚且还能一救,全靠吃天道饷的, 没有直接崩到寿限当场陨落已经算是走运。 但这已经不能算是大事了。 嫡传弟子没了?再养。中层崩了?总有新人能提上来。不过就是要元气大伤苟个百八十年罢了,只要宗门在, 就都还有得救。 那要是宗门不在了呢? 那些侥幸从封闭天漏那一夜里逃回来的修士闭口不言, 既不说发生了什么,也不说结果如何。 有几个宗门实在扛不住压力, 就暗自找了会读心示魂之术的偏门修士,非要知道个一二三。 一道显魂读识术下去,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看到了龙。 那条如雪雕银铸的龙盘踞在夜空中,一对金色的眼像是共耀的日轮。在低垂的毛羽与鳞爪下,赤色的身形缓缓回头。 天上明明没有月亮,水面却一片光明,其余所有的事物都消融在这明光里,只有那个人分外清晰。 恐惧,威压,惶惑。 在看到那个影子的一瞬间,他们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回来的修士闭口不言。 修仙,修长生,修大道,修一条人上人的路,他们苦心孤诣求道几百几千年,不就是为了脱去凡胎站在云端,淡然垂目看着这天下苍生生老病死,而自己超脱红尘之外吗? 不就是为了成为“更高”的存在吗?或许有那么几个古之先哲不那么想,但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啊! 可是,当这个影子回头的一瞬间,几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超脱和优越感突然被打破了。 银白的龙贯穿天幕,将青云宗宗主拦腰咬断,刚刚还站在原地端着八风不动姿态的各宗大能一瞬间四散溃逃,他们狼狈地被自己的衣带绊倒,在龙爪落下时哀嚎,与被天灾惊动的凡人一模一样。 而那个满身血色的影子就那么站着,微微昂头注视着暗青色的天空,仿佛站在高处注视着陛前一点微不足道的混乱。 “人王”降生了。修士不再有等同于神的力量,他们再也无法对凡人做些什么了。 所有人都因为震悚而口不能言,但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那个影子。她在蜕变,她在蜕变中用尽全力封锁了天漏 所以,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若是她死了该多好! 若是她没死,一个同时是人王与修士的强者,难道不会有一天杀上来报仇吗? 没人能给她的生死下个定论,知情者们开始夜不能寐。 ……不过,也没有夜不能寐太久。 青云宗的互山大阵,在子夜时破了。 没有成群的妖兽,没有突然杀上去的邪修,它破得悄无声息,仿佛是被月光晒化。 这几日里青云宗各堂折腾出了不少幺蛾子,倚筇堂的管事长老死了一个,新上来的这个脚跟还没站稳就想着拿权,他原本约了几位外宗长老于堂内议事,想着先引而不发联合一下外部,却没想在堂外和他们打了照面。 第587章 挂在山门上那种照面。 一夕之间,青云宗倚筇堂所有的人,上到长老,下到弟子,全都被挂在了山门上。蓝色的藤蔓系着他们的脖颈,露出的皮肤密密匝匝布满鞭痕剑伤一样的血迹。 风吹过来,这群挂着的人就轻轻地摇摆起来,脚踝碰着脚踝,活似一串装饰着锦布的风铃,在地上甩出点点红色。 一个青年人坐在山门下,风铃就在他背后晃来晃去。那些藤蔓从他的脊背,双手,胸口生长出来,大朵大朵地开着雪白的花,生出幽蓝的叶。他清瘦,疲惫,面色苍白,没有一点仙人的气息。那副身躯像是死去多时了,可当他抬眼时,能看到全部的生命力裹着魂魄在瞳仁里燃烧。 原本应约而来的长老骇得拔出剑来 “尔是何人!于大宗行凶,张狂至此!” 他看着那个青年人慢慢站起来,身周的花枝也摇摇晃晃地抬起头。 “你见过寒山吗?” “……我觉得,她大概……” “也不喜欢你。” 山门被挂得太满了,新来的人只能挂在周围的树上。那藤蔓无休无止地延展着,捏碎山石,吞下道路,扭断所有触及的东西。当各宗意识到有什么降临到芜梯山上时,青云宗几乎已经不剩下什么。 困阵以宗外各山头为据点周围展开,青蓝的顶盖霎时间将整个宗门吞入其中,又不断被藤蔓敲出细小的纹裂。 符修在阵外一刻不停地修补大阵,忙于内斗的忙于失眠的仙门百家突然间团结在了一起。 最先上来的是器修和法修。 谁也不敢贸然扑上去与那怪藤近距离缠斗,飞梭与丝线密密匝匝地穿过屏障,齐刷刷削断最靠近边缘的藤蔓,法修祭出小护身咒,罩住手持刀剑飞身上前的修士。 “不要与那花藤缠斗!斩杀藤中那妖人!” 被斩断的藤蔓落地生根,顷刻就裹住冲进来的修士,几个瞬息之间有人被粗暴地扔出来,有人被缠住脖子吊上旁边的树枝。 那个青年仍旧静静地坐着,一身半朽白衣被风浮动,远远看去,好像为谁着丧。 五音谷的音修匆匆赶到,前队抱青玉琴,后队持紫竹笙,在一干无法上前的器修法修注视下,绕困阵再起音阵。 青玉琴摧心伤神,紫竹笙迷人神魂,由低及高的五音初如毛羽般升上高空,而后一瞬爆出千钧之力,坠向阵法正中。 山石摇撼,玉树寸断,音修们脚下的地面一寸寸被震碎,化作细末。 在那连绵不断的乐声里,逐渐出现了一个并不合拍的声音。 起初无人在意这究竟是谁吹出的,直到它愈来愈强,愈来愈盖过其他乐声,那是某种低沉的呜咽,像一只伤鹤在将冬的湖畔徘徊不去,又像是千尺深的湖水风平无波,骤然有巨浪从湖中升起。 那个坐在原地的青年站了起来,手捧陶埙,凡器的声音扰乱法器,凡人的愤怒和悲伤撕碎音阵。 【能给我看看那只埙吗?】这么问的人已经不在了。 纵使吹响它,也不会有人问他为何而悲哀了。 在藤蔓第三次打碎阵法后,外面的态度终于软化下来。有被推举出来的大能稍稍上前,几乎是恳求地对着那个青年询问。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于此日大开杀戒?” “您若有仇怨,尽可向结怨者追讨,若有所求,芜梯山上百家愿尽所能奉上。” 远远地,他看到那个青年动了动,风带来轻柔而虚弱的询问。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几乎是齐齐松了一口气。自然可以,什么都可以,就算他真的点名要其中一人的性命,权衡一下推给他息事宁人也不是不能! 人群里有人在互相窥视,那眼神又恐惧又贪婪,他们害怕这是自己不知道何时结下的冤亲债主,有盼望着这是挡路者的冤亲债主。 “寒山,”他说,“你们能将寒山……” “还给我吗?” …… 困阵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藤蔓从青云宗展开,攀上周遭护山大阵的外墙。天漏关闭,各宗能拿得出手的战力已在减少,几乎维持不住新的铸阵。 这时候,终于有人认出这藤蔓是什么了。 “那不是天魔吗?” 它不应该已经被圣莲上人所封吗? 不,不,它又醒来了,这一次战胜并驱走它的…… 是已经与其他各家决裂,封山不出的九旋峰。 ……以及那位“人王”,嬴寒山。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意识到,芜梯山已经断代很久了,能与王道尚存时的前代大能比肩的人少之又少,修士们用法器,用符咒,用草药,用刀剑,形式千差万别,内里却相差无几。 他们从很久之前就没有“道”了,所谓的“道心”也不过是欲望的固化,没有人去思考人该如何与天地联系,没有人去想自己穷其一生是为了知晓什么,给予什么,得到什么。 只有向上爬,不断地向上爬,偷窃天的力量据为己用。此时此刻,面对旧时大能还能一战的天魔,整个芜梯山束手无策。 “……不然,去寻血渊宗吧,至少,至少那位浊雨尊者……” 那句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如今只有这个邪宗还剩下一个或能与天魔一战的大能,别管什么正邪不两立了,他们清楚得很血渊宗是如何到了这一地步,现在只要能请出栾浊雨,一切或许还有救…… 第588章 就算请不出,万一她知道那位人王的下落,万一她还没有死…… 几天前还辗转反侧盼着听到嬴寒山死讯的所有人,现在都如吞火一样灼心地希望她还活在世上。 脚程最快的修士们踩着神行符启程,然后是各家还拿得出手的长老。在大阵周围几乎只剩下符修时,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影子走进了那藤蔓中。 蓝色的藤蔓卷动着,没有爬上她的脚踝,勒住她的脖颈。 栾浊雨头戴垂纱的斗笠,腰上所缠的素带还带着血迹。她双手捧着一盏莹莹有光的灯,缓缓地走向苌濯。 “我真的很讨厌你。”她说,“但你是我的好孩子所选的,说不定她现在也想见你。” 那青年抬起头,表情麻木地看着她,当她提及那个人时,已经接近枯涸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这是她的魂灯,我将寒山再一次生下了,她离开母亲,去寻她的生路去了。” “去吧,去吧,我不喜欢的孩子,你去找她吧。若是她还喜欢你,你就活着吧。” 那盏魂灯从她手中落下,轻轻碰了一碰苌濯的额头,随即融入满地的花中。 就在这一瞬间,满地的花藤枯萎消逝,苌濯艰难地支起身体,看向目瞪口呆的符修们。 其实他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甚至看不见栾浊雨,看不见周遭的一切,他只能感受到那一朵魂火。它在他胸腔里燃烧,那样温暖,熟悉,让已经空洞冰冷的脏腑再次温暖起来。 苌濯感到晕眩,他的头脑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还活着。他想。 我要去找她。 你们都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我要去找她…… 第291章 孤入北疆 黎鸣铗紧了紧握剑的手, 但仍旧能感觉到有薄薄一层汗水濡湿了虎口与剑的护手。几步开外那个全身血红的东西一动不动,像是人一样站着,把一只手放在小世子肩膀上。 在那张辨别不出五官的脸上, 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灯似的骇人。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熊吗?是山鬼吗?它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不重要了。 年轻的小将军上前一步, 剑尖稍微向下些:“放开那个孩子, 别伤他!” “你且松开手, 让我来换他。” …… 马车刚刚离开苍峪王府的时候还一切正常。 王妃携世子出门礼佛,本来钟副将是安排了二十个府兵随行,奏报到王妃那里, 又被轻轻退了回来。 “是在殿下治下, 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呢, ”她说, “带着这样一队兵上街, 要引得百姓不安。” 王妃发话了,没有办法,钟副将只好紧急去拎还在擎云营练兵的黎鸣铗来, 把马鞭往他手里一塞。 “小剑,去赶个车。” 黎鸣铗山上还着着照夜甲, 湿浸浸的抹额没摘, 手里拿着马鞭愣半刻突然反应过来:“钟将军!” “不是。怎么就让我赶车了,咱殿下府里马夫呢?实在不行我这里也有啊!” “王妃出行,不想带府兵, 你看护好就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油嘴滑舌。” 他作势要打他, 黎鸣铗一窜, 闪开:“哎!早说啊!” 苍峪王第五靖,领镇北大都督职, 麾下重甲铁骑万人,称平朔军。副将一人,各军将军三人,黎鸣铗是这三个人里面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一个。 按照辈分和血缘排,他沾了一点叶家旁支的血,是第五靖的子侄辈,当年被塞进军中历练,说好加冠之后待个两三年就入京中为执金吾,谁知一朝叶家祸起,他就被留在了这里。 第五靖不太拿他当部下看,北边人际简单,大家都没有什么争夺的心思,也就跟着主君拿他当半大孩子。是以虽然黎鸣铗不喊第五靖舅舅,却也算他半个侄子,没那么多规矩和避讳。 他换过衣服卸下甲,拜见过王妃世子就套上车,小世子四五岁,正是开始闹腾的年纪,吵着要坐到他身边去看他驾车。 黎鸣铗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蝈蝈笼子塞给世子:“等这一次回返,末将为世子选一匹小马玩可好?车前面风大,您要是冻着了,殿下是要打末将军棍的。” 笼子外面用染色的通草扎成了个小绣球的样子,里面蝈蝈金翅虎头,是个过冬种,小孩子看着稀罕,也就不闹着坐在前面了。 拿起马缰时,黎鸣铗还有点得意,别的不说,他哄孩子是哄得比其他几个人好。 后来想起来这事,他是真后悔把这个蝈蝈笼子拿出来。 马车出了城,官道行出去十来里,突然听到后面闹腾起来,是小世子抛玩那个蝈蝈笼子时手一松丢出了窗外,怎么哄都哄不好。 他压了马的步子停下车,叫人去找,仆役到道边树下拾出那枚绣球笼子,还未说什么,一颗头颅就像绣球一样裹着血飞出三步。 寒光乍起,草木被弯刀分成几片,身披毛皮的天孤人跃出,几十个人霎时间将前后路堵得严严实实。这是随州中部,离边境还远,谁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黎鸣铗骂一句守官当杀,抓紧马鞭:“王妃世子当心,咱们甩开这些虫豸!” 骏马骤然抬头,前蹄高扬撞开两个试图夺车的天孤刺客,黎鸣铗看也不看,一手骤然松开马缰,拔刀转刃,反手捅进爬上来的那人胸口。 几匹拉车的马都是战马,见血不惊,驾车的小将军一手持刀,一手拉马缰,半张脸上犹然是溅上的血痕。 第589章 “不想死的,退避!” 马车撞出一条道路,疾行甩开后面的追兵,他才听到王妃的哭声。 阿栩!她哭着说,阿栩落下去了! 刚刚世子看到人替他寻蝈蝈笼,朝着外面挪了挪,马车骤然向前,孩子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去。周围刀兵嘈杂,他只顾着提防刺客,全然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 王妃抓住他衣袖:“小剑!我得回去,阿栩还在那里!若是阿栩有事……” 黎鸣铗松开刀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把王妃扶回车里:“要是干看着您回去救世子,我这条命也不用要了。”他跳下车抓住一个奔逃过来的仆役扔在车前。 “你!”他说,“护送王妃殿下回官道,通知本地守官前来接应。” “我去救世子殿下……” 他的确是预备着回来拼命的。 几十个天孤刺客,他一个人能不能杀完不好说,能不能救出世子更不好说。大不了就把命撂在这里呗,黎鸣铗想,丢了世子,他也没脸活。 但当他站在这里时,看到的只有尸体。 每个刺客都是一刀毙命,向外倒斜,伤口或在胸口,或在咽喉,没有一丝搏斗的痕迹。简直像是被捆住了四蹄的羊,躺在地上被人屠宰。 横斜的尸体花一样绽开,血把土地染成了乌紫色,在这朵血腥的花中心,世子就站在那里。 那孩子好像是吓傻了,一动不动地,手里还抓着那个蝈蝈笼子,身上倒是干净,应该没受伤。然而在他身后,正杵着一个什么…… ……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是人一样站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头发和衣服的轮廓,但每一寸皮肤每一缕发丝都浸满了血,好像从血池中爬出的修罗,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世子肩上,另一手拿着片干净的布片,不知要做什么。 “住手!” 那东西停下了,朝他歪过脸来。 在流淌着赤红的肌肤下,忽然绽出一对金色,那是并不饥饿的虎,高处盘踞的豹,她盯着他,无喜无悲,融金一样的眼瞳里倒映着面前人的影子。 一阵轻微的悚然爬上他后背。 “你……”黎鸣铗一时间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你是人吗?” 那双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听到有些低的女声。 “没礼貌。” 这是个人,会说人话啊…… 他被这一声叫醒,堪堪回过神来,稍微将剑垂向地面:“你不要伤他。”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但满地尸体清清楚楚告诉他一件事,这人的身手绝不容他硬碰硬。 “你想要什么,我们都能谈,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放下剑换这个孩子。” 那一身血色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屈膝半跪下来,擦了擦世子的脸。 嬴寒山还是有些迷迷糊糊。 脑子里的记忆就像是蘸在笔上的墨,拖一点就少一点,之前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她脑袋里还模模糊糊有点要去找什么人的印象,等走到山下就全然不记得了。再向前走两步,回头看向山,就连自己为什么要到山上去也不清楚。 她就这么一路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向着哪里去,有人看到她逃走,也有人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凑上来掏刀。 她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们的脖子,他们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直到今天,她看到了这个孩子。 原本是听到路上闹腾,她想绕行,没承想突然有个孩子撞进树丛,扑进她怀里去。 她下意识想拎起他丢到一边,却看四五个提刀汉子奔着这小孩就来,也不管她是什么人,刀先对着她招呼过去。 峨眉刺骤然从手中甩出,割开咽喉的瞬间撒出一片珊瑚似的血珠子。 她也没顾上松开这孩子,只是迎着那些动手的人一路杀过去,杀到他们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出声吵她。 一枚沾血的绣球蝈蝈笼滚在一边,嬴寒山捡起来,用袖子擦擦递给男孩:“是你的?” 他木木地接过蝈蝈笼,不说话,看着像吓傻了。 还没等她再问什么,突然又窜出来这么一个愣头青,嬴寒山看着他身上的甲,手里的剑,有几秒钟感觉到一阵恍惚的亲切。 好像她身边也曾经有很多号这样的人,这样傻气得有点好玩。 “你认识这人吗?”她问那孩子。 男孩仍旧木木的,不言不语。 “他不认得你。”她说。 黎鸣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半口,心说这是他不认得我吗,这不是他给你吓出来了个好歹吗?他瞥一眼四周,顾忌着暗中可能还有刺客,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不明,也不敢把世子殿下叫出口来,只能垂着剑不远不近地站着。 “……女侠!他认得我,只是骤然被惊吓,所以一时口不能言。” “那你说,”嬴寒山说,“他叫什么?” “……他身份贵重,不能告知女侠,还请体谅。”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抖掉睫毛上半凝固的血。她已经很想走了,原本这孩子是死是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在她要松手的前一秒,嚯喇喇百余甲兵突然从眼前这个愣头青背后鱼贯而出。 “贼人!放开世子!” 峨眉刺自袖中而出,唰地扫过那出口呵斥之人的额头,三寸乱发混着血珠飞出,那为首兵将惊呼着倒退两步,一头栽倒。 第590章 “别动手!”剩下那半口气也要背过去了,小将军现在只想骂这里的人尽是些杀才,他眼看着这人已经要放开世子离去了,叫这些人这一喊不仅叫破了世子身份,连带着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也骤然提起。 “你也很没礼貌。”嬴寒山甩了甩峨眉刺上的血,栽倒在地那人又爬起来,峨眉刺只是打穿了他头盔,给他眉骨上来了一道,倒没有致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黎鸣铗就算想要接回世子放眼前这人走也不可能了,他叹了口气,倒转手中剑归鞘,对着她一抱拳:“或许是有些什么误会。如女侠所闻,这是苍峪王世子,第五栩殿下,随王妃殿下出行,遭遇伏击。刚刚情急之下不辨,敢问可是女侠救了他?” 嬴寒山不点头也不摇头,散漫地看向一边。 “不认识。我想走了。”她说,“不想听你们说话。” “女侠留步!……不论如何,今日之事恐怕得女侠和我们走一遭,分辨清楚之后,女侠既是殿下救命恩人,王府必有重谢。” 眼前这个怪人眼神飘飘忽忽的,她听到苍峪王没有反应,听到重谢也不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低头思考一会之后,把那个孩子往前推了推。 “能给我找个洗澡的地方吗。”她问。 …… 真奇怪,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冷。嬴寒山想。 从客房往外走,七拐八拐随处可见练武的小校场,她捡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让风吹干头发。 那个小男孩回到愣头青怀里之后,倒是突然反应过来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比比划划,好在没有全吓傻,模模糊糊还能说出是一个全身血红的人把那些刺客都杀了。 那她就不是贼人,是恩人了。 黎鸣铗把世子送回母亲那里,去找自家殿下请罪,正逢第五靖出巡,没办法只能在这等着,兼以看着自己请回来这位恩人,到时候一并带去殿下面前。 嬴寒山在石头上坐下,黎鸣铗犹豫一下,捡了块远点的地方也坐下来了。 现在他能看出来了,这确实是个女人,不知道遭了什么难,全身上下都是暗红色的瘢痕。脸上几乎看不见一块好皮,只能隐隐约约描摹出一个五官的轮廓。 眉眼英朗,嘴角紧抿,有些冷淡的威严,只是这么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大概不是普通人。 “你……”他踌躇一下,“不知如何称呼?” 嬴寒山没说话,黎鸣铗就赶紧补上:“我姓黎,黎鸣铗,这里的人都喊我小剑。 嬴寒山还是没说话,她定定地盯了他一会,才开口:“我忘了。” “忘了?” “嗯,什么也不记得。” 一个全身血糊糊好像杀星下凡,顷刻间能杀数十个刺客,一抬手能打碎铁头盔的人,居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黎鸣铗摇头失笑:“那……你此后要去何处?” 金色的眼睛看一眼他,又移开。 “之前还记得,”她说,“现在也忘了。” ……嗯,可能是脑子有点毛病。 眼看着天要聊死了,他急急忙忙往回救话题:“那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有古之豪侠气的!无亲无故,无忆无识却救下世子,真是侠肝义……” “不想救他。”嬴寒山冷淡地怼了回去,“他撞进我怀里的。” 天聊死了,救都救不起来。 黎鸣铗叹了口气,也不挣扎了,软塌塌靠在一边的武器架上:“那你怎么不把小殿下扔给我就走呢,也省了那么多事了。” “我想找个地方洗澡。”嬴寒山答非所问,“全身是血,难受。” 有一会两个人都没说话,她低下头,看着日光穿过手指落在地上的影子,她轻轻捏起手指,它就变成一只鸟,张开手指,它就变成一朵花。 对啊,我为什么要救他呢。嬴寒山想。 也许是因为,那一刻抱着那孩子的时候,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好像…… ……好像她曾经也这样,救过非常重要的什么人。 她不记得了。 【初,高祖以战笃故,与臧沉各部离散,辗转随州。遇天孤贼众,一人阵斩十余而刀兵不沾身。时前颐苍峪王异之,欲问其名。高祖指天而笑,曰:“汝不当问吾名,自当向天询之。”】启史.高祖本纪.卷二十五 “我那是真忘了。”无名批语 第292章 那是图卢 嬴寒山忽然抬起头, 像高草被风压倒时露出耳朵的虎。 黎鸣铗还想说点什么,看她神色变化,也跟着抬起头。这一抬头不要紧, 他立刻跳起来, 规规矩矩站好了:“殿下。” 阵前呼大都督, 府中呼殿下, 苍峪王第五靖。 第五靖看着三十多不到四十,北方人的特征更明显些,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有点浅, 眉眼倒是看不出什么少数民族的痕迹。 一位更年长些的将领站在他左后, 头发已经微微有些花了, 嘴角因为长年肃然不笑而带上细细的下垂纹, 看人的眼神却很温和。 黎鸣铗拿余光扫了一眼嬴寒山, 嬴寒山没动。 他又扫了她一眼,她还坐着,不要说行礼, 好像站起来都不想站。 累了,毁灭吧, 这该死的世界啊。 第五靖也在看着她。 在来之前已经有人详细把这件事告知了副将钟齐, 再由他禀告王上。 第五靖一边卸甲一边听钟齐捡着紧要的说,果不其然如这位副将所料,自家王上重点完全没放在儿子差点没了这件事上。 第591章 “他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天孤刺客?” “二十六个, ”钟齐补充数字,“我问过鸣铗了, 他驾车到回返不到半刻, 那二十六人几乎没与这人对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被守兵惊吓,她还出手伤了一个军士。” “哦?怎么伤的?” “尚不明了, 暗器的可能居多,看到的军士说是她抛出了锐器,直接将那守军头盔打碎了。” 第五靖拿着自己的肩甲,稍微站了一会。 “你是说,”他看起来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述这段话,“有一个在半刻之间杀人几十,腕力可碎铁甲的汉子莫名其妙出现在随州,却既没有人听过他,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女人。” “女人?” 第五靖笑起来,他拍拍钟齐的肩膀,佩好剑向着门走去。 “我得见见她,看看是我手下那群没种的吓破了胆在胡说,还是……” “哪家玄女庙把正尊招来了。” 玄女应该不长这样。 她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人懒散地向前倾着身体,因为还坐在原地,不得不抬头上瞟他。那副样子不像神仙,不像豪侠,简直不像个人! 她好像山里什么精怪刚刚修出人形,蹒跚着下山了,还没学会说话就陷入尘世中。 第五靖是见过很多眼神的,谄媚的,轻蔑的,傲慢的,不是所有人都会敬畏地看着他,但不管是谁看向他时流露出的情感都基于他的身份。 但这个人就是这么看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也完全不在乎他是谁,和看到路边树上扑下来一只雀猫的眼神没什么不一样。 黎鸣铗已经拿眼睛扫她扫累了,正在神游。 “无礼!”钟齐开口呵斥,“殿下在此,尔何故长坐不拜……” “无妨。”第五靖打断他,自己上前一步。 “是你救了阿栩?” 那个女人站起来了。 她比想象中更高,几乎能与周遭所有人平视。钟齐皱眉与她对了一下视线,目光忽然落在她的手腕上。 那里乱糟糟地缠着几圈皮绳,一条细麻,上面胡乱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贝壳,铜片,还有一枚很精巧的什么动物的牙。 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它,它就随着手腕的晃动转到另一侧去。 “不太算,”她说,“只是那些人想杀我,他恰好在我身边。” 我的祖宗!说点好的! 黎鸣铗猛地把头扭过来,又绝望地扭回去。 “那也算是你救了他,”第五靖稳稳地接住了话,“你救了阿栩,是救了这一支唯一的继承人,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那双颜色并不深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金瞳,锁住她的视线。 “你是新来此地,或许不认识我。” “我即苍峪王第五靖,领平朔军,兼制随州。你想要金银,宝马,官位,或者别的事物皆可。在这里,朝廷的律法不作数。”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慢,很清晰,眼前这个面容尽毁,气度不凡的女人恐怕出身复杂。她要么是被仇家追杀不得不自毁其面,要么是脸上有黥面的刺青,用这种方式弄干净。 按照朝廷的律法算,黎鸣铗也算“叶家余孽”,照样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若她是一把宝剑,随州何妨再收一个“余孽”? “我不知道,”嬴寒山说,“我原本只是想找个地方洗洗身上的血,现在已经洗完了。如果还能给我什么,给我张舆图吧。” 三双眼睛忽然就聚焦在她身上,钟齐的表情有些微妙。 “舆图?你要去何地?” 这句话倒像是把嬴寒山问住了,她迟疑了一阵子才回答:“我不知道。” “我觉得我好像要去什么地方,但是想不起来了,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能到处乱走。把所有地方都走过一遍,总有人能认出我来吧。” 喔,失忆? “天下何其大,如今战乱仍频,你孤身一人纵使有百人不敌的武艺,又如何能走遍每一个地方?又怎能恰好与那个认识你的人遇上?人生在世,有恩有仇,若是仇家想要陷害欺骗你,又该怎样?”第五靖说。 “我可以为你准备舆图和车马,但你或许可以选别的。” 他说话没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嬴寒山也逐渐放松了肩膀。 “你大概是受了伤,不记得之前的事情,随州虽不比都城,但仍有医术不错的医者。你留在这里治疗,我张贴你的画像,为你寻觅亲人,如果找到,你去留随意,我以百金车马相送,如何?” 眼前这金眼睛的女人缓慢地眨眼,半晌才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第五靖笑了,伸出一只手,她慢慢把手递过去,握住,他却突然紧了紧手指。 “还有一事。”他说,“他们说你毙杀刺客二十六人,是真是假?” 她愣了一瞬,脸上没什么心虚的表情:“我不知道,杀人还要数数吗?” “哈哈哈哈哈……”第五靖闻言大笑,松开她的手,“好一个杀人不用数数。自是不用,谁问刀下亡魂来处?” 他笑起来时脸上浮现出一层少年人的生气,有隐隐的光在瞳仁里跃动,好像站在这里的不是执掌万数铁甲的大都督,不是封疆藩王,而是一位着锦衣骑烈马的年轻皇子,垂下手里弓箭傲然指着被自己射落的雁。 “这地方山高水远,地瘠苦寒,无趣得很!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你这样有意思的人。你既有毙杀几十人的勇猛,可愿与我切磋?” 第592章 钟齐不赞许地看着自家主将,未开口就被他一扬手挡了回去。 “无妨,我有分寸。”他说。 嬴寒山仍旧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眼光环视周围:“我不太会用其他的武器。” “用你顺手的即可。” 她没有动:“我的武器,出手会见血,不用为好。” 好狂。 平淡的语气没有一点夸耀,那张脸上的表情变都没变,啜饮凉水一样直白。 武者们都是傲气的,在谈论自己本事时是这样,谈论自己刀剑时同样是这样。在这个金眼睛女人身上却看不到一丝这样的态度。 虎在扑击时的不咆哮的,它直到露出獠牙前都十分安静,但当它从草丛中站起,露出一身斑斓皮毛时,所有人就该知道此非常人可敌。 第五靖解下剑。 “那就空手吧。”他说。 他退后两步,点头对嬴寒山示意,下一秒,这女人突兀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比出剑更快,疾风掠过耳畔未停,她的手已经按住他肩侧,第五靖反手按住她手腕,推肘欲擒,手中的影子却像是融在水里的血一样散开。 那双金眼闪烁如鬼火,在动手的一瞬间忽然照出灼灼杀意。他毫不怀疑她想杀他,没有目的,没有仇恨,只是在战斗时被唤起的本能。 第五靖闪身躲过她的一个扑击,格挡出拳,下一秒,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制衡的力量擭住了他的右臂。 嬴寒山一个轻巧的背摔,把他放倒在地。 “喂!你……都督!”“殿下!” 钟齐和黎鸣铗齐齐惊呼,冲上来搀扶第五靖。嬴寒山轻轻往一边跳了一步,一脸无辜地看着三个人,第五靖缓了一口气,失笑着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 “你刚刚的招式,足以杀我了。” “我相信有人武艺在我之上,但整个随州,敢这么把我摔在地上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他第二次伸出手来,“你要不要来我营中?” “这样的身手,不该埋没。” 嬴寒山又不说话了,这次她甚至没伸手去握他的手。那枚被皮绳系着的漂亮牙器垂落下来,轻轻地在她手边晃悠。 钟齐这一次看清楚了那是什么,在第五靖还要说话前,他颇为坚决地抓住自家王上的衣袖。 “殿下,这位客人旅途劳顿,身上恐怕还有伤,天色已经不早,该是休息的时候。” 第五靖有点迷惑地看着他,几秒钟的僵持后他放下手。 “考虑不周,你去歇着吧,我叫府医为你看看伤,需要什么,尽向下人吩咐。” 他看向自己副将时,钟齐仍旧盯着那个狼牙。 …… “不可惜吗,多可惜啊!我被她摔了那一下,不让这把好剑归鞘我怎么划得来。” “老钟?老钟?” 第五靖用干帕子擦过脸和手,随手撂在一边,钟齐微微蹙着眉,只是摇头。 “殿下,那恐怕是个天孤人。” “嗯?不能吧?她官话说得倒还行啊。” 钟齐指了指手腕:“在她手腕上缠着一枚玛瑙黄金镶头的狼牙,天孤各部首领佩黄金以显示其位,其中乌兰古部以狼牙为信物。” 乌兰古,乌兰古,第五靖念了两遍:“那个白狼部族?地震之后就没消息了,不是个大部族,十有八九是没在那场地震了。” “正是,此人孤身带伤,骁勇异常,腕上所缠是黄金纹饰的狼牙,殿下细思,此为何人?” 第五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钟齐在说什么:“她是乌兰古部的女王?” “怕是如此,所以殿下欲行招揽,还要细……” 他的话被打断了,眼前的大都督在几秒钟之间倒回去十几岁,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眼睛里闪烁着看到什么宝物的光。 “那是图卢!”他说,“那不更好吗!” 副将沉默地盯着他,默默抬头看向房顶,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吞下去,换了半句。 您迟早气死我。 【凡物之其尊,略有同处。羽虫之首,光华熠耀;鳞虫之长,腾渊驾云,虽形不同,势相仿,何也?盖王气也。】 【金鳞可拟凡鲤,凡鲤不似金鳞,此王气可隐而不可伪饰故。昔高祖于随州,陷敌营内,慨然不惊,谈笑自若,观者曰:“此王命在身者也,或乌兰图卢哉?”】《行止》其五 “我那是手上绑了个信物他们认错了,不许拿我随便编寓言故事。”高祖批。 第293章 文定侯 北方冬初的天是很淡的青灰色, 草场尽头的天幕浅成一条白线,边际模糊不清。 黎鸣铗催马,逐渐和前面的人缩小距离。到山坡下之后嬴寒山放松了手里的马缰, 那匹红马慢慢停下, 低头寻脚下的枯草, 鬃毛和草尖一起被吹向一个方向。 “你骑马挺好的。”他也放松马缰, 两匹马就并肩站着,无所事事得像画上被甩的两个墨点,“我觉得你以前肯定不是个寻常人, 行商骑马骑得都不如你。” 嬴寒山飘飘忽忽地嗯了一声, 半晌突然接茬:“你不做别的事吗?” “什么?” “练兵, ”嬴寒山说, “我从住处出来, 看到有人叫你将军,你不去管你的兵?” 黎鸣铗抓抓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一下:“一天两天不管也行, 反正擎云营里都不是新兵了,用不着我天天盯着他们。” “……”她瞥他一眼, “我也用不着天天盯着。” 第593章 “……” “是那个副将让你盯着我?” 小将军扁扁嘴, 索性一撒马鞭,从马上跳下来,窟地一声躺进草里。 “啊看破不说破我也不想”他展开四肢对着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钟叔就是容易较真,等你待一阵子就好了。” “他人不坏, 真的, 有点长辈那种总是担心的毛病。”他对着天抬起一只手来,张开五指, 很淡的日光从他的手指间落下,在虹膜上镀上一层光斑,“殿下来这里领兵之前钟叔就在这里了,平朔军是他跟着殿下一点一点修理起来的,就好像自己盖了栋房子,有什么细密的事情都上心,天长日久也就这样了。” 嬴寒山从马上下来,拍拍它的脖子把它推开一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眼前这个年轻人好像一条在干草里欠伸的猎犬,突然来了精神就爬起来。 “哎,殿下问你进不进营里,你怎么想的?” “不想。”赢寒山折了根草,在指尖打了一个结。 “别啊,想想呗!选一个营!我这挺好的,我还没有副将呢,你来我这我直接……” 他的话突然被截断,嬴寒山站了起来。 三秒,她伸手拉住马辔头。 三秒,翻身上马。 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嬴寒山从挂在马鞍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 黎鸣铗几乎看不清楚她究竟是从哪里抽出了弓,那把带着淡淡银色晕彩的弓仿佛是从臂骨中剔出来的,它随手指扣紧被拉成一个满圆然后,骤然激发。 箭离弦的同时马腾跃而起,踏着那道白光的尾巴向草场另一侧驰去,嬴寒山上半身不动,双手不握马缰,又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白羽尾的箭突然消失,远处有一个小点在地平线上翻了一翻,随即数个小点被惊动起来。 马匹嘶鸣混合着呼叫,与箭镞划破空气的嗤嗤一道扑面而来,黎鸣铗上马紧追嬴寒山,与越过山岗而来的四五人撞上。 那是一色的天孤人,束袖衣外套毛皮,佩弯刀戴角弓。嬴寒山猛然勒紧马缰两个跃步,与第一轮落下来的箭擦肩而过。 她反手一箭擦过最先那个天孤人的马脖,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周围人不得不散开。 “左翼!”她说。 “听到!” 明明是以一敌二的劣势,分攻的左右的人却在霎时间包围了入侵者。 银光从她手中挥出,裹挟的罡风与刀刃相击几乎迸溅出火星,一轮弓箭发过,那天孤弓手还没来得及抽出下一支箭,细细的血线就在他脖颈上绽开。 黎鸣铗长刀出鞘,刀光斜拖出一片寒色,不躲斩人,躲则斩马,殷红的血自刀锋画出一个圆弧,正与收势的嬴寒山相合。 坠马的那个天孤人爬起来刚刚想跑,又被一箭穿过肩膀钉在地上。 草原安静下来,血的腥气逐渐被青草踏碎后湿润的清香掩盖。黎鸣铗跳下马撕了一块布擦刀,边擦边探头探脑地看嬴寒山的弓藏去哪里了。 那把漂亮的弓好像被她塞进了手臂一样,顷刻间又不见了。 地上躺着的多是死人,只有一个被箭穿过肩膀的还在哀嚎。细看这些都不太算骑兵,更像是毯子,身上披着毛皮和土黄色毡布编成的蓑衣一样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蓬高草。 “刚刚那边就是这四五个人在看我们,再靠近点他们就要放冷箭了,”嬴寒山说,“你们这不太太平。” 黎鸣铗收起懒洋洋的样子,他嗯了一声,从那细作怀里摸出一枚打了孔的不知道石头还是骨头,拍拍他的脸。 “看信物是北边草原的部族。”他说,“先内乱后地震,这个冬天他们过不下去了,就往中原打主意。” “已经到了这里,恐怕他们有越境的哨点了,得回禀给殿下,拔了钉子。” 他捆住那个天孤人,扔上马背,回头时又变成刚才那副懒散又有点贫的样子:“那把弓……”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嬴寒山正在用他丢下的那块沾血碎布擦手,她身上没有血,只有指尖因为不知道什么武器的倒流而沾了一点点。 可那红色的瘢痕却像是溅面的血一样星星点点从下颌蔓延到后颈,衬得那个正在擦血的人艳丽得近乎妖异。 他突然感到后悔,非常后悔,刚刚她杀死那些天孤人的一瞬间,他应该回头看一眼她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回过神来时,金色的眼睛已经转向他了。 “怎么?” 什么也没有。黎鸣铗笑了一下。 听说南边那个刺史要被封侯了。太好了,她没有到那个地方去,不然她这样的人一定会被那位新生的王侯留下,再没有机会出现在这里吧。 “我们走吧。” …… “相爷,下官预备要走了。” 风轻轻翻动着书房的竹垂帘,煮茶的热气在帘骨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屋里炭燃得暖和,主人只穿了一件寻常旧衣,不像是权倾朝野的左相,倒像是哪家族学中的老儒。 裴厚之没看站在阶下的使者,也没看那卷被他捧在手里的诏书,只是从书案上揭下新写的字,对着光看了看上面未干的墨渍。 全身官衣穿得厚厚实实的使者已经开始冒汗时,裴厚之终于抬头,和善地看向他。 “圣上既然拟旨,要封侯位,你去便是,又何必来知会本相呢?” 第594章 使者的嘴角抽了一下,谁都知道小皇帝至今已是总角之年,却话也说不清楚,更不要说提笔下诏了,他手里这份诏书,从头到尾都是眼前这人拟的。 诏书倒不是什么得罪人的诏书,敕封臧沉二州刺史裴纪堂为文定侯,领持节都督一职,代上统领臧沉兵马。 臧州、沉州甚至包括小半个从州都已经归于一域,朝廷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里希望沉州和第五煜两败俱伤的想法落空了。 但落空不是完全落空,在战争中那位统领两州兵马的大将军失踪,军权空悬无主。裴纪堂是文官,从未直接掌管两州军事,他想要把那些未必服他的将领拿在手里,绝非易事。 这时候,朝廷一纸封侯令下来,就把他从火堆前提到了火堆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光鲜亮丽的影子,这个人吃掉了苦战之后的所有好处,踩着生死不明的大将军原本该得的一切封侯,不用谁去挑唆,不用再用什么手段,内乱自然会发生。 ……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不会是个蠢货。 所以,这一旨圣旨,他未必会接。这趟宣旨的活,就是一块落谁手上都又黏又烫的烫手山芋。 “下官恳请相爷赐教。”那使者在心里叹了口气,好歹他有左相学生的门路,今天才能站在这里。 “赐教什么?” “若是,”他忖度着语句,“若是那二州刺史不肯接旨,又该如何?” “不如何,”杯子里的茶冷了,不中吃,裴厚之信手把它倒进窗边的兰花里,“臧沉大将下落不明,方经一战,一时半会难有新的战事,他此时抗旨,是想和朝廷对上,他该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接的。” 使者恍然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这是阳谋。若不接旨,便是拖着还未整顿好的军队,民心涣散地与朝中开战,双方一南一北,朝廷固然兵力不济,但裴纪堂内患未除,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如这时候冒险接下,还能看看有没有调停的余地。 两边确实都算不上好选择,但左相似乎笃定了那人会接旨。 “还有一事,”那使者谨慎地攥着手中的旨意,“相爷,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之妹,经查似乎是叶家余孽叶蔓……” 裴厚之抖空杯子的手顿了顿,使者听到他叹息一样,梦呓一样,说出一句让人不懂的话。 “可惜了,我的善善,应该也很喜欢女儿……” 这话没头没尾让人听不明白,使者只能硬着头皮向下说:“而刺史此人,对她似乎颇有情愫,如此立场,或许应该再慎……” 哒,杯子被轻轻放在桌上,裴厚之突然提起兴趣一样看向他,半晌拊掌笑起来:“是吗?” “是吗?哈哈哈哈……有意思,好啊,好啊……真是有意思,裴叶啊……” 站在阶下的使者等得官衣全湿,也再没有等到左相继续说点什么,他只能恭恭敬敬地退下,揣着满腹疑问启程了。 【金为马,玉作梁,駪駪北来拜侯王。】 【好防黄粱一梦醒,匣无化碧竹无湘。】 佚名·颐朝末年赊刀歌 第294章 夜乱局 不下雨的时候, 偶尔会起一种小风。 起初非常小,夹杂着些树叶尘土之类的东西,在两道墙壁之间打旋。 如果没人走过, 也没什么东西干扰, 它就逐渐变大, 再变大, 变成飞沙走石的一团,卷走谁家晾在树枝旁的衣衫被褥,乃至折断树枝, 掀翻屋瓦。 嬴鸦鸦听到墙外喃喃的咒骂声, 那或许是哪个小吏在骂不用心的随从。 “叫你扎起来!扎起来!”他说, “当这是竹简吗?新纸多么贵!全叫风吹去塘里了!” 很快那骂声就弱了, 像是被什么堵了回去。 “噤声呀!不知道这院子里是哪位贵人吗?你还嚷嚷纸进水塘, 我看你该进水塘才是。” 周围再度归于寂静,只有岸前长明灯的灯火发出幻听一样的沙沙声,嬴鸦鸦收回目光, 靠着供灯的桌案坐下去。 逝者供于庙宇,生者供于几案。两盏长明灯像两只噙泪的眼, 既不完全合上, 也不全然张开。从苌濯离开那天起这两盏灯就点起来了,一直到今天。 阿姊如果看到了,会说她的吧?她记得阿姊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她也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把她当作神仙看。 嬴鸦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它在胸腔里变成一声微弱的呜咽。她蜷起身, 把额头靠在桌角上。 阿姊,苌军师, 你们快点回来骂我吧。 那阵微弱的风又翻卷起来,它跟着一辆自南而来的马车,徘徊着路过寂静的墙壁,一路的尘埃直直朝着淡河府而去。 这架马车与上一架造访这里的马车很像,但这次从上面下来的不是头戴巧士官的黄门。 一位头戴进贤冠,簪笔,着官衣的年轻使者目不斜视地落地,既不像是上次那位天使一样脚未落地就用眼睛去寻贿赂,也不清一清嗓子,暗示周围人该给他支起这样的棚子,奉一杯茶润润喉咙。 “臧、沉州协领刺史裴纪堂接旨。” 没有零零散散看热闹的同袍,没有磨蹭了半天终于从院子里出来的那位女将,裴纪堂的官衣外套了一件毛镶领的大氅,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尊披锦的玉像。 “臣裴纪堂接旨。” 圣旨被使者捧在手里,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没有展开 “裴刺史,”他说,“只你一人听旨吗?” 第595章 裴纪堂抬起头来,风吹动着镶领的毛皮,也吹动着他鬓角散下来的发丝。他肃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使者的脸,沉下语气:“此旨是宣与裴某,还是另有旨意宣与他人?” “只宣与刺史。”他说,“但圣上有命,兹事体大,令淡河府众咸至此地听旨。”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使者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钉在了自己脸上。 从刚刚开始,他就刻意回避与眼前这人对视。像,太像了,简直像得让人生出恐怖来。他是个年轻士子,未曾见过裴相年轻而未蓄须的样子,但当他从车上下来,看到眼前这人的一瞬,只觉得像是某种带着压迫感的幻影在此地复现。 一个年轻的裴厚之就站在这里。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裴相并不用这种眼神看人。那衰老的权臣总有些不知真假的和蔼笑容,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难以看清楚神色。 权臣们很喜欢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人,但裴厚之还要不同一些。若是一错眼,向着他眯起来的那双眼睛望进去,就会惊讶地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人喜欢钱,喜欢权,喜欢名,喜欢拨弄他人,欲望外露得太明显就要用故作高深的表情伪装。但谁也看不出裴相喜欢什么,这帝国如今掌握着最高权柄的人像个玩厌了手里器物的稚童,对一切都露出观火的神色。 裴纪堂不是。 他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怒火,有隐隐的担忧,几乎能从这道锐利的眼光里摹出一个人来,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接下这道封侯的圣旨,在众人之中,他尤其不想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这么做。 压抑在他眼中的冷光几乎快要有实体。 “从来无此先例,”裴纪堂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为圣上旨意,臣请落于圣旨上,方可跪领受命。若非御笔,虽天使所传,亦不敢信。请天使回奏朝中,再请圣旨,裴纪堂再拜候之。” 这几乎是抗旨了。如果你非得要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接下它,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回京去请一道皇帝必须要我如此的旨意。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那使者忽然手一松,换上一副轻松的笑。 “倒也不必如此,淡河万许人,纵使要令同感天恩,这院落也是不许的。” “裴纪堂接旨。” 裴纪堂被晃了一下,有点茫然。他已经做好了和对面较劲的准备,对面却轻轻地松开了手,那一卷圣旨被快速宣读完,然后放在了他的手上。 “恭喜文定侯,侯爷此后贵不可言。” 文定侯,以文定边,永远记得你不是一个武将,你是被使用的笔和砚,不要拔出刀对着你身后的主人。 年轻的封疆大吏,一朝侯爵还捧着这圣旨在发愣,他缓慢地意识到眼前这使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当众接旨,这只是一个开天窗,为了保证顺顺利利把这圣旨塞进他手里。 宣完旨的使者飞快地告辞退去,连寒暄也懒得说两句。最初的错愕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裴纪堂后背爬上咽喉。 不对。 他卷起圣旨疾走出门,想要呼唤府吏,却在开门的瞬间几乎被街上的嘈杂冲倒。 上一次来宣旨的两人除了一卷圣旨什么也没带来,这次却不一样。 朱漆御封的箱子,纯色马的马车,被精心封存好的节钺与玉带。跟随天使来的这群人走得很慢,直到宣旨完成才进城,他们浩浩荡荡地停在淡河府前,为首者高声开口。 “敕封臧沉二州刺史裴纪堂为文定侯,并领持节都督,朝中赐金百镒,车十二乘,符节华盖……” 嘈杂,视线,白日下扬起的烟尘,裴纪堂眨眼,再眨眼,这些喧闹忽然安静下去,晃动的人影熄灭下去。他忽然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视野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嬴鸦鸦被外面的嘈杂引了出来,她站在门前,苍白地盯着朱漆的箱子,皮毛美丽的骏马。 那双眼睛眨了一眨,没有任何情感地垂下去。 求你,裴纪堂想,至少看一眼我。只要你看一眼我,我就跑过去向你解释,我能告诉你这一切并非我…… 她转身折回了门里,没看他一眼。 嘈杂轰然而起。 裴纪堂闭上眼,感到一阵脱力,他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可能有五息,可能有十息,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召来了自己的一个亲信。 “请海石花来见……”他卡住,生生修改了措辞,“不,我去见海……” 也不对,这句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最后变成长长的叹息。 “为我向海将军带一句话。”他说,“至少在这一刻,至少为了寒山。” “稳住白鳞军。” 夜色浓得像是酒。 被封在瓷坛子里的酒,在地下埋了多年之后就会变成近乎于黑的琥珀色,饮一口可长醉十日不醒。 今天傍晚时乌兰古部那些年轻的骑手们忽然去了附近的营地,为那里的守军送去了酒。战事已经结束,冬天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淡河潮冷,谁都不会拒绝一碗温热了的暖身酒。 到夜里守夜的士兵就分外迷糊点,不守夜的就睡得分外沉些,谁也没有留意乌骑军喂饱了马匹,趁着夜色穿过营地,举军出奔。 海石花带人追上去时,乌骑军大部队已经快要到乌兰古部的暂居地。 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没有入睡,他们把板车推到营地前,举着火把组成一道阵线。刚刚停下的马身上沾着露水,被奔跑带起来的热气蒸成一层白雾,女骑士们的手按在刀上,但一时没有拔出来。 第596章 图卢催动马匹,稍微从身边人中走出来一点,走向迎面而来的白鳞军追兵。 “海石花。”她叫了一声。 海石花穿着全套的甲,不像是仓促听到消息,月光照在她身上,一层淡淡的白色,和图卢耳朵上的金饰交相辉映。海石花对她一颔首,从马上跳下来了。 图卢也下了马。 “你们去哪?”海石花问。 “回草原啊,”图卢轻快地说,“乌兰古部宣誓效劳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是哗变,是出走,是背叛,可对草原上的白狼女儿们来说,这不过是又一次迁徙。那个我们追随的人不在了,有人吮吸着她的血登上高处,所以我们离开。 在这里我们交到了朋友,所以我们离开时留下了酒,而非鲜血和死亡。 海石花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不能就这么走。已经是冬天,你们要冒雪回草原吗?当初你对大将军说是为了部族来到这里,难道你要带她们回险境去?” 图卢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不想的!” “我不想在冬天回到草原,大白灾连白狼神的眼睛也会被遮盖” “但是,但是!如果你要乌兰古部认一个男主人,我们才是真的在这里死尽!” 这一声落下,有唰啦啦的刀兵声自四野响起。“海将军!”黑暗中传来急促的马蹄与呼喊,燕字营的旗帜骤然划破黑夜。沉州军也追上来了,骑兵们在勒马的瞬间亮出手中弓箭。乌兰古部随即拔刀出鞘,躲在车后的孩子们张开弓。 “乌骑军放下武器!”燕字营里传来警告声,“你们这是哗变!” “燕字营放下武器!”这一声却来自于海石花。 就在这一瞬间,白鳞军忽然转向,跟着海石花身边的林孖急促地用白门话喊了两句什么,白鳞军控弦士们骤然张弓,对准的却是同行的燕字营。兵甲的碰撞声,弓弦扭紧的吱吱声,惊呼,喝问,一时间将天幕都点得沸起来。 “林将军!”这一声来自赵一石,他推开身边警备的亲兵,惊诧地看向始作俑者,火光晃动,在林孖被火把照亮的脸上落下影子。 “对唔住啦,头家系好,但姨妈不在嘛,这里海阿妹说了算。”林孖满不在乎地歪了一下头,“海阿妹要和乌骑谈,就让她谈,里们要插手,那白门人算起来,也不系淡河的兵嘛。” 三方都拔出武器,每一方都指着意料之外的人,图卢皱眉看向燕字营,又看向海石花。 “我们想走,是因为我们是草原上的人。你怎么回事?” “我是大将军的人。”海石花说。 “大将军给了我旗子,大将军说以后我也作将军,不作炮灰死在岸上,不作没有名字的鬼。她应了我,果然就做到了,所以这一世,我只认大将军一个。” “裴纪堂,我是不认的。” 那个用海作姓氏的女人看着眼前的图卢·乌兰古,她们的眼睛里有同样的火光,海的孩子和草原的孩子各不相同,但这一刻双方的眼神出奇地相似。 “但我不能放你走。”她说。 “大将军没有死,大将军只是找不见了。总有一日她会回来。” “你走,沉州军和白鳞军的军心也会散,这个时候人心散了就聚拢不起来。北边会打过来,朝廷也会打过来。待大将军回来,她守着的这片地方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为的是她,也不能让你走。” 图卢吐出一口白气来:“你怎么知道她回来?” “在她回来之前,我们怎么办,你们又怎么办?” 海石花把脸转向一侧,火光的阴影里她的神情有些晦暗。 “我去和裴纪堂谈,”她说,“必要谈出一个结果来。如果谈不出,走的不止你一个。” 风吹动着火苗,图卢闭了闭眼睛,突然伸手摘下背上的弓,一端指向海石花。 “你看。”她说,“离这里百余步,那边的空板车边上插了一根火把。” “我知道你们的弓能射很远的地方,这把弓不如你们那把,夜里也不好瞄准。” “你开弓吧,射那朵火,如果它灭了,那就是白狼神的意思,我留下,等你和他谈。如果它没灭,我们今晚就要离开,任何阻拦我们的人,都要把头颅留在这里。” 海石花伸手接过那把弓。 它很沉,弓弦硬,不是她常用的那种弓。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拉开,远处的一点火飘忽不定。随着弓弦拉满,骤然激发,有一声轻微的嗡响划过夜空。白羽箭被夜色包裹,消弭,不知去了何处。 图卢冷淡地看着那支箭的尾巴消失,慢慢移开目光。 然后,火把骤然熄灭。 …… 衔穗雁灯的火唰地亮了起来。 海石花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寒凉气,一进温暖的室内,绕在铁甲上的寒意就凝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在灯的另一边,衣冠整肃的裴纪堂正坐在那里。 海石花在他面前坐下,啪地把拎在手里的剑拍在他面前的桌上。 “我拦下了。”她说,“头家,里庆幸给我带了话,不然今日我决计不拦。” 裴纪堂深深叹出一口气,他合手对她一拜至地,海石花并不避开。 “然后呢,”她说,“头家,里决意怎样?如今这里兵也好,官也好,尽归里来管。里得意么?要我喊里一声” “侯爷么?” 第597章 不敢。裴纪堂说。 “朝中封侯是何意,某心中有数。纵使真有此位,也当与寒山。” “朝廷忌惮淡河势大,欲使此地先乱,故而下诏封侯。某无力担此重任,也无寒山人望,此刻唯愿两位将军能够留守此地,静待寒山归来,某再拜叩谢。” 海石花哼笑了一声:“头家,里不要当我是个游艇子便说着好听的话搪塞我。” “大将军何时回来不知,我用这话哄了乌骑军便哄了,里用这话哄我,我不依里。” “军队没有主将,攥在里手一日二日,便成了里的,以后大将军回来,再向外要,就要不出来了。白鳞军留下是可以留下,但要作大将军的兵留下,我在这里一日,便不认里是主将一日。” “即使我死了,林孖也不会认。” 裴纪堂第二次合手,再拜。 “诚如君所言。” “寒山的虎符与文书都封存着,今夜过去,某会尽数交给鸦鸦。此后裴某即刻上书告知朝廷,鸦鸦暂代寒山的讨逆平叛大将军之位,与裴某齐平,不再为某长史。” “此后军队调度,悉数由鸦鸦决断,某绝不干涉。” 海石花默然不语地盯着他的脸,有几秒钟目光锐利得好像要把他剖开,裴纪堂一动不动,任由这目光凌迟。半晌,一边的剑轻轻响了一声,他抬头,看到她把它拿了起来。 “里是个说话算数的,这事我先去和乌骑军说。里要是说一做二……呵。” “夜深叨扰,我退下了。” “侯爷。” 雁衔穗灯的灯芯爆出一个火花,光弱了些。裴纪堂垂首默默坐了一会,下意识伸出手去,按在放在桌上那枚田黄石上。冰冷的石块压进掌心,他扶着它,艰难地站了起来,向门走去。 长明灯还亮着。 嬴鸦鸦伏在桌上,手边尚有半卷没有看完的公文,昏黄的灯火给那张苍白的面孔覆上一层阴影。他默默在她身边站了一会,伸手从衣架上取下外披,披在她肩膀上。 那只伸出的手投下的影子轻轻在她眉心掠过,没有落下,没有触及。 年轻的长史睡得很熟,今夜她不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也不会知道有人默默地退后,背靠供奉长明灯的桌案,滑坐下去。 “鸦鸦,鸦鸦……” “只有一件事……” 只有一件事,唯独这件事不要发生。 唯独你,不要憎恶我。 第295章 噶谁腰子 一觉睡醒从常务副省长变成三军司令的可能性很小, 但绝不为零。 嬴鸦鸦坐在堆成一堆的公文之后,沉默地听完了三个人比比划划语无伦次谁也不知道该接谁话把的描述。 这三个人分别是两州刺史,前任部落女王, 万数水军的统帅, 但现在他们三个谁都像千字文还没熟读的八岁稚童, 说半天说不到个重点上。 昨晚大概出事了。嬴鸦鸦想。 裴刺史, 图卢,海将军,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未必好, 但他们三个都和阿姊相处得不错, 也都爱屋及乌到自己身上, 所以谁都不愿在自己面前闹得太难看。 话虽如此, 自己要是真信了“哎呀我们三个人吃了顿饭合计一下, 都觉得你先当着讨逆平叛大将军等你姐姐回来挺好”这件事有这么简单,那八岁的就变成她了。 “不行。”嬴鸦鸦说。 三个人同时噎住。图卢很苦恼地用掌根按了按眉心,海石花开始看屋顶, 裴纪堂看看其他两个人,转过脸:“鸦鸦?” “不能上表请示朝廷。”她说。 “一群老猴老狐都非善类, 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多在他们面前出现, 毕竟……嗯。” 她严肃地点点头,略掉了嗯前面的那句话,裴纪堂和海石花同时了然, 也严肃地点点头,只留下图卢一脸“怎么着你们中原人学会意念交流了是吧”。 “再说了, 这里怎么样, 可不是朝廷说了算的。”嬴鸦鸦有点俏皮地眨眨眼。 “我并不会武,”她说, “军事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或许可以出谋划策,但练兵,布阵,身先士卒,我不及阿姊与两位将军分毫。” “所以,我就算做这个大将军,也是两位将军让我做的。你们认我,那我就是,你们不认我,朝廷敲锣打鼓地送金册印信来我也不是。但凭君意,令我至此位。” “我会好好看顾我们臧沉两州的军队,等到阿姊回来,把这里的一切安全地交到她手里,至于别的……” 她快速地眨眨眼:“不是吧,难道两位将军是真的想让我上场指挥?” 军队的最高统帅与君王没有两样,她要熟知手中每一个将领的特点,好恶,长处和短板,但无法事无巨细地安排到每一处细节。 将领们各有自己的处事方式,练兵手段,上位者必须掌握好“干涉”与“不干涉”之间的距离。 嬴鸦鸦不是正牌的大将军,也没有完整的统帅思路,当前这个局面下,她放权不干涉,做好一个保护伞就是最好的决定,既能保证沉州的武官系统继续独立,又能安抚住海石花和图卢,让她们不必担心失去主动权后嬴鸦鸦倒向裴纪堂。 图卢被她这副冒出来的小女儿态逗得笑了一下,海石花也笑了,不过大半是为了缓和气氛。 “然后再说长史的事情,”嬴鸦鸦说,“这个长史我还是要做。” 海石花轻轻嘶了一声,图卢不知道“长史”是个什么官,暂且没表态。 第598章 “是是是,我知道海阿姊在想什么。但长史我能做呀,我干嘛不做。话说开了,难道还担心我被裴刺史制辖不成?他没了我他两天就得哭!要制辖也是我制辖他!” 嬴鸦鸦站起身,撑住面前的桌子,语气还是很小女儿,内容却逐渐认真了起来。 “将军,阿姊们,你们听我说,文武之间不可能真正隔绝。” “阿姊在的时候两边都敬畏她,但现在阿姊不在了,事情就会有很多变化。” “文官这里他们都怕我,不敢在我面前动手脚,我要是不在这个位置上,后备和粮饷不要说出问题,只是拖一拖都会有碍战局。” “所以我兼领两个职位,职权分开,在武官的事情上独立,这样好吗?” 如果她就此去职长史,文武之间没有嬴寒山这个镇场子的人,很可能像是失水的沙一样分散。这件事海石花知道,图卢也能想明白,在短暂的一阵沉默后,两个人点头了。 “好!好!”嬴鸦鸦高兴地抓住了她们的手,“那我就去拿阿姊的印册了,亲兵我没有,护卫也没有……海阿姊和图卢阿姊借我一点吧?好不好?我也想威风一下呀。” 把你们信赖的人借给我吧,让他们看着我,确保我的一举一动都合乎所有人的利益。这话不必说出来,大家都清楚。 嬴鸦鸦像是新得了一件漂亮衣服,一把好钗子的小姑娘一样,开始絮絮地比画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会说甲,一会说马,一直有得没得说了快半个时辰才结束。 两边各自回营,图卢去安抚还在等信的族人,海石花拎着林孖去找赵一石赔礼道歉。嬴鸦鸦站在门边,一直到她们两个的身形消失在院落外,她才转过身来。 这时候,她就不笑了。 她慢慢地蹭回桌边,很吃力地坐下,趴下。又想起裴纪堂在这里,直起身来。 “你是不是一夜没睡?”她问。 “……睡了一会。”裴纪堂说。 两相无言,嬴鸦鸦低低地叹气。 “会好的。”她说,“等到阿姊回来了,一切就好了。”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阿姊回来怎么好,只是阿姊回来后头顶上就又有了人,她又有几秒钟能做翅膀下的小鸟。当嬴寒山不在时,一切都向着她的肩膀落下来。这时候嬴鸦鸦才想起来,她虽然是孤女叶蔓,但从未有一天真的做孤儿。 以前阿姊总在那里,阿姊总会醒,阿姊总会好。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就有办法,而现在或许…… …… “阿姊会回来的,对吧?”她趴在桌子上,很轻声地说。 “嗯,会回来的,我陪你一起等。” …… 第五靖大概等了一会嬴寒山了。 晌午间他让人去请她,一直拖到快要用午饭时她才过来。嬴寒山穿着一件新的暗色衫子,髻上没有装饰,整个人颜色拙朴得像是一把古剑。 就是脸上的表情和这一身的气质不太搭,她看着恹恹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水土不服了?”第五靖一边问一边给她指了个地方,“坐。” 早就有侍从布了食案上来,她和第五靖面前是一样的饭食,干菜加了一点肉熬的汤底,扯了面片进去做汤饼。不说做得多么精细,但量又大又热腾腾。 第五靖没和嬴寒山客气,自己坐下就开始吃,一面吃一面问她:“你在这里待了一阵子了,身上的伤好些了?有想起来什么吗?” 嬴寒山摸了摸左边脸颊,摇摇头。 她昨晚做了一个梦,睁眼就忘了那个梦的内容,但隐隐约约觉得脑子里多了点什么仔细想想,多了点很怪异的东西。 比如……她好像是个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的神仙? 这话说出来像脑子不好,还是不说了。 但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左边脸颊上的红斑淡了一块,露出肌肤原本的颜色来。她原以为这张脸以后就都是这样了,没想到它似乎还是能好的。 “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他说,“我在随州境内让人去查了,暂时还是没有和你相关的事情……你要是能想起名字,事情就好办很多。” 嬴寒山用手里的竹箸戳着汤,像翻面片一样翻自己的脑子,还没翻出什么来,就听到第五靖换了话题。 “上次问你的事情,还没有听到一个结果。”他说,“你愿意留在我营中吗?” “我知道你是个异人,大概不愿意从兵卒做起,让你当个小军官也是我委屈你。之前小剑向我要你,说想让你当他的副将,你愿意吗?” 嬴寒山把筷子搁在盘子边上,没吱声。 “小剑年纪太小了,莽撞,我觉得你去跟着秦昼挺好的,如果你觉得他俩都不对脾气,当我的亲兵也可以。” 亲兵这个词有点耳熟,嬴寒山想,但让她当亲兵这个说法怎么听怎么新颖。 “不太想,”她闷闷地说,“万一我想起来之后不想在这里干呢?” 这话是拒绝,第五靖的表情却带上了一点笑,以后是以后的事情,况且他不信这世上有多少比留在北方大营更好的选择。她不像是都城的贵女,朝中又没有女武官,南边离得太远了,不至于她能一路流浪到北方来。 现在看她要么就是乌兰古部的遗民或者图卢,要么就是结仇的侠客,即使想起来了,还是留下的概率大。 “随意,”他把吃干净的碗推开,“你随时改变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第599章 “那说说别的事吧。” 第五靖找了一块干布擦手,然后对嬴寒山招招手,她从善如流不对着那碗已经冷出了油皮的面汤上刑了,也跟着过去。 “你要的舆图。”他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是从北往南的地图,也不是能行车的官道图,嬴寒山仔细看了看,觉得它有点像是北边的草原。 “天孤那边在年中发生了一场地震,现在天冷,再北一点的地方雪已经开始下了。还有活气的部族恐怕近期就会南下劫掠,之前阿栩遇到的流寇,你和小剑在边陲遇到的探子都是先行军。” “在边境交接的地方会有天孤部民,随州有些半农半牧的农户也和他们住得不远。这种地方容易藏细作,也容易变成南下的阵线,以前都是奉良或者钟齐和小剑一起去,但最近朝廷有人来这里,钟齐得留在我身边,奉良要去巩固南边和臧州的边界。” “所以,我想托你。” 嬴寒山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这个表情有点迷惑,有点谴责,好像在客厅看电视的客人被主人拎起来去厨房刷盘子。 “听我说完,”主人家被这谴责的眼神看得有点背后刺挠,“一则我想整个随州都没消息,你或许可能是更北来的,从草原到这里必然要穿过牧民聚居的地方,你现在去,可能还有人能认出你来。到之后他们被驱散了,因为战火迁徙了,就难找了。” “二则……如果你愿意随小剑去,此行他的战功分你一半,这是小剑同意的。如果你此后留下了,功勋就可以直接用,你要走,这些就都折成车马与财帛随你。怎样?” ……刷盘子给钱,一小时一万。 嬴寒山又眨了足足十秒钟眼睛。 “……随意?”她说。 “那我会对外说你暂代挂小剑副将的职位,方便你便宜行事。” 这不对,嬴寒山想,我怎么总有一种要被卖到某个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切腰子的感觉呢。 侍从们撤下除了被翻弄之外没动过的汤饼,送走好像在思考自己身体健康的嬴寒山。第五靖卷起舆图时,钟齐刚刚从帐篷外面进来。 “你和她打照面了?”第五靖问。 “嗯,我看她的脸好像好了一点。” 是吗?这北地的亲王仔细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没留意人家的脸怎样,“我把她安排给小剑了。” “你说她可能是天孤人,来历难说,立场也难说,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试她,怎样?我也算是听劝的主将吧。” 钟齐没说话,他默了一会,拽出一个关键来:“殿下给了她什么职位?前锋?百夫长?” “……副将。” 三秒钟后,他眼看着自己的副将一遍锤着胸口一边扶着桌子找地方坐下。 谁家好人试人是不是奸细让人做副将的! 殿下,您迟早有一天气死我! 冬天的草不是绿色,也不是黄色,它呈现出一种洗不干净的毯子一样的脏灰。前一阵子下过雪,枯草从雪里冒出一点尖来,斑斑驳驳的,地上就东黄一块,西灰一块。 斥候们像是大风天的风筝一样,绕着远处的草场打转悠,那里有一片聚居地,毡包和破旧的房子交错在一起。 黎鸣铗从马上下来,踩着脚下隆起的土块眺望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根据情报,有一个据点就藏在这片聚落里。 这样的地方总是很难缠,骑马难以冲击村落,巷战时骑兵灵活性反而不如步兵高。天孤士兵们不会把敌军两个字写在脸上,难以分辨他们和普通百姓的区别。 如果仅仅只是驱赶,那一则时间不够,二则驱赶的过程中可能爆发混乱和突然袭击,这样的聚落虽规模不很大,打起仗来全是能连成片的钉子。 所以,一般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聚落杀光,然后烧完房子和帐篷。 黎鸣铗年轻,心肠并没有那么硬,总还顾忌着这里面可能也有颐朝的百姓,边界哪有那么多你你我我呢? 逃到北方的流民和天孤人生下孩子,天孤逃出的奴隶混迹在中原人之中,都是人呀,就连苍峪王的眼睛都是浅灰色呢,他也有个天孤来的娘。 所以他总是拖,总是尽可能地驱赶,直到时间再也不允许,跟着他的另一位将领就会替他下命令。 “总要习惯的。”这些年长者说,“世上人的性命就像地上青青的草一样,一季死,一季活。不茂盛也不断绝。” 每次大战前出去拔完钉子黎鸣铗就不很痛快,这次跟着他的不是别人,是嬴寒山,他反而来了狗精神。 “哎,你看,”他指着那片聚落,“你想怎么打?” 嬴寒山站在他身边,穿了一身缀着护心鳞的轻甲。当分神去看她时,黎鸣铗只觉得这身甲真是太适合她了……不,应该说穿着甲的样子太适合她了,她好像生来就是应该站在阵前的。 “直接打?”她说。 “直接打他们会混在这里的牧民里逃走,并且在混乱中反咬。”黎鸣铗说,“只能把这里所有人都赶出去杀掉。” 他眨眨眼,努力用强硬的语调找补了一句:“也不是不行!但牧民上马也有作战能力,到时候要作战的人数就变多了,打起来也麻烦。” “你不乐意屠城。”嬴寒山轻轻把他的强硬戳了个窟窿。 “……” “挺好的。”她说。 “有斥候混进去过吗?”赢寒山问,“他们应该有营寨,不至于东一个西一个住在人家里。把这个核心点打击掉,剩下的牧民驱离就行。” 第600章 “没有,”黎鸣铗说,“混不进去,平朔军这边的斥候太明显是士兵了,靠近就会被发现。” “……”嬴寒山没说话,黎鸣铗看她似乎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之前听人说,”她说,“我身上的这个坠子,是天孤人的信物。” 她说的是缠在手腕上那枚黄金玛瑙的狼牙,黎鸣铗愣了一下:“你长得也不像天孤人啊!” “蒙住脸或者戴斗笠就像了。”她不以为意,“要是我是什么部族里落单的什么人,挡住脸也很合适吧?” “我想混进去看看。” 【o乎:笔者认为,位于颐末启初的那一场被看作臧沉文武集团冲突爆发导火索的“失踪事件”记录,极有可能经历过篡改,用于遮掩武官集团对文官集团的单方面迫害及清算。】 【在史书上对这场领导人失踪的突发事件记载中,武官集团呈现出难以想象的稳定性,并迅速推举当时名义上与太祖有血缘关系的嬴鸦鸦(即后来的左相应关月)上台,反将准备坐收渔翁之利的文官集团推入了尴尬的境地,这样不合常理的情形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场失踪是否真的发生。】 【再联系后来启高祖回归后,在短短月余时间内拿下北方随州领土,比起这种超人式的玄幻战争进程,笔者更愿意相信在此前随州已经被攻陷,启高祖从一开始就并未失踪,而是分兵前往随州继续作战,并在后来接近统一时背刺同为领导人的裴纪堂,待到清算文官系统后,匆匆用自己失踪而文武两方冲突升级失控遮掩原本发生的事情真相。】 【匿名回帖:不能拿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不然我横竖告你诽谤。】 第296章 偷人小孩 雪已经把地面冻上了。 雪下得急, 又来不及扫,一来二去就踏成了土灰色的冰面,溜光水滑, 最驯良的马走在上面也要失蹄。 大多数人躲在屋里或墙下猫冬, 有卖零碎的贩子或者抱着筐子水桶出来的女人男人也溜着墙边走, 生怕踩在冰上摔个四仰八叉。 只要靠近看一眼, 就能明白外人根本混不进这里,这里的人穿着既不像中原又不像天孤的破旧衣服,许多人身上的毡子已经碎成了穗子一样的细条条, 但仍旧能从细节追根溯源他们来自什么地方。 有人的脸上带着刺青, 手腕和腿上都缠着军队里打法的绑腿, 这是逃走的刺配军。有人带着刻意为之的惊悚伤疤, 残留的皮肤上仍旧有美貌的痕迹, 多半是从什么事情里死里逃生的歌舞奴婢。 更多人有两族混血的痕迹,衣衫古怪地搭在一起,每一种外貌都有一种对应的身份, 每一种身份都有不同的习惯和熟人,它混乱, 无序, 又自成体系。 不过能不能伪装这件事对嬴寒山来说,不是特别重要。 她从一截土墙上踩过去,像一只灰羽毛的大鸟, 日光从头上斗笠落进一线,又被它的边沿压灭。 自从想起自己好像是个神仙之后, 她就可以飞了。 虽然飞的距离还很短, 也飞不了多高,但在普通人身边的墙头树上回旋, 让人看不见身形还是做得到的。 她越过毡帐篷之间的墙,一路走向这聚落的中央,越走越觉得这里面的情况和黎鸣铗说的出入有点大。 她的确失忆了,但一些有点偏门的常识还存在于她脑袋里。比如如果这里是天孤人的先锋据点,那人数一般不会上千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再比如先锋军们即使是精兵也不会住装饰华丽的帐篷,更不会在帐篷前打一杆和它一样漂亮的旗子。 这漂亮的帐篷孤零零地被围在一干军帐中间,有点撑不起体面的尴尬。 它原本应该在哪里?应该在被亲卫们拱卫着的部族腹地,周围的毡包都是洁白的,上面晾着新剥制的厚实狼皮和黄羚皮,可它现在孤立无援,瑟瑟发抖,只有一杆旗子与它相伴,仿佛努力想要证明什么。 大概也没人想听它想证明什么。 嬴寒山在这些军帐的边沿落下了,轻快地从木栅栏和板车拼成的拒马边翻进去,几步之外的哨兵打了个哈欠,他只感到有一阵轻轻的风从身边掠过,再睁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一定是紧张得脑子都坏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样的日子大概很快就要到尽头了。 有一干人从那漂亮的毡帐里出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低眉耷拉眼地不说话。他们身上的衣服可比外面人体面多了,有毛皮,有松石和蜜蜡,有人身上还有一整副没有补丁的赤色外披,那是中原染布的手艺,边缘上还绣着很富贵的连珠纹。 要是在往日,这件衣服必是要由侍女精心打理,洗干净后用中原造的熏炉熏干,要是沾上一点火星,负责它的人就要丢掉双手。 但现在,它灰败,褪色,上面带着泥尘包浆的污垢,已经撑不起体面。 就像他们这群人一样。 他们是提图亲王的家臣,在亲王被乌兰古部杀死之后,剩下几个有继承权的贵族迅速瓜分了他的领地和部民。 奴隶和牧民是牲口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换主人是什么意思,也不会为前一个主人报仇或者反叛,但是家臣不一样。 谁也不会收留他们这些从小跟在提图身边的小贵族,主子一死他们就走投无路了。 既然走投无路,不如反吧。 这时候他们之中才有人想起来,先王除了塌莫王子还有一份血脉留存,他们抢出这个一时被忽略的孩子,打着要扶持正统拥立幼主的旗号,重新收拢了些队伍回来。 第601章 趁着地震,一场短促的兵变被掀起。 并飞快地无疾而终。 提图在的时候尚且和其他竞争者打斗不休,现在提图不在,他们的政治水平比原先还要差了一截。 最后这落败的残部只能裹挟着先王血脉往边境跑,在这小聚落里驻足。 谁也不想背上杀害王族血脉的名声,给人落下话柄,所以蒙多部的其他人选择借刀杀人。 他们频频地向着边界散出探子,把原本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劫掠搞得声势浩大,就盼着平朔军能发现这个聚落里的一千来人,替他们斩草除根。 然后他们还能打着为先王遗孤报仇的旗号,聚拢人心多往南打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还戴着珠宝,穿着勉强体面的衣服的人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找不出一个解决办法来,背后就是预备着捅刀的蒙多部其他贵族,往前就是平朔军的虎狼之师,这地方像是一个小石臼,挨挨挤挤地盛放着他们,就等头顶上的石杵落下来。 沙沙。一只大鸟落下来了。 嬴寒山撩开毡包的帘子,飞快地闪进去。里面的炭火还烧着,空气暖洋洋的。四面的帐壁上挂着羊毛编织出来的挂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白色皮毛,把这个帐篷装饰得好像一个小首饰盒子,花团锦簇。 在这小首饰盒子中间,柔软的丝绸里包裹着一颗明珠。 她一进来就看到那孩子了,他也应该察觉到她了。 ……不,“她”也应该察觉到她了。 跪坐在毡包中间的那个孩子也就十岁多点,天孤幼儿不论男女都结短辫,那一头柔软的乌发里缀满了彩带,金银,玛瑙碎石,不像是一位幼年的王,像是一件打磨得很精美的七宝器物。 即使她身上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嬴寒山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个小女孩,他们把她打扮得太刻意了,刻意得有些露怯。 她慢慢地支撑起上半身,仰起头看她,乌漆的眼睛又大又静,带着这个年龄孩子不该有的老成和绝望。 "……?"她不喊不叫,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天孤话,嬴寒山听不明白。 不过她马上就听明白了。 “你是来杀我的吗?”那个女孩用汉话说。 “不是。”嬴寒山干脆地回。她走过去,蹲下来,看着这个安静过头的女孩。女孩对这句“不是”不置可否,她小动物一样向着一边歪了歪脑袋:“你是个汉人,是平朔军的人吗?” “……”嬴寒山想了想,“可以算是。” 乌漆的大眼睛闭上了,女孩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丹芜王女,”她细声细气地说,“你可以在这里杀掉我,我不会喊人。但你必须承诺不要杀死他们,他们没有我之后就回不去草原,也到不了别的地方,只要你们不杀人,他们会投降的。” 丹芜王女睁开眼睛:“但是,如果你不保证,那我就叫起来了。你一个人没办法从一千人里杀出去,就算你杀掉我,也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嬴寒山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抽冷子开口:“你的妈妈是汉人吗? 小姑娘顿时卡住了,眨巴眨巴眼睛,眼角就变得湿漉漉的。 “嗯嗯。”她抽了一下鼻子,“是。” “她人呢?”嬴寒山问。 “不在了。” “哦……对不起啊。”嬴寒山伸手呼噜呼噜这个小姑娘的头发,后者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是顺手?好像她以前也这样呼噜过谁的头发? “我的确算是平朔军的人,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的事情。如果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考虑向主将求情,不杀你们。” 丹芜王女咬了一下下嘴唇,看表情不是很相信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但走投无路。 “我的父王是蒙多部先王,阿妈是颐恭宁县主……” 这个女孩是个尴尬的孩子。 草原的某些部族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收继婚姻,蒙多部就是其中一个。在蒙多部上上任的王还活着时,颐曾经拿自家的贵女送去联姻过一次。老王很快死去,嫁去的贵女旋即被新王继承,成为侍妾中的一人。 本来就不是天家的孩子,中原不重视,草原也不重视,这个女人在生下丹芜王女之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了。要不是她从中原带来的侍从还算可靠,这个小女孩多半活不到现在这个年纪。 草原有女部落主,甚至出过女大首领,但这都和丹芜王女没什么关系。没人把她当个正经继承人,是以她反而在异母兄塌莫王子死后得以活下来。 “乌兰古部的女王在草原深处祭祀,”她小声说,“从天上召唤来了披着狼皮的恶神。” “那个恶神跑到中原去,变成金眼睛的妖魔,一口咬断了塌莫兄长的喉咙。又变成巨狼飞驰回草原,在山谷里把提图亲王身边的精兵分十口全部吃掉了。” 她停顿一下:“……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嘶,这人谁啊,这个战斗力有点不符合客观规律了吧。嬴寒山在心里默默吐槽。 “现在我是父王唯一一个活着的孩子了,”她说,“所以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抵抗了。” 说完这些,丹芜王女又恢复了一开始有点蜷伏的跪坐姿势,一声不吭。 “我知道了,”嬴寒山说,“只要你不在他们手里就行吧?” 第602章 她伸手,拎一只小猫一样把这个叮叮当当的小女孩拎起来抱在怀里。 “那你” 跟我走吧! 赢寒山回来的时候黎鸣铗傻在原地三十秒没说出话来。 “你不是去打探消息了吗!怎么偷人家家小孩去了!”这条狗开始尖锐爆鸣,尖锐爆鸣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重点不对,“不是!你怎么抱着个孩子混出来的啊!没人发现吗?” 没有。嬴寒山一边说一边解开丹芜王女的蒙眼布。 “……” 首先,这不是谁家小孩,这是蒙多部的丹芜王女。她说。 “……” 其次,我不是偷出来的,我是和她聊完之后正大光明从营帐里把她抱出来的,他们没发现我是他们的事。 “……” 最后,里面不是一个前锋营,是将近一千人的提图亲王残部。 “……” 黎鸣铗整个人僵直了有一小会,然后有气无力地开口:“所以,你是一个人孤身混进了一千来人的大营,找到他们藏起来的王女,把人就这么抱着堂而皇之地从军营里走出来,没有一个人发现对吗。” “嗯嗯,对的。” 嬴寒山眼看着眼前的小将军开始崩溃地卸甲,一边卸甲一边往她怀里塞。 “给你了!”他崩溃地捂住脸,“你是什么人啊!你当这个主将吧!” 在混乱里,小王女悄悄把蒙眼布扯在手里,一边偷眼看眼前两个大人,一边开始拿它叠小花。 当太阳开始向着西边滑落,肮脏的浅灰色草场也被镀上一层浓金时,黎鸣铗手下的平朔军又忙了起来。差不多等里面的人发现王女失踪后,几个斥候把从她头发上解下来的珠子丝带缠在箭上射进去,里面就投了投了。 这次根本没发生冲突,平朔军以零伤亡俘虏了一千多个战俘,顺便活捉蒙多部王裔,堪称完美的大胜。 没有战斗,平民们也就不太惊恐,驱离时虽然满脸哀戚,但没人反抗起来。 嬴寒山站在路边草坡上,看着逐渐离开聚居地的居民和车马,一朵布小花被系在她手腕上,随着风吹摇摇晃晃。 “那个小女孩,你们会怎么处理?”她突然转过脸,问身边的黎鸣铗。 “需要请示殿下。”他说,“不过殿下多半是不会杀她的,你放心好了。” 嬴寒山盯着他的脸,盯得他改了口。 “好吧,是我放心,”他说,“谢谢你,不然这次如果硬打,结果怎样还不好说。” 他取掉头盔,暮色下被吹得乱七八糟的额发有点毛茸茸的质感,少年扭头望向远处的天际线,忽然又对着嬴寒山回过脸,因为夕照而暖洋洋的眼瞳里盛着一点很淡的笑。 “你喊我鸣铗吧,”他说,“和别人一样喊我小剑也行……要是我知道你的名字就好了。” 那双很干净的眼睛照着她,有几秒钟,嬴寒山也想回给他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跑过来打断了对话。 “那边有点事情要我过去……回见!我很快回来!”黎鸣铗懊恼地抓抓头发,跟着自己的亲兵跑走。嬴寒山在草坡上站了一会,慢慢往下走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嬴将军?” “是嬴将军吗?” 【哈琥玛或称虎姨妈,是天孤民间传说中常见的一个怪物意象。多被描述为巨大(数丈高),有金色眼睛(在黑暗中发光),食人的妖魔。一直以来,学界对为何不是虎分布地的天孤草原却有以虎为原型的民间传说怪物说法不一,一个主流说法是,“哈琥玛”是某位被异化的中原将领,也有看法认为,此处的“虎”应当指的是大型的狼或者豹子。】《天孤草原民间传说考》 第297章 故人至此 是都勒先看到了嬴寒山。 他和姊姊阿妈一起往南走, 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战乱,然后是地震,是逃难的人群, 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挤到这个边陲聚落里落脚。 冬天来了, 边防变严, 再想南下就困难, 他们只能暂时先停留在这里。后来一队残军封了路,想跑也跑不出去了。 所以都勒看到那曾经在狼口下救下他的熟面孔时,几乎跳将起来。 “老实点!”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不轻不重朝他肩膀招呼了一下, 他缩起脖子, 抓住阿妈的衣袖。拼命把她往那里拽。 “嬴将军?嬴将军!”拉着儿子牵着女儿的女人也看到那个影子, 她喊了两声, 也被一并挡回去。 “做什么!惊扰了贵人, 仔细你的脖子!” 我认得她,女人絮絮地说着,恳求地抓住那军官的手:“那是嬴将军, 我认得她,我们还送给过她一匹马……她说让我往南方去, 您让我过……” 嬴将军? 这个军官的脑子转了半圈, 没想起来军营里哪个人姓嬴。他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军营里没有姓嬴的将军,快些走,不然留你们下来服役。” 女人踉跄一下, 站稳了,发出一声细不可查的呜咽。在儿子女儿惊恐的眼光里, 她失落地垂着手站了一会, 终于还是慢慢回头,回到挪动着的人群中。 好像有人在叫她, 嬴寒山想。 嬴将军?应将军?盈将军?她不知道是哪个字,但肌肉记忆抢先一步做出反应,把她的视线向声源处拉过去。 那里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分辨不出来是谁喊了那一声。 第603章 “有人叫我吗?”她拉住一个士兵,对方被惊得一缩脖子。 “没!没有将军!我没听到……” 嬴寒山看向已经走出去一段的人群,叹了口气,松开抓住那士兵的手。 熏炉在窗边燃着,几案上供了一支梅花。 世子第五栩趴在桌前,抄最近新背的课文。他刚刚开始写小字,笔用得不太利索,横竖要拐好几个弯,一句“君子而时中”写了好一阵子还没写完。 苍峪王妃徐镜站在稍远的地方,皱眉低低地咳,她脸上没什么血色,衣袖上染着淡淡的药气,和梅花被热气熏开的馥郁混在一处。 小世子写了一会,悄悄偷眼去觑母亲,见她还是白着脸咳,就放下笔凑过去。 “阿母,”他说,“我写累啦,放我出去透透气吧,您也坐着歇歇。” 徐镜揭起他写的字看了一眼,摇头:“重写,不然你拿什么给你阿耶看?” “阿耶说他写的字还不如我呢!” 这么说着,他一回头,突然一骨碌从徐镜手底下钻过去,撞进从外面进来的第五靖怀里。 “耶耶!我累了!我要出去透透风!” “野马驹子。”第五靖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算是默许,小世子就风一样窜了出去。 屋里也随之静了下来。 “身体好点了?”他解开挟着寒气的外氅,搭在一边,伸手在熏笼上把手烤暖了递给她。 “嗯,”徐镜轻轻应了一声,迟疑地抓住他的手,“让殿下出征还挂心了……” 此前礼佛遇袭,世子被吓了个好吓,但几副药汤灌下去就恢复如初,倒是苍峪王妃受惊,神魂不稳,病了小半月才好。 “遣小剑和救了阿栩的那一位去边境拔钉子罢了,没有什么大事。南边王奉良也只是去看了一眼,文定侯裴纪堂是个文官,掀不起来浪。” 他一顿,脸上突然浮现出些笑来。 “别的倒没什么,那个救了阿栩的女人真是个有本事的。她把蒙多部的一个王女带回来了,足足一千人拱卫,她居然兵不血刃地就把人带回来了。” “她实在太难得,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她。” 徐镜细长的眉毛蹙起来,她试着跟上第五靖的话:“救了阿栩的那一位?她是叫……” “哦,”第五靖应了一声,“没有名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名字也就不好称呼。随便赐个名字给她太轻视了,我想的是她能想起来最好,若是想不起来,就由她为自己选一个名字。” “人生天地间,若郁郁乎有豪杰之气,自然能为自己做这个主。我见过的人里,没有多少比她更有豪杰气的。” 徐镜微微低下头去:“是。此前我想着,她对阿栩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应该设宴答谢她,但一时间突然惹上伤风,就拖到现在。我听说……我听说她的脸上有很厉害的伤?我为她求了淡疤生肌的药,还有青龙寺的护符,脸上有那样的伤疤,是很可惜的……” 第五靖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 “无所谓,她这样的人,什么人会因为她脸上有些痕迹轻视她?” 梅枝被风吹得晃动起来,黄蜡一样的花苞扑地掉下去一个,又滚动进熏炉里,烧成一小团焦炭。她在他手心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滑落下来。 “那个带回来的丹芜王女,年纪不大,”第五靖松了手,过去关窗,“我想的是,既然她同行的那些人都归顺了,也没必要难为她。在这一季草原战事未定之前,先把她留在府里,你当作寻常孩子遣人看顾一眼就是。” “……但凭殿下。” 下午里,黎鸣铗带着那个小王女过来了。 那个女孩看着惊恐不安,像是只雀鸟一样缩着脖子,只会行礼,不会说话。徐镜对她招招手,把她拢到怀里来,她就抓着她的袖子呜呜咽咽地哭。 “可怜孩子,恐怕连汉话也不怎么会说吧,草原上那群人打来打去,却擎着这样一个小孩子做旗。真可怜,真可怜……” 丹芜王女哭了一会儿就倦了,徐镜叫人把她领下去住在自己的偏院里,又招手叫黎鸣铗过来,给他上了一碟干果子。 “小剑瘦了,”她坐在主位,温和地看着眼前人,“也晒黑了些。” “可不是嘛!”黎鸣铗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抓了一把干果子在手里搓掉皮壳,“殿下净找些难事让我去干,王妃您看,累得我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 果子是新炒的松仁,还有些用酥油炸的花样点心,黎鸣铗真有点饿了,就着茶就吃起来。 “我之前病着,不然早该叫你来了……上次小剑你去救阿栩,要是没有你,还不知道我和阿栩在哪里呢。也没有问问你伤没伤着,殿下他想的事情多,我就怕他没有谢你……” “嗐,殿下是我大半个长辈,您也是我大半个长辈,长辈谢晚辈,那我岂不是倒反天罡,出门就要被雷公好一通打……哎呀,多半是王妃菩萨心宽恕我,不然我这个保护不力,也该被劈个十次八次。” 徐镜被这个半大小子的油嘴滑舌逗得微笑,又往回拢了拢话:“话虽如此,该谢还是要谢的,就算替阿栩也要谢谢你。小剑真不要什么?我去替你向殿下说项。” 黎鸣铗不吃了,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端起茶一气儿把嘴里的东西顺下去。 “这个……当真行吗?” “我……”他下意识想抓抓头发,又想起这是在王妃面前不能太失礼,又把手放下,“我,呃,我想和殿下说说,把那个和我一起救了世子的客人留在我这,嗯……做我的副将。” 第604章 “她要是不乐意,把我的职权劈了,我们一起做左右将军也行,她左我右也行!” 黎鸣铗一气儿说完,脸刷地红了,他飞快地用手捂了捂耳朵,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攥着一把炭火。坐在上首的王妃还是笑,像看小孩一样看他。 “我也得谢谢她,只是,小剑怎么非得要她?” “她挺好的!很厉害,救世子殿下那天,她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刺客,我原本以为她这样的人肯定是又凶悍又骄横的……但是她……总之她的很好的。” “又厉害,又好,又……” 黎鸣铗不说了,他好像暗暗地想给自己这个说车轱辘话的嘴一嘴巴,小剑啊小剑,平时不是巧舌如簧的吗?现在在说些甚么罗圈话呢。 “我去向殿下说。”听王妃没有笑话自己的意思,黎鸣铗松了口气,又听她说:“殿下也想留下她,我想她既然没有去处,那多半以后是会留下的。和你意气相投的话,留在你那里与你一道,也很好。” “先谢过王妃了!”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随即隐约咂摸出最后一句话里有些善意的促狭,脸又唰地红了。 “王妃殿下如果见到她,”他讷讷地说,“可别对她讲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昏话。” “她啊……她还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 窗棂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吱吱声,有几秒钟徐镜抬起头看向它,目光突然像是沾了水的纸一样,有些沉坠下去。 小剑呀,她低声问,你说,我近年来是不是有些老态了? 黎鸣铗还没从轻飘飘的思绪中回来,被这一声问话问得愣住。 “哪里有的事情,”他说,“王妃殿下是观音菩萨,菩萨怎么会老嘛。” 这还是句油嘴滑舌的话,不知为何,王妃这次却没有笑。 黎鸣铗带的平朔军回返,城里等着劳军的百姓等着做买卖的商贩纷纷打起精神来,本来被朔风吹得有些寒气的路面一时间被人气儿蒸得像是立了春。 原本城吏是最不喜欢热闹的,热闹易生事,他们看着眼馋不说,还得加班。 但唯独平朔军回来时不一样,谁敢在亲王麾下的铁骑面前造次,又哪有宵小敢在这时候作乱? 所以拿披甲的战马们踏踏入城时,城门吏也格外放松一些。 但放松不代表要放来历不明的人进来。 执勤的那小吏掀开眼皮看了看眼前的人,越看越觉得这人古怪,他披着一身长外披,看不见衣着,上端帽檐垂得很低,几乎挡住了脸。偏偏下端从阴影中露出的半截面孔线条精巧得不同寻常,漂亮得让人看不出男女。 这样一个大冷天从外面进城的人,一没有同行者,二没有车马,又长着这样的好皮相,十有八九是个逃奴。 “你站下,”他说,“叫什么?从哪里来?做什么的?” 那个身影轻轻晃了一下,抬起头来。外披的阴影下骤然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好像夜里突然向水中投下一颗夜明珠,整池水都泛起闪光的涟漪。 城门吏一时被这面孔惊得口不能言,他却声音沙哑地开口了。 “自南来,寻人至此。”他说。 “她的眼睛,是金色的,你有没有见过她?” 第298章 赠卿花 南边下雪了。 可能今年的天没那么恶, 又可能是大家已经很习惯应对暴雪后的各种意外状况,落下的几场雪都没成灾。 驻守臧州的治中从事崔蕴灵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子,一边的袖子用带子扎了起来避免漏风。屋里燃着碳, 但窗户为了通风开了条缝, 湿冷的风就直向里面钻。 他的属官都在这屋里站不住, 几个人劝他给窗户加一层密实的纱, 既挡风又透气,他一概笑而不答。 屋里冷一点挺好的,他想, 既能醒神, 又避免来议事的人说太多废话。 至于他自己冷不冷……自从青城那一役后他醒过来, 看着自己从手肘以下没了的左臂呆坐了三日, 又去崔骋的坟前呆了一日后, 冷暖这些无关紧要的感觉就从崔蕴灵身上淡去了。 倒不是因为悲哀和恐惧让他变得迟钝了,崔蕴灵的感受仍旧敏锐,仍旧能感受到那团蒸腾在他胸腔和骨骼里的火焰。 治中从事!他现在是治中从事了, 与别驾职权只差一点的二把手。为了这个位置,用上怎样的代价都不算过分。 他好像一个跋涉至精疲力竭, 杀死了马匹, 吃掉了同行者尸骨的旅人,终于在终点看到为他准备的宴席。不论他在往喉咙里塞那些珍馐时如何嚎啕大哭,他只会对人说他是噎到了。 去日不提, 去日不提吧。 他把臧州各地报上来的备灾和粮储整理成一份,放在桌角。秋收后臧州和沉州一起查了一次粮, 这次再查的和上次的偏差不太大, 手底下人知道头顶上的人清醒,那粮仓就不会随随便便在盘查前失火。 收拾起这些东西来, 前几日送来的信就又露到他眼前。 崔蕴灵已经看过这封从沉州寄来的信了,但一眼瞥到,他还是拿出来又读了一次。 信里的字很少,事不小,裴纪堂被封文定侯,以持节都督的身份领臧沉文武事宜,嬴鸦鸦代嬴寒山讨逆平叛大将军一职,与持节都督职权相等。 读几次他就庆幸几次,庆幸自己当初选了裴纪堂而不是嬴寒山。最初不过是一点“裴”比“嬴”更适合的直觉,最后却变成了押宝至关重要的一次掷骰。 第605章 但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沉州州府的士兵从与峋阳王作战开始就一直处于消耗状态,参军淳于顾的叛变又给沉州守军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再加上现在相当一部分的士兵被陈恪借调去安抚平定新占领的土地,现在裴纪堂手中可以说是真没有兵,大部分作战力量都在原本属于嬴寒山的白鳞军和骑兵上。 嬴寒山并不是一个非常擅长政治的人,她的力量来自于她近乎于神迹的从无败绩和个人魅力,裴纪堂擅长政治,但他总喜欢假装自己不擅长。 两个人含含糊糊地推着臧沉这个已经分成两半的车往前走,直到一方突然消失,它必然面临分裂。 万幸的是嬴鸦鸦止住了这次分裂,她明明不是武将,却硬接过嬴寒山的位置,把快翻的车推正了。但推正以后呢? 以后是会裴纪堂稳坐大营,南面而王吗? 难说,如果现在这种和平一直持续下去,嬴寒山永远不回来,那迟早有一天这些军队会被裴纪堂慢慢地收进手里,然后天下人突然醒悟,皇帝姓裴好像比姓第五写起来更省墨。 但如果嬴寒山回来了呢?裴纪堂肯不肯把拿到手里的东西原样交回去,满怀着跟裴纪堂做从龙臣希望的人肯不肯善罢甘休?他这个押宝押了裴纪堂的人又要怎么活? 哎呀…… 崔蕴灵从笔架上拾出一支毛笔,开始写贺表,先祝颂裴纪堂贵极人臣,再祝颂嬴鸦鸦封大将军一职,写完一张他把毛笔投进笔洗里,又挑了一支小的笔,这次他的信是写给嬴鸦鸦的。 不管怎么说嬴鸦鸦是第一个提携他的人,多给她写一封信也合乎常理,他尽可能克制地把套话走了一遍,然后在信末加上自己的真实想法 姐,你听我说,我还是你的狗……猫,喵~ 不管最后是谁上位,嬴鸦鸦都能两边沾光,他只要抱紧嬴鸦鸦的大腿,那就可以随时做墙头草。 崔蕴灵把信封好,打了个喷嚏,抬头去看,炭火好像已经熄灭了。 侍从给炭盆里加了新的炭火。 鱼其微穿着一身小吏的青衣,外面套的半臂镶着一圈兔腹毛,整个人没有胭脂眉黛,却有种清淡优雅的光彩。她温顺地低垂着头,拢着袖子为乌观鹭研墨。从刚刚开始乌观鹭就一直在写贺表,她找不出个时机来开口。 终于等到乌观鹭放下笔,她把那支毛笔洗干净,斟酌地叫了一声恩师。乌观鹭笑一笑抬起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 “其微这两天没有睡好?” 鱼其微愣了愣,下意识用手擦脸,又意识到乌观鹭不是看她眼底脂粉花了才这么问,就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学生浮躁。”她喏喏地认错。 从嬴寒山失踪以来,鱼其微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前几日沉州偶然传来的风吹草动让她的不安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有人说朝廷封裴纪堂为文定侯之后,沉州的乌骑军爆发了一次小型的内乱,虽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但空穴来风,必非生造。 她的老师乌观鹭名义上是臧州文官序列,仅次于刺史的别驾,但从过往经历来说一直是嬴寒山的属官,如果文武两边的冲突升级,乌观鹭在文官这里履历不纯,在武官那边格格不入,会落入尴尬而危险的境地。 小姑娘能想明白这件事,但想不明白怎么解决这件事,一来二去就给自己养出来一对熊猫眼,存了心思来问老师,却只看到老师写贺表,不说话。 “你这个年纪,遇到的事情少,不安也是不怪的。”乌观鹭把贺表晾干,装起,开始写第二封信,“说说有什么让你睡不着的?” “学生听闻,沉州有异动,担忧时局……” 哦,乌观鹭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打起来了吗?” “没有……但是……” “没有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敲敲贺表,仍不抬头,“这是写给文定侯和新的大将军的,嬴长史暂代了讨逆平叛大将军的位置,两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大冲突。” 鱼其微欲言又止地看着乌观鹭,她的老师不年长她很多,她却觉得她仿佛一潭日光透不到底的水,那之中涌动着与“聪明”“善谋”不太相同的东西,这个离家不久的孩子还不太清楚这是什么。 