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医》 一心二医 第1节 《一心二医》作者:陆雾 简介: 脑袋可以对半切,真心却不能对半分 张怀凝是前途无量的神经内科医生,她只想看病人,不想挑男人,可有两个男人想被她挑。 多年来的同事兼好友竟然是她没血缘的表弟。知恩图报,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主动提出离婚的前夫竟然说离不开她,他想要再来一次的机会。 左右为难时,她那深藏不露的舅舅也找上门来,他对她也另有安排…… 张怀凝很头疼,但她还要继续工作,帮真正头疼的病人们识别病因,并争取副主任的位子 强剧情,快节奏,三个有阴暗面的好人 标签:女性小说 职场女性 都市 轻松 强强 群像 业界精英 序 檀宜之正在给四岁的女儿扎辫子,她忽然抬起头,问道:“爸爸,什么叫笑面虎啊?” “为什么这么问啊?谁告诉你这个词的?“檀宜之笑了一下。 女儿一本正经道:”妈妈说你是笑面虎。她上次和外公聊天我听到了,外公说你是笑面虎,妈妈说她早就知道了。” “笑面虎就是说一个人性格很好,总是对人微笑,又像老虎一样很喜欢运动。爸爸是不是这样的人啊?”垂下眼,他的神情一冷,但笑容依旧。 “嗯,爸爸是笑面虎。” “这句话别对着别人说的,也别对着妈妈说。好吗,就当作爸爸和你的秘密。” 女儿点点头。 檀宜之站起身,拿了面镜子给女儿照。两个辫子扎得有些歪,不过一说是爸爸扎的,外人都会谅解。 一低头,他也顺带着多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薄唇上确实习惯性挂着笑。 但光看长相,他绝不会让人想到笑面虎——有轮廓的长鹅蛋脸,和顺的眉眼,不见丝毫的阴刻戾气,鼻子却高而锐,板起脸来总是镇得住场子。 一仰头,一抬眼,他温文尔雅的面孔下,总是藏不住志在必得的决心。 他是丈母娘最偏爱的那类东亚女婿,虽有书卷气却不至于文弱,虽然俊朗却不显夺目,温开水一样的宜家宜室,既能赚钱,有空时也会带一下孩子。 他才三十出头,有个四岁的女儿算很少见了。 外人不知内情,只当他们家是典型的中产格局:搞金融的丈夫,当家庭主妇的妻子,一个独生女儿,或许过几年再要个弟弟。可谁能想到,他妻子张怀凝竟然会比他更忙。 今天是周六,不过女儿要去外面学琴。他正好休息,张怀凝则是在医院里值班,只能由他送孩子出门。 临出门时,张怀凝的电话打来。她道:“我书架的第二排左侧有本脑电书,蓝色封面的,你能不能帮我拍张照。我们组有个小朋友想找几本入门书看。我给她做个参考。” “小朋友?”檀宜之笑道:“你贵庚啊,竟然管二十五六岁的医学生叫小朋友。”他边笑边把书找出来拍给她。 “对,是这本,谢谢你。”张怀凝似乎也在电话那头笑,他们是少年夫妻,但总是隔着一层疏离,相敬如宾。“女儿还没出门吧?” “还没有,你有话要和她说吗?”他弯腰把电话递给女儿,“是你妈。” 女儿一接电话就诉苦,“妈,爸扎辫子比你好,你扎太紧了,弄得我头好痛。” “对不起,我下次手松一点。你去上课,要记得和老师问好,别和同学吵架,同学要是给你吃东西,你记得说谢谢,可是不要吃,放在口袋里,回家洗手,给爸爸看了再吃。今天急诊有个小朋友就是乱吃东西,十二指肠急性穿孔了。让你爸爸给你摸摸十二指肠在哪里,那里要划一刀刀的。” 十二指肠在胃下部,是小肠的第一段。通常是在人的肚脐以下。都说小孩子没有腰,确实如此,檀宜之伸手去摸女儿,只是挠得她又痒又笑。 女儿拿着手机躲开,道:“爸爸弄我痒,爸爸是笑面虎。我要去上课了,妈妈在看病人吗?” “差不多。”张怀凝笑道。她显然是听到了那句笑面虎,声音有些没底气。 “那妈妈要认真上班哦。” “我会的。你也好好学琴,不过也不用太认真,别太累了,玩得开心点。”她很快挂断了电话。一分钟后她的消息发过来,道:“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是我失言了。” 檀宜之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这种小事,正经起来谈反倒更尴尬。 那本《临床脑电图学》还搁在桌上, 女儿好奇翻了两页,道:“妈妈做的神经内科到底是什么啊?和发神经有什么关系啊?” “谁教你发神经这个词的?保姆吗?”背过身帮女儿理书包,檀宜之低着头,脸蓦地一阴。他向来在意女儿的教养, 如果真是保姆,回头他就开除了她。 “外婆说的。她说妈妈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一定要去搞神经,又累又穷,人都要发神经了。外公就说她胡说八道,没见识。” “你外公没说错,外婆的话,你以后少听,更不要说给别人听,你妈妈都会不高兴的。”檀宜之向来对这个丈母娘没好感,只是表面维持着一团和气。 女儿似懂非懂点点头,道:“我也不太喜欢外婆,她总是问我再有个弟弟好不好。” “这种事不是她说了算的,你不用管她。以后她说你不爱听的话,你就当没听到,然后去告诉妈妈。” 檀宜之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神经内科就是研究人的大脑,像是头痛啊,头晕啊,都是找你妈妈看的,因为头不能切开来看,所以就要靠猜,像侦探一样猜猜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你看过侦探电影的,所以里面的主角很厉害吧。所以你妈妈是医生里都比较厉害的那类。她以后会当主任的,就是一群医生里最厉害的那个。” 女儿的脸陡然一亮,笑道:“那我妈妈比同学的妈妈都厉害,他们妈妈只会买东西。很多人都不上班。” “那爸爸呢?爸爸比你同学的爸爸更厉害吗?”檀宜之笑道。 “不知道,他们的爸爸都挺怕你的样子,说你开的车很好。” “是好车吗?我不知道,你坐着觉得舒服的就是好车。”现在开的是保时捷,发动机太响了,加了儿童座椅也不适合孩子。他在考虑换一辆林肯。 抱着女儿上车前,他还抽空回了工作消息。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初夏来得咄咄逼人。他脑子里盘算着公事,一踩油门上了路。 等送完女儿,他准备就近找间咖啡馆修改实习生的底稿,写得是惨不忍睹。半年度的总结也快要上交了,真是场面功夫,这季度的钱还没发,报告倒不能晚。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檀宜之只记得开在前面是一辆卡车。 然后是眼前一黑,一亮,身体像是坐着过山车到最顶端,摆脱重力后又沉重地排在地上。又像是读书时的课间,他趴在课桌上假寐,恍惚之际能听到周围同学嬉闹跑动的声音。不近不远,但总是听不真切。 他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陌生人的叫喊,医护的声音。 “……对,那个女孩已经没有心跳,先抢救大人。” 檀宜之在病床上醒来,第一反应是睡了一整夜,因为眼前亮得出奇。稍缓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现在是凌晨,只是 icu 不分白天黑夜,永远都开着灯。 清醒让他感到恐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间是凝固的,唯一能沟通的只有医生。 可偏偏为他主刀的是杨浔。 杨浔是个年轻有为的神经外科医生,还是个漫不经心的老好人。檀宜之时常庆幸,当年如果不是他先下手为强,张怀凝估计会成为杨太太。 他又太高大了,微微弯腰站在床边与檀宜之说话,也显得是居高临下,“我们的床位比较紧张,你的情况稳定了,再观察一晚上,如果颅内压没有升高,就转入普通病房。” “我女儿呢?”这是檀宜之的第一反应。 “请节哀。”杨浔顿一顿,继续道:“张医生在处理你女儿的一些事,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这几天都是我值班。” “我不明白……你说我女儿怎么了?” “好好休息。”杨浔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病人。”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有一丝冷淡。 之后两天像梦一样掠过去了,问诊,查房,一进一出,腾病床,医护进进出出,工作消息不断。檀宜之依旧很恍惚,唯一的念头是见张怀凝一面,哪怕明知是自己的错,他也急切等她的一个交代。他要亲口听她说,女儿已经死了。 到檀宜之转入普通病房当晚,张怀凝才带着换洗衣物来看望。她看起来神色如常,很平静,只是眼下积攒着疲惫,郁郁乌青。 她道:“你是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手术后你觉得轻微恶心或者眩晕都是正常。只要没有后续感染,一周你就能出院了。要是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你随时和我说,就算有后遗症,也是短期的。你别担心,你还年轻,轻微的神经损伤会慢慢修复的 。”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檀宜之结膜下出血, 兔子一样的红眼睛还没消退,“你不要这么公事公办和我说话,我问你女儿怎么了?” “杨浔已经转告过你了。你要接受现实,骨灰现在寄存在殡仪馆,等你出院了,我们再选时间下葬。”张怀凝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檀宜之住的是双人病房,别人的欢乐在他的哀痛中充当背景。同病房的是个快出院的大学生,脑袋让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了,虽然包着厚厚的纱布,但他已经能走动,没大碍了。 他的母亲正面带微笑与他说话,“ 你今天精神好多了……就是脸还浮肿,跟个肉包子一样,我刚才拍了照放家庭群里……哈哈,是挺好笑的。” 檀宜之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有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我……”对面床的笑声传来,打断了张怀凝的话。等那阵笑声过去,她才重新开口,像是快生锈的齿轮,极其干涩,道:“我很难过,只是我现在没时间伤心,我……” 又是一阵说笑声压过她的声音,只听那个母亲快活道:“宝贝啊,等你出院了,想去哪里玩,吃什么好东西,妈妈都陪你去。” “给我闭嘴!”檀宜之一声怒吼,猛地扯开遮挡的床帘,朝着对床那对母子痛骂,道:“能不能安静五分钟,你们高兴,难道要全世界陪你高兴吗?我女儿刚死了,能不能让我们安静地说一会儿话!” 那对母子傻眼了,半晌后,那个母亲才低声说了句抱歉。她把床帘拉上了,病房里瞬时就安静下来,静得压抑,难以忍受。 怒气难消,檀宜之感到一阵脱力的眩晕,张怀凝立刻稳住他,道:“你冷静些,血压升高对你的病情没好处。已经发生的事,我再悲痛也不能改变。现在也不是我难过的时候,很多事情要处理,你的情况也离不开人。你放宽心,凡事由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就行。”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害死了她?” “别多想,是意外。交警说卡车司机负全责。” 张怀凝凑近,留神去看他的鼻子,担心脑脊液渗漏。他垂下眼去捕捉她的眼神,她却只轻轻别过了头,把脸浸润进阴影里。 “你就是在怪我……对不起。” 张怀凝道:“不要说对不起,不要怪自己。千万别激动,脑脊液逆流就不好了。在医院你就是病人,好好休息。剩下的回家再说。” 有一道影子斜在门口,杨浔不知在病房外等了多久。他轻轻朝张怀凝比了个口型,显然是有其他病人。张怀凝点头,匆忙起身,近于落荒而逃。 檀宜之的胸口还回荡着怒气,无法理解她反常的冷漠。 死的是他们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尽心尽力抚养至今的希望,她却表现得像个陌生人。哪怕再看惯生死,她也不该漠然至此。 打断思绪是一声重响。紧接着外面就有护士大喊,道:“张医生摔倒了!快来人帮忙,怎么回事啊,怎么楼梯上会有水?谁负责这里的?” 檀宜之顾不上医嘱,拔掉吊针头,扶着墙下了床,跌跌撞撞走出病房, 就在左手边的楼梯口。张怀凝摔倒在楼梯拐角处, 旁边是杨浔和一小滩血。 她显然是太恍惚了,踩到楼梯上的水一脚踏空。杨浔在旁估计要去拉她,却被拖拽着一同滚下了楼梯。摔倒时他肯定是尽力垫在她身下,看起来伤得更重些。他左侧的眉骨被楼梯的金属扶手割伤了,一抬头,血披半面。 她坐在楼梯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现在檀宜之看清了,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茫然的麻木。她受到的打击更大,只是艰难地克制住了。 “唉,杨浔,你的脸,怎么会这样啊。对不起,我没看路,都是我不好。怎么会这样呢?” 她其实也摔得不轻,额头上青肿一片,左手则被割伤了。 她摸了摸脸上的淤青,莫名笑了起来,笑声持续了片刻,忽然又落泪了,她喃喃重复道:“怎么会这样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 起先她只是迟钝地落泪,唇边莫名的笑意还没散,渐渐地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捂着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好几次,她就哽住了,越是想要停止哭泣,反扑时的悲伤都更强烈。 几位护士已经赶了过来,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痛哭,但都知道出了大事,一时不敢上前搀扶她。 张怀凝还在哭,杨浔忍不住搂住她安慰,“没事的,哭出来人会舒服点,我知道你不容易的。”他左手捂住伤口止血,右手揽住她的肩膀。没碰实,但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贴了上去。 他偏过头,一滴泪飞快亮过,轻轻眨眼,他迅速装作无事发生,慢慢把张怀凝扶起来。 一心二医 第2节 不少病人也出来看热闹,楼梯上闹哄哄堵着不少人,张怀凝还在哭得肝肠寸断,杨浔抬头往上瞥了一眼,瞧见站在前面的檀宜之。 一瞬间,他眼底的怜惜散尽了,只剩下一种阴冷的敌意。 为女儿的死,张怀凝几乎是恨他的,只是她压抑着自己不去怨他。而杨浔还爱着她,爱屋及乌 ,他共享了她的伤痛,便也不掩饰对檀宜之的蔑视。 哭声终于止住了,张怀凝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推开杨浔。他的白大褂上湿了一大块。她抹了抹脸,这才发现旁观已久的檀宜之。 张怀凝立刻紧张起来,关切道:“你怎么下病床了?快回去啊,能走路吗?我来扶你。”她一瘸一拐走向他,完全是一个好医生待病人的尽责。她真是摔得不轻,每上一步台阶上身都微微摇晃。 檀宜之可以忍受她的恨意,她的怒气,甚至是杨浔的冷眼,可他唯独忍受不了她的怜悯。好像他只是个孩子,甚至没资格为自己做的错事负责。 头七一过,他们协议离婚了。 第1章 我们医院医生的种类有很多,比如有长得像黑社会的 “老板,你看,那个男的又来了。”说话的是阿欣。 她今年高考完,趁着暑假来咖啡店打工,赚钱是其次,主要是想增添些社会阅历。出门前,父母再三警告她社会险恶,要她千万提防店里不三不四的客人。于是,她的兔子耳朵总是警惕地竖起。 “别总盯着客人看,不礼貌。”黄老板告诫道,他是这家店唯一的老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依旧背过身清点着咖啡豆,不用回头就知道阿欣说的是三号桌。 从上周三起,每天一早就有个奇怪的客人来。 他几乎是等着咖啡店开门,每次只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并不喝,只是搁在桌上。无论店里有多空,他只坐在对着厕所的三号桌,背朝着正门口,趴在桌上小憩。到七点三十,他会准时结账离开。 黄老板自诩见多识广,也弄不清楚这男人的身份。