她犹豫,再犹豫,还是向着这潭水伸出一根手指。 “恩师,”她小心地问,“嬴长史是文官,纵然她有大将军之妹的身份,可她一定能辖制手下的军队吗?纵使能,文定侯与她,不起龃龉……?” 这是非常私密的话题,不会出现在上下级之间,只会出现在母女或者师徒之间。 乌观鹭放下笔,摇头失笑。 “嬴长史当然辖制不了手下的军队,”她说,“讨逆平叛大将军,本来也不该是她来代。” 嬴寒山之下,从军时间最长,地位最高,最熟悉军务的那个人是谁? 毫无疑问,白鳞军主将海石花。 嬴寒山失踪之后,按道理这个位置应该落在海石花肩膀上。裴纪堂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但凡他说不字,都会激起不可挽回的冲突。 但这个位置就是没落给海石花。 “我们的大将军,是个与你我都不同的人。”她说,“人情可靠也不可靠,不可靠在多数人不会被它限制,可靠在用人情筛选出来的人,会被人情债牢牢地锁住。大将军或许不懂得这一点,但她是这么做的。” 第606章 “白鳞军欠她人情,乌骑军欠她人情,沉州臧州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欠她的。因为欠她,所以只要她不是真的死了,这个地方就永远留着她的一些影子。” “现在这个影子附着在嬴长史身上。” 海石花忍着,乌骑军忍着,文武两边都忍着。因为欠了情,所以乌骑军没有走,海石花自愿把本应该属于她的位置让出来,裴纪堂伏低做小,所有人都对待一个空缺如对待一个生者。 我学不来。乌观鹭轻声喃喃着,或许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学大将军。 “所以,不是嬴长史辖制军队,而是大将军留下的影子在辖制军队。” “至于文定侯是否会与嬴长史起龃龉,一则他也与大将军有旧,二则……”乌观鹭有些微妙地笑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鱼其微的额头,“二则什么,其微来猜。” 鱼其微想了一会,抬头愣住:“他们……” 乌观鹭垂下眼,点了点头:“他们是相配的,但是这路不好走。在大将军回来之前,这件事绝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写完了第二封信,封起来瞥一眼鱼其微,后者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芸师姑在沉州有些时日了,学生想去问候,恩师有什么话要学生传递,学生敬领。” 那两封信被放在她手里,乌观鹭颔首:“去吧,在那里待一些时日也无妨。” 鱼其微收起信,想要告退,犹豫一下还是停住步伐。 “老师,学生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希望大将军回来吗?” 她感到有影子在靠近自己,乌观鹭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轻轻托起她的脸颊。 “其微,”她说,“永远记得,你可以是小吏,是郡守,是刺史,是王侯。” “但在这些之前,你我都是女子。” “有些人不在,你就没有任何机会。” 贺表在几天之间淹没了嬴鸦鸦和裴纪堂的书桌。 虽然代着讨逆平叛大将军的官职,但嬴鸦鸦不常去军帐,日常还是与裴纪堂一起处理文书,只不过从上下首成了相对。 没太多好处,成了相对更容易彼此牵连,她一个不小心碰翻桌上的文件,被砸个满头满脸,裴纪堂急急起身要去扶,不小心碰倒自己的,也被砸个满身,两个人坐在文书堆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视间看到对方的狼狈相,会突然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你的发冠都被打下来了。”嬴鸦鸦仰在那一堆包装得漂漂亮亮的贺表里,指着他头顶歪了的玉冠。裴纪堂煞有介事地把它拆下来,在手里掂量一下。 “当了吧!”他说,“裴某人这就出去当了,给大家把这月的俸禄先结了。” 然后笑着笑着嬴鸦鸦就不笑了,她蹒跚地站起来,想起当初穷得要当发冠是什么时候。那是淡河旧人们都在的日子,白日那样长,暖和的日子那样久,虽然一直有战事,但好像永远不能改变什么。 于是她默然无声地扶着桌子,回到它之后去了。 裴纪堂总能察觉到她心绪的改变,他从不对这突然变化的瞬间做任何反应,好像它不存在一样。他只是尽力地把她笑的时间延长得再久一点,她交予他看的文书还回来时偶然会夹一枚压花,一幅小画,画上画着梅枝和乌鸦。 嬴鸦鸦想起这是之前她在他画上乱涂换了水仙那一副的翻版,他画花进步得很快,画乌鸦却画得比她差点,嬴鸦鸦左看右看,只觉得他画得不像小乌鸦,像小乌眼儿鸡。 于是第二天给裴纪堂的文书里就也多一张小画,画一只白毛的土松,被树上乌鸦叨秃了毛。 裴纪堂收下,再还她一对水仙压花。 同坐一堂下的好处还是有的。 当贺表零零散散快要上完之后,嬴鸦鸦与裴纪堂同时接了一份文书,这里面是沉州这些年养兵马的支出,在里面有一块位置用笔墨标注了出来。 那是原本由杜泽负责的,沉州州府兵养兵的开支。 上书的是刘承业,那次小型科举被选拔上来的魁首。在几次人事调动之后,他上升到了功曹史的位置,沉州州郡编制合一,他本来应该算是裴纪堂的佐官,又因为嬴鸦鸦超格,他现在隶属于作为长史的嬴鸦鸦。 “沉州司马战殁后,府兵编制不齐,下官所奏是这几年来沉州财政收支,欲请示刺史与大将军,是否补足沉州府军编制?” 这是个是或者否的问题,但几乎同时,裴纪堂和嬴鸦鸦回了个“此事再议”。 yes or no?or! “府兵应当补齐,”刘承业前脚刚走,嬴鸦鸦就把桌面清理出一处空地开始算账,“总不能让编制零碎着,杜司马走后,沉州军真正隶属于官府的军队越来越少了。” 裴纪堂坐在桌前看她,稍稍失笑:“鸦鸦觉得最近会起战事吗?” 会吗?不会。北边的铁骑在提防天孤人南下,朝廷已经封侯,一时半会是不会再兴兵戈,至少到明年春耕,不会有任何战事发生。 “既然不会,那这笔钱为什么不拿来治理民生呢?尚有水利未通,百姓的耕种也需要投入,实在不用在这个时候募军。” “杜司马走了,还有一个杜司马,”嬴鸦鸦敲敲桌面,“车前年纪虽然小,但也不该做个白身司马?” “陈恪那边还有些兵,把杜车前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然后,两个人都突兀地安静了几秒。 第607章 “你故意的。”嬴鸦鸦小声说。 “什么?” “你故意不说的,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白鳞军中拆人出来补足沉州军,”她的声音闷闷的,有点咕噜咕噜的调子,“白鳞军并不全是白门人,在此前双方合战时,有一部分沉州军曾经并入白鳞军之中,现在如果非得要拆……也拆得出来。你知道。” 我知道。裴纪堂笑了笑。 “但为何要做呢。如果我这么做,是把你置于何地呢?” “……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 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人微微弯起的眼睛,一瞬间他一点也不像是一位裴姓子,一位公侯,他回到了淡河某个遥远的下午,被羊吃掉半个袖子,狼狈地整理衬里时看到她,有些羞赧地眉眼弯弯。 “如果有一天,沉州有难,”他说,“白鳞军难道会弃沉州不顾吗?” 如果有一天,我身陷绝地,你亦不会袖手旁观。 我知道的,鸦鸦。 第299章 尔是何人 嬴鸦鸦仰起头, 对上裴纪堂的眼睛。 他在说公事,他在说淡河说白鳞军说沉州说文武的未来,每一个词都公事公办得无可挑剔。 但他的眼睛里只盛着眼前的人, 再没有分毫其余事物能落脚。 她的目光只是和他一触, 就像伸手抓了一块烧红的鹅卵石, 迅速丢开, 迅速低头。 “不是说过了嘛,”她含糊地说,“不会打起来。” 嗯嗯。裴纪堂应声, 也不再说, 只是这么看着她。 “真不补齐府兵吗?” 为了你的安全, 为了你保护自身的力量, 你真的不考虑这件事吗? “不是说不会打起来吗?” 我的安全在你手里, 我的力量在你手里,我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风吹动着窗纸,好像吹着一面小幡, 唰啦唰啦地动。 接下来要说什么来着?嬴鸦鸦忽然有点忘词了。对了,除了拆解白鳞军, 除了现在开始新一轮征兵, 应该还有其他的方式能解决现在这个编制破碎的情况,是…… “鸦鸦。” 他叫她,于是她又忘词了。 “什么?” “我有些别的事。” 她愣住, 那枚被丢出去的鹅卵石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或许是一堆故纸,或许是一捧枯草, 它生出烟气, 燃起簌簌的火苗。 她是没看到烟也没看到火的,但她有了被火苗环绕的预感。裴纪堂屈膝, 跪坐下来,当他垂下手在膝盖上时,对她的视线近乎于仰视。 “之前……那件事,”他说,“我实在是不像话,实在是畏首畏尾,或许我已经丧失时机了。” “但就算今日唐突,我也想把这句话再说一次。” “我心悦于你,从来如此。” 那枚灼红的鹅卵石下的火焰突然明亮。它啮住嬴鸦鸦的衣摆,缠住她的手指,把她的眼前涂成一片光斑,在闪烁的光影里有一对墨色的星子亮着,是他未有动摇的眼睛。 是的,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喜欢她。婚姻的请求可能出于名节出于利益出于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心悦你”却没有任何原因,不要任何回报。 她能反驳吗?她现在还能搬出那些他们只是太过默契他只是欣赏一个聪慧的同伴做理由吗?就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与她刚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为对方思考过。 我不爱你,可我希望你安全。我不爱你,可我把我的一切交给你。 我怎么能不爱你? 把她眼前涂花的光斑晃动了一下,连同那对墨色的星子也坠落下去。视野忽然清晰了,嬴鸦鸦看到裴纪堂凝固在脸上的笑容。“鸦鸦?”他惶然地叫了一声她,膝行两步上来擦她的脸颊。 后知后觉地,嬴鸦鸦发觉自己在哭。 对不起,对不起。她断断续续地念,肩膀僵着,任由裴纪堂擦她脸上的泪。当他轻轻抱住她时,她像是一只鸟儿一样抖得厉害。 “阿父和阿兄没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那天夜里很黑,阿兄把我塞到车上,我挣扎得急了,咬了他的手……我不该咬他的手的,没轻没重,他的手上留了很深的血印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有黏稠的,沉沉的黑色从脚底生发出来,在她的心脏刚刚因为意识到爱而颤抖时缠住她的脚踝。 她看到了,看到兄长充血的眼睛,看到庭院里孤身站着的父亲,他的官服被夜风吹得晃动起来,好像一支招魂的幡。在无数的夜里她总是梦到这支幡,它颤抖的边缘下传来低低的絮语。 快跑啊,快跑,小蔓儿,你要活下去。 “我没听说谁收敛了他们,就算被扔在街上,就算被丢在乱葬岗上,叶家那么多学生那么多故交,总该有一个……总该有一个人知道吧……” “然后阿姊也不见了,阿姊也消失了……是生是死,总该有个去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现在变得很幸福,我还有仇要报,我要去亲手杀了裴厚之……我还要找回姐姐……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我不能背着他们这么高兴地被爱……” “很卑鄙……我真的很卑鄙……” 嬴鸦鸦捂住脸,用力吞下喉咙里的哽咽。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更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在爱着,自己在被爱着,可她同样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她没办法接下这份爱。 第608章 裴纪堂的手臂试探地收紧了,她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把锦绣的衣襟染上一片暗色。要是不是现在该多好,她想,要是过去和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该多好? 一个她没有仇恨的时刻,一个亲人还在她身边的时刻,在他说我心悦你时,她可以像所有与她同龄的少年人一样骄矜地点点头,告诉他自己也一样。 就算是之前那一次告白的瞬间,那个阿姊还在的时候,她点一点头也还来得及。 那时候她还能承担这份幸福。 他抱着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直到肩膀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嬴鸦鸦枕着他的手臂,现在她不怎么发抖了。 “我之前……说我要想想,我想了好久,我想得太久了……”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的画,水仙……谢谢你一直等着我。我没办法在阿父阿兄尸骨未寒,阿姊失踪的时候偷偷地幸福,这样我会唾弃自己。现在这个时候,我没法和你在一起。” 她已经开始唾弃自己了。嬴鸦鸦想,她感觉到裴纪堂不匀的呼吸,他的怀抱很暖和,他仍旧小心翼翼地撑着她,尽管这份投出去的爱被虚耗着。 “鸦鸦,那……至少,你对我……?” 裴纪堂慢慢地停下了这个问句,嘴角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抱歉,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逼你回答这种问题。”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别过脸去叹出一口气。 “没事,我明白。我们就一起等寒山回来,好不好?等到寒山回来之后,等到你的愿望都实现之后,我们再说剩下的事情。” 嬴鸦鸦闭上眼睛,她没有点头,只是很深地把额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阿姊一定会回来的,她想,等到阿姊回来…… 裴纪堂也没有再动,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尊石像。我终究没办法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爱我,他想,现在不可以,以后又怎样呢?是可以,再说,还是终究只要现在呢?那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沉了又沉,最后只变成无声的叹息。 有一阵风吹得急了些,窗户哐地开了,又哐地落下去。 琵琶胡琴与羌笛。 王奉良从南边回营,将将赶上平朔军凯旋的庆功宴。当这位刚刚卸甲,还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将领急匆匆穿过辕门时,平朔军的将士们已经举杯喝过一轮了。 刚一在营地里露面,王奉良就被熟识的几个军官堵住,要挨个敬他三碗酒才让他走。好在秦昼知道他肯定要被堵,一早就等在这里预备给他解围。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灌了几大碗才逃出来。 “擦把脸吧,”秦昼笑呵呵地劝他,“殿下和钟副将在等着见你呢。” 王奉良一遍擦脸一遍抱怨这群人没大没小,忽然想起今天宴会的主角应该出来撑场子。 “小剑呢?”他问,“不是说他和之前救了世子的那个侠客一起,把蒙多部的王女带回来了吗?他小子不出来镇场,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秦昼微微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黎鸣铗正在换衣服。 喝过三巡酒他就悄悄地溜了出来,跑到一边的帐篷里翻出几套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有圆领的胡服,上面是线条如流云的猛兽纹,有刺绣得精良的束腰外袍,一边用银线绣上铁甲一样的花纹,拟成文武袖的样子。 还有一套他觉得自己穿起来最威武的铠甲,虽说这个时候换一身甲上去好像显得颇有脑疾,但架不住他觉得威风。 东看西看,他又觉得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这套好了。 开宴时她就在席位上,不吃东西,只喝了几盏酒。他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发觉她脸上的伤疤又好了一块。现在它不像是毁容的疤痕了,像是在她脸上揉碎一朵红莲,半张面孔隐藏在琳琅坠下的花瓣里。 或许是他看她太久了,她转过头,对他眉眼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没准她就是喜欢这套衣服! 黎鸣铗翻出熏香来,毛手毛脚地熏了熏上面的酒气,又给自己佩上一个八百年不用的香囊,再把剑系好。走到月亮下对着月亮转了两圈,权当拿它当镜子用。拾掇整齐,他悄悄地离开营地,向着后面的草坡去了。 她果然在那里。 嬴寒山懒洋洋地抱膝坐在草地上,歪着一边的脸看天空。这样寂静的月色让她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以前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也有这样一个恬静的夜晚,可以让她一动不动地仰望天空…… ……并且被一只一骨碌滚过来的狗打扰。 黎鸣铗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看到那个沐浴着月色的背影呆了一下,一时间没看到脚下有纠结在一起的草根,于是一跤摔下去刚好叽里咕噜滚她面前。 满头满身碎草叶子的小将军大字躺在她面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挣扎半晌彻底放弃,恢复大字躺平。 “不许看我,”他捂住脸,“一会找两个士兵来把我埋在这!我没脸见人了!” 嬴寒山不说话,他悄悄地分开手指,从指缝里看她的脸。 她居然笑了一下。 “你不要从我背后靠近我。”嬴寒山说,“我的本能敏锐,会把你当作敌人。” “你没有,”黎鸣铗歪头,“你看,我还好好地躺在这里。” “确实,因为你靠近的动作很傻。” 第609章 “你才傻!……好吧我傻,我最傻了,明明穿了身好衣服给你看,结果变成穿了好衣服滚蛋……” 他哼哼唧唧地坐起来,站起来,摇着子虚乌有的尾巴坐在她身边。 “给你的封赏已经下来了,殿下说你不用做副将,可以直接做将军。我想你要不要留在擎云营呀,以后你做左将军,我做右将军。” 嬴寒山折了一根草叶,在手指上绕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这么想的……不然,不然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急急忙忙向回找补:“你要是还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就编一个,编一个我能喊你的称呼。我不想再你你我我地叫了,以后你叫我小剑,我也叫你的名字,好不好?” 好不好? 嬴寒山把手里的草叶捏成环:“名字无所谓。你要是想,我就这么叫你,小……” 小……? 这个音节没有发出第二部 分。 就在一瞬间,嬴寒山骤然起身,两道峨眉刺从袖中甩出,清光直直割破夜幕。整块草皮好像活了一样开始起伏,无数蓝色的花蔓从中升起,那两道清光斩落甩向黎鸣铗的藤蔓,回旋着回到她手中。 “……!”黎鸣铗拔剑站了起来。 就在远处,十步开外的地方,那些藤蔓缓慢地聚集成一个人形。 那个影子瘦削,苍白,黑发和褪色的衣衫好像一只鹤的幽灵。当嬴寒山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时,她听到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寒山…… 寒山……? 他踉跄着向前几步,直到嬴寒山做出反应。 她抬起峨眉刺,指向那个影子。 尔是何人? 第300章 虎形现身 峨眉刺的锋刃朝向那个夜色里的影子。 他站定, 不像是忌惮那把利器,倒像是错愕之下愣住。夜风轻轻地吹开披散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那几乎不是个活人, 两颊没有一点血色, 嘴唇灰败, 一双蓝色的眼睛蒙着淡淡的翳, 烧坏了的玻璃似的。 还有细小的花藤在他的脖颈,下颌和眼角颤抖,小心翼翼地躲到皮肤下去。 那个人定定地看着嬴寒山, 又向前走了两步, 现在只要她抬手轻轻一送, 这把峨眉刺就能从他的胸口透到后心。 可这人仍旧无知无觉, 毫不设防地垂着手, 目光垂落在峨眉刺尖端的微光上,又慢慢抬起,对上嬴寒山的视线。 就在目光相撞的一刻, 仿佛谁在她耳边吹响了一枚银锭,记忆上嗡地掀开一层尘埃。 好熟悉的一张脸。她想。 那张脸应该是漂亮的, 即使覆盖着尘土气, 即使憔悴和衰弱抹去了它的颜色,他仍旧像被山洪污泥所埋的银像,月光水一样潺潺地洗净他, 露出昔日的光华来。 你来见我,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突兀地从嬴寒山的脑子里冒出来。 “不要。”他的嘴唇翕动着, 没有什么声音,嬴寒山努力分辨才分辨出是这两个字。不要什么?不要杀我?不要动手?可是下一秒, 他的手却缓慢地握上那支直指着他的峨眉刺。 锋刃被柔软的皮肤包住,嵌进去,就有暗色的血涌出来。他看起来像不知道痛苦,就这么紧紧地抓着它,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直到它真的快要抵上他的胸口。 不要。他说。 “不要丢下我……” 花藤又长出来,青蓝色的静脉从皮肤下伸展,穿过伤口,开出馥郁的花朵,那些藤蔓小心翼翼地攀上峨眉刺,绕上她的手腕,轻柔得几乎难以感觉到。 熟悉感更强烈了,她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人,也一定曾经被这花藤淅淅索索地环绕着,直到两个人能紧密地拥抱彼此。 铮。 花藤断在她手腕上,那蓝眼睛的来客神情骤凛,他扭头看向拔出剑的黎鸣铗,剑光在他脸上照出一道银白。 “放开她,怪物。” 黎鸣铗的手腕在轻轻地颤抖,但不像是恐惧,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月一样的脸,这时嬴寒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张脸是美得古怪的,可怖的,明显不是人类的。任何人看到他都应该感到理智摧折的痛苦。 可黎鸣铗看着他,在剑拔出来的一瞬间就跨步到嬴寒山身侧,预备用自己挡住他。 那些温顺地爬动着的花藤一瞬间变成了蛇,变成了会嘶嘶尖叫着昂起头颅的东西。 那蓝眼睛的来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脖颈突然向着一边歪斜了一个角度,难以计数的藤蔓和花朵从他的肩膀上涌出,尖叫着,撕开地面,甩出碎石和土块。黎鸣铗没有动,他微微昂起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嬴寒山。 “我就在这。”黎鸣铗用口型说。 那些蛇就随着这句话死去了。 花藤凋谢,枯萎,沉入地底,连同那蓝眼睛的客人也倒退几步。他看向黎鸣铗的眼睛不再没有神采没有感情,那双眼睛里氤氲满了痛苦,嫉妒,恨意,和越来越明显的绝望。 “寒山……” “寒山。” 伴随着这呢喃,他的身影开始凋谢,真的变成了一只死鹤,在几秒内失去羽毛和皮肉,只剩下一些枯萎的花草证明这里曾经有个什么东西来过。 当啷。黎鸣铗手里的剑滑了一下,没真掉在地上,他立刻又接住了它。小将军倒退一步坐倒在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第610章 “……我真……那什么东西啊!那不是我在发癔症吧?是鬼吗,是草原上的怪物?哎,他刚刚好像在叫什么……” 嬴寒山没有答话,她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那里有一条断裂的藤蔓绕着,一条找到了温暖煤灰的蛇一样,一动不动地蜷曲在她的衣袖里。 “我也不知道。”她说。 他在叫我“寒山”。她想。 虽然黎鸣铗极力向第五靖解释,绝对有一个当细作的鬼混进了军营,第五靖以及其他所有人还是认为他在发癔症。 唯一一个见证者嬴寒山不言不语,失去支持的小狗只能耷拉着尾巴,接受“小剑有时候脑袋里的东西就是有点天方夜谭”这个说法。 “他是在外面带兵带得心野了收不回来,拉他出去打两天猎就好了。” 北疆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打猎算是最经济的一种。王公贵族们喜欢挑春秋两季出猎,架着玉色爪子的鹰长毛的狗,牵着猞猁山猫,前呼后拥地到专门的猎场里围猎取乐。 第五靖不乐意这么干,他说看京都那群病歪歪的人在猎场里围兔子还不如找个村子看村汉抓鹅,打猎就该有个打猎的样子。 比如找个山头,剿一剿饥饿的狼群,下山袭扰村庄的豹子。 随州人不认为王驾出猎是劳民伤财,这事情就像打天孤一样,天孤人杀人,野兽吃人,王驾会带着铁甲的士兵们抵御异族,也会带着亲随们去猎杀为害的猛兽。 入冬以来随州中北有几个山头报上了猛兽食人的消息,说是一个月之间连食三人,看行踪不是狼群,倒像是虎豹棕熊之类的大东西。 第五靖整饬了内务,借着“再让小剑出去散散心”的由头,拖着平朔军的几个将领找到山头冬猎。 黎鸣铗从庆功宴就憋着一口气,加上这阵子嬴寒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些飘忽不理人,他铆足了劲想在她面前挣个大的,一到地方就拽着亲卫钻进林子里没影了。 嬴寒山倒是不怎么积极,她慢慢地骑着马在外围兜圈子,不时摸摸它的脖子,从随身的袋子里摸出一块豆粕什么的喂给它。 这匹马是从军营里随便拉来的军马,棕红色,跑起来速度不太出挑,但胜在步子稳,嬴寒山是个生面孔它也不闹脾气,吃豆粕时会用鼻子轻轻地蹭她的掌心。 这是匹挺可爱的马,嬴寒山想。 但她总觉得她的马不是这个颜色,不是这个样子。 “你喜欢这匹马?” 嬴寒山擦了擦手,抬起头,第五靖在手上挽了一道缰绳压住马的步子,慢慢驱马走过来。 他的马是一匹黑马,没有一根杂毛,一双眼睛倒是有点扎眼的钢青色。白马偶尔会有粉色或者蓝色的眼睛,黑马却几乎没有眼睛颜色淡的,嬴寒山听营里的其他人议论过,这匹被叫“望夜骓”,能在黑暗中视物疾行。 她对望夜不望夜的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这匹马和它浅灰色眼睛的主人有点像。 “都督。”嬴寒山略略低头示意,“这匹马驯得很好,应该是服役过几年的马了?” “是,这是匹老军马,”第五靖有些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以前是个当兵的吧?我手下的就算是骑兵,从军一两年的都分不太清楚马的好坏。” 嬴寒山摇摇头,她脑袋里的东西模模糊糊,自己也记不清楚。 “小剑应该和你说了,”他说,“他想在擎云营里让一半的位置给你。擎云营里都是年轻人,要说管也好管,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下册书,给你衣甲和营帐。” 嬴寒山不回答,她看着面前的地面出神,林子里还有残雪,盖在枯草和灌木上很像是撒了一层糖的米糕。 看着有点好吃…… “留下吧,”第五靖说,“这话不是我作为苍峪王说的,是我作为平朔军的大都督,或者说和你熟识的人说的。如今朝廷朝不保夕,对着南边焦头烂额,你没有世家的根基,纵使有人提拔你,最后也会被当作牺牲。南边与文定侯共同起兵的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不知所踪,那边一时半会也平定不下来,你……” “嗯?” 嬴寒山突然抬起头。 “都督刚刚说什么?” “我说南边与文定侯……” 不是,她截断了这句话:“讨逆平叛大将军什么?” 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 一瞬间尖锐的耳鸣声从左额划向右耳,随之爆发的头痛几乎让她从马上摔下来。人群中有人对着她喊嬴将军,那个幽灵一样的来者叫她寒山,有一个影子正在逐渐浮出水面,影影绰绰的细节在眼前逐渐真实。 在她看清楚那上浮的东西是什么之前,一阵呼啸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间腥风骤起,咆哮声盖过远处士兵们的喧闹。巨大的白影从灌木中跃出,身周扬起的雪尘火焰一样闪闪发光。它砰地坠在地上,一蜷前肢直直向着眼前的两个人扑过来。 那是头白虎。就在它跳出来的同时,第五靖箭已在弦上。 白羽箭的寒芒划破扬雪,嗤地擦着白虎的颊毛过去,它敏捷地跃步躲过这支箭,在雪地上打了个转之后,直直的扑向那匹望夜骓。 战马不惧血与刀兵,名驹护主时有龙虎之姿,望夜驹抬蹄长嘶,甩开白虎扑咬。惊吓不成,那头白虎跳向马的身侧。 一爪子拍在马腹上。战马有马甲,这爪没能落实,只在鳞甲上留下三道变形的抓痕。就在这个空当里,第二箭到了。 第611章 白虎吃了第五靖的一箭,抖着血淋淋的耳朵后退。在草食动物里白色意味着比同类更虚弱敏感。而在肉食动物中,白色代表着更加凶悍和狡猾。 一道皮肉伤已经让它明白这个骑着铁甲马的人不是好猎物,那双瞳孔细长的眼睛一转,锁住嬴寒山。 它压着两肩,低声吼叫着与嬴寒山的马周旋,这匹战马的素质比望夜骓要差很多,仅仅只是与虎对峙它就开始不停地尥蹶子。 虎啸昼起,白虎从平地窜出,一巴掌拍在战马的胸前,嬴寒山撒手自马背跃下,那匹马轰然倒地。白虎看到大猎物丧命不吃不跑,眼睛仍旧只盯着嬴寒山。 这是头食人的虎,它已经很习惯人肉的味道了。 被惊动的士兵们在靠近,第五靖张弓的手有片刻迟疑,嬴寒山背对他和虎近在咫尺,此时不要说是远处的士兵,就算是他开弓也不能保证百分百不伤到嬴寒山。 而嬴寒山没有把注意力分给任何人。 虎的皮毛上沾了马血,白地的毛上猩红招摇,鲜艳得让人头皮发麻。嬴寒山与它对视着,因为嗅到血腥而感到一阵快意爬上后背。她从袖中抖出峨眉刺,微微俯身,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虎的身形。 那头白虎反而迟疑了。 有几秒钟它不确定这是不是人,她好像一头披着人皮的同类,比它更凶悍,嗜血,强健。短暂的混乱后它突然大吼一声跃起,利爪拍向嬴寒山头顶。 而嬴寒山消失了。 比虎的身形更快,她矮身闪过虎,反手刺进它右眼,虎吃痛吼叫,歪斜地落地低头咬她脚踝,她顺势抓住那只受伤的虎耳跃上它后背,左眼补上另一刺。 两道血迹顺着斑斓的虎面落下去,它甩脱不掉,就地打滚,而在它身上那个人轻盈得好像鼓上剑舞。峨眉刺旋出两道血光,在白虎将要翻身爬起来的瞬间,她把它楔进它喉咙。 林间安静了,不论是死虎,是士兵,是第五靖还是赶过来的谁,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嬴寒山。 她站起身,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脸颊,上面没有血。她的身上干干净净,好像不是徒手杀了一头虎,而是伸手从树枝上掰下一串雾凇。 “……你们,都在看着我做什么?” 这一句骤然点燃了这片雪林,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最前端的军官士兵冲过来,举起嬴寒山。 真豪杰!真不世之人!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能毫发无伤地杀死猛虎!她真是人吗?她不是托身了的玄女吗?欢呼声震得整片林子的飞鸟都震动起来。 而在这喧嚣中,有两个人没有动。 黎鸣铗呆呆地站着,他拎着一只狐。那只狐狸的皮毛是红的,箭准确地从它的眼睛里对穿出去,本来他是打算把它送给她,但现在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为她做什么,不需要拿走任何人手中的东西,那站在虎尸身边的女子仿佛本该拥有一切。就在这一瞬间,酸涩感涨满了他的胸口。 “我与她……不相配。” 另一个没有动的是钟齐,他冷静地凝视着欢呼的士兵们,仍旧在向刚刚听一个士官说的话。 “之前在路上有个妇人,一直指着那个殿下的客人叫什么应将军,应将军的……” 这里没有一个应将军。 但是,沉州有一位失踪的不世将领。 ……姓嬴。 【高祖君后,苌姓,讳濯。旧沉州人也,少隐于山,后父丧母陷于峋阳王,离乱中为高祖救。 后高祖陷于随,濯单骑佩剑往寻之。及遇,濯鬓发皆白,十指泥血,仍慨然与敌将对,略无惧色。高祖怜之,曰“卿往寻我,必历苦楚,卿且言之。”濯曰“不知其苦,但忧日月不得与君见耳。”】 启史.苌君后本纪.其五 “这个是真的,但是当时应该面带惧色的真不是苌濯……”无名批语。 第301章 欲弃我哉 空气中氤氲着微甜的木质香气。 徐镜把压好的香用艾绒点燃, 扣上熏炉盖。还是闺中女儿家时,她就因为能压出光滑无损的花样被母亲夸奖过“贞静持重”,如今她压花的手依然稳定, 做出的香粉也仍旧堪称完美, 但她的丈夫并不在意这种事情。 第五靖对世家的一切兴趣寥寥。 当年见到他时还是在皇城, 从北地回来几年的皇子靖仍旧满身朔风的寒意, 一双眼睛望过来,里面有剑推出鲤口的冷光。 长公主望扶着他的肩膀,摇摇指向徐镜所在的位置, 指向这群等待着召唤的贵女。 “就……她吧!”第五靖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她们, 胡乱用目光指了指徐镜, “她们长得都差不多, 换身衣服我就认不出来了。” 身边的女孩们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好像一群小鸟蹑手蹑脚地抖了抖羽毛。有人悄悄偷眼看她,有些目光里带着幸灾乐祸,有些目光里有隐晦的同情。 嫁给天家是不错, 但是第五靖不是良配。他的母亲是个舞伎,已经早早去世。他被养在北方的别宫中, 长到几岁还不会说话。 那里的宫人把他当个珍贵的野物养, 养得他像是兽窝里长大的孩子。 就算是脸,他长得也不好看呀。第五家有如好女的美貌他没沾上一点,那张脸上的线条棱角像是短刀削出来的, 就连眼睛也是不正常的浅灰色,好像要在黑暗中发出光来。 被他挑中太可怜了, 太不幸了。 第612章 但徐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他厌倦地转过脸去,烛光在他身侧晃动, 投下一片边缘明晰的影子。 她喜欢他。 她的丈夫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削铁如泥的宝刀,喜欢秋深时结在马毛上的霜,喜欢边疆寂静的夜色,喜欢带着血气的同行者。 她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他或许不喜欢她吧?在新婚夜里汗湿的皮肤颤抖的手指紧紧贴绞在一起时,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的也是很不柔情的话。 “你为什么哭?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他没做错什么,只是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落泪。 没关系,徐镜想,这是一个英雄呀。英雄是不需要那么直白地爱她的,只要他站在那里,天神一样被她仰视着她就觉得幸福了,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阿栩长得有点像他,这很好,可惜他的眼睛不是灰色的,是和她一样深深的棕色,露出羊一样的无辜相来。 她应该很幸福了。 如果她没有发觉她的英雄好像在在意另一个人。 那位客人刚刚来的时候,徐镜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她只觉得感激她又可怜她,听说那个人脸上的伤疤深得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如果她脸上有这样的伤,当初父母就不会允许她参与那场相看,她的丈夫也不会隔着遥遥的人群用眼睛点一点她。 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好人呢,徐镜想,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女人呢?谁把她的脸毁掉的?那多恶毒啊。 后来她发现第五靖满不在乎地说那些伤疤,说那个人的智慧和勇武,她有些隐隐约约地害怕。因为他没有说过她的事情,没有说她如何可爱,如何被他欣赏和爱着,但是没关系,他应该也不是爱那个人吧? 再后来,她听说他们宴饮,出猎,那位客人杀死一头白虎,然后轻飘飘地把它献给他。 徐镜没有见过老虎,画着栩栩如生的猛兽的屏风放在她兄长的书房里,她听说过有这么一面古董,但她没有理由去看。 徐镜感到痛苦,她不可自抑地想要见见她。她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的英雄会看着那个人。 于是她用感谢做由头,几次三番。终于把嬴寒山请了过来。 香炉里的香换了味道清淡的,但嬴寒山进来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 随着记忆逐渐露出一点端倪,她的五感也开始变得极为敏锐,敏锐得她好像一个突然开天眼的盲人,哪里都不太适应。 她脸上的疤痕已经很淡,接近于无,现在它不再像是一张血色的面具,反而更像是半面似有如无的花纹。 徐镜看着她的脸,好像回到了年纪还很小的某个时候,那是哪年元日,一队从南来的神戏艺人在街上跳舞。 她推开马车的垂帘向外眺望,在开路的乩童后走着手持刀剑的纹面艺人,那张布满血色纹路的脸望过来,她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神的一瞥。 就因为这一瞥,她发了五六日惊厥。 现在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回来了,眼前这个客人身上的血气重得快要弥成红雾,但本人的脸并不肃杀狰狞。 赤红的斑纹从那双金眼睛的眼角生长出来,很像是一条金鳞赤尾的鱼,即使是徐镜也要承认这位客人看起来飒爽又威严,好像不是凡人,是什么的化身坠落在人世。 她在嬴寒山对面坐下了,有点不安地向着一边挪了挪。 “之前,一直想着要当面谢你,”徐镜整饬出一个温和的表情来,“但是自从那一日从山上下来我就一直病着,怠慢了你这么久。” 嬴寒山稍微低头:“王妃不必在意。” 屋里安静了一刻,嬴寒山蹙眉,抬眼对上徐镜的眼睛。徐镜猛然从出神里抽离,抱歉地对她笑笑:“抱歉……你的脸,似乎已经好了很多……?太好了,现在已经快要看不出来了。” “是,从在这里留下后,红色就褪去了。” “那你……”她试探地问,“有想起什么来吗?名字,来处,家里人?” 有几秒徐镜几乎是满怀希望地等着她点头,不论她想起什么她都愿意帮她追查,为她准备黄金和车马送她还乡。但嬴寒山只是轻轻地摇头。 “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但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眼前的苍峪王妃低声叹了一口气。 “也好,也好,” 她低声喃喃,“也不急于一时……” “其实……”再打起精神来谈事情就有些艰难,徐镜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向下说,“其实今天请你来,除了谢你的正事,还有些子闲话,关于小剑的。” “小剑这孩子原本是不允我说的,但这孩子毕竟半是我与殿下看顾着长大的,我们都知道他心思细,腼腆,有些事还得我们这些长辈说。” 徐镜停下了,斟酌着嬴寒山的脸色:“那孩子……你怎么想他?” 怎么想他?他心地不错,武艺也很好?年纪轻轻能带起擎云营,是少见的将才。但嬴寒山什么也没有说,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是想问这个。 “那孩子对你有情谊,虽然他年纪小一些,但性子好,样貌生得也好。等到阿栩长大,必定是要仰赖他的。你们志趣相合,你又愿意留下的话,我想替他说项,你……” “愿意与他结亲吗?” 嬴寒山轻轻向后仰了一下,好像躲过突然飞过额前的一点什么东西。当她直起身时,脸上的迷惑和错愕已经被稍微收起来了一点。 第613章 “我为什么要和他结亲?” 感谢你救了我家孩子顺便请你和我外甥结个婚? 徐镜被这句话问住了,她有些不安地眨眼:“是他相貌不合意?是你不喜欢他的性子?” “不是,他长得挺好的,也挺活泼,我们能是很好的朋友。” “那就是你觉得家世不合?他虽然没有父母,但我与殿下皆是他的长辈……你不知,他也是累世公卿的叶家所出,与北地的那些军汉都不一样,平日里虽然跳脱,但认真起来是文雅知节的。” “也不是,我不在乎这些事。” “那是为什么?他没有什么不好,又爱慕你……” 徐镜不解地看着她,她也不解地看着徐镜。 “就因为他爱慕我,我就要和他结亲吗?” 若这世上不知凡几的人爱我,我还要把自己横竖劈成十几份每人发一份不成?她想。 徐镜不说话了,脸上逐渐浮现起不安和恻然,嬴寒山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努力想了几句话找补:“我没有成亲的打算,现在我还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话没说完,话被对方小声的呢喃打断了。 “你是不是……有爱慕的人了?” 嬴寒山彻底困惑地看着眼前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表情这么古怪。 而徐镜也彻底沉默了。 …… 有漂浮的雾气笼罩着四周。 是做梦吧?嬴寒山想。她明明记得不久前自己刚刚从王妃那里回到住处,原本打算找黎鸣铗聊聊,却得知他去营中了,一时半会见不着他。 冬天天短,黑得早,四下里早早就一片暗色,她索性洗了脸收拾了东西,寻地方躺一会,横竖不吃晚饭,也没人找她有事,早睡也无妨。 可眼睛闭上,睁开,嬴寒山就到了这里。 这是一片荒原,有河从她的背后向身前流去,天上的星子沉在河里,尽是闪烁的微光。大朵的莲花在河上漂浮,绽开,沉没。 一个影子面对着河站在那里,垂下的衣摆在风里飘来荡去,一片素色。 “你……” 那个影子晃了一下,被惊动的水鸟一样仓皇地转过脸。她又看到了那一晚在荒原上的幽灵,他变得更苍白,白得近乎于无,望向她的那只眼睛里瞳孔扩得很大,有些淡淡的死气。 他望着她发怔,踉踉跄跄走过来几步,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微笑起来。 寒山。他无声地念着。 寒山。周围有千百个声音低低地应着。花藤缓慢地从草中升起,长出细小的叶片,绽开莲形的白花。它们牵她的衣袖,拉她的衣摆,卷须缱绻地缠绕上她的指尖。 蓝眼睛的影子走近了,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摔进她怀里,摔成一捧雪沉消散。 他好痛啊,她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仿佛是曾经有什么东西生长在她心脏上又被剔除,没有愈合的旧伤今天才开始隐隐作痛。 蓝眼睛的影子慢慢地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嬴寒山脸上残留的血痕,动作很轻,好似在抚平瓷器上贴的一层金箔。 “还是很痛吗……”他问。 “不疼,我醒过来之后它们就已经是疤痕了,没什么感觉。” 战栗的手指很轻地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濯终于找到你了。” “我是嬴寒山,对不对?”赢寒山说,“我听到有人叫我嬴将军,我会看军马,知道布阵的事情,熟悉军务,且听这个名字耳熟。” 眼前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是谁?” “苌濯。”他说,“我是你的军师,被你救下的人,你……” “……爱你之人。”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垂落在他的脸上,苌濯仰起脸,满怀希冀地看着她。“我们回去吧,”他说,“现在就走,回淡河。你的妹妹在等着我们,其他人在等着我们……只要回去了,一切都会好的。濯这次不会留在别的地方,不会再来不及找到你,我们以后一直……” “抱歉。”嬴寒山稍微别开脸,躲过他的眼光。 “我以为我能立刻想起来,”她说,“但我现在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也相信我们以前的确是爱人,但是……现在这样猝然告诉我,我毫无准备。” “我过去是怎样的人?什么出身?父母是谁?如何行事?遇到了什么人?和他们有怎样的交情?如今我一概想不起来了。人是遍历人间百态才成为人的,如果丢掉过往,那过去那个人就和死去没有任何区别。” “你能明白吗?那个嬴寒山没有活过来。” 她应该哭泣的,应该拥抱她的,她应该像是坠入一眼泉水一样坠入过往,可现在她站在干岸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的心活跃起来。 她感受不到爱意感受不到欣喜,“嬴寒山”这个名字仍旧与她隔膜。 贴在她颊侧的手指无助地攥紧又放开,苌濯脸上的表情凝住,来不及改换。他困惑地,迷茫地,隐隐有恐惧地看着她,不住眨眼:“活过来……?寒山,现在明明活着?” “我活着,但不知道自己是嬴寒山,我看到你明明应该高兴,应该悲伤,现在我却毫无触动。我不想骗你。我可能确实已经不是你想找的那个嬴寒山了。” 她抓住他贴在她脸上的那只手,轻轻握在手中,又轻轻松开,看着它垂落下去。苌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细小的崩解声从他身上传来,谁踩碎了一地琉璃一样。 第614章 “寒山……” “欲弃我吗。” 第302章 恢复记忆 他又要消失了吗? 嬴寒山下意识伸出手, 指尖擦过他衣袖。 你并不是我的所有物,何来我弃你呢?她想这么问,却没来得及这么问。因为苌濯突然抬起头, 他的身躯像是花一样展开了。 任谁看到这个画面都会发疯。 那副清癯的身躯从胸口开裂, 肋骨苞片一样外翻, 里面没有血和内脏, 只有不断生长出来的藤蔓,它拉住她的手,她的肩膀, 她的腰, 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把她拉向他。 “不……”已经不能称之为咽喉的那部分还在发出人的声音, “唯独这个不可以……” “就算你杀掉我也可以……” “就算要我死去也可以……” “唯独被你丢弃……不可以……” 峨眉刺从嬴寒山的衣袖滑向手心, 她攥紧它, 但没有挥出。她感觉得到面前人没有杀意,那些藤蔓里传达的情绪更像是执着,更像是哀求。 她被拉近了, 那从中间张开的人抱住了她。藤蔓扣紧,嬴寒山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扇用骨骼和花藤的门里。 那声音近在咫尺, 从每一朵花, 每一寸皮肤中传出来,藤蔓融入她的身体,有微弱的光芒在灵府中绽开。 “寒山不记得了, 我把我的记忆给你……” “不要忘记我。”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视野边缘一片模糊, 偶然炸出来一两点不稳定的光斑。嬴寒山眨眨眼睛, 逐渐看清周遭的一切。 月色从小窗中落下来,在矮几上刷出一层银白, 几卷文书倒扣着,笔墨落在上面洇出一片黑色。这一切都在不停地晃动,偶尔有几个闪黑的瞬间,很像是这视野的主人正在经受什么疼痛。 “寒山……”有声音响起来。 “你在哪里?胜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疼?” 这是苌濯的声音,语音中掺杂着不平静的呼吸声,视野矮了一点,他好像趴在桌子上,淅淅索索地抓住了衣襟。 他真的在疼,为什么? “胜了,我没事。”另一个声音出现,它不来自外部,反而像是来自于他的身体。 “在营里等着我,我只要再休息一会就好了,再休息一会,我就回来见你。” 痛苦随着这话音被缓慢地抚平,呼吸声渐渐轻缓下来,月色把眼前的一切都照得失了本色,苌濯慢慢闭上眼睛。 我想去见你。嬴寒山听到他的心音,轻柔得仿佛一阵絮语,周遭逐渐安静,那絮语却越来越清晰。她和他的界限开始融化,他的感情缓慢地打湿了她。 “我好想去见你。” 不安感潮水般涌上,有一些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浮现,嬴寒山看到陌生的江面,看到两厢对峙的军舰,有一个影子冒着点燃天幕的雷霆悬于天上,将手中的武器劈向敌将后被雷击落。 那影子落入江水的一刻,撕心裂肺的绝望让她颤抖起来。 “寒山!” 画面骤转,清幽的月色在地面铺出一层霜,逐渐清晰的视线边缘是堆垛的干草。嬴寒山看到另一个自己倚靠在干草旁,抬头漫不经心地看着月亮。 于是视线也移动向月亮,它苍白,模糊,被云层遮盖着,看不清楚。 为何你看着它呢?嬴寒山听到轻声的喃喃。它有什么值得你长久注视的呢? 当垂落下目光时,另一道视线打乱了这个场景。 那是一个穿半旧锦衣的人,他站起来,笑着,好像说了些什么,好像很亲昵地走过来揽住了苌濯的肩膀。“小生看苌小哥还没有喝尽兴,不如与小生一道再去喝几坛吧。”他说。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双细长的狐狸眼里有鲜明的挑衅,他箍住苌濯肩膀的手正在阻止他前进。低温的嫉妒和怒火在胸腔中发酵,为什么那个位置不是我呢?为什么我没有到她的身边去呢? 画面闪烁得越来越快,嬴寒山看到自己的身形在里面不断浮现又消弭。坐在屋顶上一脸煞有介事地说“那你就去把他们杀掉”的自己,坐在马车里手里拽着女装笑得像个顽童的自己,营帐里被烛光照亮了半边脸颊的自己,所有人都形容模糊,唯有自己的脸颊清晰。 而胸口中的酸涩越来越沉重。 “爱寒山的人不知凡几,濯在其中所如何处身呢。” “若是濯没有这张皮相,若是濯不曾为寒山所救,若是濯不能帮到寒山分毫……寒山为何爱我呢。” 好痛,整个心脏都在战栗,疼痛混合着越来越强烈的隐忧浸润到骨髓中。 他爱她,她强烈地感知到这种爱和它伴生出的恐怖,苌濯不知道嬴寒山为什么爱他,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可爱,他的爱是和她的唯一联系,他感觉不到它的回向。 这痛苦和低沉在胸口中越涨越满,终于在某个瞬间被压碎。 满身血色的女人消失在夜幕中,藤蔓布满地面,向着天空中扬起的卷须发出尖锐的哀鸣。 “你不是说你会回来见我吗?为什么这次又是你一个人?” “为什么这次濯又来迟了呢……” 好痛,好难过,好自责,好怨恨。怨恨为什么自己总是与她相隔,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他有资格成为特别的那一个吗?他有资格在我是爱你之人后面加上一句“我是你的爱人”吗?成千上万的藤蔓拥抱她,他的骨骼血液灵魂与她紧密交融,但不安感从未远离。 第615章 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他不想再等她回来,他想陪她凯旋。 就在这呼啸的情绪浪潮之中,灵府中的白光照亮了记忆。 嬴寒山猛地打了个颤,就在这一瞬间,那些情绪和记忆破开混沌,过去的一切灵魂一样附着回她身上。陌生的世界,淡河,嬴鸦鸦,从沉州开始的一切,她得到和失去的东西,系统,另一个自己…… 她醒来了。 藤蔓消失,苌濯也恢复了原状,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飘忽,微微地低下头去。 “我……”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抬手抵上他的嘴唇,制止苌濯开口。 “我没赶回你身边,抱歉。”她说,“但太好了,你来找我了。” 拇指擦过他的唇角,熟悉的语气一瞬间把那双蓝色的眼睛点亮,苌濯在几秒内睁大了眼睛,嬴寒山毫不动摇地注视着他,抓住他的肩膀,指侧抵住他的颌骨。 她吻了上去。 他僵住,身体直得像被突然击中七寸的蛇,喉咙里溢出一串含糊的呜咽。 右手抬起来,垂下去,又再次试探性地抬起,攥住她的衣袖。呼吸很沉,两个人都没什么余裕说别的什么,没能抓住衣袖的左手不安地寻找着一个支点,它找到嬴寒山的另一只手,把自己填进她的指缝中,直到双手紧握。 “你一直很特别。”她说。 “就算没有这副面容,就算不为我做什么,你也一直很特别。” 我孤身来到这里,没有亲人,没有同乡,孑然一身。我为自己生造了一个家园,让自己在这个世界有锚点。在这个锚点上无数人与我相连,与彼此相连,我为了保护他们一直在向前走,挥霍这副难以死去的身躯。 他们都比我弱小,他们都无法承受我能承受的痛苦,所以我请他们留在我的背后。 而你,苌濯,你不是留在我背后的人。 “你是我的一只手臂,一颗眼睛,我毁灭,你也理所应当地毁灭。我没办法说我为什么爱你,一个人不会对着自己的半个身体表白。” “但是……” 她松开他的嘴唇,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都有些轻微的混乱。 “但是,你能明白吗?” 苌濯定定地看着她,瞳孔中开始次第绽开白色的花瓣,拥抱住她的手收紧,藤蔓从地面升起,缓慢地将她吞没进去。 嬴寒山轻轻地笑了一声,把一只手从他怀里撤出来,撩开他垂落的头发。靠近她手的那只眼睛立刻恢复正常,苌濯别开脸,耳尖有点不正常的绯色。 “别这么看着我。”他垂下眼帘,不自然地挣扎了一下。 “我不,反正人形捏出来就是给我看的,”她说,“凭什么不让我看?” “真奇怪,你是小花的时候胆子一点也不小,为什么是人形的时候就变回儒家君子?” 好像被那句儒家君子激了一下,苌濯迅速扭过头,有点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移开。嬴寒山还想再说,他收回右手抵在唇间,回吻了回去。馥郁的花香在几秒之内充斥在呼吸间,贴得很近的睫毛不住翕动着。 “濯是爱你之人,”他有点艰难地往下说着,“那现在濯能自称寒山的爱人了吗?” “你本来就是。” 她开始向后倾倒,从地面长出的藤蔓卷住她的肩膀,她的手臂,缓慢地把她吞入。白花又开起来了,从中溢出酒一样让人昏醉的香气,嬴寒山微微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泡在温水中。 “我可以吗。”她听到他小声问。 嬴寒山伸手理了理他垂下的黑发。 “来吧,”她说,“你本就可以。” 第303章 予之所爱 晨光微明, 照在地上一层黯淡的蓝色。 钟齐抱着封了画像的木匣来时,第五靖刚刚到军营,士兵尽数起了, 军帐周有些隐约的嘈杂。大都督在上首翻一卷战报, 到钟齐走近才抬起头。 “老钟?这么早?” 钟齐没有说话, 他把那匣子放下打开, 双手递画卷上去。 画卷不像是为风雅所作,上面无花无鸟,只有一个女人的半身。她着甲, 没有戴头盔, 两缕鬓发散下来, 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微微拂动。 那张脸称不上貌美, 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但眉眼英武,仅仅只是画像就有让人不敢对视的错觉。 这张脸画得太神似,定然不是画匠仓促应付出来的, 而必然是出自于亲近她的人的手笔,只一眼, 第五靖就认出这是谁。 他抬头看向钟齐, 后者叹一口气,点头:“那位客人,就是沉州的讨逆平叛大将军, 嬴寒山。” “我原本以为她是乌兰古部的图卢,但随州北有守官上报, 此前曾经见到乌兰古部向南迁徙, 想来并未覆灭,她是乌兰古部残余的事情便存疑了几分。” “后来我见她腕上还有一串碎贝铜片, 查明那是南方白门乡民给稚子所佩驱邪定魂的护身符。” “白门乡民中精壮早已投了臧沉,此事天下皆知。一人身上既有乌兰古部的信物,又有白门乡民的东西,身份就清晰□□。加之上次猎虎,有一个兵士对我说起,曾见有人呼她为” “嬴将军。” 第五靖看罢那张画像,把它一折两道塞进盒子里。 “此事与别人说起过?” “未曾,那兵士是小剑手下的,或许他也有耳闻,至于其他人,没有。只是她身份已明,为之奈何?” 第616章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第五靖念了两遍这个词,摇头失笑:“有什么好为之奈何的?她离开臧沉已经有一季,朝中封裴纪堂为文定侯,她现在孤身一人贸然回去,就算不遭暗算,拿回原本的权柄也举步维艰。更何况她意识昏昏不明,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就算有人迎她,她又怎能知道谁忠谁奸?将不知兵,何以领兵?” 钟齐只是摇头:“殿下,那人非池中之物。” “我有数,”他把盒子推向一边,“不必担心,若是她真的有妨随州,我也不会容她。” “此事再议。” 阿嚏! 嬴寒山撩起一捧水撩在脸上,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随州冷,室外温度有零下十来度,一大早起来所有的水都上冻,得现化冰现用。 嬴寒山懒得烧水,就每天晚上留一盆水在帐篷里,第二天拿这个洗脸。但帐篷地上毕竟还是冷,一晚上盆里都出过冷水了,一晃全是冰碴子。 她就着冰碴子擦脸,一时间有种自己这个神仙也得感冒的错觉。 青色的水面晃动着,忽而显露出鬼影一样的美人面,她伸手在水里搅了一下,美人面就委屈地消失。 “好了,我总得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再回去,就这两天。”她说。 绕在她手腕上的藤蔓蹭了蹭她掌心,安分下来。 嬴寒山又低头看向水面,现在那里面出现的是她自己的脸。原本还残留着些许的纹面一样鲜红痕迹的脸颊现在已经全然复原,那张脸与之前大同小异,基本上是同一个人,但细节处有微妙的改变。 那种隐隐约约藏在眉宇间的狠厉消失不见,脸颊也不再显得刻薄,比起之前那种凶兽一样噬人的气质,现在更像是肃然与威压。 她还是嬴寒山,又不再是之前的嬴寒山。 太阳升起得很晚。 洗完脸的水是不能乱泼的,泼在地上就是一层冰,要是哪个不幸的路过士兵一脚踩上去,不用开春就可以回家休假。 嬴寒山找地方倒过水收拾好,一转头就看到有个影子站在自己营帐边上。 他应该是一路风风火火赶过来的,头发和身上都蒸着淡淡的白气,发髻那里甚至盖上层白霜。 “小剑?” 听到嬴寒山叫她,黎鸣铗抬头,眼睛亮起来,脸上的表情像是要笑,又随即慢慢消弭掉笑意。 “哎。”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稍微低下头,这个姿势好像一只飞奔到马蹄前等主人摸摸头的猎犬。只不过他没有那么热切的表情,垂下的眼尾和嘴角反而有点隐隐的不安。 “你昨晚找我,我不在,今天一早我就过来了。” 嬴寒山笑了笑:“我这里没什么大事,你先说你的事吧?” 黎鸣铗愣了一下,下意识仰起脸:“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 “你写在脸上了。” 他伸手搓搓脸,没搓下墨渍,就尴尬地把手放下:“是,我是有点事,也不是大事,就是……你现在能……想起来你的事情了吗?” 他看着她的脸,嬴寒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大不了的……呃,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你先到擎云营来,别管做什么,就算你做将军我做副将都行,你不想做了你以后去别的地方也行,总之现在先到擎云营里,等这一阵子过了再说别的,好不好?” 嬴寒山仍旧没有说话。 日光从军帐的边沿落下,照在地上的冰上,有些细微的卡拉卡拉声。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向那一点落下的日光,黎鸣铗看着她转身踱向那一片阳地,直到半边都被照成淡金。 “你不是想说这个。”她说。 就在这一瞬间,黎鸣铗突然发觉她的语气变了,从今早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从她洞悉了他本意的那一刻起,眼前人仿佛蜕掉了一层懵懂模糊的壳子,露出与之前大不相同的内里。 “你突然问我想不想得起来之前的事情,”嬴寒山在日光下抻了抻手,活动开因为一夜朔风有点僵冷的筋骨,“又突然迫切地劝我留下。提这两件事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你知道我之前的身份了,对吗?” 黎鸣铗低头,半晌才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我想走,那你给我什么我都会走,所以你让我去擎云营不是为了留住我。”嬴寒山说。 “……你想保护我?” 黎鸣铗还想点头,想了想又不动了。 “我是谁?”嬴寒山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我的处境到了需要保护的地步,那我知道得多总比知道得少好。还是说你有什么顾虑?” “没,”黎鸣铗的声音小了很多,“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听到了风声。” 他踌躇着,整饬了半晌话才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之前是一位很厉害的大人物,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他抬起头,看到嬴寒山对他笑了。 “有多厉害?” “非常厉害。”黎鸣铗说,“你现在也很厉害,只是你不记得了。” “那个厉害的大人物,有家里人吗?” 黎鸣铗开始眨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嗯……有,我听说是有的。” “你也有家里人,”嬴寒山平和地说,“我听王妃与都督说,他们把你当做子侄辈照看,这里的其他将军,待你也如血亲吧。” 第617章 “如果现在我说我恢复了记忆,想要你随我离开,你会走吗?” 黎鸣铗用力摇摇头,他的眉头紧蹙起来,又慢慢松开。 “啊……所以,你也不会留下,对吗?” 嗯。 嬴寒山走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发。黎鸣铗一矮身躲过去,倒退了两步。那张还有些少年气的脸上有委屈,有纠结,更多的是隐隐约约的悲伤。他咬住嘴唇,有几秒钟没有说话,再和她对视时,眼睛里就有蒙蒙的一层雾气。 “快离开这里,”他说,“去沉州。别去见殿下,别告诉其他人你要离开,我会为你准备马和盘缠。” “……”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把下面半句话说出来。 希望我们之后,不要再见。 嬴寒山倒没急着走。 主要是谁想留她都留不住,谁想关她都关不了,她一点都不担心被人一闷棍撂倒找个地牢锁着。在人家家里住了这么几个月,不告而别稍微有点没良心。就算以后南边和北边恐怕没什么和谐相处的机会,她也不想留个话柄给这里。 嬴寒山是想直接找第五靖把话说开的,但事情总是和计划有出入。 王妃又请了她一次。 两天上门两次,就算是去蹭饭也没蹭得这么勤的,嬴寒山纠结了好一阵,终于因着自己要走,还是去看她一眼。 徐镜的精神并不好。 她的两颊很红润,气色也鲜亮,似乎前几日的病气已经被一扫而空。但嬴寒山走近时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的指甲,就知道她身体既不舒服,也没睡好。 她的嘴唇和两颊都浅浅地拍了胭脂,眼底也擦了粉,但指尖苍白,十个指甲没有血色,眼睛里也没太有神采。看到嬴寒山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招手要她坐。 嬴寒山没有坐,她站在下首,对她一低头:“不知您寻我何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上来坐,来。” 她又对她招手,指尖有点抖。徐镜身量不高,嬴寒山走过去几乎要把她罩在影子里,她稍微仰头对她笑,那笑容里几乎与有身份不符的可怜意味了。 嬴寒山默然一下,过去坐了。 “之前……贸然替你与小剑说亲,是我唐突了,你那天走得急,我想……本来应该答谢你的,却把你惊走,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您不必在意。” “我备了些礼物……”她示意女使把东西端过来,次第列上的是几件胡服制式的锦衣,一把宝剑,一盘宝石钿花步摇,两枚翡翠佩,一笼海东青,琳琳琅琅什么方向的东西都有,能看出来送礼的主人也不是很确定客人喜欢什么。 “我是楼阁里的妇人,你是个领兵打仗的,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仓促之间准备的东西零碎,你不要嫌弃……” “不必,”嬴寒山说,“那一日救下小世子也是巧合,王妃您不必客气。” 徐镜的眉头又轻轻蹙起来了:“你是……一样也不喜欢吗?” 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总之这些东西她是一个也用不上。她身上的衣服还是玉成砾给她的弱水衣,武器也是用峨眉刺的多。 至于那些宝石驯鹰,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能用的地方。 嬴寒山寻思着自己该找个机会告辞了,她今天就要动身回沉州,虽说不急于一时,但早回去总比晚回去好些。 “您……” 话未说出口,忽然被徐镜似乎含着泪的一瞥打断。 “我不懂你们行军打仗的人喜欢什么,因为这个,所以殿下才更看重你些吧?你很好……很好,你能帮他打仗,也能让他留心……你的脸……” “……也已经好了……” 这话不对,这话有问题,嬴寒山几乎立刻意识到她产生了什么误会。 “您在说什么?”她站起来,瞥了一眼可能站着侍从的角落,没把话说出来,“您大概是有些误会。” “不,没有。”她用力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像是哽咽,徐镜歪过头看她,仍旧绷着微笑,眼睫却浸湿了。 “殿下让我劝你留下,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咽了一下,“早就知道殿下并不喜欢都城来的世家女子。” “你很好,和殿下很相配,你可以和他一起出征,而不是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可是……”她张开手指,上面有些染着胭脂色的水渍,现在她在哭了。 “我也很喜欢他……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第304章 归去 归去 有几秒嬴寒山觉得自己卡住了。 就是那种掉帧一样的卡住, 她站不起来,走不出去,说不出话, 一切都趋于停止, 只有徐镜手上那一点凝血似的胭脂红还在流动着。 它们顺着她的手指, 到指腹, 然后摔碎在地上。 嬴寒山轻轻叹了口气,掉了的帧回来了。 她伸手擦掉徐镜手指上的红痕,攥住它, 后者吓得开始向回抽手。 “别怕, 我又不吃人手指头。”嬴寒山问, “你叫什么?” 这话不带敬称, 连王妃都不叫, 放在以往谁跟她这么说话就是失礼中的失礼,但徐镜好像忘了这茬,她看着这个女人金色的眼睛, 它像是一眼有温度的泉。 “徐……母家姓徐,徐镜, 小字照卿。” 那双金色的泉眼弯了弯, 她对她笑了。 “我姓嬴,嬴寒山,没有字。”金眼睛的主人慢条斯理地说着, 并没有松开她的手,“臧沉之外, 或许叫朝廷给我的官名会多一些。” 第618章 “我是统掌臧沉军务, 讨逆平叛大将军,嬴寒山。” 掌心里的手指蜷曲起来, 徐镜睁大眼睛,她可能不知道嬴寒山是谁,但统掌臧沉军务一出来,她猜也能猜到是南方那边的人。这是敌人吗?她就在自己咫尺的地方?如果她想动手,自己是跑不掉的。 但心莫名其妙地安下来了,徐镜想。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战场,”嬴寒山的声音还是慢条斯理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我没打算抢你丈夫,他大概也对我没有任何想法。我能明白你的战场就是这个府邸,就是那一个人,任何可能从你手中夺走它的都是敌军。” “而我的战场在外面,我不在乎谁离开我,谁背叛我,我能否争取到谁的爱,就像你不在乎是否拥有一州的土地一样。” “现在我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了,你可以安心了。今日之后我会离开,回到我的战场去。” 她松开手,徐镜的手从嬴寒山掌中滑落下来。她的手有点烫,徐镜想,而且粗糙,骨骼很硬,与自己的手大不相同。嬴寒山径直向着门走去,直到踏上向下的第一级台阶,她回过头。 “照卿,”她说,“战场不止一个,这里有点小。” “如果有一天你想往外走,想去看看别的地方的争斗,胜利和失败,那我在另一个战场等你。” 那个背影向着台阶下走去,只是闭眼又睁眼的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 嬴寒山确实走了,没带别的东西,只带了之前第五靖在猎虎后补给她的一匹军马。 她不打算把这马骑回沉州,而是骑着它一路向北,向着之前的聚居地去。那位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在这种天气不会走太远,嬴寒山预备着找找他们,把这匹马留给她们南下。 军马耐力好,冲力好,速度未必十分出挑,是以她虽然出发得早,但该被追上还是被追上了。 半阴的天幕下铁甲是青色,在马背上轻轻撞击的声音好像一群蝎敲着关节。嬴寒山不回头,只是听着马蹄声离自己有多远,等到她觉得再追双方就要肩并肩手拉手玩赛马,就索性勒马急停,扭过头来。 来追她的人比想象中少一些,只有十来骑。 来追她的那个人在她意料之外,第五靖勒住马缰,也停下了。 哎呀。嬴寒山小小地吐了口气,算是声感叹。哪有主将出辕门追人的,她以为就她一个这么莽的呢。 “不告而别?”望夜骓向前迈了几步小碎步,第五靖和身边的平朔军铁骑拉开一段距离。嬴寒山站在原地,对他笑笑:“我向王妃道别过了,都督事繁,余下的我托王妃转达。” 第五靖也笑了一声,这一声下那双眼睛里就露出又浅又锋利的一点冷光,镀在他灰色的虹膜上像是刀刃结了一层霜。 “你不会真觉得我就这么松松手,让你走了吧。” “嘶。”嬴寒山咋舌,“十来骑铁骑真挡不住我,都督信吗?不信我下马和他们打。” 这话说得很轻飘,没什么挑衅的意思,却活活把第五靖气乐了。 “你一直叫我都督,没有叫过一次殿下,你是早就想起来了?” “不,”她说,“只是惯性,我很久没怎么称人殿下了。” 望夜骓喷着气,蹄铁不住地敲着地面,不像马,像一头黑色的凶兽。 嬴寒山感觉得到自己的马正在回避,它不安地轻轻甩头,不想和那匹黑马对上。第五靖又近了些,因为望夜骓骨架高,他略略有些俯视,一团阴云一样。 “你现在回去,旧部能拿在手里多少?”他问。 “主将可以离开军营,但不能和底下人失去联系,否则要么他们各自为营,要么就被打散了,再也拼不起来。裴纪堂已经被封爵,朝廷把你从臧沉二州剔了出去。纵然你确实是不世之人,孤身一人回去也来不及与旧部交接,恐怕难破这个局。” “走一步看一步,”嬴寒山坦然地平视着眼前,“不然都督有什么高见?” 第五靖抬起手,马鞭稍指向南面的天际:“你留下,把讨逆平叛大将军的身份宣扬出去,忠于你的部下自会前来。文定侯是文官,一季时间整理臧沉军务远远不够,只要有半数人还愿意追随你,臧沉就是空壳。到时候如果你念旧,就劝降他,不念旧自有平朔军与你一起平了臧沉。我不要你的兵,也不要你的土地,臧沉两州还是你的,你可以留在那里,听调不听宣。” “那您图什么呢,”嬴寒山问,“我还是在南边两州,还是讨逆平叛大将军,只不过顶了您这个名义上的上司。” “不图什么,”第五靖说,“我没有想过要这天下,但我不容任何人踏入北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这里盟誓,平朔军帮你,事成后你将一半的属官留在随州任职,作为你永不侵随州的保证。” 风吹动着盔甲上的穗子,一片轻柔的簌簌。嬴寒山的眼光随着那一阵轻柔的簌簌荡开,划出一道弧线。当她收回视线专注地注视第五靖的时候,刚刚那种玩笑的,懒散的态度消失了。 “都督要是离开臧州一季,或伤或病,这里的人难道会篡了都督的位置吗。” 这世上是有如同友人如同家人的同袍关系的,你的某个叫煜的小辈不懂,但你应该明白。你既然明白,就不该用这个理由阻拦我。 第五靖默然几秒,似乎是认了这个说法,但仍不甘心。 第619章 “这里的人,未曾待你如亲如友么?” “有。”嬴寒山说,“但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也永远不会有。” 什么? 我的女将与女官们。 已经无需再饶舌了。 第五靖摘下铁枪,嬴寒山从袖中挥出峨眉刺。望夜骓猛地腾跃起来,她骤然抓紧军马辔头,与它一错身之间,两道银光疾挥而出。 紫气缠上第五靖抵挡峨眉刺的铁枪,原本应该被一削为二的金属忽然有了抵挡仙人一击的硬度。 锵。 峨眉刺旋回嬴寒山手中,紫色的龙气展开一对巨大的翅膀,它不像龙,反而像是雕,像是没有华丽尾羽的凤鸟,在缓缓转向她的那颗头颅上,嬴寒山看到两颗星子一样的瞳仁挤在这龙气一侧的眼眶里。 那只双瞳的鸟拍了拍翅膀,低啸出声。 两匹战马一错身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回转半身,化龙驺虞散成一道银色光轮,盘护在嬴寒山肩膀上。峨眉刺已经不在手中,被真气所牵引甩出的两枚武器斜擦过马颈,挑开第五靖砸向军马首级的一击。 铁枪一坠不成,抖出一个枪花反手转刺,紫色龙气随枪尖扑出,被驺虞一尾甩开。 铮。 峨眉刺第二次与那铁枪相击时,枪杆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嬴寒山出招不收,一手峨眉刺抵挡枪尖,另一手将另一枚峨眉刺向后抛出。它银雀般回旋着划出一个半圆,在士兵们“都督当心!”的惊呼中直向第五靖后背刺来。 咔。 武者对危险的敏感度不低,第五靖到底快了一步意识到那枚飞旋武器的来临,他回枪去挡,峨眉刺正砸在枪杆上细裂处,随着一声断裂的嗡鸣,乌铁枪自他手中一断为二。 龙气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却没有尖叫。第五靖握着断裂的半杆枪,不再出招了。 胜负已分。 嬴寒山收回峨眉刺,驱军马和他拉远两步距离。他身后的平朔军士兵一齐涌上来,又被他挥手制止。 第五靖脱下手甲,血顺着掌心一直流到马颈上,刚刚即使铁枪不裂,他也撑不下来几回合了。 “让她走吧。”他说。 那匹军马慢慢跑起来,嬴寒山逐渐与平朔军拉开距离,她转头,忽然停了停脚步。 “今冬天孤异动。”她说,“来日方长,都督,不必此时分高下。” 第五靖擦干了手上的血,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苦笑了一声:“我可不承你这个情!” “不必承情,都督来日再会。” 一只青白翎羽的鹰在日光下游移,追随着渐渐远去的军马消失在高空中。 …… 一片翎羽在窗台落下,又被拾起。 裴纪堂拈着这扇骨一样细长的翎羽看了一眼,随手搭在一边的笔架上,预备清洗过在熏笼上烤干了做书签用。桌上还有没处理完的军务,嬴鸦鸦的一件外披胡乱丢在桌旁。 月前治中从事崔蕴灵上报了臧州有瓷土的事情,询问是否能尝试着在青城附近起窑烧瓷,嬴鸦鸦忙着考察这事可行与否,再加上军务尚不熟悉,连着几个晚上都没落得着好睡。 昨晚子时过去。他看到她那里的油灯还亮着,进去时发现她已经累极摔在桌下,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沉州湿寒伤骨,纵使盖上衣服,这么在地上睡一晚也有得痹症的风险。他在她身边打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好。 其实应该强把她唤起来的。裴纪堂想。 可那时候,他就是忘了这件事。他小心翼翼地用外衣包了嬴鸦鸦,把她抱了起来。 嬴鸦鸦很轻,裴纪堂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就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裴纪堂感觉到她呼吸的节律变了。 黑羽的小鸟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熟睡,但他知道她怕是醒了过来。 手臂上忽然生了炭火,灼得他两手几乎只剩下骨头,他愣着,愣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抱到榻边的。 嬴鸦鸦还是不动,好像睡得很沉,他俯下身盖好披在她身上的衣衫,指背蹭过她的散开的鬓发,归理整齐。 那双睫毛忽然抖了抖,裴纪堂骤然僵在原地,不自觉收回手去,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屋子。 这到底在干什么啊…… 冬夜里的朔风一激,他醒过神来,只觉得额上耳廓烫得像是被烙过一次。她是醒着的!她明明已经醒过来了,他为何还帮她整理头发? 他背靠柱子额头抵在窗棂上,抓住自己衣襟,自己也说不清充盈在胸腔里的酸胀是什么。 风把那片翎羽从笔架上推下来,裴纪堂猛然从夜里的记忆回过神,伸手去抓,却眼看着它掉进了笔洗,一片白羽霎时被染得漆黑。 他拎出那片已经改了色的羽毛,头脑里仍旧残留着若即若离的酸涩和欣喜。 不该这么想的,不该这么想的。他告诉自己。 但是,他真希望这样的日子长些,再长些,长到永无完尽。 如果寒山不再回来,如果她永远地等待下去,那至少他还能暂时地站在这个位置上成为她的支柱,在她闭上眼睛时伸出手,替她理一理鬓发。 “不该这么想的。” 那片羽毛上的墨色干涸了。 第305章 箭尚余一 嬴寒山不是骑马回来的。 她往北走, 再走,真循着从聚居地离开的人留下的火堆和帐篷找到了那个带着女儿儿子的母亲,三个人挤在火堆前小心地分一杯带了点盐的茶, 一抬头看到她好像看到摩西分海。 第620章 这次嬴寒山学乖了, 她陪着他们南下, 一直走到臧州边边才告辞, 临走那位母亲想要她一缕头发,说是想系在两个孩子身上当护身符。 嬴寒山没给,没给的原因是她自己也扥不下来, 仙人的头发直逼纳米碳纤维, 拽不掉切不断烧不着, 应该捐一卷儿给中科院。 “你们只管走吧, 南边不需要护身符。”她说。 回淡河都快过年了, 她顺着臧州往东飞,在乌什附近落脚,又从乌什向南, 一路上的有些人气儿的村镇已经开始忙活着备桃符,贴神荼郁垒的画像。 会写几笔画几笔的摆起摊子来, 替人画门神像, 画桃符样子,也替家中有征人的写家书。帮短工的来来去去,替人把窗纸换了, 屋顶的漏补了,若是再有闲钱, 把墙用灰泥粉一遍就更好了。 邻居夫妻站在门槛上看隔壁涂完灰泥之后光溜溜的墙, 女人羡慕地咂咂嘴:“这么光亮,像拿月亮涂的似的, 夜里不用点灯吧?”再看看身边男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没出息,捏着他胳膊就是一拧。 嗷! 墙头趴着的鸡被吓得飞下来,男人揉揉胳膊,看看墙,看看自家婆娘,把个脖子往肩膀里一缩。 “你看他刷去。”他咕哝着,“说不定明年来了兵,这房子就不是他的了。” 这句嘴不犟还好,一犟犟得那爆炭娘子就生了气,脱了鞋作势要打:“来兵!来兵!臧州沉州的兵稀罕你个破茅屋!一天天地吃了饭便躲懒,你勤快些把自家墙粉了能怎么样!” 男人躲,女人打,鸡又从篱笆里扑腾到院子,远远看到另一只没脑袋的鸡从对面的院子里扑腾出来,身后跟着俩叽叽哇哇的半大孩子。 “鸡跑了!鸡跑了!拔着毛怎么就跑了呢!” 物理意义上挥洒一腔热血的鸡撞见黄狗,被一口叼住翅膀,追鸡的孩子撞在画桃符样子的摊子上,吃了一嘴墨水,鸡飞狗跳里有人悄悄烧了节竹子啪! 啪!所有人都静了一瞬间,好像满饮一大口醇酒后满足的呼气。过年啦,过年啦,今年倒是个好年景啊! 在又蒸腾起来的嘈杂里,一个衣着朴素的游侠儿无声无息走过去了。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霜雾。 它应该是雾的,只是冷,水里就结出细小的冰,远远看过去好像一层霜在浮动。有人从中走过去它们就流淌摇曳起来,追着人的衣角走。 嬴鸦鸦没有走出去多远,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抬头看微微青的天幕。那里有几只雁的影子,很快掠过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嬴鸦鸦盯着它们一直看,看到不见踪影。雁来时阿姊走了,再等等雁就要走了,阿姊什么时候回来呢? 没有一只雁落下来给她传书,她只能这么空空地望着。 远处有些细密的说话声,两匹马肩并肩地走,牵马的人一前一后,不知在聊些什么。突然有一阵笑声爆发出来,雾被笑惊动,向一边散开,露出图卢的脸颊。 她一只手臂搭在海石花肩膀上,歪头和她说什么,嬴寒山不在的这一阵子两个女将混了个大脸熟,险些就要拜把子。 最初和裴纪堂怄气怄完之后,两个人就回过味来,开始觉得有些对不住嬴鸦鸦。这件事里谁都难做,嬴鸦鸦尤其难做,她们看得出她对裴纪堂的感情,在文武两边之间的掣肘,有些时候半夜睡不着坐起来,想想真想给自己俩嘴巴子。 她才是个多大孩子?她在之前捞着什么好处了?裴纪堂有权,她俩有兵,嬴鸦鸦有什么? 这之后看到她,就有点别扭。 她们不怎么说军务,不怎么说为难的地方,不怎么真找嬴鸦鸦办不好办的事。每次看到她图卢和海石花就好像小了好几岁,净捡些八卦说图卢促狭海石花和林孖,海石花就把火力往鸦鸦身上转。你真喜欢裴纪堂呀?她们问,他哪里好啊? 这话不是抱怨,不是质问,纯是带了点好奇的闲聊。嬴鸦鸦抱着膝盖歪头想,想半天回答:“他是个傻的,这样就挺好。” 两位女将军面面相觑,努力不把“我俩觉得你才是傻的”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他怎么不是个傻的呢?当初刚刚到淡河,蔫咕咕的一个县令,被自己欺负了都不敢作声。替人断案,一个不小心就被羊吃了袖子。有人骂他父母,他气得吐血,浮泉为她挡了一刀,他不看自己伤得见不见骨头,反而怕她吓着。 就几天前几天前她在桌子底下睡着了,他把她抱起来,那时候她都装睡了,他都抱着她了!居然只是做贼似地瞄了她一会儿就逃走了! 呸呸呸!真是君子!呸呸呸! ……倒也不是盼着他亲一下她。 “他挺好的,但阿姊不回来,这事就只能搁着。”嬴鸦鸦不往深里说,剩下两个人也不往深里问。她们都隐隐约约地知道这里面有难处,爱是很好的,爱里面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就不那么好了。 这不是在蜜糖里掺泥,而是在蜜糖里掺针,蜜还是纯粹的蜜,只是里面的东西伤人。 “哎呀。”有时候这种无可奈何的气氛持续久了,图卢就干脆地一掀面前子虚乌有的桌,“想那么多干什么,你喜欢他,就先把他睡了再说!” “那群中原男人都是脸好看的衣服架子,谁知道是不是好看不好吃。先睡了他,不喜欢了就把他扔了,反正他找来你不认就是。” 嬴鸦鸦听完一秒变成真乌鸦,唰地一下蹦到海石花旁边。海石花想想,点点头。 第621章 “其实也不算没道理。” 小乌鸦就又唰地从她身边蹦开,哒哒哒地跳远了。 雾气渐渐小了些,浮游的冰晶融化成水。嬴鸦鸦托着腮,眼光从天上垂落下来,垂落在湿漉漉的青草上,垂落在逐渐凝结在叶尖的露水上。 两位女将军说话的声音更远了点,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场昼梦。在这寂静中,草叶忽然开始轻轻摇晃起来 。 从远到近,次第推搡,仿佛有谁正在慢慢走近。她抬起头,看到雾的深处有一个影子。 那个影子戴斗笠,一身暗青色的衣服,垂落在肩上的鬓发被露水打湿了。 另一个影子跟在她身后,衣衫浅淡,他们的脸颊朦胧不清,身形却逐渐近了,清晰了,梦有了轮廓。 她不哭,也不喊,只是看着那两个影子,看着逐渐熟悉的衣衫,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金色眼睛。 嬴寒山停下了,在离嬴鸦鸦约莫十来步远的地方。 “鸦鸦。”她叫。 嬴鸦鸦没有动。 “阿姊,苌军师。”她说,“骗人的。” 你又来骗我了,阿姊,你骗我好多次了。 好多次我在淡河的院子里醒过来,你说你要去看看医摊,然后就走了,我在门口等着,等到梦醒。 好多次我在蒿城等到你回来,我想太好了,阿姊重伤恢复了,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然后我又醒过来。 后来我就知道这是梦了。我在梦里求你,求你等一下,我还想多做一会梦,你不等我。 我害怕入睡,我宁可一夜一夜地点灯熬油,看那些紧急不紧急的文书。 我不是害怕梦到你,我是害怕梦到你后再醒过来,在梦里见到你多么开心,多么庆幸,我醒来就多么痛苦。 阿姊,阿姊。 嬴寒山停顿了一下,她走近了,一直走到嬴鸦鸦能抓住她的地方。 “鸦鸦,”她说,“是我,我回来了。” 嬴鸦鸦歪着头看她,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她的手腕。她的指甲隔着袖子深深地抠进自己掌心,留下一道月牙一样的血痕。疼痛让她的手颤抖起来,她整个肩膀也颤抖起来。 “骗人的,”她嘶声说,“我做梦呢。你骗我!” “你骗我!” 她抓着嬴寒山的衣服,盯着她,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不是一颗一颗,是一串一串。你骗我,她喊,然后被哽咽打断。“你骗我,你骗我你会一直活着,你骗我你不走了,你骗我你只是在船舱里待一会……” 她伸手推嬴寒山,一只手却还抓着她的袖子,嬴寒山只胡乱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捋她的后背。 “阿姊错了。阿姊错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图卢的马转了一下耳朵,站在远处的两位女将听到嬴鸦鸦的哭声,她们转向她所在的位置,一秒,两秒,三秒。两根马缰被一齐松开,肩并着肩的骏马们抬起头,看着它们的主人奔向雾中的三人。 “将军回来了!” 儿童相见不相识。 我放病假你升职。 虽然已经在北边听说过一遍裴纪堂直接封侯了,亲眼见证还是有点震撼。 裴纪堂没佩玉带没穿朱紫,身上还是早前在淡河的便服,一脸沉重检讨的样子不像是从此升职加薪了,像是被发去岭南吃荔枝了。 “寒山,无论如何你听我解释……” 啊,没事,老板,不就是朝廷又开了个空头支票嘛,封侯咋了,封王也就那么回事嘛。 “不是,你听我说……” 噢噢噢噢那就是海石花和图卢和你怄气了?我听说这边的事了,责任不在你,我回来了我们慢慢解决。 “也不是……” 那是什么? 裴纪堂深吸一口气,诚恳地看着嬴寒山的眼睛。 “我向鸦鸦剖白了心迹,我们……” 嬴寒山默默伸手,从背后摸出了落龙弓。 阿弥陀佛,不能生气,南无…… 南无落龙弓菩萨!一息三千二百箭!你丫裴纪堂趁我不在敢拐我妹!!我今天就渡了你! 陆续有信从各地寄过来了。 最先到的信是从天上来的,外面有人嚷嚷叫天上来了好大一片乌云,一会怕是要下大雪,话音未落就看那片乌云唰地落下来变成一两米多高的女武士,拎出嬴寒山往她手里塞了块玉佩。 玉佩里毫无意外是非常好仙门粗口,爱来自玉成砾。 “是哪位道友这么厉害呀?是哪位道友这么有出息呀?是谁养了棵小花把半个修仙界都扬了,自己说好十天就回来报信结果一走就是小半年,害得我天天给你打卦打得手指头都起茧子了呀?” “是谁呀?是” “侬个小赤佬嚯死老娘了!吾今宁别怍侬八字咒侬小宁,拗侬三十年嚯水呛口、踔门掉钱!侬早体上来别我相相有姆短手短脚,冒定吾自家切挎侬!”(你个小赤佬吓死老娘了!我今天就做你八字咒你小人叫你三十年喝水呛到,出门掉钱!你早点上来给我看看有无断手断脚,别等我自己来抓你!) 嬴寒山默默掐灭玉佩里的声音,给沉默注视她的玉为尘一个尴尬的微笑。 “那个……我之后一定上去,对了,为尘啊,咱们商量个事,你能不能给我根你的羽毛……” 三十秒后,那条乌云一样的龙蛇旋身而起,直冲天幕,嬴寒山默默揉着肋骨找了个地方坐下。 第622章 这蛇下手也忒狠了点,开个玩笑就动手,她怀疑自己肋骨真断了。 然后来的是陈恪,不是信,是他本人。 半年不见,陈恪瘦了一圈,黑了一个色号,本来就没怎么有肉的脸更窄了,就一双眼睛显得很大。他穿着别驾的衣服,衣服很新,人很旧,站在嬴寒山面前不像是一个割据政权的核心人物,像是从地里刚刚出来。 他看到嬴寒山,笑了一下,好像想行礼,但行礼时合起来的手有些颤抖。 那时嬴寒山正在翻嬴鸦鸦给她整理的文书,武将那边没有什么大事,只有一个补充沉州府兵的提议。 因为嬴寒山不在,两边关系紧张,贸然只补充沉州府兵容易引起误会,现在她回来了,这事可以拎到桌面上聊聊,嬴鸦鸦的意思是筛一筛现有的老兵,把独子和伤病的都筛出来贴补银钱重新安置,然后几个军一起补充新兵。 嬴寒山觉得这事可以,反正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打仗,新兵拉来先去屯田,反正臧州有地,一边屯田一边练兵两不耽搁。 有无所奉养的老兵就送去何翠子那里当教官,她这个校长到如今也已经教出几批军官,该把人提出来练新兵顺便扩大军校规模了。 就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陈恪杵在眼前。 “哎呀,陈恪,这才多久啊,”她说,“咱们踞崖关挖出煤来了?” 这是句笑话,陈恪还想再笑,嘴角却染上了手的颤抖。 “将军,你回来了。” 嬴寒山没见这人哭过,这人好像没长泪腺这种东西,他太笃定,太一根筋,好像从里到外都是实心的。第一次重伤的时候她还没有见过他,淡河被屠的时候他远在踞崖关,她一直以为他没有多么忧心,没有多么在意他不常在她身边,他们是彼此很信任却也关系很淡的朋友。 可现在他看着她,红了一双眼眶。 “怎么了,陈恪。”嬴寒山对他笑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吗?” 她好好地在这里。陈恪想。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什么好作儿女态的。她说会回来就会回来,说会救一座城就会救一座城,即使她陷入了凶险的,九死一生的境地,她仍旧能安然无恙地折返。 所以,他为何想要流泪呢? 在她消失的日子里他没有流过一次泪,没有与任何人议论过一次大将军的下落,他处理庶务,安顿沉州,在裴纪堂抽不出手的时候带人去从州刚刚平定的土地统计民户,清量田地。 那时没有如此作态,他如今在大将军面前这样,是君子所为吗? 陈恪也说不清楚。 踞崖关是沉默的,陈别驾也是沉默的,在臧沉的大业中,他从不发出声音。可最沉默的人也会站在城墙上向南眺望,想起那里还有一介书生满腔热血想要追随的理想。 他没有去淡河,没有去她帐下做一个书吏,因为已经有太多火焰簇拥着她,而他来得稍晚了些。 于是她的危与安,与他关系就不那么大了。 “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将军。”陈恪说。 他眨了眨眼睛,双手就不再颤抖了。 臧州的信都来得很慢,何翠子的先来,满篇都是军校日记,在尾巴处有一点点晕开的痕迹,主人可能是拿手去擦它了,于是它糊成一团。 乌观鹭的信随着接她学生回家的车马一起来,信里没说什么别的事,前一封给鸦鸦的贺表里附的内容已经够嬴寒山看了,这封信很短,意思只有一个。 “自此之后我能安心地睡一晚了。” 最后来的是无宜的信,不知道从哪寄来的,一个无家人塞给门房就走。 信里说她最近在北边,没事不要找她,非得找的话她在臧州留了些无家人教人做引水的渴乌,可以去找他们。 她没说她在做什么,嬴寒山能猜到□□,但不必问。 她好像全然不担心嬴寒山会死,在这件事上,无宜比任何人都冷静笃定。在信最后她问了句不太相干的话。 “落龙弓的箭用完了吗?” 嬴寒山想起来,拿出落龙弓点数。其实不用点了,那把弓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箭。 快要用完了,嬴寒山想,找个什么机会把这支箭用掉,那个恶谶就不会再应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事儿挺多的,在这个事儿挺多的时候,有个人想跑。 嬴鸦鸦站在桌前,拿着剔灯的剪刀愣了能有十息才接上思路,她看着裴纪堂,像看着什么稀罕物件。 “你要去从州?那里与北方接壤,几乎就是前线了,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去看看。”裴纪堂有些没底气地对她笑,“毕竟半个从州已经归于淡河治下,我总不能把它一直甩手给陈恪。” 嬴鸦鸦不说话,她盯着他看,左眼写着“装”,右眼写着“你继续装”。裴纪堂被看得站不住,摸着桌角坐下了:“反正寒山已经回来了,这段时间她忙,文官这里的事情有你,我身上的担子反而轻了,不必要一直待在淡河。” 嬴鸦鸦悸了一下,突然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去从州。文武不和,谁的长官不在谁就弱,他是想把自己暂时抽身出来,方便阿姊整理臧州和沉州。可是何以到这个地步?他原本不必…… “其实也不是为了去看看,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裴纪堂犹豫一下,还是说下去。 第623章 “我……想去一趟叶家祖宅。你说你父兄下落不明,你母亲应该也还安葬在那里,我想……” 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 “想替你探探路,有消息之后,我同你一起迎他们回来。” 我记得你的愿望。 我想实现它。 第306章 帷幕之下 从州呢, 目前是这么个状况。 裴循之说是执掌三州,但其实大本营还是从州,剩下两个不算州, 应该叫带了点竞州的京畿和京城内部。 这俩地政治和经济上十分重要, 但毕竟还有中枢机构在, 中枢机构里还有他哥在, 他就是替哥担个名,避免裴厚之头顶上出现诸如“风暴降生丹妮莉丝”这种一口气读不下来的超长头衔。 是以从州被吃掉小一半这件事,对裴循之来说算个沉重的打击。 虽然这样, 他反扑的可能性还是比之前淡河方遇到的敌人小多了, 原因无他, 朝廷都没出兵他哪舍得出兵, 现在整个朝廷就是四处抓冤大头, 谁冒头谁头大。 裴循之自己地里还有个瑜川王,虽说瞎吧,好歹也是王, 还是自己女婿,供在那里多少也是尊佛, 指不定哪天就会跳墙。再加上损失一半土地之后税也少了粮也少了, 百姓寻思寻思可能还跑了,他才不想主动找事。 所以去从州理论上是不太危险的。 不过理论归理论,鸦鸦要是想去从州, 那嬴寒山绝对得跟着。 嬴寒山和嬴鸦鸦要是一起走,那裴纪堂留在这里就只有吃武将们眼刀的份, 所以他也得去。 到时候三个人在淡河屁股还没坐热就一起浩浩荡荡往北走, 朝廷看了都死了,淡河这群人看了也死了。 那就只能把嬴鸦鸦留下, 嬴寒山留下,他一个人走。 从州北被叫“雪窝”,极言其冬日雪骤,南边因为冬天在山的背风,反而雪下得少,官道旁光秃秃的,露出些枯草下的地皮来。 它很难看,也不难看,难看在冬天里没有白雪覆盖,土地就像害了瘌痢一样斑驳,不难看在土就是土,里面没有折断的兵戈,也没有已经腐烂到一半的尸骨。 这里已经有一季没有兵祸。 裴纪堂坐在马车里,不时撩开帘子向外看看他是真没来过从州的,虽然长了一副八尺之身,但他从小到大都在淡河生活,是个地道的南方人。 在北边那群人眼里这里自然不能算北,在裴纪堂这个“南貉”看来已经挺不靠南边。北来投靠淡河军的流民使用的乡音在这里越来越普遍,一种与沉州截然不同的氛围正在缓慢渗透。 这氛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他不怎么听人说北方的事情,在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除了嬴鸦鸦和嬴寒山也没接触过多少北方人,但他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好像在许久之前他曾经在这里生活,那些记忆模糊不清,像是一阵纱一样轻柔的歌声,从他的眉心掠过消弭。 在进入从州境内第二天夜里,裴纪堂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一切都斑斑驳驳,好像一张被雨淋过的画,色彩尽在纸上晕开,变成一个一个泪痕似的点。 在这些晃动的颜色中,有一抹青色带着轮廓,她像一支竹,像一枚孤零零的青瓷美人瓶,乌发从这一抹青上垂下,发丝后是苍白带泪的脸。 那是一位年轻的歌伎,裴纪堂没见过她,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他只能看到她抱着一个红漆食盒,盒中传来婴儿的哭声。 那个歌伎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有血从她五官不清的脸上落下来。她开始咳嗽,开始急促地喘息,但仍旧紧紧抱着食盒。 终于,这个影子走到裴纪堂面前,伸出一只颤颤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我儿,已经成人了。 裴纪堂被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惊醒,一只青色的草蛉自他发间飞起,颤颤地飞出马车的窗户。 他怔愣地看着那小东西消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空荡荡的钝痛。 鸦鸦的母亲埋在从州南的一片山里。 那位叫叶萱的女公子本来不应当长眠此处,她是招赘女,应该安葬在京城的叶家祖坟里,等着丈夫百年之后和她合葬。 但她没有回去,嬴鸦鸦说她模糊地记得这是母亲弥留时的意思。 那位贵女不喜欢京城,不喜欢离自己的丈夫孩子很远的地方,她替自己在陆观任职的州县选了一处安静的埋骨地。 如果孩子们乐意,从家里出发两三天就能去看看妈妈。 有出发前鸦鸦详细的指路,叶萱的坟就很好找,虽然因为疏于打理而生出不少草,但好歹还有守墓老仆偶尔来祭拜清理一下,没有直接被野草没了尖。 裴纪堂带人清理过墓前,供了香,没敢说自己是谁。虽然叶萱死的时候裴叶还没有关系破裂,但站在叶家人坟前,他这个姓裴的就是有点心虚。 和叶萱比起来,陆观与儿子叶楠的下落就大海捞针了。 屠叶家是先动手后补旨意,连牢都没让这群人进,直接把人拎出来找了个僻静郊野挨个斩首。陆观虽然是叶家的女婿,但在被杀这件事上没什么特例,他和叶楠前脚刚刚送走还是叶蔓的嬴鸦鸦,后脚就一起在官邸遇害。 一起遇害的还有宅中所有的仆人,裴家在斩草除根这件事情上有种变态式的严谨,不要说杂役仆从,就是屋头有一篮子鸡蛋也要挨个摇散黄。 第624章 要不是嬴鸦鸦被嬴寒山救起来,叶家主支就真彻底灭门。 事情过去之后这群被杀的仆从反而有人收尸,有过些交情的乡党,听闻噩耗的家眷,一边哀叹着大人物们之间溅血的争斗要小民的骨头填,一边把还能辨认出来的亲人领走,擦擦脸,擦擦身上,用芦席薄棺收敛好寻地方埋掉。 有门路的寻一两个僧人来念一念,求他来时投身成一个既不会被人冲进家里捅死又不会被顺手杀死的富贵子。 但陆观和叶楠没人收敛。 这两个人的尸首就这么消失了,既没有被拖出来示众也没有哪个故交把他们偷走埋葬,好像几滴水掉在灼热的铁板上,嘶地一声不见。 陆观的官邸在从州北,过去不方便,音讯传来的也少,从州南的陆家只剩下几个撑不起家族的猫猫狗狗,也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寻骨就卡在这里。 到祭拜叶萱坟后的第五天,终于有一点消息曲里拐弯地从一个陆家旁□□里传过来。那是陆家一个子侄辈,曾经凭着陆观的关系去向当地大儒求过学,求学期间借住在陆观那里,和宅中一个管事老仆关系不错。 他说叶家罹难时那个老仆已经告辞主家回乡,所以免遭迫害,听闻主家郎君和小公子遇害,这位年老的忠仆毅然决然收拾了行李重返老宅,趁着风头稍落去寻遗骨。 寻没寻到不好说,只说那件事之后不久,老仆曾经找到那位子侄辈询问他能不能帮忙收一些主家的遗物,他怕叶家的祸事蔓延到姻亲上来,没有答应,现在想来极有可能就是骸骨。 如今老仆已经过世,但如果用心寻的话,可能还能找到他儿子。说不定他儿子就知道呢?说不定这家就是有拿主家骨头当传家宝的习惯呢?总之找来问问也是个希望。 ……挺蹊跷的希望。 裴纪堂听完这条线索,对着窗外默了一会。 它不像是线索,像是话本故事,忠仆收骨,托付后辈,哪一条都适合被走街串巷的说书人细听分说个十回八回。但问题也就出在这,所有故事落到现实中都是有漏洞的。 嬴鸦鸦来淡河时十四五岁,她兄长怎么说也该是个半成年的男子了,两具尸骨四个人来挪都费劲,那老仆是如何把他们收敛起来不声不响地带回来的?说是主家遗物,那就不太可能是完整的尸体,更可能是焚烧后的骨灰,寻常柴草连羊骨都烧不化,那老仆又是如何焚烧的? 这陆家子明明对叶家避之不及,怎么就能把个中事情说得如此详细? 细想全是问题。 但就算这样,去一次也无妨,从州南到底还有陈恪的人,他裴纪堂也不是迎风吐血的柔弱文人,就算是个陷阱,里应外合找出上家反手端掉或许还更好些。到传来消息,说找到那个儿子,约好在陆家祖宅附近一见时,裴纪堂就一点异议也没有地应下了。 陆家的祖宅已经荒了。 裴厚之像是犁地一样细细地把叶家犁过一次,连带着不少学生和党交都一起送上了路,陆家反而幸存的原因不是运气好,是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人。 原本也算是个小士族的家族从陆观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家道中落,直至现在,门扉半掩的旧宅里只有狸子叫,没有人声。 裴纪堂没有露出自己的身份来,只含糊地说自己是陆观学生的朋友,受友人之托代他吊唁恩师。青布马车在宅院门口停下,风吹得大门吱吱地响。 那位所谓的家仆之子,就约在这门里。 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裴纪堂就知道这事情绝对不简单。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年轻士子,但和他约定的人身份不应该高于他。 他至少应该来迎自己,不迎也应该在门前等着,但满地衰草的院落里,只有书房的一扇小门向外打开,算是个有人在这里的记号。 青布马车里的兵士们握紧武器,周遭林木间安排的暗桩紧盯异动,裴纪堂整了整衣领,推开那扇已经半朽的门。 屋里没有灯。 日光从窗中落下,被惊起来的灰尘沾上蛛网,一闪一闪地反光。那些蒙着布的灯台积着灰的博古架都在日光中投出扭曲的影子,好像浅水里颤抖不已的藻荇。 裴纪堂向里走,踩着潜水走入深水一样,直到他快要看到最里面的桌子,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你看,”他说,“你明知此事非真,却总还是想一探究竟。” 那是个老年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倒还算是温厚。说话人一身深靛色襦衫,头戴青布小冠,看起来像是哪里的乡老。可当他转过身时,手上一点闪着光的东西照了裴纪堂的眼睛。 那是一枚扳指。 扳指没有花纹,只有顶上特别,嵌了个小小的滚轮,裴纪堂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毕竟现在就在他手上还有另一个大差不差的扳指。裴家人习惯将私印做成戒指随身携带,以之为隐匿。 “你是……?” 那老人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熟悉,裴纪堂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但那之下的惊悚感让他脊背发冷。他和眼前人有些像,约莫有四五成五官相仿,年少照镜时他曾经困惑过相关的事身为亲父子,他与父亲却不是那么像啊 。 老人整了整袖子,掸掉上面粘着的灰:“这地方脏,我就不劝你坐了。你问我是谁,是想听我的名,还是想听我与你有什么干系?” 沉默,裴纪堂的眉头跳了一跳。 第625章 “若是问名,我是此地的刺史,裴循之。” “若是问别的……”他微妙地笑了笑。 “该叫我一声二叔了,侄儿。” 有那么一会这屋里静得怕人,灰尘落地的声音沙沙可闻,一只躲在蛛网后的细脚蜘蛛以为这里已经没有人,探头探脑地又爬了出来。 裴纪堂浅浅吸了一口气,平掉一时间涌上咽喉的惊悚:“何出此言,家父是……” “裴慈,”裴循之摆摆手,“我怎不知道呢,当初是我把你交到他手上的,你就算记,也只记得这一个养父。” “今日我寻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到了从州,想着一别许多年,我也该看看自己这个侄儿长成人是什么样了。” 他真仔细看了看裴纪堂:“与我所想相类……” “你极肖你生父。” 裴家主支兄弟多人,裴循之行二,能叫他一声二叔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孩子。裴纪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问下去,好像夜路遇鬼时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背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头。 “你说我生父是?” 裴循之的眼睛弯起来,他笑微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当朝左相,裴厚之。” 第307章 来煎人寿 “或许, 算是我救了你一命。” 裴循之的声音没什么压迫感,如果不是在这个尘埃飞舞的老宅,如果他们之间有一盘未下完的棋或者一壶清茶, 那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长辈与一个来访晚辈的闲谈。 裴纪堂不说话, 他就自顾自地向下说, 也不管这个子侄辈表情如何。 “我上次见到你是何时了……喔, 对,那时候你一岁多些吧,大致这么高。” 他比量了一下:“原本兄长不想留下你, 但我想裴家这些年积孽太多, 何必要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所以我把你带走了, 说是处理掉, 其实是送去了从州南边的一户殷实人家, 可惜不巧,你差不多一岁的时候,有人知道了你是兄长的血脉, 我不得不把你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旁支,裴慈。” 裴纪堂空咽了一口, 保持自己的声音稳定:“……我母亲是什么人?” “一个歌伎, ”他说,“已经死了。”那双带着文人柔和儒雅气质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满怀一个长辈的慈爱, 但当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蛇鳞反射出的微光从裴循之瞳中溢出。 裴循之笑着, 笑得和蔼, 笑得亲切,笑得不容置疑, 笑得讽刺。 裴纪堂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何发笑,问母亲就是已经信了他的话,只是短短三言两句自己的心神就乱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挣扎着却逃不远了的兽。 一念之间,裴纪堂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里面动摇不已的神色已经消弭。 “族叔讲了一个好故事。”他淡然应声。 “家父家母已经仙游,所说那个是我生母的女子也已经不在人世。小子是何人所出,全凭您一人所说了。” “可我为何要信呢?” 我为何要信呢? 我父清正敦厚,我母慈爱和婉,我从来没有一日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子嗣。为何你这双手染血的裴家主支一句话就要推翻我过去的几十年? 我凭什么信你,信我正道直行的二十几年有一个肮脏的源头,信我的父亲是连抱中婴孩都能一并屠尽的奸佞? 眼前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像是狂风一样摇撼裴纪堂,他却觉得自己紧紧地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树……父亲,他的父亲说要做一个君子,要爱民,要谦逊,要正直,不要玩弄见不得光的手段,他那样爱护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不是亲…… “你信不信我说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自己,不妨仔细想想,”裴循之适当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啊……” “裴慈真的待你那么好吗?” 那棵树发出微不可察的吱吱声。 父亲真的待自己那么好吗?这是什么废话? 裴纪堂微微垂下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还原先明府的面孔,父亲温柔的教导,屈膝对他低声劝诫的模样,送给他的田黄石……父亲,父亲? 仿佛抚开文书上沉积的灰尘,那之下露出的文字斑驳不清,不知为何总与记忆对不上。他没有看到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没有想起他究竟在哪一次休沐带自己牵黄犬出东门,他想起来的东西那么古怪啊。 少年时那次剿匪自己请缨同战,父亲坐在书桌后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畏惧,带着莫名其妙的希冀,带着掩饰不住的让他胸口发紧的东西。 他用计谋得胜归来后父亲却不再与他说话。做个君子!事后父亲教导他,规训他,你怎能用此恶计! 人性本恶,你需克制。做个君子,约束自身。你去反省,去反省…… 越思考这些话就越多,裴纪堂惶然地发觉,有色彩斑斓的泡沫正从记忆中升起。他曾经在母亲膝下哭诉,询问自己为何总不能让父亲满意。那个妇人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阿耶呀,只是太看重你,所以严厉了些。他一把年纪才有你这个儿子,爱也不知道怎么爱,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是疼爱你的……” 他是疼爱我的。少年想。 阿耶对我这样严格,就是希望我做一个君子。 我要做一个让父母满意的君子。 “是我强迫裴慈收下你,”裴循之微笑道,“自从发现他几番想要趁你年幼处理掉你之后,我就开始半年与他寄一封信,要他告知我你的现状。” 第626章 他从袖中取出什么,那些信纸雪花一样刷拉拉地落地,发出不可闻的轻响。裴纪堂低头,并不捡拾它,他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字,但他清楚地认得…… 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迹。 裴慈怕你。从上首传来的声音近乎于怜悯。 他怕你生父,怕我,怕是裴家主支骨血的你。你与我与你父亲是同样的人,他把你当作一头恶兽,一条蛇来养,一层一层地用锁链锁着你。 孩子,孩子,他从不把你当做亲子。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你继续活着是因为我,是因为你的二叔不忍见你年少夭折…… 铛! 细微的破风声划破静寂,裴循之骤然闪身,一枚细小的弩箭钉在他身侧。裴纪堂面无表情抬起手臂,掩藏在衣袖中的弩箭接连发射。 他的表情变了,既没有动摇也没有云淡风轻的笑意,在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瞳里,黑蚺昂起头嘶嘶着。 他身后的光影在变化,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蛇穿梭在墙上的影中。“杀了他吧,”它对着裴纪堂低语。“杀了他!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裴厚之的儿子!” “你还是白羽的君子,还是光风霁月的裴纪堂,还能与你的爱人厮守!杀了他,处理掉他的尸首,你就能永远安宁!” 弩箭连发,最后一支刺进裴循之胸口,裴纪堂倒退两步,冷汗浸透他后背。他想要呻吟,想要叹息,却听到自己发出了无可抑制的笑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走出这道门,他还是手不染血的裴纪堂! “……哎。” 裴循之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你这副样子,有多像我大兄。” 他慢慢地从衣上拽下那弩箭,被划破的衣衫后不是血肉,是锁子甲的寒光。 “无需惊诧,孩子,你我尽是裴家人。你会做出什么事,我早就知道了。” 当啷,它坠落在地。冷汗让裴纪堂打了个寒噤。裴循之没有怒色,他平淡地指了指自己的身侧。那里有一面铜镜,是用作“君子正衣冠”象征的摆设。 裴纪堂在那里面看到一个陌生人。 他看到还没有消散的笑意,看到恶夜里的灯火,两朵刻毒的火焰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把整张脸都照得陌生。 “你是可以杀了我的。”裴循之说,“杀了救你一命的二叔,杀了这些年关心你的人……无妨,无妨。” “这一箭不中,你还可以呼唤早已准备下来的卫士,还可以拿起手边的什么做武器。我已经老了,再不能和你这样的年轻人抗衡,可你为何不好好想想呢,孩子?” “我是最后一个为你好的人,在我死后,你的身份就会泄露出去,全天下尽会知道你是谁的儿子。” “你要做弑父的事吗?这天下岂能容这样的狂悖不孝之人?天家子杀父,父杀子,可没有一个人敢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 “那你又要如何带着这个身份在原处生活呢?你身边有与你父亲有仇的人,你已经站在朝廷的对侧……” “我记得,是不是有一个叶家的孩子在你身边?” 像是一道冰水打进裴纪堂脊柱,他的胸口一窒,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咬牙切齿。 “他未曾教我,未曾生我,未曾养我……!” 但他还是你父亲。裴循之低语。 “若你觉得他不是,你为何悚然发抖?你何不杀了我,然后回去坦然地告诉那个叶家的孩子,你是裴厚之之子?你猜,她会如何待你?” 这絮语一只手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鸦鸦会如何待他?难道她会一如往常,就像他的生父不曾存在吗?就算她饶恕他,饶恕他身中流淌的恶血,难道她还会继续爱他吗? 她会吗?他又怎么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你该庆幸那个孩子年纪不大,未曾见过你父年轻时。不然她该知道你们是何等肖似。” 她会在爱人脸上看到仇人的痕迹,她会一夜一夜从你眼睛中读出父兄的惨死,最可怕的是,你会老。 “你如今风华正茂,鬓发乌黑,可要不了十年,二十年,你就会两鬓斑白。那时她就会认出你来,不用谁来告密,她自己就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侄儿,裴纪堂啊。 “你配不上她,你注定要失却她。” 他慢慢地走过来,好像一点也不怕裴纪堂暴起把什么捅进他的胸口。裴纪堂支撑不住身体一样靠在博古架上,来者的阴影轻柔地盖住了他。 “你有得选。” “你是文定侯,如果你想,朝中甚至可以为你封王。你原本就是朝中的人,你归顺朝廷有什么不对?或许你一人不能抗衡你手下那女将,或许朝廷待她也棘手,但你带着臧沉回到朝廷,她就捉襟见肘。” “你把那个叶姓的孩子拿在手里,她跑不掉,那个女将也不敢动。那个孩子为了她的义姐不会自尽,她的义姐也投鼠忌器,安分守己。” 这不是很好吗?嬴寒山不必死,叶家女归于你,朝廷也能得太平。 “你只有用这种手段才守得住她。因为你是裴家人。” 有什么在摇撼他,那只白羽毛的鸟被蛇勒住,竭力地挣扎。 他不想吗?他没有想过吗?在嬴寒山失踪的那些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幻想一个结果。 寒山不能死,寒山如果死了,鸦鸦就会失去全部的希望。可寒山最好也不要完整地回来,她可以失去眼睛,可以缺了肢体,可以失去她的神力。他会竭尽所能地与鸦鸦一起照料她,严厉地按下所有流言,鸦鸦会为了她的阿姊一直留在他身边。 第627章 多恶心啊,裴纪堂,你那时候心里一直沉甸甸地装着这个! “她不会屈服……死也不会。”白羽毛的鸟撕扯着自己的翅膀,发出泣血一样的哀鸣。 “那就让她死,”裴循之笑着说,“她死在你手里,也比你永远得不到她要好。” 当啷,什么坠落在地的声音,裴纪堂甩开裴循之,推倒了博古架。他几乎是向着门逃出去,身后犹然有那个老人的笑声。 “对了,我想起来……”他说,“你是不是有一枚田黄?” “你还留着它吧?那是大兄的东西,是在你十四那年,我拿来送给你的。” 只有一声很轻的门响,回应着这笑声。 前往从州的车马在大半个月之后回来了,带回了叶萱的消息,但陆观和叶楠的下落尚且难说。随行的人说裴刺史在回来的时候染了风热,所以一回来就去歇着了。 裴纪堂走到府门前时,嬴鸦鸦正在那里等着他。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衫,梳了个小髻,簪着青玉,像是将春未春的野外会开的那种淡紫色的花。看到裴纪堂,她露出一点笑,噔噔噔跑了过来。 “旅途辛劳!……这是水土不服吗?瘦了这么多,黑眼圈怎么出来了?让阿姊见你,一定要笑你是熊猫刺史。” “我阿母找到了吗?我阿爷呢?我兄……” 嬴鸦鸦慢慢地不说话,也不笑了。 她看到眼前人怔怔地看着她,有两行泪从那张有些清癯了的脸颊上落下。 “……你怎么了?” 裴纪堂感觉到一只手贴在他的脸上,轻轻擦干了什么。一簇火顺着那手指弥开,以他为中心,唰地烧尽了天地。 第308章 扶棺叩冤 这事是我该管的吗。嬴寒山坐在淡河的书房里, 看着手里这堆事想。 有几秒钟她觉得会有白噪音响起来,系统用柔和的嘲讽语调问她“不然呢?现在也不打仗了,你闲着做什么?淡河府不养闲人啊”。 但是并没有。 并不会有一个幽灵和她一起思考, 唱反调, 接受或者阻止她接下来做的事情。那些思路还清晰, 不同的决策路线也在她的头脑里, 但那都是她的思考,没有第二个人为她承担道德上的代价了。 这事是我该管的。她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她不管,就不能期待别人管了。 第一件事是沉州补兵。淡河府兵补充这件事按正理是个跨部门行为, 得裴纪堂和嬴寒山一起拍板。虽然裴纪堂手一撒跑到从州去, 摆了一个“这地听你的我不管了”的态度, 但她也不好就这么就坡下了替人家把合同签了。思来想去, 在裴纪堂回来之前, 能动的就只有白鳞军。 白鳞军总体上年老者不多,能被因为年龄退役的没有几个,非白门人里独子倒是有一些, 但愿意回去的不足一半。原因无他,跟着嬴将军有肉吃啊! 她嬴寒山在财货这方面是真的无欲无求, 修仙体质直接掐断了她的饮食需要, 古代金银珠宝又是成组上身的,平时戴好像活体风铃,上战场戴累赘得不行, 至于美僮美婢…… 谁比得上苌濯又漂亮又995又不要钱上到军队发言人下到一千瓦小夜灯全能干啊。 就她个人而言,要钱没用。 而白鳞军本身的底色是家族式的, 海石花作为大家长必须保证整个家族的利益, 尽可能把所有人成员拉到公平的平均线上。 所以她也没有主将拿九其余分一的习惯,加上白鳞军作为作战主力永远获得最多战利品, 虽然战死的危险如影随形,大家还是乐得待在军中。 统计到最后,加上伤病退役,能够减员的人数也远远低于预期。 那怎么办?变着法劝呗。 第一批退役的伤兵和独子兵回家了,带着同乡托付的书信。他们的脚步并不轻快,脸上夹杂着释然和淡淡的遗憾。 能回去啦!能回到父母妻儿身边,但是此后的日子呢?回家之后有没有田耕,收多少税,一个壮年劳力留在家里徭役会不会重? 这些沉甸甸的思绪缀在他们的脚踝上,牵引着战友的目光,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他们并没有消失很久。 在第一批遣散不久之后,整个白鳞军突然开始放长休沐,传令官带来大将军的军令:最近不打仗,分批回家看看父母,住得近的赶个过年的尾巴。 一时间军营里好像是烧沸了的锅子,周遭卖零碎儿的贩子也跟着沾上光。军爷要回家啦?给自家娘子带把簪子吧?咱这簪子上的银可厚,断不是用白铜打的。什么?没有娘子?没有娘子买了回家就有啦!不买簪子买副皮护膝吧?给大人家防防腿寒!娘子也要回家呀?脂粉要不要?不要啊?不要这里有新刻的桃符新做的木剑小弓,拿回去给家里的孩子们耍,多出几个娘子这样的出挑人吧! 士兵们回去了,揣着怀里的金银,拎着战利品和买来的财货,迎着满乡羡慕的目光。 “看到没有,”站在村口的姑婆叔婶嘀嘀咕咕,“那不是谁家的谁嘛。你看他身上的甲,看他那匹漂亮的马!他怕不是出去做将军了!” 年轻人们矜持些的只是拿着锄头,背着柴草,在路过时遮遮掩掩地欣赏一下那匹高大的战马,那身有模有样的皮甲,不矜持的已经悄悄拎了饼子和酒上门来,殷切地问营里还募不募兵,要什么样的兵,干多久才能干到这么风光的将军位置。 被询问的就骄矜地一笑:“还不是将军哩,你是没见我们大将军有多么威武!打仗时只要在阵中一站,对面的敌军就刷刷地逃呀。” 第628章 这些半真半假的话就变成一个一个的梦,让乡中的年轻人们辗转反侧。 喝完了热酒,分吃了余下的五辛盘,老兵们穿着旧衣在门前一站,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就爬上胸口。他们看到家人了,看到父母脸上的皱纹,在夜里阿母会在灯边一边修补冬衣一边默默垂泪。“我的儿在外面有出息,是很好的,很好的……” 但你要是没在了哪里,阿母如何知道呢……他们怎么把你送回来呢? 你被埋在战场上,阿母就一辈子找不到你啦…… 他们也看到早一步回家的同乡,看到他们的新田。看他们在冬夜里喝得醉醺醺被家里人骂。 “喝!”那些退役的老兵说,“怎么不值得一醉了!三年徭役,免三年徭役哇!给田给钱,还有那些不知道哪来的人帮着修水道修农具!” 这些话马毛一样轻轻掠过老兵们的心,他们也辗转反侧起来。 等到回营,就又有一部分人愿意走了。那些人带着分田的文书和遣散钱走出去,引来白鳞军之外的人的目光。原本想着再在府兵里赖一赖,看一看的人悄悄动了心思,打仗终归是有个头的嘛!现在回去还有得赚,是该回去了。 家乡的少年们做着建功立业的梦,老兵们做着回乡的梦,梦都沉在今冬的雪中。 白鳞军的事情解决个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就轮到乌骑军。 图卢那边的情况很简单,她没钱。 整个军队系统和普通人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嬴寒山一个人养着下面的几个将军,是每个将军各自养各自的兵,除了饷金之外大部分开销都自己负责。他们向下对士兵负责,向上对嬴寒山负责。 白鳞军因为参战频率高,所以最富裕,沉州军能走官府,也还能撑住,赵一石就比较吃紧了,嬴寒山不太常用这群宝贝骑兵,但养马和备甲的开销相当大,他就得无可奈何地伸伸手。 好在整个燕字营的规模并不很大,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但图卢不行。 远迁损失掉了这个部族十之八九的牲畜,现在上到乌骑军的姑娘们,下到其他部民都很难填饱肚子。图卢有军饷,但军饷除了养战士养马还要养非作战人员,马要吃豆料,皮具要保养,她现在就是两手一摊,一分钱都没。 “这样带兵,我带不来,”她说,“现在这样,马不死,就是好的。” 这话说得不错。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没有给乌骑军划养马钱吗?”嬴寒山大致盘了一遍账,一边盘一边问嬴鸦鸦。后者用热水烫过陶杯,给嬴寒山推了一杯煮得很酽的叶子茶。 “划了,”她说,“原本的不够,我想提一提,但是两边扯皮的部分太多了,还没有理清楚阿姊就回来了。” 文武不一套行政班子,武官这边又有自己的行政班子,这个冗员的情况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如今阿姊回来,白鳞军和沉州军又退役过人,军费就能重新摊了,”她安慰一句,“阿姊有什么打算吗?” 有什么打算? 嬴寒山叹了口气,用指关节压压眉心:“能有什么打算,养马,养骑兵,和北边的一万人玩赛赛赛。” 嬴鸦鸦不说话了,风吹得窗纸唰啦一下。嬴寒山突然被这一声唰啦惊醒,想起北边和嬴鸦鸦是什么关系。 “……阿姊这次是在靖舅舅那里。”她说。 “……嗯。” 回来时嬴寒山已经大致说了自己这次的经历,那时候嬴鸦鸦情绪不稳,没有太多反应。现在她冷静下来,嬴寒山再提,这事就有点不好说的尴尬。 “阿姊觉得,”她突然抬起头,“一定要和舅舅开战吗?” 嬴寒山又喝了一口茶,茶不太陈,但涩劲卡喉咙,回话就被这一口茶堵在喉咙里。 “鸦鸦,”她说,“你觉得那位铁骑都督会降吗?” 她还记得最后他追出来的那段路,望夜骓像是铁铸,马背上的那人也像是生铁打的,他没有一点表情,只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在天光下泛着微微的冷色调。远远看过去,像是北境边陲的一座碑。 嬴寒山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出他卸甲跪下的样子。 嬴鸦鸦不说话了,她蜷起腿抱住膝盖,把一侧的脸颊搁在上面。 “总会有办法的,”嬴寒山听她小声嘟囔,“……一定有办法的。” 她放下茶杯,拍了拍嬴鸦鸦的肩膀:“是,时候还早,总会有办法的。” 两件大事过后就是些比较细碎的事情,沉州南的水利是最早修的,南边冬天地不冻,趁着百姓猫冬的时候适合把原先的渠道修整一下,有改道的有堤坝出问题的及时改。 无家在臧州那边实验性推广的灌溉技术已经在沉州小范围铺开,那是种用虹吸做原理的小管子,能将沿河的水引来农田。 理论上那东西可以修得更大,穿过田野和山地,直接形成水利系统,但用竹子做这种东西耐久有待考证,要是想修建大型系统,至少得把防腐弄出来。 这种东西如果能够分区域铺开,不仅农田能增产,城里的卫生状况也会上升。如果近期能和无宜碰个头,嬴寒山打算和她聊聊这件事。 在这些平和的思索和计划里,突然有一具棺木撞碎了平静。 这是个响晴天,淡河的街上被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晒得暴土扬长,靠在墙根下晒暖的老猫昏昏欲睡,人来了也不上墙。 第629章 突然,沉闷的鼓声惊动了寂静的街面,老猫惊起,发出哀嚎一样的嘶叫。 那是淡河府衙前的鼓,它已经太久没有响过,以至于那一双有些皲裂的手拍上去时,它的表面和那双手一样裂开了细细的口子。 拍击它的人找不到鼓槌她用手拍,用拳头砸,用头撞,额上撞出的血痕像是身后棺木落地时在板车上拖出的两条漆红色。 有冤 有冤! 嬴寒山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府兵衙役守城兵都来了,好像一头虎跑到了大街上,正准备食人。可被围在中间的不是猛兽,是一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女人。 她的双臂张着,像一只护崽的水鸟,而她背后的不是孩子,是一口薄棺。 我要见贵人,她流着泪,嘶哑地重复着,我要见刺史,要见大将军! “胡闹!携棺上堂,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呵斥,“这样的晦气东西,你要拿来脏贵人的眼吗?速去!速去!”他用手里的棍子戳她的胸口,还没出手就被谁猛地抓住了手腕,嬴寒山钳住他的手,把那根棍子打掉。 “将!将军……” “你无父母吗?”她问。 女人大睁着眼睛,看那人群忽然被分出一个口子,从口子里走来的人身上没有金玉,但有一双明光灿灿的眼睛。她走过来,微微对她低头。 阿婶,她说,我就是嬴寒山。 那个女人忽然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扑地跪下,抓住嬴寒山的衣袖,好像谁撕裂了她的胸口一样发出难以想象的号啕声。 “大将军,大将军……!”她指着那棺木,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忽然,这个女人发了狠一样,猛地站起来,双手推向棺盖 周遭人唰地后退了,背过脸去不去看棺材里尸首的形容。 嬴寒山肩膀一紧,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眼睛仍旧看向棺木里。 那应该是个青年女子,面容已经肿胀模糊。 但她身上的衣服嬴寒山不会认错的。 死者是位女官。 第309章 读魂识魄 虽然现在还是冬天, 但是南边不冻,室外温度在零度上下徘徊,那具尸体虽然还能看出形状, 但软化腐败的程度已经不低。 古代讲究逢吉日尽早入土,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撑着这个女人拖着一具尸体, 跋涉十数日来到这里。 女人姓杨, 躺在棺木里的是她女儿,臧州浮泉附近醴乡的乡佐,文牒上的名字是易尚, 周遭没人情愿上去辨认尸体的脸, 但听到这个名字, 有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这不是易文书吗?这是易文书啊!她不是做官去了吗?她怎么死了!” 这是一个淡河旧人。 她是第二批女吏, 在院子里那些女人们考过试之后, 淡河陆陆续续又出了不少女文武官吏。那时候缺人,尤其缺跑来跑去做基层事情的人。 嬴鸦鸦苌濯乌观鹭裴纪堂就算每个人细细切作臊子也不能把底下的事情管完,这些像是触须末端一样的人才是维持起这两州政体运转的中坚力量。 她扛过雪灾, 自淡河屠城中活下来,从走街串巷的小吏做到文书官, 再做到正儿八经有品秩的乡佐。这一路上的同行者死了太多, 能力,运气,不甘心的一颗心, 谁也说不好到底有多少东西完满了一个女官。 但现在她死了。 死因报的是公务中跌伤,损伤颅脑, 不治身亡。 嬴寒山不在的那一阵子, 臧州开始整理辖区内的矿产。毕竟乌观鹭在那里看着,不管顶头上司在不在, 活总得干不能摆。 发现的煤矿铁矿都第一时间作为军情上报,然后调集驻军来看管。在这件事上乌观鹭呈现出了与一直以来鸽派作风不同的强硬立场。 “铁矿就是军需,谁想越过军队插手,就是意图谋反。” 那些想论一论地皮原来是谁家,采矿应该怎么分管理权的人对着刀兵都悻悻缩回手,扭头暗骂乌观鹭一句穿着身文官的皮,里子里是嬴寒山养的狗。 乌观鹭听不到,听到也无所谓,所有能和兵器搭边的都被她攥在手里,等着向嬴寒山张开手掌。 但也有些和军队不搭边的。 比如高岭土矿。 臧州矿产多,峋阳王第五特像个赤手吃烧猪的饥汉,专挑好咬的下嘴。 比起高岭土这种需要产业链支撑的东西,他更情愿在金属矿和煤矿上花心思。所以很多能建瓷窑的地方一直被隐没着,直到嬴寒山的人来了才发现。 第一个报了有高岭土的,是崔蕴灵原先管的青城。 得益于有个现在去了高层的老上司,一套流程走得快马加鞭,发现土矿的文书递上去,下来验矿的官吏就开始写汇报文书。 有矿就得开,开矿之后就得建瓷窑,建了瓷窑就得有手艺人,这些都得要钱。青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抻着脖子看,看上面能不能发钱下来,直到文书和财帛工匠都到了,这座死过几次的小城才热闹起来。 有钱哇!有钱是好事,不仅有钱,还有人来这里开矿,做手艺活! 矿工要吃饭穿衣,匠人们要吃饭穿衣,旁边卖零碎卖吃食的小摊小贩就有活干,烧出来的瓷器是稀罕货,是高雅的东西,如果有几个识字的会画画的能在上面写一写,画一画,那更值钱,保不齐会有大商人在这里来来往往。 第630章 不管青城之前是多么落魄,只要有了瓷窑,它就能保几代的兴旺! 不仅百姓们抻着脖子看,臧州其他地方的属官也抻着脖子看,看清楚高岭土矿确实之前之后,他们看这些土就不是白乎乎的灰面子了,那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一月间,臧州报了十来个地方有高岭土,气得崔蕴灵跳着脚地骂不用烧瓷了,直接从地底下刨白土来下汤饼吃就好。 每次有报就得派官吏下去核实,核实的大部分都要么是误报,要么根本形不成矿脉,唯一两处确实有矿脉的地方,还出了这一起人命官司。 那处高岭土矿在醴城附近一座叫于洼的山上,前往那里的是两个女官,一个是醴城当地的人,一个是乌观鹭手下的文官。 她们去的那几天正赶上雨雪,山地湿滑,公案上说易尚是在上山探矿时不小心滑落矿洞,撞了头颅。 尸体的细节不清楚了,嬴寒山手里没有仵作的竹夹铁针,也不太懂得验尸的事情,乍一看只能看出她额头上有一片擦伤,手上有不少划伤的痕迹,可能是在坠落中挣扎所致。 她母亲带来的验尸文书里写得大差不差,双臂骨折,手臂有擦伤,额头有部分擦伤,头骨破损,非常典型的跌落伤。 嬴寒山屈膝下来,半跪下来,一直到自己和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可以平视。“你的冤屈是什么,”她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我为你的孩子追查到底。” 我为我的女官追查到底。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女人抓住嬴寒山的袖子,说话说得又快又急,好像勇气只能维持这一时三刻,她要趁着胸中那口气断绝之前把话全都吐出来,“我的儿是被人推下去的!” “跌死的人我见过,都是后脑撞在地上,是谁从背后推了一把我儿,她才掉下去的!” 一口气把这么多话说完,她深吸了两口气,突然哑巴了,整个人也靠着棺材软下去,仿佛有谁抽了她的骨头走。嬴寒山还那么半跪着,没有动,看那一口生气在女人口中吸进去又吐出来。 “还有呢?”她说,“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女人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她看看天,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迷茫来:“还有……还有我的儿不该死的……” “老天爷不能不能这么坏的!不能这么不长眼的……她才那么一点大,她在这救过好几个娃娃!她做事好,做人好,老天爷没道理收她呀!是有人害她,是有人害她……” 她说不下去了,她趴在棺材边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后面这些话和前面那一条比起来简直是在胡言乱语,但她想说的是后面那些话啊。 这个母亲不懂那些人摆弄女儿的尸体摆弄出来了些什么,她只能凭借活过的这么多年看出一点点无关紧要的蹊跷来。 但她相信一定这是不对的,这一定是有问题的,就为这一句相信,她扶棺击鼓。 嬴寒山叹了口气,她往下撸了撸袖子,擦擦这位母亲的脸。 “好吧。”嬴寒山说。 “叫仵作来,移棺到义庄。这件事,我替你查了。” 虽说哭得凄惨,精神状态也因为丧女和长途跋涉而变得不太好,但那位母亲做事是缜密的。从这个矿的情况到记录自己女儿如何上山,如何死在山上的始末,她都能转述个大致,而随着验尸文书来的公文也印证了她的说法。 嬴寒山让仵作重新验尸,没得到多少信息。 易尚的确是面朝下坠落,手臂骨折是因为她在坠落过程中下意识保护面部。虽然一般失足都是仰倒,但凭借这个不能说明什么。 第二件有点奇怪的事情是,她的右手腐烂程度稍高于左手。左手的指甲还保留在手上,右手却已经完全脱落在棺材里了。 两件事,拼不起来。 嬴鸦鸦趴在嬴寒山手边,看她对着案卷出神。“不然我去替阿姊看看吧?”她说,“说不定我看得出什么来呢。” “不要,”嬴寒山卷起案卷拍了一下她脑壳,“小孩子撞煞容易变傻子。” “阿姊。” “嗯?” “我二十了。” 嘶…… 嬴寒山一时语塞,嬴鸦鸦很有道德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给她二百多岁的傻子阿姊留了几分薄面。 “我觉得就是被人推下去的。”嬴鸦鸦说。 嬴寒山刚刚把手里的案卷展开,听完这话又扣起来:“何以见得?” “我看人把人推进井里过,也看人把人从楼台上推下来过,”她平淡地回答,“推下去来得及挣扎的,就伸手去抓身后人的衣袖,所以手里可能留东西。推下去的时候都蜷着身抱头,想这样活命的可能大一点。” “阿姊想啊,人要是失足了向前倒,那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是用手撑,不是捂脸。她既然捂脸,就是不知道自己会摔倒,来不及做出摔倒的反应。” 嬴鸦鸦用鼻音嗯了一声,再抬头看到自家阿姊脸色很难说地看着她:“那个,鸦鸦……你看到过几次?” “不多,推井里倒有几次,大多数都是有人授意这个人该死,又想要用失足遮遮,我当年在宫禁四处走,难免遇到这种事。” 嬴寒山不说话了,好像嬴鸦鸦刚刚说的全都是俄语一样看着她,看得她哧地笑了起来。 “世家,世家,阿姊啊,天家是蛊罐里的王,是世家中的世家呀。” 第631章 “哎呀,所以阿姊也好,裴纪堂他也好,我总觉得这世上肯定要有人欺负你们……” 嬴寒山心不在焉地笑笑,伸手呼噜呼噜嬴鸦鸦毛。 也算件好事吧,她想,至少没人能欺负嬴鸦鸦了。 把黑毛黑心儿芝麻馅小鸟赶去干别的,嬴寒山回来又理顺了一遍案情。 易尚和另一个女官是上个月出发的,因为下雪路滑一直耽搁了五天才第一次去矿上,这次去之后她们本来应该回来复命,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耽搁了三四天,易尚一个人第二次跟着矿场那些人上了山。就是这次上山,把她的命留在了山上。 可她为什么上山? 案卷上有另一个女官的证词,说是第一次上山只看了大概,没有看矿脉走向,大小,地势。从乌观鹭那里来的是个世家女孩,不太能走山路,易尚就把她留在了原地。 这话没毛病,也能圆融前后的证词,即使让人觉得有一丝诡异,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怎么办?臧州和这边隔着十来天的路程,就算她嬴寒山跟川航似的一天跑几趟,这件事情现场调查也得五六天。 人拖得起,尸骨拖不起,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再过一阵子尸身整个就要融了,到时候能用的证据更少。 不知道,总之先再去看看尸体吧。 义庄的人都站在门口,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看到嬴寒山来了,各个都像是被从鸡笼里倒出来的鹌鹑,缩着脖子直扑腾翅膀。 “都站在门口干吗?”嬴寒山蹙起眉来,拨拉开其中一个,那人一脸“造孽啊”想拦不敢拦,只是支支吾吾地对嬴寒山比画。 “我见的死人比你吃的米多,闪开。” 她拨拉开挡路那几个,一进门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浓郁的甜味,好像新割出来的血和进蜜糖。苌濯就站在那具尸体旁边,细小的花朵已经在他脚下开了一层。 她一进去苌濯应该就知道她来了,人形的壳子不过是给她看的花苞,苌濯站在那里的时候,整个屋子都算他本体。花藤给她让开一条路,嬴寒山走到他身边。 苌濯略略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嘶,挺诡异的,她已经挺久没觉得他像聂小倩了,今天一看怎么又有点兰若寺味了呢。 “什么情况?”她问。 “右手被水泡过。”苌濯说,随着他说出这句话,有一束细细的花藤从棺材里撤到地面,“此外,尸首被收拾得很干净。” “很干净?”嬴寒山蹙了蹙眉,“是说擦过身吗。” “不是,是说指甲和伤口。”苌濯说,“里面只有些许同样的泥迹,其余别无他物。” 如果勤洗手洗头,勤修指甲,那么指甲的确是可以保持干净的。但对于一个死在野外的人来说,她的指甲和身上不会干净。 纯净的泥水在自然之中是反常的,矿洞里有高岭土,肯定也有其他伴生物,也有因为雨雪长出来的青苔,她不可能指甲和伤口里只有泥,还是毫无信息量的泥。 “是谋杀,”嬴寒山说,“杀人的人里有人懂仵作。” 苌濯点了点头。 有几秒钟她就想这么定论了,是谋杀,去抓人,先从矿开始抓,然后顺带把那个同行的女官也拘留下来问情况。 但是案子毕竟是案子,她至少得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才比较不容易打草惊蛇,最后抓到替死鬼。 “你怎么想?”她问苌濯,“尸体明显被动过手脚,有这个余裕的一定是当地属官,矿脉有蹊跷,易尚很有可能是发觉了矿脉的问题才第二次登山,然后被人灭口在了山上。” “没有问题。”苌濯说。 “嗯?” “今早有一份急报从臧州来了,乌观鹭也知道了这起人命官司。她亦疑心是矿脉有不妥,带人亲自去了现场,矿脉的确是矿脉,没有需要遮掩的地方。”苌濯说。 这就卡住了。 乌观鹭不会说谎,在这点上嬴寒山相信她。但如果矿脉没有问题,到底为了什么要把一个下来巡查的官吏杀死在山上? 苌濯低头看着那张模糊的脸,忽然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说:“此前……在寻找寒山时,濯有些时候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人是魔。” 嬴寒山也把眼光收回来,这时候提这件事情好像有点不合时宜。谁家好人在停尸间里追忆往昔啊。 苌濯卡了一下,但还是往下说了:“但就在那些分辨不清的时刻,濯忽然想起作为芬陀利华能做到的些许事情。如濯虽然不懂阵法,但若是身边有知晓阵法的,无论生死,都能读出些许来。” 他眨眨眼,没接着往下说,把敲碎青云宗护山大阵,屠掉半个芜梯山的事情隐去不提:“所以。” “濯想试试,读一读她遇到了什么。” 第310章 动手! 苌濯等了一会, 看到嬴寒山没有提出异议,就稍微背过脸去。 他在嬴寒山视线之外的那半张脸轻柔地散开,像是打开一半的莲花, 从向下翻卷的皮肉中长出小枝。就在这时, 嬴寒山用手卷住了他的手指。 “带我一个。”她说。 苌濯吓得趔趄了一下, 那些伸出来的藤蔓被踩到尾巴的蛇一样唰地收回去。 他回过头, 有点迟疑地看着她,一边看一边捂住还没有完全复原的脸。 “和之前不一样。”他说。 第632章 “之前寒山与我联通时,看到的是濯眼中的记忆, 现在联通, 看到的是天魔所看的事物, 它们……长得不一样。” 嬴寒山点点头, 没有松手:“怕你走丢。”她说。 苌濯一直维持着人类的认知, 嬴寒山有点不放心他突然完全切成乌素姆,毕竟虽然他没有说……玉成砾还是悄悄和嬴寒山说了个大概的。比起苌濯再次失控的风险,她更担心他在乌素姆的视角里迷失。 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被握着,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不再背过身去。一道细微的裂缝从苌濯的眉心打开, 一直到咽喉, 整张脸随即向外翻卷成数片花瓣。 它小心地卷住嬴寒山的肩膀,手臂,脖颈, 缓慢地把她拉进一片雪花点一样的虚无中。在视野被那些虫群一样的噪点覆盖前,她用余光看到苌濯已经完全消失了, 整个房间里涌动着海潮一样的藤蔓, 原本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像是被打碎了的小船,歪歪斜斜地飘在这开满花的海上。 勒住脖子的藤蔓一紧, 嬴寒山的视野突然黑下去。 …… 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仿佛突然长出了很多只眼睛,每只眼睛上又裂变出长着眼球的凸起,在嗅觉听觉视觉触觉之外又多了不知道什么感知,强硬地被塞进来的感官让嬴寒山想吐。 她很大,而且很小,是唯一,且散落满地。好像有人把她拆开了,内脏从肋骨中被取出,切碎,丢弃一旁,砂石在上面划出细小的口子,而每一道口子里都缀生出新的脸来。 嬴寒山没办法描述这是什么感觉,她的想象力在疾驰,但是跟不上那些繁杂的感觉。理智的边缘努力想要收容,但随即被撑爆。 可能有十秒,二十秒,嬴寒山终于从着纷乱的触觉中挣扎出来,她感知到了两种熟悉的本能。 她又饿,又困。 她的胃像是被切掉了下缘,饥饿感让她有吃掉地面的冲动。动物,植物,人类,神仙,把所有东西装进去都不满足,她想把这个星球作为一枚糖丸含在嘴里。 与饿伴生的是累,因为吃不到东西所以哪怕仅仅是思考也让她气喘吁吁。 好想睡,好饿,好无聊…… 有一种轻轻的嗡鸣响了起来。 似乎有一根洁白的丝线被从她的脊髓里抽出,和高处的什么东西相连,她忽然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轮廓了,四肢再次能动,自我认知也逐渐清晰。 嬴寒山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看到了苌濯。 他现在看起来半人不人,大部分肢体已经被花藤取代,身躯柔软如蛇地缠住她,而残余的人形面孔上开着一朵大花,好像新娘覆面的白纱。 “苌濯?” “嗯。” 他不是用喉咙应声的,他在她的骨骼里说话,和之前他寄居在她心脏上时那个感觉有点像。 “你……”嬴寒山咬牙切齿地把思绪归拢回来,“平时就是这个感觉吗?” “不是,”苌濯的回答让她松了一口气,“只有在濯觉得自己是天魔时,才是这样的感受。” “但是……”他沉吟一下,“此前,寒山未曾救我时,濯总会梦到这种感觉。” 那些纷乱的感官像是一包五彩的蛆虫,把梦境的边陲撑得越来越薄,他躺在地上无法行动,眼睁睁看着它的轮廓逐渐清晰。 “后来想起自己究竟是何物后,有一段时间摇曳不止,六感污浊……” “……”他脸上那朵白花唰地拢了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花苞,嬴寒山等他继续说,他反而不说了。她越看,那花苞收得越紧,参与的半张脸上有些心虚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寒山在我身边时,濯的感官就澄明。” “就像现在,濯澄明寒山的感官。” “……” “……” 那朵花绕到嬴寒山背后去了,不让她看自己现在的状态。 嬴寒山无可奈何地敲敲他,没有反应。于是她的目光越过围绕着自己的花藤,向下垂落向黑雾一样的虚无。 那虚无中有东西生长出来了。 最初只是一些雪花点,很快就变成扭曲流动的线条,它们像是水里刚刚孵化出来的摇蚊幼虫一样扭动着,向着前方游去。 嬴寒山努力地集中注意力,那些线条终于短暂地变成了画面,它好像一条路,一条陡峭的,生长着草木的路。 每一秒钟这条路的形状都在改变,那些线条也总是不规则地晃动。 嬴寒山默了一阵,突然理解了,这是易尚生前看到的画面。 她正在一条山路上行走,画面的晃动是因为她也在移动。而现在画面是这副扭曲的样子,一则可能是乌素姆接收信号的方式和人类不同,转译过来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二则可能是易尚本身正在腐坏,就像被划过的碟片一样会跳出雪花点和尖啸。 线条开始散开了,周围有黑暗漫上来,视野稍稍摇晃了两下之后逐渐变低,一只浮着尸斑的手伸向黑暗,从中抓出一把白色在掌心碾了碾。 为什么有尸斑?嬴寒山想了想,大概是那只是一个手的概念,她觉得易尚已经死了,手上有尸斑,乌素姆就这么对她翻译。 果不其然,在嬴寒山产生“她现在还活着啊”的念头的瞬间,那只手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可惜这把白色是什么她不清楚,也看不清。 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第633章 “这个,不是瓷土,是石英啊。 随着这句话落下,在黑暗中那只带着劳作痕迹的手里,浮现出了洁白的石英砂。 线条散开,又重新聚合,它们组合成一个年轻女人的形状,有点像嬴鸦鸦,有点像乌观鹭,又有点像是鱼其微或者乌如芸。那张脸上线条乱跑,根本看不出五官。 这是那个出身世家的女官,嬴寒山想,果然这一切还是要以自己的认知构筑。 “你听我说,”声音又落下来了,“虽说像是有瓷土,但如今毕竟只有石英。如果不弄明白,就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矿,就不知道该不该建窑,建成什么规模。如果山路这几天还不好走,我就先把这件事回报。如果还能上山,我就再去确认一次。” 那个线条女人脸上出现一个大洞,好像张开的大嘴。易尚的声音带上困惑:“你怎么了,怎么看着心不在焉的?扭到的脚还在痛吗?” 画面又转了,它变成无定型的黑色,穿着青色官服的易尚在里面奔跑,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四周窸窸窣窣传来不明的低语。在这低语声中易尚开始念什么,她的声音像是经文,并不悦耳,却有一种沉钝的力量。 “回去的路被山洪断了?” “不对,你这次不要和我一起上山。” “他们叫了人上山,如果我出事,你装作不知道。” “……把消息带给别驾……” 那黑暗轰然崩塌,白色的石英从地底升起,不断放大,视野扭曲前最后一刻,嬴寒山又看到了她的手,那只手里抓着一片衣袖。 线条溃散,画面澄明,嬴寒山看到了青衣的易尚。 她衣服脏了,头发也有点散,这张脸平平无奇,是南方乡村中随处可见的女人。 “你是什么?”嬴寒山问,“鬼魂?残念?” 她不答,只是大睁着眼睛看向虚空:“阿娘。” 是死前的残念,嬴寒山想,在叫娘啊。 “她怪可怜的……”她说,“他们要灭口。肯定要留个活口做见证……她不能上山。” “阿娘。”她又说,“阿娘?阿娘……娘啊……阿娘……” 嬴寒山猛地抽了一口气,好像溺水的人刚刚缓过来。她睁眼,看到义庄的屋顶。 苌濯还没变回人形,满地藤蔓包裹着她,藤蔓轻轻敲着她的后背帮她顺畅呼吸。 “哈……哈,我没事了,我醒过来了,苌濯你还醒着吗?” 藤蔓戳戳她的手心算是回应,然后缓慢地缩小,缠上她的手腕:“濯也醒着,无碍。” 刚刚看到的一切虽然光怪陆离,但好歹算是有迹可循。 易尚和另一位女官一起上山探查矿情,在这途中她发觉挖出来的不是高岭土,是与之伴生的石英矿。因为不确定伴生矿之后是否真的有瓷土,她预备先做回报,视情况再上山探查。 这之中发生了什么看不出来,但从“山路断了”能窥见一点端倪,她们被变相拘在原地。易尚察觉到对方有行凶的意图,所以把扭了脚的同伴留在山下。两个女官一起死太蹊跷,山下的莫名身亡也不好遮掩,她算是变相留了一个证言。 至于最后她跌落时挣扎,手中抓了一片衣袖,也和右手有浸泡痕迹对上。 尸僵后泡温水按揉能够使得肌肉伸展,行凶者大概是为了把她手中的衣袖取出来。 ……她留下的那个女官,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啊。 嬴寒山盘算着,轻轻敲着苌濯探过来的花藤:“可是观鹭后面去看,那矿并没有问题,他们究竟为什么行凶?” “应该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苌濯的声音从脊后传来,有些迟疑,他也没从这里面绕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掩饰矿脉是假,那是为了什么?就算易尚上山时只挖出了伴生矿,只要不停工,有矿就是有矿,何须杀钦差? 苌濯的话像是一片镜子的碎片,轻轻照了一下嬴寒山的眼睛。 “对,时间。”她说,“时间是不一样的。” 二十一世纪有这样的例子,一个新概念出来时,先下水的人分得的蛋糕最多。特别是下水已经被认定没有风险时,谁都想先抢最大的蛋糕。极有可能易尚来时这里根本没有确定有高岭土,只是挖出了石英就上报。 当地就想赌一个时间差,万一往下挖有瓷土呢?只要赶在建窑前挖出矿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先拔头筹。 但如果这件事被易尚发现,他们就要吃弄虚作假的罪名。当地守官铤而走险杀了易尚,又赶在乌观鹭来前挖出瓷土,消灭了原本存在的作案动机。 挺完美的,可惜这边有神仙。 嬴寒山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刚刚易尚说‘他们叫了人上山’,当地应该有勾结。我先去找观鹭,让她把余下那个女官的口供审出来,她那个姓鱼的学生不是挺聪明也挺有手段,也有世家背景吗?让她来。” “然后呢?”苌濯问。 “没有然后,应该叫同时……”嬴寒山活动了一下手腕,“先杀再审,绝对没有冤假错案。” 马匹被喂足了豆料,不住地抖着耳朵。图卢顺了顺手边那匹马的鬃毛,对嬴寒山抬起头。 “你让我去臧州?” “对,臧州于洼,直接带乌骑军去,按照当地官员叛乱处理,全部拘禁。在我过去之前由你控制秩序。” 图卢皱起眉,她看到眼前人居然很轻松地笑了笑:“你不是缺钱吗?这次做完,我就有由头给你们发养马钱了。” 第634章 昔日的女王摆了摆手打断她:“养马钱是好,但是他们的罪名细说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解释大将军的意思?我是你的将,又不是你的官,怎么接手当地才算名正言顺?” “你解释什么。”嬴寒山耸耸肩,“你会汉话吗?” “?”图卢卡了一下,开始思索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话。 “你一个天孤人怎么可能会汉话啊,就算你会,你手底下人也不会啊。”嬴寒山笑起来,“你只听得懂我让你平息叛乱,其他人问你别的,你会汉话吗?能回答吗?” “在束手就擒和被杀之间,他们没有一个辩解的选项。” “因为,乌骑军听不懂。” 第311章 金樽共汝 土开始有些融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腥味, 土将将化开草没生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股子味道,不好闻。 各家各户里有开始翻晒被子,拾掇农具预备着春耕的了。 但也有消息灵通的农户相互告诫, 播种的事情不能太急, 上面会看天象的贵人说今春可能还有一场雪呢!到时候种早了, 冻坏了苗苗, 那就哭去吧。 所有人都在抻着头等那场雪下,好像在等一块石头落地。 许游许县令也在等一块石头落地。 于洼的事情已经闹开半个月有余了,如今倒是逐渐偃旗息鼓。那个乡佐的娘来闹了几次, 自己也应对好了哎, 对付这种人可不能上手推上手打, 磕坏了碰坏了惹出民怨了, 引得头顶上那位姓乌的往底下看了, 那可就坏了醋了。 她要女儿,那就给她女儿收拾好了装棺材里拉出来,她要公案文书, 那就仔仔细细地誊一份出来给她。 她要公道这还不公道吗?你说说,什么叫个公道? 你说你女儿叫人给害了, 那谁能害她?为什么害她?这地方清清楚楚有矿, 她明明白白是失足,怎么能说是被人害死的呢? 是是是,谁家死了娃娃都不好受, 她是本官治下的乡佐,那本官自然要抚恤。多少钱?要银子还是铜钱? 反正她闹由她闹, 她要什么就递什么, 说破大天她也是个没证据的乡野妇人,家里连个帮亲也没有。他是不怕的。 但也别说不怕, 毕竟姓乌的那一位不是个吃干饭的,前一阵子居然真带人来了。好在她来之前矿里就挖出了瓷土,他也把心往腔子里咽下去一半。 朔风吹得窗户哐当哐当,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不住地拍着窗棂。许游过去把窗户掩了,从炭炉上提起微沸的米酒来。 酒是琥珀一样澄清明亮的金黄色,倒在桌上的青瓷杯泛起莹莹流光,他拿起杯子,不喝,只是细细地看那瓷胎。 这是北边来的青瓷,于老爷子送他的谢礼,说是等到窑建起来,再送他一套南瓷。南瓷如玉,北所不及,挺好一张饼就套他脖子上,可许游仔细想想,还是挺胃疼的。 于洼那边是老爷子家的山,自从嬴大将军把隐田收了均了之后,这家就不太如之前。 好在山是没有收的,山上的矿也该归他,这矿如何采,采了公家拿多少,于家拿多少,他许游拿多少,本来可以细细计较。 但时间赶,他让了好大一份利才说合下来,这让出去的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么想着,手里的青瓷也不美了。 许游一口闷了那暖酒,叹出一口浊气来。 若是钱倒也罢。 从乌观鹭那里来的女官,是个家里有人的,虽说跟着鱼家那个女师跑了,但还是被家里的绳子拴着,她也不懂矿藏,糊弄糊弄就能过去。偏偏醴乡来的那个是淡河人,淡河人可麻烦啊…… 她一不吃糊弄,二不识好歹,他原本也没想让这事沾上人命。如今易尚是死了,他宁可她没死他再多花些钱呢?他毕竟良心不安呀。 许游又呷了一口酒,哼哼唧唧像是唱戏一样念着那四个字,良心不安,良心不安呀…… 砰砰。窗棂不响,门又被风敲起来,敲得又快又急,不像拍,像砸,许游给自己倒下去第二杯酒还没下肚,就被外面的拍击声惊得手一松险些砸了杯子。 “什么鬼风!”他骂骂咧咧地起来,想开门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开门就看到自己的幕僚像跟旗子一样杵在门槛上,两只脚不着地,两只手还死死地抓着门框子,一张脸上是要嚎不嚎的表情。 “太,太爷啊!”他哭丧着脸叫,“祸事啦!” 不用他说,许游也知道祸事了。因为他一抬头正看到一个足高他半个头去的女兵抓着幕僚,冷眼像头狼似的睨着他。 “这地方的县令,是不是?”她用生硬的汉话问。 “是!……你是何人,此地是本官官邸,纵使是上通下达有何政令,你也不该……” 啪。她一松手把那幕僚丢在地上,右手向腰间一抹,一道寒光挥出,直直点在许游的身前。手握马刀的乌骑军女兵看着他,脸上还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嬴大将军说你谋反,现在出来跟我们走。” 啊?啊?? 许游下意识就要抓门框,马刀轻轻向着一边移了三寸,他的袖子就唰地被割开掉在地上。“不是,这位将军?这位上官?这何来的说头啊,下官忠心耿耿,绝无……” 那把刀又移动了几寸,现在是对着他胸口了。 “我听不懂汉话。”她说,“只知道嬴大将军说,不想走就当场杀。” 第635章 …… 鱼其微换了一身皂色的外衫,束腰带,戴布冠,一身穿得严肃整装。 她长得颀长且白,穿深色的衣服就显得尤其白,衬得那张脸像是玉色,不笑时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意。 乌观鹭走过去时瞥了自己学生一眼,鱼其微恭顺地低着头,果然听到老师发问:“出了什么事吗?其微今天怎么穿得这么素?” “恩师平日不在此时唤我,”她说,“这几日交于我了刑名的案卷,今日又特地唤我来,我知道是有重要的事令我去做,故而穿此衣衫。” 乌观鹭失笑,她坐下,招手让鱼其微走近了些。 “于洼案看明白始末了吗?” 鱼其微小步过来,躬身点头。 “嬴大将军已经派人去了,那里的官吏也尽数控制起来,当地有那么几户不长眼的想要逃上山去用闭矿顽抗的,也都被乌骑军镇压了。这个罪名坐是能坐实,但大将军是清正缜密的人,她要一份能连起来的口供。” 乌观鹭曲起手指敲敲桌面:“这次同去的女官,是十里城这里的。你老师我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但她到底是帮凶,是被蒙蔽,还是胆小或另有隐情,尚未可知,现在身上还有官位,老师不好对她用刑。” “你和她家世相仿,年纪又轻,她未必那么防备你,这次由你去问话,看看是否能问出些端倪来。” 鱼其微躬身,还是点头。 乌观鹭放缓了口气:“其微辛苦了,不必有太多顾虑,去做就是。大将军既然已经回返,此后的事情就逐渐分明,上面的事情有老师去挡着,你只要好好做事,未来自然有报。” “你也好久没回家了吧?这一阵子过去,回去看看你母亲吧……” 乌观鹭又叮嘱了几句,放鱼其微退下。少女站在门口咬指甲,一边咬一边盯着院子出神,咬了一阵子,她突然招手唤来一个随从。 “有干凤仙花和紫茉莉没有?”她问。 “有是有,鱼娘子是要?” “研碎了调一份给我,”她说,“我要染指甲。” 那位姓连的女官被关在请室里。 门推开时她下意识直了直后背,有些不安地盯着门外晃动的油灯,等到看清那灯焰照亮了少女洁白的面孔时,她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火光照过鱼其微手中的小托盘,又让她绷紧了肩膀。 那个小木头盘子里一头放着一个瓷碟,碟子里有些紫红色的东西,像是花汁,碟旁搁着一支新毛笔,笔头还是白色,碟子前面有些白布,这些东西她是认识的,这是染指甲的料。 ……但是那盘子旁边的一小把竹篾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鱼其微坐下了,在昏暗的灯光中,那张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微笑。 “连文书官,是你吧?”她问。 那位女官把头低下去,不看她:“是我……之前你们问过话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鱼其微没逼问她,也没咄咄地威胁什么,她从托盘里捡出那个小碟子,用笔蘸了蘸碟子里的花汁,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去,扣住了女官在桌子上的手。 “……!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鱼其微笑了笑,“我给你染染指甲。” 混了白矾的花汁子像是半凝的血一样,在食指指背上留下一抹暗红色,鱼其微并不抬头看她:“你说易乡佐是失足,对吗?” “……”被她捏住的手指不住打颤,回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我不知道,我……没跟着上山,我怎么知道?” “那她上山之前,有没有交代你什么?或者说……你有没有觉得那矿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 鱼其微的手停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毛笔的笔尖悬在她指尖:“是吗,我听说你从哪里回去之后回了次家,是去看父母吗?家母嘱咐过你们吧,如今站的地方不一样了,说的话不一样了,轻易不要返家。” “……”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对面传来有些打飘的声音:“我母亲想我了。” 那毛笔尖慢慢压下去,在她食指上溅出一片红花来。 “这样吧,”鱼其微说,“我也不为难你,但是老师一定要我给她一个交代,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只能验一验。” 她把那一小盘竹篾片拖了过来,篾片的头切得很尖,整个尖端是又薄又锐的三角形。 “这里有十片篾子,你有十根手指。” “我把它们插进你指甲,从一到十,如果到十的时候你不改口,那我就相信你是没什么好改的。” 她眉眼弯弯地抬头,注视着对面那双惊恐的眼睛:“不要怕,我把它修得很薄,流不出多少血,等到插完了,我替你拔出来,把指甲染成红色,就看不到了。” 你不能!眼前的女官尖叫起来,手指拼命地在她掌心里扭:“我要见乌刺史!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什么也没做!不行!” 鱼其微看起来颀长秀美,但手上力气极大,她就冷眼看着她闹,一只手还按着她的手背,甚至分出手擦了擦上面的花汁。 “我能呀,怎么不能,你要看看我怎么做吗?”她轻声问,“我没有官名,只是恩师的学生,就算我对你做什么,你又能拿我怎样呢?你手上一点伤也没有,你拿什么控诉我呢?” 那个女官睁大了眼睛,两行泪顺着眼角落下去。 第636章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家里一定会找你……你这么心狠要遭报应的……你听到没有!你要遭报应的!” 鱼其微突然抓住她的手指向后一折,哭声就被尖叫打断。 “当初是谁从家里逃出来的?”她站了起来,“是谁发誓从此就是恩师的女儿,再不受父兄摆布的?走了老师的门路拿了如今的前途,你还回过头去觉得他们会帮你?” “我有什么心狠的,心狠的是你!易尚至今还没有埋哪,就是因为你不肯说实话!” 鱼其微坐回去,长长地一舒气,脸上的表情又变成微笑了:“也是,说不定你说的就是实话呢……总之,试一试我能不能吧?” 她摸了一片篾片,用手仔细地蹭了蹭上面的毛刺。尖尖的篾片尖从沾着红色的食指指甲缝里滑进去,顶在指甲底和指尖相接的一小片皮肉上。 细小的,尖锐的疼痛就从那一点连接处升起,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尖锐。女官惊恐地盯着那片篾片,在皮肉被拨开的“啵”声响起之前,她终于崩溃地尖叫起来。 “你不要!……我说了!她和我说了!她说他们可能要害我们!要我别上山!” 那只手指胡乱蜷起来,啪地挣断了篾片,鱼其微这次没用力,由着她把手缩回去,哭着含住刺了一下的那片指甲。 皂色衣衫的少女叹了口气,从篾片底下摸出一张纸来。 “从头说吧,说完画押。” “真不想认你是我母亲的学生啊。” 嬴寒山动手了。 以往淡河的臧州的这些不在她手底下的文官都觉得她是只老虎,金眼睛的,丈余长的,食人饮血的虎。 她凶悍,危险,独断,但毕竟只是老虎。她能吃下十个人,难道能吃下一百个人?她能惊退一群乡汉,难道能惊退一队铁甲? 但如今,他们知道了,她不是虎,她是眠在山中的龙。 当她突然醒过来时,整个山脉都要倾塌崩裂,以往站在平地上谈论她的人低下头去,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是她的脊背。 人是可以与虎战斗的,但人如何与山峦战斗呢? 整个人事换血完全绕过了裴纪堂手下的文官,乌骑军压阵,嬴寒山的亲兵护卫上任,她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淡河去了臧州。不到十天整个浮泉周围的县都换了血,之前有瞒报误报错报矿产的同样一个不留,士兵们不听任何道理,她们只说一句汉话。 “你的职位没了,官印在哪?不走就死。” 一种隐秘的恐惧缓慢地扩散开。 那些抱着书卷簪着笔的人们不再提“嬴寒山”这个名字,他们甚至不再说“大将军”“嬴大将军”,她变成一个微妙的眼神,变成一句含糊的“那一位”,在絮絮的低语和目光交换中,他们用隐语描述着嬴寒山。 要变天啦,他们说,是要变天了,刺史怎么还不回来呢? 那一位哪里是要查案啊,那一位要做什么难道你我不清楚吗?今天只是臧州,她派兵就把所有人撸成了白板,明天又是哪里?是淡河吗?是沉州吗?是你我吗? 不能再等了! 阴云笼罩着将要开春的天,在这蝇群一样蒸腾的流言里,一位母亲怀抱着结案的文书扶棺向远处走去。 无数目光黏在她的身后,窃窃私语声虫爬般缠住她的脚踝,她俯下身,伏在乌漆的棺材上,像是母亲对着风寒的小女儿低语。 她说,阿尚啊,我们回家吧。 …… 裴纪堂终于回来了。 有无数双眼睛等着看他,无数张嘴等着对他说什么,这些人已经把嬴寒山这一阵子做了什么事整理成了一卷又一卷的文书,头壳硬的已经预备含泪在刺史面前触个柱喊冤了。 结果他裴纪堂病了。 一米八几的大汉,去了趟北边,哗就倒了。 不是,哥?哥啊?哥?你怎么能病了呢? 所有等着告状等着看戏的人都在心里无声尖叫,这不是去瘴疠之地,这是从瘴疠之地去富贵乡啊,你这人真有这么没福,出了趟远门就趴下了? 哥,你别睡,哥,你起来听我们告状呀! 不管他们怎么想,裴纪堂就是一心一意地病着,在浓云滚滚的天幕下,怎么也起不来。 到十五,十六的时候,他才稍微好了一点,但精神仍旧恹恹的,眼睛里也没有之前从容的光。文官们现在反而不敢上去告状了,天知道自家刺史自家侯爷病得怎么样,这时候上去给他一刺激,把人刺激坏了怎么办? 这一拖就快拖到月末 前几天沉州响了雷,没下雨,所有人盼着的那场雪还在云里待着,怎么也不往下掉,打雷那天嬴寒山从住处离开,直到雷打完才回来。嬴鸦鸦站在官府门口,远远看到阿姊走来时,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 那是一团银白色的雾气,披帛一样罩着她的肩膀。 “阿姊?”嬴鸦鸦拉住她的袖子,嬴寒山偏过头去,那片雾气也偏过头来,雾中有同样金闪闪的眼睛在望着她。 “你肩膀上是什么?” 嬴寒山只是笑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乌骑军满载而归,如约拿到了养马钱,图卢算完账就预备着约海石花去喝酒,被海石花推掉。 “还怕喝不够啊?”海石花从图卢随身的袋子里抓黑豆喂马,“给你庆功的宴会和给大将军与刺史洗尘的宴会一起办,你悠着点别把我手底下的人都喝趴下就是。” 第637章 “那说不好,得看你们白门人酒量怎样了。” 从裴纪堂回来后嬴寒山就没怎么见他,宴会上酒敬过一圈,她在灯台旁边找到了裴纪堂,他身上不穿袖地半披着一件大氅,独自站在火光边对着灯出身。光和影胡乱在他身上跳动着,好像显像不清的老式电视画面。 “老板?”嬴寒山叫了一声。 裴纪堂一怔,抬起头,迷茫地望向嬴寒山,有几秒钟她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好像空了。他只有一个还伫立着的壳子,被蛀得半透明,只要自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这壳子就要突然碎裂。 “啊,寒山。”他说。 “没事吧,怎么病成这样,”嬴寒山对他笑了笑,“这阵子臧沉的人事有变化,你要是好点了,我这两天和你聊聊。” “哦,好点了。”他又把头转过去,“……早点聊吧,我总觉得好也只是这阵子好。” 这叫什么话?嬴寒山蹙眉,但没来得及往下问。 一队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那是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嬴寒山扫了一眼,都不是自己手下的,他们都举着酒杯,仿佛是要来敬酒的样子。 “裴刺史……啊,大将军!”为首的那个嬴寒山不熟的人开口了,他恭敬地举着酒,“裴刺史新归,我等本应该去拜见问候上官,但迟迟未能成行,今日敬此一杯,以表下官拳拳之心。” 裴纪堂勉强笑了笑,扭过头去准备拿酒,嬴寒山站着没动,某种直觉让她有些不快。 这人……话没说完。 她抬起头,望向那人的眼睛,那张脸低着,眼睛却抬着,里面燃烧着投机者的癫狂,照得整张谦卑温顺的脸有些不自然的扭曲。 “只是,未曾料想大将军也在这里,准备不周……” “如今,倒不知道这酒,应该敬谁了……” 第312章 裂玉摔镜 哎呀我这暴脾气。嬴寒山想。 裴纪堂拿酒的手停了一下, 嬴寒山感觉到他转身时是迟滞了一两秒,当他转回身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端倪。 他为嬴寒山倒了一杯酒, 平和地开口:“我与寒山俱为一体, 何分你我?寒山此前未来得及接风, 我仓促北行, 拖到了现在,这一杯……” 嘶。 她嘬了一下牙花子,感到一种不好描述的胃痛。裴纪堂这话没什么值得挑理的地方, 她甚至能替他接完下半部分。 什么敬不敬的, 都是朋友, 喝了这一杯算了。 嬴寒山用手肘碰了一下裴纪堂, 他稍稍缓缓接下来的话, 看向她。 “你歇歇,”嬴寒山说,“下半段我来说。” 她往前走过两步, 看看那个带头敬酒的人手里的酒杯,拎着边缘把它从他手里拽出来, 像拽个什么脏东西。 酒液泼洒出来, 淋在还因为错愕而保持着原来动作的那人衣袖上。 “我真的很烦打机锋。”她说。 “不如直接问吧?想问什么?这里究竟是我做主还是他做主?我们之后打算怎么办?我打不打算夺权?他打不打算找个我身边没人的时候弄死我?” 像是一杯冰水兜头淋下,周围的人忽然安静下来。 嬴寒山冷笑了一声。那双金色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轻柔地抹过他们的咽喉, 胸口。 眼光像刀刃磨得极细的刃口一样,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各位, ”她高声说, “我敬大家一杯!” “我来这六年了,恐怕比你们之中的不少人来得要早。” “六年前我嬴寒山是个无房无地, 无户无籍的盲流,淡河是我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他裴纪堂愿意让我留下,自己穷得叮当乱响还把一半俸禄分给我!” 她有些戏谑地压低声音:“当然了,之后不分了,不仅不分还要我和他一起给大家发工资。” 有一阵笑声响起来,大多数是来自军队的。 “如果他不留下我,我会怎么样?”嬴寒山停顿了一下。 “我妹妹会死,她当时身体状况很差,根本撑不到我找到下一个城池。我可能也会死,这世上有太多东西能杀死当时的我,只要我再向西走一走,或许就会落入芬陀利华的手中。或者是向北迷失在山道上,拖到年末被雷劈死了事。” 这次没有人笑了,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呼吸声。 “但淡河也会死。”嬴寒山说。 “可能死在大疫里,可能死在之后的围城里。现在的城墙已经是修过好几遍的了,如果当初这些事发生,现在墙上的野麦子长过好几茬了。” 她举着杯子,站在裴纪堂身边,望着所有人。 “我在说什么?”她说,“我在说淡河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破破烂烂的城,一个芝麻官,一个盲流,一群无父无母的人,南来讨生活的水匪,北下没了主的乱军,我们这群小人物,不重要的人物,一开始就该死的人物,这么商量着把这座本就该毁灭的城商量了起来!” “所以在这座城面前,是我,是他,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向。人总是会死的,我会,裴纪堂会,在座各位都会。但方向不会消失,我们所有人赶车一样把它往那个更好的方向赶,用尽全力不让它分散,不让这群人掉队。你们或许会说文武分治从没有一个能得了好结果,从没有合伙做事的人最后不刀兵相向,但世上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座城!这样一座什么人都在里面找到位置的城,这样南面的渔民能揽着北面的牧民叫姐妹兄弟的城!” 第638章 她转过脸来,看着裴纪堂,用那个杯子轻轻碰了碰他。 “我一直把你当合伙人,朋友,家里人。”她说,“所以很多事情没想瞒着你,你也没必要瞒着我。都商量,商量透了就算了。” “老板,这世上玩手段的人太多,一个人要是和朋友也用上制衡的手段,那就没意思了。” “我敬你,也敬大家。” 在几秒钟的安静过后,不知道是谁举起了杯子。 “敬大将军!敬刺史!” 那个军营附近的干草垛不见了,几年不见,这里长出了一片果树。还没到春天,大多数枝条还是光秃秃的,嬴寒山拍着树干往上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这是构树。 这东西爱长小虫子,果子不好放,应该种梅子的。 她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松了松扎得很紧的发髻,闭眼再睁眼就看到有个人影子站在不远处,也傻了吧唧地往树上看。 “老板?” 裴纪堂吓得一趔趄,听出是谁后慢慢走过来。 他可能被灌了几杯酒,脸上有点酒气的绯红色,看到嬴寒山在这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笑。 “饮酒有些多了,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总想着屋后种着几株苹婆,想敲一点下来用盐水煮了解酒。”他抬头看向在夜风中不住地晃悠的树梢,“是醉了,这哪是结苹婆的时候,又哪是结苹婆的地方,那几棵树还在的时候,我还没有加冠。” 他是带着酒出来的,还有小半坛,和嬴寒山匀一匀差不多。两个人碰了一碰坛子,各自喝一口。 “你少喝点吧。”赢寒山说,“病还没全好。你要是再病,我得坐在你床前给你念人事调动。” 眼前的人笑起来,眼光里有点细碎不明的光。 “你别当我开玩笑。”嬴寒山说,“我今天说的话是有场面话的意思在里面,但最后几句是认真的。当初文武分治是那时候的情形决定的,淡河原本的老人和你有感情,军队和我有感情,人手少,大家都忙乱,各自管各自擅长的地方比较容易让场子转起来。” “那时候合适,现在不合适,我们就改。” 裴纪堂没说话,他用坛子又碰了碰嬴寒山手里的坛子,自己喝了一口。 “至于到最后谁带队这件事,”嬴寒山抓抓脖子,“说句不好听的……这事我占便宜,我是修仙者,肯定比大家活得都久,最后可能会变成百年之后一个人留下的老不死。所以不论其他人怎么变,我在这里占的席位是固定的。以我为一个固定点,我想尝试展开议会,人治的结局必然是随着换代磨灭最初的方向,一定要在血缘者里选一个最后就会变成矮子里面拔将军……你能不能理解议会是什么东西?就像淡河会议一样商量着来……”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些自嘲的表情:“是,现在说议会还太早了,但在这个年代,海的另一边已经有些共治的雏形了,反正,试试呗,我承担改革成本和责任。” 裴纪堂不说话,只是听着,有几秒钟她看到他眼睛里有些茫然的,悲切的光。 它好像一个力竭者终于在不远处的沙丘后看到了绿洲,但已经再没有力气抵达。 “寒山,”他对她笑了笑,“……” “……与你同道,是我之幸。” 一只鹤在新生出芽的芦苇间漫步。 它身后的仆从们正忙碌地整理鹤房,将周围炭火的余烬扫走,清理潮湿的稻草和粪便。 北方连日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冷,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防止这只长羽毛的祖宗受凉。 它拍打着水墨一样的翅膀,款款走到廊边,开始打量一簇新发芽的花草。 裴循之在看着它。 他站在窗边,看那只鸟悠闲地从眼前走过,逐渐消失。屋里熏笼上蒸着香橼制的丸子,随窗外风入散出满屋甜香。 裴厚之站在熏笼边上,已经像是风肉一样被熏了好一会了。 这位出知三州,两鬓微白的刺史站在这里时,神情有些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低着头,目光沉在眼前檀木桌的一条腿上,那里的砖有一小道隐裂,积了些发白的灰尘。 影子慢慢盖上去,裂就看不清了。 “你一直很有出息。”裴厚之说。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窗边走开,此时正站在裴循之面前,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脸。 裴循之摇头,吁出一口气,没说话。 “我们这一代的兄弟有五六人,我是长子,”他说,“循之,为兄确实觉得你与其他人不同。” “如今你我皆居此位,也说明为兄并未识人不明。” “可为兄确实没想到,你多年前就如此有主意了。” 裴循之默然不应,今日大朝会散,有人给他带话说左相请见,他就知道今天没有好事。不用裴厚之点明,这说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已经明晰了。 “那是个不错的孩子。”裴循之说。 “对,就为这个……”裴厚之转向桌前,把搁在笔洗上的笔架回架子上,收拾起桌上的绢纸,语气真像是絮絮嘱咐年幼胞弟的兄长,“就是为了这个,为兄如今还在好好地与你说话。” 他的话里没有什么怒气,裴循之却觉得有什么细长冰冷的东西顺着脊骨爬到了肩胛上。 眼前的左相移开目光,好像刚刚说的话只是闲谈,他走到桌边,拾掇出一张什么卷了卷递给裴循之。 第639章 那是一卷军密报,打头的赫然是平朔军三个大字。 “北边那一位和臧沉定了停战的约,”裴厚之说,“说是今冬不会打起来,你如何看?” 如何看?怕是不止今冬不会打。 北面平朔军万数铁骑,何止是难啃的骨头,简直是道南墙,就算臧沉再硬也不会把它当作第一个靶子。 而平朔也乐得太平,苍峪王与朝中关系不睦,自己又顶着北边天孤南下的压力,若是臧沉不动,他为何要动? 那问题就来了,这两尊大神不打,南边打谁呢? 有什么办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不和北边那万数铁骑脑袋撞脑袋肩并肩的前提下让他们归顺? 把朝廷干掉就行了。 一直阴暗地落在角落里,祈祷对手打个两败俱伤的朝廷终于被当成盘菜端上来了。原本寄希望于的嬴寒山失踪,北边军事失能的计划也随着那个鬼一样的女人回来宣告破产。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能在和南边交手之前,哪怕最轻微地削弱它的战斗力?裴循之的思路在这里中断,兄长仍旧注视着他,温和,冷漠,毫无情绪。 “你把那个孩子留下了,”他说,“也好,在这里用掉。” 屋外的草里传来鹤的鸣叫,它好像遇到了什么有鳞有毒的东西,正猛烈地拍着翅膀啄那东西的后背。 裴循之从屋里出来,背靠廊柱缓过几口气才站直,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凉爬行的东西已经变成实质,它浸透了他脊背,几乎在外衣上打出一道湿痕。 等着的仆役早就一路小跑等着去扶自家主子,裴循之摆手挥开,自己慢慢往马车边上走。 走到车边,手抓到车辕,后背那道水痕就干了,有什么盘踞在他胸腔里的东西昂起头,把腔子里的血冷下来。 也是那孩子的命。他想。是他不肯回来的。 得去找几个死士,他又想,年纪小些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同时慢慢地,不着己手地把那个孩子的身世散出去,就先向着与大兄有仇的那些人散吧,他们会知道接下去怎么做的。 淡河又支起了棚子。 上次支棚子还是第一次雪灾,北来的从州人聚集在棚子前,大多数人在等着施粥,小部分青壮在犹豫着要不要投军。 如今还是一样的棚子,也的确还有人守着锅子发什么,围在摊子前的人挨挨挤挤,钻到最前面的小孩钻进来又钻出去,吱吱哇哇地招呼落在后面的爷娘。 “有羊!有羊汤哇!” 五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面上飘着银晃晃的油星星,带肉的骨头在锅里一浮一沉。 天还冷着,既冷且湿,汤里就加了一把又一把茱萸,散出的水汽里带着浓重的羊油香气和辛辣味,闻一鼻子从前额到后脑立刻就通了。 汤是有满满一碗的,碗里加了宝贵的盐,许多人领回去,一个一个在家里人手里传着,仔细地嘬掉上面那一层油星,然后它就开始在老人和孩子手里小范围地传递,一直到见了底,孩子还噙着碗底的茱萸,被辣得皱鼻子皱眼睛。 锅里的肉不给,那留给另一边的人,沉州府兵和白鳞军一齐扩招,自己带马的甚至能去问问骑兵的事情,那些通过了初策记上名字的人就端着一碗连汤带水的肉,寻一个阳光好的地方,把脸扎进碗里,在人羡慕的眼光里稀里呼噜。 嬴寒山在,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几个棚子都流传着大将军的恐怖传说,要是有人敢偷偷收受贿赂乱记军籍,或是昧下了肉少给了汤,指不定就有个青衣戴斗笠的影子蹿上来,左右给你俩大比斗。 比起嬴寒山,裴纪堂好找得多。 他穿刺史的官衣,没有玉带玉冠金鱼袋,一身衣服有些旧,在日光下微微发白。 有老人经过的时候对他拱手,他就侧身避过半礼,回一个拱手,有孩子乱窜冲撞了护卫,他也上去虚虚扶一把。 在这半晴不晴的冬日下,伫在棚边的裴纪堂看到了两个小影子在向他走过来。 那是个半大男孩,十三或者十四的样子,皮肤晒得很黑,有些北人相,他手里牵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走路有些蹒跚。两个孩子旁边没有大人,看到他们周围人都愣了愣。 不是没有十三四来投军的,但那是战事吃紧的时候,如今大将军说了暂且只要十八以上的,男女无论,不要独子,这个孩子来干什么? 他牵着女孩走进来,一直走到裴纪堂面前,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口中不知道在嗫嚅什么。裴纪堂露出一点笑,慢慢屈膝。 “你是谁家的……” 他的话停下了,男孩口中嗫嚅的话逐渐清晰。 裴狗。他说。 裴狗! 藏在袖中的短刀划出一道银光,裴纪堂闪身急退,袖子被隔开一道缺口。他下意识按上缚□□的那只手,手指僵了僵,没掀开袖子。 男孩一击不成,也不上前,他松开女孩的手,嘶声喊了出来:“裴狗!你父亲杀了我父母全家!你人面兽心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裴狗!裴厚之养的蛇鬼豺狼!” “我不能为父母报仇,就是死也要做厉鬼缠住你!” ……救人! 这一声未曾喊出来,半大男孩突然倒转匕首,迅速捅进自己喉咙,鲜红的血液顺着匕首边缘喷溅而出,在地上飞溅出一条拉长的红色。 “拉住他!……叫医官!” 第640章 裴纪堂几乎立刻就要上前,意识到异变的士兵们先他一步冲上去,他们困惑地拿着手中的武器,不知道该用它对准哪里。 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已经气绝,喷射出的血液变作汩汩流动,那个小女孩站在他身边,好像吓傻了似的。 站得最近的士兵慢慢挪了过去,弯下身,不知道是要把女孩从那具尸体边拉开,还是要翻看这自尽的小刺客。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女孩突然扑了上来,好像串一块新割下来的羊肉一样,嗤地把自己串上了那士兵手中的矛。 她双眼乌漆漆地望着他,里面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从瞳孔中溢出的死来。 听说了吗?征兵的时候死人了。 是吗?谁死了? 两个娃娃!就那么大!男娃娃比你家娃还瘦一点,过去的时候尸都抬走了,地上好大一摊子血! 还有个女娃娃,死得好惨,活让兵拿矛扎死了,穿兔子似的。 “怎么能够呢?” “怎么能够呢!” 很快有人知道怎么能够了,流言像是长了翅膀长了腿一样缓慢地弥散开来。 为什么平白无故杀那两个孩子?有人可查出来了,据说那是叶家学生的一对儿遗孤呀。 别看咱们这边也有个当初姓叶的,但她不知道,这俩孩子可知道。 他俩父母原本隐姓埋名地藏着,预备给叶家报仇,杀了京城那作威作福的奸相,没承想查出来,那奸想当初有一个头生子,怕养在手里遭了人寻仇,早早过继给别人,这些年一直照看着。 这人谁呀?这人是我们的裴刺史! 后来俩孩子的爹妈让奸相害了,他俩上京无门,又想着断不能南北都落在这一家子手里,就来寻仇了! “怪不得俩孩子一露面就给扎死了,多大的仇呢!” “是啊,那男孩子刚喊出来一句,他妹妹喊都没喊,就让人杀了!” 这些话细细碎碎地散开,逐渐变成不同的版本,也有反驳的声音响起来:你们想想!你们这些黑心烂肺没脑子的想想!咱们裴刺史是这种人吗!他这些年…… 有些人想了一想这些年,就在心里存了一个嘀咕,不说话了。 有些人并没来这里这些年,也不知道裴纪堂是不是这种人。做父母的听完了悚然发抖,把孩子叫到眼前摸摸脸摸摸头,心里的升起爱怜和怒火来。 若不是这样,那孩子是怎么死的?那女孩是叫枪扎穿了的,这我可看见了! 在这隐秘沸腾的流言里,一只黑羽毛的鸟儿疾掠而过。 “查,”嬴鸦鸦说,“尤其从最近进城的,自北方来的开始查。在人聚集的地方有口音不对的,一律先拿了再问话,查证了着实拷问,拷问出口供来张榜明示,我就不信了,什么污水盆子都敢往他身上泼!” 他回来后,她去拜过一次他父母的坟。裴慈和夫人的坟墓是合葬,很简朴的一堆,围了青砖。 她知道他父母安眠在这里,她从他口中听过无数次他们是怎样的人,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那条老狗? 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从官府回来,正赶上有小吏带回来新的流言。 裴相之子的事情已经在北方传开,裴厚之一言不发,裴循之倒是干脆地应下,他是护送大兄的一个孩子去了南方。 “他说你们就信?”长史气得脸色苍白,“朝廷正欲淡河人心涣散,你们倒上杆子去给他们当刀了!” 她裹着一身寒风满手碎纸冲进院子,拽住站在庭中怔神的裴纪堂。她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倒把他拉了一个趔趄。 “裴纪堂!”她的声音又高又急,近乎有些哭腔,“裴纪堂!出来!你出来告诉外面所有的人,你父母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你还在这里?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出来!” 你出来告诉他们你有干净的羽毛,你出来告诉他们那只是个误会! 你出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肩膀晃了两下,最终颓然失去力气。裴纪堂抬起头,看着她,嘴角颤抖着,无法露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骗骗她吧,骗骗他们吧,骗骗所有人吧,至少骗过今天吧! “我……”他低哑地开口。 “……鸦鸦,我……是。” 少女好像被什么照着前额锤了一下,不自然倒退一步,她睁大眼睛,无异议地哈了一声。 “鸦鸦。”第二次说出来顺畅一些了,好像在肺上扎了个窟窿一样,终于能喘息能说话了,裴纪堂咽下满口血腥,终于把话说出来。 “我……生父……的确是……” “裴厚之。” 她的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叠,嬴鸦鸦失去平衡地朝后倒过去,就在裴纪堂疾步上前想要拉住她的一瞬间,少女扬手抽出他腰上的剑。 指在了他颈上。 第313章 【日无二曜】 那是一把好剑。 它是随身佩戴充作礼仪的剑, 长,锋利,清光粼粼, 没有一点招架时留下的伤痕。当它从鞘中出来时, 好像一道青色的绸带。 绸带在不住地战栗着。 剑刃斜斜搭在裴纪堂肩膀上, 剑势是杀人的剑势, 剑锋却无力地外翻。裴纪堂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出来,空气里静得只有不匀的呼吸声, 像同时溺水将死的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嬴鸦鸦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发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北行, 裴循之见了我。” 第641章 她盯着他的眼睛, 嘴角不住地颤抖,手腕也不住地颤抖,一缕日光在剑背上跳动, 反光照在他脸上也照在她脸上。 哈?哈哈…… 裴纪堂听到她笑了,很轻的笑, 却震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嬴鸦鸦仰起头, 对着天空急促地喘息着。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好好笑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是谁写的我的命,谁写的你的命?我原本已经不想喜欢谁了, 我原本已经受够了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我。 可我喜欢上你, 喜欢上一个裴家子,然后知道他是灭了我全族的人的儿子?为什么, 为什么你瞒着我直到这个时候?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啊! 她想要哭喊,想要尖叫,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可她只是发出了一声很轻的气音,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抹脸。 当那只手放下的时候,嬴鸦鸦还是那个姿态顶好看的嬴鸦鸦,她没有哭,没有再发抖,过去十几年流淌在骨髓里的骄傲在这一刻燃烧起来,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骨头。 她想要一个答案。 眼前一片混乱,她看不到裴纪堂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自己拿剑的手。天地间的一切都融合成闪闪发光的光点。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在混乱得快要把她击溃的思绪里,她想要她的爱人给她一个答案。 “裴纪堂,”她说,“你告诉我,你究竟认不认裴厚之是你父亲?” 她感觉到裴纪堂动了。 他向她走过来,一步,一步,把斜着的剑刃递上自己脖颈,一直到它边缘浮现出浅浅的红线。 “他从未养过我,我从未有一日觉得他应该是我的父亲。” 那声音好像从高处飘下来,很轻地落在她身上燃烧着的火上,于是火在缓慢地熄灭下去。嬴鸦鸦晃了晃,剑从他的肩膀滑落向一侧。 “我叶家上下阖一百八十余,尽遭屠戮。”她喃喃着,“我姨母大长公主望抚育我数载,如师如母,被鸩杀宫中。” “我父兄皆丧,尸骨无存。” “我此生此世,必杀裴厚之,绝其族,戮其尸……”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委屈和痛苦顺着骨骼中燃烧的痕迹漫上来。一瞬间嬴鸦鸦觉得自己变回了幼年的某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但那一天她哭得好像要把内脏翻过来。 老天啊,他们都死了,长公主,祖父,舅舅们,阿母,父亲,阿兄,他们都死了……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我没有奢侈地挥霍过,没有草菅人命过,可是你把他们都从我的生命里拿走了。 我明明死过一次又支撑起自己,我明明又开始爱了,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折磨他呢? 在迷蒙的泪水里,她好像看到裴纪堂半跪下来,向她伸出手。 抱抱我吧,她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可那只手只是伸着,就这么伸着,仿佛隔着一万重山,怎么也碰不到她。 …… 裴纪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书房里。地上很凉,他想不起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后背全然木成一片。得坐起来,他迟滞地想,而黏稠的空气正把他按回地上。 他用了很久才起身,挣扎着回到坐处,好像有一层雾气裹着他,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缓慢。 裴纪堂早就见过那雾气,从裴厚之告诉他身世的那一刻起,从他终于意识到他一直活在幻想里的那一刻起。他没有得风寒,他没有生病,他只是没力气。 那颗在他胸腔中不住地搏动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缓慢,周遭的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可能要死了,裴纪堂想,可我为什么要死了呢? 他抬起左手,一点稀薄的天光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有几秒钟他觉得那不应该是一只手臂。 那应该是一副羽翅,生着玉石样洁白的羽毛,没有一点尘埃。 可我尽力了啊。裴纪堂想。 我已经尽力做个君子。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轻蔑他人的念头一直盘踞在他身体里,被层层笼罩的羽毛掩盖了几十年。 这些年里他努力做个君子,做得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温和,他含糊,他不露锋芒,他愿意为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 面具戴在脸上成为面皮的一部分,甚至它比原来的脸更重要。 如此洁白的羽毛啊…… 它现在脏了。 不需要他露出什么马脚,不需要他做了什么坏事,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全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是裴厚之的儿子,是从毒蛇的洞穴里掉落出来的卵,无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好人,他都是一条蛇而非鸿鹄。 他们很容易就相信了这一切,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蛇会做什么好事呢?蛇一定是把它作的恶藏得很好,从他身世暴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弄脏了。 天光从他手上淡去,裴纪堂再也看不到羽毛的轮廓。 他用手挡住眼睛,哽咽地笑起来。其实他现在也不想做什么,不想再用什么残酷的手段来弥补这些年的压抑和蛰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在鸦鸦对他拔出剑的那一刻,这世间的一切都轰然崩塌了。 他脏了,她已经不爱他了。没有那个“以后”了。 但她还有一个愿望他能替她去做,这件事对她来说很好,对整个臧沉来说也很好。 第642章 裴纪堂朦胧地思考着那个愿望,目光向着桌子垂落下去,在视野尽头他忽然瞥见了一抹明黄。那是那块田黄石,有一缕还未消失的日光照在它上面,把它烧成仿佛在流动的金色。 就在这一瞬间,某种激烈的生命力忽然在他胸腔中炸开。“父亲!”他含糊地哀鸣起来,从座位上摔下去,挣扎着爬到田黄石边,想要伸手触碰它。 是不是其实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他一直在做梦或者裴循之在骗他? 其实他的生父就是裴慈,其实他就是有一对很好很爱他的父母,其实他并不邪恶,他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 “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伸手抓住田黄石,它从他无力的掌心中滑落,跌碎在地。裴纪堂跟着一起摔下去,再一次倒在地上,躺在满地的田黄碎块里。 离他最近的那一块是田黄的底座,他从来没有把它拿起来把玩过,所以也从来没有留意藏在底座里的那部分。 在底座上有一枚小小的印,是裴家人惯用的制式。 那上面的四个字是,裴厚之印。 于是田黄也失去了颜色,他彻底什么颜色也看不到了。 他的状态比之前差了很多。嬴寒山想。 之前在宴会上看到他脸色苍白地伫在火边,她以为是他大病初愈懒得敷粉至少裴纪堂大多数时间是坚持着文人的体面,出席大型场合要熏衣敷粉的。 但现在看来,那已经是他修饰过后的样子了。 现在他坐在她对面,像是一丛快要灭掉的火。 “老板?” 裴纪堂愣了一下,对她抬起头来,嬴寒山蹙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 寒山。他打断了她。 “他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嬴寒山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绕得发蒙,有一两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她想起来最近的乱子,两个年纪很小的刺客,被从中间打乱的募兵。 “你身世的事情?”嬴寒山问。 裴纪堂没有说话。 “挺麻烦的。”嬴寒山赞同地点头,“我们这的人在想办法,鸦鸦之前给了我一个思路,我觉得先按照那个来,把注意力转移到有细作这件事……”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裴纪堂的眼神。他迷茫地看着她,好像她在说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寒山,我的生父是裴厚之……” “啊,”嬴寒山应了一声,“所以呢?你对他有什么感情吗?” 两个人对视着,直到嬴寒山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伸手,握住裴纪堂的手腕,在手里掂了掂。 “我承认这事很棘手,”嬴寒山说,“虽然没真的和朝廷翻脸,但鸦鸦的身世出来之后,我们基本上就是旗帜鲜明地反都城反裴家主支了,现在出这种事人心是会动荡一段时间。” “但是一步一步来,老板,一步一步来,你还有我压场呢。我不懂你们这边的伦理观,但我觉得照理来说一个生了不养的爹和死人没有差异这还是爹不是娘呢,你都不是他亲自生出来的,你管他做什么。” “我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老板,这话是真的。这个关头上,有什么事我该帮就帮。” 裴纪堂的眉眼弯起来,他对她笑了,看到这个笑脸嬴寒山略微放松了后背,却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开口。 “那帮我一个忙吧,寒山。” 你说? “……能杀了我吗。” 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唰地松开了。 裴纪堂收回那只手,平静地叠在膝盖上,他看起来不绝望,不偏执,平和得好像这只是随便哪天的午后,他醒来,睡意未足地招待一个远方的朋友。 “我可以不认他,”他说,“世人却不许我不认他。” “父不忠不义,为子当谏,再谏不可得,当以死谏。” 嬴寒山发出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气音:“呃?老板,是老板吧?不是被陈恪夺舍了吧?你等会我叫个神仙来问问怎么把你们换回去。” “老板,你醒醒,我们在造反啊。全天底下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是咱俩啊,你想什么呢。” “他裴厚之算什么东西。你还打算拿你一条命去殉他?有任何用处吗?你死了他会替你掉眼泪吗?” 她前倾着半身,几乎快要抓住他的肩膀,他眉眼弯弯地,仍旧在笑。 “不,我只是在给自己的死找个好的理由。” “我累了,寒山,我装了很久了。久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好人,我的确温良恭俭,的确恪守君子。可我只是不去看,不去看自己并非如此的那部分。” “悖逆我的,我想用更残酷的手段,触怒我的,我从来都不能忍受,有时候我会想我有更快,更好的手段去解决这一切,只要我不在乎自己是谁。” “寒山,”他轻柔地说,“我希望过你消失。” “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龌龊的人,我一直装作自己很好,好到与你们同样。但是我配不上你们,也配不上鸦鸦。我只能臆想她失去亲人之后会一直在我身边,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实在存于世的部分值得她一瞥。” 现在连我爱惜的羽毛都不存在了,他说,我这些年,究竟是在做什么无用功呢。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父亲是那个人,”他说,“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我本来就是与他同样的人。我迟早会死,不外是死得好看或者难看些。” 第643章 嬴寒山努力摆手,像是想把眼前的迷雾挥走,当她终于停下手时,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像是捧着一枚精美绝伦的琉璃塔几十年的盲人,抛弃一切需要双手去做的东西,只专心致志地想把它送去某个未知的终点。 突然有一天他复明了,他发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一堆垃圾,那座琉璃塔根本不存在,他这些年所做的努力被一个他不知道的理由摧毁。 可手捧琉璃塔的那么多年就真的不存在吗? 她还想说什么,但他只是闭上眼睛。 “我想过自尽,”他说,“这样干净些,很好。但如果我自尽,对臧州和沉州没有任何好处。我手下的那些人里有一些不太好,我想替寒山挑出来,有一些还不错,可以为寒山所用,我也想让他们感激你。” 他自杀不合逻辑,失踪也不合逻辑,你已经做了那个人那么多年的儿子,至少你不是在那个孩子叫破你是裴厚之之子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你现在才自杀呢?你定然是逃走了。 怀有异心的人会用他的名号作乱,很多年后还会有人举着旗子说他没有死,他们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最后都会变成他的授意。 一个活着的领袖不好操纵,一个死了的领袖利用价值有限,而一个不知生死的领袖可以一直活下去,被任何人挂在旗杆上 他必须被杀死,必须死得明明白白,毫无转圜。这里的另一个领袖要用他的血涂完剩下的道路,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人,拉拢那些恨他的人,剔除那些不和她走的人。 “在我死后,有异动想要借此作乱的人都可以杀,不要像我曾经一样把他们留下,寒山不需要二心。” “那些踌躇不决,与裴家有怨的人都可以拉拢,我死了,他们除了归附寒山就没有任何退路。” 他睁开眼睛,眉眼弯弯的:“这对所有人都好,鸦鸦已经恨我,她不会伤心。而我……至少还能用现在的面貌去死,” 去你…… 嬴寒山咬住舌头,没骂出那句粗口。 “你真的觉得对所有人都好吗?”她问,“我算什么?你告诉我我算什么裴纪堂?” “我嬴寒山!就活该!要杀掉自己的朋友!满身沾着你的血一个人走这条路!” 她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裴纪堂的手臂垂着,他像是一把弦已经松了的琴。“不会有人诟病你的,”他笑着说,“我是裴厚之的儿子,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你也有理由杀我……我可以做了,我可以想要害你,我可以想要逃去北方,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听到她回话,但他感觉到了轻微的颤抖。 当裴纪堂看向那张无表情的面孔时,嬴寒山闭上眼睛,有两道泪水顺着颊侧一直滑落下去。 “你觉得我是害怕他们议论我?哈?”她哽咽着冷笑起来,“你觉得我不想杀你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事可能对我的名声有风险?” “裴纪堂,你有没有理解过哪怕一点,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在这个瞬间,裴纪堂有些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他看着她的脸,觉得一种不可思议的讶异笼罩了他。 她哭了,是寒山啊,最后一个为他哭的人是寒山啊。 即使她已经来了这里这么久,久到有时候他觉得她不那么像是仙人了,她还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落泪啊。就在这一刻,裴纪堂不可自制地想要自嘲地大笑起来。 他衔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白色羽毛,祈求在最后的时刻还能用它掩饰狼狈。 可真正遍生白羽的人,不需要。 嬴寒山放开了他的领子,她站起来,后退两步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的脸。 裴纪堂支起后背,没有整理领子和衣袖,只是仰头看着嬴寒山。 “我让寒山为难了。”他说。 “你最好下辈子还。” 门哐地带上,裴纪堂在寂静的屋里僵了一会,终于慢慢倒下去。匆匆离开屋门的那个影子一直向前跑,一直到拐角处的木柱挡住她的前路,她才嫌恶地用力锤了一下它。 风簌簌地吹动树梢,周围因为这一声夹杂着郁气的低吼而有片刻回音,又很快在天地间消弭。嬴寒山揉了揉脸,擦干眼角直起后背,向着门外走去,一早听到声音的亲兵小跑跟上,她推了推他们的肩膀。 “去叫海石花来我这一趟。”她说,“剩下的人不用跟着我,我静静。” 她一个人在空旷处站了一会,慢慢从腰间取下那枚联络玉佩,在手里擦了擦。 …… 从晚间开始下雪了。 农人们忙忙碌碌地把晾晒在外面的东西收回来,有人趁着雪还不大检查屋顶的茅草。他们窃窃私语着庆幸种子埋得得时,不然恐怕要被这一场倒春寒的雪糟蹋了去。 