肯定不是白领,他们上班的时间更晚,而且附近没多少写字楼。男人的打扮也不算光鲜,甚至有些邋遢。上衣领子总是翻出来一个,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 要说是自由职业者或是艺术家,这男人又太健硕,甚至有一丝冷峻。宽肩高个子,肯定不止一米八五。他穿的旧上衣软塌塌,却被他的胸肌撑了起来。 现在这个男人又照例趴在桌上,面前的咖啡都没开盖。阿欣没忍住,拿眼神又捎了捎,道:“他真的很奇怪,点了咖啡又不喝,也不吃东西,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你看他那个样子,会不会是坏人啊。” 黄老板没当真,笑道:“点单了就是客人,总不能赶人走吧。再说坏人会给你写脸上啊。 ” “说不定还真的写脸上了,你看他那个疤。” 又有客人来,门铃发出声音。男人被吵醒,抬起头,漫不经心看了眼窗外。阳光把他的半边脸照得很亮,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疤,一路从眉头拉到发际线里。看着是旧伤,痕迹比较淡。他的左手手背也有一道疤,更浅些,从手背中间一路到小臂上。 “这样好了,我去应付他吧。你一个小孩,容易被这种人欺负。”黄老板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有些怕他。男人面对高大的同类,总会泛起动物性的不安。 黄老板一走,就由阿欣负责收银。刚才进来两位女客,一看就是上班族,都是穿着衬衫,只是颜色一红一白。个子也差不多,只是稍胖的那个剪了短发。 红衣女人要了杯卡布基诺,白衣女人则是拿铁和贝果。 红衣衣女人看着更心急,阿欣便优先给她做。可杯子还没来得及递过去,白衣女人就在收银台前昏倒了。 她这样子不像是低血糖,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左眼还不停抽动。黄老板一个箭步冲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摇肩膀,丝毫不见她有些好转。 他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气胸啊?我在电视上看过,应该用刀在喉咙上开个口,谁有刀啊?快拿把刀来。圆珠笔也行。” “啊?咦?什么鬼?”那个疤痕男人走近问道。“你是医生?” “不是。不过我想当医生。” “那就让一下,我是医生。”男人推开黄老板,跪坐在白衣女人身旁,熟练地解开她的衣扣,又把上衣扯出来,再去松裤子搭扣。 阿欣想拦又不敢拦,只能嘟囔道:“你是不是真的医生啊?还是耍流氓的?” 男人听到了, 但不予理睬,只是凑近白衣女人,道:“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就眨眨眼。” 女人的反应很迟缓,像是昏昏欲睡。 “能说话吗?说一下你的名字和年龄。” 女人张了张口,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又拉起她的左臂举过头顶,摔了一下。她的手臂几乎是砸下来的。 “老板,能不能拿块干净湿抹布来?快,她可能要吐。”话音未落,她就蜷缩着痉挛起来。他立刻她的头侧向一边,单手接过湿抹布,垫在她嘴边,让她不至于被呕吐物噎住,也不会躺在呕吐物里。 她吐了一阵,就彻底失去意识了。男人把她抱到干净的通风处,正对着大门,就跪在旁边,开始帮她做心肺复苏。 他按得非常重,上身完全沉下去,绷紧的手臂肌肉已经撑开了袖口。但他还有余力说话,语气平稳道:“喂,那边的小店员,不要打 120 了,转接也要花时间。打我们医院的电话,就在附近。我是人民复兴医院神外的杨浔,我报号码,你打。” 阿欣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点了自己的名。因为太紧张,她第一次连号码都没拨对,杨浔倒没催她,平静道:“你别心急,慢慢来。” 电话接听后,他示意她把手机举在自己耳边,继续道:“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女性,突发脑卒中,无剧烈运动,脉搏很弱,发病约十分钟,nihss 评分在 8,格拉斯在 10。估计要走绿色通道,现在做介入还来得及。” 阿欣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已经安心下来,确信他是医生。 走近时,她甚至时有一种异样之感。本以为这种不修边幅的男人,身上有一股汗味。但他其实把衣服洗得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柔软剂香味。 他的衣服洗了太多次,显得很薄,在如此明亮的白天,几乎能透着看到他的背部。他的心肺复苏可比军训培训时的示范按得深多了,背肌绷紧。而他的裤子又不够合身,偏紧了。 在这种生死危机的时刻,她尽量不去盯他的屁股。 杨浔没察觉,边做心肺复苏,边问道:“穿红衣服的那位小姐,你是她的同事吗?” “对,我们不熟,不是一个项目组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慌得有些结巴。 “她可能是急性脑卒中,就是小中风,你认识她的家属吗?没有联系方式的话,就打电话给你们人事,让病人家属带着医保卡,身份证和其他证件立刻去医院。” 红衣女人慌慌张张地拿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后,道:“人事的电话打不通。”她急得带哭腔回话,“人事不理我,他好像还在睡觉。” 杨浔道:“那就打给你们老板,越大的老板越好,要是耽误员工抢救,公司也是要赔钱的。就这么和你们老板说,快!让老板给你找家属。”他接着又对阿欣道:“帮我把衣服拉一下,我腾不出手来。” “噢。”她脸颊微红,犹豫了一下,手还是绕过他的胸口,扯大他上衣的口子,露出小半个胸膛。 他一愣,道:“请你冷静一点,我说的是让你拉一下这位小姐的内衣,都拉掉。” 能隐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了,杨浔还在继续做心肺复苏,已经微微气喘。他朝门口瞥了一眼,道:“门口那辆白色的别克是谁的?快去挪一下,这样挡着救护车进不来。” 这是黄老板的车,他像是睡觉的学生遇到老师提问,羞得面红耳赤,抓着车钥匙就跑,回来后又道:“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麻烦先停一停生意吧,有人来看热闹的话,疏散一下。把店门彻底打开,不然担架进不来。谢谢了。” 杨浔的提醒很及时,担架几乎是卡着门进来的。两名医护把白衣女人抬上了救护车,她的同事随行,而杨浔自顾自拿起咖啡,准备离开。 阿欣诧异道:“你怎么不跟着过去,要去哪里?” “我去上班啊。”杨浔懒洋洋道:“我是外科医生,这是内科医生的工作,用不到我,别太担心,我们医院的医生都不错的,她会没事的。" 那杯咖啡他依旧没喝,端在手里走了。 他站在门口微侧着身,阳光把他的上半张脸照透了。原来他长得没那么凶,冷酷感源自狼一样的搭配:深眼窝里盛放着一双琥珀色眼睛,长睫毛垂下来,在瞳孔上掐一道边。又太高太结实,再搭配上那道疤,是热气腾腾的野性,很不利于夏天消暑。 不良网站里也有这样的门类。一看就不像医生的男人穿白大褂,戴着眼镜装斯文,无非是更彰显肉/欲。阿欣想起刚才碰到他的胸口,不禁羞赧起来。 “你脸好红啊。”杨浔扭头,盯着阿欣上下打量,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太热了?快进去吧,小心中暑。” 他半垂的眼睛不适合全睁开,大眼睛显呆,把狼驯化成狗只花了一分钟,生物史上的不幸奇迹。 “谢谢,我没事,医生你快去上班吧。”等杨浔走远后,阿欣忍不住抱怨道:“他怎么傻乎乎的?”她通红的面颊白了白,少女春心也冷了。 “好医生都这样。平时都呆呆傻傻的,省电。关键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处。”黄老板笑着撇了她一眼,道:“现在脸不红了?不中暑了?快去做事吧。” 人民复兴医院没有独立的介入科,但是有专门的急诊介入团队,从放射科,神内科,心内科抽调医生轮值。今天的值班正好轮到张怀凝。 她一听病人的来历,就笑道:“最近杨浔家隔壁装修,吵得他早上睡不着,他就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店坐着,给我带杯咖啡。今天人就是那边送来啊,对吧?所以说他的便宜不能白占,你们看看他这霉运,都传染给我了。” 最先赶到医院的是患者丈夫,一个理着平头的小眼镜,带着一脸木然,小心翼翼道:“她这情况严重吗?” “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丈夫吗?”张怀凝正忙着翻看她的过往病历。 患者姓诸,三十二岁,就记录来看还算健康,除了一些妇科炎症外,没有其他就医记录。她刚结束法国的外派,没多少可用的记录。 那丈夫道:“是的,我们结婚五年了,感情很好。我绝对不会害她的。” 张怀凝挑挑眉,碰上了突发疾病,有慌得慌得六神无主的家属,也有急得无理取闹的家属。 可为什么这男人要强调不会害她。这可不是患者家属的常规发言。 “患者的父母来了没有?” “她爸妈在外地探亲,一时间赶不回来。”他的眼神莫名闪烁起来。 “我长话短说,取栓要做造影,造影一般用碘,碘酒的碘,你妻子对碘过敏吗?过敏,不过敏,还是你不知道?” “不过敏。” “缺血性脑卒中的时间窗口在四个小时。过敏测试至少要等半小时,没有时间了,我再确认一遍,她没有碘过敏的病史,对吗?” “对。没有。”那丈夫直视张怀凝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 张怀凝顿了顿,道: “好吧,那你去签字付费吧。那边走。” 第2章 我们医院医生的种类有很多,比如有长得像天真女大学生的 造影用的是国外品牌的碘帕醇,使用时要注射入体内。德国人的药总是够劲,这批次造影剂的效果很好,但不少患者会有轻微的不良反应。主要是头疼恶心,红斑红疹,基本一周内都消退了。 不过听说隔壁医院曾经出过事,有个患者隐瞒过敏史,做造影时产生严重的不良反应,肺水肿诱发呼吸衰竭。人没救回来,医院自然赔了一大笔钱。 护士给机器连接造影剂前,张怀凝还是叫了停,道:“给她做一下过敏测试吧,耽误不了多久。” “来得及介入吗?过敏测试挺久的。” 护士有些犹豫。 过敏测试至少需要十五分钟,造影又要花上半小时以上,再加上介入的穿刺和导丝,都不是能迅速完成的事。前期花了太久,要是延误了治疗,真出了事,病人家属闹起来,一班医护都要集体问责。 再加上,这次采用的是 iadsa动脉注射,对碘剂的使用量偏少,之前从没有病人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 “没事,我算过了,病人从对面咖啡馆送过来,也没什么堵车耽搁,最多也就半小时。我手快,来得及,做一下安心,真有问题我来负责。”张怀凝虽然语气很柔和,但态度格外坚定。 护士给患者做的是皮内测试,也就是把少量稀释过的造影剂注射进皮肤。哪怕是中轻度过敏,也会出现红肿和皮疹,一般反应时间在十五分钟。 但这次的患者反应格外快,仅仅五分钟后,她的手臂就肿起一块。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严重过敏,要是真让她丈夫蒙混过关,必然会出大事。 “诶嘿,运气真好,中大奖了。”张怀凝笑道。 备了皮质醇抗过敏,再把碘剂稀释,有惊无险过了这一关,造影的片子很快出来了。 张怀凝盯着片子找血栓:黑底上是弥散的白色线条,既像是一只喝醉的蜘蛛编出来的网,又像是黑烟里吐出的一口香烟雾。这些单薄的线条,就是人脑内的血管。 有片刻抽离,每每此时,她都会惊叹大脑构造之神奇,把人的生死,智能,未来与过去,都悬于这细丝之中。 两个小时后,张怀凝在走廊见了诸小姐的家属,宣布道:“血栓取出来了,后续就是监护和观察,人只要醒了就好。送来的很及时,应该不会有大的后遗症。” 患者丈夫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的,患者的父母也已经赶到了,他们都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长舒一口气,好像整个人都轻了许多。 那个母亲还小心翼翼,问道:“医生太谢谢你了,是说手术很成功,是吧?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吗?要注意点什么吗?” “你是患者的母亲吗?” 张怀凝饶有兴致地一挑眉,瞥向一旁的丈夫,故作无心,道:“他不是说你们在外地探亲吗?一切由他负责吗?还好我让护士再试试看联系你们,不然就错过了。万幸万幸。” 那老太没发作,可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一心二医 第3节 “先说一件事,患者有严重的碘过敏,之前我来问过,你们家属怎么都不知道?差点耽误救治,好在现在没事了。” “我知道啊,我们小柔从小就过敏,我们家连碘酒都不给她用的。” “可患者丈夫说不知道,那你们家属内部商量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种事情不说清楚很容易耽误治疗。下次注意噢。”张怀凝故作无辜道。 她交代了几句,就转身离开,过了一个拐角,就对身旁的护士叮嘱道:“让保卫科看着点,别让那家人在医院打起来。” 结果还是打起来了,那老太左右开弓,给了她女婿两耳光。那老头从旁拉偏架,不知怎么的,他一劝架,那女婿又挨了一拳。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等张怀凝偷吃休息室的点心时,神经外科的医生们也在谈论这家人。 “你说那个男的怎么想的?真想他老婆死在我们这里,好讹一笔啊?”说话的是文若渊,和杨浔同期进的神经外科。他是细条高个,说一句能甩三四个眼风,毫不遮掩的机灵相,“他都签过字了,真打官司他也不占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管了,反正病人只是病人,病人家属也只是家属,都不代表是好人。警察的工作用不着我们来做。”张怀凝道。 每个医生都注定面对困难和麻烦:困难往往来自病人,像是插着钢板的脑袋,或者穿了三个洞的肺。麻烦则来自病人以外的人,有专打医疗官司的律师,也有不怀好意的病人家属。 张怀凝愿意挑战困难,但不想处理麻烦。 “是啊,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张医生够机灵,皆大欢喜。要我说啊,你当医生特别好,就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缺点?” “你啊。长得太漂亮,又漂亮又年轻,像个女大学生,压不住场子。” 张怀凝正在吃饼干,文若渊就从后面走近,胳膊悬在她肩膀上,故作轻浮地夹了片饼干。 外科医生爱开玩笑的多,文若渊更是其中翘楚。从护士到医生,有时连领导他都敢调侃几句。或许是一个科室的说话字数有份额,他和杨浔是同期,就帮杨浔把俏皮话都说尽了。 张怀凝笑着,轻轻打开他的手,“文医生说话又不正经,我都是离异妇女了,不准乱调戏我。”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了五六岁。光看长相,很难想象她也曾当过母亲。 小个子,鹅蛋脸,薄而细的骨架,细眉柳叶眼。她连剪短发的时间都没有,中长发扎成最乏味的马尾,贴着头皮,没有刘海,不见乱发。 她的漂亮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产物,有些欠缺个性。轻描淡写的狡黠,一派天真的妩媚,叼着烟也像是叼着棒棒糖。 “什么叫离异妇女?那叫你前夫没眼光。”文医生挑了挑眉,道:“不过我是认真的。你看着咱们杨浔,全院知名好脾气,食草动物,就因为他长得像个凶巴巴的,病人看到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越凶,他们越觉得你有本事。” “我长得很凶吗?我一直以为我是可爱派的。”正提到杨浔,他就进来了,刚结束一场手术,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茫然。 