天空是黯淡的铅色,好像被泼湿了的脏毯子。在风中低垂不翻的旗帜下,一个白鳞军士兵看了一眼天。 “晚上去呷酒哇,明日无事。”有相熟的士兵从他身边走过,很亲昵地与他打个招呼,他抬头对着对方笑笑:“唔去,晚间得事。雪大,饮酒晚了唔要冒雪归营。” 那个相熟的士兵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有。白鳞军士兵收回目光,他不会再说更多。 嬴鸦鸦从官署回来得很早。 她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这幅被修补过的身体太弱,即使她努力把理性从感情里剥离出来,还是捉襟见肘。天刚刚下雪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叮嘱随从除了阿姊和急事,都等她睡醒再说。 第644章 但她没睡多久。 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一点幽微的蓝光从窗棂外落下来,耳边尽是雪击打窗框的簌簌声。嬴鸦鸦盖着一件裳衣躺在榻上,四肢还因为刚刚的梦而有些麻木不能动。 她梦到了淡河,梦到了最初那段日子。 梦里她还病着,躺在屏风后,隔着正燃烧的香炉与裴纪堂相对,日光从他身后落下,在屏风上留下一道挺拔的影子。 “裴纪堂?”她嘶哑地叫他,“裴纪堂?” 那个影子晃了晃,好像是听到了,但没有从屏风后走出来。他从容地收拾了桌子,卷起文书,整饬过头冠,然后站了起来。 “裴纪堂,你过来……” 嬴鸦鸦翻身起来,扶着屏风向边缘走,这个时候她不该叫他裴纪堂的,她也不该这样单薄地,赤着脚走向他。 可某种预感抓住了她,她忽然觉得她必须转过屏风去看一眼那个人,和他说一句什么。那影子随着她的步伐开始移动,不过尺余长的屏风好像怎么也走不到边。 终于,在她几乎走到边陲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别看着我,鸦鸦。”他说。 屏风突然溅上红梅一样的血。 嬴鸦鸦惊醒过来,从榻上跳下,外面的雪更大了一点,簌簌声中总感觉有些别的乱音。她披上大氅系紧扣子,顺手从枕下摸出阿姊送她的那把短剑。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还在正轨上,但她就是莫名觉得心慌气短,好像有什么即将要在这个雪夜爆发出来。 屋外很静,随从们一个也不在。 嬴鸦鸦在院子里找了两圈,没找到灯笼,只能借着地上雪的反光去开门。手碰到院门时她的心忽然凉了一下,它从外面落锁了。 “人呢?”她喊,“为何反锁院门?” 没有人应,又绵又黏的雪吞下了她的声音。嬴鸦鸦整了整大氅,离开大门穿过院子,在一处花篱旁的墙边停下了。 这是平日里送厨余的角门,她伸手去推,门也反锁着,好在角门起的墙矮,借着篱笆和周遭的竹子树木,嬴鸦鸦还能勉强翻过去。 外面已经全白了。 她摔在雪地里,有几秒钟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大概是第三次翻墙了,一次是淡河,她拿了淡河官印引开乱党,一次是蒿城,她杀了韩家那个儿子。 是第三次了……这的确是第三次…… 雪落声弱下去,另一种声音压下静寂的簌簌,远处有火光闪动,刀兵相撞的声音隐隐约约。她裹住脸向前跑了几步,夹杂在嘈杂中的声音就突然清晰。 “哗变!”有人在嘶声高喊,“保护刺史!哗变!” 雪仿佛一瞬间都长出了刺,吱吱地扎进她骨髓里。嬴鸦鸦猛然打了个寒噤,扭头就向阿姊的军帐跑。哗变了?哪支军队?是营啸还是叛变?阿姊在这里怎么会出这种事?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衣服。 嬴鸦鸦反应不及,下意识抽出短剑向后挥去,那只手立刻松开,向她张开手心以示自己没有武器。 借着夜雪微蓝的荧光,嬴鸦鸦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林孖身上着甲,撑着膝盖气吁吁地喘着气。 “鸦阿妹唔怕,我嘛,”他摆摆手,“哇……好得跑啊,气要累断我半条了。” 嬴鸦鸦垂下手中的短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对不起……林将军,你怎么在这?” “大将军说出事了,要我赶紧来接李嘛,”林孖说,“我一路跑过来,看到李哗啦就从墙上跳下来,就开始跑哇,我险些追不上。” “出什么事了?什么军队哗变?” 林孖挠挠头:“新招进来的兵有细作,煽动起来了什么,不太清楚。但白鳞军和乌骑军都没事的嘛,李先共我走,先找大将军。” 他这么说着,扭头要走,却看到嬴鸦鸦没跟上来。 “林将军,”她问,“阿姊让你过来多久了?” “她一下令我就过来了,我是冒着雪跑的嘛。” 嬴鸦鸦点点头,她开始后退了,那把攥在她手里的短剑调转方向,对着面前的人。 “我想,我还是自己找阿姊吧,不劳烦将军费心。” 他头发上的雪已经成了冰,他根本不是赶过来的,他是一直守在外面! “喂!妹!妹啊!”林孖反应过来是自己话有漏洞了,他疾步上前想夺下那支短剑。嬴鸦鸦立刻调转剑身,指向自己。林孖刷地站定,不敢动了。 “妹儿……不是,嬴长史,你唔要这样,李还是对着我吧?好不好,我把甲卸下来给李戳。” 嬴鸦鸦没有松手,她眼睛里氤氲着一层雾气:“白鳞军为何哗变?” 林孖张着两只手,脸上的表情委屈得像是被人照着脊背打了一棒子的黑狗:“唔有哗变!” “那为何我的院门反锁,为何你守在这里,为何你想要把我骗走?” 林孖懊恼地哎呀了一声,用力抓抓头发:“妹儿,长史,我唔是坏人,我们认识五六年啰,李唔这么对我。”他纠结地把手指绞在一起,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是姨妈要的,是她嘱咐我过来的。本来守着这里是怕有人来这个院子,谁想妹儿李自己醒了……” 是阿姊? 看到嬴鸦鸦表情松动,林孖立刻跟上解释:“我要不讲实话,海阿妈不要我。是姨妈说的,李……就回院子里吧,我在外面守着,天一亮就好了。” 第645章 嬴鸦鸦没有放下手里的匕首:“裴刺史在哪?” 林孖眨了眨眼,没说话。 “这件事阿姊和裴刺史都知道吗?” 林孖还是没说话,他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往她那里挪了一步:“回去嘛,外面冷嘛……” 下一秒,嬴鸦鸦突然闪身,急促地从林孖身边躲了过去。 那小影子真像是一只鸟,顷刻间就一头扎进雪中,林孖向前追了几步,看到她始终没松开手中的短剑,终于还是没敢上手去拉。 “坏了喔……这真得去烧火了……” 嬴鸦鸦一直在向前跑,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地面上的雪变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有折断的旗子,横插的刀兵,脱落的皮甲…… ……还有血。 它们已经被新雪盖上了薄薄一层,变成暧昧不清的浅粉色,很像大雪中什么花的影子,踩上去却像是铁一样又冷又尖锐。 嬴鸦鸦的大氅已经湿了,她的鞋里也进了雪,眼前的雪地无休无止,仿佛就是那张跑不到尽头的屏风。终于,在她因为脱力跪倒在地前,有一个轮廓出现在她视野里。 那人身上是一件暗青的氅衣,风吹起来时里子却是白的。她记得那件大氅,是冬初时城里成衣铺送过来的。原本定的是白面黑里子,裴纪堂却说淡河土赤,秋冬扬尘,白色穿不了多久,叫人反过来了。 他站在月下,月光照在他肩膀上,一层淡淡的玉色。 裴纪堂!嬴鸦鸦喊,没喊出来就开始咳嗽,她跑得太急了,气息噎住了喉咙。 裴纪堂!你过来! 你过来…… 雪遮盖了她的声音,明明在白日里只要双方挥挥手就能看到的距离,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又有另一个影子从侧面过来了,赤地子上银甲在微微地闪着光,嬴鸦鸦抬头茫然地望着那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喊出来什么。 阿姊?阿姊! 阿姊为什么在这里?她为什么着甲?为什么他们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嬴鸦鸦努力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雪实在太大了,她的脚踝被冻僵了,她艰难地向前膝行着,一直到被厚重的积雪绊倒。就在这个瞬间,裴纪堂好像听到了什么,他微微扭过头向嬴鸦鸦的方向看去,在她从雪中挣扎出来之前。 嬴寒山就在这时抬起了手里的弓。 诶? 嬴鸦鸦满身是雪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好像变得很慢,她看到与雪截然不同的银色划破夜幕,她看到地面的雪像是白火一样扬起,好像有谁轻轻推了裴纪堂一下,他就这么向后倒了下去。 最后,她看到了红色。一支红色的梅枝从他背后生长出来,女字形的枝条上溅出细小的花。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没有尖叫,没有上前。过了好一会,嬴鸦鸦抬起冻僵的左手,把指关节塞进嘴里咬了一下。 不疼的。她想,不对,这是骗人的。 我还在做梦呢,这就是骗人的。 第314章 白日东升 在雪还没下来之前, 军营里的一切都和过去的很多天没什么不同。 当海石花踏入嬴寒山的军帐前,也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这里将发生什么大事。 嬴寒山手里拿着一块玉佩,海石花进来时她正对着光仔细地把玩它。刚刚在帐外海石花听到自家将军在和什么人说话, 进来却人影也没看到。 嬴寒山听到海石花进来了, 却罕见地没有抬头。 她盯着这块玉佩, 好像里面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好像一个不得不取出来的机关现在正卡在它雕刻的缝隙里,有十息,二十息嬴寒山什么也没有说, 就这样对着它发呆。 “大将军?” “坐。” 嬴寒山把玉佩放下了, 看向她, 几乎登时海石花就明白那块玉佩不重要, 因为大将军正用看那块玉佩的眼神看自己。 她稍微直了直后背。 “有件重要的事, 海石花。”嬴寒山说。 “但凭大将军吩咐。” “这件事我不许你问为什么,不许你告诉其他人,林孖可以当你的副手, 其他人就只能单纯执行,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嬴寒山还盯着她, 盯得海石花没法把视线从她的目光中移开, “选两百名可信的兵士,尽量让白门人占多数,今晚着甲寝, 不要声张。亥时起,使十人去白鳞军其他营帐传令, 沉州府兵中有细作煽动哗变, 让白鳞军控制住府兵。我给你手令,如果这之中有见我手令仍不听指挥或问刺史何在者, 全部当做细作。” “赵一石的燕字营驻地相距不远,你亲自去传令他不许妄动。他是个认死理的,如果不服可以直接擒下,不必杀他。” “乌骑军我会告知她们回乌兰古部驻地休沐,直到明早之前都当她们不存在。” “文官那边,派林孖去围住,不许人外出。苌濯会先一步过去接应,如果有不听阻拦或想通风报信者,同照细作处理。” 到这里嬴寒山停了一下,脸上冷漠而探究的表情里出现了一点裂隙。 “然后,让孖仔把鸦鸦的院子锁上,守在那里别让人进去。” 海石花默然听完,下意识想站起来,想了想还是维持原状。她压抑不住地想问一个问题,即使她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抬起头,看向嬴寒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和温情。 第646章 “末将受命。”于是海石花向前跪伏下去,把额头贴在地上,她感觉到嬴寒山过来了,很温柔地摸着她的后脑。 “今天之后,”嬴寒山说,“距离这个天下重归平静的时刻,就不会太久了。” 淡河的伙食不错,在军粮中加入肝粉的惯例保持了下来,所以大部分士兵都有夜战能力。 但能打夜战和擅长打夜战不是一回事。在这方面,除去少数民族骑兵,谁也比不上白鳞军。 最初一切都很顺利,白鳞军隔断军营和其他地方联络时这群刚刚被吵醒的士兵只是困惑,两边有相熟的士兵甚至还安抚几句不是大事。直到一个浑身带血的士官冲过来,在被箭射倒之前喊了一句:“白鳞军哗变!刺史遇险!” 这漆黑的夜色就被血烧起来了。 毕竟这群文官不是真的只是背后蛐蛐嬴寒山,裴纪堂手中也有兵力,文官与这一部分府兵相互连接。在白鳞军秘密传递消息预备营变的时候,有嗅觉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今晚将要举大事。 白鳞军还没有完全展开包围,另一边的营地就已经举火,一方咬定是府兵中出了细作,另一边咬定是白鳞军意图谋害刺史。 夹在中间不明就里的士兵们仓促站队,刚刚还站在一起的人拔出武器朝向对方。 “我不知道!我不认得你们!娘!我要回家!” 逐渐嘈杂的嘶喊和刀兵相撞声中,偶尔会有一两声茫然的哭叫响起。那是刚刚入营的新兵,他们奔逃着,祈求着,一部分人找到一个藏身之处,另一部分人随着一声刺入□□的嗤声后安静下来。 雪变成红色,变成黑色,雪居然不是本来就这个颜色的吗? 没有一处地面是白的。 军营的躁动没有持续太久,比起这里,燕字营折腾的时间更久些。 血从赵一石的额角上落下来,顺着脸颊一直到下颌,然后滴落在雪里,融出一个一个的小洼。海石花给了他一刀,终于让他安静了。 那一刀不深,但包扎起来麻烦,军医看着海石花身上的血有点抖,看到被捆住的赵一石抖得就更厉害些。 “没事,肯定不杀你,”海石花说,“帮他包好。” 赵一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认死理就很麻烦,当他拿到海石花给他的手令时,第一个问题就是大将军和刺史何在。 出细作炸营,燕字营应该即刻调动保护大将军和刺史的安全,一面准备追击贼人,一面预备情况不能控制时护送主将暂时离开,等天亮后再做处理。但现在大将军送来的手令却是原地待命,不可擅动,这本身就违反常理。 “大将军和刺史自在安全的地方,”海石花板着脸,“赵将军怀疑这文书是假的吗?”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这必然是大将军的手书,我认得。但正因为此,我要亲自去问问大将军。” 海石花看着这张脸,叹了口气,只能拔出刀来。 缚下赵一石之后燕字营就不动了,没人跑出去报信,也没人试图突围。被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丢下的赵一石好像泄了气一样,不说话也不动。海石花在他旁边坐下,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你就非得让我捅你一刀?”她问,“大将军不愿意燕字营出现伤亡。” “那大将军怎么就能看着其他营伤亡?”赵一石哑声问,“你身上的血是同袍的。” 海石花眨眨眼睛:“出了细作,我告诉你了。” 风唬唬地在两人的耳边刮,赵一石抬起头,可悲可笑地看着她:“我不是稚子,海将军。为何这样?大将军为何要对同袍动手,裴刺史” “因为你这样的人在这。”海石花打断了他。 “你这样的好人,谁都想忠的人在这,所以大将军只能这么做。”她活动着自己的手,语气很平淡,“这地方只能有一个管事的,你是刺史上峰的兵,跟着大将军回来,打仗的时候一会跟这边,一会跟那边,跟到最后你也分不清谁是主将了。可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主将也只能有一个,今天不分出个谁在谁不在,以后就要发生比这惨烈十倍的事情。” 她拍拍他的肩膀:“大将军也不想的,是有人逼她,我信刺史头家是个好人,但他被架起来了,就只能认下。” 海石花撤回手的时候,看到有两行浅红色的眼泪顺着赵一石已经不年轻的面孔落下来,他愣愣地看着海石花,突然很轻地问了一句:“大将军此前,难道是这样的吗?” 救下了整个踞崖关的大将军,现在怎么是这样了呢? 世道是这样的。海石花想。 但她什么也没回答。 下到一半的雪地有种毛皮一样的质感。 微蓝的月光在上面流动,仿佛这里趴着一只白皮毛的兽,人走在雪地上,就是走在这头巨兽的脊背上。 嬴寒山没有和任何人同行,在另一边的火光亮起来时她带着落龙弓离开军帐,向反方向走过去。 她走走停停,并不着急,在走出几百步之后站住了,在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从里面抹出一点油来。她自背上取下落龙箭,在油脂上蹭了蹭。 这是最后一支落龙箭了,在淡河这么潮气的地方放了这么久,上面却一点锈也没有。 箭头与剑柄都是铁的,乌沉沉的颜色,只有在最前段泛着点不细看便看不到的幽蓝,像隐语里反复暗示的恶谶。 这把弓,这几支箭都是由两把有罪的剑打造出来的。最初嬴寒山并不思考这个恶谶,这世界上反目的朋友太多,不该死却死了的领袖也不少,杀明君与杀挚友有什么稀奇? 第647章 后来当她把倒数第二支箭送进作为“系统”的自己胸口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谶语的恶毒之处。 被手下人背叛的不能算是完美的明君,决裂的挚友不能算是挚友。这两把剑的凶恶,在于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关系从未破裂。 她涂完了手上的膏脂,没有把剑收起来,而是拿出峨眉刺,在食指上戳了一下,第二次捻了点膏脂向箭端涂上去。现在这膏脂里混上了淡淡的粉色,连箭头上幽微的蓝光也盖住了。 对面传来踩雪的沙沙声。 嬴寒山把箭搭在弓上,没收起来,就这么提着它向前走,直到裴纪堂的身形在雪幕中逐渐清晰。他氅衣的肩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头发也被碎雪涂得半白,不知道他在雪里走了多久,走到眼睫上都有一层白霜了。 一直到两个人能清楚看到彼此的脸,裴纪堂才抬起头,他看向嬴寒山,好像是想笑一笑。 “还有什么话?”嬴寒山把目光移开。 “没有了,”他说,“剩下的事情,寒山能做得比我更好。” 嬴寒山感觉有一阵气升上来,稍微在喉咙里哽了一下,她吐出这口气,几乎是有点刻薄地跟上一句:“你也没有什么对鸦鸦说的?” 雪地安静了一会。 “我对不起她。”裴纪堂说。 就在这几秒钟时间里,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上枝头,一点雪被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啪沙声。 这雪落地的一瞬,有什么比箭更早击中裴纪堂,他似有所感地向后转过头向着雪和夜幕交叠的淡青色边陲看去。 嬴寒山拉开了弓。 龙气浮现,那条紫色的羽蛇拍打着翅膀,哀戚地啸叫着缠住箭矢。它穿过龙气,如利刃划开丝绸,于是青色的大氅上沾了血。 裴纪堂的身形一顿,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她看清他的眼睛了,在死亡的前一秒,那双眼睛里突然弥散出染满了瞳孔的不甘。 他想说什么,他一定是想说什么,那只没力气抬起的手想要指向哪里,但只是指尖轻微地颤了一下。 裴纪堂向后倒下去,贯穿心脏的箭在几秒钟内断绝生机。一直到嬴寒山走到他身边,血才慢慢在她脚下汇成细长的枝条。 她没去看那张带着死色的脸,她抬头,望向他刚刚回头的方向。 “我非得打死林孖不可。”嬴寒山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雪下大了。 一直到清晨雪才停下,昨晚的一切都被掩盖在厚重的新雪中,嘈杂不存,这个清晨安静得有点诡异。 茫茫雪地里,有两个缩手缩脚的士兵走过来了。 他们身上没有血,甲也整齐,但眼下都有睡眠不足的青色。老一点的不时向雪里张望,催促年轻的那个走快点。 “拖了一早上的尸了,”那年轻些的士兵抱怨着,“这一个是谁啊,怎么走这么远。” “噤声!”老的那个给了他一胳膊肘,“多话就拖你的!没见昨晚是什么情形吗。” 他们都见到昨晚发生什么了,但所有人其实都一头雾水,直到白日里大将军露面,才有了个官方说法。 府兵军官中混入了细作,夜间爆发哗变,白鳞军前去镇压,故而起了冲突。有当时未归的文官在冲突中不幸殒命,至于为什么大晚上的不回去好好被保护,反而在外面跑,那你不要问,问了就是给你台阶你不下了。 燕字营主将赵一石在冲突中负伤,现在正在休养不见人,长史嬴鸦鸦忧心长姐,前往军营,路遇细作也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 副将林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据说正在领罚……大致如此,这场混乱就是这么个解释。 但有个问题,刺史呢?刺史在哪里? 年轻的士兵停下脚步,他看到雪中有一小片深色,好像是一只大鸟黑色的翎羽末端。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抚开地上的雪,然后突然惊叫起来倒退两步。 “遭瘟!叫你噤声!” “不不不不是,刺,刺史!” 年轻人话也说不利索地指着雪地,伸出来的手不住颤抖。那老兵皱了皱眉,暗叹一口气,走上前去。 然后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年轻人会惊叫。 被雪掩埋大半的裴纪堂血早就流干了,蓬松的新雪像是一团洁白的羽毛一样包裹住他。这样倒很干净啊,那老兵想,比一身雪一身泥地死要好看很多。 那死者的眼睛还睁着,他伸手去合,合不上,人早就已经冻僵。覆盖上一层浅蓝云翳的瞳孔失去焦距,但仍旧不甘心地望着某个方向。 好像那里有哪一个他想看,却没来得及看清的人。 老兵拍了拍手上的雪,站起来,招呼身边的年轻人。 “搭把手吧,”他说,“咱们两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回去。” 第315章 沤珠槿艳 裴纪堂死了。 混乱之中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 或许有人知道,但大家决定装作不知道。不知道那整齐的贯穿伤是哪把强弓做到的,不知道那晚大将军去了哪里。 真相不能让死人爬起来。 嬴鸦鸦睡了大半天, 她半夜被林孖抱回来, 来的时候神志不清, 一直在发低烧。林孖在军医来之后就出去跪着了, 跪了多久不清楚,只知道第二天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是瘸的。 军医说嬴鸦鸦没有大碍,只是急火攻心, 气血逆行, 加上身体偏弱, 所以一时间昏过去, 喂些凉血解毒的汤药, 好好地睡上一觉就无碍。 第648章 到第二天中午,她睁开眼睛,果然像那军医说的一样, 一点事也没有了。 昨晚遭了这一通好吓的沉州官吏告病了小一半,没病的看着也三盏阳火灯灭了两盏半, 当嬴鸦鸦如往常一样平静甚至精力充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 所有人都像是见了鬼。 嘶! 这是看到她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动静。 唉呦。 这是一口凉气嘶得太多岔了气儿的人发出的动静。 这一声唉呦之后所有人就闭嘴了,再没有人多蛐蛐一句什么,他们又惊悚又讨好地望着她, 讨好是因为现在沉州裴纪堂这边的官府里就只剩下她最大了,惊悚是因为她不哭。 她怎么就不哭呢? 她应该哭啊, 他们这些三四五十岁的人, 除了上下级关系和裴纪堂一点感情也没有,都要为了死在雪里的刺史呼天抢地一阵子, 为什么她却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呢。她不是喜欢裴纪堂吗?他们不是险些要结了亲吗? 她怎么就一滴眼泪都不掉呢?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他们心里。 嬴鸦鸦,虽说是姓嬴,但实际上姓什么大家已经清楚了。裴刺史这人细想起来没干什么坏事,可惜有个把孽造到了三十六层地狱的爹,爹十八层儿十八层,拖累得他跟着应劫。这十八层血狱伸出来的手里,就有不少属于叶家人。 嬴鸦鸦就是叶蔓,就是那个被裴厚之杀了全家的小县主,裴纪堂这么论下来算是她实打实的血仇,她确实不该为他哭。 不仅不该为他哭,似乎还应该过去拍拍他的脸,笑着来一句“好死”才对。 这个恐怖的幻想一冒出来就变得不可收拾,他们又想到昨天晚上嬴长史是行踪不明,裴纪堂胸前那个伤口如果握着锐器猛刺进去可能也是那个效果……别再这事是嬴长史干的吧?这姊妹俩一个杀人一个放火,姐姐在前面看见谁杀谁,妹妹在后面给刺史攮了个透心凉。 再看看嬴鸦鸦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就从细节里咂摸出恐怖的味道来了。她姐姐是头猛兽,吃肉,她是食腐的鸟,喝血。 在这群人里,另一双眼睛沉默地望着她。 刘承业站在这群大气不敢出的文官里,低着头,鼻尖儿朝鞋顶。昨天晚上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文官帐里,甚至在外面哭爹喊娘的时候盖着衣服睡了两个时辰。杀头的事情他一点儿也没沾手,至少知道他沾过手的人现在都死了。 裴纪堂早就不中用了。他想。 从他是裴厚之儿子这件事被抖出来,甚至再早一点,从嬴寒山回来开始,裴纪堂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之前他上奏那个扩充府兵的事情就是为了试嬴鸦鸦和裴纪堂这两个人,试试他们两个谁感情用的深,谁心肠硬,谁占强势谁占弱势。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两个人居然都为着彼此好,最后推出了一个博弈不出的解决方法。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两个在彼此心里一定极有分量,只要嬴寒山不回来,她必嫁给他,沉州的这些兵马也必最后被裴纪堂拿在手里。 那时候他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 但嬴寒山一回来就万事皆休彻底歇菜了。她赢寒山是什么人?万人敌,能从沉州这头杀到那头中间不带喘气的。在军中吐口唾沫是颗钉,他裴纪堂拿什么和她争?文人和武人面对面地打,永远也打不过。 那些蠢货还转不过弯来,他已经转过弯了,裴纪堂肯定会死,迟早会死,他已经没有一点价值。 如今果然如此。 他可以跟着嬴寒山这么混下去,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但他很难保持现在的高位,上官更迭之后,原本位于高位的人肯定要下放,新上官的亲信向上提拔。但这不坏?是吧?比起那些昨晚被杀了的人来说,这好极了。 但对刘承业来说不够。 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连妻儿也没有了。孑然一身的人不害怕任何代价,他天生就该去搏一个更高处。 裴纪堂已经死了,但嬴鸦鸦没有死。 她不掉眼泪,但他不信她的心不滴血,他不信她就能任凭这件事揭过去,仰头对着那个和她没有一点血缘的女人再叫阿姊。 且看吧,且看吧。 嬴寒山是下午过来的。 裴纪堂的书房还没收拾完。文书什么的是搬出去了,日常用的砚台笔架,灯烛书籍还留在原处。她进去时嬴鸦鸦就站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就站着,对着窗框发愣,好像那里有什么一样。 嬴寒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没看到别的,只看到熏炉旁边摆着一个青瓷小盂,很适合在里面种点水生花草。 “鸦鸦。”她叫她,发愣的少女转过脸来,对她露出一个笑脸。 阿姊。她说。 “你怎么出来了?”嬴寒山走到她旁边,“医生不是说你再歇两天吗?” “没事啦,”嬴鸦鸦轻快地说,“今天还有得忙呢,我怎么忍心看阿姊忙前忙后,自己躲懒呀?” 嬴寒山不说话了,她的眼光在嬴鸦鸦眉头上轻轻一触,忽而像是有些心虚一样垂落下去。嬴鸦鸦浑然不觉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到书桌边,把上面的毛笔拿下来,找了一块包东西用的皮子包起来。 “还好。”她说,“这屋里东西并不多,不怎么用收拾。” “我今天没干多少别的事情,”她又说,“就是算了算抚恤的钱。有几个不想干了的,遣散的钱也得给呀,我觉得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不用强留,阿姊觉得是吗。” 第649章 “朝廷肯定吓懵了,”她还说,“要不是该歇一阵子,不能冒进,真想把从州打下来。” 说到这里,嬴鸦鸦小碎步过来,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姊,真的,我觉得你是时候称王了。” 嬴寒山没说话,她转过脸来,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小鸟儿的眼睛。那双冷漠的,坚毅的,毫无动摇的金瞳里泛上了痛苦,她就这么细细地用眼神摹着她的眉,她的眼,一直到嬴鸦鸦稍微低下头去。 “我收拾完了,原本就是来这里找笔和镇纸的,”她说,“我先告退了,阿姊。” “鸦鸦……” 嬴寒山稍微抬了抬手,但什么也没有说。 人假笑的时候,眼睛是大睁着的。以往鸦鸦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睁着眼。 夜落下了。 雪就下了昨天一晚,到午间已经化得差不多,现在除了些阴凉地方与屋顶树顶,其余都不见雪的影子,只有些泥泞还糊在地上没干。 停灵的堂前没什么人,只有些踩得散乱的脚印子,在香灰上格外显眼。好像有一群黑脚的鬼长长久久地站在这,抻着脖子向里张望,想看看棺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死了。 祭拜的人已经散去,也没有守卫在这里何必守卫一个死人?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抵挡什么,死后又能奈尘世如何?尘世又能奈他如何? 在这寂静混沌的夜色里,有一团白色靠近了。 那似是一团雪化成的精灵,似是什么鬼魅什么狐妖,她身上的衣服是白的,不曾披麻,但看得出是丧服。 古怪的是那白衣上却有很艳丽的一张脸,像是在绢上揉碎牡丹,在雪上溅开血。 嬴鸦鸦重新梳理过头发,簪着珊瑚和玛瑙的攒珠步摇,用黛青色仔仔细细画了眉毛,又涂过口脂。那张不装饰时有些少女稚气的脸忽然变了,它沉静,艳丽,高贵,适合在重重华盖与黄金下抬起下颌,适合注视着白玉阶的最后一阶。 那一次濒死凝固了她的时间,也阻断了她继续成长的可能。其实她的脸不那么十分柔和,它有一些锐利高傲的线条,如果它们长开,能勾勒出极美极有侵略性的一副面孔。 此时此刻的盛装加重了这些线条,让嬴鸦鸦有些像是另一个人。 她双手一推灵堂的门,它忽然大开,两扇门板击在墙上发出哐的一声。夜风涌入屋里,满屋的灵幡被风翻卷得飞舞起来罩住灵烛,白绫上居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 嬴鸦鸦一直向前走,走到那口黑沉的棺木前,推开棺盖。 他没有合上眼睛。 多稀奇啊,人都殓进棺材里了,眼睛还睁着。他身上换了件苍色的外衣,领口处有细细的绣银绲边,沉稳又清贵的一身,她从来没见他穿过。 裴纪堂就这么睁着眼睛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好像他还活着,正从屋里走出来,自认为很不刻意地整了整领子,惴惴地等她对这身衣服发表看法。 他傻呀,他多么傻,他不知道自己抖羽毛的样子都落在她的眼睛里。那些出现在她桌子上的压花,挂在她笔架上叮叮当当响的小玉铃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盆新兰草。 每当这些小东西出现的时候,他总是悄悄地望着她的脸,带着欢喜也带着不安。 她都知道的。 “我来见你了。”嬴鸦鸦小声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回头看我……你看到我了吗?我摔在雪里,站不起来,不然你应该能看到我的。” “要是我还能再跑两步,你应该就看到我了……”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眉骨,眼尾,它比外面的雪更凉一点。“要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做那么久的梦,要是我早一点出门,要是我一早就去找你了……你就看到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这么慢慢地把时间向前推,好像想要推开重重迷瘴,一直回到初见的那一日。 可她清楚得很是姐姐杀了他,只要姐姐想动手,不论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他都是要与自己分开独自向泉边去的。 可是为什么姐姐要杀他? 他又为什么那么从容地倒下了呢? “我对你说过,但是没有说很多……我说我是叶萱的女儿,叶固的孙女,是大长公主望的甥女。阿母死后我就养在宫里,姨母什么都教我,就好像有朝一日想要我坐在她那个位置上一样。” “我从小身边就是聪明人,很多聪明人,他们杀啊,咬啊,哭啊,笑啊,每个人都是血糊糊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简直是个怪胎,是个脑子坏掉的裴家人,怎么会有你这样傻乎乎的人?” “哈哈,哈哈……但阿姊也是这样的人,阿姊也傻乎乎的。我骗阿姊我想不起来了,她信了,我说不要她离开我,她就说自己和天地同寿。” “你知道吗,叶蔓不是什么好孩子……但你们太好了,因为你们,我才是嬴鸦鸦……” 她把脸靠在棺木边上,有两道浅浅的胭脂红色从眼尾落下来,那双眼睛忽然就变成一对长尾巴的赤鱼,在涂着铅粉的脸上摇曳尾鳍。 “可为什么你死了,阿姊动了手呢?我想不明白啊……阿姊是很好的人,她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你不逃走,不反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说错了话吗,是我做错了事情吗?是因为我拔剑了,所以你不想活下去?可是你明明听到了,听到我只是恨那个人,我从来没有恨你啊。 第650章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嬴鸦鸦直起后背,望着他的脸,死者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清透了,那层覆盖了虹膜的蓝色隔绝对视的可能。她低头,目光滑过这张没有血色的脸,突然抬起右手,沾了沾自己的嘴唇。 唇上的口脂就染在了指尖上。 嬴鸦鸦一手盖住裴纪堂的眼睛,另一手仔细地把这一点红色压上他的嘴唇,苍白得像涂了一层蜡的双唇染上红色,这张脸颊忽然有了点生气。 嬴鸦鸦仔细地摩挲着它,吻从指尖自一个人的唇向另一个人传递,当她垂下手,他的唇已经和她同样殷红。 那双被她手覆盖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滑落而合上了。 第316章 可称大事 土地开始变干时, 一驾马车从北边来了。 它一定走得很急,车轮和幔布上都溅上了半干的红土,整个车子呈现出一种脏兮兮的暗红色。 以至于城门口的士兵顶着它犹豫了好久, 才认出这是陈恪的车驾。 陈恪还是老样子, 眼底下有点睡眠不足的青色, 板起脸的时候像个年轻的老夫子, 那双眼睛里总有些鲜明的不解,执拗,不服气。 没等随从上去搀扶, 这个年轻的老夫子就从车上跳下来, 他没穿官服, 身上是深褐无纹的衣衫, 头上也没佩冠,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吊唁的衣着。 “刺史如今何在?” 他抓住那个将要行礼的士兵,问,声音嘶哑得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双不解的, 执拗的眼睛里,突然就冒出了孩童受了冤枉似的怒火。 “是何人在外面散布谣言, 刺杀刺史的细作可曾捉到, 可曾招认?”他用力地问,因为发不出声音而像是一只虚弱的猫在哈气,“为何我走到这里, 还是不见贼首招认的布告?” 在所有人的沉默里,他用力喘了一口气, 声音近乎哽咽了。 “我要见大将军。” 嬴寒山猜到有人会来找她兴师问罪。 她这事干得基本没遮掩, 往前论往后论基本上跟judy的“大侄子被火烧死了”是同一个等级的隐秘程度,不同的是裴纪堂真在屋后躺着, 没跑去日本。 但她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陈恪。 陈恪,他陈恪真是她的人啊,第五争一死他就落到了她手里,来得比乌观鹭都早点。 虽然体系上他在裴纪堂的体系里,但说到底他和裴纪堂有什么关系? 他委屈地看着她。 她也委屈地看着他。 “大将军不知道外面如何议论吗!”他悲声问。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嬴寒山的脑壳就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和。 “坐,”她说,“外面议论的事情太多了,我还真不知道是哪一桩。” 他不坐,她就坐下了,盘着腿,就差抓着脚踝像个达摩一样晃悠晃悠,一点也不像将军。 也不像一个浑身沾着故友血的独裁者。 陈恪看着她,迟疑了几秒,眼睛里的悲愤和痛苦忽然平和下来,变成淡淡的困惑。他摸摸索索地找个边角坐下,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些。 “有心怀不轨的人在传不利于将军的消息。”他说。 “说仔细点。”嬴寒山嗯一声。 “说将军……”他在嘴里咬着这话,“刺史之死,与将军有关。” 嬴寒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陈恪自己先低下头,好像身上背着杀人嫌疑的不是嬴寒山,是他。 “我不容许他们如此诟病将军,”他还是咬着话,一点点把它从齿关往外推,“将军绝不是这……” “陈恪。”嬴寒山打断了他的话。 “我问你,你觉得是我做的吗。” 陈恪猛然抬起头,好像想激烈地辩驳当然不是,可是他的牙关咬得太紧,让这句辩驳没办法被推出来。只有不思考的傻子才会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陈恪不傻,他感知到了那个答案。 但他不愿意承认。 “将军是仁者。”他说。 “这一代,再向前,再再向前,天下已经许久仁道不兴。世家勾连,天家悖伦,百官或如枭鸟食腐,或如细鼠畏猫。恪的祖父在等,恪的父亲在等,恪也在等。他们没有等到,但我等到了将军!” 他大睁着眼睛看向嬴寒山,里面有泪意,也有在眼瞳深处闪闪发光的什么东西。 “从未有人愿意孤身应诺,从未有人如古之圣人一样庇护百姓,从未有人不需财货,不需声名,一无所求地为天下谋利。” “只有将军。” 文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自毁倾向。 一个田舍汉是不会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说些让皇帝生气的话,然后被打残打死也甘心,为什么会有人去做些一看就会死的事情,即使这件事情某种意义上毫无意义。 就像怪癖的宗教里有人用刀割肤,有人用火焚身。 他们被礼,被伦常,被一个悬浮在斑斓云霞上的理想喂养大,一代一代绞尽脑汁去靠近这个理想。任何尝试都值得,任何牺牲都被称赞。唯一不值得的只有庸碌不甘的死。 他的父亲不甘心地死了,或许他父亲的父亲也这样不甘心地死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陈恪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凋亡。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理想,不存在什么大治之世,纵使他想为此飞蛾扑火,也只有枉然。 可她出现了。 那个比日光更炽烈的人出现了,陈恪几乎已经停止发热的血又一次流动起来。他从不说他爱她,作为追随者的爱是一种不必被提起的本能。他不需要诉诸于口,不需要任何回答。 第651章 他只需要她存在。 可她的存在正在模糊。 嬴寒山轻轻摇摇头。 “是我做的,陈恪。”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霍地站了起来。 “为何如此!” “为何不如此?”嬴寒山平静地反问,“淡河内部已经是一团乱麻,或许我与裴纪堂都甘心让步,但我们手下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这世上除了好人,坏人,还有不好不坏的人,大多数人就在善和恶之间,用善的那一面开路,用恶的那一面争斗。” “我曾经很理想化,现在仍旧算得上理想主义。但陈恪,想要做事又要求双手干净是不可能的,你也曾亲事农桑过,那时候你的袖子和手是干净的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件事是我策划的,我并不后悔。” 有那么一会陈恪一动不动,整个人僵住,好像有人突然割开他的后背,一把攥住他的脊骨抽出来。或许过了十息,二十息,他整个人突然一震,从最初的茫然里回过神来。 他发着抖,眼里的泪几乎要落下来。将军?将军!陈恪喃喃地念着,为何如此? 前半段思绪被打乱,从马车上下来后逐渐平复的心绪再一次翻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触上腰间佩剑。 蓝色的藤蔓暴起,掀翻嬴寒山面前的几案,构成一道防御的藤墙。“陈恪!”嬴寒山低呼一声,她看到他抽出佩剑,却没有指向前方。 “将军……并没有错,是了,是了。”他喃喃着,手中剑倒转架上脖颈。 “或许是恪错了。” “可恪,终究不能再侍奉将军。” 抵上脖颈的剑抹下,一枚陶茶杯同时铛地打在他虎口握剑处。那把剑被击飞,但随剑锋绽开的血花仍旧染了陈恪的半边领子。蓝藤调转方向卷住陈恪手臂,顺势压住他脖颈上的伤。陈恪的手被反缚起来,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嬴寒山箭步冲过去检查他脖颈上的伤口,他那一下是认真的,即使她出手出得极快,剑还是深深割了一道,险些划破动脉。被花藤压在地上的陈恪喘息着,半闭眼睛把头扭向一边。 她沾沾伤口,确定它并不致命之后对花藤打了个手势:“把他拉起来。” “……唔!” 一股暗红色汩汩地溢出来,陈恪低低呜咽一声,还是勉强被拽正了。 “要不是我下手没轻没重,我真想抽你。”嬴寒山说。 她叠了一块帕子压住那道伤,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压在伤上。陈恪挣扎两下,终于还是压住帕子不动。 “下次触柱,”嬴寒山说,“那个经典,而且不好救。” 陈恪猛然抬了一下头,好像想站起来,但被束缚着找不到平衡,险些又一头栽在地上。 “你说吧。”她闪闪身,等陈恪稳住才继续说,“你想说什么?” “……恪没什么想说的了。” “你都搞出死谏来了,现在跟我讲你没话说了?”嬴寒山被气乐了,又坐下来,看着他的脸,像看着个什么没见过的动物,“好,你不说,我替你说。” “你几岁啊陈恪?” 陈恪又嘶了一声,可能是牵到了伤口。他勉强直身,艰难地回答:“二十九……” “你快三十了,不是十三。”嬴寒山打断他,“你十三岁干这事我会说你少年节烈,你三十还干这事我怀疑你是累傻了。” “你觉得我背叛你的理想了。你找到一特好,特闪闪发光的大圣人,简直就是什么儒家理想的化身,结果仔细一看不是这样,寻思一下戳死我好像也不占理,所以你决定效仿先辈戳死自己,就跟几百年前投江那哥们似的,是不是?” 沉默。他艰难地摇头。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很大一部分是你自说自话?” 这话说得太尖锐,嬴寒山听到眼前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她叹了口气,把语气放缓。 “我的意思是,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她说,“我很高兴你与我同道。人走在一起总是因为所求的东西一样,白门人想证明自己,乌骑军想要尊严和安居的土地,百姓想要太平,官吏想要出人头地。你呢,陈恪,你想要理想。” “我能给你一部分,但你觉得我能给你全部,你看到的我不全是真实的我,是你捏造出来的人。现在这个人消失了,你跑来找我兴师问罪……” “……你觉得对我公平吗?” 陈恪的脊背摇晃了一下,帕子上浸出血,把他的手指沾得湿漉漉的。 “恪没有。”他低声说,“恪没有怪罪将军,恪绝不会……” 嬴寒山用眼睛点了点他的伤,算是发问,陈恪不接,后背塌得更厉害了。 他怎么能怪罪她呢?他有什么资格怪罪她呢? “恪没有资格对将军拔剑,因为将军并没有做错。” “恪知道本来应该如此,恪知道臧沉积弊已久……从古至今的至圣仁君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血反而让他的脑袋有片刻清醒,刚刚涌上来的悲凉逐渐坍塌下去。 其实他没有理由去问嬴寒山为何如此,她是此地的统帅,或许也是未来的君主,她比他更清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只是他在意识到她确乎杀死了裴纪堂的那一瞬间,感到另一种力量正在摧折她。 他一直近乎天真地觉得她会是实现那个理想的人,她很强大,她有与命运一搏的力量,她身边有无数人可以调度包括他。 第652章 但她也要改变,被折断一些骨头,更改一些眼神。 他恨啊,怎么能不恨,怎么能看着自己用尽全力追随的那个人被人世捏碎一部分而不心生痛恨。他拔出剑来的那一刻不是想向她示威 他是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怪我做了好一场大梦。” 她看着他,好笑又无可奈何。 “嗯哼,”嬴寒山又压了压他的手,“梦醒了,然后呢。最近臧沉不少人挂冠走了,你如果觉得我不再适合做你的主君,你也可以走。你走了之后春耕或许会困难一段时间,踞崖关没有旧长官,我一时也不知道谁更合适顶你的位置。你看,你做官的时候除了理想,也有很多现实的东西。我不信你是一个纯粹的殉道者,不然你不会鞠躬尽瘁地在一个副手的位置上干十几年。” “你得想想这件事,也得想想我的处境。” 陈恪又一次试着站起来,这次藤蔓倒是没绑着他。出门之后去找医生。嬴寒山坐着,平淡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说。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想走,想了想又转回来。 “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何杀他。”他说。 嬴寒山耸肩笑了笑,没有回答。 一直到陈恪的身形消失在门前,满地花藤簌簌缩回,着霜青色外衫的儒生平地从藤蔓里生出。苌濯袖着手盯着已经没有人影的门前,发出一声不太痛快的气音。 “你不喜欢他?”嬴寒山摸了摸袖子,想找帕子出来擦擦溅在地上的血,摸了半天想起来刚刚给陈恪了,就拽着地上的花叶擦擦。 “他方才有一刻,言语里对寒山有些不满。”苌濯回避掉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绕着弯给了答案。 “或许我本身就不好?” 苌濯垂眼摇头:“不是。他是觉得这人世间不好,与他所学不同。寒山让他见到所学的治世能在人间出现,故而他所念皆是寒山。若一时有何事发生,令他心念动摇,他就怪罪周遭的一切来。又因他倒还不是愚人,所以知道该怪罪的不是寒山,是动心起念的自身。” 嬴寒山支着头听苌濯说完,点点头,又摇摇头。 “寒山……点头何意,摇头何意?” “点头是因为你说得可能也有道理,”她说,“太单纯的人信念崩塌是会发一会疯,不过你平时不这么刻薄地说人的……你不喜欢他?” 苌濯的眉头蹙起来,他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去。 “摇头是因为……嗯,我没想到你说这么长。我以为你会塞给我一句‘寒山很好’的。” 摇头的是因为我觉得陈恪的想法和苌濯说的不太一样,嬴寒山想,但没必要说出来。 一朵花伸展着蓝色的藤蔓,牵住嬴寒山的指尾,她听到苌濯嗯了一声。 “……寒山很好。” 陈恪离开淡河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嬴鸦鸦从军医那里听了一嘴他的情况,但没多问什么。 “不许多嘴,”她说,“这件事对我说了就罢了,不许对别人说。” 春后天一天天地长,暮日也来得格外长一些,满院子都是夕阳照出来的赤色。 嬴鸦鸦带着整理出来的遣散名单走在这赤色里,预备着晚些再去找阿姊。 从书房出去转过两个回廊,有影子迎面而来,嬴鸦鸦没仔细看那人的脸,点了点头就算招呼,那人却站下了。 “嬴长史。”他说。 嬴鸦鸦这才细看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认出这是治中从事刘承业。他笼着袖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这,却莫名有些像是隐在丛草中,预备伸出爪子打鸟儿的什么兽。 “叨扰长史,”他说,“但今有一事,欲与长史相商。此非我一人之事,请长史随我移步。” “我要去见大将军,”嬴鸦鸦没动,“如果没有大事,就晚些再说吧。” 然后,她看到眼前这人露出了一点古怪的微笑。 “刺史之事,堪称大事否?” 刘承业轻声问。 第317章 狸猫子 说得挺吓人的, 好像想聚众组织什么黑魔法仪式直接把裴纪堂秽土转生起来。 其实就是吃个饭。 要是这破事落嬴寒山头上,她横竖得骂一句这种行为是以分公司股权为名,施骗人过来团建之事。但嬴鸦鸦不懂这么多洋词儿, 懂她也不会骂。 等到了地方一掀开门帘, 看到一群老少爷们站起来, 给她解释今天大家就是请您过来吃个饭, 追悼一下我们共同的好上司裴纪堂,嬴鸦鸦就无语了。 无语归无语,一卷袖子掉头就走这事她干不出来, 无语一会也还是进去了。 这里的人并不很多。 席间有七八个人, 没有侍从, 每个人的脸嬴鸦鸦都认得。桌上的菜是提前布好的, 没什么肉, 符合追悼的主题。 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把她让到上首的位置,并坚持她不坐他们就搁这杵着。 等到嬴鸦鸦坐下了, 他们跟着屁股一挨席面,然后桌子上的菜就好像是变成了灶王饴, 吃得他们全都哑巴了。 也不是真哑巴。 嬴鸦鸦听到细细的啜泣声从她的右手边飘过来,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音量控制得极为艺术, 刚好就卡在既不会让所有人侧目,又足够引起她注意的程度。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碗, 里面有小半碗墨绿色的汤, 滑溜溜的,应该是用鸡汤煮的干莼菜。 第653章 这悼念餐悼念得一点也不心诚, 但没人会在乎,他的灵尚且没人守,茹素又给谁看呢。 嬴鸦鸦喝了一勺汤,那位还在哭,当她喝到第二勺的时候,他就不哭了。 有人低低呵斥了他一句,音量同样艺术,既不造作又能起到良好的旁白效果,让嬴鸦鸦不必发问也能搞清楚这人为什么哭。 “不要哭了!”那旁白说,“未见长史还在上首吗?你如此泣涕不止,不觉失礼吗?” “哎,哎……”哀转久绝那哥们很上道地回,“我岂能不知呢,可一想到如今我们尚且安坐案前享用餐食,刺史却裹素眠梓,再不能与我们同案把酒了,之前宴上情形还历历在目,让人如何不伤怀啊。” 旁白不说话了,叹一口气,哀转久绝君也不哭了,也叹一口气,这两口气像是两道袅袅的青烟,就这样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逐渐有低低的议论声,啜泣声,哀叹声升起,笼罩了漆黑的屋脊。 刺史是个好人啊。有人说。 臧沉两州谁不知刺史清廉勤政,绝无半分公侯的架子,你看朝廷封侯的旨意下来多久了,他还穿着身旧衣服在那晃悠,一年四季不做几身好衣服穿! 是也是也,他房中连个陈设也无,寻常读书人尚且有几件古玩呢,他屋中就只有书了。 行事也从容有君子之气,又兼爱人之心,这世上难再寻第二人如此了啊。 他们夸他,用力地夸,把这辈子学到的所有好词都往他身上堆,堆得那染血的裹尸布闪闪发光,叠满了银子一样的羽毛。 好像之前悄悄议论他生父是奸邪之辈的不是他们,好像那些对他的审视,揣测都从未存在过。 嬴鸦鸦喝到第三勺的时候,汤就见底了。她看着空荡荡的碗,很疲惫地抬起头。 “臧沉有变,刺史殉职任上,我知道诸位心中都有惶恐,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吧。” 那嗡嗡的议论声,感叹声,啜泣声就低下去,嬴鸦鸦看到几个人站了起来离开席位,恭恭敬敬地对她拱手。 “长史明鉴,如今我们实在是惶恐哇。” 裴纪堂一死,大家就突然清醒了,被嬴寒山醋钵大的拳头砸过一回,所有人都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现在文官内部没有兵,没有什么能撑得起主心骨的人,沉州那边是乌观鹭在管,和裴系的人不是一脉,北边的陈恪本来以为当用,谁知道他来一趟就是为了在嬴寒山面前抹个脖子,也是个脑子不好的。 大家都很害怕,大家害怕了就要找个依靠。您嬴长史虽然是嬴寒山的妹妹,但同时也是裴系文官里位置最高的一个,难道您就真的狠下心不管我们了?您总得安抚安抚我们吧。 这话没说得这么直白,大家态度都很软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我们没想找碴,就是害怕,您能不能给我们个说法啊。 嬴鸦鸦稍微松了一口气,抬起手压压眉心,这几天她没怎么好好吃饭,也没怎么好好睡觉,精气神弱得要命。 原本调动起精神来预备周旋,听到对面服软,紧绷的弦就放松下来,口气也松了松。 “诸位放心,”她说,“我在此位一天,就是诸位一天的长史,没有不管你们的道理。再者,阿姊也没有为难各位的理由。” 然后,她听到有谁轻轻哼了一声。 刘承业潦草地站了起来,匆匆走到前面,对嬴鸦鸦行了一礼。 “长史,我有一言。”他说。 “我资历浅薄,仰赖长史提拔,如今恬居此位,是为长史之辅。诸同僚皆落泪,我本不应当在这时出言打扰。” “但正因为我资历浅薄,与刺史相交不深,诸同僚说不出的话,便由我来说吧。” “嬴长史,您当真不知刺史之死是何人所为?” 当啷。好像一枚金属的小球坠落在地,碌碌的滚动声划过每个人的神经。嬴鸦鸦的手指无意识抓住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压进掌心。 “利器伤透背,伤口极小,若非力大之人近距离以剑刺之,便是强弓所为。” “营中百步弓多供白鳞军,若细作藏身于沉州新兵中,如何可得?持百步弓者皆录名在册,大将军何不一一核查以寻凶手?” “大将军可曾查过?” 没有,阿姊没有查。她不会查,不必查,这其中的原因没有人比嬴鸦鸦更清楚。 但她只能沉默。 “我与刺史无甚交情,唯知他确实清廉,确实正道直行,无甚罪愆,这样的上官,有什么应当杀的理由?”他笑了一声,“是了,倒也确实是有,我们列坐诸官吏皆听裴刺史调遣,终究与大将军有隔膜。大将军手下文武官员已经齐备,视裴刺史自然如眼中之钉,更有朝中封刺史为文定侯,执掌二州,将军于此名不正言不顺,除了杀掉刺史,她哪里还有第二条路接管此地呢!” “长史啊,她杀刺史尚且如此不避人言不留情面,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一声落下,那嗡嗡嘤嘤议论的声音又升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用袖子掩盖住脸哭泣。刘承业没有哭,他仍旧直直站着:“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孑然微薄之命,纵死不足惜。然在座诸君皆是有家小之人,大将军若是动手,岂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长史出身贵胄之家,可曾忘记数年前京中青砖皆赤,河中尽着锦浮尸的样子!” 够了。嬴鸦鸦喃喃着。 “长史!”刘承业的声音抬高了,“你也非大将军血亲!古来帝王将相兄杀弟,子杀父,血脉至亲尚且如此,何况是长史你啊!” 第654章 当啷。嬴鸦鸦站了起来。她的袖子带了一下食案,满桌的食器就跟着蹦跳起来。那些哭泣的人都露出畏惧的脸色,只有刘承业没有后退,他的眉眼突然悲伤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大将军曾经救了淡河。”他说。 “我听闻她孤身入城,平此地瘟疫,斩敌军首将。北击峋阳王军,救踞崖关一城百姓,西行定殃民恶教,复臧州平宁。”他说,“大将军是好人,也会一直是好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圣主呢。” “她杀我们又有何错,杀您又有何错?她既然已经杀了一人,又何妨再继续杀下去?” 那个站在下首的男人低着头,眼睛却盯着嬴鸦鸦从高处落下来的影子。 他替她把想说的反驳都说完了,于是她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话。 她可以说嬴寒山不是坏人,她可以说她有苦衷,但说一千遍一万遍,她都没有办法忽略那个核心问题。 是嬴寒山杀了裴纪堂。 他听到一声叹息。嬴鸦鸦坐回去了。 刘承业低垂着的脸露出一个微笑。她很虚弱,情同血亲的阿姊杀了心上人,她现在本就该如此迷茫。他不需要她激进,她只要迷茫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阿姊为何如此,”她说,“但我父母已失,叶家不存,我同阿姊亲妹没有两样。我不信阿姊会杀我,有我在,我就会保下你们。” 虚弱。这句话同样虚弱。刘承业几乎想大笑起来,他见过上首这位长史强硬的样子,她是心肠如铁的人啊,与那张柔和漂亮的面孔丝毫不符,如果她此刻坚定,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一言,”他合手,“请长史明察。您……” “恐非叶家之女。” 有风在吹动门,门框叮叮当当地响着,刘承业没有看她的脸,他用眼神戳了戳身边人,那人转过座席几步,奉上一个小托盘。 那里面是一张口供似的纸,一枚缠着凤纹的如意形小玉佩,一个已经旧了的宫锦襁褓。在诸多器物之后,还有一个淡青色的小瓶子。 “此先北方传来裴刺史乃是左相裴厚之亲子一事,我等恐其中有诈,故而暗遣人调查,欲还刺史青白。谁知此事尚无着落,反而牵扯出另一幢陈年旧事。” “二十一年前,宫中曾有一幢秘闻,大长公主望之面首错手打翻灯台,烧伤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盛怒之下,将一十二名面首全数勒杀,埋于京外。那之后不久,叶家女公子被命入宫侍疾,久居一年之久。” “下官冒昧之言,长史您可曾听闻,您正是生于宫禁之中?” 嬴鸦鸦压了压眉心,没有说话。 是的,父亲曾经潦草地提过这件事,姨母受伤后以思念家人的名义召母亲入宫,不想问诊请脉时诊出母亲已有身孕,大长公主就命母亲在宫中养胎。 但是……宫中是不允许外命妇生产的,恐血光冲撞帝王。故而据说,自己是在母亲从宫中离开,归家途中生下的。 因为车驾颠簸,故而自己体弱,母亲也因为先天不足,生产力竭,几年后因病离世了。 “长史,本不该有一人知晓您是宫闱中所生,知情者都悉数被灭口,正因您非叶家之女,乃是当今天家后裔,第五家的血脉!” 你胡言乱语。嬴鸦鸦紧紧抓着袖子。 “我绝非胡言乱语!当初大长公主望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因不知父亲是何人,故而将身边随侍面首尽数勒杀。后召女公子入宫,生成乃是女公子有孕,生产后将婴孩与女公子送出宫外,声称是叶家女公子半路产女,那时侍奉左右的仅有数名老仆,叶家女公子哀怜她们性命,将她们带出宫闱。” “请长史细思,令堂身边可有口哑不能言的女仆?” 刘承业看到嬴鸦鸦沉默着,指尾轻轻敲着桌上的盘子边缘,发出很轻的叮当,叮当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捧起那个托盘:“如今叶家罹难,昔日奴仆四散,我等偶遇其中之一,已经垂垂老矣,家贫无以谋生,于街上鬻卖碎布,其中正有半幅宫锦襁褓,追查之下,才得此事。” “这玉佩是当年大长公主暗赐女公子,正是该赐予皇室所出幼儿的制式,被那女仆带出。如今完璧归赵,献给长史。” 那玉佩很漂亮,脂腻的质地,见过天家器物的人只要上手摸一摸,就知道是官制的手笔。 上面只刻了姓氏,没有刻名字,嬴鸦鸦想了想,宫闱中夭折的婴儿,在下葬的时候是会有这样一枚无名玉佩的。 不管它送给谁,至少在送出它的那个人心中,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就在她接过玉佩的那一刻,所有人突然一撩衣袍,齐刷刷地跪下了。 “此天地之间,天家永为正统,今少帝痴愚,诸王无道,第五家血脉,唯系君一身!” “我等愿敬奉皇女为臧沉之首,举大事,鸩祸首,为刺史昭雪,统领我等中兴!” 一点天光从外面照进来,绕过托盘上堆垛的那些器物,冷冷地在那个小瓶子上镀了一层淡光,上面殷红如朱砂的三个字亮起来,是极为风流婉转的一个词 桃花面。 第318章 棠棣问 哗啦。 满桌子的菜就这么到了地上, 从祭奠死者的角度来讲,裴纪堂现在算是终于能吃两口了。 刘承业躲也不躲,就看着那个小小的碟子从高处滚落下来, 丁零当啷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第655章 长史的衣袖在他们面前一掠, 然后就是门打开又合上的叮当声。 一阵轻微的骚乱之后, 屋子里再度安静了。 离灯台最近的人摸索着去给灯添油, 刘承业掸了掸沾了点灰尘菜汤的衣袖,从容起身。 其他反应不过来的人还跪着,也有腿麻了的踉踉跄跄挪到一边, 看刘承业似乎有想走的打算, 有人赶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刘公!如今如何是好!” 他低下头, 给了那个发问者一个怜悯蠢货的表情:“如今怎么就如何是好了?” “她走了, 若是这事情被她告发” 刘承业笑了笑, 俯身把人搀扶起来:“她怎会告发我们呢?” 她不要命了吗? 嬴寒山如今已经不是她的长姐,一个人既然能杀掉从微末相识的朋友,如何不能杀掉自己并无血缘的妹妹? 若是让嬴寒山知道裴纪堂一系的文官现在全都唯嬴鸦鸦马首是瞻, 再知道她或许是天家的后裔,她会如何待她? 裴纪堂手中有兵, 身上有人望, 尚且只是被抖落出是裴厚之之子就埋尸雪中,嬴鸦鸦岂能比他有更好的下场? “我只怕她不跑啊。”刘承业说,“她不跑, 便可疑,便是她心中有主意, 或是要用什么计策。她只有跑了才是惶恐, 才好徐徐图之。” 那门后的帘子轻轻晃动了一阵,最后终于因为无风而平静下来。 停灵七天, 该埋了,人一直在那里躺着也躺不出个奇迹来。 这七天里挨家挨户都挂上了素,淡河已经不是个小城,来来往往的行商也不少,凑一凑足够满城挂白。 不宽裕的就在门脸上挂两道,宽裕的两边的墙上也挂上,或者再给门前上个布障子,要是刺史打这儿过还能挡挡尘。 大部分人心里是不那么好受的,在这个世道摊上一片不打仗的地方太难了,要是这不打仗的地方还有一个挺不错的官,那就该去祖坟上三炷高香。如今这官躺进了棺材,未来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只是想一想就要愁得少吃半碗饭。 还有人在掐着大腿后悔,后悔早早去报了沉州府兵,前些日子夜里内乱,新兵死了十个八个,剩下没死的也跟着老兵一样没了上官,不知道如何安置。 早知道不投军去了哇,他们窃窃私语着,投也该投白鳞军!可咱们小门小户的,当初哪能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也有些人在真的流泪。 那些淡河的老街坊们,熬过了屠城熬过了雪灾,在一轮一轮的青草和尘土中顽强地活下来。他们听着裴纪堂打仗的消息,听着他成为刺史又成为文定侯,可走在街上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坊的后生,有很大的出息,很俊秀的外表,年纪不轻了却不成亲。 他们也会像是长辈一样絮叨他的身体,邀请他进家来坐坐,吃一顿饭,旁敲侧击地问他中意哪一户姑娘。 可这个后生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在他们这些老骨头还在又一年的春日下活着时,裴纪堂被钉进了棺材里。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他是谁杀的? 这个事情想不明白,也没法想。因为大将军也是好人,今后大将军还会好好地照顾他们。 他们是相信这世上好人不会杀好人的。 而这个好人,她今天不在场。 所有人都抻着脖子等着看嬴寒山的反应,你是大大方方上去讲两句默认了这事是你干的呢,还是痛哭流涕把棺材板拍得邦邦响发誓一定要给他报仇,顺便把黑锅甩给北方呢?总之得有个态度吧。 她就不,她就没有个态度。 从起灵开始嬴寒山就没有露面,站在她位置上的是海石花。乌骑军和裴纪堂彻底不熟,来这里更像是看热闹,图卢抱臂站在海石花身边的副将位,时不时用胳膊肘戳她一下。 “大将军呢?” 海石花转转眼睛瞥她一眼:“大将军觉得难过,不想露面。” 图卢朝着海石花别过脸,很轻地笑了两声,海石花又瞥瞥她,碍着自己站在大将军的位置,没反手回她一胳膊肘。 “没事的,不丢人。”图卢在她耳边说,“现在这家中原皇帝当初上位的时候敢当街戳死皇帝呢,她这才哪到哪。” 海石花深吸一口气,稳准狠回了她一胳膊肘。 在场下,另一群人也留意到了这次缺席。 灵幡送出城,棺木埋下去,围观的品评品评这究竟是公侯的墓葬还是刺史的墓葬,裴纪堂走得算不算哀荣就算了,但嬴鸦鸦还有事要做。她还要去给葬礼收尾,把开支组织着核对了,再预备一下天家来人。 刺史死在任上的消息不会被瞒太久,到时候天使来了是什么态度,阿姊会怎么安排,都得做好预案。 另外臧州那边山高水远,现在应该刚刚才得到消息,怎么答复乌观鹭,怎么安抚那边,也得从头计议。 淡河初春里少有晴天,今天却是响晴,白晃晃的日头照得人头顶发热。 嬴鸦鸦站了一会就觉得神思恍惚,额头发烫,她闭眼向后退一步,正感觉有人顺手扶了一把,睁开眼睛就看见刘承业站在这。 他穿了身黑衣服,白罩衫,没戴冠,规规矩矩的一身,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很不起眼。 嬴鸦鸦却感觉到了一股视线,刘承业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于是在那地上的一小滩影子上忽然生出一双眼睛来,乌漆漆地盯着自己看。 第656章 “大将军没有至此。”他沉声说。 “阿姊愿意在哪里是她的事。”嬴鸦鸦咬着牙回。 刘承业笑了笑,也不恼,抬起头看着洒满了黄纸的地:“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嬴鸦鸦抬起头,听他叹着气絮语:“今日之后,就没有刺史这个人了。” “长史且看,这街上到处都是送行的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嚷,您这么看着啊,就觉得这些人怕是会一直记得他吧。十年二十年,由父及子,由子及孙。” 他扭着脸,眼光扔得很远,好像不是看着街,是看着青蓝色天幕底下的一线。 “当年我也这么想的,”他说,“我家在臧州也算是有根基的大姓,总有许多人奉承着。我知道,京城里的世家夷族不过顷刻,轮在我家也是一样,但我总觉得这权名或许无存,但若是在乡中有贤名,或许会被人多记得一些时日。” “啊?……哈哈,自然不是我,家中父辈未倒时,我就是个纨绔罢了。但我的妻是个很好的人。” 说这些的时候,刘承业的声音就缓下来。 “我的妻啊,既美且贤的。以往荒年的时候,施粥都是她去做,大将军没来的时候,她就劝我不要出去做官,说是那人长久不了。我新得了第一个儿子,她就说要减当年收的租子,你道她说什么?她说‘你要养儿,他们就不养儿啦?给咱们的儿积积福吧’。” “他们都感念她,说要立庙,说要照着她的脸捏个娘娘。” 他眨了眨眼:“他们食言了,我在臧州找了好久也没找着哪张娘娘的脸像我的妻。她自己个被赶到阵前让马踏碎了,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我俩的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承业把头扭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嬴鸦鸦:“刺史也会被忘的,你且看吧,不要五年十年,只要三年两年,他们就不记得这里有个裴刺史了,过一代两代,他们就说是他要造反,要不自量力地暗害大将军,才不得好死了。死人张不开口呀,他们得要活人替他们说话。长史,你现在是说不了话的,等到他们说‘裴纪堂是个贼子’的时候,你可能还得点点头说是啊,对啊,我阿姊是这么说的。” “您甘心吗?这么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人,痴痴的一颗心挂在您身上,您就甘心这么看着他走了都落不下清名吗?” “长史啊,您想想是谁杀了他!” 嬴鸦鸦扭头就走,他也不拦,就在后面碎步跟着,等到转出一个巷子,私下里渐渐安静下来,他看到嬴鸦鸦突然站定,回过头来。 “你当她是好杀的?”嬴鸦鸦问。 “不好杀,”刘承业一口气沉下来,“但若是要杀,总归是能杀。” 灯烛又点起来了。 还是之前那些人,还是之前那个地方。他们沉默地站在下首,竖列两行,好像朝会上恭恭敬敬等待着君上发言的臣子。 嬴鸦鸦坐在高处,这次她面前没有鸡汤莼菜,没有精细的饭菜,只有一架连盏铜灯,每一盏灯中都闪烁着金红色的火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满屋黑色的影子跳动不已,像是一群扭曲的蛇在壁上蠕动。 还是一个小托盘,托盘里不见了襁褓玉石,留下的只有一份锦书、一碟子墨一支笔和一把小刀。刘承业第一个把笔拿了起来,端详一下,在锦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末了拿刀在指腹上一压,印在上面一个血指印。 那带血的锦书开始在几个人之间流传,每个人提笔写字的动作都有些颤抖。这是什么?这是从龙之功的凭证,也是杀头的证据,好了鸡犬升天,不好了满门皆死。 他们看看书,抬头又看看上面那一位,心缓慢地沉下来。怕什么!最不济不还是有她垫背吗? 这锦书传过一圈,最后被双手递到嬴鸦鸦手里。 嬴鸦鸦拿住了,没先看帛书,反而先拿起那把刀在拇指上比了比,刀刃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隔着她的眼睛照出一点寒光。 刘承业隔着这把刀的锋刃与她对视。 我阿姊是神人,刀剑不能杀,毒药不能伤,你们怎么能杀了她? 在定盟之前,她这么问过他。 “有仙人所与的药,仙人亦可杀。”他这么回答。 我背叛阿姊,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阿姊如今杀了刺史,就算她忌惮我,也不会如此快动手。 “因为她已经不是您的长姊,难道五年前救您的那个人与如今是一人吗?今日不杀,明日不杀,他年大宝之上,您要等一句赐死还谢主隆恩吗?” “至于好处,这天下最大的好处都给您了,殿下,陛下。” 她的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压,红色就溢出来,滴落在锦书上,好像一朵绽开的梅花。她蘸饱了笔墨,在上面写下名字。 叶蔓。 “我会劝阿姊称王,”她说,“就在那前夕设宴动手。” “我自己来。” 夜逐渐深了。 嬴寒山脱掉蓑衣,抖一抖上面结的雾水。这个季节淡河已经不怎么结夜露了,若是谁看到她这副样子,可能会诧异一句大将军莫不是刚刚从山上下来。 到她拧头发上的水的时候,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笃笃的一下一下,好像一只鸟儿停在枝头用嘴壳敲树干。 嬴寒山散着头发打开门,看到嬴鸦鸦就在外面。 她脸色很白,身上一件单衫子,看着有点恍恍惚惚的。嬴寒山立刻把她让进来,去倒了热茶。 第657章 “怎么了鸦鸦?大晚上的穿这么薄……脸色也不好。” 嬴鸦鸦摇摇头,抓着嬴寒山的手在塌边坐下,整个人就很累地挂在她身上。 “今天太累了,阿姊也不在。”她撒娇似地抱怨,嬴寒山默了默,没有应。她顺手拿过刚刚梳头的篦子,开始拆嬴鸦鸦的头发。 “今晚我想住在阿姊这里,”她说,“我房间里漏风,窗户被蛀了一个眼,好冷。” “好,好,你乐意住多久都行。” 就像当初和阿姊刚刚到淡河一样。嬴鸦鸦小声嘟囔了一声,闭上眼睛。 嬴寒山把她盘起来的头发梳开,慢慢地按着她的头皮。半晌,她听到嬴鸦鸦小声叫她。 “阿姊,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 嬴寒山笑了一下:“你这个鸟宝宝能做什么呀。” “说嘛。” “嗯嗯,”她摸摸嬴鸦鸦的额头,“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的。” 嬴寒山把嬴鸦鸦梳理好的头发放下,再去看她的脸时,她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阿姊。” 第319章 一杯鸩? 夜中有客来访。 乌观鹭匆匆穿了官服出门, 看到来人时还是愣了愣。 崔蕴灵没有乘车,只带了两个随从,三人都是骑马来的。 跟着他的两个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马看着也不知道换过了几匹, 崔蕴灵一边嘟嘟囔囔地找干净帕子擦脸擦衣摆, 一边把两个随从挥了下去。 “乌别驾!” “什么急事, 你自己来了?”乌观鹭看他毛毛愣愣地擦了脸,一边擦一边发出介乎于“嗨呀”和“哎哟”之间的吁气声。 “什么急事?我的脑袋和您的脑袋!” 他拉了乌观鹭进书房,把门扣死了扭头趴在门缝上向外觑了一眼, 看没有人才从怀里把信拿出来。 信封用蜡封了口, 看着是到他手里才拆过一次就收起来了。 乌观鹭接过信等他说事, 他不说, 只是拿眼睛指着信让她看。乌观鹭就把信拆了出来。 烛火照着信背, 透出蝇头大的小字。光隔着蜡黄的纸照在乌观鹭脸上,她的脸颊有那么几秒像纸一样失了血色。 “这是谁与你的?” “沉州那边,”崔蕴灵说, “他们可曾来拉拢你不曾?” 乌观鹭摇头,崔蕴灵冷笑起来:“也是, 他们看崔某人是个有奶便是娘的, 定然好说话些。” 乌观鹭不理这牢骚话,匆匆又把信读了一遍。这封信开头倒不算十分露骨,只是含蓄地告诉崔蕴灵刺史殉职, 后将有大事起,若是听到沉州有召, 不必前往, 等到乌观鹭启程后,他可代掌臧州。 裴纪堂死的事情乌观鹭已经知道, 前面就不怎么惊悚,惊悚的是后一句:“此事嬴长史已知晓,大事既成,奉长史为新主,统领文武。” 新主上人选都定好了,旧主上怎么办? 你猜? “狂徒之言。”她把信合上,“大将军是什么人物,你不知晓,我还不知晓吗?杀峋阳王时我是亲眼看着的,纵使把整个沉州的兵力加在一起,也奈何不了她。” 她记得那副仙人的面容,记得嬴寒山踩着满地红莲一样的尸首和血走到殿上,这是真真正正的万人敌,不会有人想拿命试这一点的。 “刀枪奈何不了她,毒药也奈何不了她吗?”崔蕴灵紧咬着不放,乌观鹭也迟疑了一瞬。 “大将军辟谷,”她说,“纵然饮酒,也不会让陌生人斟酒……” 她不说话了,崔蕴灵也不说话了,后者沉着脸伸手在信纸上“嬴长史已知晓”那一节戳了戳。 “……”乌观鹭蹙眉把信纸折起来,似乎在努力想对策,想到一半突然抬头:“你为何告知我?你不该直接去沉州上告大将军?” “我也得能见着大将军!”崔蕴灵又哎呀出一口气,“我是文官那一系的,头顶上是嬴长史,我去说谁认识我啊。” “你头顶上是长史不假,你也的确是她提拔上来的……”乌观鹭盯着他的眼睛,“所以,长史若反,成功了对你有益,失败了纵然你上告。仕途也会受牵连,你为何要来告知我?” 这一句话好像是一把没掺水的炒面,一口就把崔蕴灵噎住了。他的面皮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掀了面前子虚乌有的桌子。 “因为老子留着命是来挣钱的!”这只胖狸花被踩了尾巴一样嗷地开始跳脚,“谁要同你们争来斗去!” “商人不让察举做官,商人贱!商人大富大贵也守不住钱!老子来就是为了挣能守住的钱,现在胳膊也丢了,二伯也丢了,好不容易有点钱了,谁折腾我我跟谁翻脸!权是什么,权是王八蛋!只有钱才是真的,地才是真的!权是用来守钱和命的,没了命要钱做什么!” 乌观鹭被这突然炸毛的胖猫吓得一缩,崔蕴灵又哎呀一声,捂了捂脸。 “……您就当我在路上撞了一路野鬼然后发癔症吧,这绝非仕途与否的事,是我一则不信他们真能杀得了大将军,二则不信他们真开了天眼杀了将军能稳住臧沉的局势。” 他冷静下来了,开始用胖胖的手指给乌观鹭比划:“崔某人隐瞒不报,那就是同党,他们要是失败了连我一起问罪。失败了还好说,咱大将军能给我留个全尸,成功了才遭罪,乌骑白鳞这俩活阎王除了大将军谁能压得住?别跟我说长史能压得住,以前是以前,以前大将军还有活着回来的盼头,一旦大将军真死了那就覆水难收。” 第658章 乌观鹭被他刚刚那一通跳脚惊得脑子一白,现在冷静下来,也不再那么打量他了。 “我现在就遣使,去告知大将军?”她说。 “不好,”崔蕴灵摇头,“我不好见大将军,那使者就更难见,我挂了个官名他们可能还忌惮几分,使者没名没分的,直接被按死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叫其微去,”乌观鹭略微踌躇了一下,“她常在两地走动,应该不显眼。” 这次崔蕴灵颔首了:“紧要些,明天就催她走,现在那道让你离开让我留下的令还没传过来,时间就还来得及。” 两个人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外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崔蕴灵立刻缄口,背着手晃悠到窗边假装在看月亮,乌观鹭去开了门,看到有人正在不远处和门房小声地说什么。 “别驾正有公干,你再待半刻。” “我传一句话就走,也不耽搁什么。” 门房身边的来人穿着信使的衣服,身上披了件蓑衣,看制式是沉州那边来的。乌观鹭心下一沉,招手示意他过来:“你是沉州来人?有什么事情,到我面前说。” 那信使快步上来,一抱拳双手递了信给乌观鹭:“传大将军令,请别驾至沉州商议此后军政大事,近日启程。” 乌观鹭接过信,愣了愣,那人还等着乌观鹭答复,却看她转身进去,把信搁在了崔蕴灵面前。 “晚了。”乌观鹭说。 “……”崔蕴灵拿起信看了一眼,也叹了口气,“晚啦,现在去赶不及了,就盼着大将军没事吧。您可给我作证,我这事是站在大将军这边的,此后要是开刀,别往我脖子上砍。”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找个地方坐下,半晌摇摇头,伸出一只爪子来。 “横竖现在咱们是管不了了,别驾您有饭没有,管我一顿吧。” 崔蕴灵吃饭的时候,淡河许多人忙得吃不下去饭。 死者的血洗干净了,死者的骨头埋下去了,还活着的人就要整理他的遗产。在那一晚清理掉文官和士兵中异心明显的人之后,赢寒山手底下的人开始善后。 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名头的问题。裴纪堂埋下去的坟上开始长新草叶子,朝廷的人才姗姗来迟。那天使进城的时候脸色灰白得像是用刚刚从臧州刨出来的高岭土涂过一遍,但还强撑着天家来使的架子。 嬴寒山很给他面子地亲自出来接旨,天使手里捏着圣旨盯着她看,嬴寒山叠着手,也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舍不得给我你就拿回去吧?”她说,“淡河也不缺圣旨。” “狂悖!”天使提起嗓子来呵斥,声音有点微弱地抖,“见圣旨如面上,你为何不跪?” 嬴寒山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好像头一回发现它不能弯一样。她走过去,很平静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 “那我不跪又能如何呢。”她问。 不能如何,天使也不能卷起圣旨就走。 圣旨的内容不难猜,一则是询问裴纪堂这个朝廷命官公侯贵胄是怎么死的,埋在哪了,什么规格埋的,要不要在京城旁边找块风水宝地或者埋进裴家祖坟。 二则是要她这个大将军,即刻,一个人,不许带兵进京述职,把这件事说明白。当然了,如果非得带的话,可以把妹妹带上。 对于这道圣旨,嬴寒山立刻作出了答复,第一裴纪堂是被细作刺杀殉职,人已经埋了,坟修挺高的,不打算往京城送,如果裴家非得把他放祖坟里,那就让裴厚之亲自来刨自己儿子的坟。 第二是她才不去,她才不是因为皇帝绑架了她全家人就放弃八十万精兵孤身入京送死的那种弱智小说里的弱智主角,话又说回来,皇帝也没绑架她全家啊。 天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听完了眼前这位大将军的胡言乱语,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这是抗旨啊,将军。” 你才反应过来我要抗旨啊。嬴寒山说。 那天使不说话了,脸上的一阵红一阵白有转青的迹象,青得像是吃了能看到小人的什么菌子。嬴寒山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问出一个问题来。 “你是不是在朝廷人缘特别差啊,”她问,“不然也不能轮到给我传旨这个倒霉的活。” 菌子君脸红了红,白了白,青了青,最后终于在听完嬴寒山这句话的时候,噶几一声没色儿了。 虽然菌子君脸已经没色了,但他还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嬴寒山“要不你给我留下打工吧我不搞职场霸凌”的邀请,撂下一句“将军如此行径与反贼何异”后驾着车就跑。 嬴寒山看看站在身边的苌濯,看看远处绝尘而去的车马,最后迷茫地看向天。 “难道他们一直把我当忠臣吗?”她说。 濯不知,苌濯说,寒山要问个明白吗?濯把他的马车拖回来。 ……谢谢,还是算了吧。 朝廷已经盖章她嬴寒山是反贼,她不干点反贼的事情似乎很对不起今上厚爱。于是在土中青芽已生,空气中萌动着春日的腥气时,一个消息慢慢随着蒸腾起来的水雾散开了。 嬴寒山打算称王。 当然她本人可能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说法最初的原型可能是她不打算顶着这个讨逆平叛大将军的名头了,毕竟现在最大的逆贼是她自己,这个名号就有点像“我杀我自己大将军”。 挺不吉利的嘿。 第659章 但流言传着传着就容易失真,你不想要旧的名号,你肯定就是想换个新的名号。 于是就在嬴寒山身边的班子还没讨论出不叫这个大将军该叫什么的时候,淡河已经给嬴寒山取了百八十个一字并肩王二字立地王的名号。 这么多名号里倒没有一个叫“淡河王”的,原因无他,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是门前小水沟里的龙王。 在谣言发展出新的版本之前,嬴寒山终于意识到得开个会了,把臧州的从州的沉州的人都叫到一起来,讨论一下之后怎么办。 在这个会之前大概还要先开个短会,吃个饭,在淡河这帮人内部先拟定出一个提纲来。 得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很紧张。 刘承业也是。 嬴鸦鸦站在帐篷外,从袖子里再一次掏出那枚有朱红色笔画的药瓶给刘承业确认,她看到眼前的男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直以来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也有些许不安。 但只是一瞬间,火焰弥散开,烧尽了这不安。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嬴鸦鸦的肩膀:“殿下,成败在此一举了。” “今日我们所有人都在帐内,没有一个人会去走漏消息,帐外的守卫已经换成我们的人,也不会出纰漏。你把这药物放入酒杯中献上,大事便成了,此药可杀仙人修士。只要她饮下,是神仙也救援不得。” 嬴鸦鸦深深地看着他,乌漆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他看到她笑起来,微微颔首:“就照你说的办。” 帐篷里的宴会还没开始,海石花和林孖不在,图卢带着两个副将坐在一侧,冷眼看着帐篷里的文官。 嬴鸦鸦无声无息地穿过他们,一直走到坐在高处的嬴寒山身边。她看到她,微微转过脸来:“鸦鸦?” “在,阿姊。”她说,“我给你倒酒。” 酒杯是银的,酒液倒进去像是嵌入一块翠玉,嬴寒山不甚在意地接过来,眼睛仍旧看着下面,似乎是想起身找谁说话。 几十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的手,她的酒杯,她的口,目光随着杯子的颤动而战栗。 他们嬴寒山接过酒杯,就这么喝了下去。 烛花颤抖了一下。 酒杯触及桌面,发出很轻的咔哒声,嬴寒山对嬴鸦鸦笑笑,招手喊她过来:“鸦鸦,你靠近些,阿姊……” 那话并没有说完。 几乎是在下一刻她突然失去了平衡,难以忍受地抓住领口。高挑的,如同豹一样修长有力的身形顷刻间失去力量。桌盘翻倒,酒杯坠地,在图卢因为突变站起来之前,嬴寒山向着一边歪下去。 一口暗红色像是花一样喷溅在地。 第320章 为王献剑 异变突生。 嬴寒山倒了下去, 将将靠在嬴鸦鸦身上。图卢拍案而起,站在她近前的那几个人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就被那玛一几案拍在了地上。 刘承业最快反应过来, 虽然不知为何那药发作的样子全然不对, 时间也如此短, 但只要她喝下去这件事就不算失败! 他箭步窜到灯台前, 抓住那连枝灯向着主座的方向推过去:“大事有变!” 早已经埋伏在门前的甲士鱼贯而入,乱箭射杀图卢·乌兰古与副将,其余文武官员都被控制起来, 他推倒灯台阻拦其他人救援, 也把嬴鸦鸦和周边隔离起来以防意外, 最后挟持住苌濯这个…… 在他的预想里, 一切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他眼看着那个面容秀美, 脸色苍白的文官扶住了灯台。 谁也没有看到苌濯是怎么过去的,他们只看到藤蔓盘上金色的灯枝,灯焰中开出白花。 苌濯玉色的衣袖扬起来, 底下伸出的不是手,是大朵连缀在一处的昙花, 它拉住这倾倒的火树, 只轻轻一旋,就把它推回原位。而那昙花的主人则代替了倾倒的灯挡在主位前。 帐篷的门被踹开,一个影子被砰地丢进来, 地毯上顿时溅开一片暗红色。 那是具没有头颅的卫士尸首,四肢尚且挛缩着颤抖, 血已经慢慢蛇行着在地上淌开。 林孖踏着血走进来。 他用袖子蹭着脸上溅上的一道血, 用脚尖把地上那具尸体向一边推推,给海石花让出路。 海石花发髻一丝不乱, 身上干干净净,只有手中提着的剑上滴沥着一点红色。她一扬手,被斩下的头颅飞出去砸向尸体,又滴溜溜地转着圈滚到地上。 “都处理掉了。”她说,“里面一乱这些人就装不下去了。” 灯影在苌濯面上跳动着,给他睫上镀上一层层霜一样的浅金,花藤缠上衣袖,青白的素色地子突然翻涌起来。那藤蔓直冲出帐篷,在夜色中精准地捕捉到什么后猛然拽回。 两个人影唰地被甩在地上,隐约能看出身上穿的是宝光缭绕的云纹道袍。其中一个还有点意识,手握符咒挣扎着起身,还没来得及念一句什么,藤蔓又迅速卷住他哐哐哐往地上掼了三下,他就彻底安静了。 “现在都处理掉了。”苌濯补充。 一二三诈尸! 嬴寒山动了下肩膀,直起身把什么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骂“谁跟我说没有干桑葚了让我含片红茄花充数的,你过来尝尝这是人吃的东西吗”。图卢慢慢坐回原位,脸上露出一点没来得及动手就结束的不痛快表情。 我砸了两个!那玛小声对高衍说。 不许说!你是把图卢那个也砸了!高衍小声对那玛回。 第660章 那玛扁扁嘴,很委屈地沉默了一下,又想起来一句话。 大将军装吐血用的花花是我给她的!她说。 不许说!高衍想了想,直接捂住了那玛的嘴巴。 刘承业努力地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和左半边脸颊被按在地上,漫开的红色给他脸上留下一个血印子。 有谁抓着他的头发,不许他抬头直视主位上那两个人。 可他还是努力转动眼球,视线边缘连上一片垂下来的衣摆。 那是嬴鸦鸦的衣摆。 那位长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既不是暗算了人的得意,也不是阴谋被发现的心虚。她把这件事告诉嬴寒山了吗?她怎么敢的?她怎么就那么笃定她姐姐不会一起清算她,不会在来日的某一天同她算账? 一股翻涌的气郁积在刘承业的胸口,几乎要割出血来,他盯着嬴鸦鸦,像是诅咒一样开口。 “你逃不掉,”他说,“那张血书上有你的名字!” “你一辈子也没法向她证明你没有动过这个心思,你只是又后悔了!” 精心设计许久的阴谋被打破后的崩溃让他头脑发昏,如果不是按着他脑袋按着他后背的手挣脱不得,他几乎要扑上去抓她。 你这个蠢妇!懦夫!目光短浅的东西!你迟早要步裴纪堂的后尘! 然后他看到嬴鸦鸦动了一下。 嬴鸦鸦终于又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刚刚那一口血吐出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前突然白了,耳边尖锐的嗡鸣声盖住了一切其他的声音。怎么会呢?嬴鸦鸦想,怎么会有毒呢? 那瓶毒药被她安稳地收了起来,留了条子,就算她今天在宴会上出什么事情,那也能被当作指控这群乱臣贼子的物证。 杯子和酒壶都是她仔细检查过的,不可能涂了毒药,不可能的…… 然后,她感觉到嬴寒山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姊的手有些粗糙,练武者手上的胼和文官手上的笔茧不一样。她曾经看过这双手拉开强弓,也看过它轻而易举地捏碎锁石,但它现在抓着自己的手腕,传来的触感踏实又温暖。 嬴寒山把半边身子靠了上来,让嬴鸦鸦挡住自己的脸。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阿姊的表情,这个表情她见过很多次了,每次阿姊有什么鬼主意又要装作严肃的时候,总是会绷不住露出一点要笑不笑的神态来。 她就这么看着她,觉得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阿姊又回来了。 自从失忆再回来,阿姊就变了很多。她变得很少笑,很果决,很……她也说不清楚。 有些时候嬴鸦鸦甚至在阿姊的眉眼里看到一点姨母的痕迹,当她不笑而凝眉思索时,那双眼睛里就有让人很难直视的威压。 她没有告诉阿姊这场阴谋,因为其实她也不确定阿姊会怎么反应。 阿姊杀了裴纪堂,从动手到收尾都符合一个政治家的考量。每一步都很有道理,每一步都能把局面推得更有利,但是每一步都更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阿姊。 人是会变的,嬴鸦鸦知道。她知道自己睥睨群臣的姨母也曾在年少时大笑着用宫花砸看中的美男子,她知道这些死死咬着彼此的臣子也曾经有吟着或好或坏诗句纵马的日子。 所以阿姊可能只是变了一点而已,是这个世道逼着她变的。那个变了的阿姊会不会猜忌她,会不会把她幽囚至死,嬴鸦鸦并不知道。 今夜是她的赌局。 原本她会在递上这杯酒之后跪下,向阿姊揭发这个阴谋,然后和凶手们一起等待被处理。阿姊可能相信她,也可能不信她,如果她不信,自己就悄悄地死去,不让阿姊落下姊妹相残的名声。 但是这一瞬间,就在阿姊抓着她的手倚靠着她的一瞬间,嬴鸦鸦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傻。 阿姊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个阴谋,阿姊现在也还愿意相信她,当刘承业挣扎着对她咒骂时,嬴鸦鸦轻轻从嬴寒山手里抽出手,向下走了两步。 “无所谓。”她说。 “我无所谓阿姊杀不杀我,何时杀我,我的命本来就是她的。” “不论阿姊变成什么样子,不论她疑心不疑心我,只有可能我替她去死,没有我害她的可能!” 那个被按住的人哽住了,仍旧睁着眼睛瞪着她。帐篷里一时安静,林孖抓了抓头发,突然很委屈地哼了一声。 “不是,啊?啊呀?什么死不死的,海阿妹你不是说喊我出去商量,商量好了就告诉姨妈嘛。怎么出去是杀人,进来鸦妹儿又说这话?” 嬴寒山扬扬眉毛:“商量什么?没事,现在你告诉我也行。” “姨妈,”林孖扬起带着点血的脸颊,露出一个狗崽子的笑,“我和海阿妹商量好啦,我们想立夏成亲……噗唔!” 话没说完就挨了海石花一个肘击,狗崽子捂着肋骨,委屈地不说了。 图卢大笑起来,端起桌面上那碗溅了一点猩红的酒,对着嬴寒山和白鳞军的两个将领举了举。 “好事!”她说,“正好杀了这群混账,给你们挂红添添喜气!” …… 虽然图卢那么说了,但杀人是不能添喜气的,只能添血气,所以杀完人要好好洗澡。 嬴鸦鸦用布帕子把头发绞干净,从嬴寒山手里接过泡着柚子叶的盆子,掬起一捧水来洗脸。 嬴寒山归拢好她半干的头发,去熏笼边给她拿了新衣服。 第661章 “下次不许了。”嬴寒山说, 嬴鸦鸦没作声,脑袋耷拉下来,半晌感觉自己泡在水里的手被牵住,嬴寒山慢条斯理地用柚叶水洗着她的手:“下次不许逞强了,一只小鸟人没多大点,怎么想着要替阿姊遮风挡雨了?” 她张张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就听到嬴寒山继续说:“也不许说替我去死的话。” 嬴鸦鸦抬起头,对上嬴寒山的眼睛,那双金色眼瞳里的光很温柔。她呜咽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嬴寒山凑上来,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我也不对,阿姊给你道歉了。”她说,“我应该早点察觉到你害怕了的。” 嬴寒山已经想明白了,她想明白了为什么嬴鸦鸦没有告诉她这个阴谋,想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夜之前她会欲言又止地来找自己。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碰着嬴鸦鸦的额头:“你的命和我的命一直在一起,不要怕。” 嬴鸦鸦用力把泛上鼻腔的泪意压下去,只是点头:“还好阿姊是仙人,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酒里没有毒。” 不然她那一跪,或许会伤阿姊的心吧。 嬴寒山歪了一下头:“哎?” “我不知道啊,酒里有没有毒这件事仙人也不能知道的。我也没有很早知道,只是有个猜测,在宴会开始之前我在周围转了转,觉得可能不保险,就让海石花去预备着了。” “要不是我怀疑有天上那群人插手,我也没必要装这一下。” 嬴鸦鸦的眼睛睁大,她愣愣地看着嬴寒山:“阿姊……不知道……酒里有没有毒?” “不知道,”嬴寒山笑笑,“怎么了?” 下一秒嬴鸦鸦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哇地扑了过去:“你不要命了吗!不知道就直接喝万一有毒怎么办” 万一呢?万一我真的要杀你呢?万一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向酒里下毒呢?你防备那些人,为什么不防备我呢? 她轻轻拍着嬴鸦鸦的后背:“我不知道酒里有没有毒,但我知道你不会杀我,怎么就不能直接喝啦?” 嬴鸦鸦好像是被眼泪噎住了,哽咽得说不出话,刚刚用柚子水洗过的脸又变得一塌糊涂:“你应该,你应该对我,对所有人有点……”她用力比划着,最后干脆把脸埋在嬴寒山的肩膀上大哭起来。 嬴寒山就这么抱着她,直到她的眼泪把肩膀浸湿了半边。 “鸦鸦,”她说,“我从来没想过,也不信你会杀我。” “纵然有那么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那酒里有毒,那也就算了。我不想做一个那么可悲的人,可悲到最重要的妹妹也想要杀我,要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真的该死。” 她不知道嬴鸦鸦有没有听到这话,哭得太厉害嬴鸦鸦很快就变得倦了,她把脸颊埋在嬴寒山怀里不动,在嬴寒山思索要不要把她抱回去的时候,她听到嬴鸦鸦小声问她。 “是裴纪堂他和阿姊约好要那么做的吗?” 嬴寒山叹出一口气,摸了摸她还没干的头发。 “是,”她说,“那件事是我们设计好的,我不觉得这是个好的解决方法,但最后还是这样收场了。” 嬴鸦鸦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在一小段沉默之后,嬴寒山试探地拍了拍她:“鸦鸦,其实裴纪堂没……” “鸦鸦?” 怀里的小鸟已经静静地睡着了,脸颊还带着一点筋疲力尽后的苍白,嬴寒山摸摸她的额头,抽出峨眉刺在指腹上划开,用血点了点她的嘴唇。 那血珠很快变成赤红色的线条,渗入她的皮肤,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逐渐安稳下来。嬴寒山擦掉手指上的血,抱起她。 “你和我活的是一条命啊,鸦鸦。” “我从没有怀疑你,只有这件事,一直如此。” 崔蕴灵和乌观鹭来得稍晚一些,等到了地方叛乱者已经全部审问处理结束。 这只胖狸花一看风头就来了精神,竖着尾巴去找嬴鸦鸦讨赏。 您看我忠心耿耿一心向着大将军和长史您呀接到信二话不说就去找了乌别驾我就知道您肯定不可能和那些奸邪小人沆瀣一气您倒是夸夸我呀喵喵喵喵! 嬴鸦鸦不胜其烦,遂喊人把这破猫抱走,再喵就绝育。 猫不服,欲找大将军辩猫好人坏,大将军不在,遂不喵。 嬴寒山在见一位故人。 上次见无宜还是和第五煜打仗的时候,她带来了火药,又飞快离开,这次再见,她和上次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无宜没有再约路边的茶水摊小面馆,她很给面子地进了官府,在嬴寒山的书房坐下。 “我是来拿回放在这里的东西的。”无宜说。 嬴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看无宜用眼睛指了指她手边的弓架:“落龙弓,你应该把箭用完了吧?谶已经应完,我该把它送回去了。” “啊,”嬴寒山苦笑了一声,起身去拿那把弓,用布包一下递给无宜,“一定要收回去吗?我用顺手了挺想留下的,当初也没说好要收回去啊。” “果子吃完了,没人会藏着果核不丢,箭用尽了,弓也该回它的来处。” 无宜从她手里接过弓,掂量了一下,稍微思索后补上一句:“别太自责,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有些时候,即使是方向一样的人,也会互相残杀。” 嬴寒山耸耸肩,没有多说,照旧在无宜面前坐下,看无宜包起弓来,顺手把背后的不识剑摘下放在一边。 第662章 “听说你要称王了,是吗?”她问。 嬴寒山眨眨眼,没肯定也没否认,反而把话题绕过去:“怎么光说我呢?说说你吧?上次你留下火药就走,我们也没好好叙旧。” 无宜微妙地笑了,抓住脚踝往后仰一仰:“你看你现在就有王的样子了,都开始打探我的行踪了。” 没有没有,嬴寒山立刻摆手,真的没有。 “有也无妨,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无宜正色,“北方会有一场民变。” 空气凝固了几秒,嬴寒山沉吟片刻:“何时?” “迟早会有,你可以与我商议发生在何时。”她说,“这就是无家惯常做的事情,在我们是剑匠的同时,我们也是弑王之剑,佐王之兵。” 这支渗透在民间的队伍永远与君主对称存在,在混乱的年代成为下一任天命之人的助力,在平静的年代成为朝廷忌惮的对象。 王朝交替,他们的身份也在二者之中切换,或许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忘记自己的使命,但车轮终究会回到正轨, “我不太想和你说客气话,”无宜说,“你会是下一任皇帝,今天我是以无家领袖的身份在和你谈。” “以前有许多无家领袖与许多君主谈判过,谈判的内容大同小异,多年后的结局殊途同归,但我还是要和你谈。” “无家的立场不在君主,而在百姓,因为百姓希望天下平宁,所以我们为新生的君主铸剑。因为百姓痛恨无道的世道,所以我们对昏庸的君主拔剑。你和你的继承者永远无法拉拢我们。无家不许做官,不许官吏加入,我们之中只有平民,领袖不以血亲的方式产生,这意味着这世上永远有注视着你的朝廷的眼睛,也随时有为你准备的刺杀。” 她注视着嬴寒山:“你能接受我们的存在吗。” “不管能不能,我们始终存在,正如荒野中始终遍生野麦。区别只是我们与你对抗与否。我不希望与你对抗,即使最后可能你的孩子还是会走老路,我也希望和平的时间长一点。” 嬴寒山放松地笑了笑:“我不会有孩子。” 迎着无宜有些诧异的眼睛,嬴寒山坦然地打了个手势:“修士不能有后裔,天道是公平的。我会禅让给我认为合适的继承者,这个人甚至不必是我的养女。我会挑选一个称职的成年臣子来延续统治,至于她怎么决定后代是禅让还是血亲,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如果一直禅让,没准情况会更好一些,”嬴寒山说,“国家的生命被继承的思想延续,而非血缘,要是一味像是养蛊一样提纯血亲,最后的下场大概会和第五家一样都是精神病。” 无宜微笑了一下,嬴寒山还在继续说:“至于无家,在我统治的期间,我会慢慢摸索和你们的相处方式。其实现在无家的内部构架也可以改进,或许到时候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无家不接受帝王的指点,”无宜说,“……但是老朋友随时可以和我聊天。” “说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为人,或许我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首领都幸运。” 两人举起茶杯碰了一碰。嬴寒山想起什么一样接着问:“你这次还急着走吗?” “不急,”无宜说,“如果你决心称王,那我就留下来见证。” 她的手按上不识剑,轻轻翻过手腕,把它向着嬴寒山推了一下。 “然后,作为无家的传承者。” “我将为你献剑。” 第321章 天下识我 称王这事就像是去迪士尼, 你站在公园门口的时候有多开心,前期准备就有多痛苦。 痛苦得嬴寒山一天要打八百次退堂鼓。 第一件纠结的事是她究竟是个什么王。 嬴寒山激烈反对在王的前面加个二字称号,她觉得当个二字王好像隔空和第五家这些藩王结拜, 自己也进了他们的封地队列。 嬴鸦鸦和乌观鹭也觉得一字更好些, 旧俗贵一字而贱二字, 虽然现在取名基本不讲究这个, 但称王这么大的事还是可以讲究一下的。 所以,究竟叫个什么王呢? 这一阵子淡河府衙忙得要死,但凡识点字的都在集思广益, 当地的大儒学究翻烂了手里的旧典, 就盼着拽出哪个字来能入了未来殿下的青眼。 嬴寒山每天焦头烂额之余, 还得像是给小学生批作业一样翻底下人递上来的草案。 古来一字王多以姓氏为号, 臣以为未若以“嬴”为号, 称嬴王。 嬴寒山:make 沉州 grea again,但凡我不姓这个这条我就给过了,下一个。 称号多表德行, 大将军宽以爱民,堪当“仁”字, 不如称仁王。 嬴寒山:仁王是佛祖, 谁搁这夹带私货呢?过来我给他超度一下。 天有九野,南称炎天,大将军据有南方, 可称炎王。 嬴寒山:…… 虽然现在掌管轮回转世的还是西王母和泰山府君,但一想到未来史书上会写她嬴寒山登基之前当过阎王, 她就挺想死的。 陈恪送来的字是珩, 天子白玉珩,很漂亮的一个字, 嬴鸦鸦递给嬴寒山的时候在上面画了个小圈,又画了个小叉。“阿姊和陈别驾,尚有憾未释吗?”她小声问。 珩是高贵的玉器,也是节行止,正冕服的器物,陈恪到底还是对那个理想的破灭有些戚戚。 “不管他,”嬴寒山说,“这个字存下,以后我送给他。” 第663章 嬴鸦鸦也提了一个字,景,中规中矩的好字,给王用可以,给皇帝用也挺好。 嬴寒山记下了,预备实在不行就用这个。乌观鹭提的和嬴鸦鸦差不多,旭,都是绕着太阳的含义来,带着点新朝初生潜龙腾渊的意思。 海石花没提,她说她没文化,林孖想提,被海石花按住了,她说这人比她还没文化不能放出来丢人。 无宜咔嚓咔嚓地啃着青枣,围观嬴寒山对着一堆提案崩溃,也不给什么建设性意见。 “我觉得,”她用袖子擦擦嘴,“你迟早要当皇帝,到时候肯定是高祖和太祖之类的什么名号,这个字起了也没用,不如你找个小孩识字用的书,啪地往地上一摔,摔到哪个字是哪个字,你觉得如何?” 嬴寒山想了想,站起身出门去喊了个人:“你给我找本说文来。” 纸的书到底金贵,被喊住那位愣了半晌最后给嬴寒山抱来七八卷竹简,嬴寒山拿在手里点兵点将一会,抽出一卷就要往地上摔,无宜赶忙丢了枣拽住她袖子。 “我说笑啊。”她说,“哪有你这么死心眼的。” “我觉得挺好,”嬴寒山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竹简,“摔到哪个算哪个,也算天意。” “万一摔到什么芥菜梨子的,你岂不是要做火头王?连累我因为一个玩笑被史官记上一笔。” 嬴寒山把手里的竹简松了松,看向无宜:“我做的事情是认真的,但给这件事找个名头不必很认真。不论我是武王景王炎王旭王,还是瓜果蔬菜王,惧怕我的人仍旧会惧怕我,追随我的人也仍旧会追随我。” “有一个名头是为了我从朝廷中独立,从不同的人那里选择不同的字是为了表现我的立场。但抛却这一切来看,仪式不过是一场严肃的过家家,我可以谁都不选,谁都不管。” “所以不必在意,”她轻轻地把那竹简抛出去,“称王本就是一个玩笑。” 哗啦,竹简掉落在地,嬴寒山走过去,把最上面那一支翻开,手指压上第一个字。 “启。”她说,“是个好字。” 冥冥之中高居于青天之上的某种力量,送给了这个新生王朝第一个谶语。 称号定下了,第二件事就是加冕时的礼服。 淡河的天热得很快,前几天夜里地上还一片薄且冷的雾,这几天的天气就已经开始蒸人。 冕服做起来复杂,拖的时间就久,什么时间完工,完工之后穿身上会不会捂着自家殿下,这事都得细细计议。 衣服上绣什么花纹,冕旒是上八条还是十二条,这事也有得嘴仗要打。 嬴寒山试图说服大家不必花冤枉钱,她身上的弱水衣幻化一下就能直接当礼服用,被嬴鸦鸦吐槽了“阿姊你的弱水衣只有一件吧你以后要每天都穿着冕服吗”才讪讪作罢。 在淡河这群绣娘绣郎从形制到花纹打了足足七天之后,量体裁衣终于紧锣密鼓地开始。 礼服选黑红地子,两肩绣龙虎纹,冕旒是用赤玉珠杂金珠串的,考虑到以后还有戴十二旒冕的时候,这次做出来的还是八旒。 侍从把这沉重华贵的器物呈上来,等着它的主人给出修改意见。 苌濯托起那冕帮她试大小,他稍稍矮嬴寒山几寸,她需要微俯身才能让他为自己戴上。 眼前的青年身上是新制的礼服,淡紫色,很难穿的颜色,却极衬他肤色。 两袖上缠绕的鹤羽与瑞兽纹在日光下一闪一闪,衬得苌濯好像身穿羽衣还未完全化人的异鸟。 嬴寒山低头看他的袖子,突然悄悄笑起来。苌濯手上不停,替她理好系带,拨正冕旒:“怎么了吗?濯有何失态让寒山笑起来了?” “没有,”嬴寒山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一只衔着红花的大鸟一样,好可爱。” 苌濯的手停了停,他也笑起来,双手蹭过系在她颊侧的系带,从指尖转到指腹,再到指背和手背,他用这两只手仔细地描过一次她的脸颊轮廓后,突然抬起手,摸了摸她冕下露出的一点头发。 “怎么了?”这次轮到嬴寒山问了。 “不知道,”苌濯说,“只是记得寒山好像很喜欢这样摸人发顶,像是对稚子一样,濯也不记得寒山有没有这样摸过我的头发。” 确实不记得了,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嬴寒山困惑地看着他又正了正那冕,对她微笑:“寒山这样对待过太多人了,濯并不是独一。如今借职责僭越,能这样为寒山整发一次,濯也算是独一了。” 这么说着,他慢慢收敛了微笑,向后退两步,缄默地合手对着嬴寒山拜下去 我的君主,爱人,同道之人与救我之人,自今日之前不可计数的漫长时日,自今日之后不可计数的漫长时日,你都是我的独一。 而我永远渴盼着你眼中的独一。 一套流程走下来,真正加冕的仪式已经快要拖到立夏,险些就要和海石花林孖的婚事一起办。 定下的加冕焚稿祭天的那天是个响晴天,从淡河府到搭起来的台子上一路万里无云,天澄澈得好像白门湾的海被翻了上去。 淡河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到了,升职了的人穿着新衣以乌观鹭和嬴鸦鸦为例,两人都升到了刺史。原本嬴鸦鸦这个刺史的位置应该给陈恪,但陈恪坚决地拒绝了。有些事情想不开就是想不开,他能被说服,但没法走出。 苌濯穿着国相的礼服,那件紫衣在日光下真像是一件云气缭绕的羽衣。站在锦尘障后的百姓拼命探头,在看到苌濯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 第664章 咱们大将军确实是有些天命在身上的,你没听说哇,其实咱们苌军师也不是人来着。他是衔着天上白花的白泽,看大将军降世之后才跟着投了人身,不然为何这样秀美睿智,又这样忠心耿耿地待大将军? 是也,当初大将军来淡河城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只白泽,我嬢嬢看见的! 去你的!你嬢嬢认识什么白泽,她老人家瞎了七八年了!当初跟着大将军的明明是咱嬴长史!是个小神仙鸟变成的小童子! 那些窃窃私语声升起来,逐渐与吹拂的暖风融合,又弥散在护卫披甲的碰撞声中。白鳞军的重步兵皆备银甲,持铁枪,两条银色游龙一样拱卫在路边锦尘障后,等待着那位新的君主经过。 尘障里的地面是新铺过的,撒好了黄土盖上白石板,再铺上漂亮的地毯,在这华美而庄严的路上,谁踏上去都会心绪浮动。 但嬴寒山没有感觉。 她拖着那身庄严的礼服走上去,眼前的赤玉珠子轻轻摆动起来,琅琅,琅琅。 在它的遮盖下她几乎看不清正前方的东西,只能用余光注视周遭。 她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嬴鸦鸦双手捧着祭天的文书正在向台上走,即使身穿紫衣,她的背影还是像是多年前那个马车下的小姑娘。 乌观鹭面容严肃,她身边聚集着那些已经成为鹭鸟羽毛的女官。 左右两边是图卢和海石花,她们像剑,像华盖,像宫门前支撑屋宇的两根天柱,如此笃定而不可撼动地为她打开前路。 她也看到陈恪,那个忧郁地注视着她的文人;看到崔蕴灵,他的眼睛里有黄金一样的狂热;看到何翠子,看到陆小孩,看到李烝和杜车前……有几秒钟她甚至觉得裴纪堂也站在这里,神色一如淡河初见。 更多的人来了,他们的脚步声隐藏在王冕悬珠的碰撞声中,杜泽牵起妻子的手,在她经过时微微低头,蒸饼娘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半旧的篮子,篮子里装满新鲜的荠菜。青簪夫人着甲佩剑,她微笑地注视着远处的图卢,又把目光拉回嬴寒山身上,那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来到淡河,在嬴寒山余光无法看见的地方注视她。 这条路走到尽头,嬴寒山登上最高处。礼官开始念诵祭天的文书,她看着火焰吞噬这张锦帛。 然后,无宜走了上来。 她今天穿得很郑重,一身新制的皂色翻领胡服,身后左三右三跟着六个无家众,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的器物。 农民,渔民,铁匠,木匠,商人,游医,这些以双手谋食的黔首沉默着,等待无者为他们引荐一位新生的领袖。 无宜取下不识剑,单膝跪下双手托起。 “我无家传人也,”她说,“今以旧例,为王献剑。” “剑献于仁而不献于戾,献于贤而不献于庸,献于天下王而不献于一人勇。” “此剑所奉,皆是民心。” 不识剑的蛟鞘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紫色的龙气盘缠在剑身上。嬴寒山伸出手,她稳稳地握住了剑柄。 就在这一刻,嬴寒山又看到了曾经见过的画面。 她仍旧看到广厦,看到大道,看到亿万条金色所组成的通天之路,也仍旧看到血池,看到尸骨,看到无数条血线牵拉着她的手肘。在这光明与血腥交叠的边缘,一把模糊的剑形悬在半空,仿佛在等她开口。嬴寒山直起后背,望向它。 “这是同一条路。”她说。 “光芒万丈是成王之路,血腥涂地也是,天下的功德系于王一身,天下的罪孽也由王来承受。我从血池中生,我向大道上行,今日我成为王,天下人的因果就由我一人所担!” 不识剑铮鸣起来,龙气与她的手连接,原本滞涩地卡在鞘中的剑随着嬴寒山扬手的动作拔出,一道寒光刺破天幕。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晴空与白日之下,所有人都听到那龙啸一样的剑鸣,双眼被贯日的白虹照亮。在不识剑银青色的剑背上,三枚金色的小字缓缓浮现。 天下识。 今日起,剑为天下所识。 今日起,君为天下所识。 第322章 妈妈 远处的山上缭绕着青色的雾气, 好似一枚正燃烧的博山炉。 悬空于重山上的九旋峰如今半边与地面相连,吞下了青云宗的大半山门。 正有弟子忙忙碌碌地把原先的碎石和牌匾拆掉运走。 玉为尘缠绕在山门最前的石碑上,似乎在思考怎么把它直接拔起来扔掉, 看到嬴寒山走过来, 它就拍拍翅膀, 忽地落地化为人形。 “好久不见, 为尘……你别缩我不拔你羽毛了我指天发誓!” 黑羽螣蛇化作的女武者偏过头去,面具下的眼睛好像朝天翻了一翻,她默不作声地引着嬴寒山拾级而上, 玉成砾正在半山腰上等着她。 “青云宗没了?” 嬴寒山拽拽路边一丛野果子, 从上面薅下来几颗在手里捏着玩。玉成砾嗯了一声, 眼光从她身上逐渐移动到她的肩膀。 眼前这人穿着身没什么修饰的胡服, 翻出来的领子是暗红, 底下的衣襟是素面的赭色,从头到脚平平无奇,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 如果忽略掉缠在她肩膀上的白色龙形的话。 那条白龙像是一条银色的披帛, 又像是神像后五光十色的大光相,颈上狮子样的鬃毛披散下来, 末端拢着一层虹彩样的光晕。 第665章 当玉成砾看着它时, 那白龙也转过眼睛与它对视,那双明黄的眼睛里有些与眼前人相近的神色。 发觉玉成砾的话断了,嬴寒山歪过头来看她, 那龙也跟着嬴寒山把头扭转一个角度。玉成砾移开视线:“你家花把青云宗吃了个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原本还守着这个破破烂烂的门, 前一阵子你把那两个想用桃花面杀你的送上来, 芜梯山上其他宗门就直接把青云宗划为魔修,夷平处置了。” 嬴寒山耸耸肩, 她对这些玩意的下场没什么同情心:“所以青云宗归你了?” “却之不恭,”玉成砾用手里的拂尘杆子敲着手心,“几家和青云宗勾连的大宗都元气大伤,谁也不敢先出手接这个摊子。九旋峰需要从真言宗里出来,自然就需要落脚的地方。虽然真言宗那几个老不死的来求我,让我把九旋峰并回真言宗,说是推我做掌门,但我不乐意。那个宗门芯子已经烂了,不如重新开荒。” 玉成砾站下,与嬴寒山一并回过头去,山脚下的护宗大阵正在结成,清理干净的山门前筑起了新的白玉坊,九旋峰仿佛一只蹲踞的神兽,垂头于云中俯瞰整个修仙界。 挺好的。嬴寒山说。 “旧的时代过去,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都需要新的秩序。” 听到这话,玉成砾突然很不舒服地皱了皱鼻子。 “别说风凉话,”她说,“你还有个‘旧时遗民’在我这里。” 登上长落阶最后一级,玉成砾养伤的那面镜潭又从葱茏的草木中浮现出来,她带嬴寒山绕了一圈,掀开潭水后一支垂落的藤萝,露出另一个洞府的入口。 “他还没醒。”她说。 洞府的地用蜡石铺着,两侧壁上挂的灯闪烁着一点浅青的光。在最中央安置着方白石台子,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裴纪堂一身素袍,宽大的袖子从台上垂落下来,很像一只水鸟折断的两翅。散开的领口中露出的皮肤也像是蜡石一样白。 如果只站在这,不走到近前,恍惚间会觉得那不过是一整块石料雕出的人,只是在上面披了一层未染的布帛。 在他衣袍下靠左的位置,有一朵活着的红花。 那是细细的青黑色与赤色线条,正在裴纪堂胸前颤动着,伸展出细长的枝蔓。 以血化生维持住他的心脉,绝息盏暂时中止他的呼吸与脉搏,这样一个已死之人就这么半活不活地维持到如今。 “我喂他药喂多了吗?”嬴寒山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没过去。 “不是,只是他还没想活过来。”玉成砾摇头,“绝息盏对仙凡皆有效果,若是醒来的念头强烈,那约莫十二个时辰人就醒了,若是浑噩不清,那或许需要数月方醒。 “不过没死就是没死,他再不想醒也得醒,就在这个月了。”玉成砾一扫拂尘,搭在自己胳膊上,“你欲如何安排他?” 嬴寒山想了想,摇摇头。 “他对我而言已经是死者,我遂他所愿了断了‘裴纪堂’的身份,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要看他自己。” “如果他醒过来,拜托你帮我告诉他,裴纪堂在几个月前入葬,如今坟上青草已经长得没过马蹄了。” “他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血裔,在这世上他不必再为任何事自罪,任何事痛苦。” “如果他想来见我,就算我们两个前世有缘,可作旧友相待。” “……” 嬴寒山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不太痛快地皱了皱眉,好像接下来的话有点和她舌头打架,:“……然后,鸦鸦那边……” “我没告诉她他还活着,这件事得他自己去说。我不想让鸦鸦知道了他没有死,他却抛却尘缘不回头了,在那里空耗我妹妹。” “如果他觉得这段感情应该继续,就让他自己解决这件事吧。” 玉成砾抖了抖拂尘,微微颔首:“记下了,我事先说好,并非要卖你人情。只是顺着你的势让九旋峰成了宗门,也让这一滩浑水的芜梯山清朗了些,所以我还你人情罢了。” 嬴寒山看着她板起来的脸,不自觉笑起来。 “知道了,下次有事还麻烦你。” 玉成砾知道对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嗔她说破,只是拿拂尘在她面前一扫。 嬴寒山又回头看了一眼裴纪堂,他仍旧安然地躺在那里,面色如纸,只有口唇上余着一点淡淡的红色,好像谁为他涂了一点胭脂。 之前把他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 困惑在嬴寒山脑袋里闪了一闪,就熄灭下去。 从藤萝枝后面转出来,嬴寒山预备作别下山,玉成砾迟了一下,还是拉住她。 “有件别的事。”她说,“你姑且一听。” “你师尊想见你。” 这句话一出来嬴寒山就感觉到自己呼吸滞住,原本因为中道断片而模糊的记忆一股脑翻涌上来。 她想起自己在栾浊雨腹中的心魔和幻梦,想起自己撕开她腹部时满身的污血。 那时自己就站在这个女人身边,懵懂地盯着她四分五裂的身躯,像是羽翅一样裸 露的肋骨,既不害怕,也不悲伤。 ……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有点脑子不好。 “师尊……见我为何?” 扪心自问,嬴寒山不觉得被自己徒弟从里到外剖开一次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她是夺舍者,两人的师徒情分本就不深,上次的事情过后,纵使有旧也无情可叙了。 第666章 但如果说要找她算账,那现在显然也不是一个好时机,嬴寒山还没有称王之前,驺虞所化的龙尚是缺乏细节的画影,身上的人王之气也没有那么稳定。 那时栾浊雨如果与她一战,或许凭着大能的威力还可以小代价把她敲成重伤。 如今王气已成,驺虞化龙,纵然栾浊雨是大乘期的修士,想要把天道所选的人王击伤击杀也并不容易,这件事嬴寒山清楚,栾浊雨也该清楚。 那她找她究竟是为何呢? “她说她在血渊宗中等你,不拘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家,就去找她。” 背缠白龙的年轻人王垂眼,对着地上青石砖的缝隙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嬴寒山说。 血渊宗并没什么变化。 春已经老了,“道”石上的爬墙虎生着鲜润翠绿的叶子,将石头上原本的笔画盖去了大半。 嬴寒山沿石梯拾级而上,穿过山门,凭借着一点残留的肌肉记忆向宗门深处寻去。 栾浊雨的洞府不像玉成砾那样有明显的青石路指引,花草林木掩映,通向它的路更像是一种“直觉”,嬴寒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为何逐渐放松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有十几岁,正走在校门口的小吃街上,手里握着冰镇过的汽水,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可以吃个半饱。 而妈妈就在路那头,她们可以一起回家。 她不恨她,她很爱她。 回过神来时嬴寒山已经到了洞府外,眼前只有一扇半掩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已经生出绿锈。没有禁制,没有阵法,她只伸手推了一下门就自己打开了。 门里是个小院。 不管什么年代的小院好像都差不多,墙边有棵蔷薇科的植物,叶子像是玫瑰一样,却只开很小的白花。两边的花圃里种着山鸢尾,长出的花是淡淡的紫色。 杜鹃开得很好,炽烈得好似一片粉红色的火,在这些花之中,她看到妈妈就坐在那里。 栾浊雨身上的衣服又换了,她穿着一件褐色的罩衫,里面的衣裙颜色稍浅,颈上的一串青玉珠子用墨绿色的绳串起来,看着有点眼熟。 在很久之前,不知道去哪个景区玩的时候,嬴寒山带回家过一盒这样的岫玉项链。 直到收拾遗物,它还在衣柜的抽屉里好好地放着。 栾浊雨抿了抿手里的线,给搭在膝盖上的衣服封好袖子拷边,然后抬起头,对着嬴寒山招了招手。 “寒山,来啊,”她说,“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不声不响的。吓妈妈一跳。” 嬴寒山慢慢地走过去,一直到她面前,栾浊雨站起来,抖了抖手里的衣服。 这是件漂亮的丁香褐上襦,领口和袖口都用混银的白线绣着连缀的云纹。在领子里侧有用稍深一些的颜色绣上的小字,是嬴寒山的名字。 “来试试合身不合身,”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快立夏了还穿得这么厚。” 她抖开衣服,在嬴寒山身上比量,嬴寒山楞楞地看着她:“师尊……” “叫妈妈。” “妈。” 嬴寒山开始眨眼,当她给自己披上那件好看的上襦时,嬴寒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在发抖:“妈……?” “我不是故意的妈,我那时候不太清醒……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你的伤好了吗?那个,那个会留疤吗?我……” “嗯嗯。”栾浊雨不太在意地应,“我只是把你生下来了,好孩子。是我想这样的,不怪你。” 嬴寒山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烫,灵魂好像陷入了两个世界的缝隙,她一会变成几百岁的女修,一会变成十岁出头的孩子,唯一不变的是站在面前的妈妈。 “妈,”她说,“我成为人王了,我证了我的道了。” 嗯嗯,栾浊雨说,我知道,我一直看着你,我的孩子很了不起,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还是走下来了,做到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妈,”她说,“我才知道根本没什么系统,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只有我一个啊……” 没关系了,栾浊雨说,现在有很多人在你身边,妈妈也在你身边,不要害怕了。 “妈……”在栾浊雨为她系上领口时,嬴寒山终于哽咽起来。 “我好累啊妈。我不想的,我好累啊。” 人王高高地扬起头颅,在厚重的冕旒后睥睨,直到母亲的手掀开赤玉与黄金,贴上她的脸颊,王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这一次栾浊雨没有说话,她坐下,把嬴寒山的肩膀抱在怀里。 不哭了哦,她说,妈妈在这里。 “你已经很棒了,不要为难自己。” “以后如果累了,被谁欺负了,就回家看看妈妈吧。” 她轻轻拍着嬴寒山的后背,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 “不要怕,妈妈会一直在这里。” 我没有哭啊,我怎么会哭呢?我是王啊。 嬴寒山泪流满面地想。 ……可是,妈妈。 第323章 敌阵来信 湖上有一层银色的晨雾。 去年夏天的几场暴雨让淡河涨起水来, 一条南边的支流河岸被冲酥了,塌了小一半,汇成一个牛轭湖。 河官带人来看过两次, 打桩子筑堤, 在附近的几个村落里都派了小吏, 叮嘱一旦河流改道就赶紧撤离。 经过秋雨和又几场夏雨后湖堤伫立如初, 湖也没有涸,岸边开始生出黄绿的苇子,有白羽毛的水鸟迁到湖里, 天不亮就能看到它们款款地在芦苇丛中走, 于是住在村里的老人家就说, 这湖是定下了。 第667章 湿泥里的鱼卵孵化, 一年间就长成斤把重的鱼, 有半大的孩子会来垂钓,也有脱了衣服下去戏水的,一般会被路过的乡老村吏大骂着扽上来。 一时间“殿下下旨此湖是龙兴吉兆, 寻常人不可下水亵渎”的说法传得到处都是。 这下倒是没人下水了,全都改成了在芦苇边系彩色布条。 嬴寒山坐在船里看岸上彩旗飘飘, 噎了半天才问出一句“我当初说的是在水边立个‘水深危险当心溺水’的牌子吧?” 啊是是是, 传达是这么传达的,大家怎么理解那殿下您就管不着了。 雾薄纱一样掠过船身,粘在袖子上带着淡淡的湿气, 青蓬小船在岸边泊着,嬴寒山远远只能看到女吏们豆青色的短衫。 从去年加冕诸官吏易服后, 无论男女文吏乡官都换了统一的制服。青色上着, 黑色下着,上着束袖方便书写, 下着深色方便奔走,臧沉各乡逐渐就有了“去找青衣娘子去”“去找青衣郎君去”的说法。 这次出来是查验各处水利,顺便看看淡河两岸的堤坝有没有水蚀严重需要维修的地方,嬴寒山原本不必跟着来,但嬴鸦鸦劝她出来走走。 “阿姊如今天天在案前用功,再开试选人定然是要去考个魁首。” 没辙,她只能把办公地点从书房搬到了船上。 船很稳,桌子上的文书也不怎么晃悠,嬴寒山把堆垛在一起的纸扫开,铺平最上面的那张纸。这张纸上没有写公文,也不是上奏。 纸上用毛笔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涂涂抹抹出个黑皮筒子一样的东西,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东瀛提早来留学了,画的是寿司手卷。 黑皮筒子旁边用小楷做着笔记:“臧沉诸乡,取水不易之地,辄有无家众匠设竹管引水,称‘渴乌’,竹管以油浸麻裹之,可越丘陵,接水田,用时于管口燃枯叶,水自至,一设可用两年余。” 之前赢寒山就在琢磨渴乌这件事了,这东西算是水管的雏形,真正发展完备得到<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 如果能提前把发展完全的水管弄出来铺设好,不仅能把灌溉效率提升很大一截,城市也能建设出公共用水系统,卫生状况跨时代飞跃。 沉州不常旱,又多水系,这种东西在农业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但对于臧州北和从州来说,这简直就是翻番粮食产量的神之一手。 她需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快速在水网密集的地方做好实验,然后赶在下一次战争前普及它。 但现在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嬴寒山面前,谁家水管铺下去就用两年? 竹子是有机物,在臧沉这两个湿度大的地方天天装水很容易发生霉变,接口处也容易磨损漏水,嬴寒山不可能每年重新铺一遍水管就算臧沉两个地方她忙得过来,以后也推行不到全国去。 除非她能搞出现代水管来。 pvc这种材质是甭想了,距离第一次工业革命还有几千年,她法承刘家大魔法师召唤陨石的可能性都比手搓塑料的可能性大,低碳钢的可能略大于塑料,但一则是成本惊人,二则是低碳钢在这个人长蘑菇的架空广州也会锈啊,总不能逼她提前研制不锈钢吧! 在拽掉一百来根头发之后,嬴寒山突然翻出了崔蕴灵对瓷土矿的报告。 陶瓷,她几乎忘了陶瓷。 虽然现在陶瓷也不便宜,但她手里有矿,瓷这种目前奢侈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的东西,就应该拿来用在该用的地方。 原本做盘子做瓶子的瓷匠们被召集起来,看着官府贴出来的布告愣神,天知道那一位殿下发了哪门子的疯,找人不做杯子不做碟子,做直筒子和弯筒子。 “这是什么?”他们窃窃私语,“是酒器吗,怎么没个底子?” “应当是用来吸酒的吧?” “恁家吸酒用的饮器腕口大!” 这么吵吵嚷嚷着嘟嘟囔囔着,所有人动起手来,直管好做,弯管就容易裂,不裂控制不好上窑之后缩水的幅度也不合格。 战战兢兢大致试了能有十几窑之后,终于把模具的雏形和适合的浆料比定下。 陶瓷管道是内芯,隔水层,防止水浸染管体导致发霉,分节结构方便铺设和更换,但是坚固性差,密封性也差,冬天容易冻裂。在这层外面还需要有一层保暖,有弹性,且密封的东西。 于是催瓷匠烧管子的官吏们还没歇一歇,又卷起裤腿往山区跑,逢人便问:“此地有没有杜仲树呀?” 沉州产杜仲,农闲时靠山的村落会上山割杜仲皮晒干了卖钱,这群官府来人不但要杜仲皮,但要杜仲的枯枝,种子和枯叶,这成堆的东西运回去,用碾子细细压碎了盛在坛子里发酵,再投进烧得半开的碱水里搅啊洗啊的,熬出来肉皮一样软塌塌的东西就是杜仲胶。 用杜仲胶封好瓷管子的接口,再在上面匀着涂一层,最后套上竹子,用胶填满竹子和瓷管之间的空隙,再在竹子外面包一层上了漆的麻布,水管就做好了。 她把第一份成品和结构示意图送去给无宜,得到了一个“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的评价。 这是夸她,因为无家立刻派了人手过来和乌观鹭对接,一面负责改良图纸,另一面负责计算架设线路,当嬴寒山在船上看这份“寿司手卷”的时候,第一批管子已经从窑里抬了出来。 那些满身白色灰尘的匠人们扎着双手,眼看着这裹着胶的管子从河边延伸到田间,一股清水潺潺地从管口吐出。即使这管子七扭八歪,中间不知道爬了几个坡,过了几条沟,那清水仍旧流得又稳又从容。 第668章 殿下召来了龙。他们窃窃地议论着,殿下让龙附在了我们烧的瓷上! 而船上的嬴寒山折起图纸,放在一边,拿起第二张。 这张纸上的东西简单多了,是一匹马悬挂着两个铜环,骑行用的马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嬴寒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骑兵没有马镫。 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怎么骑马,即使骑也是靠着肌肉记忆,不依靠马具,另一方面是因为淡河全是一群穷合伙人,骑兵这群宝贝疙瘩平时都收起来不用,她检阅和思考的次数也少。 直到乌兰古部来到这里,她看着她们的单边马镫,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个年代,马镫没在中原普及啊! 即使是已经被蝴蝶掉的五胡乱华,依靠的也不过只是辅助上马的单边马镫,马上骑射全都依靠种族天赋。 嬴寒山不知道没有马镫的平朔军有没有这种种族天赋,她倾向于好事不能全让第五靖占了,他们没有马镫,在马背上的弓箭准头就不够好。 在打北方之前,她横竖得让手下的所有骑兵都用上这东西。 两张图纸被折叠在一起,仔细装进一边的匣子里,原本匣中的书信被她拎出来,连着半截儿剑穗。那书信是锦封,纸上字金钩铁划,刚刚送到她手里还没拆她就知道这信来自于第五靖。 这是一封隐晦宣战的信。 “昔君寓身乡野,单骑而过辕,孤感君之恩义,奉君以将位,许君以千镒。知君终非池鳞,今日之事,岂容慨然哉。闻君得冕,僭而称主,旧未同袍,今非同道。孤虽踞军于朔,终为颐臣,今君易帜,无复他路可言也。”1 信拿嬴寒山称王这件事做引子,算是和她提了提之前那个约定。两边终究要打一场,要么第五靖被嬴寒山斩于马下,朝廷可以直接投了。要么第五靖抗住了南方的冲击,之后可能彻底独立为一个割据政权。不论怎样要有个结果。 这事情做得没问题,就是信写得有点恶心人,带着点文人式的怨妇口吻,估计不是第五靖亲自写的,是帐下哪个文官代笔。那位铁骑都督真要写,大概只会写两个字,“打吧”。 那半截剑穗子看着不是第五靖送来的,嬴寒山拿起它,头脑中浮出一张少年不甘的面孔。这枚深蓝色的剑穗曾经挂在黎鸣铗的佩剑上,如今被切成两半用细线绑了也送给她。 虽然剑穗没有任何文字附录,但嬴寒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把它拿出来,放在桌角,自己取了一张纸,开始写回信。 “得都督之信,哂之不恭。然鸢鸟不栖于笼,鳞长不酣于池,将军所言将位金银,于孤何加哉!以民鱼肉者非僭,卖官鬻爵者非僭,大权独揽者非僭,蔽日昏昏者非僭,而孤得僭,都督既作此言,孤唯哂之,何足辩也。”2 这就算撕破脸了。她想,是该修缮兵器了,今年秋收之后得和第五靖碰上一碰。 朝廷虽然安静地苟着,但也时刻注意着两边的动作,在她和第五靖打的时候,不能让朝廷分出手来。 这么想着,船前隐隐有些划水的细微声响。嬴寒山收起桌上文书起身,外面正有一艘黑布篷船在靠近,船头卫士抬起枪喝令那船停下,一个无家人从黑布蓬里钻出来。 “无者急信,”他说,“将呈殿下过目。” 信是用蜡封的口,嬴寒山拆开信笺,里面还套着一个信笺并一张条子。条子上是无宜的字迹:“此人籍无家之手欲传信殿下,不知如何处置,请王自忖。” 谁的信? 嬴寒山拆开里面的笺,抽出信纸,最开头的几个字露了出来。 “臣第五翳再拜,伏唯望殿下垂听。” 写信的人是瑜川王,鸦鸦的王舅。 第324章 其命如蚁 有些信寄来是吵架的。 茶里茶气地骂你不厚道, 你爹不厚道,你妈不厚道,你家祖坟上长得那棵树不结果, 你家孩子长得像隔壁曹贼。 这种信一般骈四俪六满篇用典, 啰不啰嗦不重要, 能让你血压高就行。 有些信寄来是来求和的。 我认识你爹, 我认识你妈,我小时候还被你抱过哪,我二大爷的三外甥的老娘舅和你七舅姥爷门口挑粪的是一家, 求你啦, 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呀。 第五翳的来信不在这两种之列。 他话说得很简单, 近乎于白话。 第一件事是他的王位已经基本被废掉了, 现在他不是瑜川王, 是瑜川公。 “翳以庶人之身,禀王上以从州事。”虽然他不是真的庶人,但已经在法理上从嬴寒山的平阶级变成下位者, 在信开头就说这件事,一下子就把姿态压得很低。 第二件事是他手里其实有兵。“昔叶氏蒙难, 同门姻亲, 弟子门客多有株连,翳虽天家血裔,实叶氏遗族。以天残故, 勉强得以完身。” “盲雀亦有群羽相协,翳十六受封从州, 虽闲散度日, 实权旁落,然仍有根基于此。昔年蒙难门客, 家小仆中,翳暗遣人藏而抚之,今尚有千余人。” 他手底下有一千多号被藏起来的人,这些人不是家丁,不是普通士兵,是凝聚在第五翳身边的死士。他们仇恨当今朝廷的掌权者,天然信赖叶家,鉴于嬴鸦鸦是最后一个叶家纯血,这群人在立场上是和嬴寒山一致的,她可以直接用。 更何况能够隐藏一千多人,第五翳手里肯定还有其他力量,他并不像是外界以为的那样是个半瞎傀儡。 第669章 最后一件事是他想见她。 姿态已经摆明了,效忠也已经说过了,最后还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给她看我在从州既有人又有势力,你可以看不上我这点人,但你还有北方要打,多我这个助力有益无害。我想要的不多,只是看看你而已。 这个见她的要求非常有意思。 一则他没说看她干嘛,可能是当面谈条件,面对面地谈话比送信更隐秘也更好讨价还价,也可能是来看看她的实力如何,为人如何,从纸面上的交情转到人与人的交情。 二则他没说怎么来看她。鉴于第五翳目前还是被软禁的状态,他本人又是半瞎子,这个“我见你”实际上是“你见我”,嬴寒山得给他安排出一条接应的路,或者把从州的水搅浑到他可以短暂脱身。 而他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评估嬴寒山的能量如何。 她现在究竟是否有改天换日的力量?如果还没有,那究竟何时才有? 这个人很聪明,很“第五家”式的聪明,她能嗅到那种蛇息一样淡淡的阴冷感。 但与此同时直白仓促的文字,不太华美的信笺,以及原本应该盖王印的地方只用玉佩的骊龙纹沾印泥代替,都说明了他此时处境的窘迫,反而让这人又显得真诚起来。 嬴寒山想了想,对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去附近的村子买两条鱼,要活的,弓起来带给我。另外请那位无者捎信,我想请无宜来。” 无宜来的时候,锅里的鱼都快熟了。 鱼是草鱼,肥嘟嘟的,在锅底略微煎过,煮出来的汤就是乳白色,上面浮着一层琥珀样的油花。切碎的水芹和芫荽浮在汤面上,随着一个个胶质的气泡上下翻涌。 她摘掉斗笠,洗了洗手,就随便在锅子前坐下,等嬴寒山给她递碗筷:“都是王了,还守着小锅吃草鱼?” “你吃,我不吃。”嬴寒山没管这句揶揄,自己拿了只碗递给她,“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无宜抽了抽鼻子,筷子伸进锅里咔嚓折下一个鱼头:“是不是那封信?……醋有没有。” “没有,你凑合着吃,我穷。是,我在想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事情。” 无宜听到嬴寒山说穷的时候对着房顶翻了个白眼,低头挑鱼骨:“你是想现在就让朝廷那边乱起来?” “对,”她说,“不仅是因为我想找个机会和第五翳接触。我还收到了第五靖的宣战,秋天已经要近了,我不可能等到下雪再动身去打北方。在备战和宣战的这段时间里,让朝中顾不上插手我们。” “另外,第五靖所在的随州寒冷,粮食产量不会很多,如果东部发生混乱粮食减产,他的军粮也会连带着出问题。” 无宜没说话,她热热地呷了一口鱼汤。屋里一时间只剩下锅子里咕嘟咕嘟的声响。 “你是王,怎么说都成。”碗里鱼汤见底之后,无宜开始捞第二块鱼,“无家现在为你效命,这件事我会去做。” “不过我有问在先,你是想让那边‘乱出个结果’,还是‘乱一乱就罢了’呢?” 嬴寒山嗯?了一声,无宜就说下去:“之前稷褐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无家可以带领他们杀死县官,守城,但那之后需要你的部将来接手,否则到朝中发兵前来,他们说到底还是难以抵挡。” “他们需要一个带头者,一个能让他们一直跟随,拧在一起的人才足够和朝中抗衡,否则就只是白白牺牲。” “我不会坐视不理,如果你只是想‘乱一阵子便罢了’,让第五靖拿不到军粮,我就去控制混乱的范围,给这些人准备退路。” “如果你想要一个结果,在与第五靖作战时,就得派兵力过来。” 她捞了一块鱼尾,浇上一勺汤,但没有继续拿筷子。无宜抬起头,用目光牵住嬴寒山的视线。 “和北方的铁骑作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怎么控制住局面并分神接应从州和京畿,这件事你得好好掂量。如今你一人身上所牵是数万人的性命,不慎重会出大事。” 嬴寒山向后靠了靠,倚靠在桌子上,无宜也不再板着脸,开始喝第二碗汤。 “有蒸饼也成啊,”她抱怨了一句,“真的让我混个水饱啊。” 嬴寒山起身去门外,不多时有人端着一碟子饼和醋进来了,无宜把饼掐碎,一把一把投进碗里的鱼汤。 “出来个结果吧。”嬴寒山说。 无宜喝汤的手顿了一下,她转过头去拿醋。 “我不会真的用冲阵的方式和第五靖打,一万铁骑太多了,即使我能赢了他也会元气大伤。”赢寒山说,“所以第五靖那边我有别的应对方法,从州既然要闹,就闹出个后续来,有事我来接着。” 无宜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问嬴寒山打算用什么方式和第五靖打,她喝完汤擦了擦嘴,站起身走到嬴寒山书桌边。那副弓架还在那里,但上面已经不是落龙弓,换作了一把寻常的百步弓。 “成吧,”她伸手拍了拍这把弓。 “那无家,就去做事了。” …… 火里半干的木头噼噼啪啪地响着。 有妇人提了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窝棚里,用陶罐架在火上煮开,围着火的人就一人能领到一碗热水,把那一点可怜的干粮掰碎了捏成粉末泡在水里和开,用来慰藉干瘪的胃。 角落里那个被捆着手的人不声不响,脖子挨着撑起窝棚的柱子,好像死了一样。烧水的妇人露出不忍的神色,也打了一碗热水过去,把丢在他脚边已经沾了灰的那块麸皮饼子拿起来。 第670章 “同乡哎,”她尽量柔和地说,“吃点罢。你手上不方便,就着我手吃也行。”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不算外面看守的官兵,窝棚里大概有十个人,这样的窝棚还有五六个。乍一眼看去,这场面有些像是送徭役去修堤挖河或者去前线。 但再多看几眼就能看出端倪,这些窝棚里不仅有青年男女,也有老人和孩子,尚在抱中的婴儿睡不安稳,棚子里就时常传来一两声啼哭。 他们的手很粗糙,但指甲是干净的,没有田间劳作者留下的泥,有些人的手上有点白色的细线样的疤痕,一圈一圈扳指似的绕着手指。有人的腰上用布袋子装着松香和不知道什么油,吃饭的时候脚下搁着一袋子细巧的工具。 这是一群匠人。 刚刚被聚到一起时他们拼命抓着陌生的脸孔询问,又被天南海北的口音混得发懵。 有不拖家带口的人想偷偷逃走,没走出多远就被官兵抓住打个半死。在走出去两天路之后这群人才逐渐从惊慌里安静下来,开始连蒙带猜地交流。 他们都是被官府征来的。 寻常征徭役不是没有,但这次格外不同,不仅人要征,家里的妻子孩子老父老母也要带走。来的官吏不说去哪里,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问得多了就难免挨上一脚。 地域相近的人最能聊上,多说几句之后,这群人知道了一件事。 他们不仅都是匠,还都是会做刀兵弓箭的匠。 一个答案渐渐明晰了,官府在征人去做刀兵,但这定然不是普通的刀兵,不然不至于把他们连根拔起,带着全家上路。 这也绝了谁想再回乡去的念头,全家都带走了,这事定然是机要事,没有个十年八年怎可放你走? 有人低声地叹息,叹自己在炉膛里藏的两吊钱,早知道应该拿着傍身才好哇。 很快这叹息声就被喃喃的咒骂压下去,行路难,日烈夜冷,走到了地方不知道要躺下几个,怎么还想着钱呢。 等到第三天,身上还有余财的狠狠心,搜罗出点碎银子铜板来,选一个精明的会说软和话的揣了去打听,终于打听到一点风声。 朝中有动静要预备着打仗,先要备一批弓箭,这之中有一样最要紧的,就是北边那姓嬴的反贼手下军队用的大弓。 那大弓很不一样,不拉开时挛缩如鸟翅,拉开时即使少年人也能射出百步远。曾经有人得过几张弓献上去,但研究不出来是如何做的,有人说这可能是无家的手笔,但地方上费大力气捉来的无家人总是干脆利落地自尽。 每个自尽的无家人都像是夜色里点燃的塔,会引来同伴残酷的报复,这样的事情出过几次,就没人敢再触这个霉头。 那就只能人海战术了,把全国各地可能会做这东西的人都搜罗起来,找地方关着,让他们研究这东西怎么做总有人瞎猫撞上死耗子。 研究出来了就关着专门做这东西,谁也别想回家。毕竟这玩意活似弩箭,没练过的人也能射老远,决不能让它流传到民间去。 那以后不打仗了,也不能回家吗? 这不能细想。 那弓有人见过吗?没见过。 那弓有人打包票能仿吗?也说不好。 要是仿不出来如何呢?关着关到天荒地老吗? 这阵子风引得所有人担心了一阵,又很快平息下去。 因为这队押送的官兵捉住了一个人。 那个人看着也是个匠人,也有稍稍有些变形,布满了茧子的手。但他的气度和他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见过他的人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来。他也穿着短褐,也有晒得黝黑的皮肤,唯一不同的大抵是眼睛吧他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有些凛凛的寒光。 会说话的打听出来这是个逃去南边的人,来北边好像是想悄悄地寻家里人接了走,不知被谁告发了,拿住了。这人给南边的军队做过弓呢!他没准是知道那鸟翅一样的大弓是怎么做的。 自从被拿住之后,这人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仿佛是个会走的死人一样,只有偶尔睁眼的时候,还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很亮的光。 烧水妇人给他喂了两口水,想给他吃饼,他摇摇头说了句多谢。她就只能又给他放回去。 等到了夜里,老鸱子在树上唬唬叫个没完的时候,帐子里突然闹腾起来。 角落里那个女人怀里抱的孩子一直在哭,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家人被迫启程的时候这孩子下生还不到一个月,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前几日夜里忽然冷下来,他叫风一吹就受了凉,发烧烧了一日半,奶水也吃不进去,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这孩子的爷娘也出去哭告过,求过,实在不行找个乡里懂医术的来看看也好哇。送出去求情的钱被收走了,能来救命的医生却一直没来。 夫妇俩硬着头皮去问,回来时那女人半边脸肿着,嘴角带着点淤血。 “贱命一条的东西!当自己是谁家大户子吗?赶着路托起大来了还叫个医生来看!爷告诉你,误了赶路的时辰,你们一家子都去填沟!” 那女人向外吐着血水,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哼着什么哄怀里的孩子,男人坐在窝棚角上,只是叹气。 角落里被捆着手的那个人又睁开眼睛。“来。”他沙哑地说,“我口袋里有个东西,你给你儿含着。” 那男人悚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过去翻他口袋,果然翻出了一小片骨头似的坠子,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 第671章 又看到对面这人歪在地上看他,一时间心里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脸上的表情也讪讪起来。 “你不用多想,”那人还是沙哑着嗓子,“这是犀角,我给你的又不是你抢的,你拿去给那孩子含着,他今晚不会因为高烧惊厥。但还得找个懂医术的看,不然撑不过三五日。” 男人拿了那片坠子走,过了一阵哭声到底的确小了,这对夫妇脸凑着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窝棚里再次安静下去。 到夜至中天的时候,那男人又悄悄摸了过来,手里攥着把刻木头的刀子。“恩人,恩人!”他小声说,“我看外面的兵都睡了,恩人您跑吧!” 躺在地上的人没睡,他这么一叫就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女人也不在原地,连着孩子的襁褓也不见了。 “这山下往下走十来里有个村子,”他说,“那里能有会看病的,我俩带着娃往那里逃,这里的兵急着赶路,追不上。恩人你看着不是凡人,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被祸祸了,我给你松开,你也逃吧!” 那个歪在地上的人看着他,摇摇头:“我与你们不同,我跑了,他们定然会追。你逃吧,逃得快些,那片犀角送给你了,拿去还能换些钱。” 男人扁扁嘴,突然跪下来仓促地给他磕了一个。“要是以后还见,要是还能见……我加倍还恩人!” 躺在地上的人又闭上眼睛,男人爬起来,踉跄着跑了出去。 天色微明,棚子外亮起了火把。 半夜跑出去的那对夫妇像羊一样被绳子牵着脖子,系在了帐篷前的桩子上。 男人的一条腿瘸了,带着血,女人的头发散着,粘着泥也带着血的手仍旧紧紧抱着襁褓。 押送的官差往男人那条还直着的腿上踹了一脚,他就歪倒下去,闷闷地砸在地上,发出含糊的吐血泡声。 那个孩子又开始哭。 窝棚里的人被赶出来,踹人的官差用刀背敲着这个爬不起来的男人的后背。 “叫你们出来,是把事情说清楚。”那官差说,“如今南方乱军横行,朝廷为百姓计,正要发兵清剿,把你们收拢起来,是要给上阵的大好儿郎们做弓箭刀枪。一个个的贱骨头!还没让你们去上阵呢!跑起来比兔子都快!” “看好了,这之后谁要是再跑,就跟这家子一样。” 有人拎了一桶什么东西上来,桐油的味道散开,被油兜头泼了一脸的那个女人好像突然醒来了,嘶声哭喊起来。 “我有罪!”她喊,“我让当家的跑的!我领罚!别杀我孩子!”她跌跌撞撞地向着人群挣扎了两步,双手拼命地向外递出那个襁褓,癫狂地想要抓住谁的衣袖:“求你了!求你了!救救他!求你了!” 人群向后退去,拎着油桶的官差放下桶,拿起火把丢了过去。 第325章 其烈如火 铛。 谁也没看清那枚被抛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火把被打偏了一道弧线, 坠落在一边的泥地上熄灭。抛出火把的官差怔了一怔,下意识朝后看去,剑光就在这一瞬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个被捉来捆着丢在窝棚角落里的人站起来了, 不知何时出了窝棚, 不知何时到了背后。 一把尺余的软剑干脆利落地从他后肋穿入, 前腹穿出, 抽出血肉时发出一声铮的剑鸣。 快,比眼睛能看到的更快,那拿剑的人在手中转出一道剑花, 反手割开背后将要拔刀的另一官差喉咙。站得最远的第三个官差见势不好, 倒退两步, 大喊着“生变”就要跑。 “各位同乡, ”手拿剑的那人抖了抖剑上的血, “如果他跑了,我们都得死。” 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拿起了什么。 那或许是一位老妪, 脊背已经像是篱笆一样弯曲耸起,或许是一个孩子, 头发还披散着没有包布。 她或他或许是搬起了一块石头, 拔出了一根枯木,或者只是扬起拳头。 但那微不足道的人用微不足道的东西,砸了下去! 砰! 这一下的力气太小了, 被打中的官差只是打了个趔趄,随即恼怒地向后一推, 第一个攻击者就自己栽倒在地。他咒骂着摸上腰间的刀, 但没来得及抽出来第二个人来了! 他们毫无章法,胡乱地抓着, 打着。有力气的就拾起土块石头,没力气的就用手,用牙,用任何东西拉扯住被按在地上的这人的四肢。 有一道血溅起来,喷在谁的脸上,又被抹开,变成很淡的一掌红色。到他们终于停下手,老人被孩子扶开,青年男女卷起衣袖擦脸上的血和泥,地上那摊东西已经很难辨认出是人。 他们面面相觑着,呼吸里仍旧带着不平的怒意,恐惧还没来得及穿过怒火让所有人冷静下来。 而那拿剑的人转过身,去棚子边上拎了一桶水来。他扶起歪在地上的丈夫,用剑割开绳索,从女人怀里接过孩子,把水递给他们。 “洗一洗吧。”他说。 身上沾满了血的人凑过来,默不作声地开始舀水洗脸,一桶水很快浊了,那个佩剑人就又去打一桶。 到脸上的血洗干净了,他们的呼吸也平复下来,夜风吹过,半干半湿的衣服上传来冷意。这群匠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低声呜咽起来:“这之后怎么是好……” 突然就动手杀了官差,突然就背上了人命,这之后怎么办?逃吗?往哪逃?继续应征吗?可官差已经死了三个了啊! 第672章 佩剑的那人最后一个洗手,其实他身上根本没有血,只是剑上有一点猩红,他用半干的布擦过剑,雪白的剑身就露出来,只有剑背上的铭刻还残着血,暗红的一个无字。 “逃走吧,同乡们。”他说,“朝廷既然将咱们全家带走,所作的东西又是不可外传的机密,那么即使做出来了,也得不了返乡。最好也不过是随军征战修理兵器,最坏恐怕就是一条死路。” “你们看这些人皮牲畜,有哪个把咱们当人了?” “可是……”有人讷讷地应,“前面还有几个官差睡着,咱们,咱们……” 他咱们了一阵,咱们不下去了。衣袖上还有血迹,身后那尸首还摊在地上,纵使前面有几个官差那又怎样?只能一并杀了! 仿佛是看出眼前人的踌躇,佩无字剑那人一哂:“前面的那几个官差便交给我,纵使有一天拿住了你们,也只说是我这个强人混入了队伍,截杀官差,你们逃出来了便罢。” 所有人都沉默着,那个瘸着腿的丈夫却突然和妻子一道站起来,那夫妻俩湿漉漉地过去,扑地跪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哐哐地磕了几个头。 “恩人!”他们说,“今日若是无有你,我们一家子定要被害在这里!留恩人一人在这里是不当人子,忘恩负义,今后我们一家子就跟着恩人,恩人叫我们作甚我们便作甚!”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有人在叹气:“如今已经离家不知多远,纵使逃回去也保不齐要被县官捉拿,怎么逃呢!” “跟着那些官差去十有八九是死了,这也是救了咱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最终合成一个声音:“恩人!英雄!我们不好逃啊!您既然在这里,那您报个名号,带我们走吧!” 佩剑的人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名号,不过也是个匠人。不过我能告诉你们” “我是启王手下的剑匠。” 启王?启王是什么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出来,有人低低地与同伴讲起那位南面的王。 朝中说她屠城食人,以人为粮,她手下的城却一个一个地兴旺了起来。 朝中说她暴戾冷酷,形同鬼魅,可一年一年的冬天里北方的人却在逃往南方! “启王是怎样的贵人呀?”有人战战兢兢地问,“我们过去,要服兵役?服劳役?要交多少税?” 那抱着剑的无家人坐下了。 “殿下手下有许多兵,”他说,“有南边的水匪,有北边的天孤人,也有逃难来的人。谁想参军都能参军,只有一类人殿下不要。” 是何人啊? “不满十六的男女,殿下不要,若是战事不紧,未冠的男女,殿下也不要。” 人群中静了静,战事频繁时,征兵年限已至十四,启王说不要年轻男女,简直像是梦话一样。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他,听他徐徐地说。 “殿下说,令稚子持戈,不堪为天下主。” 他听到一片抽冷气的声音,好像向灶里吹进了一团风,顷刻间就成了火,把他们心中的委屈和希望一起烧起来。 “殿下均田与流民,开荒者两年不赋,军中退伍者三年无徭役。”那无家人说,“男女无论,皆可为官,有豪强杀害百姓,王持剑斩之。” 这不是谎话他能说出那个故事,那个母亲扶着女儿棺椁上告的故事,那样一条本该微不足道的性命,在顷刻间掀翻了一座州府。 那王待匠人又如何呢? 无家人很轻地眨了眨眼睛:“昔日冶炼兵器时,王衣褐同守炉边,夜过三更尚至坊中,问诸匠得食否。” 她不像个王,她会穿着朴素的衣服和我们一起看兵器如何锻成,会在半夜突然冒出来,抓住每一个她遇到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用过饭。 这样的人就在南方,就在离你们很近的地方。跨过这片土地去找她!去找一个冬天没有人会饥寒而死的地方,去找一个孩子被当做孩子,老人被当作老人的地方! 去找她! 睡着的几个官差终于醒了,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一片跳跃的火光。那些羊一样缩在窝棚里一言不发的人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刀,拿着棍棒,拿着被拆开的棚柱,拿着劳作的工具。如同蜂群一样的声音嗡鸣着迫近,成为呼啸的海潮,把惊恐的叫嚷声和咒骂声淹没下去 【居无房,食无粮,何以视民如牛羊,执戈南去寻启王。】 火把的光照亮了树林。 …… “……执戈南去寻启王?嘶。” 一张纸被卷起来在灯上烧掉,纸灰纷纷扬扬地飞出窗去,落在窗台下新开的玉阁菊上。秋还浅着,府中的菊却先开了,从五月到九月,每隔半月花房里的仆人们就换下开过季的花草,换上又新开得又好的品种。 一盆作了景的金脉枫树被放在桌上,龙一样虬结的枝条垂落下来,碧色的叶片已经开始泛起粉。 烧纸的青年一身豆青暗花交领,腰上系白玉佩与印符,乌发玉冠,一眼望去就是哪家的高门子。只是此刻脸上的表情算不得太潇洒。 纸已经烧尽了,人却还是直盯着那火焰看,半晌才想起来搓搓手指。 有轻轻的脚步声移过来,在他身边停下,青年恍了一下神,猛回头看清来人,才放松下来。 “清秋小妹?你进书房来叫人通传一声。”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黛蓝团花衣裙,云水青的披帛上用金银线绣了青鸟纹,发上簪白玉,一身衣服像是大鸟艳丽的羽毛。 第673章 那张脸却垂眼尾柳眉,显现出一种弱质而冷漠的神情来。 “什,什么,王?”裴清秋磕磕绊绊地开口,青年摇摇头:“没事,朝中的事情,你别管,不是你家那个。” 裴清秋用那对似有忧色的眼睛看了一会自家兄弟,慢吞吞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这是三州刺史裴循之府上,早前刚刚接了自家女儿回娘家。对外只说是母亲思念女儿,叫回来陪伴半月,但去接裴小娘子的都知道,是王府里那一位患了伤寒起了疹,刺史接女儿回来避晦气。 “早前听爷说你要回来了,”长兄裴怀瑜给她倒了杯茶,“怎么不声不响的,我都不晓得。去拜见过父亲母亲了吗?” “去,去,去了,你,和阿耶,朝,上朝……” “哦对,我上朝去了,”他应一声,“吃果子不吃?我叫他们给你上冰酥酪。” 佣人端了酥酪和揉了酥油炸的果子上来,裴清秋捡了一个在手里看着,并不吃。 裴怀瑜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叹了口气:“瘦了,怎么回事。” 裴清秋摇摇头,没说话。 “那病秧子苛待你了?我说不能,他没那个胆子。” 裴清秋又摇摇头,撇过头去喝茶。 “哎,真不是阿兄说你,当初你怎么就非得嫁给那个走着路都要被风吹跑的半瞎子,可不说他是我妹夫,我顶瞧不上这样的……” “我,我,”裴清秋张了张嘴,我了一会之后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喜欢,脑袋进水,好不好?” 裴怀瑜被噎得没话了一阵。 “不是,小妹你脑袋进水也该干了……哎,真不是我说,现在反正他也病病歪歪的没什么实权,你休了他回来,爱再嫁不再嫁,不嫁阿耶和我养着你,也好过天天在王府里守着他。” 裴清秋不喝茶了:“不要。” 兄妹俩打了一会嘴仗,嘴巴好用的那个被嘴巴不好用的那个呛得说不出来话,只好挪开话题。 “我看你是瘦了,”他说,“你是忧心阿耶的近况?” 裴清秋像是小动物一样咬了一口果子,眨眨眼,点头。 “朝中情况不算太好,不过也不必担心,好歹还有北方那个带兵的给朝廷托底。但最近从州乱了,有些贼寇在煽动乡野乱,阿耶在考虑正好快要秋冬,送家里人去京畿那边的宅子过冬,等你家里那个病好了,就一起带着启程。” 裴清秋轻轻蹙起眉来:“他,他,封地,不能离……” “封地肯定不动他的,”裴怀瑜没理解清秋的意思,“别乱听那些个要把他降成瑜川公的胡话,耶和兄还在这呢,不能让你从王妃变成公夫人。” 眼前的女人蹙起来的眉头没有展开,她当然不是想说这个。她的丈夫第五翳是瑜川王,也是名义上镇守此地的天家血脉,虽然一直有削他王位的风声传出,但谁都知道这血脉是有象征意义,也有人望所在的,削藩在这个动荡的关口不是好主意。 同样,让他离开封地对他本人,对局势来讲都不是好事。 但口吃阻止了她讲明白,裴清秋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不再说了。 他只当她是孩子。 “我,这这次回来,看,看望父亲母亲,五,五日后就回去。他,他还病着,我,我不能久留。”终于,裴清秋换了个话题。 “多待一阵子吧,”青年摇头,“你不是还把我两个外甥带来了吗?他得了疹,你不惜命我外甥们总得惜命吧,总不能你这个母亲把他俩扔在外祖家就不管了。” 裴清秋叹气,没点头也没摇头,裴怀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他在那待得好好的,总不能长腿跑了。你天天和他一起被关着,这就出来散散心吧。” 不是这样的事。 裴清秋想。 她只是觉得这次他病得急,病得古怪,明明前几天的时候人还好好地在院子里练剑,为何突然就躺下了?某种奇怪的预感缭绕着她。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赶回去,确认一眼。 第326章 祈君之赐 车轮辘辘地轧过街道。 从州民变, 州府驻军皆集结起来。然而这个节骨眼上却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流言,说瑜川王与刺史皆要逃去京城。 军心动摇,又正赶上瑜川王患病卧床, 不得已找了一个与他面容几分相似的替身来, 代替瑜川王露面劳军。 只是是狸猫, 是太子, 说到底还是分不清楚的。 那马车车队在从州北扎了几头,突然有一辆小车一转方向,向着南来了。理论上“瑜川王替身”还留在军营里, 谁也不知道这一架青篷小车里载的是正主。 过了从州南的地界, 马车从山道上下来进了城, 车就逐渐慢下来。仆从拢着缰绳压住马步, 回头对着车里小声说:“殿下, 咱们这就到了那一位的地界了。再有约莫两三天,应该就到了。” 车帘摇摇,送出车内人的声音。 “在此地不要呼我殿下。” “喏, 郎君。” “这是什么地方了?” “回郎君的话,这是到了乌什了。淡河路远, 那一位在踞崖关见郎君。” 车里默了片刻, 赶车的心腹听到自家王上的声音:“暂且停车,我要在这附近走走。”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一身绀青直裾,日光照着袖上的盘金弧纹, 泛起一层冷冷的辉光。那张脸约莫三十,不笑时也有种含笑睨人的姿态。 第674章 在所有第五家人的脸上都能找到与他相同的血缘痕迹, 那是某种带着病气的美貌。 唯一违和的是那对眼睛, 它泛着很淡的蓝白色,瞳仁在这白翳里模糊不清, 看着不像是活人的眼睛,倒像是烧出的料珠,按进泥偶的眼眶里。 瑜川王第五翳,天生半盲。 戴上帷帽之后就看不到这张脸了,第五翳拄着一支紫竹的拐杖,由那个心腹扶着慢慢地走。 原本双眼就不太管事,罩上一层纱之后,他走路就全凭听觉和触感。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行车声,门户开关声像是秋后稻田上的麻雀,唰啦啦飞下来,呼啦啦升上去。各色车来来往往,卷起地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第五翳走得很慢,好像在细细地分辨耳边的声音。 “阿行,”那位低着头只顾看脚下的心腹听到第五翳叫他,“你看这城中怎样?” “回郎君的话,小人看不出什么来……哎郎君当心!”他踢开眼前的石头,嘶嘶地抽着气抱怨,“只觉得此地闹腾得很,街上也不甚干净。” 确实不算很干净,如今正在市肆上,两边都是摆上去的摊子。卖针头线脑的,细巧玩意的,吃食瓜果,锔盘子补锅,位置不够了就拿簸箕捧着兜在怀里卖,驴车拉着停在门口卖,偶尔有市吏骂骂咧咧地过来要踹拉了两个粪蛋子的驴子骡子,又被车子主人涎皮赖脸地笑着拉住。 “哎哎哎,爷,爷!这是畜生,不懂规矩,我指定收拾起来?啥?这里不让站着卖?哎哟,我这耳朵让驴毛塞上了,没听嘱咐,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行吗?” 被叫阿行的心腹皱了皱鼻子:“郎君,咱们快些走。” 帷帽下的那个人笑了一笑:“哈……并不要紧。” “哎,郎君,您行走不方便,为何要下车呢。”他嘟囔着,“这里也并没什么好看哇。比起您封地里差多了,这街上又乱,来来往往的人又粗俗,没甚礼貌。” 第五翳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低叹。 “阿行,我来问你,”他说,“如今从州京畿,还有多少地方似这里一样市肆盈满,人声杂乱?” 还有多少地方? 那个心腹懵了懵,下意识抓抓头发。他不知道,王府里面的采买并不由他负责,他只知道日常的供应总是够用的。 这几年无非是天冷了些,粥棚支得勤了些,街上的人少了些。那些披着褐麻缓缓走着的人里很少有老人和孩子,深巷里很久没有婴儿的哭声了。 那这里又怎样呢? 这里又乱,又嘈杂,有谁家的小孩子没牵好,像个被风吹起来满街滚的箩筐一样乱跑,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手里还擎着咬得烂乎乎的果子。 街上卖的东西杂且廉价,但总有人愿意驻足,为着一枚两枚钱和摊主打半天嘴仗。 市吏们还是满脸嫌弃地在街上走有男也有女,都被大太阳晒得满头是汗,看着就不像好脾气的样子,但没有人真的十分怕他们。 小贩会赔着笑脸对这些不耐烦的市吏道歉,抱着头灰溜溜地跑开,但并不露出害怕他们伸手拽走装钱的布包,拿走摊上最值钱货物的表情。 这里闹哄哄的,而且好像会地久天长地闹哄哄下去。 这好奇怪。那叫阿行的心腹困惑地想着,却看自家王上已经找地方坐下。 茶摊上的伙计赶紧给这位贵客抹了抹桌子,他不识货,不认得那身像是夜幕一样含蓄优美的衣料是什么东西,但就冲眼前这位郎君要像是贵女一样把脸遮起来,他就猜他是个显赫人物。 “哎,这位贵人!您喝点什么?咱这里有青沫子有果子茶也有从臧州带来的窖茶,天气还热您吃冰吗,这一条街上就属咱们这摊子正……” “上两碗茶就好,”第五翳说,“不拘什么。” 第五翳不拘什么,跟着他的心腹抻着脖子看。 “哎,哎哎,等会儿!”阿行又皱了皱鼻子,“给我们家殿……郎君喝什么水呐!你那桶里的水放了多久了,这苍蝇乱飞地儿你一桶不知道攒了几日的水就要烧给郎君吃不成?” 那伙计立马就不乐意了。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嚷嚷起来,“这位贵人没看到,您还没看到吗?光这街上有两处引水螭首,我犯得上用几天的水给贵人喝吗!真是!” 第五翳有些感兴趣地抬起头来。 “螭首是何物?” 那伙计叉着手,好像还在和阿行置气。阿行恼怒地嗤了一声,还是从袖子里抓出十个钱拍在桌子上。 伙计收了钱,对第五翳露出笑脸来:“回贵人的话,这是近先才建起来的稀罕玩意。您看这道上有架一道竹管,直连到城墙,与水道相通。每日鸡鸣时就有专官在竹管一头的开口处燃棉絮杂草引水,水盈满竹管便不流动,直到拨动管上引水螭首,水便自其中涌出,不拨复止,如此取水,十分便宜。” 那头戴帷帽的贵人点点头,柔和地问:“有劳,请问这是何人所设?” 伙计喏喏了两声不敢:“这咱说不好,说是王上下的政令,保不齐是她身边哪位贵人想的吧。” “王上可是启王殿下?”那纱帘子轻轻动了动,一支衣袖从底下露出来,一枚指余长的银锭就从他手中被推到这伙计面前,“可否请你说说,殿下是如何的人物?” 看到大钱,他反而谨慎起来,眼光在阿行和第五翳之间转了几圈。 第675章 “咱家郎君是走南北的大商,”阿行一张嘴就开始扯,“北去天孤鬻宝石玛瑙,南至南海收珍珠珊瑚,这点钱算什么。老实拿着快说,那位殿下是何人物?手下商税重否?可有听说过她什么事情?” 这一顿恶声恶气反而让他安心了,小心翼翼地把银条揣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倒是还有些纠结。 “王上她……呃……” “是个好人?” 没了? 没了! 兴许是那伙计也觉得一根银条买一句话太不合适,急急忙忙往回找补:“咱乌什又没打过仗,王上又没在这里驻军,咱丁点大的小民哪里来的运气窥见王上是什么人物,不过如今日子过得不差,王上就是明主吧,明主,嘿嘿。” 好像还是少点了,他抓抓头发,寻思着要不要把王上之前当将军的时候那些身高九尺力搏雄牛三口一头猪的事情也说一遍。 第五翳并不纠结,和蔼地点点头:“此地守官如何?” 拿着银子的那位又愣了一愣:“好官?” “此地守官是臧州那边来的女官,呃……”他想了想,“来了有几年了,呃,倒也没什么。” 阿行已经开始有些嫌弃的面色了,第五翳的语气仍旧温和:“多谢了。还有一事,若是我想在这街上置一家铺面,可有什么能指点的?” 那伙计哎哟一声,露出我终于能拿这钱了的轻松表情。 “那您可问着了,”他说,“您要在哪选铺面呀?卖的什么?” 他掰着枝头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这坊市上的小摊小贩是如何站的,如何选一个阔气又清净的地方。“您要是不卖吃食可离着每条街的螭首远些,每日清晨中午那里人可不少!” “您一看就是个阔气人,卖的东西也都阔气,可不能往驴车骡车那边挤,不然臭气熏天的……” “王上遣独子与伤病者归乡,一时间要人手可以……” “长雇不一定行呀,到底是有田有家室要养……” 他掰着指头絮絮叨叨说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又有客坐下才喊了一声得嘞告罪离开。阿行迷茫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郎君……您问他这个作甚?” 第五翳不答,摸索着桌面拿起茶盏饮了一口:“阿行,我来问你,那位王是怎样的人?” 阿行摇摇头:“他都未说清楚,小人愚钝,也不清楚。” “父皇在时,你可知父皇是怎样的人吗。” “那自然是圣明英主,千古……哎……” 阿行愣住了,他突然发现除了这些背出来的,和“将军是个好人”差不多的套话之外,他并不晓得皇帝是怎样的人。他尚是跟在皇子身边的人,再往下的小民,或许连皇帝是谁都不太清楚。 “他们不关心。”第五翳说。 他们不关心头顶上那人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脾性,只要日子在一天一天地向前过着,他们就满足了。 战乱时他们会口口相传哪一边的军队杀人如麻,哪一位将领仁慈,跑到哪去或有活路,哪里多匪,哪里还有粮食,像是东奔西走的野兽,仓皇地遵守活着的本能。 没有战乱时他们会议论什么样的货物好卖,今岁的天气如何,收成如何,怎么多挣两个铜板,归家时买些什么打打牙祭。 那个伙计不知王,不知官,但熟悉眼前生活的一切秩序。 他深刻地记着这些秩序,笃定地相信它将永远存续下去。 “她大概会得到天下吧。”第五翳说。 第五翳确实考虑过嬴寒山会是个怎样的人。 他一直觉得她大概和自己的长姐有些相似,尽管长姐也不过是丹陛上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二兄第五稔的上位不是必然,是长姐选择了他,在大兄第五浱和二兄第五稔的争斗之中,长姐站上了决定性的位置。 那时的她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用压迫感的姿态向下睥睨,即使是即将登基的皇帝也不得不略微抬起头看她。 那位将领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或许她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会比长姐更冷峻严酷,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周边或许会有因为蹙眉而留下的浅浅痕迹,那双眼睛或许会因为惯于审视而寒冷。 直到他见到了她。 嬴寒山似乎比他想的年轻一些,几乎就是他的同龄人看身形和姿态,或许他还虚长几岁。当他见到她时,她正在看身边的什么人递过来的一张什么。 这双眼睛看不清楚细节,他只能隐约看到她好像歪着头,一边的肩膀也倾着,抓着那张东西对着身边人比比划划,指指点点,不知道是她说得太复杂还是对方理解不了,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持续了一小会。 “哎呀!”然后他听到她抱怨地叹了口气,“你给我把秦蕊娘找来我自己跟她说,你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毛衣平针都听不明白。” 她的声音不端庄也不严肃,好像那一声哎呀之后就要卷起袖子自己上手。 第五翳就这么静静地抬着头,有几秒钟觉得自己好像穿过水面,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那人退下了,嬴寒山看到了他。就在她转过脸的一瞬间,一双手猛地把他从水面拉了出来。 她的气势变了,那与大长公主望相同的气质一瞬间裹住了她。第五翳熟悉的那种人出现在他面前,一瞬间这种转变让他想要发笑。 她有一个桃源,她愿意慷慨地把这个桃源分享给任何一个行走在土地上的人,但对待那些用姓氏吮吸土地血液的人,她似乎没那么慷慨和仁慈。 第676章 可他就是来请求她的仁慈的。 “臣,第五翳,拜见殿下。” 第327章 皆是孽缘 香炉里有轻柔的烟气冒出来。 第五翳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那并不是名贵的香料, 那可能是干薄荷加了一点柑橘之类东西磨的粉,烧出来的香气也凉且辣。 它暗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一直在工作,点起香料不为追求风雅或者展示财力, 而是仅仅为了提神。 即使是他这位北方的王来见她, 也不过是工作中的插曲罢了。 第五翳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看不清楚, 他很想看看这位新任的王究竟有一张怎样的面孔, 眼睛里到底有怎样的欲望,驱使着她这样不眠不休? 但他终归是看不到的。 在这位北方来的瑜川王琢磨嬴寒山的时候,嬴寒山也在琢磨他。 这人……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原本她以为能写出一封滑跪信的人应该是很惜命的, 只要惜命, 在见到她的时候就总会有点示弱或者谄媚的神色。 但这人没有, 他对待身边这一切的态度好像对待一本书, 一部电影, 他静静地看着,思索着,并不把自己放入其中。 可他说出来的话又与态度不一样。 “……瑜川王?”嬴寒山说。 “臣惶恐。”第五翳微微低垂着头拱手回, “庶人不敢承此称。” 这怎么接,嬴寒山又不是那种“那你给我磕一个吧”的人, 她只能收起桌子上那堆文书, 起身请他坐了。 “原本鸦鸦想见你,我带她一起来了踞崖关,”她说, “但不巧她刚刚出去,应该在未时之前就回来了。” “鸦……鸦?”第五翳有点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突然明悟:“……小蔓儿?” 嬴寒山嗯了一声之后, 气氛就飞快和缓下来,启王和来投诚的第五翳暂时下线, 现场留下的只有嬴鸦鸦的姐姐和叶蔓的舅舅。 “上次见她,她尚只有这么高,”第五翳笑着比了比,“她父亲带她进京,如珠如宝地怕别人抢去。望姊不过是宫宴前把她接进宫里试了试新衣,陆观便求到翳这里,请我去把她带出来。” “如今蔓儿应当也是文质彬彬的女郎了吧。” 嬴寒山默了一下。 “当初我见到她时,她受了极重的伤。”她说,“你应当知道我算是修大道之人,有救人的方法,但终究无法做到十全十美。自从六年前我救下她之后,她就一直是原来的样貌。” 第五翳的眼睫垂下去,盖住覆盖着蓝翳的眼瞳,原本还沉浸在旧事里的笑容也跟着淡去了。 “是啊,是啊……”他喃喃着,“叶家,百不存一了。” “即使是望姊,也未曾幸免……” 好像突然振作起一点精神,第五翳直起身,对着嬴寒山合手长拜:“当谢过殿下救援。” “彼时叶家蒙难,望姊逢害,翳亦幽囚于封地,几乎身死。待到勉强得喘息之机,已经救援不及。若无殿下相救,叶家血脉便就此断绝了。” “不用谢,”嬴寒山很平淡地回,“那是我妹妹。” 第五翳卡了一下,很短的一下。 “是,自是如此。”他说。 “你说叶家血脉断绝,现在连旁系也寻不到了吗?”赢寒山问,“信中所提到的千许人中,没有与叶家尚有血脉关联的?” “据翳所知,除了四散各地,自曾祖辈已与主支无有联系的零星叶氏旁支,便再无其他叶家血脉了。即便有,也已经更易其姓,难以确认。” 嬴寒山想了想那个被叫作小剑的少年将军,点点头。 “这些幸存的叶氏几乎与主支没有联系,既无同支共仇的想法,也无需翳庇护。翳所庇护的,是曾经与叶家关系深厚而遭株连的那些人。”第五翳慢慢地说,“如今蔓儿既在此处,这里便是唯一叶家正统所在,翳当将这千余人交接于沉州,以待调遣。” 嬴寒山微微颔首,刚刚聊家里孩子聊过往时短暂的柔和气氛沉下去了,他感到她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状态。 不够,她的静默告诉他这一千人并不够,他还应该从袖中继续拿出筹码,直到再没有东西可以摆上来。 “此外,尚有王军两千,虽归于刺史名下,但仍可听翳调遣。州府官吏之中,亦有数人曾为王府旧部,或为叶家门生,是翳助其改换身份,再度入仕。” 嬴寒山扬了扬眉毛,有些感兴趣地看着他的脸。 “鸦鸦说你一直掣肘于裴家,但看来并非如此。” “蔓儿所言非虚,但翳毕竟未冠便执从州,若是没有这样的未雨绸缪,便早就跟着望姊去了。” 他抛出来的筹码很好,他在从州有军队,有潜伏的内线,也有宗法上的合理性。现在本来民变就已经让从州动摇不已,如果第五翳归于嬴寒山,从州就基本上可以兵不血刃拿下了。 可是,他要什么呢? “你给我的,我已经知道了。”嬴寒山说,“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在此后保留你的王位,保留你的封地?” “不,翳甘愿抛却这一切连同这个姓氏。殿下践祚之日,翳便归于田垄之间。” 他不想要他的权力,金钱,贵族的名号。 “我不会杀你。”嬴寒山谨慎地补上了这一条,“你算是鸦鸦的家人,我也并没有滥杀的打算。” “自然,翳一路而来,知道殿下是何为人。” 第677章 那么,你付出如此大的筹码,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第五翳俯身,深深地叩拜下去,直到额头贴近地面。嬴寒山有那么几秒钟想要起身搀扶他,但某种预感制止了她这么做。 她听到他的声音。 “翳祈请殿下饶恕臣妻一脉。” 啊? 嬴寒山反应了能有足足十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她想起他妻子是什么人只比反应过来晚了两秒。 裴循之次女裴清秋,她的母家一系往大里说就是整个裴家,往小里说至少也有裴循之夫妇和他们的子嗣。 如果第五翳没有失心疯,他就不应该对她说这句话。 第五翳平和地保持着跪伏的动作,他的眼前本就一片雾霭,现在不过是变成了全然的黑暗。他死死地盯着这一片覆盖了双眼的阴影,好像注视着一片虚无混沌的未来,拼命想从其中找到一点光亮。 嬴寒山没有说话,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走到香炉边,揭开盖子,把里面已经燃尽的灰烬倒出来。 叩,叩叩,金属撞击的声响响起来,像是在敲击谁的神经。空气随着还带着薄荷余味的灰尘倾出而冷下来。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没有起身,没有再开口。 终于,他听到嬴寒山回话了。 “你敢拿这话问一遍鸦鸦吗?” 你敢对着那个孩子说,我希望保下谋杀你全家之人的性命吗? 裴厚之裴循之本就是一个利益集体,作为刺史的裴循之从来不无辜,他或许担当了兄长政治白手套的角色,但绝不能说他没有从中受益。 嬴寒山和裴家没有仇恨,从她个人角度无所谓饶恕不饶恕。 可是叶家呢?这个看着父兄不知被弃尸何地,自己也在马车里被割喉的孩子呢? 被父亲与二叔推搡着走向死路的裴纪堂呢? 在这场弄权中化为白骨的无辜者们呢? 罪魁祸首是裴厚之。但与他一同饮血的人里,一定有裴循之。 “我不能答应你,”嬴寒山说,“裴家首祸,无人能赦。” “翳并非为左相求情,只是臣妻母家一系……如果殿下愿赦,来日臣会令他们改去姓氏,断绝裴氏一脉。” 嬴寒山放下了香炉盖,拍拍手上的灰。 “到此为止吧,”她说,“去看看鸦鸦,她大概也很思念舅舅。” 就在她将要叫人送客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她的衣摆,那张脸抬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有尖锐得几乎要冲破它的情感。他一字一句,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至少,宽恕臣妻与子。” “至少,求殿下宽恕臣妻。” 嘶。 就在这一刻嬴寒山明白了,他从始至终想说的只有这个。 他没道理也不应该为裴循之求情,杀死大长公主是裴家兄弟的合力,幽囚他于从州就是他岳丈做出的事情,在想要裴家这一辈的死的队伍里,怎么也该有第五翳一个。 可他爱他的妻子。 那双困兽一样的眼睛,好像一泓潭水顷刻间沸腾起来,里面溢满了痛苦和恳求。 如果他不在这时候把自己的一切向嬴寒山奉上,那来年清算时裴家的血也会染上裴清秋的身躯。即使他已经把一切奉上,他还是无法确定嬴寒山会放过她。 所以他提出了那个癫狂的请求,把真实的意图盖在最后。刚刚第五翳没有抬头,只要他抬头她就会发现那被隐藏起来的意图。 嬴寒山稍微屈膝,用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 “我可以不杀她,”她说,“连同你们的孩子。” 她听到一声窒息后的喘息,第五翳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借着嬴寒山的手才勉强稳住。 “谢殿下。”他低声说。 嬴寒山没有急着起身,她沉思般对着第五翳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我可以宽恕你的妻子,但是,你打算怎么让她宽恕你呢? …… 裴清秋恍了一下神,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扶着门走出去,外面秋色正好,日光透过廊下的珠链照进来,在地上洒满金色的光斑。 院中的树已经有不少泛起浅红金黄,一眼看去仿若满院繁花。 走廊尽头挂着一个鸟笼架子,一只羽毛斑斓的鸟儿站在上面,歪头看着鸟笼架下的两个孩子。 两个男孩大一些的约莫八九岁,小一些的五六岁,一人穿着官绿色锦衣,一人着杏子黄,都手里拿着糕点举高,想要这只漂亮鸟儿看自己一眼。 那鸟儿一抬头,扑打着翅膀叫起来:“小小姐,小小姐!” 孩子们一起抬起头,然后咻地像是两只小鸟一样扑过来:“阿母!” 两张玉雪可爱的脸仰起来,看着裴清秋的眼睛里也有点点碎光:“阿母!你看,祖祖给我和常弟的新衣服!好看不好看!” 年长一点的男孩张开胳膊,给母亲看身上绿猫眼一样莹莹生光的锦缎。 “好看。”裴清秋笑了笑。 “还有玉佩!祖祖说等到下一次来,就给我们找两匹漂亮的小马驹,还有剑!父王什么时候好呀,我想学舞剑!” 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插不上嘴,就开始吧唧吧唧地吃手里没能喂成鹦鹉的点心。 裴清秋笑了笑:“快了,阿母已经……遣,遣人回去问候了,你们阿耶一,一好,我,我们就回去……” 第678章 她摸了摸两个孩子柔软的黑发,露出一点恍惚的表情来。 刚刚她出门之前,做了个让人心神不宁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抚摸两个孩子脸颊的手上,沾满了血迹。 第328章 毛衣甩卖 秦蕊娘恰好还真在踞崖关。 她不是官, 是走商,满天底下乱跑一点也不稀奇,这一趟她是刚从北方草原回来, 带回来满包的精细毛毯和羊皮羊毛, 骏马肥羊, 还有一小口袋装在怀里的玛瑙和红绿宝石这些东西可不太好换。 除此之外, 她还收了不少黄羚角琢成的小片,也一并用包袱装着。 上次去北边她偶然收了十几片犀角片,回来之后出手出得极快。此前曾经有一个无家人指点她, 说臧州瓷土矿周边产琉璃, 可北上交易宝石, 她就特地留了一片犀角送给那人。 “这东西贵重吧。”那个无家人很不好意思地接了, 非要用自己打的一把有铭的无家刀换, 秦蕊娘再三推脱,他才收下,跟着又给她出了些主意:“犀角贵, 纵使好卖,你也收不了很多。羚角与犀角用处相近, 如果你再去北边, 就买些黄羚角吧。” 这次她收回来黄羚角,没到再往从州走就卖尽了,正在踞崖关附近寻摸着收些什么货, 就听到王上来这里的消息。 她走商蒙了嬴寒山照拂,再怎么说也应该来拜见嬴寒山, 赶巧嬴寒山也有事找她, 两边碰到了一起。 进书房时她正赶上谁从那里离开,秦蕊娘行商惯了, 下意识多看两眼。那是个年轻男人,头上戴着帷帽,手里倒和她一样拄着拐。她看他腿,好像是没有受过伤的迹象,大概是眼神不济。 一转头,那个头戴帷帽的人已经走得不见了。 秦蕊娘进去的时候,嬴寒山的桌子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炉子里又开始冒出浓郁的薄荷气味。 她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家王上这已经不是在烧薄荷柑皮粉,而是直接抓了把薄荷丢进去烧了。 嬴寒山手里拿着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手边停着雪白的一团。仔细看去,那是一只一臂长的鸟儿,似鹄非鹄,似鹭非鹭。 它白底的羽毛上生着淡蓝色的翎,看起来仿如着道袍的仙人,透着一股神异的美丽,让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生怕惊动了它。 但嬴寒山对它就很不客气。 她直接把那张信纸翻过来,刷刷刷地写了回信,拿起来抖抖抖甩干,然后塞给那只神仙鸟。 秦蕊娘没想窥探殿下写了什么的,但她写得实在是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以至于底下留了好清楚一个墨迹! 【想我妹就自己找她!别和我说!】 嚯,这是写给谁的呀。 那只神仙鸟哀怨地瞥了她一眼。这东西应该是通人性,秦蕊娘想,不然不至于做出这样明显的“你们神仙打架关我这只鸟什么事”的表情。 它拍拍翅膀,忽而化作一阵炫目的流光飞去,嬴寒山抱怨似地叹了口气,看到了秦蕊娘。 “殿下。”秦蕊娘预备行礼,被嬴寒山拽住。 “别管这些虚的,”那口气叹出去就叹出去了,嬴寒山的表情轻快起来,“我许久没见你了,瘦了好多。” 这走南闯北的女商人的确瘦了,脸颊也黑了不少,把头发盘起来穿上件螺青色滚毛边的半臂,腰上挂上一串叮叮当当的小刀药瓶钱袋,嬴寒山几乎认不出她是之前那个秦蕊娘。 她现在看起来老成又干练,眼睛里有经过大事的商人会有的神色,聪明,真诚,热络。 “苦夏,”秦蕊娘笑呵呵地说,“这立秋就开始胖了。” “腿这阵子怎样?” “托殿下的福,从南走到北还未曾掉过队。” 嬴寒山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秦蕊娘感到那只手温暖而粗糙,好像刚刚在篝火边烤过。 这让她短暂地恍惚了一会,当初沉州边陲的匪窝里,嬴寒山把她抱起来的时候,那双手也是这样温暖而微微有些粗糙的。 王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还像是以前一样有很直率也带点冷峻的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喜欢对身边人摆姿态。 大将军和王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或许对于她身边的人来讲,并没什么区别。 秦蕊娘挪了挪坐席,坐在嬴寒山身边,从怀里掏出那一袋子宝石。 宝石都是挨个用皮子包好了的,但她并不嫌麻烦,一个一个都拆开,请嬴寒山选一枚赏玩。嬴寒山想了想,就真拿了一枚红色的,有点像缠丝玛瑙的宝石块在袖子上擦擦:“这个好,我预备嵌在我的剑鞘上。” 秦蕊娘眉眼弯弯的,笑得很开心。 嬴寒山在手里盘着那块石头,开始问她最近生意的近况。她欠鸦鸦的本金早就连着利息还了,鸦鸦又给了她一笔钱当做参股,每次走商都吃点分红。 这几年的时间里秦蕊娘从一个瘸着腿挑着担子卖杂碎的小商人,到搭上商队大着胆子走商的游商一员,再到如今已经成了有自己商队的出色商人,每每回忆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王上在帮她,她知道。南边的地界上没有人为难她,想求的便利也总能求到。每次回来秦蕊娘都给她带些精挑细选的东西,嬴寒山也毫不推辞地收下。秦蕊娘知道这是在安定她的心。 但是不够,一块宝石,一张毯子,一身金银线的漂亮披风不足以答谢她的殿下,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真帮嬴寒山些什么。 第679章 “北边的商路已经走通了,”秦蕊娘说,“从臧州到随州,再到草原,这条线沿途都打点过。从州我盘了几个铺子下来,京畿还没落脚,但也快了。”她热切地看着嬴寒山,希望她给自己一点什么工作。去打探消息?可以。去散布流言?可以。 但嬴寒山只是听着。 “这次回来打算买些什么?”嬴寒山聊家常一样问。 秦蕊娘困惑了几秒钟,指指宝石:“有羊,有半大的马驹,有羊毛和挂毯,我带了些羚角回来,能卖上一笔。至于买什么,没有想好。” 嬴寒山点点头,找出一张纸来推到秦蕊娘前面。 “留着羊毛做这个吧。” 这是个什么东西? 乍一看像是织布的图示,但谁会把如何织布画成画呢?再仔细一看却又不然,画上画的是两根粗粗的针绕着同样粗的线,把它编织成一片毛毡样的布,又把这块毛绒的布拼成一件没袖子的衣服。 秦蕊娘抬起头,讶异地看着嬴寒山:“这是?” “毛衣,”嬴寒山说,“或许应该叫毛背心。仅仅用羊毛搓出的线,无需缝纫也无需织造,很快就能做出来的御寒衣着。污损破旧之后可以直接拆成线洗涤。你觉得怎么样?” 秦蕊娘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 “实在是妙绝的东西,只是,殿下……” 只是这东西看着不怎么好看,富贵人家不需要它来御寒,他们自有更华美的皮草可以穿着。 至于手里没有几个钱的羊毛多贵呀!他们为什么要买这样一件毛线织成的衣服呢?换上芦絮碎布也能扛一个冬天啊。 毕竟这里是中原南方,这里养不了多少羊呀。 嬴寒山显然看出了秦蕊娘复杂的表情,她诡秘地笑了一下。 “这是给军队用的。” 哦! 秦蕊娘立刻就明白了,也露出一个笑:“殿下是希望我为军队供给这样的毛衣?是了,正要与北方开战,又逢隆冬,那我手中这批羊毛……” “不是,”嬴寒山干脆地说,“我自己军队的我自己找人做。” “你做了毛衣,去卖给第五靖。” 秦蕊娘又眨眨眼,然后开始疯狂眨眼。 啊?殿下?啊?您要不然还是找地方躺下睡会吧?您都累得说胡话了啊! 嬴寒山用手指敲了敲那张纸,让秦蕊娘细看,秦蕊娘再看就发现,那上面其实有两种织法。一种简单,织出来的和布有点像,一种花哨,隐隐约约有些花样子出来。 “我的军队使用的是简单的织法,你卖给第五靖的复杂织法的毛衣。”嬴寒山说,“他们拿到之后就难以仿制,即使能仿制,所耗费的时间精力也太大了。” 秦蕊娘还是没听明白,她安静地捧着纸,等待嬴寒山说下去。 “这可能有点为难你,但很重要。你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注意到毛衣这种东西,然后从你手里采买一批。这批毛衣不要有任何问题,要足够让他们满意,又对你产生信任。” 嬴寒山合着手:“然后大战在即,第五靖肯定要修缮兵器,更换粮车轮轴,采买琐碎军需。那时候,你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向他们提供货物的资格。” “能做到吗?” 秦蕊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点点头,嬴寒山又说:“卖毛衣的钱也别捂在手里,我建议你赶紧去从州和京畿那边买粮,能买多少买多少,到时候第五靖买不到粮,你就卖给他。” 她近乎有点狡猾地笑了:“赚钱嘛,不砢碜。” 这一秒钟秦蕊娘觉得嬴寒山露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气质,它像是一片云翳一样飞快滑过嬴寒山的脸颊,又飞快消失了。 天空布满了云翳。 北边冷得很快,随州已经几乎要落雪了。苍峪王第五靖喝了一碗加了酥油和盐的热茶,披着毛领斗篷出来时,世子栩正在院子里练剑。 小世子有些像他,但没有他那么尖锐和棱角分明,不仅仅是说面容,也是说性格。第五栩没有早早失去父母的爱,没有被宫人虐待和忽视着长大,这个孩子的性格细腻温和,有些像是他的母亲。 第五靖就这么看着他,表情柔和下来。 第五栩练了一会剑之后就累了,擦擦汗跑到树边坐下,把剑递给坐在那里的小姑娘。丹芜王女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斗篷,斗篷下摆用金线绣着花朵,整个人在冷色调的院落里好像一朵初春的花。 “你看懂了吗?”第五栩说,“哪里看不明白的话,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丹芜王女站起来,接过剑,有点犹豫地比画了两下,不像是舞剑,像是一只打湿了翅膀的鸟在扑腾。 第五栩倒是很认真看着这只红衣服的小鸟扑腾,不时站起来给她比画怎么挥剑才合适。 “你可好了,”他说,“比我第一次拿剑的时候好多了。” 第五靖想再走近一点,和儿子说两句话,又想起自己出来并不是为了来逗儿子的,于是暂时按下了这心,向着门边走去。 钟齐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手里抱着一件什么东西。看到第五靖过来,他低头见礼。 “殿下,”他说,“近几日有市官上报,市中多了些未曾见过的货物,其中一样或该给殿下看看。” 他递出手里抱着的东西,第五靖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不沉,但很蓬松暖和,摸上去像是毛。 “此物称‘毛衣’,说是一对商队自天孤学来的织造方法制成的东西,可抵挡朔风严寒。” 第680章 “有点意思,”第五靖颔首,“骑兵本就重甲,不可再多穿累赘衣物。但甲胄不御寒,内里衣物不够便四肢寒冷僵木。若将此物置于甲胄内,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了……是哪个商队在出售?此物是否可以仿制?” “已经交由匠人查看了,编制方法尚不明了,或许不如直接购入来得便宜。”钟齐应声,“殿下可要遣人与那商队首领接触?不过那人似乎是沉州人士,还是小心为好。” “无妨。”第五靖说,“启王总不至于在衣物上下毒。若把我换作她,手中有这样的东西,不会让敌手知晓。去召见那商队头领吧,谨慎些无妨,但不必惊吓于那人。” 钟齐应了退下,第五靖手中还拿着那有些怪模怪样毛衫琢磨。 远处刚刚还在舞剑的丹芜王女停下了,她抱着剑,似乎在对地面发愣,但余光却一直盯着刚刚谈话的两人。 那双眼睛掩盖在头发的阴影里,带着一丝阴郁不明的光。 第329章 稚子之言 关于织毛衣这件事, 秦蕊娘还是有点忐忑的。 商人在卖新货物的时候都很谨慎,以前卖惯了的东西有市场背书,没买过的东西就难免不知深浅。 嬴寒山安慰她说知道这是“经济学中惊险的一跃”, 要是有什么问题好歹还有自己给她当成本保底。秦蕊娘不知道啥叫“惊险的一跃”, 也没期待着嬴寒山保底。 她想一次就把事情做成, 赚不赚得到钱无所谓, 让大将军的计划顺利才最重要。 而当她带来的毛衣被一个明显受过军队训练的人买走时,秦蕊娘暗暗地松了口气。 过了一两天,那个人果然去而复返了, 跟着他的另外一人手腕上缠着护带, 腰上戴着佩牌, 虽然努力装作自己是个富贵人家仆役, 但秦蕊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地位高点的军官。 “这位头领娘子, ”那军官很客气地称呼她,“你带来的货物很好,我的主家叫我过来请您去谈谈生意, 不知道您能不能赏光。” 秦蕊娘把两只手都拢在皮袍的袖子里,瘸腿靠着身边的车子, 她像是所有商人一样谨慎地打量对方, 然后笑眯眯地开口:“郎君,我这还有买卖呢。” 这算是隐晦地拒绝了,至少是摇摆不定, 但被拒绝的军官没有不快,反而稍微放松了脸色。 他靠近前, 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塞给秦蕊娘:“这是主家请娘子队伍喝酒的钱。” 秦蕊娘在手里捏了捏它, 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一点:“客气了,那还请头前带路吧。” 那个军官转过身去时, 脸上的柔和表情就消弭下去。 钟副将嘱咐他在邀请这个商人的时候警醒些,试一试她是不是真的是个单纯的行商这样的商人不会一听到有个语焉不详的买卖就扑上去,太急切的商人总会在生意里摔跤,做不到这样的规模。她从南方来,必须小心一些。 好在她的表现一切正常,捏着钱袋考量的动作也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好,没有问题的话,平朔军的兄弟们在这个冬天就能穿上保暖的衣服了。 秦蕊娘低下头,她也不再微笑了,前面有一道难过的坎在等着她。走对了,大将军的事情就能推下去,走不对,她自己也要撂在这里。 一行人在城里兜了几圈,顺着东城门一路向外,一出去就有四五个等在门口的士兵跟上来,把秦蕊娘包在中间。 她抬头扫了一眼这几个人,脸上露出些诧异的表情,小军官回过头来告罪:“头领娘子担待,事关军情,不得已如此。” 他看到那个被围在里面的女商人眨眨眼,露出一个没什么异常的为难表情来。 钟齐就等在帐中,当他看到这位大商队的头领是一位中年女子时,自己都错愕了片刻。 他对女人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不觉得她们就只该戴上帷帽缩进车里或者躲进屋里。 随州天寒地冻,民众悍勇尚武,不论男女都能抄起门边的农具怒吼一声冲向来偷家畜的狼,但这是走商,这毕竟是走商啊。 她不仅是个不年轻了的女人,还瘸着一条腿。这样的人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南方走到天孤草原,冒着黄沙,马匪和狼群,把货物来回周转的?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皮袍子,腰上挂着零碎的东西,露出来的手和脸都冻得微微有些红,和一般的走商商人没什么区别。 可就在他看向她,她微微抬起头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将军贵人”时,钟齐的眉头跳了一下。 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因为主君的任性而被放走的天大麻烦。 他说不好这个女商到底哪里像那位启王,她不是练家子,脸上没有杀过人的神态,说话也像是一般商人一样又熨帖又精明。 但他就是觉得像,好像有一股力量压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随时准备勃发而出。 然后,钟齐又意识到,自己眉头这一跳不止是因为她。 有越来越多臧沉两州的女人出现在随州众的视野里了,女官,女商,守边军中的军官将领,交界城镇里的乡佐小吏。 她们的身上好像都带上了那位王的刻痕,有什么并不出现在其他地方女子身上的东西附着上去,这样的改变像是秋初突然开始吹拂的凉风,并没有呼啸的声响,却在数夜间改换草原的颜色。 让人生出畏惧与谨慎来。 “将军贵人?”秦蕊娘又试探地叫了一次,这次钟齐回过神来了。 第681章 他和蔼地对秦蕊娘笑了笑:“你就是那个鬻卖毛衣的商队头领?如何称呼?” “商队中人尽呼小人秦娘子,将军便随意称呼吧。” “秦头领,”钟齐颔首,“此前你所卖的毛衣,本将已经见过。随州冬寒,营中欲为诸将士置毛衣以防寒,不知秦头领可能接下?” 秦蕊娘咋舌,低头想了一会:“也是能置办,不知将军要多少件?” “五千件。” 秦蕊娘大声嘶了一声:“将军莫不是消遣小人!” 有副官要上去呵斥无礼,钟齐却抬手示意不必:“有何不妥之处吗?头领无须担忧,军中自会先付一半定钱。” “不敢,”她拱手,“只是这毛衣熟工一件要织六天余,生工一件要织十天余,小人手下能募到的织工不过二百余人,能做出千余件就已经不善,如何能置五千件呀。” 钟齐看着她委屈为难的神色,心稍微向回沉了沉。 刚刚他还是在试探她。 五千件,这明显超过了一般商人能提供的极限,她现在还在亲自走商,手里不会有那么大的本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如果她夸下海口能做出这么多衣服,那她背后就一定还有其他的力量。 “是本将不知其中困难,”他笑道,“为难头领了。” 两边叽叽喳喳合计一番,对半砍了数字,两千五百,除去秦蕊娘扩招织工,工钱军中来出,原料也可以打军中的旗号去收购,至于价钱比单件的还贵。 她掰着手指头:“小人必不能回臧州招募织工,还是得多用随州人,这样如何织衣的技巧就传出去了,等于我只能做一茬买卖。这不得多给小人钱。” 钟齐哑然失笑,心说商人果然是如此的,他颔首表示此事要奏报上去商议,又许诺之后还从她这里购入毛衣,这女商人才作罢。 只是话仿佛说完,这位宿将的心却还是没安定下来。 “不知秦头领是从何处学来这毛衣的?” 秦蕊娘坦然地抬着头:“是此前去天孤草原,遇到了几个中原迁去的牧人,他们拿羊毛为线,织不寻常的布匹,做成这样的衣衫。小人觉得有趣,便用羊只换了织造方法来。” 没有问题,合理的解释。钟齐又继续问下去。 “天孤路远,秦头领这样四处奔忙辗转,恐怕一年也不能归家一次吧?本将听头领口音,似是南人?可是沉州来人?家在臧沉二州否?” 秦蕊娘笑了笑。 “小人无有家室。”她说。 她平静地说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丈夫,有过的两个孩子。说起那一间小小的铺面和那一盒积攒了好几年留下的钱。 再说这些话时她已经不会红了眼眶低头哽咽了,过去的一切都和她隔着一条长长的河,她站在河边沉默地眺望它滚滚东去。 她说起自己的丈夫被杀,儿女被丢弃在林间,可能是被野兽吃掉了,而她落进匪窝里,被凌辱月余,一条腿也在那时候断了。 说到这里就算是钟齐也背过脸去没办法继续问,他甚至想对她道歉。可秦蕊娘还是平静地说着,甚至轻轻笑了笑。 不过,那时候,山君救了我。她说。 “山君?”有人困惑地开口,“山君是什么人?” 秦蕊娘笑了笑:“就是老虎呀。老虎吃了那个想要杀我的匪徒,过来舔干了我身上的血。” “我就跟着虎爪的印子,一路下山了。” 两千五百件毛衣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布置下去,整个随州都跟着忙碌起来。 有点织造经历的妇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预备去帮忙,就算是没有,也可以现学呀! 秦蕊娘派人回臧州招募织工,自己倒是在这里驻扎下来了,除了指挥这场手忙脚乱的织造之外还兼顾着其他生意其他钱也是要赚的。 那一日见过那个将军之后,军队里就没再派什么人跟她接触,有也是些小军官,来帮忙收购羊毛,计算工钱。 直到那一日之后的五六日,忽然有一个穿得有些体面的仆人在士兵的簇拥下找上门来。 “有劳头领,”他客气地说,“苍峪王殿下有召。请头领带两个相熟的织匠同我走吧。” 其实也不是苍峪王要见她,那位大都督正忙着自己的事情,想见她的是小世子和跟在世子身边的那个女孩。 军队下大单子,商人这边必须要打点表示,除去给之前那位将军送礼之外,秦蕊娘也包了一份用来打点的各地特产敬献王府。 因为听说苍峪王有个年纪不大的世子,这份特产里就特别带了几枚精梳毛线混合着金银彩线做出来的玩具。 有五颜六色的毛线彩球,也有细细地勾勒出眼睛耳朵的小马小兔,这些毛线动物都用琉璃珠子嵌了眼睛,拿在手里栩栩可爱。 拿到这些漂亮玩具之后,两个孩子就动了玩心。丹芜王女和世子说了说那天看到钟副将手中拿的毛衣如何如何,世子就去央求第五靖也给自己和丹芜王女要两身来。 世子和王女要,衣服就得是量体制作,样式也不能糊弄,只能秦蕊娘带着匠人亲自上门去量体裁衣。 被带着进了王府内院,王妃不在,只有两个孩子被乳母和教习先生带着,苍峪王世子十岁出头,旁边的女孩看着略略比他大一点。虽然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襦裙,但脸颊还是明显能看出天孤人的轮廓。 匠人们轻车熟路地要带两个孩子去屋里量尺寸,这个时候那个小姑娘忽然闹起了脾气,说两个匠人手上有针,不让她们碰。 第682章 几个仆妇上来都没哄好这红了眼睛的小姑娘,秦蕊娘只能赔笑上去:“小女郎不要她们量,那小人替小女郎量好不好?” 女孩抽抽搭搭地看了秦蕊娘一眼,乖乖点头,被她领进内室。 秦蕊娘带着丝带与软尺,替她把外衣脱下来。刚刚还又哭又闹的女孩一进屋就安静,冷眼看了看紧闭的门,忽然嘻地一声笑起来,抓住秦蕊娘的衣袖软声问:“嬢嬢,你认得我吗?” 秦蕊娘一愣,摇摇头。 “我是草原蒙多部的丹芜王女。”她说,并歪过头看秦蕊娘的反应。 发觉她没什么反应之后她有点失望地唉了一声,慢慢伸出手抱住她的腰,一脸天真地仰起脸。 “嬢嬢是从沉州来的,我知道,”她小声说,“我有个姐姐在那里,你或许认得她。” “如果你能见到她,能不能帮我问候一下她的身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她,真的很想她。” “要是她还记得我,能不能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愿意来找我的话,姐姐有什么忙,我都会帮的。” “嬢嬢这么面善。一定会帮帮我的吧。” 第330章 锡环水囊 平心而论, 这孩子长得可爱可怜。 她脸上天孤人血统的痕迹多,却恰到好处,精致的鼻梁, 深眼窝, 衬得一双眼睛像是猫儿似的又大又圆, 蒙着薄薄的水雾。 做母亲的人看不得这样的眼神, 只要一看就要想起自家孩子乌溜溜的眼。 可惜秦蕊娘鬼门关里走一遭,心被黄泉水洗得也硬了几分,没有如丹芜王女所想一个心软就跪下来抱住她。 这个手拿丝带的女商人对她笑笑, 半跪下来, 却是开始量她的手臂和肩膀。 “王女殿下的姐姐, 一定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 小人恐怕不认得。若是殿下方便, 能不能给小人透露个名字?” 丹芜王女扁扁嘴,眼睛里的雾气好像又要变成泪珠子落下来了。 “我不说,”她委屈地说, “嬢嬢就不识得吗?” 秦蕊娘站起来,用尺子量着丝带:“殿下不说, 小人如何能认得呢?” 她看起来真要哭了, 委屈地盯着秦蕊娘,半晌看她真没有被自己打动的样子,一抬手抹掉眼里的泪珠子, 别过头去不做声。 量完尺寸,问好颜色, 两个匠人记下, 保证十日内就给送过来。 秦蕊娘接过定钱和赏金,正要离开时, 小姑娘突然噔噔噔跑过来攥住她的袖子:“我还有话要说!我的衣服上要多几个花样子。” 她轻轻拽拽秦蕊娘的衣袖,要她附耳下来,秦蕊娘依言低头听她说完,冲她笑笑,并没说什么。 直到出了王府门,一个织匠扭过头来,小声问秦蕊娘:“秦娘子哎,那小女郎刚刚是说了什么?” 秦蕊娘正在手里把量体的丝带折起来,垂着眼并不看问话的匠人:“她说天孤人尚白,衣服要白色,又要艳丽,要织上五色的花纹和红花。” 那匠人点头了,可能还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这群贵人的事情真多。 手里的东西叠好塞进袖子里,秦蕊娘对着地面长出了一口气。 那位丹芜王女说的是 “有我助启王,千军可得活。无我助启王,臧随将漂杵也。切切。” 毛衣的进度很快,织布熟手们在稍微看织匠打过两圈之后就学会了。那衣服既没有衣襟也没有袖子,几乎就是个直筒,打起来也方便。 每攒出来两百件秦蕊娘就差人向军营里送一次,结清账款继续用作本金,每次去的时候她都记得给营里带些什么。 有些时候是羼水加了枣子的酒,有些时候是烙得两面酥的饼,里面夹着一片纸一样薄的肥油,配着一碗撒了薄薄盐花的醋汤。 当然不白送,可要的钱也不多,来人就在辕门外不远支起摊子来,几个钱就能混个胃暖。 营里也有管军纪的出来赶过几次,可跟着秦娘子来的都是泼辣人,手叉着腰直起脖子来,对面身上有刀也不带怕的:“我们干什么了呀,你说!我们干什么了!” “一日日的白不起黑不着的给营里送衣服,咱也是得做生意的,在营外支个摊子挣个仨瓜俩枣的,也没碍着什么人呀。实在不行你叫营里的将军出来!将军放话不让我们在这摆了,我们就罢了!” 将军是不会管这事情的,实际上也没有一条军令明确禁止在军营外面卖零碎。一来二去这里的摊子就成了惯例,有休沐的士兵摸出去,站在锅旁很爱惜地把饼撕碎了泡进汤里。 “哎你说,这汤是什么汤哇。” “什么汤?给你倒两勺醋进去就美得你吧!还能是什么汤!” 站在汤罐子后面的那小贩就老大不乐意,用两根长竹箸夹出罐子底下的半根骨头来:“有肉!有肉,怎地能说是醋汤子呢!” 看向那罐子的眼睛里就多了些期盼,万一哪一勺打上来点肉丝呢! 秦蕊娘是不常出现在摊子后的,只有送毛衣的时候来,每次来就带些新鲜的东西。枪缨子呀,擦手用的膏脂呀,绞了薄荷汁子做的提神醒脑的药膏呀,有相熟的士兵缺了什么东西,上一次来的时候打个招呼,这一次秦蕊娘就给他带到。 渐渐地所有人都识得了她那张脸,遇到她也客客气气地喊一声秦娘子,央求两句缺了什么托她带来。 