神经外科用的二号楼是旧楼,虽然五年前装修过一次,可门还是以前的尺寸。杨浔进门时,特意留神看了一眼,他这个身高一抬头就容易撞到门框。 杨浔一进来就盯着张怀凝看,委屈道:”你怎么又吃我的点心啊?” “这么大个人,别小气啊。你凭白送我一个这么危险的病人家属,我都没说什么。” 张怀凝把饼干吃个精光,毫无愧疚心地一抹嘴。 “那我也不知道啊。”杨浔顺手帮她把垃圾收拾了。 张怀凝拿出个礼盒塞给他,笑道:“不白吃你的,拿去吧。”礼盒拆开,是精装的巧克力,“亲戚送的,他去瑞士带来的,我舍不得吃,拿来分赃。你快吃,吃完休息一下,继续去罚坐吧。” 神经外科的手术动辄在七八个小时,虽然主刀有椅可坐,但还是难熬,确实称得上罚坐。 杨浔在神经外科也算是门面人物,走在路上都没人发健身房广告。体格天生就是优势,外可以震慑医闹,内可以长时间站台。 他的技巧自不用提,关键是体力好。 曾经有病人心脏骤停五分钟,救护车堵在路上赶不来,他整整做了半小时心肺复苏。虽然病人肋骨被按断了,但也是救回来一命。长时间按压很耗体力,训练有素的医生胳膊都要酸半天,他在当天却还有力气都动大手术,肌肉结实,手就稳。主任是大喜过望,一看他就是外科需要的人才,很适合拉来当牛做马。 复兴人民医院是中国综合医院排行榜的第四位,神经专科则是争一保二。 能选进来的医学生必然是精英,人中龙凤见多了就不稀奇,关键是要龙凤里挑出人中骡马。要能值班,能通宵,能一个电话就放下一切赶来医院。 文医生凑到杨浔身边,抢先拿了块巧克力,还不忘朝张怀凝捎眼风,道:“我也要,我上台也累得半死。你可别太偏爱杨浔。” “没办法,我就偏爱他,又是同学又是同事,我可爱死他了。”张怀凝自觉和杨浔很熟,开起这种玩笑来也不走心。 杨浔不接话,只是闷闷地去看新送来的锦旗,无奈道:“又打错我的名字了。” 他的浔带三点水,很多病人不留心就写错,他至少已经积了不少给杨寻医生的感谢。更有甚者 ,字库里找不到他的名字,特意写上‘感谢杨水寻医生医者仁心’。 “我是不是该改个名字啊?去掉三点水。”杨浔嘟囔道。 文医生道:“没必要吧,改名字身份证都要换,学历文凭还要重新公证一遍,平时看你也没这么迷信,草莓芒果也是照吃不误的。” “放心好了,你的名字还算可以,我才叫倒霉呢,给你们看看我的珍藏。”张怀凝找出上个月送来的那面锦旗,上面写道:‘疑难杂症的克星,病人家属的希望,赠张怀疑医生’。 “你们真是一对,缺水二人组。”文医生道。 正说笑着,有声音从门口传来,道:“那你有空帮他们补补水吧。”说话的人上了点年纪,但气势压得很实。 张怀凝一听就知道是谁,立刻跟着另两人一起,恭恭敬敬道:“主任好。” 秦主任是个小个子女人,一望可知是内科出身。她总是板着脸, 规矩严,标准高,但公平处事就能抵万金。张怀凝一直很敬重这位领导。 神内和神外向来是医院的招牌,曾经有斗得不可开交的年代,不过都是张怀凝入院前的往事了。到他们这批年轻医生入职,神内神外已经被整改得亲如一家了。主要原因是几个骨干都跳槽去了私立,另外院长也有偏好的科室,多少也是冷了神经科。 不能同富贵,但能共患难。现在神内神外开会都摆在一起,平时插科打诨也没什么隔阂,必要时还能同仇敌忾。 “有件事通知一下,实习生已经来了,具体带教的安排上周三在会上说过了,我就不另外通知了。我这周要去北京开会,小张,对实习生多照顾些。小钱的骨折至少还要一周回岗位,你再克服一下。”秦主任顿了顿,道:“噢,对了,借支笔,我有东西要签,就不去办公室拿了。” 张怀凝讪笑了一下,她的白大褂上正插着支水笔,只能顺手把笔递过去,主任点点头,拿了就走。 第3章 年轻就是好啊,好骗 秦主任一走,文医生就道:“钱晶晶怎么摔得这么严重?我前两天问她,她还说没事呢。我们医院真该换个物业了,那个楼梯太邪门了,你和杨浔摔了没多久,她也摔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钱晶晶是张怀凝内科的同事,上个月底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左腿骨折,回家休养。神经内科本就不宽裕的人手更是雪上加霜,忙过头了,睡眠对张怀凝都是一种陌生的滋味。 “这么关心她,你可以去亲自去看看她。”张怀凝道:“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不敏感如她,也觉得文医生和钱晶晶有点暧昧。 “瞧你这话说的,我对美女都挺好的,对你难道就坏了。”文医生好像有点急了,“我和她再好也比不过你和杨浔好。” 张怀凝没当真,耸耸肩,从杨浔的兜里掏走一支蓝色水笔。 他立刻隔着袖子抓手腕,不让她走,“这是我最后一支笔了,你不要拿啊。” “我没有拿,这是借。我要去查房。”张怀凝道。 “什么时候还啊?” “值班表出来了,你有没有看到啊?” 杨浔摇摇头,道:“我记得还没出来吧。” “还没有吗?”张怀凝装模做样倒退到门口,“那我去问问吧。”等杨浔反应过来时,她早就一溜烟跑了。 杨浔立刻转向文医生,投以求助的眼神。文医生不理睬,义正言辞道:“别看我,我也没有多余的笔,你这家伙回回被张怀凝骗,干脆咬破手指写血书吧。” 好在杨浔在走廊碰见了这批新来的实习生,他一打眼就挑中面相最天真的那个女孩。她姓赵。 杨浔笑眯眯对小赵道:“你来实习,有没有带笔啊?” “有啊,我带了好几支的。”小赵道。 “那你借我一支,行吗?” “您是哪位医生啊?还的时候我来拿就好。” “不着急,你以后会认识我的。”杨浔点点头,拿着笔快步走远,想道 :年轻就是好啊,好骗。 傻乎乎的小赵由张怀凝带教,也算是一种平衡。小赵聊起被骗走的笔时,张怀凝正在给她的实习带教表签字,“嗯,是杨浔不对,下次见到他,我帮你要回来。” 张怀凝说着话,又极其自然地把手边那支笔揣进兜里。 小赵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她打断道:“你对我们有医院有多了解?说说看?” “医院是是三甲医院,神经内科外科是医院的王牌专业,华东地区数一数二,经常和国内外医院进行交流学习。” “说得很好,基本就是不了解了。”张怀凝微笑道:“我不是要听这种官话,是要你对工作量有了解。简单和你介绍一下,我们医院的神内以疑难杂症出名,很多外面不能确诊的病,都会转过来。而且我们和外面地方医院不一样,我们是自己看片子的。所以你基础知识要抓牢,当然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我随时会叫你做一些杂活。会很忙,不过我们科里会给你批一笔劳务费,平时也管饭,不过你提前和我说,我才能往上报。八月的执业医你考吗?” 小赵点头。 “我们医院能批五天的假,到时候我给你签单子。剩下的时间都要全程待命。你先要把这两栋楼跑熟,弄清楚各科室的位置,第一周肯定会迷路。早饭别吃太多,门诊人会很多,气味也不好闻,小心别吐了。做个脑筋急转弯,有一句话医生既可以对病人说,也可以是我对你说,知道是什么话吗?” “不知道。” “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就趁现在快去做了。不然以后就没时间了。”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张医生,你语速有点快,我反应不过来。” “快嘛?只有我门诊时的一半。你看着不错,挺方便旱地拔葱的。”小赵站着,张怀凝坐着,她的眼神朝上挑,帮小赵目测了一下身高。至少一米七,面颊红扑扑,适合小学生作文经典比喻,红得像个苹果,身材又像是梨,一看就结结实实。 “什么叫旱地拔葱啊?” “等门诊一开,你就明白了。”张怀凝坏笑道。 周四的门诊从早上八点开始,一共放五十多个号。不少外地的病人是慕名而来,提前一天在附近租宾馆,天不亮就排队挂号。很多中年人不会网上抢号,黄牛号则是屡禁不止。 就算多一倍的志愿者来维持秩序,门诊也还注定是乱糟糟的。专属神内的一层楼,病人已经候诊大厅挤到楼道口,不少人是拖家带口,行李箱还放在脚边。 在病人的推推搡搡中,小赵总算明白旱地拔葱的真意了——要先踮起脚,把自己拔高,才能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找到去诊室的路。 当小赵挤进门时,张怀凝已经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也不知她是多早到的。 诊室就一间房大小,布置很简单:一台电脑,一张诊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洗手台。神经内科有四个大类,分别是脑血管病,周围神经病,癫痫和神经系统遗传性疾病。介绍上说张怀凝擅长后两项。 作为实习生,小赵不但要观摩学习基本的门诊流程,还要观察主治医师的处事技巧。虽然事先做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被门诊的混乱程度吓了一跳。 正式叫号,前四位病人都很正常,可从第五位开始就出乱子。 先是 5 号病人根本没来,改叫 6 号进来,结果 8 号又插队想挤进来,好说歹说才劝了出去。8 号刚出去,5 号又赶来了,在门口被 6 号堵个正着。一番劝说后,5 号终于同意,让 6 号先来。 等 6 号坐定,她说起话来又没个头,先是语无伦次抱怨了一番求医的艰难,接着又哭诉自己命苦,两个儿子都不愿意来陪诊,说她没事找事。 这是个五十多的中年女人,主诉是偏头痛,之前辗转过好几家医院,有厚厚一叠检查报告,但报告结果基本无异常。 张怀凝只花三分钟看完,就下结论,道:“没有什么大问题,先开点阿司匹林吃吧。情况没有好转的话,两周后来复诊。” 小赵傻了眼,心想这样接诊会不会太快了?真的不会有疏忽吗? 15 号病人是由女儿搀扶进来的,旁边还有行李箱。病人一进来就长吁短叹,道:“来这里看病真的不容易,挂号都困难。” “挂号用了多久?”张怀凝道。 “我们找的黄牛。” “现在黄牛可不便宜了,其实如果不是太急,正常挂也能挂到。” 病人嘀咕了几句,才开始说病情,“头疼,别的医院说是慢性脑炎,可是吃了药也不见好。后面换了一家医院怀疑是药物过敏,换了一种药也没好多少。”病人的女儿也是拿出厚厚一叠片子来,道:“地方的医院的片子这里能用吗?” “基本能用,拿来我看一下。” 照例是只看三四分钟,张怀凝立刻道:“不用挂我的号了,明天去挂外科,杨浔杨医生的号。要手术。” 15 号病人愣了愣,他女儿则问出了盘桓在小赵心头的问题,道:“医生,我们光是找黄牛就花了两千,还有你的挂号费也要上百,就只看几分钟,是不是太不负责了。你们大医院也不能欺负人啊。” 这已经算得上质问了,张怀凝没什么反应,依旧心平气和道:“我明白你们的情况了,我绝对不是敷衍你。我尽量想办法,你们很急的话,就等一下。先出去,我一会儿再叫你们。” 一心二医 第4节 病人退出去后,小赵忍不住问道:“你是一会儿再细看他的片子吗?” “没必要,还细看什么啊?已经有结论了,我是问杨浔有没有空。” 三分钟后,杨浔领着病人家属进来了,他也是简单扫了一眼片子,道:“对,是胶质瘤,我明天安排。你们明天来挂我的号,我给你们加一个,然后安排 pet-ct,排上之后当天能出结果,确定之后就安排住院。 ” “要开刀?”病人的女儿语带犹疑。 “如果有床位的话,是的。” “可是我们在老家的医院,说最多就是炎症或者老年病,你们确定吗?” 杨浔丝毫没动气,假笑道:“哈哈哈,医生也是人,不能说绝对的话,不过我想要是你们信得过老家的医院,也不会来我们这里。 放心好了,要是检查结果没事,我们也不至于硬让你们开刀,皆大欢喜的事,你们就当花钱买个安心吧。” ”那我们去商量一下。” 病人女儿离开后,杨浔弯腰凑近张怀凝,道:“我过来不只是这个事,顺便要过来骂你一下。说了多少次了,让患者做好规定的查血项目再转来外科,你又忘记。我这边再查血,太耽搁时间。” 小赵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杨浔的后背,他的白大褂非常脏,和张怀凝的衣服比起来简直不是一个颜色。屁股又把下摆托出来一个弧度。 “请别忘记了。”杨浔屈起手指,在她桌前轻轻敲了敲。 “难说。不过我忘了,你再来骂我一顿就行。”张怀凝忙着开药,坐在电脑前头也没抬。 杨浔风风火火走了,小赵忍不住问道:“张医生,十分钟确诊一个病人,你们这也太快了吧。” “门诊就是个速度,不然对后面的病人不公平。熟能生巧,我们都是亲自做事的,速度就快了。” 张怀凝立刻又叫了下一号。 第4章 你对得起我吗?我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 23 号病人是个七十岁老人,由他四十岁的女儿搀扶着进来。他去年脑卒中,恢复得很慢,现在半边脸还是歪斜的,说话也很艰难,基本要靠他女儿翻译。 病人女儿道:“我想再开点药,我爸最近怎么状态越来越差了。是不是上次的药没效果?要不再换回去。” 之前因为病人恢复情况尚可,张怀凝给他换了一个药,新药对胃的伤害较小。她上下打量着老人,道:“好像是严重了些,你爸上次来,还能说几句话,现在是完全说不出话了吗?”这种年纪的老人,脑血管硬化,稍有不慎,就会二次卒中。 病人女儿扶了一下他,23 号病人就立刻张嘴 ,咿咿呀呀叫着,含糊不清,像是某种狂躁的动物。 “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痛?你碰到的时候,他反应特别大。” “好像脖子吧,我给他擦身的时候,他一直在叫。”病人女儿道。 张怀凝触诊了病人颈部, 病人确实挣扎起来,不过颈部也没摸出硬块。她收回手,指腹很干,今夏格外热,今天气温已经超过三十五。诊室的冷气不高,她都有些出汗,可病人的皮肤却没有汗。 “这么热的天,你爸怎么不流汗?” “他一直这样,不出汗,别人说是病人体虚。” 张怀凝抿了抿嘴,指挥小赵立刻把灯关了,拿瞳孔笔照了病人瞳孔又移开。她基本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转向小赵,问道:“你能看出什么?” 小赵道:“瞳孔持续缩小,两瞳孔不对等,这是典型的霍纳综合症典型症状为无汗,手臂疼痛,瞳孔反应,可能诱因是癌症或外伤。” “没错。一般诊室都开灯,看不清瞳孔反应,所以要留神病人有没有流汗。无汗也是一个重要标志。” 张怀凝转向病人女儿,道: “你爸爸之前是不是抽烟很厉害?” “对,他是老烟枪了。” “我帮你开个检验,你陪你爸验个血,再测个指标物。” “是不是肺癌?” 张怀凝迟疑了一下,才道:“结果没出来前,我不好说,可是你做好准备。”她的语气已带出不自觉的怜悯。 说得再委婉,病人女儿也有了预感,她抓着轮椅扶手的样子才更像是个病人,“爸,爸,你对得起我吗?我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她穿着灰衣服,脸色也是灰白,像是被抹开的铅笔印,模糊黯淡。 肿瘤标志物的检验当天就有结果,张怀凝能在系统看到报告。指标偏高,大概率是肺癌。 她嘱咐道:“小赵,刚才那个病人家属,穿棕灰色衣服的,你跟出去看一下。或者叫保卫科的人留心点,最好看着他们出医院大门。” 小赵起先不太懂,但追着出去,看到 23 号病人的女儿推着轮椅坐电梯。在医院后门,她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思索了良久, 她看的位置正是医院顶楼的天台。 小赵顿时领悟,立刻出言提醒,道:“那边是天台,门是锁上的。高层的窗户也是封起来的。正门在这边,我带你出去。” 再回到诊室时,还有十来个病人没叫号,张怀凝则起身道:“我去上个洗手间,有病人闯进来,你去解释一下。”她简直是做贼一样溜了出来。 果然,不到五分钟,就闯进来一位时髦母亲,她牵着女儿的手,道:“刚才出去的那个是张医生吗?她干嘛去了。” 小赵道:“张医生去洗手间了,很快回来。” “啊,医生看门诊怎么还要上厕所?” 小赵气不平,脱口而出,道:“医生也是人啊,还要吃饭喘气呢。” ”我就是随口问一句,又不是质问,你火气不要这么大。我女儿现在是高三,下午还要补课,今天看不完门诊,就是耽误她学习了。” 小赵翻了个白眼。地球可不止围着她家里打转的。 倒是那女儿善解人意,轻轻拉了拉她母亲的衣服,低声道:“妈,算了,我没事的。真的轮不到也不要紧,医生也很辛苦。” “为了你,我可就不辛苦了。”张怀凝笑着推门进来,坐回电脑,轻巧扭转刚才略尖锐的氛围,道:“好了,小朋友你是什么问题呢?哪里不舒服?” 就诊高中女生叫林天恩,主要情况是幻听,头疼,注意力不集中。这种症状可轻可重,她算是严重的那一类,前天早上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呕吐。 林母很强势,交待完病情又补上一句,道:“医生麻烦你认真看一下,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肯定不会是因为逃课而装病。” 张怀凝道:“我没说她是装病啊。” “可是你刚才在皱眉啊,我以为……” 林母咬住话头,脸色也沉了下去。她是以己度人,因为她多少怀疑过女儿是装病,所以才觉得所有人都会是同样的推测。但医生皱眉,往往只导向一种结果:病情严重了。 张怀凝道:“这位妈妈你不要说话,让你女儿回答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 林天恩小心翼翼,道:“七月十九号。” “你还记得你们是几点出门的吗?” “好像是七点。” “那你早饭吃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天恩沉默下去,眉毛拧起来,好像在回答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旁边的林母急了,抢着回答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早饭吃的是包子啊。你就是太紧张了。” “对,是肉包子。” “这位家长,我再说一遍,不要影响我提问,这会耽误诊断,要不然请你先出去,给你女儿买瓶水。你在这里她也会有压力。” 林母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显然是信不过她。 张怀凝倒是习以为常,笑着腹诽:对啊对啊,我是吃人的妖怪,你一走,我就一口吞掉你女儿。 她示意林天恩起身,道:“你站起来,沿着地砖这条直线走,尽量走直。” 这是在测试林天恩的运动能力。她一连走了两遍,能正常地直线行走,没有出现共济失调。接着又给林天恩做了 sdmt 测试评估患者认知障碍的一种量表,一边用于诊断阿兹海默与多发性硬化,结果就很不好,她的认知水平与中度的多发性硬化患者持平。 等林母回来后,张怀凝便道:“她可能是多发性硬化,我要给她安排做个核磁共振,再抽脑髓液。” “不可能。”林母斩钉截铁道:“她不会是这种病,多发性硬化那不就是绝症吗?没有药可以治的,我们孩子不抽脑髓液,那么粗一根针,太伤身体了。” 多发性硬化确实是无法治愈的,现阶段只能依靠药物延缓病情发展。患者的视力会衰退,运动能力减弱,认知能力和记忆力都会下降。青春期时发病,可能三十岁就会痴呆。 这样的噩耗,对家属确实是个打击,林母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心理学上叫退行,退回孩子一样的状态撒泼打滚。 张怀凝见多了,也就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吧,那就不抽脊髓液,先去拍片,今天应该能拿到结果,来得及的话,门诊结束前拿给我看。” 诊断多发性硬化就两条标准,脑髓液的寡克隆呈阳性,或者核磁共振出现病灶。中一项就能确诊,林天恩的症状不算轻,影像上病灶应该很明显。 但结果大出所料。林天恩的核磁共振显示她有轻度脑萎缩,但不是多发性硬化,也没有肿瘤或是内出血。 这就很反常了,难道要往病毒或代谢的方面考虑?可验血结果里白细胞正常,也没有明显的发热,片子里看不出脑脓肿。 张怀凝让林天恩张嘴,拿灯照了照,“你嘴里怎么都是溃疡,很严重啊。持续多久了。” “大概有一个月了。”林天恩道。 张怀凝又把林母叫出去,悄悄问道:“来,你今年十六对吧?你妈可能还把你当孩子,不过我觉得你已经算是大人了。你实话和我说,有没有男朋友?” 林天恩笑了一下,有些不屑,觉得她也拿自己当孩子,“你是要问我有没有性生活吧?” “那有没有呢?就是那个,偷尝禁果?” ”这种用词好有年代感啊。“她回答得格外坦荡。“有,不过就是几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周在补习班上。” “是和同学吗?” “算是吧,是我妈请来的补课学长。他大二了,进复旦了,是定向生。其实他长得特挺普通的,就是读书好,年级排名一直是第一。我也不是太喜欢他,就是看他的时候觉得有光环。 “你现在排名多少?” “年级前五十。” “不是挺好了。说真的,高考分数不会通过性生活传播。没做什么保护措施吧。”张怀凝开了检查单,道:“验一下血,你可能怀孕了。” 张怀凝已经特意支开林母,不料林母的医疗常识丰富,一看验血项目, 就冲进诊室质问,道:“怀孕?你怎么当的医生,我女儿还是小姑娘,清清白白的。” “查一查也不碍事。不过她有溃疡,又在短期内性生活,片子做出来有轻微的脑萎缩,有可能是孕期脑萎缩。早发现早治疗,不是也花钱买个安心。”张怀凝没敢说梅毒也会造成类似症状。 “你不要心里脏,看什么都脏。”张怀凝正在起身活动筋骨,林母没忍住,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了一步。 张怀凝站直,脸色也冷下来,道:“推一下就可以了,再动手我就报警了。你要是有案底,你女儿以后政审会很麻烦的。” 林母还在怒头上,不肯让步。林天恩立刻两边劝和,又不停对着张怀凝道歉,道:“对不起,医生,真的对不起。我妈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比较着急。” “我知道,你妈挺爱你的。我是家里的老二,如果我妈有一半爱我姐,我都不会出生。”张怀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去做个检验。然后拿着报告过来给我看。” 一直到那天门诊结束,林家母女都没再来过。张怀凝从内部系统看到检查报告,血液检测是阴性,没怀孕,也不是梅毒。 第5章 车位在我们这里比肾源都紧张 小赵口风太松,当天的午饭时间,杨浔就主动来找张怀凝,道:“听说病人对你动手了?就这么算了?” 张怀凝笑道:“没真上手,就是推了一下。” “把名字给我一下,一会儿我和主任说一下,下次别让她们挂你的号。就算要看诊,也让人多看着点。” “我估计她们不会再来了。那个妈妈觉得我简直是个人渣,败坏她宝贝女儿名声,估计去别的医院了。如果她们再回来就麻烦了,说明那个女儿又出大问题了。我倒宁愿她们别过来。” 一心二医 第5节 杨浔点点头,道:“我也一样想,要不然就是我和你一起麻烦了。”神经内科的急症多半要转外科治疗。可内科无法确诊时动手术,外科的风险很高,全靠医生的经验和发挥,稍有不慎,就是医疗事故。 医院有食堂,但杨浔一般不吃,他在小事上总是恍恍惚惚,有几次进食堂前忘了换下白大褂,必挨食堂阿姨骂,列为可疑嫌犯。他又不喜欢和同事拼桌,宁愿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张怀凝有时会和他搭伙,纯粹是吃不惯食堂。 她刚要开车出门,就看到职工车位上停着一辆陌生的丰田。这车横冲直撞的,擦到了旁边一辆粉红色的五菱电车。 “这人谁啊,车位在我们这里比肾源都紧张。”张怀凝纳闷起来,过去敲了敲丰田的车窗,“这是医院职工车位,你不该开到这里来。” “我知道,我这不是要开走嘛?保安催得要死。要不是那辆红色的车没停好,我早开走了。” “你先别走,你擦到旁边的车了,现在开走属于肇事逃逸了。” “肇事逃逸,听你吹的?好笑!你什么态度啊?”车上下来个年轻男人,像是没洗干净的筷子,干干瘦瘦,还油得滑不溜手。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 “还是大医院呢?从保安到护士,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大医院就这样啊,我投诉你们。”他抬手一指粉红色五菱,嗤笑道:“停成这个样子,我都没说你堵了我的路。开个玩具车上路,你也是好笑,这不就是电瓶车加个盖子。” “我是医生,不是护士。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车。”张怀凝略微一抬下巴,道:“这是他的车。” 杨浔远远走来。平时凑近了说话,他都会配合着弯腰低头,她并不觉得他有多高大,如今站直了,他的影子几乎能盖住那人。他低头问道:“谁撞了我的车?” “噢,医生好。” 筷子变成一次性的,立刻显得卑躬屈膝 张怀凝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诶,杨浔,他说车没停好,活该被撞。” 杨浔面无表情,多看了两眼,道:“是嘛,我觉得我停得挺靠里了。买这小车就是为了停车方便,怎么还会被撞?”他站在红色的袖珍小车旁,衬托得格外凶神恶煞。 “不好意思,我真没看见,刚才保安在催,一不小心就撞了。不太严重,就是擦掉点漆。真对不住。能不能私了啊?” “可以啊,我看你挺急的。这里挺挤的,磕磕碰碰挺正常。” 那男人像是怕杨浔后悔,付了两百块私了,马上就钻进车里想要离开。杨浔车位斜对面停着一辆蓝色的保时捷 911。那男人一紧张,急着调头,就撞掉了 911 的后视镜。 又轮到张怀凝笑着去拍他的车窗,道:“恭喜了,这辆真的是我的车了。” “医生怎么买得起这种车?”男人大惊失色,走下来时边看边擦汗。 “我前夫给我的,他爱乱花钱,我也没办法。”张怀凝笑笑,道:“保险是他负责的,留的也是他的电话,我打给他来处理,你等一等。” 檀宜之离得不远,二十分钟后就赶来了,他在大夏天还穿着西装,完全是一身外化的铠甲。搞金融前台的人是打包出售的,正装皮鞋好表好车,一个都不能少。那男人看到后就成了环保纸筷子,彻底软下去了。 “嗯,撞得比我想象中严重点。”檀宜之平静道:“那还是报警走保险吧。” 事情处理得很快,紧接着是保安找上来,外部人员私停员工车位,要罚款五十。换做平时,这油滑男人或许也还犟嘴几句,但现在他彻底没了脾气,交完罚款还不忘对张怀凝道歉,道:“这位医生,对不住啊,对不住。” 张怀凝只笑而不语,这人的眼界也就是丛林法则。欺软怕硬,相信男人的尊严在拳头和权钱。女人的尊严则在男人。檀宜之的面子在车和表,他则又成了她的面子。 要说当年是他贪图她家的背景,主动追求,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信。 “把你的车开走吧。我领导都说我了。”张怀凝特意举起手机,给檀宜之看秦主任之前发的消息,“小张啊,你也别把车停在楼下了,一个容易磕碰到,还有一个被外面人看到了,拍照放到网上也容易有误会。” “是我没考虑周到,让你难做了,那我这辆车给你吧,国产宝马低调点,也适合你的工作。”他微笑,把捏在手里的车钥匙递给她。“天热,地铁里又冷,这样对身体不好的。你是医生,我也不多说了,班门弄斧。” 他还是那股知情解趣的模样,张怀凝却看倦了,女儿死后,不到一个月就提离婚的人也是他。 张怀凝收了他的车钥匙,对车没什么大兴趣,只是想早些打发他走。但檀宜之却走到杨浔的粉色小车前面,饶有兴致欣赏起来,“杨医生这车不错,出行都方便,不容易堵车。听说还送牌照是吗?那很划算啊。” 既然车是男人尊严的外化,大车大尊严,小车小尊严。杨浔买这种几万块还送个牌的破车,简直是地里泥。 杨浔能察觉出挑衅,但还是好脾气,笑嘻嘻道:“哈哈,是挺小的,可是价廉物美嘛。你们慢聊,我先去吃饭了。” 杨浔没走远,张怀凝就斜了檀宜之一眼,不悦道:“刚说不会让我难做,就拿和我同事说这种话。也就杨浔脾气好,不计较。那我也走了,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这周有空一起吃个饭吗?我妈挺想你的。” “我不一定有空,让你等着也不好,约到下个月吧。我看看值班表。” “没事的,就后天。我也要开会,说不定比你晚。就算再晚,我也等你。” “既然你都决定了,又何必问我意见。你还是老样子,强势又爱装善解人意。”张怀凝无奈摇摇头,走出几步又折回去,道:“对了,你眼镜换了。不戴林德伯格了?” “不,还是林德伯格,只是换了不常见的款式。我不想让人一眼看出我戴三万的眼镜,像是暴发户。” “你啊你啊,还是老样子。” “既然是老样子,那你能不能赏光和我去吃顿午饭,正巧我中午也没事,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檀宜之依旧微笑着。 张怀凝原本说好与杨浔去吃饭,卡在中间,顿时两头为难。她正犹豫间,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是叫喊声,“快来啊,有人跳楼了。” 杨浔离得近先跑过去,走近瞥了一眼,就朝张怀凝摇摇头。这种程度不必细看就没救了。张怀凝也立刻赶过去,地上的那人已经血肉模糊了。她又抬头朝上张望,人应该是从天台下来的。 她回头,拦住了想要凑近的檀宜之,摆手道:“别看别看,你没看过这种场面,会难受的。” “我还没那么脆弱。”檀宜之不信,好像在和谁赌气,他快步过去,隔着人群探头张望了一眼, 平静地转身,脸色一白,就似乎要吐。张怀凝连忙给他找矿泉水漱口。他是矜贵人,都不喝可含糖饮料。 杨浔正站在人群中央,一边报警,一边忙着阻拦拍尸体的路人。他忙里偷闲瞪了一眼檀宜之,显然是嫌他逞强又添乱。张怀凝正从车里拿水,背过身,没留神 。又一次,这眼神被檀宜之捕捉到了。 他以为自己是谁?就算是挑衅,也名不正言不顺。檀宜之不屑,别过头咳嗽了一声,扶着张怀凝的手朝她身边斜了斜,虚弱道:“这里人多太乱,你能不能扶我到车上去。” 第6章 快来啊,有人跳楼了 张怀凝自然同意,等上了车,檀宜之刚坐直身便想开走,“这不是你的病人吧。既然事情与你无关,你就别太积极,万一被人误会,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就不好了。我们先走吧,吃过饭再回来。” 张怀凝却不肯,拉开车门就走,“这叫什么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这么走了,你先回去吧。不舒服的话,再和我说。” “不劳烦你来看我了,你忙吧。”檀宜之有些埋怨自己,话说得太露骨了,像是在吃醋。 好在张怀凝是目送着他的车开走,檀宜之在后视镜里看得分明。他顿时平静下来,无过错就主动提离婚自然是他的责任,分财产时也是公对公,没多少偏私。可她对他的态度还一如往常,想来是旧情难忘。 这多少抚慰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姻缘断了,多年的感情还在。他想,等他从女儿的伤痛中缓和过来,他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张怀凝看着他的车开走则是松一口气。紧盯着不放,她倒不是难舍檀宜之,而是担心他开错门,冲撞了救护车。 檀宜之在她印象里本是个凉薄货色,出了车祸后,就沦落成不会开车的凉薄货色。 虽然保卫科的人及时赶来,劝退很多看热闹和拍视频的群众,但这种大事终究是压不下去的。到周二开大会,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文医生的消息最灵通,道:“是内分泌的病人家属,丈夫得了胰腺癌,妻子一时想不开就跳了。家里还有个儿子,天台的门是她硬撬开的。理论上我们是没问题的,不过到底一条人命,也要负责的,保安巡逻怎么就没发现她?” “我们的物业真应该换掉了。今年出了多少事!张医生摔了,杨医生脸上的伤都没好,钱医生还没能来上班,现在又这样子。唉……” 说话的是神经外科的许医生,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人的温吞占了上风,没把话没说透。何止是物业要换,出了这种事,领导层也是大地震的。大到整个医院的发展,小到各个科室的医生,都会受影响。 只有杨浔还在状况外,一脸兴奋道:“给你们看个好东西。”他举起手机,展示了一张 t2 加权的片子,典型的脑水肿图像,双环形病灶,边界非常清晰,“是不是很漂亮?很久没看到有人像书里一样生病了。” 确实难得,但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好时机,其他医生都兴致寥寥,连杨浔自己都打了个哈欠。他倒是真的困了,倦容深重。 许医生道:“杨医生还是没搞定装修的事情啊?周末装修可以投诉扰民的。” 文医生道:“这种老小区,物业都不管的。几个保安年纪比你爷爷都大,你让他们怎么办?难道你让杨浔去和人吵架啊?” “也不是不行。”