只一位年轻的小将军不同。 第683章 那天来吃热酒的两个兵士起了龃龉,伸手就要掀桌子踢罐子,靠火边的那人脚还没抬起来,突然被人一脚踹在后腿弯上撂倒。两个人抬了头,看到眼前戴轻甲配双剑的年轻将军,齐刷刷哑了嗓子。 “扰民,”那小将军脸上不喜也不怒,“一人二十军棍,爬起来去领。” 正赶上秦蕊娘在摊子不远,她一眼看到小将身上衣甲就知道这是个贵人,于是挂上一点笑走过来:“仰赖将军镇场了,将军可用了饭不曾,我叫人切了饼和肉来。” “不要。”那小将军仍旧没个笑模样,“军纪不严,惊扰你了。” “哪里来的话,小人走南闯北多时,未曾见过这里这样好的军纪。”她一眼瞥到他腰上宝剑的穗子是个残的,轻轻哎呀了一声,“您这穗子,是旧了吗?我这里来的杂货里有新鲜线,您选选颜色赶着这两天给您打个新的出来吧。” 那小将突然抬头,似是瞪了她一眼,把那残穗抓在手心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秦娘子不要见怪。”后来在摊子上吃饼的军官对她讲,“那是我们擎云营的黎小将军。” “他是个挺好的人,原本也爱说笑,后来不知道撞着什么魇了,忽地人就不说笑,也没甚表情了。那个坏穗子眼见着在他身上挂了半年,问也不让问,摘也不让摘。” “我怎么见怪呢,那是贵人呀。”秦娘子笑笑,给他的饼里夹上些碎肉。 这军官姓卫,就是带她去见钟齐的那一个。生意谈完之后他特地找秦娘子告了个罪,说主将不让他说,他也就只能瞒着把她带来,要是惊吓了她,那是他这个武人粗手粗脚,笨嘴拙舌。 秦娘子嗐一声,说走商哪有不见官兵的呢,这事就搁下了。 她搁下,他好像还总是心有戚戚的样子,总是时不时地来喝一碗汤吃一块饼,认真地打听秦娘子在是不在。 每每撞上她来的时候,这个军汉脸上就带上点笑模样,揣着手挪到锅子边坐下,一边等饼夹好,一边跟秦蕊娘聊过去的事情。 她也知道了他是竞州逃难过来的,竞州黑土白山,山上尽是野物,可冬天冷,冷得杀人。要是庄稼冻死了又抓不到吃的就得挨饿,饿着饿着一家子就从十变五,五变一。 到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的时候,他就跑了,跑来当了兵,驻扎在茫茫草原的边陲。如今他这些年奋勇杀敌,也攒了些钱,成了个小军官,殿下怜他年岁渐长,要把他调到府内去。 “殿下也是个挺好的人。”这姓卫的军官就着火暖手,笑呵呵地说。 秦娘子只是看火,不答他,也不点破他那一点小小的心思。 他也听她讲,不讲过去,讲现在,讲她如何在北方遇到吃人的流沙,如何在草原上见过长得像是花儿一样的蝎子,讲那些新生的马驹在日光下站起,它们的皮毛笼罩着一层火一样的光辉。 等几次过后她从南讲到北,没什么好讲了之后,这军汉就很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鹿皮来。 鹿皮里包着的是一枚银簪,南方的工,镶嵌着一块碧澄澄的玉,好像一小片潭水汪在里面。 秦蕊娘看着他捧在手里的发簪,折过头去叹一口气,回头又露出笑脸来:“我给你要两个饼子,你回营里吃吧。” 两个饼包起来按在发簪上,就看不见了。 卫军官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就不缠着她了,但仍旧踩着她来的时候出来吃饼喝汤,蹲得远远地偶尔抬头看一看她。到一千多件毛衣紧赶慢赶终于收了尾巴,他又找上她来。 “秦娘子,”他说,“军中不日要有动向了,有一批军需在寻商贾做,你手边还得闲不?” 秦蕊娘把一绺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有几秒钟他觉得那眼光几乎是同情的,他被看得好像照着脸挨上了一块烙铁。 是,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军汉,怀里揣着几个染血的钱,当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一身打仗落下来的毛病。 她已经是有商队的商人,手里有了许多钱,到底是一万钱还是五万钱他不知道,说不定她能在南边的水乡买个好房子,寻一个年轻的郎君。 但是,但是他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想送她根簪子…… 这军官讷讷地偏过头不看她的眼光:“你别误会,这是公事。军中要为骑兵配发新水囊,预备要五千个,你能备出来吗?” 秦蕊娘不回答,她还是用那种无可奈何的,好像有些于心不忍的表情看着他。直到看得他再也受不了,还要说什么澄清,她却突然开口了。 “这是大事,”她说,“我得回趟臧州,兼买兼收,但要说备,我是能备出来的。” 这么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就把那些溢出来的抱歉和于心不忍揉掉了。 临走前她又拎了些礼物上王府的门,算作一个大单结束的感谢。这次她带了几条好的貂皮狐皮去,并着从州产的好锦缎。 丹芜王女一看到她眼睛里就冒出小狼一样的绿火来,先是支使开第五栩,又把仆妇赶去找他,自己牵着秦蕊娘的手非要拉走她给自己讲走商的故事。 “殿下姐姐怎么说。” 秦蕊娘考量地看着这个孩子,她的确把信送了出去,也得到嬴寒山的回复。“那个孩子帮第五靖得不到什么好处,应该不是个局,姑且听她要什么。” 第684章 “你姐姐身体很好,”她说,“问你在这里缺什么。” 丹芜王女听到话就笑起来,拉住秦蕊娘的手腕:“我要回家。” “我要……回王庭。” 她要回去!丹芜王女的肩膀颤抖着,不是惊恐,是过分的兴奋。 她已经被当作祭坛上的人偶摆布了十几个春秋,在母亲死后咀嚼着苦果活到了这个年纪。 她受够了!她受够装一个乖巧的傀儡装一个无辜的女孩,她现在要攀上一头巨兽,借着她的肩膀爬到和自己兄长一样的位置。 去他大父的苍峪王!去他大父的蠢世子!她一点也不关心那个小男孩是不是喜欢自己,那个像是只兔子一样的王妃给了她什么漂亮衣服好吃的东西。 她要回去!她要借中原未来主人的手成为草原王!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她还有机会反口咬向…… “我知道,启王要和这里打仗了,我可以做你们的细作,随时告诉你们王妃和世子的动向。我可以在合适的时候把这个小郎君骗出来,我可以挟持他……我会骑马,又会用刀,我剖杀过半长成的草原豹。启王姐姐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张开嘴,露出尖尖的一对虎牙。 “只要姐姐在成为皇帝之后,愿意扶持我回王庭。” 秦蕊娘冷眼看着她,好像看着什么长成小孩模样的小妖精突然张开血淋淋的一张嘴。丹芜王女被这眼神刺痛,突然露出怒相来。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母亲生了三个女儿!三个!你看我两个姐姐如今在哪! 只是一瞬间她又变成了乖巧甜蜜的小人偶,抓着秦蕊娘的袖子,阴恻恻地撒娇。 “苍峪王有万军铁骑,正面和他打的话,要死多少人,多么可怜呀。” “姐姐是仁爱的王。一定会心痛的。” …… “钱你可劲花,我一点也不心痛。”嬴寒山说。 在听星夜兼程的秦蕊娘赶回来说了水囊的事情之后,嬴寒山毫不意外地点点头。 “我估计也是水囊,”她说,“轮轴这种东西太紧要了,不可能交给外人,马具又有专门的商人。水囊挺好的,这样毛衣也不算落空。” 秦蕊娘听得云里雾里,既不知道嬴寒山要拿水囊做什么,又不知道这和毛衣有什么联系。 “你着手去做吧,我这边人手帮不到你,钱可以先从我这里支。”嬴寒山说。秦蕊娘想了想,再想了想,终于还是出言插话:“殿下,恕我直言,这水囊有什么关窍?” 在水囊里下毒?拿去人家都会检查清理,下毒没用。 给水囊扎个窟窿?第五靖又不是三岁稚子! 所有能看出来的手段都会被查验,难道这就是白白给敌人做军需挣手工钱? 嬴寒山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忽然笑了笑,从桌上砚台边拿起什么来。 那像是一枚小银碟子,光亮可爱,底下有细细的镂空盛放香丸用的。嬴寒山把它递给秦蕊娘,碟子的质量轻得不可思议。秦蕊娘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锡碟?” “对,”嬴寒山说,“臧州也有锡矿,在你走的这段时间里采炼出了一批锡。我记得水囊口处为封水,也为整个囊形挺括,会有一个小小的铁环。” “你在每处铁环接口,滴涂一层锡。” 秦蕊娘拿着盘子,仍旧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道理,嬴寒山看着好像也决定卖这个关子。 “秦娘子,”她笑着说,“你用过锡器吗?” “回殿下,未曾,但在宴请时有见过。” 嬴寒山点点头:“那……” “你在北方大寒之地,见过锡器吗?” 一言至此,无复它言。 秦蕊娘半懂半不懂地应了,忽然想起那个小王女,照葫芦画瓢地把话给嬴寒山把话传了一遍。嬴寒山拿起锡碟准确地投在笔架上,有些好笑地出了一口气。 “你叫人告诉她,我不动第五靖的妻儿也有的是办法胜他,她才该好好想想,如果不帮我,等到我胜了之后,她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对了,”她按按眉心,“敲打一下她,让她别想着两头通吃,要是让第五靖知道她是个吃里爬外的,他肯定剥了她一身小狼皮做狼皮筒子。” “啧,熊孩子。” 第331章 挥师北上 天阴阴的, 有老鸹在树上叫,有小姑娘在树下哭。 乳母们束手无策地对着丹芜王女,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从晌午之后她就不吃东西, 惨白着个脸说自己肚子疼, 府医也叫了山楂汤也灌了, 就是不见好, 就差去翻翻用过的膳,看看什么东西药着这个瓷娃娃了。 什么也没药着,她就是被气得。 丹芜王女恨恨地咬着袖子, 刚刚通过秦蕊娘手下人传回来的信已经被她咬碎了吐掉了, 现在满嘴都是墨汁草纸的苦味。启王不吃她这一套!不仅不吃还回过头来让她老实点。 怎么这样!启王不应该先跟她讲价钱跟她掰扯掰扯送她回王庭的可行性, 然后至少再给她比画一个合适的未来吗?不然呢?那位殿下真要拿头打骑兵呀? 这个时候的细作多重要, 她冒了多大风险才去搭上秦蕊娘呀? 她白着脸老大不乐意地缩在树下, 咔嚓咔嚓地捏叶子。一边的乳母们很担心地看着她,不时小声说不说别的这小女郎性子挺好呢,不舒服也不折腾下人, 就一个人闷着 第685章 丹芜王女有点怨毒地瞥了这群人一眼,终于还是慢慢站起来了。 “我好点了, 有没有糖水能给我喝一口呀。” 她不能在这里置气, 既然启王态度强硬,她就得稍微放软和点。 小狗崽子懂什么呀,小狗崽子龇牙是不懂事呢, 是下人传话传岔了呢,她还是为了启王姐姐好的。现在她还虚着, 就靠自己能当内应这件事拿捏对面, 启王不怎么吃这一套,她也不能让事情被谈崩了。 她从侍女手里接过糖水, 喝了一大口,合着怨气一口咽下去。 “……哼,当初救我的时候,明明又好说话又傻兮兮的……” 第五靖也没有吃午间那一餐。 侍从们已经把桌子上冷了的午膳撤下去了,第五靖手里拿着军报,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也能看出来脸色不好看。 “从州,竞州,京畿,无一处粮商在正经卖粮吗?” 除去外巡的王奉良,钟齐,秦昼和黎鸣铗都在帐内,几个人的神情也都没有那么松快。“殿下,”钟齐说,“从州乱了。” 第五靖稍微挥了挥手,像是把一层云翳从脸前挥走。 “我知道从州民变了,”他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几个月了,望姊死后就没一个能挑起梁来的?” 他又挥了一下手,想要说什么的秦昼被这个动作堵了回去。“竞州秋粮下来得晚我知道,京畿我也不指望了,喂京中那群老猴老狗去吧。” “如今营中军粮如何?” 事情倒也没到需要动肝火的程度。 从州的粮不是突然没的,只是原本能稳定采买的大头突然没声了,总体到不了断粮的程度。 秋收后营中的军粮倒是不缺,但是喂马的豆粕存量不多。这东西主要是竞州和从州种,如今竞州从州都不好买,再找就只能找南方了。 多新鲜嘿,和南方打仗,找南方买粮。 战马平时混着粮食和草料吃还行,真打起来必须加豆料,骑兵的战斗力一大半挂在马上,饲料出问题整个战斗集团的实力就会下滑。 第五靖叠着手盯着桌边的灯思索了一阵,最后发现确实只能走这条有些荒唐的路。 “从臧州买粮吧,”他说,“一次预备够,这场仗打不到开春。” “诺,随州有贩马人,纠集几支商队,用他们的名头购入,应当不会有问题。” 话是这么说了,胃疼还是胃疼的,他第五靖几时打过这么不富裕的仗,袖子都挽起来了临节骨眼上粮草掉链子。 他闭了闭眼,把胸中的一口郁气叹出来,安慰自己民变终究不可能持续一冬,从州大概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再睁眼时看到黎鸣铗仰起脸上前一步。 “殿下,”这小少年说,“秦将军有事要奏。” 第五靖这才想起来被他刚刚那一挥手打断的话,示意秦昼但说无妨。帐篷内略略安静了几秒,秦昼斟酌着的声音响起来。 “殿下。”他说,“从州不是民变,而是已经军变了。” …… 草叶开始转为黄色,庭院中那几棵枫树却不是赤红,而是胭脂一样的粉色,像是少女的两颊。 仆人们来来回回,将行李搬上马车。随行的男女仆从已经点过名册,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的时候就有点骄傲的神气,不在名册上的难免灰头土脸,回过头看着那些幸运儿时,少不得暗啐一口。 “且看吧,这群得了主子青眼的狗儿,一看就不像个有福的,指不定走到半路上就让那些乱匪抓了去……”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人捂住嘴。 “不要命了你!他们被乱匪抓了去,主子呢?让人听到你诅咒殿下,剥了你的皮拔了你的舌头!” 被捂嘴的那个立马不作声了,胆战心惊地望望身边,赶快低下头去。可低着低着头,又免不了嫉恨地再望一眼周遭。 从州民变,虽说应当是影响不了王府,但谁不想跟着主子去京畿过好日子呢?偏他们得了这个好!呸!不知道在主人面前进了什么谗卖了什么巧! 这一点点腹诽是传不到贵人们耳朵里的。 侍儿们端上雪一样白皙清透的瓷盘,底下铺着新打的碎冰,上面的酥山上细细摆着切好的瓜果和葡萄。 两位小世子吃了几口就抢下上面用果皮雕出来的花去玩了,第五翳斜倚在案旁,并没怎么动放在酥山边上的勺子。 他好像大病初愈一样,穿着松散的大袖罗衫,领口斜斜敞着,不像藩王,像是竹林里狂饮烂醉的隐士。一片一片的红叶从头顶打着旋落下,挂在他的肩上发上。 一件大氅唰地就砸在他身上,第五翳笑起来,并不怎么躲,一身红叶被银青色的大氅砸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裴清秋抱着手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你……穿,穿成这个样子,又,又病……” “是,阿秋体贴,我知错了。”他坐起来,看着她有些忧心似地坐在她身边。抱着手炉的手反而比他更冷一点,第五翳攥着她的手,那一对望不清楚神色的眼对着她:“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嗯。你,你……”她迟疑地说,“你真要……走?” 第五翳笑笑,又仰回去了:“阿秋要去京畿,我怎么能留在这里呢?” 那些柔顺的,规行矩步的妇人们要是听到丈夫这样说,或许会掩口微笑起来。看看他心中多么有我的分量呀,他久不回京了,却为着我在路上孤单陪我。裴清秋却垂了眼,笑也不曾笑一下。 第686章 “那,那……”她说话急起来,卡得就更厉害,第五翳捋一捋她的手背,把掌心翻过来。她就在他手心里写,一边写一边说,话总算流畅了,“那你,去了京畿,这里的兵,兵怎么办?” “有岳丈大人在,”他说,“必不会出事的。” 裴清秋的眉头蹙着,她担心的就是这件事。第五翳的身份回京是危险的,原本他在封地上,朝廷忌惮着地方有变,还不敢拿他怎样,如今他离开封地去京畿,就是鱼肉上了案板,给他一杯毒酒他也是挣扎不得的。 她信阿父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家孩子身上,他是纵容得几乎护短的。 就算为了自己,阿父也不能让自己丈夫被鸩杀。 但这次一旦离开封地,这里的兵权就彻底交出去了,以后不要说拿回来,就是再回到从州都不是易事。 他原本没必要走的。 第五翳转过脸去,似乎在认真分辨酥山上有什么东西,半晌终于成功拿下来一枚葡萄。“等到了京畿,”他仔细地剥了递给她,“我就好好休养一阵子,再不让阿秋为我多病伤神。其实封地要不要也无妨,我被娇纵惯了,此后做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连累阿秋了,跟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 “不,不是,不是没出息,不是……” 她磕磕绊绊地说着接过葡萄,第五翳把脸转过去,转向满院子的红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队很快就出发了。 虽然是王驾北行,但没打符合藩王的仪仗,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说是去京畿小住,其实就是去避乱的。 饶是如此,布置精致的马车还是列了长队,有淡淡的香气从摇晃的车帘中传出殿下大病初愈,不宜用重香,故而车内的靠枕都是用艾草混着晒干的其他香草絮的,平人燥气,安人心神。 两边的道提前清过,马稳稳地走,车夫小心地拉着辔头不叫它颠簸。乳母温声安慰着两位小世子。“不走多久,不走多久呀小殿下,要不了十天,咱们就到京城去啦,京城是个好地方呀,有琉璃铺的瓦,金子银子和彩绢掐的花儿,不开口就能说话的艺人……” 乳母的安慰停下了,这条平坦的路忽然断了。 那些士兵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道路尽头,密密匝匝,身上的甲胄反射着太阳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车夫手里的马惊了惊,下意识左右甩头,又被紧紧拉住。拉着马的车夫也惊了惊,下意识就要喊有贼人。 可那不是贼人。 他们甚至不是流窜的逃兵,每个人身上的甲胄都整齐,手里的兵器也是官造的样子。这些人就是从州府的驻兵,不知从哪来,雨中生出菌子一样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立刻有护卫大着胆子上前呵斥:“尔等狂悖!可知这是何人的车驾!还不速速让开!” 那队士兵的确分开了,从最中间闪出一个人来:“我等确实不知,还望明示。” 那身后的士兵就忽然排山倒海似地和:“我等确实不知!还望明示!” 话就突然卡住了。 如果是寻常人拦路,大可以抄起棒子一通乱砸,边砸边喊瞎了你的狗眼,这是瑜川王的车队! 但这是士兵们啊,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拦路?他们为什么明知故问地问这是谁的车队?仔细想一想就知道,瑜川王这三个字是不能说出口的。 裴清秋抓了抓帘子,想要下去,却看到有人比她先下来了。护送车队返京的裴怀瑜整了整衣冠,露出一个裴家人惯有的微笑上前。 “诸位同袍,”他朗声说,“今日我护送小妹回京暂住,不知起了什么误会,如今停在这里。诸位有什么疑虑,什么诉求,尽可以提。” 领头那个认得裴怀瑜的脸:“裴大公子,失礼了。” “我等都是驻守从州的兵丁,如今从州有乱,兄弟们在前拼杀,皆是为了一方平安。但是营中无将,兵便是一盘散沙,州中无主,这仗也没法打!” “我们没什么诉求,就是想问一声,王上可在这车架上?如今从州战事未平,恳请王上不要北行!” “恳请王上不要北行!” 齐刷刷的声音像是一波浪潮盖过来,裴怀瑜的面色就稍微变了变,他仍旧带笑似地低头:“各位说笑了,殿下自然不会离开从州。只是从州如今并不平宁,幼妹体弱,两位世子年幼,故而暂且去京畿小住。向来是起了什么误会,才有今天的冲突。” 他眼神示意身边人,立刻有人捧了金银过来,那为首的不接:“既然如此,烦请打开车帘,令我等远远参见王妃与世子,若无他人,我等即刻让行。” “放肆!王府女眷岂容尔等窥探!” 两边的侍卫拔出刀来,前面挡路的士兵也齐刷刷降下了矛:“裴大公子,今日非是我等蕞尔小民胆大包天,非要冒犯您。只是如若王上离开从州,恐军心有变。今日在此之人,不过十之一二,他日再若拦于道上,便是万万人了。” 刀光与刀光相互映照,两边的脸都被照得雪亮。忽然帘子一声轻响,有人从车上下来了。 是第五翳,他今天穿了藩王的常服,佩冠系玉带,手中一把明珠佛面竹杖。当手杖笃笃点地声靠近时,原本朝向彼此的刀刃都向下低了低。 “无礼。”他说。 士兵们低下头,却并没有让开:“殿下恕罪。” 第687章 “我与舅兄护送我妻归京,难道要提前奏报尔等。孤不知孤这个王作的,竟似被囚在从州一样。” 其实确实如此,不过话不能这么说出来。士兵们低着头,为首的那个单膝跪下:“王上,沉州人心思动,军心不稳,您此时北去,纵使是护送王妃,也难免引人不安啊。王上三思!” “王上三思!” 第五翳似是叹息着摇头了:“平身吧。” “孤知尔等惶恐,此时的确是孤思虑不周。今日孤便留在此处,与尔等共赴营中,以示孤平乱决心。王妃便交于舅兄护送,孤不离从州。” “殿下千岁!”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开始有人高呼。 “殿下千岁!王妃千岁!” 裴怀瑜紧紧地盯着第五翳的侧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突然又被一个影子撞乱。裴清秋也下车了,她甚至牵着两个世子,一步一步地走到第五翳身边。那位表情平静的藩王转过头,在意识到是谁的瞬间,那张脸上的表情显现出细微的裂痕。 “你下车做什么?”他低声喝问,“回去,阿秋!” 裴清秋不说话,她捏了捏年纪大些的那孩子的手,稚脆的童声响起来。 “父王既不离从州,我为瑜川王世子,亦不离此地!母妃与常弟亦作此想,既受从州供养,便守从州之土,不见从州平宁,誓不北上!” “殿下千岁!王妃千岁!世子千岁!” 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裴怀瑜冲过来拉住妹妹的手:“别胡闹!小妹!这不是你发小孩脾气的时候!” 裴清秋甩开了他的手,抬头看向第五翳,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五翳慢慢地把脸转过去,默然无语,他感觉到裴清秋正在他手腕上写字。 【你设计的,对吗?】 【你的人,对吗?】 那指尖顿了顿,突然用力地用指甲在他皮肤上划了什么。 【我,绝,不,独行。】 从州闹起来的事传到嬴寒山耳边时,她正预备着接下一碗血酒。 北上作战以骑兵为主力,除去赵一石的燕字营,最重要的战斗力还是乌兰古部的乌骑军。在出师之前,整个部落要按照老规矩来一场乌兰古部的誓师。 驻地里的老幼都穿上了节日时的衣服,彩色的披帛和打磨得光滑的玛瑙在她们的肩膀上跳舞。图卢·乌兰古又戴上了那枚金色的耳坠。 用作祭祀的三牲被分别割开喉咙,她盛了半碗带血的酒,双手端起。 天边是艳丽的金色,将要垂落的暮日像是把天割开了一线,坠出血样的赤红来。 这浓郁的艳色覆盖在每一个乌兰古部族人的身上,覆盖在披了甲的乌骑军身上,也盖满了图卢手中那碗血酒。 她低下头,从碗中啜饮一口,嘴唇就沾上鲜艳的颜色。图卢抬抬手,把那碗双手递给嬴寒山。 嬴寒山看着眼前这个舔着嘴角血的女人,一瞬间觉得她真是一头狼,刚刚咬断猎物的喉咙,正好整以暇地清理着自己的皮毛。她从她手里接过碗,图卢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 “这算是第一次你正经带我们出去打仗吧。” “怎么了?紧张?”嬴寒山端着血酒,对她笑笑。 “没有,”图卢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点期待如今这样的局面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那时候就很喜欢你?” 嬴寒山微妙地挑了挑眉:“这天下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但是” 她仰头,把那一碗赤色一饮而尽。 “想让我并肩作战的,你们算是其中之一” 啪。那碗被丢在地上摔碎,艳丽的赤色映照着天空。图卢转过身后退一步,退至嬴寒山身后。 “出战!”嬴寒山抹开嘴角的血,高声。 “出战!”女骑兵们欢呼一样应合。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出战! 第332章 最后一局(一) 一阵风吹过, 高草就迅速倒伏下去,露出苍白的反面。这个季节野草已经死尽了,只留下些干枯的肢体, 把地面涂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图卢的马轻轻打着响鼻, 低头看向这满地灰黄, 又把目光投向远处。天空倒映在它的眼睛里, 涂出一片静谧的蓝色。 这样的战马看起来柔美极了,也温顺极了,不像是战争的载具, 倒像是绿洲中缓缓步出的一头雄鹿。 它背上驮着的自然是绿洲的神女, 那身穿猎装, 头戴黄金与玛瑙的慷慨主 数十个小点从远处奔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高衍从鬓角散下来的两缕发丝像是绶带鸟的尾羽一样,在两颊边一颤一颤地跳动。 她把手放在口边,发出一声清脆的猎哨 随着这一声口哨。美丽的雄鹿和神女骤然消失。 所有的战马都低低地喷出气来, 肌肉在锦缎样的皮毛下隆起,最前排的乌骑军取下弓箭, 对着正在扬起尘埃的天际拉满。 战争是从臧州、京畿和随州的交界线开始的。 “我们把整个随州看作一张棋盘, ”嬴寒山捻起一支头上染了墨色的竹片,插在沙盘上臧州的位置,“第五靖所在的位置就是中央的天元, 我们的所在是南方的角星。” “行棋伊始,没有人会去争夺天元的位置, 因为它虽然醒目, 但是四面无援。每个人出手争夺的都是角星,因为它有所依凭。这场战争也是一样。第五靖要保证南部和西部的粮道通路, 必定会和我们北行的队伍发生冲突。” 第688章 “第一场战斗……” 她拿起一枚白色的竹片,投壶一样斜斜投入沙盘:“我要你们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将要被迎头痛击的那一位暂时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王奉良把马缰在手上绕了两圈,侧过脸看向身边的队伍。这片缓慢移动的军阵好像长出了腿的城池,以一种沉闷的节律敲击着地面。 整个军阵呈现出一种有棱有角的方形,最外侧的骑兵挡住了向内窥探的视线。 按道理骑兵的阵型是不会这么整齐的,马是动物,再聪明也会有轻微的误差,战斗时骑兵组成的方阵更像是一块有形状的流体。 但现在不然,现在骑兵们好像包裹在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上面,就是那个东西在发出沉重的轰响。 他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几日前他就收到了沉州军迫近的消息,昨日斥候远远看到有游骑在附近的山坡下“放风筝”,他就知道离交锋不远了。 平心而论,王奉良是这几个将领之中最不出挑的一个。黎鸣铗年少,烈且勇,是冲将的苗子,如果不夭折在年少,那未来必成破开战场的长铗。 秦昼沉稳,在营中有人望且宽和,中流砥柱的角色。钟齐是老将,在这里的资历甚至比王上还早些。他在他们之中,无甚显眼。 可无甚显眼也是天赋,这意味着他不立大功,不闯大祸。像是一堵厚重的石墙,总能在最前试试深浅。 殿下说这一次嬴寒山必在开头下猛力,因为乌骑军算是她手里的新兵。 她们敬服她的勇武,但也需要激烈的作战与她磨合,而他的任务就是挡一下这场冲击,不须胜利,只需让她们被挫一下锐气。 远处的地平线清晰了,它闪耀着银色的辉光。 一秒钟,或许比一秒更短,千百支银色的箭矢从天边坠落,好像一场酷烈的雨。 即使早有准备,最前方的骑兵还是慢了一点他们甚至还没看到敌军的影子! 第一次面对百步弓的人总是错误估计它的射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开两三石的铁胎弓?又有多少人可以用那硬弓如此连绵不断地放箭? 可箭矢一刻不停地从远处疾落而下,坠在闪避不及的骑兵身上就绽开暗红色的花。 嘶吼声,悲鸣声,马的嘶鸣声一瞬间就被压在鼓点一样沉闷的脚步声下。 反应过来的骑兵迅速向两侧散开,阵型第一次变化,有手持长牌的士兵站在最前,抵挡住接连的两拨箭雨。待到那银色的雨稍微停息之时,乌骑军就已经压入视野。 长牌兵随即错开,弓箭手从后面露出,平朔军已经和天孤人打了太久的交道,知道骑兵的长处也知道骑兵的弱点 再擅长骑射的骑兵,在冲阵的时候也不能抵挡箭雨,她们必须双手抓着马缰保持坐骑稳定,谁能在马上用盾牌呢? 白翎箭裹着朔风泼洒下来,像是一团不祥的云,霎时间笼罩了乌骑军的前锋。 铛,铛铛铛,那是击打在硬物上的声音,可能是金属,可能是皮革,与刺穿人体的声音截然不同。 他们看到上宽下尖的盾从乌骑军的马背上升起,好像一条龙突然生出背鳞。有被流矢击中失去力量掉队的骑兵,但更多人用这片不知何处而来的盾牌挡住了第一波箭雨。 那盾牌那么小,那么轻,它挨不住两三波箭的。 可它何须挨那么多!刀光已从盾下绽出! 所有的乌骑军都放开了马缰,她们稳稳地坐在上面,好像是什么半人半马的精灵。 弯刀挥出,如此轻捷而迅疾地在靠近的敌军身上一旋,好像一场撞入怀中的梦,顷刻间就被冷冰冰的死亡惊醒。 那些被捅穿胸膛,斩落头颅的平朔军士兵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直到跌落在地,才在死亡到来前猛然反应过来。 可这怎么可能呢?那群天孤来的骑兵骁勇,他们是清楚的,白狼女们是天孤人中神勇得近乎神异的一支,他们也是知道的。 可她们怎么放开了马缰,怎么拉起了大弓,怎么拔出这样削铁如泥的刀剑的?他们不知道! 那玛挥舞着手里的铁骨朵,锵地招架住刺向她的长枪。双手的力量优势在这一刻显露出来,这个结实的女战士一锤掀开了枪杆,把面前人砸下马去。她紧紧地蹬着两边的马镫,感觉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不再需要辔头的控制。 为什么过去没有人想出这个东西呢?在马上解放了双手的天孤人是无往不利的! 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听到高衍急促的声音。 “闪开!那玛!” 身体比头脑更快行动,她下意识向一边闪去,痛楚却还是在一瞬间贯穿了肩膀。眼前交锋的平朔军骑兵忽然散开,露出掩藏在里面的东西来。 豢养骑兵者怎么可能不知道骑兵的弱点? 知道弱点怎么可能又不拿来运用? “变阵。”王奉良说。 原本隐藏的东西显露出来了,在层层包裹的平朔骑兵中,是数个排列整齐的步兵方阵。 最前方的人单手持盾牌,一手握匕首,后排皆持长枪,佩弯刀,仿佛一堵长满了刺的墙直直撞上乌骑军。 最前方的马被刺穿,有女骑兵从马上翻倒,高衍冲进人群捞起那玛,回头嘶声对着黑地红纹的奔狼旗喊了三声。 “图卢!图卢!图卢!” “散开!”猎哨伴随着呼喊在马群间传递,原本冲阵的乌骑军仿佛撞上礁石的水流,哗地从这方阵两边掠过。刚刚散开的平朔军骑兵又回来了,他们开始放箭,抽出铁枪来迫近,把乌骑军再一次压向中间的方阵。 第689章 天孤与中原已经打了太久,太多的人喂养了这片土地,以至于平朔军对待这些骑兵的手段已经纯熟。 外层的骑兵仿佛绞索,内层的步兵阵营钢板一样伫立,被困住的乌骑军不断有人受伤,浅色的马背上染上了不知是敌是我的血迹。 那玛按住肩上的伤,闭着眼睛咒骂了一句什么,勉强直起身去拉替马。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看到奔狼旗动了。 图卢轻轻拍拍坐骑的额头,她已经看出这个阵型该怎么破解这是一面用不畏死者堆叠出来的高墙,撞碎它同样需要不畏死者。 “随我冲锋。”图卢扬起马鞭,在空气中抽出一个鞭花。 后方的乌骑军霎时间收缩成一个三角,以图卢为中心冲向敌阵。白狼的女王抽出弯刀,银亮的刀锋在空气中划出血色的弧线。 挡在最前面的平朔骑兵被撕开,他们眼睁睁看着这敌军的大将冲入阵中。没有犹豫,没有畏惧,那些奔马甚至不避让几乎戳到眼前的长枪,在几乎要和步兵方阵撞上的瞬间,乌骑军再次抽出了弓。 箭雨细密地坠入方阵里,最中心爆发出一阵骚乱。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盾牌已经失去作用,箭是直直从天空掉下来。 被射倒的步兵倒在同袍身上,没有被射倒的开始慌乱闪避,这方阵瞬间失去边角,露出薄弱的缺口。 冲进去! 不用谁来下令,乌骑军所有人都领悟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她们像是一把尖刀割开黄油一样撕碎了这个方阵,失去阵型庇护的步兵暴露在骑兵的马蹄下。 战况就在这一瞬间被扭转,新鲜的步兵尸体倒在已经冷下去的马尸上。血腥味冲天而起,翻动的草带上一层薄薄的粉色。 “将军……” 有亲卫不安地看向王奉良,从图卢冲向战阵的那一刻他就抓紧了手中的马缰,直到看到阵形破碎,他才无力地吐出一口气。 “但凡只有天孤人她们都做不到这个程度,是启王。”他喃喃着。 “击鼓传令,盾兵在后,收拢阵型,骑兵袭扰敌军拖延时间。” “……撤退。” 他回头看了一眼灰败的天幕和逐渐漫开的野草,忽然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来。 差得太多了,他想。这一切对付天孤草原上的骑兵绰绰有余,但对启王来说,差得太多了。 现在他只能尽量把士兵们带回去,不让这场大败扩张到夸张的程度。 方阵收拢,在颓势下久经训练的士兵们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素养,乌骑军集结起来紧紧压住平朔军的尾巴。高衍策马回到图卢身边,还带着受伤的那玛。 “图卢,接下来如何?” “如何?难道回去吗?”图卢擦了擦脸上的血,刚刚有一个准头不错的矛手擦着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下,那是个勇士,她在砍断他的脖子后向他致敬了片刻。 “我们的姐妹牺牲了这么多,祭奠她们的人远远不够!” “殿下分派了燕字营截击。殿后骑兵援助伤兵,剩下的随我前进与燕字营会合,把这群人吃掉。” 天空是铅灰色,王旗在低垂的天幕下颤抖。 第五靖把军报递给身边人,取下佩剑。 “王奉良首战不利,退守白芦平原,我若是启王,必分兵为二包抄。谁愿去援,截击追兵?” 黎鸣铗一身青地银甲,全身上下唯有额上抹额是亮色,他出列单膝跪下:“末将愿领擎云营前往,截击追兵。”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的表情也不复昔年轻快骄傲。第五靖上前扶起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黎鸣铗的肩膀晃了晃,挺直了。第五靖松开手,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拽断了他佩戴的那枚半残剑穗。 “去吧。”他说。 第333章 最后一局(二) 风吹起来, 刮起细碎的雪沫,沾在少年翕动的睫上。很快融化,濡湿, 复再结成细冰, 在那双黑沉的眼睛上一闪一闪。 黎鸣铗下马, 找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站定, 向远处眺望。 白芦草原就在视野的边缘。 这片开阔地与水无缘,自然也不可能生出芦花来,所谓的“白芦”, 是四周青褐色山体上覆盖的皑皑白雪。 随州天寒, 入秋即有雪, 积在连绵的山脉上, 仿佛一条又一条白背的苍龙。 与王奉良遭遇战的是图卢·乌兰古带的乌骑军, 有探子看到了那黑地的奔狼旗。王奉良有与天孤人作战的经验,兼以手下带的尽是反制骑兵的方阵,即使战败也不可能让敌手毫发无伤。 图卢·乌兰古是部落首领, 不会丢下受伤的士兵不管。一旦她开始救援士兵,双方的距离就会缓慢拉大。 站在启王的角度, 如果想截击王奉良, 另一支来援的军队就要赶在前面拦路,和后面追上的乌兰古打合围战。而现在黎鸣铗在这里的作用,就是绊住这支来援的部队。 话虽如此, 实际打起来不是这么回事。王奉良不蠢,如果乌骑军是寻常精兵, 他不至于被打得败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致命的关窍克制了他, 步兵方阵尚且如此,擎云营这样的纯骑兵与之正面冲突, 只会更是一场恶仗。 黎鸣铗抬起头,望向那隆起的洁白山丘,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 他没有办法吗? 不,他太有办法了。 不管是谁带领着这支来援的队伍,都不会太熟悉这里的路况。他们有地图,他们有当地人的探子,但他们毕竟没有走过这条路。 第690章 白芦平原是平坦的,但要想截击在白芦平原上的人,不可避免有几道山谷要走。 那些山谷陡峭复杂,山脊狭窄,纵使山羊也难在其中攀爬,兼以雪雾弥漫,上山路陡,本来是不适合伏击的。但那其中有另一样危险。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 有几秒钟黎鸣铗觉得另一个人影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睫上融雪带来的幻影。 那个人冷淡地用侧影对着他,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前面不知道什么方向。 这个场景熟悉极了,在前往北方拔钉子时,她就是这样凝视着逐渐迁走的牧民,可是那时的她很快转过脸来,对他露出了柔和的神情。 她不会回过头来了。黎鸣铗想。 “我们毕竟已经是敌人了。”他默念着,“你和那些牧民不一样。” 凝雪结成的水雾从他眼睫上抖落,消失,那个沉默的影子不见踪影。黎鸣铗直起后背转过头,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动摇的表情。 “此前从营中带出的七十头健骡何在?”他说,“全部都赶出来。” 风夹杂着细微的雪粒,拍在脸上有割面的痛感。 走在排头的骑兵拉了拉脸上的挡风面具,他必须尽量小口呼吸,避免呼出的白气打湿面具。 整个队伍像是一条深色的蛇形,沿着曲折的灰白小路向前。前方奔走的斥候策马回返,跑到最前面的两位将领面前。 “报,前方已至谷地,约莫六里有余。” 赵一石颔首,眼光瞥向自己身边那位,何翠子摘掉了面具,取下头盔,正在用左手作尺比量着那山谷。 “派遣斥候去崖顶看了吗?”她问,“这可能是个打伏击的地方,第五靖也不是愚人,不会放任我们围剿他的部将。” “喏,何将军,已然探查过,并无行军的痕迹。” 何翠子把手放下来,抖了抖手里这一会工夫就冻硬了的面具,把它戴回去。虽然她没说什么,但眉头仍旧皱着。 “可有不妥?”赵一石低声问她。 何翠子轻轻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赵一石没想到自己还有领兵的机会。沉州生变的那天晚上他被海石花结结实实捅了一刀,虽然不致命,但道义上已经断送了他的前程。 他是什么人?是在夺权的夜晚站错队的旧臣,那一刀是殿下慈悲才没有捅进他胸口。任何领袖都不会放任他这样的人继续拥有军权。 如果她仁慈,可能会把他调到一个闲差去。如果她雷霆手段,也可能剥去他全部的军职,把他赶回去养老。没有任何一个可能是他还留在原地,手握一支强有力的骑兵。 但嬴寒山就是这么做了。 她好像完全忘记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的伤被记录成捉拿细作时负伤,甚至还得到了一份犒赏。那之后的一年里每一分每一秒赵一石都在等着调令下来,可是一切如常。 为什么? 接到出征点兵的调令时他再也忍不住,带着那一纸军令去见了嬴寒山。那位殿下坐在主位上,灯烛像是一圈光晕般笼罩着她身上的氅衣,当她抬眼看他时,赵一石感到一阵微弱的晕眩。 她不像是曾经的那位大将军了,她的面容,衣着,气势都像是一位真正的王,然而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仍是平和的,带着些许探寻的惊讶。这杂糅让赵一石有片刻张口结舌,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 思索再三,他还是跪下了,干巴巴地开口:“末将不能担此重任,恳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怒气也没有伪饰:“为什么?” 赵一石低下头去,不言不语,沉默地盯着地面。 “燕字营是你在带,”她说,“大战前换将,你想好这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了?” 赵一石的后背紧了紧,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可正因为这件事,她不是更不该让他继续留下吗?燕字营与他的感情是那样深,而他现在身上又有这样的污点!她怎么能信他?她怎么能…… 嬴寒山把他拉了起来,满不在乎地对他笑了笑。 “无所谓,”她说,“你担不起来就担不起来,待在那个位置上听命行事就行。” 那只拉起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了,他迷茫地看着那个回到主位的背影。她无所谓?无所谓他能否胜任?这是什么意思? 他带着军令和这疑惑回来,辗转了几夜才慢慢想明白。 对,殿下的确是无所谓的。即使他叛乱,她也确信自己有手段能够制衡他,所以她无所谓他曾经站错了队。 在想明白的瞬间,另一种痛苦又从赵一石的心底生发出来,如果殿下处置他,他可以直起后背用自己落魄的背影证明自己的忠诚没有变,纵使他为刺史受了那一刀,那也是出于内心的公义而非二心。 可现在他没有任何惩罚,也必定不会得到任何惩罚,反而让他有些难以证明自己的苦恼。 直到何翠子与他合兵,赵一石的心才松快下来。 这位女将军是大将军一系的人,她带着从军校中训练出来的军官与他共同行动,应当是有几分监察自己的意思在。 他心甘情愿地受下这份监察,并甘之如饴。 ……当然了,如果有人问问何翠子,就会收到她一连串的抱怨。 “他就乐意被人罚,”嬴寒山在派她同行的时候说,“他年纪大,你就体谅一下他吧。” 第691章 ……赵将军人挺好的,就是癖好有点奇怪。何翠子想。 周遭安静得只有风声,何翠子在那一摇头之后恢复了一声不吭。赵一石等着她发言,半晌只等到一句:“我说不好,我觉得不舒服。”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列队的骑兵:“重新列队吧,赵前辈。我手下的士兵在前,我走最首,你的士兵在后,你来压阵。” “另外……”她细思了一阵,加上一句,“不许挤在一处过谷。” 这事莫名其妙,耽误时间,饶是赵一石也愣了愣,见何翠子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颔首。 “依何将军所言。” 那黑色的蛇形被抻长了,军士们一条线一样沿峡谷缓缓前进。四周极静,只有马蹄踏在雪上微弱的沙沙声。 何翠子在手上挽了两道马缰,分神看着四周。这其实实在是很没必要的行为,这里不会有伏兵,也不会有猛虎冲下山来。 他们又不是敌军,不会害怕天上掉下个嬴寒山。 但她还是这么看着。 就在这时,天空好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 似是一枚极轻薄的蛋壳被碾碎,细微的裂痕从天幕正中蔓延到四方。那声音太轻,太微妙,以至于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它。 但何翠子注意到了。 她立刻抬起手来,身边的士兵随即止步。空气再度恢复安静,连鸟鸣的声音都听不到一点。寂静如同一团火焰 ,开始缓慢地在道中燃烧。 咔嚓。又是一声。 “撤!”何翠子疾声。 就在这一声喊出来的同时,天空崩裂了! 没有人能说出发生了什么,这群南方的士兵,这群这一二年间才见过雪的士兵,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苍白的天空裂出了同样白的缝隙,雪尘土一样飞扬起来,轰轰烈烈地砸向地面。 在这飞扬翻滚的暴烈白雪中,有无数古怪的嘶鸣,好像有几十头吼叫的兽在雪中狂奔,又被转瞬卷入雪下。那些垂死的咆哮与哀鸣惊动雪壳,随即又有更多雪倾泻而下。 “雪崩!”终于有人叫出了这个词。 燕字营刚刚进入谷地没有多久,赵一石压阵,意识到前方有变的瞬间就开始指挥士兵撤退,白雪砸向他们的后背,击中马的后蹄,这群骑兵紧紧踩住马镫压低身体,冒着滚滚的雪尘冲出谷地。 但跟在后面的那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看不见前路,看不见战友,也不知道这白色的死亡是从何处倾泻下来。 马与马撞在一起,从马背上跌落的骑兵来不及发出呼救就被雪掩埋,只留下窒息的咯咯声。 一支箭射了出来。 那是一支鲜红翎羽的箭,刹那间就将雪幕一分为二,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红色在每个人眼中留下鲜明的残留。 那是何翠子的箭,那是她训练学员时用的箭!红翎箭既出,所有人都向箭指方向前进! 还有人反应不过来,还有马因为腿骨断裂而倒地,然而更多人想起那支箭的含义,勉强收回心神,踩紧马镫向箭的方向跑去。 何翠子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要冻僵了,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快要流出血来,她在最前面,也是最靠近雪崩的位置,整片滑落的雪坡几次快要把她埋住,她几次驾马躲闪过去。 她决不能死,她身上系着这些士兵的命。 有马的嘶鸣声近在咫尺,何翠子分神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她的偏将之一,那个曾经被她把名字写在信里寄给嬴寒山的女兵,她显然也看到了何翠子,眼睛里的光有几秒动摇起来。 然后,一块被雪带动的石头落了下来。 砰! 它准确地击中了那个偏将的头,她栽下去,雪中爆出一团驳杂的粉色。惊呼声卡在何翠子喉咙里,她感觉到什么温暖的东西溅上了自己的脸颊。 她只是僵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随即头也不回地抛下那死去的女副将,向着逃生的方向射出第三支红翎箭。 逃出去! 风带来了嘈杂声。 擎云营开始移动,朔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最前排的骑兵抽出了马刀,做好冲锋准备。 黎鸣铗注视着被雪覆盖的峡谷,他的确没有在那里伏兵,他只是让人在骡子尾巴上拴上干竹节,竹节中置火绒和火石。 把骡子撒在山上,然后在山口驱赶惊吓其中一头骡子,它飞奔时火石相撞引燃火绒,竹节爆炸,惊动其他骡子。一齐飞跑之下竹节纷纷引爆,声音和践踏引起雪崩。 他不管敌人有什么手段,什么强有力的武器,白雪不听这些。 当擎云营冲到谷前时,何翠子刚刚脱身。 她的头盔被砸裂了一个角,血正从眉骨上流向眼睛,又从眼角落下,像是一道孤零零的血泪。 燕字营损伤不大,走在前面的何翠子部就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好在昔日的训练此时救了命,伤亡未曾过半。 铁蹄卷动着白雪,霎时间擎云营就要刀刃一样割开这还没站稳的骑兵军阵。 “赵将军!”何翠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嘶声,“你撕开包围,我带兵拖住那主将!” 无需多言,燕字营与何翠子部顷刻间分开,满身是雪的燕字营骑兵们拔出长枪,对上眼前呼啸而来的铁骑 而何翠子身边的士兵们,猩红着眼睛望向中央高高飘荡的纛旗。 黎鸣铗感到了一点轻微的意外,他没想到雪崩并没有留下太多人。可能是因为他们入谷时的提防,可能是因为冬未至,雪还不厚。 第692章 这些满身是雪,是尘埃,是鲜血的人冲了出来。为首的那个将官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一张脸。 两边骑兵相触,黎鸣铗挺马上前,用枪杆撞开何翠子的一刺。两匹马擦肩而过,随即折返再次撞在一起。她避也不避他的回马一枪,上挑掀开枪尖就向着他肋下刺去,□□在甲上铮的一声,她自己也被枪杆扫得一仰。可仅仅只是一仰,何翠子直着脖子咽了一口什么,随即又把枪砸了下来。 她额头上的血还在向下流,半张脸都变成了鲜红色。在这红色下五官变得模糊不清,唯有眼睛是亮的。 不需要细细揣摩,不需要做任何推理,双眼不盲的人都能读出其中的暴怒和痛苦。那些是她的学生,和她经历相仿的战士!她曾经写过的名字埋在雪下,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枪锋相撞,铮然作响,何翠子的亲卫与护纛旗的亲兵绞成一团。马匹被刀划开肚腹,士兵被枪贯穿咽喉,新鲜的血泼洒在地,霎时间就蒸腾起一层热气腾腾的雾。 压力向中央聚拢,两侧的擎云营骑兵就开始收缩。此时此刻,分发给燕字营的马镫和淬铁刀发挥出作用来,即使刚刚从死地逃出,即使心神不定甚至带了伤,只要踩在马镫上就不会意外坠马,被淬火提升了强度和韧性的马刀不惧对砍,几下交锋就能将对手的刀砍出白痕。 突围口被撕开,燕字营快速向外撤退,在亲兵的呼喊中何翠子砍翻身边冲上来的擎云营亲兵,拔出他佩刀回头对着纛旗投了过去。 嗤,一角旗帜被削下,她转身随着滚滚雪尘消失在突围口里。 “黎将军!被他们逃出去了!追吗!” 黎鸣铗擦了擦嘴角,刚刚她那一枪没有穿甲,仍旧给他震出一口腥气来。 “追,”他说,“不必太紧。他们现在没办法去驰援了。” 松散的队形逐渐合拢,有撑不住的骑兵趴在了马背上,幸好没有掉下去。何翠子沉默地望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脸上的血已经干了。 她已经做得很好她是从州北人,见过危险的皑皑大雪,所以在进谷前做好了防备。去援助的近路只有那一条,他们没法绕远。就算是在雪崩中她也应对得当,但凡走在前面的是燕字营而不是她的部下,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可是,可是! 她发出了一声咆哮似的哽咽。 赵一石清点过人数,慢慢走过来了。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稍用力地拍了拍。何翠子仰起头看向他,看到一块被递过来的布巾,赵一石指指她脸上的血,随即把目光移动向远处。 “情况紧急,必须上报启王殿下。”他说。 何翠子接过布巾擦了擦脸,那痛苦的表情就跟着血迹一起被抹掉。 “我们驰援受阻,”她说,“乌骑军或成孤军。如果第五靖再派人截击,战况会倒转……你说得对,必须立刻知会殿下。” …… 平地起了白风。 白芦平原忽然笼罩进一片茫茫的素色里,叫人看不清东南西北。图卢·乌兰古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筒,爱惜地在袖子上擦了擦,那是海石花送给她的礼物,可以看到几十丈外。 在茫茫的白雪中,图卢望见一个影子,它好像从地底惊醒的苍龙,正缓慢地靠近军阵。 第五靖的王旗被风镀上一层白雪,望夜骓嘶鸣着,那双浅色的眼睛看向远处。在那里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风雪把她们的身影隐藏成一片灰色。在这样的烈风中谁也无法判断距离,谁也无法看清远处是谁。 在黎鸣铗出战的那一刻,第五靖的王军就动了。一旦擎云营的阻击成功,王军就能成为斩断乌骑军退路的闸刀。 第五靖擦了擦额发上的雪,向一边的亲卫伸手,后者会意,双手奉上一把铁胎弓。 那三石的弓箭被拉开,箭尖指向重重雪幕,第五靖眯起眼睛,对准乌骑军之首的那一个影子。 箭破空而出。 图卢听到了破风声。 第334章 最后一局(三) 雪在下大。 这群从南边来的士兵正在经历一场严酷的考验。不错, 他们见过雪了,但雪和雪是不一样的。 以往淡河落雪的时候,也冷, 也冻得人好像耳朵手指头要一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但那毕竟是和行军不同的。 在淡河, 在沉州, 他们可以躲进营帐里,躲过风雪最大的时候,可以在训练得头顶开始冒热气之后用雪搓搓手, 再去喝一碗热汤, 让全身上下的皮肉喘息一阵。 但现在, 什么都没有。 好大的雪!这不是深秋吗?怎么会有这样的雪落下?整片天地都笼罩在磅礴的白色中, 每一口呼出来的气都把体内的温度蒸腾出去。 走在这雪中的士兵们茫然地张望着, 他们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灰白。 看着看着眼前就发花了,看不清楚了,这时候就有伍长过来狠狠地给这个傻玩意儿来一下子。 “没长脑子的!”他骂, “乱看什么!叫雪里的鬼把你魂魄摄了去!看着前面人的后背!” 每个士兵的背甲上都缝着块巴掌大的黑布,是启王殿下特地吩咐的, 在雪地里不许长时间盯着白地, 走动时必须看着前面士兵背后的黑色。 被打的嘟囔一声,赶快战战兢兢地把眼光移回来了。 嬴寒山轻轻挥了挥眼前扑面的雪片。 她骑的是飞金,那匹图卢送她的天孤马, 两年的时间足够它长开了身骨,在漫天的素色里仿佛一盏烧熔的铁浇了下来。 第693章 这匹明金色的马沉重地呼着气, 雪就在它的鬃毛与眉骨上结出一层冰花, 衬得它不像是马,像是什么赤金鬃青玉鳞的异兽。它低下头挡住一阵突然卷来的雪风, 再抬头另一匹马就到了跟前。 那是一匹淡青近白的马。 它大概是整个队伍里负重最轻的马了,背上既无马甲,也无全套的刀剑兵戈与皮甲铁甲。骑着它的那人罩在一件霜青绲狐毛,半边脸颊隐藏在蓬松且柔软的狐毛中。 不知情的人看到他,定然会轻声叹息起来,这是多么美又多么弱质的一位公子,却被放在这样风雪肆虐的战场上。 看他因为寒冷而无血色的嘴唇!看他积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头发!启王是何等狠心…… 这弱质的美公子转过脸来,半边如同莲花一样裂开的脸颊就平复如初,里面弹出的花藤也收回来。他摸了摸裂口的位置,对嬴寒山开口。 “在西北向,约莫还有两日多路程,”苌濯说,“急行军的话,两日。” 嬴寒山点点头,呼出一口气来。 这次出战前,她借着苌濯的手稍微作了个弊,在几路分兵的将领身上都留了个护身符,里面装着苌濯的一节花藤。 现在她等于拥有了一个大型雷达设施,以苌濯为接收源,可以感知到那几支军队的动向。她知道图卢在前进,应该是和敌将的第一次交手胜利了,也知道同时派出的军队受阻,正在绕路。 如果不出意外,第五靖应该设了重兵,等着收口袋截击没有等到来援的乌骑军。 第五靖赌了一把,赌截击军队的一定能拦住何翠子和赵一石,他赌对了。 但战争才刚刚开始,角星的定式堪堪走完,后面的变数还多。 “向西北行走,”她说,“抓紧行军。另分一小队出来,于此地驻扎。” 在亲兵位的李烝喏了一声,想了想,追上一句:“禀告将……殿下!此前您已经下过分兵的命令。” “再驻。”嬴寒山说,“这两日之内,每隔十数里,便驻一小队。” 她转头,望向远处茫茫雪幕中模糊不清的队尾。 “得给咱们的援军指个路啊。”嬴寒山轻声说。 从州的夜里已经开始落霜了。 篝火烧得很旺,火上的罐子里噗噗向外冒着白气,熏出浓厚的羊油香气来。 火头兵们手里拿着柴棍,不时驱赶借着取暖靠过来的士兵。 数日之前从州军准备开拔的消息已经在营中传开,这一次不是为了平定当地的民变,而是为了北去支援随州。 多新鲜呐,裴循之他一直老乌龟似地按兵不动,北边有什么事权当看不见,南边启王旒冕都戴上了他也不吭声,如今突然醒过神要帮第五靖了,什么道理? 满脑子羊肉汤的士兵们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肚子里不那么缺油水,所以还能分出两三分脑子思考的士官们就能咂摸出味道。 因为没办法了。 如果第五靖战败,那启王就真的拿到了大半部分国土,朝廷还剩个从州,剩个竞州,剩个京畿和京城,好干什么用呢? 且不说从州已经被打了一半,京畿和京城又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就说打不过撤退吧往哪退呢?架着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皇帝退到竞州的白山黑水里当野人吗? 所以第五靖不能败。即使裴循之要把自己的棺材本压上,也得帮第五靖撑过这一次。 那从州本地怎么办? 嗐,瑜川王殿下不是没走吗?他的王军还在这里呢!人家上能拱卫王府,下能安定州县,轮不着咱操心! 王府屋里的罐子上也沸腾着茶。 裴清秋仔细地把几片橘皮,几块切好的频婆在熏笼上烤干了,屋里就浸出甜滋滋的果香味来。两个孩子都吃过加了牛乳的茶,换了寝衣睡下了。裴清秋却睡不着,或许是下午她茶吃多了些,今晚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自从她带着两个孩子留下,第五翳就让她把孩子的住处搬到和她一处,说是如今从州动乱,身边人也不可尽信,请她先这样凑合几天。 卧房很大,再抬一张榻来,睡她加上两个孩子没什么问题。至于第五翳,他这几天忙得没着没落,一直睡在书房。直到今天下午,他才抽空过来陪了她一会。 还有她的阿兄。 裴怀瑜对第五翳好像稍微有些不快,那一天军变他突如其来的露面打乱了裴怀瑜的阵脚,对此第五翳反应淡淡,似乎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孤毕竟是王,”他说,“那时不露面,舅兄能控制住士兵不冲击车队么?” 好问题,裴怀瑜真不一定控制得住,对第五翳的责问就显得没道理起来。 那之后第五翳主动表示不再插手从州府兵,他身边的那一点王军也都只驻扎在王府附近用作护卫,这姿态做得诚意很足,裴怀瑜和裴循之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一日裴怀瑜到王府来,一是来看看妹妹的近况,试着能不能再劝一劝,好歹再把她劝去京畿,二是来辞行,父亲已经接到了第五靖的来信,决定出兵帮他。 “那……苍峪王那信写得倒是难说得很。”裴怀瑜一脸抱怨地在裴清秋身边坐下,顾忌着第五翳进来了才没管第五靖叫“那厮”。 “他说他倒是能抛得一身剐,启王能杀了他,总不至于杀了他手下部将,也不像是会杀他妻儿的。”他忿忿道,“但京中就不好说。你道他说什么?‘若是他日沉州军进得京来,这些公卿贵胄,不知道要叫京城的白玉阶赤上几月,还请裴公深思。’” 第694章 “你说说,这像是借兵的话吗?” 裴怀瑜牢骚一阵,话题又转回裴清秋身上:“不是我说,小妹啊,你还是走吧,阿兄此去不在从州,阿父又要应付大伯,又要管军务后勤,难得照拂你,你不如回京畿待到战事完尽再回来。” 裴清秋不说话,只是坐着抿茶,半晌裴怀瑜说累了才跟上一句。 “殿下……在,在这里……我,我自己能、能照拂自己。” 裴怀瑜皱起眉轻叹一声,一点都不像是朝中官了,他变成了那个她十几岁时总是跟着她操心操得没完的长兄。 “你就愁死我吧。” 及到要走,车夫来报。这几日忽冷忽热,又多雨水,马车的轮毂裂了一点,虽说还能行驶,但不能走长路。裴怀瑜不得已晚上歇在府里,等着第二天一早带手令去调从州军支援第五靖。 月已经很高了,熏炉上的果子也烤干了。 裴清秋披着衣服假寐了一会,因为强烈的心悸而醒来。 小时候司天监一位如今已经告老的监官说她魂魄与四时同,可感近前事,性如铁而身如琉璃,通透不折,却也易逢难。 那时阿父很为这个说法恼恨了一阵,说小孩子像琉璃本就暗示早逝,好歹有几位与那监官相熟的来说清,把这说法解释成她敏锐聪慧,通透高贵,阿父这才做了罢,没让人去处置那位老监官。 她像不像铁像不像琉璃,裴清秋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自己能预感到近前的大事,这事多半是准的。 五岁那年裴循之携她赴宫宴,在下马车时有刺客冲上去给了他一刀。那时她就有所预感,哭闹着不肯下车,正巧隔着马车帘看到那一道飞溅的血落下来。 裴循之衣衫里着护心镜,这一刀没要了他的命,却实打实把她吓成了口吃。从那之后裴清秋就很留意自己的预感,她一直想着,如果提前知道了,能防范一点什么也不算坏事。 她今夜有了预感,却不知道是预感些什么。 有侍女悄悄地进来更换了熏笼里的香,裴清秋回头看看孩子,自己披了衣服预备出去走走。那换香的侍女却突然抬起头来,急急走到门前,用身体挡住了门。 “禀王妃,殿下有令,如今从州不太平,晚间府内不能走动。” 笑话!不能走动是仆役闲杂人不能走动,怎么管到了她的头上来? 裴清秋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轻轻拨拉了两下眼前人。那侍女被拨拉不开,低着头也不说话,露出一副古怪相来。裴清秋叹了口气:“你,你让开……我,我去找殿下……” 她让开了,她一闪身出了门,哐地把门关上了。随即一阵细细碎碎的落锁声。 “你?你!”被锁在屋里的裴清秋才意识到不好,用力拍了两下门,外面却寂寂无声,两个孩子倒是醒了,缩在一起叫着阿母。 裴清秋折回床榻:“阿……阿母在,不,不怕……” 她把两个孩子笼进怀里,听到外面传来愈发明晰的嘈杂。 裴怀瑜在逃命。 他披散着头发,没穿外衣,身上的里衣上沾了些血迹。 那不是他的,是守卫在他房门前的亲信的。 门外的响动和惨叫声惊醒了他,裴怀瑜来不及穿衣,拿起放在床头的佩剑就冲向门,一具尸体从门外砸进来,溅了他满身的猩红。 那亲信的双手还保持着抵抗的姿势,脸上却已经覆上狰狞的死色。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情状,一道刀光就斜劈下来。 他仓促举剑格挡,从死尸边上抽身,院子里已经乱作一团,他带的亲信侍卫有小一半躺在地上,多一半被缠住。 那是什么人?裴怀瑜不知道,他们都蒙面着黑衣,在夜色里好似魍魉。若是这院子里黑一些还罢了,偏偏四角都挂上了灯笼,他站在这里好像一架点满了蜡烛的灯台,霎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裴狗在那里!”有人喊。 “公子快跑!”又有人喊。 四五个人挡住了几乎冲上来的刺客,他转腕挥剑挡开冲在最前的袭击者,向着门前跑去。 裴怀瑜几乎跑到了,只要他跑出门去,只要他喊两声,总能引起这府里侍卫和外面驻扎的他自己亲兵的注意。最不济还有马车,还有马,他逃出去就万事大吉。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裴清秋。 那刺客是冲着谁来的不重要,第五翳会不会遇刺他也不在乎,可是妹子不行!那人骂的是裴狗,他的妹子也是裴家人! 就在这么一念之差,他折出门廊向裴清秋所在的那屋子跑过去。就算时间来不及,也该喊一声她! 裴清秋听到奔跑声,听到火把燃烧的毕波和沉重的喘息。窗户突然响了,一个血手印浮现在上面,两个孩子都吓得惊叫起来,只有她听到了阿兄的声音。 “妹子!小妹!”他嘶吼着,“有刺客!” 裴清秋的跌跌撞撞地跑向窗户,喉咙像是被扼住一样喊不出话来。快跑啊,阿兄,快跑啊! 那刺客不会杀她,她知道那是谁派的刺客,她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血溅上窗棂,伴随着一声哀嚎。 外面的灯光照亮了窗纸,两个孩子哭起来,爬下床跑过来牵母亲的手。 “阿母!阿母!怎么了阿母!” “我听到舅舅的声音了……呜……” 但裴清秋听不到了,她只听到一切声音都变得无限大,哭声,呻吟,哀嚎,孩子的呜咽,风吹过的声音,它们燃烧着她的脑海,抽干了她的力气。 第695章 裴怀瑜背靠着墙坐了下来,那给了他一刀的刺客并没有补刀,他们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了院子外。 第五翳就站在那里。 他穿戴得很整齐,腰佩王剑,身边站满了王府的侍从。刚刚裴怀瑜在里面狼狈逃命的时候,他们就这样站在外圈静静地看着。 裴怀瑜嗬嗬地喘了两口气,血沫从嘴角落到衣服上,他抬眼盯着他,颤抖地伸出一只手。 “是你……”他说,“我就知道是你……” 第五翳没有说话,他抽出了王剑,一点冷色照在裴怀瑜的脸上。 “你……天家子!果然是天家子……哈哈……你,你一个瞎子……怎么搜罗起这么多人……哈……咳咳!” “你以为我这些年在做什么?”那位盲眼的王走了过来,火把的光移动得更近了些,“你以为,你们在我眼前杀了望姊,我会善罢甘休?” 裴怀瑜笑了起来,血塞住他的喉咙,让笑声变得像是窒息的哽咽。他盯着那剑,好像放空了几秒,脸上的表情忽然虚弱下去。 “别杀小妹……”他喃喃着,“她什么都不知道……别杀小妹……” 第五翳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身后按住他的人紧了紧手,那把王剑对着他的脖颈落下去,顷刻间黑发与颈项皆分为两段。那颗头颅坠落在地,滚了几下,终于在血泊中静了。 第五翳接过身边人手中的布,擦了擦王剑的血,丢在那颗头颅上。 “看好夫人与世子,”他转向身边那些士兵,“不要出差错。” “其余人随我一起,攻州府,杀奸佞,取兵符!” “殿下万岁!” “殿下万岁!” 那张冠玉一样的脸上,有几秒钟浮现出了痛苦和挣扎,又随着王剑归鞘的轻响,最终归于冷漠。 第335章 最后一局(四)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味。 以往刺史府四周总是很干净的, 天不亮就会有人仔细地把边边角角清理整洁,不叫一丝尘埃落在明镜似的青石砖上,污浊了贵人的眼睛。 然而此刻没人出来做这些事了。 已经冷透的尸骨蜷缩在台阶下, 倚靠在墙壁上, 血浸透了他们的前胸, 从他们被砍断的脖颈飙出, 在灰粉的墙壁上划出一条很长的暗红色。 青石地面被血涂满,洁白的台阶上黏黏糊糊,结了黑红的一层。 当第五翳带人围住刺史府时, 里面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最先控制住周围的是叶家的千余死士, 他们牢牢地咬住包围圈。即使府里有拼死冲出去想要报信的, 也没跑多远就消失在巷子里。那里白日里总有不起眼的贩夫走卒站着, 热络地招徕客人的同时, 却睁着一双很冷的眼睛看向刺史府。 无家无处不在,无人能从无家面前遁形。 有人把台阶上的尸体拖开,用水冲过两道, 于是浓郁的黑红变作浅红,有些像是院中美人脸颊一样的红叶。 第五翳踩着这仍泛血色的台阶, 慢慢地走上去。 园子已经乱了, 打碎的寿山石,掀翻的花草掉落在路上,朱色的柱子布满了刀痕, 唯一还算体面的那间书房孤零零立在这一地混乱中,门扉也被砍出一道豁口。 裴循之坐在案后。 他身上穿着刺史的公服, 戴缁纱冠, 玉带佩剑严整不乱,仿佛不是穷途末路, 而是在等待拜谒。日光照在第五翳的背上,他走进去,一直走到案前,抬剑劈碎了它。 木屑飞溅,刮过裴循之脸侧,这老人满不在乎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沾了沾脸上的血。 那把剑抬起来,悬在裴循之的眉骨前。“你应该不需要我逼问你兵符在哪里。”第五翳说。 裴循之呵呵地笑起来:“拿你的王印去吧,难道他们不认吗?” 他们当然认,也当然会有死硬派与第五翳叫板。他需要很快地搜罗起来所有士兵把他们送上战场,兵符显然比王印好用得多。 裴循之只是看着第五翳的略一蹙眉,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他带着一丝讥嘲抬起头,眼睛对着剑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你说呢?” “哦”裴循之颔首,舒出一口气,脊背向后倚靠下去:“确实是有年头了,好,好,到底是殿下。” “怀瑜何在?”他问。 有几秒第五翳露出思量的神色,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盯着裴循之,叫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是但是只是短短一瞬间,第五翳轻笑出声。 “拿进来。”他说。 怀抱木匣的亲兵走上前,把里面的东西拎出来摆在桌子的残骸上。断颈的血已经凝固,死者的脸上尚有挣扎的神色,裴怀瑜的眼睛半睁着,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裴循之沉默地看着他的儿子,慢慢抓住衣袖伸手去擦那张脸上的血迹。老人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沉静的,甚至是冷酷的,但那只伸出去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血干了就不易擦去,那颗头颅被他的手推得在桌上左右摇摆。终于,裴循之放弃了,他用衣袖盖住没有闭上的眼睛,向下合上它。 也就在这一刻,这个发须花白的老人抬起头,猛地盯向第五翳的眼睛。 他看到了。 即使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烧坏的琉璃半透的瓷器,裴循之还是从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那是渴望啜血的残忍,深烙在每个第五家血脉里的嗜虐。他在等,他在等自己号啕大哭着抱住儿子的头颅,等待自己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和他拼命,被怒火催生出来的残酷已经在这个人体内酝酿了太久,久到他甚至不愿意说一个谎来骗取兵符! 第696章 裴循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颤颤地站起来,捧起死者的头颅,把它放回匣中。 “我看到了,”他睨着第五翳,“可我还有个女儿,她的首级呢?” 那张压抑着复仇快意的脸颊忽然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裴循之把匣子盖上,抱着它慢慢地转回桌后,像是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殿下长在宫禁中,或许不知,”他絮絮地说,“怀瑜与清秋,倒是很要好的一对兄妹。” “承大长公主授意,清秋十五许嫁殿下,十七出阁,两边都觉得是极好的婚事。唯有怀瑜不可。” “他说,裴家璧,岂投盲夫?” “看来我的儿说得不对,殿下倒像是明镜一样清楚,我的儿也说对了……老夫不该把清秋嫁给你。” 那个抱着亲子头颅的老人,那个满袖黑红血迹的老人,他突然大笑起来,猛然抓住了指向他的剑:“第五翳!” “你何不也杀了她一并送过来!” 他清晰地看见了!他看见那恨意被击破,后面露出了仓皇的恐惧。这个天家子真的爱他的女儿啊,爱到即使要杀死她的父兄也不肯连着她一起斩草除根。 占据上风的痛快和难以言喻的暴怒一齐充满了裴循之的胸腔,他想大声嘲笑眼前这个胜者,嘲笑他爱上仇人的女儿,嘲笑他如今竟被此事折磨!清秋是绝不会宽恕他的,纵使数年,数十年,她也会抽出枕下短刀抹断他的喉咙! 可他也在发抖。他知道他活不成了,他的孩子,裴家两支……乃至整个京城的贵胄或许都要成为南边那位王的祭品。可他的女儿要这么活着!这么被眼前这人折磨着活着! 他倒不如杀了她! 战栗带来一阵一阵的冷汗,裴循之松开剑抓住胸口,感到胸前传来一阵紧缩似的痛苦,这痛苦忽然又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了。 不,他的女儿不能死,那是他的小女儿啊,可怜可爱的,聪明得让人心痛的小女儿。多年来的悔意又漫上来,若是她五岁那年他没有把她带去宫宴,要是她像原本一样长成了一个口齿伶俐的孩子,她便不用嫁给这人,也不用受这份苦楚。 她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却没拿到裴家子半分好处,她怎么能死? 不,不,她不能死! 思绪在这一刻清明了。 第五翳必然是和南边勾连,才下了这样的决心动手,可说到底他能给那位王什么呢?天家血统比世家更让启王厌恶,他本该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才对。 是了,就是军权,就是此刻他急急拿兵符去做的事情,唯有他做了这件事,才能得活。 也唯有他活着,清秋才会活下去。 在一地碎片里,裴循之的头冠歪了下去,这老人颤颤地扶了一下,再扶了一下,最终任凭它从肩膀上落下去。 第五翳俯瞰着他,手中的剑上仍旧残留着血迹,在他呼人前来把他拉起来搜索暗格之前,裴循之无力地把手伸向了靠近席边的一块地砖。 兵符锦盒的轮廓从那块半残地砖的边缘露了出来。 …… 窗上的血手印已经洗去。 不仅是窗户,花园里的地砖,回廊,扶手,但凡沾上一点血迹的地方都被好好地清理干净,有侍从搬来新折的花,在案头廊下密密地摆上,遮挡那些清理不掉的刀痕。 两位小世子那天受了很大惊吓,不过好在小孩子忘得也快,被哄几句也就慢慢定下心来。倒是裴清秋那一夜之后绝食了一阵,急得阖府上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王妃是裴家人吗?是。 殿下有把她当裴家人吗?没有! 殿下走之前说的是好生安置王妃世子,她要是出个三长两短,这一府的人都如何交代? 好在绝了一阵子食之后,她突然又开始吃东西了,人倒是不声不响的,和之前一样不说话,也不哭闹。唯有一点是,她坚持要开府库看看自己的嫁妆。 这个节骨眼上看嫁妆做什么呢?府里的人不知道,兴许是刚刚没了兄长伤心太过,看看还是女儿家时的东西聊以慰藉吧。 府库里东西杂乱,这上下一干人没有敢让她去,而是直接把那些封存未动的妆奁箱子抬到了王妃院子里。反正就这些东西,您可劲看可劲怀念,只要不折腾自己什么都好。 裴清秋就是这么开始梳理旧物的。 妆奁里的东西很多,大都很贵重,父亲疼爱她,不惜万金陪嫁。 漂亮的波斯来的镜子,用银糊了琉璃做底,指余大的珍珠,用金丝串起来做衫子。 也有些不是那么贵重的东西,母亲写的家书,原本半年一封,后来第五翳被软禁,就改做了一年一封。秋猎时她穿的胡服,父亲命人给她做了十来套,都是和兄长同制不同色的。她像是拨开层层的水一样拨开那些旧物,最终从这时间的渊薮里捞出了一件什么。 那是一把剑。 剑很短,不过小臂长,剑镡上镂着鸾鸟的纹路,剑上有打进去的金纹。 这是件古物,本该是一对。青鸟成双,孤鸾舞镜,失却另一剑的双剑就不是很好的意头,但当年她就是看上了它。裴怀瑜拗不过她,连哄带骗地从自己狐朋狗友手里拿来了给小妹献宝。 如今拔出它来,仍旧清光粼粼。 裴清秋用袖子擦着它,极为爱惜地抚摸剑脊,这把剑她其实一次也未曾用过,只在秋猎时为了好看而悬在腰上几次。 第697章 久不见天日未让剑身锈蚀,剑镡上倒是浮现出一点锈花,那暗红色的一点长在鸾鸟的眼睛上,好似在泣血一样。 她提起这把泣血的剑,向着卧室走去。 年纪小一些的世子第五常躺在席子上,秋后日头暖,晒着晒着就容易困。他蜷缩起身体,细声细气地呢喃着什么,或许是梦到了过往的什么好时候。 裴清秋撩开帐子,孩子就醒了,含糊地抱怨着,蹭过来抓住裴清秋的衣袖。 就在这一刻,那把剑突然扬起来,对着他的胸口刺了下去。蒙眬的眼睛睁大了,一道血溅上裴清秋的肩膀。男孩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转换成哭泣。 他的手轻轻拉了裴清秋的衣袖一下,又拉了一下,就软软地垂下去,只留下几个斑驳的小指印子。 在第五常的身体软倒下去之前,她俯身抱住了他。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流,沾满了身上的衣服,她就这么空空地向前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小声哼着歌拍着怀里的孩子,好像他只是很困,但却睡不着。 门口传来什么打碎的声音。 一支双色的菊花被插在琉璃瓶里,随着一失手摔得四分五裂。 年长一些的第五愿站在门口,剧烈地发着抖。他在院中看到了一束可爱的花,他原本是想带给母亲和常弟看的。 他的年纪已经足够他隐约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他能做,或许他能把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去捧给阿母看,至少阿母……至少阿母不要因为悲痛而…… 可现在阿母满身是血地看着他。 裴清秋脸上的粉黛已经被泪水融化,混合着鲜红的血点落下来。她站在那里,一手还提着剑,眼睛正向第五愿望过去。 跑!第一个念头浮现出来,阿母杀了常弟,他得跑! 第五愿扭头冲出了门,第二个念头拉住他的脚踝。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跑出去,永远地跑出去,就再也不可能见到阿母了。 男孩发着抖,慢慢回过头来。 裴清秋脸上的表情很柔和,如果忽略那些血和泪,她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 “阿愿……过来。” 他用力地摇头,后背靠上门板:“阿母……阿母!我怕!” “不要这样,阿愿害怕!阿母,求你了……常弟……求你了阿母!” 裴清秋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儿子,把他抱起来放在软榻上。 然后她回过头,提着剑一步一步向着门边的大儿子走了过去。 第五翳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观雪台的窗边站了一会了。 这座小楼建在花园角上,爬上去颇费力气,上面倒是凉爽。以往苦夏的时候,第五翳会和她一起赖在上面一整天。她靠着这栏杆,画了很多张下面的春夏秋冬。 第五翳的眼睛只能看到浓烈的颜色,她就每一幅画都下重笔。那些鲜妍得要烧起来的颜色落进他眼睛里,就变成了朦胧不清的四季。 现在,她正一个人向上走。 裴清秋知道自己没疯,一个疯妇人杀了自己的一对孩子是可悲的,但她不愿可悲这个词落在她身上。 只是因为她执意要走了,走之前决定带上两个孩子去照顾。当裴家全数死尽,她这个最后的庇护伞也不存在,那他们或许连棺椁也不会有。 对呀,她见过的,见过那些和父母一起被处死的世家幼子们,见过他们被野犬拖走的半边身体,如果没了她……这两个裴家血的孩子如果没了她!谁会可怜他们呢。 她是他们的母亲,她不为任何人留下他们。就算要到死地去,她也要带着她的孩子走。 在不吃不喝的那段时间里她翻来覆去地想,想到底是谁应该死去。她摸出了自己的发簪磨锐,在手中一次又一次地捻过。他背叛了她!既然如此,他不如就死在自己手里吧! 但是他该死吗? 她摸到匣子里的桃木簪,摸到草编的手环,那是最初圈禁的那段日子里他为她做的。那时第五翳通宵大醉,冬日里穿了一层薄衫躺在雪里,几乎冻得没有气,她把他扶回来给他灌热汤,那双蒙着云翳的眼睛睁开又合上。 “阿秋,”他喃喃着,“我真是恨我自己啊。你不要救我了,不要救我了好不好。” 他恨什么呢?她一直不去想,却又不得不想。他恨他爱上了裴家子,爱上了一窝蛇中似乎最无害的那一个。 他看着他们杀了他的亲族,杀了照料他长大的阿姐,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爱从胸腔里剖出来。 他要是能剖出来多好呀,如果他能剖出来,她的头颅就可以和阿兄装在一个盒子里送去什么地方,他们之间就再不必有债,再不必有孽。 她也知道的,知道裴家是怎样的地方,父兄是怎样的人。 可是她看不见,她只知道父亲是那样和蔼,那样的风趣且宽和,阿兄是那样的体贴,那样的澄澈又孩子气。 如果她蠢笨一点,短视一点,她可以据理力争地告诉所有人是有人构陷他们,他们是世上最磊落最善良的人。 可是她不行。 她知道她的小甥女死了,那孩子一家子都死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堆满了河岸,护城河的水都被染成粉红。 她知道父亲与兄长的龌龊,她知道爱人在受什么样的折磨。他们爱她!可他们有罪…… 第698章 若是他们有罪,她也有罪。 风吹着她垂下的头发,裴清秋坐在栏杆上向下看着,她看到她的爱人正在跑向这座小楼。他没来得及脱下甲,没来得及整理一下凌乱的发丝,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可怜极了。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阿秋!”第五翳站下了,不敢再往前走,头顶的那个影子像是挑在枝头的一支梨花,好像忽然就要被风吹落了。 他听到了家中出事的消息,回来只看到两个孩子的尸首,一个倒在门里一个倒在门外,一把青色的剑丢在地上。 他跪在血里,去摸那两个孩子的脖子和手腕,血又冷又黏,粘在他的手上脸上。阿耶,从裴府中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围着他这样叫,可是现在再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是出事了,是来了刺客,是府中哗变。他用力地想着每一个可能,忽然发现每一个可能都是在安慰自己。 直到听说清秋在观雪台上,所有的可能就轰然崩塌。他终于缓慢地意识到,启王在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清秋绝不会饶恕他的,她必以酷烈的方式惩罚他。 他活该。 第五翳的嘴角颤抖着,他勉强想要挤出一个柔和的表情,楼台太高了,高得不足以让他及时上去,从背后拉住她的爱人。 “阿秋,求你了,你下来吧。” “……我没有杀你父亲,我不会再动裴家任何人……求你了!” 眼前一片模糊,他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剧烈的痛苦快要从肋骨间把他撕裂,他听到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尖叫。裴家毁掉了他的过去,裴家杀死了他的至亲,他恨!他从来没有一瞬不恨,天家的血里有阴燃的火焰,要把他的恨烧得蒸干骨髓。 可是他也爱。 他那样爱她,爱得好像一根弓弦勒住了心脉,随时都会因为她的动作而被勒断。如果她不是裴家子就好了,如果他不是藩王就好了,他手里捧着这爱不知如何着落,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他放下它。 他不想想了,他无法想了,有那么几秒钟他希望她走下来,提起那把长剑刺进他胸口,那样一切就完满了。 “清秋,阿秋,阿妻,”他喃喃地呼唤着,“下来吧。” “其他都无所谓了。” 孩子也无所谓了,地位也无所谓了,要他怎样都无所谓了。既然她恨他才做了这些事,那就全把罪算在他头上吧。是他杀了他的孩子,是他让局面堕落到如此地步,是他在最初就该预见这一切却装作没有预见这一切。 “要是不会呢”,那时候他就这么对自己说,要是有那么一点可能,一切还有转机呢? 现在他不再想了。 只要她下来,只要她愿意下来,他情愿像裴怀瑜那样死。 然后,他看到那个影子轻轻晃了一下。 十几年前的某个春天,盲眼的皇子在梨树下接到了一朵花,他随手把它放在一旁,未料正好搭在了身边少女的衣袖上。 十几年后的某个秋末,他没有接到那朵花。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摔下来,擦着他的手指坠落在地。第五翳跪下抱住她的时候裴清秋还睁着眼睛,她沉默地盯着头顶响晴的天空。 血从她的口角落下来,断断续续地染满前襟,染满他的袖子,他听到她很小,很小声地说着什么,声音一缕线一样被风带去。 “你北行吧,不要回头了。” 她终于顺畅地,完整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时颐四世十一年冬,渝川王妃薨,世子愿与常亦薨。 第336章 最后一局(五) 天孤人作战十分强悍。 在臧随与天孤草原的边陲, 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等到见到西升东落的瓦格鄂丽(神鹰火鸟),等到宿世的仇敌结为兄弟,草原的孩子们就要携刀南去, 叫世上人听见我们的马蹄。” 一代一代的天孤人都在等待各部族联合, 一代一代的天孤人都在内斗中失望。 他们有锋利的马刀和雄壮的骏马, 但总也组织不起成规模的战斗军团, 不同的部族不肯把后方交给彼此,守卫在后的总疑心前方的军队会反过头来把他们当做战利品,压住战线总疑心的前来支援的会悄悄做小动作, 像是秃鹰一样觊觎他们的尸体。 他们的躯体已经足够强壮, 战意已经足够坚决, 但缺少中原人们所拥有的一样东西。 到底如何能让士兵们团结在一起, 到底如何能把成千上万的灵魂凝结成同一的意志?他们不明白。 平朔军很庆幸他们不明白这件事, 只要天孤人没办法形成真正的联合军队,他们需要驱赶的就是成群结队的狼,而不是数量可怕的天生战士。 但今天他们见到他们不想见到的东西了。 第五靖的布兵很有章法, 他没有一开始就放出主力去围猎乌骑军,相反, 他把口袋扎得很松, 任由王奉良撤退的踪迹暴露在这支骑兵眼前。 风雪天最容易让人失去对周围的感知,只要走入这茫茫雪中,最老道的战士也无法判断自己前进了多久。 乌骑军只要稍微往里走几步就会被裹进包围圈, 直接面对第五靖带领的中军。 她们会进来的,她们没有理由不进来。草原骑兵根本没有成体系的军粮系统, 一切战争补给都是依靠掠夺获取。 即使如今她们已经是启王的人, 资历也远不如王从踞崖关带来的骑兵队伍,她们能得到的物资一定不够。 第699章 眼前就是拖着伤腿的猎物, 这群刚刚褪下狼皮变化成人的骑兵怎么可能坚持不动,任由它从嘴边溜走? 但乌骑军就是不动。 不断有游动骑在周围放风筝,但以主将为圆心的中军钉子一样钉死在了原地,整个乌骑军的阵型好像一只拍打翅膀的大鸟,在张开的捕网前飞来飞去 哎,我就不进,我就是玩。 站在雪里cos老冰棍批发现场的王军主力很快就起了些轻微的骚动,虽说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裹着又轻又暖的毛衣,但这毛衣毕竟是有窟窿的。 夹杂着雪的朔风极冷打在盔甲上嗡嗡作响,这一缕一缕的寒气就随着这嗡嗡顽强地钻进来,扎进皮肉里。虽说一时半会冻不坏人,但极消耗士气。 “会不会是他们发觉了这里是个口子?”有偏将小声嘀咕。 “都已经追到了这里,又没见马蹄印又没见军阵,那女将是通了神仙才能悟出来这里有伏吧。” “不是说黎将军带着擎云营去阻击启王的另一支援军了吗?她们是不是在等援军?” “那等不到如何,咱们就看着她退了?” 这些声音细碎地升起来,和沙子一样干的雪卷在一起,扑到第五靖耳边。 他的确也在想这件事情。 有没有可能是她发现了这里有埋伏?有。但她一定不确定这件事,不然她会立刻后退改变阵型做出防御态势。 那有没有可能是她在等援军?也有可能,但大概不是出于谨慎。天孤人的生存环境让他们难以谋定而后动,他不信喝了启王两碗茶就能转了乌骑军的性。现在她们放弃大好机会不去追击,更有可能是自身的力量已经不足。 王奉良带着轻骑兵,带着专门应对天孤骑士的方阵,即使他败走,也必定是狠狠向着乌骑军捅了几刀的败走。 现在的问题是,第五靖不知道到底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 如果她们还在犹豫有没有伏兵,他应该再多放一点诱饵出来,让这个口袋再诱人一些,再无害一点。如果她现在兵势已疲,力量不足,正在等待支援,他就要在她们发觉援军不会到来前冲出去,打碎,切割,吞噬这队骑兵。 他必须得选一个方向。 “派一小队出去,”第五靖说,“风烈雪重,退兵仓促之间有失路的队伍也不算古怪,去试试她们的深浅。” 一队二百余人的骑兵斜插进风雪里。 带队的是位尉官,与一般士官身上的皮甲不同,他甲上有细密重叠的铁片,一眼看去在苍白的风雪中闪闪发光,好似穿着精铁甲的将领一样。 在第五靖的营中他算是个老人,北风伤骨,战事频繁,活了这么多年都没丢掉性命的人都有些能耐,在王上点他出来的一刻,他心里就起了自己的计较。 和那些抻着脖子一边喝风一边瞎猜的傻子不同,这位着铁片甲的校尉精准地猜到了王在犹豫的那两件事,要么是缺个诱饵让敌军进套,要么是缺根杆子探敌军虚实。 他是大可以过去跑一圈,看看敌军是咬上来还是先避其锋芒散开,看完转身就跑,但那有什么意思?他的资历甚至比秦昼和王奉良这两个人更老,但如今却仅仅只是个校尉。 是,在同级之中他是最老道也最受人尊敬的,但与他同时进来的那些人,只要没死都升了裨将偏将啊。冬天越来越冷了,他的骨头还能撑几年?要是不立一场大功,他如何才能再往前进一步? 雪琅琅地敲击在他的头盔上,他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骑兵们。这二百多人尽是他手下兵中的精锐,每一个拎出来都丝毫不输最强悍的天孤骑士。 若是一会那骑兵追上来,他就把她们引进包围圈,在她们撞上中军阵型混乱时杀个回马枪,把她们的队伍从中间劈开。若是她们怕了,退避了那不是更好吗?二百余骑虽不多,但在已经露出怯战姿态的军阵面前,那就是一把堪为先锋的尖刀! 他已经压上全部身家,功成与否,便在今日。 风雪模糊了骑兵的轮廓,也遮掩住哒哒的马蹄声,这一支小队急促地从侧方掠过乌骑军的阵营然后,像是受惊的黄麂一样擦上了侧翼! 是追是避?小队里的每个人都心如擂鼓,她若是避了,就切断侧翼插进后方,若是来追,就立刻向着包围圈跑。 乌骑军没追没避,她们消失了。 侧翼一触即散,碰上去才发现那不过是借着风雪虚列出的一片壳子,那之后是大片空虚。借着惯性冲进去的小队跑了几步才停下,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就没了?他们刀还没沾上血,战马还没来得及和敌军撞在一起,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撕开了阵线? 不对,不对。 第一个人猛然意识到有诈,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便被一箭射穿喉咙,从马背上坠落到雪里。 雨点一样密集的箭矢坠落下来,刚刚被冲散的阵线有条不紊地重组,真正的两翼显露出来。这只在围网边摇曳不止的大鸟突然收拢翅膀,翎羽中探出来向内的刀兵。 被围住的士兵们一瞬间明白了,她既不是疑惑这到底是不是陷阱,也不是实力不足,那女将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追击太过漫长,前面可能有问题! 她不退不进,在这里等着的原因就是她要骗一口饵吃掉,狼是那么贪婪,即使撤退中的狼群也要痛饮身边猎物的血! 猎哨声,笑声,呼应的长啸此起彼伏,有几秒钟围住他们的乌骑军好像真的失去了人形,变作白鬃的狼群。箭矢穿过身躯的声响接连响起,雪地上喷上热气腾腾的绯色。 第700章 突围!突围!那尉官嘶声,那些下一步的计划被风吹离了他的脑袋,现在他像是赌桌上突然醒悟的赌徒,已经不期望剩下的筹码能翻盘,只想完整地走出这要命的赌场。 骑兵们在放箭的空隙撞上包围圈,乌骑军轻盈地把弓在身侧一挂,不抓马缰就拔出刀来。 她们多么灵活,多么稳健,那简直不是在马上战斗,是在平地上执刀而舞。 头颅飞起,血雾在空中炸开一团粉色,被杀死的骑兵坠落下来,战马倒是被轻巧地归拢进乌骑军的队伍里。 站在高处的第五靖看不真切,但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二百余人拿自己当探路石,明确地给第五靖传达出一个消息 她意识到有埋伏了,她不怕,狼在向猎人展示她们的凶残和狡猾。 第五靖面色肃然,从身边的亲兵手中接过铁胎弓,对着远处那队伍中最先的一点拉开了弓弦。 锋锐碎白雪,就在破风声逼近的一瞬,图卢抬起头来。 锵。 戴在她耳侧的黄金耳饰应声碎裂。变形的黄金上沾上一滴飞溅的血。 当她伸手把它的残余从被豁开的耳廓上拽下来时,那头隐藏在雪雾中的苍龙终于动了。 大地在震颤,最前排的平朔军骑兵轻甲持枪,重骑兵分布两侧,包裹住中军,滚滚雪尘淹没了马腿,它们架着腾腾的云雾奔腾而下,每一个骑兵都像是宝光环绕的天兵。 逃走吧,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纵使你们是最狡猾凶残的狼群,也不可能抵过猎人的铁蹄! 猎哨在转急,眼前的乌骑军再一次散开,在这一轮猛烈的冲击中再次碎成数个部分。 谁也不知道这群天孤马哪来的力气,谁也不知道为何在阵线改变的同时这群士兵还能保持小单位的秩序,原本刚刚还在面前的乌骑军忽然融了,散了,化作一群惊飞的雁鸟,又在避过冲击的瞬间开始反击。 第五靖看清楚了她们是怎么回事,原本的乌骑军裂变成数个小队,每个小队都配备了固定职责的战士。 处于核心的是弓手,她们几乎不看马向哪里前进,每一步都依靠同伴做指导,那双眼睛,那双手,那颗心,所有东西都维系在了手中的弓箭上。 箭落得像是雨,准得像是有灵魂。那些弓手们不低头,不看箭,不停歇,抽箭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分明。 难道平朔军没有着甲吗?可那些箭总是有力地扎进甲胄缝隙里,留下一团爆出或渗出的血迹。 两侧的乌骑军骑兵就着甲更厚,马上也带了侧牌。她们轻微地游动着,忽而在队前,忽而在队后。不管怎么移动,都始终把防御最强的一面朝向敌人。 在这坚硬外壳与核心之间,用马刀与枪的骑兵不断变阵,整个队伍保持着尖角似的形态,一刻也未陷入混乱。 当马刀又一次斩落,只斩断一段白雪时,平朔军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们不可能用军阵碾压面前这群天孤骑兵。 她们散,她们移动迅速,她们有所有天孤人引以为傲的优势,同时她们还极端团结。一旦有平朔军的骑兵追着某一支天孤小队跑出太远,附近所有的乌骑军都会围过来参与绞杀。 而当大部队撞过去围困她们,她们就忽而消失了。 “钟齐,”第五靖问身边的副将,“你可曾看见过天孤人用这样的战术?” 他身边的宿将沉默着,忽而闭上眼睛,无可奈何似地叹了口气。 第五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口气从何而来。 “是我的过错。”他说。 他放走了此生最大的对手。 钟齐睁开眼睛望向第五靖,最初的叹息过后,他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他的主君是很好的,好就好在何时都愿意真心实意地反省,从不把决策失误往手下人身上推。 他大可以指责钟齐为什么没有再拦截一道,降罪黎鸣铗有意无意地放走了嬴寒山,但他没有,他说那是他的过错。 那也不算他的过错。 一开始钟齐就意识到嬴寒山的不同,他不厌恶她,他只忌惮她,忌惮她居然有和自己主君相仿的气质。王气是种玄妙的东西,谁也说不好它是怎样的品性,但不愚钝的人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除去那份凛然,那份上位者的气质,那样的仁慈和决断,她身上还有些新鲜的东西。 钟齐没办法形容那种东西,她怎么能让南方人和北方人把着彼此的肩膀互称兄弟?怎么让最避世的无家听令于她?怎么能赋予狼的后裔以中原的纪律与阵法,赋予笼中的鸟儿以血性和勇武? 他不知道如何做,他不敢问第五靖是否知道如何做。冥冥之中应当有一种力量在庇护她,除去战场上一场大败,没有人能阻挡她。 “但也不必懊丧。”第五靖抬起一只手,比量着乌骑军的骑兵,“她们如此行军,极为消耗战马,此时袭扰令我军烦不胜烦。但等到王奉良回转会军之后,她们就是真正人困马乏的孤兵。” “黎鸣铗已经挡住援军,没有人会来援助。” 这样的游击打法明显是拖延时间,她在等什么?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意识到出了问题吗?第五靖甚至对对面这位女将的迟钝有些疑惑了。 她就那么相信启王有什么后手?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 绣龙的旗帜在风中展开,随着那声音的临近,风雪开始止息,他们看到列队整齐的中军重步兵与斩马队,看到两侧援护的轻骑兵如翅翼般张开。 第701章 一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队伍突然降临了,纛旗下风雪不动,却另有洁白的影子腾空而起。 最坚定的士兵也有片刻动摇,那是雪的影子吗?那是突然出现的太阳带来的错觉吗? 为何王旗之下,有如此洁白的一条龙盘踞在那位将领身后呢? 雪光反射着日光,地上忽然升起让人不敢注目的银白,那骑赤焰马,负银色龙的王,就这样如神降一样走来了! “启王!” “启王至!” “启王率军至!” 无数条嗓子重复这句话,平朔军的斥候飞奔而来,乌兰古部的猎哨响彻天幕,在雪中一别年余后,北方与南方的王再次在风雪中会面。 第五靖有些伤神地按了按眉心:“她从哪里飞下来的。”旋即,他拔出王剑,指向天幕,军阵訇然作响,对着这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致意。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新平朔军骑兵正在剧烈发抖,他的盔甲莫名其妙被什么东西打湿,水浸透了里面的毛衣,顷刻间就冻得半硬。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水。当他摸索着去检查时,莫名其妙地在水囊上摸到了一手白灰。 颐十一年冬这场南北交锋的决战,就从那一手白灰开始滑向结局。 第337章 最后一局(六) 美丽的, 闪闪发光的,好似白银一样的金属。 单质锡少见于自然界,也不怎么被用来雕琢首饰与华美的器物, 它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和铜混合烧出青铜来, 为文明打一个时代的戳。 所以大家不知道“锡疫”这个东西是情有可原的。 但嬴寒山知道。 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千多年后, 也有一位军事家被这条冷知识打断腿, 让一个帝国坐上向下的云霄飞车,而今天她不过是提前复刻了这个场景。 行军过程中,特别是高强度骑马辗转作战的过程中, 骑兵必须少量多次补充水分, 把状态控制在不会脱水也不会需要如厕耽误行动之间。 这意味着他们要频繁拿取自己的水囊, 封口的铁环处会一直处于沾水的状态。 在随州零下十来度的冬天, 锡疫很快就开始发生。这灰白色的死雾悄悄弥散在平朔军上空, 那一只无形的手还没有按下去。 乌骑军回到嬴寒山的侧翼时,图卢被豁开的耳朵已经止血,痕迹却擦得不怎么干净。一道暗红色在半张脸上抹开, 倒很像是战妆。 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她脸上点了一下,后者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 “归队列阵。”嬴寒山说。 弓手向前, 盾手上前, 中军列阵,骑兵援护左右! 干如沙砾的雪被震动得飞扬起来,在日光下如火焰般闪闪发光, 箭雨同时划破天幕,张开又收拢的百步弓仿佛一群大鸟在拍打翅膀。 箭雨渐渐密了, 渐渐显露出压倒式的倾向, 平朔军的盾手匆匆抵达前排,举起长牌抵挡。 那些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弓手们有的还能自己蹲下, 有的是被摸上来的同袍拖走,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 什么玩意啊!对面没到射程就开火!还打中了! 在无宜手中被改进了两代的百步弓更重,更难以拉开,却有了更远的射程。普通一石弓相当于一百一十磅的现代弓箭,而百步弓的滑轮系统让它仅七十磅就能达到一石弓的射程,极为适合骑兵连续开弓。 改进后的百步弓专供步兵,强度达到一百磅左右,平射杀伤距离二百米,抛射距离四百米。 手持长牌的盾兵手腕不住地颤抖,箭头钉进去的震动震得他们手腕发痛。对面的弓兵分了两队,一队专打盾,一队高抛打人。 谁家好人四百米开外突然抛射,二百米之内直接破甲! 你们淡河是树上结能开二石弓的力士吗! 一轮弓箭射尽,盾手上前,中军立刻压上去,阵线快速迫近,平朔军幸存的弓箭手站起身,未发一轮箭就不得不撤回去。 太近了。 双方战阵只进不退,淡河丢箭的时候整个阵型都在向前,等到轮到平朔军动作,距离已经被拉近到矛手可以冲出庇护扎他们个透心凉的地步。 打吧!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刀兵已在眉前,还有什么好说! 淬铁刀切入甲胄的解缝,或者沉钝地砸在甲上,带来一串骨裂的嗡鸣。 枪尖刺进去,拔出来,暗淡的缨上就浸满油润润的鲜红色,被缝纫扯碎的内脏挂在刀锋上,被从一个人的身体拔出,再捅入另一个人胸口,在震天撼地的咆哮,呼喊,怒吼里,两边的军阵撞在了一起! 嬴寒山看着这一切。 虽然从恢复记忆之后她就没再打开过系统面板,但她很确定自己的修为比之前增长了一大截,甚至可能已经借栾浊雨之腹破境。 如今整个战场的死亡,都如密密匝匝的蛛网般连接在她的身躯上。她听到身躯被破开的黏腻声响,听到垂死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悲鸣,倒地而未死的人睁大眼睛,抓着自己的一把肠子。 看看这苍白的大地吧,那是多么宏伟的棋盘!所有棋子都为了你前进,为了你在它之上粉身碎骨! 这就是王的权柄,如今你拥有这个权力! 可他们真的是棋子吗? 恍惚间嬴寒山好像又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那低而冷漠的女声混合在北风中,摇撼着她的肩膀。 它说的是白鳞军第一次获得名字时,它说过的话。 第702章 你准备好了吗?他们是你的了。一旦他们有了独立的名字,他们就绝不会再融合到别的队伍里去。你可以让他们全部死去,如果你好好对他们,会有几百,几千人的死与你相关。 你有了一把新的刀,也许有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使用他们。 她将怎么使用他们?那些喊过她姨妈,喊过她大将军,喊过她寒山,喊过她殿下的人,那些她从城破的火焰,淡河的大雪,连年的寒灾中捞出的人。 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她向着死前进,如同被一只手推动的棋子。曾经她多么竭力想要挽回他们的生命,如今他们就怎样为她焚烧自己。 这一瞬间,嬴寒山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另一个自己在说完这些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因为不存在一个“最好的方式”。 从一开始,这条路就鲜血涂地,无论王多么仁慈,她的冕服上也总染着血色。 她要承受这份罪,这数以万计的死,数以万计的痛苦和毁灭。 她明白了,明白为何雷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天道从不愚痴。 对面左侧翼的兵阵有些轻微的混乱。 马背的颠簸加上日出后融雪带来的降温,终于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锡粉化脱落,水壶解体,水浸透衣甲又顷刻间被冻硬。 最初甚至没人察觉到这件事,厮杀麻痹了骑兵们大部分感知,然而随着体温流失,有些人开始握不住手中的武器。 乌骑军挑开那些准头差了一点的枪,把它们的主人砸下马去。死者睁大眼睛仰躺在雪里,仿佛在迷茫自己的手为何颤抖。 失温的症状开始凸显出来,水壶崩裂从一角蔓延到两侧,本就在风雪中站了太久以至于轻度失温的士兵们开始变得迟钝。 如果只是结冰还好,可偏偏穿在内侧的那件毛织物吸水极了。 它顷刻间就从保暖的救星变成了恶鬼,一刻不停地吸走仅存的热气。有人在摔倒,有人失调地作呕,两翼的骑兵开始不稳,就在这个关头,乌骑军穿插了进来 高衍收起枪换作长马刀,利落地斩下最近者的头颅。白狼神护佑你!她大笑着,到长天上去吧!到喜欢招待战士的神那里去吧! 你!你!还有你!一并去吧! 她所骑的马已经看不清颜色,高衍叫它乌其格,说是在天孤话里它的意思是“小红花”,如今它身上真的开满了红色,整匹马好像在血中沐浴了一次。 以这鲜血浸泡的马匹为前锋,侧翼被撕开了! 战局在这一瞬间发生扭转。 乌骑军势不可当地涌入切口,最先的骑兵顷刻间就冲入中军后方,高大的天孤马像虎跳入人群,把阵形切得粉碎。 “夺旗斩将!” 她们呼喝着,抽出马刀,冲散眼前的士兵,砍掉顽固不退者的头颅,那在风中招展的王旗近在眼前,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敌至护纛!” 另一种声音从平朔军内部响起,和乌骑军的战吼比起来,它嘶哑,低沉,仿佛只是哪个行将倒毙之人微弱的一呼。 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声音接起了它,尚带变声期刚过的稚气。 “护纛!” 海潮一样的呼声升起来,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怒吼。