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吵架啊,不开口,胜算百分之九十。一开口,胜算百分之九。长得像个社会分子,一说话就是知识分子,谁怕你啊。” 文医生拿腔拿调学起杨浔平日斯文有礼的样子来,“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打扰了啊,我是住在你们隔壁的邻居。不知道你们装修的时候方不方便,音量放低一点啊?谢谢啊,稍微是有点打扰我休息了。谢谢啊。”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低到尘埃里。 “我已经够可怜了,别拿我寻开心了。”杨浔苦笑着,倒没反驳。 “要我说啊,杨浔,是太好脾气了。你这么大个男人,撕破脸和他们吵吵架又能怎么样?你把脸板起来,谁不怕你啊。你都能给人脑袋开盖,说出去吓死他们。要不然就快点结婚吧,我看你不是缺水是缺火,找个火气旺的老婆,旺旺你。不然我帮你物色一下,看看新进来的护士里谁最会吵架,给你当滴滴代骂。” 杨浔没搭腔,又低头去看他心爱的脑子了。 许医生道:“你别总逗他,他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医生找医生,也没什么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怀凝抬起头,瞥了眼杨浔。这么多年,他总是形单影只,张怀凝没结婚时,科室里也传过他们间的风言风语。后来她结婚时也请了杨浔,他也是真心道贺,随了礼,吃了饭,生活照旧。 大会是由神经科的周主任开,他是个满面红光的敦实胖子,也兼某大学医学部神经病学教授,许是教学经验丰富,他说话的风格总是更轻松些,爱东拉西扯。 周主任道:“最近医院确实出了一点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职务上的调动,不过大家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要分心。” ”不过啊,也不要一门心思全放在工作上,有极个别医生啊,个人卫生还是要注意点,胡子刮刮干净,衣服破了就换件新的。” 不是点名胜似点名,话音未落,至少四个人齐刷刷瞥望向杨浔。他忙起来就是隔天刮胡子,下巴上有淡淡青痕。四个人里就有杨浔本人,他也低头看袖口,尴尬笑了笑。 散会后,杨浔问张怀凝,道:“没刮胡子的那个人,我知道是我,可是穿破洞衣服的是谁啊?我看了一圈,大家都挺好的。”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找理发师要找发型最丑的,因为他没办法给自己理发。如果你发现别人衣服上没破洞,那没有一种可能?” 张怀凝蹲下身,抓起他白大褂的一角,指给他看破洞,“你做手术那么仔细,怎么平时这么邋遢。不少人都在背后怀疑你,到底去完洗手间,洗不洗手啊?” “我当然洗手啊,我卫生习惯很好的。” “口说无凭啊。 ”隔着衣服,张怀凝轻轻拿笔点了一下他后腰的位置,“那你把上衣下摆掖一下啊,十次有九次看你不掖。你问为什么衣服扣着我也知道?因为白色最透了。没看出来,你小子屁股倒是挺翘的。” “哈哈,张医生好过分,不要骚扰我啊。”杨浔朝旁边闪了几步,躲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就匆忙把衣服下摆塞进去个衣角,潦草应付。 不可能,张怀凝盯着他的背影想,是她自作多情了。杨浔在她面前整日也没个正形,哪里像是情根深重?他就算真有暗恋对象,也是外面有人,不会是她。 中午在食堂吃饭,相熟的医生们凑在一起说说悄悄话,又是文医生嘴不停,压低声音道:“你说领导班子是不是要大换血啊?” 许医生道:“不至于吧。这件事也不是医院的责任啊,我们也赔钱了,还要怎么样。”她的手边还带了个保温杯。她喜欢在家里煲汤,带过来和同事一起分。 嘴上都说嘌呤高,不过喝了就说很鲜。 文医生道:“事情不是看对错,看的是舆论影响,发生在医院的事就是医院的责任。刘院长肯定要负责的。主要我是觉得他本来也想退了。” “你又知道了。” “真的,刘院长以前得过癌,虽然处理得早,可到底不一样。我看他最近精神很不好。他也奉献这么多年了,肯定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刘院长要是真退休了。那换谁啊?” “这我哪知道啊,这种大事也不是我们这种人关心的。谁来都是一样上班干活的。”话虽如此,他这一番话还是说得人心思浮动。 如今在任上的刘院长算是家生子,他先是内分泌科的主任,后又升为副院长,熬了几年成为院长。在他的任上,医院也算是风平浪静,基本没出过恶性医疗事故,不过每任院长都有偏重,这几年他待过的内分泌科自然是风生水起。偏巧,这次就是内分泌科出的事,负责跳楼病人的医生已经辞职走人了。 如果刘院长真要走,换了新院长来。医院各科室间的平衡自然会被打破。 文医生道:“反正该我们知道的事,早晚会知道的,这段时间都警醒些就好了,让手边的小朋友别乱说话,也别在网上发什么东西。” 正说着话,两个实习生端着餐盘经过。小赵直愣愣朝前走,小张特意绕了几步,来给一桌的医生打招呼,道:“老师们辛苦啊,现在才吃饭,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许医生道:“这个小张挺机灵的,还特意朝你打招呼。他说我们辛苦,无非想表示自己也辛苦。” 文医生却不太高兴,道:“太会来事也不好,喜欢抄近路,就注定会绕远路。” “怎么了?他哪里得罪你了?”文医生整天嬉皮笑脸的,不像是爱较真的人。 “算不上得罪,他来我们科,我昨天就让他录病例。结果事情做到一半,人不见了,过了二十分钟才出现,原来是去附近买饮料了,请科室里医生喝,想搞好关系。结果他连人都没认齐,还漏了杨浔那份,杨浔还不说什么,竟然还怕他尴尬,拿了个杯子,自己戳根吸管喝白开水。我对这小子是没话可说,他该多放点心思在做事上,谁也不缺一口喝的。 “杨医生也真是的,他都是这种资历了,怎么对实习生都这么小心啊?” “他嘛,就是这样子。凡事不上心,游魂一样的,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大手术。”文医生笑笑,道:“我可比不上他,我这人就是容易被你们这种美女所误。” 一心二医 第6节 第7章 太会来事也不好,喜欢抄近路,就注定会绕远路 神经内镜下经鼻蝶窦垂体瘤切除手术。这是医学上的表达,更直白的解释是从把鼻子切开,掀掉一部分,再给脑袋打个洞,把五毫米的内镜塞进去,在脑子里找啊找,找到要切除的部分,切掉之后,再拉去做个术中核磁。确认切干净之后,就把支离破碎的脑子和鼻子缝起来,宣布手术完成。 下午,杨浔要动这个手术,病人是个 72 岁的退休女性,有基础性疾病,肿瘤已经影响视力,她在无人搀扶时,走路会撞墙。 这算是垂体瘤里比较简单的一种手术了,有经验的医生做起来驾轻就熟。可杨浔竟然还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对着术前几张片子横看竖看。 小张完全不想尊重他。换做他是病人,决计是信不过杨浔的。一个哈欠连天的大个子,抓苹果吃的样子都像是狗熊。现在要让这狗熊穿上白大褂,大爪子捏着手术刀在脑子里翻找,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虽然实习生不会留院,之后还要去其他科室轮换,但小张相信结交有前途的医生总是有大益处的。神经外科的两位医生,他自然押宝文医生:人缘好,看着也圆滑,只要技术过硬,手拿大课题,一看就是高升的面相。 至于杨浔,还是先让他把外表打理干净,再好好睡上一觉吧。 进了手术室,一切按部就班展开,麻醉后的病人已经被塞入内镜,硬脑膜已经撕开,放大后的脑内影像投放在显示器上。杨浔盯着屏幕开始刮肿瘤,小张觉得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杨浔的手上依旧在动作,却忽然道:“你们有什么问题想问吗?现在可以问。”自然是对学生说的。 “我现在不方便打扰杨医生你。”小张接话道。 “你累了可以出去,不用待在这里。”他的语气很冷,依旧盯着上方的显示器看。 “没有,我不累。” “你一直在打哈欠。我看你也没什么问题想问,那就出去吧,手术还要持续很久。” 戴着口罩又背对着他,也不知道杨浔是怎么发现的。小张紧张起来,弄不懂杨浔为什么要针对他。难道是昨天没买饮料让他记恨了?这么大的个子,怎么配这么小的心眼? 小张本想解释几句,可紧张起来就习惯性抓头发,巡回护士立刻呵斥,道:“别乱摸。”口罩后的脸热得发燥,一阵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就离开了手术室。 未曾想,他和病人是前后脚出的手术室。通常两个小时的手术,杨浔只花了一个小时多十分钟。小张诧异道:“为什么这么快?” 小赵跟了全程,解释道:“杨浔没做术中核磁,节省了时间。病人年纪太大了,他说不想麻醉时间太长,速战速决。他说肯定切干净了。” “他怎么确定的?有内镜看不见的地方,不做核磁很容易有残留的。”如果有残留,可能需要二次手术。 “他说,反折区虽然没法用内镜完全看清,但只要术前核磁做的仔细点,做一个基本的建模,可以通过经验刮,还有他基本没刮破海绵窦,用明胶只是稍微压了一下。创口小,处理起来就快。真学到东西了,他说术前要依靠仪器,术中就别太依赖仪器。”小赵感叹道:“杨医生真的很厉害,微创中微创,奥克姆剃刀。” 此话一出,小张对小赵也有些改观。本以为她就是个红脸蛋的胖妞,原来也是读过几本书的。 奥克姆剃刀原本是个哲学概念,意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用在外科手术上,指的是一切环节从简,减小手术创伤,减少手术环节,尽最大努力保存病人的体力。 否则,一个经典笑话就会成为现实:手术很成功,病人却死了。可能是术后感染,也可能纯粹太虚弱。 在科室关系上,这也是个大优势,麻醉钱少事多又关键,手术一超时,就是麻醉医生的超额工作。杨浔和麻醉医生关系亲,证明他手极快。 病人清醒后再做核磁检查,证明了杨浔并非托大,肿瘤没有残留。他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看来这狗熊也不是浪得虚名。小张有些后悔,没用心讨好,还把人得罪了。缓过劲来,他才想起来另一个细节:这是四级手术。主治医生应该在主任的指导下完成,主任确实是来过,影子闪了一圈就走了,说了几句话,也不是没有指导。 真出了事,整个科室都担责,敢这么双脱手,是从上到下都信得过杨浔的技术。 他悄悄发了个条微信给杨浔,道: “不好意思,杨医生,之前忘了给你买饮料了,手术室里还给你添乱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杨浔终于回复道:“你哪位?” 小张只能去找小赵帮忙,小赵领他去见了张怀凝。张怀凝听完前情睁大眼,一脸严肃道:“要命了,你完蛋了,你把杨浔得罪了,他特别凶的,小心你的实习报告过不了关。” “真的吗?”小张也紧张起来。 张怀凝笑道:“假的。怎么会呢,他这个人心眼比水管都粗,他问你是谁,就是真的不记得你了,每天有一堆病人家属加他呢。多大的点事,你别放在心上。他几乎是我们医院脾气最好的了。” “那谁是脾气最差的呢?”小赵问道。 “当然是我啊,我可坏了。你们两个小可爱也别栽在我手上噢。”张怀凝狡黠一笑,半开玩笑,“你要真放心不下,我这个坏人就陪你们去找他,问清楚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吃饭。”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与医院隔了两条街,有一家不起眼的烧鸭叉烧连锁店。杨浔坐在正对厕所的一张桌子上吃饭, 点的是烧鸭饭。 张怀凝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慢吞吞抬头,对着她微笑。 听完全因后果,杨浔一脸呆滞,道:“什么饮料?”他的意识好像还悬浮在外太空。愣了愣神,他才反应过来,“昨天喝饮料了?哦。那挺好的。你们饿不饿,可以点烧鸭饭吃。” 张怀凝道:“你干嘛和他说那种话啊。搞得他很紧张。” “诶?我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说的。本实操中很多问题必须要当场问,过一段时间再开口,细节都淡忘了。他没问题的话,站着很累的,一直打哈欠我也会困的。” “现在放心了吧?”张怀凝对着实习生笑道:“我说了他就是那种脑子缺根筋的人,想到什么说什么。看着很高大,很吓人,其实是吃素的。” 打发走两个实习生,张怀凝不禁感叹道:“张盛这小子心眼挺多的,知道从我这里来探口风,还不是主动提,让小赵来帮忙。” 她笑着拍拍杨浔的手背,道:“不过这样也好,你这种傻乎乎的实心眼,专克他这种心眼多的。” 杨浔又打了个哈欠,道:“你不喜欢他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心眼多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檀宜之也是这样的吧。” “好端端的你干什么提他啊?我真是弄不懂你,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啊?怎么总是语出惊人?” “可能吧。你吃烧鸭饭吗?"他还是一脸心不在焉,好像根本没认真听。 杨浔和张怀凝先是同学,再是同事,可谓缘分匪浅,掐指一算,他们认识也快有十年了。 刚入学时杨浔很少说话,也没什么朋友。同学们都偷偷给他取外号叫假混血,因为他人高马大,轮廓深,眼睛颜色又比多数人浅一号。 他还是个木头般一成不变的闷人,从言谈举止一路扩展到衣食住行。他每天吃的菜都很固定,早上豆浆一个包子,午饭是青菜鸡肉或者鸭肉,晚上多半会吃面。他的衣服也总是那几套,不是黑就是棕。 起先同学们都以为他不爱说话是普通话不好。后来才澄清,原来他就是本地人,甚至不幸长相成熟,看起来像是留级生,其实比张怀凝还小半岁。 当时入学分大月龄小月龄,张怀凝是前一年十月生的,杨浔则是后一年五月,还正巧是同日不同月。 那时张怀凝有几个玩得熟的朋友,都拿她打趣,道:“小张同学你啊,集体意识不行,应该多多帮扶小杨同学,让他尽快融入集体。”北方人说话就是容易有官腔,“他这个小月龄的情况很典型啊,因为小一岁,一直慢人一拍,凡事都躲在后面。你作为这个同乡,要好好照顾他啊。” 换做别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了之。可张怀凝却当真,因为她发现杨浔好几次偷偷摸摸跟着她。她单方面认为他是害羞,隔天就在食堂端着餐盘找杨浔搭讪。 张怀凝道:“听说你比我小啊,嘻嘻,你这长相真没看出来。” “你专程来就和我说这个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夸你。你这个长相很抗老,二十岁长得跟三十岁似的,三十岁还长那样。怎么了,生气了?” 张怀凝故意气他,他也不上套,就眨巴眨巴眼睛,睫毛摇得和蒲扇似的,良久才吐出一句,“噢,我吃好了,先走了。”读书时他的脾气可比现在冷多了。 之后又试了几次,关系始终没改善,屡战屡败,不得亲近,张怀凝终于熬到自己生日。为了叫杨浔去生日宴,她还请了一圈同学作陪。她是下了血本要大肆热闹一番:大蛋糕,好餐厅,包场的私人影院,还带了两瓶酒。她知道杨浔在领就学补助,特意不让他付钱。 可生日宴上,杨浔还是落落寡合的,吃得很少,也不喝酒。 张怀凝本想哄他喝两口,他却道:“我不喝酒,我爸以前喝醉了一直抽我。可能有遗传,说不定我喝醉了也打人。” “你也不要这么说,那是你爸有问题,你不会这样的。” “这倒是,我爸不喝酒也抽我。” 张怀凝无话可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他好像存心要她尴尬。她也厌烦起来,下定决心以后不理睬他。 第8章 我张怀凝绝顶聪明,怎么可能对感情的事不开窍呢 生日宴后,同学们说说笑笑都散开了,唯有杨浔一脸紧张,退进阴影里,转身折返回去。张怀凝弄不懂他,便悄悄跟过去。 原来杨浔跑回了饭店,想偷偷打包生日宴的剩菜。他对服务员说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对,请不要收,我都打包,带回去吃。”