王上尚在!前军不退!平朔未尽!纛旗不倒! 在失温边缘昏昏沉沉的士兵好像突然恢复了力量,被砍断肢体的伤兵挣扎着抓住敌人的脚踝,怒吼声响彻整个军阵,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熊熊燃烧。 第五靖也取下了乌铁枪。 这世上难有一群士兵是这样,在东方,在西方,在过去,在未来,做那些列阵肉搏的年代,没有任何军队能在两翼击穿,中军绕后的时刻还保持着战斗力。 他们仿佛被丢进了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中,身后是骑兵的尖刀,身前是绵延不绝的沉州军。 一个缺口就在侧方打开着,另一侧的骑兵并未被完全围住,只要他们想逃,乌骑军绝不会放弃眼前的战局追逐他们。 逃!可是向哪里逃呢? 这样苦寒的土地,瘠得生不出粮食,天孤人的马蹄一次一次地踏过它。如果没有平朔军,它就不该有生民活着,如果没有王上,就没有老兵活到退伍 如何能逃?王上就在背后,他们怎能逃走?逃回温暖的家中,看邻居们惊怒憎恶的眼睛,看年老的母亲抓起柴棒,满眼泪水地走过来问他可是做了逃兵? 王活我一乡,我死王驾前!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叫人要呕吐,死马与死者重重叠叠,被拽断的天孤护身符散落在血中,沾血的甲片插入泥土。 已经没办法判断脚下踩踏的到底是战友还是敌人,只有偶尔露出来带着文身的皮肤才能告诉乌骑军的骑士们这里有一部分她们的姐妹,抑或是半枚折断的铁牌才能告诉平朔军那躺着他们的同袍。 原本散落的两翼试图聚集,平朔军中军几次冲击沉州军,几乎要将对面凿穿,战局紧紧拧在一起,每个人的双眼都因为杀意而血红。 就在这个瞬间,嬴寒山扭过头去。 李烝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神仙姊,他不明白为何她忽然不看了。 神仙姊的心是很好的,她或许也会不忍心吧?可为何刚刚她紧紧地盯着那战场,好像要将每个人都记下来那样呢? 随即,李烝就明白为什么了。 在那已经晴朗的地平线上,在平息的雪尘之中,正有另一支队伍靠近。高高挑起的将旗并列,一边是从州府节,一边是未曾见过的花纹。 第703章 嬴寒山扭回头来。 “来了,”她平静得有些抽离地说,“这一战,该结束了。” 有亲兵飞奔至第五靖处,几乎踉跄倒在她马前:“都督!从州援军至!”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瞎了一只眼睛,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激动。 平朔军有救了!随州有救了!他哽咽地喃喃着,却看到眼前的王闭上了眼睛。 “援军可有鼓噪?”他问。 “……” “援军可有与敌后军交锋?” “……” “援军,向何处前进?” 这个年轻人愣着,泪水混合着眼睛中流出的血落下来。第五靖睁开眼,像是对着子侄辈那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那不是援军。”他沙哑地说。 “……鸣金,撤退吧。她胜了。” 第338章 最后一局(七) 太阳出来雪就化了些, 不过四周更冷了。 人堆得多点的地方,雪化得就快,地上汪出一片浅红色的冰, 状态还好的乌骑军士兵们在这大雪里徘徊, 不时俯身捡起什么或从雪里拖起什么。 有人开始唱起歌来。 那是天孤话的歌, 调子拖得很长, 好像一条细线在空中游动,最初可能是谁在雪中找到了垂死的同伴,把她抱在怀里时轻轻哼唱起母辈哄小辈的调子。 很快有人开始应和, 潺潺如流水的声音覆盖了整个战场。 【时逢日落时, 牛羊尽归家】 【姆姆帐中坐, 我来煮新茶】 并没有什么哭声, 大地好像变成一片柔软的毛毡, 毛毡上躺满了半睡的孩子,她们在里面游走,为死者合上眼睛或者补一刀。 不管做什么, 歌声都没有停下。 嬴寒山站在旗下还没有回去,苌濯守营, 将领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 一时间她身边谁也没有。 ……也不是,李烝还在这里。 他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让风吹的, 还是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嬴寒山看着前方,手却落在这孩子头顶, 轻轻按了按。 “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他喃喃地问。 “还得活啊。”嬴寒山说。 这话是林孖跟她说的, 嬴寒山还能记个大概。那是他和海石花成婚之后的休沐假,林孖回来支军饷。 按道理他的军饷是海石花负责, 这条涎皮赖脸的狗不找海石花找自己要钱,嬴寒山就老大不乐意。 “找阿妹支了一份了嘛,”他抓抓头发,“再支伊要敲我的,姨妈心痛我,肯定支给我的嘛。” “不好说,”嬴寒山抽了纸笔出来,没写,“先给我老实交代你要拿去干什么,” 他一双狗眼睛亮闪闪的:“同乡的兄弟姊妹要回去望一望家人啰,还在的带些吃的用的,不在的修一修坟嘛。有些钱不够的找我这个阿兄诶,我不好板着脸叫他们起开的。” 嬴寒山眨眨眼,眉头蹙起来:“你们去混吃胡喝还是赌了?军饷不够?” 林孖扁扁嘴,笑就淡了一点。 “嗳,”他说,“一个人是够的,连上没了的那些人的阿父阿母,那就不够了。” 于是嬴寒山也不说话了,她签完手令递给林孖,林孖可能觉得自己也把天聊死了,补上一句:“喔,也不是都这样,也有结亲的嘛,花用就紧,要回去拜爷娘的嘛。” “结亲?白鳞军里?什么时候?” “第一次放回去休沐的时候,”林孖爱惜地把手令揣进怀里,“以后年年都有,姨妈不知道是因为是在乡里。” 第一次休沐……不是白鳞军安葬那次战役中没有救下的父母亲族的时候吗? 看着嬴寒山对他发愣,林孖猜到什么一样搓了搓脸:“不要怪嘛,伊们与这里的人不同的,伊们不守孝的。” “日日出海日日有不回来的,常了就习惯了,结亲么要结,日子么要过……还得活呀。” 还得活呀。 因为死亡不过是如海岸线上,草原天际上暮日光辉一样时时到来,所以它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她们坦然地接受了它,而她站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习惯。 李烝低着头。“神仙姊……”他想了想,改口了,“大将……殿下。” “没事,”嬴寒山说,“这时候没有外人,你叫什么都行。” 风簌簌地吹过平原,一直向着远处的营中去了。 …… 嬴寒山确实没想到第五翳亲自来了……她以为他会派个心腹带兵。 这件事它就很不对劲,特别不对劲。要是第五翳是个别的什么亲王,他拽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来投奔她,她肯定呱地一声就把饭……茶盖在桌子上冲出去迎接,攥着对方的手念个三千字的稿子感谢他对自己事业的支持。别管之前俩人通没通过气吧,这个戏得做足。 但嬴寒山看着第五翳,就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把手往哪放。 第五家的人都长得很漂亮,即使他们大多数都和嬴寒山不一个立场,她还是承认这一点。 上次看到这人的时候,他虽然盲着,覆着面纱拄着拐杖,一脸病弱相,但身上好歹还有些富贵王孙的气质。现在这人着甲站在她面前,她只觉得他死了有一会了。 抛去这个不说,让重度视障患者带兵来援本来就不对吧!史书不会拿这个黑她吧!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来个会面握手,第五翳却没搭她的碴。 第704章 “殿下,”他嘶哑地叫她,“那个条件,还能改吗?” 嬴寒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兵给你,别杀我老婆”的交换条件。 “嗯,”她说,“你说。” “殿下是仙人。”他说。 “对。” “能够活死人吗?” 嬴寒山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沉默了一阵:“芜梯山上,凡尘世间,唯生死之事无有人可左右。” 眼前的这个男人突兀地笑了一下,存在于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好像随着这个回答轻柔地散去了。“也是,”他轻声说,“那殿下……” “能使翳的眼睛复明吗?” “……” 嬴寒山不干医生好多年了,上次无证行医还是淡河大疫,他突然提起这事她还有点恍惚。第五翳的眼睛不是全盲,他的眼球能随着眼前人移动而轻微转动,至少神经应该是正常的。 只是覆盖在虹膜上的白雾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是先天性白内障的症状。 她能强行接续被割断的血管,链接被穿透的心肌,理论上也可以剥去他眼前的那层白色。 “翳想要把条件换成这个,”他很轻,很缓地说,好像有些用不上力气,“使翳的双眼复明,也可以更好襄助殿下吧。” 嬴寒山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人提复明的前一句带了些古怪的暗示。从之前他的态度来看,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放弃原先那个条件。 思考只持续了一小会,嬴寒山颔首:“近前来。” 他走了过去,仰起头,像等待雨水落在他脸上。嬴寒山把天下识从鲤口推出一线,把手指在上面割开,血顺着指尖落在他的眉骨上。 暗红色中爬出青黑色的线条,霎时间像是蛛网般爬满泛白的虹膜。第五翳吃痛般晃了晃肩膀,但没发出什么声音来。那白色的雾气很快被切碎,包裹,消失。 在逐渐褪去的白雾中,嬴寒山看到了这双眼睛。 这个人的眼睛是冷色调的。 黑色,但不完全黑,好像有一层靛蓝的色调盖在上面,泛出矿石一样的颜色。 第五翳眨眼,再眨眼,迷茫地看向四周。 士兵们的表情在变化,他们的甲胄反射着光亮,天光照在帐篷的门上,在地面割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第五翳抬起手挡住眼睛,又不自然地放下。 他看见了,这个三十多年来从没有清楚看到世界的人,突然看清楚了周遭。 他挡住抬过去强烈的光线,俯下身干呕了几声,没有遮眼的那只手在额顶晃着,好像想赶走什么。嬴寒山两步上前扶住他:“别看亮处,你刚刚才恢复……” 他抬起头,好像被惊吓到一样看向嬴寒山,然后突然松手,向着帐外跑去。 “……?我怎么他了?” 亲兵们追在他身后,一直跟着这个踉踉跄跄,好像已经不会用自己四肢的男人回到他的驻扎地。 第五翳把自己关进帐篷里,一直到晚上都没出来。 送晚食的随从不敢进门,还是他那个叫阿行的亲信担心主家,端了食盒强行进了帐篷。 第五翳坐在地上,身边尽是被翻乱的文书,两个箱子翻倒在他面前里面,里面滚出许多陈旧的卷轴。 裴家女裴清秋,尤善丹青,冠于都城。 卷轴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四时的景色,花卉,冬雪覆盖而显得有些寂寞的回廊,放风筝的两个孩子,被一群乳猫围着束手无策的翳,雨后初晴的天空和远山,有很多张的景色一样,是从观雪台望出去的远处。 但没有一张画关于她自己。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裴清秋没有画过一次自己。 阿行端着食盒,愣愣地看着自家主人捂住脸,挡住那双刚刚复明的眼睛。 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 嬴寒山不想打了。 别的不说,随州这地是真太冷了。穿过来在南方待了六年,待得她快要变成半个南方人,冷不防往北方这么一走,只觉得连大自然都加入了第五靖的军队,一看她冒头就左右开弓抽她耳刮子。 仙人不怕冷,可仙人也不怕早起啊。她不照样每天五点被喊起床的时候骂骂咧咧吗。 亲兵们都习惯了殿下的起床困难症,自从苌濯随军之后,喊嬴寒山起床这事就落在了他头上。她常常睡得迷迷瞪瞪一睁眼,发现七八条花藤把她挪来挪去,系衣带的系衣带,擦甲胄的擦甲胄。本体那个大活人倒还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寒山醒了么?”他问。 “不好说,搁别人身上一睁眼能吓死过去。” 他就有点委屈地把她放下,不吱声了。 嬴寒山抱怨的东西毕竟只有天冷,而天冷对于这支军队来说根本不算事情。 第五翳赶到之后从州到随州的两道被打通,沉州军有了长期作战的能力。而比起她每天还能赖会床,第五靖已经有一阵睡不好了。 平朔军第一次被击溃之后退守随州州城,擎云营驻扎在外,几次想解围都没有成功。在伤亡拉大到擎云营不能承受之前,他们被迫选择了暂且偃旗息鼓。 冬日攻城在北地是极困难的事情,城墙上的士兵向下倾水,顷刻间整座墙就被冻得罩上一层溜光水滑的冰,苍蝇站上去都打滑,但沉州军好像并不急着打架,他们就这么围着,点着篝火喝着掺了肝粉的稠稠炒面,围观城墙上冻成三孙子的守军。 第705章 他们甚至还有油,把油在锅里热一热,加一些晒干了的菜下去,煎出香味之后唰地倒水,加炒面和肝粉,金黄色的油花就咕噜咕噜地冒上来,被北风带得直扑城墙。 墙上把手缩在袖子里抱着枪杆的年轻守军就忍不下去了。 “这群远江貉子!”他骂,“待到殿下休整完备,必要剥了他们的皮下锅煮汤!” 站在他身边老一些的那个就叹气,一边叹气一遍捂了他的嘴。 “小声些,”他说,“喝进去这么多北风,不怕闹了病么!” 那年轻人皱着眉,很不服气地看他,老兵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昨天这个孩子还不站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被换上了城墙来。 ……因为昨天站在这里的人已经倒下了。 勇武和赴死的决心可以抵挡一时的寒冷,却无法抵挡疫病的手。跟随着第五靖的擎云营在穿着湿衣冒雪抵达州城之后,病倒了小一半。 风寒,痢疾,高烧,不祥的阴云笼罩在这支败军上。 病人需要温度,那就烧炭点火,但城中的燃料不足以供应这么多伤病者,就只能把人尽可能地挪进大帐篷里。几十个人分享一份炭火,又为了保持帐内温度,即使是医官也不敢时时通风。 于是这闷热,腐臭的帐篷就成为死的温床,受伤者死于感染,患病者日渐虚弱。 秦昼这两天也染了风寒。 他身体底子好,又侥幸没带新水囊,是以没有穿着冰一路冒风。 然而毕竟年纪已经不轻,加上这几日都在军中安抚士兵,自己也着了道。好在情况不重,又加上他到底还是能独自有一个帐篷,一份炭火的,躺了一两日也就勉强爬起来了。 第五靖召他时,他刚刚从营中回来,只来得及用艾草熏了一遍身上。 王上看起来很平静。 他脸上没有什么忧虑和虚弱的神色,除去眼神有些疲惫。和他说话的声音一如往常一样镇定洪亮,于是秦昼那颗有些不安的心稳定下来。 “秦昼,我有要事交给你。”第五靖说。 “战事不利,今冬或要胶着一阵,夫人与阿栩尚在府中,我去时除府兵外,并未留足够的人手保护。兵行诡道,我不敢将家小的安好寄托于敌军身上,故而点你突围,回防后方,你可有异议?” 异议自然是没有的,秦昼抱拳应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殿下,此等重任秦昼必不负所托……可,为何不是钟副将呢?” 钟齐在军中威望远高于他,作战也比他老成,此番若是派遣钟齐,不仅更能保护夫人世子,或许纠结边陲余下的士兵还能再援助州城解围一次。就算不能,他留在这么一个被困守的孤城里,也好过钟副将留在这里呀? “去去去!”第五靖抓起手边的靠垫丢向他,“跟谁学的这个噜苏劲!没有钟齐在我耳边念叨我心里不痛快,行了吧!赶快给我点兵去!” 被笑骂了两句的秦昼出去了,正好和钟齐擦肩而过,这位老朋友对他笑了笑,甚至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留下的艾叶灰。而当钟齐走进来时,他和第五靖脸上的轻松神情都消弭了。 “今日又有三十余名士兵染病。”他说。 第五靖垂眼,看着手中的剑。这是一把黑鲛皮青银龙纹吞口的长剑,握在手中沉而冷。他拔出剑,那镜子一样的剑身就照见他的眼睛。 挺好的,第五靖想。他见过他父亲病逝时因挣扎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不喜欢那样可悲可厌的神色,他没有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色。 钟齐留意到第五靖在注视这把剑,但他并没说什么。“病愈的也有几个,”他说,“虽不大好,但也……” “老钟,”他说,“我遣秦昼回去了。” “喏。”钟齐说。 “我知道你能明白,但我还是得说一遍,”他唰地把剑推回去,“这一仗,我们不一定能胜。” 北风被关在外面,呼啸声离这里似乎很远,烛火在角落里摇曳,发出极轻微的沙沙。“殿下……”钟齐想说什么,被第五靖打断。 “小剑与启王有旧,又是叶家旁支,不会有事。王奉良不在此处,纵使这里兵败,他手中有兵,欲降则有谈判筹码,不降也可以自谋生路。至于老钟你啊,他们杀主将,还能连着副将一起?到时起了哗变,启王也要掂量掂量我随州兵的血性。” “只有秦昼资历老,但无所傍身,我遣他回去,也算是给他安排一条生路。” 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烛火摇曳一阵,钟齐低叹,抱拳跪下。 “末将追随殿下近二十载,昔日殿下未冠便受封随州,点末将为副将,自此日起,末将之性命便系于殿下一身。” “今日若天佑平朔军,末将便为选锋,为殿下驱逐外敌。若时运不克,末将甘为殿下肝脑涂地。” “末将立于此地,便不使殿下伤损分毫!殿下何作此灰心之语!” 第五靖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他随手把剑丢在一边,过去拉他。 “起来吧!”他说,“我就是被秦昼磨叽得烦了抱怨两句而已,你倒当真了!” 夜色落了下来,风吹得紧了。沉州军的营地仍旧是热腾腾的,风中的香气带上些诱人的味道。 今夜火头营牵了几只羊出来,天还未黑就选了两只最好的烤上,其余士兵还在等罐子里的汤时,已经有一营的人坐下大嚼烤羊肉。 第706章 仔细看过去,这一营的年纪都不十分大,没有中年人,最小的可能刚刚及冠。 坐在上首的小将穿轻甲,额头上绑着的抹额把刘海向后勒过去。那张带着年轻生气的面孔现在有点潦草,几日行军来不及修面,他嘴角生出了淡淡的青茬。 “陆小将军。”有人叫他,他就擦干净手抬起头来:“都吃好了?” “喏。” “好,”陆仁某丢掉那块擦手的布巾站起来,“检查雷竹引线,备好火石,我们出发!今日随州城破,各位皆是首功!” 夜色好浓,天地好像一锅煮得极稠的糊,看不清楚四周。白日里骂人的那个小兵安静了,他一个人靠在城墙边,沉默地望着这噬人的黑色。 身边的老兵已经不见踪影,几天前明明还好好地训自己,今天傍晚的时候那位老伯却突然发起了烧,喘得厉害,叫人抬了下去。如今怎样,这孩子也不知道了。 他强打着精神,睁大眼睛向下望着,提防有敌人想偷偷摸上来。 风在拨弄枯草,有隐约的窸窣声。这少年人敏锐的耳朵在这窸窣中听到了一点异样,若是其他人多半不会管的墙冻成这样,什么人能爬上来偷城?可他就有这样的责任心,这样的天赋,少年举了火,向声音处照去。 他照见了几张和他一样年轻的面孔。 那些轻甲士兵根本没有看他,他们飞快地放下什么,飞快地向着远处窜逃。 果然有贼来了!这群貉子!他在心里骂着,拿起后面的铎就要敲。而就在这一瞬间,这年轻的守城兵回头望了一望,他望见漆黑的城下似乎有两三点闪光。 那是……是什么? 下一秒,橘红色的浓云平地而起,巨大的爆炸声震撼了整个随州城!浓浓的烟气笼罩住城墙,寂静的夜色瞬间被惊呼,叫喊,崩塌的声音填满。 陆仁某停了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望远镜,望向被填了火药的雷竹轰塌的墙壁。他身边的哪个士兵轻轻哼唧了一声,好像说了些什么不重要的话。 陆仁某听见了,他说的是他和我阿弟差不多大诶。 火光照在年轻的轻甲将军脸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339章 【雪上马行处】 城墙塌了。 如果那个站在城墙上的年轻守军还活着, 他或许能描述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那群敌军跑开之后,夜色里突然窜出几点火星来。 那火星引爆了装满火药的竹管,顷刻间将城墙炸出数个缺口。砖石滚落, 浓烟四起, 被惊醒的人茫然地绕着废墟奔跑。 “守军何在!城墙坍落!” 天幕被亮起的火把照红。 乌骑军集结起来。 那玛对着那黑暗中的火光皱起鼻子, 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些, 但图卢仍旧不许她冲锋。这脸上带着文身的女战士愤愤地归拢手下的士兵,盯着远处逐渐由橙红色转为灰色的烟雾。 “别生气了,”高衍从随身的小皮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 塞进那玛嘴里, “你就是晚一点上去而已, 不是不叫你上了。” “唔, 唔唔, ”那玛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好吃,这是什么?” “松仁糖, 殿下赏我的,你别置气, 这仗打完我这袋子都给你。” 狼愤愤不平而趴下去的耳朵翘起来, 那玛哼唧了一声,接受这个安慰。 “分我半袋就行,”她说, “我和你一起吃。” 号角划破夜幕,高衍对那玛露出一个微笑, 当她转过脸去时, 那张脸上只留下了让人悚然的战意,数千匹天孤马就在这一瞬间奔腾起来, 向着那城墙的裂口撞去! 站在里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滚滚的浓烟忽然有了实体,马的皮毛被火光照得金红,烟气在它们的鬃毛上沸腾着。刀锋破开尘土,马蹄高扬的瞬间,一把弯刀就从浓烟中劈了下来 在草原与中原交接的地方总流传着各种各样异教的神怪传说,其中就有关于夜色中鬼怪的故事。这些死去在草原上的战士化作骑马的幽灵,裹挟着天火和浓烟降临。 最前排的先锋骑兵越过碎石,撞开匆忙布置上的鹿角,身后的骑兵迅速分散,占领登墙的通路。 步兵紧随其后攀上城墙,砍断旗帜,制服守军,被朔风和寒冰包裹着坚不可摧的从州城忽然就了一道溃堤,在滚滚铁流的冲击中摇撼起来。 今晚不需要多少伤亡,那些奔驰在最前的骑兵在心中默念,只要她们击溃守军的意志,令他们放弃抵抗,就可以直接逼到主帅帐前! 她们并不轻蔑那位王,也对这里的人们没有仇恨。尽管她们杀过很多对面的士兵,他们也杀过很多她们的姐妹,但这是战争!战争不就是这样的吗? 图卢就在前锋之中,她那枚耳饰又挂上去了,一位无家匠人为她重铸了它。 那位巧士的手工很好,但不太了解草原饰物的纹样,图卢满不在乎地让他随便铸造,于是就得到了这一枚像是融化了的蜡团一样光滑而扭曲的金饰。 当戴上时她才明白它为何是这副样子。黄金恰好填补上她耳廓留下的那一点缺口,现在图卢看起来像是覆盖着彩绘的金像,正从一角剥离出金光熠熠的内里。 她的战士们也追随着这个金光闪闪的缺口。 不用杀掉那位王,图卢想,她会尽可能耗尽他的力量,夺下他手中的刀。那之后如果殿下想要处死他,她一定会竭力劝阻。 第707章 英勇的敌人是可敬的,英勇且智慧的敌人是足以成为朋友的。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军阵杀死了她那样多的同胞,她想知道那些士兵为何明明是吃谷物,喝河水,一生可能都不曾猎杀动物的农民,却如此悍勇而忠诚。 要活下来!图卢在喉咙里低吼着,活下来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落败并非是能力,时运已经倒向启王,此皆天意! 现在来到我面前,接受你的命运! 浓烟沸腾起来,铁甲的光辉穿透夜色,披挂全副铠甲的重骑兵们迎面而来,满身马铠的骏马几乎不像是马,而像是什么钢筋铁骨的异兽。最前排的重骑兵直接和乌骑军撞在一起,马匹嘶鸣,战士嘶吼。 没有来得及拔出武器,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对面的阵型,这群身披精甲的平朔军骑兵就这样硬生生撞进乌骑军的队伍里,带着一连串落马的惊呼和悲鸣。 第五靖没有躲在他的驻扎处等待士兵们击溃援军,也没有仓皇地向着尚且安全的城门逃走,在这队精甲骑兵之后。在那烟尘中高高飘扬的王旗下,身着黑地照夜铠,手提玄铁枪的王微微昂起头来。 图卢·乌兰古有几秒停下了向前的步伐,身边乌骑军仍旧如同洪流一样涌出,与平朔军纠缠交织在一起,战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是战吼回荡在街巷里的回音。 然而,在这嘈杂中,她却清晰地意识到那位王在看着她。 “嬴寒山在哪里。”他说。 图卢绽出一个露出犬齿的微笑。 “下马,我带你去见她。”她说。 随着这一声落下,两边主将的马突然对冲狂奔! 乌铁枪砸下,在图卢手中的弯刀上砸出一连串火星。一击未成战马错身,第五靖翻腕回马,一枪扫在图卢腰侧。 战马急回,枪尖在她的甲上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迹,图卢避也不避,反手砍向他的手腕。 锵! 金属相击声让人牙关发紧,高衍和作为二队进来的那玛同时注意到图卢的胶着。一匹战马横插进包围圈里,高衍拉开手中的弓箭对准他所骑的那匹蓝眼骏马,箭矢离弦而出。 嗤。 箭头没入照夜骓侧肋,这匹骏马锐声长嘶,却没有尥蹶子,它沉钝地呼吸着,感受着主人在颈侧的轻拍,对着图卢喷出血沫来。 又一刀被格偏,第五靖回枪挡开图卢,忽然抽身向着她侧边疾驰而去。那里已经被平朔军的精甲切开一道小口,王旗仿佛剑锋最利的那部分,直直插入这小口中。他们突破了乌骑军的第一道阵线。 图卢吐出一口气,伸手按了按腰侧,高衍驱马过来,看她指向第五靖离开的方向。 “怪事,”她说,“你看到了吗?高衍,他身边的士兵不足他带来的一半。” “可他们仍旧像是被铁铸上去一样,紧紧地跟在他身边。” “追上去,锁住他的退路。” 第五靖带着那一队精甲骑兵冲进了步兵阵营中,攻城少用重步兵,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多是穿皮甲与轻甲的士兵。 刀枪从他们的头顶上方砸下来,马蹄把倒在地上的人踩成鲜红的浆糊,这支骑兵就踩着这条血腥的通路,与另一边冲杀而出的队伍会合。 “末将来迟。”钟齐看起来比第五靖糟糕一些,他的头盔裂了,身上的甲胄有几片残缺,战马的颜色也模糊不清,显然是遇到了反制骑兵的队伍。第五靖没有说什么,他倾身过去用力拍了拍自己副将的肩膀。 钟齐留意到王上的手在流血。 “从此地突围!”第五靖直起身对着周围低吼,“他们骑兵在内,施展不开,破开步兵阵营,突围与擎云营会合,攻其后方!” “为殿下效死!” 他们的确切开了步兵的阵营,没有□□也没有盾手矛手组合的军阵挡不住骑兵,然而,就在第五靖几乎看到夜色下的空旷田野时,另一面旗帜挡住了他。 那是从州符节和瑜川王旗。 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了,第五靖沾着血与硝烟的脸颊也有片刻怔忡,他定定地看着旗帜下那个人,好像看到一片海市蜃楼。 “阿翳……?”他说。 “你为何阻我?” 不是怒吼,不是质问,不是对待敌人的叫阵。第五靖叫着阿翳,就像叫自己的胞弟 他们的确是大长公主望一同养大的,血统驳杂的狼崽,双眼残疾的皇子,他们都是天家斗争中一开始就该出局的残次品,却被那个人长养到如今的模样。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分享着同样的经历,仰视着同样的人,拥有着同样的仇恨和希冀。然而现在第五翳站在这里,面无表情地挡住他的去路。 第五靖抽了一口气:“阿翳,让开。你挡不住我。你这是在找死。” 第五翳轻轻笑了一下,那双复明的眼睛转向眼前人所在的位置。 “兄,”他说,“你不也在找死吗。” 城中未染病的士兵已经不足一半,第五靖没有把那些休养中的士兵强行拖起来当作炮灰,他把他们留在医帐里,给了嬴寒山一个放过他们的理由。而自己携带着精锐亲兵破阵突围,几乎是奔着一条死路而来。 他们都在找死。 盾牌列开,长刀出鞘,第五翳身边的步卒就这样墙一般压向前方。图卢已经断绝后方的退路,被撕开的缺口有再回拢的趋势,平朔军除了向前别无退路! 第708章 第五靖冲在最前,望夜骓踏碎最近盾兵的盾牌,铁枪扎入刀手胸口,将他掀起来砸向一边,所有护卫在第五靖身边的平朔军都杀红了眼,他们的甲胄变成红色,黑色,沾满火药爆炸后燃烧飞出的灰烬。碎肉,残肢,地面变成一片人体的沼泽,不断有阻挡的士兵倒下,也不断有平朔军被摔下马,在一声咆哮中被砍掉头颅。 苍峪王确有项王之勇。 可项王最终也无力回天。 士兵太多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乌骑军已经开始靠近,骑兵与步兵夹击之下平朔军没有生还的余地。 在短暂的几秒之间第五靖抬起头,似乎痛苦又似乎指责地看向远处的第五翳,他低吼一声,撞开身边围上来的盾手,向着他冲去 只有斩杀主将,才能打乱阵型。 能杀入万军杀死第五翳的,现在只有他。 他掀翻扑上来的亲兵护卫,拔出捅进他肋骨的刀,第五翳就在那里,几乎是冷眼看着他靠近。 “为什么!”第五靖几乎是在咆哮,“你!为什么!” “天数已经更易了,兄。第五家不会有人留下。” 这一瞬间第五翳直直迎上第五靖的马,不避他刺出的一枪。那一枪准确地刺进了第五翳的腹部,与此同时剧烈的痛苦从第五靖胸腹传来。 第五翳松开手,他的王剑就这么嵌在眼前人的身躯里。这位盲眼的,羸弱的,满不在乎地无视了人间三十余年的王轻飘飘对自己异母兄长咧了咧嘴,从马上倾斜下去。 “殿下!” 亲兵们扑上来抢第五翳,更多士兵围上来,有几秒钟第五靖觉得这里大概就是终点了。然而那包围圈再次被撕开一个口子,他看到血涂的人影挥舞着手中枪,勉力向他靠过来。 是钟齐。 “殿下……末将在此,阵形已乱,请殿下突围,末将为殿下断后!” 容不得推搡,容不得商量,浑身是血的钟齐举起刀撞入人群,一刀斩下了瑜川王旗。 “敌将已死!”他嘶吼着,“瑜川王已死!” 军阵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那声音没有持续第二遍,十几声锐器穿透身躯的声音响起。反应过来的护旗兵举起长枪,数十把枪透过他和他身下的马匹,将那身形扎得扭曲。 “殿……突围……” …… 天色已经微微有些亮了。 嬴寒山带着她身边的白鳞精锐,在城外等了大半夜。当她看到突围出来的队伍时,它只剩下了一骑。 不,那不能称之为“一骑。” 第五靖站在照夜骓身边,这匹通灵性的宝马护卫着主人冲出层层包围,顶着失血与痛苦把他送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它撑不住了。 它跪下来,把主人放下,然后慢慢朝着一个地方倒下去。那双眼睛已经因为充血变成粉红色,身上的皮毛倒是被血浸透了。 第五靖撕开袖子,擦了擦马口角的血,也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烟尘灰烬,站起身。 现在他是白色的,雷竹引爆引发的火势烧了小半边草地的荒草,风一吹尽是灰烬。这些灰粘在他衣甲的血迹上,反而把它们涂白了。这末路的王一身洁白,好像站在雪中许久,许久。 嬴寒山示意身边人放下弓,她下马,向着第五靖走了过去。 “这场仗结束了。”她说,“回家吧。” 后者只是看着她,没有什么愤怒也没什么怨恨,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累累血迹,看向仍旧有烟尘的随州城,或许他也在看着更远的某个地方。 在视野的尽头,有一只漂亮的隼张开翅膀,在正泛起白色的天际线上移动。 第五靖笑笑,转回目光,从背后取下玄铁枪斜着竖起,把喉咙对着它压了下去。 有那么一会,大概一刻,或者一刻半,嬴寒山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眼前那个死去的男人站在那里,像是一面已经烧残,却没有坠地的旗子。 第340章 【故人抱剑去】 咯吱。 咯吱, 咯吱,咯吱。 嘶。 那玛捧着袋子嗑糖的动作停下了,可怜地抬起头来, 图卢和善地站在她背后, 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 “哪一窝的熊仔吃独食呀?” “唔!唔是我……” 图卢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从那玛手里拿过那袋子糖, 并铁石心肠地忽略了后者的眼泪汪汪。 那玛喜欢甜食,在来中原之后干出过拿一个月的军饷买蜜饯并把自己吃成消化不良的傻事,所以图卢一直控制着她吃糖。这次要不是借着高衍的手, 她是拿不到这小半袋子松仁糖的。 “等到你的牙烂了, 叫那些拿着锤子的中原匠人一个一个给你敲下去, 你就知道后悔了。”图卢把糖袋子扎紧, 挂在腰上, “每天找我领,早上一颗晚上一颗。” 那玛抽了抽鼻子,央求地抓着她的衣袖, 看到自家图卢是真不打算松口之后才缩回手揉揉鼻子。 “能不能活到被锤子敲的时候还不知道呢,活不到还吃不到糖多亏呀……” 这小声的嘟囔无疑被图卢听到了, 于是吃糖小熊的脑袋挨了一个栗凿。 图卢带着那袋糖折回骑兵休憩的圈子, 战马们围着自己的主人,慢慢挪动着蹄子在这枯萎的大地上找草料吃。 受伤严重的乌骑军战士正在包扎,也有精疲力竭地靠在姐妹的怀里睡着了。焚烧柴草的微甜味在空气中散开, 随着蒸腾的烟散向高空。 第709章 这里是活着的人们,在更远的地方, 那些新支起来的帐篷里, 还躺着死去或正在死去的同袍。 图卢摸了摸腰上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颗松仁糖, 火光透过它半透明的琥珀色,莹莹地照进她的眼睛里。她在手里转着它,好像转着一枚琥珀,试图看清里面包裹着什么不真切的东西。 下一秒,图卢飞快闪身,并回手抓向身后打算捏她后颈的人。 嬴寒山顺着她擒拿的姿势闪开,蛇一样躲过她落下来的手。图卢皱皱眉不再继续,顺便把糖填进嘴里。 “不要从背后靠近我,我看不到是谁就会不知轻重。”她说。 嬴寒山笑笑,不太在意,伸手也分走了袋子里的一颗糖。“她才多大,”她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吃点心能把自己吃吐,你对她太严厉了。” “她阿妈走得早,我总得好好照顾她。” 嬴寒山含着糖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乌骑军还有多少能用的?”她问。 “能立刻上马的还有一多半,但都饿着肚子,仗还没打完吗?”图卢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 “嗯,快了。”嬴寒山好像想继续说什么,那话被她压在喉咙里。 “快了。” 又快要下雪了。 伐倒的树被拖到一边,作为预备燃料的同时也用来挡风,可北风锲而不舍地往里钻,在枝丫的缝隙里发出些尖锐的鸣响。躲在帐篷内的擎云营听着这尖啸,就睡不好觉。 “我老听着有人喊我。”有个士兵低声说,“是和我一伍的阿川,他还被丢在州城外,我那时候没来得及把他拾回来。他是不是找回来了,让我出去扶一把他?” 身边的队友就拿起斗篷狠狠地蒙住他的头,用力拍几下。 “醒醒,醒醒,你是魇着了。那小子都砍成三块了,哪一块能爬回来?你是饿狠了,把风吹树的声音听差了。” 被蒙着头打的那个不作声了,底下传来很轻的一声呜咽。 他确实太饿了。 整个擎云营都饿着肚子。粮草在几天之前就近乎于耗尽。 一开始他们还能打打在枯草间乱窜的兔子,或者夜里飞来飞去的猫头鹰。那鸟儿的肉极少,吃起来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守在汤锅前的士兵嘀嘀咕咕,有好事者就开始讲起鬼故事来。 “我有个同乡,在饥荒的时候吃过死人肉。”他说,“他说死人肉嚼起来硬邦邦的,就是这样一股酸味。” 这个恶心的话题很倒人胃口。于是那锅汤剩了一小半,但后来没人谈起这件事了,也没人对散发着怪味的肉汤提出别的意见。 因为很快,他们连兔子和猫头鹰都捉不到了。 与燃料和粮食短缺一道来的还有疾病。城内有疫,城外也有。 虽然黎鸣铗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水壶的封口有问题,并在漏水大面积爆发之前让士兵全都摘下了水壶,但还是避免不了它们的损坏。 热水十分有限,且不能储存,有些口渴的士兵就会去偷偷地吃雪,吃着吃着就躺下去,脸颊发青,不住地颤抖。 没有粮食,没有药物,没有燃料。他们需要汇合,但他们做不到。 几日前擎云营组织过解围,但效果不好,嬴寒山压了重兵在这里,密密匝匝好像新筑起一道城墙。她用来防守的阵型都很新,新鲜得黎鸣铗闻所未闻,可它们又同样好用得可怕,让他想不出办法破解。 或许他再长大一些,甚至留存的时间再多一些,他就能想出一个破解之法。但现在,老天并没有给黎鸣铗这个机会。 一日前的晚上随州州城方向传来巨响,随即是让大地震颤的轰隆声,要不是士兵们的状态太差,几乎要被这声音惊出营啸来。 黎鸣铗自从营中士气低落开始就夜不卸甲,他从帐篷里走出来,火把照在身上银甲,雪亮亮的一团。士兵们看到这光芒就逐渐冷静,像是一群风雪中的动物似地靠过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黎鸣铗的脸背对着所有人,阴影把他的表情涂得很不清晰,靠近他的亲兵不安地凑上前去,被他挡下。 “点起火来,”他说,“鸣铎列队,准备出战。” 那一晚格外冷,谁都不想提起到底发生了什么。黎鸣铗似乎预料到什么事情,但他一个字也没对自己的亲兵说。 这支队伍匆匆集结赶往州城方向,一直到天色泛白。他们本应该在那里接到一支队伍至少接到一个人,但旷野一无所有。 殿下去了哪里呢? 这次行动耗尽了擎云营最后的力量,他们无功而返,冒着寒风,带着不祥的讯号。任何将领都该意识到撤退的时候来了,但擎云营无法撤退。 他们是第五靖的嫡系部队,几乎扎根在那位王身上,所有人的信念都被黎鸣铗支撑着,而黎鸣铗的信念系在苍峪王身上。 如果他说撤退,那就是默认了州城没有任何希望,第五靖或许活着,或许死去,不管生死都已经无力回天。 那队伍中带着病的士兵就会立刻倒下,原本还维持在一处的人心也会涣散。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在疾病和饥饿的双重压迫下,那几乎是死的代名词。 他无法退,无法战,整个擎云营变成了孤悬在外的岛屿。没有任何着落。 接应失败的第二日傍晚,天上就开始落雪沫。 下午的时候天还晴着,东边的天空有些浅淡的鸭蛋青。抱着矛站在营地边放哨的卫士就指着那青色,对身边人说起自己的家乡。他祖上是从州人呢,祖父那一辈在海边住着,能用海水养活鸭雏儿,在海水里泡着吃着鱼的鸭子下出来的蛋是微微咸的,壳就是这样的青色。 第710章 他说着,有些痴痴地笑,声音却变弱。等到换岗的时候,来叫他的士兵发现他靠着栅栏睡着,再一摸人已经冻硬了。 死亡如此轻柔如纱地随雪落下。 晚食还没做出来,外面的天就黑透,黎鸣铗让火头兵先煮些面汤给大家驱寒,说是面汤,其实就是开水。可风太大火生不旺,水也久久不能开,没有办法,只能让士兵们围着火各自取暖。 风声更重了。 角落里的士兵捂起耳朵来,那风声实在是太恼人,它不肯好好地嚎叫,锐鸣,只是一刻不停地呜咽。 在呜咽声中他们总能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是爷娘,是妻子,是早上还一起操练的同袍,晚上他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你听,”终于分到一碗热水的士兵低声说,“是不是有人在吹埙?” 被问到的那个人就下意识竖起耳朵来,确实是有人在吹埙!那声音离得不近,但分外清晰,有些人用手指敲着膝盖,就慢慢摸出一段旋律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在凛凛的风雪里,一个身形伫立在风中。他的衣袍被卷动着,白雪已经覆盖了发丝,如果有夜中失路的旅人看到这画面,或许会把他当作山上的哪位神灵膜拜。那是多么美的一张脸啊,好像月亮未曾被重云遮住,而是坠落到了地面上一样。 然而为何他手捧陶埙,吹奏着这样悲怆的调子呢? 为何他身边绽放出如此多如莲如昙的花朵,每一朵花都用模糊的人声呢喃着呢? 雪要下大了。 到清晨雪才有停的迹象,上午才完全停。嬴寒山等了一刻,没有等到擎云营那边的任何消息。 “他对手底下人的控制力比许多年长他的将领都好。”图卢·乌兰古躲在嬴寒山的帐篷里喝加了炒面的奶茶,里面又加盐又加糖,看得嬴寒山直皱眉。 “是也不是,”嬴寒山说,“因为整个北边,比起上下级,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家族。” 图卢诧异地扬起眉毛,然后颇自得地直了直后背,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军队也像是一个家族,所以有这样的凝聚力。 “但有个坏处,”嬴寒山说,“如果所有人的信念都维系在那位大家长身上,一旦大家长身死,他们的信念就会崩塌。” 她走到案前,拿起上面的一只盒子,盒中是一枚甲片,大致是护心甲的位置。甲片已经被擦拭得很干净,但接缝处仍旧暗红留存,嬴寒山把盒子盖上,唤来使者。 “把这个送去擎云营。” 使者去了许久,直到午后才回,他带回来一条回话,说对面的主将想要见殿下。嬴寒山给自己的茶碗倒满茶,又因为发现里面加了大料而无情推开,她对着空空的桌面沉思一会,问了个和会面无关的问题。 “黎鸣铗看起来怎么样?” “回禀殿下,面色如常。” “营中可有异常吗?” 使者迟疑了一会:“臣走时,营中似乎正在午食,虽然受困良久,但午食倒还过得去。” 嬴寒山点点头。 “那他是打算降了。”她说。 雪后浓云仍重,半边天幕仍旧是铅一样的阴云,只有西边三指宽的一线露出了天空,那天的颜色红得像血,连带着周围的雪都透露出异样的紫。 嬴寒山带着亲兵到见面的地方时,黎鸣铗身边谁也没有。 他是骑着他惯常的那匹马来的,到几乎能看到嬴寒山的时候,他松开了马缰,轻轻拍拍它的脖子。 战马停在原地,困惑地蹭着他的手,没有跑开,黎鸣铗却留下它自己向前走了。 “站在原地。”嬴寒山对身边的亲兵说,“我自己过去就行。” 一年多没见,他长开了一点,脸上少年的稚气弱了很多,骨相棱角浮现出来。黎鸣铗在嬴寒山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有些迷茫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笼罩着一层很重的雾,又似乎被从天上落下的雪云覆盖了。 “小剑。”嬴寒山这么叫了一声。 这一声把浓云挑破了,那之下的痛苦就浮现出来,黎鸣铗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是紧紧地咬住了牙。 他低头,握紧拳。 “你杀了殿下。”黎鸣铗说。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他的发顶,系在他头上的抹额近乎于白色,不知道是洗了太多次还是换了一根。黎鸣铗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的。 “为什么?我们有什么过错?”他问。 “殿下驻守北疆二十余年,二十年间天孤近百次犯边,随州军户男丁不齐,幼子无爷……平朔军替中原挡了百十次劫难……”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我们……”他死死地抓住胸口,指甲抠进甲片的缝隙里,声音近乎哽咽,“我们还是同袍的时候……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平朔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随州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去做你的天子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乡毁掉!” 他抬起头,她看到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这一瞬间这张脸似乎与许多人重叠了,挣扎着站起来的杨蹀,不再用昔日神色说话的无宜,带着恐惧看她的赵一石,露出了失望眼神的陈恪。 这世上的好人为何总要杀死好人?为何正确与正确并不同道? 第711章 她从来没有资格询问这样的问题,对王来说,这话实在是太蠢了。 她可以给他很多解释,告诉他靖是怎样宁死也不肯低头的人,告诉他一个国家不能陷于分裂,告诉他这一仗迟早会发生,告诉他斗争或许有时与首领的意志无关。 但她也没法告诉他任何事,因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那顶冠冕是血腥的,即使为了一个圣人的目标,接过它时手上也要沾满鲜血。 他好像也不用她解释了。 剑光像是雪一样白,黎鸣铗在眨眼睛抽出了佩剑,天下识如有灵般跳出剑鞘,嬴寒山挥剑挡下这一击。 那把袭来的剑如竹枝一样在王剑面前折断了,黎鸣铗却并没有躲闪,他松开断剑猝然握住天下识,把它向下压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里,他把她手里的剑送进了自己胸口。 天下识是无家剑中最上的一把,比淬铁剑更锐利,它破开铁甲的缝隙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从他的后背穿出时也只带出了一道血线。黎鸣铗紧攥着剑的手没有松开,他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失去力气。 在他倒下去之前嬴寒山就接住他,她半跪下来,跪下来,怀抱里少年的呼吸已经开始弱下去。他不再流泪了,表情恢复了迷茫,沾着血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被血涌出来的呼噜声盖下去。 “你都……”他轻声说,“没亲口……告诉一次……你的名字……” “想告去……泰山……都不知道……咳……该怎么说……” 暮日沉下去了,黑暗替代了红与紫的交接,嬴寒山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嬴寒山,她说,我叫这个。 “回来吧,找我报仇吧。” 第341章 战事已终 鱼其微有点恼, 但是她不说。 她是绝对不会扭过头拽着恩师的袖子哭哭啼啼说他们欺负中层骨干什么事棘手什么事往她身上扔的。 至少在表情上,她稳得很。 跟在身边的女官羡慕地看着鱼其微的脸,偏过头去悄悄碰碰眼神。 这是多么仪容端庄而秀美的一张脸呀, 眉眼间总有种从容而清贵的神采, 看向人的眼神也是盈盈含笑的。 若是鱼主事她不是一位娘子, 而是一位郎君, 她们是很愿意上去与她谈谈生平琐事,问问年岁籍贯的。 在这些怀着思慕之意的目光里,也有那么一两个白眼突然翻出来。那是见过鱼其微手段的人, 自从上次审问连女官之后, 鱼其微行事的严酷冷峻就慢慢露出端倪。 这些看清楚严酷的人再看看身边满面飞红的同伴, 只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傻子。 这些飘飘悠悠的心思在她们头顶转来转去, 一点也飞不到鱼其微身边, 八风不动的年轻主事站在那里等着,其实心里已经死了好一会了。 远远地,有一队车马慢慢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前去。 第五翳还没有死。 “还”这个字是一种微妙的状态, 它好像是一块卡在奔流水道中的石头, 暂且阻止了一部分水流,但终究要被水与泥沙裹挟而下。 原本军中的医官以为这位盲眼的殿下当场就丢掉了性命,没承想他撑过了最危险的第一个晚上。 然而情况仍旧严峻, 刺穿他的那把枪上沾了太多血与泥,贯穿伤在有愈合迹象之前就开始发炎, 他没有死于失血, 但越来越明显地衰弱下去。 营中已经不能照顾这位尊贵的将死者,于是干脆利落地把他甩给了臧州。 鱼其微无可奈何地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医官已经等在帐篷前, 看到是乌刺史的学生来迎时愣了愣,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乌观鹭是启王殿下嫡系,她手底下就这么一个学生,今天出什么篓子这位娘子都能扛起来,他是不必忧心了。 鱼其微扫了一眼对方的脸,那医官立刻恢复恭谨。 “这位如何了?”她小声问,医官想了想,摇摇头。 “不好救了,只是一口气撑着。早前几乎不醒,这一阵子清醒过来,反而不太像是好事。” 鱼其微点点头,掀开帐门。 屋里燃着安神的香料,空气中弥散着股沉钝的气味,那是血腐败后的酸苦,混合着药气,棉花一样塞人喉咙。 医官已经为床上的病人换过药,侍从替他换上新的衣服,擦洗梳理过,躺在矮榻上的第五翳看起来没什么将死之人的样子,只是沉沉睡着。然而高烧退去之后过分的苍白,已经由青色转为黑色的嘴唇,还是缓慢地将不祥的预兆推出来。人不再发烧了,精神也好了,伤口却不见恢复的话,那就是一两日的事情。 鱼其微稍微近前一些,确认了呼吸之后退回帐门边。臧州也没什么神医,只是条件比军中好些,说是把他送回臧州来救治,其实就是送到个安宁点的地方看看能好就好,不能好就死罢了。 她在这里守着,等着,等着给病人最后一点怜悯,等着他死后站出来作证医官们确实尽力了,其他属官也确实没犯什么错。 想到这里,鱼其微有点明白为什么恩师默许他们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推给自己,这是在施恩呢,有她一个背景硬的顶着,其他人避免了麻烦,总会对她有两三分敬畏感激。 这么胡乱想着,鱼其微听到榻上的人低低叹了口气。她立刻上前去,第五翳已经睁开眼睛。他涣散地盯着帐顶看了一会,目光慢慢移向鱼其微。 第712章 几秒钟的安静后,鱼其微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小……蔓儿?” 第五翳做了很久的梦。 从马上落下去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梦就从地面升起包裹住他。宫闱内室中悬挂着层层的纱帘,风吹动它们时就此起彼伏地浮动起来。在最深处的高座上坐着一个人,他穿过重重的纱走过去,看到望姊的脸。 他一辈子没有见过她的脸,梦中却仿佛看清了那张面孔。她前倾身体,对他微笑。 他隐隐觉得,那笑里是有些“你为何在此”的讶异在的。 她抬抬手,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他就顺着她指的那个方向向前走。纱帘变作高入天空的宫墙,一枝梨花从宫墙上垂落下来,落下的花瓣成为雪与翩翩的白蝶。许多人影从前方来了,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第五翳却能认出那是皇兄们,所有人都是尚且年轻时的样子。 先帝走得很急,一路向大长公主望所在的座位上去,第五浱避开了他,跟在后面的第五特在冷笑。在最后的靖走得很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终于他停下了,义无反顾地扭头折向另一个方向。 当他跟上去时,靖回过头,疾言厉色地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去!” 第五翳就睁开眼睛。 那些雾气,幻觉,缥缈的人影并没有离开,这一声喝问只把他推离几步,他仍旧站在梦的边缘,一点点向内里滑落。 然而在重叠的梦中多了一个不同的影子,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着官服,有些南方人的轮廓。第五翳努力地思考着这究竟是谁,终于想出一个可能性。 “小蔓儿?”他问。 那个女子扬起眉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是了,小蔓儿可能也不太愿意和他说话,在她家族罹难的时候自己这个舅舅什么也没有做,在她从黄泉向着岸上扑腾的时候他在大醉,在半死不活地活着。他这个舅舅究竟有什么用处呢?但第五翳还是抓住了她的袖子。 小蔓儿。他叫她。 那个女子微微俯下身来。她到底还是不恨他的,第五翳想,她到底还是愿意听他说话的。 “舅舅……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对不对?”他艰难地,用近乎讨好的语气说。 女子只是凝着眉,不点头也不摇头。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喘了口气,“舅舅有件事拜托你……就当是最后一件事,看在这些年的份上,最后一件事……” 她垂了眼,轻轻对他点点头,第五翳就露出一个笑来。 “把我……葬在你舅母和表弟身边。拜托你了,小蔓儿……” “你点点头,点点头答应我……” 鱼其微困惑地看着垂死的病人,她确实没听说过谁的名字里带蔓。他是一位王,他的亲戚或许也是哪位宗女吧?现在她没有时间也不可能打听到“蔓”是谁,把正主变过来见他。 算了,只是快要死的人而已。 鱼其微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她感觉自己袖子上的力气松开,有轻柔的雾从这张矮榻上升起来,裹住了病人。他慢慢地坠下去,坠进雾里,一直到她无法看见的地方。 她稍微等了一会,然后伸出手,阖上他的眼睛。 “叫人来吧。”鱼其微走到门前,拍拍手。 “那一位薨了。” …… 好烦,好想喊人。 丹芜王女咬牙切齿地看着车外,狠了狠心,终于还是把包袱紧紧系在背上,眼一闭从车上跳了下去。 呯! 她半大不大的时候练过一阵子马术,知道怎么从奔马上脱离受伤最轻,如今跳车,倒比从马上跳下来容易。 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停下,她爬起来拍拍衣服,立刻撒腿向着车后的林木间钻去。拉车的那群人全都是耳聋眼瞎的傻子,他们才不会发现她跳车了。 他们连世子跳车了都没发现!一群勺子! 草丛间有些凌乱的踩踏痕迹,丹芜王女顺着这倒伏的痕迹一路向前,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前面那个正在努力分开高草的背影。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又向前跑了两步。 “世子!阿栩殿下!” 第五栩突然站住,回头讶异地看向这个一身尘土和碎草的女孩。她眼泪汪汪地跪坐在地上,伸手好像想让他拉她起来。 “殿下到哪里去了!”她带着哭腔说,“我在马车上一睁眼就看不到殿下了。” 第五栩犹豫一下,没过去拉她:“我得回去。” “阿父……阿父恐怕是出事了,我想好了,虽然我还没有加冠,但父死子继,阿父如果罹难,我就是苍峪王,我不能丢下这里的百姓不管。”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也不能丢下阿母不管。” 丹芜王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努力想要站起来,但像是扭了脚一样踉跄一下。 “你傻不傻呀,城里乱了,你现在跑回去路上多危险,说不定你撞上什么流寇呢?还有,还有,那我呢?”她问,“你不见了,那群兵肯定要把我扔掉,我就不能活了呀。” 她说到流寇那里时,第五栩的呼吸急促了一下。这个半大孩子显然也没想到很好的办法:“从这里回城是半个时辰的路,如果撞到流寇……就是我命不好。但是如果我不回去,留母亲在那里生死不知,那我还不如死了。” 第713章 他从腰上解下玉佩,抛给丹芜王女:“他们不会不保护你,你也是府中的人……你不信的话,这是我的信物,阿父说了,见此佩如见王,你拿着,他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去找你……到时候我给你赔罪。” 他犹豫地看看地,又看看她,最后还是狠下心一样转身:“车子空了,轮子的声音就不一样,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车上没有人。你不要动,在这里等着,他们会回来找的。”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有机栝的轻响在他背后响起。 “第五栩,”丹芜王女慢慢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从包袱里翻出的小弩。 “你给我站下,否则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狼群的头狼死了,它的家族不一定先发现,但秃鹫和鬣狗一定会察觉。 在秦昼还没有收到第五靖战死的消息时,天孤人就动了。 他们已经被北境的铁甲打落了牙,拔掉了爪子,打断了脊骨,但那又如何?年老到口齿不清的老人,年幼到披散头发的孩子,只要能上马就能作战!现在随州失去统帅,中原来的启王正在收拾残局,根本顾不上他们,他们只要抢一笔跑就行。冬天又要来了,没有奴隶,没有女人,没有牲畜和粮食,这个冬天要怎么过? 抢他们去! 当秦昼抵达的时候,面临的就是这个局面。 他的士兵是保护王妃和世子用的,他可以按照殿下的吩咐送她们往东走,避开天孤人的冲击也避开启王的部队,但空虚的随州后方就会像是粮仓大门一样敞开,再没有力量能够抵挡劫掠。 他也可以分兵保护世子和夫人,自己坐镇,但殿下生死未卜,现在世子和王妃离开就是坐实了殿下阵亡的传闻,军心动摇,百姓也会乱,之后是什么情形他也不清楚。 至于不送王妃世子走,自己带兵抵抗,咬死不认殿下阵亡……如果他们出事,他良心和职责都担不起,启王要是打到这里困住王妃和世子,那也是他的罪过。 秦昼就这么被卡住了。 他刚刚到的时候,王妃见过他一次。他去时王府里的仆人们正忙忙碌碌地打包行装,谁一脚踩空摔在地上,谁毛手毛脚折了两张画也无人去管了,沉着些的管事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能呵斥两句叫手下人镇定下来,再往下的仆从们就都顶着一张惶惶的脸,三魂离了两魂半的样子。 殿下战殁啦!北边那个王打过来啦,天孤人也打进来啦!快跑吧! 徐镜坐在厅里,没涂脂粉,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整个人衰弱得好像被抽走了骨头。她定定看着跪在下首的秦昼,默了一会才开口。 “你我是信得过的,”她轻声说,“所以你要与我说实话。” “我夫君……当真不测了?” 秦昼低着头看地上的砖石,觉得它几乎要被自己的汗滴得可以照人。殿下出事了?殿下怎么会出事?纵使城中起了疫病,纵使战局有些颓势,短短数日启王也不可能打下州城啊。 他用力地攥紧了手,攥得手甲都陷进掌心里:“殿下固守州城,短短这几日绝不可能遭逢不测,王妃殿下宽心,此定是宵小为乱人心所传!” 徐镜就不说话,侧过脸去,用手支着额头掩住脸流泪。 结果再往后不到一日,就有更详细的流言传来了。 那些人绘声绘色地形容启王是如何派军夜袭,如何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令天雷击碎了城墙,如何与平朔军鏖战,苍峪王又是怎么被从州和沉州的军队围杀。 “人人都看见了!那北边来的王把殿下的头在杆子上挂了四五天!看不清面目了才摘下来,她手底下的天孤人本来就恨平朔军,一群人疯狗似地扑上去,最后连身首都是一块一块的拼不齐。” 后半截秦昼是不信的,他和那个女人见过,她并不是残忍的性子,何以如此折辱殿下?可是前半截的许多细节却真切,他们突围撤出后的几日,确乎有人听到州城那边有雷鸣似的声音。 可是……可是叫他如何能信,又如何敢信啊。 就在他做决定,令军队一分为二护送世子与王妃离开,自己坐镇后方抵御天孤时,徐镜送了一道手令来。 “我与我夫本为一体,我夫既在前生死不明,我亦于斯地不退。” 王妃不走了。 第五栩被仆人叫起来,换了行装,拉去见母亲。徐镜似乎是哭了很久,眼尾都是红的,可靠在几案上看着儿子时,反而不哭了。 她招招手喊他过来,伸手整理一下他鬓边的头发。 “如今局势不稳,你阿耶尚在前线,生死不知,母亲须得留在府中,安定人心,你秦伯的兵会保护你往东走。如果你父安全归返,到时阿母就在家等你。” 要是父亲不回来呢?徐镜并没有说。 小世子登时也红了眼眶,扑地一声就跪下:“怎么会有儿子丢下阿母的道理!儿子不走,母亲说过我们母子二人都和阿父同枝共荣,阿父要是出了事,儿子就理应顶上去!阿母还在这里,儿子不走……” 徐镜苦笑了一下,轻轻拍拍他的脸颊。 “那是阿母一直以来错了。”她轻声说。 “一直以来,阿母都觉得你和你阿父是一个人呀。现在想想……你是小栩儿,只是小栩儿,不该被阿母当作你耶耶的影子……” 直到第五栩被拉上马车,都没想明白母亲那句“你只是小栩儿”是什么意思。 第714章 他现在也不明白。 第五栩回过头,看着丹芜王女手里的弩。她端弩的姿势很稳,脸上也没了小女孩的惶惑表情。 “你父亲已经死了。”她像是低吼一样说,“你回去,纵使打赢了天孤,难道还想打赢启王吗?当做战俘被抓到人家手里,不如体面一点跟我走!我是看你对我好才劝你这个傻子的!” 她的手指压在悬刀上:“如果你现在跑,我就杀了你,拿着你的脑袋去见启王。我总不可能什么东西都落不进手里!” 这个傻子!蠢货!没药救的东西!丹芜王女确实在心里尖叫着。 她怎么也没料到他真的会从车上跳下去,赌了命要往回跑。明明那队士兵再往外走一点就会撞上她通风报信引来的启王伏兵,到时候她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挟了他,事情就结束了嘛。 她也能得到功绩,他也不用受伤不用死,这么大点一个傻小子,到时候让启王给他一个安乐侯做,没有安乐侯她就拿自己的赏赐养着他,那也一样。 不然呢,不然要做着皇族余孽被砍了换赏吗? 她对他有什么不好! 第五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他盯着丹芜王女手中的弩,握紧拳,又松开,飞快地转身向着前方跑去。 第一支弩激发了,它擦着他的膝盖过去,落在草地里。小世子因为它摔了一跤,随即又爬起来继续跑。第二支弩对准他的后心,丹芜王女手指放在悬刀上,一直看着他跑出视野也没有激发。 她怒气冲冲地把它丢在了地上。 …… 嬴寒山收拾完擎云营余下的事情,抵达后方的时候,天孤人已经退去了。 嬴寒山没来得及参与这场驱逐,只能听人汇报个大概。那个藏在后方的丹芜王女被接应的人找到时满身是伤,她说第五栩跳车逃走,折回了城中,她想阻拦却被他打伤,只拽下他一块玉佩。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小姑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她别装了。 秦昼和世子栩消失了,在城中没有找到这两人的尸首,也没人看到他们的行踪,副将问嬴寒山要不要派人通缉,她想了想,也摆摆手说算了。 “徐镜呢?”她问那些被拿住的王府仆人,他们低下头不言不语,只有一个看着年纪长些的管事抱着盒子出来,说是王妃留给启王的东西。 那里面不是骂她的信,不是求情的文书,是一张画。 画里有一道小小的门,一个女人站在门槛上,似乎马上就要从门里出来,可她的脸却向后转去,深深地望着门中不知什么人。 落款只有照卿绝笔四个字,没再写更多。 嬴寒山拿着它看了一会,卷起来收回匣子。 “我知道了。”她说。 “这里的事情,到这也就结束了。” 随州漫长的雪季,要来了。 【前颐四世十一年冬,高祖率军战于随,不旋踵克之。因旧德故,释苍峪王自戮。】 【时天孤闻战,纵兵扰边。苍峪王妃徐姓讳镜者,携世子守城。兵克闻苍峪王殁,亦往而终。高祖哀之,令同葬。世子栩与将秦昼不知何往,余将或降或殁,不能一而相量。】 【至此,天下将统,战事已终。】 “你说,她会有遗憾吗?” “可她毕竟一直走下去了。” 某古文论坛摘抄帖 第342章 殿下她说: 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屋子。 墙新粉过没有多久, 散出股温暖的香气,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非常应景。博山炉顶盖上那烟雾缭绕的仙山中有一只凤鸟的轮廓,它金灿灿的翅膀在淡青色的烟气中隐现。 地面上铺着柔软的毯子, 嬴寒山进来前它已经换了一回, 上一张毯子上织着宝相莲花, 取步步生莲的含义, 管事却说不好,咱们这位殿下可不喜欢佛教的典 于是紧赶慢赶又换了张赤日紫云的。 嬴鸦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姊一脸自闭地抱膝蜷缩在角落里, 整个人叠成一个立方体, 一言不发地对着地上金灿灿的地毯发呆。 太欺负人了啊妹。她喃喃着。 “谁家好人让人在国家博物馆里睡觉的。” 嬴鸦鸦轻柔地转了转眼睛, 转了转脖子, 开始用余光瞟外面那些被她拦住不让进的漂亮青年。一二三四五, 用小美人喂老虎,前仨像苌濯,后俩练过武…… 看了看阿姊现在的立方体状态, 又想了想神出鬼没,随时可能会从墙上长出来看到自己仨手办的苌军师, 她飞快对他们比了个“全都走”的口型。 后面那俩默默地走了, 前面仨还很不甘心地望着她,仔细地敷过粉的脸上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压压眉头,还想说什么, 就看一支生着细小白色花苞的枝条牵住最后一人的衣袖,把他往后一拽 屋外响起了一连串尖叫和奔跑声。 “怎么了?”嬴寒山从立方体展平成长方形, “谁在外面?” “是濯, 有鼠,惊吓了他人。” 苌濯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来, 嬴鸦鸦眨眨眼,把脑袋转回去了。 其实这屋子也不算过分,嬴鸦鸦想。 在她还是叶蔓的时候,她见过更美丽的宫室。像是霞光一样的纱帐垂下来,远远看过去不是红色,反而是一层浅金的雾气。金线被织进了帐里,用手摸摸不出来,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辉煌。 金盘中的冰稍融就是要更换的,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是一盘柔软洁白的雪。 第715章 有时看久了会有些嘴馋,想要吃冰过的果子或者糖水,在开口之前宫婢们就袅娜地从壁画上落下来,温顺地屈膝仰着脸等待小县主告诉她们她要什么。 那里就是仙境,只要你愿意长久地做一个自己是仙人的梦,仙境就永远属于你。 而现在,真正是仙人的阿姊错愕地站在仙境边陲,像是要被丢进水里的猫一样两手两脚地抗拒。 嬴鸦鸦在满地的紫色云朵上蹦蹦跳跳,啪嗒一下坐在了榻上,嬴寒山也立刻跟过去坐下。嬴鸦鸦拉住她的衣袖,两个人一齐仰倒,肩并肩地对着美丽的浅赤色床帐发了一会儿愣。 “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嬴鸦鸦轻声说。 “等到进了京城,阿姊就会看到更好的一切。白玉的长阶,五色灿烂的琉璃瓦,珍珠与珊瑚的垂帘,在风中击磬一样轻响……” 这些不算什么,现在放在嬴寒山面前的东西不过只是从州这些士族送来表忠诚的小玩意。 自从随州统一,阵线就被推到了京畿边缘,嬴寒山就不得不暂时离开淡河,到沉北从南那一带驻扎。 这里本就是河淌黄金地生白玉的富庶地方,又和平地从第五煜手里转移到了嬴寒山手里,是以当地的富商和世家都没有受到冲击。 他们抻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启王殿下移驾,然后忙不迭地开始翻找自家库房。 祥瑞有没有?虽然没法发射一个什么星星到天上去,总该找两个人声称自己看到了景星吧!白狼有没有?白鹿有没有?活的找不到先找两条皮毛充数也成!灵芝总该有吧?要五色那种,少一种颜色都不给钱可别跟我说你想找几根穗子长得多的稻子献上去充数! 一时间整个从州好像突发性核泄漏,什么变异的花花草草小动物都出现了。 当然了,祥瑞只是个名头,只好听,不好吃。翻库房总能翻出更实惠的东西,比如这座芬芳的豪宅,比如窗外花池中用青白二色玉石打磨出的温润卵石,比如更换了几次的地毯,比如那些期期艾艾等待着临幸的年轻人。 挑人的口味太差了!嬴鸦鸦腹诽,在苌军师的赛道上,没人能打败苌军师。 它们都可以拿在手里把玩,但它们和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那座最昂贵的城池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阿姊会习惯的。” 嬴寒山倚靠着床上柔软的被褥,眯着眼睛像是晒暖晒困了的大猫,听到嬴鸦鸦这句话,她短暂地睁了睁眼睛。 “习惯什么?” “我说的一切。” 有几秒钟嬴寒山没说话,她就保持着这个歪斜的姿势,静静看着好像国博哪个展馆一样明亮美丽的屋子。 其实她也蛮喜欢干净整洁,装修优雅的房间,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喜欢这些应该被装进玻璃橱窗里的美丽器物。 但喜欢的尽头是什么呢?她会喜欢更多吗? 她会喜欢在国家的各个地方建起寺庙,其中膜拜的神像都是她的脸吗?她会喜欢在人间再建一个芜梯山,让她成为一个虚构仙境的主人吗? 嬴寒山深深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有点恐怖。”她说。 “阿姊可以做尧舜,”嬴鸦鸦说,“但又不能真的像是尧舜一样扛着枪去追野猪。” 扛着枪去追野猪是什么东西?咱尧舜是这个画风吗? 嬴寒山短暂地迷惑了几秒,把追猪而过的老祖宗从自己的脑海中清理出去。她抬起一只手,对着虚空比画了一下。 “倒不是野猪的事情。”她说,“只是欲望是一直生长的。” “我的生命会比你们都长,如果我放任生长发生,那最后会是很可怕的结果。” “整个王朝的欲望也在生长,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坏头,那之后就会越来越坏。” 她把手收回来,抻了个懒腰:“这么说的话,皇帝早死比较好。” 阿姊!嬴鸦鸦唰地爬起来去捂她的嘴,嬴寒山一边躲一边笑:“我错了!我错了鸦鸦!”打闹半天还是被嬴鸦鸦抓住手腕拍了两下脸,嬴寒山躺回去装死。 “但事情是这么个事。” “最初谨慎,朴素,圣明的君主,会随着生命的流逝变得贪婪和懦弱,人无法抵御死亡带来的恐惧,也无法抵御权力喂养的贪婪。”她抻了个懒腰,“怎么办呢鸦鸦?” 嬴鸦鸦没有说话,她把头搁在嬴寒山手腕上,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这时候她的眼光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天家养出的县主,那个叨人叨出血的凶鸟了,那双眼睛小女孩一样,沉静而笃定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于是她知道了,嬴鸦鸦觉得她是不同的。 “我会给自己规定一个任期,”嬴寒山说,“仙人没有后嗣,我也不想收养孩子。在我的任期结束时,我会挑一个成年女性朝臣,把这个位置给她。” “我无法保证我的思路全对,完全合我心意的继承人身上总会有我的鬼魂,而方向和我一致的成年人能给这个国家补进更多思路我是这么想的。” “至于她之后,我不会干涉她怎么选下一任女性继承人,但我会盯着她,也许一百年,也许二百年,直到这个机器以新的方式稳定下来。” “阿姊还是要做尧舜啊。”鸦鸦小声嘀咕。 “嗯嗯,鸦鸦考不考虑做下一任?” 在嬴鸦鸦吱地一声尖叫阿姊不许让我替你上工之前,嬴寒山从床上蹿起来,坐回椅子上。气氛短暂回归正轨,嬴鸦鸦从床上起身,想起自己是来找阿姊干嘛的。 第716章 “阿姊,”她说,“其实我有个问题。” “朝廷,为什么一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嬴鸦鸦困惑的眼神里,嬴寒山突然露出一个相当微妙的笑容。 有一只鸟落在窗棂上。 隔着窗纸只能看到它优雅的影子,两条长翎在窗前盘曲,喙叩上窗框,一点一点。嬴寒山把地上的地毯卷起来在墙边,一抬头就正好看到这只停在窗外的大鸟。 她走过去预备开窗,鸟却一扑棱飞了,一只手从窗框边缘伸出,敲了两下窗纸。 “别开窗。”他说。 “鸦鸦已经走了,”嬴寒山扶着窗户,倒是没打开,“你不用担心。” 窗外的人干笑一声,落在他肩膀上的鸟探头对着窗户啁啾。 “我窥镜自鄙,怕屋里有什么照出现在这张脸来。” 窗户内和窗户外都静了两秒。 “最近京军可能会有变动,”那个窗外人低声开口,“如果不出所料,京畿尉会叛出裴厚之的阵营,派人来找你。裴厚之按兵不动,实则恐怕与臧沉交战之际,朝中内乱断他根基。你第一次自随州归来时,朝中对……的风声颇有议论。” 他停了一下,显然是模糊掉一个词:“他们说他想要扶持亲子,借而自立,那一阵子京中应当是又见了血,他费了些力气才平定下来。” “亲儿子的风声不是他自己传出来的?”嬴寒山冷笑,“他这是把自己算计进去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能控制住局面,他也的确控制住了。伤人者反为剑伤,既然想用这个算计臧沉,岂有自己不受连累的道理。” 外面的人听着没什么情绪,声音仍旧低沉:“这件事让他有些警惕。如今京中的态势已经不能不发兵,他想扩充执金吾下的缇骑,把其中不听裴家调遣的外放到前线,将京军中与裴家沾亲带故的小军官调回。我用了些手段,加上现在这张脸见了他派去传令的人,给调令加了几句话。” “我说,京畿尉有不轨之心,此去寻机诛之,令其副官代任。” 嬴寒山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把话题挑开:“你何时回来?” 外面的人不说话了,肩膀上的鸟开始叨他头发。 “已经一年了,你要想好,鸦鸦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如果不打算回来,就不要一日日地给我发那些信,如果你还想回来,那你就最近找时间见她说清楚。” 那个人低低叹了一声:“我现在这样的面容,怎么去见……” 像是有点受不了他黏黏糊糊的态度,嬴寒山唰地推开窗户:“裴纪堂你……” 那人立刻像是雀鸟一样掩面惊飞,一头白发在风中甩开日照云雾样淡淡的光轮。停在他肩膀上的青鸟反而被甩下来了,无辜地抖着羽毛看看主人,看看嬴寒山。 他飞离几尺停下,慢慢地把手拿下来,仍旧别着脸。日光照不到他的面孔,只照亮了白发下一双带着皱纹的老态眼睛。 “世间已无裴纪堂,”他不看嬴寒山,“殿下勿要错呼。”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哐地把窗户关上了。 “我明天就挑漂亮小青年往我妹办公室堆,”她说,“再黏糊就等着追妻火葬场吧你。” 第343章 殿下她又说: 从州的春天来得比以往稍迟了几日。 这个年总体过得不太好, 这群腰围玉带身着朱紫的人过得尤其不好。 老百姓还是该改善伙食改善伙食,该修屋子修屋子,偶然会有人在闲下来的时候迷茫地问一句:“不存点粮, 打仗的时候躲兵用吗?” 旁边的人就嘿嘿地笑他,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拢着袖子烧火, 对发问的人摇一摇头。 “不打仗了。”他们说。 不打仗了, 至少不会再打和百姓相关的仗了,启王不会把他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抓起来,男女投入军营, 老人埋进坑里。 而朝廷要是官府逼迫得狠了, 他们就跑!两条腿长在身上, 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一直往南跑, 等到看得见穿青衣的女官们, 他们自然就安全了。 “就这一阵子了,”她们说,“等京城打下来, 你们还是各回各家,各种各地。”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会再有大灾了。 但大人物们不这么想。 小皇帝宫宴上多吃了碗汤饼, 紧接着就害病, 这个第五家养蛊一样养出来的负向变异集大成者终于一病不起,在他十五岁那年的春天走向衰弱。 御医们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开些温补的汤药, 病人虚不受补,百年的灵芝千年的参喂下去也没有起色。朝中逐渐有议论升起来,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上驾崩, 那该怎么办呢? 第五鹬是没有后代的,各个藩王也被启王收拾得差不多, 唯一原本还有点希望的瑜川王世子如今也不在人世。 原本找个机会药死了爹,把裴家女和两个世子接过来往宫里一关就是,谁知道瑜川王抽冷子掀了桌,连带着那个裴家的哑巴女儿也发疯杀了两个世子,现在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要是没人继位,再加上南边那位兵临城下,那这朝廷可是说崩就崩了。 那一位站在最高处的裴相,难道有什么办法吗? 大人物们这么想,不大不小的人物也这么想。 帐篷里漫起了热酒时带着甜味的酒气,锅子里的酒边缘浮起一层珍珠似的细泡。 桌上摆着几样酱过的肉食,还有一道熏过的鱼,虽然都不是新鲜货,但哪一样拿去都够附近的殷实人家过个年了。 第717章 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盯着它们,一点动筷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手边放着封拆开的密信。 密信这种遮遮掩掩的东西上一般写的都是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只能在几个人之间传来传去。这封也不例外,它出自一位位高权重者之手,由传令使带给一位副官,写的是那副官的京畿尉上官意图通敌,着此手令命副官与使者便宜行事,寻机拿下这首鼠两端之人,押送回京,若有反抗,即刻斩之,此后副官暂代其京畿尉之职。 于世斋浸淫官场多年,见过不少类似的东西,本不该见怪。 如果这东西上的“上官”说的不是他,“副官”说的不是他的副官邵晋,这封信不是副官带来给他的话,他本不该如此大惊小怪。 于世斋就这么放下信,侧目看着跪坐在一边的邵晋。他进来时自己正在进午食,就顺便将饭分给了他一些。 如今这位副官用肉汤蘸着蒸饼埋头苦吃,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带来了一封多么惊悚的信。 “这封信,你可看过了?” 邵晋用蒸饼擦擦嘴角褐色的汤汁,攥实了塞进嘴里,一直脖子就咽下去了。 这个刚三十来岁的青中年人长了张方脸,有些粗的脖子,很大的五官,是那种女娲捏人时规规矩矩用竹签戳出形状,但没怎么修饰的类型。 这样端正但粗糙的五官就给他一种憨直气,好像心里有什么就会说出什么。 他抬起头,很诚实地看着自己上司:“回于尉官的话,咱看了。” 太诚实了,诚实得好像他咽下去的那团蒸饼现在转移到了于世斋的喉咙里,噎得他说不出来话。 “你便就这么将它给我?” “咱……”邵晋看了一眼微沸的酒,有点眼馋似的,“想着应该拿给您看。” 这样粗鲁又天真的神态让于世斋叹了口气,他亲自起身,为他筛了酒,看邵晋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这信是裴相手书,”他说,“信中既说我里通外敌,要你代我之职,你怎么敢拿给我看?” “咱不懂许多,”邵晋端着杯子,“只晓得您把酒肉分给我吃,也亲自给我倒酒喝,是一等一宽仁的好长官。平日里为了朝廷尽心尽力,绝不像是要里通外敌的。咱看着心里就悲哇,恨哇,不能叫小人害了您,所以就拿来给您……” 于世斋哑然,又给自己的下属倒了一杯酒。他不是什么特别出挑的长官,平日里倒也没有给手下多少好处,手下人换得多,他甚至不怎么记得名字,也就是邵晋的位置高一些,他才记得这人的脸。 真是个憨直的莽汉子,也得亏他是个憨直的莽汉子! 要说背叛朝廷,于世斋是真没动这个心思。倒不是他多么铁血忠心,是他如今倒还稳稳握着手中这些兵,当着朝廷的官,虽然前面好像有大风浪,但眼下的日子还算舒心。 人一舒心就起惰性,不愿意动,所以他没和启王有联络。 如今他不动,裴相倒针对起来他了! 于世斋咋舌半晌,抓住那副官的手,有些亲切有些着急地开口:“送与你信的是什么人?可信否?这信被调包了也未可知。” 裴相是什么人物,是一手操纵万人生死,能使京中青石涂血的人,他针对自己这个小人物作甚呢? “是裴相身边的亲近人,”邵晋说,“我也这么想,问那人此事可信否,他说这是裴相亲自把信给他,又口上交代了一遍的。哎呀,还有就是,咱是听说这一次明面上来,是要选咱们这边的人去充执金吾的缇骑,又要派些人到这里来。” 于世斋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了,他想通了。 他想通了裴相是担忧迎战的时候后方出问题,所以要将京中的军队与外军换一换,把好用的拎回去,不好用的留在外面。 至于自己他有没有里通外敌这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副官绑上他们的战车,用自己的死施恩给邵晋,顺便也给邵晋捏个把柄。 自己确实是不重要的人物啊,就像挂在钩子上钓黄鳝的饵一样。钓叟捏死一条鱼挂在钩子上,怎么能说是钓叟特意对付这条鱼呢。 “欺人太甚……”他喃喃着,站起来,徘徊两圈,又猛地坐回去。 “这裴老狗欺人太甚!” 确实欺人太甚,但难道他就有什么办法了?邵晋是他的手下,不愿意背叛他而带来了消息,但也只能带来消息。如果他还待在这个位置上,老狗迟早要想别的办法再扶人上来,到时候不过是连带着把邵晋也做掉罢了。 想到这里,他给自己和邵晋都倒上酒,敬了他一杯。 “弟今日以要事告兄,是救了我一命啊!” 他攥拳:“弟是知道为兄的,这些年为着朝廷在外披肝沥胆,从无半句怨言,老狗欺人太甚,在朝中弄权,架空圣上,如今手倒是伸到咱们外军来了。弟是憨厚正直之人,不晓得其中许多弯弯绕绕,这是要害了为兄,又将罪名扣在弟的身上啊!若不是今日弟送信与我,咱们两人的性命都不保了。” 邵晋睁大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于世斋:“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于世斋装作痛心地摇摇头:“如今说是第五家的天下,可圣上是怎样情状,你我心中都有数。他裴厚之当初想扶植他那便宜儿子不成,如今怕是动了自立的心了,咱们为第五家卖命是受先皇遗泽,为他裴厚之卖命是卖个什么劲?” 第718章 “要我说,不若就将此事……坐实!” 狰狞从这京畿尉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变成沉痛,他拍着邵晋的手:“是,这确实是要掉脑袋的事,弟若是有顾虑,兄也不强求,你赶快收拾了行装,逃出此地吧,不然裴老狗知道你不顺从他意思,难免又要下毒手哇。兄就留在这里,挡这一祸……” 眼前的方脸汉子顿时眼中有了泪意:“兄长这是说什么话!如今裴相弄权,逼迫我们兄弟至此,难道是我们对不起他不成?干了!” 两盏酒杯一碰,于世斋饮下这杯酒,胸中一口郁气散去。在他低头的这一个间隙里,邵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谁要当这个无甚前途的京畿尉!破船上把别人推下去,自己寻个好位置,难道就不淹死吗?他早就有投启王的心,只恨没机会逼这个怂包一把,如今裴厚之送这样一封信来,倒是瞌睡时上了枕头。 一脸憨厚的汉子咧嘴笑了,像是龇出了牙的野狗,嗅着面前的一块腐肉。 但是,他这个好哥哥在的话,投启王是不是会分走他几分功劳呢? 不成啊,不成。 嬴寒山原本预备着打一架的。 虽然裴纪堂用那张修真言宗后衰老的面容假作裴厚之,在其中做了点什么手脚,但她没料到效果能好成这样。京畿尉临阵倒戈,还没和她碰一碰拳头就直接率军来投,给她开了道直通五环的口子。 唯一和预料有点不一样的是,那京畿尉不知道为什么没机会来见她了,他死在倒戈的那个晚上。 他手下的副官是个憨直的北方汉子,满脸泪水地对嬴寒山讲裴相派来的人是如何发现了这件事,如何暗害了他的上峰。 他哭得情真意切,嬴鸦鸦在嬴寒山身后不住地抽动鼻子。 “他身上有血味。”她小声说。 “无所谓。”嬴寒山笑笑,“让他们自己咬去吧。” 带兵压到城下那天是个响晴天,护城河两岸已经生出了胎发一样细软的草,远远望过去一层朦胧的翠色。 这样的天气或许不太适合带兵打仗,而更适合换上轻便的衣服,架着青布马车,和相熟的人一起坐在树荫下看河水上潺潺的银色。 嬴寒山换了新甲,考虑到她其实刀枪不入拿碾子碾二十圈都不带掉渣,无宜给她设计的新甲胄以轻便为主。这一身甲深赭与玄色做底子,上面镶着的甲片却是雪亮亮的银色,好像是什么异兽正在褪去旧身,露出龙的鳞片来。 旗帜也绣了新的,每个队伍都有一份,奔狼旗白门旗护卫左右,拱卫着王旗上新生的龙。 实在是很适合拉出去示威的队伍。 但关于她要不要亲自临阵,去先和城墙上那群人打第一通嘴仗,嬴寒山其实有点犹豫。“不会有什么忠臣抱着小皇帝冲出来哭天喊地,然后啪一声从城头上跳下来的凄美画面吧。”她问身边人。 “咱们的将军里也没有相好的在敌人手里吧,别到时候被刀架着脖子推出来,现场给我演言情剧啊!那种事不要啊!” 嬴鸦鸦看看乌观鹭,乌观鹭看看苌濯,苌濯低着头谁也不看,在掌心变出一朵花又变回去。 殿下偶尔打一些听不懂的机锋怎么了!你们都不许大惊小怪! 越往都城走,路就越好走,大路修得宽敞平整,有些地方甚至不是土路,而是铺上了灰石板。原本应当供贵人们出行时踏的那几步“贱地”,如今承载着马蹄与军队的重量。 在晴日下远处的城墙呈现出一种辉煌的白色,它是实打实的石质结构,没有一点土混进去充数,面对这样的城墙,嬴寒山的改进火药都不一定能起作用。 这是帝国的核心,最坚硬,最牢固,最繁华的地方。 但帝国固守这里太久,让它生长成了最坚固的坟墓。 城墙上早就准备好了读檄文的人,看不清楚脸,只能远远看到头顶上戴的冠,看着应该是个当官的人。 他嗓子挺好,但比不上当兵的喊的声音大,嬴寒山骑在飞金上,还得靠李烝跑来跑去地把听到的话告诉她。 “骂到哪了?”她小声问李烝,“我这人道德败坏气死我薛定谔的爹妈那事骂完了吗?” 李烝有点迷惑地摸摸脑袋,没想明白神仙姊的阿耶姓薛还是阿母姓薛。“好像不骂这个了。”他说。 “那我捅死裴纪堂那事骂完了吗?” 李烝又摸摸脑袋,这个骂完了。 “好像现在说到殿下得位不正,天命不佑,民心不归……呃,什么什么的。” 嬴寒山点点头,示意左右让开,她拍拍飞金的脖子,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城墙上的骂声停了,底下还口的声音也稍微熄灭了些,所有目光都落在这骑着金色骏马的王身上,他们看着她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中轻轻打了个响指 飓风骤起。 一条白色的龙自她身后展开脚爪,巨大的身影几乎能够俯瞰城墙,日光照在它白色的鳞片上,霎时间给它罩上一层彩虹似的光晕。 在这辉煌的巨兽之下,所有声音都变得像是虫鸣一样细微,墙上人与墙下人一道仰起脸来,恍惚地注视着龙金色的眼睛。 那是龙吗?那怎么会是龙?在这座城池里的皇帝们一代一代穿着龙的衣衫,头顶着龙的花纹,竭力用自己活不过百年的身躯盛装它过于庞大的灵魂。可为什么此刻龙在她的背后,如此清晰的,不可思议的,像是梦一样浮现于千军之间? 第719章 “我不需要天命护佑。”嬴寒山笑着收回手,白龙垂下头颅。 “我就是天命。” 第344章 殿下她还说: 养锤千日, 用锤一时,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这个跟着她咩叽了六七年的小东西, 终于有一天能给她出来撑场子了。 ……但也就是撑个场子而已。 理论来讲祂能打人, 打人非常痛, 可以一巴掌扇掉青云宗掌门的脑壳壳, 实际操作来讲它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飞在这充当嬴寒山的3d投影。 她是人王,她与凡人的一切战斗都被视作凡间的斗争, 是合理的, 但王大锤参与战斗就不合理了。人王又不是暴风降生丹o莉斯, 召一条龙出来打远程算什么呢? 不太爽, 嬴寒山想, 她要是个法修不是体修,横竖要放三个特效出来闪瞎城楼上那群人的眼。 而在这龙的主人颇感遗憾,围观者口不能言的时刻, 一匹青白的马动了起来。马背上宽袍大袖,面如冠玉的郎君微微倾身, 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李烝。 “……!苌军师?” 苌濯对他笑一笑, 俯身低声说了什么,李烝一激灵,立刻跑向传令的斥候。有隐约的声音在军阵中响起来, 很快随着不知道谁清了一声嗓子而齐刷刷爆发。 “壮哉我主!天命所归!” 壮哉我主!天命所归! 几万条嗓子一齐喊起来的声音近乎于实质化,铺天盖地的浪潮卷着尘云压向城墙。 队伍里的人不全识字, 也不全知道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有人喊跑了, 很快有人忘词了,齐声喊口号变成大锅烩, 每个人都喊着自己的话。 “识相的快开城门!不要让姨妈上去扇你!” 这是哪个白门人,喊完就挨了队率一巴掌。 “叫那姓裴的老狗出来!” 这是北方来的,或许家中曾经有过一两个人短暂拥有了官身。 更多的人一时想不起来要喊什么,他们下意识地喊着最熟悉的称呼。 大将军!大将军!我们的大将军! 在呼喊声中,有蓝色的线条从那匹青白的马身上落下,藤蔓在尘土中蔓延,逐渐就开出了美丽的白花。 它们缠上嬴寒山的衣袖,钻进她的指缝,像是莲座一样拱卫着她的身形,她听到心脏中的信标传来苌濯的呢喃。 “你怎么过来了?”嬴寒山小声问他。 “濯听到寒山还想要些助阵。”苌濯轻声地答,“我想到你的身边来。” 他没有变成人形,只有似莲似昙的花朵愈开愈盛,轻柔地与她十指交握。 被骂了两轮,城墙上的人终于反过味来。 “妖术,都是妖术!”那个戴冠穿官服的喊话者颤颤扶住城墙,冠上簪的簪子都在发抖,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终于让声音稳定下来:“那个妖女施用妖术,蛊惑人心,与妖魔同流合污,在臧沉作恶,你们岂能为她所惑!” 白龙金黄的瞳珠一瞬锁住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他把半边身子都靠在城墙上,几乎趴在上面才让没有在这满是威压的注视下直接跪下去。 “真……真龙飞天,必有紫云白雨!这,这个,这个东西……”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脑袋里勉强剩下的三四分理智维持住思考。 管它是什么东西,它绝对不能是龙!就算城里那位真龙天子病病歪歪,十五岁了还不会写一句囫囵话,那龙也是他而非她! 不管用什么理由,他必须证明那只是妖术,是幻觉,否则这城墙不崩,人心就先崩了。 可这真的不是龙吗?在越来越断续的逻辑里,他听到自己在问自己。 王大锤轻轻哼唧了一声,把头低下来。祂是她的元神,更贴近于“本我”层面的东西,嬴寒山不痛快,祂也不痛快。她摸摸祂的毛,预备后退令军阵上前,然而下一秒 “真言·风起。” “真言·疾雨。” 心随意动,言出法随,骤风卷起重重层云,在天空中涂饰出青紫的异彩,暴雨随之而下,风云变幻间竟有隐隐雷霆。 在翻滚的浓云正中,有一小片无云的地方还落着天光,不多不少正好照在白龙的背脊上,给它的鳞片镀上一层金色。 站在城墙上的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就落下来的暴雨,原本还在风中招展的旌旗也被黏在杆子上似的灰头土脸。可恨这雨还只下半边,城下的旗子一点事也没有。 这下饶是最能往外编词儿的人也有点破防了,下面这是个什么人啊,谋权篡位带兵打仗就罢了,力敌千军刀枪不入也忍了,你怎么还顺便求雨呢? 谁家反贼像你这么多才多艺的! 雨只下了一小会,在彻底把城墙上的人淋透后优雅地停下,青色的神鸟从云中落下,姿态翩翩地对龙形致意。 薄膜似的虹彩染在羽翼上,顷刻间就挥晴了半边天空。一道身影踏青鸟而下,翩然停在嬴寒山面前。 “山人玉未成,代九旋峰主前来襄助殿下。” “仙山路远,此去迟来,万望恕罪。” 那人鬓发全白,半披在肩,像是坠了一身白梨一身雪。身上道袍是晴山色,至下摆就浅得如同一团含着旭日的云雾。一杆玉拂尘斜在手臂上,从容垂落至袖。 隔着远的人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就该是仙人的样子,那样纤尘不染,那样高洁优雅仙人的脸也生得极好!就是那身形,那身形怎么有点像…… 第720章 怎么有点像已经坟上长草三尺高的文定侯呢。 嬴寒山叹了口气,自己先笑出来。眼前这人真是多年前书房里初见的样子了,一头白发衬得那张脸有些非人似的气质。 “你的脸好了?”她小声问。 “若未好,岂敢前来襄助?” 他眉眼弯弯地对嬴寒山一颔首,再次凭风而起:“真言·霁” 天空骤晴,退去的云带着金与赤的轮廓。随着天光照落,鼓手上前,号角与战鼓同时响了起来。滚滚铁流踏着让大地震动的步伐,轰然涌向城墙。 在凛凛向前的军阵后,一双眼睛望着云端那衣袂飘飘的影子,一眨不眨。 …… 第一次攻城算是佯攻,嬴寒山没打算一口气把它打下来。 一则是这地方算是个军政要冲,虽说帝国已经气息奄奄,但单论城防来说,都城还真不那么好打。 二则是没必要,对面已经穷途末路,如果小皇帝没有突然血脉觉醒掌握召唤陨石之力,那他们实在没什么翻盘的机会了,不如投了。 然而就是这次佯攻,也差点有几个当了先登。 城墙上乱作一团,在看到白龙出现的瞬间就有四五个丢了兵器想要逃走的,等到遍地生花,天上落雨,整个士气就有些控制不住。 到最后城墙上几乎半是作战,半是驱赶那些想要逃下城去的士兵,嘈杂声里夹杂着不知道是谁的叫骂。 “让你爷与她打去!喊你娘老子与她打去!是人吗就让我们上去搏命!” 刚刚还勉强站在那里大喊妖术的那一位仓皇地缩在角落里,不住擦着脸,不知道是谁趁乱照他脸上来了一拳,他躲闪不迭,抹了半张脸的鼻血。 王大锤在军阵上空飞来飞去,十分骄傲地把身体扭成三节比了个心。 ……大家应该看不明白这么抽象的行为,应该。 一轮佯攻结束,图卢取了铁弓,把劝降书射上城门。 在底下的哄笑和叫骂中,城上人灰溜溜缩了头,也不知道是回去哭去还是抱小皇帝跳井去了。 而在半空中的仙人也翩然落地。 术法的辉光淡去,他的脸颊逐渐清晰。它似乎比嬴寒山认识他时更年轻些,有些像他父母新丧,初接手淡河时的样子。 他对嬴寒山略一点头,随即折身走入阵中。白鳞乌骑两边分开,两位女将有些意味不明地对视一眼。 他没看到,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他将要走向的那个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 嬴鸦鸦站在那里。 她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了,从那淡色的影子从空中落下开始,从他含着笑开口说出那句“山人玉未成”开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极大,中间的一点却缩起来。 翩翩的影子落下,向她而来。 她做过很多次梦了,她梦见满墙的红梅白梅,梦见墨画的鸿鹄飞过梅枝。 她梦见淡河府衙弯曲的回廊,一个影子提着一盏灯在前面走,时时等她却从不回头。 时间太久了,他的眉眼细节已经开始从她的脑海中淡去,或许再过一年或者两年,她就要记不住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了。 逐渐淡化的一切在眼前浓烈起来。 嬴鸦鸦飞快地转过身,跑向她的马,士兵们分开,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就在她即将抓住马镫的前一刻,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袖。 “鸦鸦。”他说。 嬴鸦鸦闭上眼睛,抓住马缰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松开。她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张脸,轻笑了一声。 “道长低头。”她说。 眼前的仙人茫然地看着她,慢慢俯身屈膝,矮下身来,脸上有些像是想要解释想要讨好的表情:“我……” 然后嬴鸦鸦抬手,干脆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第345章 准陛下说: 这一耳光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半跪在那里的仙人还保持着之前的表情, 脸颊被扇得向一边侧过去。他怔怔望着地面,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嬴鸦鸦的眼睛。 她没再说话, 转身又去拉马缰, 抓住她衣袖的那只手仍旧没有放开。嬴鸦鸦扶着马鞍看向他, 把衣袖从他手里拽出来。 她骑上马, 孤身离开所有人的视线,马尾后伏地的白发成为一个被遗留的点,逐渐被远去的线抛在脑后。 …… “所以, 你是怎么想的?” 时间紧迫, 没时间等城里那些人做决定到底是开城门迎接伟大的启王陛下来到她忠实的京城, 还是满都城找歪脖子树。臧沉的核心班子已经动了起来, 预备为新生的王朝打一个大致的框架。 班组还是那群人, 官制基本延续了大长公主望改制后的文武官体系,淡河会议被压缩进核心决策圈,共同参与政策制定。 “你是怎么想的?”嬴寒山手里拿着基本上就是三省六部制的官制计划, 抬头问嬴鸦鸦。 “现在决定的官制,我觉得很好。”她回答。 “其实久了也会出毛病, ”嬴寒山说, “总得有一个拍板定论的人,如果这个人软弱,其他参与决策的人又利益对立, 就容易出现推诿扯皮效率低下的情况。但如果不设定其他参与决策的人,情况就会像第五家一样, 一个皇帝弱智, 整个王朝倒霉。” 她卷起那张官制计划:“科举还没有正式推上来,世家仍是主流, 这时候强行抬议会会变成开倒车,我有些想让无家参与,但他们自己也还没搞明白自己的结构……” 第721章 她不说话了,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半晌才突然回过神。 “唉,鸦鸦,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啊。” “什么,阿姊?” 那双珀色的眼睛抬起来,望向嬴寒山,看得她没说出来的话一卡。 “那个人,”嬴寒山一时找不出一个名字指代,“你是怎么想的?” 嬴鸦鸦立刻想明白了她在说谁,她眨一眨眼,慢慢把脸转向另一边。 “如果阿姊要我嫁,我谁都嫁得,嫁飞金也嫁得。” “飞金是哪个……飞金是马!”嬴寒山被噎了个跟头。 “马挺好,马不会不声不响地死了快两年再从坟里爬出来,居然还诈尸成道士了。”嬴鸦鸦冷笑一声。 嬴寒山咂摸出味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到嬴鸦鸦脸前坐下。她还低着头,不看她的脸。 “这事我也有错。”嬴寒山说,“他没死这件事我知道……但我没告诉你。” 其实她差点就告诉了她,只是因为鸦鸦睡着了而打了个刹车,之后再也没提起。 “我没怪阿姊。”嬴鸦鸦坐下了,盘着膝盖,掰自己的手指。 “原本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和我也没有干系。阿姊是我的阿姊,为旁人和阿姊不高兴不值得。” 嬴寒山撑住嬴鸦鸦的肩膀,后者轻轻叹了口气:“等我去找他,跟他讲我和他拜义兄妹,然后把他牌位挪去和我兄放一起,他就是我阿兄了,我就不生气了。” ……?别介啊妹妹我答应你哥也不能答应啊! 嬴鸦鸦别着脸,把“阿姊要我嫁的对象”从已故多年的赢小红到突然躺枪的陈恪都说了一遍之后,终于放弃了赌气。 她躺下来,把脑袋枕在嬴寒山的膝盖上,整个人躺成一个歪斜的大字。嬴寒山从善如流地坐直脊背,让她躺正。 “他或许有苦衷吧,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已经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他了。”嬴鸦鸦仰起脸,对着天花板眼睛眨呀眨呀的,有细碎的光在她眼睛里闪,她闭上眼睛,那些细碎的光就被关起来。 “我不生你的气,阿姊,我明白你为我考虑,为他考虑,可我不明白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去死了,这几年里我反复思考这件事,最后想出来的结果就是他其实没那么爱我。” 她用力抽了一口气,呼吸有点颤抖:“他死了两年,我就做了两年的噩梦,现在他漂漂亮亮地出来了,跟我说‘鸦鸦,我来了’,那我算什么呢?我是什么摇着尾巴的狗儿,看到他就要大哭着扑上去吗?” 嬴寒山低下头,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嬴鸦鸦蹭了蹭她的手,让那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她的声音也像是盖了一层东西:“我为他着素簪蓝过,就当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阿姊你不要替他说项,他有苦衷自己不说,就死在那里不要说了。” 嬴寒山拍着她的额头,叹着气:“真不让阿姊说?” 嬴鸦鸦抓住嬴寒山的手,恶狠狠地把它盖在自己脸上盖严。 “他都诈尸了!还要我姊姊替他说话!” …… 在大家已经快把三省六部排完原地建国之前,京城里终于派使者出来了。 赢寒山一看这脸绿了吧唧的哥们就想乐,上次裴纪堂没了她反了,朝廷派来传旨的就是他。 “这都两年了。”她和蔼地问,“你在朝廷的人缘还是这么差啊。” 绿了吧唧小哥这次没有纠结嬴寒山跪不跪下的问题,他苦着脸把降书递给她,自己就找了个角落装蘑菇。嬴寒山翻开降书上的条条框框其实主要的就几条,现有的小皇帝找地方封个王,在宗室里给他过继个嗣子,剩下的几个主要大臣还保留在朝中,继续为嬴寒山效力。答应这几条他们就开城投降。 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把降书折了架纸飞机飞给绿了吧唧君。 “我答应,”她说,“只是有一条,把裴厚之押出来挂城头上,挂满七天,什么时候风干什么时候算完。” 绿了吧唧君眨眨眼,罕见地没有据理力争。她上前,轻柔地掸了掸他肩膀上子虚乌有的灰。 “开玩笑的,我要你带回去的话只有一句,我就不写下来了,你记好。” “及时开城,别逼我耐心用完,进城送各位一起上路。” 恐吓的有用程度取决于你能把恐吓的内容实现多少。在这方面,嬴寒山能做到百分之一百二。 她确实没考虑屠城的事情,但她同样也没考虑他们要是不开门逼她不得不践行恐吓该怎么办。 因为他们不会不开的。 绿了吧唧君带着她的威胁回去,城门在第二天的清晨开了。春日里和煦的风吹拂着将旗,远远看过去一片斑斓的彩色。 飞金颇沉着地抬着头,不对那些着缁衣伏地的人投去一瞥,海石花面色冷峻,跟在她身边的林孖在小声嘀咕:“这是京城啊。” “对啊,”海石花不看他,“怎么?” “要是阿弟阿妹们也来见见就好了。” 女将不再说话,悬挂在马上的一串小木雕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像是一连串的笑声。 图卢倒是放松得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中原的贵族,偶尔有人受不了异族这样的注视,想抬头给她一个愤恨的眼神,又被她抚摸刀柄的手强压回去。 而嬴寒山只是向前走着。 “你走到了终点,”她听到自己在问自己,“在抛弃如此多,失去如此多之后,你终于走到了这里。这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第722章 她抬起头,看向碧蓝的天幕。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 宫墙嫣红可爱。 即使仗已经打了这么久,宫内的一切也还是新的。地上的砖石缝隙光洁完好,看不到杂草也看不到缺损,朱红墙上浅青色的瓦整整齐齐,瓦当上用金与朱色描着异兽的花纹。 那位病重的小皇帝已经被移走,等待着一切处理完毕之后谁捏着他的手写下退位诏书。或者他恰好病死在这之前,方便大家欢欢喜喜地迎接这宫室的新主人。 但他走了,宫人们没有走。这群活着的家具仍旧被封在宫内,等待新的统治者来临,残忍地杀死或驱逐他们,抑或者是仁慈地赦免他们。 当嬴寒山沿着这条宫道走向高处那明光灿灿的宫室时,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匍匐在地。有一两个身上还穿着艳丽的宫装,好像一片废墟下偶然露出的一两块黄金珠玉。 亲卫小心地把他们从这里驱离,提防谁匹夫一怒。注意到嬴寒山思索的目光,有人悄悄奏报:“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造册了,有愿持金归家的,尽予放还。