服务生走后,他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张怀凝。 杨浔低头不看她,道:“下次别叫我了,给你买礼物花光了我的钱,我饭卡里还有 25 块。”他送的礼物是一件土气的毛线衫。他亲手织的,但羊绒线也不便宜。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我是不是伤害到你了?”她哭了。世界辽阔,阶级狭窄,她那聊以自慰的善心太虚伪。 “你有病啊?我没钱,你哭什么?” 张怀凝哭得更厉害了,索性蹲下来,连走到门口的服务生都吓跑了。 “喂,我的打包盒。”杨浔慌乱起来,倒没去追,揪着衣领把张怀凝拽起来,强硬地塞给她一包纸巾。“你别哭了,我无所谓,是我活该,自尊不能当饭吃。” 桌上有吃剩的吐司。张怀凝从来不吃吐司的边,就随手丢在餐盘里,杨浔拿起来,撕掉她咬过的地方,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嚼了嚼,咽下去。 后来她才打听出来,杨浔没有妈妈,爸爸是赌鬼,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常穿的那几件衣服都是他从家里偷来的,不常换,因为偷少了。 之后张怀凝就算缠上杨浔了,碰面就请他吃饭,还故意在他面前摆阔,就等他开口借钱。其实姐姐死后,她手头也没什么钱,父母看管得严,生怕她读了书就要往外跑。姐姐一死,她的婚姻就是他们能置换的唯一筹码。 直到那天杨浔找上她,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啊……我……” “要多少?五千够吗?还是八千?你缺钱就来找我,千万别去借贷款,会越滚越大还不上的。”张怀凝窃喜,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我什么时候还?” “等你方便了再说。” 杨浔自然是很不方便的,没过多久,他又向她来借钱。越积越多,很快就积到两三万。再一次找上她时,他已经无话可说,灰败着脸色,只是沉沉地低着头。 张怀凝却道:“别几千几千的朝我借,太麻烦了。”她又一口气转给他四万,道:“够了吗?拿去吃点好的,多休息休息,我看你脸色很差。”她其实也没那么多现金,压岁钱还在父母手里,她就偷偷把脖子上的金项链卖了。 “要是我不还你钱,该怎么办?我可能是个骗子,很坏的人,把钱都赌掉了。” “那就当我活该吧。”她终于能把这句话还给他了,“我很少这么信任别人,但你值得我信任。你要是骗了我,就当我给社会交点学费。别给自己太大负担,我借你钱是希望你的生活轻松点,要是你为了还钱把自己搞垮了,我会很难受的。” 要是如实告诉父母,她把钱资助同学了,他们肯定不情愿,觉得是白白打水漂。所以张怀凝就说拿钱去做了美容,买了名牌包和香水。 她装得一派天真,道:“你们再给我点钱吧,我总要打扮一下自己,多出去联谊,这样碰到好男人才不会灰头土脸。好男人哪有真喜欢灰姑娘的。” 父母没起疑,反而觉得她长大了,学会为将来考虑了,终于要投奔女人注定的好归宿了。 杨浔确实手头不宽裕,借她的钱,他是在工作后才陆陆续续还干净。有一次甚至收到 143 块五毛六分的转账,张怀凝既不催,也不拒收,怕伤到他自尊,一切顺其自然。 不过在外科站稳脚跟后,杨浔的境遇明显改善不少。一般医院里面很少介绍医生们联谊,基本都是内部相好。原因也很现实,医生都是连轴转的工作,一个医生就不顾家了,两个在一起难免要有牺牲,不然就是兵荒马乱。 可杨浔意外很讨人喜欢,刚进医院时,就有护士长悄悄对张怀凝,道:“你到底怎么看杨浔呢?你要是看上他了,就早点拿下,不然我要给杨医生介绍别人了。” 张怀凝笑道:“杨浔有什么好的,怎么你们都看上他了。” 护士长道:“张医生,这就是生活阅历了。所谓饮食男女嘛,杨医生整天吃那个烧鸭饭,大半年了,都吃不腻,肯定在其他事上很有长性的。在感情上,他就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一个男人脾气好,人体面,能力好,还专一,就是很难得了。” 有天赋的外科医生大多有花边新闻,不少人都是评了职称换车又换妻。杨浔那时候刚能独立主刀,很多人已经觉得他未来可期。 张怀凝笑笑,只觉得这话毫无根据。后来听说护士长确实给杨浔介绍了几个对象,但都被他婉拒了。很快科室里就流传杨浔暗恋着某人,甚至有人猜过是张怀凝。不过医院里人多事杂热闹多,不久就有新的话题讨论。这件事就日渐被人淡忘了。 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了,杨浔还是没结婚,甚至连个恋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张怀凝偶尔也会好奇。他是爱上谁了?而且还是横跨多年的苦恋,比对烧鸭双拼饭更爱。 该不会是有夫之妇吧?这么多年熬下来,他还没熬到那人丈夫猝死吗? 可这也不像杨浔啊。他要是爱上谁了,总该有些反常,没道理能瞒过她的。 一心二医 第7节 张怀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横看竖看都是聪明机灵劲。杨浔可多呆啊,像是只食草的恐龙,只会嚼巴嚼巴嘴里的叶子。 他不像是一边苦恋,一边能若无其事的人。显然还是小月龄的说法,他是个晚熟的人,大概是一心扑在事业上,还没在男女之事上开窍。 不然呢?他身边连个走得近些的女人都没有。唯二还算亲近的,不是她张怀凝,就只能是烧鹅店的老板娘。 杨浔不会真的爱上烧鸭店老板娘了吧?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啊?有笑话的话,也要说给我听听。”杨浔已经吃完烧鸭饭,正在耐心地把鸭骨头拼回去。 “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我在想你一直去吃烧鸭饭,都吃到老板娘认识你了。你不会是暗恋人家吧。” “不是啊,我是暗恋你。”杨浔平静道。 “哇,这么好,我受宠若惊哦。”张怀凝笑个不停,没在放心上,得意洋洋道:“原来我还比烧鸭饭还好。” 杨浔在她心里就是一条狗。 不带任何恶意,这是诚然的赞美。狗比人好,忠诚可靠,永不背叛。杨浔还必然是高大威猛的品种,黑背德牧一类。可以信任他,亲近他,只是难以想象和他谈情说爱。 檀宜之却总对杨浔有敌意,他不止一次说过,“既然杨浔出身不好,那他能有如今的成就,能脱离泥沼一样的家庭,肯定有惊人的毅力和手段。他绝对不会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他不想在你这种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阴暗面。” 这样的明褒暗贬是他一贯的风格。他就是个社会化极高的人,失去了所有动物性的美德。一句话能绕五个圈子,再转三个弯。 张怀凝不饿,托着腮看杨浔,懒洋洋道:“你说我们搭伙过日子怎么样?” 杨浔正在喝水,惊得呛住了,咳嗽了好久都没缓过来。 第9章 我们只是离婚了,又不是绝交了 张怀凝不急不躁等他平复,才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一个人住,菜做多了容易坏,忙起来也顾不上做饭,干脆我们轮流做饭,做两份带去医院,交换着吃。” “张医生你讲话不要这样大喘气。我胆子很小的。” 张怀凝窃笑,她就是故意吓唬他。杨浔继续道:“带饭肯定很好,就是我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让他们去说吧,想说闲话早晚会说。我们能吃到饭才是关键,休息时间那么短,为别人几句话让自己难受,没必要。” “先说好,我做饭不太好吃,张医生不要嫌弃我。” 张怀凝笑着还想调侃他几句,电话却来,她听了几句,面色就凝重下来,苦笑道:“我要回医院,上次的事被我说对了。” “怎么了,林家母女又来了?什么情况?” “霹雳样头疼伴随呕吐,还伴有癫痫。具体情况我还要回去看。我怎么说坏的这么灵,你说我要不要去上个香啊?拜一拜,运气会好点吗。你有比较熟的菩萨吗?” “和菩萨不熟,和阎王比较熟。”杨浔起身结账。 到了医院,林天恩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林母则忧心忡忡守在病房外。她一见张怀凝赶来,膝盖一弯,就朝着她跪下了。 “别这样,搞得我太尴尬了。”张怀凝急忙扶起她来,劝道:“这医院只有医生,病人和家属。不是你推了我,我就不给你女儿治。也不是你跪了我,我一定能治好她。关键要家属配合医生工作,进度快一点,希望也大。” “可是……” “我们都是要把事情办好。你别多想,好好配合工作,我们提问时,你实话实说就好,事情会进展得比较顺利。现在先要确定病因。”张怀凝把语速加快,追问道:“你和你丈夫有什么过往病史吗?有脑卒中过吗?或者心血管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就有点高血压,其他都还好。” “你们家里人呢?有没有得过什么大病?” “我爸前年得胰腺癌去世了。” “你爸去世前,有没有中风过?” “没有。” “这孩子平时一周上几个补习班?几点睡觉?” “她挺自觉的,补课也不多,每天早的话十二点就能上床睡觉,一周通宵两三次。周末九点去补习,下午是四点回来。” “这日程比我排得都满,太辛苦了。”张怀凝挑眉,道:“明天给她做一个 tcd经颅多普勒,我怀疑她是颅动脉硬化。虽然这个病几乎不会出现在青少年身上,她又没有家族病史,但是她熬夜这么厉害,也难说。” “要是……”林母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 “要是确诊了怎么办?是不是明年不能高考了?” “先顺利出院再说其他吧。” “没办法啊,现在竞争压力大,高考差一分就差几百名。现在苦一苦,以后轻松了。现在对她太放松,以后她会怪我们的。医生,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也很用功吧,不然也考不进医学院。” “呃,每天九点前睡觉算用功吗?”林母的脸立刻垮下去,张怀凝转移话题,道:“不聊闲事。你先和家里人商量好,接下来陪夜至少三四天,你一个人熬不下来的。” 张怀凝说的倒并非狂言,她读书的年代,是先填志愿再考试,她连第二志愿都没填,笃定了心思要考医学院。考不上就再复读一年,要是复读失败,那就去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高考前一天,她如此轻描淡写地想着。 她的自信源于姐姐。从小姐姐就拿她当个天才看待,捏着脸蛋,道:“我们怀凝天生聪明,别人都比不上,你只要踏实些,就会有大出息。你没什么理想?不着急,慢慢会有想法的,要是真的没有,你就去当医生吧。我以前就想当医生,可惜我不如你聪明。” 在张怀凝心里,姐姐与父母是要划分开算的。姐姐是亲人,是家人,是为她而死到了天上也会保佑她的人,既然姐姐要她当医生,她就必然能成。 至于父母,他们是生她的,花了钱的,还喘气的,如今想大大方方沾她光。 tcd 的结果出来了,林天恩的颅动脉天生狭窄,动脉环循环很差,侧支循环的代偿也无力。张怀凝找了外科来会诊。 文医生看着片子,道:“造孽啊,你看看啊,现在学生熬夜太厉害。这么年轻就堵得一塌糊涂,比早高峰的高架都堵。不过这应该和遗传也有关系。 ” 张怀凝道:“你觉得吃药能控制吗?她家里人还指望着她能备战高考,不想上台。” “还指望这个呢?”文医生干笑两声,道:“她都未成年,代谢都不稳定,光靠药物控制的话,后期恶化的概率很大。” “但我觉得她的症状不是单纯动脉硬化导致的,你觉得呢?”张怀凝道。 “别问我,你才是看疑难杂症的行家,多挖掘一下自己的潜力,别来挖掘我的。反正现阶段改善脑内供血供氧,是我肯定建议手术。” 张怀凝沉默,一时决断不下。又到了内科外科的经典论战。外科总觉得内科是一群软脚虾,只会掐指一算再开药。内科看外科又都是野蛮人,遇事不决,脑洞大开。 她又看向杨浔,想听他给出其他意见。但杨浔的态度更坚决,道:“没什么可说的,上台搭桥吧。张医生,你觉得呢?” “张怀凝,你觉得呢?”檀宜之摸上她搁在桌边的手,道:“张怀凝?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张怀凝回过神来,道:“有啊。”当然是没在听。 “那我刚才说什么了?”檀宜之温柔注视着她。 “你刚才说‘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檀宜之忍不住低头笑了。 他们现在在餐厅吃饭,檀宜之约的地方,又是他亲自开车把她从医院接过来。可菜没上了一半,她就开始分心,低着头用手机查论文,找病因。她面前的那盘油封鸭,就那么凄凄惨惨地独守空闺。 “你应该试一试这里的油封鸭,是标志性的法国南部风味,用的是传统菜谱,酱料里放了少量的白兰地,再配上亚麻桌布,每处细节上都很用心。” 张怀凝沉默了,这才意识到檀宜之带她来的是预约制的法餐馆,近半年来最火的高档餐厅,一座难求。 而她已经心不在焉地吃完招牌的鹅肝,没留心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说到肝,肝功能失调也会影响脑功能,是不是该给林天恩验一下肝五项啊? 她全部心思又飘回病人身上。林天恩是后天晚上的手术,杨浔动刀。单论她这一例,整个流程是偏快了,但在神经科这又是平均速度。床位紧缺,病情紧急,稍一迟疑,就会有不可逆损伤。很多时候病人是多种病因,但只要找到一个症结就能下刀。 檀宜之谅解般笑起来,道:“又在想医院的病人呢。我妈想约你来我家吃饭,之前和你提过这事。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吧。这样比较快。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可以。”她装得迫不及待的样子,一低头,好像又走神了。 “别嫌我多事,你是贵人多忘事,我怕你又忘记。救人一命固然重要,但偶尔也请抽点时间给我。” 张怀凝点头,又莫名笑起来。 这次她是盯着檀宜之做的表情,被她含情脉脉的眼睛直视着,他也有些紧张。 “你笑什么?”他道。 “没什么,我怕说了你不高兴。” “有话请直说。” “这样的灯光下,配上你刚才的姿势,把你的眼睛照得很温柔。不过你看起来很累,怎么了吗?最近工作上有烦心事吗?。” “我们都已经离婚了,容易让人误会,好像你很关心我的样子。”借着餐具的反光,他瞥了眼自己的脸,依旧神态自若。 “对啊,我就是关心你,我们只是离婚了,又不是绝交了。我关心你是应该的。”她还是很坦荡。 檀宜之不禁愧疚起来,她是真的爱他。女儿刚过世,他就贸然提了离婚,确实是出于逃避。旧的家里有太多共同的回忆,见到她的脸,也要触景伤情。主要的责任又在他,她越是一声不吭,他越是无所适从,干脆一狠心逃开。当时她答应得很爽快,想来是伤了她的心。 檀宜之做事爱深思熟虑,考虑了许久才结婚,却头脑一热就离婚。从未有过的冲动行事,所以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是真心想与她分开,只是要在悲痛中求一口喘息。 至于再复合的计划,确实是一片空白。 好在她还是爱着他的吧?大概是?肯定是。 “对了,这个送给你。之前太忙,忘记了,这个季度的还没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枚珐琅胸针。 这是檀宜之的习惯,结婚当月他就郑重其事,道:“我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是要经营的,哪怕夫妻也一样。我会尽量与你磨合的,我不是特别擅长浪漫的人,不过以后每个季度,我都会送你一个小礼物,尽量维持些新鲜感。” 张怀凝收下了,面上欣喜,心底寡淡。她对这种小花招不感兴趣,要说玩浪漫,他不如她。 那一天檀宜之生日,她特意说有事要他帮忙,由她开车,七转八绕到郊外。她再故意下车离开,拖了二十分钟,到他等急了,她才发消息道:“抬头看。” 头顶漆黑的夜里,烟花绽放,彩光绚烂,足足放了二十多分钟才停。那一年内环已经禁烟火了。她的熟人有积压的烟火出不掉,她就买下来做个人情。正好家里在郊外有别墅。 她是那样的家庭出身,花言巧语,小情小意,对他的温柔已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可檀宜之却当真了,那晚回去的路上,他面红耳赤,又吞吞吐吐,半晌才挤出一句,道:“我现在没有女朋友的,你不要担心,也不完全是你姐姐的原因……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檀宜之总爱送小首饰,其实医生根本用不上,一件白大褂走天下。但到底是一番心意,她还是装得欣喜道:“谢谢你还想着我,你最近好像瘦了,是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吗?要和我说说吗?”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我们其实……”檀宜之轻声细语,正巧有客人想不预约就闯进来,大堂经理忙去缓和。吵闹声把他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檀宜之摇摇头,道:“没什么,不重要的事。” 张怀凝垂下眼,沉默不语。檀宜之以为她在黯然神伤,其实她想的是,有机会还是要给林天恩抽一下脑髓液,就是不知道杨浔肯不肯。 第10章 见过处心积虑骗钱的,没见过处心积虑给人洗衣服的 说是吃个便饭,但檀宜之还是一大早起来打扫卫生。他是有洁癖的,比起脏更怕乱,一切生活用品都要按部就班规制好:桌面不能有杂物,主卫次卫的毛巾要分开,咖啡和茶水要用不同的杯子。 他和张怀凝在一起时,她就很受不了这点。他不愿理解她的崩溃,做出的让步是雇了一个保姆,让保姆协助她维持屋内整洁。 为此,他对杨浔有一种天然的轻蔑。连仪表都管不好的男人,必然也过不好人生。 檀宜之第二遍拖地时,他母亲发话,道:“你还想着小张吧。” “不,也就这样吧。我不是为了她这么做,只是习惯罢了。”檀宜之头也不抬,道:“妈,你不要多想。” “我是不会多想,可是小爱迪生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她搞不好会觉得你还记挂着她。” 一心二医 第8节 “不会的,张怀凝除了病人,什么都不上心。你也就是老人家脾气,爱热闹,我都和她离婚了,这样无端让她过来,换了别人,会很尴尬的。” 檀母只是笑而不语。 张怀凝的外号是小爱迪生,这是檀母许多年前给她取的。 不是因为她爱搞发明,而是因为她把灯泡塞嘴里。 檀宜之在高中时就认识张家姐妹,姐姐文雅清秀,妹妹活泼俏丽。是大人们先结交上,做生意的人难免和银行有往来。檀宜之的功课很好,舅舅就让他帮着辅导两姐妹数学。或许长辈们还存了别的心思,但当时檀宜之只觉得烦,他最不爱和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比他小的女孩,嫌聒噪。 那一天,张怀凝的姐姐有事走开,檀宜之则拿着给家里买的新灯泡。张怀凝一边吃薯片一边问他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拿着个灯泡,看着傻乎乎啊?”她油腻腻的手指无意中蹭到了他的衣角。他忍不住眉头紧锁。 “因为我担心你啊。”他面上和颜悦色,其实已经压不住烦躁。 “担心我什么?” “我担心等我走开,你会偷偷把灯泡塞嘴里,然后就拿不出来了。”他偷偷使了个坏,故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规劝语气,道:“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做,很危险的,你千万不要尝试,真的会卡住的。” “你就比我大几岁啊,真拿我当小孩子。我才没那么傻呢。”张怀凝不屑道。 “那好吧。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他特意把灯泡放在桌上显眼处,放任张怀凝偷偷拿着灯泡把玩。 半小时后,张怀凝被送去急症,因为灯泡卡她嘴里了。张家父母都觉得这是张怀凝咎由自取,出于礼貌,檀宜之则主动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疏于照看了,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张怀凝的姐姐不给面子,当众冷笑道:“你怎么会错啊,要错也是我的错。我要知道你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平时只顾着在意自己的事,从来不关心别人。我就不应该把妹妹托给你。”任谁都能听出她的阴阳怪气。 “你这就是在怪我了?”檀宜之没料到她会撕破脸。 “不然呢?你这个人,外恭内倨,表面装得客客气气,实际上谁都看不起。你会不知道我妹妹什么脾气?你就是故意激她,你这种人以后会倒大霉的,我懒得和你说话,你好自为之吧。”撂下狠话,她就去诊室看望刚取出灯泡的张怀凝。 檀宜之印象里,这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她死得很早。 檀母不知道内情,听舅舅转述,只当是小孩顽皮,就给张怀凝取了爱迪生这个花名。张怀凝也知道,只觉得好玩,不动气。 后来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她是自来卷,和檀宜之小时候一样。檀母一视同仁,就赐外号为‘小爱因斯坦’,张怀凝则顺势晋升为‘大爱迪生。’ 再后来,孩子没了,檀母怕触及张怀凝伤心,又改回叫她小爱迪生。 檀母住的是老小区,没有地下车位。檀宜之接了张怀凝,就把车停在门口,道:“你先等一等,别下车。” 张怀凝没动,他就先下车,绕看了一圈,才道:“昨天下过雨,我怕车停在水溏附近,你下车时,弄脏你的裤子。没事了,你下来吧,地是干的。”拉开车门,檀宜之伸手,把张怀凝搀扶下车。 檀母住的是一楼,但面积小,不得不附赠一个小花园和地下室。当时周围人都劝她好好考虑,这样的花园太小,而地下室一到梅雨季就发霉,根本不能住人。她却道:“不要紧,谁也不能一直占便宜啊,吃点小亏没事的。” 这话基本是她一生的写照,她是吃过大亏的人。她年轻时碰见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在阿克苏待了许多年了。其实按她当时的年纪未必要去,可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他使了个巧计,故意摔断了腿,再让父母帮着劝说,就让她顶替过去。一个家庭总要出一个人。 等她再回来时,她哥哥已经进了银行,事业上略有小成。头几年她哥哥自然是感恩戴德,哭着说会照顾妹妹一辈子,又说合了一个青年才俊。 因为结婚晚,檀宜之是老来得子的那个子。母亲四十岁时才生的他,不到十岁,父亲就过世了。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舅舅平步青云,奉承的人多了,也就逐渐淡忘了檀母的恩情,只在口头上奉承几句。 檀宜之看在眼里,很为母亲心疼,对这个舅舅也有些怨气。未曾想,风云突变,在副行长转正的档口,他竟然被举报落了马,一扭头就送去提篮桥进修四年。 墙倒众人推,他再出狱时已经是个潦倒的老头,没人愿意与他来往,还是亲妹妹记挂着他。她偶尔种了番茄黄瓜,一样会送给他些,又劝他放下往事,多出来散散心。 檀母和张怀凝向来亲近,见她来,立刻领她去花园,半是炫耀半是抱怨,道:“这个鸟特别坏,只要我的番茄红一点儿,它就飞过来吃,吃饱了又到隔壁去筑巢,不要太会享受。”她的番茄架子上正旁若无人停着只灰鸽子。 “要不要买个捕鸟笼?”张怀凝道。 “那不行,把鸟弄伤了就不好,这是珍珠斑鸠,还挺好玩的。”她指了指旁边的告示,道:“你看,我已经给它做了警告。” 番茄架子旁竖着块牌子,旁边画了一只胖鸟,再加上一个大大的叉。珍珠斑鸠显然看不懂这警告,依旧故我地啄着番茄。 张怀凝笑道:“这鸟也是被你宠坏了。” “也?”檀母也笑,自然知道另一个是谁。她打量了张怀凝一会儿,道:“你气色好多了,真好。” 孩子死后,檀母是两头为难了一阵,檀宜之基本算垮了,张怀凝却比更垮了更吓人,她隐忍不发,照常生活。毕竟是自己儿子,她优先照顾着檀宜之,可顾此失彼,一疏忽,他们就分开了。 这次叫了张怀凝来吃饭,也是想看看她的近况。 刚落座,檀宜之就把张怀凝脱下的罩衫拿走了,道:“你不在意的话,你把上衣和裤子也脱了吧。我帮你带了替换的衣服。”他确实拎了个大袋子,但张怀凝没想到是自己的衣服。 “我只见过处心积虑骗钱的,没见过处心积虑给人洗衣服的。” “公司发了干洗券,我没有那么多衣服要洗,你的衣服可以都给我,冬天的大衣也行。” 张怀凝低头,自从离婚后,她的衣服都是放洗衣机里一锅炖,确实又皱又旧,不比檀宜之光鲜。不过平时上班都有白大褂,她的要求低,只要比杨浔体面就好。 桌上的菜都是张怀凝喜欢的,但对着檀宜之又是食不下咽。果然,吃过饭,他的一件事是去刷牙洗手,张怀凝不甘人后,只能跟着过去。洗手台边,确实还保留着她的专属牙刷。 但檀宜之又不满意起来。刷牙多简单的事,他却总比别人多些讲究。张怀凝的牙膏沫子溅到镜子上,洗手台上又洒出水来。他皱眉,等着她刷完牙,一声不吭拿抹布抹干净了,但必定要让她看见。 张怀凝胃里沉甸甸的,又有些庆幸:谢天谢地,还好离婚了。 她又想起新婚那夜,他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地上的衣服,语重心长道:“我是个传统男人,下次请不要这样把内衣乱丢。” 檀宜之要求的整洁是有威压的,说到底是一种规矩,可以配合,但很难动摇。他不高兴的时候也不会大吵大闹,只是沉默着让气氛重下来。张怀凝向来讨厌这样的人,可不知怎么就容忍了他这么多年,分开时她自己也觉得稀奇。 张怀凝挤牙膏的手法像是心脏按压,从来不是从尾巴开始挤的。檀宜之连这都忍受不了,偷偷给家里换了罐装牙膏。不用挤,用按,但看不出余量,经常摇一摇。 所以张怀凝的心急如焚总能配上牙膏 。医院这头有十万火急的病人,家那头她连刷牙都做不到,“对,血压多少?”她一手拿手机,一手摇着牙膏,“好,我马上过来,皮质醇上了吗?”她还在摇牙膏,“我马上过来。”她终究没把牙膏摇出来,索性带着牙刷去上班,在医院的洗手间里把牙刷了。 这点怨气阴魂不散,张怀凝现在独居,家里只买最简单的牙膏,还摆在最显眼处。 吃过饭,檀母就拎出一篮水果,让檀宜之带给他舅舅,“你送完小张,路上顺便绕一绕。” 檀宜之自然应允了,把水果篮搁在桌子上,低头却见到桌角上有点黏痕,随口道:“这里粘了什么东西?” 檀母装作没听见,不吭声,还是张怀凝道:“是防撞的保护套。她那时候小,容易在桌角上磕到头,长大点就……”张怀凝恍然惊醒,一时说不下去。檀宜之的脸色也骤变。 不在原本的房子吃饭,就是怕触景伤情。可他们真心爱过的孩子,触目所及皆是回忆。墙上有她量身高划的线,柜子最顶端,她穿过的小衣服还舍不得扔。就连沙发底下,檀宜之刚扫出一个她丢的玩具,捏在手里,怅惘许久。 张怀凝低垂着头,头发没扎,散落的碎发把眼睛都遮住了。静的哀思默默流淌。 事出紧急,檀宜之也顾不上其他,牵着张怀凝的手就往外跑,便道:“妈,那我们先走了,去给舅舅送水果。” 要向前看,不是多励志的话,而是停在原地他们都会生不如死。檀宜之把张怀凝拉上车,极强硬地转换了话题,道:“你和我妈相处倒自然些了,之前你们怪怪的,我还以为是闹别扭了。” “有一次你妈在客厅坐着,没开灯,我以为她是你,靠在她肩上和她说话。太尴尬了,所以我一直没脸见她。”张怀凝的脸色缓和些了。 “她倒没和我说这事。”檀宜之是真心笑了。平日礼节性的微笑做不得真,他真心微笑时总会带些羞涩,略微把头一低。 檀宜之先去了舅舅家,把水果篮放在门口,敲敲门,发了个条消息就走。他不进门和舅舅打招呼,解释道:“我舅舅心里还过不了这个坎,见到我,难免要让我进去坐坐。现在落魄了,他也尴尬,还是不见面比较好。” 张怀凝不置可否,心底却冷冷,想着他连一个落马亲戚的心情都考虑到了,却没有顾及到她丧女后的心,那么心急火燎就要提离婚。 离婚时,他们把财产对半开,市价不好,曾经住的婚房就没有抛售,而是按照行情折现钱,檀宜之抽了一半给她。房子的贷款依旧是檀宜之负责,张怀凝没带走多少东西,只有她的衣服和书。 檀宜之原本想再给她些补偿,毕竟女儿的事他难辞其咎,又是头七刚过提的离婚,实在是问心有愧。但张怀凝基本没多要,也不做多余的解释。他视之为她的体面与爱意,愈发过意不去。 然而张怀凝只是信不过他。她的疑心是不动声色的, 信任裂了道口子,就分崩离析只剩戒心。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打官司把钱要回来?她私下咨询过律师。得到的回复是,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写明的,确实能再追讨。 她以最大的恶意忌惮着他,却不撕破脸,婉拒时笑吟吟道:“你留给了我,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檀宜之愣了半晌,才道:“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好。” 张怀凝另有一套自住房,是姐姐当年留给她的。房子的地段不错,是电梯房。檀宜之坚持把张怀凝送到家门口,一出电梯,就看到门前对着两大箱东西,还附了一张精美卡片。 檀宜之道:“杨浔一直挺喜欢你的,反正你离婚了,他来追求你,也很正常。” “杨浔喜欢我?怎么可能?”张怀凝纳闷,拿起卡片来端详,“这不是杨浔送来的,是我舅舅。” “那就当我误会了。”檀宜之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巧,他有舅舅,她的舅舅也来。那张卡片上有署名,虽然没看到全名,但他已经瞥见那个木字旁了。有木字旁的姓氏可不算多。 第11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一笨克死聪明人 张怀凝倒没想到这一层,谁让围着她打转的人都是木字旁,身边的檀,医院的杨,病床上还躺着个林,这次的舅舅是柳。 卡片上除了署名还有一段留言: “暑月将至,酷热难熬,十二斤荔枝与三箱消暑水果送上。另有一件小事托付。夏季事忙,不得抽身,劳请你代我参加婚礼,贺礼已寄去你家。” 你 上火到流鼻血的舅舅 敬上 檀宜之把几个大箱子搬进门就走了,闷闷不乐的样子。张怀凝懒得惯他的脾气,只是打了个电话给杨浔,“你还在医院吧,我想和你说件事,能不能给林天恩做一下腰穿,加急去检验一下。” “不能。”杨浔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没有意义。她的脑髓液就算浑浊,也代表不了什么呢?给她用过药扩血管,炎症细胞也会增多。她的片子有其他病灶吗?她的 icp颅内压有问题吗?她的父母有遗传病吗?她不动手术,现有症状会好转吗?脑髓液的检测出来之后,你能做准确判断吗?” “都不能。” 张怀凝无言以对,这些都是她亲自否认的推测。脑髓液就算有轻微感染,但是她的颅内压正常,不像是脑炎的症状。病毒或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多发性硬化更是第一个被排除的。至于遗传病,她找林母做个检测,基本都排除了,林父现在在海外出差,一时也赶不回来。 就算她的病没有那么简单,张怀凝也只有疑心,没有证据。 “那做这个检测就只是为了你安心,手术室已经排好了,改安排会影响后面的病人。她的父母也会更不相信医院。现在她是我的病人,真出了事也是我负责。” “这不是谁负责不负责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为了病人考虑,我也是。没有上台时十全十美的病人,太追求你的病人十全十美,对别的病人也不公平。外科不信内科这一套,除非你拿准确的结论来说服我。” 一个人的脑袋被钢管戳穿了,谁还在意他得了什么慢性病?快,这是外科的第一要务,从阎王的油锅里捞人命。 张怀凝的内科手段顶不过他的外科派头,只能作罢,把电话挂了。 她竭力劝服自己,就是檀宜之多心了,杨浔怎么会喜欢她呢?要是有真感情,哪会这么不假辞色? 因为舅舅把贺礼寄在父母家,张怀凝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一趟。一进家门,她就看到桌上摆着半盒脆桃。水果新鲜,但盒子很破旧,显然不是买的。她问道:“是谁送的桃子啊?” 张母施施然,道:“是以前在我们家做事的那个保姆给的,姓李,你还记得吗?她后来回老家承包了一片果园,现在过得挺好的,有点良心,有新鲜水果总给我们寄一点。” “李阿姨一直人挺好的。她现在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张怀凝抓个桃,也不洗,在衣服上蹭噌就塞进嘴里。 