老迈家中不能养的调与闲职,其余想要留下的严格审查身份,并告知每五年一次放还。” 嬴寒山点点头,那些美丽的活家具望过来时,她就看到他们的眼睛。 远远有抱着文书抬着箱子走来的仆役,看到嬴寒山就急忙闪到一边。宫中的所有东西都要重新入库造册,偌大宫殿中黄金如泥珠如沙,都整理完很要一阵子。 一群鸟儿化作的仙人跟在箱子后面,随着箱子停下而一齐驻步了。 那是宫中豢养的乐伎舞者,身上尚且穿着宴饮时的衣服,怀中乐器皆嵌琉璃螺钿,日光照在上面一层五彩的光斑。他们睫羽颤颤,似受惊似敬畏地望着她,目光只轻轻一抹就低下头去。 当走得很近时,嬴寒山听到一阵嘈杂。 又有两三个宫人匆匆从后面走来,他们抬着什么,细看却不是箱子。那是一张仓促系了角的毯子,毯子上兜着一只半死的白鸟。 那是个年轻男人,一身莲青色,衣袖与衣襟上皆用银线白线绣成的花纹,如鹤羽如莲瓣。他半散的衣领中露出一道勒痕,蛇一样缠在白皙的颈上。 乐伎们起了低低的骚动,是那位大家,他们低声议论着,刚刚就未曾见他,怎么一眼看不见就寻了短见? 兜着毯子的宫人们跪下,有些惶恐地对嬴寒山叩首。 “殿下恕罪,这是宫中的琴待诏……原本是罪官之子,蒙赦复起,养于宫中,平日里乖僻了些,今日竟然如此污了殿下的眼睛……奴婢们这就把他带走。” 这么说话间,毯子上的人睫羽翕动,似乎醒来了。 那是张有些微妙的面孔,与苌濯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同是柔和精致的线条。但仔细看去,仿佛又不尽相同。微微抿起的嘴唇,因为意识不清而茫然的眼睛,微蹙的眉头,殉节者的神情……那张清冷又优美的脸上,带着点古典风味的殉道者审美。 他静静地躺着,像是垂死水鸟一样看着她,朦胧的眼神中仿佛有几点一见钟情的慕艾,随即又认出她是谁一样转为讶异和痛苦。 嬴寒山沉默地看他脸上表情丝滑地转了几个八度,然后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 “人没死就带走吧,灌两碗姜汤好好躺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躺在毯子里的清冷傲骨美人就这么被水灵灵地抬走了,嬴寒山用力用指关节搓了搓眉头。 “谁家上吊脖子上就这么一点印子啊!我刮痧都比这个重!” 皇宫里的话剧不那么精彩,但该看还是得看完。 金吾卫已经被全部遣散,和裴家有关系的尽数关押,其余世家安排在缇骑营中的孩子们暂且留在营中,等待安排的同时也充作人质。 他们身上还穿着艳色的官服,日光下光色耀人,衬得粉面而乌发的少年人们带着股生气勃勃的妩媚。他们小声地和相熟的人说着话,有些忐忑,但并不十分害怕。 “那位殿下总不至于处死我们,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啊。”有人悄悄地说。 “我阿耶派人递了话进来,说我们不久就被放出去,要我们谨言慎行就好。”有人悄悄地回。 家里人能带话的不止那一位,家里人带的话也不尽相同,有让孩子谨言慎行的,也有暗暗提点的。 那位殿下离登基不远了,她身边除了那位貌美的苌姓军师祭酒,可再没有其他爱幸的人。我家孩子怎么就不能说是端正美貌呢?又怎么不能引她多看两眼呢? 于是在一群默不作声的年轻缇骑里,就有几个站得格外直,眼睛格外亮的。 嬴寒山充分发挥她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的优点,一视同仁地忽略掉了积极分子和不积极分子,当她象征性地安抚完了这群年轻人,预备去与接受军备的海石花汇合时,站在队末的一个少年人让她稍微停了两步。 那个少年人低着头,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他一身丹黄官衣,腰上却有一枚水蓝的穗子。意识到嬴寒山看向他,他屈一膝对她跪下。 “参见殿下,臣……” “行了,”嬴寒山说,“你回家吧。”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嬴寒山就知道了这个可能刚刚及冠的年轻缇骑是在模仿谁。 他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却没看到嬴寒山的表情。她已经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第723章 然而在那个背影消失的前一秒,有一朵花从她袖中滑落,像是蛇一样昂起花苞,对他嘶了一声。 …… “谁看到苌军师了?官制表不是拿给他过目了吗?” 【在那边的房中吧,刚刚他脸色很差地跑进去,就没再出来,留下的批注倒还在这里。】 “是突然害了病吗?批注写完倒不耽误事,他写的是……” “……?‘我要入宫’是什么东西??” 第346章 准陛下她…… 好消息, 您零元购了一环内无物业费具体面积不知道但肯定卖不出去的大别野。 坏消息,过户手续不知道要走多久,现在还装修。 在皇宫彻底清理完, 宫人挨个核定没有人姓荆之前, 嬴寒山暂时待在京郊的别宫中。 说是别宫, 这里更近似于一处大庄园, 用于夏日避暑与冬日赏雪。 小皇帝有年头不从宫中出来了,暖阁锁起来许久没清理,山上引水下来的汤池倒还能用。 海石花颇嫌弃中原人用池子洗澡, 图卢去捞喝蜂蜜酒喝醉的那玛和钱没带够的高衍, 嬴鸦鸦还在挑灯夜战忙着工作, 最后池子暂时只能留给嬴寒山一个人。 仆从们在池边放下屏风, 白玉阶梯上如星镶嵌的珠子在水下闪闪发光, 池底用异色的宝石拼凑出重叠的团花。嬴寒山绕着温泉池转了几圈,转得周边人大气不敢出。 “殿下,您有什么不可心的地方要小人改……?”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她神地看着水面,满不在意地应声。 “我在想这个要是作为景点开放门票应该收多少。” “……” 其余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一致决定对殿下偶发性的不知所云保持沉默。 …… 水面上蒸腾出一片纱一样融融的雾气。 布置好周遭后其余人退去,嬴寒山放下头发,随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手腕上滑落, 柔软地滑入池边毯中,隐没在屏风后。 “苌濯?”她问他, “你在这里吗?” “濯不在。”屏风后闷闷应声, “尚有公务,濯如何能在?” 嬴寒山笑了笑:“晚食已过, 军师祭酒何以焚膏继晷? 屏风后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影子像是烟气一样轻颤着。对这个咬文嚼字的玩笑,他一时没有应声,只有水流细碎的声响一圈圈漾开。 在嬴寒山想着要不要把冷场的气氛往回捞一捞之前,她看到那影子逐渐从花藤凝成人形。 “濯夙兴夜寐,形色憔悴,已经不得寒山爱重。如今若不再于公事尽力些,恐怕就再无一点可取处了。” “……” “……?” ……噗嗤。 嬴寒山忍了忍,又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笑,隔着屏风的人影颇哀怨地盯了嬴寒山一眼。 “濯又说了什么蠢话?” “什么也没有。” 她随手把衣服搭在池边,坐在池边掬水淋在膝盖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原来在淡河窗下埋了一坛子酒,预备着放陈了喝,后来和鸦鸦说起来,鸦鸦说我那坛子封得不好,我想再挖出来重新封,酒坛子却没了。现在想来,是不是你喝了?” 屏风后的人发出一声困惑的气音:“濯未曾……?” 第二捧水向着苌濯所在的屏风后洒过去,扬起一片细碎的金色。“我想也没有,”她笑着应声,“那可是挺大一坛子醋啊。” “……!” 他好像噎住了,随即变成低低的叹息。 “悬白玉于腰侧,纵使生辉照夜,毕竟意有不足。”苌濯轻轻地拍着屏风,“佩白玉者,不佩东珠青璧,黄金玛瑙哉?” “我平时不戴首饰。” “……” 苌濯第二次噎住了。 水声漾开,嬴寒山慢慢滑下去。“白玉佩很好,”她眯起眼睛,仰起脸,“但我不戴。你也不是玉佩,是人,是小花。” “那边的小花,不下水吗?” 影子迟疑着,人的形态再度散开,有花藤沿着屏风边缘躲进毯子,滑进水中。水再次波动起来,蓝色的藤蔓伸出水面,霎时间就绽开大朵的莲。 热气把花香味蒸腾起来,原本凉而微苦的香气忽然带上淡淡的甜味,如莲如昙的花朵次第盛开,几秒钟内就铺满半个水面。 它们晃动着,呢喃着,水珠在花上颤动,又再次坠入水面。隔着粼粼波动的水,她看到蓝色的花藤浮游着靠近,好像水母舒展的触须。 只几步远,它就畏热一样停下了。 莲花散开,露出一小片镜似的水面,泛着淡淡微光的发丝从水下浮起,顷刻白水如珠,从发丝坠向浮出水面的面颊和锁骨。 那双蓝色的眼睛阖着,直到脸颊浮出水面才茫然睁开,睫羽微动。 好像人鱼。嬴寒山想。 他轻柔地叹了口气,想把垂落在肩膀上的发丝挽起来。一抬头和她对上视线,就立刻仓促转过身去,只留下披散着发的肩膀。 “水中太热了,”苌濯说,“白花之身不堪承受,所以濯换回此形了。” ……嗯,我信了。嬴寒山想。 花徘徊着,已经长满了整个水池,嬴寒山扭过头去忍笑,又被盯了一眼。 “嗯嗯,是我想看着你。”嬴寒山说,“不管是花还是人,都想。” 满池花枝颤抖起来,一时间被带起的水珠活物般跳进池水里,那双蓝色的眼睛转过来,睁大,他好像一时忘掉了下面的词,只是错愕地站在那里。她对他笑笑,伸出一只手。 第724章 “到这里来。” 先伸展开的是花藤,那些藤蔓在散出愈发明显的微光,照得整个水池都开始发亮。 它们缠上她的脚踝,手臂,脊背,直到细密地把她包裹住。花藤链接的那个人慢慢分开水流,拖着鱼鳍一样披散的长发走向她。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肩膀,那些白花就如帐子一样靠过来,拢住两个人。 花香浓得像是酒。 嬴寒山稍微蹙眉,不自觉挣扎了一下,想把手从紧密的束缚中抽出。花藤如她所愿地松开了,但仍旧轻柔地追逐她的手指,稍一停留就纠缠上去。 她长身,在水中和苌濯身形不分高低,他偏过头去,嘴唇只能轻轻蹭到她脖颈。苌濯的发丝与常人触感不同,被热气熏蒸了这么久仍旧柔软而冷,擦过肌肤的触感仿佛荇藻,激起皮肤上的粟粟。 “不要闹。”她被蹭得想发笑,苌濯闻言停下,仰起脸用那双冷色调的眼睛望着她。 “不闹。”他认真地说。 藤蔓缠住她的肩膀,把她向水中拉了拉,从水中浮出的鲛人捧住她的脸颊,缱绻地吻上去。 好热。 花香和水汽让人的头脑快要融化成蜜糖,抵牾的唇舌间弥散开很淡的甜味。 “……!” 被花藤缠住的身躯骤然绷紧,一声惊呼碾碎在喉咙里,随着急促起来的呼吸变成轻柔的喟叹。 金色的眼睛睁开,上面倒映着烛火的光斑也倒映着浅淡的蓝色。 寒山,寒山?他轻声地叫她,那双金色的眼睛阖了阖,慢慢转向他的脸,有些失神。 “濯也想起一件事。” “嗯……嗯?”她含糊地应,指甲在他的肩背上印了个无血色的月牙。 “寒山似乎曾经与濯说过,有朝一日,寒山也对濯说一说自己过去的事情。” 她又闭上眼,两片锁骨像是倒卧的弯刀一样,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她说过……? 啊,她是说过来着。 触感细密如电,从脊椎一直到后颈,睁开眼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光斑,一切都融化为闪闪发光的色彩。嬴寒山有些迟钝地思考着他说的话,眼睫重重阖上,眉头蹙起,凝成几道忍受的线条。 “……什么?”她断续地问,“从什么地方说?” “什么地方都好。” 精神的边缘变得模糊,藤蔓的卷须渗入缝隙,呼吸的逐渐分不出彼此。 “我……呃,”她眨着眼,努力拼凑词句,“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苌濯没有应声,他的发丝从颊侧落在她肩上,发丝与发丝纠缠在一处。 该从哪里说呢,从那个千年后的世界?从她如何长成,还是从她来到这里的那几年开始说? 汗水被花藤抹去,交握的手指因为不自觉用力而骨节青白,思维和身躯都在战栗,她感觉到他的意识融合进来。 嬴寒山看到黄昏,看到出租屋窗台上低垂的绿萝和鱼缸里游动的金鱼。曾经她不办公的时候就喜欢窝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看一街之隔的车水马龙。 她看到自己的衣柜,里面的常服很少,穿得最多的是一件暗色的冲锋衣。 她看到没有尽头的街道,幼年,少年,成年,无数街景都拼接重叠在一处。 她看到公司落地窗外拢着月晕的月亮,她打开一罐啤酒,在孤灯下对它说中秋快乐。 如今这一切都像是万花筒一样在她头顶旋转,她与爱人拥吻着,一同注视那些花瓣一样纷纷落下的记忆。 “这就是我过去的世界。”她说,“是一个苦恼很多的地方。但它很好。” 苌濯轻轻蹭了蹭她的嘴唇。 “那个世界……”他有些不安地轻声说,“它真的很好。” “但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嬴寒山说,“因为我有了‘现在’的世界,‘现在’的家人,这就足够了。” 嬴寒山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吻上去,那些回忆开始变得明亮,化作无数升高的闪光,最终将脑海染成一片白色。 …… 嬴寒山抓住池沿,摸索着找茶杯,藤蔓适时卷起递给她。她喝了一口茶,趴回池边。吻索索地从她的后颈向脊椎落下去,她只是蹙眉,没有挣扎。 “不累吗?”嬴寒山小声问他,“你明天就不要忙你的公务了吧。” “濯想把它们做完,”苌濯低声回,“不然之后的人接手会很麻烦。” “……?”嬴寒山眨眨眼,“什么之后的人?” “……濯,入宫之后的人?” 下一秒他被嬴寒山按住额头向下压了压:“想都别想,至少五年,给我好好干侍中,正缺人呢。” 满池的花一瞬间耷拉了脑袋,苌濯歪头看着她,颇有些“啊我被始乱终弃了”的神色。 “三年。”他说。 “四年。” 苌濯偏过头去,给她留下一个玉光盈盈的侧影,嬴寒山好笑地叹了口气,却感觉到她的手又被牵住了。 “那么,今晚……”他说,“……可以吗?” 她擦干他额角的水珠,轻轻一颔首,从水中浮出的鲛人缠住爱人,随着花的沉没而深深沉入水中。 第347章 帝曰: 嬴寒山其实不确定历史会怎么写这场践祚。 和历史上所有开国皇帝一样, 新班组的建立是从论功行赏开始的。当然,也和所有的开国皇帝一样,论功行赏是从一片混乱开始的。 第725章 说是淡河班组直接升入核心, 但实践起来全是毛病。苌濯的侍中已经定下, 毕竟除了他谁也没长期给嬴寒山干过秘书官。嬴鸦鸦就任左相也算顺利, 唯一的一点阻力来自她自己。 “阿姊, ”小鸟儿摆弄着新制的紫袍,脆生生地给嬴寒山来了当头一棒,“以后我不跟你姓啦!” 这叫什么话! 倒也不是要把姓改回叶, 她给自己拟了个新名字, 取“嬴”同音“应”, 名字取“关月”, 与寒山相对。 倒是比某个一抬头看到乌鸦就管人家小姑娘叫鸦鸦的文盲取名水平强多了。 尽管她一再解释左相位极人臣, 改名改姓只是为了绝一些人乱想的心思,嬴寒山还是唰地躺平开始在头顶播放“完了我当个皇帝我妹就不要我了我不干了”的弹幕。 好说歹说此事容后再议,才没在这里把三辞三让演完。 乌观鹭任右相, 至此还剩下中书令与尚书令两个位置,两个位置都开始闹幺蛾子。 原本这两个位置里是该有陈恪一个的, 论态度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一个人撑起过半个沉州,论资历他是班组初期,来得比乌观鹭还早些,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俩他想干哪个。 他哪个也不想干。 在尘埃落定,预备论功行赏的那天, 那位曾经的别驾一架青布小车离开了都城, 除去从踞崖关带来的一些行李,几卷旧书, 陈恪什么也没带走。 “他没留什么话吗?” 来传话的人战战兢兢,摸不准这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虽然陈恪不是啥需要被仔细看管起来的要犯吧,但跑了一个准大员这事传出去也很诡异啊!谁知道往史册上写会怎么写,谁知道陛下想到史册上怎么写会不会发怒? 亲娘嘞,这不仅影响仕途,还影响脑袋啊。 好在这位一声不响撒丫子就跑的陈别驾是位缜密恤下的人,临走前留了郑重的文书,里面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他说父早亡,母年事高,自己连年辗转,难以尽孝。如今圣朝将立,四海升平,更有后来英才效力于朝中,自己孤僻轻狂,木讷愚钝,理应让贤,归乡侍奉母亲以终天年。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嘛,老套路。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捏着信默了能有半刻,眼一闭把它撂回桌上。阶下的人还在战战兢兢地等着,不知道这位帝国的新主人接不接受这个台阶。 “算了。”半晌,他听到她轻轻嘟囔了一句。 “他故乡在哪呢,”她说,“在那里划两千户给他,封个侯吧。” 伏在地上的人松了口气,忙不迭就要去传这第一道谕旨,却被嬴寒山喊住了。 “我记得前几日在宫中府库里,翻出一块羊脂璞玉。” 那人愣了愣,想起来确有此事,那是块好玉,当时还有胆大的悄悄议论此玉若是雕琢得好,或堪为国玺之材。 嬴寒山低着头想了一会:“拿去打一对玉珩,也送给他。” 陈恪跑了,活没人干了,相位变成开春的过冬大白菜卖不出去了! 裴纪堂现在应该叫玉未成,把他抓来干活是想都不要想,这几天这人迅速从羽衣翩翩的仙鹤变成了水沟里的狗,能看到他的几个时刻他都在试着靠近嬴鸦鸦,不用心理学学位也能看出来这人的精神状态快快地坏了。嬴寒山几次想和他谈谈“不然你先来上班然后同一个办公室你看到鸦鸦的机会还多点”,几次都计划泡汤。 随他吧…… 那剩下的两个位置怎么办呢? 乌观鹭迅速上了新王朝的第一份奏折陛下!陛下耶!看看我学生,看看! 鱼其微的年纪实在不大,但鉴于除苌濯之外其他几个相位都很年轻,这就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再说了,乌观鹭是真扎扎实实让她各个部门都历练了好几遍,她的能力也不是吹出来的呀。 嬴寒山觉得还行,嬴鸦鸦觉得很不行。 “陛下!陛下!”小鸟儿着急起来也不叫阿姊了,拍着翅膀就要和那边的大白鹭来一场中门对狙 ,“相位之中师生连气,朝中失衡,不可以!” 嬴寒山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应嬴鸦鸦这句话,作为当初让乌观鹭发展党羽的罪魁祸首,她实在不好说什么。 对此乌观鹭神色淡淡,直言左相要是担心她携弟子弄权,不如也安置安置自己弟子,她没意见。 “她是没意见!我学生是她妹!” 乌如芸这个老实孩子站在门口听老师发飙,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最终终止了这场吵嘴的人是鱼其微。 她母亲鱼召南过世了。 一生在风暴中辗转,庇护了千卷古书,一整个家族,又引无数学生南行而去的家主,最终还是因为积劳去世在了新朝将始的春末。 按旧例鱼其微要去官回家守孝三年,根本没机会担此重任,乌观鹭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为鱼其微准备好了解决方法。 “你夺情吧。”她说。 没有机会给你去为你母亲披麻戴孝,三年后不要说相位,朝中最微末的一口肉汤也要被瓜分殆尽,你已经蛰伏了这么久,这正是你破茧羽化的时候,不论谁死,不论发生了什么,我只许你向前。 然而一向温顺地低着头,与恩师同气连心的鱼其微突然爆发出反抗。 谁也不知道这对师生究竟是怎么吵的,毕竟在外的时候两个人都默着,谁也没干伸手拽对方头发拿笏板抽对方脸的事情,关起门来那就没有旁人,更没有话传出来。 第726章 这场争吵最后以鱼其微上书去官结束。 她是主事,乌观鹭的从官,这封辞职信被乌观鹭压下不批,她就直接告到了嬴寒山那里,主旨很简单,我妈去世,我不干了,天大地大,她是我妈。 事情就这么巧,信递到嬴寒山手里时乌观鹭正好在,她匆匆撂下手里没奏对完的事情,扭头就出去和鱼其微吵了起来。 起初两人声音很低,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爆发起来,鱼其微的声音被风卷着,飞到嬴寒山面前。 “您让陛下夺情,考虑过我的声名吗?母亲已经不在,我孤木难支,为母亲守孝都做不到,我连最后的名声都不剩下了。我跟从您那么多年,您就这么不放心我,要把我的两条腿都打断,以后只能仰仗您吗?” “何况那是我母亲!我为她守孝有什么错!” 争吵声骤然停止,风将门推开一小角,嬴寒山就那么坐着,看着乌观鹭略略透出冷酷的背影 她还记得最初见到乌观鹭的时候,那一尊轻声细语,敛目低眉的仕女俑。那时她什么都怕,说话不敢高声,脸上仍旧带着困于峋阳王府邸时惯常的粉饰痕迹。 如今乌观鹭仍旧站在那里,仍旧是小小的个子,不宽的肩膀,但一种磅礴而威胁性的力量正从她身体中生发出来,用不满足的眼睛望向这个世界。 不知何时她已经是一个政治家了,懂得细心经营自己的势力,懂得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像亲生女一样爱着她的学生,又像是上官一样仔细地控制她。 鱼其微别过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抬头的一刻与门后高处的嬴寒山对上视线。那位未来的陛下望着她们,不知为何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终鱼其微被放还守孝,嬴寒山以为她母亲在太学及国家书库塑像为交换,限她守孝一年后复出,参与科举授官。塑像本来就要建,嬴寒山只是找了个借口让她能够把忠和孝都全了,既能回去整理鱼家事务,也能及时回来参与朝政。 她走那天乌观鹭又去送她,师徒两人好像没有吵过一样平和。马车辘辘远去,乌观鹭转过身来,摸索着从鬓角拽下了一根白发。 文官至此分配完毕,两相空悬,其一等待鱼其微归来,余一等科举后再作安排。 武官这边比文官简单,但幺蛾子也比文官大。 两位女将各领柱国名号,其余将领均以战功安排,除去轻甲将军陆仁某死活要回都城干金吾卫之外,其余人基本上还是按照规章来。杜车前还没加冠,雪仔还没及笄,但名字都先照着他们父母的遗愿改了。 杜车前改名为骏,杜雪仔改名为晴,林孖和海石花与杜泽有旧,两个孩子就被发去他们那里历练,预备着成年后拉回兵部。 白门人这边一切正常,乌兰古部这里特别异常,异常就异常在天孤那边发来了文书。 文书的主旨是恭贺新帝登基,我们已经被第五靖揍得很惨,看到你把他揍得很惨之后非常怕你,希望能和你和平相处,我们愿意朝贡。 主旨之外冷不丁加上了另一条要求:既然您的大将图卢·乌兰古是天孤人,乌兰古部曾经也有过统治草原的女领袖,在如今这个我们一片混乱的时候,希望能够迎回她成为我们共同的王。 文书十分诚恳,痛陈如今草原各部混乱,流寇丛生,有许多侵扰边境的小部落无法管束,急需一位臣服中原的王来统治他们,避免中原与草原发生摩擦。 嬴寒山把这封文书给图卢看,图卢一边看一边嗑嬴寒山桌上的干无花果。“我能撕吗?”她客气地问嬴寒山,看嬴寒山无所谓地耸肩,就把它撕了丢进火盆里。 “他们不是乌兰古部的同胞,我也做不成他们的王。”她说,“既然在危难的时候把乌兰古部当做猎物来狩猎,就不要想到今天要乌兰古部回去收拾残局。中原是女人的王朝,乌兰古部是母亲的氏族,我来到中原,就是回家。” “你真不回去?”嬴寒山笑眯眯地翻着火盆里的残渣,“你要想回去,我不拦你的,咱们两个不用说客气话。” 她眨眨眼睛:“要说回去,也得回去,他们既然说天孤内部不太平,可能会袭扰边境,那我就去边境上待一待,让他们太平一下。” 日光款款落入大殿,落在相视而笑的一对君臣身上。她们或许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多少草原鬼故事的主角,或许也并不在意这件事。 …… 春渐渐地老了,护城河的两岸就开起了美丽的,没有被血与腐骨的膏脂浸润过的花。一枝一朵都透着股太平盛世的清丽劲儿,吸引浣衣打水的少年们采摘赠送。 这是一个好春天,也是一个好年景。 从都城而来的马车已经到了从州,封侯的旨意暂时没有追上他,已过而立之年的书生从马车上下来,风鼓满了他的衣袖。 真是个好时节。陈恪想,好得就像是他刚刚伤愈,就任别驾的那一年。远处的田野上覆盖着雾一样的青色,麦子已经起身,天气还不太热,料理完自家地的农人会去树荫下,用水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有人认出了他,有人遥遥地招起手来。“快看啊,”他们喊,“陈家那个有出息的小郎回来了!” 已经不小的陈小郎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有细微的潮湿浸润他的眼角,又被春风吹拂而去。 这一刻,他不再戚戚于他的将军了。 第727章 太学已经办了起来,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们换上青布衫子,整整齐齐地走入这从来未有的地方。在正对大门的院中,一尊新立起的雕像静静伫于日光下。 “那是什么人?”有人悄悄地问,随即被打了头。 “不可孟浪,那是鱼校长。” 鱼召南注视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年轻面孔,一如无数个午后她注视着自己的学生们在书斋朗诵课文,日光穿过古树的叶子,在她身上投下斑斑游动的金色日影。 她没能飞去南方,但南方仍旧在召唤新的鲲鹏。 崔蕴灵在都城里买了新的房子,房子里的花池家具都是他一手置办的,哪里都合他的心意。只是东看西看,似乎还缺了几件瓷器摆设,让很可心的前厅显得空荡了点。 本来他就任户部长官,最不缺的就是给他递钱递物的人,奈何嬴鸦鸦刚刚敲打了他,说要是管不住那只猫爪子,就把他剩下的那只手也剁了。 人威胁猫,猫喵曰,知道了知道了喵。 趁着陛下还没登基,崔蕴灵向青城跑了一趟,预备着寻几个漂亮的瓷罐子拿回来摆,也把崔骋的墓扫一扫。 崔骋本来应该葬在崔家祖坟,但他留的遗书里说自己颇对不起这座小城,不如留在这里肥田,崔蕴灵就把他安葬在了这里。几年没人洒扫,坟头的草长得挺高了,崔蕴灵一只手拔了一炷香半才拔完,累得直接躺在了坟边上。 这坟地方一般,旁边就是条沟,一翻身没准就掉进沟里。崔蕴灵很不嫌弃地躺着,抬头看着天上白云流转,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二伯父要埋在这里了。 他一辈子连滚带爬地掉进沟里,终于在躺下的地方看到壮丽的长天。 “挺好的,二伯,挺好的。” 玉珩送去沉州时,给秦蕊娘送去的东西也到了。随州一战她占大功,赐皇商号,予建立商会之权,专营沉州丝与茶。随诏而来的还有一把金丝檀的拐杖,恰好合她的身高。 秦蕊娘忙得不可开交,这一阵子她正在向无家提供制作农具的材料。之前做出的“水管”要继续铺设,一时间杜仲的价格有些上去,她也预备囤一批货来供药用。接到那柄拐杖她才想起来陛下快要登基大典了,可是送什么过去呢?这些年她林林总总地送了好多零碎,陛下都很爱惜地带在身上,如今这么重要的时候,该送些更好的东西才是…… 皇商娘子坐在屋中沉思,平平无奇的无家人奔走在大地上,追随着春去的脚步。 启元元年,玄端章甫,冕旒十二,帝登坛封禅,践祚开国。 在宫人们拉起珠帘,大典即将举行的前一炷香时间里,嬴寒山最后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系统面板。 三块面板次第展开,上面的血色已经被金色所覆盖,原本第三块面板上淡金的数字已经变成一个平放的∞,它的一段从面板延出,指向即将随帘幕拉开而显露出的前路。 “陛下。”外面是嬴鸦鸦的声音,“已经预备好了,现在起驾吗?” 嬴寒山把面板收回,再一次整理了眼前的冕旒。所以历史到底会怎么写她呢?她想,怎么写这个新的王朝,怎么写她的过去和未来,怎么写这些和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将会同路走下去,还是终为仇敌,不死不休? 嬴寒山伸出一只手,于是那遮盖在眼前的珠链与帷布拉开了,所有人都低下头去,等待着帝国的新主人。 “走吧!”她说。 “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去走这条没人走过的路,赴这场还未开席的宴,去见见未来的所有人!” 就让未来的人们穿过重重的史书,到这里来见见我们吧! 至此正文大结局 第348章 【番外】掷钗裂帛(一) 【“你不要说我给了你一个恶谶的名字。”趺坐在高处的仙人垂下眼来, 她背后的万数镜子碎片都照着阶下人的脸。他看到凛凛清光在她眼中浮动,好像一柄剑将要指向他的咽喉。】 【“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一样,”玉成砾说, “关于毁坏, 关于寂灭, 关于失败和死亡。”】 【白玉为砾, 螣蛇成尘,璞玉不琢,玉毁于匣……而未成。】 【“真言修的是命运与时间的道法, 它们就像是洪流一样迎面而来, 如果用执着心去应对它, 就像洪水中一块礁石, 你或许能坚持一段时间, 但终究会被它粉碎。给你的名字是要你站在寂灭之上观察这一切,方可成就大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说, “但还有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鸦鸦?”】 【周遭安静了一会,坐在上首的仙人冷笑起来。“我知道我对你说的都是废话了。”她说。】 【“玉未成, 你死定了。”】 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 丰水季的淡河澄亮,像是条银带子一样潺潺地自原上流过。有半大孩子扯着染得红红绿绿的纸鸢跑来跑去,系在鸢尾巴上哨子发出清澈悠长的响声。 几只纸鸢飞进云层, 几只落下来。孩子们跑去捡拾落地的纸鸢,又赶快跑回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看, 你看, 那里有个白色的人呢。” “好怪,他的头发比我阿翁的还白, 但他的背不驼呢。” 被议论的人仿佛无知无觉般向前走着,身上一件单色的大袖,白发霜一样罩住两肩。如果是在竹林中看到他,或许会有人悄悄说一声这是位隐士。 第728章 但现在,在这个草木丰润的晴朗午后,他只像一团被雾裹着的孤魂。 玉未成耳边的声音很乱。 他那位名义上的师尊警告过他,修道之路以百年为计,如果强行突破,就像是用蝼蚁之身承载巨石,顷刻间就会被压为齑粉。从芜梯山上有修仙者至今,此类事情不胜枚举。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当在那石台上逐渐恢复呼吸时,他的四肢百骸中只有铅一样沉重而冷的绝望。 一切都结束了,他本该就在那雪中长眠,为何此刻魂魄又回到了这具蛇的身躯? 淡河的事情已经尽托故友,和鸦鸦的情愫也随着裴纪堂这个身份的消失而殆尽,他究竟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 然后,某种细微的花香从唇间渗了进来。他用手去擦,擦在指腹上一点淡淡的红色。 那是胭脂的颜色。 他不敢去想那一点口脂是哪里来的,擦在指尖的那一点红色很快融化,给尚无血色的指腹抹上一层淡淡的绯。 好像有一团火在他的指尖烧了起来,顺着骨髓一路烧到胸腔,烧得他几乎感到痛苦。是她吗?是她吻了那具无生气的死骨吗?在他这个奸佞之子自作自受地死在雪中后,她来见了他……? 他不能死,在弄清楚这件事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初恢复的身躯弱得难以行走,那些仙门中的医修也说不好他到底要多久才能离开九旋峰。“如果凡间无人在等你,”他们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凡人经此一劫不死已经是大造化,擅动只会损伤天年。” 他怎么能安心呢?那团火烧得他五内俱焚,他怎么能就在这高山上不知时间地养伤? 唯一的方法只有入道,用修士的力量重塑身躯。他接过玉成砾递过来的竹片,上面刻着他的新名字。 玉未成,中道夭折,白玉不成。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微妙的窃喜,修士会死去,但不会衰老,他可以永远保持着初见她时的面目。仇人的轮廓不会爬上他的脸。但身体的变化随即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老了。 一头黑发在几日间尽白,皱纹爬上眼角,唇角。当他望向镜子时,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衰老面孔,在低垂的眼皮下,浑浊的眼中散出阴冷刻毒的光。 真言宗的修士皆在时间中逆行,他也未能幸免,在鬓发皆白,面容老朽的那段时间里他毁掉了所有能照出自己脸的东西。 多可笑啊,多可笑啊裴纪堂,你以为你有了新的开始,可命运只是把你拎起来,对你吐了口唾沫又把你扔进泥里,甚至不用等你年华逝去,现在你就顶着她仇人的脸! 玉成砾操着一口东海乡音骂骂咧咧地把他从洞府里掏出来:“你个小宁占我一个徒弟位置,要是敢刚刚入道就身死道消,我就把你挂在山门前当鼓槌。” 他怔怔看着地面,脑子迟滞地反应着什么是身死道消,什么是鼓槌。 看他一副死相,玉倒是无可奈何地松了口气。“你能回到原样,”她说,“要么你修为提至与我相同,要么你气力衰微,身有不足时,也能面容近乎少子。” 被拎着的半死者一悸,霎时抬起头来。 他没时间去修大道,玉成砾寿命千年,他一年也不想耽搁。自残的想法短暂地浮现过,又被他按下去。 他不畏惧撕开肌肤,碾碎五脏,但他不想鲜血淋漓地去见她。 虽然不知道是何时,虽然不知道是何日,但他希望他再回到她面前时,身上是光鲜亮丽的毛羽。 所以他选了强行突破。 劫雷,心魔,耳边狂笑着的嘟哝着的古怪声音,缠在颈上几乎有了实形的黑蛇。他用了两三年时间和它们搏斗,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面容修整回青年。 太好了,他想,他终于能去见她了,他终于能忽略掉他是谁的儿子,把那些不堪都藏在脚下,当她看着这张脸时,她应该不会想起…… 然后,嬴鸦鸦给了他一耳光。 黑蛇在他颈上狂笑不止,用近乎于他又近乎于他父亲的语调低语。 “有没有可能,”它问他,“其实你只是在颠倒妄想而已?她恨你,恨你不去找她,恨你让她苦受折磨。而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告诉她为什么你不去找她” “那个理由只会让她想起你的身份,只会让她更恨你。” 它咯咯地低笑着,收紧蛇腹直到勒紧他的咽喉。 “你去死吧。”它说,“你还是死了比较干净。” 青草被踏碎的气味逐渐淡了,空气中弥散开新的香气。那味道有些熟悉,似乎是檀香,又似乎和着水仙花香,缓慢地融合进潮湿的空气中。 缠在玉未成颈上的黑蛇沉默片刻,他从耳边纷乱的嘈杂中找回自我。 没有,没有东西在诅咒他去死,他不能死……他已经走到今天,他不想就这么死去。 她恨他,怨怼他,不肯饶恕他,他能奉上一切去祈求她的原谅,只要她还愿意回头看看他。 那味道越来越浓了,掺着轻微的纸灰气。四周草已经长得很高,几乎没过脚踝,红土都被这绿色盖住,只有远处一点白色突兀地团在这翠色中间,像是经冬未化的雪。 一个影子跪坐在这团雪边上。 玉未成走了过去。 那是一座白石封顶的墓,清明时有不少人来祭拜过这座坟,周围的青草也清理过,是以坟顶还清晰。坟前放着火盆,里面的火舌轻柔地舔着被不断续进去的纸张,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出来的。 第729章 焚纸的人抬头望了眼来者,不悲不喜。玉未成眼中光亮颤颤,有些虚浮地向她走了几步,慢慢露出一个笑来。 “鸦鸦。”他说。 “道长。”她说。 伸向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战栗着,蜷起来。 “鸦鸦,是我,”他说,“我是……” “我知道,”嬴鸦鸦很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墓碑,“您是九旋峰的玉道长。” 一片一片纸灰蝴蝶一样飞起,擦着她的脸颊过去,轻柔地散入春风之中,她抬头去看它们,不看他:“此次我来淡河为陛下处理潜邸,约道长在此处见面,就是为了致歉。” 她用掌根擦了擦碑石上的积土与纸灰,裴纪堂三个字就从她手中露出来。“那时对道长动手,”嬴鸦鸦平淡地说,“是我无礼。道长面容太似故人,我发癔症罢了。” 那双蝶翅一样的睫垂着,无嗔无喜,虽然口中在对他道歉,双眼却从没离开过那石碑。站在那里的玉未成忽然被一口气哽住了咽喉,不敢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怎么能不看呢,他怎么能不看着她呢?她就与那石碑站在一处,字一寸寸从她手下显露。一勾一划,娟丽流畅如鸢迹,赫然是她的字。 那些年他们一起处理文书时,他不止一次悄悄侧过脸去,看笔墨在她手下画出一道悬针。 她有时会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眼神轻轻一碰,各自就像摸到了火似地赶快把头别开,装作无事发生。 如今他又看到这字迹了,在他的坟墓上。 “沉州刺史裴纪堂之墓”,无铭无款。 嬴鸦鸦自顾自地烧纸,烟气扑上她褐银的衣袖,恋恋不舍地从她背后绕过。“这是我所爱者的墓,”她说,“他突逢横祸,葬于此地,已经快要三年了。” 她仰起头,脸上居然是一个笑:“道长长得真的很像是他,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是他回来了。” 玉未成前趋两步,慢慢地屈膝,半跪下来。 “鸦鸦,我是裴纪堂。”他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眼前的女子闭上眼睛,几乎笑出声来:“您看,您连说话都那么像,但我知道您不是。” “若是算上黄泉下的日子,我们相识已经快要十年了。我对他心有不满过,作弄过他,不理解过他,直到最后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交出去,把这颗心剖给他看了,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会辜负我的。” 盆中的火烈了一瞬,香气浓烈得割喉,玉未成隐约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嗅到过这香。可是……究竟是在哪里?为何她烧纸时会有这样的异香? “所以如果他没有死,他一定会立刻排除万难回到我身边来知会我,毕竟谁也不会看着自己的爱人平白流三年的眼泪,流得眼睛都涸了,您说是吗?玉道长?”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怼,没有怒火,却像是细密的冰针,缓慢地刺进他的胸腔。颈上的蛇又在笑了,痛感让他几乎要抓住衣襟,那几乎伏在地上的仙人抬起头,眼睛里隐约有哀求的神色。 “鸦鸦,是我的错,”他说,“因为我……” 说呀!那蛇愉快地笑着。告诉她那时候你变老了,你猜她信不信这个理由?为什么变老了就不敢见她,难道只因为变老了就不敢见她? 说呀!因为你肮脏!你就算把五脏都取出来把血都放尽,你还是这张裴家的脸!你就是不敢告诉她你长得和裴厚之一样,你就是不敢告诉她你有那样恶心的样子。 那蛇鳞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蛇在他耳边低语。 “她很喜欢你的脸的,裴家的脸就是很端正俊美,是不是?让她想想就是这张脸杀了她的父母亲族,她会不会恶心得吐出来?” 那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呕出。 “我有不得已。”他无力地说。 “世上没有不得已的事。”嬴鸦鸦说,有几秒钟她不再笑了,她垂着眼,目光中有浓烈的东西。但眼睫只是轻轻一翕,这浓烈的东西就化开,消散,“您真是个好心人,被我打了还来安慰我。” “您可以不用装作他了,请您别装作他了。” “如果我的爱人就这样残酷地看着我被折磨而不动声色,那我宁可他没有回来。为了躺在这里那个人,为了我心里那个人,请您不要再说了。” 玉未成战栗着,喉头翻起甜腥。他确实回来了,确实站在他面前,也确实听到了她叫他爱人。那样温柔的,缱绻的口气,对着的却是坟墓中那个身份。 裴纪堂就是死了啊,他不过是个鬼魂而已,癔想着她还会让他回到身边,忘记自己对于她来说什么也不是。 一角没有被焚尽的纸飞了出来,落在他手上,痛觉让他骤然回神。 那纸上是一点没有被焚尽的画像,隐约能看到官服的红色,在边角处隐隐约约残着什么话…… “赠我旧识,遗我旧爱,思之念之,与君永诀。” 他忽然明白她在烧什么了,他忽然想起来那香气是从何而来了。 那是他为她做的香方,那年冬天她拿走那两株水仙后,他就寻花来为她制了熏衣香,自此以后无论花开与否,她总能借此香熏衣。 嗅到这个味道,她或许会想到今年冬天吧。那时的他这么想。 她在烧那方香,她在烧他与她互送的那些旧物,当玉未成意识到这一点时,春风猛然扬起化作灰烬的纸,簌簌然飞向空中 第730章 他扑进火里。 仙人不惧火,但他毕竟只是入道几年的修士,手上的皮肤在火中焦裂,血顺着火苗落下去,在纸灰上落出鲜艳的颜色。 他顾不上疼痛,他感觉不到痛,手指徒劳地抓住那些还未被焚尽的纸片,它们在他手中片片开裂,消失。 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灰烬,他和她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满身纸灰的仙人颓然地跪着,血顺着还未恢复的双手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衣袖上洇成一片。那张幸免于难的画像被风燎过来的火星又吃了半边,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字。 他慢慢抬起头,嬴鸦鸦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银褐色的背影随树影一乱,就消失不见。 她不要他了。 第349章 【番外】掷钗裂帛(二) 启之初, 左相南行,以立祠封潜邸故。 任哪个朝代的礼官看到大启的开国,都会捂着眼睛惨叫一声礼崩乐坏。 皇帝本人对搞各种各样的仪式没有任何兴趣, 后宫不修典礼简办, 要不是礼官们拽着她的袖子大哭您今天要是不亲自把这个禅封了我们就撞死在您家门口, 那她可能连登坛封禅都指挥鸦鸦替她去。 ……而礼崩乐坏, 也意味着这个班组的很多人还没有打起精神来,还放松得像是在南边割据一样。 就连这位素以敏锐多谋闻的左相,也没意识到现在有多少人想要她那颗项上人头。 不过……无妨, 她看不到这些虫子。 这一队刺客有六个人, 只有一个身手好些的往外逃了几步。在蹿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前, 一道清光削断了半边车轮连同他的右腿一起。 连着半截小腿的右脚掉落在地, 血喷出来, 在地上汪成一洼鲜红。断肢的瞬间反而惨叫不出声,那刺客瘫在地上直着脖子啊啊地呵气,呕出一口酸水。 那个杀了他同行所有人的影子走过来。 被斩得支离破碎的身躯掉得满地都是, 血渗进土里,在阳光下泛出油汪汪的赤色。可轻轻从上面拂过的衣袖却干净得没沾上一星血迹, 瘫倒在地的刺客用力地眨着眼睛, 目光从那素净整洁的衣袖升上去。 他看到了一张仙人的脸。 白发低垂,半边披落在肩,半边被青玉冠束起, 那张脸仿佛刚刚及冠,眉宇间有些舒朗的君子气。但在发丝下的眼睛却晦暗不明, 像罩着层浓云, 云中闪现出鳞的冷光。 他轻巧地迈过那半截断腿,走过来, 俯下身。 “你是谁派来的人?” 躺在地上的刺客打着寒战,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因为失血而不住地倒气。“你是谁派来的人?”仙人重复了一遍这话,声音清清淡淡的,好似在讲一朵花是开了还是没开。 被斩断肢体最初的昏乱褪去,痛苦像是火一样烧了上来。刺客猛然栽向一边,哀嚎出声,眼睛中倏忽闪出困兽一样的光来,他挣扎着扑过去拽这白发仙人的衣领,被闪了个空,又栽在地上。 “我不是谁……呃!”他断续地号叫着,“我是来索她叶蔓命的人!” 那双白发下的眼睛有了波澜,仙人浅浅蹙起眉,刚刚栽倒在地的刺客又直起身子,挣扎着去拿自己的刀:“老子今天是事不成了!但老子下了黄泉也是一条汉子!叶蔓!你不得好死!你死了也落进……呃!” 他的喉咙被扼住,仙人脸上那片模糊的光晕忽然散去,原本只是隐藏在雾气下的蛇露出尾巴,昂起狰狞的头颅来。“你还有活路,”原本清淡的声音低下去,沉下去,变成兽压在喉咙里的低吼,“闭上嘴,不许叫那个名字,想清楚后回答我,是谁让你来的。” 白色的羽毛片片剥落,黑鳞在其下浮现。被扼住咽喉的人徒劳地抓挠着他的手,声音因为呼吸不畅而断断续续。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咳嗽着笑了起来。活路!什么叫活路!他主家郎君当初把所有身家都押在了叶蔓身上扶她为主,她却一抹脸就断送了刘家最后的血脉! 这个在刘家的庄子里长大,灭族后一直跟在刘承业身边的家仆睁大了血红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是峋阳王屠尽了臧州这些首鼠两端的小世家,那又怎么样?那是天灾!可叶蔓不一样,他的主家郎君费尽心力找到她法承天家的证据,郎君差一点就有了从龙之功,那之后,那之后刘家就还是兴旺的大家…… ……都被这个女人断送了! 他的喉咙呼噜呼噜地响着,挤出来的声音有些变形:“叶蔓……叶蔓!你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你……你做着朝廷的县主投身反贼!你死了爷娘连丧也不守!” 气管被挤压成一片,最后一句话也像是嘶吼:“你这个第五望不知道和谁媾乱生下来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了,睁得很大的眼睛里倒映出蛇的影子,一条黑色的蛇从仙人眉眼中游出,咧开嘴,露出一个血腥的微笑。 玉未成觉得自己断片了几个呼吸。 像通宵痛饮的最后时刻,头脑中只有混乱的白光。在这个刺客骂出最后一句的瞬间,他居然感觉自己有片刻的抽离。当他的精神再度集中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 修士的力量能碾碎磐石,断裂金铁,但他没有拧断这个人脖子。扼住喉咙的手向上,轻轻捏住脆弱的颌关节,一拉,咔嚓。 舌头,喉咙,还有余下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的碎肉,就这么黏黏糊糊地挂在他的手指上。血从被撕裂的缺口中喷出来,溅在他的白衣上就洇成暗红。我不清醒吗?玉未成问自己。我清醒极了! 第731章 他就这么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把这个刺客从口腔剖开。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她,我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她!低温的火焰在他的血里燃烧,玉未成听到那条黑蛇狂笑不止。 “就这么做!”它说,“你从来都想这么解决问题!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忍受了太久,装模作样了太久!你的血里本就流淌着残忍,你本来就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你不高兴吗,你高兴极了!” 血顺着玉未成的手落下来,视野也被染上红色,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里面夹杂着的声音不知道是大笑还是呜咽。 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他不知道,他的脑袋清醒得一片空白。 好脏,身上全都是血,那些诅咒好像融进血里喷满了他的全身。可是没有关系,玉未成想,我本来就是脏的。 但她不行,她是干净的,一点血一点污言秽语都不该沾在她身上。 最初狂乱的战栗退去,他颓然地垂下手,看了看掌心的血。 我高兴极了。玉未成想。 ……因为我就是这么坏,我应该高兴的。 地上的血逐渐干涸,土地从暗红转为乌紫,被从喉咙撕到前胸的尸体倒在地上,和那些驳杂不清的尸块混在一起。玉未成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擦一擦脸。袖子上是血,手上也是血,这张脸反而越擦越脏了。 他看看手,看看地,然后慢慢坐了下来,坐进一地血里。 “别装傻,”他听到耳边的声音轻声咕哝着,“你怎么又露出这副可怜相了?难道是我抓着你的手要你做这些的吗?” 不是。玉未成想,是我自己要做的。 在下山前玉成砾给他的最后一个告诫就是别碰凡人。“你的心魔已经重到影响神思,下一次劫难必是心魔劫,”坐在高处的仙人声音泠泠,回荡在四壁之间,“如果你身上沾了业障,那你好自为之。” 他听进去了,他确实这么做了,在阵前落下的那一刻他谨慎地用着风雨咒,没有伤到城墙分毫。那时他悬在半空中,遥遥望见远处人群里那个熟悉的影子,只觉得血灼得心上那个陈年的伤口微痛。 “我要活下去,去见她,留在她身边,十年,一百年……” 可现在他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蛇爬行着,发出在血中蠕动的黏腻声响:“你这么坏,她不要你了,是不是很对?” 玉未成含糊地应着,低头看着地上的血洼,里面的男人不像是仙人,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鬼魅,一身白衣已经尽数染红,袖底积着乌沉沉的暗色。他想说什么,想叫什么,喉咙里却只有被压断了腿的狗一样的呜咽。 “那你,现在便……” 他抬起袖子,又抹了一把脸,干涸在上面的血迹被搓掉了,本来的肤色就显露出来。 “不要……” 玉未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心魔的声音和胸口愈发尖锐的刺痛摇撼着他的神智,他抬起头,对着天空露出一个惨然的笑。 我不要死。 她不要我了,我不好,我辜负她,我…… 但我还有用处,我还没有被用完……!我还要保护她,她回去的路,她在都城的日子…… 直到,我不能为止。 …… 天阴得厉害。 今年雨水好像格外多,入夏以来就下个没完,嬴鸦鸦原本预备着处理完沉州的事情就走,硬是在路上让雨水多耽搁了好几日。 直到赶回启都,天还是没有要转好的迹象。 入宫去见嬴寒山时天已经擦黑了,太阳还没落市令就轰着街上的商铺关门。“今夜风雨!”有市中吏拎着个锣在街上走来走去地敲,“速速归家!” “悬篮挂物,各自收归!”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苔气,细嗅还有些土混合着硝石似的辛辣气味,年长些的指挥着小辈用木棍靠好门,“今夜有雷,”他们说,“谁都不要冒雨出门。” 陛下的书房里自然是没有潮气也没有土腥气的。博山炉中烟气袅袅,焚的却不是郁金龙脑。嬴鸦鸦进来时偏过头去嗅了嗅,还是阿姊惯常烧的薄荷叶。 “臣应关……” 她拍拍自己的袖子预备跪,抬眼就看到嬴寒山给了一边的起居郎一个眼刀。后者从善如流地退出去,陛下立刻放松了后背歪在新制的高脚椅子上。 “鸦鸦你要是再不回来,”嬴寒山用手腕盖住眼睛,长出一口气,“我就要去淡河抓你了。” “身边人不得力吗?”嬴鸦鸦笑了笑,忽略过那个没行的礼,碎步走过去。 嬴寒山摇摇头:“太得力了,卷死你阿姊了。” 卷为何意?她眨眨眼睛,没深究这个话题,嬴寒山也很快拾起另一个话头:“沉州怎样?” “春耕已过,今年雨水稍多,但水利已修整完备,并不很要紧。”小鸟儿挨着嬴寒山,被让了个地方出来,就不推辞地坐下,“但春夏易有疫,我叮嘱了当地,若是雨后井水不澄明,不可饮用。引水螭首所连接的水管也要五日一检查是否有破损,引水源头处沉灰池中的碳粉也要及时更换。” “好。”嬴寒山点点头,“旧地呢?” “沉州当地说要扩建潜邸,我把阿姊俭省为上的话带过去,他们还老大不乐意。”嬴鸦鸦眨眨眼,“至于是封起来还是用作祭祀,还是阿姊定夺,到时我再传信过去。” 第732章 嬴寒山还要再说什么,屋中突然绽出一声清吟。 白龙从嬴寒山肩上显现,一团雾气一样绕书房飞转一圈,俶尔落下,塔一样护住坐在主位的帝王。与此同时,一声闷雷从天空中滚过,屋瓦随即震颤。 “阿姊!”嬴鸦鸦已经很熟悉自家阿姊那一年一次的劫雷,不自觉站起身来。 嬴寒山眉头蹙起看向窗外,倒没有立刻反应。 “不像是对我。”她说,“我上一次雷劫已经过去,如今国内无灾,未动刀兵,不该有雷劫。” 嚓! 第二道雷落下,窗外一片雪白,两人的脸颊随即照亮。有宫人忙乱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又被人训斥不要惊扰陛下。 “但这确乎是劫雷,”嬴寒山起身去关了窗,“见鬼,哪一个在这附近渡劫?” 嬴鸦鸦一悸,抬眼望向嬴寒山,她的阿姊还没有反应过来,兀自喃喃。 “又是哪个杀生道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摆明了就是要人死的雷了。” 第350章 【番外】掷钗裂帛(三) 修士并不怎么做梦。 睡眠, 食欲,这些基本的欲求会随着修行的进展退去,与睡眠伴生的梦境也会逐渐淡化。一旦某个修士开始做梦, 要么是她或他即将有巨大的机缘或困厄, 要么 是灵府已乱, 心魔横生。 玉未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些天他一直浑浑噩噩, 像是落进了一壶油脂中,身周的空气如同滑腻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攀升上来, 掩住口鼻, 盖住双眼。 修士的袍服本应无垢, 在内心平静, 身上无伤时, 无论是繁复的礼服还是简单的白衣,都应该不染尘埃。 然而此刻血色叠满了他的衣袍,有些已经从暗红转为深黑。这几天仍旧有心怀不轨者靠近她, 有些冲着叶家女来的,有些冲着嬴鸦鸦来的, 他分不清楚。 他也不需要分清楚。 大多数时候他不需要与人交手, 但总有被心魔的低语逼出狂态的时刻。衣上的血用水洗不干净,只有心境澄明才能消退,他的心境昏乱, 血色就盖住那些鸟与星辰的刺绣,变作乌紫的斑纹。 “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蛇在他耳边低语。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玉未成想。 从那坟前离开后, 他最初还会在她周遭徘徊, 看夜中半开的窗,一盏孤灯在里面明明灭灭。后来他被血染得满身猩红, 就开始害怕被她看见。 他守在角落里,藏在阴影里,像一只快死的猫狗一样呜咽着掩盖自己,悄悄注视她所在的方向。 再后来,她所在的方向也不清晰了,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玉未成不敢再靠近她身边。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了那条蛇,害怕自己会伤到她。 这些日子他做了很多梦,他梦见自己还穿着县令的官服,躺在淡河府衙那一间小小的书房中,瘟疫带来的高热让他神思昏聩,溃烂的黑斑从手臂长上脖颈。 我要死了?玉未成想。这里是淡河吗?我还是那个县令吗?我做了好长一场梦啊。 痛苦,悲哀,惶恐,孤独,在梦境中的死潮水一样漫上来之前,他竭力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抓住梦之外的什么。 不对,她应该在这里才对,她应该试探我,嘲笑我,那样敏锐而狡猾地注视我…… 为什么我会在没有她的世界…… 有时他又梦到自己朱紫玉带,手捧牙笏,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来了又走,凑上来的人腆着一张谄媚的脸。“裴相!裴小相爷!”他们这么叫他,玉未成在他们眼睛里看到自己错愕的脸。 “什么裴小相爷?” “您呀!他们笑嘻嘻地说,“您年纪轻轻就接了裴相爷的位置,此后贵不可言啊!” 不对,不对,他没有一个做丞相的父亲,他不应该身着如此华丽的袍服。“她在哪里?”玉未成哀戚地抓着这些影子的衣袖,“她在哪里?” 影子们嬉笑着扭曲,声音如同蚁爬般缠上他。 “您不是下令,叶家尽数下狱处死吗?” 今晚他做了一个不一样的梦。 他梦到无人的巷子,梦到一个妇人的背影,月光照在她耳上那对珍珠上,泛起一层莹莹的光泽。“阿母!”玉未成踉跄地跟上去,想要拉住她,“等一等儿子……” 那个妇人停下了,微微侧过脸来,半张脸颊在月光下模糊不清,一道泪痕却分外明显。 “我儿,”她说,“快逃啊。” 玉未成惊醒了。 街巷还是那个街巷,四周没有一个行人,商铺早早地关门,悬挂的灯笼也收了起来。他站在一团混沌之中,某种强烈的恐惧感从头顶淋下。作为人的实感忽然回到了他身上,浑噩不清的头脑有片刻清醒。他感到冷,感到疼痛,缝合住他心脏的那部分异物又开始隐隐刺痛,令人作呕的不适感里,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 他想看一眼鸦鸦。 不能是明天,不能是此后任何一个时间,他好像绞索已经勒入咽喉的人,挣扎着想吸入最后一点氧气。一身暗红的修士拖着身体在街上走着,全身因为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和渴望而颤抖。 没有时间了,他想看一眼她…… 滚滚雷声越过云层,细密的雨点落了下来,唰唰的白针一样刺在玉未成身上,等到他走到左相府邸前衣衫已经全湿。被浸掉的血色从衣摆落下,散成一片微微的红。 第733章 书房的窗户关着,灯熄着,叩门只引来了匆匆跑到门前的家仆。 “今晚左相娘子吩咐不见客!”门里的人隔着门答,“外面的贵客您就别冒着雨等了,明早再请吧!” “拜托……我有急事……只通传一下,通传一下就好……” 他无力地拍着门喃喃,一直到雨水的滞重把他拖拽到地上,拍门的动作逐渐变成无力的抓挠,不知是从袖上浸出还是从被磨破的指腹上流下的血迹在门上画出深色的几道。 门后的脚步声却渐渐地远了。 一道雷光照亮天空,玉未成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雷霆。 她不见他,他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应该是走了一段路,或者飞了一段路,修士的本能驱策他给自己寻找庇护,耳边心魔的笑声劝说他放弃。 玉未成只模糊地记得他要从鸦鸦的府邸离开,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去。这样他会好好地死在角落里,不会弄脏她的门庭。 第一道雷落下了。 好像有一把沉重的锤子砸在他的颈椎上,那湿淋淋的修士跪下来,第二道雷把他劈进雨里。好痛,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割开,雨水冲刷着肌肉的裂痕。他感到冷,感到有一把冰的锥子从脊椎中刺进去,刺得每一节骨节都在咯吱作响。 十年前的裴纪堂或许会在这样的夜雨里关上窗,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再批一卷公文。五年前的文定侯或许会匆匆带一把纸伞,去接那位出行尚未归来的长史,任由雨水打湿他披风的毛领。 但现在,他趴在泥泞里,像是条快死的狗。 他开始作呕,最初的昏聩感之后疼痛涌了上来,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他的胃袋。干呕出来的东西温暖而腥甜,带着些可疑的碎块,玉未成睁大了眼睛,艰难地向着墙角挪过去。 “唔……!” 又一道雷落下来,伴随着轰鸣声的是细微的碎裂声响。皮肤被闪电撕开,血肉里露出淡粉色的骨骼,雨水不断地落着,从已经破碎的肢体上剔下碎肉和皮肤。他拖着身体,直到失去平衡向一边摔下去,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 好痛,但已经不怎么能感觉到痛了。 玉未成睁开眼睛,雷光的白色弥漫开来,黑色缓缓从中间洇开。 …… “为什么不开门?” 左仆射府前的血迹没有被完全冲开,血水积攒在台阶下,变成一个又一个浅红色的水洼。随从们忙不迭地为晚归的应左相打起伞来,她却一个人急急跑到了门廊,任由地上那些可疑的赤色染上衣摆。 守在里面的门房错愕地看着她,今天应相入宫面圣,他本来想着主家十有八九会宿在宫中她与陛下是亲姊妹,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为何主家却冒雨回来了? “你怎么不开门?”看眼前人发愣,嬴鸦鸦的声音带上急促。 “啊!啊……小人回主家的话,”门房猛然回神,意识到她是在问之前叫门的那个人,“今晚主家娘子不在,以往娘子吩咐了勿令外人知道去向,故而小人用娘子不见客回了……” 他打了个磕巴:“隔着门看那人,仿佛一身是血似的,怕人得紧,反而头发隐隐约约是白的。小人不知外面是人是鬼,又如此雷霆暴雨,故而不敢答话……娘子若问那人,他走了并不久,应当还在附近……主家恕罪……” 嬴鸦鸦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年轻的左相一甩衣袖折回车上:“我亲自去找。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 雨渐渐地大了,雷反而不再轰鸣,嬴鸦鸦撩开马车的垂帘,四周地面被雨水洗得好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幽微的光。一切都晦暗不明,雨云罩住了太多细节,她看不清楚有没有人在街上。 马车在巷口停下,她取了伞下车。 这样见鬼的天气里连巡夜人都不爱出来,四面白茫茫的雨幕隔住人的视线。有随从想劝嬴鸦鸦回车上去,他们替她找那个人,被她抬手挡下。 “无妨,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白发,血衣,在街上应该还算醒目。嬴鸦鸦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在他挣扎着躲避她视线的那段时间里,半开的窗后一直有人。恨他吗?嬴鸦鸦问自己,似乎不算是恨,那更像是怨,叩击一面墙想要从砖石中获得答案的怨。为什么你要独自死去?为什么你消失了三年? 她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三年的苦楚像是醋一样浸泡着她的心。 可那不是恨,不是欲其死的恨。 几条街上都没有,傍晚时收市让街面一片干净,猫都藏不住一只,四散下去寻人的随从无功而返,嬴鸦鸦的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片。 “主家,”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她,“再找就出城了,您可要先回车上避着,小人再去搜一圈?” 嬴鸦鸦摇摇头,拧干发上的水:“我也找,再找一次。” 就在这个瞬间,某种轻微的血腥在雨水中浮动起来。她突然抬起头,望向某个没有注意的角落 四面的水都向沟渠中流过去,积水已经涨得很高。她走过去,走到这泛着暗赤色的水边,看见一只残破的袖子搭在渠沿,露出半只已经分辨不清的手。 他在这里,她找到了。 第351章 【番外】掷钗裂帛(四) “有劳了。” 站在那里的左相轻轻一颔首, 眼神扫向一边,随从立刻会意,带上诊金去送冒雨赶来的府医。 第734章 那府医口称不敢, 接了诊金又有些迷糊地向内室瞧了一眼。 奇也怪哉!他想, 那人居然还活着。 三更半夜左相府上派人拿着令牌来接, 唬得他提了医箱就跟着走, 这样蹊跷的时辰要医生,别再是那位贵人自己出了什么毛病。这满朝上下都知道虽然她改了姓改了名,但上头那一位是拿她当亲妹子看的, 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 这祸事就大了。 谁知道到地方一看, 左相好好地站着, 屋里躺着个别人。 那人一头血污的白发, 看不见一点黑色,脸颊却年轻,约莫冠年刚过。 他进去, 几乎不敢把手伸过去摸脉这人像是被带着铁钩的鞭子抽了好一阵,皮肤寸寸开裂, 血流得快要尽了, 露出底下惨白的肉和骨。不要说死了,看这样子投胎都投了有一阵子了。 但这人的脉却确实还跳着。 府医没有什么好办法,也不知道该怎么救, 这人没死……既然没死就当作重伤养吧,吃些生肌止血的药, 把伤口擦干净了包一包。 好在左相也不为难他, 接了药方叫人把他好生送出来。他步步回头,想了半晌还是没敢问那是什么人。 嬴鸦鸦看人被送走, 就掩上房门。 玉未成被放在一张铺了细麻席的竹榻上,旁边早就备好了热水和净布。有侍从要上来搭手,嬴鸦鸦想想,还是挥退他们自己给他擦伤口。 衣服是完全不能要了,往下脱都不知道哪个是领口哪个是袖子,新的旧的血粘在一起,混着雨水浸得看不出原样。只是躺在竹榻上这么一阵子,铺在上面的麻席就被浸透,血顺着席子淌到榻上。 她在水里浸了布,拧干,盖在黏着伤口的碎衣服上,捂了好半天才勉强把它揭下来,血块带着被牵扯下来的皮肉,像是撕纸一样嘶嘶作响。 嬴鸦鸦见过这样的情状,在阿姊早年间雷劫最厉害的那一两次里,她的身上也有这样的伤口。一道道血痕树枝一样张开,在皮肤上盖满,深的地方就熟透了的果子似地开裂。 可那时阿姊还会含糊地呼痛,时不时挣扎一两次,他却只剩下惨白着脸颊喘息了。 “唔……” 她花了一炷香,或者还要多些的时间才把那件报废的法衣全脱下来。榻上的人指尖战栗着,喉咙里有含糊不清的哀鸣。没有那些碎布的遮盖,这副身躯看着更凄惨了些。将将止住血的新鲜伤口下,肋侧,肩上,后背,都攒着些已经暗沉的旧疤。 她慢慢地想起来,其实他不是个文弱书生。 靠近胸口的位置伤痕就少多了,一直到左胸前才突兀地多出一片青黑色瘢痕,像是学徒锔坏了的瓷,一只蜘蛛样狰狞地趴在那里。 嬴鸦鸦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颈侧,指腹触及同样凹凸不平的痕迹。她知道这是什么,阿姊曾经用这种方式救了她一次。 把她从死人救回活人。 那时,他是真的死了一次。 她小心地摩挲那处不平的凸起,心脏的搏动透过胸骨传到她指尖,好像在肋骨笼里一只战栗不停的鸟。“冷……”他梦呓起来,声音含糊得呜咽一样,嬴鸦鸦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睛,他就逐渐安静下去。 “没事了,没事了……” 他高她两个头,给他翻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嬴鸦鸦擦了一桶血水,叫人拎出去,又喊人给他翻身,折腾完包好天已经微微有点白。 横竖第二天不上朝,她白天补觉也无妨,索性把还没处理的公文就抱到榻前,守到天亮再换个屋子补觉。 她点着灯看了两卷户部的事情,眼睛熬得痛,想着闭目靠在榻边歇歇眼睛,一闭眼思绪就朝着不知何处滑落下去。 周遭的景物水墨样一圈圈晕开。 嬴鸦鸦觉得四肢轻飘飘的,好像浮在一片暖洋洋的水里,脚下踩的明明是石头,却像是棉花一样用不上力。 她抬起头认真看了看周围,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 这里是哪?这里好像是淡河? 晕开的水墨逐渐清晰,树与墙都蒙着一层朦胧的白色。这确实是淡河,又确实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淡河。站在这里可以远远看到原本是城西的地方被围墙挡死,周遭的铺面也不是印象里的样式。 嬴鸦鸦记得曾经有人和她提过,淡河在十来年前扩过城墙,城西就是在那时扩出来的。此前淡河遭难,城西残留的旧城墙抵挡过一回第五煜手下人的进攻。 眼前的淡河还没有城西,这或许是很多年前。她没有见过从前淡河的样子,这大概是梦,却不是她的梦吧。 嬴鸦鸦捋着墙根往前走,身边不时有行人经过。这是午后,卖午食的摊子收了,茶摊子倒还摆着,没铺石砖的地面暴土扬长,有马车经过就激起一阵尘埃,惹得路边歇脚的人一顿呸呸。 他们的脸都有些看不清楚,有几个的线条明晰些,能看到眉眼,有些干脆是白板一个,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毕竟是淡河,街巷排布没有改多少,她随着自己的心意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熟悉那条路上。 淡河的府衙还在原先的位置,大白天门前没什么人来往,连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府衙一边有道不高的墙,她看着有几分熟悉。 这不是她之前翻过的吗? 周遭的人谁也不看她,大概是拿她当空气。嬴鸦鸦扎紧袖子搓搓手,往后倒退两步,一纵身就扒着墙翻过去。 第735章 落地还是在园子里,墙边种的一排毛竹稀稀拉拉,半死不活。 花池里没什么名贵的花草,野草长得倒比花精神些。四面房子是原先的排布,但用作什么她不清楚。 嬴鸦鸦只是乱走着,想寻自己原来住的地方。 转过几道回廊,一间宽而暗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屋里隐隐有些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香灰气。她伸手去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惊起门中人。 这应该是祠堂,前面放着牌位与供桌,地上的几个蒲团都有些褪色。一个影子跪在那里,因为开门声而悸了一下,挺直后背。 那个背影挺熟悉的。 “裴……纪堂?” 跪在那里的小少年一愣,转过脸来,她简直要被这张错愕的脸逗笑。 小少年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头发倒是没有披着,像模像样地梳了一个小髻。那张白净而有些痩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很大,秀气得像是个姑娘。 “你是……什么人?”他还面朝牌位跪着没有起来,但半身稍稍转向了她,眨眨眼,又眨眨眼,随即像是想起自己很失礼一样把头低下去了。 “我呀,”嬴鸦鸦背着手,笑眯眯地凑过去,“我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鸾呀。” “王母设宴,我闲极无聊,下凡来玩啦。你为什么一个人跪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呀?是不是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小裴纪堂愣愣地看着她,眼光一闪,闪向地面去:“我没有不开心,我做错事忤逆了父亲,正在自省。” 她在他身边坐下,用眼光比划比划,自己倒还高了他半个头:“你做什么啦?跪这么久膝盖疼吗?” “不……”他下意识想答不疼,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又把话咬断,“父亲说君子不可以起残忍念头,诡谲心思,我对他人起了这样的心思,威吓于他,伤了父亲的心。” 他不再说了,头又垂下去,嬴鸦鸦的眼睛里只留下他又细又软的黑发。她玩笑一样把手贴上去,他立刻弹开。 在把手贴上去那一刻,她看到了。 她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猫,看到吵吵嚷嚷的孩子们。站在一边的裴纪堂脸上带着这个年纪孩子少有的沉静微笑,一只手死死压住对面领头孩子的手,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石头。那群孩子们围着两人,脸上都带着畏惧的神色而不敢靠近。 “你且听我说。”他轻柔地说,“天生万物,各有父母长养,你我于这猫儿并无不同。今日你在此伤它,它父母必要心伤。你想,若是有人如此伤你,击折了你的双手,你的爷娘岂不痛心吗?” 男孩的脸白净而线条秀美,眼睛弯弯的,似是在温柔地笑,一只手却不断地转动掌心里的卵石。那个被捏住手的孩子显然吓着了,拼命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做不到。 “我不打猫了!”他尖叫起来,“你松手!我不打猫了!” 小裴纪堂笑一笑,就把手松开:“闻过而终礼,你不伤它了就好。” 嬴鸦鸦眨眨眼,猫儿,孩子们,拿着石头的小裴纪堂就都一团雾一样消失。刚刚大概是他做过的事情吧,拿着块石头以德服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说得对!”她又往他身边凑了凑,“那只猫有什么错!再说了你也没有真的动手把他手指打断,你父亲凭什么罚你。” 在京城,即使对方什么也没有做,官家的孩子们也会为了娱乐碾断庶人的手。她已经习惯了从幼童到成人一以贯之的邪恶和残忍,看着眼前真心实意自责的小男孩,只哑然失笑。 他觉得他是个坏人,但他不是。 小少年的眉头蹙起来,好像想说什么,她干脆利落地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面拖起:“好啦好啦,陪我玩嘛。我可是王母的青鸾信使!你陪我好好玩的话,我就让这里三年风调雨顺。” 道德绑架很有用,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的脸,最终因为她刚刚准确说出猫儿的事情而稍微往信那边滑了一下。 “……好。” 没有人在乎他们,所有人好像都只是场景的摆设。嬴鸦鸦按照记忆找到马厩的位置,从里面偷出一匹马来,不管不顾地就拖着这个小小的裴家子上了马。 他年纪不大,但骑马的水平不坏,嬴鸦鸦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揽着他,感觉他好像揣了一颗钉子一样不安地躲避。 “那……那个……青鸟!你,你不要这样,男女七岁不……”小裴纪堂讷讷地说,但碍于在马上不敢从她手里挣扎出来。 “那我就摔下去啦。”嬴鸦鸦笑着用下巴磕了磕他的肩膀,“你一回头就看不到我了。” 听到这话他就安静下来,不再坚持,只是又把头低下去,伸手搓搓已经发烫的耳廓。 那匹马轻盈得好似一只大风筝,须臾就带着他们两个出了城,城外的颜色反而比城内更鲜亮,高高的野草把马腿染成绿色。 “天上,天上是什么样的?”小裴纪堂磕磕绊绊地找着话题,马的步子逐渐放缓。 “好无聊,”她说,“是雪山,外面很冷,一眼望去都是白色。” 小裴纪堂短促地唔了一声,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才接上话:“喔……那个,那个……” “淡河很暖和的。” 嬴鸦鸦扑哧地笑出来,看他又用手搓了搓耳朵,掩饰地向手里哈气。 “有蚊子咬到你的耳朵了吗?” “嗯嗯,有蚊子咬到我了。” 第736章 “淡河很好,”嬴鸦鸦轻快地说,“除了夏天好潮,冬天有时候雨太多了,其他都很好。我喜欢这里,有时候想着长长久久地待在这也不坏,你喜欢这里吗?” 小少年不说话,只是低头看马背,被嬴鸦鸦轻轻戳了戳肩膀。 “你不要不说话嘛,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呀?” 她板起脸来:“还是你不喜欢我!不想和我说话?” 他吓了一跳,赶紧勒住马,回过头磕磕绊绊地解释:“喜欢!不是……我是说……没不喜欢!……喜欢……” 他的声音软乎乎的,有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局促,嬴鸦鸦笑起来,伸手去碰他颤颤的眼睫。 “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眼前的那个孩子眨着眼睛,眼神沉静下来。 “喜欢。”他说。 马儿顺着河岸跑,跑到暮日把水染红才折返。等到两个人想起来该往淡河走时,天边已经开始有星子。 嬴鸦鸦从马上跳下来,大大咧咧地躺进草里,小裴纪堂无所适从地站着,半晌也躺下了,转过身看天上的星星。 “我们今晚不回去啦。”她说,“就在这里看一晚上星星吧。” “不行,这是河边,好多虫子。”他立刻想坐起来,“而且男女七岁不……” “又来了又来了,”嬴鸦鸦抻了一个呵欠,“我是小鸟,你忘了吗?我是青鸾呀。” 眼前的少年固执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让淑女睡草。” “城门落锁啦。”她拽住他,小裴纪堂折腾了一会,被迫安静下来。她歪过头去看他,伸手抓住他一缕头发,绕在手上:“你以后还会这样,对喜欢的人有问必答吗?” 他被拉着头发,没办法遮掩表情,淡淡的红色从耳根就蔓延到脸颊。 “我不知道。”他说,“会有人喜欢我吗?” “哎呀,”嬴鸦鸦笑起来,“会呀,我就很喜欢你呀?” 那一缕头发唰地就从嬴鸦鸦手里滑走,他捂住脸,闷闷地咕噜了一声什么,整个人应该熟了八分。嬴鸦鸦坐起来,还想逗他,却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笼罩了自己。 她抬起头,看到一对浮游在天上的灯。 不,那不是灯,那是一对发光的眼睛,它镶嵌在一条巨大黑蛇的头颅上,那山一样高的黑蛇昂起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小人儿。 “……小心!” 第352章 【番外】掷钗裂帛(五) “青鸟!小心!” 那条黑色的巨蛇猛然将头颅砸向地面, 小裴纪堂抓住嬴鸦鸦的衣袖,将将把她扑进旁边的蒿草中躲过这一击。 蛇没有扑到猎物,又昂起头, 向着草丛的方向吐出暗红的芯子。那对灯一样的眼睛望过来了, 小裴纪堂从草里爬起来, 挡在她面前。 “快上马!”他说, “你骑马往河那边的林子跑,我往城墙那边跑!它只有一个身子追不了两个人!” 马也只有一匹,分不给两个人。 嬴鸦鸦没动, 就这么站着, 抬头看着那条蛇的眼睛。它张开嘴, 露出尖尖的蛇牙, 从这个角度看简直快要看不清它的全貌。她整了整自己的袖子, 领口,把手袖进衣袖里,朝着蛇走了一步。 蛇不动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蛇低下头向她发出尖锐的嘶嘶,没有第二次扑过来。 有几秒钟那颗覆盖着黑鳞的蛇头上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它含糊地咕噜一声, 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蛇能发出的声音。然而下一秒,黑蛇飞快回过神,猛然砸向还在原地的小裴纪堂, 咬住他把他甩向空中。 “啊!”小少年仓促地抽出剑,没来得及还手那把剑就被甩飞掉落在嬴鸦鸦脚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在半空挣扎了一瞬, 随即被蛇一口咬住吞下。 它慢慢转过头。又看回嬴鸦鸦的方向。 剑插在她眼前的泥地里, 剑柄恰好就在她一伸手便可拔出的位置。 黑蛇慢慢低下头,狐疑地摇晃着脖子, 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不跑不叫的小东西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 站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蛇的七寸,只要她拔出剑,骤然刺出,不是没有可能…… 快去杀了那条蛇!空气中仿佛有一股气氛在发酵,吹拂她鬓发的风也带上了隐隐的催促意味。那条怪物吃了你刚刚认识的孩子,它马上就要加害于你!剑还在你手里,杀了它!你难道想和这凶恶丑陋的畜生讲什么道理吗?快呀!拔剑拔出来! 嬴鸦鸦把手放在剑柄上。 她歪着头,盯着它看了能有足足十息,然后无奈地笑笑,松开了手。“你笨不笨呀,”她问,“有哪条蛇会像个傻子一样僵在那里,一直等着别人拿剑捅它?” 蛇僵住了,它落下脖子,身躯开始变小,原本双目如灯的巨蛇很快缩至一人长,簌簌地半钻进草丛中。 嬴鸦鸦走过去,蹲下来,压住它的尾巴,黑蛇受惊地把自己卷成一个卷,终于完全进了草里。 “我认出来了。”她说。 蛇不动,蛇把脑袋埋在肚子下面。 “那孩子是真的不认识我,”她说,“但你认识我。” “你在鳞片里,在没有四肢的身体里,但你的眼睛没有变。你刚刚出来看向我的瞬间,我就认出来了。” 蛇仍旧装死,嬴鸦鸦双手抱住他,翻一个轮子一样把它翻过来。这条黑馍卷立刻变成汤饼条,扭动着翻了个个又要把自己打个死结,她眼疾手快按住了他。 第737章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是这样。”她说,“你觉得自己可怕吗?” “刚刚你吓唬我,在我面前吃掉了另一个自己,我却仍旧在这里,既没有把剑捅进你的身体,也没有逃走,你还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吗?” “你还要一直躲在这条蛇里,不出来见我吗?” 蛇默默地蜷缩了一会,直到嬴鸦鸦轻声叹着气转身要离开,才有一条光滑而微冷的东西缠上了她的手腕。 黑蛇轻轻抖着蛇尾,卷住她的手臂,有些哀求似地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她站住,慢慢转过身,任由那条蛇拉着她跪坐下来。 有鳞片从它背上鼓起,破开,那之下生出白色的翅膀。细密的羽毛替换掉黑鳞,又片片剥落出人的肌肤。 两对白色羽翅包裹住蛇的头颅,披散的发丝从那之下显露出来。 还是白发,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玉未成的眼睫翕动着,有些畏惧似地望向嬴鸦鸦的脸。她平静地与他对视,忽而伸出手。 他的后背立刻僵直,像看到主人拿起棍子的犬,放平了耳朵呜呜地求饶。然而那只手只是轻轻地从他颊侧擦过,撩起了垂落的头发。 “头发是什么时候白的?”她说。 那白发的修士慢慢把头歪向她的手,脸上有些痛苦的神色。 “说呀。”嬴鸦鸦就着他的动作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有比蛇更可怕的事情吗?” “是两年前。”玉未成说。 “我不知道修道会让人面容枯朽,发现的时候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可怜地看着她,嬴鸦鸦闭眼摇摇头:“就为了这个?” “原来你之前是不会老的吗?凡人迟早有一天会老,我不会老是因为我死……” 嘘!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字吓了玉未成一跳,伸手想捂她的嘴,又因为这个动作好像有些狎昵而停下。“会老的,”他小声咕哝,“但要是慢慢老,我还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你埋去!”年轻的左相板起脸来,“你去吧,你且看我还等不等你!” 他立刻哑了火,半截没有变完的身躯还是生着细小翅膀的蛇尾,尾巴尖勾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不是这样的,”玉未成喃喃,“你不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 “他们说我面容极肖……那人,我原本不信,直到因为修真言而衰老。” “……果然极肖,相似得连他手下人都分不清晰。我不敢用这张脸来见你,我怕……”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低得又像是呜咽。嬴鸦鸦蹙眉双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 “真可恨,”她说,“你们家人的脸长得确实很好。” “哎?” 被捧着脸的半蛇睁大了眼睛,随即别过眼去,耳尖泛起一点淡淡的绯色。“更可恨的是你就为了这事把我晾了三年!”她说,“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都不知道这三年里做了多少噩梦!” 她手上稍微用了点劲,他被拽脸拽得偏过头,一脸无辜地任由嬴鸦鸦拉来拽去。 “这是大事,”他小声,“若是你看了我那张脸,连着我这张脸也一起厌恶,那我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看不到了吗?”嬴鸦鸦还拽着他的脸不松手,“我在你坟前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就不能稍微跟我提两句让我猜一猜?什么叫不得已呀?你这条蠢蛇坏蛇长着烤鹅翅膀的蛇告诉我什么叫不得已?”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玉未成就骤然又消沉下去。 “我怎么开口呢,”他喃喃,“你我的东西,你都付之一炬了。当着我的面断了我的念,我怎么开口呢?” 这回轮到嬴鸦鸦发懵了:“什么付之一炬?” “我看到了!”他声音抬高一点,“我为你画的像……” “在我书房锁着呢,包着油纸,等你醒了我给你看。”嬴鸦鸦说。 “那我押的花和红叶?” “夹书里呢,前些天不小心差点掉进奏折里去,被我阿姊好一顿笑话。” 卷着她手腕的尾巴用了点力气,把她的手凑到心口来。“那焚香!”他的声音里带着发抖的希冀,“我给你配的焚香……” “那确实是烧了。”嬴鸦鸦点头,并屈起手指敲在他额头上,“裴纪堂,裴明府,您究竟是不是淡河的父母官呀?” “三年了!那香过了三个雨季霉花花都长得一指厚了,我不把它烧了还能怎么办?我在纸盆里烧的是这三年我写的悼亡诗!你都诈尸了我悼哪门子亡!要不是把你坟扒了太费力气,我就连着你坟头一起平了。” 蛇不说话了,尾巴垂下来缠住它,尾尖有点得意地颤抖起来。 “你给我写了诗啊……所以,所以你还要我。” “看你表现,”嬴鸦鸦眨眨眼,“你要是再不张嘴说话,我就不要你了。你当我是谁?我可是故大长公主的甥女,皇帝的妹妹,你惹我生气了,我就去养……” 他把翅膀和手臂一齐收拢起来抱住她,不要她继续说了。 两人都不知道那梦是何时结束的,天空辽远静寂,繁星如同锦衣上的珍珠般精致地链接。嬴鸦鸦躺在玉未成身边,漫无目的地问他些无聊的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从梦里出去?” “我也不知……” “道长学艺不精呀。” “哈哈,明天就去还俗。” 第738章 “仙山上好玩吗?我问阿姊,阿姊只说她不喜欢那里。” “静寂得很,景物倒是美的,但是我那位师尊不喜我。” “为什么?” “……” “为什么呀?” 他看看鸦鸦,心虚地别过脸去。 后来他睡了,或是她睡了,星星就垂落下来,淡河河畔吹拂着温柔的风,很多年前与很多年后并无什么不同。 …… 玉未成睁开眼睛已经是辰时,睁开眼的一瞬间全身上下的痛苦就几乎让他作呕。四肢都被包着,那之下的血肉还没有完全愈合。他用力挪了挪后背,努力想要厘清自己一片混沌的大脑,然后就看到贴在自己脸前的白纸。 “静养!”上面是龙飞凤舞墨迹未干的大字,俨然出于嬴鸦鸦之手。玉未成盯着它反应了一会,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躺在她家里,她的榻上,没有随从守着等他一睁眼就把他连人带褥子掀到大街上去。理顺清楚这一点,他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再见到嬴鸦鸦是午后,左相忙得很,不上朝也有一堆事情。她进来时玉未成已经能勉强支起身体了,仙人辟谷,他也不用吃什么,喝了几口茶水就能动弹。 看到她一身官衣走进来,扑腾着想下榻的大鹅瞬间变作耷拉耳朵的狗,仰着脸泪眼蒙眬地看她。嬴鸦鸦冷笑一声,从怀里取了一卷黄纸包,戳戳他:“给,你在梦里哭着喊着要看的画,我给你拿来了。” 玉未成接过画,放在枕边很安心地又躺回去,手指却不安分地抓住她的衣袖。 “我睁开眼看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赚俸禄,”嬴鸦鸦说,“不然谁付钱养你,谁付钱给那八个大汉?” 裴纪堂卡了一下,开始飞速地眨眼睛:“什么八个大汉?” “你觉得是我把你从水沟里拉出来的呀?”嬴鸦鸦心情颇好地拽了拽他的脸,“我雇了八个扛沙包的大汉,把你板板正正抬回来哒!” 下一秒,在屋外看着茶炉的随从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响声,有人跑进去看了一眼,又回来摆摆手。 “嗐,不是啥大事。” “就是屋里那位不知道为啥从榻上滚下来了。” 第353章 【番外】掷钗裂帛(六) “没事吗?”嬴鸦鸦问身边人。 “无妨, 修士的身躯从伤重到恢复至可以行走不过短短数日,我……” 拄着手杖的修士对她一笑,脸上还有些苍白的颜色。从白发之后他就不再敷粉了, 那张脸带上些都城旧俗中喜欢的病气。 嬴鸦鸦轻轻哼了一声, 伸手去扶他, 玉未成把手杖换到另一边, 牵住她的手。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破败的府门前,有细小的尘土被从门匾上吹下来。 前从州刺史陆观旧宅,从许多年前族灭的那一夜之后就一直封着。 青草已经从墙根里长出来, 甚至顺着墙缝长到了瓦下, 门匾上的字模糊了, 简直变成了一张白牌子。玉未成抬头看悬着蛛丝的瓦, 脸上就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鸦鸦, ”他说,“你要是觉得我进去不够尊重,我就……” 嬴鸦鸦轻轻拽拽他的头发, 他就俯下身任由她捏捏脸。 “玉道长仙山来人,救苦救难, 有什么不尊重?” 他听出她促狭里的宽慰语气, 垂眼笑笑,不再说什么。嬴鸦鸦拉着他的手,推开了门。 从州打下来已经很有一阵子了, 但嬴鸦鸦一直没回旧宅来。 一开始说是忙,忙开国忙收拾前朝的烂摊子忙着把这个新兴的王朝撑起来, 后来是怕, 怕得定了回来的日期又推,定了回来的日期又推。 陆观和叶楠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 开国后和叶家有联系的幸存者们逐渐敢露头了,嬴鸦鸦像是座灯塔似地杵在那里,给他们指出来投奔的方向。 原本在第五翳手下的死士们也找上门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主家最后的血脉。 嬴鸦鸦对外称应关月,不以叶氏女称。但面对这些把叶氏当作活着的信念的人,她含糊含糊也就过去了。 这些人讲,讲叶家以前的辉煌,讲主家的遗德,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满眼希冀地问嬴鸦鸦,当真不再恢复叶氏女的名号吗?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又自我安慰,毕竟新朝皇帝的妹子比旧朝覆灭的世家要值钱些,只要小女郎还活着,就什么都好说。 他们说了那么多,没有一个人说到陆观和叶小郎君的下落。 没见到尸首!他们说,但凡只要是裴狗把尸首扔出来了,他们总有人搏了命去收敛。可谁也没见,谁也没听说刺史和小郎君的身首被放在了哪里。 于是只剩下一种可能,在那一夜的屠杀之后,他们被留在原地,封在了这个院子里。 院门被推开,扑簌簌掉下来半捧土,玉未成抬袖急挡住嬴鸦鸦脸颊,碎砖腐土被一阵风卷出去洒进草里。 嬴鸦鸦闭着眼睛,面朝玉未成的衣袖。“有什么?”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什么也没有。”玉未成说。 几年时间草已经长得很高,满院都是绿茵茵的,浅黄色淡粉色的花儿到处都是,藤蔓顺着廊下的台阶爬上去,在廊柱上生出红红绿绿的叶片。 她怔怔地从玉未成衣袖下走出来,一直走到齐膝高的草中。 “阿兄,阿耶?” “阿兄,阿耶?” 风吹过高草,寂静而无回响。 宅子不小,三进,一进去的影壁石上的彩色已经脱落,雕刻倒还有些痕迹。影壁之后的花池里看不出原本的花草,杂草从边缘溢出来,淹没了周遭的石板。 第739章 嬴鸦鸦绕过影壁去,漫无目的地向着中庭走,小草虫们纷纷避开她逃向草丛。 这么大间宅子自然不能全是她亲自去搜,随从们四散开找书房的找书房,找卧室的找卧室,最后只给她留了个庭院。 她绕过一个小花池的残骸,在墙边停下,笑了起来。 “你快看。”她说。 玉未成凑过去,在墙边草丛下看到了一个小洞,只到人小腿高。洞里有一扇对开的小门,门上还煞有介事地刷过漆。 “我阿兄曾经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只狸奴回来,”她拾起一根树枝,推了推那道小门,它居然还能开启,“他怕它出去玩回不来,就在这里央人开了一道小门。” “你说他傻不傻呀,傻死了,猫明明能翻墙进来,他却在这里开一道门。”她笑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背不下来书阿父敲他手板,所以提前给自己留个逃背书的狗洞呢。” “可惜给猫儿开的洞太小了,他一次也没逃过。” 她抓着玉未成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眼睛还看着那丛草。他也跟着看过去,一时看得有些痴,直到嬴鸦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晃,玉未成才回过神来。 “你在看什么?”她问。 “什么也没看,”他笑笑,“我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若是……” “若是?” “若是我们自小相识就好了。” 嬴鸦鸦哼笑一声,转过脸去:“若是我们自小相识,我就嫁给你。” “然后寻一味好毒药,先杀你高堂,再杀你兄姊,上上下下杀个干干净净,最后杀你。” 旁边那条长着羽毛的蛇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嬴鸦鸦拍拍他的手背。 “然后我再自尽。” 他睁大眼睛,真认真想了一会,像是要点头,嬴鸦鸦赶快止住他:“骗你的。” “你要是在这里长大,你就不是你了。” “我不喜欢裴家子,你也不是裴家子。”她转过身,摸摸他的脸,玉未成温顺地俯下身来,闭上眼睛,小心地啜饮这被宽恕的时刻。 随从陆续从四面出来了,带着满身的灰土为难地交头接耳。地上还有些血迹留下的黑印,但尸首是一具也无。他们叹着气交换眼神,聚起来又散开。嬴鸦鸦牵着玉未成的衣袖,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的杂草少了,地上的砖石紧密排布在一起,草从缝隙里长不出来多少。 这是一片仔细砌过的空地,地上散落着跌碎的瓷盘,翻倒的石桌石凳,黑色的痕迹到处都是。嬴鸦鸦站在空地上,抬头看看天。 “这原本是池塘边的观水小榭。”她说,“但现在池塘已经不见了。” 从空地往前五六步,有三道白石的台阶,台阶再往下就是干涸的黄泥地,里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些发丝样细弱的草,大概就是那片干涸的池塘。 嬴鸦鸦向着台阶走过去,在即将踏上最上面那阶台阶时突然打了个趔趄。 “小心!”玉未成扶住她,抬起头,却猝地一愣。 “这地上也没有东西,怎么摔了……怎么了?你怎么了?怎么又出神?” 嬴鸦鸦站稳,抬头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只有池塘里干涸的泥土,泥土中有几株草生得更茂盛些。 而玉未成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那草。 修士的视域打开,在那一堆乱草前,在台阶与黄泥腐草之间,玉未成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少年。 他身上的翻领袍还沾着血,发冠跌碎了,一点发丝从左边的脸颊散落下来,那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直直对着玉未成。 少年的鬼魂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阻挡的手势。 “别让她过来。”他用唇语说,“别让她看见。” 嬴鸦鸦看到玉未成不动,又要向着池塘里走。他抓住她的衣袖,仍旧没有挪回眼睛。 “鸦鸦,我们回前庭去。” “我不,你为什么不让我下去?你看到什么了,说呀?你看到什么了?” 嬴鸦鸦拉拽着他的衣袖,某种古怪的熟悉感正在笼罩她,那片草生得太高,太茂盛,让她有点不祥的预感。玉未成只是摇头,拢住了她的肩膀:“你在岸上等着,我下去。” 被抱住的嬴鸦鸦怔怔望着他,眼睛里突然蒙上一层水雾。她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开始悲切:“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告诉我,告诉我呀!我没事的,你让我下去看一眼……” 玉未成的手指在她衣袖上颤抖着,嬴鸦鸦要伸手把它从他手中拽出来,就在这一刻,那股熟悉的气息笼罩住了她。 起风了。 忽然有漫天的风自平地起,散碎的草叶被卷起来,四周笼罩上尘土的白色。嬴鸦鸦一时看不清到底是谁拥抱着自己,一时看不清自己到底身处哪里。 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某一日的马上,叶楠在她四五岁时悄悄把她从家里偷出来,带着她沿河骑马直到暮色落下,那时马背上的风 马背上的风啊。 在这好像永远不会停下的风里,她听到了阿兄的声音。 “小蔓儿,”他说,“走吧,不要回头,阿兄和阿耶走了。” 而一直仅仅拥抱着嬴鸦鸦的玉未成把眼光从那草丛上离开,鬼魂的影子淡去,在被吹得倒伏的草丛中,有散落的白骨露了出来。 “主家,您没事吧,好大的风……哎!那是什么!” 第740章 “来人!来人啊!小郎君和刺史找着了!来人啊!” 在赶来随从的嘈杂声中,嬴鸦鸦呆呆地站着,任由玉未成抱着她,直到风轻柔地归拢了她的鬓发,向着高天而去。她才终于捂住脸,把脸颊埋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启元初年秋,刺史陆观并子叶楠骸骨现于陆宅,左相使之与叶氏女公子萱同葬。及葬时,有闲人于东门见少年骑白马出,语人曰:“及见我妹,无使之泣。”旋即不见,人皆怪也。】 秋天来得很快,有些事情不得不提上议程。 比如,怎么处理某些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去死但目前还没有死的人。 新朝皇帝怎么处理前朝臣子这件事如果认真写,能写一本教科书。 理论上皇帝登基应该大赦,应该善待顺应天意禅让给她的前朝皇帝,顺道应该善待乖巧地投靠了她的前朝臣子,不然就是残暴不仁。 但嬴寒山说去他大爷的理论。 裴厚之在大典之前就被羁押,整个淡河班组的态度都很坚决,这个人必须杀。 但怎么杀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鱼其微在,这个小姑娘肯定会投凌迟一票,那副颀长秀美的身躯里藏着一颗暴戾得有点过火的心,时不时让嬴寒山觉得她应该搞刑狱而不应该来中枢。 乌观鹭比她学生保守一点,支持问斩,罪名她可以现拟,从意图刺杀左相到在脑子里对皇帝不敬,总有一个罪名够他上菜市口在那里躺三天的。 而嬴鸦鸦作为裴家第一受害人,对这个人的处置却很冷淡。 “找个没人的地方绞死就可以,阿姊觉得这样传出去不好听赐鸩酒也行。”她说,“反正他死就行,没必要死得那么大张旗鼓损害阿姊的名声。” 不论是凌迟还是曝尸,都会在历史上给她家阿姊留几个墨点。阿姊不在乎,但她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想让那条老狗弄脏她阿姊的圣名。 最后这事就特批丢给嬴鸦鸦去办了,在她把嬴寒山的口谕传下去之前,牢里传来奏报,说是裴厚之想见一见嬴鸦鸦。 她没有凌辱将死敌人的爱好,但他既然想见,她也无所谓去见。 裴厚之并不算是本朝官员,嬴寒山也没有那个刑不上上大夫的讲究劲,是以裴厚之没有请室可以待。狱卒点着火把驱赶开小猫儿一样大的老鼠,诚惶诚恐地替新任左相开道。 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裴厚之是左相,站在宫宴的左席边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十几年后她站在牢狱外,并没有什么情绪地看着里面的人。 眼前的老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布袍,没有戴冠,把玩着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直到她走到牢门外,他才抬起头来。 这张脸如果细看确实与裴纪堂相似,只是他更老,更傲慢也更虚无,那双灰色的眼睛和嬴鸦鸦对上时,她没从里面看到任何东西。好像这个人只有一张空荡荡的皮壳,里面尽是虚无的黑色。 “哦,”他发出了很轻的一声感叹音,“叶家的孩子,我还记得你,那年宫宴上见你,你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我没齿难忘。”嬴鸦鸦冷嘲了一声。 “一晃眼似乎还在眼前。”他并不理嬴鸦鸦的冷嘲,兀自往下说,好像真是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老人,“那时候你祖父抱着你,带你去见他周遭的人,那时候我想,如果叶家的这个孩子嫁到我家来,那也是件好事。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真是如此了。” “没什么如此,裴家所有人依罪处死或流放,别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抬起头,对着嬴鸦鸦呵呵地笑了:“果真如此?纪堂我儿” “裴纪堂死了。”嬴鸦鸦咬着牙说,“你杀了他,我埋了他。不过如此。” 裴厚之呵呵地笑着,又低下头去在手中转着掌心里的东西:“随便你吧。”嬴鸦鸦低下头,看清楚了那是什么,那是一对双陆棋子。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向你祖父邀约,要你嫁进我家?”他笑着说,“因为善善会喜欢你。” “当年她就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女儿,可惜她走得太早了。叶固说你抓周时抓了一枚双陆棋子,我的善善最喜欢的就是双陆,她大概也会喜欢你……” “你的原配夫人聂善是个好人,”她说,“可惜你实在是个渣滓。” “你这些年和别人有了多少孩子,你背叛过她多少次?一直把她挂在嘴上,她也被你恶心够了吧?你不如现在就开始想,等不久之后你死了,该如何去面对她。” 那个老人抬起头,用空空的眼神看着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为什么要去见善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嬴鸦鸦,笑得全身都在抖,“她那样的好人早就登极乐了。我怎么可能见得到她?” 裴厚之喘息着,脸上的笑容骤然崩盘,他靠近牢笼的门,想要一把抓住嬴鸦鸦的衣袖。 “这个没有善善的世道,没劲得很,”他说,“做人,也没劲得很。” “那我不做了,也没什么妨碍。” 嬴鸦鸦抽回衣袖,瞥了他一眼,抽抽鼻子退到出口。 “疯子。”她说。 直到她离开这肮脏的地牢,他还把玩着那对双陆棋,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 裴厚之没有被绞死,没有被凌迟,也没有被赐鸩酒。 在嬴鸦鸦离开后不久,狱卒来报,他吞掉了那两枚一直拿在手里的双陆棋,就这么活活把自己卡死了。因为死得肢体扭曲,双目爆出,情状实在是狰狞,狱卒直到天亮才敢进去收敛。 第741章 嬴寒山批了个知道了,找地埋了就行。这件事就这么淡淡地揭过。 嬴鸦鸦收到裴厚之已死的密报,再看了一眼,揣进袖子,正赶上玉未成从身后过来。他折了几枝新的菊花,正准备找个瓶插起来,她伸手拉拉花秆,示意他俯下身来。 “怎么了?”玉未成问。 “我父兄已经安葬了,”她说,“阿姊也已经登基,你那边的事情也了了。” 玉未成愣了一下:“是?” “那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说过什么?” “什么?” 嬴鸦鸦把花从他怀里扒拉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让那对眼睛直直望着自己。 “玉未成,”她说,“诸事已毕了。” “你与我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