张母别过头,觉得她是混混做派,想骂又不敢开口,只得指桑骂槐,道:“这叫什么好?承包果园,其实就是当农民,看天吃饭,不要太辛苦。我上次看到她,晒得又黑又老,五官都看不出了,就这样一年也就赚三四十万。” 张怀凝道:“三四十万还不够吗?靠自己吃饭,不看人脸色,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就说你当医生没出息啊,三四十万都当大钱了,你以前的玩伴,姓阮的,还不如你好看,嫁个做生意的,做美容充个卡就这个数。唉,天差地别啊。” “那你说多少钱算大钱呢?” 张母道:“至少六百万以上。现在哪个普通人赚不到六百万?一年二十万的工作,和白捡的一样,到处都是。二十万做上个三十年,不就是六百万了?这算什么钱?” 张怀凝笑着翻了个白眼,无心与她再争。 张父则听不下去了,从房间里走出来,道:“你妈妈是家庭妇女,快老年痴呆了,不工作不知道赚钱辛苦。你少和她说话,说不通道理的。”他扭头看向妻子,道:“可以开饭了,孩子饿了。” 张母把头一低,只能去厨房催保姆快端菜。 一心二医 第9节 她的家庭地位是在不知不觉中下降的。她像是个三朝元老,只记得年轻时为家庭立下的汗马功劳。丈夫最初的几个生意伙伴,都是她帮着送礼笼络住的。市区的一套房子,也是她下决心买的。 连现在他们吃饭的餐桌,也是她亲自去厂里找人订制。 过去的事她还历历在目,丈夫曾经很放心地和她讨论女儿的教育问题,把她的意见看得很重要。 可骤然间日月变幻,她就成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女儿看不上她,丈夫更是嫌弃她。连家里的佣人见风使舵,有事都不听她的指挥,只是道:“要不我先去问一下张先生?他确定了比较稳妥。” 整个家里待她最客气的竟然是女婿。只是他的温和中又是带着一丝怜悯的。檀宜之这个人,是纸巾落在地上,都会客客气气和清洁工道歉。 张怀凝不想在家里多待,便道:“我和檀宜之吃过饭了,就不留了。” 张母闻言,喜形于色,道:“你还和小檀有联系啊,那抓紧点, 趁着他身边还没别人,再把他笼络回来。” 张父却道:“你妈没眼光,别听她瞎说,檀宜之主动提的离婚,又在你最伤心的时候。什么意思?他就是早就想和你离了,觉得没孩子没拖累,冷血到这种地步,少和他来往吧。” 当年,他是最不同意张怀凝当医生的,钱少又操劳,对婚姻也没好处。在她的职业确定前,他已经先确定了她的丈夫。檀宜之志存高远,很值得栽培,但这么忙的工作,他总需要个贤内助。张怀凝当住院医师时更忙碌,夫妻间聚少离多总不是好事。 刚结婚时,他就担心这对夫妻走不远,现在这个靴子终于落地了,他倒觉得是好事,毕竟这些年又发生了许多事。 一来,他和檀宜之是闹翻了,这小子爱装腔作势,事业上有了起色,就对老丈人疏于笼络。 再一个,张怀凝确实当医生当得出色。她给大人物看过病,也算是名声在外。女儿从赔钱货成了花木兰,大有光宗耀祖的气概。 张父拍拍她的肩膀,极开明道:“现在什么时代了,离婚又不是丑事,自由选择,没必要着急。你当医生靠本事吃饭,越老越好,让他们没本事的人要笑话就去笑话吧。靠脸蛋的没几年风光的。你就不一样了。神经科是大趋势,谁老了血管里没点问题。爸爸是绝对支持你的,遇事你别怕。”他从柜里里找出一盒珍藏的茶叶,递给张怀凝,道:“来,我买了点好茶叶,你拿去和朋友分了,做点人情,不够我这还有。” 张怀凝欣然笑纳,并不多言。 她家里的格局很简单:曾经赚了点小钱,实则没多少本事。张母短视又天真,蠢过了一种门槛,便带有喜剧色彩。张父则无耻到了极点,便成为一种气概。 如今他恭维起女儿来是面不改色,但在张怀凝小时候,一次他喝醉了酒,笑嘻嘻对小女儿道:“我还是花钱把你养大了,你要记得我的恩,换做乡下地方,你这种多出来的女儿,养出来,就让人拿被子往脸上盖。闷死了,就当生病死掉了,没人管的。” 那时候姐姐还活着,抱着张怀凝道:“你别听他瞎说,爸爸会老的,等他老了,你有出息了,家里你说了算。” 一语成谶,张怀凝此刻坐在餐桌上不动筷,父母便也不吃,先听她说话。 ”我不是来说檀宜之的事,是说舅舅。他让我代他去参加婚礼,说礼物寄到家里,你们收到了吧?。” “嗯,收到了。你舅舅真是大方啊,那结婚的贺礼送到了。真漂亮,这种小门小户的,他也挺用心。” 贺礼装在一个红色盒子里,是一对黄铜摆件,张母又是一阵眉飞色舞,道: “你没事多去和你舅舅聊聊天,他认识的人多了,让他给你介绍个好的。” 舅舅其实不是真舅舅,他姓柳,只比张怀凝大两岁,还是远亲中的远亲。据说实际关系是爷爷的表哥的大女儿的二儿子。但张家父母一向朝钱看,亲戚亲不亲,钱上见分明。 柳家有钱,张家父母就极力巴结着。可张母还有个姐姐,她的继子按理是张怀凝的表哥。这家人太穷,这么多年来,张怀凝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亲戚,表哥应该姓顾,却连面都没见上一面。 其实要说巴结,其实张家父母也下错了注。当年张怀凝第一次去柳家送礼,她父母忙着去巴结大儿子, 她嫌无聊,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靠角落的位子已经被人占了,正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很瘦,面色苍白,头发剪得半长不短,却很时髦,这是一种男女兼宜的发型。张怀凝主动搭讪道:“你的发型真好,是哪里剪的?” “如果是你要剪,我很不推荐,早上醒来头发会乱翘。我是花了半小时打理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感兴趣,可以给我两千,我把窍门卖给你。”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整个人简直像是在洗衣机里忘了晒的湿衣服,疲惫感像水一样往下滴。 “你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头疼,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再坐几个小时飞机回去,我还有一堆数据要处理。” “你在读研究生还是博士?” “博士第三年。” “那确实很忙,第三年确实最辛苦。” “倒不一定,要是我延毕了,之后每一年都很苦。”他凉飕飕笑着,脸雪白一片唯独黑眼圈重,像是百合花瓣上用烟头烫出一个洞。 “我博士刚毕业,看来比你大一点。”张怀凝看他脸嫩,比自己小几岁也合理,“你和这家人很熟吗?” “不熟,基本没什么来往,所以我很后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过来,白白浪费时间。” “其实我也和他们不太熟。你要是特别难受,要不偷偷溜了吧。” “我也想啊,可让我过来的那人盯我盯很紧。” 他侧首,拿眼睛捎了捎。柳家众星捧月的大儿子正快步走来,嘴里喊道: “爸爸妈妈在找你,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一脸倦容的青年站起身,没说什么,起身就跟着他走了。张怀凝后知后觉,等人走远了才意识到柳家有两个儿子。 后来一群小辈聚在一起寒暄,张母还不知天高地厚,对张怀凝,道:“你刚才和小柳聊得很开心啊。” 小柳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没吭声。 其实他比她大,只是她读的是医学院,是八年的本博连读,毕业得早。称呼随形势变,先是不起眼的小柳,可等小柳压过哥哥接了班,就成了德高望重的柳先生。 再次登门拜访时,张母就斥责张怀凝,道:“你叫什么小柳?没大没小的,按辈分算,他是你二表舅舅,叫舅舅。” 她又指着一旁的美艳女人道: “那是你小舅妈。” 张怀凝尴尬得无地自容,还是柳先生出言解围,道:“叫不出口就算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叫我全名就好。我太太还比张医生小一点。”这话是委婉暗示,让张家别乱攀关系。 张母却接话道:“年纪小好啊,男人讨个小老婆是有本事的。” “噢,我八十岁,是吧?”舅舅怒极反笑。 可惜张母连这好赖话都听不懂,兀自道:“哪有啊,你看起来这最多就是三十多。”舅舅原本就是三十多。 送过礼,是开饭的时间,舅舅却不陪席,独自上楼去了。他很敷衍地找个理由,说是咳嗽,怕传染。 张母立刻道: “那正好啊,我们这里有个医生,让她从头到尾,好好给你治一治。保准治得你活蹦乱跳。” 竟敢和瘸子说这话,舅舅拄拐上楼的身影都顿住了,还是舅妈转移话题,道:“之前也不知道你们要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菜,只有一条东星斑是提前买的,阿姨说不会弄,是我做的,我怕你们不太喜欢。” 张怀凝立刻,道:“这是舅舅喜欢的菜吧。” “是啊。要是不合胃口,你们还是去外面吃吧。”舅妈已经使眼色,让人提前把大门打开了。 明眼人都该明白,上千的东星斑不是招待寻常客人的,亲自下厨是闺房之乐,这是赶客的暗示。这条鱼是舅舅的午饭。她们来错时候了,该走了。 好在张母眼不明心不亮,在她心里赶客的暗示是舅舅冲过来往她屁股上踹一脚。 “没事,我爱吃鱼。”张母浑然不觉,稳稳在餐桌前坐下来了,大大方方吃起了市价两千的东星斑,尽管送来的礼物才值一千。她吃完鱼后剔牙,挑剔道:“这鱼不太新鲜了,主要是煮得太一般了。” 张怀凝无地自容,舅妈哑口无言,舅舅出离愤怒,道:“你妈妈是语言学家,谁和她说任何话,她都能翻译成自己独立的文字。不得了。我谁都不服,就佩服她。” 张母听不懂话中的讽刺,便微笑道:“嗯,我是蛮有天赋的。不过大家都是亲戚,你也不用尊敬我,放松点就好。” 那一刻,张怀凝也羡慕自己父母,见风使舵的把戏玩得这么粗浅,人情世故更是一知半解,就这样他们也没少挣钱。看来真的是赶上好时代了。 第12章 书呆子,自求多福吧 饶是如此,张母还浑然不觉,回去的路上,她很不客气道:“你舅舅感冒真厉害,一直在深呼吸。” 张怀凝道:“ 那是被你气的。他那是在叹气。” “不会的,我做事那么妥帖。” “你把舅舅的午饭吃了!你还没感觉吗?” “没人告诉我啊,我怎么知道?”张母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像是一根线,露出讥嘲的过来人笑容。“我明白了,是你舅妈有问题。你舅妈在家里没尊严,平时就受气,所以她故意使坏,不和说我清楚,你舅舅尊敬我,只能看着我把鱼吃掉。 可是这样她这样得罪男人没有好下场的,她还傻乎乎没感觉。可怜哦。” 也不知道是谁傻。张怀凝哭笑不得,她只觉得自己可怜。 张母二十岁出头就结了婚,婚后基本就没上过班。她眼中的社会是从卧室到厨房的一方天地,一切的问题都能归结于男女裤裆上那点事:有钱男人端着架子又好色,大老婆要容忍,年轻女人都是潜在的狐狸精。 张怀凝道:“未必如此吧,他不是不给他妻子面子。”这话说得含蓄,以至于张母根本没听懂。 张母哼哼两声,道:“都说娶妻娶贤,她根本不是这块料。等她老了,外面再多几个年轻漂亮,家里就没她的地位了。唉,你舅舅怎么就是你舅舅呢?你要是能嫁一个像舅舅那样的男人,就不用在医院吃苦了。要命,谁让小檀竟然是口头支票,他那亲戚怎么就进去了?” 檀宜之的舅舅没落马前,张母觉得占了便宜。后来转进如风,又觉得是吃了大亏。 张怀凝只淡淡道:“檀宜之很好,当医生是我的理想,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这个社会。” “是你不懂,你等着看吧,最多三四年,我看他们就要离婚的。 于是张母极其耐心地等待着,未雨绸缪地为舅舅储备着再婚的对象。虽然没让她等到舅舅和舅妈翻脸,却等来了张怀凝和檀宜之离婚。 离婚后,舅舅倒对她主动起来,逢年过节送些不轻不重的礼,维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现在又托她跑腿。 张怀凝向来敏锐,立刻明白舅舅不喜欢檀宜之,再引申下去,甚至是不赞同她嫁给他。 舅舅显然是有图谋的,无利不起早。张怀凝弄不清他的目的,只想起檀宜之常说的一句话,“人嘛,能被别人利用是好事,至少说明你有用。” 尊严是待价而沽的。无能者只能跪求垂怜。 张怀凝把舅舅的利用看作欣赏,但依旧敬而远之,只因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句诗,是韩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两句出自《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韩愈的侄子叫韩湘,后世就传为八仙的那个韩湘子。有个传说是,韩湘子不爱读书,整天沉迷修仙,他爷舅舅韩愈就过来劝他,要走仕途,走大道,别想有的没的。韩湘子不理睬,给韩愈露了一手, 冬天让牡丹盛开,出现了这两句诗。韩愈没在意,后来他被贬官了,到秦岭下大雪,他触景伤情,就吟了这句诗,这时韩湘子显灵,过来帮他牵马。这里用这首诗,就是报应来了我不躲,该来的早晚会来,提前知道也没用,万事自有天定。又是舅妈写给他的,那就是共同承担,大不了一起倒霉的告白。,据说还是舅妈给他写。他们不会不懂其中的典故,明晃晃挂出来,便是昭然若揭的野心与决心。 舅舅送来的水果,张怀凝全带去医院分了,文医生把荔枝拿在眼睛前面,彻底遮住了眼睛,惊叹道:“好大的荔枝啊,肯定不便宜。还是上次送巧克力的亲戚?” 张怀凝道:“就是他,一直喜欢给我送吃送喝。” “荔枝先不说,这种白杏市面上买不到的,买到也没那么新鲜,肯定是空运过来。你这亲戚如果不是做水果生意的,那就不是一般人,该不会在新疆有果园吧?”文医生是内行人,看破也说破。 张怀凝只是笑而不语。 就是这样的小礼物才左右为难,要是送得太贵,倒有借口退回去,或者干脆等价回礼。可偏偏送一些时令水果,费了一番心思的好东西,不算贵,拒收显得太造作,忽视又是太没心肝。最好的办法是收礼办事,所以舅舅特意给她指派了跑腿的小差事。这样一来二去,关系就笼络住了。 如此细巧的送礼心思, 换做张家父母,此生是没指望学会了。 塞了一冰箱的水果,杨浔却是闷闷不乐,上次也是这样,舅舅送来的巧克力,他完全不吃。张怀凝不懂他闹脾气的缘由,想来也不会是仇富。 “你不喜欢我的水果吗? ”张怀凝道。 “我怕你趁我吃的时候,没办法说话,就不停提抽脑髓液的事。” “诶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张怀凝故意逗他。“好了,好了,我都已经放下了,抽脑髓液虽然是局麻,没有绝对的原因,确实没必要让患者多受罪。” 杨浔道:“你就算放不下也来不及了,已经做术前准备了,剃头师傅来剃头了。” 开颅手术前,病人都要剃头。不过医生一般遵循男剃女不剃的原则,男的剃光,女的剃一块,这样手术后能把多余的头发拨过去,保证基本的美观。 可惜杨浔不是一般的医生,除非是来不及剃头,不然他的病人就是男入少林女入庵,能剃全剃。 果然,他对着林天恩也没有让步,道:“别的医生是别的医生,我是保守派,头发太长会影响护理,增加感染风险。剃光了还能长。” 不料林天恩却不肯,觉得剃光了太丑。她的同学们都来医院探望,她正是敏感的年纪,听到有男生哄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毕竟是女孩子,要面子,她的同学都来看她了。”林母道:“医生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不能接受剃光的话,阴阳头可以吗?”杨浔在她头上用食指划了一道分界线,“这边的剃掉,剩下留着,但是剪短一些,会比较朋克。” 林天恩哭得更大声了。 杨浔依旧毫无波澜,道:“那你们家属内部商量一下吧,有结论了再叫我。现在还有时间。” 结果还是全剃光了。 每到这种时候,张怀凝都挺佩服杨浔的。他基本不顾及病人的心情,却也没收到多少投诉。想来是他的长相和性别起了作用,不深交时,总会觉得他是个不好惹的。张怀凝就是反例,有一次她被投诉,原因是患者家属道:“那女医生总是笑眯眯的,好像在给我老公抛媚眼,没有在看病。” 她口中炙手可热的丈夫,只比张怀凝的爸爸小五岁。 好在感恩的病人还是占了多数,之前张怀凝看诊,找杨浔动刀的 15 号胶质瘤,就快要出院了。病人女儿特意送来锦旗。 张怀凝当时不在,先由小赵代收,她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边把玩流苏,边和文医生聊天。